《妄折春枝》 第51章 不能在婚事上由着你胡闹 “国公爷万安,请随老奴来。” 李德安躬身相迎,引着荣妄跨过朱漆门槛。 荣妄难得的乖顺,嗓音温和:“德安公公这般折煞晚辈了。” 眼尾扫过被风吹的呼呼作响枯枝丫,又看过李德安冻的通红的指尖,继续道:“时值寒冬,德安公公无需在殿外久候。” 随后,又半是亲昵半是搞怪着开玩笑:“不过,明年开春后,还是要劳烦德安公公的。” 李德安轻甩拂尘,笑的慈眉善目:“不碍事的。” 余光瞥到荣妄那舒展明媚的眉眼,宛若春冰乍破,暗忖着,国公爷心情不错,兴许陛下的打算能得偿所愿。 万一呢。 陛下终归是一片好意。 荣妄心下一咯噔,这笑容有猫腻。 迅速停下脚步,指尖摩挲着腰间玉佩状似无意道:“德安公公,陛下今日不止召见了我吧?” 李德安笑而不语。 荣妄蓦地转身:“小爷突然想起……” “明熙!”华宜殿深处传出一道威严天成的声音。 荣妄嘴角噙着的笑容一僵,无奈叹息,认命的朝殿里走去。 早知如此,出门前就应该让无花算一卦。 渊渟岳峙发元和帝端坐在紫檀御案前,不怒自威,执笔在奏疏上落下批复后,将朱砂笔搁在碧玉雕龙纹笔山上,抬眼看向荣妄。 “朕若不下口谕传召你,你便想不起进宫来看看朕了?” 荣妄目不斜视,没有看一眼御案旁垂首点香的六公主谢宁华,淡声道:“陛下。” 元和帝:“唤朕表叔父。” 荣妄也不扭捏作态,怪模怪样的作揖请罪,嬉皮笑脸地开口:“表叔父,侄儿这些时日贪玩了些,便有些忘形了。” 元和帝挑挑眉:“贪玩儿?” “真当朕不知你是去掺和永宁侯府的家事了。” 元和帝对荣妄向来硬不起心肠来,把能给的荣宠都给了。 荣妄理直气壮,一派坦坦荡荡,不见半分心虚:“表叔父,侄儿就是见不得永宁侯好。” 元和帝叹息一声,眉宇间尽是无奈和纵容:“人言可畏啊。他终究是惊鹤的生父,若你做得太过,只怕朝野上下又要掀起一片骂声了。” “言官们睁眼瞧着,朕就是想护,也做不到一手遮天。” 荣妄脱口而出:“骂便骂了,我又不怕人碎嘴。” “大不了,我私底下寻机会骂回去,若他们变本加厉,我就去朝着他们的小崽子招呼招呼。” 在元和帝面前,荣妄我行我素,没有遮掩他的狂妄不羁。 “你啊!”元和帝注视了荣妄片刻,终是笑着摇摇头:“罢了,朕在世一日,就会一日护着你。” “朕看了徐长澜给老夫人请平安脉的脉案,她老人家身体可还好?” 荣妄:“就是有些浅眠觉少,按长澜留下的安神方子抓药后,已经大有改善。” 元和帝:“那就好。” 旋即,觑了眼身侧的六公主谢宁华,话锋一转,带着几分促狭之意,打趣道“宁华,见了你明熙表兄,怎的这般生分,连问好都忘了。” “方才不是还央求朕,说要邀他同去兽园,瞧瞧新进贡的那批异兽吗?” 撮合意味浓的,荣妄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谢宁华轻轻阖上瑞兽香炉的盖子,俏生生的向荣妄福了福身:“荣表哥好。” “荣表哥可愿赏脸与宁华同行?” 谢宁华歪着脑袋,纤长浓密的眼睫一颤一颤,面颊浮着淡淡的红晕,羞涩却也勇敢。 荣妄侧了侧身子,避开谢宁华一礼,而后手指微微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六公主万安。” “前些时日兴风作浪看热闹,不慎染了风寒,还未大好,怕是不能应公主所邀前去兽园了,还请公主见谅。 谢宁华到底是公主之尊,金枝玉叶,又当着元和帝的面,荣妄不得不斟酌言辞,在唇齿间转了一个又一个的弯,不至于让对方下不来台。 元和帝和谢宁华的眼中掠过的失望如出一辙。 谢宁华很沉得住气,即便遭拒,亦不见失态,大大方方道:“是我思量不周,怪不得荣表兄。” “父皇,荣表兄难得入宫与您小聚,儿臣就先退下了。” 过犹不及。 她不着急,她有的是耐心慢慢折下荣妄这朵上京城中最妖冶最名贵的花。 毕竟,荣妄总是要娶妻的。 她是最合适的人选,早晚也会是唯一的人选。 谢宁华一走,荣妄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元和帝见状,越发无奈了,终是长叹一声,挥袖屏退左右。 待殿中只剩二人,方缓声道:“明熙,朕这一番苦心,你当真不明白吗?” “从父皇手中接过权柄,尔来二十有七年矣,朕答应过父皇和母后,保荣氏一族尊贵煊赫。” “你是荣家的独苗,生性不羁,不喜官场的循规蹈矩,朕也由着你了。” “如今,朕越发老了,不能在婚事上由着你胡闹,必得安顿好你的退路。宁华是朕最宠爱的女儿,性情娇俏又飒爽,其母妃出身世家大族,你不妨试着跟宁华相处些时日。” “若你愿意,朕会下旨,让宁华嫁入荣国公府,替你操持庶务,孝顺老夫人,而非是你尚公主。” 荣妄能对疾言厉色的责骂照单全收,却有些招架不住元和帝的语重心长,眉眼间不自知的流露出丝丝缕缕的无措。 他和谢宁华? 荣妄心底说不出的排斥。 不是谢宁华不好,正相反,谢宁华的出身、容貌、才学样样拿的出手。 可,他不愿过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荣妄抿了抿唇,故作轻松道:“表叔父,侄儿手里还有皇镜司呢。” “虽说先皇在位时,皇镜司改头换面一分为二,麾下所属,一半并入禁军,行护卫宫城之责,一半就进御史台,行监察刺探之事,但终归不受禁军和御史台所辖,而是直属天子。” “前两年,您就把皇镜司的玉镜令赐给了侄儿。” “横看竖看,侄儿也算得上是位高权重,哪里需要靠迎娶公主延续荣国公府的煊赫。” 元和帝白了荣妄一眼:“你看朕信吗?” “手掌皇镜司,就叫位高权重了?” 荣妄郑重其事的颔首:“足够侄儿在上京城横着走了。” “你自己考虑考虑!”元和帝加重语气:“再犟,也到了婚嫁的年纪了。” “是宁华,总强过那些不相干的外人。” “明熙,待朕龙驭宾天之后,无论哪位皇子承继大统,朕都难以保证,他们能如朕这般,始终信你、容你。” 第52章 多的是人容不下他 他的母后是这世间罕有的奇女子,天底下,仰慕者如云。 而母后姓荣。 他信荣妄,不代表他的儿孙们也信。 荣妄的心沉了沉,面上却不露分毫,云淡风轻道:“表叔父,侄儿胸无大志又不入朝堂,举目四望皆是被侄儿这张嘴得罪的人,半个党羽附庸都没有,新君又岂会忌惮我这样一个纨绔。” “再说了,表叔父春秋鼎盛,必会长命无忧。” 元和帝眼眸深处泛着忧虑,勉强的勾勾唇角:“明熙,你小觑了人心的诡谲阴暗。” 也小觑了为君者的一念之差,便会血流成河。 “宁华下嫁于你,你依旧是皇亲国戚,风霜雨雪下自可保全己身。” 荣妄摇摇头:“表叔父,侄儿做个富贵闲散人就很知足了。” 元和帝不由得有些气恼:“你这个死脑筋!” “荣华富贵找上门去,你却拒之门外。” “朕的宁华又何不好?” 说到此,元和帝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神陡然一变,狐疑地打量着荣妄:“你既非六根清净的苦行僧,却对宁华避之唯恐不及,莫非..…” 元和帝身子微微前倾,眼神探究,意味深长地拖长了音调,“莫不是心中已有所属?” “究竟是哪家闺秀?” “朕可曾见过?” “倘若你当真有意中人,朕也不是那等棒打鸳鸯的恶人,你且说来与朕听听。” “如果勉强相配的话,朕下旨赐婚也未尝不可。” 实在上不得台面的话,他就假公济私一次,体验下昏君的乐趣。 他是大乾的帝王。 世家大族、勋贵官宦那么多,再添一个也不多。 他想让谁高,谁就能一飞冲天。 但,怕是得重新绞尽脑汁的替荣妄安排无惊无险的后路了。 荣妄闻言,本能地矢口否认。 然而,脑海里却鬼使神差的浮现出一张不及他十分之一风姿的脸。 渐渐的,愈发清晰。 老天奶啊! 荣妄瞳孔猛的一缩。 他对裴桑枝算什么? 见色起意? 一见钟情? 明明是偶尔唇齿相讥,偶尔并肩作战,这算哪门子心有所属。 荣妄抿了抿唇,平复了下心绪,长眉一扬:“表叔父,真没有。” “不是侄儿自夸自卖,似侄儿这般姿容,天底下,哪有女子能配的上。” “谁跟侄儿站在一处,都得自惭形秽。” 元和帝嘴角微微一抽,欲言又止。 “真没有?” 荣妄斩钉截铁:“真没有!” 元和帝:“那你尝试着去跟宁华处处吧。” “兴许能日久生情呢。” 荣妄心底发出尖锐的爆鸣声,怎么说来说去又绕回了这个问题。 荣妄咬咬牙,抬眸望向元和帝:“表叔父,您重新问。” 元和帝失笑,好整以暇,很是配合的问道:“你是不是心有所属?” 荣妄忙不迭颔首:“是。” “侄儿不仅心有所属,还非其不娶。” “所以,就不能再委屈六公主殿下了。” “至于是哪家闺秀还不便宣之于口,谁让侄儿纨绔之名在外,尚未能赢得她的芳心,万一不成,太丢人了。” 元和帝没好气道:“你还怕丢人?” 荣妄煞有其事:“怕呀。” “侄儿的脸又不是铜墙铁壁,能刀枪不入。” 元和帝瞪眼:“你就贫吧。” 忽而正色,指节轻敲御案,“既然不愿娶宁华为妻,那便准备准备入朝为官。” “御史台、大理寺、兵部、吏部、户部……” 元和帝一一细数,:“皆有母后旧部坐镇。你且择一处去历练。” “若能立足自是最好。若不能便换个一处,从头再来。多试试,总有一处,适合你发光发热。” “明熙,朕是为你好。” 荣妄微敛眉目。 他心中雪亮,陛下对他一片慈爱,没有半分虚假。 可,就像陛下所说,陛下是陛下,皇子是皇子。 他和陛下之间的羁绊,是姑祖母,是老夫人,是亲缘,是情谊。 而陛下的皇子皇孙们,从未得见过姑祖母。 何谈羁绊。 有的更多的是忌惮、甚至是嫉妒。 年幼时,他体内余毒未清,孱弱多病,碰不得骑射,便只能一门心思地钻研圣贤书,屡屡蒙夫子赞许。 结果呢? 他被陛下的皇子公主们排挤、孤立、造谣。 那时的恶意,天真又残忍。 后来,在裴惊鹤呕心沥血的救治下,他得以远离一碗又一碗数不清的汤药,成为健健康康的少年郎。 能跑、能跳、能纵马弯弓,能翻山越岭。 那时,他已至舞象之年。 春蒐秋狝,他拔得头筹之际,自然也看的清楚,陛下的皇子们对他的恶意,变得愈发复杂。 他姓荣。 荣家出了位女帝。 他们容不得他学富五车才名在外,更容不得他胸中藏甲兵,腹中隐韬略。 不只是皇子们。 四面八方,多的是人容不下他。 慢慢的,他便清楚该如何自处。 “表叔父。”荣妄压下苦涩,惊呼:“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我文不成武不就,又口无遮拦的,一旦入朝为官,指不定要招惹多少死对头呢。” “万一他们把我撕碎了嚼吧嚼吧吃了,连骨头渣儿都剩不下,您可连吊唁的地儿都找不着喽。” “您刚才不是还担心来日新君不容我吗?” 元和帝目光悲悯的望着荣妄:“明熙,旁人或许忘了,但朕记得。” “你年幼时功课次次甲上。” “你年少时骑射难逢敌手。” 如今,人人提起荣妄,都会淬一口,道一句上京城的鬼见愁。 以前呢? 荣妄是上京城最鲜衣怒马惊才绝艳的少年郎。 荣妄止住笑,轻声道:“是吗?” “表叔父,时间过去太久了,我都记不清了。” “不是还有句话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表叔父,我觉得做随心所欲的纨绔,好得很。” 那些人容不下他,某种程度上恰恰说明他倚仗颇多。 元和帝眉眼微动,遮住了眸底的情绪:“去御史台。” “蒋行州骨头硬、脾气直,但也门生众多。” “正好,你这张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还能把活的说成死的嘴有了用武之地。” “这不是商量,这是旨意。” “要么娶宁华,要么去御史台。” “选吧。” 荣妄:“御史台。” 他只是不想祸国殃民,又不代表他怕事! 参不死朝堂上的贪官污吏,他就不姓荣! “表叔父,您一定得护好侄儿这条小命啊。”荣妄浮夸的哀嚎。 元和帝:没眼看,委实没眼看。 尤其是顶着一张肖似母后的脸做这样的举动。 在他的记忆里,母后一直都是雍容华贵、不怒自威的。 那是极致的权势和爱意滋养出的从容不迫。 第53章 还望荣表哥莫要嫌弃 “谁敢要你的小命,朕就要了他全族的命。” “如此,可安心了?” 元和帝唇畔噙笑,话音里却浸着森然的杀意。 荣妄深深作揖:“安心,安心。” 一条命,干就是了。 不过是从在上京城的兴风作浪挪到朝堂上跟文武百官针锋相对。 该愁的难以下咽的,是那些披着光鲜亮丽外皮下的令人作呕的阴沟臭虫。 元和帝心情大好,含笑对着荣妄招了招手:“且近前来,为朕研磨。” “表叔父特地召侄儿进宫,就是为了差遣奴役侄儿吗?”荣妄拖长了声调,拧着眉头,一张俊脸夸张地皱成了包子褶脸,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相较于平日里张扬的不可一世,更接地气了些。 元和帝目光轻扫过去,慢条斯理地吓唬道:“不,原本是为了给你赐婚的。” 荣妄当即敛起嬉闹之色,赔着笑:“表叔父,侄儿喜欢研墨,若论这研墨的功夫,侄儿称第二,天下怕是无人敢称第一。” “除了侄儿,这墨旁人都磨不明白。” “德安公公,你磨的明白吗?” 躬身垂首而立的李德安失笑,习惯性纵着荣妄:“老奴磨不明白,还请国公爷不吝赐教。” 元和帝眉眼间的笑意愈发遮掩不住。 荣妄经得起他爱护。 在他面前,荣妄所有的小情绪和小算盘都清清楚楚的摆在脸上。 即便有时候说话也会拐十个弯、抹一百道角,却又故意把所有的弯弯绕绕摊开来给他瞧。 “明熙,还不快些?”元和帝执起朱砂笔,故作威严的催促道。 荣妄依言向前,立在御案旁,手持墨锭,手腕轻转,在砚台中徐徐研磨。 乍一看,动作虽一丝不苟,再一看,眼神却早已神游天外,对奏疏上密密麻麻的字根本不感兴趣。 铁画银钩,但话实在太密太琐碎了些。 但陛下却能一目十行,提炼关键。 啧,浪里淘沙始见金秋怎么不算本事呢。 荣妄歪头这样想着,在心底东一句西一句的碎碎念。 沙沙声不绝,御案上的奏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少,垂案批复元和帝蓦地抬起头,拾着奏疏轻敲了敲荣妄脑袋:“看看?” 荣妄疯狂摇头:“不看。” 若此事传扬出去,那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鼠辈,怕又要妄加揣测,说他觊觎东宫储君之位了。 可笑!这些蠢材也不思量思量,表叔父是失心疯了还是痴傻了,竟会不顾礼法伦常和天下太平将祖宗基业传给一个表侄儿? 偏偏那些个蠢货谈“荣”色变。 元和帝:“这个可以看。” “御史台弹劾永宁侯的。” “借此机会,朕正好可以申饬责罚一番,光明正大的替你出口气,省的你自个儿暗地里使手段,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最后还要背个忘恩负义的骂名。” 荣妄:“表叔父英明。” 可,他对永宁侯府那群人憎恶,不是出口气就能消解的。 裴惊鹤受过的刁难和陷害,他都记得。 元和帝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嘴唇翕动,似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幽幽的叹了口气。 日头,攀升的越来越高。 元和帝把荣妄拘在华宜殿用了午膳,方大发慈悲松口放人。 “朕赐你的腰牌是摆设么?宫门明明随时随地为你敞着,可哪回不是非得传旨召见,你才肯进宫?三两旬都见不着人影,你心里头是半分也想不起朕这个表叔父。” 荣妄赔着笑,顾左右而言他:“表叔父,侄儿马上要到御史台当差了,日后多的是时间在您面前晃悠。” 是他非要避嫌吗? 是前朝后宫那部分盯着他的人,生怕他给陛下灌迷魂汤。 他一进宫,那些人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元和帝横了荣妄一眼:“你以为御史台的所有官员都有资格上朝面圣?” 旋即,话锋一转,“朕给老夫人备了些上等的滋补药材,稍后就差人送至荣国公府,你回去后,代朕向老夫人问安。” 荣妄从善如流的应下,脚步轻快的向外走去。 元和帝望着荣妄的背影,低声喃喃:“究竟如何做,才能保荣氏一族长盛不衰。” 其实,母后病逝后,朝堂暗流涌动,不乏心存怨恨之臣上书陈情,奏请父皇清算母后牝鸡司晨之过,将朝中母后一党尽数拔除,屠灭荣氏血脉,废女学、裁女官署,以免再现阴阳颠倒乾坤乱的覆辙。 那些人以为,是母后蒙蔽父皇在先,设计架空父皇在后,圣心必然愤懑难平,他们的奏疏是投其所好。 却不知,父皇假以旧伤复发为由,心甘情愿放权。 他记得父皇说过,如若没有母后,他不可能君临天下。 元和帝敛回目光,幽幽的叹了口气,又道:“让李顺全亲自走一趟永宁侯府,不必给永宁侯留体面。” 李德安恭声应下。 …… 荣妄离开华宜殿,沿着长长的宫巷走着,转角便撞见了六公主谢宁华。 视线相触,荣妄的眉心微不可察的皱了皱。 “荣表哥。”谢宁华声音娇俏而清澈,眉眼认真,似是在寒风中等久了,嫩生生的面颊洇出胭脂色,透着鲜活的生气。 荣妄稍稍后退半步,避开谢宁华灼热的视线,语气疏淡又规矩:“见过公主,我尚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 谢宁华仰着脸,眼睛亮晶晶的望着荣妄。 眉眼穠艳妖孽,恍若四月牡丹国色香,与周遭的凋零枯寂的冬景格格不入。 谢宁华承认,她从未见过比荣妄更赏心悦目的脸。 哪怕剥去荣妄本身所代表的权势和价值,单看这副昳丽皮囊,就值得她煞费苦心,百般装腔作势。 “荣表哥留步。” “我既知荣表哥风寒未愈,便做不到视而不见。这是我亲手做的药囊,鼻塞难忍、头昏脑涨时,或可缓解一二。” “药囊针脚粗糙,还望表哥莫要嫌弃。” 荣妄垂眸看了眼谢宁华掌心里的那个颜色艳丽、花纹精美繁复的药囊,下一瞬便抬起头,不点而赤的薄唇轻启,声音清冽的好似山泉击石:“六公主非要我打开天窗说亮话吗?” 谢宁华一怔,捧着药囊的手轻轻颤了颤。 俗话说,智者千虑,犹可周旋;愚者一怒,立见血光。 她瞧着荣妄委实不像个蠢人啊。 怎么就选择直接亮刀子,捅死她了? 荣妄直直的望着谢宁华,继续道:“六公主秀外慧中,当洞悉了陛下的撮合之意,自然也听出了我言辞间的婉拒之意。” 第54章 说来说去,不还是惦记上了 “在华宜殿中,当着陛下和内侍的面,我顾及公主的体面和清名,没有把话说的过于狠决。” “我以为,公主会适可而止的。” “可,公主这是在做什么?” 荣妄的眼神平静无波,落在谢宁华脸上,却叫她觉得那视线化作点点火星,灼得她既痛且耻,难堪至极。 她本想着温水煮青蛙,慢慢周旋、经营。 谁知,荣妄干脆利落的没有给她布局的机会。 谢宁华指节发白,死死攥紧药囊,朱唇紧抿,眼底翻涌着不甘:“据我所知,荣表哥府中既无妾室通房,在外亦无红袖添香的知己,更不曾听闻有什么刻骨铭心、倾慕相许的意中人。” “那为何连半分余地都不留,就这样干脆利落地拒绝我,而不是尝试着相处了解后再做决定。” 谢宁华攥紧了药囊,抿了抿唇,终是依旧不甘心:“据我所知,荣表哥既无妾室通房,亦无风花雪月的红颜知己,更没有倾心相许的意中人。” “那为何毫不犹豫的拒绝我,而不是尝试着相处。” 说着说着,谢宁华的声音颤抖起来,眼泪簌簌落下:“为什么连试都不愿意试。” 荣妄无动于衷,挑挑眉,又恢复成那副嚣张恣意的模样:“当真要小爷说的再明白些吗?” “虽说从眼睛流出来的不可能是汗水,但,到底也分真假。” “倘若掉几滴泪,便能心想事成,那小爷不介意日日在朱雀大街上哭。” 说到此,荣妄的声音陡然变得凌厉阴狠:“六公主,小爷懒得掺和你们皇室争争抢抢的事情,也希望你们莫要步步紧逼欺人太甚,算计强拉小爷入局。” “若真逼的小爷走投无路,小爷就是豁出命去,也定会让六公主和恒王殿下领教下何为玉石俱焚。” 谢宁华像是被兜头泼了瓢冷水,嘴硬道:“父皇有意撮合,便足以说明,在父皇心里,我是最适合你的人。” 荣妄闻言,嗤笑一声,眉宇间尽是傲然和不屑:“那你随小爷一道折返华宜殿,好让小爷将杨淑妃和恒王殿下之间的交易,详详细细的禀明陛下。” “陛下有意将你许配给小爷,无非是念及杨淑妃膝下无子。这般安排,纵使日后夺嫡之争再如何激烈,也断不会牵连到你身上。” “可若是陛下获知,恒王殿下早早的投靠了杨淑妃,也不知陛下会作何想。” 谢宁华心下骇然,看荣妄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怪物。 “你……” 荣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谢宁华眼神晦涩,晦涩之下却是更深的灼热。 更想折下荣妄这朵既中用,也中看的牡丹花了。 “元初帝是我祖母,是你姑祖母,你我亲上加亲不好吗?” 荣妄撇撇嘴:“少攀亲。” “姑祖母病逝时,你我尚未出世。” “她老人家怎会知晓后世子孙是龙是凤还是草木顽石。” “更何况,姑祖母的一生已然足够波澜壮阔,足以在青史中镌刻下她独有的传奇篇章。” “她的荣光不需要后人锦上添花。同样的,后世子孙造的孽,也不该算在她的头上。” “莫要动辄惊扰姑祖母的清静,搅得她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 “没意思的紧。” “六公主,好自为之。” 荣妄甩了甩袖子,径直离开。 他不愿意跟皇室打交道,又不意味着他真的惹不起! 谢宁华怔愣地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荣妄真真是出乎她的预料,竟连母妃和恒王兄的勾连,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难怪朝中那些曾被荣后打压过的旧臣和皇兄们那般忌惮荣妄。 荣妄的祖父是荣后唯一的弟弟,姐弟相依为命长大,有智多近妖之称的荣后怎么可能不给荣家留后手。 谢宁华愈发能理解皇兄们提起荣妄时的憋屈和气恼了。 将荷包塞进袖口,谢宁华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 宫门外。 荣妄脸色阴沉,恍若山雨欲来,乌云遮日。 无涯直犯嘀咕。 进宫前,国公爷还笑的春风得意,一脸荡漾,就像是枝头开的正艳,等待有缘人折下的花。 短短两个时辰,大变样。 不知情的人,怕是会觉得国公爷去的不是皇宫,而是停满死尸的义庄,吃的不是御膳房大厨做的珍馐美味,而是尸体上乱蹿的蛆虫。 莫不是陛下斥责国公爷了? “国公爷,回府吗?”无涯搓搓手,纯属没话找话。 荣妄嘴毒归嘴毒了些,但断不会无故迁怒、随意宣泄情绪。 他是纨绔,是毒舌,不知恶劣,更不是恶毒。 “不回。” 无涯错愕。 无花福至心灵:“国公爷想见裴四姑娘吗?” 无涯:恕他愚钝,没搞明白这是如何联系在一起的。 荣妄眼里翻涌的怒火一滞:“不是。” 无涯松了口气。 他就说,无花是不可能取代他成为国公爷肚子里的蛔虫的。 哼,舍他其谁! 下一瞬,就听马车内传出道欲盖弥彰的声音:“小爷不想见裴四,但想问问裴四有没有兴趣唱一出戏,好给小爷解解闷儿。” 无涯:咦~ 死鸭子嘴硬。 天塌下来,都有国公爷那张嘴顶着。 四舍五入一下,不就是小爷想裴四了! 无涯深觉自己窥见了真谛。 “国公爷,光天化日的去见裴四姑娘是不是太明目张胆。” “要不,稍微收敛收敛?” 无涯多嘴的问了句。 盯着国公爷的人,来来往往的堪比一群群讨人厌的蚊蝇。 荣妄眉梢轻挑:“小爷我光明磊落,可不是那地缝里见不得光的老鼠,犯不着三更半夜偷偷摸摸来听裴四唱戏。” “永宁侯府,小爷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 毕竟,他和永宁侯府的恩怨,垂髫小儿都能掰扯出两件。 心情好了,去找个茬儿庆祝庆祝。 心情不好了,更得去找乐子散散心。 正好,陛下还要差人去申饬永宁侯呢。 无涯“国公爷说的对。” 一甩鞭子,马车徐徐向前。 无涯轻轻戳了戳无花的肩膀,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问道:“怎的知道国公爷想裴四姑娘了?” 无花的表情很是一言难尽。 见过删删减减不重要的,没见过像无涯这样删减的。 叹了口气,认命解惑:“心情不好时,最该去见那个一见就让你眉目舒展的人啊。” “不管确切的原因是什么,结果就是,裴四姑娘确能令国公爷开怀。” “更莫说,进宫前,国公爷那难得的好兴致,便是因着裴四姑娘的缘故了。” 无涯简单粗暴:“说来说去,不还是惦记上了。” 荣妄:“无涯,我没聋!” 第55章 跟荣妄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永宁侯府。 李顺全目光扫过阶下跪影,拂尘一扬,划出道弧度,尖细的声音抑扬顿挫,又带着几分凌厉:“陛下口谕。” “朕原以为裴侯只是办差庸碌无能,如今看来,连自家后院都管束不住。” “父失公允,何谈敬重?” “母丧慈心,焉配孝顺?” “兄悖人伦,怎堪友悌!” “上不能匡正朝纲,下不能齐家修身,这侯府简直一团乌烟瘴气,丢尽了勋贵的脸。” “着即日起,革去现任之职,罚俸三月。当静思己过,以观后效。” 字字句句,犹如晴天霹雳炸响在永宁侯耳边。 以观后效从不是优容,而是赤裸裸的警告。 李顺全的声音未停,依旧在梁间回旋:“若裴侯无力整肃内帷、无暇约束子息,朕不吝遣尚宫局女官亲临永宁侯府,代行训导之责,以正家风视听。” 永宁侯浑身发冷,低垂的眉眼中,有恐惧,有愤怒,还有羞恼。 这番申饬,陛下没有给他留丝毫体面。 “微臣知罪。” “陛下天恩宽宥,容臣洗心革面。臣必深自刻责,凛之慎之,不负陛下教诲。” 永宁侯重重叩首。 李顺全宣罢口谕却不收声,只是敛起了传旨时的气势 传完口谕,李顺全敛起身上的气势,按流程,淡声道:“裴侯爷,不怪陛下动怒。单是今日送来的参劾奏章,便摞得足有半人高。” “虎毒尚且不食子,侯府这次的动静,闹的委实不像话了些。” “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提起侯府的闹剧,无不嗤之以鼻,唾骂一句虎狼窝。” “当家主母没个主母样,兄长不像兄长。” 说到此,李顺全轻啧一声,意味深长道:“若不是偏巧赶上荣国公进宫问安,看在令裴大郎君的情面上,温言相劝陛下,恐怕,裴侯爷被褫夺的就不是差事了。” 一时间,永宁侯不知道该先震惊,还是先庆幸。 “谨澄?”永宁侯脱口而出。 李顺全控制不住地翻了个白眼,一字一顿道:“是惊鹤公子。” 永宁侯:…… 老是提个尸骨无存的死人做甚! 今时今日,偌大的上京,哪有人唤裴惊鹤一声裴大郎君的。包括府中兄弟姐妹齿序排列时,也早早将裴惊鹤剔除于外。 “能为国公爷解毒,是犬子惊鹤的福分。犬子若是泉下有知,定会对国公爷感激涕零。” “而国公爷知恩图报,高义薄云,实乃侠士之风、君子之范。” 李顺全是个人精,只一眼便看穿了永宁侯最真实的想法。 心下冷笑一声。 难怪荣国公如此憎恶永宁侯。 怎么,遍传上京城的救命之恩,难不成是荣国公自己吃饱了撑着去散播的? 李顺全懒的再多嘴,正欲留下句“好自为之”便回宫复命,却见荣妄堂而皇之地跨过朱漆正门,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的永宁侯:“都说裴侯爷与惊鹤一向父子情深,不如将裴侯爷下去,亲自告诉惊鹤,让他在九泉下感激小爷,好保佑小爷心想事成。” 李顺全:我的爷啊,您真是半点儿名声都不顾及了。 他和陛下在缝缝补补、补补缝缝,国公爷在横冲直撞,撕的稀巴烂。 荣妄周身的寒意让永宁侯不自觉一抖。 永宁侯很是怀疑小李公公那句温言相劝的真实性。 荣妄看起来就不像长了张是会说人话的嘴。 可,小李公公也没道理撒谎,更没胆子假传陛下圣意。 如此说来,荣妄嘴毒归嘴毒,终究还是顾念惊鹤的救命之恩的。 “惊鹤孝顺,生前礼佛便殷殷祈愿椿庭长命百岁。” 永宁侯讪笑着道。 跪伏在人群中的裴桑枝贴心道:“父亲有心的话,可以去惊鹤兄长衣冠冢前烧纸钱。” “万一,惊鹤兄长惦念父亲,英魂未散,还在至亲身侧徘徊呢。 话音落下,永宁侯顿觉阴风阵阵。 大白天的,别说这么吓人的话,好吗? 灾民暴乱,裴惊鹤身陷人堆里,怕是被踩踏成一滩碎肉了。 在他身侧徘徊? 怎么,下碎肉雨吗? “桑枝,休要在荣国公和小李公公面前说这些怪力乱神之语。” 永宁侯先是装模作样的低声训斥,旋即又故作无奈的请罪:“小女无状,还请荣国公和小李公公见谅。” 李顺全淡笑不语。 荣妄眼神明亮,恣意挑眉:“无状?” “依小爷说,分明是太有状了。” “惊鹤对小爷的救命之恩记在了你头上,惊鹤解决淮南水患引发的瘟疫的功绩,也记在了你头上,说是你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吧。” “在再生父母的衣冠冢前,烧香焚纸,很是在情理之中。” “明明是情理之中的事,裴侯爷为何如此讳莫如深,避之唯恐不及?” “莫不是做了亏心事,夜半怕鬼敲门。” 眼见荣妄越说越放飞自我,永宁侯听的心惊肉跳,忙期期艾艾道:“这是怕触景伤情。” 荣妄冷笑。 触景伤情? 畜生还能伤情? 荣妄压根不接永宁侯的话茬,把人退路一堵,单刀直入:“裴四姑娘所说甚合小爷心意,裴侯爷作何想?” “毕竟,偌大的永宁侯府都吸过裴惊鹤的血啊。” 说到此,似是想起了什么,稍顿了顿,恍然道:“裴四姑娘除外。” “流落在外十四载,想吸血都吸不上。” 永宁侯胸口发堵,僵硬道:“是得给惊鹤烧些纸钱,寄托哀思。” 荣妄:“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是大好的日子。” 裴桑枝眉心微动。 她察觉出荣妄那副惯常的强势不羁下,藏着股压也压不住的戾气。 到底是谁惹这位祖宗不爽了。 小祖宗心气不顺,便想着来折腾折腾永宁侯? 还是想让她登台唱戏? 裴桑枝垂眸,心念转动,不住的思忖着,渐渐有了计较。 她是很愿意博美人儿一乐的。 尤其,这个美人儿是荣妄。 裴桑枝敛起纷杂的思绪,眼神亮晶晶的,透着惊喜和自得,声音脆生生道:“父亲,女儿在外学过叠元宝,也学过剪纸钱,愿为父亲分担一二。” “若是父亲想扎纸人和亭台楼阁的话,女儿也可以试一试。” “或者,你我父女二人一起做纸扎,更显诚意。” 永宁侯:你快闭嘴吧。 求你了,你快闭嘴吧,好不好! 单看这张嘴,跟荣妄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第56章 你也不能踩着为父上位啊 荣妄心底的戾气和怒火,似残冬檐角最后一滴霜露,忽逢初春暖阳倾洒,奇迹般的消融了。 他什么都没说,但裴桑枝懂他。 对,就是懂他。 他要收回那句“裴桑枝有资格做他的盟友。” 不只是有资格,而是会成为最合乎他心意,最默契的盟友。 悄无声息间,荣妄紧皱的眉头被抚平,好看的丹凤眼笑着眯起来,艳丽又清爽。 “裴四姑娘涉猎如此广博,倒教洒家颇感意外。” “经历诸多磨难沧桑,裴四姑娘依然能长成如今这般模样,其心志之坚毅令人叹服。倘非幼年流落在外,不明身世,而今必是冠绝上京的琼琚玉蕊。” 李顺全顺势搭腔,为荣妄和裴桑枝助阵。 国公爷和裴四姑娘之间是不是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裴桑枝规规矩矩道:“都是为了活下去。” 李顺全一本正经:“裴侯爷好福气,有如此孝顺的女儿。真真是应了那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璞玉蒙尘,不掩其光。明珠不管隐在何处,都是明珠。” “裴四姑娘这般贴心,裴侯爷还不快些应了。” 永宁侯怄的险些吐出口老血,:“好,那便如小李公公所言。” 裴明珠脸色煞白,都快要把自己的手心抠烂了。 这个阉货,就是在刻意羞辱她。 她的出身即便再不堪,也比一个净了身的残缺阉狗强。 连个男人都不算的东西,凭何内涵她! 李顺全的眼神精准的落在了裴明珠身上:“那位便是府里原本的明珠吗?” 接连遭受打击的裴明珠,此刻再也压抑不住胸中翻涌的郁结之气,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竟不顾尊卑地脱口而出:“臣女曾在陛下与皇后娘娘所设的宫宴上献艺,当日,正是公公您亲手将御赐之物交到臣女手中!” 李顺全心中暗叹,终究是年轻气盛,未经世事磋磨,到底沉不住气。 敌不过那位长在乡野的裴桑枝。 或许,国公爷心想事成的日子不远了。 “洒家不记得了。”李顺全淡声道:“宫中每逢佳节吉日,必设盛宴以庆。宴席之上,常有王公贵胄家的闺阁千金及青年才俊献艺助兴。或抚琴作画,或吟诗起舞,各呈意气风流。陛下与皇后娘娘观之欣悦,每每皆会赏赐,从无遗漏。” “从洒家手上送出的宫宴赏赐,怕是成百上千了。” 言下之意,你算哪儿根葱,配让他这个御前第二大太监铭记于心。 他爬到这个位子,不是为了让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呛声顶撞的,若连这点体面都保不住,索性去做洒扫太监吧! “明珠姑娘这性子,倒是傲气的很。” 这下,裴明珠的脸已经是简简单单的煞白了,而是彻彻底底的绿了。 “春草,不得无礼!”永宁侯眼前一黑又一黑,沉声厉喝。 李顺全反问:“春草?” “这名字倒是恰如其分。” 连日的奔波,一再的打击,裴明珠终于扛不住了。 众目睽睽之下,晕倒在地。 李顺全唏嘘:“性子傲,身子骨儿却差了些。” “洒家先回宫复命了,” 随后,侧头看向荣妄,“能否劳烦国公爷送奴才一段路?” 荣妄:“小李公公,请。” 永宁侯府外。 “奴才适才于裴侯爷面前斗胆多言,还望国公爷恕罪。” 李顺全是在为撒的那句谎而告罪。 荣国公怎么可能会看在令裴大郎君的情面上,温言相劝陛下,轻饶了永宁侯。 荣妄笑道:“畏则不敢肆而德以成,无畏则从其所欲而及于祸。” “我懂此道理。” “所以,我还得向小李公公道一句谢。” 捧杀! 永宁侯越自以为是,无所敬畏,那离自取灭亡也是真的不远了。 他又不是那等不识好歹的人。 李顺全:“国公爷不怪罪奴才擅作主张便好。” “奴才这就先回宫复命了。” 送走了李顺全,无涯喃喃自语,“这就见完了?” “这就眉开眼笑欢喜上了?” 如果他没有瞎,没有聋的话,国公爷除了嘴了永宁侯几句,什么都没做吧。 至于裴四姑娘,低眉顺眼的跪在人堆里,基本没抬头,不仔细找,根本找不见人。 老天奶啊,国公爷到底是惦记裴四姑娘还是永宁侯啊! 传闻中的,不见面想的慌,见了面就吵的慌? 无涯那夸张的表情简直像在脸上开起了戏台子。 荣妄和无花即便想装瞎子,也被他这通挤眉弄眼闹得不得不瞧上两眼。 无涯的表情过于丰富,荣妄和无花想装作看不见都难。 “你又在脑补什么要命的画面了?”荣妄抬脚,轻踢了无涯一脚。 无涯语不惊人死不休:“要不把永宁侯纳进府吧。反正,他惯爱汲汲营营、见风使舵,想来不会错过这个攀高枝儿的机会。” 荣妄:…… 无花:…… 好吓人。 “无花,以后你但凡打坐诵经,别忘了带着无涯一起。” 无花敬谢不敏:“国公爷,属下怕他脑子里奇奇怪怪的想法玷污了佛经。” 荣妄:“念道经也行。” …… 永宁侯吩咐庄氏照看惊惧过度而昏迷不醒的裴明珠。 随后,便转头看着裴桑枝道:“你跟为父来。” 裴临允呲牙咧嘴,对着裴桑枝,一字一顿无声说:“你完了!” 裴桑枝回以一笑,神情里不见一丝惊慌。 折兰院。 永宁侯沉着脸,眼眸里寒光乍现:“你在荣国公和小李公公面前胡说八道什么!” 裴桑枝嘴角上扬:“父亲,不是胡说八道,是在投荣国公所好。” “女儿时刻不敢忘父亲的谆谆教导。” “结果如父亲所见,成效很显著。” “最起码,荣国公夸赞了女儿,记住了女儿之名。” “这偌大上京城里,除我之外,可还有哪家千金能博得荣国公两分好脸色?” “就像父亲说的,万一,荣国公真的眼瞎了呢。” 永宁侯一噎。 火气再一次梗在了喉间。 这…… 听起来很有道理,他无言以对。 “话不能这么说……”永宁侯抿了抿唇,“你也不能踩着为父上位啊。” 裴桑枝画起了大饼:“父亲,做人啊,眼光要放长远,不能局限于眼下的一亩三分地。” “待他日,若女儿有幸高攀荣国府,得掌中馈之位,父亲还愁没有泼天的富贵不成?” “父亲不是说过,只要桑枝肯上进,您就是把那张老脸豁出去也无妨。” “势不如人之际,忍气吞声又如何,你我要的是利益,不是不值钱的脸面和一时吐气。” “春草妹妹逞口舌之快了,结果呢?” 永宁侯脑子糊涂了。 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若是荣妄和裴余时在此,定要痛诉裴桑枝。 好家伙,通吃啊! 一吃吃三家。 “桑枝,有驸马爷给你撑腰造势,也不是非人丁稀薄荣国公府不可。”永宁侯艰难道。 第57章 他女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主要是,他真的有些承受不了荣妄的嘴了。 一想到,被女婿像训孙子似的训一辈子,她就觉得也不是非攀荣妄这根镶了金的高枝。 裴桑枝秀眉一扬,伸出手,指了指脑袋,语气格外真诚:“父亲,您这里面一半是面,一半是水,摇一摇就变成了浆糊吧。” “您怎么有勇气挑剔上荣国公的?” “是祖父给您的吗?” “是您亲口说荣国公极得陛下宠溺,就连皇子公主们也略有逊色,不论行至何处,皆被人捧着敬着。” “倘若这话传到荣国公耳朵里,怕是要在侯府门前摆开阵仗,骂个三天三夜都不带重样的。” 永宁侯表情难看:“你我父女之间的私语,旁人怎么会知。” 裴桑枝勾唇,似笑非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另外,女儿觉得父亲可能错估了祖父的实力。” “即便有祖父撑腰造势,永宁侯府在荣国公府面前依旧不堪一击。” 永宁侯气的吹胡子瞪眼,不忿的争辩:“纵是他权势滔天富贵逼人,难道还能凌驾于皇室之上?” “失了陛下的恩宠与荣老夫人的庇佑,他眼下的风光终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昙花罢了。” 裴桑枝闻言,嘴角笑意骤然消散,垂眸盯着洒在案几上的光点,声音浸了霜,掷地有声:“父亲慎言。” “您这般口无遮拦,是要拖着整个裴家去死?” “你我合谋利益,就在同条船上,船沉了对谁都没有好处。女儿不想看您像母亲那样犯癔症,拖后腿,平白碍事。” “您刚才那番话,随随便便被编排一番,就成了父亲有不忠、不臣之心,巴不得陛下和荣老夫人短命。” 永宁侯怔在原地。 裴桑枝心下不耐愈盛:“您浸淫权势半生,见惯尔虞我诈、算计倾轧,合该更小心敏锐,谨慎善思,怎的这般……” 说到此,不由得加重语气:“这般愚钝轻狂!” “如果眼蒙尘翳,耳塞棉絮,那就捂的彻底些,做个十足的蠢货,反倒安全。” 永宁侯下不来台。 他女儿到底是个什么混账玩意儿,竟然这么不给他面子! 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跟在大庭广众之下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有何区别! “为父绝无此意!”永宁侯咬牙切齿。 裴桑枝蹙眉蹙的更紧了,脱口而出:“那些朝堂上的政敌豺狼攻讦撕咬你时,可会细究你究竟存没存那份心思?” 永宁侯闻言瞳孔骤然收缩,喉结艰涩滚动数下,终是心虚的息,半句辩白也未能出口。 “父亲。”裴桑枝拔高声音。 永宁侯瓮声瓮气:“做甚?” “还没骂够吗?” 简直倒反天罡! 裴桑枝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望着永宁侯,旋即,推过去一盏早已没了热气的茶:“父亲,您还是先饮盏冷茶醒醒神吧。” “等这心头邪火散了,您那被怒气冲散的清明神智,总能归位了吧。” 永宁侯:他听懂了,裴桑枝又在阴阳怪气他。 “你有话直说。” 裴桑枝叹了口气,无奈闭了闭眼,再睁眼,已是一片平静:“您把陛下的口谕当作耳旁风了吗,还是说已经做好准备迎尚宫局女官入侯府了?” “父失公允,母丧慈心,兄悖人伦……” “您恭听陛下口谕,总要有所作为啊。” 果然,人不能动怒,动怒会让人变蠢。 永宁侯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大鹅,涨红着脸,手指死死抠着雕花扶手,嘴硬道:“为父心里有数。” “做事情,总得按部就班,慢慢来。” “正因器重于你,才独召你来书房指点你。” “为父看重你,这才先将你唤来,指点教导你。” 凉茶里清清楚楚的映照着永宁侯被戳中心窝子的狼狈。 裴桑枝干巴巴道:“女儿实在是太荣幸了呢。” “敢问父亲,指点完了吗?” “容女儿提醒一句,您还答应了荣国公和小李公公,要亲手叠元宝、剪纸钱、做纸扎,去惊鹤兄长的坟头儿烧了。” “扎纸马香幡、亭台楼阁,很费功夫的。” 永宁侯胸口憋闷的更难受了,像是梗着块烧红的炭,呼吸吞咽间都带着股铁锈味,心下忍不住想,究竟是什么泼天的富贵和迷人眼的利益,值得他时时处处做孙子! “桑枝,我是你父亲。” 裴桑枝直截了当:“父亲这是在责怪女儿方才与您争执么?” “有争执才恰恰说明,你我父女缘分未绝,否则,女儿可以像漠视母亲一样,视父亲如无物。” “您是想做永宁侯府这艘百年航船的掌舵人,还是想效仿庄氏,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混吃等死?” “父亲,想想你我的光明未来啊。” 永宁侯又可耻的动摇了。 他总觉得,裴桑枝说话,既带着刺,又裹着蜜。 一面,让他恨的牙痒痒。 一面,又让他心驰神往。 “父亲日后若见女儿有行差踏错之处,只管严加训诫便是。”裴桑枝适时的递了个妥帖的台阶,全了永宁侯的颜面,让他有机会顺势下来。 永宁侯见好就收,顺势转开话锋,捋须沉吟着说道:“依你之见,为父此番当如何做,方显忠忱?” 裴桑枝眼睑颤了颤,笼统道:“只要让陛下看到父亲的决心便好。” “至于确切如何做,女儿不便多言。” “庄氏和裴临允,终归是女儿血脉相连的至亲。” 永宁侯是真心求教吗? 不,又是意在祸水东引。 “女儿先行告退,回听梧院了。” “待父亲思虑周详,做好决断,再差人唤女儿前来。女儿定当尽心,教父亲叠金元宝、剪冥纸钱,做纸扎。” 一语毕,永宁侯更心烦意乱:“滚!” 裴桑枝睫毛微微颤动,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 低垂着头,脑海中不断浮现着裴驸马所提及的关于裴惊鹤之事, 裴桑枝眉眼低垂,脑海里浮现出裴驸马所说的关于裴惊鹤的种种,几番思量间,心中已转过千百个念头。 从种种迹象来看,永宁侯对待裴惊鹤的态度,全然不见丝毫慈爱之心。 难不成,裴惊鹤受其母所累,永宁侯恨屋及乌? 亦或者是…… 永宁侯见裴桑枝如木雕泥塑般僵立原地,不由眉头紧蹙,怒从心起,厉声喝道:“还不速速离走!” 跟裴桑枝说话说多了,容易短命! 裴桑枝抬头,郑重其事道:“父亲,女儿心中有一言,思忖良久,如鲠在喉,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58章 荣妄可得好好珍惜她 永宁侯心底升腾起不祥的预感,犹如阴云盘旋不散。 “不知当讲不当讲,那便最好不要讲。” “还有,你话怎么这么多,已经疾言厉色说了一大通,还如鲠在喉!” 裴桑枝脸皮厚得很,被反将一军,丝毫不觉尴尬,笑意盈盈:“父亲,您口才见长。” 又忽而正色:“但,俗话说的话,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有些话,您还是耐着性子听听为妙。” 永宁侯:“说。” 裴桑枝声音清越如泉,字字分明:“女儿从前不知父亲膝下还有惊鹤兄长这一血脉,故而从未觉出府中兄弟姐妹的齿序礼节有何不妥。” 稍作停顿,眸光微凝,语气转沉:“然,如今既已偶然知晓此事,便再不能坐视父亲一错再错,继续颠倒长幼尊卑之序。” 永宁侯眼底那抹烦躁瞬间就被幽冷给取代了,声音嘲弄,意味不明:“你还讲究长幼尊卑?” 裴桑枝面不改色,颔首道:“自是讲究的。” “女儿冷眼瞧着,父亲大人对惊鹤兄长的厌憎之深,已非寻常不喜,倒似藏着段隐忍未发的憎恶。“ “侯府上下将惊鹤兄长存在过的痕迹抹的干干净净,这般滴水不漏,想来也有父亲的授意。” “可,女儿想说的是人死如灯灭,哪怕有千般恩怨,也该随青烟散去了。” “纵是再嫌恶惊鹤兄长,如今黄土白骨,倒不如……” 蓦地,裴桑枝直勾勾的望向永宁侯,循循善诱,:“逝者已矣,生者当谋万全。如何将旧事化作云梯,父亲大人心下自当明了。” “父亲若执意困守陈年积怨,只怕要错过眼前青云路、登天梯,得不偿失啊。” “举手之劳,便能换得源源不断的利益,实乃一本万利的好买卖,何乐而不为呢。” 裴桑枝心下暗道,这种站在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属实有些畅快。 难怪! “你到底想说什么?”永宁侯的脸色阴冷的像结了冰的深潭。 裴桑枝不疾不徐:“陛下贤明仁慈,定不会忘记惊鹤兄长研究出解淮南瘟疫药方的大功,且惊鹤兄长又解了荣国公体内的余毒,绝对算得上是救命之恩。” “陛下、荣国公、淮南百姓,皆会感念惊鹤兄长。” “父亲何妨顺顺推舟做做样子,将所有的身后殊荣皆捧给惊鹤兄长,反正他已经身埋泉下。” “瞧着再花团锦簇,也不过是虚的。” 永宁侯一针见血:“你煞费苦心说这些话,不仅仅是为了将裴惊鹤添入齿序吧。” 裴桑枝没有被戳穿的拘谨:“知女莫若父。” “既然要布这一局,那就布的漂亮些。” “再排齿序、水陆法会、千盏长明灯、施粥布善,甚至可以替他休憩衣冠冢,亦或者放言,来日将大哥膝下长子过继给惊鹤兄长,承袭永宁侯府爵位。” “如此一来,一分未损,也堵了悠悠众口。” “省的再有人说您和大哥在啃食死人的血肉。” 永宁侯目眦欲裂,每一个都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竟敢妄想让侯府的爵位重归裴惊鹤一支?” “我允许他的衣冠冢入葬裴家祖坟,没让他沦为孤魂野鬼,就已是仁至义尽了。” “这件事,休要再提!”永宁侯神情决绝,语气不容置疑。 “裴桑枝,你小小年纪,满眼利益,满腹算计,实在是凉薄心狠,堪比豺狼虎豹!” “父亲!”裴桑枝的永宁侯的夸赞。 嗯,就是夸赞。 最起码,对于裴桑枝而言,是夸赞。 “好,那我不讲利益,讲感情。” “裴惊鹤乃父亲明媒正娶原配的嫡长子,父亲怎忍心将他安置在祖茔荒僻一隅?寒食无人祭扫,中元更无香火,竟连森森祠堂里,竟也容不下他一方栖魂的牌位。” “我不过是个与裴惊鹤素未谋面的外人,尚且心生恻隐,父亲您呢?” 永宁侯气的直发抖,胸口剧烈起伏,犹如旧风箱般在哼哧哼哧喘着粗气。 裴桑枝见状,嗤笑一声:“您看,我动之以情,您更不开心了。” “我与父亲,皆不是光风霁月、至情至性的君子,所以还是谈利益讲得失,最合适。” “不是自己的路子,以后别瞎往上挤。” 永宁侯怒不可遏:“无论如何,本侯都绝无可能请立裴惊鹤为世子!” 裴桑枝眸光微不可察的闪了闪,叹息一声,颇为遗憾:“那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再排齿序,修葺坟茔,寒食中元享香火祭祀,灵位入祠堂,办水陆法会,燃长明灯,总是可以的吧?” 永宁侯定定的注视着裴桑枝。 真的,真的很想掐死这个处处跟他作对的孽障! 可恨这个孽障偏生有几分运道,请来了裴驸马,又入了荣国公的眼,连御前的小李公公都对她另眼相待。 气煞他也! 气煞他也!! “若不是知道你是我和庄氏所出,单看你这般行径,我怕是都要疑心,你跟那裴惊鹤才是血脉相连一母同胞!” 裴桑枝失笑:“父亲可真能说笑。” “裴惊鹤在旁人口中,既是赤诚善良的君子,也是胸怀大义的英雄。您觉得,这些锦绣高洁的字眼,哪一个跟我沾边。” “只有集父亲和庄氏所长,我才能出落的这般阴险凉薄,野心勃勃的想往上爬。” “父亲,您看着我,应该欣慰才是。” 永宁侯眼前发黑,唇齿喉咙间蔓延的血腥味越来越浓。 裴桑枝:“那我方才的提议,父亲意下如何。” 永宁侯身形晃了晃,声音嘶哑:“依你所言。” “掌家对牌在你手中,此等所示不必再请示于我。” 他不想再听到关于裴惊鹤的任何消息。 “滚!” “你现在就滚!” 他拿捏不住裴桑枝了。 裴桑枝福了福身:“不耽搁父亲的时间了。” “女儿告退。” 说罢,退后半步,转身离开。 永宁侯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裴桑枝脚步轻快,眉眼含笑。 不知荣妄收到这份礼物,可会欣然展颜。 像她这般会搭戏台、会唱戏,还会投其所好的刀刃,打着灯笼都难寻。 荣妄可得好好珍惜她, 毕竟,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说起来,她还是比较喜欢看荣妄这朵穠艳无双的富贵花,张扬又意气风发的挂在枝头。 颦笑嗔怒,皆让人移不开眼。 是花。 也是天边艳阳、皎月。 阴谋算计,步步为营,她来做就好。 她会始终记得荒山野岭上,一袭朱红锦袍的荣妄。 …… “裴四姑娘。” “不,以后该唤我裴五姑娘了。” 第59章 要学那怀春少女要对他诉衷情 “永宁侯在外有沧海遗珠?”无涯愕然,脱口而出。 裴桑枝唇角微扬,笑着轻轻摇头,将替裴惊鹤斡旋而来的身后遗存细细道与无涯:“且回去禀与你家国公爷,这一愿裴惊鹤九泉之下得以瞑目,二愿......” 声音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羞赧又灿烂真诚的笑意,“二愿博得美人一笑。” “劳烦无涯统领代我一问,国公爷满意否,展颜否。” “就说,这是我专程备下的心意。” 无涯瞪大眼睛。 天呐。 裴四姑娘…… 不,裴五姑娘她好会啊。 难怪国公爷心中郁结时,会想着见裴五姑娘一面。 妙人! 在无涯惊讶之际,裴桑枝话头一转,正色道:“方才未曾请教,无涯统领来此,可是国公爷有什么要紧的吩咐?” 要不然,也不至于神不知鬼不觉的翻墙头,然后活像吊死鬼似的挂在她后窗外。 幸亏是白日,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怕是能吓得人三魂七魄俱散。 无涯捧出一截儿冬芽饱满的桑树枝,一板一眼的复述:“古籍有载,桑,东方之神木也。”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经冬不凋,不择地而生。” “国公爷说,五姑娘应如是。” “生生不息,肆意生长。” 裴桑枝目光灼灼的看着这截儿精挑细选的桑树枝,眼尾骤然泛起一阵酸涩,盈盈水雾模糊了视线。 人总有向光的本能。 荣妄啊。 怎么能这么好。 屋檐下的纸灯笼被风吹的簌簌作响,却盖不住她胸腔里轰鸣的心跳。 裴桑枝手指轻轻颤着,接过那截儿桑树枝,抑着翻涌的泪意,故作轻松:“必不负荣国公美意。” 旋即,勾唇笑道:“荣国公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中听。” “我心甚喜。” 无涯嘴角抽搐,认真问道:“裴五姑娘,您的良心不疼吗?” 裴桑枝不假思索:“不疼。” “谁好谁坏,我比谁都清楚,也看的真真切切。” “国公爷不过是受流言所误罢了。” 无涯:他比情人眼里出西施更透彻的理由了。 裴桑枝轻抚着桑树枝,眼帘微垂,状似不经意道:“敢问国公爷可回府了?” 无涯摇头:“就在侯府后巷。” “就是裴五姑娘钻狗洞的那面墙外。”无涯好心的补充道。 裴桑枝:大可不必说的如此详细! 光彩吗? “我想见荣国公一面,不知方便与否。” “若是唐突的话,权当我没提过。” 桑树枝粗糙的纹理硌着裴桑枝的掌心,乌鸦羽似的睫毛止不住一颤一颤。 她想,她是紧张的。 她想,此时此刻,她是想见见荣妄的。 无涯笑的戏谑:“方便,方便。” “太方便了。” 这一次,裴桑枝没有钻狗洞。 她衣裙清雅,乌发流云,面颊干净。 终于,她不再狼狈的站在了荣妄跟前儿。 “若是来道谢的话,就不必了。”荣妄葱白细长的手指挑起织金缀玉的车帘,眼尾上扬,甚是傲娇,却也矜贵。 裴桑枝先是施了一礼,而后抬眼,潋滟生姿的望着高大马车上的荣妄,声音清脆中又晕染着一往无前的锐气:“国公爷,这一次可不可以不要居高临下地俯视我,走下来,看看我。” “就当,这是你我的初见。” 她知道,她依旧皮包骨,算不得美貌。 但,她站起来了。 荣妄怔愣,指尖一滞,原本拨弄着车帘珠玉的修长手指蓦然僵在半空。 眼尾微挑,清澈的眸子里漾起几分惑色,恰似夜空中忽明忽暗的星子。 待回过神时,方觉耳垂隐隐发烫。 裴桑枝这般作态...... 莫非是被他这副皮相所惑,要学那怀春少女要对他诉衷情? 有些为难呢。 可,这是裴桑枝啊。 跟他心意相通,默契十足的裴桑枝。 “可以吗?”裴桑枝目光灼灼,再次重复道。 荣妄颇有些不自在的别开视线,无意识的拂过锦袍上并不存在的褶子,微微倾身,钻出了车厢。 他是不是应该像旁的名门贵公子一般,踩着马凳优雅从容的踱步而下,而不是像以往那般干脆利索的跳下去。 太不体面了。 恨无涯和无花是木头,而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荣妄瞪了无涯一眼,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到了他这里,就行不通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人到用时方觉不趁手! 无涯摸摸鼻子,煞有其事道:“国公爷,您不想见裴五姑娘吗?” 荣妄怒极反笑,索性直接跳了下去。 他就多余装模作样。 “国公爷。”裴桑枝又福了福身,正欲再说些什么。 荣妄道:“等等。” 随后,搬下马凳,声音清越如碎玉投进石涧,又带着难以忽视的郑重:“裴桑枝,走上去。” 裴桑枝微微不解,失声道:“什么?” 荣妄一字一顿重复:“走上去。” 裴桑枝依言,踩着马凳,走了上去。 荣妄缓缓解释:“裴桑枝,相较于你小心翼翼求我俯首折腰,我更想看到你坦然自若的走上来。” “你自由的选择,平视我,亦或者是俯视我。” “荆棘也好,石阶也罢,都不会是你的阻碍。” 裴桑枝垂眼看着荣妄,倏地笑出声,寡淡又干瘦的脸陡然鲜活明艳起来:“荣妄。” “你信不信,你我缘分匪浅。” “你也上来。” 她才不想看荣妄跌下高台的戏码。 荣妄扬眉,笑了笑。 谁说裴桑枝平平无奇的。 荣妄唇角微扬,随手撩起织金锦袍的衣摆,走了上去。 无涯用手肘戳了戳无花:“你看懂了吗?” 无花双手合十:“微懂。” 无涯咬牙,挥舞着拳头:“我能把你揍的微死。” 无花撇了撇嘴角,眼神轻飘飘地将无涯从头到脚扫视一遍,唇边噙着一抹欠揍的弧度:“有你这股子使不完的牛劲儿,倒不如留着去应付宴大统领。” “长兄如父。” “虽说你是老统领做主收养的义子,并非宴氏血脉所出,但老统领临终前终究将你的名字正儿八经地写入了族谱之中,冠上了宴姓。” “听闻宴大统领近来起了心思,有意将你接回府中,亲自为你张罗婚事,要为你寻一门显赫的亲事,结一门高门贵女呢。” 无涯冷嗤一声,白了无花一眼:“你又强到哪里了,五十步笑百步,难不成你炼出了长生不老的仙丹?” 无花无涯互瞪一眼,然后同时别过头去。 “对了,你为何将裴四姑娘唤作裴五姑娘。” “是那鸠占鹊巢的鸠居上了,还是永宁侯又寻回了流落在外的子女?” 第60章 一直做上京城里最惹人注目的小孔雀吧 无花这般问,马车内的荣妄亦作此问。 主从三人,脑回路几乎如出一辙。 裴桑枝闻声,下意识抬眼看着荣妄。 四目相对,裴桑枝顿觉马车有些逼仄,每一寸空气都浸染着荣妄的气息,教人无处可逃。 清了清嗓子,欲盖弥彰的挑了挑身后的车窗帘,眼神飘忽:“本事打算劳烦无涯代为转告国公爷的,然,收到桑树枝,便心血来潮想见国公爷一面。” “那我便亲自告知国公爷。” 而后,裴桑枝将永宁侯的退让缓缓讲述出来。 荣妄的眼睛很亮很亮。 裴桑枝,真真是极好极好的姑娘。 无涯毫无征兆搭腔:“国公爷,裴五姑娘还遗漏了一句话。” 裴桑枝的眼神飘忽的更厉害了。 托人捎话调戏荣妄和当着荣妄的面大言不惭能一样吗? 一想到无涯即将说出口的话,裴桑枝心下暗暗道,可真羞耻啊! “裴五姑娘说,此举一愿裴惊鹤九泉之下得以瞑目,二愿博美人一笑。” “属下已经证实过了,国公爷就是裴五姑娘话中的美人儿。” 裴桑枝强装淡定,不泄露一丝紧张。 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荣妄先是一怔,旋即低低笑出声来,在安静的马车里漾开层层涟漪。 整张脸愈发惊艳,如同浸在月华中的牡丹,美得摄人心魄,叫人不敢直视,却又移不开眼去。 裴桑枝嘴硬,干巴巴道:“这有何好笑的。” “人尽皆知,国公爷就是世上无双的美人儿。” 话一出口,裴桑枝反倒不那么紧张了。 “你是在怪小爷笑吗?”荣妄没有止住笑意,漂亮趋势丹凤眼里飘着点点水光。 裴桑枝轻呼一口气,平复心绪,撞上了荣妄的视线。 与其娇羞,不如旗鼓相当。 做台上的戏子也好,做心之所向的刀刃也罢,亦或者是厚着脸皮做生死相依的盟友,她都更希望,她和荣妄是旗鼓相当。 她想,荣妄也是如此。 “是在怪。”裴桑枝一本正经,“怪想见国公爷的。” “国公爷怪好看的。” 荣妄:裴桑枝一直是这么出其不意。 “你是在讨我欢喜?” 不管是荣妄,还是裴桑枝,都不是扭扭捏捏搞弯弯绕绕的试探桥段的性子。 什么你不说我也不说,你猜我不猜…… 裴桑枝郑重其事的颔首:“方才顺全公公来侯府宣陛下口谕时,我听国公爷的声音里隐有霜寒,便斗胆猜测国公爷是心绪不佳。” “我说过,会博您一乐,为你唱一出上京城最精彩绝伦的大戏,也心甘情愿做国公手中最趁手的利刃。” “我是衷心祈愿国公爷万事顺遂如意。” 就一直做上京城里最惹人注目的小孔雀吧。 而她,做生生不息的桑枝。 雀尾拂桑枝,桑枝映孔雀。 荣妄哑然。 片刻后,缓声纠正:“不再是戏子,也不是刀刃。” “是盟友。” 盟友二字,荣妄说的极缓极重,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分量,听起来更像是誓言。 盟友也是友。 裴桑枝心满意足。 若是上辈子,她连做梦都不敢奢想,能成为荣妄口中的“友”。 这辈子,真好。 “好,是盟友。”裴桑枝重复道。 荣妄笑意更浓,宫里发生的那些个晦气事,早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忘了,但裴桑枝又提起来了。 “国公爷是在因何事而烦恼?” “我很乐意为国公爷分忧。” 投其所好,博美人一乐,终归治标不治本。 知悉来龙去脉,彻彻底底将隐患抹杀,荣妄才不会因其所扰! 她记仇,不如荣妄豁达。 荣妄抿了抿唇,回望着裴桑枝亮的难以言喻的眼睛,终是没有隐瞒,原原本本道:“恒王私下投效杨淑妃,欲以六公主下嫁于我,把我拉上贼船,引我为恒王和庆平侯府所用。” “我念及六公主毕竟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儿,起初并没有打算选择撕破脸,而是寻了得体的由头,委婉推辞了。” “然而,六公主不仅未曾收敛,反而抬出陛下与姑祖母的名号,坚称她就是与我最为相配之人。” “想来,杨淑妃与恒王早已对六公主下了死令,定要她将我收入囊中。” “庆平侯府上下近来也颇不安分,不时有人在老夫人与我面前旁敲侧击,亦或者是在暗中散布流言。” “甚至收买荣国公府下人,打探我的行踪去向。” “若非我在各处都安插了眼线,耳目灵通,只怕‘两府联姻在即’的谣言早已闹得满城风雨了。” “届时,只需陛下一纸赐婚诏书就能板上钉钉。” 荣妄眼底泛着寒芒,继续道:“他们合起伙来算计小爷!” 裴桑枝瞧着生起气来都活色生香的荣妄,悄悄叹了口气。 六公主谢宁华又不是瞎子。 下嫁荣妄,绝不仅仅是为了替恒王拉拢势力。 放眼整个上京城,论家世之显赫、容貌之出众、身份之尊贵,荣妄在适龄公子中堪称独占鳌头。 至于纨绔之名,无伤大雅。 荣妄是狂、是傲、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然细究其生平,掰着手指数也数不出荣妄为非作歹的劣迹来。 “扬汤止沸,终非长久之计,不如直接釜底抽薪。”裴桑枝眉尖微蹙,眸中闪过一丝锋芒,“国公爷,宫中之事你我鞭长莫及力有不逮,但宫外的杨氏一族.……” 裴桑枝顿了顿,唇角微扬,继续道:“可做的文章,可就多了。” “最简单的法子,挑拨离间。” “庆平侯乃杨淑妃的兄长,膝下两嫡子,是双胞胎,出生时辰前后相差不足两刻钟。” “这两刻钟,二人境遇天差地别。” “一个生来便是世子,养在杨老夫人和杨老太爷院中,一个却不得不屈居人下,辛辛苦苦去谋前程。” “庆平侯对杨世子寄予厚望,而庆平侯夫人则是偏心亲手养大的杨二郎,把杨二郎养得文不成武不就,却心高气傲。” “做父母的偏心眼儿一碗水端不平,子女之间怎么可能兄友弟恭,哪怕不斗个你死我活,也会是面和心不和。” “兄弟二人,世子之争,向来如此。” “把杨世子的把柄推至庆平侯夫人和杨二郎面前,接下来的事情,水到渠成,国公爷坐收渔利即可。” “国公爷可会嫌恶我工于心计,阴险狠毒?” 荣妄:“是聪慧。” 旋即又道:“杨大郎的把柄可不好找。” 裴桑枝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指节微微发白,眼眸深处掠过挣扎犹豫。 荣妄都未能掌握的把柄,她若知晓,岂非反常? 可,面前之人是荣妄啊。 不是旁人。 是她两世仅有的光亮。 “有把柄。” 第61章 就让她死了之后再下十八层地狱吧 “国公爷不妨从杨世子妻妹之死入手。” “还有一个永州来的书生,名唤俞清,瘸了条腿,如今在京郊三十里的义庄做土工,埋尸掘坟。” 荣妄错愕,薄唇微微翕动,轻启又抿,百般揣测和千言万语在舌尖滚过,终是汇成一句:“当真好厉害,连这也能知晓。” 搞的他那些个眼线,像是干吃饭的。 “巧合而已。”裴桑枝轻声应答,见荣妄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悬着的心才略略放下。 荣妄笑着,亮澄澄的日光透过被风拂起的车窗帘,流转跳跃在他的面颊上,也映在了裴桑枝的眸子里。 裴桑枝眸中生光,蓦地开口,声音轻轻:“国公爷可知我为何想将今日当作你我的初见?” 荣妄的视线掠过裴桑枝,笑道:“自是清楚。” “干净又从容。” 说到此稍顿了顿,余光瞥见裴桑枝眼神里的期待,似是将他的字字句句皆镀上了微光。 “其实,你我初见那两次,你并不狼狈。” “不论是烈焰焚祠的破釜沉舟,抑或三更钻隙的攀附求存,那副姿态总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鲜活,在晦暗中灼灼生辉。” “很是耀眼的。” “裴桑枝。”荣妄蓦地扬起声音:“人之美,不在皮,甚至不在骨,而在于心。” “日后,休要再妄自菲薄。” “倘若真要论皮囊之美,这天底下有几人能美的过我荣妄。” 裴桑枝失笑,颔首:“国公爷独一无二。” 荣妄傲娇的轻扬下颚:“有眼光。” 裴桑枝眉眼弯弯,心里似是源源不断的淌着温温热热的水,渐渐的蔓延至四肢百骸。 在她眼里,荣妄皮囊美,骨相美,心灵美。 就站在那里,便是光。 裴桑枝估摸着时间,便起身福了一礼:“国公爷见谅,永宁侯还等着我去教他扎纸人、叠元宝,这些祭品总要赶在日落前烧给裴大公子才好。” 荣妄道:“去吧。” “既是盟友,你可唤我荣妄,亦或者是荣明熙。” “国公爷来国公爷去的,都把小爷我叫老了。” “对了,明日我就要去御史台任职,跟着蒋行州御史大夫监察弹劾百官了,让你那个爹注意着些,别犯到我手里,不然的话,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裴桑枝心念一动,从善如流:“荣明熙,下回见。” “还有,让他兜着走未免太便宜他了,他比较适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话音落下,撩起车帘,走下马车,衣裙飘拂间,身影很快消失在巷陌深处。 荣妄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力道不轻不重。 真是见了鬼了,荣妄暗骂自己一声,怎么就觉得裴桑枝笑起来跟花儿似的,明媚得晃眼,还莫名让人心头发软。 到底是心偏了,还是生了眼疾? 想着想着,荣妄又拍了拍脸蛋儿。 无涯和无花一左一右坐在车辕上,先是对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道:“国公爷,人都没影儿了。” 荣妄矢口否认:“小爷没看!” 无涯抑扬顿挫:“荣明熙~下回见~” 无花一本正经:“下回是何时呢?” 荣妄面颊滚烫,绯红一片。 无涯:不怪国公爷脸皮薄,要怪就怪裴五姑娘太会了。那撩人的小话不仅一套一套的,还说的分外顺理成章。 无涯轻咳一声,提醒道:“国公爷,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荣妄神色一凛,正色道:“查庆平侯世子妻妹之死,还有那个瘸了条腿的书生。” “近来,庆平侯府杨家,蹦跶的实在太欢快了些。” 无涯扶额,无奈道:“此事,属下和无花会一一查的明白。” “属下说的是,裴五姑娘那个既不闻其名,更不知其人的未婚夫婿,指不定哪日便有人登永宁侯府的门提亲,求娶裴五姑娘了。” 先是义女,又是盟友,这个家没有他,迟早得散了! 荣妄蹙眉:“小爷已经吩咐了无花差人去查裴五姑娘的过往。” “不过话说回来,这婚约一事成或不成,终究只有裴五她自己能做决定,你急什么?” 无涯:算他皇帝不急太监急! 荣妄指尖轻叩腰间的玉带,满面笑容:“走,去给庆平侯府添麻烦去。” 车轮碾过青石板,马车徐徐向前,离开了后巷。 …… 听梧院。 素华一见裴桑枝的身影,便步履匆匆的迎了上去,低声道:“侯爷院里的婢女奉命前来寻姑娘,被奴婢先应付了过去。” 裴桑枝神色自若,不疾不徐地问道:“他是如何发落庄氏与裴临允的?” 素华将嗓音压的更低:“侯爷以染风寒需卧床静养为由禁了夫人的足,并要求夫人在禁足期间,每日抄《女则》《女诫》,倒是抬举了周姨娘,让她帮着姑娘掌家理事。” “至于三公子……” “侯爷责令三公子跪在听梧院外负荆请罪,三公子抗命不从,当众跟侯爷呛声,说侯爷是昏了头,侯爷被激的大怒,又动了鞭子,说既执迷不悟,不如直接打死了去,省的害人害己。” “世子爷为护着三公子,竟生生替弟弟挨了侯爷好几鞭子,最后一鞭子抽在了世子爷耳后,直接见了血,侯爷见状,方才收了手。” 裴桑枝眼尾微挑,眉目冷漠,嗤笑一声:“不愧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就是兄弟情深,让人羡慕不得啊。” 素华敏锐地察觉到裴桑枝话音中透出的寒意,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多置一词。 “素华,府里要重排齿序了,大公子是赈灾而牺牲的裴惊鹤,不再是世子爷,依次往后推,你日后仔细着些,莫要唤错了,失了礼数。裴桑枝幽幽道。 素华惊讶之余,又忍不住心生佩服。 幸亏,她没有吊死在夫人那棵歪脖子树上。 “奴婢明白了。”素华恭恭敬敬道,“姑娘可要去见侯爷?” 裴桑枝轻轻摇头:“不急。” 仰首望向头顶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目光似是能穿过院墙的桎梏,落在更远的地方,声音轻得像是说给自己听:“冬日里种下的桑枝,不知来年能否抽枝展叶,长成亭亭如盖的桑树。” 总要试试的,不是吗? 荣妄送给她的这截儿桑树枝,冬芽饱满,会成活的! 裴桑枝眸中那抹飘摇的怅惘如薄雾散去,转而凝成一片凛冽的决然。 如果能成活,能春日繁茂,那她就…… 就想方设法折下荣妄这根镶金嵌玉又发着光的高枝! 荣妄太好了,好到让她滋生了独占欲,妄想这道光独照她! 呵,她可真卑劣啊。 裴桑枝心想,这算不算是恩将仇报呢。 是的话,就让她死了之后再下十八层地狱吧。 第62章 他能不能配的上裴桑枝 “姑娘可是要种这截桑枝?”素华迟疑地开口,眼中透着几分不解,“冬日里栽种,怕是不好成活。” 裴桑枝轻声道:“试试吧。” “夜间覆以秸秆或草苫,白日里再揭开,受冬阳照射,若还是不行的话,那便纸窗土墙做温室,亦或者昼夜燃蕴火。” “总有法子将这截儿桑枝种火。” 她拼尽全力从泥淖中挣脱,挣扎着向上攀爬,不就是为了能活得随心舒坦些吗? 反正,败的是侯府的银钱。 旁的贵人温室养娇花,她温室种桑树,大差不差。 素华见裴桑枝心有成算,便没有再劝:“奴婢去寻铁锹。” 这截儿桑枝,最终被裴桑枝种在了她推窗一眼便能望见的是地方。 做完这一切,裴桑枝草草的擦拭去手上的污渍,没有打理沾尘的衣襟的模样,径直往永宁侯所在的书房寻去。 永宁侯见裴桑枝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胸中怒火中烧,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他精心教养的儿女们,怎会在这般狼狈的裴桑枝面前一败涂地?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难不成,圣贤书中的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不是唬人的假话,而是淬炼出的至理? 若不然,他实在想不出旁的理由来自欺欺人。 裴桑枝对永宁侯眼中的纳闷视而不见,直截了当道:“父亲,您想先学叠元宝,还是扎纸人?” 永宁侯抿了抿唇,眉宇间闪过一丝无奈,叹息一声,一言难尽道:“你见为父时,好歹也该整理下仪容。这般蓬头垢面的模样,与那不修边幅的市井之徒有何分别?” 裴桑枝皱眉:“父亲,您还学不学了?” “此刻顺全公公想必已将父亲今日言行悉数呈报御前,若日落前未能亲赴惊鹤兄长墓前祭奠,这欺君之罪,父亲能担的下吗?” “都到火烧眉毛的时候了,您还揪着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不放,莫非跟庄氏相处日久,被传染的脑子不好使了?” 永宁侯被噎的说不出话。 若不是顾忌最后那点体面,他真想揪着裴桑枝的衣襟问一问,这些年流落在外是不是把大粪当饭吃了,才能养出这般刁钻的嘴。 裴桑枝简单粗暴:“父亲,您若在心底暗自编排女儿的不是,这可算不得君子之风。” 永宁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眼底闪过一丝讥诮,终于开口:“你不是说过,你我父女二人,原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 裴桑枝神情复杂,叹息一声:“您怎么还骄傲上了。” “这又不是什么多光彩的事情。” “您还学不学了?” 永宁侯咬牙切齿:“学!” 他算是看透了,他算裴桑枝哪门子父亲,分明就是裴桑枝的狗。 裴桑枝一手攥着满是倒刺的鞭子,一手握着泛着油光的大骨头,就这样将他牢牢制住,让他既不敢豁出性命撕咬,又克制不住对那根骨头的垂涎,只能焦躁地在原地打着转。 他可真贱啊! 永宁侯暗啐了自己一口。 …… 成尚书府。 竹楼。 白日里的竹楼,褪去了夜的幽寂,却平添了几分恬淡与清雅。 竹影婆娑间,成老太爷缓缓打着太极拳,一招一式皆透着岁月沉淀的从容,却始终未将目光投向石凳上的成尚书。 直到最后一式收势,成老太爷接过仆从递来的素绢帕子,缓缓拭去额间细密的汗珠,又抿了口清茶,这才沉声问道:“如何?可有结果了?” 成尚书调动起情绪,端的一派义愤填膺的模样,正欲开口。 成老太爷眸光淡淡的瞥了一眼:“休要作怪。” 成尚书呼吸骤然凝滞,一股寒意自脊背窜上后颈,那股深入骨髓的恐惧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令他喉头发紧,再不敢有半分添枝加叶的心思,只得垂首敛目,将侯府之事原原本本道来。 成老太爷眸色陡然一沉,森冷的目光如刀锋般剜在成尚书脸上。 枯瘦的手指缓缓松开,那方素绢帕子便似秋叶般飘落在石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好大的胆子。”老太爷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每个字都裹着刺骨的寒意,“谁许你擅作主张?” “当年两家定下婚约之时,我便已立下规矩:大婚之前,不得蓄养妾室、通房之流;大婚之后,须得年过四十仍无子嗣,方可纳妾!” “怎么,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吗?” 成尚书如坐针毡,额头上冷汗涔涔:“父亲容禀,那裴桑枝牙尖嘴利,性情乖戾,又野性难驯,绝非宗妇之选。” “若聘其为景翊妇,他日成家怕是会树敌良多,寸步难行。” “儿子斗胆请父亲三思。” 成老太爷目光如炬,一针见血的厉声斥道:“倘若当真沦落至此,皆是尔等无能,未能在庙堂之上挣得立足之地,岂能将这没落之祸归咎于女子!” “牙尖嘴利换个说法便是口齿伶俐。” “性情乖戾换个说法便是特立独行。” “野性难驯换个说法便是坚韧锐气。” “休要用你心中的成见来定义鄙夷旁人!” 成尚书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父亲,如今已是元和二十七年,早非荣后临朝摄政之时了。” “女子整日里抛头露脸,咄咄逼人,像什么话。” 老太爷的眼神愈发森冷,恰似屋檐下悬着的冰棱子,寒芒刺骨,直教人脊背发凉。 “然后呢?” “陛下尚且为推翻元初帝新政,你又有什么资格大放厥词。”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你这般作派,倒把成景翊的为人、性情暴露无遗。” “你和成景翊瞧不上裴桑枝,我现在反倒要怀疑,他能不能配的上裴桑枝。” 成尚书心下不服气。 他的风姿俊逸,翩翩君子,年纪轻轻已有举人功名,假以三年砥砺之功必能蟾宫折桂,步入仕途。 有他铺路,何愁不能青云直上。 成尚书的不服气,清清楚楚映在成老太爷眼中。 “罢了,你既如此嫌恶,唤景淮前来。” “下去吧。” 成老太爷不欲再多言,挥了挥袖子,漠然道。 成尚书悚然:“父亲,您……” “您这是要弃景翊吗?” 不,何止是舍弃了景翊一人,分明是将他这一脉彻底摒弃,甚至连景翊的胞弟都未再纳入考量。 景淮,是他庶弟的独子。 他的庶弟被外放留县做了知县,与他是云泥之别。 知县的独子,哪里配得上永宁侯府的千金。 父亲定会多方周旋,在吏部铨选之际为庶弟谋得留京之职,使其仕途平步青云。 这块饼,不过掌心大小。 分与庶弟之后,又能剩下几何! 成尚书心底的恨意如野草般疯长,难以遏制! 为何,他的父亲如此地不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