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公子的替嫁小夫郎》 1、替嫁夫郎 “这……这能行吗?”待嫁闺房里,一个鹅蛋脸、粉雕玉琢的小哥儿拧着两道细眉毛,忐忑地问。 他身前,正端坐着个凤冠霞帔待出嫁的少年,那少年闻声,慌忙低下头,手里锦帕捏出一层细汗。 “别乱动!”梳洗嬷嬷的粗指头一顿,在已经扑了几遍厚粉的瘦脸上又揉了两把,她谄媚地瞧去边上的妇人:“夫人您瞧瞧,可是有五分像了?” 妇人凑近前,垂眸深瞧了会儿,缓缓咂摸道:“像……可又不多像。” 梳洗嬷嬷“哎呦”一声,生怕人说她手艺不精:“眉眼能有几分像就已经很不错了,这娃娃瘦得猴精一样,哪能和小少爷比呀!” 这话听得苏青岚心里头舒坦,他娇生生地扯了把帕子:“可不是么,他哪好和我比。” 闻言,沈柳更是无地自容,头都要压进衽口里。 今日是顾苏两家的大喜日子,顾家长子顾昀川和苏家小儿苏青岚喜结连理。 白云镇顾家,镇上有名的清流,祖辈曾出过进士。 顾到源中年发迹,考取进士时已然不惑之年,儿子顾宴也已娶妻。 顾到源便与同窗挚交苏渠约定,待到孙辈成年,结成两姓之好。 顾家人丁稀落,到了顾宴这辈,竟成了一脉单传。他幼时落下病根儿,身子骨孱弱,没享到几年福就撒手人寰了。 顾到源晚年丧子,一急之下竟也驾鹤西去。 顷刻之间,顾家落破。 顾母赵春梅拖着一儿一女,艰难度日。 好在顾昀川天资聪慧,开蒙极早,五岁熟读四书五经,七岁出口成章,九岁做的童生,十五岁中了秀才,考取案首。 霎时间风头无两,无人再提顾家家道中落一事,都道此子慧极,定能振兴门楣。 时间一晃,待顾昀川到了娶妻的年岁,两家行过了三书六礼,眼看就要成亲了,却出了变数。 顾父祭日,正赶上急雨,雷声惊涛,雨雾缠绵,打得山路湿滑、泥泞不堪。 返还途中,顾昀川自半山腰倒头栽下,摔坏了腿。 一个跛子,再是文采斐然,也是断送了仕途之路了。 苏家什么门第,当初肯点头,还不是因为祖辈的约定,又看上了顾昀川势头正盛,而今情势急转直下,当即就不情愿了。 苏青岚是最小的孩子,又是个哥儿,自小被当作掌上明珠,他哭得天崩地裂、要死要活—— “顾家那个破落户,穷得就剩下几间瓦房了,连个仆随都没有,我嫁过去除了受罪,还是受罪!” “我不嫁,有本事你们就逼死我!多少年前定下的胡话,而今凭什么作数啊!” “爹娘嫌我是个哥儿!不能像哥哥似的建功立业!就不疼我!” 苏父也知道这不是桩好姻缘,可已经行了三书六礼,亲戚朋友全都知晓了,没有不嫁的道理。 到时候真传出去,苏家就成了背信弃义、捧高踩低之辈,非要叫唾沫星子淹死。 苏父叫下人将苏青岚关进房,不到出嫁之日不准出来,对外就说病了。 倒是苏母卢氏坐不住了,病急乱投医,想了这么个法子。 沈柳是穷苦人家出身,母亲早亡,阿爹带着他和妹妹辛苦过活。 家里穷得连地都没有,靠阿爹和他平日里打些零工维持生计。 前年大旱,各地收成不好,他连零工都没处做,家里饿的揭不开锅,又赶上瘟疫,妹妹没熬住,才十二就走了。 今年年初,暴雪封山,天气冷得要人命,阿爹年纪大,病得厉害,苦苦撑了几个月,还是病死了。 他们这个村子,没有几户富户,肯接济穷人的更是没有。 沈柳连棺材板都凑不出,只得穿着破烂草鞋连走了几天,翻了两座山,才寻摸到白云镇。 遇上卢氏时,沈柳头上插着草,已经在镇子口跪了三日了。 日头晒得他神智不清,即将饿死之际,终于有人同他说了话。 沈柳与苏青岚年纪相仿,死了父亲无牵无挂,又不是本地人,没人认识……就算瘦得猴精一样,也再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到时候偷龙转凤,连夜将苏青岚送到晋州娘家,避过这阵风头,再做打算不迟。 —— “早知道这样,当初怎么不摔死他啊……倒也免了这一遭,真是叫人窝囊。”苏青岚一张小脸儿涨红,嘴里倒豆子似的,没半句好话。 妇人又凑近沈柳瞧了瞧,转而看向苏青岚,哭丧道:“娘的乖崽哎,怎么就这么命苦。” 她掬了一把泪:“好在你俩没见过几回面,一口咬死了,他能怎么办……到时候真叫他发现了,生米早都煮成熟饭了,他还敢不认账?” 苏青岚连连点头,猛又凑到沈柳脸前:“之前同你说过的话,你可记好了,到时候真叫人打上门来,我可饶不了你!” 沈柳缩着脑袋,捣蒜似的点头:“夫人少爷待我如此好,我便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绝不会做对不起您的事儿。” 苏青岚睨他一眼,稍稍直起身:“知道就好!” 正说着,外头响起敲门声,喜婆子贴着门板:“夫人、少爷,吉时到了,新郎官在外头迎亲呢!” 闻声,卢氏应了一句:“知道了。” 却听边上苏青岚阴阳怪气地说:“都成个跛子了还来迎门,装什么情深意重,瞧着就心烦!” 沈柳还来不及多想,红盖头已经蒙在了脸上,也不知道是谁的手压在了背上,嘎吱一声门响,他被推了出去。 外头闹糟糟的,那声音好像是打前院传过来的。 锣鸣鼓响,人声鼎沸,不知道谁说了什么,起哄声一浪接着一浪,听得人脸热。 忽然,卢氏的声音隔着盖头传了来,她声音压得极低:“沈柳,我那哥儿自小被惯坏了,说话难听了些,你多担待。” 沈柳一愣,他不知道卢氏为何突然说软话,只小声道:“不敢……” 卢氏叹了一息:“出了这个门,你便不是沈柳了,你就是苏青岚。我知道你委屈……我代我儿,谢过你了。” 沈柳正想说不委屈,他一条贱命,能活着有口饭吃就已经是大造化。 苏家不仅帮他葬了阿爹,还阴差阳错让他做了顾家的正妻……他虽然没见过那顾家郎,可能和苏家结亲的,必也是他登天都攀不上的门第。 他千恩万谢还来不及,怎敢有半分委屈。 忽然,嬷嬷的胖手伸了过来,将红绸子的一端塞进了沈柳的手中,他心里一抖,这绸子看不着的另一端,便该是他的相公了。 周遭起哄的声音越来越大:“顾兄真是好福气啊,祝早生贵子,三年抱俩!” “两姓联姻,秦晋之好!好姻缘啊好姻缘!” …… 沈柳听得心虚,他能感觉到,边上人确实腿上有疾,走起路来摇晃,一瘸一拐的。 可饶是这样,他仍然驾了马,带着亲朋好友过来迎人,该是个很好很真诚的人,该是对这场婚事颇为满意。 他若是知道自己是个假的…… 沈柳不敢深想。 边上人帮忙掀了轿帘,又小心翼翼地扶他进去。 待他坐稳了,才叫轿夫起轿。 * 婚房里,烛火摇曳,满屋生香。 沈柳坐在床榻上,一动也不敢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忽然响起了说话声:“真的醉了,赵兄海量。” “今日美景良辰,我也不多留你,若放在平日,我定与你斗酒诗百篇!” 又过了会儿,人声终于小了下去。 “叩叩”两声敲门响,顾昀川缓声道:“苏公子,我进来了。” 门被关上,脚步声响了起来,一声实一声虚,是那个顾家郎。 顾昀川看着正坐在床榻上的哥儿,心里头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走近些,轻声道:“苏公子,失礼了。” 盖头掀开了一瞬间,两人皆作一愣。 沈柳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男人,眉心皱紧,心口狂跳不止——怎么是他,他……见过他。 三年多前,白云镇年祭。 周遭十里八村的都知道,白云镇年祭敬神明、祭先祖,总有富户散财施粥,运气好的,没准能吃上白面。 沈柳听得心痒,便带上小妹,跟着村子里几个年纪稍长的哥儿,一同驾牛车去了白云镇。 年祭在镇子远山的寺庙里,他们到时,正赶上庙里放斋饭。 沈柳排在人群末流,等着放斋饭时,就看见青石板的长阶上,行来位少年公子,着一袭月白长衫,身姿挺拔,清俊的像一只鹤,叫人移不开眼。 沈柳就那么巴巴瞧着,像凡尘俗世的泥巴,偷偷望一眼菩提,只望着,丝毫不敢觊觎。 那时候小妹还在身边,挽着他的手臂,问他在看啥? 沈柳慌不择言,胡乱说:“在、在看花……” 一朵永远不可能属于他的高岭之花。 可而今,这花却近在咫尺。 沈柳的心口不可抑制地疯狂震动。 忽然,眼前男人缓缓伸出了手,摸上了沈柳的耳朵。 指腹在耳垂上捻过,顾昀川的眉心越皱越紧。 他虽与苏青岚只幼时见过几面,可苏青岚耳垂上的痣他没有,他不是苏青岚。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他曾退过亲 一霎间,顾昀川百感交集,愤怒、不解、酸楚……全都聚集在喉口,让他呼吸困难,巨大的耻辱感犹如长夜里挥之不去的梦魇,几乎要将他啃噬干净。 可是,他曾主动退过两次亲。 第一次是他中了案首之后,母亲同他说——“你也算是榜上有名,有脸面去提亲了。” 而这,是他头一回知道自己身上有婚约。 顾昀川不愿攀附权贵,更不敢将高悬的明月拉进棚户里,他主动去退亲。 苏父见了他,说他年少有为,前途无量,既是长辈的约定,儿孙自当守诺。 第二次是他摔跛了腿,顾家不多的底子和官府每月微薄的津贴,都被他连日的医药花费消耗殆尽。 而他,再也仕途无望,什么前程似锦、平步青云,全都成了黄粱一梦。 苏青岚这样的公子,不该承受这些委屈。 可这次,苏父仍未同意,他说苏家重诺,苏青岚重情。 所以为了这场婚事,顾家费尽心力的筹措。 礼金就足三十两,并一只家传的白玉镯子、一对沉香木雕花匣子、君品轩的文房四宝、窖藏了二十年的状元红、绸缎布面…… 他又拖着耻于见人的跛腿,不顾众人嘲笑,亲自迎上了门。 怕苏家人觉得怠慢,喜宴虽然设在自家院里,可庖厨却是花了一两银子从酒楼里请的。 可结果呢?偷龙转凤,狸猫换太子? 顾昀川轻轻松开沈柳耳垂上的手,垂下头难忍地呼出一息:“你是谁?” 沈柳一愣,本能地否认,却心虚地咽了口唾沫,他支支吾吾道:“苏、苏青岚。” “我再问你一遍,你是谁?”顾昀川眼睛涨红,声音已经压抑到了极致,抖得厉害。 沈柳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发现,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他瞳孔微颤,再不敢隐瞒,连滚带爬地摔在地上,以头抢地:“我、我是石东村的沈柳。” 顾昀川嗤笑一声,石东村……苏家还真是费尽了心思,从这么老远弄了个人过来:“苏家给了你多少银子?让你做这种事?” 沈柳抬头看向顾昀川,却恰好对上他发红的眼睛,一霎间,沈柳像是被灼伤一样,慌忙低下头:“没……没给我银子。” 他吸了吸鼻子:“前几年闹饥荒,又赶上温疫,小妹死了,今年……我阿爹也病死了,家里穷,买不起棺材板,我、我卖身,苏夫人帮我葬了父亲。” 顾昀川沉默未语,这男孩儿确实瘦,一张脸上没几两肉,就算喜服遮掩着,也能看出身躯单薄。 “多大了?” “十七……” 瞧着不像,又瘦又小的,顶多十五。 顾昀川唇线拉平,缓声说:“先起来吧,明日一早……同我去苏家。” 闻言,沈柳感觉眼前一阵发黑,是了,他算是个什么东西,怎么敢有登天的妄想。 他狠闭了闭眼,待眼前清明之后,颤抖着爬了起来。 一阵窸窣碎响,顾昀川低下头,就见沈柳小心翼翼地拉起喜服袖子,将一只白玉镯子取了下来,轻轻放到了床榻上。 这只玉镯子本是一对,是他阿娘的嫁妆,给了他和小妹各一只,这回放进了聘礼单子。 顾昀川伸手,将玉镯子握进手中。 顾家传给“儿媳妇”的镯子,如今又回到了他手里。 夜已经很深了,红烛映着墙壁,烛影摇曳,窗外蛙声寥寥,夏梦缠绵。 顾昀川探腿下床,脚才碰着地,眉心跟着一紧,他腿伤已经半年多了,摔断了骨头,膝盖以下没有知觉,可一碰着哪,腿骨连着膝盖就是一阵刺痛。 他咬牙站稳了,脱下喜服,铺在地上。 沈柳知道他不想和自己睡一块儿,即便在替嫁前,梳洗嬷嬷已经将他刷洗干净了。 “我来吧。”沈柳走过去,将摇摇欲坠的男人扶坐好,“褥子……放在哪啊?” 见顾昀川指了指,沈柳走过去打开柜子,将褥子抱了出来。 他瞧着铺在地上的喜服,这顶好的衣裳……想捡又不敢捡,忖了会儿,轻手轻脚地将褥子铺在了上头。 沈柳睡过山洞、住过破庙,都是硬实的土地作炕,而今能有块褥子睡,真的是很好了。 他脱了冠,却听见一阵响动,回过头时就看见顾昀川已经下地,挪到了褥子上。 “我、我来睡吧。” “你是哥儿吧?” “啊……是。” 沈柳仓皇地揪了下袖子,他是哥儿,只是打小吃不饱穿不暖,又挨饿受冻过来的,眉心的孕痣淡,眼下脸上涂了厚粉,更瞧不出什么。 可他确实是个哥儿。 “没有让哥儿睡在地上的道理。”顾昀川躺下,他腿不好,累了一天了,乏得很。 沈柳瞧着人,指头绞得死紧。 没听见动静,顾昀川睁开眼:“怎么不去睡?” “啊……就去就去。” 沈柳脱下鞋,爬上床榻。 “喜服脱了。”顾昀川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我不看你。” “啊……是。” 沈柳脱了喜服,齐整的叠好,放在床边,他只着单薄的内衫,掀开被子,盖在了身上。 正是夏末,早晚微凉,这被子薄厚得当,又是新打的棉花,盖在身上很是舒服。 沈柳从没睡过这样的床,盖过这样的被,他想他快要登天了……还有这顾昀川,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只是他没有这福气。 见人睡下,顾昀川起身,想将桌案上的红烛熄了。 忽然,身后传来很小很小的声音:“能、能亮着吗?” 沈柳以前听人说过,洞房里的红烛要亮一整夜的。 虽然……他明儿个就得走了。 顾昀川回过头,正见着大红喜被里那一张小脸,可怜巴巴地瞧他。 他将剪刀放回桌上,折回褥子:“睡吧。” * 时值夜短,五更天已经泛白了。 以往时候,顾昀川因要苦读,起得颇早。倒是腿伤之后,晚起了许多,可也不过是鸡鸣三声,就睁开了眼。 日光还没有照进来,屋子里昏暗,却静悄悄的,床榻上空空荡荡,人已经不在了。 顾昀川身上多了床被子,龙凤呈祥的红喜被,该是昨夜盖在那小哥儿身上的,而今却把他包裹得严实又暖和,也不知道在他身上盖了多久。 他起身,跛着腿,费劲地将被子放上床榻,返回来叠褥子。 敲门声响了起来,外头是个姑娘的声音:“阿哥,你醒了没?” “醒了。” “那我能进吗?” “进来吧。” 门被推开,进来个穿鹅黄单衣的姑娘,瞧着十四五岁,头上梳着双平髻,很是漂亮。 她一眼就瞧见了放在地上的褥子,惊讶道:“哥!你俩没睡一块儿啊?” 顾昀川在嘴边比划了个“嘘”:“小心让娘听见。” 顾知禧忙点头,返身将门关严实了,蹲到顾昀川身边,帮他一块收拾褥子。 “你就睡这啊?”顾知禧细眉毛皱紧,“夜里怪冷的。” 顾昀川没说话,却听这小姑娘又细细碎碎念叨起来:“哥你这样哪行啊?老过不去心里的坎,夫郎不就成守活寡了,阿娘啥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啊!” 顾昀川被说得脸上发烫,他早些年光顾着读书,从没想过风花雪月,他又不好龙阳,就算那哥儿和真正男人不相同,可到底是…… 他抿了抿唇:“你都哪听来的胡话?被人知道了还嫁不嫁人了。” “我早说过了,我不嫁人,我照顾阿哥一辈子。”顾知禧垂下头,“眼下哥夫来了,我给他打下手。” 顾昀川沉默许久,叹气道:“事情都过去了,哥也看开了,你别再想了。” 见顾知禧眼睛泛起红,顾昀川忙打岔:“你瞧见沈……苏青岚了吗?” “嗯。”顾知禧瓮声瓮气地说,“天不亮就起来干活了。” “干活?” “我还吓一跳呢,那金贵的小少爷咋起来的这么早。” 顾昀川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他做什么了?” “给灶台的碗全洗了,码得规规整整的。” 昨个成亲,席面上要用的碗筷多,家里备不齐这么些,就邻里各家凑一凑。 顾家人手不够,顾母又请了亲戚过来帮忙,席面一热,心里高兴就多喝了些酒,到散场时也就舅母和几个表姐妹还清醒些,帮着收了碗筷。 夜深了,顾母和顾小妹便没再多收拾,打算等明儿个一早再洗…… 顾知禧抿了抿唇,又道:“我进灶房时,他都烧上粥了。” …… 辰时初,日头东悬,霞光晕染云层,一片暖融融的金。 顾昀川推门出来,就见院子里架上了小方桌,赵春梅将碗筷摆好,见了两人:“让喊你哥吃饭,咋去了这么久?川儿快去洗把脸,饭马上好了。” 顾昀川应了一声,他向来不要人扶,顾知禧便跑去灶房里抢着帮他打水。 等顾昀川到了灶房门边,却见沈柳端着木盆出来,他未施粉黛,身着月色银线回字短袖衫,倒衬得人很是清秀。 沈柳看着顾昀川,不多好意思地别开脸,小声道:“我瞧床边上只放了这一套,就穿了……” 顾昀川抿了抿唇:“嗯,本来就是给夫郎准备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与苏家和离 给夫郎准备的…… 沈柳不敢深想话里的意思,赶忙将木盆放到了灶台台面上:“井里打的水,冰手,我兑了些温水。” 顾昀川“嗯”一声,就听顾知禧笑着说:“我给哥打过这多回洗脸水,都没想着兑点温的,是我不知道疼人了。” 沈柳被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道:“夏天热,冷、冷水洗着精神。” “哥夫好会说话呀。” 待顾昀川洗漱完,早饭也摆好了。 顾家人过日子,没人是不干活的,赵春梅放了碗筷,顾知禧端了热粥,就连腿脚不利索的顾昀川,也帮着拿了小菜。 昨日吃过了大鱼大肉,今早上竟格外想吃些清粥小菜。 桌子上一锅新熬的花生蔬菜肉粥,鲜肉切成碎沫,过油炒过的,花生煮透冒着油香,再配上青绿的蔬菜,鲜而不腻,很是好吃。 一盘葱炒鸡蛋,鸡蛋是隔壁邻居吉婶昨儿个吃席送的喜礼,家养的笨鸡新下的,炒出来的蛋黄嫩生生的。 一小碗自家腌制的咸菜,大白萝卜切成细丝,在日头下晾晒成干,再用井水投洗干净,放进坛子里,配上佐料腌制过,每次吃,用筷子从坛子里捞出些许,再切上些小米椒,很是解腻。 还有一笼粗面馒头,是赵春梅一早到灶房,见沈柳在做粥,配粥现做的。馒头刚出锅,冒着热气,个个圆圆胖胖,满是谷物的香。 四个人围着方桌而坐,沈柳并着腿,两手垂在腿间,没人叫他动筷,他不敢伸手。 赵春梅舀了一勺粥,见边上小哥儿垂着头没动,温声道:“乖儿,拿碗啊。” 沈柳听见了,却从没想过是在叫自己,直到边上顾昀川开口:“叫你呢。” 沈柳这才回神,慌慌张张地两手捧住碗来接。 菜粥落进白瓷碗里,赵春梅又特地舀了些肉碎,见人还傻举着碗:“别捧着了,烫手。” 碗轻轻落在桌上,沈柳心里砰砰砰直跳,“乖儿”两个字,像对自家孩子的腻歪称呼,原是在叫他…… 顾知禧喝了口菜粥,眼睛都睁大了:“好香啊!我还是头回吃放菜的,这是哥夫家里的做法吗?” 沈柳不知道咋说,他打小没吃过啥好东西,花生菜粥是他阿娘还在时,逢年过节才会给做的。 那会儿家里穷,一年到头见不着什么荤腥,阿娘就用打好的苞谷,换人家两指来细的瘦肉,剁得碎碎的,和花生、青菜一并下入锅里,就算过大节了。 今儿早上,沈柳将院子扫过一遍,打扫灶房时,瞧见地上放了挺多喜礼。 他虽是替嫁,可也算是正儿八经成了亲,爹娘小妹死得早,没人为他送嫁,他想做上一碗阿娘做过的粥,也算是有人惦记着他,若是顾家人也愿意吃,就更好了…… 他不敢多用顾家的东西,只切了一小片猪肉、抓了小把花生米和几棵青菜苗。 想着反正过了今天就要走了,就是挨人说,也就这一回。 许是燃起的灶火太亮了,没多会儿赵春梅和顾知禧就进了门。 沈柳慌得不知道怎么解释,可赵春梅并没有责怪他,还撸起袖子和他一起干活,说再蒸一笼馒头,和他的粥配一块儿正好。 顾昀川见沈柳答不上来,又在那咬嘴唇,夹了筷子萝卜干到顾知禧碗里:“要是觉得好吃,就同你哥夫多学学,也好自己做。” “嗯,好。”顾知禧埋头又喝了一大口,伸手拿了个馒头,见沈柳只顾着喝粥,“哥夫怎么不吃馒头?吃不惯吗?” 沈柳一怔,他已经吃了顾家这一大碗稠粥了,咋好再吃人家馒头,他指头抠着碗边:“我、我饱了。” “我喝一碗粥都不饱,你咋会饱。”顾知禧瞧着沈柳的细腕子,“那你吃半个。” 说着,她将馒头掰开,递了过去,才出锅的馒头,热气腾腾的香。 沈柳不敢接,直到顾昀川接了顾知禧的馒头,复又递给他,他才双手捧了过来。 沈柳张嘴咬了小口,白面混了玉米面的馒头,好香好甜。 赵春梅瞧他那珍惜的样子,心里一阵酸疼:“好吃吗?” “好吃。”沈柳抿着嘴笑,眼睛弯弯的一条,瞧着可乖。 赵春梅又给他夹了筷子鸡蛋:“多吃些,也太瘦了。” 日头渐升,晨风温凉,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 几人说说贴己话,粥锅已经见了底,顾知禧平常也就一碗粥一张饼的饭量,今儿个吃了两碗粥、半个馒头。 她放下筷子,看向沈柳:“哥夫一会儿有什么安排吗?” 沈柳被问得怔住,又不由自主地看向顾昀川,昨夜男人说要带他去苏家的。 顾昀川知道沈柳在看他,毕竟那眼神半点不会掩饰,像两团小火苗,可他起了坏心思,偏就不看他。 顾知禧说:“那我们去后山摘果子吧,阿娘前儿个还说要做甜汤。对了,还能捉蝴蝶,可好玩了。” “啊?我、我……”沈柳急得耳朵发红。 “你老看我阿哥干啥呀?”顾知禧也随着沈柳的目光看过去,“哥,你不叫他出门啊?” 顾昀川这才抬起眼,轻声道:“去玩儿吧。” 小姑娘这下真的欢喜了,帮着把碗筷收到灶房,又蹬蹬蹬跑了出去。 沈柳正想洗碗,就听赵春梅道:“拿了网子去玩儿吧,碗放着我来洗。” 话音落,顾知禧已经背着小竹筐回来了,小筐里是一条长竹杆,杆子顶头用麻绳捆着把小镰刀,用白布厚厚裹着,杆尾自竹筐的缝隙里穿过半截,是用来打果子的;一只小网子,一个葫芦瓶,是用来捉蝴蝶的。 “哥夫,咱走吧?” 沈柳应了一声,跟着出了门。 路过院子,顾昀川还坐在原地没动。 顾知禧跑过来:“哥,我俩出门了!” 沈柳跟在后边,小声道:“我、我也出门了。” “嗯。”顾昀川看着他细瘦的胳膊、单薄的肩膀,“好好玩儿。” 沈柳微微愣了下神:“啊……好。” 赵春梅手脚麻利,没多会儿就把碗洗好了。 她在灶上坐好药锅,待药汤煮沸了,换成了小火慢烧。 顾昀川的腿治了大半年,大夫也看了不少,他是膝盖骨头碎了,往下都没有知觉,吃什么药也好不了。 那会子,赵春梅白天哭完夜里哭,他儿开蒙早,别家孩子还在大人怀里哭闹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学堂里背书了,那小个孩子,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刮风下雨从不肯歇,吃尽了苦头。 顾昀川跛了腿后,别人都说他这一下,摔断了顾家的青云路,可她做娘的,只心疼他儿子焚膏继晷的十数载。 所以只要有一点法子,她也不肯放弃,就算治不好腿,至少能让顾昀川少受些病痛之苦。 赵春梅擦干净灶台,又看了遍火,她从灶房出来走到院子里,方才吃饭用过的小凳子还没收,便坐到了顾昀川对面的矮凳上。 儿子大了,许多话不好生说,赵春梅局促地搓了下手:“灶上煎药了,一会儿就好。” 顾昀川见她面露难色,想着该是有话想讲,等了好半晌不见动静,他缓声道:“阿娘,您有话就说吧。” “娘是想问你,你究竟是咋想的?” “什么咋想的?” 赵春梅抿了抿唇,手在裤缝边搓了一把,艰涩道:“那孩子……不是苏青岚吧?” 闻言,顾昀川心里倒是没多惊讶,他阿娘向来耳聪目明,许多事比他看得都清楚,可他还是开口道:“怎么看出来的?” “阿娘再是没见过苏家那孩子,可却听过不少。” 苏家是白云镇有名的大户,也是为数不多家里有仆随的,苏青岚被娇养着长大,小少爷的脾气,十指不沾阳春水。 他嫁进来前,赵春梅就一直担心会委屈了人家,更怕他稍有不顺心就闹脾气。 谁知道成亲第二天,天才蒙蒙亮,这孩子就起来干活了。 一个人扫了院子、洗了几十只碗,又给早饭做上了,那勤快的模样,像是做惯了活儿,还有那副干瘦的身板子,哪像个富贵人家的孩子。 赵春梅眉心皱紧:“胳膊瘦得还没麻杆粗,手上全是茧子、还有伤,瞧着怪可怜的。” 她叹口气,不忍心再往下说:“所以川儿……你是啥打算啊?” 他是什么打算……顾昀川没想好。 昨儿个夜里,他知道的突然,确实怒火攻心,可到了今天,已经平静了不少,等知道这小哥儿大清早的忙前忙后,那所剩不多的气,也早消了。 他瞧见阿娘和小妹这般欢喜,甚至有些庆幸,嫁过来的不是苏青岚。 赵春梅见他一直没说话,轻声道:“是委屈你了,要不是这该死的苏家,你也能娶个心怡的姑娘,总好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哥儿。” “娘想着,你若真不欢喜,咱就同他家和离,走过了明道,也不算背信弃义,再重新给你相看……” 顾昀川唇线拉得平直,这一场婚事下来,家里积蓄已经空了,而他,确也没有所谓心怡的人,他喉结微滚,哑声道:“是不是姑娘……我不在意。” 赵春梅听他这般说,皱紧的眉头稍微松了些,她轻声问:“那你觉得这小哥儿咋样?” 不知道怎么,顾昀川蓦地就想起沈柳在饭桌上的样子,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可怜巴巴地瞧着自己,像草窠里受了惊吓的兔子。 顾昀川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平日里不苟言笑,却也生出些逗人的念头,明知道人家是想寻问他的意思,他却偏偏装作看不见。 他垂眸,都想笑话自己幼稚。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打果子 顾昀川没说话,赵春梅拿不准他的主意,温声道:“苏家固然好,可他们瞧不上咱顾家,就算找上门给人换回来了,也是落一身的埋怨,才开头日子就这么难过,往后有的糟心的。” “娘和宝妹都不是嫌贫爱富的人,不管是啥样的娃儿,只要对你好就行,我瞧着这小哥儿很是听你的话,往后有商有量的,日子才好过……” 半晌后,顾昀川开了口,自己都没察觉地轻勾了下唇角:“我觉得他挺好的,乖巧听话。” 赵春梅有些意外,她忙说道:“你若觉得行,娘也同意,这娃儿一看就是老实孩子,娘瞧着也高兴,只是苏家这事做的太不上台面,这么埋汰人,我心里憋着气,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算了。” 顾昀川点了点头:“两家说清楚也好,往后……少些纠纷。” * 白云镇后山,是一片挺茂密的树林,古木参天,树冠层叠如云海,有各色鸟儿自树枝梢头展羽,叽叽喳喳地啼叫。 这时节,正是果子长势好的时候,又大又甜,有不少人家背着小筐,到山里摘了吃。 沈柳和顾知禧到林子边的时候,有几个相伴而行的妇人正拎着小篮子回来,隔着老远就打起了招呼:“哎呦,顾家小妹,这位是谁呀?” 都是乡里乡亲的,顾昀川成亲的时候她们也都在场,这般问就是想顾知禧介绍人了。 沈柳怕生,他打从跟着顾知禧出门开始心里就直打鼓,昨儿个顾昀川还说要他一块儿去苏家的,他既然要退亲,干啥还让他出门啊。 这下遇着相熟的婶子,他都不知道咋说。 顾知禧倒是大大方方的:“这是我哥刚娶回家的夫郎,我哥夫。” 几个婶子笑起来:“才娶回家也不让人歇歇,就带出来了?” “摘了果子就回,不累着人。”顾知禧见沈柳躲她背后不出来,明明比她还高半头,却可容易害羞,她拉人到前面,给他介绍,“这是秋婶子,她家和咱家隔两道街,就刚路过的那片油菜地就是她家的。” “这是王家嫂嫂,做绣活可好了,到时候你生小娃娃了,找嫂嫂帮忙绣小老虎。” “这个是云婶,家里卖酱料的,下回阿娘要买酱,咱俩一块儿去呀?” 她小嘴叭叭个不停,沈柳就在边上挨个叫人。 婶子们笑着应,又细细地打量他:“这哥儿咋这瘦呢?气色也不好。” 这话儿沈柳会答,之前苏青岚被禁足,苏家对外称他病了,他抿了抿唇:“前阵子生病,这才瘦下来了。” “那回头可得好好养养。”妇人打筐子里挑出最大最红的果子塞进沈柳手里,“出来没带啥好东西,你吃果子,甜嘴儿。” 沈柳还没进林子,怀里已经捧了一把果子了,他脸上热、心里头更热:“谢谢婶子。” “这谢什么啊,得空了,来婶子家里吃饭。” 妇人们还得赶回去做活儿,说了几句话就回了。 沈柳将果子放进小筐子里,背上肩,脸上红扑扑的,他想着,这镇子可真好啊,婶子们好,顾家人好,顾昀川……也好。 俩人继续往林子里走,因着是山脚下,越往里面地势越高,古树的老根相互交错,风一起,一股子泥土味。 等瞧见密密实实的果子树,都快到半山腰了。山上风大,吹动得树枝沙沙响,连着梢头的果子都跟着晃。 沈柳将筐子卸下,把长杆拿出来,又将上头裹着的厚厚白布取了,露出里头的弯头镰刀。 这镰刀虽然开刃,但是不多锋利,也不知道是长久没磨了,还是怕小姑娘拿着碰伤了。 沈柳小时候也和村里孩子们一块儿打过果子,可只用一根长竹杆,这样式的还是头回见着。 顾知禧看出来他疑惑,解释道:“这是阿哥弄的,他说方便些。” 沈柳点点头:“是好方便。” “那哥夫我来打果子,你在树下头捡。” 沈柳听她安排,将杆子递了过去。 俩人头一回一块儿干活,却配合得很是默契。 顾知禧一看就是常来打果子的,杆子又长又沉,她就两手握紧了,眼睛紧紧盯着梢头,拿镰刀头狠力一割,小臂来长的树枝子就哗啦啦掉了下来。 沈柳猫腰到树下头给整条枝子都拖到边上,将果子一个一个的摘下来放进小筐子里。 山风吹过的叶子,有股子清香味,日头晒过的果子,通红通红的泛着甜。 没多会儿,筐子就给塞满了,顾知禧将竹竿扔到地上。 沈柳刚想把筐子背起来走,顾知禧却喊他先放下:“东西放这没人拿,咱俩上山头啊,那景色好看。” 沈柳将信将疑地把筐子放好,小跑几步跟了上去,刚到顾知禧跟前,小姑娘就把手里的果子递了过来,她咧着嘴笑:“这俩最红,咱俩上山头吃。” 其实也不是山头,而是半山腰突出来的一块儿巨大岩石,长年累月被风雨侵蚀,斑斑驳驳。 俩人坐在岩石上,顾知禧抬手指了指,沈柳放眼望去,就见层层叠叠的树林尽头,是一片金黄的油菜地,过了油菜地……是顾家。 “小时候阿哥总带我到山里摘果子,我俩就坐在这块儿往家里看。”她笑嘻嘻的,可眼睛里却有说不出来的伤感。 沈柳不会安慰人,将果子擦擦干净递到她跟前。 俩人便靠在一块儿吃果子,日光充足、雨水丰沛,果子水分十足,咬上一口,汁水就顺着手腕流了下来,沈柳怕弄脏衣裳,赶忙擦胳膊。 顾知禧帮着一块儿擦,汁水弄了满手,她咧嘴一乐,又反手擦到了沈柳脸上。 俩人嬉嬉闹闹了半天,玩儿累了,竟是连蝴蝶也不想捉了,眼看着日头高悬快正午了,便商量着回家。 这小竹筐是不大,可装满了也沉甸甸的,沈柳虽然瘦弱,到底是个哥儿,他背上筐子,顾知禧便拿了竹竿子,也算是分工得当。 正午时分,家家户户都在做饭,铲子打在锅壁上噌噌的响,香味飘到了院墙外。 俩人走到家门口,还没进大门,隔壁的吉婶就出来了:“你俩回来啦,你阿娘和你阿哥出门了,叫你俩中午来我这吃。” “出门了?”顾知禧心里直嘀咕,他阿哥腿坏了后,惯不爱出门,看了看关起的大门,忙问道,“婶子知道他俩上哪了吗?” “说是上苏家了。” “上苏家了?”顾知禧诧异地看向沈柳,“回门了?那咋没带上我哥夫啊?” “那不知道,你阿娘只说叫你来我家吃饭。”吉婶抬手叫俩人进门,“家里做的打卤面,正吃着呢,赶紧过来。” 两家住得近,总相互帮衬,吉婶家大闺女已经嫁人了,家里还剩个小小子,农忙时候照顾不过来,总放到顾家来玩。 顾知禧便也不推拒:“哎,我放了果子就来。” 沈柳打听见吉婶说顾昀川去了苏家,就开始心绪不宁,他心口砰砰砰跳地厉害,像是快要死过去了一样难受。 去了苏家,该是去退亲了,等回来了,他就得走了…… 他身上发僵,站在大门口动也不知道动,还是顾知禧回头叫他:“哥夫,进门呀。” 他应了一声,跟着进了门。 顾知禧将竹竿子靠放到自家院墙边,又从灶房里拿了个小筐子出来:“哥夫,果子帮忙拎过来呗。” 叫了几遍都没听见回应,沈柳就像块木头似的站在院子里一动也不动。 顾知禧不知道他怎么了,只好自己走过来拎果子:“哥夫,你是不是饿得迷糊了?要不先上婶子家吃饭,我这收拾了就过去。” 沈柳这才自昏沉里抽回了神:“啊……走神儿了,我来拎。” 顾知禧将果子分出小半筐来,和沈柳一并拎到了吉婶家:“婶子,刚从山里头摘回来的,挺新鲜的,给小弟甜甜嘴。” “正好正好。”吉婶欢喜的接过去,“你弟成日里吵着要喝甜汤呢。” 他俩过来得晚,家里男主人已经去做工了,吉婶也吃好了饭,就剩下小儿子郑虎还坐在饭桌前吃面,卤子汤多,弄得一嘴花。 他见顾知禧和沈柳过来,忙起身到灶房里拿了两只干净碗。 吉婶给两人留了面条,在冷水里浸着,就是眼下吃,也还劲道。 她接过郑虎捧过来的碗,各盛了满满一碗的面条放到俩人面前,又将单留出来的卤子递过去:“早上才炒的,加了仨鸡蛋,你俩尝尝好不好吃?” 夏天就得吃打卤面胃里才舒服,顾知禧舀了一勺卤子,用筷子拌拌开。 大酱是新鲜黄豆发酵的,一股浓浓的豆香,再配上鸡蛋和青椒碎一块儿炒过,既有鸡蛋的软嫩香甜,又有青椒的爽脆可口,鲜香浓郁,很是下饭。 顾知禧吃得头都不抬,可沈柳心里头有事儿,明明已经饥肠辘辘,可却还是吃不下面。 他不想让人瞧出来,往嘴里硬塞,可心里头发苦,眼睛红了一片。 就在顾知禧吃第二碗面的时候,外头起了动静。 吉婶正打算去瞧瞧,沈柳已经站起身跑了出去。 “这小哥儿咋这么着急啊?” 顾知禧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唔……他找我哥去了。” 吉婶捂着嘴偷乐:“哎哟这黏糊。” 沈柳跑到门口,赵春梅和顾昀川正回来。 日光金灿灿的落在顾昀川身上,让人移不开眼。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苏家义子 还是顾昀川先开的口:“吃好饭了?” 沈柳咬了咬嘴唇,轻轻点头:“吃好了。” “那回家吧。” “宝妹还没吃好,我等等她。”沈柳跟着赵春梅的叫法,也亲亲热热地叫顾知禧的小名,他声音本来就软,这会儿听起来,黏黏糊糊的。 明明不是在叫自己,顾昀川也听得脸热,他“嗯”一声,进了大门。 沈柳又返回隔壁院里,顾知禧抬头看他一眼:“哥夫咋回来了?” 沈柳心里清楚,只要他回去了,只要顾家的大门关上了,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他想着,就不该让瞎子看过太阳,不该让他在顾家待过这些时日,这样他就不会这么难以忍受,他就还能回到之前那种孤苦伶仃的日子。 沈柳坐到顾知禧边上,小声道:“我等会儿你。” 顾知禧还没说话,边上的吉婶先开了口:“就隔壁住着,还来回等啥。” 顾知禧笑得眉眼弯弯:“我哥夫害羞,不想让我瞧出来他惦记我哥。” “我……不是。” 顾知禧吃好饭,和吉婶又唠了会儿嗑,才和沈柳一块儿回了家。 俩人处了这小半天,感情已经很好了,小姑娘说:“娘做的甜汤可好喝了,待会儿你尝尝。” 脚才踏进门里,堂屋就传来一声:“宝妹,把门关上。” 顾知禧一愣,大白天的咋还关门呢……可还是听话的将大门关好,又用门闩插牢了。 赵春梅和顾昀川都在堂屋里,瞧样子,已经等了挺久了。 顾知禧跨进门:“阿娘、阿哥,你俩怎么坐在这啊?” 顾家的堂屋是整座房舍最大的一间屋子,堂屋正中央挂着匾额,上书“承志堂”,两侧柱子上是木刻的对联,还是祖父顾到源在世时候写的,对联中间是顾父顾宴画得云鹤山水图。 再前面是一张条案,上面放着两只青花瓷瓶,条案前是八仙桌,两侧各放着一把太师椅。 而今,赵春梅正坐在主位上,她说:“有点事儿说。” 看这架势,顾知禧也不由得严肃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看向顾昀川,见人偏了偏头,示意她坐到边上来,她“哦”了一声,在顾昀川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沈柳在门口踌躇了许久,蹭着门框迈进了门,却再不敢往里头进了。 他缩着肩膀,局促不安地站在门边,两手紧紧握在一起,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不那么慌乱。 赵春梅知道沈柳胆子小,她有意将声音放得轻些:“小柳,是叫小柳吧,你别站在门口啊,过来些。” 沈柳心跳如鼓,咬了咬嘴唇,往前走了两步到堂屋中间,却是没敢落座。 闻言,顾知禧皱了皱眉毛,她看看沈柳又看看赵春梅:“阿娘你叫的谁啊?我哥夫不是叫苏青岚吗?” 堂屋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好半晌后顾昀川才开了口:“今天我和阿娘去了趟苏家,把话都说清楚了,也省得日后纠缠,算不清账。” 沈柳虽然早从吉婶那知道了这些事,可真从顾昀川口中听到了,心里还是忍不住一紧,他不敢抬头,手指头绞得死紧,下唇被咬出一条血线。 顾昀川继续道:“既然不是苏青岚,和苏家的婚事便该不作数了。” 他话音刚落,顾知禧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什么?他不是苏青岚?” 赵春梅看她急慌的模样:“小声些,隔壁都要听见了。” 顾昀川却侧了侧身:“不碍事,反正以后也都是要知晓的。” 沈柳一直没有说话,他头垂得很低,快要埋进胸膛里,一双本就瘦弱的肩膀缩在一起,不住的颤抖。 是了,不作数了……本就是假的,而今已经说清楚了,不作数了。 顾昀川唇线拉得平直,手握住太师椅的扶手,沉声说道:“我和阿娘本意是将礼金和聘礼一并带回来,苏家不想事情闹得难看,都换成了银子。” 他看向站在堂屋中间的沈柳,小哥儿肩膀抖得厉害,那样子,该是在哭吧,可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让人看了心疼。 顾昀川喉咙发紧,顿了顿继续道:“两家结亲的事是一早就定下的,苏家不想背上食言忘义的骂名,同我们商议,对外就说本来定好嫁进来的就是沈柳,是苏家的义子,两家还是亲家,这事儿便算过了。” 赵春梅看沈柳一直垂着头,轻声道:“小柳啊,当时只有我和川儿在,事情发生的突然,没和你商量就定下了。往后就对外头说,你是苏家的义子,本来娶的就是你,你也还住在顾家,这样行吗?” 好半晌,沈柳都没说话,只有肩膀抖得越来越厉害。 赵春梅以为他不愿意,从椅子上站起来,缓步走到他面前:“乖儿,你若是愿意,就喊我声娘,若是不愿意,就住到西屋去,我们对外还是和人说成亲了,只是过个两年再和离……” 顾家书香门第,即便落破了,也不做强人所难的事,这决定,是赵春梅和顾昀川回来路上说定的。 顾昀川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耐得住性子的人,毕竟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他从来心如止水、不急不躁。 可也不知道怎么了,他看着沈柳,握着扶手的指尖却越收越紧,紧得令他心焦。 忽然,那小哥儿抬起了头,一张瘦得没几两肉的小脸上泪水纵横,实在难看。 沈柳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扑进赵春梅的怀里,他紧紧抱着她:“娘……” 赵春梅拍了拍小哥儿单薄的后背,哑声应:“哎。” 顾昀川这才轻轻呼出口气,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松开了紧握的手。 事情就这般定下来了,只是赵春梅还有话说,几人便还留在堂屋没走。 本来皆大欢喜,可也不知道哪儿惹了顾知禧生气,她气鼓鼓地嘟个嘴,却还贴心的把座位让出来,自己坐到对面去了。 沈柳眼睛肿得核桃似的,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地坐在了顾昀川旁边的椅子里。 赵春梅瞧着几个孩子,心里头就舒服,她转回身将八仙桌上的包袱解了开来,里头竟是白花花的碎银子。 赵春梅缓缓开口:“方才说了,苏家将礼金退还,聘礼折成了银子,另又多补了十两席面钱。” 还去和几个亲戚借的,剩余的银子足足有三十八两,赵春梅将这些银子分分好,留了二十两做家里的积蓄,已经包好收了起来,往后有个啥事,也好应对。 家里平日的吃穿用度、看病买药都得花钱,她又留了七两做日常用。 还剩下十一两,赵春梅看向顾知禧:“宝妹也快十五了,到时候嫁人得备着嫁妆,这里头六两留着给宝妹。” 镇子上姑娘嫁人,多得是只收聘礼不出嫁妆的,就算出了,一床被子并几件衣裳,就已经是很好的了。 赵春梅想的周全,生怕姑娘受委屈,给银钱已经预备好了。 顾知禧却皱紧了眉头,她鼓着脸:“我都说了,我不嫁人。” “傻话。”赵春梅看一眼顾昀川,“你哥还要不着你伺候,净说些没边没际的话。” 见顾知禧撅嘴不言语了,赵春梅继续道:“里头还有五两给川儿和小柳,也算是成亲的压箱钱。” 闻言,顾昀川忙道:“娘,不用,我们平日都是吃家里,自己花不了多少钱。”而且他近日也卖了些字画,有些余钱。 “又不是给你的,人家小柳嫁过来,无依无靠的,总得留些银钱傍身呐。”赵春梅看去沈柳,伸手招呼他过来领钱。 沈柳不敢动,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而且他一个嫁过来的哥儿,咋好拿顾家这么多钱,他还不起的。 沈柳小心翼翼地看向顾昀川,寻问他的意思,许是要同他说话,男人微微侧过身,挨得很近:“叫你呢,去拿吧。” 沈柳抿了抿唇,好半晌才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到赵春梅跟前将银子捧进了手里。 那小心的模样,像只护蛋的老母鸡,顾昀川用余光瞧他,微不可察地勾起了唇边。 见人回了座位,顾昀川才伸手进衣服里,将个小布包拿了出来。 里面是一只银镯子和一柄雕花的银钗,他道:“回来路上买的,宝妹过来拿镯子。” 顾知禧本来还气着,这会儿听见叫她拿镯子,忙起身跑了过来,她伸手接过,左右地瞧:“这镯子可真好看,谢谢阿哥。” 顾昀川又看去沈柳,伸手将银钗递了过去:“你的。” 沈柳不敢置信:“给我的?” “嗯,一人一个。” 沈柳双手接过银钗,肿得核桃似的眼睛就离不开了,不大的小脸儿上终于漾起了笑。 * 顾家大门又重新打开了,夏风卷着花香温柔地吹来,拂得人脸上痒痒的。 顾昀川回了房间,顾知禧在院子里洗果子,沈柳走过去蹲在她边上,轻声道:“我和你一块儿洗呗?” 顾知禧看他一眼,鼓着个小脸儿不理人,她还气着。 沈柳本来就胆子小,见顾知禧这样,更不敢帮忙了,只小声说:“对不起。” 其实打听了阿娘说沈柳的身世,知道他过得这般苦,顾知禧就已经不怨他了。 可她还是气的,阿哥和阿娘都知道了,就瞒着她,而且她还和沈柳一块儿摘了果子呢,他也不告诉她。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同夫郎送碗筷 小姑娘鼓着小脸儿洗果子,搓得果皮吱吱嘎嘎作响。 沈柳又往她边上挪了些,小声说:“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 见人还不理,他咬了咬嘴唇:“我、我那会儿不知道咋说……你、你别气了嘛。” 顾知禧“哼”一声:“阿哥和阿娘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我没同他说。”沈柳伸手挠了下脸,“是、是你阿哥自己发现的。” 顾知禧缓缓停下手,她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他自己发现的?” “嗯。”怕人不信,沈柳忙又补上一句,“真的。” 小姑娘这才和缓了脸色,哼哼道:“往后可不能骗我了。” “不骗不骗。” 好一会儿,顾知禧把木盆往沈柳边上挪了挪:“那一起洗嘛。” 俩人很快就和好了,还一块儿洗了果子。 顾知禧进灶房里拿了个干净的小木盆,将洗好的果子一个一个挑出来,拿布巾擦干净后放进了盆子里。 水果甜汤的做法也简单,就是将果子洗净去皮切块,待水滚沸了放进锅中。 去掉些柴火转成小火,加些红枣、陈皮、冰糖,再熬上小半个时辰就能出锅了。 赵春梅在灶房里已经将东西都备好了,红枣对半切开,挖去了中间的枣核,陈皮洗净切段,码放在一旁。 待顾知禧和沈柳进来时,铁锅里已经放好了水,赵春梅正在生火。 火折子轻轻一吹,顶端就冒出了火星,渐渐燃成了火苗。 赵春梅拿一把干树枝点燃,塞进炉膛里,再加些小木头块,待火势大些,添一把柴火。 灶上的锅大,水也多,烧开还得有一会儿。 赵春梅正好趁着这时间,将果子都收拾出来。 沈柳本想帮着干点啥,她却摆了摆手:“不用,你和宝妹坐边上看着点火就行。” 俩人各拉了一把小凳子过来,并着两腿,手肘抵着膝盖撑住脸,灶火就在眼前跳动,橘黄橘黄里透着红,烤得人脸热。 赵春梅瞧一眼两个孩子,越瞧越高兴,垂着头笑。 她家这个姑娘是个没心眼的,她还担心儿子夫郎嫁进来,俩小孩儿闹不愉快,看这其乐融融的样子,她放心多了。 沈柳见火苗小了些,伸手添了把柴,抬起头时,就见个小碟子放到了他眼前。 “甜汤还得有一会儿,你俩先吃点果子。” 碟子上放了小勺,果子都是去皮去核的,沈柳接过来,轻声说:“谢谢阿娘。” “这有啥好谢的,快吃吧,甜甜嘴。” 正说着,水终于滚沸了,打在锅盖上螃蟹吃水似的噗噗地响。 赵春梅让俩人往边上坐坐,她打开锅盖,将切好的果肉放进了锅里。 果子甜汤没有那么快好,往常时候,都是赵春梅忙其他的事,顾知禧留在灶房里看火。 眼下有沈柳在,她想拉着他一块儿看火,还能说说小话儿。 赵春梅看向顾知禧:“昨儿个借人家的碗还没还,叫你阿哥出来把碗还了。” 镇子上成亲摆喜宴,一家备不出这么多碗筷,就各家借一些,第二天再还。 顾知禧自灶火前抬起脸:“阿哥腿脚不方便,我去还吧。” “你去还啥。”赵春梅看去沈柳,“让你阿哥带着小柳一块儿去,也好认一认人。” 闻言,沈柳微愣,待会儿要和顾昀川一块出门,那旁的不就知道自己是他夫郎了……他垂下头,脸上起了一片红。 顾知禧一听这话,忙从凳子上起身,噔噔噔地跑出了门。 与卧房相连的,是一间不算大的书房,此时开了半扇门,正对门的墙面上挂了云游山水的挂画,东面是书架,西面放着一张长条木桌,顾昀川正坐在桌前写字。 顾知禧敲了敲门框:“阿哥,我进来了。” 还不待顾昀川应声,小姑娘已经走到了跟前:“阿娘叫你去还碗呢。” 顾昀川搁下笔,自笔墨间抬起头:“还碗?” “昨儿个喜宴的碗。”顾知禧抿了抿唇,“阿娘叫你带哥夫一块儿去,认认人。” 顾昀川耳尖有点发红,他沉默片刻:“好,我收拾一下就去。” 要走远路,他得把手杖拿出来用,要么这条废腿多是撑不了太久。 “那我回灶房看火了,阿娘做了甜汤,等你俩回来了正好喝。” “好。” 顾知禧回了灶房,这会子,沈柳和赵春梅已经将洗好的碗筷,按照人家分好了。 以顾家为始,南北两面各借了几家,南边人家少一些,便先从这边开始还。 顾昀川出来时,沈柳已经在大门口等了。 看见他过来,小哥儿忙弯下腰,将装着瓷碗的木箱子背了起来,本来就单薄矮小的身子骨,快要被木箱子压垮了。 沈柳自己却没觉得多重,以前他跟着阿爹四处讨生活,雇主从来都把他当汉子使,搬苞谷、扛箱子、拉石块……他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他正想出门,一只大手却自他背后穿了过来,将那木箱子接了过去。 沈柳扭过头:“啊?我、我来背吧?” “太沉了。” “不沉的,没多重。”他没几两肉的小脸上露出刻意的讨好的笑,看得顾昀川难受。 “在顾家不用。”他反身将木箱子背到自己身上,“有我在,你不用做这些。” 顾昀川拄着杖子,拖着半条废腿跛着出了门,那小哥儿还在门里傻站着,他回过头:“怎么你个好腿,还没我走得快了,跟上。” “啊,来了。”沈柳脸上红扑扑的,忙跟了上去。 正好是申时初,吃过午饭后,许多妇人孩子正坐在门外的树下纳凉,蒲扇摇风,纳鞋底、剥豆子,东家长西家短,倒也打发时间。 顾昀川腿伤之后,除去到苏家迎亲、上书铺,已经许久不出门了。 这会儿他带着夫郎出来,像是引了一场风波,唠嗑的停了嘴,纳鞋底、剥豆子的停了手,所有目光都朝他齐齐看了过去—— “哎呦这不是顾家汉子嘛,出门干啥去呀?” “瞧着瘦了不少,伤筋动骨的可得好生养养。” “这是你那个夫郎吧,乖乖巧巧的。” 婶子婆姨的嘴是碎了些,却没什么恶意,沈柳性子内向,胆子又小,一双双眼睛瞧着,他直往顾昀川背后头躲。 顾昀川偏过头,只看到小哥儿乌黑的发顶,他只好侧过身,伸手握住他的腕子,将人拉到了身前:“这是我夫郎沈柳,小柳儿,叫人啊。” 沈柳只感觉腕子上又热又烫,连带着说话都结巴了起来:“婶子们好,我、我叫沈柳。” 几个妇人皆是一愣,丘婶子皱紧眉头:“沈柳?咋姓沈呢?不是苏家的小哥儿吗?” 顾昀川温声说:“他是苏家的义子。” “义子,咋是义子了呢?之前不是一直说是苏家那个什么小儿子?” “是小儿子。”真算起来,他比苏青岚还小了半岁,顾昀川没再多解释,“昨儿个喜宴借了些碗筷,我和夫郎还得去还,就不多打扰了。” “哎哎好,有事儿就先忙,等空了来婶子家吃饭。” 又寒暄了两句,顾昀川拉上沈柳的腕子走了。 他腿跛,走得就慢,沈柳在边上慢慢地跟,晌午风热,拂得他的脸颊起了一层云霞。 刚走不多远,背后声音又响了起来—— “不是说苏家的小哥儿嘛,咋就姓沈了?” “谁知道呢,长得瘦,孕痣还淡,这顾家怕不是遭人骗了呦……” 沈柳听得脸色发僵,肩膀也跟着抖起来,可腕子上的大手却缓缓移了位置,将他的手掌握紧了。 顾昀川缓声道:“镇子上就是这样,人多嘴杂,一不小心就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消遣。” “不过人多也好,许多事儿说上三五个月也就淡忘了。” 沈柳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忽然,那只大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发顶:“阿娘叫我和你一起出来,就是想同邻里都说清了,你才是我夫郎,任他们如何说,这件事也已经尘埃落定。” 顾昀川说这些话时,声音温柔而平静。 沈柳偷偷瞧他,顾昀川高了他快一个头,在他肩膀旁边,能看见男人高挺的鼻梁、黑亮而深邃的眸子,而那温热的手掌却无端的让他心安。 顾昀川就像一座沉静的山,能轻易地让沈柳这潭躁动的水平静下来。 他虽然跛着,可肩膀依然足够遮风挡雨。 * 两人送好碗筷回家时,已经日落西沉,炊烟袅袅,各家都在做晚饭。 顾家院子里架好了小方桌,赵春梅正在灶房里忙活。 顾知禧端着烙饼出来,一抬头正瞧见俩人:“阿哥、哥夫回来了!果子甜汤都晾好了,我去给你俩端,润润嗓子。” 顾昀川将背上的木箱子取下,沈柳接过来:“我去放箱子。” 说着他跟上顾知禧一块儿到灶房里,还没进门就闻到一阵扑鼻香气。 夏天暑气重,番柿子蛋花汤既解暑又不怕放凉,赵春梅就先做上了,见沈柳进门:“回来了?娘再做个葱炒蛋,马上就吃饭。” 沈柳放好箱子,接过顾知禧递过来的甜汤,这会儿放凉了正好入口,酸中不涩,泛着甘甜,很是清爽。 沈柳三两口喝了个尽,他轻咂着嘴,走到灶边:“阿娘,我给您打下手吧。” 赵春梅笑着点点头:“哎好。” 小葱洗净切段,鸡蛋用竹筷子打散,菜很快就备好了。 赵春梅挖了少许猪油,就着热锅下油,嘶啦一声白烟升腾,油脂化开。 她将打好的鸡蛋汤下锅,鸡蛋滋滋的响,蓬大成金黄的云朵,再撒上把嫩葱花,翻炒一二,鲜香味扑面而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睡在床上 傍晚时分,日落熔金,远阔天际染上一片霞色。 偶尔有微风袭来,很是舒服。 院子里四人围坐,饭菜摆上了桌。 盘子里盛着刚烙好的大饼,一大碗番柿子蛋花汤,一盘葱炒鸡蛋,一小盘拍黄瓜。 天气热,烙饼放不太住,因此按人头做的一人一张,顾昀川是汉子,饭量大,比旁的多一张。 赵春梅将饼子夹到沈柳碗里,小哥儿瞧着那煎得金黄的饼面,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轻轻咬上一口,外焦里嫩,满口酥香。 这是坐在一块儿吃的第二餐饭,沈柳已经没有之前那么拘谨了,只是还不太敢夹菜。 他吃了几大口烙饼,有些噎,抬眼看了下番柿子蛋花汤,正放在桌角,他要想喝,得伸长了手臂才能够着,他不大敢,抿着唇又咽了口唾沫。 顾昀川就坐在沈柳边上,小哥儿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底,胆小的、谨慎的,像只到了陌生环境不敢轻举妄动的兔子。 明明已经口渴得不行,却宁可再嚼两口烙饼,也不敢伸手盛碗汤。 顾昀川拿起碗,快速将汤底饮尽,将空碗放到了沈柳面前。 沈柳抬头看他,男人缓声道:“帮我盛碗汤。” 顾昀川在饭桌上向少说话,更少劳烦别人帮他做事,这一出声,赵春梅和顾知禧全都朝两人看了过来。 沈柳脸上登时红了起来,红晕蔓延到脖子上,可他还是听话地伸长了手臂,将瓷勺握住,帮顾昀川盛好了汤。 顾昀川看看汤碗,再看向沈柳:“帮阿娘和宝妹也盛满吧。” “啊,好。” 坐着盛汤不多方便,沈柳屈腿半站起身,待拿过碗将汤盛好,才又坐回矮凳上。 顾昀川颔首,温声道:“一桌子都盛了,自己的呢?” 沈柳这才明白,原来他早就瞧出来自己想喝汤了。 刚想拿碗,骨节分明的大手伸了过来,将沈柳的碗拿过去,盛好汤后稳稳地落在了他桌前:“是不是挺简单的?” 沈柳耳尖都红起来,垂头点了点。 赵春梅掩着嘴笑,顾知禧倒是没瞧出来,鼓着小脸儿,黄瓜嚼地脆生生地响。 沈柳两手捧着碗,汤已经温了,可被顾昀川摸过的碗壁却若有似无的发着烫,要不然他贴到掌心的时候,咋会觉得热呢…… 日头西沉,暮色四合,倦鸟成群结队归巢。 灶房里点着盏油灯,豆大的火光照得光影婆娑,墙面斑驳。 沈柳正在洗碗,他抓一小把草木灰在油碗上抹均了,再就着水用丝瓜瓤擦干净,就在他要过第二遍水时,顾知禧进来了。 小姑娘把自后院井里打好的水桶放在地上,打开水缸盖子,拿瓢往缸里舀,她力气小,把水桶拎过来还行,提起来往缸里倒就不成了。 沈柳在洗碗间隙看了她一眼:“你放那吧,我来倒。” 顾知禧也不多客套,将水瓢放下了:“谢谢哥夫。” 沈柳笑笑:“不是多大的事,不用客气。” 顾知禧正要出门,忽然又扭头转回了身,她一手扒在门框上:“啊对了哥夫,你啥时候洗漱擦身呢?” 沈柳把碗摞好,收进柜子里:“我都行。” “那你先洗吧,我等把阿哥的洗脚水烧好再洗。” 沈柳微愣:“天这么热,还要烧水吗?” 顾知禧沉默半晌,声音发沉:“他左边腿从膝盖往下都没啥知觉,大夫说泡泡脚对筋脉好。” 沈柳咬了下唇:“要多热的水?” 顾知禧想了片刻:“寻常温度就行。” “那……我来烧吧。”沈柳脸色微微泛红,在幽微烛火里不太明显,“水热了,我给他端进去。” 顾知禧没应声,却也没走,她扒着门框瞧沈柳,目光灼灼地让沈柳脸上快要着火了,他小声问:“干啥一直看我呀?” 小姑娘摇摇头,嬉笑蹦跳着走了。 星垂平野,月影朦胧,院墙外的柳树条在风里轻轻地晃动,疏影摇曳。 沈柳端着热水进屋时,顾昀川还没有歇下,隔壁书房的灯亮着,不大的房间透着一股暖意。 卧房里没点灯,借着月色,沈柳将木盆在床榻边放下,又走到隔壁房间,门半开着,他敲了敲门框:“我能进来吗?” 里头应地很快:“嗯,进来。” 沈柳跨进门,见顾昀川还在写东西,他不认识字,可也瞧得出他笔下的字迹行云流水,该是很好的了。 沈柳搓了搓手,轻声道:“水打好了,想问问你啥时候歇?” 前些日子,顾昀川接了些替人写字的散碎活儿,祝寿词、贺章、敬神供奉……大抵是他读过些圣贤书,写得一手龙凤字,生意倒是比旁人好上不少。 过去的文人风骨,而今沾染上一身铜臭,昔日同窗扼腕痛惜,斥责他为了散碎银子忘了本心。 可顾昀川心里清楚,顾家颓势,他平日里又不善钻营,一个区区案首的名头,已经很难入仕,而今又跛了条腿,更是跌进了泥潭里,他若还自视清高,将重担全然压在母亲和小妹肩上,才是百无一用。 手里的活要得急,可价钱给的也高。这几日成亲事忙,耽搁了不少时辰,他这才挑灯奋笔。 眼下沈柳叫他回了,他将笔轻轻搁在笔架上,抬起了头:“就回。” 说罢,顾昀川执起油灯,缓慢站起身。 月光顺着门扉倾落,一高一矮两道影子婆娑地映在墙面上。 关上书房的木门,两人前后进了卧房,顾昀川将油灯放在靠床的柜子上,一低头就瞧见热水已经打好了,还徐徐冒着热气。 顾昀川知道是给他打的,他腿伤不愈,阿娘请了不少大夫来瞧,还是个赤脚同他阿娘说,让他多按摩泡脚,就算好不了,也能疏通经脉,舒服许多。 那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日后怕是要成个残废,整日里浑浑噩噩,宛如行尸走肉。 他不愿意别人碰他的废腿,阿娘和小妹便顺着他的心意,却还是不厌其烦地端水倒水,而今倒是换成了他刚过门的小夫郎。 顾昀川在床边坐下,正要脱鞋,一双满是茧子的粗糙小手却伸了过来。 顾昀川忙伸手,将沈柳的手握住了,复又轻轻松开:“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沈柳微愣,无所适从地收回手,揪紧了衣服下摆。 顾昀川知道这小哥儿爱胡思乱想,紧着解释:“不是嫌你,走了一天路了,脏。” 沈柳本想说自己不嫌他脏,可咬了咬嘴唇:“那、那我铺床吧。” 沈柳不知道顾昀川今晚是不是还睡地上,也不敢问,想着要么先把褥子铺了,他今天起的早,不知道汉子把褥子收到哪儿了…… 顾昀川瞧着满地找褥子的小哥儿,不知道怎么就满心烦躁,他淡声道:“不用找了,阿娘把褥子拿去晒了。” 俩人下午去还碗筷,赵春梅就趁着这时机进屋把褥子抱去了后院。 说是晒褥子了,可这褥子被子全是成亲前几天才做好的,新打的棉花,雪白松软,哪用得着去晒,想来是顾知禧多嘴,又叫娘听了去。 可眼下他又觉得褥子没了也挺好,要不这小哥儿还想让他睡地上。 沈柳挠了挠脸:“那我去后院拿。” “不用去了。”顾昀川抿了下唇,“娘说宝妹夜里冷,抱她屋里用了。” “啊……”沈柳耳尖发红,“那你今儿个上床睡吗?” 顾昀川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见小哥儿红扑扑的小脸儿,侧过头淡淡“嗯”了一声。 沈柳忍不住睁圆了眼,复又弯起了眉眼:“好。” 待两人都洗漱好,夜已经深了,夏末暑气还未全消,有些闷人,可是到了后半夜又冷,顾昀川就关了房门,留了扇小窗通风。 他腿脚不方便,睡在靠外面,沈柳已经在床里面躺好了,他羞得厉害,心跳如鼓鸣,耳尖连到颈子一片红,脸都埋进了薄被里。 顾昀川轻声说:“熄灯了。” 小哥儿瓮声瓮气地应:“嗯,好。” 夜静悄悄的,只有蝉鸣蛙声轻轻磨着耳朵。 顾昀川累了一天,尤其日跌走了这许多路,左腿不听使唤,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右脚,现下酸痛得厉害。 他不想沈柳知道,皱紧眉头咬牙硬挺着。 好半晌,窸窸窣窣声起,沈柳自薄被里抬起了头。 借着微弱的月色,他模糊地看见男人正微微发着抖。 顾昀川听见动静,轻声道:“还不睡?不是和宝妹说好了,明早要赶集去买小鸡?” 镇子上许多人家都种菜养鸡,顾家的宅院大,除去敞阔的前后院,还有一片菜地,可却都没有养鸡。 顾知禧说早先是因为阿哥要读书,阿娘怕扰了他清静,就没养。 后头是因为要迎苏家小哥儿进门,担心他嫌鸡味太重,也作罢了。 而今沈柳问起来,顾知禧又来了兴致。 问过赵春梅和顾昀川的意思后,俩人约好了要一块儿赶集买鸡苗。 见沈柳没说话,顾昀川缓声道:“桌子上给你留了些钱,明天我去不了,你多买些喜欢的。” 今天阿娘给了五两碎银,沈柳不舍得花,抠抠搜搜挑了个最小的,说明天一早就去换成铜板。 顾昀川一想到他那模样就忍不住勾唇,还是个钱眼子。 忽然,久未言语的小哥儿开了口,他轻声问:“你是腿疼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早起赶集 许久,顾昀川都没有说话,他不太愿意和人提及他的腿,即便这是个根本无法忽视的问题,他眸色微黯:“我没事,你快睡吧。” 可沈柳却坐起身,摸索着爬了过来:“我给你按按腿吧。” “不必了。” “我、我不嫌你……而且你也不脏。” “不是,不是说这个。” “我、我也不脏。”沈柳急得磕巴,“我洗过手、擦过身了,我也不脏的。” 这都哪儿跟哪儿……顾昀川无奈地叹气,正想着如何解释,却看见夜色昏暗里,沈柳可怜巴巴的眼睛。 他喉结滑滚,指尖收紧,捏得骨节都发了疼:“那……劳烦你了。” 话一出口他当即就后悔了,可跪坐着的小哥儿却如蒙大赦,弯起眉眼,像因为吃到肉骨头连耳朵都立起来的小黄狗。 顾昀川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应下来了,负气地将油灯重新点亮,豆大的火光轻轻跳动。 沈柳让男人趴趴好,顾昀川纠结地眉心成川:“就坐着按……” “那管啥用。”沈柳把枕头拉过来,“趴这上。” 顾昀川见小哥儿一本正经的,深吸一气又呼出,最后还是依言趴在了枕头上。 沈柳坐到床尾去,他伸手去卷顾昀川的裤脚,碰到左腿时,男人下意识开了口:“别碰。” 像被火烫了似的,沈柳收回手,他看着裤脚边露出的不一样粗细的脚踝,心口不由得抽了下,手缓缓覆到了好的那条右腿上。 他的手不大,可力道却足,手握成空拳,用指节压住男人的后膝弯,顺着腿肚子一路往下。 好疼……顾昀川后背绷紧,脸都要埋进枕头里。 沈柳看着他紧收的大腿肌肉:“疼了?” 顾昀川悄悄抹了下颈边的冷汗:“不疼。” 先是拉筋,再是揉按发紧的肌肉,沈柳的手一下又一下,很是认真。 顾昀川借着微弱的灯光,悄悄瞥过去,他发觉沈柳只是瘦,眉眼竟还挺好看的,不动声色地转回脸,抿了抿唇。 顾昀川对自己的左腿讳莫如深,沈柳也不敢多碰,给他揉完右腿就收回了手。 顾昀川翻过身,酸疼的小腿竟真的好了不少,边上小哥儿困得快要睁不开眼,他伸出手,攥成拳头复又张开,缓缓落在他单薄的后背上,生硬地拍了拍:“快睡。” * 天光微亮,撕开了薄云的一角,漏出灿灿金芒。 镇子上的鸡叫过两遍,沈柳还没醒,倒是顾昀川睁开了眼,他看着睡得正熟的小脸儿,想他真是累得紧了。 这时节天亮地早,眼瞧着快到卯时了,顾昀川伸手拍了拍小哥儿的肩膀:“小柳儿,该起了。” 沈柳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伸手揉了把眼睛。 外头正响起敲门声,顾知禧早都洗漱好了,她怕顾昀川还在睡,声音放得很轻:“哥夫,你醒了吗?” 沈柳脑子不多清明,顾昀川帮着应了一声:“就来。” 晨起的声音里带着些哑,听得人耳朵发热,沈柳这下是真的清醒过来了。 他身上穿着里衣,正要换衣裳,想起来顾昀川还在,他扭过脸,支支吾吾:“我、我要换衣裳了。” 顾昀川了然,背过身去:“好,我不看。” 沈柳嫁进门是没有嫁妆的,苏家多半知晓他瞒不过几日,干脆破罐子破摔,红布盖起的嫁妆箱子里只放了两卷草席。他就连换洗衣裳也是赵春梅准备好的,好在夏天短裳干得快,两身轮换着穿倒也够用。 衣裳就放在床尾,一身湖水蓝的圆领短袖衫,按着苏青岚的尺码裁的,穿在沈柳身上显得有些大,他将绦带系到腰间,才合适些。 沈柳爬下床,将银钗插/入发间,正要出门洗漱,身后传来顾昀川沉缓的声音:“桌上钱拿上。” 沈柳看向边桌,顾昀川连钱袋子都给他备好了,他忍不住弯起眉眼:“谢谢。” 白云镇赶集,不是日日都有的,多是每个月的初一、十五,散落在街巷的小商小贩在镇子东头的空地上聚集,赶着日头东升贩卖货品。 清晨日光稀薄,雾气还没散尽。 走这一路,顾知禧的小嘴儿便没停过:“你俩是睡一块儿了嘛?哥夫咋起得这晚啊?” 沈柳被问得耳朵通红,咬着嘴唇半天才磕巴着开了口:“没、没干啥,昨儿个走太多路了,给他揉了揉腿。” 顾知禧怔忡:“揉腿?给我哥?” 小哥儿点点头。 顾知禧不敢置信地看着沈柳,眉毛扭在一起:“不得了,可不得了……” 小姑娘还想再说话,沈柳忙道:“我、我一会儿给你买饼子,你、你别问了。” 顾知禧笑得眉眼弯弯:“那再多个豆腐脑。” “好。” 俩人赶到市集时,已经有不少人了,商户们聚在一起,成列队排好,吆喝声此起彼伏,人头攒动,很是热闹。 顺着人流走,就能将市集逛遍了。 沈柳是头一回来,很是新奇,倒是小姑娘来多了,拉着小哥儿往人堆里挤。 俩人出门早,都没顾上早饭,走这一路早都饿了,一到地方就直奔着吃食去,她早想吃市集的豆腐脑了。 卖豆腐脑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老阿婆,头上围一条蓝布巾,只露出雪白的鬓角,见俩娃娃过来:“来碗豆腐脑啊?” “两碗,一碗多放些葱花。”顾知禧看向沈柳,“哥夫,两个铜板。” 沈柳笑着点头,将钱袋子拿出来,掏了两个铜板。 顾知禧一眼就认出来了,睁圆了眼:“这是阿哥的钱袋子吧?这他都给你了?” 沈柳羞红脸,忙将钱袋子拉好收进怀里:“他是见我没有……借、借我用的。” 其实他也知道,钱袋子是很私人的物件,他们村子里,有挺多姑娘、小哥儿给汉子绣钱袋子定情的。 顾知禧瞧他那宝贝的模样,歪头笑了可久。 沈柳伸手挠了把脸,小声道:“吃豆腐脑了。” 顾知禧不再闹他:“好。” 两人拉过小马扎,沈柳将背上的小筐卸到地上,找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下。 老阿婆掀开布盖头,从筐子里拿了只干净瓷碗出来,另只手打开木桶盖子,先用勺子撇掉一层水,再舀了勺豆腐。 木桶外头裹着棉被保温,豆腐还热乎着。 自家酿的豆腐,都是用的新鲜豆子,豆腐又软又白,盛到碗里还晃荡荡的。 最要紧的还是酱油卤子,阿婆打开木桶盖,一股酱油香味溢了出来,她舀起一大勺子盖在软白的豆腐上,酱色的浓稠汤汁就将豆腐浸满了,再抓上两把香菜、葱花撒在上头,看得人口齿生津。 豆腐脑边上就是卖烧饼的,千层的芝麻酱烧饼,上头撒满了黑芝麻,外酥里嫩,沈柳也拿铜板买了两个。 两人坐在一块儿,沈柳以前没吃过这好东西,学着顾知禧的模样,用勺边将豆腐切开。 他张开口轻轻咬了一口,豆腐软嫩多汁,配上酱油卤子,口感丰富,很是好吃。 沈柳抿了抿唇:“要不买些回去……” “放碗里会洒,而且筐里还得放小鸡呢。”顾知禧吃了口芝麻烧饼,鼓着小脸儿说,“阿哥会自己去吃的,你不用担心他。” “啊……没有,我是想给、给阿娘带。”沈柳急着解释。 顾知禧抬起头,了然地看他一眼,又埋头吃了起来。 俩人吃好了早饭,继续往市集里头走。 东西贩卖得很是齐全,瓜果蔬菜、布匹绸子、香粉胭脂……大到小猪崽,小到针线,应有尽有。 沈柳却在一处不起眼的小摊子前停住了脚。 卖货的是个年轻汉子,正抱着手臂蹲在地上,见有人来了,才站起身:“客官,来看看毛笔。” 汉子只拎了个筐子,筐子上头架一块长条木板,上面摆放着毛笔。 沈柳蹲下来看,他不多会买这种东西,只觉得顾昀川该是用得上。 顾知禧也跟着蹲到他边上,小声说:“想给阿哥买啊?” 沈柳不多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卖毛笔的汉子也蹲过来,拿笔给他瞧:“这是羊毫笔,这个是狼毫的,狼毫要硬一些,笔锋利、笔画精致,小哥儿是买了自己用,还是送人啊?” “送人的。” 年轻汉子一听这话儿,忙将筐子上的长条木板端开了,仔细一瞧,筐子里七七八八装了好几种样式。 他拿出几支来:“送人得寓意好,这上头刻竹子是节节高升,这个是祥云,平步青云,小哥儿是送读书人吧,这些都是好意头。” 沈柳却摇了摇头:“有旁的吗?” “那这个。”汉子打里头又翻出一支来,“高山流水,送知己至交的。紫毫笔,紫气东来,也是好兆头。” 沈柳指尖轻磨着笔杆:“多少钱啊?” “十五文。” “十五文啊……能便宜些嘛?” “不好便宜的,这是取的山里野兔背后带锋的毛,老师傅的手艺,是好笔。” 汉子又拿出些旁的笔来给沈柳瞧,笔尖软榻无锋,毛色混杂,确实差出不少。 见沈柳是真想买,可又犹豫价钱,顾知禧帮着说话:“您就便宜些嘛,我俩打老远过来的,这一大早该是头一单吧,咱互相让一让,也图个开门大吉。”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买小鸡崽 两边磨了许久,终于还到了十二文钱。 汉子用油纸将毛笔包好,双手递给沈柳,笑着摇头:“你家这小妹可真会说道,客官您东西拿好。” 沈柳接过笔,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老板您生意兴隆。” 汉子笑着点头:“用着好的话,您再来,我镇子上有铺面,西街观音桥第二家。” “好。” 沈柳很是欢喜,嘴角止不住地往上扬。 顾知禧知道他不是张扬的性子,就算是很高兴了,也不会像旁的一样手舞足蹈,她瞧着他泛红的耳朵尖,忽然道:“这喜欢我哥啊?” “嗯。” 应了声,沈柳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他脸色涨红:“我、我是说……”他抿了抿唇,不愿在这件事上违心,“他很好。” “哦~”顾知禧拖长了尾音,笑得见牙不见眼,“你才见过他两天,就知道他好了?” 沈柳咬着唇,偏头不看她,小声说:“不是两天。” 后头的话,却怎么也不肯讲了。 这话说半截的,让人听了着急,顾知禧追着他问:“那是几天啊?同我说说嘛。” “哎你瞧这个好看吗?”沈柳将面前摊子上的绣花布鞋拿起来,“给阿娘买一双,我瞧她脚上的底子都薄了。” “净会打岔。”顾知禧笑眯起眼,“好哥夫,同我说说嘛,我抓心挠肝地想听。” 沈柳闹不过她:“那、那我同你讲了,你可不兴告诉旁的。” “不告诉不告诉。”顾知禧两手捧脸,“哥夫快同我讲讲。” 沈柳便支支吾吾说了,末了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 “你那会儿就惦记他了?” “我、我没有。”沈柳忙解释,“我不敢。” 小姑娘咯咯咯地笑:“那眼下敢了,光明正大地惦记,反正是你的。” “你不害臊。”沈柳的指尖都泛起红,他将看的布鞋拿起来,“你、你瞧瞧这个行吗?” 顾知禧知道他害羞,不再闹他,她认真看了看布鞋:“想给阿娘买啊?” “嗯。”沈柳点头,他来顾家,赵春梅照顾他许多,就算知道他不是苏青岚,也从未因此苛待,反而视如己出,对他很好。 顾知禧却摇了摇头,她怕店家听见,和沈柳挨得很近:“家里的鞋都是阿娘做的,底子厚实,要比卖的还好些。你要真想给阿娘买鞋,不如买些棉线,再扯些布面,她指定高兴。” 沈柳又摸了摸鞋底,还是将鞋放下了:“好,听你的。” 不多远就有卖布的,店家架了辆双轮小木车,车停在角落,用大石块抵住轮子防止溜车,车斗挺大,里头装着各色布匹,在日光下很是亮眼。 围着看布的人不少,沈柳和顾知禧走过去,才发现货郎是个哥儿,他身边还带了个小娃娃,眉心一点红,也是个小哥儿。 小娃娃四五岁的模样,很是乖巧,安静地坐在小马扎上,摇晃着两条小胖腿。 沈柳瞧着乐呵,蹲过去和小娃娃说话:“你多大了呀?” 小娃娃看看他,又看看边上的货郎,伸着藕段似的小胖手捂住嘴:“阿父不叫我和不认识的人说话,我不能告诉你。” 沈柳被逗得直笑,边上货郎也跟着笑,他看向沈柳:“客官想买什么样的布面啊?” 沈柳站起来去看车斗里的布匹,什么样式的都有,很是齐全。不过在市集上卖得好的,多还是粗布、麻布,这两样轻薄好穿,价钱也相对便宜。 “想买块布做鞋面,厚实一点的。” 货郎了然,自布匹里抽出两卷:“做鞋面得买这种混织的,硬线里加了棉线,既挺阔又舒服。” 沈柳伸手摸了摸布面,厚实又舒服,他叫顾知禧来看:“宝妹你瞧瞧,这个咋样?” 顾知禧点头,看向货郎:“还有其它花色吗?” 最后选了两种样式,靛蓝印花和岩红的,货郎给包包好,帮着放进了沈柳的小筐子里。 正说着话,一个挺高壮的汉子从人群中间挤出来,手里拿着两个油纸包。 坐在马扎上的小娃娃先张开手:“阿爹!抱抱!” “手上脏,等阿爹擦一下。” “快擦擦!” “好好。”汉子将纸包递给货郎小哥儿,“人可多,等了半天,快尝尝。” 货郎打开油纸包,里头是刚烤好的糖饼子,饼子焦香,顶头冒糖油,他低头咬下一口:“甜呢。” 小娃娃没等见抱,从小马扎上下来,跑过去抱住汉子的小腿。 汉子笑着弯腰给小娃娃抱起来,凑过去亲他的小脸蛋:“好好听阿父话没有啊?” “好好听了。” “这么乖吗?” “嗯!可乖乖!” 沈柳瞧着眼热,想着若是和顾昀川有了孩子,男人定也是这般温柔吧。 正想着,顾知禧拉了拉他的手腕:“哥夫你看,小鸡崽!” 再往前走,是集中卖家禽牲畜的。 竹编的笼子里装着鸡鸭鹅,有几只还穿过了笼子上的圆孔,抻着脖子嘎嘎乱叫。 再往远了瞧,有卖黑皮小猪的,撅着圆屁股哼哼唧唧。 卖鸡崽的是个上了年岁的大爷,坐在小板凳上,他前头放着两个竹编的圆形大提篮,里头装着毛色鲜亮的小鸡崽。 小鸡崽被收拾得很干净,个个精神头十足,扑扇着小翅膀叽叽喳喳。 沈柳走过去蹲下来,伸手拿起一只仔细看,小鸡滴溜溜地转眼睛,扯着嗓子叽叽叫,很是活份,他说:“大爷,您这小鸡崽养得挺好。” “是嘞是嘞,正经的土鸡,好下蛋。”大爷也从篮子里掏出一只,拎起来给沈柳看,“都是养过一个月才拿出来卖的,好成活。” 比起刚孵化满身绒毛的小鸡崽,这小鸡已经长出少许羽翼了,沈柳问:“卖多少钱啊?” “大只的三文,小些的两文。” 沈柳盘算了下今天的花销,又看去顾知禧:“你瞧着咋样呢?” 顾知禧也满意,小鸡长得快,再过几个月就能下蛋了,她问:“我们多买些,能便宜吗?” 大爷人也爽快:“买得多都按两文算,再给你带些苞谷。” 沈柳将背上筐子卸下来,怕这一路颠簸着,筐子底下提前铺了层布。 两人合计着买了十二只鸡苗,挑挑选选放进了筐子里。小鸡个个精神头十足,扑扇着翅膀,凑着毛茸茸的小脑瓜互啄。 背后竹筐子里不时传来小鸡叽叽喳喳的叫声,虽然闹人却不烦心,东西买得差不多了,俩人准备回了。 从市集到家的路不远不近,脚程慢的话,得走半个时辰。好在俩人有说有笑,倒也不觉得烦闷。 过了巳时中,日头悬在半空,今儿个云厚,不多热。 走了一多半的路,远天忽然闪过一道亮光,长剑劈开云霄,紧接着雷声轰鸣,要下雨了。 顾知禧“哎哟”一声,忙喊沈柳快些走:“这天变得也太快了,刚才还有日头呢。” 沈柳不敢耽搁,可脚下也不敢跑快了,生怕筐子里的小鸡受了惊吓。 不多会儿雨就自天幕垂落而至,起初还不大,到后头针脚似的越来越密,很快就将头发、衣裳打得湿透。 俩人都不是矫情人,以往时候都是踩着泥巴一路跑回家,可眼下不行,筐子里的小鸡受不得冷,淋透了再吹阵风,怕是难活的。 可这地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避雨的茅舍都没有。 实在没办法,俩人躲到了大树下,顾知禧擦了把水,忙看了看给阿娘买的棉布,好在外头包了层油纸,里头没咋湿,她裹好揣进怀里:“这地方躲不久,一会儿打雷了危险。” 沈柳一边应声,一边弯腰将背后的小筐子轻轻放到地上。 筐子没有盖头,十几只小鸡崽全都被雨水淋透了,缩成一团耷拉着小脑瓜哀哀地叫。 沈柳伸手摸到筐子底下,本来是给小鸡崽垫脚用的布巾,如今倒派上了别的用场,他抬头看向顾知禧:“宝妹,搭把手。” 顾知禧当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忙跟着蹲下来,帮着把小鸡崽拢好了,将布巾拽了出来。 沈柳拧了把水,将布巾蒙在筐子上,可没有东西固定,布巾一沾水,就往中间沉。 他抿了抿唇:“这雨下个没完,不知道啥时候能停。我瞧着路不远了,咱俩还是得往家赶。” 顾知禧点头:“那我帮你一块儿拎筐子。” “不得行,两个人拎更晃。”沈柳抹了把脸,“我抱着筐子走,你先跑回家。” “那怎么行,我肯定不能丢下你,叫阿哥知道了要说我的。” “我叫你回的,他能说你啥?” 顾知禧还是摇头:“一块儿回,路上有个啥我还能搭把手。” 眼瞧着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沈柳犟不过她,只好一块儿走。 他抱着筐,怕湿透的布巾沾到小鸡崽身上,手臂和筐子夹紧了布巾一头,另一头拿手用力抻着。 可饶是如此,还得走一段路就到树下拧一把水。 像是要下完夏日的最后一场雨,暴雨如注,天都下白了。 噼里啪啦的耳际嘈乱,目之所及全是雨水。忽然,一道人影自白茫茫大雨里走了过来。 沈柳先是看见了蓑衣下的半截手杖,然后是一瘸一拐的步伐。 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向半空,将头上的斗笠摘下,扣在了沈柳的头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暴雨天 “阿哥,你咋来了?” 顾昀川没说话,将伞递给顾知禧,他见沈柳抱着筐子不多方便,撑开后才交到了他手里。 小哥儿接过伞,将伞柄穿过手臂和竹筐的空隙,把筐子遮严实后,忙又去摘头上的斗笠。 顾昀川却将他的手按住了:“戴好了。” 只这一会儿,雨水已经淋湿了顾昀川的头发,顺着脸颊淌进衣衫里。 沈柳急起来:“你头发都湿了,会着凉的。” 顾昀川看着他湿漉漉的小脸儿,无奈着叹气,自己浇成这样了不怕着凉,倒是担心起他来了。 他伸手将沈柳头上的斗笠重新戴回自己头上,又将架在筐子上的伞抽出来,举过沈柳的头顶:“回家吧。” 三人就这么缓慢地往家走,因为举着伞,顾昀川和沈柳不由得越走越靠近。 男人跛着腿走了这么远的路,要一手拄拐杖一手拿伞,呼吸声又粗又重,听得沈柳耳朵发烫。 他想着,这么远的路,就是他这样的好腿,也要走上好一会儿,那顾昀川呢,可能是在下雨的那一刻就出门了。 是接宝妹吗?或者还兼顾着接一接他。 沈柳心里发甜,不动声色地偷偷去瞧男人,他以为自己小心又隐蔽,谁料大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发顶:“好好看路。” 三人到家时,雨还没停,看这势头,真是要将天都下漏了。 赵春梅正在灶房里等着,见几人回来,忙去拿布巾:“快进屋快进屋,娘做了姜汤,喝了暖暖身子。” 顾知禧跑向灶房,到门口收了伞:“阿娘,这雨下得好大,冷得很。” 赵春梅拿着布巾给她擦头擦身:“哎哟咋没找个地界躲一躲,这给淋的。” “市集太偏了,找不着地方躲。”顾知禧接了姜汤,喝了一大口,辣得直吐舌头,她伸手到衣服里,把牛皮纸包拿出来,瞧了眼里头的物件,“还好没浸透,阿娘快瞧瞧。” “给我买的啊?乱花钱。”说是这般说,赵春梅还是欢喜,眉眼都弯了起来。 顾知禧拧了把衣角:“哥夫张罗的,我给选的花色,阿娘你瞧瞧可是喜欢。” 赵春梅打开油纸包,将里头布面拿出来,她伸手摸了摸:“这好看啊。” 她偏头去看沈柳,小哥儿抱着筐子走得慢,才进了灶房:“多谢我乖儿,还想着娘。” 沈柳脸上红彤彤的,小声说:“娘喜欢就好。” 顾知禧凑过来:“哥夫瞧您鞋旧了,本来想给您买新鞋的,我瞧人家摊子纳的鞋底子还不如娘做的好,就买了布面,娘喜欢就成。” “喜欢。”赵春梅有些粗糙的手不住地摸布面,她看向沈柳:“得可贵了吧,花你好些钱。” “不贵。”沈柳微微偏过头,瞧了顾昀川一眼,“他给的钱,没花啥。” 顾知禧笑着眯眼,明知故问道:“‘他’是谁啊……” 沈柳不多好意思地挠了下脸,轻声道:“昀川给的,哎呀宝妹……” 顾昀川摘下蓑衣斗笠,放到墙边倚上,余光瞧着沈柳,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 几人身上都淋湿了,尤其沈柳和顾知禧,从头到脚就没有一块干的地方。 赵春梅催着俩人喝了姜汤,赶紧擦擦身换件干净衣裳。 屋子地方不够大,又男女有别,沈柳让顾知禧先洗:“我去柴房,给小鸡崽擦擦干净。” “娘给水兑好了,端去你屋里吧,待会儿再冷着。” “没事儿,我不多冷,等这一会儿不碍事。”沈柳将地上筐子抱起来,小鸡崽毛湿答答的,冷得窝在一块儿喳喳乱叫。 顾昀川身上没怎么湿,倒是头发到胸前衣裳都湿了个透,他拿起手杖:“我陪他过去。” “川儿,把巾子拿上,给小柳儿擦擦脸,再冻着。” 顾昀川接过布巾搭在肩膀上,缓步踱到门口,给沈柳撑开伞,俩人一块儿往柴房里去。 灶房里,顾知禧捂着嘴咯咯笑:“我瞧着阿哥可仔细着哥夫了,腿脚不好,还走这老远去接。” 赵春梅不置可否:“仔细着点好,娘瞧着小柳也好,乖巧实在还知道疼人,说不准还能喜欢上你阿哥,这就水到渠成了。” 顾知禧歪着头把发带解开,随意道:“他喜欢的。” “什么?” 顾知禧睁大眼睛,伸手捂住嘴:“哎呀!我、我可啥也没说。” “快和娘说说,怎么回事?” …… 柴房在灶房的斜对面,推开门,砍好的柴码放在墙边,堆得很高。 四面都是墙,没有窗子,有点儿闷热,倒是适合小鸡崽。 沈柳将筐子轻轻落在地上,蹲下来手臂压在膝盖上,仔仔细细地看小鸡崽。 还好这十几只小鸡都半个来月的大小,淋得虽然湿,倒是还活份,转着小脑瓜四处看,叽叽喳喳的就没停下来过。 顾昀川将伞收好放到墙边靠着,他腿不好,不方便蹲下来,就站在边上瞧着小哥儿:“擦干点儿再弄。” 沈柳接过布巾,其实方才已经擦过一遍了,只是衣裳没换,湿答答地粘在身上,咋擦都不舒服。 只是这一动,又被怀里的东西硌了一下。 沈柳偏头瞧一眼顾昀川,伸手揉了把脸,轻声道:“那个……早上赶集,我给你买了东西。” 闻声,顾昀川歪了歪头,唇边勾起的弧度,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什么?” 沈柳站起身,伸手进衣裳里,将那个牛皮纸包拿了出来。 走了这么久的路,牛皮纸包已经湿了,皱得不成样子,沈柳潮湿的小手轻轻抚了抚:“湿了……不多好看了。” 顾昀川伸手接过来,潮湿的牛皮纸包上还带着小哥儿的温度,指尖轻轻摩挲:“能打开看吗?” “能、能。” 其实接过来时,顾昀川就已经知道是什么了,可当他打开,心口还是止不住地泛了涟漪。 他上了这么多年的书塾,见过许多文房四宝,在给苏家的聘礼中,也有君品轩买地上好的笔墨纸砚,可他瞧着这紫毫笔,竟然欢喜。 一种陌生的情绪,在喉咙、胸口汇集,缓慢地往周身蔓延,他有些口干舌燥:“我很喜欢,多谢。” 沈柳伸手抓了把脸,心口甜丝丝的:“你、你喜欢就成。” 他不敢瞧人,赶忙蹲回去:“我、我得收拾小鸡了。” 顾昀川看了他许久,到角落里将小马扎拎过来,放到沈柳屁股后面:“坐着弄。” 沈柳头都不敢抬,反手在背后摸了摸,坐到小马扎上。 他耳朵连着颈子红了一大片,顾昀川知道他害羞,心里长草了一样难受。 他本不是个好逗弄人的性子,可看着沈柳,指尖都在发痒,忍不住地想摸摸他发红的耳垂。 忽然,本就没关的门边起了敲门声,赵春梅拿着干净竹编筐子过来:“打搅你们没有?我瞧着筐子湿了,拿了个干净的来。” 这声音打破了沉默,沈柳忙站起身接过筐子:“还是娘想得周全。” 赵春梅偷摸瞧了他俩几眼,抿着嘴笑:“那娘先过去忙,还一会儿宝妹洗完了,你就赶紧过来。” “嗯,好。” 四四方方的竹编筐子大小适中,里头还铺了厚实的小褥子,很是舒服。 沈柳将筐子放到地上,坐回马扎上干活。 他知道顾昀川就在边上站着,他高大的身形挡住了一片光线,让本就不亮堂的柴房更显得昏暗,在还未停歇的暴雨里滋生出让人方寸大乱的情愫。 他得干点什么,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不然总想着背后的男人。 沈柳将小鸡崽自筐子里捞出来,用干燥的布巾仔仔细细擦过一遍,才放进边上干净的竹筐里。 他做事儿认真又有条不紊,还能分出心来给两只打架的小鸡分分开,伸着指头安抚似的摸摸它们的小脑瓜。 顾昀川听着门外雨声,看着沈柳干活儿,竟也觉得心里平静。 这个小哥儿,背脊单薄,看着弱不禁风,其实像小草一样,任凭苦难波折,却也挣扎着向上。 他善良沉静,从不自怨自艾,用仅有的一点点尽力地惠泽别人,顾昀川忽然觉得……他很可爱。 沈柳不知道背后的男人心里起了一阵风暴,他将小鸡崽都收拾好,又喂了一遍食,自马扎上起身。 外头正好响起了顾知禧的声音:“哥夫,过来擦身!” “啊来了!” 沈柳红着脸看去顾昀川,眼神有些闪躲:“那个……我先过去。” 顾昀川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支毛笔,指尖摩挲着笔杆上的高山流水:“我头发湿了。” 沈柳不大明白他的意思,试探着问:“要我帮你洗洗吗?” “好。” 沈柳抿了抿唇:“那、那我洗好了叫你。” 见顾昀川点头,他心跳如擂鼓,冒雨跑向了灶房。 灶房里,东西都是备好的,干净的木盆、烧好的热水,连布巾都规整地放好了。 沈柳关紧门,伸手搓了把发红的脸颊,在门边缓了好久,才开始兑水。 他打开水缸的木盖子,舀了两瓢冷水,又倒了半盆的热水,摸着水温差不离了,将身上的衣裳脱了个干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夫郎给洗头 热水擦在身上的感觉好舒服……沈柳喟叹出声。 以前在家的时候,院子里是不打井的,想要吃水得挑着扁担到村口去,他那时候年纪小,就算力气比寻常哥儿大,真要扛两桶水回来也是费劲儿。 家里吃水紧,用水就紧。 像这样舒舒服服地洗澡擦身,还能将头发一并洗了,是很少有的。 顾家灶房的地,原本是硬土面的,后来为了洗漱方便,赵春梅和年幼的顾昀川、顾知禧,到山里背了几天的石头块儿,挑挑拣拣找出表面还算平整光滑的,连着铺了几天,才将灶房的土地改成了石头地。 而今洗漱方便很多,也不怕把鞋弄脏了。 盆子放在架台上,沈柳先洗了把脸,再将布巾在水里过一遍,拧到半干,从脸擦到颈子,反复几次,将周身都擦了个干净。 换过两盆水,小哥儿就着木盆将布巾子拧干,将身上的水珠都擦干净。 身上一清爽,潮湿的头发就让人难受起来。 沈柳想着既然都洗了,也不嫌这点麻烦,而且阿娘早把皂角水煮好晾凉了,估摸着是方便他洗的。 沈柳瞧着瘦,一副没长开的模样,头发倒是厚实,他歪着头将发绳解开,头发都打成绺了,用手指轻轻弄松,俯身凑到了水盆里。 头发进到水里很快就散开了,沈柳伸手到皂角水里掬起小捧揉到头发上,很快起了细细密密的白色泡沫,带着一股清香味,好像身上都跟着香了起来。 洗好了头发,沈柳拿布巾将头发裹住,刚想找衣裳……伸手拍了下脑袋,方才进来的着急,根本没想着拿衣裳。 他那衣裳……昨儿个换下来洗好后在后院挂着了,今天雨下地这么大,阿娘该是收回房里了。 沈柳咬着嘴唇,瞧了瞧换下来的湿透的衣裳,呼出口气,小心翼翼到门边,探出半个脑瓜:“唔阿娘、宝妹……” 他性子内向,在自家院里也不敢叫得太大声,外头雨声噼啪,将他猫儿似的声音淹没进了雨里。 没有人应,沈柳负气地垂下头,想着要么就把湿衣裳洗干净了穿上,到屋里拿了换洗的再擦一遍身。 忽然,有人敲了敲门板,一阵闷响。 沈柳惊喜地抬起头,就看见顾昀川将衣裳递了过来:“冷不冷?” 沈柳脸上霎时红了个透,他身上啥也没穿:“喝过姜汤了,不咋冷。” 顾昀川看着他发红的脸颊,将衣裳往里送了送。 沈柳缩着肩膀,从门缝里探出一只手,将衣裳接了过来:“谢谢。” 门被轻轻关上,雨还在下,只是小了许多,落在屋檐上,沙沙的挠人心。 沈柳将衣裳穿好,把屋子简单收拾了下,水盆擦洗干净,脏水倒进桶里,又重新烧了一锅热水,这才推开了门。 雨终于停了,天色放晴,微风拂面,混着些泥土的清香味。 看这样子,该是不会下了,沈柳将衣裳挂到后院去,把脏水桶倒干净,才进屋子找顾昀川。 意料之中的,顾昀川正在书房写字,他湿得不多厉害,方才擦过后已经干了。 听见敲门声搁下笔,缓缓抬起头,喉咙不自觉地滚了下,沈柳穿一身月白衣衫,他头发没干,就松松地扎着垂在背上,小哥儿抿唇笑了下:“水我烧好了,给你洗头吧。” 顾昀川这般大的人了,就算摔坏了腿,以往时候也都是自己洗漱。 可方才也确实是想同这小哥儿多说些话、多待一会儿,便找了个唐突的借口。 可沈柳来找他了,他又说不清的欢喜,沉默地咽了口唾沫:“这就来。” 灶房里炉火烧得正旺,灶上水烧开了,咕噜咕噜的沸响。 沈柳蹲下/身,用炉钩子将火灭了,把木盆放到砖垒的土灶沿,先盛了小半盆冷水,又舀了瓢热水,兑温后用手试了试温度,他看向顾昀川:“堂屋的椅子,能用吗?” 见男人点头,沈柳兴冲冲地跑出去,不多会儿就一手一个,将两把椅子搬了过来。 主位的太师椅太重了,又是上好的木头,他不多敢用,就拿了墙边备用的两把。 沈柳将椅子放好,让顾昀川坐下,又将另一把椅子放到他身后,上面放了一张小板凳。 顾昀川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他的夫郎很聪明。 沈柳将木盆放到小板凳上,轻声说:“我给你拆头发了。” 顾昀川虽然没有回头,可目光都柔和了下来:“好。” 粗糙的带着细小伤疤的手伸过来,将团发上的玉钗取了下来。 头发松散开,发尾落进了木盆里,沈柳轻声道:“你头往后仰,靠在椅背上。” 顾昀川听话照做,不多会儿,就听见轻起的水波声,温水缓缓流进发间,润湿了头皮。 他以前自己洗漱,一条跛腿蹲不下起不来,时常弄得狼狈不堪。而今有沈柳帮忙,指腹按摩着他的头皮,他竟舒服地闭上了眼。 沈柳洗得认真,他掬了捧皂角水,缓缓揉在顾昀川的头发上,不多会儿,就起了一层泡沫,满屋子都是皂角的香。 日头高悬,已经快晌午了。 灶房外墙边,赵春梅刚想进门,正巧瞧见这一幕,她没打扰,放轻脚步退开了。 边上的顾知禧一愣,忙跟着阿娘一块儿走到了边上,她捂着嘴:“阿哥还让人洗头了?” “是稀奇。”赵春梅直咂摸嘴,她这个儿子她清楚,性子刚强,尤其腿伤了之后,不想旁人觉得他没用,更是什么都不让人帮,而今竟然肯叫小哥儿洗头了。 顾知禧点点头:“我就说阿哥仔细他,昨儿个夜里,还让哥夫给揉腿了呢。” 赵春梅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右腿,左边的还是不给碰。”顾知禧眉心舒展,笑起来,“只要阿哥欢喜,我便欢喜。” 赵春梅久久没有说话,她蓦地想起来,前日两人上苏家讨要说法,苏家老爷并不知情,听了原委后更是气得不轻,他叫苏青岚出来,说是绑也得给人绑去顾家。 那会子,苏家小哥儿因不愿去晋州躲风头,在家耽搁了一日,被抓出来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苏母卢氏跟着告饶求情,顾昀川念着旧情,无奈松了口。 可如今仔细想来,赵春梅倒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儿了,他这个儿子,若真是不情愿,两边都不娶就是。她早说过,只当认下小柳这个儿子,过些年便和离。 可顾昀川怎么说来着,他说小柳乖巧听话……想来那会儿他就满意这小哥儿了。 见赵春梅久未言语,顾知禧摇了摇她的胳膊:“可是阿娘,我饿了……” 她一大早就起来赶集了,回来又下了场大雨,这眼看着就未时了,早都饿了。 “再等一会儿,快洗好了。”赵春梅见闺女还苦个脸,“待会儿娘再给你们煎个蛋,蛋边炸得焦脆的。” 顾知禧眉开眼笑:“行!” 灶房里,顾昀川仰靠在椅背上,沈柳怕木头硌着他颈子,还将干布巾叠厚了,放在他后颈子处给他垫上。 洗了这般久,顾昀川都没有睁开眼睛,想来是舒服的。 沈柳又换了一遍水,方才他皂角水放得多,泡沫不多好洗,揉搓了几遍后,水才见清。 沈柳用布巾包住顾昀川的头发,他头发又多又厚,擦了几遍还是有些湿,沈柳将布巾子过水投洗好,拧干再展平,又擦拭起来。 等到快干时,沈柳把后面的椅子和小板凳都撤掉了,男人闭着眼,长发垂散下来,竟然少了些锐利,带着些慵懒和平静。 日光倾落,将灶房分割出阴阳两面,顾昀川半面脸孔都浸在日光里,干净的脸颊,被晒得微微透粉的眼皮,高挺的鼻梁。 沈柳像是沉浸在梦魇里,伸出手轻轻碰了碰男人的薄唇:“好俊啊……” 他忙屏住呼吸,想着自己方才定是魔障了,慌张地去看顾昀川,见他没有睁眼,才轻轻呼出口气。 沈柳平息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拍了拍男人的肩膀:“洗好了。” 顾昀川睁开眼,看着小哥儿发红的脸颊,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 他头发没干透,不好梳起来,沈柳就用梳子稍微梳顺些,用发带绑好了。 两人一块儿收拾了灶房,沈柳把板凳放回原位,把椅子擦干净搬回堂屋,回来时,顾昀川已经将脏水桶倒干净,木盆洗净放好了。 * 时间耽搁得久了些,晌午饭便做得简单,赵春梅下了一锅番柿子蛋花疙瘩汤。 她掐着白瓷碗边,舀上半碗面粉,再舀一瓢冷水,细水流似的往面粉碗里倒,筷子缓缓搅动,不多会儿就把面粉搅拌成了面絮。 再起锅烧油,半勺猪油下锅,放葱姜蒜提味,满屋子飘香。 番柿子是自家菜地里种的,昨儿个才摘回来,青里透着红,摸着硬实,切一刀下去满满的汁水。 赵春梅将番柿子块儿下锅,炒出鲜汤,放两瓢冷水烧热,见汤起沸,将方才备好的面絮下锅,待煮得在汤里翻滚起来,把打好的鸡蛋液淋入锅里。 用筷子搅了搅,不多会儿,疙瘩汤便煮沸了,鲜柿子的红汤里漂着鸡蛋花,调上酱醋,滴上两滴香油,香气扑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不合时宜的光景 清晨才下过雨,虽然出了太阳,可地上还潮湿着,不好在院儿里搭小桌子吃饭,因此就改回了堂屋偏厅的圆桌上,以往天冷的时候,顾家就是在这儿吃的饭。 四人围坐,饭桌中间放着个大瓷盆,满满一盆的番柿子蛋花疙瘩汤,临出锅前赵春梅滴了几滴香油,又撒了一把葱花,热气腾腾的满屋子香味。 疙瘩汤边上是用白瓷盘盛着的煎鸡蛋,顾家之前没养鸡,鸡蛋得拿菜和邻居换,或者到市集上买,赵春梅不是小气的人,可家里不是大富大贵,吃穿用度还是得算计着来。 疙瘩汤里已经打了两个蛋,煎鸡蛋就只给三个孩子做了,两面金黄,边缘又酥又脆,中间蛋黄溏心的,还在流油。 赵春梅拿勺子把疙瘩汤都盛好:“做得着急,简单了点儿。” 顾知禧接过碗,埋头喝了一大口:“娘做的疙瘩汤最好吃了,咋会简单。” “慢点喝,烫。”赵春梅将盛好的疙瘩汤递给沈柳,边说,“娘煎了鸡蛋,热乎的好吃,快夹了尝尝。” “嗯。”沈柳忙点头,瞧着盘子里的鸡蛋,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这东西金贵,以往在家里,只有病得起不来了,才会拿碗打上一个,用滚水冲个鸡蛋花喝,要说单拿猪油煎过了吃,是从来没有过的。 顾昀川知道他夫郎的性子,就是再欢喜也不会头一个动筷,他便夹到了沈柳的碗里。 果然,小哥儿睁圆了眼睛,瞧了煎蛋好一会儿,又转头看去顾昀川,弯起眉眼笑了开来。 盘子里还有两只蛋,顾昀川夹了一只放到顾知禧的碗里,把最后一个夹给了赵春梅。 “哎不要不要,娘不爱吃煎蛋。”赵春梅推拒,“你仨一人一个,娘算好的。” “娘吃。”忽然,沈柳开了口,他将碗里的煎蛋分作两半,大的一半夹到了顾昀川的碗里,“我、我和相公吃一个。” 后面半句声如蛟呐,可桌上几人都听见了,顾知禧嚼得起劲儿,还不忘看两人一眼,笑得见牙不见眼。 本还推拒的赵春梅也放下了碗:“好好,那娘就不推了,乖儿和相公吃一个。” 一听这话,顾知禧直接笑出了声,倒是桌边的沈柳耳朵连着脸颊再到颈子全红了,他头都快要埋进碗里,小声说:“宝妹别笑我了。” 顾昀川抿唇含笑,忍了许久,指尖摩挲,轻轻捏了捏小哥儿的后颈子。 * 自打买了小鸡崽,沈柳可算忙活了起来。 鸡崽个头小,怕放在外头被黄仙儿叼了去,沈柳就先在柴房养上了。 赵春梅说等过两天她空下来了,就带他上山里砍木头,把后院围出块地界养鸡,再捡些石块垒个鸡窝,夜里头鸡也有地方睡。 这几天就先放在柴房里养,柴房没有窗,怕小鸡崽闷坏了,顾知禧搬了个大石块子堵门,门就开一道小缝,既够通风,也不怕小鸡崽乱跑。 月升平野,星光闪烁,仿佛一场雨后就变了季节,前日还闷燥的夏夜,眼下已是晚风微凉,俨然到了秋天。 沈柳给小鸡崽又喂了遍食,怕小鸡嚼不烂,还用碾子把苞谷打成了碎粉喂的,可这个大小的鸡崽仿佛不知道饱为何物,吃过苞谷还不停歇,抻着颈子追着他讨食。 沈柳伸手点了点小鸡崽毛茸茸的脑瓜:“可不能再吃了,要么撑坏了。” 给筐子上头又铺了层干草,往柴房里头挪了挪,转身出了门。 瞧着时辰差不多,灶上的热水也滚沸了。 沈柳接下了给顾昀川端洗脚水的活儿,其实就是顺手的事儿,他自己洗好之后烧上一锅水,再看看小鸡崽,回来时水也烧好了。 用手试了下水温,冷水放多了有点凉,又添了小半的热水,这才端出了门。 顾昀川早早回了卧房,因着下午没出门,长发一直用发带束在背后,听见开门声,将书放到了一边,自觉挪到了床边上。 沈柳知道他不多愿意让人碰腿,只将木盆在他脚下放好了,又把布巾放到了趁手的地方,坐到了床沿边,等着男人洗完好去倒水。 烛火幽微,映得屋子暖黄,俩人挨得那么近,凭生了些情愫。 顾昀川将脚放进水里,他只一只脚有知觉,可也觉得周身都跟着暖和起来:“小鸡怎么样了?” “又喂了遍苞谷碎。”一说到小鸡崽沈柳话都多了起来,“这回买的小鸡崽都是半个多月的,胖乎乎的可好玩儿了。” 顾昀川看着小哥儿弯起的眉眼,莫名地跟着高兴:“追着你讨食吗?” “你咋知道呢,吃不饱似的,可我没喂太多,怕撑坏了。” 顾昀川看着小哥儿,轻声说:“吃得多,长得就快。” 沈柳直点头:“长快些就能下蛋了,到时候家里有吃不完的蛋,阿娘也不用省着了。” “你和阿娘处得倒是好。” “阿娘人好,对我也好。”沈柳笑起来,“阿娘还说等不忙了就带我上山捡石块子呢,在后院垒个鸡窝,小鸡崽就不用挤在柴房了。” 闻声,顾昀川皱了皱眉头,缓声说:“大伯娘二妹的女儿才生了个小子,阿娘帮忙做虎头鞋,闲不下来。” “啊……”沈柳手指抠抠衣边,“那我找宝妹吧。” 找了这个找那个,就是不说找他。 顾昀川唇线拉得平直:“她自小干不来这些,你找她有什么用。” 见沈柳不说话,顾昀川装地不在意:“怎么没和我说?” “你忙着写字,不想吵你,也不是多着急的事儿。” “哦。”男人叹了一息,“我手里这副字快写好了,抽出些时间也不是不行……” 沈柳欢喜得背都挺直了:“真的呀?” 顾昀川刻意压着唇角,淡淡地应:“嗯。” 借着倒水的工夫,沈柳又上柴房看了眼小鸡崽。 朦胧月色里,就瞧见小鸡崽三三两两的偎在一块儿,睡得正熟,不时发出叽喳叫声,像是在说梦话。 沈柳没敢多看,生怕给小家伙们吵醒了,踮着脚出门,留出一道门缝,用大石块儿把门压住了。 天确实冷下来了,尤其有风吹过来,直冻胳膊。 沈柳搓了搓手臂,推门进去,顾昀川已经将被子都铺好了,男人只着雪色里衣,发带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了,有几缕头发散在身前。 沈柳反身关门,半天都没敢转回来。 他对着门板冷静了好半晌,想着自己真是色胆包天,惦记顾昀川英俊惦记了好几年,而今瞧见他褪去了平日的锋利,温润得像是……他想了半晌,只想到了白瓷盆里的嫩豆腐块儿,心里更是躁动难耐。 顾昀川见沈柳半天不过来:“面壁思过呢?怎么不过来?” “啊就来。”沈柳咽了口唾沫,赶紧收了不该有的心思,将衣摆往下拽了拽,挡住些不合时宜的光景,磨磨蹭蹭地爬上了床。 脸上热、身上也热,沈柳小心翼翼坐到角落里,拿被角挡住腰。 他笨拙的小动作,在顾昀川眼里几乎无处遁形,男人也没拆穿,缓声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沈柳不敢看人,别着头挠耳朵:“去看了小鸡崽,都睡下了。” “忙一天了,累不累?” 沈柳看着瘦弱,可确实是山里孩子,做苦力搬苞谷,饿急了和狗抢食,眼下这些不算什么:“也没干啥重活,不累。” “那……帮我捶捶腿?” 顾昀川难得主动让人帮忙,他面色平静,可指尖却悄悄捏住了骨节。 “啊……好。” 沈柳满口应下,他换了个地方:“还像昨儿个似的趴着吗?” “就这样吧。” 这样……俩人都坐着咋弄啊? 沈柳觉得伸不开手,使不上劲儿,顾昀川却用手抬住膝后,将左边那条废腿搭在了沈柳的腿上。 沈柳不敢动,他狐疑地看过去。 顾昀川面色如常,抬手拉住裤腿,往上提了提,露出瘦削的小腿,他缓声道:“怕么?” 沈柳微怔,摇头:“不怕。” 顾昀川看了他许久,像是要从这张平静的脸上看出些伪装的端倪,可是没有,沈柳眼神清澈得像水一样。 顾昀川垂眸,本来严肃的下颌线条也柔和了起来,他喉结滑滚,手指攥紧裤子,近乎将自己完全剖开地拉高裤脚。 沈柳看着皮肤上面扭曲的、纵横交错的伤疤,眉毛皱得很紧,他吸了吸鼻子:“往后我给你捶腿,我捶得可好了。” 顾昀川腿伤了大半年了,崩溃过、怨恨过,深深长夜里恸哭过,感情重塑后已经可以很平静地面对,可看到沈柳的表情还是抽痛了一下。 他手撑在两侧,上身向后仰,偏头笑起来:“捶得很好吗?” “嗯!”小哥儿认真看着他,“你若觉得不成……我还可以同别人学!” 顾昀川正了正色,上身倾压过来,抬手按在沈柳的后颈,指尖摩挲,他喉咙微微滚动,哑声道:“我们……是不是也该圆房了。” 烛火跳了两跳,沈柳脸上腾起一片红,紧张地眼睫都抖了起来。 他偏过头不敢瞧人,只在喉间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紧接着,手被顾昀川握紧了,而后是熟悉的温热的气息,与吹熄的烛火一同潜入无际黑暗。 顾昀川从不知晓自己竟会这般耐不住性子,他只觉得又燥又热,像有一攒火,烧得理智全无。 山风吹开薄雾,树影婆娑,夜犹漫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我骗的 日头初升,晨曦穿过层云,透过门窗缝隙,碎成一地的圆。 顾昀川睁开眼,怀里的沈柳还在睡,这小哥儿向来勤快,就是白日里走上二里路,也很少睡懒觉,像今天这样怠懒的,从未有过,想来是夜里真累着了。 顾昀川把他额前碎发往边上拨了拨,小哥儿睡得正熟,连点反应都没有。 想到昨天夜里失控的场面,顾昀川忍不住亲了亲沈柳的额头,又反过身将床里一只手掌大小的木质匣子拿了过来。 轻轻打开,里头正是顾家传给“儿媳妇”的玉镯子,成亲那天夜里,小哥儿亲自摘下来还给他的。 顾昀川将镯子拿出来,拉过沈柳的手腕,缓缓套了上去。 赵春梅和顾知禧倒是早都起了,顾昀川出来洗漱时,顾知禧正蹲在灶房外面洗葱,小葱是晨露未干时现掐的,嫩生生的青白分明,她喊了一声“阿哥”,偏着头问:“咋没见我哥夫呢?他平日里醒得最早了。” “睡着呢。”顾昀川舀水洗脸,“哎你别去吵他。” 顾知禧半起不起地撅着腚:“今早上吃稀饭配葱油饼,他爱吃,我叫叫他。” “给他留出来吧,一会儿我端进去。” “他咋了?病了?”顾知禧站站直,“我就说昨儿个那雨太冷了,他又在我后头换的衣裳,定是寒着了。” 顾昀川抿紧唇,咽了口唾沫,想他学富五车,满肚子墨水,这会儿竟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赵春梅正在揉面,听见俩人说话,跟着应了句:“那别叫他了,待会儿娘做碗姜汤,还不成就上铺子抓点药。” 说着赵春梅到筐子里拿了块儿姜,顾家菜地里没种这个,姜块还是前些日子隔壁婶子给的,地里刚下来很是新鲜,一掐就出水。 顾昀川用布巾擦了把脸,沉默了好一会儿,垂着眼睫缓声道:“阿娘您别忙了。” 赵春梅把姜过水洗了一遍,头都没抬:“不忙,顺手的事儿。” 顾昀川无奈地叹了口气,沉吟片刻后同赵春梅耳语,好半晌,赵春梅将手里的姜放到了案板上,她快步走出门,满面喜色:“宝妹,快别洗葱了,去前街孙屠户家买二两肉。” 几日前顾家做席,确也收了邻里不少喜礼,可夏天肉存放不住,被赵春梅拿到铺子和人换了粮食。平日里吃肉,现买的新鲜。 顾知禧还不知道怎么了,扭过头看她:“不吃葱油饼了?” “也吃。”赵春梅笑起来,“娘给小柳包个馄饨,等他醒了吃。” 顾知禧甩了甩手上的水:“要去隔壁铺子抓药吗?” “不用,买了肉就成了。” 小姑娘点点头,到赵春梅房里拿上钱,匆匆跑出了门。 这种事儿被放到人前来说,顾昀川多少有些不自在,他轻咳一声:“阿娘,倒也不用这么兴师动众。” “娘欢喜。”赵春梅洗了把手,回到案板前继续擀面,她呼出一息,缓声说,“娘也不是求你俩快些生个娃,你这孩子娘知道,心里话都不肯同人讲的。” 和苏家结亲的事儿是一早就定好的,不好推脱,要么他这个儿子,怕是不会成婚的。 他那条腿,连亲娘亲妹都不给多瞧,又怎好给旁人看,赵春梅一直担心他过不去心里的坎……谁知道俩人这般好。 “他疼疼你,你疼疼他,心里就不空,就暖和。”赵春梅手下不停,将面团搓成长条,分成几段,她浅笑着道,“娘就知道你俩能过好,他喜欢你这些年了,你也好好对他,别辜负了人家。” “什么?”顾昀川心口抽紧。 “娘说你好好对他,别辜负了人家。” “他喜欢我这些年了?” “……”赵春梅手忙脚乱地揉饼,头都不抬。 顾昀川急起来:“娘?” “哎呀我答应过宝妹不说的。” * 辰时末,日光正盛,树梢头有小麻雀凑在一块儿叽叽喳喳,很是恼人。 沈柳自睡梦里醒过来,伸手揉了把眼睛,脑子还发蒙,先看见了腕子上的玉镯子。 镯子,顾家的镯子。 沈柳抬手摸了摸,玉镯子清透温凉,他戴过一整日,在婚房里满心忐忑时,就是摸着这只镯子过来的……可他明明还给顾昀川了,怎么又戴回自己手腕上了? 刚想起身,就感觉后背疼,紧接着尾椎到大腿全都抽痛了起来。 沈柳脸色腾的一下烧上来,忙伸手捂住脸,缩进了被子里,昨儿个夜里,俩人圆房了。 他想着想着忍不住勾起唇,是顾昀川,那可是顾昀川…… 雀跃地在被子里打了几个滚,蓦地,听见了敲门声。 顾知禧的声音隔着门板传了过来:“哥夫,你醒了没?” 沈柳忙自被子里起身,急急慌慌地穿上亵衣:“啊……醒了!” “那我进来了?” 屋子一早开了窗子,顾昀川怕风冷着人,还是开的角落里的那扇,眼下味道散尽,察觉不到什么。 顾知禧坐到床边,皱着两道细眉毛:“你好点了吗?” 沈柳脸红得番柿子似的,眼神躲闪:“好了……马上起了。” “又不着急,你病了就多躺躺。”顾知禧看着沈柳的脸,又伸手摸他额头,“昨儿个下雨寒着了吧,还行不咋烫。” 沈柳抿了抿唇:“啊……” “阿娘包了馄饨,现下吃得进东西吗?我叫阿娘煮上。” 这么一说,倒是有点儿饿了,沈柳点点头,又小声问道:“你阿哥呢?” “他喂鸡呢。”顾知禧看着沈柳,“他瞧你几回都没见你醒,就去喂鸡了,他说你最在意小鸡崽。” 沈柳抿着嘴唇笑起来:“我马上就起,我到柴房找他。” “好,那我叫阿娘把馄饨先煮上。” 沈柳起身穿好衣裳,将头发用银钗束好,临到出门又折了回来,想了好一会儿,还是将镯子轻轻取下,放到了桌子上。 东西金贵,他不舍得戴,怕碰碎了。 外头是艳阳天,山风温凉,拂在脸上很是舒服。 他本以为顾昀川还在柴房,却不想一开门就见他迎面走了过来。 他腿不好,走路稍微有些晃,却还是过来迎他。 沈柳心里熨帖,急着快走两步到他面前,小声说:“你怎么过来了?” “宝妹说你醒了。” “嗯……”沈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站在这男人跟前都觉得脸热。 “小鸡喂好了,放到后院里耍了,阿娘一早叫宝妹去买了肉,给你包了馄饨。” “给我包的?为啥呀?” 大手轻轻揉了把沈柳的后腰:“你说为啥。” “啊……你说啦。” 顾昀川眉宇柔和,伸手握住沈柳的手:“就阿娘知道,和宝妹说你是风寒冷着了。” 沈柳脸色涨得通红,额头抵着男人宽阔的胸膛:“我之前答应过她,再不骗她了。” “又不是你骗她,我骗的。” 见顾昀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沈柳埋在他怀里咯咯咯直笑。 笑声挠得人心窝子痒,顾昀川垂眸瞧他,小哥儿眉眼弯弯的,他也跟着欢喜起来。 灶房里,水已经给打好了,赵春梅正在下馄饨,见人进来:“饿了吧?快去洗把脸,待会儿吃馄饨。” 沈柳连声应下,到盆边掬了把水,等洗漱好,馄饨也出锅了。 赵春梅这一早上就没闲着,顾昀川和顾知禧对灶房活计都不趁手,过来帮忙她都嫌碍事,只是手上活儿一多,午饭就做不多丰盛,干脆就包了馄饨。 镇子上家家户户都种菜,就算种类不齐全,倒也不愁吃饭,菜价便宜,肉就金贵,顾家过得虽然不算紧巴,可用钱地方多,肉买地少些,馄饨就分做了肉素两种。 堂屋偏厅的饭桌上,馄饨盛出两大海碗,清汤做底,又调了猪油、葱花,少许酱油,加上几叶青菜,又清爽又有滋味,刚出锅,还冒着腾腾热气。和着汤一口咬下去,汤鲜馅香。 赵春梅又单做了一盘炒青菜,临出锅前撒上把蒜末,地里新摘回来的蒜头,辛辣十足,爆香入味后,蒜香溢满了屋子。 顾昀川给沈柳拉开椅子,又拿了厚实软垫铺好了,很是殷勤。 赵春梅和顾知禧对视一眼,偏过头直笑。 顾昀川没多理会,帮着给沈柳盛馄饨。 赵春梅弯着眉说:“肉买得不多,做了荤素两种,这个肉的,多盛些。” 沈柳生怕肉的全给自己,别人吃得少:“我都吃的。” 顾昀川应了一声,给两边碗里都舀了一些,又夹了几片叶菜,放到小哥儿面前。 顾知禧把碗推过去:“阿哥也帮我盛。” 顾昀川顺手接过,就见小姑娘捧起脸笑着说:“以前都不知道,我阿哥这么会照顾人。” 小姑娘爱吃肉馅的,顾昀川多盛了几个,又并了两只素的,他笑着问:“照顾你还少?” “那能一样嘛。”顾知禧接过碗,瞧一眼沈柳,“你可仔细我哥夫了。” 沈柳闹得大红脸,桌上几个都抿唇笑开来,一家子其乐融融。 屋外头起了风,刮得树枝子轻晃,叶片飘落。 暴雨过后,可能是挨着山,气候骤凉。 赵春梅想着,得去街头店里扯些布,给沈柳做身衣裳。 小哥儿无依无靠的,过冬了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到时候再做双鞋,暖脚。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阿娘的褂子 沈柳年纪轻,恢复得快,歇了没两天,就已经好全了,在顾家吃得舒坦,小脸儿都见圆。 天边泛起鱼肚白,不知道谁家鸡先扯开嗓子啼鸣,紧接着此起彼伏的鸡叫声,叫亮了长天。 沈柳睁开眼,顾昀川还没醒,俩人挨得很近,他稍微偏偏头就能亲到男人的脸。 可沈柳没敢动,屏住呼吸瞧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抿嘴笑起来,这男人长得真好看,就算摔伤腿瘦了很多,可还是好看。和他记忆里的模样慢慢重叠,总是一晃神就回到那座山寺里,他俩相隔得遥远,如今却又这般近。 顾昀川昨儿个忙着赶工,睡下得晚,阿娘说这是费脑子的活儿,心里累。 沈柳没敢吵他,动作轻巧地下了床。 白云镇挨着山,雾气弥散过来,晨曦穿不透,尤其快入秋了,天地一片白茫茫的。 沈柳搓搓手臂,到灶房里洗漱干净,井水冰脸,揉了把发僵的脸颊,拿上苞谷碎去柴房喂小鸡。 这两天冷下来了,顾知禧说柴房门本来就不多严实,不用再单留道缝出来,沈柳就把门口的石头撤掉了,将门闩紧。 他才到门口,就已经听见小鸡崽叽叽喳喳的叫声,之前顾昀川还笑话他说小鸡崽把他认作阿娘了,屁股后面追着讨食。 沈柳拉开门,蹲到筐子边,日光斜切着照进来,将柴房分割出阴阳两面。 温暖日光里,小鸡崽毛茸茸的,听见动静,自筐子里探出小脑瓜,扑棱着翅膀喳喳乱叫。 这个时候的小鸡崽长得尤其快,隔上一两日就能看出变化,本来还蓬松的鹅黄绒毛,已经逐渐换作了雪白的飞羽,瞧这样子,再过几日,小筐子就困不住它们了。 沈柳伸手将小鸡崽自筐子里捞出来,许是被人抓着不多舒服,小鸡崽脖子伸长、爪子乱蹬,还没安稳放到地上,已经扑扇着翅膀飞了出去。 一片兵荒马乱,满身飞毛,沈柳拍了拍衣裳,自碗里抓了把苞谷撒在地上。 细碎的啄食声混着互相顶撞的咕噜声,白团子撅着毛乎乎的屁股,争先恐后地扎在地上抢食。 “别抢别抢,还有呢。” 沈柳往边上撒了一把,小爪子噼里啪啦踩出急雨,一窝蜂扎了过去。 等吃饱了食,小鸡崽也不闹腾了,三三两两偎在一起,黑芝麻似的眼珠子倦怠的轻眨,相互啄啄羽毛,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沈柳半弯下腰,拖长尾音将小鸡崽往后院子赶。 白团子在后院遛过几回了,眼下已经认路,撅着屁股、扑扇着翅膀连飞带跑的一阵窜。 到后院沈柳便放心了,前几日,赵春梅和顾知禧一块儿在院里围上了篱笆,小鸡崽知道家,从不乱跑。 日头渐升,掠过山脊树丛,一片灿灿的金,雾气散尽,天色晴朗。 沈柳回了柴房,竹编的筐子里一股子鸡味,他把垫在下头的褥子拎出来抖干净,连着筐子一并拿到日头下去晒,又返回柴房把地仔仔细细打扫干净,打开屋门通风。 赵春梅推门出来时,沈柳已经把要用的柴火搬去了灶房,正在院子里扫地。 风把落叶吹得满院,小哥儿扫作了几堆,听见开门声,忙扭头叫人:“阿娘。” 赵春梅微怔,脚下快了几步走过来,皱起眉毛:“你啥时候起的啊?” 沈柳挠了挠头:“刚起。” 赵春梅耳朵尖,远远听见小鸡喳喳的叫声,也看见了大开的柴房门:“你这孩子,干啥起这么早,家里又没多少活计要你干。” 沈柳咬了咬嘴唇,手指头把扫帚杆攥紧了。 在他们村,嫁人的媳妇儿、哥儿都是得操持家务的。他阿娘去世早,亲戚也不多往来,可隔壁院子的婶子他却清楚,天不亮就得起来干活了,做完一家老小的饭食,又得刷锅洗碗,再把换下来的衣裳洗干净。 他嫁到顾家,已经没干什么活了,若还成日里晚起,他心里头过意不去。 沈柳抿抿唇:“我不知道娘和宝妹爱吃啥,没做饭……” 他家里穷,吃得多的就是苞谷、山芋头,鲜少能吃上口粗米,他其实不咋会做饭。 赵春梅直叹气:“不碍事,娘会做的。” 她瞧着沈柳细瘦的手臂,晨风一过,冷起一层白毛,她前儿个还想给小哥儿扯布做衣裳,却没想天冷得这么快。 粗糙的掌心在冰凉的胳膊上搓了搓,赵春梅拿过沈柳的扫帚立到墙边,拉他进屋。 这还是沈柳头一回进来,他不敢多瞧,任人拉坐到了椅子上。 室内布置简单,墙边摆着床,对面是一架枣木长柜,中间是一张方桌,一把椅子。 赵春梅打开柜子,想找件自己的衣裳先给他穿上:“本想这两天去铺子里给你扯块布的,谁知道天就冷下来了。” “阿娘不用。”沈柳怕浪费钱,他到顾家什么嫁妆都没带,就连衣裳也是人家备好的,怎么好一直花银子,“我穿这个挺好的。” 赵春梅停下动作,转过身,就看见小哥儿眉心紧蹙,局促地看过来。 她知道沈柳是老实孩子,舍不得,只轻声说:“这是夏天的衣裳,到秋了总得换换吧,你搁家时,不也是这样?” “不……不这样。”沈柳垂下头,两手轻轻搓了搓,“在家不换。” “一年四季都不换啊?” 沈柳咬紧嘴唇,有些难堪地点了下头。 他们石东村该是十里八乡最穷的地界了,山多地陡,常有灾害,稻麦都难成活。 村子里几家富户占了最多的良田,而他这样穷苦人家出来的,只能靠干苦力活勉强维持生计,饭都吃不饱,更别提穿得暖和。 村里人挨受不住的,都往别处逃荒去了,可天大地大,真能落下脚的地界少之又少。 他若不是为了阿爹的棺材板钱,翻了几座山寻摸到白云镇,若不是苏夫人带他进城,他怕是还得跪在镇子口。 赵春梅心里头不是滋味,她明白沈柳的心思,穷日子过久了,用些好东西心里就有负担,她没再说什么宽慰的话,只反身到柜子里翻找起来。 “川儿长得快,这些衣裳才穿了半年就小了。”赵春梅翻出两件长衫,“都是好料子,只是胳膊肘磨坏了,你若是不嫌弃,娘改改给你穿?” 沈柳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不嫌弃!这衣裳好看。” 赵春梅将衣裳展平放到桌面上,折过一只袖子:“娘在这块打个补丁,再给你绣个小老虎。” 沈柳点头,他看着赵春梅,心里又酸又甜,他想他阿娘了。 久远的记忆模糊不清,可他总记得阿娘的声音和她怀抱的温度。 瞧见小哥儿吸鼻子,赵春梅忙放下衣裳:“乖儿这是怎么了?” 不问还好,一问就忍不住了。 沈柳摇摇头,明明是高兴的,可眼泪却不自觉的淌了下来,他怕人笑话,忙捂住脸。 赵春梅大抵能懂沈柳的心思,一个自小没了亲娘的哥儿,定是受尽了委屈,她心口发酸,轻声道:“乖儿不哭,往后都是好日子。” 粗糙却温暖的掌心抚上沈柳的发顶,忽然,小哥儿给赵春梅抱了个满怀,两条细瘦的手臂圈紧她的腰:“阿娘……” “哎。” 赵春梅轻轻拍着沈柳抖动的肩膀,等人哭够了,才缓声说:“陪娘做早饭吧。” 沈柳擦了把脸:“好。” 这时辰,虽然出了太阳,可日光稀薄,还有点凉。 赵春梅把找出来的褂子递过去:“娘的衣裳你先穿着,外头冷。” 沈柳双手接过来,衣裳有股皂角香,他穿上身,竟还有些大,可冰凉的胳膊马上就不冷了:“好暖和。” 赵春梅瞧着小哥儿弯起的眉眼,温声说:“暖和就好。” 两人推门出来时,顾知禧刚洗漱好,她揉了把脸,困兮兮的:“阿娘,我把粥煮上了。” 今儿个早晨吃苞米碴子粥,碴子是昨儿个夜里就泡上的,晨起后洗净煮上,大火烧开后换小火慢炖,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好。 喝粥不顶饿,还是得做些干粮。 赵春梅招呼上沈柳,叫他帮忙去筐子里拿两个蛋,她扭头看向顾知禧:“你阿哥起了没?” “起了。”顾知禧把药材放进小药锅里,舀了瓢清水洗净,“他上菜地了,说摘点菜回来。” 赵春梅手下不闲着,盛了小半碗面粉,打算摊个蛋饼:“这一大早的干啥去,又不急吃。” 顾知禧把药锅端到灶台边:“哥夫,帮我把这个灶也烧上呗。” “好,就来。” 灶房里两个灶眼,平时只开一个,碰上急用时才会一块儿烧。 顾知禧把药锅坐好:“哥说字写完了,得上书铺一趟,吃完早饭就走,赶不及回来,就把晌午要用的菜先摘了。” 闻声,沈柳自灶前抬起头:“要出门吗?” “嗯,差不多隔半个月要去一趟。” 火烧起来,噼里啪啦地响,火焰轻轻跳动,热浪扑面。 沈柳又添了些干柴,就听顾知禧道:“以前我想代他去跑的,可是铺子老板要安排新活计,他说自己去安心。对了,他还问你忙不忙,要你陪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阿娘教我做的 沈柳怔忡片刻,忙道:“不忙,我没旁的事。” 顾知禧咧着嘴笑:“我就是这么和阿哥说的,我说只要是你有事,哥夫再忙都会去的。” 沈柳耳朵红起来,也不知道是火烤的还是臊的,他轻声说:“你就打趣我。” “嘿嘿。”顾知禧拉了个凳子坐到他身边,“可阿哥听着欢喜啊,他平日里都不叫人跟的。” “他欢喜?” 顾知禧点头:“他就嘴上不说,心里可开心了。” 赵春梅听得乐呵,笑着说:“本来还想着吃过饭了带小柳垒鸡窝呢,眼下又不得空了。” 沈柳扭头看过去:“那我早些回,晚上垒。” “不着急回。”赵春梅笑起来,“鸡就养在柴房也不碍事,你好不容易和川儿出趟门,多玩玩。” 眼见着时辰不早了,她瞧了下灶上的粥锅,拿布巾隔着盖子打开,用木勺轻轻搅拌了下。 碴子泡过一夜的水,熟得很快,隔着布巾将粥锅端到一边晾凉,又把炒菜的铁锅搬上了灶台。 “宝妹,把葱帮娘洗了。”赵春梅又看向沈柳:“乖儿过来,娘教你摊鸡蛋饼。” 沈柳听话的站到边上,给赵春梅打下手。 鸡蛋饼做起来简单,赵春梅叫沈柳拿了只干净碗,磕上三个鸡蛋,用筷子搅打均匀。竹筷子打着碗边啪啪地响,不一会儿,就将鸡蛋搅成了黄澄澄的蛋汤。 赵春梅又到水缸里舀了半瓢的水,家里后院的井水,还泛着丝丝的甜。 她将瓢递到沈柳手里:“给鸡蛋汤里再兑些水。” 沈柳虽然会做的饭食不多,但是手上有分寸,水流自瓢里缓缓落下,待赵春梅叫了停,他马上收了瓢。 赵春梅指了指碗边:“差不多就倒这些水,再拿筷子搅匀了。” 沈柳听话照做,黄澄澄的蛋汤加过水,变成了浅淡的鹅黄。 赵春梅将方才盛好的面粉拿过来,倒进蛋水汤里:“其实也没啥诀窍,就是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倒水,差不多成糊了,就能摊了。” 这时候,小葱也洗好了,顾知禧到案板上切成碎断儿,用手一抹拂到刀身上。 鸡蛋糊里加上青白相间的小葱段,再用筷子搅打一下,就能上锅烙了。 起灶热锅,一股柴火香。 赵春梅用勺子挖了块儿猪油,当的一声打在锅壁上,再扒拉到中间。 没多会儿,猪油化开,白烟腾腾里泛起油香。 赵春梅拿勺子到鸡蛋糊里舀起一勺,在锅子中间画圈似的缓缓摊开,滋滋声响里,蛋液在锅底快速铺开,边缘卷起,泛起金黄的色泽。 她换了把铲子,自蛋饼边缘铲入,翻了个面,过不多时,鸡蛋饼全然熟透了,鸡蛋、谷物的鲜甜混合着清新的葱香,软嫩韧性,落入白瓷盘里,热气腾腾的勾人食欲。 赵春梅将铲子递到了沈柳手里:“试着做做。” 沈柳接了过来,起初还摊的不多顺手,面饼有些起糊,可摊着摊着就习惯了,到后头,竟然也有模有样的。 才摊了三两张蛋饼,顾昀川回来了。 赵春梅了然地接过铲子,沈柳忙自灶房跑出去迎他,帮忙将背后的竹筐卸了下来。 “累着了吧?” “不累。”顾昀川垂眸看着他,轻声道,“倒是你,前儿个还累得动不了,今天就醒这么早。” 他早晨起来,就见床上空着,他的小夫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 他出门找人,见院子落叶扫成了堆,见柴房收拾干净了,见小鸡崽在后院儿叽叽喳喳,就是瞧不见沈柳。 还是走到阿娘卧房,透过半开的房门看见小哥儿趴在阿娘怀里哭,才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他到院子里把剩下的落叶扫干净,可脑子里全是沈柳叫阿娘的画面,他想着,这小哥儿该是想家了,带他出门散散心。 闻声,沈柳脸色又红起来,他累得动不了,还不是……抿唇瞪他一眼:“就知道笑话我。” 顾昀川偏头笑起来,他正了正色:“吃过饭同我出趟门?” 沈柳还没说话,顾知禧已经端着粥锅自灶房出来了:“快别腻歪了,吃饭啦!” “没大没小的。”顾昀川笑着看了眼小妹,把沈柳手里的筐子拿过来,“先去吃饭吧,我把筐子放了,换双鞋就来。” 沈柳却没走,黑豆子似的眼珠子巴巴瞧他:“我不饿,想等你一块儿吃。” 顾昀川抿唇,不知怎么就想起阿娘的话,他喜欢你好些年了……他就是再不谙风月,也能觉察出沈柳对他的心思,小哥儿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却不知道埋在心底的情愫早破土而出,摇曳在风里了。 顾昀川抬起手,轻轻捏了捏他圆润的耳垂:“想等就等吧。” 沈柳欢喜起来,小鸡崽似的跟在顾昀川身后。 灶房里,赵春梅烙好最后一张饼,熄了灶火,鸡蛋饼的香气混合着柴火味,顺着鼻息沁入肺腑。 她又拿了把干净筷子,自咸菜缸里夹了些酸黄瓜,见俩人进来,抬头瞧了一眼:“快洗把手,吃饭了。” 顾昀川应声:“好,这就来。” 赵春梅端上早饭出了灶房门,顾昀川把竹筐放到地上,又拉了把小凳子坐下:“小柳儿,帮我去拿下鞋。” 地里土多,有水就泥泞,顾昀川去菜地有专门的布鞋。早晨出门,是在卧房换的鞋,现下一脚泥,实在不想进门。 沈柳听话地点头,转身往卧房跑了过去。 天气正好,早秋渐凉,长风穿过门廊,吹乱鬓发。 顾昀川看着才熄了火的灶台,白烟徐徐盘升,还弥散着谷物的香,满屋子烟火气。 不多会儿,沈柳就跑回来了,他蹲到顾昀川面前,要给他脱鞋。 男人抬手挡了下:“不用,我自己来,再弄脏你手。” 平日里挺乖巧的哥儿这会儿却不听话了,他拉了把凳子坐到顾昀川对面,弯下腰,毫不嫌弃的去摸他的腿。 见人往后躲,沈柳头都没抬:“手脏了再洗就是了,我不是你夫郎么……” 后面的话越说声音越小,可顾昀川还是听到了,他没再躲,任由沈柳给他换鞋。 粘在鞋袜上的泥巴干透了,搓拍一下,满手土。 沈柳给他都收拾妥当了,扶人起来,拿了个木盆接了半盆水,给他洗手。 这回顾昀川没再躲,即便他只是坏了腿,一双手甚至比旁人还要有劲儿些,他也任由沈柳把皂角水搓在手上。 细密的泡沫滑进指缝间,洗掉了泥污。 两人就着一个水盆洗干净手,指尖碰一碰,一块儿到堂屋吃饭。 赵春梅见两人进门,才将粥锅盖子打开,刚熬好的苞米碴子粥,浓郁的甜香扑面而来,裹带着谷物被高温煮透的焦味,随着热气徐徐升腾,饿久了的肚子都咕噜叫了一声。 粥锅放得远了些,顾知禧站起身,帮着挨个盛进瓷碗里,又把鸡蛋饼挪到了桌子中间。 赵春梅起了筷子:“快吃饭快吃饭,饿了一早上了,一会儿还得出门嘛。” 沈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埋头喝了口粥,黄澄澄的苞米碴子粥,笨碴子和粘碴子各放一半,又加了芸豆,放水里泡过一夜才坐上灶煮,粥汤又浓又稠,轻咬了口苞米粒,入口甘甜,很是有嚼劲儿。 赵春梅笑着说:“鸡蛋饼是小柳摊的,做得可好呢,川儿快尝尝。” 顾昀川很给面子的夹了张饼子,放了有一会儿了,饼子有些温,却也不影响口感,他细细尝了:“嗯,好吃。” 沈柳伸手挠了下颈子,轻声说:“阿娘教我做的。” 顾知禧吃饭时向来顾不上说话,她嘴里塞得满满当当:“那也是哥夫做得好,一教就会。” 几人笑起来,顾昀川不动声色地看向沈柳,见小哥儿眉眼弯弯的,也跟着勾起了唇。 吃过饭,已过辰时末,天光大亮。 顾昀川的汤药是在饭后喝,他本想着停一顿也不碍事,却被顾知禧叫住了:“一早就熬上了,晾凉就能喝。” 汤药喝了这般久,委实看不出多大的成效,可顾昀川也知道,这药喝的是他,可治的是阿娘和宝妹的心病。 他点了点头,没再推辞。 趁着这工夫,赵春梅给沈柳叫进屋:“快进屋来,娘给你量量尺寸。” 本来是想日跌时带沈柳垒鸡窝的,眼下两人要出门,她便想着给衣裳改了。 木质的尺子在沈柳背后比量,又在他裤边打了一遍:“娘方才量了下,川儿那长衫料子够用,把下摆裁开,刚好给你做套衣裳裤子。” “能做一套呐?” “能。”赵春梅用手比划了下他的腰,“乖儿你太瘦了,个子比娘高,可娘这褂子穿你身上还显大。” 沈柳像做了错事儿似的皱个脸,却听赵春梅又道:“得多吃饭呐,这回跟着相公到外头了,叫他多给买些吃食,知道没?” 沈柳听着话儿,心里暖乎乎的,他头点地捣蒜一样:“我听娘话。”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一起去书铺 竹编的四方书箱里装好了要去送的文稿,收整妥当后,顾昀川叫上沈柳,拄着手杖出门了。 他腿脚不多方便,半身的力气都压在左手的手杖上,沈柳便想着帮忙背箱子:“我来背吧,也不沉。” 顾昀川没应声,却停下了步子,他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过来。” 沈柳听话地将手伸过去,艳阳里,他粗糙的带着伤疤的手背格外显眼,顾昀川握紧了,说:“走吧。” 沈柳不再言语,从他俩成亲那晚开始,这男人就没叫他吃过苦。不论是睡地上,还是背东西,他从来是自己来。 沈柳垂眸,轻轻瞥着俩人握在一块儿的手,抿紧唇,笑意却从眼睛里跑了出来。 正是辰时中,日头正好,晒在身上暖烘烘的,有不少婶子坐在家门口干活儿,剥花生、摘豆角,准备晌午饭要用的食材,远远瞧见俩人,便寒暄几句:“带夫郎出门啊。” 顾昀川一一回应,拉着沈柳的手继续赶路。沈柳面皮薄,知道婶子们定是瞧见俩人紧拉的手了,可见男人没有一点儿要松开的意思,他也回握得更紧了些。 书铺的位置说远不远,徒步走过去,寻常人都要半个多时辰,而顾昀川腿脚不方便,走走停停,少得一个时辰。 因此他去书铺,多是走到巷子口外的粮食铺子,给上几个铜板,跟着店伙计拉米的牛车,顺道过去。 这趟路走得还算勤,顾昀川同几个伙计都相熟了,之前成亲做席面,几人也过来吃席。 顾昀川到时,前头的牛车已经走远了,还剩一驾正在装米,伙计忙招呼道:“川哥,带夫郎出门啊?” “嗯,去观音桥,带他认认路。” 顾昀川掏出钱袋子,正要给钱,被丘子拦住了:“前几日还上你家吃酒呢,今儿个钱就不要了。” “一码归一码,我俩坐车上,耽误你不少地方。” 丘子笑起来:“耽误地方就再拉一趟粮嘛,不碍事。”他怕人还要给钱,扭过身扯起嗓子喊起来,“四爷,今儿个川哥的车钱就免了啊,上回还上他家吃席的!” 叫四爷的是个上了年岁的大爷,粮食铺子就是他家开的,他打门里探出半个头:“哎免了免了,你都多余同我说。” 丘子一摊手:“你看,挨骂了不是,快收起来,下回载你就不免了。” 顾昀川笑着点头,将钱袋子收了回去。 毕竟是拉粮食的牛车,坐得不多舒服。 丘子给找了个还算宽敞的地方,顾昀川将沈柳扶上车,再两手撑住车板子坐了上去。 待人坐稳当了,丘子扬起小鞭,抽了下老牛厚实浑圆的屁股,“哞哞”两声低吟,车轮缓慢滚动了起来。 日光稀薄的乡间土路上,牛车缓慢前行,车辙在泥土地上留下蜿蜒曲折的痕迹。老黄牛摆动着双角,喷薄出的潮湿的鼻息,化作了白雾。 丘子还没吃早饭,待牛车行稳当了,将个纸包拿了出来,里头装着两个粗面馒头,馒头提前掰开了,塞了满满当当的黄豆苗辣咸菜。 他咬一口,随意地问道:“川哥和哥夫吃过早饭没?” “吃过了,夫郎一早做的。” 丘子“嘿嘿”笑起来:“好福气啊,这下有哥夫照顾了,小日子顺风顺水的。” 沈柳见人提到他,温声道:“我照顾得不多,阿娘和宝妹都可用心了。” “那能一样嘛。”丘子鼓着腮帮子嚼起来,咬得豆苗丝嘎吱地响,“家里人照顾得再细致,也照顾不到房里啊。” 他是个粗人,说话也粗,可神情却没有半分腌臜。 沈柳红起脸,顾昀川轻轻握住他的手:“丘子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妻啊?” “哪有这个好命啊。”丘子吃起第二个粗面馒头,他干的是力气活,饭量大,可手脚却累得很细,“娶个媳妇儿,人家瞧不上咱这家底,咱也攒不出那些个聘礼。” 顾昀川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 三人一路上唠唠嗑,倒也不显得烦闷。 等到地方时,都快到午时了,丘子知晓顾昀川腿脚不方便,特意往前头多走了一段,才又驾着牛车继续赶路。 俩人下了车,顾昀川帮着沈柳把身上的灰拍拍干净,他说:“丘子说话不太好听,但没有什么坏心思。” 这一路上,丘子什么荤话都说,一点儿不避着人。沈柳不好回的,都叫顾昀川搪塞了过去,倒也没难堪。 沈柳轻声应他:“我知道的,以前总跟着阿爹给人扛大包,他们也什么都说。” 他面皮薄,荤话接不住,都是阿爹帮忙挡着。 顾昀川的手缓缓停下:“扛大包?” “嗯。”小哥儿点点头,“家里没有地,收成好的时候就给富户割麦子,有几年闹灾收不到粮,就去扛大包。” 扛大包是村子里的说法,其实就是做苦力,沈柳说起来时声音不带半点儿变化,他还挺乐呵:“我力气可大了,到后头阿爹都扛不过我。” 顾昀川唇线拉得平直,垂眸继续给沈柳拍灰,他看着小哥儿垂在衣边的满是疤痕的小手,状若无意地问:“扛一包能赚多少钱?” “看扛啥,苞谷的话八包能赚一个铜板,我一天能赚八九个呢。” 这么瘦的身板,一天要扛几十包……顾昀川喉咙口发紧,手都跟着抖了一下。 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心疼了,像有人狠狠攥紧了他的心口,疼得快要碎开。 缓了好一会儿,顾昀川站直身,轻轻摸了摸沈柳的发顶,难忍地呼出口气,温声说:“小柳儿真厉害。” “是吧。”沈柳笑眯起眼,“所以你也可以把箱子给我背,我背得起。” 顾昀川握紧他的手:“好,下回。” 男人嘴上应着,可沈柳不知道,自这以后,凡是他想背筐子、扛重物,只要有顾昀川在,永远会先他一步。 待他问起来,男人又伸着宽大的手揉他的发顶,温声说:“下回。” * 再往前走不多远,就是观音桥。 这一整条街巷都是卖书或笔墨纸砚的,有别于市井的喧闹,这地界很是宁静。 青石板一路平铺,青瓦灰砖的铺面上,悬着老榉木红棕的匾额。三两个学子着青衣长衫穿行而过,也多是小声交谈,很是有气度。 沈柳从没来过这种地方,本能地往顾昀川身边靠,男人注意到了,将握着的手收紧了。 书铺在观音桥的头一间,推门时铜铃叮咚,陈年宣纸特有的草木清香味扑面而来。 三间打通的厅堂里,木质的书架抵在墙角,每层都垫着防潮的芸草,东南角设着张黄花梨翘头案,摆着还未完工的线装书页。 听见动静,昏沉欲睡的伙计用劲儿眨了眨眼,待看清来人,忙称呼了一声“顾公子”,迎着人往里间走:“您且先歇歇,我这就叫我们掌柜的去。” 被人请进了里间,伙计又沏了壶清茶,客套了几句后才匆忙出去叫店家。 四四方方的雅室里熏着香,角落的长条木架子上摆了盆青竹,修长的叶片轻轻垂下,瞧着颇有诗意。 不多会儿,掌柜的推门而入,是个年过五旬的老头儿,嘴边两撇胡子,笑容可掬:“哎哟顾公子,可是将您好等。” 顾昀川起身浅浅行了一礼,就听周儒芳忙摆手说:“且坐着且坐着,不讲究这些。” 写好的文稿怕压折了,用竹筒装着,顾昀川在等人的空隙拿出来展平好,眼下一并递了过去,这回写的样式多了些,有给富户宗祠的润笔,因着还要誊录到碑上,笔迹潦草了些;有给秦家老爷的祝寿词,用朱红洒金纸做的底,规整的楷字,很是漂亮…… 周儒芳只粗略翻看了一二,便收到了一边:“咱们是老交情了,顾公子的墨宝我自然放心。” 他又看去沈柳:“早听闻您家里有喜,这位便是……” 顾昀川点点头:“我夫郎。” 沈柳打坐到椅子里就紧张得厉害,这屋子里一尘不染还带着香,同他这目不识丁的粗人格格不入。若不是身旁这汉子,他怕是一辈子都不敢进这种地界。 顾昀川知道他拘束,伸手抚了抚他的背,给他介绍:“这位是周二爷。” 沈柳忙欠身,恭敬道:“二爷好。” 周儒芳皱了皱眉,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眼光老辣刁钻。 他同顾昀川确是老交情,在对方还在读书的时候就相熟了,他看好这年轻人,本还想做媒将表侄女介绍给他认识,可知道他同苏家的婚约后便作罢了。 周儒芳人脉广,知道许多内情,后头破事赶着破事,到现下他竟娶了这样一个小家子气的夫郎。 他粗叹了口气,敷衍地应下一声,同顾昀川交代后面要做的活计。 “东街吴老爷子的四房生了个小子,半个月后做满月宴,要写贺词。” “宝器行的秦家老爷冥寿,要写祭文,生平记事在这儿,需得润笔。” …… 说了一些散碎活计,周儒芳小声道:“这些都只是赚个零碎小钱,孙家小少爷想藏本书,用宣纸手录,出这个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有心无力 宣纸价贵,寻常人家买不起,也就是些富贵门第才会用。 而顾昀川惯写些短篇文辞,像这种长篇书稿是从未有过的,他沉吟片刻:“您铺子里也该有些抄书匠,怎么没让他们写?” 周儒芳摆摆手:“写了,孙家小少爷看不过眼,白瞎,你写得一手好颜体,字迹规整又飘逸,很拿得出手。” 顾昀川起了些兴致:“是什么书?” “说起来难以启齿。”周儒芳一手挡在嘴边,说了个名目,见顾昀川皱眉,忙说,“你只负责誊录,我这向来口风严谨,绝不叫人知道出自你手,再说银子不少,是你写贺辞的十倍数还要多。” 良久,顾昀川叹息道:“我虽手沾铜臭,却也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二爷高看我,我爱莫能助。” 周儒芳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强求,买卖不成仁义在,他喝了口茶,旧事重提:“那之前说过的事,考虑得如何了?” 顾昀川拍拍自己的腿,自嘲地笑:“有心无力啊。” 周儒芳叹了口气:“也不急,等你想通了,安顿妥当了,再同我说也不迟。” 他付过这次的工钱,又说定了下次要交付的文稿,便送人出去了。 木门吱呀打开,一阵铜铃碎响,两人在门便客套了几句,顾昀川让周儒芳留步,径自出了门。 手杖敲在青石板路上当当地轻响,日光铺在地上,留下两道短短的影子。 走了好一会儿,小哥儿开了口:“方才周二爷说的话,是啥意思啊?” 顾昀川垂眸看他,沈柳正也仰头看过来,四目相对时,小哥儿局促地别开头,小声说:“我是不是不该问。” 顾昀川沉默了片刻,他是一个人惯了,像他阿娘说的,有话都不同人讲。甫一让他事事都报备,倒不自在。 可既已成了婚,有了夫郎,是该同气连枝的。 他缓缓开口:“周二爷说让抄的书,不太入流,可孙小公子给得颇多,真要算起来,够阿娘缝补三两年的衣裳了。” 他苦笑了一声:“是我假清高了。” 沈柳抿唇,眉头皱得死紧,他书读得少,讲不出来什么,可道理是懂的,他忖了会儿说:“这不是假清高,是……我说不出来,可我知道你心里定有比银子还在乎的东西。” 顾昀川微怔,好半晌都没有说话,他从未想过,这些话竟是从他夫郎口中听到的。他垂眸笑起来,轻声应他:“嗯。” 沈柳扯了扯他的袖子:“那后头二爷说的是啥呀?” 顾昀川摸了摸小哥儿的发顶,叹息道:“二爷给介绍了个差事。” “差事?” “西街的崇元书塾缺个先生,想让我过去。” “教书?这个好呀。” 沈柳眼睛亮晶晶的,以前在他们村子里,但凡有哪家娃儿上学,都要被人高看一眼。 还有那教书的先生,个个威严气派,逢年过节,还有学生登门拜访呢。 他问道:“那你要去吗?” 顾昀川的指尖轻轻摩挲着小哥儿发间的银钗:“工钱不多,而且路程稍远,还在斟酌。” 沈柳想起来在书铺时,男人拍着自己的腿说“有心无力。” 他咽了口唾沫,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仰头望着他,看着他平静的脸色,心里就和被刀刮过一样难受。 渐起了风,远天云走,离得不多远的书铺的铜铃响了起来,叮叮当当。 顾昀川看着沈柳,温声说:“饿了吧?想吃些什么?” 看这时辰,已经过了正午,肚子早都饿了。 沈柳想起来在家的时候,阿娘同他说叫顾昀川多给他买些吃食的话,忍不住弯起了眉眼:“我也不知道吃啥。” “那我来安排。” “好。” 走过这条街巷,不多远就是闹街,各色铺子都有。还是饭时,不少店伙计在门口招徕客人,肩头挂条白布,叫喊声和打油诗似的。 以往顾昀川送过字函文稿,就在这附近的铺子里吃碗素面,工钱给得多了,会多卧一个蛋。 两人进门时,厅堂里客满,贩夫走卒都有,还有不少来附近铺子买文房四宝的学子。 座位不够,两人只好坐到门口单加出来的一张小桌子边,店伙计挺不好意思地赔罪:“真是人太多了,给您安排到这地界,待会儿我给您二位多送个小菜,您也吃着舒心。” 顾昀川倒没觉得什么,挨着门不仅透气,还能看见对街的铺面。 他将书箱落在桌面上,点了两碗肉面,又单给沈柳要了个蛋,趁着面还没上桌,领着小哥儿到对过的铺子里买吃食。 晌午的街市很是热闹,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糕饼铺子里新鲜出炉了锅茶糕,上了岁数的阿婆出声吆喝:“茶糕!刚出炉的茶糕!” 锅子热气腾腾的,茶糕清甜的香气徐徐飘来。 顾昀川轻声说:“买些糕点?” 沈柳没吃过这精巧的吃食,他抬头看了眼阔气的门头,担心价钱,凑到顾昀川边上说:“该是挺贵的吧……” “今天赚了银钱,买一些。” 沈柳跟着点头,等走到铺子跟前,他才瞧清了,蒸笼底下垫着翠绿的竹叶,上头是青玉似的小糕点,糕体上缀着点点杏仁碎,蜜糖凝成的琥珀色糖霜正在缓慢流淌。 也太好看了。 “来两个茶糕。” “好嘞。”阿婆拿了张油纸,夹了两个糕点,包好后用麻绳子系紧了才递过去。 顾昀川看出来小哥儿高兴,便没接,他轻抬了下下颌,沈柳欢喜地伸出手,将纸包拎住了。 俩人回去时,肉面正好上桌,店伙计又端了盘拍黄瓜,算是坐到门口的“赔罪”:“您吃好喝好。” 顾昀川将糕点的纸包打开,包得手法地道,茶糕不软不塌,连上头缀着的杏仁都没碰掉。 他放到沈柳面前:“趁热吃。” 小哥儿舔了下唇边,他方才听见阿婆说价钱,心都跟着突了一下,三文一个,两个就要六文!他和宝妹赶集吃的豆腐脑才一文,一个茶糕能买三碗了! 趁着筷子干净,沈柳小心翼翼地夹起一个,放嘴边轻咬了一口。 茶糕又软又甜,还带着丝丝缕缕的茶香。 糖霜入口化成蜜,轻嚼一口还泛着杏仁的甜。 “好吃吗?” “好吃!”沈柳抿着嘴笑,“你也吃。” 顾昀川应了一声,用筷子夹作两半,吃了一口,入口绵密,虽甜不腻,是还可以。 可他不多爱食甜,糕点本来也是给沈柳甜嘴的,便将剩下的一半推到了小哥儿跟前。 沈柳吃得认真,连沾在纸包上的糖浆也用筷子头刮了。 顾昀川怕面坨了,给他拌匀,筷子卷起面条时,翻起一阵香。 酱色的汤汁上漂着油花,面条是手擀过的,很是劲道,肥瘦相间的肉片先炒过再下进汤里,被烫得微微卷边。 沈柳吃过茶糕,埋头喝了口汤,面汤又浓又鲜,很是滋味。 他瞧见自己的碗里多了个蛋,用筷子夹开,金黄的蛋浆溢出来,把另一半放到了顾昀川的碗里。 男人看了眼蛋,伸手捏了捏沈柳的后颈子,熟稔地夹进口中。 正吃着,有道声自门外传了过来:“顾兄?” 来人是个着靛蓝棉布袍的书生,他也背着个竹编书箱,瞧见顾昀川,很是诧异。 闻声,桌边两人齐齐抬起了头,顾昀川蹙紧眉,缓声道:“方兄,许久不见。” 他偏头看向沈柳,见小哥儿一脸怔忪,给两人介绍:“方舜举,昔日同窗,沈柳,我夫郎。” 顾昀川的同窗,该也是位文采斐然的公子……沈柳生怕给男人丢人,忙坐正了身子,正想要问候,却见对方皱紧眉头,神色明显不豫,却又极为勉强地压了下去。 方舜举看向顾昀川,径直问道:“顾兄怎么会来这?” 顾昀川沉默未语,他实在不想同他深言,方舜举顽固、偏执,一身文人傲骨,从来不屑铜臭沾身,在书院时就常意见相左。 他敬他狷介清高,却又无法苟同,两人并非一路人,因此他只敷衍道:“过来办些事。” 可方舜举聪慧过人,他瞧着顾昀川占了半张桌子的书箱,又看了眼熙攘的街巷,不多远就是观音桥。 他扼腕叹息:“济贤书铺净是些见不得人的营生,这银子就非赚不可吗?你白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方兄无需多言。” 可方舜举却毫无罢休之意,他急地“哎呀”数声,忽然怒道:“顾家该还没有穷得揭不开锅吧,你作何要这般下作?与商贾为伍,失了体面!让天下读书人蒙羞!” 这话说得直白又难听,往人脊梁骨上硬戳,就连胸无点墨的沈柳都听明白了。 顾昀川明显动气,却还顾着体面,他紧捏了下指节,正欲开口,就听腾地一声响,沈柳站了起来,满脸通红地愤声道:“你胡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多谢夫郎 沈柳话音落,两人皆作一愣。顾昀川看向小哥儿,唇线拉得平直,他从未想过,这个连在桌上给自己盛碗番柿子汤都怯懦的人,会为了他怒发冲冠。 方舜举看向沈柳:“我如何胡说了!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 沈柳咽了口唾沫,紧张地两手握作拳头,可眼里清明:“你说的士、士什么……我听不懂,可我总知道人本该是一样的,不分高低贵贱,你不了解一个人、不论德行,仅凭着他是商贾就贬低,难不成先生教的都是这些吗?” “还有你说顾家还不到穷得揭不开锅,我相公下作,难道只有穷得快要死了才能出来赚银子吗?我相公既不偷又没抢,成日里挑灯写字,赚得每一个铜板都是辛苦钱,他不靠阿娘白养、不好吃懒做,有汉子该有的担当,怎么就下作呢?!” 方舜举哑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好半晌他才开口:“你、你个乡村野夫懂什么!” 顾昀川脸色铁青:“我劝你慎言!” 方舜举一怔,这是他与顾昀川同窗数载,头一回见他真的动怒,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涨红:“失言。” 见二人没有应声,揖了一礼,转身走了。 街巷依旧熙攘,铺子里仍然热闹,店伙计还在高声招徕客人,这门口的一隅,无人在意,只有顾昀川许久都没有缓过神。 沈柳坐下来,抠了下衣边:“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顾昀川轻轻垂眸,他心里有片海波涛汹涌,可面上还是一如往常地平静,执起筷子给沈柳拌了拌面:“都坨了。” “哎呀!”小哥儿忙低头吃了一口,“可不能浪费。” 方才的事,谁也没提,吃过饭,两人又逛了会儿铺子,给阿娘和宝妹买了糖酥饼。 眼瞧着到秋了气候冷下来,顾昀川又带着沈柳买了香膏,小小的白瓷罐里装着乳白的膏体,飘着股淡香。 沈柳没用过这东西,以往天冷了,脸上起皱,都是拿热水温温脸,实在受不住了,就用指头尖刮一点猪油抹一抹。 店伙计给他介绍的时候,他还不晓得是做什么用的,只觉得好香,抹在脸上好舒服。 顾昀川给阿娘和宝妹也各带了一罐,用布裹起来,放到了竹箱子里。 东西买的差不多了,两人起程往回返。 这若是放在往常,顾昀川多是到街口搭一段顺道的便车,只是这种车不多好等,又不送到门口,他现下带着沈柳,干脆多花了两个铜板雇了驾牛车。 车夫轻抖了抖缰绳,车轮滚起,扬起泥尘。 到家时,天边已经起了云霞,火红火红的很是好看,群鸟归林,炊烟袅袅。 两人走进门,赵春梅正在灶房做饭,顾知禧端着干净碗筷出来,瞧见人忙喊:“阿哥、哥夫回来了,一会儿就吃饭了!” 顾昀川应了一声,先将箱子拎去书房,沈柳便跑过来帮忙干活,他洗了把手,就听赵春梅道:“玩得高兴吗?” “高兴!”沈柳脸上泛起红晕,不待人问先说起来,“和相公去吃了面,买了糕饼,可高兴了。” 赵春梅将炒好的菜装进盘子,浅笑道:“高兴就好,娘趁这工夫,把衣裳裁出来了,吃完饭你到娘屋里瞧瞧大小。” 沈柳捣蒜似的点头:“嗯!” 桌上摆好了饭菜,一锅清粥,一笼素包子,再加一盘刚出锅的地三鲜,土豆、茄子都是顾昀川早晨从地里摘回来的,根上还挂着泥土,很是新鲜。 待顾昀川落座,另三人已经盛好粥等着了,他将一提纸包放在桌子上:“买了些糖饼,给娘和宝妹打牙祭。” 顾知禧眼睛亮晶晶的,咽了口唾沫,赵春梅忙将纸包放到了一边:“先吃饭,等下吃甜了要腌心。” “好嘛。”小姑娘委屈地应了一声,就见桌面上还放了两个白瓷罐,她拿起来,“阿哥给买香膏了?” “你和阿娘一人一个。” 顾家虽不阔绰,但在镇子上住着,许多物件都是见过的。 顾知禧小那会儿,赵春梅用猪油熬白芷、杏仁给她涂脸,待长大些了,阿娘觉得小姑娘得仔细着脸,每到秋冬,就会上铺子给买一小罐的香膏,省着些用,正好能用到来年开春,天暖起来。 小姑娘满心的欢喜,赵春梅看一眼顾昀川:“你就知道惯她,眼下都没心思吃饭了。” 顾昀川浅笑着说:“那下回等吃过饭了再给她。” 入了秋,天都黑得早了,边桌上放着盏烛灯,火光轻晃,映得一室温暖。 赵春梅给沈柳夹了个包子:“白菜的,拌了猪油,快尝尝。” 赵春梅蒸包子时,顾知禧在灶房里看火,包子出锅了迫不及待地拿了一个,烫得龇牙咧嘴也要吃完。 她那会儿就想着沈柳了,这乖儿要是在家,肯定和宝妹坐在一块儿看灶火、吃包子。 沈柳低头咬了一口,虽然是素馅儿的,可白菜里裹着猪油,快香掉眉毛了:“好吃。” “我也觉得好吃。”小姑娘吸溜了口粥,头都没抬。 赵春梅给她夹了筷子菜:“馋猫似的,就没你觉得不好吃的。” 几人都笑起来,映着暖黄烛火,一家子其乐融融。 吃过饭,天色已经黑透了,夜里起了风,冷得人直搓胳膊。 沈柳跟赵春梅进了屋,桌子上正摆着快改好的衣裳。 学子大多穿长衫,顾昀川也是如此,可平日穿不多方便,赵春梅就给改成了长袖衫和束口长裤,本来挺宽大的衣裳,这么一改竟然很是合身。 赵春梅两手将衣裳拿起来:“川儿这衣衫太长了,娘就打这里裁开了,这么一改你看,上衣留出一拃长,干活儿也方便。” 衣裳只裁出了个大概,还没细致缝,赵春梅拿到沈柳胸前比了比:“正正好好的,你瞧瞧。” 沈柳将衣裳捧进怀里,他嘴笨,说不出来啥,只感觉在这旧衣裳里能看到顾昀川以前的样子,他十几岁时就已经这般高了。 小哥儿眉眼弯弯:“阿娘,我喜欢。” * 沈柳出来时,灶房里水声噗噗作响,顾知禧正用葫芦瓢将热水舀进盆里,看他过来:“哥夫,水给你烧好了,是先洗漱还是先给阿哥倒水?” “放着我来弄吧,怪沉的。”沈柳快走了几步进门,将小姑娘手里的瓢拿过来,“我来收拾,你回屋歇吧。” 顾知禧点点头,正要回房,忽然又退了回来,她凑到沈柳边上:“哥夫,咱俩啥时候给小鸡崽搭窝呀?柴房快住不下了。” 本来也不是多麻烦的事儿,只是阿娘说这小鸡崽是她同哥夫一块儿冒着大雨抱回来的,搭窝的事肯定要知会沈柳。 “我将石块子都背回来了,就等你空了垒鸡窝呢。” “石块子都背了?得好沉吧?” “还成,我分了好几趟,倒也不多累人。” 今儿个日跌阿哥和哥夫去了书铺,阿娘在屋里改衣裳,她干脆就上山捡石块子了,顺道又捉了蚂蚱。 倒不多累人,只是日头晒得慌。 沈柳舀了瓢冷水进盆子里,用手试了下水温,他端起来:“那明天吧,吃过饭一早就去。” “好。” 小姑娘看沈柳又烧起锅水,看样子方才的那盆是给阿哥的。 有哥夫在,她不多担心,拿上烛灯回了房间。 这几天冷下来,尤其到了夜里,起一片薄雾。 卧房里早早关了窗子,烛火光幽微,顾昀川松了发髻,披着件褂子正在看书,听见开门声,缓缓抬起了头。 都不待沈柳说,他便自觉挪到了床边上。 许是上回已经坦诚相待,顾昀川没再提不让碰腿的事,沈柳帮他将裤脚挽起来,他也只是不自然地皱了皱眉头。 水温正好,整条腿都暖和了起来。 顾昀川看着沈柳,拍了拍床沿,示意他坐过来。 沈柳本想端好水就去灶房洗漱,可还是听话地坐到了边上,两人挨在一块,腿碰着腿,叫人脸红。 一阵窸窣碎响,顾昀川侧过身,将个钱袋子递了过来,沈柳一怔,双手捧住了:“这是……” “咱房里的银子,今天周二爷给了工钱,除去晌午吃饭、糕饼和香膏,还剩下五百四十文,加上之前的余裕,都在这里了。” 沈柳睁圆眼,瞧一瞧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又瞧一瞧顾昀川:“干啥给我呀?” 顾昀川看着小哥儿惊诧的脸:“都做人夫郎了,也该学着管家了。” 沈柳瞧着男人笑意盈盈的眸子,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 顾昀川伸两指在他眼前晃了下:“傻了?先去数数。” 本来还想去洗漱的小哥儿这下给绊住脚,拿着钱袋子到边桌去数。 哗啦一声倒在桌面,沈柳看地眼睛都直了,铜板里混着碎银子,他伸出手指一个一个地点,脸上都泛了红光。 借着柔和的烛火,顾昀川看着小哥儿认真的侧脸,亮晶晶的眸子,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 忽然,沈柳回过头:“要给阿娘些吗?” “这个你来定。” “我来?” 沈柳有些无措,他从没经手过这些钱,心里打怵,就听顾昀川道:“以往赚了工钱,会给阿娘一些,她多是不收的,等到逢年过节吧。” 沈柳点点头,他将银子挑出来,想着和之前的那五两放到一块,剩下的留作平日的花销,又数出一百文,装进钱袋子里,走回床边,放到了顾昀川手上:“你出门在外,不能没有傍身钱。” 顾昀川看着手里的钱袋子,垂眸笑起来:“多谢夫郎。” 他声音低沉,听得沈柳耳根都热起来,结巴道:“你、你洗好了就先歇,我去洗漱了,回来给你倒水。” “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偷鸡摸狗 隔了这么久,灶上的水早就烧沸了,沈柳用钩子扒拉开柴火,熄灭后舀了两瓢,将盆子里的水兑温。 待他洗漱好回屋时,顾昀川已经上床了,看见沈柳进来倒水,不多好意思地开口:“多谢。” 沈柳笑意盈盈:“这有啥好谢的呀。” 他尾音拖得长,听在人耳朵里黏黏糊糊的。 烛火幽微,映着小哥儿清秀的脸庞,顾昀川有些恍神,悄悄移开了目光。 沈柳出去倒完水,将灶房门闩紧,却没急着回房,他站在院子里,瞧着远天月亮,好久都没有动。 夜风微冷,吹刮得树枝子摇晃,落叶纷纷,到秋了。 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多聪慧的人,又长相平平,能嫁进顾家,是走了天大的好运。 他狠掐了自己一把,可疼,却疼得乐出声来。 不是梦,是真的。 开门声轻轻响起,顾昀川将书放到一边,把烛灯往前挪了挪,不多会儿沈柳就走了过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外头站久了,就算穿着阿娘的褂子,还是觉得冷,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顾昀川看见了,轻声问:“阿娘改的衣裳什么时候能好?” 沈柳身上凉,没往床上坐:“阿娘说快了,已经裁好了,可合适呢。” 见小哥儿一直站着,顾昀川拍了拍床边,示意他坐过来。 沈柳摇摇头:“我身上凉。” “不碍事。” 沈柳便听话地坐了过去,俩人挨得近,顾昀川很自然地拉过他的手搓了搓:“就一套衣裳怎么换洗?” 男人的手掌干燥温热,冰凉的手很快就暖和了起来,沈柳说:“我想过了,柴房里热乎,夜里洗好挂上,隔夜就能干。” 在顾家住着,他也学得精细起来,要是放在以前,一套衣裳穿四季,磨烂了都不会换。 可顾昀川却皱紧了眉头,顾家是不阔绰,可还不到让夫郎穿旧衣裳的地步,他找了个由头:“柴房里不是有小鸡吗?” “马上就换地方了。”沈柳笑起来,“我同宝妹都说好了,明儿个一早就去垒鸡窝,她连石块子都捡好了。” …… 顾昀川沉默未语,指尖搓了下骨节。 之前说过的话,这小哥儿是一点没记在心里。 看着他漾开的笑脸,顾昀川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他往边上挪了挪,将躺过的已经暖和的地方让出来。 沈柳看过去:“你要起夜咋办?” 顾昀川沉声道:“还不睡。” 沈柳了然,该是想让他揉腿的:“那我换了衣裳就给你揉腿。” 他瞥看向男人,见顾昀川没瞧过来,便放下心。两人虽然抱过了,可那也是吹了灯之后,真叫他被看着换衣裳,还是羞人。 好在男人向来礼数周全,就算圆房也是先问过他的意思……他不担心他会偷看。 可才脱了外裤,就听见一阵窸窣声响,沈柳还没反应过来,烛灯熄了。 他一愣:“咋、咋回事……唔!” 顾昀川没作声,只有呼吸沉沉,燎烬长夜。 沈柳起了哭腔:“不、不成,我和宝妹都说好了,明儿个还得垒、垒鸡窝……” “我给你垒。” * 已经过了辰时了,日头高悬,半开的窗子里投进小半截日光,晒得眼皮发烫。 沈柳揉了把眼睛,就听见顾昀川温声道:“醒了?” 他想起什么来,倏然睁开眼:“啥时辰了?” 顾昀川答非所问:“隔壁婶子叫阿娘去磨豆腐了,宝妹在帮忙带小虎,没时间垒鸡窝。” 沈柳费劲地坐起来,身上亵衣已经穿好了,他气鼓起脸,以前觉得这汉子是正人君子,其实惯会偷鸡摸狗,他再不信他了:“你这人可坏!” “嗯。”顾昀川也不否认,将水碗端到小哥儿嘴边,“润一润,嗓子都哑了。” 沈柳低头喝了一口,温水滑过喉咙,舒服了不少。 顾昀川接过碗,放在一边:“饿了吧?我把饭热一下给你端进来。” 都已经这么晚起了,再在床上吃饭,得多不像话,沈柳摇头:“我眼下就起。” “难不难受?” 他这人就是这样,一本正经地说让人脸热的话,沈柳伸手挠了下颈子,支支吾吾:“不、不想同你说。” 顾昀川忍俊不禁,他家夫郎终于学着耍小脾气了,他没再闹他,伸手给他将干净衣裳拿过来,在小哥儿要换时,主动背过了身:“我不看。” 这回沈柳学聪明了,瞧了男人好半晌,见他真没看过来,才脱下亵裤。 灶房里留好了饭,灶上的铁锅已经盛好了水、架好了竹屉,屉上放着两个杂面馒头、一碗白粥,一小碟酱炒茄子土豆丁,沈柳只要点着火烧上水就成。 他拉了张小凳子坐到灶边,火苗蹿起来,有点烤脸。 沈柳揉了把耳朵根,脑子里总忍不住乱想,尤其早晨瞧见边桌上本该抹脸的香膏,整个人都要滚熟了。 锅里水不多,很快沸腾起来,噗噗地响,只是粥稠,得多烧一会儿才能热。 就他一个人吃,沈柳便没端去屋里,干脆就着热灶动了筷子。 馒头都是新蒸的,眼下热过了,又宣又软,咬一口舌尖都泛起甜。 粥还烫,他拿着瓷勺沿着碗壁舀上一小勺,放嘴边吹了两下,吃进口里。 白粥虽素,却很是香甜,筷子夹起一块茄丁,沈柳咂了咂嘴,满是酱香。 大豆酱都是自己家酿的,最好是赶在春秋两季,趁着天气不冷不热,更好发酵。 那会儿正好是谷雨,天还不多热,赵春梅赶着早市买了两筐新鲜的黄豆,挑出里头个大饱满的,洗干净后泡上一整夜。 泡过水的豆子变作之前的两倍大,又圆又胖,再放到木甑里蒸熟变软。 等放凉些,均匀拌入炒熟碾碎的小麦粉,将黄豆铺平到院子通风的地界,盖上一层干草保温,过不了几天,黄豆就结成了板块,豆粒上长出绵密的菌丝。 顾知禧打小就爱吃这鲜咸口,赵春梅做得就勤,俩人一块把晒好的黄豆板揉搓开,倒进酱缸里,再加水和盐巴,放到暖和的地界暴晒。 为了发酵得快,每天还得“打酱”,用根擀面杖来回搅拌,把豆子打成面糊,这活儿就落在了宝妹头上,她乐得做,回回趁阿娘不注意,伸根指头挖上一口吃。 晒过三两个月,豆酱上了色,又浓又稠的一股子豆香。 平日里拌面炒菜都好吃,尤其是天热胃火大,吃口酱菜,浑身都舒坦了。 沈柳吃得停不下来,也确实是昨个夜里累得紧了,很快就将粥喝了干净,比平日里还多吃了小半个馒头。 收拾妥当,把洗干净的碗筷放进柜子里,沈柳想着去隔壁瞧一眼宝妹,再过会儿就该辰时了,阿娘要是回的不及时,他就先把饭烧上。 到隔壁的这条短路上,沈柳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方才没和顾昀川通好气,不知道男人咋和宝妹说的,今早上没起来是降温凉着了,还是上回寒着没好透又发起来了…… 还没进门,先听到了母鸡咯咯哒地叫声,半开的门扉里,三五只母鸡在啄米,顾知禧和郑虎正蹲在院子里斗百草。 两人各执一草,两草相互交叉作“十”字,用劲儿往两边扯,谁的草茎先断谁就输。 “啪”地一声脆响,郑虎手里的草枝子拦腰断开,顾知禧咧开嘴嘿嘿笑起来,屈起手指弹了他一个脑瓜崩。 郑虎捧住额头,不服气地道:“再来!” 沈柳看得乐呵,他敲敲门板子:“宝妹。” 闻声,郑虎先回过头,见到大门边的沈柳忙说:“小柳哥,和我们一块儿斗草吗?” 顾知禧伸手撸了把虎小子的脑瓜,她站起身,走到沈柳面前:“你起啦?” 沈柳挠了下脸:“对不住……本来说好垒鸡窝的。” “这有啥,又不怪你,还不是我阿哥。” 沈柳耳尖生热,就听顾知禧又道:“其实上回也是吧,就我个棒槌,当你是病了。” 沈柳轻轻“嗯”了一声,臊得直结巴:“我、我不好意思同你讲。” “可我阿哥好意思啊。” 顾知禧想起早晨,她正想找沈柳一块儿吃饭、垒鸡窝,就被晚起的阿哥拦住了。 他阿哥那心思,要真想瞒她能想出百八个由头,可他就是不说,堵门口偏着头要笑不笑的,她头回见他这模样,和被花子拍了似的。 顾知禧看着眼前脸红成火烧云的沈柳,摇了摇头,她哥夫也太容易害羞了…… 她转回身,把院子里的椅子拖了过来,“你坐这上,省得累腰。” “没那么金贵。” 顾知禧还没说话,边上的虎子已经跑了过来,他手里两根草,朝向沈柳道:“小柳哥,咱们斗草!” 顾知禧揉了把虎子圆滚滚的后脑勺:“你柳哥累了,得歇歇,我陪你还不够?” 郑虎垮个小脸:“又斗不过你……” 沈柳笑起来:“我也可厉害了。” “真的啊?” “真的。” 沈柳过来,本是想问顾知禧晌午做啥饭的,眼下三个小孩儿倒是玩起来了。 顾昀川没等见人回,想到沈柳该是去找宝妹了,他走出院子,隔着木门瞧了一眼,见小哥儿玩地正高兴,没多打扰,转身回了书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入V通知】 流云浮卷,日头当空,巷尾的魏婶子家很是热闹,婆子和哥儿聚在一块儿,边唠嗑边磨豆腐,悠闲自在。 做豆腐工序繁琐,得先把泡好的黄豆用石磨碾成豆浆,再煮水点豆腐。石磨占地方,若不是真好这一口,家里不会置办,这条巷子里,也就魏婶子家里工具齐全。 做一回豆腐开一次磨,魏家人口不多一次吃不完,放久了也会发酸,魏婶子就张罗着老姐妹们一块儿做豆腐。 拢共四个婶子,一个哥儿,都是老相识。各家出点儿豆子,离得近的搬两捆柴火,几个人轮换着拉磨,等做好了,再各家分个三五块儿,既能吃得舒服,又不会放坏了。 泡好的黄豆和着刚打上来的井水,一块儿倒进石磨的进料孔里,刘家婶子握着磨盘上的木头把手,缓缓转动石磨。 几人边唠家常边干活,倒也热闹—— “这磨豆子就是累手,要不我真乐意天天吃豆腐。” “前街倒是有一家豆腐铺子,要么就得赶市集了。” “前街那个不成,上回怜姐儿去买了两块,说他家豆子不多新鲜,还得是自己磨的才放心。” 磨盘轻轻转动,刘婶子边磨边倒水、补豆子,缓而长的噌动声里,豆浆顺着开孔处源源不断流出来,缓溪似的落进木盆。 眼瞧着木盆里的浆子够分量了,边上丘婆子忙喊了停:“够了够了,满盆了。” 石磨磨出来的生豆浆渣滓多,得加水化开搅匀了,再拿密实的纱布滤个两三回才成。 这活计费力气,得手劲儿大的干,一块儿来做豆腐的宁哥儿忙接了过来:“婶子我劲儿大,我来吧,您帮忙把水烧上就成。” 赵春梅和吉婶应了一声,到灶房里烧火,先把锅热上。 嘶啦一声响,干树叶起了火星子,扔进灶膛里,再添上两把干柴,用不了多久,烟囱里炊烟袅袅,柴火味就飘散了过来。 正好豆浆也滤清了,宁哥儿和丘婆子一块抬起木盆,进灶房把豆浆倒进铁锅里,锅本就是热的,火又烧得旺,不多会儿,生豆浆烧热煮开,浅黄的汤面上沸起一层绵密的白沫。 这时候的豆浆最是浓稠,用瓢舀上一碗,加上二两白糖,那滋味,浑身都舒坦。 眼瞧着豆浆煮好了,赵春梅拿了个干净的木盆子,用葫芦瓢将热豆浆舀进了盆子里。 待不多烫了,执着筷子把豆浆表层厚厚一层豆皮挑开,就能点豆腐了。 豆子身上全是宝,挑开的豆皮晾晒干了就是腐竹,泡水洗干净,不管是凉拌还是炒菜,都好吃。 丘婆子爱吃这口,过来前还打家里带了个竹屉,她忙凑到灶台边递了过来:“别浪费了,晾干些我好带回家吃。” 边上几人悄默瞥了她一眼,都没说话,心里却和明镜似的。 这个丘婆子离魏家近,只要磨豆腐回回都有她,旁的带豆子带盐巴,她多是带半捆干柴,每回多分上两块豆腐不说,还得把腐竹也顺家去。 宁哥儿瞧不过眼,揶揄了句:“人家赵婶子、吉婶子拿的豆子,都没说要这豆腐皮,你咋好要呢?” 丘婆子瞥他一眼:“你赵婶子、吉婶子住得远,拿回去都得脏了,我这不是家就在隔壁么。” 大家伙认识好些年了,彼此什么模样再清楚不过,丘婆子从来爱占些小便宜。 吉婶不想宁哥儿因为这些小事不高兴,她说:“屋里活我们几个干就成,你快上外头歇一会儿。” 宁哥儿瞪了一眼丘婆子,转身出了灶房门。 等豆浆子晾得不那么滚烫了,就该点豆腐了。 这调盐水卤子、点豆腐是手艺活,除了魏婶子没人做得好。 混着烟熏味,她将先前备好的卤子分次倒进热豆浆里,用瓢缓慢搅和均匀。 瞧着差不离了,魏婶子拿木头锅盖盖严实:“还得一炷香时辰才能结成絮子,灶房里烟火味重,咱出去坐吧。” 院子里刘家婶子和宁哥儿正收拾磨盘,也不知道在唠啥,脸上红彤彤的,一见几人过来,忙收了声。 魏婶子敞亮人:“这讲啥呢?一见我们几个就不说话了。” 宁哥儿脸皮有点红,忙搓了一把:“没啥好听的。” 他这么一说,几人就更想知道了,还是刘婶子笑着道:“眼下不好讲,过几个月便能知道了。” 镇子上不成文的规矩,怀孩子月份小的时候不好明说。 几人互相看看,全都了然地笑了起来,吉婶说:“好事情好事情,这下壮小子有伴儿了。” 魏婶子接过收拾干净的石磨放放好:“之前还总听他说想要个弟妹陪着耍儿呢。” “可盼着是个丫头或者哥儿,再是个小子要累死人。”宁哥儿笑着摇头,“哎对了,你家川儿也娶了个小哥儿,打算啥时候要个娃儿啊?” 一提到沈柳,赵春梅弯起眉:“不着急,柳哥儿才十七,还小呢。” 丘婆子本来就因为方才的事心里不舒坦,听人提到沈柳,又想起之前的风言风语,凉嗖嗖地问道:“我咋听人说,川小子要娶的本该是个姓苏的小哥儿,这沈柳姓沈,分明不是嘛。” 闻声,赵春梅冷下脸来:“丘婆子你这人真是的,别家的事你可上心了,你想说啥啊?” 丘婆子没想到赵春梅直接贴脸反问上来,她眼神有点慌乱:“我、我可没坏心思,我这是怕你家川子遭人骗了!” 赵春梅没好气地瞥她一眼:“娶柳哥儿,就是川儿点的头,我们顾家和苏家一块商定的,能骗了谁去?” 边上吉婶忙附和:“哎哟丘婆子你多心了,人家川子在外读书这么些年,总比我们这些个妇道人家见多识广,咋会遭了骗呢!” “我们都是瞧着川子长大的,知道这孩子的性子,要不是他乐意,谁也不能强逼了去。”刘婶子掩着嘴笑,“那回来我家里还碗筷,俩人可腻乎了。” 魏婶子也点头:“是咧,前几天看见俩孩子出门,我瞧着那手都没松开过。” …… 几人有说有笑的时间过得也快,魏婶子拍了把手上的灰:“我去瞧一眼。” 木盆子里,豆腐已经点好了,豆花与水缓慢地分离开,上层结成絮状的蓬松云朵,下层的浆水清澈,这时候,得拿模具压成型。 魏婶子把备好的枣木四方筐子拿过来,这筐子是老木匠打的,榫卯接口严丝合缝,不怕豆腐汤水渗出来,里头铺上一层干净的棉麻布,把豆腐花一股脑儿倒了进去,一股子豆香。 豆腐花白嫩软弹,拿棉麻布包好了,上头垫个木板,再用大石块子压紧实,待个一刻钟就能好,要是喜欢吃老豆腐,就再多压上一会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30 第21章 牛车得多少银子? 过不多时, 豆腐便好了,魏婶子拿了把干净刀,怕放久了有锈味, 还用滚水冲了两遍。 锋利刀刃在整块儿豆腐上切作四四方方的豆腐块, 她朗声道:“拿碗拿碗, 咱分豆腐了。” 日头高升,快到晌午了,几个婶子、哥儿端着豆腐碗互相道别, 赶着回家做饭。 日光正暖和,秋风掠过丰收的瓜果菜地, 卷起一阵香。原先成片的油菜花地已经赶在上一场暴雨前收掉了, 而今地里种了新菜, 冒着嫩绿的芽尖。 赵春梅和吉婶边走边聊,说着再过几天闲下来了,一块儿赶集买些种子, 把新一批的菜种上。 顾家的地不算大,种不了稻麦,只够种一些应季的蔬菜, 倒也够赵春梅忙活了,过了秋就到冬,多种些抗寒的白菜,也好存放。 俩人到家门口时, 院子里静悄悄的,吉婶还在纳闷, 就听见隔壁顾家的院子里传来动静, 不多大,细细碎碎的。 俩人疑惑地推门进去, 才觉出来是郑虎在读书,磕磕绊绊,倒是挺认真。 灶房顶上炊烟袅袅,顾知禧和沈柳正在忙活,已经将饭烧上了,听见开门声,忙抬头看过去,见俩人进了院子,齐齐叫了声:“阿娘、婶子。” 沈柳自小板凳上站起身,出来迎人,帮着把豆腐碗接了过来。 赵春梅瞧着他:“闻闻香不?” 沈柳低头闻了下,眉眼弯弯的:“香,有股柴火味。” 顾知禧把洗净的叶菜沥干净水,抬起头道:“吉婶,马上饭时了,留下一块儿吃饭吧。” 吉婶忙摆手:“不了不了,还得赶回去给你郑叔做饭,他下工急,吃上口热的就得走。” 她指指书房的方向:“我过去碍事不?” “不碍事,阿哥正教小虎子读书呢。” 临到晌午时,沈柳和顾知禧商量着先把饭做上,又怕郑虎跑出去玩个没影,就叫顾昀川帮忙看一会儿。 顾昀川以往忙着读书,和郑虎关系不多亲,冷不丁凑在一起大眼瞪小眼,实在没事做,他干脆就给人叫到书房念书了。 远近邻里都知道顾昀川是做学问的,不好打搅。 吉婶听她这般说,心里还是没底,沈柳瞧出来了,笑着说:“婶子,我陪您过去吧。” 书房里本来就一把椅子,这会儿从堂屋又搬了一把过来,放在主位的对面。 郑虎坐得笔直,一脸严肃,书读得很是认真。 他听见脚步声,忍不住想要回头,顾昀川屈指敲了敲桌面:“专心。” 郑虎忙坐坐正,跟着顾昀川一字一句地读起来,可那黑豆子似的眼睛却不住的往边上瞟。 待这页读好了,顾昀川说了“散学”,郑虎这才将书放下,自座位里站起来,恭敬地行了一礼。 门口沈柳和吉婶都没敢出声,只瞧着这虎头虎脑的娃儿乐呵。 郑虎是家里老小,郑山平日做工忙,吉婶也不识字,小子皮实都是放养。 郑虎虽然淘,但也听话,这会儿跟着顾昀川读书,还有点儿尊师重道的意思了。 见顾昀川点了头,郑虎这才跑到门口,读了这一小会儿书,可给他累坏了,他有气无力地叫人:“阿娘、小柳哥。” 沈柳伸手摸摸他滚圆的脑瓜,含笑着看去顾昀川。 见吉婶和郑虎要走,赵春梅从灶房出来,又留了遍人:“饭都烧好了,再简单做个炖菜,快得很,给虎子他爹把饭菜留出来就成。” 吉婶想了会儿,觉得也是这个理,她还没说话,郑虎已经窜到了大门口:“阿娘,我想回家吃。” “这孩子。”吉婶叹了口气,转头看去赵春梅,“我先回去烧饭了啊。” 赵春梅瞧了眼郑虎:“成,那你先忙。” 灶房里,顾知禧已经把灶火烧上了,知道赵春梅去做豆腐,又眼见着时辰不早,家里三个便商量了下,中午干脆就吃炖菜,到时候阿娘回来,烧火起锅,豆腐也能下到里头。 赵春梅瞧着案板上备好的菜,葱姜蒜收拾妥当,白菜洗净,土豆削皮切块儿,和粉条一并放在瓷碗里用水泡着,就连猪肉都买了一小块儿,已经切成了薄片。 顾知禧道:“炖菜得放肉才香,我就和哥夫拿了钱。” “哎哟,那咋好让小柳出。”赵春梅偏头瞧他,“待会儿娘补给你。” “不用。”沈柳抿了抿唇,“我本来也该给家里交银子的,阿娘啥也不叫我出,我可过意不去。” 赵春梅笑着点头:“那行,托了乖儿的福了,娘就不给了。” 铁锅搬上了灶台,膛里火旺,不多会儿就冒起了白烟,赵春梅看锅热得差不多了,到案板前,将肉片拂到刀面上。 顾知禧不多会做饭,可肉买得合适,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过火一煎,很容易出油。 锅底烧得铁红,赵春梅把刀面上的肉片拂进锅里,呲啦一声响,铁锅腾起白烟,一股焦香。 随着翻炒,五花肉煸炒出油,再放葱姜蒜、干辣椒爆香,半勺豆瓣酱、一勺酱油炒出酱香味,赵春梅把不多容易熟的土豆先下了锅,铲子打在锅壁上噌噌地响,眼瞅着土豆上了焦色,用葫芦瓢舀上两大勺清水,盖上锅盖焖烧,等着煮沸。 眼瞧着时辰还早,赵春梅也拉了张小板凳坐着,娘仨头碰着头凑在一块儿唠家常。 赵春梅瞧了眼灶火,道:“本来还想留人吃饭的,谁知道这虎小子跑得这么快。” 顾知禧听得咯咯咯直乐:“学子都怕先生嘛,阿哥又严肃,再一块儿吃饭,虎小子该不敢伸筷子了。” 沈柳也抿唇笑起来,他想着顾昀川方才教书的模样,谈古论今、引经据典,那些拗口的、叫人皱眉头的词竟能有那么多含义,他侃侃而谈,胸有成竹的气派,整个人好像发着光,叫人移不开眼。 他心里一直惦记的事似乎有了答案,顾昀川这样的男人,实在不该拘在这间小小的书房里,他的日子应该更有盼头。 他搓了搓手,小声问道:“如果……买驾牛车,得多少银子啊?” “牛车?哥夫咋想起来问这个了。” 顾昀川教书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沈柳不敢张扬,他挠了下脸道:“没啥,就是路边瞧见了,想问问。” 热锅里炖着汤,咕嘟咕嘟的响。 赵春梅打开锅盖子,一霎间,浓郁的香味飘满了灶房,她用铲子搅了把汤,一边把难熟的粉条先下进锅,一边同沈柳说:“买头牛少说要六七两银子,后头加个车板,打两个轱辘,找熟悉的木匠也得几吊钱。” 沈柳咬着唇,算了算手里的银子,竟是连头牛都买不起,更别说牛车了:“这么贵啊。” 赵春梅笑起来:“是呀,马车还要更贵些,那得富贵人家才坐得起。” 眼瞧着铁锅里先前下进去的土豆已经煮熟了,赵春梅用铲子碾了一把粉条,她转头看向顾知禧:“宝妹,帮娘把豆腐切了。” 顾知禧自小板凳上站起来:“好。” 顾昀川爱吃口感稍厚的老豆腐,压豆腐时赵春梅便多等了一会儿,压出来的豆腐偏硬便韧,不容易碎,微甜里还带了些苦。 切好的四方块子和叶菜一并下了锅,酱色的汤汁翻腾,咸香味里泛着一丝甜,让人食欲大盛。 赵春梅将锅盖盖上:“再焖一会儿就好了,小柳帮忙放碗筷,顺道叫下川儿,吃饭了。” 沈柳点头,自柜子里数出四人的碗,抱着出了门。 书房里,顾昀川撂下了毛笔,手里这份贺词并不难写,他垂眸看着未干的墨迹,指尖在朱纸边沿细细摩挲。 自打从书铺回来,方舜举的话就一直在他心口徘徊,是啊,白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周儒芳说的事儿他并非没有考虑,可是家里才稍微见了点起色,他若真去做了教书先生,暂不提微薄的工钱,就是来回的路程他也消耗不起。 顾昀川怅然地叹了口气,偏头瞧向湛蓝的远空。已是秋时,群雁南飞,风起草黄。 忽然,门边起了咚咚两声轻响,小哥儿探头进来,轻声说:“忙吗?我能进来吗?” 顾昀川转回头,也不知道怎么,看见沈柳,本来茫然的心思忽然就踏实起来:“不忙,进来。” 沈柳走到桌边:“也没旁的事儿,饭做好了,叫你去吃呢。” 顾昀川点头,缓慢站起身,沈柳过来扶他,俩人挨得很近,忍不住碰了碰指尖。 昨儿个夜里闹得凶,小哥儿又不肯躺床上歇着,累了这么久,他一直惦记着他的身体:“腰酸不酸?” 沈柳眼尾飞红:“有点儿。” “吃过饭给你揉揉。” 沈柳轻咬了下唇,眼睫微颤:“嗯。” 俩人到灶房洗过手,一块儿进门,堂屋里只有赵春梅在,饭菜已经摆上了桌,一盆乱炖,一碟子腌萝卜丝,每人一碗杂粮饭。 白云镇虽然靠山,可腹地平坦肥沃,稻麦都是主要粮食。 杂粮饭得一煮二蒸,先洗去稻米里的糠秕,过水煮成半熟,再放到陶制的甑里,隔水蒸煮。 刚出锅的杂粮饭热气腾腾的,一股子米香。 沈柳帮顾昀川拉开椅子,男人却没落坐,他到边柜拿了个软垫放到沈柳的椅子上,又看去赵春梅,轻声道:“宝妹呢?” 正说着,顾知禧蹬蹬蹬跑了回来,将一盘辣烧豆腐落在了桌面上:“老远就闻见香了,饿坏我了。” 方才炖菜熟了,赵春梅叫她给隔壁婶子送了一碗。正好吉婶在做豆腐,说啥都得让她带回家尝尝。 今儿个才做出来的新鲜豆腐,切成一指厚匀称的薄片,先用油煎过,再慢火收汁,很是滋味。 顾知禧坐下来:“婶子说豆腐是用前两日才摘回来的小米辣烧的,让尝尝鲜。” “那敢情好。”赵春梅起筷,“都饿了吧,快吃饭。” 这一桌子菜,色香味俱全,尤其是炖菜,酱色鲜汤作底,咸鲜中带一丝甜,油脂裹着香气,黏黏糊糊地扒在食材上。 炖了这么久,土豆绵软、老豆腐鲜嫩、粉条吸饱了浓郁的汤汁,五花肉先煎过再炖煮,软糯焦香,配上杂粮米饭,一口下去从舌尖鲜到胃里。 沈柳香得直迷糊,油都吃到了嘴角上,顾昀川看着他那模样,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 要说吃饭,还得是顾知禧经验丰富,她舀起一勺浓稠汤汁浇在饭上,混着各种食材的滋味,热乎乎、香喷喷,她看去沈柳:“哥夫你要不?” “啊……要。” 顾知禧又舀起一勺倒进沈柳的碗里,汤汁没过米饭,沈柳用筷子拌了拌,就着萝卜丝解腻,埋头吃下一口,眼睛都眯了起来。 吃过饭,顾知禧收了碗筷,她瞧出沈柳不多舒服,催着顾昀川带他回房歇息。 沈柳整个人都恹恹的,才吃饱饭,不好往床上躺,顾昀川就把褥子铺到椅子上,让他坐着能舒服些。 沈柳抿了抿唇:“不用……没那么金贵。” “金贵的。”顾昀川声音低沉,带着笑意,“趴着,给你揉揉腰。” 沈柳听话地“嗯”一声,反身趴到了椅背上。 顾昀川坐到他身后,小哥儿挺薄的一张背,弓起时尤其明显,甚至可以摸到他清晰的骨节。 实在太瘦了,可能还是窜个子的年纪,沈柳咋吃都不见胖,也就小脸儿圆了一点,瞅着有了些气色。 掌心在腰上画圈,他轻声问道:“手劲儿重不重?” 沈柳也没想到,顾昀川这么会给人揉腰,他下颌抵着椅背,喟叹一声:“不重,好舒服……” 声音绵长,顾昀川不意外地想到了什么,他忍俊不禁,可声音却露了出来,毛茸茸地挠人心。 虽然看不着人,小哥儿还是偏过头:“在笑啥呀?” 顾昀川正了正色,垂眸道:“想到昨天夜里……” “哎你!”沈柳忙直起背,截断他的话,“你这人可不正经!” 小哥儿耳尖连到颈子全红了起来,顾昀川不再逗他,专心给他揉腰。 沈柳手臂抱住椅背,整张脸都埋进去,那些羞人的话,还不是顾昀川非要问的,他咬紧唇暗暗想,往后再不说了! * 北方的秋,向来多晴朗,远天湛蓝,万里无云。 晌午日头盛,又才吃过饭,最是困乏,顾昀川按揉得舒坦,小哥儿歪着头就要睡。 男人瞧着他紧闭的眼睛,自椅子里起身,他弯腰凑过来,并着两指头轻轻碰了碰小哥儿的脸颊:“床上睡吧。” 迷蒙间,沈柳咕哝出声:“不想动。” 顾昀川叹口气,他腿脚不便抱不起人,只温声道:“脱了外衣裤睡得舒坦,等醒了,带你去垒鸡窝。” 沈柳脑子已经不多清明,只听见垒鸡窝还是强撑着睁开眼睛,见人带了笑意的脸,这才迷迷糊糊地爬上了床。 顾昀川将被子抖开给沈柳盖好,又将他脱下来的衣裳抚平叠整齐,放在了趁手的地方,起身出了门。 院子里暖和,赵春梅摆上了小方桌,正在改衣裳,收针的工夫看见顾昀川出来,随口问道:“小柳呢?” “今天起得早,让他睡一会儿。”想起方才沈柳困得都睁不开眼了,还想硬撑,顾昀川无奈摇了摇头。 赵春梅笑起来:“这孩子脸皮薄,生怕叫人瞧出来。” 顾昀川但笑不语,走到小桌边:“给小柳儿改的衣裳?” 赵春梅展平铺到桌面上:“这几天降温了,改得快些也好穿起来,要么一天到晚就一件褂子哪行。” 她手上活熟,昨儿个夜里又多做了会儿,眼下已经改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两只袖子的手肘还需要缝补。 这衣裳大,磨破的手肘位置放到沈柳身上,就成了小臂,找两块颜色相近的布料补上,多少还是看得出来,赵春梅干脆就用细线,先缝补再绣花,虽然费眼睛,但到底是好看。 顾昀川看着衣裳:“这是绣的回字纹?” “难为你还瞧得出来。”赵春梅头都没抬,“本来是想绣个小老虎的,但后头想想还是这种样式大气,穿到外头也好看。” “是好看。”顾昀川瞧着那衣裳,想着穿在沈柳身上该是什么样子,他眉宇柔和,“阿娘,一会儿小柳儿起了,叫他直接来后院,我和宝妹先把黏土和上。” “要娘帮忙吗?” “不用,东西早都备好的。” “那娘只顾着给小柳做衣裳了。”她又引了根线,“今儿个日头好,待会儿娘再把你和宝妹的衣裳拿出来晒晒味,过两天也该穿了。” “好。” 后院儿里顾知禧正在忙活,她精神头足,很少午睡。 家里的鸡养了这么些天,已经半大了,长出了短小的翅膀和尾羽,下午要垒鸡窝,顾知禧嫌它们捣乱,弯腰展臂哄了两下,鸡群叽叽喳喳扑腾着往柴房跑,她跟着追上来,点好数后插上了门闩。 家里十二只鸡,垒鸡窝少得三五尺见方,好在顾家后院地方大,就是再养上十来只也够用。 见顾昀川过来,顾知禧忙问他:“阿哥,我哥夫呢?” 顾昀川看了她一眼:“且睡着呢。” “你又自作主张,到时候哥夫知道了不高兴。” “东西先准备着,等他醒了再干活。” 顾知禧了然地咧嘴笑,跟着顾昀川一块儿收拾起来。 白云镇靠山风大,尤其到冬了,一场大雪下来,冷得刺骨,木头、竹子鸡窝,冻脆了容易坏,家家户户就用石块子垒。 四面石头打底摞高,中间缝隙用黏土兑草木灰水粘合,到顶了再覆上木板,就算风雪大,也不会坏。 凿子、铁锹这些工具,是今儿个晌午就和邻里借好的。 黏土和草木灰是一早就备下的,这事儿干得悄默声息,还是前两天顾知禧到后院儿喂鸡,瞧见竹编大筐子里头全是硬土块儿,问到阿娘才知道,这是他阿哥捡回来垒鸡窝的。 黏土多生在河床底,流水缓慢的淤泥里或是在干燥后的岸边裂土缝隙。 小那会儿家里给灶房铺石头地,阿娘就带着她和阿哥到河边去挖。 白云镇山多河少,也就是夏天雨水多,自山里能淌出条小河,等天凉下来,风急了,河床底大多干涸了。 倒不多危险,只是离家远,她阿哥腿脚不好,蹲下起来都费劲儿,捡了这么多,该是费了好些力气。 顾知禧心里头清楚,她阿哥的性子是说得少做得多,就是哥夫真问起来了,他也只会随便答对一两句,绝口不提辛苦,可只要是哥夫欢喜的,他也跟着欢喜。 * 沈柳心里装着事儿,睡了小半个时辰就醒了,门关得严实,屋子里昏昏暗暗,身上压着被子,很是暖和。 他伸手揉了把脸,可不能再睡了,该赶不上干活了。 门嘎吱一声打开,日光倾落,沈柳整个人都浸在暖阳里,脸上热乎乎的。 赵春梅瞧见他出来,温声道:“乖儿醒了?川儿和宝妹都在后院儿呢。” 沈柳想着自己也太不像话了,脸色涨得通红:“我、我这就去。” “哎哟不急。”赵春梅放下衣裳,瞧着沈柳跑远的背影,“这孩子,还想给你看看衣裳呢。” 后院儿里,兄妹俩已经把用材准备妥当了,规划好了地方,想着等沈柳过来再商量一下,就能开工了。 没别的事儿干,顾知禧到井边打了桶水,好把黏土和上。嘎吱声响,水桶顺着麻绳自井里吊了上来,顾知禧稳住辘轳,正想取下水桶,沈柳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帮忙卸下桶。 水桶落在地上,溅出水花,沈柳不多好意思地挠了下脸:“方才我睡着,耽误事儿了……” “这有啥的,又不多要紧。”顾知禧摇着辘轳把麻绳缠紧,“我和阿哥也没做啥,你来得正好。” 日头偏西,满院灿灿的金,顾昀川见沈柳过来,从小马扎上缓慢地站起身。 沈柳拎着水桶走不多快,忙开口:“你坐着嘛。” “不碍事,站起来方便。” 顾家的后院形制规整,打水井时找风水先生看过,水属阴,位白虎,聚财富贵,因此东面打了水井,平日里洗涮做活,只留下西边一片空地用来养鸡。 顾昀川道:“我和宝妹方才商量了下,在这里垒鸡窝,离水井也远,又有夕晒,不会太潮,你有什么好想法吗?” 其实打买小鸡崽开始,沈柳就已经在琢磨这件事儿了。 家里院子虽大,可真能让小鸡崽胡乱跑的地方并不多,真算起来,也只有这地界合适,而且背靠柴房一面墙,能少垒不少石头。 他点点头:“这里好,日头足,围墙拦着,也挡风。” “好,那就定这了。” 垒鸡窝虽然是石头做料,黏土粘合,硬实且有份量,可真想稳固,还得先在地上开槽,把石头埋进去部分,再往上一层一层地垒,垒好的鸡窝任凭刮风下雨都纹丝不动。 顾昀川抓了把石灰粉撒出线,确定好具体位置,后面再沿着石灰线用凿子开地就成。 这活计不难,沈柳和顾知禧就能做。 俩人合计了一下,各从两边开始挖,到中间汇合。 久没翻过的院子土面硬实,有些掺着碎石子很是费力气。顾知禧劲儿小,沈柳便把自己这边活计放下,将她那边先刨出来。 铲子闷闷的响,翻开一角,一股浓重的土腥味扑面而来。翻开后就好挖多了,地方让给顾知禧,沈柳又回了自己这边继续挖槽。 趁着俩人开槽的间隙,顾昀川也没闲着,打算把黏土和上水醒发着,先在地上铺了两层干草,又把装着黏土块儿的竹筐子拖了过来。 结块儿的黏土混着泥沙、草屑,却很容易捣碎,一边兑上草木灰水一边搅打醒发,不多会儿黏土就软和了,搓在手里泥巴似的粘手。 说说笑笑的干活也快,不多会儿,就把沟槽开好了。后面就是垒石块,顺着开好的沟,一层一层往上叠,只在两侧给鸡留出进出的口子就行。 除去靠墙的那面,总共有三面墙要垒,一人一面,倒也不累人。 沈柳没养过鸡,石东村穷得厉害,闹灾最严重的那几年,家家户户吃不上饭,见着活物就不要命地往上扑,养鸡了也留不住,而像盖房子这种手艺活也轮不上他,他不多会垒。 顾知禧更是生疏,到头来,还就顾昀川心里有杆子秤。他腿脚不方便,站久了就得坐在马扎上歇一歇。 顾昀川叫两个小的过来,伸手拿起块巴掌大小的石头,先用铲子到黏土里刮一层泥浆,均匀抹到石块上,他缓声道:“石块大小不匀称,不好做平的地方,就用黏土补上,给鸡做窝,不用很细致,结实就行。” “还有这里。”他用手指了指,“留出一两指的缝隙,方便通风。” 顾知禧和沈柳点点头,又在边上看了一会儿,小姑娘性子急,早都跃跃欲试了。 倒是沈柳没走,他蹲下来,安静地看着男人干活,日光落在顾昀川身上,碎了一地的金,他垂着眸子,像一座沉静的山。 顾昀川忍不住抬起头,与沈柳四目相接,小哥儿慌乱地别开脸,耳根连着颈子一片红。 顾昀川知道他在看自己,那灼灼目光里的欢喜太过耀眼,让他这样一个阴郁的人都跟着明媚起来,他忍不住地想逗他:“我脸上有花?看这么久。” “没、没有。”沈柳咬了下嘴唇,“我干活了。” 小哥儿忙扭过头,蹲到自己那一面去,顾昀川也正了正色,忙着做活了。 铲子打着石块子当当的响,垒到四五层,离地差不多六寸来高,顾昀川停下手,他看去沈柳和顾知禧,俩人虽然垒得慢,倒是挺认真,尤其顾知禧,平日里没个耐心的小姑娘,在这事儿上倒是定得住心,额头上沁出汗,也只是抬起胳膊胡乱地擦了一把。 顾昀川虽然坐在马扎上,可维持着一个姿势久了还是累,他缓慢起身,活动了下腿脚。 总共三面墙,顾昀川和沈柳是相对着的,顾知禧是两人中间的那面。 见人起身,顾知禧抬起头:“阿哥,你垒好了?” “还没有,该架竹杆了。” 给鸡垒窝最要紧的就是落脚的地方,鸡平日里在院子里走动,到夜了休憩时多是缩着翅膀单腿立在高处。 因此得在鸡窝里架上几根竹杆子,好给它们歇脚。 沈柳没啥经验,还是头一回听说要在鸡窝里搭竹杆,他仰头看向顾昀川,眼里亮晶晶的:“你咋啥都会呐?” 本是很寻常的小事,在小哥儿眼里却万分厉害,顾昀川轻笑道:“只是早先问过阿娘了。” 顾知禧在边上抿着嘴乐:“那是我阿哥在乎你,啥都给你办妥了。” 沈柳脸上泛起红,眼睫轻颤,忙低头垒石块子,心里暖得厉害。 没多会儿,他这边也差不多垒好了,顾昀川拿了根竹杆子过来,架在石墙上找平,矮的地方就再多抹两铲子黏土。 拢共放了四根竹竿,就算鸡崽全都窝在一块儿,也足够它们睡觉的。 架了竹杆,凹凸不平的坑洼用黏土填平实,便继续往上垒。 顾昀川虽然也不怎么干体力活,可他做事有章法,比沈柳和顾知禧快上许多,瞧着高度差不多够了,最顶层用黏土封住,停了手里的活计。 日头西沉,远天一片灿烂的金,原来已经这般晚了。 这样美的景色,顾昀川好像很久都没有认真看过了。之前他过分沉溺于自己的腿伤,似乎错过了很多东西。 他转回头看向沈柳和宝妹,俩小孩儿还弯着脊背认真地垒石墙,头上、脸上全是泥灰,可看着他俩,他心里平和又宁静。 不多会儿,响起一阵脚步声,赵春梅走了过来。 她隔着好远就喊人:“啥时候能垒好啊?该吃饭了。” 顾知禧头都没抬:“快了快了,等垒完了就过去。” 沈柳也跟着应声:“阿娘我手上脏呢,想等垒好了一块儿洗。” 赵春梅走近些来瞧,除了顾昀川,另两个泥巴里摔过似的:“这咋还弄到脸上了?泥猴似的,快洗洗手吃饭。” 见俩小孩儿忙着干活,都没抬头,赵春梅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娘把桌子搬到后院来吃吧。” 顾昀川笑着站起身:“阿娘,我来帮忙吧。” “好好,还是我川儿听话。” 脚步声缓缓走远,顾知禧偏头看了眼沈柳那边,俩人进度差不离,再有个三两层就垒好了。 顾知禧铺好一层,拖着小马扎往沈柳这边靠了靠:“哥夫,可累坏我了。” “洗洗手吃饭吧。”凿子敲得石块子咚咚地响,沈柳说,“我这边弄好了就给你弄。” 顾知禧笑弯起眉:“哥夫你真好,有你和我阿哥在,我都不咋要干活了。” “你咋不干活了,先不说这一面墙都是你垒的,就这石头、黏土……不都是你捡回来的嘛。” 顾知禧抿了抿唇,状若随意地道:“石头是我捡的,黏土可不是。” 沈柳停下手里的活计看过去,好半晌才缓缓开了口:“黏土不是吗?” “啊。”顾知禧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不想同你说的,但是我不说,这事儿肯定就过去了。” 不知怎的,沈柳只感觉喉咙口有些发紧,他听见顾知禧道:“我阿哥嘛,腿坏成那样了,还上河沟里捡黏土,我都不想说他。” 手紧紧攥成拳头,沈柳咽了口唾沫:“他没讲……” “他不会讲的,他就这性子。”顾知禧笑着拍了把灰,“走啦洗手去,一会儿吃饭了。” 不多会儿,赵春梅就把圆桌搬到了后院。 顾知禧和沈柳就着井水洗过手,一块儿到灶房里帮着拿碗端菜。 绕到前院时,看见院子里架起了竹竿子,上头花花绿绿的搭着好些衣裳、褥子。 顾知禧道:“阿娘,您晒衣裳啦。” “天冷了,晒晒味道好穿起来了。” 家里晒衣裳通常是在后院,今儿个垒鸡窝弄得尘土飞扬的,赵春梅便在前院晒了。 沈柳瞧了一眼,那褥子该是棉花的,又蓬松又软和,这个冬天,他该是不会再冷了。 几人坐到后院里,落日晚霞的余晖彩练一样铺满远空。 今儿个饭菜简单,一盘番柿子炒蛋、一盘醋溜土豆丝,一人一张贴饼子,顾昀川是汉子,多一张,一锅杂粮粥,晾得温热,正好下口。 累了一整个日跌了,就是吃这一口酸溜的土豆丝,喝一口不冷不热的杂粮粥才舒坦。 赵春梅看了眼鸡窝,确实有模有样的,她夸道:“垒得可真好,到时候铺上干草,鸡崽也不冷了。” “是呢。”顾知禧嚼了口饼子,“下头留了进出口,阿哥说后面再做个卡子,木板卡进去就不怕黄仙儿了。” 赵春梅点点头:“这个办法好。” 沈柳在饭桌上一直都不咋说话,可吃着热乎饭,听着阿娘唠家常,竟也觉得安逸。 他悄默看了一眼边上的男人,见他安静的喝粥,垂眸浅浅笑了起来。 日头缓缓西沉,只在山边露出半片橙色的暖光。 没了日晒,风都跟着冷了下来,夜里太黑了,点油灯做活不划算,便商量好了明儿个早上再弄,剩的不多,半日就能好。 因着去给小鸡崽喂食,沈柳是最后一个洗漱好的。 他轻轻推开门,屋子里烛火摇曳,映得一屋子暖黄,顾昀川泡过脚,已经上床了。 沈柳走近前,就瞧见床边四四方方叠着件衣裳。 他认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这是……给我的吗?” “阿娘拿进来的,你瞧瞧。” 小哥儿欢喜地拿起来,阿娘给衣裳改好了,还用皂角水洗过,一股子清香。 第22章 你不喜欢啊 沈柳瞧着新衣裳欢喜得不行, 实在是爱不释手,他拿起来在胸前比划:“可真好看。” 烛火光跳了两跳,映着小哥儿腼腆的笑脸, 顾昀川心里头热乎乎的, 他抿了抿唇, 反身自床里将个油纸包拿了过来,轻轻放到被面上。 沈柳看过去,轻声问道:“这是……给我的吗?” 见男人点头, 他将油纸包拿了过来,缓缓打开, 里头是一双棉布鞋。 沈柳指尖有些抖, 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鞋面, 布料硬实挺括,是用得很好的料子,他眼尾起了红:“好贵吧?” “不贵。”顾昀川看着他, “到秋了,你脚上的那双也薄了。” 沈柳有些哽咽,前些天, 顾昀川才把银钱都给了他,手里只留了傍身钱,他却不用在自己身上,反倒给他买了鞋。 阿娘的鞋都是自己做的, 他却穿上这好看样式的了。 顾昀川见他一直垂着头,心里有点儿没底, 偏着头轻声问道:“不喜欢吗?” 好半晌, 沈柳才慢慢抬起了脸,可眼睛还是垂着的不瞧人。 顾昀川心下慌乱, 他凑近些,发现小哥儿眼底通红,竟是要哭,他喉咙一紧:“这是怎么了?” 沈柳背对着他坐到床边,瓮声瓮气道:“给你留傍身钱,是叫你自己花的,你给我买啥呀,我脚上这个还能穿呢。” 顾昀川听出来了,小哥儿这是心疼他了,他往沈柳那边挪了挪:“我吃住在家,平日没有应酬,没有花钱的地方,再说给夫郎买东西,不是天经地义吗?” 见沈柳还是不说话,顾昀川拉过他的手,握在手心里揉了揉,声音又放缓了些:“那……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 沈柳吸了吸鼻子,小声道:“喜欢。” 顾昀川捏了把小哥儿纤细的后颈子:“地上凉,上床吧。” 今儿个垒鸡窝着实是累着人了,腰酸背痛的,俩人心里起火,却也只是相拥着和衣而眠。 吹了灯,屋子里黑漆漆,沈柳单薄的后背贴着顾昀川的胸膛,男人肌肉结实的手臂紧紧环着他,手就放在他手边。 那手可好看,又细又长,骨节分明,握紧了很是暖和,沈柳忍不住将那只大手包在两手间。 他是自小苦过来的,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汉子,净有些在外没本事,回家打骂媳妇儿的,也有些好吃懒做啥活都不干,把日子过得一团糟的……可像顾昀川这样的少。 他想起垒鸡窝时宝妹说过的话,想着他拖着条废腿到河底捡黏土块,省下铜板给他买布鞋…… 沈柳垂眸笑起来,和汉子在一块儿,他觉得心里暖和,日子踏实有盼头。 他往顾昀川怀里又贴了贴,轻声说:“相公,你真好。” 男人微怔,气息有些乱,他收紧手臂,将小哥儿搂得更紧了些,低头亲了亲他的鬓边:“睡吧。” 鸡窝的三面墙垒了一个日跌并一个日升,才终于完工,怕黏土干不透,又晒了小半天,这才封了顶。 赵春梅用干草编了几个圆盘似的草垫,放到了鸡窝的竹杆子上,要是真有鸡下蛋了,也有合适的地界。 晌午日头正好,虽然风凉,可有日光晒着,却也不觉得多冷。 沈柳打开篱笆墙,顾知禧又跟着哄了两声,十几只小鸡崽撅着毛乎乎的后腚往鸡窝里头钻,咕咕哒哒的很是可爱。 今儿个沈柳穿了新衣裳,本来鸡窝还要垒,他怕弄脏了不想穿的,可顾昀川说还有两层他来盖,让他把新布鞋也穿上。 沈柳实在心痒,就听话穿起来了。 俩小孩儿凑在一块儿说话,顾知禧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笑着说:“穿了新衣裳呀。” 沈柳抿着嘴笑得可甜:“阿娘还给洗了,可香呢。” “鞋也好看,阿哥给买的?” 沈柳羞得缩了缩脚趾,咬着嘴唇轻轻点了头。 他嫁进来还不满一个月,已经大变样了。 头上是顾昀川给的银钗,身上是顾昀川的衣裳,脚上是顾昀川昨儿个才买的新鞋。 顾知禧弯着眉眼笑,没一点嫉妒的意思:“阿哥还挺会挑,可衬你了。” 沈柳脸上红扑扑的:“相公眼光好。” * 立秋过后日子过得很快,秋雨缠绵,一天胜似一天凉。 马上就是重阳了,依礼要登高祭祖,有些讲究的门第,还会祭拜天地神明,撰写悼亡祭文,因此顾昀川手上的活计比以往更多了,成日窝在书房里写字,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 沈柳不敢打扰他,帮着晨时磨墨、夜里添香,平日里再喂喂鸡、做做饭,很是清闲。 可沈柳心里头却不是滋味,一来他干惯了活,眼下闲了,觉得自己白吃白喝跟个米虫似的,二来他心里一直揣着事儿,也想能多攒些银钱。 这两日赵春梅也忙了起来,在屋子里绣被面,再过两个月,镇子上的崔家就要嫁女了,崔家高嫁,怕夫家瞧不上,嫁妆全是用的最好的,喜服喜被整套的龙凤呈祥。 这活计本是找的王家嫂子,但样式多做不过来,就把绣被面的活计匀出来给赵春梅了。 总共春夏秋冬四床被子,一水的缎子面,摸在手里光滑又细腻。 顾知禧打小看着赵春梅做活,耳濡目染,也学得一手好绣工,只是她坐不住,只有在真忙起来时,才会跟着一起做活。 外头天冷,秋风卷着山寒呼啸,娘仨坐在屋子里边干活边唠嗑,倒也亲热。 崔家看中这被面,崔家婶子又是个顶细致的人,所以中间最显眼的龙凤图,还是赵春梅来绣,倒是边上的祥云彩练拿给了顾知禧。 赵春梅捏着绣针,将金丝绣线从大红缎面里缓缓穿出来,她轻声道:“乖儿,绣得咋样了?” 沈柳绣工平平,他阿娘去世得早,没有人教他手艺,只会些最简单的样式,那还是在他可小的时候,阿娘做绣活,他在一旁帮着穿针引线,跟着学的。 本来就手艺不精,又搁置了这么久,现下实在是不咋够用。 娘俩做活,他在一边巴巴地瞧,赵春梅实在看不过眼,给他绞了块儿布头,用线圈绷紧实,让他拿去练手。 就是再小的布头,加上几股子丝线也是铜板,沈柳不多敢下手。 赵春梅便宽慰他:“那好绣娘都是成捆绣线喂出来的,前怕狼后怕虎干不成事。” 见他还犹豫,只说:“手艺学精了,就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咋也饿不着了。” 顾知禧在边上笑着附和:“等过几年有了娃儿,还能给小娃娃做虎头帽呢,买得再好,也没有阿父亲手做的贴心不是?” 沈柳想着和顾昀川的娃儿,脸都红了起来,他咬着嘴唇点头,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学好这门手艺,往后不仅能给娃儿绣小帽子,还能给顾昀川绣钱袋。 这会儿赵春梅问起来了,他忙将绣活拿了过去。 绣的样式简单的祥云,针脚密实,是有些功底在。 赵春梅拿到眼前,仔细瞧了会儿,祥云绣得好不好最要紧的是看云眼圆不圆,云眼弧线圆润,线形顺畅,就是很好的绣品了。 赵春梅笑起来:“这绣得满好的嘛,只是这云尾有点飘。” 她捏起针,在绣布上简单绣出了形,拿给沈柳看,只这三两下,那扁平的祥云纹就生动了起来。 沈柳瞧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叹道:“阿娘,你绣得可真好看。” “乖儿悟性高,多练练也能和娘绣得一样好看,到时候绣了帕子拿去卖,还能赚些贴己钱。” 正说着,外头起了一阵喧闹,一道亮堂嗓子穿破长风喊了起来:“赵家妹子在吗?可是有些事儿想求你。” 闻声,三人皆是一愣,抬起头互相看了看,放下手里的绣活,开门出去。 天色不大好,一片灰蒙蒙的,树叶落尽,梢头寒鸦咕嘎,本来挺萧条的场面倒是被门口这一嗓子喊得活了起来。 赵春梅打开大门,正见着丘婆子站在门口,她身边还跟着个到腰高的小子,手里提着一长条猪肉。 赵春梅皱紧眉头,她同丘婆子不常走动,最多也就是做豆腐的时候,顺道说上一两句话,她咋会过来。 丘婆子见开了门,忙领着家里小子往里进,粗糙手掌推了一把,成小子一个踉跄,差点跌人怀里,手里的肉条也跟着扑了出去。 赵春梅一怔:“哎哟这是作啥呀?” 她把丘成扶扶正,就听丘婆子谄媚地道:“这不是听说你家川子给人当先生了嘛,就带着成小子过来了,想一道读书习字,喏,这是束脩。” 赵春梅听得一头雾水,她皱紧了眉头:“啥就给人当先生了?” “就是那郑虎嘛。”丘婆子两手揣在一块,扭着上半身往前耸了下,一副和人很熟的亲热劲儿,“你家川子教一个是教,教俩也是教,再说咱都邻里住着,也都相熟,掐出指头缝的空当顺道带带娃儿,功德无量。” 谁跟你功德无量啊! 还不待赵春梅开口,顾知禧先忍不住了,她站到前头,抢了一句:“丘家婆婆,我阿哥没有做虎小子的先生,只是帮着看了下娃,顺带教着读读书。” “那不碍事。”丘婆子笑脸相迎,“我也就是想让成小子也跟着听听,也耳、耳……目染嘛!” 顾知禧听得可是来气,先不说他阿哥得不得空、愿不愿意教,就是他们顾家和郑家隔壁住着,处得又这般好,吉婶都不会开口要他阿哥带带虎小子,生怕耽误他写字,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丘婆子竟然好意思上门了。 第23章 心思可真狠 顾知禧恼地呼出口气, 指头捏得直响,好半晌才平静下来,她缓声道:“丘家婆婆, 您若是真有心思让成小子读书习字, 咋不带去书塾啊?小子们一块儿念书, 比着劲地学,可比在我家有前途。” 丘婆子一听这话不太高兴,先不说成小子学得咋样, 那上书塾进了门就得三吊钱,还得给束脩, 买笔墨纸砚……加起来可是笔不小的花费。 算来算去还是顾家划算, 都是相熟的邻里, 早上把娃儿送过去,到晌午了还不得管上一顿饭,丘成一个半大小子吃不了多少, 顾家实在不乐意,她就再送些瓜果菜蔬,全当抵饭钱了。 她算盘打得好, 却没想到被顾知禧三两句话给驳回来了。 “哦哟,这是埋汰我们上不起书塾呢。”丘婆子拉下脸,凉嗖嗖地道,“我这也是好心, 想着你家川子在家不忙,反正是要写字的, 顺道教教我们成小子, 谁知道川子还没说话,这小丫头片子先不乐意了。” 顾知禧冷哼一声, 心想着这丘婆子占便宜可真是没够,旁的事她都好商量,可把主意打到她阿哥身上,想也别想! 要不是怕真闹起来让阿娘和阿哥难做,她眼下就想把人轰走,大门关严实了。 两边都不好说话,场面有些紧张,一边的丘成皱着张小脸,直往丘婆子身后躲,小声叫人:“阿嬷,我想回家。” 今儿个没太阳,风打山里吹出来,冷得厉害,成小子拎着猪肉的小手冻得一片红,就连手里的肉也被风裹得梆硬。 赵春梅心里不落忍,道:“这是哪儿的话,宝妹也是为了您家成小子考虑,想着别耽误了娃儿考学,您别多想。” 丘婆子哼哼一声:“那你是川子的娘,这事儿你总做得了主吧!” “呵……老姐姐您可高看我,大家伙都这么相熟了,谁不知道我家川儿的事只有他自己能做主。” 丘婆子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赵春梅截断了:“我也不框您,川儿虽然不咋出门,可确也不清闲,真是抽不得空教人,您若还是不信,自己去问他好了。” 好半晌丘婆子都没动,她本来是想借着赵春梅的面子给成小子塞进来,可赵春梅不接茬,真要她直接同顾昀川说,她也知道自己不站理。 这时候,搂着她大腿的丘成又瓮声瓮气地叫人:“阿嬷……我想回家。” 丘婆子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扯了娃儿胳膊给拽到当间,劈头盖脸就骂道:“窝窝囊囊的和你那个娘一样!让人看了就来气!” “哇!”的一声,丘成扯着嗓子大哭,眼泪滚落下来,流下两道脏兮兮的泪痕。 动静闹得大,嘎吱声起,两边门都开了。 吉婶走到大门口,看见丘婆子和嚎啕大哭的丘成,一脸疑惑:“哎哟这是咋了?咋哭成这样。” 同时间,顾昀川也自书房缓步走出来,他瞧着满院的热闹,先看向了沈柳。 小哥儿无措地咽了口唾沫,忙跑了过去。 这下人都到齐了,倒是能好好说道说道了。 风可冷,却没一个人说往屋里坐,就都站在院子里,站成了两派。 吉婶听了经过,急得拍了把手:“这都哪跟哪啊!又是虎小子搁外边瞎胡说,等我回去就揍他!” 她看向丘婆子:“哎哟老姐姐,就前两天咱们几个做豆腐,我家里没人,川子帮忙看了会儿,人家忙得紧,哪有工夫给虎小子当先生啊!” 说了这许多,丘婆子早都知道误会了,可她不讲理惯了,就是没理也得犟出三分来,她没好气地哼哼两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有啥好讲的,就是不乐意帮么,都是邻里的住着,谁成想心思这么狠,还读书人呢!” 这话一说,顾知禧心里的火膛子直接就炸开了,她皱紧眉头,骂回去:“你这婆子真会胡搅蛮缠!凭啥就要帮啊?!咱两家非亲非故的,你咋好意思给娃儿往我家领!说好听了是想学写字,不好听了还以为占便宜来的!” 丘婆子脸都白了:“你、你这怎么说话的!” “你有空管我怎么说话,咋不先管管自己怎么做事!整个镇子都知道我阿哥身子不好,得养,就你好意思麻烦他!” 丘婆子被怼地说不出话来,气得瞪圆眼,眼下一溜白,那架势像恼极了要打人。 沈柳和顾知禧站得近,忙给小姑娘拉到身后。 见状,丘婆子指着人道:“好好好,一家子豺狼虎豹,欺负我个老婆子!我走就是了!” 她薅住丘成的后衣领子就给人往外头拽,丘成脚下乱踹,翻出一地泥,手里的猪肉都甩了出去。 沈柳忙拾了起来,给丘成递过去,娃儿还没接,就被丘婆子一把抢了过来,动作太大,险些给人推摔。 顾昀川忙扶住沈柳,将人护严实了,他眼底起了层冰霜,一言不发,却有种无形的压力。 丘婆子心里发毛,拉上丘成头也不回地往外头走。 就是闹得再不愉快,丘婆子也是顶着大风走了这么久的土路过来的。 赵春梅还是到门口送了送人,见丘婆子爱搭不理,又返回了院子。 吉婶瞧瞧这边又瞧瞧那边,气得直跺脚:“这都什么事儿啊!” 赵春梅倒是看得开,宽慰她道:“不是多大的事,别因为这个气坏了身子。” “那丘婆子什么人,到时候非得到处乱说!” 赵春梅叹了口气:“随她讲好了。” “都怪虎子那张破嘴,是我对不住你。”说罢,吉婶出了门。 见人要走,赵春梅急着喊她:“事儿过去就算了,别打孩子!” 院里几个面面相觑,都没吱声。 瞧着时辰,马上到晌午了,不见日头,却见稀薄的日光破开厚云,溢出些许亮堂。 赵春梅关紧大门,插上门闩,这一被打岔,绣活也不够时辰做了,干脆到灶房里把晌午饭烧上。 跟在阿娘身后,顾知禧气还没有消,边走边嘟囔:“这个丘婆子真是的,说别个心思狠,我看就她最坏!” 有顾知禧打头阵,沈柳虽然没插上话,可听着也来气,他在边上直点头:“嗯!就是!她最坏!” 顾昀川被俩人逗得直乐,可心里也熨帖,他小妹自是不必说,从来都向着他。 他阿爹才去世那会儿,他还没考上秀才,家里穷,日子过得苦,可小妹从来不说。 别家过年节穿新衣新鞋,顾知禧瞧着眼馋,可真有好事婆子拿他上书塾花销大来说嘴,顾知禧都是头一个跳出来吵架的。 眼下又多了个沈柳,他很知足。 顾昀川伸长手揉了把小姑娘的后脑勺,温声道:“气性这么大,待会儿吃饭该胀气了。” 顾知禧哼哼一声,随着赵春梅一块儿进了灶房。 晌午吃的青椒炒蛋、玉米贴饼子,每人一碗碴子粥。 铁锅烧得七八分热,冒起白烟,沈柳将揉好拍扁的玉米饼子“啪”的一下按在锅壁。 面糊与热铁相触的刹那,“滋啦”一声响,粘在焦褐的锅壁上,玉米谷子的香气混着柴火烟,在梁木间徐徐盘桓,溢满了屋子。 沈柳跟着赵春梅学了一个来月的做饭,已经可以自己做上一整桌了。 眼下阿娘和宝妹忙得紧,他多是问问想吃啥,就自己下灶房。 家里人都不挑嘴,他做啥都说好,尤其宝妹,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还一个劲儿地夸他做得好,他都快要飘起来了。 饭菜上桌,满屋子饭香。 不是啥精巧的菜色,粗茶淡饭却让人心里头踏实又舒坦。 起了筷子,宝妹先夹了块玉米饼子,埋头咬了一大口,鼓着脸囫囵道:“哥夫,你做得可真好吃,这饼子好甜。” 沈柳浅浅笑起来,又给她添了碗粥:“喝些粥,仔细噎着。” 赵春梅瞧着几个孩子,起皱的眼尾弯了起来。 吃过饭,还有活计要忙,赵春梅和顾知禧回屋去赶绣活,沈柳和顾昀川把碗盘端进灶房里。 见顾昀川到水缸里舀了瓢清水,挽起袖子要洗碗,沈柳忙拿过丝瓜瓤,轻声道:“我来洗吧,你不是还有字要写。” 闻声,顾昀川放下手里的活计,人却没走。 他拉了张小凳子坐到灶台边,吹开火折子,将灶火点燃,嘶啦一声响,火膛亮了起来。 沈柳走到他边上,疑惑地道:“咋烧上火了?” “烧热水洗吧。”顾昀川反过身,伸手攥了一把沈柳的手,“冻得通红。” 男人常年握笔,骨节上的薄茧轻轻磨着手背,沈柳的心口跟戳着毛尖似的痒。 不多会儿,水就烧好了,用来洗碗,烧个半热就成,也好省些柴火。 沈柳拿瓢舀起热水,兑进盆里,见男人还坐在小板凳上瞧他,脸上起了红,他开口轰人:“你去写字嘛,瞧我干啥。” 顾昀川垂眸浅笑,自板凳上站起身:“好,听夫郎的话,我去写字。” 他声音本来就好听,低低沉沉,像山风吹起松涛似的,这会儿带了笑意,听得沈柳眼睫颤了颤,忙垂下了头。 * 未时,日落西斜,稀薄的日光从干枯的树枝缝隙里透下,落下一地疏散的光斑。 大门外,忽然起了敲门声,紧接着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春梅姐,我能进来吗?” 赵春梅自绣面间抬起头,还没说话,顾知禧先出了声,她轻皱了下眉头:“是……吉婶?” 打开大门,吉婶领着郑虎正站在门外,一瞧那样子就知道,虎小子挨了打了,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在边上一个劲儿地吸鼻子。 顾知禧微怔,方才她和阿娘还担心虎小子挨揍,特意叫她到郑家瞧瞧。 大晌午的,正赶上郑叔回家,她没好意思进院子,在门口待了会儿,没听见郑虎的哭声,这才放心回来。 谁知道这小子还是挨了打了,估摸着没喊出声,硬扛下了。 赵春梅忙给人迎进门,顾知禧上前给郑虎拉到一边,伸手给他擦眼睛。 不擦还好,这一擦那眼泪珠子啪啦啦地往下掉,瞅着可让人心疼。 赵春梅看去吉婶,眼里尽是责备:“也不是啥大事儿,你干啥打孩子啊!” “叫他胡乱说话,给你家添麻烦。”吉婶伸手碰了碰郑虎的肩膀,“给婶子道歉。” 郑虎仰头看去赵春梅,牙咬着唇边,呜呜咽咽地道:“婶子,对不起。” 赵春梅忙把虎子搂怀里,给他抹眼泪,她看去吉婶:“你瞧瞧你这是做啥嘛。” “您不能因为他小就惯着他,这要是不管,往后啥谎都敢扯,那可不得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赵春梅也不好再劝。 吉婶朝向郑虎道:“虎子,把门口的筐子拎进来吧。” 郑虎应了一声,忙跑到大门口,将个竹编筐子拎进了门,他年纪小,那筐子又重,拎得胳膊直抖。 筐子上头蒙着层白布,只露出半截山药棍。 赵春梅一愣:“这是干啥啊?” 郑虎吸了吸鼻子,道:“山药是我和阿爹上山里采的,鸡蛋是今儿个新下的,拿来赔罪。” “可使不得!”赵春梅急起来,她看去吉婶,“快让虎小子拿回去。” 郑家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靠着汉子在外做工,吉婶养鸡卖蛋补贴家用,这一筐子下来,得不少钱。 见人不收,郑虎将筐子轻轻落在了灶房门口,跑回了吉婶身边。 又说了几句体己话,俩人正要走,边上的沈柳忽然开了口,他温声道:“婶子,您好容易来一趟,要么……带着虎子和昀川说一声吧。” 第24章 呜哇哇我扯谎了 赵春梅随声附和:“是是, 好歹和川儿说一声,也让他知道虎小子过来了。” 吉婶有点踌躇,她搓了搓手:“成吧。” 天气冷下去后, 书房的门便关起来了, 连带着窗子也没有开。 沈柳轻轻敲了敲门, 里头人开了口:“进来。” 门嘎吱一声打开,冷风顺道吹进来,掀开了长衫的衣摆。 顾昀川搁下笔, 就听沈柳轻声道:“吉婶带着虎小子过来了,说是给你赔罪的, 虎小子还拎了山药和鸡蛋, 方才放到灶房门口就要走, 我想着怎么也得同你知会一声。” 顾昀川两手撑住桌面,缓慢站起身,温声道:“吉婶, 虎子。” 吉婶忙应声,又伸手推了推郑虎,郑虎抿了下唇, 恭敬叫他:“川哥。” 顾昀川腿脚不好,站不了多久,可也总不好他坐着,客人站着。 沈柳叫上顾知禧到堂屋搬了两把椅子, 放到了桌案边:“吉婶、虎子,坐着说话吧。” 一时间, 不大的书房站满了人, 显得有些拥挤。 顾昀川想着吉婶该是有话要说,这么多人瞧着倒是不自在。他看去几人:“没多大的事儿, 阿娘和宝妹先去忙吧,柳儿,外头风大,把门关上。” 门嘎吱一声关起来,室内一片宁静。 虎子垂着头可是委屈,他向来怕顾昀川,而今自己惹了祸,他更不敢瞧人了。 边上阿娘又叫了他一声,郑虎咬了下嘴唇,小声道:“川哥,对不起。” 小孩儿头发还不多长,只在头顶用红绳绑了个小揪揪,眼下他低着头,那红绳子正对着顾昀川,他瞧得乐呵,有一会儿才缓声道:“郑虎,抬起头。” 郑虎缩了缩肩膀,可还是听话的抬起头,一双眼睛红通通的。 顾昀川看着他,语气里既无责备也无安抚,只平静地道:“今儿个的事儿,我听了丘婶说的,也听了你阿娘说的,可我觉得最要紧的还是得听听你说的。” 闻声,郑虎愣了片刻,听他说的? 今儿个他打后山回家,拎回来半筐子毛栗子,还没等烤呢,阿娘就给他拽进屋里了,问他是不是同人显摆说顾昀川给他做先生了。 郑虎被问得发懵,仔细想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他才点了个头,他阿娘就上手了,手打疼了又换成了扫床的扫帚,打得他屁股连到后背直发麻。 过了这么久,都已经认定就是他的错了,也没人问过他当时是咋回事。 眼下,川哥竟然问了。他心里忐忑,拿不准他啥意思。 郑虎咬了咬嘴唇,又伸手挠了把耳朵,才支支吾吾地开了口:“就前儿个,我跟着满子哥上后山林子里逮野兔,一块儿的人可多,算上我得有六七个,丘成没在,来的是他二表哥丘杉。” 时值深秋,山里野物多,常言都说“枣木凳、椿木床、秋天的野兔、冬天的狼”,这时节,兔子最肥,镇子上的小子就结成伴到后山里逮野兔,郑虎去过很多回了,没啥危险,吉婶就让他去耍了。 那天日头足,烤得枯草地一股淡淡的焦味,晒在身上很是暖和,所以出来打猎的人也多。 他们顺着矮坡一路往上爬,到半山腰的老榕树底下,正瞧见草窠子里窝着一条野兔,长耳朵别在背脊上,黑灰的毛色在日光下溜光水滑。 几个孩子虽然早早停了步子,可到底不是经常打猎的,鞋底板踩碎干枯草木的声音碾进风里,还没往前扑,野兔就警觉地立起后肢,黑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两圈,跳转回身一头扎进了杂草丛里。 见状,几个孩子忙追了上去,脚步声噼里啪啦急雨一般,野兔跑得太快了,他们连方向都找不见,却猛然听见“嗖”的一声鸣响,疾箭奔雷,老榕树一震,野兔被死死钉在了树干上。 来人是个老猎户,脸孔陌生,瞧样子该不是白云镇的,他衣裳外头裹着兽皮,一身混了兽血的杀伐气,几个孩子不由得站定了步子,没一个人敢往前去。 老猎户也是瞧见他们了,走到榕树下,一手握住箭柄,一手拎住兔子的耳朵,一把将箭取了下来。 等他转回身,孩子们才瞧清楚人,一张黝黑的脸上纵横交错的全是疤痕,有一道可是严重,从眉心贯穿到下颌,可能是伤到了眼睛,眼皮抬不起来,只得露着半片眼珠子瞧人,少有的可怖。 他看着几个半大小子,知道这是他们要逮的兔子,张开口,声音粗得像是灌了半坛子烈酒:“喂,来拿。” 好半晌都没有人动,只有山风将林子吹得哗啦啦乱响。 老猎户许是知道孩子们害怕,半弯下腰,把兔子扔在草窠子里,转头走了。 等老猎户的背影隐没在山林里,几个孩子才敢上前去拿。 铁打的箭头穿破了兔子的后脊梁,血腥气又浓又厚,也不知道是谁先说了一句:“他咋长得这吓人,和个伥鬼似的。” 那声音又低又轻,带着轻蔑和鄙夷,在场的孩子全都听见了,一霎间,都捂住嘴不讲话。 可沉默也不过片刻,有人小声附和:“就是说……那脸上全是疤瘌,瞧着可恶心人。” “像个老倭瓜。” “明明是癞蛤蟆。” “哈哈哈是生了癞疮!” 嘲讽声四起,笑声轻狂,裹挟着没有缘由的恶意。 …… 郑虎眼睛通红,他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我、我就不叫他们这样说,我说在背后讲人坏话,不是君子该干的事儿,‘仁、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 边上吉婶怔忪,郑虎嘴里的这一套套,她从来没听过,也不多明白,她咽了口唾沫:“这、这说的啥意思啊?” 郑虎没应声,只抽泣着继续道:“他们就都骂我,说我懂个狗屁,说我屁股上也长癞子,才向着人家说话。” “我、我气不过,我就说这些都是川哥教我的。” “川哥还同我讲‘爱人者,人、人恒爱之,敬、敬人者,人恒敬之。” “他们说川哥干啥要教你,人家又不是你先生,净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我呜哇……”郑虎咧嘴哭起来,“我扯谎了,我说你就是我先生,川哥……我呜呜哇……我扯谎了!” 郑虎像是受了天大的打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这小子硬气,就是难受成这样,还是咬着嘴硬挺着,可半咧开的嘴角边呼哧漏风,哭声止都止不住。 沈柳瞧着心疼,忙走到虎小子跟前,撸长袖子给他擦眼泪。 桌案对面的顾昀川看着俩人,没有说话,那日晌午沈柳和顾知禧要做饭,他便帮忙看了会儿郑虎,也不过是临时起意找了本书,随口教了一两句,这小子不识字,念得磕磕绊绊的,却不成想竟全都记住了,还记到了心里。 他眉心紧蹙,指尖摩挲着骨节,像是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郑虎终于平复了下来,他从沈柳袖子边慢慢抬起头,哑声道:“多谢小柳哥,我哭好了。” 沈柳瞧着郑虎一本正经的小脸儿,轻点了点头,收起袖子走回了顾昀川身边。 郑虎坐坐正,呼出口气,等着挨说。 顾昀川看了他良久,没有责骂,只缓声道:“郑虎,你知道吉婶为什么要打你吗?” 郑虎咬了咬嘴唇:“我不该随便显摆,还扯谎。” “这是其一。”顾昀川看着这个七岁的少年,用和成年人的方式同他交谈,“其二,你说我是你先生,被别人听了去,便想着我既然肯做你的先生,自然也可以做别人的先生。” “他们提着束脩以礼相逼,我若驳回去就是伸手打笑脸人、不给面子,所以本来与我不相干的事,因为你的这些话,将我牵扯进来,平白挨人责骂,你阿娘觉得对不住我,因此才这么生气。” 郑虎听明白了,自椅子里站起身,态度很是端正地道:“昀川哥,对不起。”又转头看去吉婶,“阿娘,我知道错了。” 看着虎小子,顾昀川眼里有笑意,他摆手让人坐下,继续道:“但回到这件事本身,我觉得你没有做错。君子坦荡,不以貌取人,唯论德行,你做得很好。” 话音落地,郑虎耷拉的双眼倏然睁圆了,他被同行人嘲讽,被阿娘打骂,可川哥却说他做得很好。 本来都哭完了,不打算再哭了,这会儿被顾昀川一夸,拔凉的心一下就热腾腾的,眼泪又啪嗒嗒滚落了下来,他忙硬气地胡撸了把脸,却带着哭腔应下一声:“嗯。” 顾昀川觉得欣慰,温声道:“可是虎子,你也要知道,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要做到思之而后动,不可再意气用事。” 郑虎眨了眨红肿的眼睛,他脑瓜小,似乎是听懂了,又似乎是没有听懂。可川哥说的话,肯定是对的,他忙点了点头。 顾昀川看去吉婶:“我身子不算好,手上也有活计要忙,确实没有办法做虎子的先生。” 吉婶听着话,心里可是不好意思,她同赵春梅交情好,许多事都清楚,她正想说话,却听顾昀川又道:“但如果虎小子不嫌无趣,愿意吃这份辛苦,可以来我这学写字。” 闻声,边上的沈柳先愣了一下,他看去顾昀川,见男人不似说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心里跟着欢喜,笑着看向郑虎:“虎子,你愿意吗?” 郑虎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他咽了口唾沫,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第25章 清蒸鲈鱼 这决定对于郑虎来说, 确实是天大的事了,要同顾昀川学写字,那就意味着没法子再和满子哥上山耍, 什么摘毛栗子、挖山药、掏鸟窝……都不成了。 可他多少也清楚, 读书写字是正经事, 他只和川哥学了小半个时辰,就知道了许多以前不明白的道理,所以在后山, 即便大伙都笑话他屁股上长癞子,他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这在以前, 是从没有过的。 顾昀川看得出来, 郑虎内心正在疯狂挣扎,那嘴唇咬得死紧,小眉毛皱起又松开, 很是忙碌。 可他没催,他得让这小子自己想清楚,因为即便头悬梁锥刺股, 刻苦读书,也不一定会有前程似锦,若来日寂寂,他怕他会后悔, 倒不如在岔路口,就让他自己抉择。 郑虎想了许久, 终于抬起眼, 他目光灼灼,郑重道:“川哥, 我想学。” 顾昀川看着他:“郑虎,读书习字枯燥,我又要求甚严,就算出了书房门,你也是要回家继续苦学的,你可想清楚了?” 郑虎深吸口气,重重点了头:“川哥,我想清楚了。” 在山里抓野兔、掏鸟蛋固然欢快,可有些道理是山里头没有的,是阿娘也讲不出的,只有在川哥的书房里,在一叠一叠的厚本子间,他才能知晓。 顾昀川眼中有笑意,他缓声道:“好。” 吉婶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她看看顾昀川又看看郑虎,脸上从茫然无措慢慢变作欢喜,她站起身,还是有些担忧:“川子,婶子知道你平日里忙,你教他……可是耽误你时辰?” “不多耽误,我总归也是要写字的。” “那就好。”吉婶搓了把裤缝,“这小子皮实,若是不听话、惹你不高兴了,你尽管打他,你、你若嫌手疼,就告诉我,我打他。” 顾昀川眉眼舒展,浅笑着说:“虎子在我这挺听话的。” 闻声,吉婶也跟着笑起来:“听话就好、听话就好。” 她心里百感交集,她是个粗人,家里那口子也不识字,能教给娃儿的实在不多。 她尽心尽力将两个孩子养大,让他们吃饱穿暖、端正做人,可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而今顾昀川愿意教郑虎习字,她心里感激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没有什么好东西能答谢,眼瞧着到日暮了,诚心实意道:“川子、柳哥儿,一会儿来家里吃饭吧,也叫上春梅姐和宝妹,热闹热闹。” 沈柳看去顾昀川,见男人点了头,他也跟着应声:“好。” “那我先回去忙,等饭做好了我让虎子叫你们。” 吉婶喊上郑虎一块儿出门,又怕人不来似的回头嘱咐道:“那可说定了,来家里吃饭。” 顾昀川站起身送人,笑着点头:“说定了,来。” 正如之前顾知禧说的,哪有学生不怕先生的,郑虎不多敢和顾昀川一块儿吃饭,可人真来了,他还是欢喜,他到门口同人道别:“川哥、小柳哥,我先回了。” 顾昀川点点头,沈柳瞧着俩人,抿唇笑起来:“那待会儿见。”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日头西沉,外头起了大风,天冷下来了。 吉婶脸上漾起笑,临到出门,她到赵春梅屋子和人知会过一声,才又领着郑虎回去了。 赵春梅和顾知禧送了送人,一块儿往书房走。 门掩着,顾知禧屈起指头敲了敲:“阿哥,我和阿娘进来了。” 待里头应了声,门轻轻打开,顾知禧看着正在说话的两人,道:“你们说好了?我瞧着婶子可高兴呢。” 沈柳笑眯眯地点头:“说好了,往后就叫虎小子来这儿写字。” “真的呀?”顾知禧睁圆眼,看向顾昀川,又有些担心地道,“阿哥这么忙,能抽得出空吗?” “虎小子聪明听话,倒是不用太费心力。” 赵春梅听着也高兴,顾昀川本来性子就静,腿伤了之后又不怎么出家门,一月中能有三两天见见生人已是难得。 现下郑虎过来读书写字,总归是热闹。 既说好了一会儿去郑家吃饭,赵春梅便没烧灶火,只是她还是去了趟灶房。 沈柳恰好进门,他自柴房将明儿个生火要用的柴火搬进屋,才堆到角落,正瞧见赵春梅在收拾菜篮子,他轻声问:“阿娘,要帮忙吗?” 赵春梅瞧了他一眼,忙叫人过来:“乖儿帮娘看看,这些东西成不?” 沈柳走过去,就见灶台上的小篮子里装着好些东西,前几天刚腌好的咸鸭蛋、地里才摘下来的瓜条,还有一坛子阿娘手碾的辣椒酱。 沈柳轻轻蹙眉:“这是做啥的呀?” “想着给你吉婶送过去。”赵春梅叹了口气,“她拿了这么些东西过来,得不少铜板,给她钱她定是不收的,娘就想着待会儿吃饭,送还一些。” 吉婶拿过来的竹编筐子正放在灶台上,沈柳掀开布巾,往里头看了一眼,筐子里十几根新鲜的山药,泥土都打理干净了,鸡蛋码放得整整齐齐,约摸得有二三十个,这么些,怕是攒了几天,打算拿去卖的。 吉婶这人实在,从不占人便宜,顾家地里下新菜了,前脚刚送去一篮子,过不了三五天,吉婶就得回些礼。 两家有来有往的,倒也融洽。 沈柳看着赵春梅,缓声道:“阿娘,吉婶拿这些东西来,定不是想您比着价还回去的。” 闻声,赵春梅顿住了手,就听沈柳又道:“吉婶觉得给咱家添麻烦了,心里过意不去,您这么还回去,她那份心意落空,指不定多难受呢。而且方才昀川同我商量了,往后虎子来家里写字,就不叫吉婶买笔墨纸砚了,他用得多,给虎子的那份也带出来。” 学子读书习字,笔墨纸砚最是费钱,光是一刀纸就能换上一吊肉,真这么细算起来,确是省了不少花销。 赵春梅想了会儿,觉得沈柳说得在理,她竟不想,这不声不响的小哥儿,其实心思可是细致,她点点头:“乖儿说得对,是娘想少了。” “阿娘不是想得少,是关心则乱。”沈柳笑起来,“昀川还说,今儿个吃饭郑家叔叔该是也在,他想着带两瓶黄酒过去,少喝一些,陪着说说话。” 他又看去赵春梅手边的小篮子:“可我瞧着阿娘做得辣椒酱也新鲜,咱也带吧。” 赵春梅笑起来:“好,都听乖儿的。” 夜幕渐渐笼下来,铅云霭霭,郑家院子里很是亮堂。炊烟盘旋缓升,灶房里不断传出烧菜的声音,香味顺着风飘过了院墙。 郑虎探着小脑瓜又来叫了遍人,顾知禧忙笑着应他:“知道了,马上就来。” 以往时候,郑家吃饭的人不多,有时候郑松石下工晚,就在灶房里对付一口。 今儿个请了顾家人过来,难得在堂屋里,又把久不用的枣木圆桌擦得干干净净。 几人进大门时,郑虎正在院里等着,以前可淘的娃儿,因为顾昀川要来,还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怕弄脏了,也不往地上坐了,搬了张小马扎,手肘抵着大腿撑着脸听话地坐着。 见人来了,他忙站起身,走到几人跟前,乖巧地叫过人,才扭头往屋里喊:“阿娘!婶子来了!” 顾知禧和沈柳走在一块儿,小姑娘凑到沈柳边上掩着嘴笑:“虎小子看见我阿哥,就跟被捆了长虹锁似的,路都走不顺溜了。” 顾昀川走在前头,沈柳忍不住瞧向男人,挺拔的个子,宽阔的肩膀,性子沉稳又内敛,不言语时不怒自威,他才嫁进门那些天,也可怕他。 他抿唇笑起来:“他就是瞧着凶。” 后头话他没好意思说,可顾知禧好意思接话茬:“其实人可好了,你可稀罕他了是吧?” “宝妹!”沈柳偷眼瞧了下前头,正见吉婶自屋里走出来,忙扯了扯顾知禧的袖子,小声道,“婶子来了。” 吉婶笑着请人往里进:“天冷了怕菜上桌了就凉,在锅里温着呢,你们先坐,这就端上来。” 见赵春梅提着篮子,她皱起眉头,推拒着不肯收:“咋还带东西呢,怪见外的。” 赵春梅把篮子上的布巾掀开:“不是啥贵重物件,前街现灌的黄酒,汉子们在,总得喝一点,还有这个,我自己碾的辣椒酱,你总得尝尝吧。” 吉婶瞧着篮子,脸上浮起笑意:“那我就收下了,你做的东西向来好吃。” 时值深秋,天黑得早,不多时,已是明月高悬,星垂平野。 怕堂屋太黑,吉婶点了两盏油灯,灯火葳蕤,映得四面砖墙亮堂堂的。 饭菜很快上了桌,多是地里应季的菜,做得却细致。开了黄酒的纸封,醇厚的酒香飘散出来。 圆桌中间是主菜,一整条清蒸鲈鱼,鱼腹竖切,里头塞着去腥的嫩黄姜片,过火蒸过之后,切过几刀的鱼身上绡纱一样透白,上面铺满了青葱绿丝,氤氲的热气缓慢蒸腾,鲜香味溢满了屋子。 白云镇多山少河,鱼鲜卖得贵,寻常人家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吃上一口。 吉婶笑着道:“今儿个昏时叫虎子爹到集上去买的,他做鱼的手艺好,快尝尝。” 闻声,顾昀川起了筷子,低头吃了一口,鱼肉细嫩爽滑,入口即化,他轻声道:“好吃,和小时候一个味道。” 说着,他又夹起一块儿鱼身上最细嫩的肉,轻轻放到了沈柳的碗里。 郑松石是个粗人,向来沉默寡言,更不会说什么体己话,他看向顾昀川,伸手将酒坛子拿了过来:“能喝酒了吧?” 顾昀川抬起碗:“能。” “那咱爷俩喝一碗。” 第26章 夫郎自己来 常言都道远亲不如近邻, 顾郑两家确是如此,守望相助、笙磐同音,扶持着过了许多年。 顾家原本是不住在这条街巷的, 祖、父两辈接连去世后, 赵春梅无力抚养两个孩子, 将不大的宅邸变卖,在这条巷子里落了脚。 那时候赵春梅年纪轻轻作寡,娘家不肯收留, 重创之下一蹶不振,日子过得浑浑噩噩, 时常坐在日头底下一待就是几个时辰, 动也不动。 顾昀川还小, 顾知禧更是还没有灶台高,两个半大孩子从富裕日子跌进苦水里,连灶火都不会生, 时常饥一顿饱一顿。 知道阿娘心里头苦,顾昀川不敢扰人,有时候饿得紧了, 带着小妹站到别个家大门口,眼巴巴地往院子里头瞧。 顾昀川都还记得,是吉婶给俩人领进的门。 那时候虎子还没生,家里只有大闺女在, 见了他和顾知禧,忙跑到灶房拿了两只白瓷碗, 把碴子粥盛得满满当当, 怕吃得腌心,又装了小碗酱瓜, 一并塞进了他手里。 赵春梅已经许多日子不曾出门,形容枯槁、毫无生气,也是吉婶进的门,风风火火打扫了院子,做了一顿不多丰盛却管饱的家常饭,同她说:“日子再难,也得往下过啊,吃饱了,才有力气活。” 后来俩人熟络了,吉婶就时常带着郑蓉过来找赵春梅,姐妹俩一块儿在屋里做绣活、上巷子口磨辣子、赶早集买菜苗……硬生生把万念俱灰的赵春梅从淤泥里拉了出来。 后来郑蓉成亲嫁人,顾昀川还作为她“娘家弟弟”,和郑虎一块儿拦过门。 半年多前,顾父忌日,瓢泼急雨里顾昀川自半山腰倒头跌下,一路滚摔到了泥坳里,顾知禧当即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僵硬,赵春梅力气小,抬不动人,发了疯似的一路奔回家。 是吉婶找到郑松石做工的地方,汉子二话没说告了半日假,又找人扛着竹架,冒着大雨上山给他一路抬回来的。 刚知道自己腿废了,怕是再也站不起来的小半个月里,顾昀川几不欲生,成日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那会子,郑松石下了工就过来瞧瞧他。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平日里便不多亲近,这时候更是说不出半句体己的话,他就只默不作声地坐在椅子里,一待就是一个多时辰。 顾昀川知道,郑家叔叔是怕他想不开,他宽慰不了人,就多陪陪,好像只要在眼皮子底下,就能叫人安心。 后来顾昀川精神头好些了,郑松石眼见着高兴,他背着镰刀上山砍了木头,用锉刀磨了小两个月,打了根手杖,磨得光滑平整后还烫了腊,才把杖子送过来。 一如他人一样的沉默寡言,郑松石将手杖轻轻放到顾昀川的床沿上,便开门出去了。 那会子他还想不开,顾不上这里头的情谊,眼下烛火摇曳,顾昀川举起碗,郑重道:“郑叔,多谢你。” 郑松石只摆了摆手:“咱爷俩不说这个。” 顾昀川感慰,他有许多话想说,最后都混在这一碗酒里,一饮而尽。 郑松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跟着喝了个干净。 今儿个家宴,两家人坐在一块儿,没有顾忌地说着掏心窝子的话,将陈年往事就着酒香慢慢煨,亲热又舒坦。 这一桌子,就虎小子没那么多心思,他哭了一个日跌了,可是劳心费力,这会儿饿得紧,只顾着埋头扒饭,直到阿爹叫他,他才停了筷子,伸手抹了下满嘴的油花,磨磨蹭蹭地走了过去。 郑松石是个粗人,没念过书,可也知道读书识字是大本事,他叫郑虎站端正了,嘱咐道:“好好学,别给你川哥添麻烦。” 今儿个开怀,顾昀川也敞开了说话,他道:“虎小子聪明、有天赋,是读书的材料。好好学,比我走得更长远。” 他看着郑虎,眼里有期许。 郑松石不多会说话,可眼底看得清明,他又倒了一碗酒,抬起来与顾昀川碰杯,闷头喝了个干净。 糯米作底酿成的黄酒,一股子绵柔醇厚的谷香,过口入喉又呛人,得抿唇咂摸一口才能消下些辣。 郑虎在边上瞧得眼馋,也学着咂摸了一下嘴。 平日里郑松石喝酒,多是只叫郑虎闻闻味,从不让他喝,今儿个确实高兴,看着虎头虎脑的小儿子,笑道:“尝尝?” 郑虎懵懵懂懂地点头,郑松石便捏了根干净筷子,用筷头沾了点黄酒,点到他的舌头上。 辣味呛鼻呛口,直冲天灵盖,郑虎皱眉眯住眼睛,苦着脸吐舌头,惹得一桌人都笑了起来。 灯火里,顾昀川扭头看去沈柳,人一多这小哥儿就更不爱说话了,这会儿大家伙都笑闹起来,他也是眯着眼边笑着边往他肩上躲。 黄酒上头,顾昀川虽然还没醉,可心里起躁,他微不可察地抿了下唇,自喉间呼出团燥热的火。 待沈柳自他肩上起来,他偏头凑了过去,温声说:“尝尝吗?” 沈柳微怔,他许多年没喝过酒了,上一回还是几多年前,他和阿爹守岁,夜里太冷喝了小半杯米酒暖身。 就连成亲那一夜也没喝上,他是替嫁,顾昀川掀开盖头就瞧出来了,所以俩人连交杯都没有。 眼下男人问起来,他也有点心痒,咬着嘴唇点头:“好。” 顾昀川给拿了只干净碗,没多倒,将将没过碗底:“醉了不多舒服,先试试呛不呛。” 沈柳埋下头,两手捧着碗,清透酒夜沾到唇边,他用舌尖刮了下,又辣又醇的酒香漫进喉口,他眯了眯眼,抬头看向顾昀川,眼尾被酒辣得泛红,轻声说:“好香。” 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瞧得顾昀川喉口发紧,他不动声色地抿了下唇:“多倒一点?” “嗯。”沈柳无所觉地乐呵呵地点头,“倒一点。” 时辰过得很快,眼瞧着就要到戌时末了。 夜幕低垂,苍茫大地上覆起浓雾,偶尔传来一两声稀落的狗吠,夜已深。 酒坛子见了底,也不再续了。 郑虎和顾知禧两个孩子已经倦得不行,正靠在一块儿打瞌睡。赵春梅和吉婶看这样子,也知道时辰差不多,该散席了。 郑松石本来想给郑虎叫起来送送人,被顾昀川拦住了,他酒量好,喝了这么多倒还神思清明:“不用郑叔,让他睡吧,累一天了。” 郑松石看着郑虎,摸了摸他圆乎乎的后脑勺,这小子吃睡都不愁人,任边上多大动静,他都睡得安稳,郑松石笑着摇摇头,由着他睡了。 夜里雾重,推开门,随着冷风一道灌了进来,顾知禧本来还困得睁不开眼,被这一吹倒是精神了,她揉了把脸,跟着阿娘出门。 郑家叔婶一路送到了大门口才停下步子,赵春梅又和吉婶说了好一番话,约好了过两日一块赶早集,笑着进了院子。 这一晚上,两家人都吃得舒心,流水似的日子也越过越踏实了。 夜色深浓,远天星子寥落,茫茫寂静。这时辰,连后院儿的鸡都睡下了,只偶有寒鸦咕嘎几声。 屋里一豆烛火轻轻的颤,沈柳实在是累得紧了,草草洗漱干净就爬上了床。 顾昀川进屋时,只瞧见沈柳伏在床榻上,小哥儿喝了些黄酒,虽然不够醉人的,可总觉得身上燥,他连被子也没盖,就那么撅着腚趴着。 顾昀川无奈笑笑,将房门关严实了,脚下一重一轻地走到床边,凑过去,伸两指摸了摸小哥儿的脸。 沈柳睁开眼:“你洗好了?我去给你打水。” “夜了,不泡脚了。” “那咋行。”小哥儿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腿要疼的。” “今儿个没走远路,不疼。” 见顾昀川脱鞋上床,沈柳往里头挪了挪,裹进了被窝里。 男人长得俊,又身姿挺拔,他左腿坏了之后,时常借手臂和下腹的力道,因此两臂结实,腰又窄又韧。 顾昀川换里衣,以往沈柳多是不敢瞧的,而今喝下半碗黄酒,壮了猫儿一样的小胆,唇边勾着笑,目光迷离又坦荡。 顾昀川注意到了,本来就躁的心口像滚着火,他拇指指尖搓了把骨节,难耐地呼出一息。 忽然,沈柳轻轻开了口,他哑声道:“要是能有个小虎子一样的娃儿就好了……” 他打心眼里喜欢这小子,聪明懂事、心地善良,是个好孩子。 闻声,顾昀川微怔,轻轻抿了抿唇。 他一直没想过要孩子这件事,一来沈柳年纪还小,该再过上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才是。 二来小哥儿年少时身子亏空,眼下吃得再多也不见胖,他怕生了孩子他受不住。 可听他这么说了,顾昀川心里也痒起来。他已及冠,像他这个年纪的确也该有孩子了。 他没系衣带,又伸手松下发冠,往沈柳那边倾靠过去,许是喝了酒,顾昀川声音少有的低哑:“想要娃儿?” 大红喜被里,沈柳酡红着脸点了点头:“想。” 顾昀川垂眸轻笑起来,他忍了忍,沉下声道,“可我怎么看不出来?” 喝过酒,沈柳脑子不多清明,他鼓了鼓脸,瓮声瓮气道:“咋会看不出来?我可想呢。” “平日里也没见你多主动。”顾昀川凑到沈柳耳际,轻声说,“也让相公瞧瞧,夫郎是多想要个娃儿?” 这若是平时,沈柳早要羞得翻回身不理人了,可眼下他脑子发沉,想不清明,只傻乎乎道:“我不会。” 顾昀川往后靠在床栏上,骨节分明的大手轻拍了拍:“自己来。” 第27章 当小猪也养得起 沈柳茫然地抬起头, 目光自顾昀川的眉宇缓慢游移到他宽大的手上,再到…… 小哥儿脸色通红,别开头不敢瞧人, 声音细碎:“你这人可坏……” 顾昀川唇线拉平, 额头绷紧, 浓重的呼吸自喉间溢出,他再忍不住,大手探进被子里, 将缩成一团的小哥儿捞过来,一把抱到腰上。 沈柳不敢瞧人, 下颌抵在男人宽厚的肩膀, 虾一样的躬起身。 大手揉了一把小哥儿的后颈子, 顾昀川仰头叹息,凑在他耳边,呼吸像是裹了热风:“柳儿, 相公教你骑大马……” * 日头东升,灶房里早早燃起了火,赵春梅起来得早, 想着郑家送了半筐子鸡蛋,她到地里摘上两把韭菜,今儿个早晨烫锅热粥,蒸一笼馒头并一盘韭菜炒鸡蛋, 热乎乎的吃着也舒坦。 入秋后,夜里头露重, 菜地里湿漉漉的, 赵春梅拎着筐子进家门时,天都不多亮堂。 家里孩子都还没起, 赵春梅也没催,昨儿个夜里吃得开怀,睡下得晚,里外都没要紧事做,迟来起也不碍事。 打开水缸盖子,赵春梅舀了瓢水,正打算把韭菜洗了,就听见脚步声传了过来,她抬起头,看见顾知禧揉着眼睛进了门。 赵春梅手下没停,边倒水边缓声道:“咋醒的这早?今儿吃馒头并韭菜炒蛋。” 顾知禧还没进门时,就闻见了谷物的清香,果然灶火已经烧起来了,粥锅汤沸,蒸气升腾,噗噗打着锅盖,锅沿上冒着细白的汤沫。 柴火在火堆里劈劈啪啪作响,她瞧了一眼灶膛,顺手扔进去几块干柴,用钩子扒拉两下,让火燃得慢一些。 她看向赵春梅,轻声道:“阿娘蒸馒头怪麻烦的,左右就咱俩吃,摊个饼子算了。” “咋就咱俩吃呢?”水声轻轻的响,赵春梅将韭菜浸在水里,慢慢捋掉上头的泥巴,头都没抬,“你问过川儿和小柳了?” 顾知禧抿了抿唇,讳莫如深道:“不消问了,俩人肯定是不起的。” “啊?”赵春梅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看过去,“为啥啊?” 顾知禧没说话,垂下眸子,脸上起了片红。 顾家院子敞阔,屋子也多,阿娘住在坐北朝南的正屋,她和阿哥、哥夫分别住东厢房和西厢房,本都不挨着。 昨儿个夜里,她是最末洗漱完的,可能是在席面间瞌睡了一会儿,洗了把脸后竟是不多困了,从灶房回屋子时,她听见哥夫在哭。 她哥夫多好的人,对他阿哥掏心掏肺的,咋好叫他哭呢,就是她阿哥也不得行! 顾知禧瞧了眼屋子,见昏昏黄黄还亮着光,想着俩人该是没睡,她才往那边走了两步,就听出不对劲儿了。 她脸色通红,臊地跺了下脚,忙跑远了,嘴里直埋怨她哥:“哥夫那么害羞一人,咋连灯都不给吹!” 顾知禧眼睫轻轻抖了抖,不多好意思地别过脸:“阿娘你就别问了,反正他俩是不会起的,我阿哥……哎呀我都不想说他!” 赵春梅沉默了好半晌,多少也明白了,她抿了抿唇:“那待会儿得和虎小子说一声,叫他明儿个再来写字。” 顾知禧弯腰拿起木盆,舀了瓢清水打算洗脸:“待会儿我去说吧。” * 天色已明,日光顺着木窗缝隙,碎落进半缕温暖的橘光。 一直到巳时末,沈柳才睁开眼,被子里很是暖和,顾昀川见他醒了,低头亲了亲他的发顶,唇缓缓往下,到发肿的眼睛。 虽然喝过酒,可却没醉,昨儿个的事儿他记得清清楚楚,沈柳脸色涨红,忙扯起被子蒙到脸上。 顾昀川低低笑起来:“饿不饿?起来吃饭?” “不想理你。”昨儿个哭多了,嗓子有点哑,“你这人可坏可坏!” 顾昀川忍俊不禁,小哥儿不多会吵嘴,以前气他了,就凶巴巴地骂他可坏,眼下气得紧了,是可坏可坏,两个“可坏”。 隔着被子,顾昀川将沈柳搂紧了,温声说:“那我先起,不瞧你。” 沈柳没出声,只将被子拽得更紧了些。 顾昀川收整妥当,将沈柳要穿的衣裳放到了床边,又倾身过去拍了拍蓬松的被子:“我先把水烧上,等你过来洗脸。” 被子里的小哥儿动了动,闷闷地应声:“知道了。” 听见关门声,沈柳从被子里探出头,人虽没在,可屋子里全是顾昀川的味道,他耳朵滚火似的烫,脸上烧起来,忙用手揉了揉。 坐了好一会儿,沈柳掀开被子,他身上倒是清爽,昨儿个都后半夜了,男人还是下地烧了水,给他擦过一遍后才睡下。他看着放在床沿上的衣裳,咬着嘴唇哼哼,可心里又甜丝丝的。 灶房里,顾昀川自水缸里舀了两瓢水,又拉了张凳子到灶膛前,他吹开火折子,嗡的一声轻响燃起火星,将干树枝点燃塞进膛里,眼见着火大起来,又塞上些干柴。 忽然,门口起了敲门声,顾昀川抬起眼,就见顾知禧探着头望进来,小姑娘轻咳一声:“起了?” 顾昀川垂眸看了眼灶火:“怎么不进来?” 顾知禧这才磨磨蹭蹭地进了门,她抿了抿唇:“阿娘说你和哥夫收拾好了,叫她一声,她给你俩做热汤面。” “不急,马上晌午了,一块儿吃中饭吧。” “也成……对了,我和虎子说过了,让他明儿个再来写字。”她见人点头,转身出门,临到门口又折了回来,张口闭口,还是没出声。 顾昀川一早就觉出这小姑娘不多对劲儿,他道:“有话就说。” 顾知禧伸手挠了挠脸,支支吾吾地道:“你、你往后对我哥夫好一点儿。” 说罢,不待人应声,拔腿就往外跑。 顾昀川看着小姑娘的背影,伸出两指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 * 吃过中饭,顾昀川和沈柳一块儿把碗筷收拾进灶房里,舀了半盆子水要洗碗。 顾昀川知道小哥儿累得紧,走到他边上,温声说:“你回屋歇着吧,我来洗。” 小哥儿不多敢瞧他,红着脸摇头:“我不累。” 昨儿个睡下得晚,小哥儿在吃饭的时候几回都睁不开眼,现下倒是逞强。 顾昀川轻声道:“咱家没那么多规矩,想睡就睡,阿娘和宝妹不会说什么的。” 见人摇头,顾昀川叹了一息,不嫌麻烦地烧了些热水,兑进洗碗的木盆里。 深秋里,地气重,陶缸里的水放久了很是冰手,沈柳本来嫌麻烦想着就这么洗洗算了,可温水一倒进来,冰凉的手立刻就暖和了。 他心里也跟着暖和,轻抿了抿唇:“啥也不干都成小猪了。” “那就当小猪,养得起。” 沈柳红着眼尾看他一眼,小声道:“我今儿个可忙呢,一会儿……还得把被面拆了洗洗。” 见顾昀川偏着头笑,沈柳红起脸赶人:“你不是还有字要写,快去忙嘛。” “好,听夫郎的话。” 洗干净碗,沈柳收进柜子里码放整齐。 又到墙角落将个缺了小口的大瓷碗拿了过来,这是专门给鸡喂食的。 沈柳可是在意这些鸡,鸡窝收拾得勤,苞谷、菜叶喂得充足,个个都精神头十足。 眼见着小鸡崽越长越大,嫩黄的绒毛全然褪去,长出了黑黄相间的飞羽,毛色鲜亮、溜光水滑的。 小鸡崽来家小两个月了,算上本来就是养过半个月才拿出来卖的,个头大些的,差不多三个月了。 阿娘说,山里的土鸡下蛋晚,多得长到五个月才行,家里院子养的下蛋早,吃得好些,差不多三个来月就能产蛋了。 沈柳盛了满满一碗苞谷碎,怕苞谷太大了鸡咽不下,他每回都用碾子磨成粗米大小,才拿去给鸡吃。 刚走到后院儿,还没进篱笆墙,就听见咕咕哒哒的声音,母鸡扑腾着翅膀自鸡窝里飞出来,伸着颈子在篱笆口等他。 “就来就来。”沈柳忙快走了几步,篱笆门是卡进大石头里的,他往上抬了一把,将门打开,伸手到苞谷碗里,抓上一把撒出去。 “咕咕咕”的声音里,橘色的爪子踩出碎响,鸡群争先恐后地埋头啄食,场面很是热闹。 沈柳撒完苞谷碎,将碗放到了一边,拿着扫帚走到鸡窝边上。 家里鸡窝盖得好,两边都留了进出口,平时打开口让鸡随意地跑动,到了夜里再拿木板封上,既能保暖,还不怕有黄仙儿进来偷鸡吃。 这开口大小合适,寻常拿扫帚清理起来也方便。 沈柳蹲下/身,正想将鸡屎、碎羽扫出来,却瞧见竹竿上的干草窝里,一颗圆溜溜的东西。 他惊喜地睁圆眼,缓慢地伸出手,将那颗蛋轻轻拿了过来。 才下的鸡蛋,上头还粘着小片的绒毛,摸到手里带着淡淡的暖意,沈柳瞧了好一会儿,脸上浮起笑,欢喜的不知道咋好。他站起身,捧着鸡蛋就往外头跑。 书房里,顾昀川刚磨好墨,就听见外头沈柳叫他的声音,他以为出了什么事,忙放下手里的活,两手扶住桌面站起来,心里一急脚下有点乱,大腿猛的磕到了桌角。 他狠皱了下眉,没顾得上看,忙去打开门,就见小哥儿欢喜地跑过来,到他跟前,将手里的东西捧宝似的拿给他看。 “相公你看,小鸡下蛋了!” 日光倾落,映在沈柳漾着笑的小脸上,不知道怎么,顾昀川也跟着欢喜。 他压下心口的燥热,伸手接过来,垂眸看着这颗圆润的鸡蛋,被小哥儿紧紧捂过的,还带着暖意,他轻笑起来:“小柳儿真厉害。” 第28章 纳鞋底子 以往的顾昀川, 觉得甲第登科、金榜题名才是人生之幸事,可自从身边有了沈柳之后,他觉得那些平淡的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都能实实在在的让他欢喜。 他这样一个寡淡且无趣的男人, 竟也因为石子投湖而泛起涟漪, 竟也因为春鸟衔枝而长出新芽。 他看向沈柳,唇边是不易察觉的笑意,伸手将小哥儿因奔跑而散乱的碎发抚了抚:“给阿娘和宝妹看过没?” 沈柳抿唇摇了摇头:“只顾着拿给你看了。” 顾昀川将鸡蛋放回沈柳手中, 又伸手去握他的手,刚翻过鸡窝, 沈柳手上都是土, 他轻声说:“脏呢。” “不脏。”顾昀川眉宇温柔, 将小哥儿的手握紧了,“给阿娘和宝妹看看。” “好。” 平静而温暖的午后,两人走进日光里, 谁也没说话,只有山风拂过长野。 轻轻敲了门,里面应了一声, 赵春梅和顾知禧正坐在桌前赶绣活。 顾昀川和沈柳一前一后进门,见了人,小哥儿不多好意思地想松开手,可男人的大手却攥得紧, 他凑过去小声说:“阿娘和宝妹看着呢,松手呀。” 顾昀川偏头看一眼沈柳, 都成亲这么久了, 还是容易害羞,这要是让他知道昨儿个夜里宝妹听见了啥, 估摸着要和他闹气。 他正了正色,依言松开了手。 屋子本来也不大,俩人那小动作全然被收进眼底,赵春梅瞧得乐呵,她放下绣活:“是有啥事吗?” 沈柳走到她跟前,将手里的鸡蛋捧过去,腼腆笑起来:“今儿个到后院,鸡窝里捡的。” “哎哟,下蛋了。” 鸡下蛋并不是件多稀奇的事,隔壁的吉婶更是拿蛋卖钱,可赵春梅一点也不扫兴,她接过蛋,看着俩孩子,笑着说:“小柳厉害,宝妹也厉害,往后家里不愁吃蛋,等鸡下得再多些,还能拿到集上卖。” 一听这话,沈柳眼睛都亮起来:“能拿去卖吗?” “当然能。”赵春梅眉眼弯弯,“街口的粮食铺子里就收蛋,但是价钱便宜,两个才给一文钱,行情好些时,两个能给到一文半,但要是拿到集上卖,一个就能卖一文。” “一个就一文呢……” 沈柳听得欢喜起来,家里顾昀川写字,阿娘和宝妹绣被面,都有铜板进账,偏就他吃白饭。 眼下听了鸡蛋能卖这么多钱,他可是高兴,他想攒银子,攒得多多的,买……买驾牛车。 沈柳仰头看去顾昀川,见男人也看着他,不由得红起脸,轻声说:“相公,我也能赚铜板了。” 顾昀川伸手捏了捏小哥儿的后颈子,勾起唇边点了点头。 他现下给人写祭文贺词,赚的润笔费虽不能大富大贵,可到底是比寻常做苦力要多,可沈柳从不乱花钱,他心疼他的付出,体贴他的苦楚。 这样好的夫郎,能遇上是他的造化,他想着,他得待他更好些才是。 顾知禧看着腻腻歪歪的俩人,脸色有点发红,见着阿哥过得好,她心里比谁都高兴。 只是……辛苦她哥夫了。 * 日子过得流水似的快,可也踏实。 前两日起,郑虎就来家里写字了,吉婶做事周全,给虎小子准备了竹编书箱,里头装好了笔墨纸砚。 给娃儿送到顾家大门口时,又千叮咛万嘱咐不叫他吵闹,不能扰了顾昀川写字,不许给人家添麻烦,晌午了回家来吃饭。 郑虎背挺得直直的,听话地点头,实在被说的不耐烦了,皱起两道小眉毛:“阿娘我知道了,您在家都说好几遍了。” 吉婶又气又好笑地捶他一下,同赵春梅说:“这皮猴子嫌我啰嗦烦了。” 赵春梅给娃儿领进院儿里,笑着和吉婶说话:“离得这么近,往后叫虎小子自己来就行,还有那笔墨纸砚也甭再买了,川儿用的多,说给虎子直接带出来。” “那哪行,已经很麻烦川子了。” “我说的可是川儿的原话,你若还想买,就自己同他说。” 一听这话,吉婶忙摆手:“不买了不买了,那……替我谢谢川子。” …… 这会子,书房那头静悄悄的,估摸在写字,娘仨正在灶房里忙活。 赵春梅给崔家绣的被面春夏秋冬拢共四套,打头里崔家婶子是见过她的绣活的,很是满意。 可也说好了,先缝出一套来,拿过去给崔家婶子瞧瞧,若是有旁的想法,也好及时调整。 绣活是赵春梅和顾知禧一块儿做的,半个来月的工夫就已经将夏天的被面赶出来了。正巧王家嫂子也把盖头和婚鞋绣好了,就说一并拿到崔家,也省得赵春梅再跑了。 这来回一趟少得一个日昳,眼瞅着过不了两月就该到冬了,得做冬鞋了,赵春梅就想趁着今儿个日头好,先把袼褙打出来,后头空了也好把鞋面缝上。 这做鞋最要紧的就是打袼褙纳底子,拿浆糊在布面上均匀地涂上一层,等浆糊干了,就是一块儿硬实的布片,八/九层布片叠在一起纳成的底子最是舒服,一脚踩下去,既厚实又软和,走起路来还不累脚。 灶台上的陶锅里正在煮浆糊,方才顾知禧已经在碗里兑成了稀面糊,面糊水得过火烧透再放凉了,才能浓稠起浆。 顾知禧拿着竹筷子划着圈地搅拌,热气蒸腾缓慢地飘进房梁上,满屋子麦谷香。 不多会儿,陶锅里的面糊水就浓稠了起来,搅打两下,竹筷子往上一挑,拉出一个弯勾。 眼瞧着差不多了,顾知禧忙用厚布垫住锅耳,把浆糊锅搬离了灶火。 陶锅烫得厚布都隔不住,顾知禧呲牙咧嘴地收回手捏住耳垂,好半晌才缓过来。 沈柳瞧见了,忙走到她边上:“烫着手了吧,我瞧瞧。” 顾知禧听话地伸手给他看,挺好看的一双手,又细又长,眼下被烫得红通通的,沈柳瞧得心疼,转头就拿起盆子给她舀了瓢水:“快搁水里凉凉,下回再端你叫我就成。” “你烫着了我阿哥也心疼啊。”顾知禧猫腰到灶台下头,先给灶火熄了,才过来泡手。 其实这手也没烫多厉害,只是起了片红,往常时候随便搓搓就算了,哪像她哥夫似的这么仔细她。 其实顾知禧心里也清楚,沈柳不是个多在意的人,要么他那双手,也不至于留下这许多疤痕。 可他心肠好,对她也好,好得顾知禧心里头暖和。 等到浆糊放得差不多凉了,沈柳到柜子里拿了个瓷罐子出来,把浆糊倒了进去,有点浑浊的米白浆糊,又粘又稠,用木勺子刮了好半晌,才将将刮干净。 沈柳把陶锅放水盆里,打算一会儿洗出来,又将瓷罐子放到了赵春梅手边:“阿娘,浆糊好了。” 灶台地方不够用,赵春梅就把之前吃饭的小桌子搬了进来。 她应下一声,正好布片也裁出来了。 刷浆糊的活计不多麻烦,一个人就够了。 顾知禧便拿上小凳子和沈柳到院子里晒太阳,顺道把栗子都剥出来,做个糕饼。 这栗子还是郑虎山里头打的,这小子才学了几天字,顾昀川教得慢却仔细,连笔划顺序都纠正得明明白白。 郑虎聪明,学得也快,这几日顾昀川没给他布置功课,早早散了学。 郑虎累了一大天了,放下书箱就往山里头跑,昨儿个打了一筐子板栗,今儿个就拎着小竹篓,给顾家送过来些。 毛栗子的刺壳已经去掉了,剩下光溜的棕色硬壳。 顾知禧拿了个小盆子,给栗子的硬壳上划上两刀十字,等都开好口了,再放到水里去煮。 日光正好,晒在身上暖乎乎的,俩人坐在一块儿一边干活一边唠嗑,倒也舒服。 书房那头偶尔几声说话的声音,沈柳忍不住瞧一眼,垂着眸子笑。 顾知禧瞧见了,手肘碰碰他:“哥夫笑啥呢?” 沈柳抿了抿唇,笑着说,“笑虎小子呢,方才进去给他俩端水喝,这小娃娃问了好些问题,可是聪明。” 顾知禧看出来沈柳挺喜欢小虎子的,轻声说:“哥夫,你和阿哥打算啥时候要个娃儿啊?” 沈柳被问得一怔,脸颊起了片霞色,上一回,顾昀川像是非要在那一夜就让他怀上孩子似的,抱着他用了劲儿地颠,可过了这么久了,也没见什么动静。 他垂下头,指尖捏着板栗壳,起了小片白:“怕是不多好有……” 顾知禧见他眼里落寞,忙宽慰道:“你和我阿哥都还年轻,肯定能有的,到时候我就做小姑姑了。” 她笑起来:“是个小闺女或者小哥儿,我就给他绣手帕、梳漂亮小辫子,是个小子……就叫虎小子带他耍,总归是让你安心。” 沈柳也跟着笑起来:“真要等到生娃娃,你也快嫁人了,该不得空了。” “我不嫁人。”顾知禧咬了下唇,紧紧捏着手里的栗子。 沈柳皱紧眉,轻声唤她:“宝妹……” “哎不说这个了。”顾知禧又弯起眉眼,笑着道,“阿娘说过两天要和吉婶赶集,顺道卖些帕子赚铜板,哥夫,你也一起吧。” “我就不去了吧……”沈柳叹了一息,阿娘和宝妹卖帕子,婶子卖鸡蛋,可他也没有啥东西好卖。 顾知禧看着他:“哥夫,你不是攒了些蛋嘛,还有绣的小帕子,也可以一并带去。” 这几日,后院的鸡开始接连下蛋了,少的时候三两个,多的时候能有五六个。 虽然不多,可也足够家里吃了,阿娘也不用为了省钱而节约口粮,沈柳心里很是欢喜。 可满打满算,这些鸡也不过三个来月,有几只还不能下蛋,沈柳日日攒着,也不过十来个蛋。 还有那帕子,他轻皱了下眉:“该是没人会买吧……” 第29章 板栗糕 “咋会呢?明明绣得很好看。”咚的一声响, 顾知禧把切好口的栗子扔进小盆,她轻声道,“哥夫你不好和阿娘比的, 那是绣嫁妆被面, 需得细致, 可若只是给小娃娃擦脸的帕子,已经很够用了。” 顾知禧觉得她哥夫其实很有天分,才绣了这几日, 就很拿得出手了。 他多是欢喜绣些质朴的纹路,祥云、回字、海棠……再点缀上些小蝶、小花, 像他人似的不张扬, 却精巧。 沈柳被夸的脸都红了, 他轻垂下眸子:“你就会说好听话。” “这是实话呀。”顾知禧凑到他边上,肩膀亲昵地碰一碰,“去嘛, 我想同你一块儿。” 沈柳抿唇笑起来:“好。” 他想着是得去瞧瞧,就算卖不出帕子,也好跟着学学怎么吆喝, 往后定能用得上。 正说着,赵春梅打灶房走了出来。 袼褙打好了,得拿到通风的地界晾晒,现下日头正足, 估摸到明儿个晨时,就能干透了。 要晒的布面多, 院子里没摆放那么大的桌子, 干脆就往门板上贴。 赵春梅拿湿布头过水擦了遍灶房的木门,正有山风掠过, 不多会儿就给门板吹干了。 沈柳和顾知禧忙完手里的活计,洗了把手,一道过去帮忙。 潮湿的浆糊透过布面,很是粘稠,袼褙足打了七八张,灶房门贴不下,又往柴房门上贴了几张。 看样子,是打算给一家子的鞋底都做出来。 沈柳个子高些,捏住布面两角,往上一甩,袼褙就劳劳地粘在了门板上。 赵春梅笑着说:“等明儿个干透了,就能打样纳底子了。” 眼瞅着天色还早,书房那头也还没歇下,赵春梅往院子瞧了一眼,栗子都划好口了,她说:“打算炒着吃还是做糕饼啊?” 顾知禧弯着眉笑:“想吃阿娘做的栗子糕了,哥夫还没尝过呢。” “就你嘴馋。”赵春梅抿起唇边,无奈地摇头,“那把水烧上,把栗子先剥出来。” 顾知禧忙点头:“这就去。” 时值仲秋,正是吃板栗的好时候。秋风穿过山坳时,枝头悬挂的刺球也成熟了,被日头晒了几月的果子堆满了糖分,又大又圆很是香甜。 常有半大小子结成伴的拿上长竹竿,到后山腰打果子,一路上边走边吃,剥开外头的刺壳,生板栗扔进嘴里,嚼一嚼冒甜水。 采上一筐拿回家,新鲜的板栗怎么做都好吃。 多是在铁锅里翻炒上两遍,等到果壳破**出焦香,有时候都等不到放凉,就塞进嘴里用牙咬开了,板栗又面又甜,唇齿留香。 顾知禧就爱吃这口甜,可炒栗子吃多了又要上火,赵春梅就把栗子煮熟剥壳,在锅里炒透了压成栗子糕,再撒上小把金桂作点缀,一口咬下去香香糯糯的,小姑娘吃得也舒坦。 灶上铁锅里烧着水,栗子冷水下锅,不多会儿就和着滚水一块上下翻腾。 沈柳把方才洗涮的木盆拿过来,用漏勺把煮熟的栗子全数舀进盆子,咚咚咚落雨一样的响声里,栗子落进盆底。 过了遍冷水,煮软的栗子壳就自十字开口处向外翻开,这时候,已经很好剥了。 方才打袼褙的小桌子还没收起来,娘仨就拉了张小板凳,围着桌子坐在一块儿剥栗子。 指尖剥出咔咔声,慢慢溢出来栗子的清甜。 顾知禧嘴馋,剥着剥着栗子就进自己嘴里了,腮帮子一鼓又一鼓,赵春梅笑着说她:“再剥几个,就都叫你吃完了。” 小姑娘难得的脸上有点儿红,她嘿嘿笑了笑,忙把手里剥好的栗子放进了瓷碗里。 要做栗子糕,得多少放些砂糖才好吃,家里糖罐子见空。 眼瞧着盆里待剥的板栗没多少,赵春梅便催着顾知禧去买一两白糖回来,她也好趁着这功夫把板栗压碎。 巷口的粮食铺子不多远,就隔着几道街巷。 顾知禧拍了把手,抖了抖身上的板栗渣:“哥夫,你同我一道去吧。” “啥事儿都叫人家小柳,又没两步路。”赵春梅站起身,把盛着板栗的瓷碗拿到灶台上,趁有余温还不发硬,用木勺子压压碎。 沈柳也跟着拍了把手:“没事儿阿娘,也不多累,我也喜欢同宝妹一块儿。” “你就惯她,以前是她哥一个人惯着,眼下你俩一块儿惯着了。”赵春梅笑着说,“快些回,过会儿就该上锅炒了。” 顾知禧和沈柳齐齐应了声,一道往外头走。 这条路沈柳走过许多回了,很是熟络,天冷下来后,婶子们不多在外面坐着唠嗑了,就剩下看门的黄狗在门边摇尾巴,眼下和沈柳熟起来,也不乱吠了,还凑过来蹭蹭他的小腿。 不多远就是粮食铺子,青瓦灰墙悬着的帷幌正被风吹得晃荡。 门口停着几驾牛车,正在装卸粮食,上回沈柳还和顾昀川坐过这车上书铺,他多瞅了两眼,才跟上顾知禧的脚步一道进了门。 铺子里米面粮油都有卖,还兼卖些大料,铺面虽不多大,物件却码放得整整齐齐,一目了然,桌面上摆着陶土坛子,里头装着花椒大料,地上的竹编大筐子里盛着粮食,各类谷物都齐全,黄豆干干净净的,个个粒大饱满。 店家罗四爷正在铺子里温酒,瞧见顾知禧进门,缓声问她:“顾家闺女,来买些啥?” 都在这一片住着,彼此相熟,顾知禧叫了声人,都没让四爷起身,自顾自到柜面上拿了张牛皮纸握在手里。 调味料盛放在桌角的坛子里,她走过去,把砂糖坛子打开,舀起两勺。 砂糖价贵,寻常人家每回买不了多少,粮铺里就用称药材的戥秤来称。 少了就补些糖,多了再放回去,正正好好称了一两,顾知禧扭头喊人:“四爷,称了一两砂糖,不多不少,您瞧一眼。” 罗四爷正忙着温酒,头都没抬:“瞧见了,你装起来吧。” 粮食铺子离家里近,顾知禧就带上陶罐子一道来了,听见四爷应声,她将牛皮纸一角对准罐子口,沙沙声响,砂糖落进了罐子里,顾知禧封好口,跟着沈柳到柜面上掏铜板付钱。 罗四爷是瞧着顾知禧长大的,当初这小娃娃才萝卜头高,顾昀川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而今顾家小子成亲,她也这么大了。 罗四爷瞧着她乐呵,开口道:“丫头伸手。” 说着,抓了把麦芽糖放到顾知禧手里,他又看去沈柳,笑眯起眼:“顾家小子的夫郎吧,也伸手。” 麦芽糖落进掌心,石头块子似的不多规整,还能瞧见熬糖时,因为膨胀起泡而产生的纹络。 沈柳看着手里的麦芽糖,拿起一颗放进口中,是醇厚的麦芽甜香,他不由得弯起了眉眼:“多谢四爷。” 罗四爷摆摆手:“这有啥好谢的,想吃糖了就来四爷这,管够。” 出了门,外面日头正好,虽然有风却不多冷。 顾知禧抱着糖罐子笑眯起眼:“待会儿就能吃栗子糕了,想想就欢喜。” “我瞧你有吃的都欢喜,小馋猫。”沈柳也跟着笑起来,嘴里的麦芽糖还没化完,唇舌都蔓延着甜。 俩人说说笑笑,才走下青石砖铺成的短阶,迎面就过来个人,该也是到铺子买东西的。 沈柳脚下一个错步,忙拉了把顾知禧的手腕,才没让她和来人撞上。 顾知禧还没出声,那人先气起来,吊着嗓门儿叫道:“你这人走路不看的?” 抬起头,眼见着张熟悉的脸,顾知禧登下就皱紧了眉头:“我看你才是眼睛长在了脑门上,一点儿路都不看!” 对面是个穿绛色襦裙的漂亮姑娘,面若芙蓉、盘发簪花,瞧这妆扮该是成了亲的。 沈柳平日里不多说话,可顾知禧真要挨人欺负了,他定是要护着。 来人明显也没想到是顾知禧,她愣了有一会儿,又看去边上的沈柳,慌忙低下头,侧身往边上走,快步上了台阶。 好半晌,顾知禧都没有动,她瞧着早都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气哼哼地捏紧拳头,抱着罐子闷头就往家走。 沈柳忙跟了上去,给猪崽似的小姑娘拉住了,轻声问她:“这是咋了?” 见顾知禧咬着嘴唇不言语,沈柳急起来:“是撞疼了?我瞧瞧。” “没有。”顾知禧性子直,有啥说啥,可今儿个却咋问也不说话。 这小姑娘平日里多不生气,只有遇着……沈柳试探着问:“是因为你阿哥?” 顾知禧明显皱了下眉,她吸了吸鼻子,哼哼了一声。 第30章 顾昀川送香囊 “当初我阿哥还冒雨给她送过香囊呢, 她就那样!” 闻声,沈柳心口一紧,呼吸都不顺畅了, 他想着, 这姑娘该不会是顾昀川的旧相识吧…… 是了, 像顾昀川这样的男人,该是有许多人心悦他。自己不就是么,话都没说过半句, 就念念不忘地记了许多年。 可旁的都好说,顾昀川亲自去送过香囊……该是很不一般的关系了。 沈柳告诉自己, 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那会子俩人还不相识, 不作数的,可心里就是皱皱巴巴,怎么抚都抚不平顺, 就连嘴里的麦芽糖都甜出了苦味。 还不待他弄明白,顾知禧伸手揉了把脸,小姑娘没察觉出他的低落, 朗声道:“不想她了,晦气!咱们回家吧,还得做栗子糕呢!” 沈柳点点头,扯出个不多好看的笑:“嗯, 回家。” 灶房里,赵春梅已经将栗子隔水蒸过压碎了, 勺子碾压后, 还余有胡椒大小的颗粒,便得拿到案板上, 铺上一层薄薄的棉麻布,用擀面杖再擀过一遍,待压得细如齑粉,吃起来口感才绵密。 见俩孩子进门,赵春梅忙把铁锅上灶热上。 做栗子糕急不得,得把压成泥的栗子粉先加糖水拌匀,再放到铁锅里用木铲子来回翻搅,直到水干透了,栗子泥抱成团,不沾锅壁才算炒好。 见铁锅冒起白烟,赵春梅蹲下/身将灶火燃得小些,站起来时,顺道用铲子舀了一块儿猪油,咔哒一声打进热锅里,画着圈的在锅底搅化了。 见状,顾知禧忙将栗子粉递了过去,又到柜子里拿出只干净瓷碗,打算接半碗清水把糖化开。 见沈柳正站在水缸边,顾知禧扭头叫人:“哥夫,帮我舀半碗水。” 沈柳自打回来就神情恹恹的,他站在水缸边动也不动,入定了似的。 顾知禧见人不理,走过去拍拍他:“想啥呢?仔细掉缸里。” 沈柳这才回过神,他见顾知禧弯腰伸手拿缸里的葫芦瓢,手忙脚乱地帮忙。 “我自己来就成。”顾知禧看着他,“哥夫你咋回来就心不在焉的,要么回屋歇歇。” “啊……没事。”沈柳揉了把脸,想着自己真是胡思乱想,就算顾昀川和人家真有啥,那姑娘也成亲了,他也已经娶自己做夫郎了,这点肚量还是该有的。 收拾了心情,沈柳也过来帮忙做活。 栗子粉被不断翻炒,散发出一股子醇厚、浓郁的烟熏过的焦香,像寒冷冬日里围炉烤熟的番薯,闻着都让人觉得暖和。 不多会儿,糖水就被炒干了,栗子泥也抱团不粘铲子了。 赵春梅拿了个干净瓷盆,擦净水渍,将板栗泥盛了进去。 重新洗干净手,娘仨坐到小桌前压板栗糕,先把栗子泥搓成丸子大小,再放进模具里一压一按,就成形了。 栗子剥得多,今儿个做下来,足三碟子还有余。 栗子饼摞成三角塔,撒上两把才洗净晒干的黄桂花,瞅着可是精致。 顾知禧伸手拿起一块儿,先捧给了赵春梅。 “作怪。”赵春梅笑着接过来,小心咬了一口,“好吃,小柳快尝尝。” 沈柳听话地拿起一块,学着顾知禧的模样,轻咬上一口,慢慢地嚼。 栗子糕味清甜,口感绵柔,像咬了口带着甜味的棉花,舌尖都舒展开来。 沈柳从没有这精细地吃过栗子,石东村山里贫脊,不咋长栗子树,真要到山坳里摘上一篓子,也多是剥了壳直接生吃。 那会子他也觉得挺香,可眼下真费了大几道工序,做出这一碟子精致的糕点,他才知道日子还有这种过法。 他瞧着那栗子糕,轻声说:“给书房拿去些吧。” “这惦记着我阿哥呀。”顾知禧弯起眉,笑着揶揄他。 沈柳垂眸:“是想给虎小子送去些。” 赵春梅笑起来,把碟子推将过去:“你俩一块儿,这碟拿给你吉婶,这碟给川儿。” “就去。”说着,顾知禧和沈柳一道出了门。 咚咚咚扣了三下,待听见里面应了声,沈柳才推开门。 窗子开了半面,日光将桌子分隔出明暗两边,顾昀川坐在日光里,眉眼都笼着一层淡淡的金,他抬起头瞧向沈柳。 男人长得凌厉,不说话时怪凶的,可看过来时又眉宇柔和,眼里都像浸了水。 沈柳脸色有些红,将碟子落在桌上:“写了这许久了,也歇一歇。” 郑虎鼻子灵,一早就闻见香了,他看去顾昀川,见人点头,这才撂下笔,边和沈柳道谢,边拿了块栗子糕塞进嘴里。 “慢些吃,再噎着。” 郑虎忙应声,鼓着小脸儿说:“小柳哥这糕饼好香,你也吃。” 顾昀川不多爱吃甜,可沈柳送过来,他也就接下了。 和虎小子的牛嚼牡丹不同,他垂眸浅咬了口,举手投足间端方自持:“好吃,做这个麻烦,难为你费心思。” “都是阿娘在忙活,我也就是打打下手,不多烦。” 见顾昀川招呼他过去,沈柳绕过桌子到他身边。 自打沈柳偶尔会过来,书房里就给他留了把椅子,平时靠着墙,用时再拉到顾昀川座位边上。 才坐下,桌子下头的大手就伸了过来,将沈柳的握住了。 郑虎还在呢,虽然这小子只顾着吃栗子糕,可顾昀川这么明目张胆就握上来了…… 沈柳脸上有点热,用只有两人才听见的声音,轻声说:“虎子还在呢。” 顾昀川轻瞥了一眼郑虎,道:“他又不是不知道。” 沈柳垂眸笑起来,他俩成亲后,顾昀川从不曾遮掩两人的关系,不论何时都是大大方方的,男人本不是个张扬的性子,能做到这样他其实很知足。 沈柳知道自己不多好,算不上良配,若不是阴差阳错替嫁,他登天都难进顾家的门。 尤其今儿个又碰上了顾昀川的“旧相识”,多少有些患得患失,目光紧紧落在握住自己的大手上,仿佛只有这样,心里头才能踏实一点。 这一整日,沈柳都心不在焉。 饭吃着吃着就走神,顾知禧同他说话也听不见。 洗碗时,水都凉透了,还在用丝瓜瓤木然地擦,直到顾昀川伸着两指在他眼前晃一晃,他才恍然地笑起来,又装作啥事也没有似的继续做活。 明儿个就是月中,镇子东头的空地上又开起市集,几人早早就定下了要一块儿赶集。 沈柳攒了小半个月的鸡蛋,满打满算有二十来个,他用布巾擦得干干净净,又把要卖的帕子收拾好,一并装进了小筐子里。 夜半的烛火幽微,一团暖黄的光照不亮整间屋子。 沈柳在边桌前收拾小筐子,许久都没有上床。 柔和的暗光里,顾昀川看着小哥儿单薄的背脊,他以前总在外头风吹日晒,皮肤有些黑,这段日子出去少了,倒是捂回来不少,露出的半截颈子又细又白。 男人轻声道:“还没收拾好?再看几眼蛋也不能凭空多出两个。” 这是催他了,沈柳忙应声:“啊……就好了。” 自打上回去市集,顾昀川将钱袋子留给他,便没再要回去,沈柳指腹摸了摸上头的绣花,针脚密实。 他们村子里,总有姑娘给汉子送钱袋、香囊定情,顾昀川回赠了香囊……他垂下眼睫,忍不住就往别的地方想。 好半晌,沈柳磨磨蹭蹭地爬上了床,快到冬了,屋子比往常冷了不少,他以往觉得自己只是瘦,身子骨还挺好的,可真和汉子睡在一起后才知道,顾昀川才是真的暖和。 见他每回进被子都哆嗦一下,也不知道从啥时候起,顾昀川上床早时就坐在床里头看书,等到沈柳进被子了,再把位置让出来。 男人待过的地方热乎乎的,沈柳舒服地埋进被子里,只露出半颗头。 顾昀川吹熄灯,进了被子熟络地把小哥儿圈进怀里。 屋子里黑漆漆的,背后倒是暖和,沈柳玩了会儿男人的手指头,闭上了眼睛。 寒风卷云,似从天上来,松涛鸣响,隔着窗子都沁出寒。 怀里的小哥儿安静极了,一动也不动的装得挺辛苦。 顾昀川下颌抵着他肩膀,轻轻蹭了蹭他的颈子:“还不睡,明儿个又起不来。” 沈柳一惊,他明明什么动静都没有,背后的人咋可能知道的。他忙缩了缩后背,好像睡着了似的。 顾昀川干脆坐了起来,他点上灯,火光不多亮堂,可久惯了黑暗的眸子冷不丁还是觉得刺眼。 伸长手臂给小哥儿捞起来抱进怀里,凑在他耳朵边:“说说吧,都一天了,想什么呢?” 沈柳再装不下去了,有点儿难为情地从男人胸口爬了起来。 见他半个身子都露在外头,顾昀川伸手拿过床边的衣裳,轻轻披在沈柳身上,收回手时,又把他散乱的长发拨到耳朵后面:“冷不冷?” “不冷,你身上暖和。”沈柳不多想说,显得自己多小气似的,他笑起来,“睡觉吧,好困了。” 顾昀川伸手揉了把他发红的耳朵,缓声道:“你睡得着?一动不动木头一样,平日里早要往我怀里钻了。” “我哪有!”沈柳脸色涨红,可仔细想想,好像晨起时确实被男人抱着,他轻咳一声,“你那暖和。” 顾昀川靠在床栏上,细细看着沈柳,小哥儿明明垂着头,可就是能觉出那灼灼的目光,他终于泄气地呼出一息,又缓缓直起身,温声说:“我不是多小气的人,再说那会子咱俩还没成亲,你认识个谁我也不好说嘴。” 顾昀川微怔,皱起眉头:“什么?” 沈柳抿了抿唇:“就今儿个去买砂糖,路上遇到你相好……” 后头的声音越来越小,快隐没进暗夜里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我们对对账 相好……顾昀川微怔, 他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过相好。 他看着沈柳明明委屈却偏偏装作无所谓的小脸,有些头疼,轻轻呼出口气:“什么相好?” 沈柳不多敢瞧人, 指头紧紧揪着被子, 将在粮食铺子前的事儿细细说了。 他心底有些慌, 生怕勾起男人的过去,让他追忆往昔,他咬了咬嘴唇:“可漂亮一姑娘, 但是人家已经成亲了……” 烛火光跳动,小哥儿垂着头, 半张脸在阴影里瞧不多真切。 顾昀川指尖轻轻摩挲了下骨节, 好半晌都没想起来沈柳说的姑娘是谁, 他缓声道:“怎么就认定她是我相好?” 一听这话,沈柳明显怔了下,他偏过头难忍地呼出一息, 说出的每个字,都像刀子割过舌尖一样让他痛苦:“宝妹说,你冒雨给她送过香囊。” 沉吟半晌, 顾昀川终于自久远的记忆里找寻到这一段,他看着小哥儿皱皱巴巴的小脸儿,两手包住他的肩膀,整个人向后仰, 将沈柳拥进了怀里。 披在身上的衣裳累赘,顾昀川干脆收到了一边, 又怕小哥儿冷到, 拉起被子将他包裹得严实。 沈柳伏在男人胸膛,听着他砰咚的心跳, 脸上有些热,淡淡的呼吸拂来,顾昀川开了口,他温声说:“你就没问问宝妹是什么样的香囊?” 男人的长发散在腰际,沈柳卷起一绺在指尖卷弄,他瓮声瓮气地道:“我不想知道。” “是不想知道,还是不敢知道。” 指头顿了顿,沈柳哼哼一声,不说话了。 顾昀川的大手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继续道:“你说的那妇人该是孙家二姑娘孙嫣,人家大我三岁,前年就成亲了。” 该是几年前了,时值端午,眼见着天越来越热,人也跟着躁起来。 一到这时节,赵春梅就会插艾草、做香囊,图个流年顺遂,只那回多做了些,问过了才知道是给孙家的。 都在镇子上住着,彼此都相熟,赵春梅说,孙家二姑娘前几日走夜路,怕是瞧见了脏东西,回来就心悸难忍,孙家婶子知道她绣活好,请她帮忙多做几个,好给家里闺女戴着辟辟邪。 春末夏初,天气多变,晨时还有日头,到了晌午就下起了缠绵细雨。 瞧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顾昀川手头事情不多,就代阿娘送了一趟。 顾昀川低头瞧向沈柳,只能看见他乌黑的发顶和发红的耳朵,伸手给人搂紧了,缓声说:“在你之前,我没与任何人有过私情,就是苏青岚,也是祖辈定下的婚约,只幼时见过两面。” 沈柳脸上滚烫,埋在被子里咋也不肯出来,可大手却穿过腋下,将他往上抱了抱,待快要四目相接时,他忙又缩起了颈子。 沈柳知道自己想错了,臊得连指尖都红起来,他支支吾吾道:“那、那宝妹做啥这么生气啊?” 顾昀川轻抚着小哥儿的脊背:“这我倒是不多清楚,你得亲自问她了,不过想来,大抵与我的腿伤有关吧。” 那阵子,镇子上许多风言风语,都说顾家一门男丁多舛,怕不是祖上无德、无所庇护。 顾昀川病痛卧床,家里人又瞒着,他知晓的不多,可顾知禧挺活泼的性子,本来朋友甚多,自打这之后,再不肯出门,偶时红着眼睛回来,多又是同人吵架了。 见怀里小哥儿不说话了,顾昀川轻叹一息,伸手将他别开的小脸儿摆正,温声道:“眼下可都清楚了?不难受了?” 沈柳眼皮泛着粉,不多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嗯。” 顾昀川给人搂紧些,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在婆娑烛影里毛茸茸的:“若不是今夜我百般问了,你偏是不肯说的,一面开解自己又一面难受,反反复复把自己闹病,到时候一家人都心疼。” 沈柳鼓了鼓脸,贴着男人的颈子:“我再不会了。” 顾昀川应下一声,可他心里清楚,除去小哥儿本来就内敛的性子,其实他有许多顾虑,虽然不多言语,可他瞧得出来,沈柳像是寄人篱下,敏感、小心翼翼,生怕做的不好惹人生气。 顾昀川伸手揉了把小哥儿的脸,叹息道:“笨脑瓜胡思乱想,就是不直接来问我。” 沈柳眼神闪烁,紧咬了下唇,顺着男人的话轻声应:“下回就来问。” “你不会问的。” 顾昀川沉默了好半晌,才难忍地道:“沈柳,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能嫁给我是天大的造化?” 沈柳眼睫微颤,指头抠紧了被角,轻轻“嗯”了一声。 顾昀川唇线拉平,低头亲了亲小哥儿的发顶,叹息道:“可我又何尝不是呢?能娶到你,我也觉得是天大的造化啊。” 沈柳怔忪,一时竟不知道男人是不是在逗他,他缓缓抬起头,可四目相接时,他只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看到了无端的认真和道不明的温柔缱绻,心都跟着怦动。 顾昀川伸手揉了把他的后颈子,近乎剖白地道:“我这样一个人,寡淡、无趣又身有残疾,从不敢奢望能有人真心待我。” “柳儿,你很好,比你自己想的要好得多,我待你好,是因为你值得。” “是我……离不得你。” 许久,沈柳都没有说话,他只觉得眼睛发酸,喉咙也跟着发起堵来:“才不是,我觉得你好,很好很好。” 他没念过书,说不出什么文绉绉的话,一急起来,只会这几个词。 可这都是他的真心话,顾昀川就是很好,好得只要他一想起来,就觉得心口温热,像浸在日光里。 顾昀川伸手擦掉小哥儿眼角的泪,浅笑着道:“那我们都很好,是平等的,是无需隐瞒的。” 沈柳吸了吸鼻子,手臂圈到男人的颈间:“嗯。” 小哥儿不多重,身上热乎乎的,尤其在微寒的深秋,让人觉得很是舒服。 顾昀川下颌抵着他的发顶,轻轻蹭了蹭:“那我们……是不是也该对对账了?” “对账?”怀里人小声问起来。 顾昀川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边:“我的事儿都坦坦荡荡说清了,可夫郎的事儿……我还不多清楚。” “我的啥事啊?” “你以前在村子里,可有相好啊?” “我、我自然没有。”沈柳皱紧眉头,嘟囔道,“那会儿家里穷,我常年同阿爹在外做工,本来长得就不多好看,风吹日晒的人家汉子才瞧不上我。” “哪儿不好看?我觉得好看。” 沈柳垂眸笑起来,哼哼道:“就你说好看。” 顾昀川抿了抿唇,难耐地咽了口唾沫:“那没有相好,总该有心悦的人吧?” 闻声,沈柳脸色腾的红了上来,他不想在这事上说谎,可也羞臊的不想认下,只小声道:“明儿个还得早起赶集,好困了。” 顾昀川却搂着他不放,凑在他耳朵边问:“心悦谁啊?” 沈柳瞧他一眼,结结巴巴地道:“没、没谁。” 见小哥儿羞得浑身都红了,顾昀川终于不再闹他,笑着松开了手臂。 沈柳翻到床里头去,好半晌没躺人了,有些冷,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不多会儿,烛火被吹熄了,暗夜沉沉,顾昀川自身后抱了过来,将他搂紧了。 亲了亲小哥儿的耳朵,顾昀川温声道:“睡吧,明儿个还得早起。” 沈柳“嗯”了一声,枕着男人结实的手臂,贴着他的胸腹,手脚慢慢暖和了起来。 他不自觉地想着男人说的那些话,心里甜丝丝的,他想着今夜定能睡个安稳觉。 * 远天泛起鱼肚白,日头初升,青黛群山露出半片金边,后院儿的母鸡咕咕哒哒叫了起来。 一夜好眠,沈柳早早就醒了,不多意外正睡在顾昀川怀里,他看着边上人沉静的睡颜,抿了抿唇,做了以前想过很久却从没敢做的事,亲在了男人的脸上。 小哥儿心口砰咚直跳,他伸手揉了把发烫的脸,轻巧下了床。 还不到卯时,晨光稀薄,阿娘和宝妹还没起,沈柳洗漱好,先到后院儿把鸡窝的木板拉开,噗啦一声,母鸡拍着翅膀飞出来,很是热闹。 沈柳喂了一大碗苞谷碎并小半颗白菜,往鸡窝里瞧时,正见着干草窝上又多了几个蛋,他欢喜地拿出来,伸手擦擦干净,想着又能多卖上两个了。 今儿个要赶集,家里只留下顾昀川和郑虎,汉子不多会做饭,沈柳便到灶房,想着把早饭做上,吃好后再一道上市集。 天冷下来后,东西能放得住了,赵春梅昨儿个便先烙了几张饼,打算到了早上蒸一下,再煮上一锅热粥,凑合着吃一顿。 沈柳想着,吃粥并烙饼嘴里没啥滋味,他起来得早,干脆就做上一锅片汤,再往里头打上两个蛋。 蛋是才捡回来的,很是新鲜,用筷子打散进汤里,汤汁浓稠又热乎,胃里舒坦。 灶房门半开着,薄雾弥漫,疏散的日光倾落,泛着丝丝冷意。 沈柳洗干净手,用瓷碗盛了半碗面粉,又打开水缸舀了小瓢清水,缓缓兑进面粉里。 晨时天寒,缸水冰手,他就着瓷碗将面粉揉匀,又掏出来甩在案板上,用劲儿揉成光滑的圆团。 面得醒上一会儿,他瞧着天色不早了,阿娘和宝妹也快起了,便将灶火生了起来,烧上一锅热水,省得一会儿洗漱冻着脸。 沈柳自己作懒,方才洗脸是就着冷水来的,被冰得直皱眉。 他想着,这要是顾昀川在,非要伸着两根指头点他的脑瓜,再什么话也不说地去把水烧上。 一想到这些,沈柳脸上泛起红,心口子也暖和,他垂眸笑起来,又往灶膛里添上两把柴。 第32章 就老想着他 面团醒发好, 沈柳拉成条状,擀成薄薄的一片,灶台铁锅里的水也烧好了, 正在噗噗作响, 他正打算用钩子扒拉下柴火, 燃得小一些,外头传来吱嘎一声开门声,不多会儿顾知禧进了门。 她瞧见沈柳, 伸手揉了把眼睛:“哥夫,你啥时候起的啊?” 沈柳自灶火前抬起头, 笑眯眯地道:“也刚起, 正好水烧开了, 快来洗把脸。” “好。”顾知禧走到灶台边,瞧见案板上的面皮,“今儿个吃面吗?” “嗯, 打算下个片汤。” 木盆里已经打了半盆冷水,顾知禧掀开铁锅锅盖,热气翻腾, 白雾氤氲,她想着哥夫好贴心,水都给烧好了,可她也心疼他起得这般早:“昨儿个阿娘不是说烫锅粥嘛, 你起这么早,得好累吧。” “不多累, 我想着咱们几个出去一个日升, 得晌午才能回,他……”沈柳脸上泛起红晕, “吃粥和饼子嘴里没味。” 顾知禧听出来了,忍不住地偷笑:“给我阿哥做的啊……” 沈柳面皮薄,以往顾知禧逗他,他多是羞着不愿意承认,可昨儿个顾昀川同他说了那么多,他心里满满当当的踏实,咬了咬唇,小声说着情愫:“不在家,就老想着他,得安排妥当了才能安心。” 话音落地,顾知禧愣了好半晌,她脸都不着急洗了,凑到沈柳跟前:“哥夫你变了,以前可啥都不肯讲的。” 沈柳不瞧她,回到案板前继续做活,将擀薄的面片用刀切开,他还是臊得厉害,眼睫像小夜蛾轻轻振翅,小声说:“那我不讲了。” “你讲嘛,我爱听。”顾知禧欢喜得很,又忍不住想问,“是不是我阿哥同你说啥了?昨儿个还没精打采的。” 沈柳垂眸笑起来,脸颊绯红:“他说……他说我很好。” 他那模样,像沉浸在爱里,整个人都红扑扑的。 顾知禧怔忪,她以前同沈柳好,多是因为他是她哥夫,因为她阿哥。 可相处这般久了,她不知不觉就变了心境,她跟着沈柳的欢喜而欢喜,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是沈柳,她想看他幸福顺遂。 * 日头东悬,山野一片灿烂的金。 早饭吃了蛋花片汤并一张烙饼,蛋花汤又香又浓,临出锅撒上两把葱花,满屋子飘香,烙饼是蒸过的,虽不酥脆,却很是宣腾。 吃过早饭,快到辰时,收拾收拾就该出门了。 郑虎还没过来,顾昀川跟着沈柳一道回了卧房。 边桌上的小筐子里是小哥儿准备拿去卖的东西,里头用干草一层叠一层地铺得整整齐齐,算上今儿个早晨才捡回去的,拢共二十八颗蛋,全用布巾擦得干净。 鸡蛋上头放着个小布包,里头装着六条帕子,沈柳用干草遮掩起来,生怕旁人拿了。 顾昀川坐在椅子里,给沈柳叫到跟前,拉着他的手臂将褂子穿穿好,仰头看向他,嘱咐道:“东西都收拾好了?钱袋呢?” 钱袋子正收在怀里,沈柳掏出来拿给他瞧,顾昀川伸手捏了捏,微微蹙起眉:“怎么不多带些,也好买点东西。” 重阳节前后,他写了不少祭辞文稿,除去新买的宣纸、墨锭,还余有不到六百文。 顾昀川想着马上到冬了,得给沈柳做身棉衣,他生怕小哥儿知道了又不肯要,没同他知会,直接将铜板给了阿娘。 剩下的二百来文他一个铜板也没留,全数交到了沈柳手上,饶是这样,小哥儿还是过得扣扣搜搜的,不舍得花钱。 沈柳轻声道:“我想过了,到时候鸡蛋和帕子都卖了,手里有不少铜板,不消带了。” 顾昀川瞧着他顶认真的小脸儿,伸手捏了捏他的后颈子:“咱家虽不富裕,可你相公多少还赚钱,不要你这样省着花。” 沈柳知道顾昀川对他好,可心里盘算着攒下的银子,离买牛车还差不少,他轻轻点了点头:“知道,我不省。” 正说着,外头传来顾知禧的声音:“哥夫,吉婶过来了,咱走吧?” “就来!” 沈柳应了一声,伸出手刚想将桌上的蛋筐背上肩,男人一手拎起筐子,另只手将沈柳的手握紧了:“走吧,送你出门。” 沈柳垂眸,瞧了眼握在一块儿的手,笑着点了点头。 * 市集在镇子东头,路程并不多远,一行人到时,已经来了许多人。 商贩云集,人头攒动,挑扁担的、推板车的,卖些小零碎的只抱着个筐子,混在杂客人群间,和着讨价还价声,很是热闹。 最初大家伙聚到这地界,是因这地方敞阔,四面通达,商贩方便过来。 那时候不多讲究,只留出一条行路给客人,卖东西的小贩沿着路,哪空坐哪。 后来人多了,形成规模,官府倒是管起来了。 卖吃食的在一面,卖蛋、牲畜的在另一面,私人商贩只背筐子的不用缴金,推车、拉架子的还要到入口的小亭子里缴上五十文保钱,待到收市时再退还。 沈柳上次和顾知禧过来,是买家,这些规矩多不清楚,而今听吉婶细细说清,才知道这里头这么多门道。 四人要卖的东西不相同,单就沈柳又背了鸡蛋和帕子,两样东西不在一处地界,他就将帕子交给了顾知禧。 小姑娘接过来收进篮子里,又将背着的小马扎给他一把:“哥夫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卖!” 沈柳知道自己这帕子绣工一般,尤其还和阿娘的放在一块儿比较,更是不能看,可他瞧着顾知禧一本正经的小脸,笑起来:“好,宝妹办事我放心。” 穿过层层人群,走到最末,蛋和牲畜是挨着卖的。 沈柳和吉婶东西都不算多,就找了个角落将筐子落了下来。 吉婶把小马扎拉开坐好,开始收拾手边的东西,为着不缴金,她也只带了一个筐子,可那筐子却是比沈柳的大上许多,里头满满当当的全是鸡蛋。 沈柳看看自己的小筐,还没人家筐底多,局促地抿了抿唇。 市集上卖东西,筐子往那一摆,一目了然。俩人没出声吆喝,只坐在一块儿时而擦擦鸡蛋,时而聊会儿天。 坐不多远,就是个卖家禽的,笼子里圈着好几只母鸡,许是不多舒坦,一直在咕咕唧唧。 吉婶虽然和赵春梅处得好,可和沈柳到底是不多熟,沈柳又是个内敛性子,想找话热热场子,支支吾吾都说不出个啥。 吉婶瞧着小哥儿紧张的小脸儿,倒是觉得亲切,她在市井间久了,见多了牛头马面,烦透了场面功夫。 她自筐子里掏出个布包,掀开来,里头是两根绿油油的黄瓜,她往常来赶集,只是为了赚铜板,多是不买吃食的。 坐时辰久了,胃里上火,就带根黄瓜吃上两口,既下火又管饱。已经是十月,天气转凉后,地里不产黄瓜了,这是最后一批,放在地窖里存着的。 “咔嚓”一声响,吉婶掰了一半递过去:“吃点儿。” “谢谢婶子。”沈柳接过来,张嘴咬了一口,水脆水脆的黄瓜,嫩生生的。 吉婶看着小哥儿泛红的小脸儿,又瞄见他绣着小花儿的布鞋,轻声道:“哎哟,这小鞋可好看。” 沈柳动了动脚尖,笑眯眯地垂下头:“昀川给买的。” 吉婶也笑起来:“以前只知道川小子会读书,谁知道还这么会疼人呢。” 一提起顾昀川,沈柳话都多了不少:“他可好了,对我也好。” “瞧出来了。”黄瓜在嘴里嚼得咔嚓响,吉婶弯起眉,“出门前还得送送你,离不得似的。” 正说着,有妇人过来买鸡蛋,吉婶朗声道:“大妹子来点鸡蛋?都是家里养的鸡下的,新鲜得紧。” 见人蹲下来,瞧着有戏,吉婶忙拍了拍沈柳,见小哥儿没动,干脆把他的小筐子往前挪了挪,伸手拿出来给人瞧:“自家孩子养的小鸡,鸡蛋擦得干干净净的,烦您照顾照顾生意。” 妇人看了一眼沈柳,接过吉婶手里的蛋,确实干净,她放在耳朵边摇了摇,也没听见散黄的声音,确实新鲜,她问道:“多少钱啊?” “咱这蛋都是一个价,一文钱一个。” “买多了给便宜吗?” 吉婶转头看去沈柳,询问他的意见。 沈柳头回来卖蛋,就遇上个大主顾,他咽了口唾沫:“给便宜的……您买得多些,这个筐子也送您。” 妇人瞧着他直接就笑出来了:“你这小哥儿实在,那我也爽快,筐子我这有就不要了,这一筐子你给我凑个整成不?” 沈柳微怔,这一筐子蛋,都要啊……他忙点头:“成。” 拢共二十八个蛋,沈柳收了二十五文钱,妇人把筐子递给他时,他一层草一层蛋的给人铺得整整齐齐。 妇人笑着掏出铜板,沈柳双手接过来:“多谢婶子。” 日光里,铜板亮闪闪的,这是他来顾家,头回赚到钱,沈柳低头瞧了好半晌,又欢喜地捧给吉婶看:“婶子,铜板!” 吉婶笑着看他:“快收起来吧。” 沈柳掏出钱袋,拉开抽绳,将铜板一个一个地放进去。 吉婶瞧见那钱袋:“呦,川子把钱袋都给你了?” 沈柳红起脸点了点头,又看向吉婶:“婶子,方才多谢你。” 吉婶拍了拍他:“这有啥好谢的,你这鸡蛋拾掇得干净,好卖。” 沈柳收拾了下筐子,和吉婶一块儿卖剩下的鸡蛋。 市集人来人往,采买一回不容易,一个多时辰,筐子里的鸡蛋也见了底。 沈柳抬眼瞧了瞧日头,快到晌午了,正想着,顾知禧找了过来:“婶子、哥夫,你俩卖的咋样了?” 她低头看了眼筐子,里头蛋剩的不多了:“都见底了,今儿个卖得挺好呀!” 沈柳仰头看向她:“你和阿娘卖的咋样?” 顾知禧笑嘻嘻地掏出一把铜板,递了过去:“你的帕子钱。” 第33章 我就嫁牛车 “这么多……”沈柳微怔, 他接过铜板,有些惊喜,“真卖出去了啊?” 顾知禧点点头:“我都说了你绣得好, 你偏不信。” 六张帕子, 拢共卖了二十一文, 顾知禧道:“早晨那会儿是四文一个,眼瞅着快收市人少了,就卖三文了。” 沈柳垂眸看着这一把铜钱:“宝妹你可真厉害, 咋卖的呀?” “你这帕子绣花虽少,可胜在精细。”顾知禧笑着蹲到他身边, “那些婆婆婶子要给小闺女、小哥儿擦脸, 偏不要那种绣得密密麻麻的, 刮脸,你这种刚刚好。” 沈柳听她这般说,心里可是欢喜, 他本以为得全数带回去,竟不想还真卖出去了,眼下细细算来, 这一趟他足足赚了四十六文,放在以前,要扛好几天大包了。 顾知禧笑眯眯的:“卖了这些,你得请我吃小饼!” “请!自然请!”沈柳转头看去吉婶, “婶子,我想同宝妹逛一会儿。” 吉婶这边鸡蛋也快卖完了, 她摆摆手:“待会儿就该收市了, 快些去吧。” 沈柳应了声,同顾知禧一块儿往卖吃食的地界走。 这时辰, 快到晌午了,人群稀稀落落,好些卖饼子的商贩已经推着板车回去了,只剩下不远处的摊子,还烧着炉子。 卖烤饼的是个上了岁数的老头儿,胡子已经花白,动作慢上许多,见俩人过来,自马扎上缓缓站起身:“来张烤饼子?” 这个小摊位的饼子本是做的肉馅兼并着红豆馅,这会子,盛着肉馅儿的大瓷碗已经见了底,就剩下不多的红豆沙。 沈柳瞧瞧顾知禧,缓声道:“豆沙的成吗?” 顾知禧佯作不豫,小眉毛皱得紧紧的:“本来想吃肉馅儿的……” 这赶一趟集不容易,像卖烤饼推着车的,还得交上五十文保金,多是卖不完不愿意走。 老头儿瞧着他俩,朗声道:“快收摊儿了,你们包圆算了,我这也便宜些给。” 顾知禧抿唇笑起来:“咋个便宜些呀?” 商量下来,总共买了四张饼子,馅料却是全给了。 勺子刮着碗底,呲呲嘎嘎的轻响,每个饼子里都放了足量的红豆沙,就连余下的不多肉馅儿也一并裹了进去。 炉膛里冒着白烟,卷着烤饼的焦香徐徐盘升,让饿了一个日升的肚子都忍不住咕咕叫了起来。 不多会儿,饼子就烤好了,老头儿捏起张油纸,将饼子包好,递了过去。 这里头有一张是裹了肉碎的,沈柳拿给了顾知禧,小姑娘欢喜地接了过来:“多谢哥夫。” 沈柳付过铜板,张嘴咬了口饼子,薄而柔韧的面皮裹着焦香,里头馅料很是扎实,红豆沙绵软清甜,混合着酥脆外皮上的黑芝麻,一口下去,舌尖都跟着轻颤。 饼子得趁热才好吃,手上有两张是给阿娘和吉婶的,沈柳本打算送了饼子就和婶子一块儿把鸡蛋卖卖完,可小姑娘还打算再逛一会儿,俩人就说好了地方,各自送了饼子后再汇合。 快到晌午了,人越来越少,筐子里还余下二十来个鸡蛋卖不掉。 吉婶瞧了眼天色,这若是自己过来,待到午时末也不碍事,可这一路还有顾家人,她怕耽误了他们时辰,便想着实在卖不掉就收拾了筐子回去。 正想着,沈柳过来了,他叫了声人,又朝着筐子里瞧了一眼,这来回一趟时辰不短,鸡蛋竟是没见少。 吉婶道:“等急了吧?剩下不多了,实在没人买就算了。” 沈柳将手里的饼子递过去:“婶子不急,我和宝妹还想再逛一逛呢,您要是还想卖就再等等,要是不消卖了就同我们一块儿?” 吉婶瞧着沈柳,接下饼子,烤饼热乎乎的,把被风吹得冰凉的手心都暖得温热,她心里熨帖,多少也明白了赵春梅做啥如此欢喜这小哥儿,虽然不多爱说话,可是乖巧、贴心,瞧着就舒坦。 她弯起眉眼:“成,那婶子就再多卖一会儿。” 沈柳笑眯眯地点头应下:“好。” 日头当空,晒得山风温凉,身上暖洋洋的。 收市了,许多商贩正在收拾货物,想赶在正午前到门口亭子里把保金领回来,要么等到人都散了,想领保金就得到官府,要多走不少路。 也是这时候,归家的小商贩会沿路瞧瞧有没有什么东西要买,都是做生意的,有时候以物易物,有时候就便宜些卖了。 沈柳和顾知禧到了一处首饰铺子,小姑娘想买些发绳。她今儿个也赚了些铜板,赵春梅不叫她交家用,赚的贴己钱都是自己花。 推车上架着木板子,各式发绳盛在木匣子里,琳琅满目。 卖发绳的是个老阿婆,瞧着天色不早,也收拾起来了,见有人过来,手下没停地问道:“小姑娘买头花儿呀?快收摊儿了便宜卖,这些全都两文一对儿。” 顾知禧平日里多梳双丫髻、丱发,头发中分绑作两个发团,瞧着乖巧又漂亮。 她伸手拿起一对儿发绳,在头间比划了一下给沈柳看:“哥夫,好看吗?” 朱红的发绳,尾端坠着彩石玛瑙,很是衬人,沈柳点头:“宝妹好看,戴啥都漂亮。” 顾知禧被夸得捧住脸,眉眼弯弯地道:“那我就要这对儿了。” 她正掏铜板,就看见沈柳也在看发绳,日光落在他眉宇间,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金,整个人清秀而温润。 沈柳少时做苦工,手不多好看,骨节有些粗,他摸着丝绦的湖色发带,想着顾昀川戴该是很好看,只是他长年竖冠,该是用不上的。 顾知禧顺着他的目光落在那条发带上,轻声说:“哥夫,你要买吗?这个你戴好看。” 沈柳笑笑:“我就不用了,簪子够用呢。” 他盘算过了,今儿个赶集拢共有四十二个铜板进账,加上后院儿的鸡也稳定下蛋了,除去平日里吃食,还能余下不少,他再多做些绣活儿,顾昀川每回从书铺回来,还能给他一些……用不了半年,应该就能攒出牛车的银子了。 顾知禧瞧着沈柳,他这回赶集,除了方才的烤饼,啥都没买,就是那饼子,他原本也只打算买三张自己不吃的,还扯谎说不饿…… 顾知禧抿了下唇,轻声问他:“哥夫,你是不是有啥事儿啊?” 沈柳顿了顿,瞧着顾知禧水润的眼睛,忙偏开头:“没有。” 小姑娘不说话了,只鼓起个小脸儿委屈巴巴地看他,好半晌后才小声开了口:“哥夫……咱俩不是最好嘛。” 沈柳可瞧不得她这个样子,他咬了咬嘴唇:“那我同你讲了,你可不兴和旁的说。” “肯定不说。”顾知禧信誓旦旦,“我嘴可严了。” 沈柳沉默了良久,将小姑娘拉到身边,小声说:“我攒钱是想买驾牛车。” “牛车?”顾知禧皱紧眉,“咱家地小,种菜用不上牛车,买了做啥呢?” 沈柳伸手挠了挠脸:“是想买给昀川的。” “我阿哥?” 沈柳点了点头,将在书铺的事同顾知禧细细说了。 他叹了一息:“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我没敢同昀川说,就想自己先攒着,万一……我是说万一他愿意去教书,那就得买牛车,手里有银子,心里才踏实。” 顾知禧唇线拉得平直,好半晌才开口道:“他大抵是有盘算的。” 她知晓她阿哥,虽然性子深沉,有话也不愿意多讲,可他既然没咬死了否认,该是有打算的。 顾知禧也觉得教书好,先不说赚钱多少,至少是份正经营生,可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不用担心埋没了她阿哥一身才学。 她看去沈柳,窸窸窣窣声里,伸手将怀里的物件掏了出来,不由分说地塞进小哥儿手里。 沈柳一怔,低头就看见是个钱袋子,小姑娘自己绣的,桃粉缎子面,上头是荷花塘小鲤鱼,他心口一紧,忙要还回去:“宝妹,我同你说这些,不是要你银子。” “我知道。”顾知禧目光灼灼,“咱们这一家子向来不分你我,哥夫你做事周全,想得周到,买牛车的钱我同你一起攒。” 沈柳还是要还回去,小姑娘却板起脸,她气鼓鼓的:“那顾昀川是你相公,可也是我阿哥啊,你咋好不要我钱。” 实在说不过,沈柳将顾知禧的钱袋子拉开来,低头细看,里头装着好些铜板,都是她今儿个卖帕子赚的。 沈柳将铜板倒在手上,数出八个:“今儿个我卖鸡蛋和帕子拢共赚了四十六文,买饼子用去四文,就是四十二文,你给我八个,凑成五十文,这是咱俩一块儿攒的。” “这咋能是一块儿攒的……才拿我八文。” “就是一块儿攒的,买鸡苗、垒鸡窝、喂小鸡,哪样不是一块儿干的,那卖鸡蛋的铜板自然也是咱俩的啊。”沈柳把钱袋子还给顾知禧,“余下的宝妹收好了,哥夫心里有盘算,不消你操心。” 顾知禧咬了咬嘴唇,轻轻接过钱袋子。 可她又想起阿娘之前的话,想着真要买驾牛车少得七八两银子,这得攒到什么时候,她咽了口唾沫:“实在不成,我就和阿娘要我的嫁妆银子。” “这可不行,那是你成亲的傍身钱。”沈柳忙摇头,“再说到时候阿娘定要问你拿银子做啥,你可咋说。” “我就说自己要成亲了。” 沈柳掩着嘴乐:“嫁谁啊,嫁牛车啊。” 顾知禧也跟着乐,笑声咯咯咯的:“嗯,就嫁牛车。” …… 到晌午了,日头悬在天正中,日光铺下一地的金。 市集散场,人群稀稀落落。 第34章 清汤素面 几人一道往家返, 脸上满是喜悦,来时筐子沉甸甸的,归家时已经见空了, 这一趟下来, 都赚了不少铜板, 钱袋子鼓鼓囊囊。 今儿个天好,日光灿烂,山风温凉, 说说笑笑竟也不觉得烦闷,到家时, 已经快未时了。 吉婶一早就和郑松石说过要去赶集, 因此晌午这顿饭郑家叔叔就没回来吃, 又因着郑虎在书房习字,吉婶便跟着一块儿进了院子。 轻轻推开大门,意外的, 正看见郑虎坐在小板凳上洗菜,水声哗啦啦地响,小短手搓一搓菜根, 洗得很是认真。 郑虎听见脚步声,忙抬起了头,欢喜地叫人:“阿娘,你们回来了。” 他自板凳上起身, 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叫过人后帮忙卸下筐子, 伸着颈子朝灶房里喊:“川哥, 阿娘和婶子回来了。” 里头应了一声,顾昀川侧过身, 自不多宽敞的门扉向外看去,他点了点头,温声叫人:“阿娘、婶子。” 这时辰,日光正盛,将烟尘照得烟雾般缭绕,沈柳顺着半缕日光缓缓看过去,就见男人着长衫、卷着袖口,不怎么熟练地在扯面。 他腿脚不好,靠着一条腿站不多稳当,实在站不住了还得用手撑住灶台。 沈柳立在门口,好半晌都没有反应过来,顾昀川……这是在做饭? 寻常人家,汉子多是不进灶房的。就算是逢年过节做排场,也顶多搭把手烧上一两个菜,况且顾昀川腿脚不便,咋会做饭呢。 沈柳快走了两步进灶房,许是知道小哥儿过来了,顾昀川抬头看向他,温声道:“回来了,累不累?坐凳子上歇会儿。” 只是一个寻常的晌午,日光温热、山风卷云,男人一句平常的“回来了”,让沈柳喉口发堵、眼眶生热,心口满满胀胀的。 他看着他,便觉得树有根、鸟有巢,而他……有家。 沈柳轻轻应了一声,快走了几步到顾昀川身边。 也顾不上身后许多双眼睛还看着,他贴得近些,小心翼翼地蹭了蹭男人的后背:“咋做上饭了?早晨不是给你留了。” 晨时吃的蛋花片汤和蒸饼子,赵春梅怕回来得晚,特地留出来一小碗稠汤并一张饼子,给他垫肚子,说若是不饿,就等着他们回来再吃。 “婶子家没留饭,晌午和虎子一块儿对付的,这小子没吃饱。”顾昀川偏过头,下颌磨蹭了下沈柳的发顶,“我看时辰不早,你们也快回来了,就想着把面做上。” 沈柳瞧着案板上抻好的面片,轻声道:“我都不知道你会做面……” “只会做面。”顾昀川淡淡笑起来,“还是婶子教的。” 小那会儿,赵春梅一个人养两个孩子,时常照顾不过来,尤其到了春种秋收,菜地、家里两头跑,劳心费力。 顾昀川心疼阿娘辛苦,便负担起了做饭的活计。 他一面读书一面看顾着年幼的顾知禧,小姑娘年纪小,吃些汤汤水水的才好消化,旁的饭食烦琐他学不明白,就单会了面条。 只是后来功课繁忙,顾知禧也长大了,已经很少再用他做饭,这本就不多精湛的手艺就又生疏了。 沈柳抿了抿唇:“站了这么久腿累不累?后面我来做吧。” 面片已经扯好,只用烧火煮水,下进锅里就行了。 顾昀川便没推拒,他点了点头,却是没走,让沈柳把靠在墙边的小马扎拿了过来,扶着灶台坐下:“陪陪你。” 沈柳听得耳根生热,垂眸笑起来:“好。” 一行人放好筐子进门时,沈柳已经洗过手,在案板前忙活了,见人过来,他笑着喊人:“阿娘,昀川做了面,一会儿咱吃面。” 赵春梅跟着到案板前看了看,见都准备得差不离了:“这下可好,等着吃现成的了,那娘就不跟着忙活了。” 沈柳点点头:“阿娘,外头风大,您和婶子、宝妹进屋里等吧。” 他用竹刷子把铁锅过了遍水,开了水缸盖,拿葫芦瓢往锅里舀水时,眼见着水缸快要见底,想着待会儿做完饭,得到井里打几桶水补满。 正说着,郑虎跑了进来,小木盆轻轻落到灶台上:“小柳哥,你看看行不?” 沈柳抬起头,盆里的青菜叶上挂着水珠,晶晶亮:“洗得可真干净。” 顾知禧打开柜子,将要用的碗筷拿出来,笑眯眯地道:“不要我帮忙,我可就到堂屋等了。” 沈柳点头:“快去吧。” 已是未时,日头偏西。 灶膛里火苗正旺,烧得柴火噼噼啪啪作响,炊烟袅袅,盘旋着飘进云里。 灶房里就剩下顾昀川和沈柳,锅里水沸,面条已经下锅了,偶尔用木勺子搅和两下防止粘锅。 小哥儿也拉了张板凳,和顾昀川并排坐在一起。他抿了抿唇,偏过头慢慢靠在了男人的肩膀上。 顾昀川眉间带笑,动了动身子,和沈柳挨得更近了些。衣摆轻晃,大手蹭着腿边往上,轻轻将沈柳的手握住了,他温声道:“累了?” “不多累。”小哥儿眼睫微颤,小声说,“只是想靠着你。” 水声咕嘟嘟的响,两人都没说话,在热浪扑面的灶火前,被烤得红了脸。 沈柳想起什么来,从怀里掏出个物件,将男人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拉到眼前,摊平了,把钱袋子轻轻落在他掌心。 钱袋子鼓鼓囊囊,顾昀川掂了掂:“这么多?” “嗯。”沈柳抿唇笑起来,“里头有宝妹的八文,余下的都是今儿个卖鸡蛋和帕子赚的,一共四十二文。” “好不容易出去一趟,没买些东西?” “家里不短我,没啥缺的,想都攒起来。” 这小钱眼子…… 顾昀川忍俊不禁,将钱袋子放回了沈柳手里。 他本还想嘱咐他多给自己买些东西,可想着小哥儿该是苦日子过久了,手里有银子才能安心。 他欢喜就好,再说往后缺了什么,他会给补上,便由着他去了。 过了会儿,见时辰差不多了,沈柳起身将洗净的青菜放了进去。 叶菜熟得快,筷子扒拉两下就烫得微卷,再煮上一会儿,就能出锅了。 顾昀川自柜子里拿了个大瓷盆,勺子刮了层猪油打底,又打开酱料坛子,舀了几勺酱油、陈醋,再拌上盐巴、砂糖、自家酿的黄豆酱。 舀起半勺热汤,滚烫的面汤里一股子小麦的清甜,轻轻泼进酱色汤底里,面汤裹起酱香,混着腾腾蒸汽溢了满屋。 面条下得多,足盛了两大瓷盆。浸在赤色酱汤里,很是鲜香。 沈柳想着只吃面有些寡,还配着做了盘葱炒鸡蛋,黄澄澄的鸡蛋花上撒着把青葱,让人瞧着就有食欲。 不多时,饭菜上了桌。 汤盆有点烫手,沈柳忙捏了把耳垂,笑着说:“做得着急不多丰盛,凑合着吃。” 吉婶站起身,帮着一桌子盛面,不好意思地道:“我本想着今儿个能早回的,就没给虎子留饭,谁知道这小子这么能吃。麻烦川子和小柳了。” “不麻烦。”顾昀川接过面碗,“到了饭时,本也是要做饭的。” “那晚上到婶子家吃,婶子给做煎蛋,一人一个。” 筷子卷起面条,翻起一阵香,顾昀川笑着点头:“好。” * 快到冬了,天色黑得快,屋里早早点上了烛灯,昏黄一盏,轻轻晃动。 沈柳将热水端进屋,顾昀川才挪到床边上坐好,小哥儿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帮他把裤脚挽上。 顾昀川看着他乌黑的发顶:“我自己来就成。” “又不多麻烦。”沈柳伸手试了试水温,才将他的脚放进水里,又把布巾放到他手边,“那我先去洗洗。” 本来挺平常的一句话,可在幽微烛光里,却生出些难忍的情愫,顾昀川瞧着小哥儿泛红的眼角,喉咙微滚,他缓缓应了一声:“今儿个……快些。” 沈柳微怔,脸上有些红,眼睫颤了颤:“嗯。” 门嘎吱一声打开,冷风扑面而来,沈柳搓了搓胳膊,反身正要关门,就见门边一团黑影,好像站着个人,他蹙眉定睛一看:“宝妹?你脸咋冻得这红,等多久了?” 顾知禧伸出根指头,忙在嘴边比划了下:“嘘嘘嘘!” 沈柳紧着点头,赶快将门关严实了。 小姑娘屏息听了一会儿,见屋里没什么动静,想着顾昀川该是没听见。 她轻轻呼出口气,握住沈柳的手,给人拉到一边:“我早想找你说了,可阿娘和婶子都在,就耽搁住了。” 今儿个晌午吃过饭,顾昀川叫上郑虎到书房习字,沈柳包揽了洗碗的活计,又打了几桶井水将水缸填满。 他在灶房忙了挺久,等收拾好了去赵春梅房里寻人,就见吉婶也在。 前些日子,拿到崔家的嫁妆活计给了答复,崔家婶子很是满意,补了一半的尾金,催着剩下的几床被面能快些好,赵春梅和顾知禧就忙了起来。 吉婶想着左右没旁的事儿干,拿上绣活儿到顾家跟着一块儿做做。 屋门紧闭,将天风关在外头,几人坐在一块儿,边做活儿边唠家常,倒也舒心。 只是顾知禧就没机会同沈柳说些小话。 院子的角落里,黑漆漆的,只有树影被长风吹得摇晃,唰啦啦作响,沈柳皱紧眉头,轻声问她:“宝妹,是有啥事吗?” 小姑娘连连点头,她自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塞到沈柳怀里:“哥夫,这些你拿好了。” “这是啥啊?” “买牛车的钱,八文哪够啊!”顾知禧生怕他不要,话音还没落地就几步跑远了,“我没同阿娘讲,这些都是我自己攒的铜板,你收着。” 第35章 冬瓜丸子汤 嘎吱一声, 门紧紧关了起来,里头黑漆漆的,连烛灯也没点。 沈柳屈指敲了敲:“宝妹, 开开门。” 小姑娘倚靠着门, 声音顺着门板传出来:“前儿个崔家婶子付了绣活儿的尾金, 阿娘给了我一些,我左右就是买些头花儿,不如全拿给你。” 布包沉甸甸的, 小姑娘攒了挺久,沈柳轻声说:“宝妹, 哥夫有银子的, 你攒钱不容易, 我不能要你的。” “那你就没把咱俩当最好。”顾知禧气鼓鼓的,“你拿我当外人!” 沈柳本来就不多会讲话,听见顾知禧抱怨, 他急起来:“咋会呢!我、我嫁过来人生地不熟的,只同你好。” “那你便收着。” 沈柳低头瞧着布包,唇抿得紧紧的, 他心里感动:“全当是我借的,等后头宽裕了就还你。” 门里没说话,好半晌,顾知禧轻声开了口:“也成。” “多谢宝妹了。” 嘎吱一声响, 门被轻轻打开,浅淡月色映着小姑娘笑眯眯的脸:“咱俩这关系, 不说谢不谢的。” “好。” 沈柳洗漱完, 天色已经很深了,长风入夜, 山野寂寂。 顾知禧的卧房里亮着烛灯,小姑娘该是在做绣活儿,沈柳垂眸笑起来,将手里的小布包攥得更紧了些。 推开门,寒风灌进来,沈柳赶忙关起门,正想往里走,手上的东西却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他瞧了眼里头,顾昀川已经上床了,豆大的烛火昏黄一点,映得地上的半盆水波光粼粼。 见小哥儿好半晌都没过来,顾昀川蹙了下眉,轻声喊他:“怎么不过来?” 沈柳忙应了一声,却是脚下踟蹰。家里地方不大,顾昀川给的银子他多是放在柜子里,男人从来不看,就是要用钱了,也是直接同他要。 沈柳轻轻打开柜子,将个靛蓝布包拿了出来,这里头,是俩人的全部身家。 他想了好一会儿,深深吸了口气,往床那边走了过去。 不意外的,顾昀川正坐在靠里的位置,帮着小哥儿暖被子。 沈柳咬了下唇,脱下鞋子爬上了床,窸窸窣窣声里,他把两个布包拿过来,轻轻落在了男人的腿上。 顾昀川垂下眸子,这靛蓝布包他认得,沈柳可是宝贝,他每次拿钱回来,小哥儿都要翻箱倒柜地找出来,明明记得里面有多少银子,还偏要从头再数上一遍。 他还笑过他,多数几遍也不能变多,可眼下,竟是拿到了自己面前。 顾昀川看过去:“这是……” 沈柳有点儿不敢瞧人,买牛车这事儿顾昀川从没提过,是他一厢情愿的,他怕男人嫌他多事,咽了口唾沫才轻轻开了口:“昀川,我有些事儿想说。” 可沉默了良久,那话就和烫嘴似的,咋也说不出来,沈柳张口又闭口,本就不多利索的嘴现下更是笨拙。 男人却也没催,只伸手过来,将他的手握紧了:“你慢慢想,我不急。” 小哥儿点了点头,深吸了一气:“上回咱俩上书铺……你同我说那个周二爷想请你做先生。” 闻声,顾昀川皱了下眉,他瞧着腿面上鼓鼓囊囊的布包,直觉这事儿与他相干,心口不由地颤了一下。 沈柳见人没说话,抿了抿唇:“那会儿你说路上远、有心无力,我便想着,你平日里出远门都是坐牛车的。” “我问过阿娘,她说单买头牛就得六七两银子,找认识的木匠打套车板,还要几吊钱……我就都攒起来了。” 小哥儿心里没底,头垂得很低很低,顾昀川只能看见他乌黑的发顶和那只他送的银钗,在幽微烛火里暗暗生光。 他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感觉喉咙发堵,心口酸胀。 他一直以为这小哥儿是个小钱眼子,有点儿银子就母鸡护蛋似的护得紧紧的,却不想,这些银子都是攒给他的。 指尖轻轻摩挲了下骨节,那种难忍的酸涩情愫自心口一路往上升腾,到喉间、鼻口、眼底,快要让他无法自持。 他忙偏过头,深吸了口气,又轻轻呼出,就听一阵碎响,小哥儿将布包打开来,他轻声道:“这里头,有阿娘给的五两、你平日里写稿的润笔钱,今儿个买鸡蛋和帕子赚的铜板……我本来想着还得攒上半年,后来宝妹知道了,非要把她攒的银子给我,我同她说好了,只当是借的。” 见人久久不言语,沈柳心里忐忑:“我是不是做错事了啊……” 顾昀川瞧了他许久,深深目光细致地描摹,小哥儿清隽的侧脸,颤抖的眼睫…… 他指尖起燥,将腿上的布包收好,放到了床边的矮桌上,哑声道:“平日里不舍得花银子,都是给相公攒起来了。” 沈柳抠了下被角:“我吃穿都在家里,没不舍得……” 话音还没落地,顾昀川的大手蓦地伸了过来,按在小哥儿纤细的后颈上,紧接着男人的唇贴了过来,落在他的眉宇、耳侧。 沈柳怔了怔,小声唤他:“昀川。” 顾昀川温声应下,身子往前倾,将沈柳贴压得密实。 骨节分明的大手包住小哥儿的后脑勺,知道他害羞,实在来不及吹灯,便将被子蒙了上来,掀起一阵热风。 沈柳低低地呜咽:“话儿还没说完呢,你是咋想的呀?” “明儿个再说。” “我说的是正经事,你咋老想干别的。” “我干的也是正经事。” 顾昀川沉沉呼出一息,他想他得做些什么,才能让心口翻涌的热浪平息,让羞于言说的情愫找到出口。 * 翌日天阴,远空一片灰茫茫,再过几天便要立冬了。 昨儿个又折腾到后半宿,眼见着天都快亮堂了,沈柳气得直哭,又千叮咛万嘱咐顾昀川,到了晨时可得叫他起,要么天天做懒,像什么样子。 可真等沈柳爬起床,早饭都已经做好了,顾昀川知道小哥儿要生气,打发了顾知禧过去喊人。 沈柳睡得安稳,自被里睁开眼,就瞧见外头天光大亮,脸色霎时红了个透。 好在里衣穿得好好的,他忙爬起来,披上褂子到灶房洗漱,正看见灶炉上已经给他温好了水,直接用就成了。 他一面气哼哼地跺脚,一面又心口熨帖。 早饭吃的白面馒头并冬瓜丸子汤,天冷下来后,炒菜盛出来就凉,还得是汤汤水水热得久,放上一会儿也好吃。 清透的汤底漂着细密的油花,还冒着腾腾热气,白花花的手搓猪肉丸子浮在汤面上,冬瓜切成均匀的薄片,像是沉在水底的玉璧,临出锅前撒了一把葱花碎,清香拂来,让人食欲大动。 沈柳进屋时,就见椅子上的小软垫已经放好了,赵春梅见小哥儿进门,伸手将他位置上的小碗拿了过来,木勺搅一搅,一股子浓郁的鲜香,盛了好几个肉丸子,才放回了沈柳桌前。 沈柳抠着指头:“阿娘对不住,我起晚了……” “这有啥的。”赵春梅把馒头往他那边推了推,“要不是今儿个吃白馒头、肉丸子,本不想叫你的,馒头刚出锅才宣腾,热过就不香了。” 沈柳脸上泛起红,伸手接下赵春梅递过来的馒头,他都记不起自己有多久没吃过白面了,轻轻咬上一口,是细腻的甜香,他抿了抿唇:“阿娘,今儿个咋吃这好啊?” 赵春梅笑着说:“眼见着秋末了,地里的玉米还没收,吃好点儿好有力气干活。” 这几日赵春梅和顾知禧一直忙着做绣活儿,本想着等到月末了再收玉米,可眼见着一日比一日冷,实在不能再耽搁了。 沈柳忙点头:“我劲儿大,我来背筐子。” “你在家歇歇,我去就成。”顾昀川怕他光喝汤腻着,夹了筷子萝卜丝放到他的白馒头上。 顾昀川腿脚不好,家里人都想让他歇着,可他没应,同吉婶知会后给郑虎放了假,虎小子欢喜地直蹦高,拎上小竹筐就要和满子哥一道上山里耍。 小哥儿一听便不乐意了,他皱起脸,嘟嘟囔囔:“那咋成,我也得去。” 顾昀川蹙起眉头,大手自后伸过去揉了把沈柳的腰,温声说:“不难受?” 沈柳指尖抠着筷子边,想起昨儿个夜里,羞得都不敢瞧人,他只顾昀川一个男人,也没人细细教过他什么,那些事儿还不是由着男人说啥是啥,他花样百出的,回回都弄的他腰疼得厉害。 沈柳咬了咬唇,眼睫轻抖:“可是我想去。” 赵春梅瞧着两人,笑着摇了摇头:“那就都去,一块儿干反倒快,用不了一天就能好。” 小哥儿欢喜起来:“好!” 吃过早饭,几人装好镰刀、麻绳,头上戴着斗笠,背着筐子出了门。 早半月,家里就已经在准备过冬的粮食了,镇子上住着虽然不缺水米,可地窖里食物齐全,心里才踏实。 许是挨着山,十月天后,地里霜得厉害,尤其日头不大的晨时,土面上都结着冰。 这时节,但凡家里有地的,多得种上三五亩的玉米过冬。 玉米好储存,才收下来的玉米正湿润,指头掐上一把能出水,得在院子里搭个棒架,把玉米晒干晒透了,不然得长霉。 晒透的玉米棒子对着擦,玉米粒子搓落下来,拌着菜叶子就能喂鸡喂猪。 或者到磨坊里去皮打成碎,打小一点能熬成糊汤,打大一点就是碴子粥,还能用碾子磨成玉米粉,平日里贴个饼子也是喷香。 顾家的菜地不多大,拢共不过三五亩,玉米就占了小一半。 今年雨水丰沛,长势好,玉米杆子比人还高,窄而长的叶片已经泛黄卷边,风一起,唰啦啦地响。 地本就不大,玉米也只有小片田,几个人一块儿干,一个日升就能做一多半的活儿。 割好的玉米杆子横七竖八的歪在地上,得把玉米一个一个掰下来扔进筐里,剩下的杆子也有用处,拿麻绳子捆扎好了背回家,能烧火做饭。 顾昀川腿脚不好,主动担下了掰玉米的活计。 家里人负责割杆子,再拖到他跟前,方便他做活儿。 一干起农活儿就忘了时辰,快要到晌午了,灰蒙蒙的天竟然亮堂了不少,山风吹开层云,日头露了出来。 只剩下不多玉米杆子还没割完,几人商量了下,干脆先把割好的杆子上的玉米掰下来,装进筐子,余下的只等吃过了午饭再说。 田地里,干农活儿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都是赶着时间,收了这一季的菜,翻一翻土,晒几天日头养一养地,就该把耐寒的冬菜种上了。 隔着几道田垄,正有汉子拉着黄牛在地里翻土,日光疏散,落在老牛厚实的脊背上。 顾昀川将玉米掰下来,砰咚一声扔进筐子里,长风拂过,吹得衣摆轻轻翻动,他望着那老牛,好半晌,缓缓开了口:“阿娘,我有些事儿……想同您说。” 第36章 颇有些侠气 闻声, 赵春梅停下了手上的活计,她看向顾昀川,等着他后面的话。 手臂压在屈起的右腿上, 顾昀川唇线拉得平直, 他沉默惯了, 向少将心里话同人说,就算是亲近的娘亲,也有些难以启齿。 家里人谁也没催, 只安静地等他开口。 蓦地,沈柳微微倾身, 将他垂落在身侧的手握紧了。 那只手有些冰凉, 顾昀川回握住, 他深吸一气,垂眸缓声道:“济贤书铺的掌柜周儒芳,前些时日给我介绍了一份教书的差事, 我考虑了良久,打算去试试。” 话音落地,好半晌都没有人言语, 只有长风吹过田垄,老牛哞哞的低鸣。 赵春梅偏过头,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边上的顾知禧忙看过去, 伸手拉拉她的手,轻声地唤:“阿娘……” “娘没事。”赵春梅的唇角有些微的抖, “娘是高兴的。” 她看向顾昀川, 又看看沈柳,小哥儿面色如常, 笑容恬淡,想必是早都知道了。 她跟着笑起来,俩孩子过得这般好,她也就放心了。 顾昀川腿伤之后,除了不得不去的书铺,已经很少出门,她知道他过得难,原本意气风发的汉子,跛足之后,就是黄口小儿瞧见了,也要笑上几句。 他一日比一日消沉,话都很少讲。 后来沈柳进门,这孩子乖巧又贴心。 赵春梅瞧得出来,她儿欢喜这小哥儿,嘴上虽然不说,可脸上笑意多了,也愿意出门走动了,到现下,竟是肯去教书了。 她打心底里高兴:“这是好事儿,娘觉得好。” 顾知禧也跟着点头:“阿哥,你去教书嘛,家里有我们在,不消你担心。” 顾昀川未言语,长风吹得衣摆翻动。 周儒芳想他教书这事已有几月余,他迟迟没有应下,是因着心里仍有顾虑。 他与这位周二爷虽有些交情,可到底不见深。 请他教书,也不过是看中了他案首的名头,想以此广纳生员。 在商言商,顾昀川不觉得有何错处,少谈些人情世故,他倒自在,可现实境况又不得不与家里人说说清—— 一来教书先生工钱不多,他忙起来怕是没有时间再写稿赚濡润了,二来他腿疾,来回一趟不多方便,家里大小事,再难周全。 赵春梅道:“娘和宝妹在做绣活儿,小柳也在卖鸡蛋,咱家银子够使,你不要操心这些。” 顾知禧跟着附和:“阿哥,你做啥想这么多,只管安心教好书,家里有我们担着。牛车的银子也攒出来了,你拿去用就是。” “路上的事我考虑过了,想先跟着粮铺的车来回,牛车等稳定下来再说。”顾昀川抿了下唇,艰涩道,“或许不多适应,教不好……还得回来。” “那就回来嘛。”顾知禧歪头瞧他,“家里总归有你一口饭吃,你不慌。” 顾昀川看着顾知禧一本正经的小脸,他迟迟没有应下这份差事,就是担心自己腿伤,适应不来,出尔反尔又丢了书铺的活计,可听小姑娘云淡风轻的话,却又让他浮躁的心踏实了下来。 是啊,不行就回家,家里总归有他一口饭吃。 他垂眸笑起来:“我也不多会赶车,到时候还得费些工夫学,宝妹教我。” 顾知禧皱起小眉头:“阿哥你这说的啥话,谁叫你赶车啊,自然是我和哥夫送你,你只管坐在车里就是。” 沈柳跟着点头:“左右我俩都没事做,接送你也打发时间,到时候车里给你铺得暖乎乎的,你散了学也好舒服回来。” 顾昀川喉结滑滚:“又得麻烦你们……” “一家人不说这些。”顾知禧笑起来,“阿哥要去做先生了,我好欢喜!” 正有山风吹来,越过山丘、田垄,将伏倒在地的玉米杆子吹得哗啦啦作响,沈柳看向顾昀川,轻轻开口:“我也欢喜。” 时辰不早,快到晌午了,离田间近的人家已经生起炊烟。顾知禧急起来:“咱收拾收拾回家了,该吃晌午饭了。” 靠在一处的俩人齐齐应了一声,沈柳扶人起来,帮顾昀川拍干净衣摆上的灰:“咱回家了。” 掰下来的玉米棒子把竹筐装得满满当当,筐眼外露出须子,玉米杆子堆在一起,用麻绳捆扎紧实。 几人合力将筐子扛上肩,打算先背一些回家,剩下的午后再来收,东西放在地里没人会拿,不用担心丢。 远天层云散尽,日头全都露了出来,红彤彤一轮挂在天正中。 本来还有寒意的田间,也跟着暖和了起来,山风温凉,松涛鸣响。 一行人缓缓往家里走,正午的日头,拉扯出几道短短的影子。 顾昀川背上的筐子最大,玉米装得最多,他腿脚不方便,可拄着杖子走得还算稳当,沈柳跟在他身后,时不时扶一把筐子,心里才踏实。 累了小半天了,午后还得接着干活儿,没啥精力再琢磨着烧一顿好菜,晌午饭便吃得简单。 晨时馒头做得多,还余下半屉,蒸一蒸吃正好,沈柳瞧了眼菜筐子,里头还有吉婶送过来的大白菜,配上辣子醋溜,爽口开胃。 家里养鸡后,蛋是管够的,今儿个费体力得补补,沈柳又拿出两颗蛋,打算切几个番柿子做一盆蛋花汤,就着白馒头吃很是滋味,暖和又舒服。 沈柳在灶房忙活,他想让家里人多歇歇,就没叫人帮忙。 洗菜的水声哗啦啦的响,不多会儿,顾知禧抱着柴火走了进来,在墙边码放齐整后,拉了张小板凳到灶台边,正准备生火。 沈柳看着她:“宝妹你歇歇嘛,好累了。” “可是你也累呀。”火折子擦出火星,嗡的一声响,灶膛里窜起火苗,“我把馒头蒸上了,这个蛋要打吗?” “要,谢谢宝妹。” 顾知禧笑起来,又学着沈柳的语气开了口:“也谢谢哥夫。” 俩小孩儿相视一眼,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咯咯咯小鸡崽似的。 后院儿里,赵春梅和顾昀川将筐子里的玉米倒了出来,铺满一地。 玉米剥开皮晒才干得快,等到把地里余下的都收回来,就把架子搭上,将还湿润的玉米皮剥开,不用扯掉,直接系到木杆子上,玉米就倒立着垂挂而下了,等晒过小半月的日头,黄澄澄的很是好看。 灶房那头,炒菜声噌噌地响,烟囱里白烟袅袅,香味顺着风飘了出来。 不多时,饭菜做好了,馒头凉得快,顾知禧在瓷盘上扣了个海碗保温,她进堂屋没瞧见人,出来时站在屋门口喊人:“阿娘、阿哥吃饭了!” “听见了。”顾昀川朗声应下,他将空了的筐子叠着摞好、背上肩,打算扛到前院去,“阿娘吃饭了。” 赵春梅点了点头,将玉米棒子铺铺平,跟上了步子。 一家子围坐在一桌,热汤暖肚子、醋溜白菜爽口、白面馒头宣软。本是最寻常的家常小菜,家人互相盛汤夹菜,也吃得津津有味。 日子如流水,却过得很有盼头。 吃过饭,歇了不多会儿,几人就背上筐子出了门。 日头晒过了一个晌午,地里都暖和了不少,只是山风大,有些刮脸。 还是按照晨时的分工做活儿,等到玉米杆子都割完,沈柳拖到了顾昀川边上,跟着一块儿掰玉米。 另一边,赵春梅和顾知禧正在翻地,收下一季菜的土地有些结板发硬,得拿锄头翻上一翻,杂草也不用扔,混合着泥土一块儿埋起来,等着日升月落发酵了,便是天然的养料。 直到日头西沉,远天起了晚霞,彩练似的飘荡在云层间,几人才收拾了东西回家。 中途已经往家背过几筐子玉米和几扎捆杆子,眼下东西剩的不多,两筐子都没装满。 本来筋疲力尽的顾知禧这会儿倒是活分了,在前头边走边跳,跑一段路又折回来和赵春梅说上两句话。 最后头,顾昀川一手拄着杖子一手拉着沈柳,俩人谁也没有言语,只慢悠悠地走,晚风虽凉,却岁月静好。 * 赶在立冬前,顾昀川到书铺又交了一次文稿,顺便将教书的想法说了。 周儒芳很是惊喜,当天就把崇元书塾的管事喊了过来,不过半日就把事情敲定了。 试工半月,月俸一两二钱银,若是能长久做下去,到了年节给发半扇猪。 顾昀川多少了解过行情,普通秀才教书,一月最多一两银,有些私塾不发银钱,用米面或是猪肉来抵,他这个工钱,已经很多了。 顾昀川点头应下,只提了一个要求,他想带个娃儿过来旁听。 书铺的管事是周儒芳的表弟,也是个爽快人:“笔墨自付,学钱就免了。” 事情谈妥,几人都高兴。 季崇元朗声邀人一道去新街的酒楼里爽快,他笑着道:“醉了也不打紧,楼上有客房。” 顾昀川却婉言拒绝了,他拍拍自己的腿:“连日喝着汤药,实在是饮不了酒,还请季兄莫怪。” 季崇元连声遗憾,却也理解,送人出门时,边上的周儒芳忍不住小声啐他:“人家才成亲,和夫郎如胶似漆的好,你真是不知好歹。” 季崇元“哎呦”一声:“罪过罪过,我不识趣了,是哪家的小公子啊?” “不碍事。”顾昀川正了正衣冠,一提起沈柳,他眉眼都柔和下来,“普通人家的小哥儿。” 周儒芳在边上直笑,凑过来同季崇元说:“我同你说过他。当街和方舜举叫板,给人挤兑伤了的那个。” 季崇元长长“哦”了一声,笑着说:“这小哥儿,颇有些侠气。” 第37章 立冬的饺子 顾昀川一怔, 这事儿他从未同人提起过,沈柳更是不会,怎么就传到周儒芳的耳朵里了。 “是方舜举自己说的。”知道顾昀川疑惑, 周儒芳笑着道, “他这人吧……虽自命清高, 却也是非分明,特地来我书铺赔罪,茶也没喝上一口就急匆匆走了。那天崇元也在, 便同他知会过几句。” 说起这事,周儒芳很是感叹, 他见过沈柳一面, 当时只觉得这小哥儿沉默少言, 满眼胆怯,和顾昀川实不相配。 可后来听了方舜举的话,这怯懦小哥儿为了顾昀川出头, 他竟有些敬佩。 顾昀川眉间带笑,谦道:“我夫郎胡乱说话,让您见笑了。” “怎会。”季崇元拍拍他肩膀, “令正不以身份定尊卑,秉性赤纯,兄台有福。” 顾昀川笑而不语,他是有福。 沈柳就是他的福。 * 教书的事宜既定, 立冬之后顾昀川便要过去授业。 可这做了先生就忙起来了,早出晚归不说, 还要批功课, 抽不出时间再单独教郑虎写字,为此, 顾昀川特地等到郑松石下工回家,登了郑家的门。 那会儿郑松石才进院子,刚把做工的衣裳换下来,他回来得晚,早过了晚饭的时辰,所幸家里人每回都单给他留出来,就打算到灶房把饭热一热吃。 外头风冷,他问过媳妇儿意思后,请顾昀川进了屋。 屋里就点了一盏灯,掐了一根烛芯,有点儿暗。 郑虎还没睡下,趴在床上打纸包,见顾昀川进门,也不闹腾了,规规矩矩地坐直了。 吉婶正坐在椅子里做绣活儿,见他进门,葱段似的粗指头顿了顿,把针别进了线团里。 顾昀川说明了来意,吉婶听了竟是比顾昀川自己还要欢喜,她连声道:“教书先生好啊,可比成日里闷在家强太多。” 她是敞亮人,知道顾昀川特地过来定要谈到郑虎,她瞧了眼床里头,小声说:“你当初肯叫虎子过去写字,我家很是承情,眼下学的已经够多了,虎子难受几日也便好了,你别觉得为难。” 顾昀川知道郑叔和婶子人好,只管将话说清了:“我带了郑虎这么久,他开悟早、有天份,若肯苦学,定有所成。” “我同书塾管事说好了,同意我带上郑虎,不交学费,只负担笔墨,我今日过来……是想问问您二位的意见。” 闻声,屋子里静了静,床上一直没说话的虎小子忽然探出个脑瓜,他咧开嘴欢喜道:“我是能同川哥一道上书塾了吗?” 吉婶看去郑松石,又看回顾昀川,她唇边抖动:“川子,这事儿婶子得谢谢你。” …… 这几日准备得差不离,顾昀川同粮食铺子也定好了来回一月的车马费,本还想按照寻常的价钱来算,可罗四爷一听这事儿直摆手:“咱们这条街巷好不容易出了个先生,钱便不收了。” 顾昀川接下他递过来的热酒,陪着喝了一小碗:“我确是您看着长大的,可这事儿咱各论各的,您若不收钱,我下回哪还敢麻烦您。” 两人僵持了好半晌,最后只按半数铜钱收了三十文,郑虎一个小娃娃,更是没要。 赵春梅知道这事儿后,让顾知禧把家里新收回来的叶菜背一筐过去。 临出门时,正与来家的吉婶碰了个正着,婶子瞧着绿油油的青菜筐忙给人叫住了。 她匆匆回到院儿里,把攒下来的鸡蛋挑出十来个装进篮子,交到了顾知禧手上。 *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还两日就要立冬了。 给崔家绣的嫁妆被面已经过半,照着这个进度做下去,该是比约定的日子还要早上半月就能好。 一家子都因为顾昀川要去做先生而高兴,眼下手里活计不多忙,赵春梅便合计着给他新做一身衣裳。 顾昀川平日里只穿长衫,他不多讲究,只要干净整洁就是,身上那几套已经多年没有换过了。 一听这个,两孩子眼睛都亮起来。 顾知禧忙点头:“阿娘,我绣嫁妆的银钱就不拿了,想给阿哥买布面。” “牛车的银子也攒出来了,我手里还有一些铜板,我也拿来。” “要不了这么些。”赵春梅瞧着俩人笑,“到时候布扯回来,娘把型打好,咱一块儿做,几日就能好。” 顾昀川本来就好看,就是穿着粗布旧衣,背上压着沉甸甸的玉米筐子,沈柳也觉得他好看,比在寺庙里瞧的那一眼还让他心悸。 那会子,他觉得他高不可攀的像开在崖壁上的花,可不真实。而今他离得这么近,握着他宽大的手、枕着他厚实的胸膛……都让他觉得温暖踏实。 沈柳笑起来,恍惚就开了口:“昀川好看,穿了新衣裳……” 边上顾知禧掩着嘴咯咯咯乐,沈柳抽回神,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忙垂下头多绣了几针帕子,又忍不住红起脸。 立冬这一日,是个太阳天,可是云层厚,遮住了本就疏散的日光。风打山里头吹来,裹着高处的寒,冻得人脸疼。 到明儿个,顾昀川就得上书塾教学了,家里人都高兴,趁着立冬时节,做了一顿好饭。 后院儿的鸡养得肥,又正是好下蛋的时候,沈柳不舍得杀。 赵春梅走了两道街,到肉铺子里买了半只。鸡是现杀现拔毛的,因着只有半只,就又添了些钱,把杂碎和鸡血都装进盆子里一并带了回来。 立冬得吃饺子,擀面、包馅儿都费工夫。灶房的门板关不严实,总有风顺着门缝吹进来,待久了就冷。 两个灶眼都开了,一面烧着鸡汤,另一面打算一会儿煮饺子,鸡汤不用时刻看着,赵春梅就把案板搬到了堂屋里。 屋子里放着个铁打的小火盆,把柴火和之前收回来的玉米杆子堆在一块儿烧上,虽然黑烟缭绕,有些呛人,可屋子里却暖和了起来。 沈柳瞧着那个小火盆可是新奇,蹲在边上烤了好一会儿的火,手心都红彤彤的。 以前在家时,石东村那一片山都是有主的,平日里偷偷摘些果子还成,真要成捆的往家里背柴火,得遭人打。 一到冬,尤其大雪封山时,村子里家家户户挂白布,好些老人都熬不到春。 他靠着年纪小硬挺了几个寒冬,眼下烤上火,才知道日子还能这么好。 今儿个吃韭菜鸡蛋饺子,鸡蛋是先在锅子里翻炒过的,蓬松成云朵的鸡蛋花,用木头铲子搅打碎,装到盆子里。 韭菜是才从地里掐回来的,绿油油、嫩生生,切段切碎后和鸡蛋一并拌在一起,盆子里黄里夹着绿,鸡蛋的鲜香混合着韭菜的清新味,还没包成饺子,就已经很诱人了。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包饺子,顾昀川和沈柳擀面,娘俩包馅儿,赵春梅还提前在锅里烫了一枚铜板,跟着厚实的馅料一块儿包进了面皮里。 等到饺子包好一屉,赵春梅站起身,打算先下到锅里煮上,沈柳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跟着到灶房帮着干活。 灶上锅子咕嘟嘟的响,赵春梅隔着布巾掀开盖子,汤面上飘着油花儿,玉米煮得黄澄澄的,鸡肉的鲜香随着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 赵春梅用勺子搅和了一下,拿个小碗盛出一小块儿鸡肉和小半碗的鸡汤,递给了沈柳。 沈柳抱着碗却没动,他想着顾昀川和宝妹还在堂屋做活,自己咋好出来吃独食。 却听赵春梅笑着道:“你尝尝鸡肉熟透了没,香不香。” 闻声,沈柳低头浅浅喝了口汤,温润的汤汁裹着浓郁的玉米鲜甜涌进喉咙,很是滋味,他又夹起鸡肉到嘴边,轻轻撕下一小块儿,时辰炖得刚刚好,鸡肉软嫩不柴,他眼睛亮晶晶的:“好吃,阿娘也吃。” 沈柳夹起剩下多半的鸡肉块儿喂到阿娘的嘴边,赵春梅笑起来,张嘴咬了一口:“火候差不离了,等这锅饺子煮好一块儿端上桌,仔细放凉了。” 沈柳“嗯”了一声,低头瞧着灶堂里跳动的火苗,又瞧了眼稍见沸腾的锅水,饱满的饺子一个一个下进锅里,盖上锅盖……再打开时,饺子小船似的在水面翻腾,出锅了。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小火盆里烧得红红的,喝着鲜香的鸡汤,吃着热乎乎的饺子,从肚子到手脚都跟着暖和了起来。 待到饺子见了底,鸡汤也喝过两碗,赵春梅笑着道:“吃好没?到娘屋里拿东西。” 这几日,几人点灯熬油的做活儿,赶着时间把顾昀川的衣裳做了出来。沈柳不多会打型,便在袖口的位置绣了祥云纹,想求个平安吉祥。 沈柳轻轻看了眼顾昀川,抿唇笑起来:“阿娘你们去吧,我把碗筷收拾了。” 赵春梅却道:“不急收,小柳儿也来。” 沈柳内敛惯了,这种让人实实在在欢喜的场面不多敢瞧,他怕自己眼窝浅,再丢人地哭出来。 可阿娘叫了,他也跟在后面,慢慢往卧房里走。 忽然,骨节分明的大手握了上来,顾昀川温声道:“怎么走的这么慢?来福似的。” 来福是隔壁吴婶子家的大黄狗,吃饱了饭就不爱动,仰躺在院子里让人给它挠肚皮。 沈柳脸上红了红,脚下也快走了几步。 几人先后进了屋,屋子的桌面上,正放着给顾昀川缝的那件长衫。 赵春梅笑着道:“川儿马上做先生了,穿得干净利索才能撑得住场面,娘、宝妹和小柳儿一块儿给你做了身衫子,你瞧瞧。” 顾昀川有些诧异地接过来,他没想过他们会给自己做衣裳,指尖在靛蓝的长衫上轻摸了摸,布料柔软、针脚密实,袖口处绣着祥云。 沈柳笑着道:“你瞧瞧合身不?做了好几天呢。” “这里是哥夫绣的,这里是我绣的,好看不?”顾知禧伸手给他指,衣摆处两道细密的海棠纹,“本想给你绣两只小雀的,可阿娘说你做先生,得大大方方的才行。” 一时间,顾昀川心口酸胀,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喉咙哽咽了下:“多谢阿娘、宝妹……还有柳儿。” 沈柳瞧见顾昀川眼底起了红,他知道他心里感动,不动声色地碰了下他的肩膀,他见着他欢喜,眼里也跟着生热。 小哥儿眉眼弯弯、抿着唇笑,忽然赵春梅叫了他一声,他抬起头,就见阿娘怀里正抱着身厚实的棉袄,圆鼓鼓的很是蓬松,一看里头就塞了十足的棉花。 赵春梅见沈柳傻站着没动,又叫了他一声:“过来呀,你的棉袄。” 第38章 胖头小棉鞋 “这是……给我的?”沈柳懵懵地接过棉袄, 新做的袄子,青灰的粗布面,耐磨又禁脏, 里头内衬用的细布, 摸起来十分柔软。 这几日天气逐渐冷了下来, 顾知禧畏寒,赵春梅一早给她晒好了棉袍子,拍打蓬松后放进她屋里, 而沈柳是没有嫁妆的。 他的衣裳本就是进门后赵春梅给张罗的,天冷下来了也不好意思提, 闷不吭声地将夏时的短裳穿在里头, 外面再套一件长袖衫。 实在冷得受不住了, 就跺跺脚、搓搓手,或者就着灶火烤一烤,反正许多年都这样过来了, 眼下他比少时身体还要硬朗,该是能挺得住。 他知道棉花金贵,做一身袄子是想也不敢想。 以前他们村子, 只有富户才穿得起棉袄,穷苦人家都在布里塞芦花,芦花不保暖,风一刮就散了。就是一条打满了补丁的破棉裤, 都得传三代,他能有件长袖衫穿, 已经很知足了。 可现下, 阿娘竟给他做了身棉袄,长裤长衣, 在衣摆上还绣了小花儿。 沈柳本来就眼窝浅,方才见顾昀川动容,都忍不住想哭,而今到自己身上,眼泪更是止都止不住。 赵春梅忙走上前来,轻声哄他:“哎呦我乖儿这是咋了?” “这得好些银子。”沈柳伸手抹眼睛,哽咽起来,“家里人都没做,就给我了。” “那是家里人都有呀,再说做这一身,能穿好几年呢。”赵春梅把沈柳怀里的衣裳袖子折过来,轻声道,“川儿说你在长个子,娘就给做长了,挽起来用线缝住,等你再长高些,直接拆了就成。” 闻声,沈柳看去顾昀川,他都没意识到自己长个子了。 见状,男人伸手捏了捏小哥儿的后颈子,笑着说:“都快到我耳朵了。” 才嫁进门那会儿,沈柳胆子小,和顾昀川走在一块儿时常常偷瞧他,男人高了他一个头。 只后来,俩人越来越好,走在一起时顾昀川定会牵着他的手,渐渐的他不再偷瞧他,竟然没察觉,自己已经快长高到他耳朵了。 沈柳伸手轻轻摸了摸怀里的衣裳,阿娘针线活儿好,衣袖、裤脚多留出来的半指长度被她缝进里面,压得扁扁的,不仔细都看不出来。 沈柳吸了吸鼻子:“谢谢阿娘。” “袄子是川儿张罗的,银子也是他给的。”赵春梅弯起眉,“你要谢就谢他吧。” 沈柳看去顾昀川,男人伸长手臂把他揽紧了,垂眸看着他:“天冷得太快了,该再早些给你做的。” 小哥儿轻侧过身,额头抵在顾昀川的肩膀,小声说:“谢谢相公。” 边上的顾知禧眉眼弯弯的,笑意从眼底跑了出来。 瞧着几个孩子,赵春梅心里就高兴,她又开了口:“娘还做了棉鞋,都过来拿。” 一到冬,最先冷的就是脚,只要脚上暖和,肚里就不冰了。 前几日赵春梅趁着天气好,打了袼褙,这阵子光忙着赶被面和衣裳,棉鞋隔了好久才做出来。 一人一双棉鞋,厚底子、胖圆头,摸在手里很是暖和,顾昀川和沈柳的都是普通黑面鞋,顾知禧的那双用了漂亮的红布。 赵春梅看向沈柳,温声说:“之前你给娘买的那两张布面,娘想着自己穿不完,就给宝妹做了一双,事先没同你说。” “阿娘这是啥话呀!布面既给了阿娘,您自己做主便是。”沈柳抱着袄子和棉鞋,笑眯眯地看去顾知禧,“这花色衬宝妹,好看。” 岩红的小棉鞋,针脚密实,顾知禧伸手摸摸,皱起眉头:“那阿娘不是没有了?” “娘有呢,你们给娘买了两张布面呀。”赵春梅把自己的那双拿给她看,靛蓝印花的棉鞋,很是厚实。 顾知禧笑起来:“那这个冬天,咱都有新棉鞋穿了。” …… 沈柳这一整日都很是欣喜,抱着新棉袄、新棉鞋不舍得放,细细瞧了好半晌,抿着嘴直乐。 那小模样,赵春梅瞧的都乐呵:“天怪冷了,乖儿咋不穿上?” 沈柳分外认真地摇头:“可不行,我得给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了再穿。” 到夜了,屋里点了烛灯,小哥儿早早就洗漱干净了。 天冷下来后,泡脚的水凉得快,不多会儿就没了热气。水声哗啦啦响,顾昀川先屈起有知觉的那条腿,待擦干净后,再用手抬住左腿后膝窝,搭到右腿上,简单擦擦就上了床。 入了冬,来回跑一趟灶房挺冷的,顾昀川便不叫沈柳再夜里去倒水,只管放到门边角落,翌日清晨再说。 沈柳见他洗好了,忙下地把盆子搬到角落里,才又爬回了床上。 睡在一块儿这么久了,俩人早有了默契。 沈柳拍一拍枕头,不用言语,顾昀川便自觉地趴了过去,他知道小哥儿要给自己揉腿。 还没封窗,屋子里有些冷,呼口气都起一团白雾。 冬日难熬,煤炭价贵,堪比金银,寻常人家多是用不起,顾家也是掐着指头细算,不到真冷得受不住,也不舍得烧炭。 床上多铺了几层厚实褥子,赵春梅又用铜壶灌满了滚水,给放进被窝里暖脚,俩人搂在一块儿,能舒服地睡上一整夜。 顾昀川知道沈柳怕冷,把被子里的铜壶捞过来,放到了他怀里。 新做的那身小棉衣沈柳想留着明天穿,身上就穿了顾昀川的夹袄,他不多冷,把铜壶塞到了男人手里:“你暖着嘛,再说我也不方便抱它。” 顾昀川偏头瞧向沈柳,小哥儿垂着头很是认真,小手攥成拳头,两指弯曲,从他后膝窝沿着腿筋一路往下按揉,先是好的那条腿,再是没有知觉的那条。 或许是连日喝着汤药,又或许是日日不歇地揉腿压筋,本来一到阴湿天就抽疼的腿骨,竟也安分了许多,很久不曾折磨他了。 顾昀川转回头,瞧了眼晃动的烛火,枕着手臂闭上了眼睛。 过了小半个时辰,沈柳才停下手上的动作,他轻推了推人,顾昀川没动,俯身凑过去,见男人已经闭上了眼睛,他想他该是挺困了。 沈柳把被子铺平,给脚下都掖严实了,正想爬到外侧将烛灯吹熄,男人忽然伸长手臂,将他搂住了。 紧接着被子裹到身上,铜壶塞进怀里,沈柳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 他伸手捶了下顾昀川:“还以为你睡着了,又骗人。” 顾昀川这汉子,平日里瞧着端方自持,一到床上就可不正经。 被怀里小哥儿骂了也不生气,还凑头过来蹭人家的鬓边。 明儿个就得上书塾教书了,得起早,俩人都知道做不得啥,就紧紧地搂着。 沈柳轻声道:“烛灯吹了吧,晃眼睛。” 顾昀川却没动,窸窸窣窣声里,大手伸进被子,他将个物件放到了沈柳的手心。 圆圆的,有些凉,沈柳抽出被子里的手,借着微弱的烛光拿到了眼前。 竟是晌午包饺子时,阿娘塞进去的那枚铜板:“被你吃到了呀,你那会儿咋没说?” 他有点儿小迷信,一直记着这事儿,吃饺子时都先用筷子挑破了皮,往里头瞧一瞧,才下嘴。 等这顿饭吃完,也没见谁说吃到了铜板,他还想着是不是煮汤的时候破开掉出去了,原来……在汉子这呢。 顾昀川笑着亲亲他的耳朵:“我吃到了,但福气给你。” 闻声,沈柳怔了怔,他弯起眉眼:“可我想吃到,也是要把福气给你呀。” 顾昀川抿了抿唇,把人搂得更紧了些,他温声道:“可是我早就很有福气了。” * 日头才露出半个金灿灿的圆角,镇子上的鸡就扯开嗓子啼鸣了,一声一声,叫醒了长天。 天还不大亮,远山更是一片雾蒙蒙的,可顾家人却是都起了。 灶房里点着一盏烛灯,门板有些漏风,烛火跟着一晃又一晃。 炉灶上温着洗脸的热水,赵春梅正在擀面条,日头没出来的时辰里最是冻人,喝上一口热面汤暖胃,浑身就舒服了。 昨儿个的鸡汤还剩下小半盆,加些水打底做汤,放些鸡杂碎,都不需要其他佐料,就已经很香了。 顾知禧将洗好的叶菜拿过来,眼见着汤热滚沸,把青菜下了进去。 不多会儿,就听见滚水沸腾,挠着锅盖噗噗地响,盖子掀开一角,香味顺着热腾腾的水雾飘了出来。 筷子搅一搅,面条盛进了海碗里。 因着生过火,灶房里还算暖和,几人就没上堂屋,干脆借着灶火的余温吃上一口热汤面。 挨着土灶架起小方桌,一家子亲亲热热地围坐在一块儿。 第39章 铜壶暖肚子 面汤里下了鸡杂, 又炖了这般久,汤底都熬白了。 鸡心、鸡胗嫩而鲜美,吃起来很有嚼劲, 鸡肝绵软粉糯, 干吃有些噎人, 就着汤汤水水同面条、青菜一块儿下肚,就很是滋味了。 面条下得多,足够一家人都吃得饱饱的。 个个碗里都盛了满满的鸡杂, 赵春梅笑着说:“多喝些热汤才暖和,一会儿路上也不冷。” 今儿个顾昀川头天去教书, 家里人都惦记着送他。 他笑着摆手:“又不是进京赶考, 用不到这么大阵仗。” 想来也是, 顾昀川上书塾做先生,一家子兴师动众地过去送,好像同人炫耀似的。 赵春梅点头:“晨时天冷, 那娘就在家躲个懒,叫小柳和宝妹陪你吧,俩孩子想好几天了。” 今儿早晨鸡都还没叫上两声, 沈柳就爬起来了。 新做的棉袄他惦记了一大天,昨儿个夜里还梦见了,终于在清晨穿上身,还有新做的小棉鞋, 又舒服又暖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就是为了送顾昀川上书塾。 顾知禧忙点头:“我给阿哥背箱子, 抱铜壶,不叫阿哥累手。” “铜壶抱你手里了, 你阿哥拿啥取暖。”赵春梅笑着说,“好了,快些叫上虎小子出门吧,待会儿该误了牛车了。” 几人齐齐应下声,推门出去。 才卯时,天色还蒙着一层淡青,晨光初破晓,远天的月影还未完全消散。 不多会儿,隔壁郑家的大门也开了,吉婶和郑虎一道出了门。 郑虎今儿个穿得板正,头上戴了顶防风的皮帽,婶子特地挑的衣裳,除去屁股上,都没几块儿补丁。 他挨个叫过人,又同顾昀川鞠了一躬,恭敬地道:“先生好。” 前些时日他还因为夸口说川哥是他先生而挨了打,而今川哥竟真的做了他先生,做梦似的。 顾昀川点点头,缓声道:“虎子好。” 冬日的清晨,裹着夜里未褪尽的寒意,街巷仿佛被冰封过一般静默,寒风萧肃,鸡犬声寥寥。 初升的日头照不散晨间的薄雾,土路上一脚深一脚浅,有些泥泞。 几人到时,粮铺的牛车已经装好了米面,丘子正坐在车板上啃凉土豆。 冬日的清晨向来熬人,虽然被里不多暖和,可外头更冷。 土豆随便过水煮了煮,放不了多久就凉透了,硬邦邦的半点热乎气也没有,可为了果腹,他皱紧眉头,三两口咽下肚,又朝着走过来的人道:“来啦。” 几句话寒暄,吉婶把郑虎抱上车后,沈柳扶着顾昀川坐上了车板。 路上时辰不短,车板上没有遮挡,很是冻人。沈柳把手杖放好,将铜壶塞进顾昀川怀里,给他整理衣摆时,忍不住道:“路上风冷,该给你围个毯子的,要么腿疼,我这都没想到!” 他生气地啐自己,大手却握了上来,男人温声道:“你相公是个汉子,不怕冷。” 沈柳鼓着脸:“散了学早些回来,我们……等你吃饭。” 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顾昀川一声声地应,直到前头老牛哞哞叫了两声,又打了个鼻鸣,沈柳这才收了口:“哎呀我不说了,你该听烦了吧。” “不烦,我爱听。”顾昀川伸手帮小哥儿把衣襟抚平,“那我走了,你回家就上阿娘屋里歇着,别又跑出去干活。” 他侧头看向顾知禧:“你管他。” 顾知禧忙点头:“我肯定给人看住了,阿哥你放心吧。” 丘子在边上看得直羡慕,他想自己也该成亲了,有个人管着,知冷知热的,早晨该也能吃上口热乎饭。 待几人坐稳当后,丘子甩起小鞭,车轮缓缓滚了起来,顾昀川朝人扬了扬手:“快回吧,外头冷。” 牛车越行越远,不多会儿,几人变作了小黑点儿,顾昀川这才回过了头。 寒风迎面吹来,有些刮脸,郑虎年纪小,缩着脖子冻得直哆嗦,顾昀川轻轻掀开他的棉衣下摆,将铜壶塞了进去。 “川哥,你咋办?” “我及冠了,不怕冷。” 郑虎抱着铜壶,热气顺着肚子慢慢游走过全身,这时候他还小,真以为及冠成年之后就再不怕冷了。 直到自己束发时,蓦地遥记起这年冬天,顾昀川将个铜壶塞进了他的怀里…… * 车轮碾过石板路,老牛发出哞哞的低鸣。 丘子将人一路送到了书塾门口,跳下车将顾昀川掺下来,又把郑虎抱到地上,这才反身跳回车板,扬起小鞭道了别。 还未至开课的时辰,书塾门庭静悄悄的,放眼看去,紧闭的木门上悬着匾额,朱漆“崇元书塾”四个大字。 还不待顾昀川言语,郑虎几步上了石阶,他个子矮,得踮脚才能够到门环,伸长手臂敲了敲,不多会儿里面传来了脚步声,“嘎吱”一声门开了。 里面站着位着灰蓝缎面棉袍的年轻人,相貌端正儒雅,颇有些贵气,他见了人,忙拾阶而下,走到顾昀川跟前,拱手道:“我是这里的辅教季舟野,书塾的一应琐事皆由我负责,往后先生无论大小事宜,都可以同我知会。” 季舟野将人往门里请,顾昀川点了点头,杖子轻轻敲在青石砖面上,他叫上郑虎,随人拾阶而上。 穿过厚实的雕花木门,三人先后进了院子。书塾很是敞阔,青砖黛瓦,五楹房舍自中轴线次第铺开。 中间三间是学子的课堂,明间的檐柱上用红绳子串着几挂风干的药草,在清晨疏散的日光里,投射出细长的影子。 山墙柱间嵌着回字纹透风石砖,孔洞里塞了松针团,被风吹了这般久,早已经脱色,干得发了灰。 虽没到课时,隔扇木门却都敞开着,许是有些年头了,木门的漆色斑驳,露出了底下的老杉木纹。 再往边上看,正门门槛两侧是抱鼓石,石雕上刻着卷草纹,一面上书“勤学”,另一面上书“苦读”。 季舟野带着顾昀川继续往边上走,最外侧的两间屋舍分别是灶房和塾舍,书塾有自己的烧火师傅,管学子们晌午的一顿饭食。 塾舍则隔做了两间,外间是给先生平日处理事务用的,里间是寝房,不多宽敞,家远不得归的先生和伙计都住在这里。 季舟野继续道:“崇元书塾是镇子上顶好的了,学生虽然不多,却都是商贾富户的子弟,在学的总共四十三人,分给您的是小龄的学生,原本是十三人,眼下来了郑虎,便有十四人了。” 顾昀川点点头,这个规模在学堂里确是不多,他做学生时,足三十人一楹间,有些先生不尽心,教了小半年课连学生名字都叫不出来。 眼见着时辰不早了,季舟野带着顾昀川慢慢往回返。 他听阿爹说过,几人在二表叔的书铺里碰过面,同顾昀川说过授课的内容,不过想来他教的都是小龄孩童,还在蒙学筑基的阶段,识字、书写、算数、礼仪……并不多难。 正想着,季舟野不动声色地垂眉撇嘴,课业是不多难,可也得学生听话肯学啊…… 要不然庄老先生何故吹胡子瞪眼,一月告病八/九日,到后来竟是来都不肯来了,实在没法子,请陈学究带了几日的课,可好么,险些也气病过去。 他看着眼前这个挺拔的男人,不安地抿了下唇,其实他早便知晓他。 顾昀川年少成名,中了案首后更是风头无两,他阿爹季崇元虽是书塾管事,他又自小耳濡目染,可多年下来还是一介童生,连秀才都没考上。 季崇元便觉得他没开悟,托了关系给他安排进顾昀川的那所书塾。 季舟野比顾昀川小了几岁,课业进度也慢,俩人不在同间室,上了几年学都没说过话。 季舟野惭愧地挠了挠头,他便不是块儿读书的材料,被阿爹耳提面命地勤学苦读,前年才考取了秀才,还是个附生。 他垂眸看了眼顾昀川的腿,呼出的热气在薄冷的清晨化作团团白雾。 俩人没有什么交情,顾昀川失足摔伤后,也未曾到他家中拜访劝慰,可他深知他的勤奋,实打实地为他可惜。 而今再相见,顾昀川已经恢复了往昔的神采,他打心里高兴。 他笃信,他能做好先生,所以前几日阿爹叫他来迎人时,他虽有学业未成的羞愧,却也是欢喜的。 正想着,门口起了动静,几声马嘶之后,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季舟野忙快步走了过去,厉声喝道:“王宗胤!行路不哗、行不中道!” 穿着竹青缎子面小棉袍、脚踩兽皮毛靴的小小子自门口一路狂奔进来,听了季舟野的训斥,毫不慌张地朝他吐舌头,又风风火火地往讲堂里跑。 他身后的小书童穿着粗布棉衣,背上背着大书箱,气喘吁吁地跟。 季舟野头疼地按住眉心,有点儿心虚地看去缓步走过来的顾昀川:“顾先生,时辰差不多了,学生们也到了,您若有事吩咐,便遣人来塾舍叫我。” “多谢。”顾昀川点头拱了下手,叫上郑虎一道进了门。 杖子敲在石砖地上,哒哒地轻响,顾昀川落座,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下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了桌案的名册上。 郑虎将他的书箱轻轻放在脚边,知道他蹲下起身都不方便,轻声问道:“川哥,要把书拿出来吗?” “好。” 闻声,郑虎点了点头,打开书箱盖,将里头的讲义都抱了出来,放在了顾昀川身前的桌案上。 他弯下腰,正要把书箱合上,身后忽然嘎嘎嘎起了一道夸张的笑声:“你是哪儿来的小仆,屁股后头好大一块儿补丁,也太寒碜了吧!” 郑虎脸上一红,忙转头看去,就见座位上,王宗胤正笑得前仰后合。 第40章 先生,我记下了 冷不丁被人嘲笑, 郑虎小拳头都攥紧了,可转念一想,他这衣裳咋了, 屁股上有补丁又咋了, 他觉得可暖和了。 郑虎下意识地看去顾昀川, 就见他川哥正也沉默地看着王宗胤,他说不好那神情,反正他从没见川哥这般看过他, 就是知道他骗人说川哥是他先生时,他也没这般过。 王宗胤见人没理他, 扭着脖子朝郑虎“哼”了一声, 才慢悠悠地打开书箱, 将书本、宣纸一股脑儿掏出来,放到了桌子上,皱皱巴巴一大团, 用手抚了抚。 顾昀川皱了皱眉,他转头看向郑虎,轻声道:“先找地方坐吧。” 郑虎听话地点了点头, 背着书箱往位子上走。 他本想坐在前面,也好离川哥近一些,可又想到他阿娘说的话,他来这上学是没交银子的, 可不能让顾昀川难做。 他抿了抿唇,坐到了最后一排, 他身边, 正是王宗胤的小书童。 不多会儿,院子里忽然响起两声钟鸣, 浑厚的震颤如石子投湖泛开的涟漪,咚的一声响人都跟着精神了。 见郑虎抖了一下,边上的书童凑过来同他小声道:“这是示候钟,再过一盏茶工夫,会敲三声,便是开课了。” 郑虎点了点头,轻声道:“我叫郑虎。” “青榕。”书童皱了皱眉,“你也是书童吗?” “我不是,我是过来读书的。” 青榕上下打量了遍他,缓声说:“那你得坐前头,这地界是给下人的。” 下人……郑虎点了点头:“多谢。” 说着,他抱上书箱往前头坐了两排。 他正落座,书塾门庭却热闹了起来,马嘶和着车轮响,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一阵连着一阵。 在晨钟三响之前,十四个学生都到齐了。 皆是镇子上商贾富户的孩子,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绫罗绸缎自不必说,过半人都带了书童小厮,在最后一排坐得齐整。 一时间,空荡荡的屋子挤满了人。 虽是小龄的学子,却也多是八/九岁的年纪,大一点的已经十一岁,本就是族中胤嗣,小时家中有先生开蒙,百家姓、千字文……是有底子在的。 不大的讲堂里甫一多了个人,十数双眼睛全都看了过去,有些捂着嘴小声蛐蛐,有些直接问道:“喂!你是哪家的书童,怎么不坐在最后一排?” 见人没应,还瞪了他一眼,肩披玄色裘衣的郭中源呐呐出声:“怕不是个哑巴……林伯衍你家的?” 着绛色锦袍的瘦小孩子忙摇头:“不、不是。” “那是周澹家的?” 角落里的人头都没抬,边上王宗胤却开了口:“他是同那人来的。” 几人随着目光一道看过去,就听见“咚咚咚”几声钟鸣,时辰到,开课了。 顾昀川抬起手,“啪”的一声敲响惊堂木,沉声道:“肃静。” 他话音才落,不知道是谁瞧见了他倚在桌案边的手杖,捂着嘴嬉皮笑脸地道:“你是新来的先生?是个瘸子?” 一小儿喧哗,整间讲室都闹哄起来,再不肯老实地坐在位子里,全都抻着颈子歪七扭八地朝顾昀川这边看,他被桌案挡住了半面身子,有些胆大的干脆下了位子,猫腰缩颈子凑过来细瞧,再咯咯咯跑回位子上。 坐在后排的郑虎拳头都快捏碎了,他本就因着被看轻而气恼,可一直记着阿娘说不给川哥惹事儿的话,他还能忍。 可眼下已经欺负到川哥头上了,他牙齿咬得死紧,呼出的热气都带着怒火。 他恼得偏过头,却瞧见隔扇木门边站着个人,正是今早上的那位辅教。 季舟野知道这群学生不受管教,他怕顾昀川应付不了过来瞧瞧,好么,比庄老先生在的时候还过分,他正踌躇着要不要进去,就听“啪”的一声响,惊堂木拍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雷鸣震颤。 屋子里霎时安静了下来,十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去。 顾昀川沉声开口:“简单自述一下,我是你们新任的先生,我叫顾昀川。” “我知道在座的诸位皆出身世家,或有亲长在朝为官或家族富商大贾,可在我这里不论门第、家世,要紧的只有读书、经世、做学问。” 他话音落,前排的郭中源不乐意了,撇着嘴嘟囔:“做啥不论门第?我们这些哪个不是镇子上有头有脸大户人家的子弟,难不成你家里穷,羞于比较。” 下面又起了一片笑声,有些起哄的、拍打桌子:“哈哈哈就是的,穿一身棉袄,和秦寿延家一样穷。” 顾昀川并未恼怒,他只平静地道:“据我所知,本朝开学堂授课业,皆于正月十六。” “是啊……这有谁不知道。” “就是的,说这个做什么!” 学生叽叽喳喳,又交头接耳说起来。 顾昀川继续道:“也就是说你们入学足九个月,竟还没有学会堂间说话要离席、整衣冠,先生应允后再发问吗?” 他嗤笑一声:“田间小儿都懂的道理,还要再教你们一遍。一个个自诩世家子弟,却无半点世家作风,是想丢自己的脸面,还是家族的脸面?” 一时间,室内静悄悄的,好半晌都没有人言语。 忽然,腾的一声响,郭中源站起身,他气乎乎地整理了下衣冠,看去顾昀川,见人点了头,才又中气十足地继续方才的问话:“为何不叫提门第?” 顾昀川看向他,缓声道:“在座各位的亲长有白云镇首屈一指的米商、绸缎商、棉商……那我试问,族中哪一位是凭借着家业就金榜登科的?” 郭中源怔忡,久久未语,眉心皱得死紧。 顾昀川轻呼一息,继而道:“朝代更迭、兴衰交替,有数不尽的豪门望族倾覆,亦有白屋寒门高屋建瓴。你如此倚仗门第,是不是于此之外,再无其他本事值得炫耀?” “你、你胡说!” “真假与否,我倒期望你做出实绩来让我难堪。”顾昀川垂眸轻笑,“当然前提是你自己的,与族中无干。” 他摆摆手让人坐下,淡声道:“还有其他人有疑议吗?” 堂间鸦雀无声,再无人说话,顾昀川沉声道:“那我陈述一下学堂规矩,望诸位严格遵守。初犯者规劝、再犯者罚抄诗文百篇、屡教不改者惩以戒尺责罚。” 闻声,堂间学生面面相觑,坐在边上的王宗胤却无所谓地挑了下眉,不过是抄书么,反正他有青榕在,又不用他来写……真要戒尺打手板,他也敢?! 他们王家可是镇子上最大的丝绸商,他又是家里的老来子,爹娘都没碰过他一根手指头,他才不信区区一个先生,敢动他一根汗毛? 嘁,吓唬人罢了。 门外的季舟野站了许久,最初他只是不放心,想着若是闹起来了也好帮衬下。 可听着顾昀川有条不紊的应对说辞,看着他游刃有余地掌控场面,竟是挪不开步子了,直到后面他让每个学生自述姓甚名谁,才笑着拾步回了塾舍。 * 冬日的天黑得早,不过申时末,日落的余晖已经铺满了院子,抬眼看去一地灿灿的金。 听到散学的钟声悠长地响了起来,满座的学生才长舒口气,瘫软地倒在桌面上。 顾昀川轻敲了下惊堂木,歪七扭八的小子们又撑着手臂爬起来。 待留好功课,听到顾昀川说了“散学”,全都急急忙忙地站起来躬身行礼:“先生辛苦了。” 一时间作鸟兽散,跑得比鸭子还快。 郑虎也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寻常在顾昀川书房,只是跟着写写字、读读诗文,累了还能到灶房吃些零碎。 真来了书塾,竟是整整一日都难歇,晌午吃饭的工夫,他都想躺在院儿里睡上一觉再说。 听见顾昀川叫他,他忙应了一声,跟着一块儿出了门。 季舟野正在门边候着,同顾昀川寒暄了几句,才恭敬地送人出了门。 门外面,丘子已经在阶下等着了。 顾昀川有些诧异,他与罗四爷本说好回程是在街口的铺子里碰面,却不想丘子竟然过来了。 见人出来,丘子忙跳下车板,将郑虎抱上车,又掺着顾昀川坐好,他笑着说:“今儿个收工早,就提前过来了,正赶上你们散学,门口遇上许多马车,不碍事吧?” 顾昀川笑着道:“不碍事,多谢你来回接送。” “这有啥谢的,顺路的事儿。” 他扬起手臂,啪咻一声响,鞭子抽进风里。 老牛摆动起双角,抬蹄前行,滚滚车轮碾压路面,过了石板路便是土路,落日霞色里,缓缓归家。 许是有些冷,一路上,郑虎都没怎么说话。 顾昀川多少知道他的心思,再是没心没肺的小子,见过了巷子外的风光,还是会难受。 他拍拍他的肩膀:“今儿个觉得如何?” 郑虎仰头看他,一双眼睛黑漆漆的:“川哥讲得清楚,我都记下了。” “你向来聪慧,我自不担心你的课业。”顾昀川轻声道,“今儿个晨时,王宗胤说的那些话你作何想?” 他没有直言他无需在意,也没有斥骂王宗胤口无遮拦,只平静地问他作何想。 郑虎垂下眸子,伸手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白的袖管,这已经是家里顶好的衣裳了,却都还不如人家书童穿得板正。 顾昀川看着远天婆娑的云影,轻声道:“虎子,读书求学之苦不仅仅是身体之苦,更是精神之苦。” “前朝有名士,求学之艰甚于覆雪行路、衣难暖身,可仍觉’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为师不求你效仿圣贤,只望你不要因衣食而自惭形秽,忘了来时之本真。” 冬日的傍晚,天黑得快,长风吹来,有些冷。 郑虎眺望着远天落日,好半晌后忽然看向顾昀川,郑重道:“先生,我记下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干炸小黄鱼 老牛步子缓慢, 快到街口的粮食铺子时,已是铅云沉沉,暮色四合。 丘子本还想把人送到家门口, 顾昀川却婉言拒绝了:“来回一趟耽误你时辰, 路程不多远, 我走回去便好。” 他才拿过杖子,就听哒哒哒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心口有些跳, 一抬头就见沈柳正站在边上。 顾昀川忍不住垂眸笑起来,回来的路上, 他就想着家里夫郎会不会出来迎他, 可想着外头风冷, 他在屋里坐着也好,但心里又止不住地想见他。 四目相接,都笑了起来, 沈柳快走了几步到顾昀川身边,男人没戴风帽,耳朵冻得通红, 他有些心疼,伸长手包住他的耳朵:“冻坏了吧。” 见边上丘子和虎小子都在看,忙又收回手,转而握住顾昀川的大手, 用手心暖着。 呼出的热气雾成一团团白,顾昀川温声说:“怎么没在家里等着?冷不冷?” “不冷, 在铺子里坐着等的。”沈柳不多好意思地垂下眸子, 小小声开口,“想你了。” 闻声, 顾昀川心口轻缩了下。 他身上冷,怕过给小哥儿,可指尖痒得厉害,待掌心不多冷时,绕后到沈柳的颈子,指尖轻轻摩挲,叹息道:“你就不听话吧。” 顾昀川出门教书这一日,沈柳在家里怎么待着都不舒坦。 屋子里烧了柴火,虽有些呛人却不多冷,赵春梅和顾知禧在屋里绣被面,沈柳屁股长刺似的坐不住,帕子绣了拆、拆了绣,赵春梅实在看不下眼,笑着说:“过会儿川儿就该回来了,实在想去就去吧,记得进铺子坐着,里头暖和。” 沈柳应了一声,放下帕子便跑出了门。 粮食铺子里烧了炭,屋里暖乎乎的,见沈柳过来等人,罗四爷还让他进屋里把小板凳搬出去坐,省着累腿。 沈柳便在屋里等,听见动静就出来瞧一瞧,直到顾昀川坐着的那架牛车回来。他躁动的心,才落到了实处。 暮色里,青灰苍穹挂着红霞,美不胜收。同丘子道过别,顾昀川握紧沈柳的手,叫上郑虎回家。 天冷后土面硬邦邦的,杖子落在地上发出节律工整的咚咚响声,沈柳心里跟着踏实下来。 大门轻轻推开,还不待沈柳说话,顾知禧的声音隔着老远传了过来:“阿哥、哥夫回来了!” 不多会儿,她自灶房哒哒哒地跑了出来,笑着道:“阿娘在做饭了,待会儿就能吃。” 才进到院子,就闻见辣子的香味,窜着鼻子飘了过来。 冬日天寒,得吃些辣才好暖身子,前几日赵春梅买的半只鸡,还留下一盆鸡血没吃完,过水煮透,再拌着辣椒、黄豆酱爆香,临出锅前加进去几把青绿蒜苗,这样搭配着炒透,鸡血就没有腥气了,入口又软又嫩,滑不留口。 虽散了学,可顾昀川手上还有些活计没处理完,他便先拎上竹箱子去了书房。 屋子里有些冷,顾昀川才轻搓了搓手,就听见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他反身打开门,正见沈柳站在门边。 小哥儿怀里抱着褥子,手上拿着才灌好热水的铜壶:“想着你得忙一会儿,就把东西抱来了。” 顾昀川侧身让人进来,沈柳绕过桌子,将褥子给他铺好,又把铜壶放到桌上:“褥子盖腿、铜壶抱怀里,实在空不出手,就塞衣裳里裹着,别冻着。” 求学多年,顾昀川也是苦过来的,阿娘、宝妹虽然待他好,却也有顾不周全的时候,他又忙于学业,鲜少在生活琐事上操心,冬日手脚长冻疮,痒得钻心,也只盼着等到夏季便会好,从不在意。 可见着沈柳事无巨细地操持,他便觉得窝心。 小哥儿缓缓道:“宝妹说傍晚时候,吉婶送过来一兜子小鱼,阿娘准备裹面炸了吃,少得一会儿呢,你先忙着,等做好了饭我再来叫你。” 顾昀川眉宇温柔地看着他,待人说完了,才温声应:“好。” 门被轻轻关了起来,沈柳快走了几步,想进灶堂帮忙干活儿。 赵春梅正在炸鱼,猪油金贵,得省着些用,就是炸鱼,也只用勺子挖了一块儿,待到膏白的猪油在铁锅底化开了,将剖开肚子,用葱、姜、蒜腌制过的小黄鱼,裹上面粉下锅油炸。 “呲啦”一声响,鱼鲜味顺着热气扑面而来。 沈柳正想进门,忽然觉得胃里犯恶心,他扶着门框站了好一会儿,忙捂住口鼻到院子里,冷风吹散了鱼腥味,喉咙里舒服了不少,却是不敢再往灶房里进了。 他皱了皱眉,想着该不是路上灌风,冻着了吧。 直到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沈柳还有些恹恹的。 顾昀川见他光埋头啃馒头,给他夹了筷子小鱼,裹了面过猪油炸脆,已经不腥了,可沈柳不知道怎么就又想起那股味道,难受地偏过了头。 沈柳吃饭向来不用人催,他比谁都珍惜粮食。 所以顾昀川无端地紧张起来,凑到他身边:“不舒服吗?” 小哥儿点了点头:“可能是风冷着了,闻着腥。” “腥吗?”顾知禧忙夹起小鱼凑近闻了闻,猪油裹着面香,她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咋会腥呢。 她又看去沈柳:“我去给你灌个铜壶,暖暖肚子。” 说着她便要起身,却被沈柳拉住了,小哥儿笑着说:“屋里不冷,再说我抱个铜壶也不好吃饭呀。” 赵春梅忙将盛鱼的盘子往边上挪了挪,轻问道:“辣炒鸡血腥吗?要么娘去给你炒个蛋吧?” 沈柳挺过意不去的,炸小鱼、辣炒鸡血都麻烦,他却一口都吃不下:“不用阿娘。” 他伸筷子夹起些腌萝卜条,地里新下来的大白萝卜,切成均匀的细丝,用陈醋、小米辣、蒜瓣泡过,入口爽脆、又酸又甜,他轻声道:“今儿个不多想吃荤,咸菜就馒头就挺好的。” 赵春梅皱紧眉头,沉吟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吃过饭,沈柳和顾昀川端着碗筷到灶房洗涮。 才戌时初,天色已经黑沉沉了,灶房里点着一盏烛灯,火光豆大一点,被漏过门缝的冷风吹得轻轻摇晃。 灶膛里烧柴声噼里啪啦的响,燃起的黑烟有点儿呛人。 灶上的热水已经滚沸,沈柳看着顾昀川,轻声说:“后头的我来吧,你不是还有课业要忙。” “已经忙好了。”他接过沈柳递过来的盆子,将水兑温,把收进灶房的碗筷泡进水里。 今儿个头天授课,他花了些时辰立规矩、认识学生,又都是些小龄的孩童,还在认字、理解语义的阶段,课业上并不难教。 见小哥儿过来端盆子要洗碗,他忙侧了侧身,把盆子挪开了。 沈柳皱紧眉头:“你这是做啥呀?” 顾昀川抬抬下巴:“灶边坐着烤烤火,我来洗。” “你累一天了,我来洗吧。” 水声哗啦啦地响,顾昀川抹了些草木灰,用丝瓜瓤擦洗起来,他温声道:“你不舒服。” 沈柳抿了抿唇,方才阿娘还想单给他做一碗蛋羹,他说了好几遍不饿,阿娘才悻悻作罢。 他想自己只是冷着了,家里就啥也不叫干了,这要怀了娃儿,不得被供起来做小猪了。 沈柳勾唇笑起来,听话地坐到灶边的小凳子上烤火。 火光轻轻地跳动,映得他的脸红红的,他仰头看向男人,只看着,心里就熨帖、就舒服。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儿,沈柳没读过书,更不识字,顾昀川一点儿也不嫌他笨,把今儿个的事儿嚼碎了讲给他听。 沈柳听得揪心,轻声问:“那咋办呀,他们都不听你话。” 顾昀川将洗好的碗筷收进柜子,轻笑起来:“是啊,到明儿个怕是连功课都要敷衍了。” 可沈柳瞧男人的模样,一点儿不像没底的,他笑起来:“你定有法子吧?” “只能说走一步算一步。”顾昀川把脏水倒掉,将木盆放放好,自嘲道,“到时候做不下去,得靠夫郎养我了。” 沈柳仔细想了想,缓声道:“咱家鸡已经好下蛋了,再过几天我就赶集再卖上一些,帕子也缝了五张,能卖好些铜板,足够养你了。” 沈柳打算得仔细,是真的要养他。 顾昀川看了小哥儿良久,蓦地垂眸笑起来:“好。” *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鸡鸣啼破了薄雾,日头初露金芒。 顾昀川少时求学,向来不贪睡,他怕吵到沈柳,动作小心翼翼的,可小哥儿还是醒了,他困得只睁开一只眼睛,迷迷糊糊地说话:“我这就起……” 顾昀川停下穿衣裳的手,凑到沈柳耳边,温声哄他:“时辰还早,你再睡一会儿。” “不成。”小哥儿伸手揉了把眼睛,含混地道,“我得送你呢。” 见拗不过他,顾昀川将沈柳的衣裳拿到趁手的位置放放好,轻声说:“那我先去把饭热上,你慢些起。” 沈柳应了一声,待听见关门响,才呵欠连天地自温暖的被窝里爬了起来。 灶房的铁锅里已经放好了饭,入冬后,吃食不怕坏、放得住。 赵春梅就赶在前一夜将饭烧好,待到明早起来,隔水热一热就能吃。 屉上放着两碗粥,几张贴饼子,顾昀川将灶火点燃,又给沈柳烧了锅洗漱的热水,自己反倒就着冷水洗了脸。 燃过灶火,屋子里暖和,两人就着土灶吃过饭,简单收拾了下,一块儿出了门。 今儿个天好,日头透过薄云,漏出暖光。 沈柳背上也背了个筐子,挺大一个,顾昀川问也不肯说。 第42章 先生打手板 推开门, 郑虎已经在外面等了,小小一个娃儿,背着挺大的书箱。 吉婶倒是给他包得严实, 昨儿个还是小皮帽, 今日就换作了棉风帽, 后颈子也能盖全乎了。 几人行至粮铺,丘子正在装车。 他见人过来,笑着寒暄, 手里活计却没停,把米袋往车板上压平实了, 随口说道:“今儿个货多, 烦您再等等。” 日头才跃出山巅, 时辰还早。 “不碍事。”顾昀川本不是个多话的人,同丘子相熟了,多说了两句, “比之前多了不少,是有大生意。” “孙家的小少爷成亲,要大摆三日宴席。”丘子苦笑一声, 本就干巴的脸上多出许多皱褶,“不过再大的生意也赚不进咱口袋,咱就是个干苦力的。” “孙家小少爷?”顾昀川蹙了下眉,他有些印象, 几月前周儒芳想他用宣纸手录本书,雇主便是这位孙家小少爷。 丘子点点头:“说是娶的苏家小哥儿。” 苏家小哥儿, 苏青岚…… 他话音落, 边上的沈柳怔忡,呼吸都滞了一下。 顾昀川知道他家夫郎好多想, 忙给他小手攥紧了,温声道:“我心里只装得下你。” 沈柳抬眼看他,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知道了。” 见装得差不多了,丘子拍了把灰,把郑虎抱上车,他掐在郑虎腋下掂了掂:“呦,小爷们重了不少!” “阿娘说我在长个子呢。” “你阿爹高,你定也矬不了。” 有沈柳在,丘子不消关照顾昀川,便跳上了前头的车板。 小哥儿扶着男人坐上车,把他杖子收在身侧,终于将背上的筐子放了下来。 掀开竹编的筐盖,里头是厚厚一卷褥子,沈柳展开抖了抖,细致地围在了顾昀川的腿上,他见边上的虎小子也冷,让他坐近些,给他也包严实了。 沈柳轻声说:“我知道不多好看,但是暖和,再说这一路也没几个人认识,可不兴取了。” 他鼓个脸,管人管得严,顾昀川伸手摸了摸褥子:“夫郎不叫取,我就一直盖着。” 郑虎在边上听得脸都红了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找事儿做,抠抠车板、挠挠颈子,反正挺忙。 沈柳又将铜壶塞男人怀里:“里头是新灌的水,昨儿个的你忘拿回家了,今儿个记得一并带了。” “好。” 小哥儿又伸手自筐里拿出顶风帽,灰绒棉面的,放到了他手上。 阿娘说顾昀川打小就不爱戴风帽,往常家里给做的棉帽,嘱咐了也记不住戴,可他还是拿过来了。 见小哥儿皱着脸,那模样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劝他,顾昀川轻叹一息,呼出团团白雾,干脆伸手接过来,戴到了头上。 这一套忙下来,裹得像是坐月子,顾昀川头疼地苦笑,忍不住伸手掐了掐小哥儿的脸蛋儿:“放心了?” “嗯!”沈柳也跟着笑起来,又百宝箱似的往外掏东西,这回却不是给顾昀川的了。 他小声说:“阿娘说一路行车艰苦,店伙计又对你各处照拂,叫你把这个给他。” 一双棉手衣。 这物件是去年冬天赵春梅给顾昀川做的,虽是旧物,可用得不勤,又拿皂角洗干净了,瞧着很是暖和。 沈柳是个哥儿,不好直接给旁的汉子送东西,让顾昀川给正好。 男人看着手里的棉手衣,轻声说:“还是你和阿娘想得周到。” 交待清楚了,沈柳又用麻绳将筐子系到了车尾,也好少占些地方。 怕汉子记不住,他嘱咐郑虎帮忙想着:“褥子还放筐里,回家时候好盖。” “小柳哥你放心,我记着了。” 沈柳这才安心地点了点头。 丘子甩了把皮鞭,老牛哞地一声浑厚低鸣,踏着灿金的朝阳缓慢前行。 有了褥子裹腿,身上都暖和了不少,车板上拉着米面,顾昀川坐在好上下的前排,挨着丘子近,便出声叫他。 丘子忙回头,就瞧见个棉手衣递了过来。 方才风大,沈柳说话声音又小,丘子没听到,他狐疑地看去:“这是干啥……” “阿娘让我给你的。” “婶子给的?” 顾昀川点点头:“时间赶不及,不是新做的,你凑合用。” 老牛熟悉路,脚步稳当,不用怎么看着,丘子放下小鞭,侧过身双手来接。 话虽是这般说,可这手衣蓬松又厚实,半点儿不像用旧的。 丘子嘴唇有些抖,他虽也在镇子上做工,可和土生土长住在这地界的人终是不同。 他见多了白眼,也受惯了冻,可顾家人却从没看轻过他。 顾昀川成亲叫他吃酒,平日里真诚待他,就连顾家婶子也给他金贵的棉手衣。 他吸了吸鼻子,用力把眼泪憋回去,笑着搓了搓手:“嘿嘿手脏,我好好搓搓。” 套上手衣,挡风防冻,那些裂口、冻疮都被包住了,整双手都暖和了起来,丘子道:“谢谢婶子,谢谢川哥。” 顾昀川笑笑,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丘子转回身继续赶路,也不知道是不是风吹的,他总觉得眼睛有些糊,擦到破烂棉衣袖上,洇出两团湿痕。 他想着,这好的人,干啥就折了腿。 好在娶的夫郎好,他昨儿个还羡慕人家,今儿个就啐起自己来,他川子哥这好的人就该娶这好的夫郎。 * 晨钟三鸣,开课了。 惊堂木敲响,嘈乱的堂间霎时鸦雀无声。 顾昀川伸手捻了下放在桌案上的宣纸,显然不够数量,他沉声道:“还有谁没交上来?” 昨儿个留了功课,背诵及抄写《千字文》,低学龄的孩童写不好楷字,就算是长幅的宣纸,也得写成两三页之多。 他话音落,下面的座位里起了窃窃私语声,王宗胤扭头往后头瞧,坐在尾排的青榕忙翻箱子,窸窸窣窣声里,将两页纸传了过去。 待几个孩子陆续交齐功课,顾昀川将宣纸拿到了手里。 很快,分出了两摞。 他轻轻翻动纸页,低声叫人:“郭中源、成居清、杨誉……王宗胤,叫到名字的过来拿功课。”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起,几个孩子走到顾昀川跟前,将宣纸拿了过去。 顾昀川抬头认了认人,平静道:“回去重写。” 几个孩子皆是一愣,互相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竟是无端地诧异。 顾昀川叹了一息,缓声道:“功课是留给你们自己的,不得假手他人。” 几个孩子垂眉耷眼,肩膀都跟着垮了下去。 唉声叹气里,忽然有人嘴硬地开了口:“您作啥说我不是自己写的,这就是我自己写的。” “就是说……这、这就是我自己写的。” 说话的是王宗胤和郭中源,两个刺头。 昨儿个归家后,顾昀川细细翻看过名册,里面记录详尽,不仅有各个学子的姓名、生辰,更有其族中营生。 堂间学生大致可分作两类,商贾富户或经世从文,郭中源家中做皮货生意,王宗胤家更是镇子上最大的丝绸商,俩人从小锦衣玉食、不受管教,时常一唱一和,闹得堂间一团糟乱。 顾昀川看向两人,沉声道:“郭中源、王宗胤两人留下,其余人等回座位,明日开课前,将《千字文》及今日的功课一并交与我。” 学生们哀哀应了一声,却也没敢有什么疑义,丧气地回了座位。 顾昀川目光沉沉地看向两人,低声道:“我再给你二人一次机会。” 他轻轻抬了抬下颌:“回去位子,同他们一样重新交与我一份自己手书的课业,或者罚抄诗词百篇,若还是假手于人,戒尺十下。” 闻声,两个孩子皆是一怔,眼前这位先生和之前的几个都不一样。 那庄先生和孔学究从来看不出功课是不是他们自己写的,这个顾昀川才上了一日课,他、他咋可能看得出来?! 王宗胤偷眼瞧了下顾昀川,先生面色虽平静,却无端地令人生畏,他慌乱地别开头,咽了口唾沫,却还是垂死挣扎:“我、我就是自己写的,你、你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人!” 顾昀川沉下脸色,严肃道:“王宗胤,我可以忍受你调皮、作懒,但必须诚实守信。” 王宗胤一时间哽咽,手心里一把汗,可是身后这些同窗看着呢,他要真败下阵来,往后还咋在兄弟们面前耍威风,还有那个穿一身破棉袄、长相土气的郑虎,定也要看他笑话。 因此他梗着颈子大叫起来:“你、你冤枉我,我就是自己写的!” “啪”的一声抽响,戒尺打在桌案上一阵雷鸣。 顾昀川冷声道:“伸手。” 王宗胤简直要吓傻了,他是家里的老来子,就是摔碎了祖父最心爱的茶盏,祖父都得抱着他哄说力气真大,可是这、这个先生竟然真的要打他! 眼泪夺眶而出,王宗胤“哇”地嚎出一嗓子:“这个学堂都是我家捐的,你敢打我?!我阿娘定要你好看!” 沉默半晌,顾昀川面色铁青:“王宗胤,你来书塾念书是为的什么?” 王宗胤停了哭闹,脸上挂着两串泪珠子,他瓮声瓮气地道:“阿、阿娘叫我考学做、做读书人。” 是了,就算再富裕的商贾,仍是下九流之辈,清流门第是不愿与之为伍的,只是白云镇人口少,阶层也不复杂,同学龄的孩子才同处一堂。 当朝不允商贾捐官,想要翻身,唯有考学这一条出路。 顾昀川点头,若是王宗胤说,他来书塾只是为了识字、懂道理,他定不再管教,若他是想考学为官,他也绝不会放任自流。 “伸手,郭中源计数。” 王宗胤只觉得天都塌了,猪叫一样的嚎哭里,郭中源的计数声从开始的镇定到后面的颤抖,再到后面跟着王宗胤一块儿哭了起来。 第43章 谨记先生教诲 “啪”的一声响, 戒尺扔在了桌面上,王宗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噎声犹如驴喘。 这若是放在平时, 他只是摔破一点儿油皮, 阿爹阿娘早要过来抱着他哄了。 可是没有, 任他如何嚎哭、耍闹,眼前的先生都如入定的老僧一般,只沉默地看着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 王宗胤终于止了哭,连抽噎声都小了下去, 顾昀川这才问道:“可是哭好了?” 王宗胤吸了吸鼻子, 他知道自己的那些招数在这人面前全然无用, 只得抖着嗓子认命道:“哭、哭好了。” 顾昀川沉沉呼出一息:“那可知错了?” 手心红得发烫,稍微动一下就和被针扎了似的疼,王宗胤点点头:“不、不该不敬师长, 同、同您吵嘴。” “还有呢?” “不、不该……”王宗胤咬了咬唇,小声道,“不该说谎。” 他从入学以来, 从没自己写过功课,左右先生都看不出来。 他本以为这次也是一样,却没想事情败露得这般快。 看着越垂越低的脑瓜,顾昀川缓缓开了口:“草木有本、江川有源, 人无信而不立。你虽为蒙童,却更应当恪守本心。” “王宗胤, 古有季布一诺千金, 商鞅立木为信,言出必践, 先贤珠玉在前,你如何能效仿流水落花,言语无凭,若如此,来日又何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闻声,王宗胤久久都没有言语。方才他只觉得手掌烫得发疼,眼下竟是连脸都热了起来。 他长到这般大,犯错是从来没有人凶他、打他,乃至和他讲道理的,好像只要他哭上一哭,无论多大的错就不叫错,无论多大的事儿也就翻篇了。 可在先生这,对就是对、错便是错,是任他如何撒泼打滚、百般耍赖都没用的。 他严厉又吓人,可他冥冥中又觉得他说得对。 王宗胤吸了下鼻子,哭了这般久嗓子都哑了:“先生,我知错了。” 顾昀川点点头,将功课交回到他手里。 王宗胤虽然知错了,可《千字文》篇幅冗长,他手又疼,咽了口唾沫,小声说:“先、先生我手疼,功课能晚些……” 他都不敢说不交。 打的分明是左手,并不碍事,可顾昀川看着他哭得猫一样花的脸,无奈笑笑:“那便宽限你一日,后日交。” 王宗胤如蒙大赦,方才还皱皱巴巴的小脸儿,立刻舒展了开来。 顾昀川的指尖捻了下宣纸,看向郭中源。 经过方才这一遭,郭中源还没缓过来,他伸手擦了把哭花的脸,颤声道:“先生,我、我也听话,我不顶撞了,也、也不扯谎了,我回去重写。” 顾昀川点点头,却缓声道:“方才我给过你机会,是你执意留下的。” 郭中源自知理亏,可看着王宗胤高肿的手心,还是止不住地发抖,就在他以为先生要打他手板时,顾昀川开了口:“回去将《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各抄录一遍,同王宗胤一样,后日交与我。” 郭中源呜咽一声,没敢出言反驳。 见顾昀川偏了偏头示意二人回去,才垮起脸与王宗胤一道回了座位。 抬眼看去,就见坐在尾排的几个孩子头都不敢抬。 王宗胤的小书童该是被吓傻了,紧紧扣着肩膀,浑身发着抖。 堂间静悄悄的,以至于顾昀川的声音并不多大,可满屋都听清了。 他道:“治学如琢玉,修身若砥行,今日之事,还望诸位’不迁怒,不贰过‘,警之、惕之、勉之。” 静了片刻,学生们齐齐应道:“谨记先生教诲。” 闻声,坐在尾排的几个小厮、书童这才缓缓抬起了头,神情有些意外,但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的欣喜。 事既毕,书页翻动,开始了今日的课业。 顾昀川授课,并不拘泥于书本上的知识,随着字义注解逐步深入,将重点擢于经世之道。 借由今日之事,他讲了《曾子杀猪》,这故事可谓老生常谈,许多孩子都听过,兴致索然。 顾昀川随即将学生分作了两派,探究如若此事发生于当朝,推及庶民之家境、道德品惩、赋税制度等等加以佐论,这猪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顾昀川缓声道:“畅所欲言,有理有据即可。” 此话一出,屋内登时热闹了起来。 …… 一直到暮色四合,云霞漫天,浑厚的钟鸣响过数声后。 堂间的讨论声仍旧未歇—— “曾子’杀彘教子‘之后,其子曾元一生都言行信果,可见对其影响颇深,因此我觉得从教子方面而言,是应当杀猪的。” “我不这么认为。”一个坐在靠后排的孩子站了起来,“当朝制度,民间若需屠宰牛羊猪等大型牲畜,需得先向官府报备并及时缴纳’皮角筋骨‘作为军赋。而曾子早出闹市,归家即刻杀猪,可见并无时间报备,因此已经触犯了律例。’法令者,民之命也,治之本也。‘” 说话的是周澹,其家世代从医,更有亲长曾任于太医院。 顾昀川很早便注意到他,沉稳、识礼,功课认真,字迹颇为工整,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他话音落,堂间的学子都闭了口。 他们都还是小龄的学童,再是能言者也眼界有限,周澹的这番话是如何也应对不上。 顾昀川看向周澹,赞赏地点了点头。 眼见天色不早,他轻敲了下惊堂木,温声道:“今日之论理可谓别开生面,只是已至散学时辰。” 堂间唉声叹气,显然是还没有争论够。 顾昀川继续道:“今日功课,以任一观点切入,阐述’曾子该不该杀猪‘。” 一时间,哀鸿遍野—— “苍天啊,还要写功课啊。” “先生呜呜呜……我还要抄《千字文》呢!” “非要头悬梁锥刺股了。” 顾昀川又轻敲了敲惊堂木:“好了,散学。” 稀稀拉拉地挪椅子声,学生们站起身、正衣冠:“先生辛苦了。” “诸位辛苦了。” 待顾昀川和郑虎收拾好出来时,天色已向晚,外面停了许多马车,挨挨挤挤地将本来还算宽敞的路口堵得严实。 丘子正在和不知谁家的马夫聊天,见人出来,忙挥了挥手,那手上,正套着今儿个晨时送与他的棉手衣。 * 行至粮铺门前,老牛很灵性地发出一声浑厚的低鸣。 不多会儿就听见嘎吱一声响,沈柳自铺子里探出了头,见是顾昀川,脸上浮起笑意,忙快走了几步。 顾昀川累了一日,晌午时批改了会儿功课,也没怎么休息,本来还昏昏沉沉的,可见着沈柳的那一瞬,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小哥儿跑过来扶他下车,伸手搓搓他的手心:“冷不冷啊?” 说着,他将个圆滚滚的物件塞进了顾昀川的手里。 有点烫,可手心都跟着暖和了起来,男人低头来瞧,就见是个黄澄澄的桔子。 这时节,正是吃桔子的时候。 后山树头挂满了黄皮果,沉甸甸的又酸又甜。 沈柳笑起来:“四爷给的,我没吃,借他温酒的小炉暖了暖,给你吃。” 小哥儿穿着小棉袄,笑得有些傻气,却让顾昀川觉得窝心。 他自知吹了一路风,身上冷,可还是忍不住伸长手臂将人抱紧了。 他虽废了一条腿,可却高大,半个身子都压在沈柳身上,还是挺沉的。 沈柳“哎哟”一声,忙把人抱住了,担心地皱起眉头:“腿疼了?” “没有。”顾昀川埋在小哥儿的颈边,呼出的热气一团白,“就想抱会儿你。” “人都看着呢。” “天黑,瞧不清。” 边上的郑虎忙背过身去,一门心思地卷起褥子,塞进竹编的大筐子里,头都不抬。 沈柳闷声笑起来,抱了好一会儿,才将男人扶稳当了。 同丘子道过别,叫上虎子一道往家走。 冬日天黑得早,月色中天,夜色融融。 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做晚饭,烟火和着饭香味隔着老远就飘了过来。 才走了这一小段路,沈柳的脸颊已经冻得通红。 顾昀川看着心疼,他停下步子,将杖子夹在腋下,正想把头上的风帽拿给沈柳,却被小哥儿按住了手:“不成。” 沈柳忙拉住带子给他系紧了:“你戴了一路了,摘了容易寒着,再说也不多远了。” 顾昀川皱了皱眉,轻声说:“明儿个别出来接了,在家多歇歇。” 沈柳鼓了鼓脸:“我在家左右也没旁的事儿做,再说你不想一回巷子就瞧见我吗……下回我出门戴顶棉帽,成吗?” 一双眼睛黑漆漆的,顾昀川瞧得心口子满满胀胀的暖和,他是想见他。 他以前从不知道自己是个这般矫情的人,可有了沈柳之后,便也懂了那些只能说与耳朵听的酸话。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他将沈柳的手握得紧紧的:“把铜壶也带上。” 沈柳想他哪那么金贵啊,以前做工的时候,连棉衣都没得穿,还不是挺过来了。可他知道顾昀川宝贝他,即便他是个哥儿,打小就是被糙养着长大的,他也宝贝他。 沈柳点点头:“好,我可听话。” 边上的郑虎实在忍不住了,偏着头咯咯咯的笑,被顾昀川隔着风帽揉了把圆脑瓜:“臭小子。” 推开大门,烛光透过灶房未关严实的木门,漏出一片温暖的黄。 俩人缓步走近,推开门,饭香味扑面而来。 赵春梅抬头看过去,关切地问:“回来了,冷不冷?” “不冷,阿娘、宝妹。”顾昀川叫过人,“我先把书箱放了。” 顾知禧忙自灶火前抬起头:“今儿个吃丸子炖萝卜,玉米贴饼子,马上就好了。” 铁锅里,滚水沸腾,煮汤的声音咕嘟嘟地响。 第44章 萝卜丸子汤 顾昀川笑着应声:“好, 放了书箱就来。” 边上的沈柳忙抢着来接:“我去放吧。” 男人没给,又顺手将小哥儿背上装褥子的竹筐拿了过去:“你去烤会儿火,暖暖手。” 沈柳争不过他, 听话地搬了把小凳子到灶火旁, 和顾知禧一块儿烤火。 见人都回来了, 赵春梅将粗瓷碗里切好的萝卜块儿下进了锅。 才从菜畦里新收下来的青皮白萝卜,水头足得能掐出汁来,扑通声响, 撞开了水面上漂浮的油花。 都说立冬萝卜小人参。 一到了冬,许多叶菜奈不住寒, 家家户户就在地里种上萝卜白菜。 节前, 顾家将玉米收下来后, 空出好大一片地。 赵春梅赶在天好时,又补了一些萝卜苗,正好上两月种下的白萝卜能收了, 便用筐子背了回来。 玉米在后院儿晒足了月,已经干透了,玉米粒子金黄金黄的, 凑近些,能闻见日头晒过的甜香。 几日前沈柳和顾知禧背了几筐干玉米到前街的磨坊,给过铜板,让伙计帮忙碾成了玉米粉, 平日里烙饼、蒸馒头都香。 越到冬天越寒,尤其日头下山后, 眼见着天阴风冷, 得喝些热汤暖暖身子。 赵春梅便到肉铺子里买了五两肥瘦相间的猪五花,拿回家在案板上切得碎碎的, 和着粘糯米,搓了好大一盆丸子。 今儿个下锅煮了些,余下的过油煎干,装坛子里密封好,能放上小半个月。 柴火在灶膛里劈啪作响,火苗轻轻地跳动,映得两小孩儿的脸蛋儿红扑扑的。 见顾昀川走远了些,顾知禧才凑到沈柳边上咯咯地笑,她小声道:“稀奇,我阿哥还真戴风帽了。” 这么一说,赵春梅才反应过来,可不,真戴上了。 冬日风大,棉帽怕吹飞都得系带子,顾昀川嫌繁琐,往常不到风雪天,就是放到他枕头边,他都不见得能戴,非得把耳朵冻红了才行。 顾知禧可好奇:“哥夫你是咋说的啊?” “我也没说啥。”沈柳也不知道近来是咋回事,老爱闻木头烧焦的味道,他凑到火边嗅一嗅,笑着说,“晨时那会子……他自己主动戴上的。” “阿娘你可听见了啊!”顾知禧佯作生气地鼓起脸,“以前我和阿哥说,他都嫌我烦。” 赵春梅掀开锅盖,丸子的肉香混着萝卜的清甜溢了满屋子,她笑着道:“那你说给娘听,娘不嫌烦。” 沈柳歪着头看向顾知禧,跟着附和:“那你说给哥夫听,哥夫也不嫌烦。” 顾知禧气地打他,可她收着力气,一点儿也不疼,倒是惹得小哥儿哈哈笑了起来。 眼见着炖汤熬得差不多火候了,赵春梅用长柄木勺缓缓推散了汤面。 丸子吸饱了汤汁,涨得浑圆饱满,白萝卜熬得半透,随着沸腾的热汤上下翻动。 眼瞧着差不离,再煨上一会儿,待萝卜熟透就能出锅了,赵春梅用勾子扒拉了下柴火,灶火渐弱,转为小火慢熬。 旁边的灶眼也开了,架了只小铁锅,一边炖汤一边将玉米饼子贴上,待会儿出锅时两边都热乎。 趁着沈柳接人的工夫,玉米面糊已经发好了。 掀开瓷盆上的盖布,赵春梅用木勺子轻拌了下,面糊蓬松起黏,挂得住锅,可以贴饼子了。 得先拿葫芦瓢舀上半瓢水,将将没过锅底后,大火烧开。 趁着水沸锅烫,把玉米糊贴在锅壁上,用热铁的高温将面糊烤熟。 沈柳加了把柴火,用卷了边的破蒲扇灌上把风,嗡地一声响,火苗窜了起来。 不多会儿,铁锅烧得发红,锅底的水噗噗冒了泡。 赵春梅揪起面团在掌心轻拍搓圆,粘乎乎的面饼贴上热锅壁的刹那,呲啦一声细响,玉米的甜香和着柴火味在梁柱间流转开来。 围着锅边贴了整圈,盖上锅盖子,转成文火慢煨,待锅水烧干,玉米饼子就贴好了,拿铲子铲进瓷盘里,饼底焦起一层锅巴,又香又脆,饼面软和宣腾,还冒着热气。 顾昀川进灶房时,萝卜丸子汤正盛出来,他刚想过去帮忙,才想起来自己腿跛,端汤容易洒,指尖轻轻收了回去。 顾知禧已经捏住了汤盆边:“阿哥洗手,咱吃饭了,哎呀酱菜没拿,阿哥拿酱瓜。” “来了。” 堂屋里,烛台轻轻放到边柜上,一屋子暖黄的光。 饭菜上桌,家人围坐,赵春梅把汤都盛好了:“快趁热尝尝。” 粗瓷碗挪到眼前,沈柳埋头吹开热气,先抿了口汤,萝卜的甘冽混着肉汤的醇鲜在舌尖慢慢化开。 丸子咬开时汁水迸溅,掺在里面的糯米又甜又软,香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他近来身子不咋舒坦,前儿个还起了低热,顾昀川不在家,阿娘急得要带他看郎中,沈柳既怕花银子又躲懒,只道是风寒着了,喝了大碗热姜汤下去后好了不少,可胃里还是恶心。 怕家里人担心,一到做饭时就寻别的事儿做,喂鸡、扫院子,阿娘和宝妹从来不说什么,还怕他又风冷着,叫上灶边烤火。 好在今儿个这萝卜丸子汤没啥事,他闻着好香。 顾昀川见他比之前有了些胃口,伸手拿起个玉米贴饼子:“吃一些?” 从灶房到堂屋这一路,饼子已经不多烫了,正好下口。 沈柳接了过来,张嘴咬了一小口,饼底烤得焦脆,那股子味道和柴火味有些像:“好香。” 顾昀川这才放下心来,又将他的汤碗加满:“那多吃些。” 小哥儿笑着应声:“你也多吃些,夜里便不冷了。” 本是很寻常的关怀,可说与顾昀川听,又带了让人耳热的温情。 汉子向来体热,怕冷的只有他。 顾昀川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顺着他的话说:“好,听夫郎的。” 他声音又低又沉,像落雨敲在心坎上,沈柳脸上起燥,忙低下头喝了口汤。 烛火轻轻晃动,饭菜的热气缓慢升腾。 家人围坐,灯火可亲,是人间最好的光景。 * 日子流水似的过得很快,小雪节气后,眼见着天越来越冷,山风呼啸,霜雪将至。 转眼已是半月,顾昀川过了试工的时日,与学生相熟后,越发得心应手。 粮铺的牛车装粮卸粮,有时候赶不及时,要在冷风里等上许久。 眼下还好,待入了九天寒地冻,怕是要闹病的,顾家人便张罗着去看看黄牛。 镇子上买牛不多容易,要么谁家母牛生了小牛犊,长到大些会拿出来卖,要么就得上牛墟去买。 牛墟多开在镇郊山脚,那里地势开阔,草木丰茂,牛羊都不缺吃食。就连农具也齐全,牛担、牛索应有尽有,只是距离颇有些远,坐马车赶路过去,少得一个多时辰,一来一回,整个白日都荒废了。 好在前些日子说了买牛车的事儿,赵春梅便一直留意着,也叫吉婶帮忙看看,有没有谁家卖小牛犊,她也好去瞧上一眼。 吉婶很放在心上,还叫郑松石也帮忙留心,这两天正有了信儿。 小牛犊是前年二月生的,养了一年多,正是膘肥体壮的时候。 主人家本想着小牛再养个半载就成年了,正好赶上春种时犁地,只是家中夫郎生了小娃娃,手头不宽裕,这才想着把小牛拿出来卖的。 听了这说辞,赵春梅觉得行,可买牛毕竟是大事儿,定得打听清楚了才好做决定。 家里人都没啥经验,郑松石又忙着上工,便想着让两个孩子先去瞧瞧,若是觉得行,再寻个时辰,叫上郑家叔婶,一块儿过去谈谈价钱。 今儿个天好,不起风,日头还大,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沈柳和顾知禧吃过晌午饭便出门了,因着主人家不住在附近的街巷,俩人不多熟悉路,一路问过去,半个多时辰才到。 虽有些远却并不多偏僻,以往赶集时,还路过这地界。 俩人远远瞧见一排土房子,坐北朝南、三间连排。外层的泥坯剥落得斑斑驳驳,露出了底下碎石垒起的厚实墙基。 屋顶上铺着茅草,边缘用麻绳子捆着几根木条防风,该是有些年头了,草色都发了黑。 外面围着篱笆墙,院子里头隔出了一块儿地,搭成了茅草屋,便该是牛棚。 沈柳和顾知禧才走近些,就听见里头娃儿的哭闹声,不多会儿,一道尖厉的男声传了出来:“你那个娘瞧见生了个哥儿,月子都不来伺候,你更好,只管拿玉米糊糊凑合,孩子饿得成日里哭!” “哭哭哭!就知道哭!把我也一块儿哭死吧,也省得受这个活罪!” 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进是不进……都停下了步子。 正想着,隔壁院子的大门“嘎吱”一声开了,出来位阿婆,手里端着个瓷碗,里头是两个红糖鸡蛋。 第45章 对娃儿不好 见俩人眼生, 阿婆耷眉瞧了好一会儿,伸手擦了把襜衣,出声问道:“两个小娃娃是来寻人的?” 是也不是, 抿了下稍有些发干的嘴唇, 沈柳开口道:“说是这家庄户卖牛, 阿娘叫我带妹子来瞧瞧。” 镇子挨靠着山,天气变化得快。方才还日光灿灿,现下日头被层云遮住, 透不出多少天光。 不多远的牛棚里传来吃草声,小牛打着清亮的鼻鸣, 哞哞地轻哼。 阿婆又深瞧了会儿沈柳, 叹息道:“看牛啊……哎。” 闻声, 沈柳皱了皱眉,问道:“是有啥不妥吗?” “命苦哟。” 阿婆年纪大些,本就好与人说道说道, 眼下沈柳问起来,话匣子一打开啥都往外倒。 这户人家汉子叫范大,说是少时跟着爹娘上山采菌子, 不小心踩空滚下山摔坏了,左手少一根指头,说话也不咋利索。 家中本就还有个小儿子,他又有隐疾, 爹娘都不上心,年过二五了, 好不容易说到户人家, 这才成亲,家里就马不停蹄分家, 叫他出去过。 上个月夫郎临盆,不料难产,折磨了两天一夜生下个小哥儿。 夫郎体亏得厉害,瞧郎中、喝草药,把家中攒下的不多银子花得所剩无几。 俩人正是最难的时候,求着范大阿娘过来帮衬,就算不顾着儿子夫郎,可孙儿终归是自家的。 谁料那婆子一瞧生了个小哥儿,连夜背上包袱就走了,还顺走了家中两根条瓜。 阿婆气得直拍巴掌:“你说这叫什么人啊,家里就恁缺口吃食,非从人家刚生了孩子的哥儿嘴里抠食吃!” “景哥儿气不顺,常常夜里头哭,那范大是心疼夫郎,可笨嘴拙舌的,人家都哭完要睡了,他都还没张开嘴。” 果不其然,屋头里又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顺着才起的长风刮进耳朵里。 沈柳瞧了瞧顾知禧:“那咱还进去吗?” “随我来吧。”婆子招呼上俩人,又絮絮叨叨,“范大可宝贝家里的牛,养得壮实着呢,一听说他家要卖,好些人来瞧,那范大心肠软呐,别个是拉货干活儿用,他就心疼不肯卖,哎哟,自家都过成这样了,还心疼牛呢!” 绕过篱笆墙,进大门,阿婆站在院里喊人:“范大快出来,有人来瞧牛了!” 里头传来磕磕巴巴的一声应:“来、来了!” 不多会儿,门嘎吱一声打开,出来个挺壮实的汉子,许是常年耕地劳作,皮肤晒得黝黑。 家里夫郎还在做月子,怕风吹了他,屋门上用棕麻编了帘子,里头塞着芦花,很是厚实。 范大叫了声人:“婶子,您、您来了。” “哎,过来瞧瞧景哥儿,你们说,我进屋了。” 范大见她手里端着碗,帮忙开门掀帘子,待人进了里屋,再细细把帘子放好,将门关严实了。 还不待人说话,里头蓦地传来一声哭腔:“呜呜呜婶子,要不是有了实哥儿,我真是不愿活了!” 范大难堪地别开头,缓了会儿,才同沈柳和顾知禧磕巴地道:“来、来看牛啊?” 三人一块往院子的牛棚走,镇子的冬天寒得紧,就是牲畜也得垒夯土墙才好过冬,棚顶的厚实茅草压得低低的,又用麻绳子捆扎防固,就是起大风也能扛得住。 门用绳子缠紧,往上一拉就开了,门板子用草帘子裹了两层,缝隙里塞着碎麦秸,还是漏进丝丝冷气。 往里头瞧,棚子收拾得很是干净,连牛臭味都淡。拴牛桩子裹了层干麻布,地上铺的麦秸有新有旧,潮气重的角落撒了草木灰。 一大一小两头牛正偎在一块儿,石槽沿儿上结着薄冰,母牛吃两口草,小牛就过来蹭一蹭,顶亲热的。 沈柳仔细瞧了瞧小牛犊,他虽没养过牛,可给富户做工时倒是见过,这小牛犊比寻常犊子骨架要宽,也胖上不少,四条腿粗得小柱子似的,蹄壳油量泛着铁青。 见范大进门,亲昵的哼哼两声,一双眼珠子琥珀似的亮堂,瞧着就聪明。 这牛好,精神还漂亮,沈柳一眼就瞧上了。 范大伸手摸了摸小牛犊,转头看向沈柳:“小、小公子买牛,是、是做啥用啊?” “家里相公早晚要做工,平日里接送他,到了春秋时帮着翻地做做活儿,家里的地也不多大,总共不到五亩,不多累。” 闻言,范大点了点头,又把俩人叫近了来瞧:“这、这买牛,得会看。” 家里的牛好,即便别个只是来瞧一瞧,他也要给人讲清楚。 老话都说“牛长马短”,买牛犊得买腰身长的,这样的犊子才能长成大牛。 就连买牛的季节都有讲究,秋冬得买肥硕的牛,夏秋两季草木好,牛吃得饱,这会儿最好长膘,壮实丰满了才好过寒冬。 要是秋冬的牛就瘦骨嶙峋,多是有病难治,到冬冷起来,怕是挨不到春就得病死。 范大又扒开小牛犊的嘴给人瞧牙,他家的牛犊是头小公牛,正是调皮闹人的时候,被范大烦紧了,蹄子跺在地上啪啪响。 范大没法子,拍拍它脑瓜,同沈柳和顾知禧道:“闹、闹脾气,不叫看了。” 沈柳瞅着它心里欢喜,忍不住摸了把,小牛犊不认生,甩了甩尾巴。 正说着,外头起了天风,呼啦一声骤响,吹得茅草屋顶都翻了起来。 几人忙出了牛棚,就见日光疏散,天色发灰,大风鬼哭狼嚎,卷着雪粒子呼啸着砸上牛棚的夯土墙。 顾知禧摸了把脸,看向沈柳:“哥夫,这是下雪了吗?” 沈柳瞅了眼雾蒙蒙的天,细密的雪粉狂舞,真的下雪了。 范大搓了把手:“要、要是不急走,进屋、屋里避会儿风?” 顾知禧是个闺女,沈柳又是个哥儿,不多好往陌生汉子家里进。 他忙解释:“我、我夫郎在,婶、婶子也在,我、我到灶房里待,不进屋。” 天骤然冷了下来,俩人穿得都不多,棉帽也没戴,只这一会儿脸就冻得通红,沈柳有些犹豫,看去顾知禧,小声同她商量。 也不知晓这风雪几时能停,顾知禧抿了抿唇:“那我俩借地方避一会儿,风小些就走。” “打扰了。” “不、不碍事。” 轻轻推开门,掀开厚门帘,正对着是个小堂屋,放着八仙桌、红木椅,侧面才是卧房。 范大叫俩人在堂屋里等一等,他去同夫郎说一声。 薄木门不多隔音,能听见范大结结巴巴的说话声。 不多会儿,门就开了,汉子叫俩人进屋坐。 屋子里阿婆和陈景都在,陈景坐在床里,头上裹着保暖的棉抹额,襁褓里有个才满月的小娃娃,眉心红红的一点,是个小哥儿。 这会儿吃了些米糊,已经不哭了,阿婆拿着小波浪鼓敲一敲,他就转着眼睛咯咯咯的笑。 范大伸手摸了摸陈景的被子,缓声问:“冷、冷不冷?给你换、换个铜壶。” 陈景还气着,说不出好听话:“冻死得了。” 因着阿婆在逗宝宝,他块头大坐不下,就蹲到地上,伸手将陈景的手握紧了:“不、不能说这话,长命百岁。” 陈景哼哼一声,将铜壶掏出来给他。 沈柳和顾知禧身上寒,怕过给人,不多敢往床头靠,就在门边站着。 嘎吱一声门合起来,范大出去了,陈景才朝俩人看过去:“拉把椅子坐嘛,边桌下头有。” 俩人道了声谢,可才坐下来,沈柳就闻见股若有似无的药味。 他偏头瞧了瞧,正见边桌上放着喝尽的汤药碗,没及时收走,在碗底结成了块。 不知道这药里放了些啥,闻着尤其难受。 他面色灰白地咽了口唾沫,实在忍不住,同顾知禧道:“我去瞧瞧外头风雪停了没有。” 听人应声,忙快走了几步推门出去。 屋外头山风呼啸,竟是比之前还冷了不少。 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实在忍不下,蹲在墙角干呕起来,却是什么也吐不出。 沈柳心里慌得要命,他身子向来硬实,就是前两日起低热也没这样,可眼下竟然吐了,怕不是真得了重症吧。 他才过了几天的好日子,才嫁了个知冷知热的相公,就发了重病。 眼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落,糊了一脸,就听边上一道声结结巴巴地传来:“你、你不碍事吧?” 沈柳看过去,范大手里抱着铜壶,避嫌避出八丈远。 他摇摇头,伸手抹了把发红的眼睛,就听那汉子又道:“你、你这身子,家、家里人咋放心你出门的啊?” 沈柳心口发紧,咬着嘴唇看过去。 范大局促地咽了口唾沫:“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风、风冷着了,对娃儿不好。” 沈柳愣住,耳里嗡的一声长鸣,娃儿…… 第46章 一篮子鸡蛋 沈柳阿娘走得早, 打小跟着阿爹做活儿,养得糙,没人教过他这些。 况且他是个哥儿, 本就比寻常妇人难生养, 又少时累着身子, 孕痣比旁的哥儿都淡,他从没想过自己是怀了娃儿。 沈柳紧着抽了一息:“这、这是有了娃儿了?” “你、你不晓得?”范大本就口吃,这会儿更是难说出句完整的话, 只道,“景哥儿怀、怀实儿那会儿, 就、就这般吐。” 见沈柳一脸茫然, 范大皱了皱脸:“我、我也说不多清楚, 屋头婶、婶子和夫郎都在,要、要不……” 话还未说完,沈柳张皇地摇了摇头, 指尖抠紧了衣边,他也不知道为啥,心里没着没落的有些慌, 不想叫宝妹知道。 范大看他眉头紧锁,想这小哥儿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别家的事儿他不好打听,只道:“你、你进屋里坐吧, 外头风冷。” 沈柳点了点头,撑着腿站起身, 缓缓进了屋子。 一直到申时, 风雪都还未歇,看这样子, 怕是要下到夜了。 沈柳和顾知禧忧心忡忡,商量着冒雪回家,要么真等到晚时,雪厚封路,该回不去了。 因着有别家夫郎和闺女在,范大一直没进卧房,就在堂里坐着,见二人出来,这才站起身。 俩人是同他道谢作别的,范大皱紧了眉头,他结巴道:“风、风雪好大,不好下、下脚。” 沈柳点了点头:“可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真到夜了,更难回家。” 破天气着实恼人,范大叹了口气:“你、你们等会儿,我去和夫、夫郎讲。” 沈柳刚想说他已经同景哥儿道过别,可那汉子动作麻利,已然推门进屋了。 不多会儿范大出来,头上多了顶风帽,身上加了件棉袄,袄子是粗麻布的,可里头蓬松,放了十足的棉花。 陈景这哥儿是刀子嘴豆腐心,沈柳才同他坐了这一会儿,就听他骂了范大好几回,可汉子这身干净棉衣,该也是他给做的。 见俩人瞧过来,范大伸手挠了挠头,憨笑道:“我、我说不冷,夫、夫郎偏叫穿,凶我。” 外头北风狂卷,刮得门板子咣咣作响,他又道:“风、风大难行,我、我送你们回。” “这、这也……太麻烦您了。” “不、不麻烦。” 推开门,屋外一片白,只这一会儿,雪已经积了一指来厚,脚踩在地上吱嘎作响。 因着养牛,家里本就有车板,只是后头夫郎怀了小娃娃,范大又装了挡风的车厢。 汉子进棚子,解了拴牛的绳套,又给黄牛披上蓑衣,这才牵了出来。 待架好车辕,让沈柳和顾知禧坐进了舆厢。 家里不多富裕,车里光板的连个垫子都没放,范大道:“门、门头有小绳,系上能挡、挡风。” 厢里传来一声应:“多谢。” 北风呼啸,白雪漫天,天地间卷起苍白的风旋。 范大是庄户,沈柳说的地界他虽不咋熟悉,可巷头那间粮铺却是清楚,待人坐稳当了,他拍了拍黄牛的屁股:“走、走了!” 黄牛养得久,很是通人性,它哞哞地应声,鼻息间喷出一团团白雾。 车轮慢慢滚动,风雪太大,黄牛压低身子缓步前行,车尾的铜铃被大风刮得震颤,带起一串清脆的碎响。 本来二刻的车程,因着风雪,足足行了一个时辰才到地方。 听见敲门声,沈柳忙打开车门板,一霎间冷风灌进来,他一个哆嗦,待看见熟悉的巷口,长舒了口气:“就是这儿,多谢了。” 这若是放在往常,沈柳三两下便跳下车去,但念着肚子里或许有娃儿了,他谨慎地扶住车板,等脚下踩实站稳当,才收回了手,再反过身来接顾知禧。 偏头时,目光正掠过车辙印,已是深深的一道,他心口不由得吊了起来,这般冷的天,顾昀川该咋回家啊…… 临进门前,沈柳同顾知禧一块儿和范大道了谢,汉子笑着摆摆手,他送俩人回来,其实也有私心。 他想来瞧瞧这户人家日子过得好不好,自家小牛日后若真的卖到这里,能不能有口饱饭吃。 他瞧着青砖黛瓦的平整房舍,心里有了计较。 拍了拍黄牛的屁股,范大正要往回返,却听沈柳道:“烦您等一会儿。” 说罢,他同顾知禧反身进了门。 雪下得深,院子里厚厚一层,一踩一个脚印。 许是听见了动静,赵春梅的卧房门开了,见是俩孩子,她忙披了件厚袄子出来:“哎哟可回来了,我方才找你婶子问了地方,都要出门寻你俩了!” 沈柳和顾知禧齐齐叫了声人,虽然坐了牛车回来,车板子挡风,可冰天雪地的,还是冻得满脸通红。 知道阿娘担心了,俩人忙跑到她跟前,小姑娘垮着小脸儿,跟她撒娇:“阿娘,没想着突然变天,您担心了吧。” 粗糙的手心捂了捂小哥儿的手,又搓了搓小姑娘的脸蛋儿,见俩人头发没咋湿,赵春梅这才放下心:“快进屋、快进屋,娘给你俩煮姜汤。” 沈柳应下一声,却又道:“阿娘,我先去趟灶房。” 灶房的门板子透风,没生火时一股子穿透棉衣的寒。 赵春梅也进了门,到筐子里拿了颗巴掌大小的生姜,一偏头正见沈柳蹲在鸡蛋筐子边。 “灶房里冷,上娘屋里头坐着,娘给你俩熬汤喝。” “好。”沈柳一边点头一边拿出个小篮子,底下用干草铺得厚实,从攒得满满当当的鸡蛋筐子里,往外捡了十来颗蛋,“外头风雪太大了,路不好走,是范家汉子驾牛车送我俩回来的。” 怕路上颠簸,鸡蛋碰碎了,沈柳又在上头盖了把厚实的草料:“他家夫郎才生了小娃娃,体虚得紧,我想给他拿些蛋。” 一听这话,赵春梅顿了顿手,忙道:“咋没叫那汉子进院里等啊?” 沈柳抿了抿唇:“昀川没在家。” 屋里没有汉子在,他不好给别个男人往家领。 赵春梅知道他向来有分寸,点了点头,手下动作却快了不少,不多会儿灶火生起来,烧着柴火噼里啪啦地响:“姜汤好得快,你叫他喝完这一碗再走。” 沈柳顿下步子:“那我同他知会一声。” 风雪里,范大捧着鸡蛋篮子,结巴得更厉害了:“这、这不成。” 鸡蛋金贵,就这一小篮子,就得十来个铜板。 沈柳避嫌,给过鸡蛋,忙退回到了门里:“这是给景哥儿的,他身子骨虚,得多补补。” 一说到自家夫郎,挺硬朗的汉子哽咽了下,他瞧着篮子里圆溜溜的鸡蛋,吸了吸鼻子:“那、那多谢你。” 沈柳笑着摆摆手,又道:“我阿娘在熬姜汤了,她叫你再等会儿,喝碗姜汤再走。” “不、不……”话还没说完,沈柳已经进了门,范大垮下肩膀,眼睛里起了热。 不多会儿,赵春梅就出来了,瓷碗里热气腾腾,姜丝切地细碎,一股子辛辣的香。 范大忙双手来接:“多、多谢婶子。” 赵春梅站在一边,等他喝完好收碗:“这有啥好谢的。” 北风卷着雪粉呼啸山野,热乎的姜汤灌进喉咙,身上一下就暖和了。 也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被姜汤氤氲的热气熏的,范大觉得眼睛里起了片雾,心口也跟着满满胀胀的。 待到汤碗见底,他双手还好碗,同人道了别。 牛车缓缓往家里返,范大深深瞧了一眼这青砖黛瓦的房舍,拍了拍黄牛肥硕的屁股:“走、走了。” * 一直到酉时,大雪才将将停歇,可天风仍然狂啸,刮得门板子不住地震颤。 沈柳心里头挂着人,绣一会儿帕子就忍不得叹一口气。 给崔家的被面快绣完了,剩下不多收针的活计,赵春梅自绣面间抬起头:“说是那书塾里有寝房,真要雪厚封路,川儿住在那儿也不打紧,乖儿别担心。” 今儿个风雪大,阿娘不叫小哥儿出去接人,可见不着顾昀川,他心里没着没落的,干啥都使不上劲儿。 一直到夜色沉沉,长空泼墨,顾昀川还是没有回家。 沈柳到吉婶家问过了,郑虎也没回来,怕是真的住在书塾里了。 吃过饭,沈柳洗漱好,早早上了床。 赵春梅知道他怕冷,将铜壶灌得满满的,临睡前又给熬了一碗姜汤,发发汗,睡得才踏实。 伸手摸了摸小哥儿的床铺,赵春梅道:“若还是冷,就把炭烧起来,但是得留窗,要么熏着。” 沈柳摇了摇头:“阿娘我不冷。” 赵春梅看了小哥儿许久,张口闭口,却是欲言又止。 前些时日沈柳胃口不多好,还起了低热,她心里是有计较的。 可是哥儿不好生养,有些人甚至一辈子都生不了娃儿,因此镇子上许多人家不愿意娶夫郎。 就是那时常一块儿磨豆腐的宁哥儿,自小不缺吃穿,也是成亲小三年才怀上的头胎。 沈柳亏过身子,成亲不过半载…… 她根本不敢往出说,生怕叫本就内向的娃儿心里有负担。 前儿个沈柳起了低热,赵春梅本想带他瞧郎中,顺道把把脉,可小哥儿不愿去,好在喝过姜汤,舒坦了不少,她才放下心。 赵春梅叹了口气,拍了拍沈柳的被子:“那娘回屋了,有事儿了可得喊娘。” 沈柳点点头,听话道:“好。” 木门轻轻合上,关住了漫天风雪,吹熄烛灯,屋子里黑黢黢的。 脚心抵着铜壶分外暖和,可沈柳就是睡不着,这是他嫁进顾家,头一回自己睡,伸手摸摸床铺,冰冰凉凉的。 是夜,万山载雪,明月薄之。 也不知道啥时辰了,小哥儿在被子里翻来覆去,他紧闭着眼睛,好像沉在黑暗里,就是睡着了。 忽然,外头起了阵拍门声,不多大,却让他心口子猛地揪了起来。 听了有一会儿,沈柳套上袄子下地,推开房门,薄冷的月光落在院子里,和着皑皑白雪,一片明亮的银。 那声音自大门外传过来,待听清了,沈柳再顾不上冷不冷,忙跑过去开门。 滑开门闩,木门打开一道小缝,风雪里,顾昀川正拄着杖子站在外头。 风帽、蓑衣上满是雪粉,脸上冻得通红。 沈柳吸了吸鼻子,心口又酸又胀的快要裂开,他再忍不住地扑上去,把人抱住了。 男人跛足,站不稳当,一只手费力撑住墙,才堪堪将小哥儿抱稳了:“我身上冷,再寒着你。” 沈柳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风雪那大,谁叫你回来的!路上摔着可咋办啊!” 第47章 我好像有了 顾昀川手上冰, 不敢给小哥儿擦泪,只把人抱得紧紧的。 风雪里,呼出的热气带着灼人的温度:“外面冷, 我们进屋吧。” 沈柳闷闷地应声:“好。” 这时候, 雪已经不下了, 可风还大,吹散了树梢、屋檐上的落雪,天地蒙蒙一片白。 院子里静悄悄的, 干秃的树枝不住地摇颤,阿娘和宝妹都睡了, 怕吵到人, 俩人脚步放得很轻。 这一趟沈柳出来得急, 脚上趿的靸鞋,露出白生生的后脚跟。 杖子落在地上,敲出闷响, 顾昀川牵着小哥儿的手进门:“你踩着我的鞋印走,别被雪冻了脚。” 沈柳抿唇笑起来,男人的脚比他大, 鞋印也大,他藏在顾昀川的背后,风雪刮不到他身上。 临进屋前,沈柳帮男人卸下蓑衣, 上面积了厚厚一层雪,抖落干净, 放到了屋外的墙角边。 屋子里黑黢黢的, 烛台放在床边的矮桌上,沈柳走过去, 吹开火折子,一时间,屋内亮起光,昏黄的烛火轻轻摇晃,映着小哥儿温柔的眉眼,让顾昀川整颗心都踏实了下来。 他身上实在太寒,鞋上又全是泥污,怕给干净地方弄脏了,就没往里进。 可走了这么久的路,腿实在疼得厉害,便将边桌下的椅子拖了过来,在门边坐下了。 不多会儿,沈柳过来了,他一手端着烛台,一手抱着铜壶,塞进他手里:“抱怀里暖暖手。” 顾昀川应了一声,就见小哥儿凑到他跟前,帮他将风帽脱了下来,轻轻抖一抖,雪粉扑簌簌地往下落。 温热的手捂到脸上:“走了多久啊?可冰。” 顾昀川知道小哥儿心疼了,拉下他一只手,放在掌心里搓一搓:“没多久。” “咋可能没多久。”沈柳皱起脸,喉口发堵,雪那么厚,风又那么大,他拄着杖子,得多费劲儿。 雪是日跌时下起来的,待外头接学子的马车到了,书塾提前散了学。后日是旬假,又赶上暴雪,书塾干脆连休憩了两日。 可是粮铺的牛车没那么快,等到酉时丘子过来,雪已经覆得很深。 他没驾牛车,只身跑过来同顾昀川商量归程。 牛车载粮,雪路难行,丘子怕途中翻车,只能等到雪化了再往回返,今儿个他没地方去,打算在附近的铺子里凑合一夜。 好在书塾里有寝房,顾昀川不至于流落街头。 季舟野帮忙铺了褥子,怕他冷还多加了一床棉被,待安顿好郑虎,又托同宿的庖厨费心照管,顾昀川披上蓑衣,戴上风帽和手衣出了门。 屋里人一听说他要往家赶,皆是满脸诧异:“雪那么深,你又不方便,明儿个再走吧。” 顾昀川看了眼天,月色映雪,天地皆明,该是不难走:“家里人等呢。” “天爷!”庖厨以为他疯了,“你真走到家那不得半夜了,别到时候人睡下,门都进不去。” 顾昀川笑了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笃定了沈柳会等他。 风雪没了脚踝,寒风冷刀似的刮得脸疼,快要将棉衣都穿透了。可一想到沈柳,顾昀川心里长草,竟是一刻也不想歇。 他运气好,半途遇上赶路的马车,捎了他一程,到家时,都还未至子时。 他本想着,若真无人来开门,他就到后院捡了石子敲窗。 可才拍了几下,门便开了,小哥儿正站在风里,那一刻,他觉得这一路的风雪兼程都值当了。 沈柳悄默往汉子的腿上看去,裤面沾满了雪泥,怕是摔过了,他心里眼里都泛起酸:“下回刮风下雪了,就在书塾借一宿,别往家里赶了。” 顾昀川沉默了会儿,温声道:“我自己睡不着。” 闻声,沈柳的脸先红了起来,他……他也睡不着。 眼睫轻颤了颤,小哥儿轻声道:“我把水烧上,你泡泡脚。” 还不等顾昀川开口,他又继续道:“再熬碗姜汤暖暖身子。” “这么夜了,就不麻烦了。” “这有啥麻烦的。”沈柳垂眸看他,笑眯眯的,“给你做啥,都不麻烦。” 顾昀川胸口温热,伸手摸了摸小哥儿泛红的耳垂:“辛苦夫郎了。” 雪停风歇,明月一轮,万籁俱静。 灶房里亮起豆大的烛火,烧柴声噼里啪啦作响。 不多会儿,灶上水沸。 沈柳打算先将泡脚水盛好,再就着锅里余下的水煮姜汤,也好省些时间。 他将盛了小半盆清水的木盆端到灶台上,用葫芦瓢舀了多半滚水兑温,先放到了一边。 滚水噗鸣,沈柳反身到案板前,将切得细碎的姜丝抹到刀面上,轻轻拂进了锅里。 姜汤熟得快,都不消盖锅盖,一会儿就熬好了,汤面金黄透亮,姜丝随着沸水翻滚,热气腾腾。 一回拿不下,沈柳就先将水盆放到了门边,再返回灶房将烛灯和汤碗端上。 用肩膀顶开卧房门,顾昀川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没动,他一手按住大腿,浑身起颤,眉心皱得死紧。 沈柳心口一缩,慌忙走过去:“是不是腿疼了?” “没有。”顾昀川抬起头,仓皇地笑笑,“不疼,别担心。” 成亲这般久了,沈柳早就摸透了男人,是个不管多苦多难都不肯讲的性子。 他把姜汤递到顾昀川手里,又到门外把木盆端进屋,放到他脚边。 拉了把小凳子坐到男人对面,沈柳先将他裤子上的雪粉拍干净,又伸手去脱他的鞋。 走了这一路,鞋袜都湿透了,顾昀川下意识地躲了躲,却被沈柳握住了脚踝抱到腿面上,他看得仔细,见没冻伤才放下心来,又用手搓搓热。 顾昀川喉口滚了下,脸上泛起红,哑声道:“我直接洗……” “不成。”雪里冻久了,直接放进热水里会烫伤,沈柳搓了好一会儿,见男人脚心没那么冰了,才将一双脚放到盆边踩好,撩了些温水,“烫不烫?” 顾昀川唇线拉得平直:“不烫。” 眼见着双脚回暖,沈柳这才放心地放进水里,手指抚上男人的脚背,一点儿也不嫌弃地给他洗脚。 顾昀川靠在椅子里,垂下眸子失神地看着小哥儿,泛红的耳朵、轻轻晃动的脑袋……都让他眼底生热,直到沈柳抬头看过来,催他喝姜汤,他才回过神。 温热的汤水入喉,又辛又辣,可四肢百骸都暖和了起来。 沈柳收回手,就着袄子随便擦擦干,却是没有起身。 下过雪,天地都很静,烛火跳动时沙沙的响,心也跟着热了起来。 忽而,小哥儿俯过身,头枕在了男人的膝面上。 顾昀川伸出手,捋着他的长发:“怎么了?” “昀川,你想要孩子吗?” 顾昀川愣了一下,指尖轻轻摩挲着沈柳的耳垂,哑声说:“我不急。” 他轻蹙了下眉,想着那些漫长的夜里,自己是不是哪句话惹了小哥儿的心神,让他对这事儿这么上心。 他知道沈柳喜欢孩子,也知道像他这个年纪的汉子,有些家中已经两三个娃儿了。 可他更知道沈柳不易怀,能有是好,可若没有……他不强求。 顾家人丁稀落,到了他这辈,更是一脉单传。 可族中人口少也有少的好处,没有好事的长辈催着绵延子嗣,他耳根清静。 顾昀川浅笑起来:“是不是又听谁说了什么,急着生娃儿了。” 大手捏了捏小哥儿的脸颊,沈柳伸指头勾上来,和他指尖交缠:“今儿个和宝妹一块儿去看了小牛,那家庄户的夫郎才生了个小哥儿,我瞧着欢喜。” 他动了动,抬眼看去顾昀川:“你是稀罕小子还是闺女啊?” 顾昀川抿了抿唇,轻叹了一息:“我没想过。” 他虽总借着生娃儿的事哄着沈柳翻云覆雨,可小子还是闺女,这般长远的事……他确实没想过。 夜很深了,屋外似又起了天风,吹得门板子轻响。 顾昀川看着摇晃的烛火,缓缓开口:“有些人家一辈子没有娃儿,过得也很好,再说还有宝妹,待她生了孩子,你欢喜了就抱过来养几日,若嫌烦了,再还给她。左右我们两个,也是一辈子。” 沈柳听得心口温热,他咋会不知道孩子、或者直白说……小子有多要紧。 他阿爹算是对他很好的了,可也会在酒后醉时唉声叹气地说沈家无后。 还有村子里好些个人家,因为夫郎生不出小子就休掉再娶,可他竟然说他们两个,也是一辈子。 呼出的热气氤氲了眼眶,沈柳吸了吸鼻子,轻声道:“可是相公,我好像有了……” 第48章 肉丝青菜汤面 顾昀川怔住, 许久都没有言语,屋子里静悄悄的,能听见绵长的呼吸声。 好半晌, 他咽了口唾沫, 缓声道:“有了……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这是问的啥话啊! 沈柳气乎乎地抿紧唇, 偏头不瞧人。 可顾昀川却急了起来,他躬身凑近些,一只手抚上小哥儿的后颈, 声音不自觉地发起颤:“是、是有孩子了?” 呼出的气息温热,毛茸茸的拂过耳朵, 有些痒, 沈柳哼哼一声, 嘟囔道:“也没很确定。” 他本来不想说的,可见了顾昀川,那些堵在心口子的话就藏不住了, 全都想同他讲:“我这些日总是犯恶心,看牛那会儿还吐了。” 顾昀川眼见地慌起来,紧着问他:“吐了?眼下还难受吗?” “早不难受了。”沈柳有点臊得慌, 伸手摸了把耳朵,“人家说我这样是有了,可我还没去瞧郎中,就没同阿娘和宝妹讲。” 顾昀川喉咙滑滚, 本来平静的心也跟着躁了起来。 孩子……一个像他又像沈柳的孩子,该是很可爱的。 他眉宇温柔, 大手穿过小哥儿的腋下, 低声道:“过来,让我抱会儿。” 沈柳咬了下唇, 有些羞赧,可还是听话地起身,他伸手摸摸男人的腿面:“撑得住嘛。” “撑得住。” 侧身坐在顾昀川的右腿上,俩人挨得好近,仿佛一低头就能亲到一块儿。 男人的声音擦着耳边轻轻拂来:“柳儿,明儿个我们一块儿去瞧瞧郎中。” “一块儿……你不得教书嘛。” “下雪了,书塾连着旬休给了两日假。” 眼睫颤了颤,沈柳脸上滚热:“好。” 大手抚过小哥儿单薄的后背,顾昀川又温声开了口:“我们只当是瞧瞧身子,若是有肯定好,若是没有……可不能难受。” 沈柳轻轻应了一声,手臂环上男人的颈子。 顾昀川偏头亲了亲他的侧脸:“柳儿,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知道。”沈柳抿唇笑起来,“有娃儿很好,只和相公一辈子……也很好。” 四目相接,俩人都轻声笑了起来。 抱了很久很久,久到烛火轻轻晃动,盆里的水早就凉透了。 到了后半夜,又起了天风,呼啸山野。 可这会儿,沈柳却一点儿都不怕了,他躺在男人怀里,枕着他的手臂,就无端的安心。 虽然怕小哥儿失落,顾昀川同他说了许多开解的话,可他心里,也是期盼的。 骨节分明的大手不动声色地摸上沈柳平坦的腹部,怕小哥儿察觉,只一下便抽回了手。 黑暗里,沈柳抿唇笑起来,他没说话,轻轻闭上了眼睛。 * 翌日雪霁,天色放晴,空气里尽是雪后清新的味道。 日头初升时,将覆盖了一夜的厚雪融化。 近几日沈柳身子沉,有些嗜睡。 昨儿个前半夜担忧顾昀川,心绪不宁,后半夜踏实下来,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顾昀川早就醒了,却是没起,就这么瞧着沈柳沉睡,偶尔帮他将散乱的长发拨到耳后,都让他觉得心绪平静。 直到巳时末,日光透过窗缝,将屋子照亮,沈柳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啥时辰了?” 顾昀川也不清楚,垂眸亲了亲小哥儿的额头:“左右还是晨间,要是困就再睡会儿。” “阿娘没来喊吗?” 前几日沈柳不多舒坦,吃不下饭,有时候想躲过一顿,阿娘或是宝妹都得过来叫他,少吃一口都不得行。 “没有。”顾昀川笑了笑,“饿了?” “是有点儿。” 闻声,顾昀川坐了起来,随意披了件衣裳,伸手将沈柳的中衣拿过来,塞进被子里捂暖和了,才给小哥儿穿起来。 沈柳懒洋洋地由着他弄:“衣裳都不自己穿了,小猪似的。” “相公愿意给你穿。” 沈柳抓着被角蒙住脸,咯咯咯地笑。 穿好了中衣,套上棉袄,顾昀川给沈柳的袖口、衣摆都收拾平整,才牵着他推开门,日头已经悬在天正中了。 今儿个日头好,风也不大,可雪霁初晴的时候最是冷,北风小刀子似的刮来,刺骨的寒。 灶房的烟囱升起炊烟,一圈一圈盘旋进云里。 许是听见动静,灶房门忽然打开了,顾知禧探头出来,瞧见俩人,笑眯眯地道:“醒啦?那我叫阿娘做饭了,晌午吃青菜肉丝面。” 一想到阿娘和宝妹都没叫他起,沈柳脸上有点儿红。 随着顾昀川进了灶房门洗漱,他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声:“阿娘咋没叫我起呀?” 火苗跳动,柴火在灶膛里裂开,发出噼啪脆响。 雪后天寒,吃热乎汤面才好暖身子,再拌上前儿个腌好的雪里红,很是滋味。 油锅烧到五成热,姜末先下进去爆香,切成匀称细条的肉丝沿着锅壁滑下,呲啦一声响,热油在表面烫出金边,一霎间满屋子焦香。 闻声,赵春梅笑着道:“想着川儿夜里回来,你俩且得睡呢。” 赵春梅起得早,本想趁着出了日头将院子的积雪打扫干净,不经意间,正看到一连串脚印从大门踩到卧房,那墙角边还放着件蓑衣。 她皱了皱眉,轻手轻脚走过去,心里不由地顿了下,顾昀川回来了。 她笑着摇摇头,想这孩子成亲了就是不一样,心里惦记着夫郎,冒这么大的风雪都得赶回来。 沈柳听得耳根起热,颈子都红了。 灶上现烧的水正滚沸,没让他忙活,顾昀川兑好了温水,才叫他过来洗脸。 另一边汤水也烧好了,赵春梅将面条下进锅里,水声咕嘟嘟地响,她用筷子搅一搅防止粘锅,再把青菜烫进去,待到俩孩子都洗漱好,面条也出锅了。 开过火,灶房里暖和,几人架起小方桌,在灶房里吃的晌午饭。 许是睡得好了,又许是面条鲜而不腻,正合胃口,沈柳竟是吃了两大碗,肚子鼓鼓的。 顾昀川见他吃得多,心里跟着高兴,帮着盛第二碗时,给夹了许多肉丝。 吃过饭,顾知禧收了碗,赵春梅卷了块儿布巾擦桌子,就听见顾昀川道:“阿娘,我一会儿去趟益正堂。” 沈柳知道这是要带他去看郎中,眼尾有点儿红,他慌地找事儿做:“我、我去把鸡喂了。” 顾知禧抬起头:“哥夫我晌午喂过了。” “那、那我去瞧瞧下没下蛋。” 见人出去,赵春梅又看向顾昀川,关切道:“腿不舒服了?” 顾昀川轻叹一息:“啊……昨儿个走得久了些,去看一眼。” “阿哥你真是的,干啥急着回嘛。”丝瓜瓤绕着碗边擦了一圈,顾知禧道,“你这要是摔着了,别的先不说,哥夫得急哭。” 顾昀川笑笑:“回来时雪已经停了,不多难行。” 他话音才落,赵春梅却走到近前,她抿了抿唇,张口闭口,欲言又止。 顾昀川道:“阿娘您有话便说。” 赵春梅瞧了眼门口,见沈柳还没回来,才同他小声道:“你把乖儿也带上。” 顾昀川皱了皱眉:“阿娘……” 赵春梅没把话说透,只道:“你叫郎中给把把脉,他、他前儿个寒着,我怕没好透。” 顾昀川七窍玲珑心,垂眸笑了起来,把话挑明:“昨儿个还吐了。” 赵春梅愣了片刻,蓦地拍了把手:“你、你知道啊?” “本就是带他去看的。” “好好好。”赵春梅笑起来,“快去瞧瞧,外头冷,叫他多穿些。” 丝瓜瓤擦得碗边咯吱作响,顾知禧皱了皱脸,她可搞不懂阿娘,阿哥去瞧郎中,她作啥这高兴。 第49章 糖炒栗子 雪晴时天最寒, 沈柳里衣、中衣、棉马甲、袄子足穿了四件。 他本想说真的很厚实,一点儿也不冷,可临到出门前, 顾昀川还是给他戴上棉帽, 又围了条兔毛项帕, 裹得严严实实就露出一双眼睛,活像个圆冬瓜。 落雪积了一整夜,又晒了小半的日头, 早没了才下时的蓬松柔软。 积雪将化不化,土路湿泞难行, 好在并不很滑, 顾昀川紧紧握着小哥儿的手, 踩得雪面吱嘎作响。 这时候,许多人家趁着日头好,拿着竹扫把出来扫雪, 见了他俩,出声寒暄:“顾家大郎今儿个没去书塾啊?” “赶上旬休了。”顾昀川笑着瞧瞧沈柳,“带他出来溜达溜达。” 扫雪声簌簌, 婶子叹道:“哎哟好生恩爱啊。” 沈柳垂眸笑起来,瞧着握在一块儿的两只手,心里暖乎乎的。 邻家的大黄狗也出来晒太阳,吴婶子怕它冷着, 用碎布缝了件小袄子,裹着它的圆肚皮。 它和沈柳熟, 夏秋那会儿, 小哥儿摘了果子,总会分它小半个, 眼下瞧见人,老远就汪一声。 顾昀川轻抬了抬下颌,打趣道:“你小友。” 男人看着端方持重,实则私底下可不正经,若不是小哥儿脸皮薄,学的经世之道早要酸成情话,逗着人玩儿。 沈柳气得打他,可又舍不得真使劲儿。 到后头埋在男人手臂边,两人咯咯咯笑闹成一团。 到益正堂时,日头偏西,方过未时二刻。 推门而入,悬在门上的铜铃清脆的响了起来,药草味扑面而来。 三丈高的柏木药柜占了整面东墙,学徒正在捣药,赶上雪天,屋里好些来看跌打损伤的病人,胳膊腿青红一片,不住地唉呦。 待到沈柳时,老郎中上下瞧了眼人,又瞧了眼站在他身侧的顾昀川:“哪儿不舒服?” “最近总是犯恶心。”闻着药味,沈柳喉咙又毛躁起来,他忙咽唾沫压一压,“老想吐。” 手腕搭在脉枕上,小哥儿不住地紧张,直到顾昀川伸手将他的头轻压到自己腰际,沈柳靠着人,心才定下来。 老郎中将指尖搭在小哥儿的腕子上,捋了把花白的胡子:“成亲几月了?” 从仲夏到严冬,满打满算不过半载。 老郎中笑着点点头:“喜事儿,小两个月了。” 闻声,沈柳顿了顿,本来心里可是没底,听郎中这般说了,他止不住地高兴,仰头看去顾昀川:“昀川……” 顾昀川侧着头,耳朵红起一片,胸口不住地起伏,好半晌才垂眸看向沈柳,眼底竟是一片红。 “昀川,你要当爹了。” 他要当爹了……伸手碰了碰小哥儿的脸,顾昀川唇有些抖,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顾不上周遭还有好些人瞧,俯身过来,给沈柳抱紧了。 好一会儿,老郎中才笑着敲了敲桌面,示意他坐下:“腿如何了?” 顾昀川是这里的“熟客”,见他坐下,学徒忙搬了条凳过来给他搭腿。 裤子有些厚,沈柳帮着挽起来,方便老郎中摸骨头。 “方才瞧你走得挺好。”老郎中往膝盖上摸了摸,“恢复得还成。” 顾昀川道:“拄着杖子能走挺远,不用的话……能小站一会儿了。” 老郎中点点头:“雨雪天如何?” “有些酸疼。” “药得继续吃,平日里多泡泡脚、捏捏腿,能舒坦不少。” 握着顾昀川的手,沈柳略微倾身:“先生,他的腿还有希望……” 郎中抬头瞧了眼顾昀川,又看去沈柳:“眼下已然很好了。” 俩人走出门,沈柳本还因为有了孩子而欢喜,这会儿又因着男人的腿而失落了。 顾昀川将帽子给小哥儿戴好,见他苦个脸,轻声道:“嫌我了?” “你胡说啥!”沈柳张开手臂将人抱紧了,脸贴着他的胸口,“你知道的,我从没嫌过。” 他只是失落,顾昀川待他越好,他越难受。 “我没啥大念想,就守着咱家这一亩三分地,守着你,也觉得日子很好。”沈柳吸了吸鼻子,“可你和我不一样,你本该有很好的前程。” 下颌抵着小哥儿戴了帽子的头顶,轻磨了磨:“我也没什么大念想,守着你,也很好。” 顾昀川伸手摸了摸小哥儿的肚腹:“往后还有他,叫他去闯荡吧。” 沈柳轻咬了下唇边:“可若是个小哥儿……或是小闺女呢?” 顾昀川将人搂紧了:“那我就守着你俩。” 杖子敲在地上,让人心都踏实了,俩人没急着回家,顾昀川又带沈柳上铺子里买了些吃食。 老郎中说,才有孩子是这样的,若不多严重,吃些酸果便好。 沈柳本想着家里还有半坛子酸黄瓜,他回去就和阿娘讨来,切成小段放屋里,难受了就吃上两块儿。 可顾昀川不让,说那东西吃多了腌心,非带他上铺子里买吃食。 要说卖吃食的地界,还得是镇子的闹街,那里东西齐全,可若只为了两口酸果就跑一趟,又不多值当,俩人便到了卖炒货的铺面。 天气冷,铺里正在炒栗子,门口架一口大锅,砂石与黑铁碰撞出细碎的沙沙声。 见有人过来,店家忙招呼起来:“现炒的栗子,香得紧,给夫人带一些?” 顾昀川看向沈柳:“来些炒栗子?” 平日里,从山头摘了栗子回来,也会用锅炒,可家里做的和外边卖的终归不同。 栗壳在高温里爆出噼啪声,焦糖裹着热气从豁口溢出来,闻着可香可香,沈柳有些嘴馋:“想吃。” 听见声,店家才知道这裹得严严实实的是个小哥儿,他忙道歉:“哎呦我眼拙,没看出来是位小公子。” 他用铁铲铲出几个栗子,散好热气,才递过去:“您二位甜甜嘴”。 顾昀川伸手接过来,用牙咬开口,剥好了才喂到沈柳嘴边:“甜不甜?” 小哥儿眉眼弯弯的:“甜。” 顾昀川看向店家:“来五两炒栗子。” “是现吃还是带走啊?” “现吃。” “好嘞!” 店家捻了张牛皮纸,折成小碗,秤了五两的栗子递到了沈柳的手里。 才出锅,栗子上冒着腾腾热气,纸包有些烫,正好暖手。 怕路上吃东西胃里进风,俩人猫在铺子里吃的炒栗子。 也不用沈柳动手,都是顾昀川剥好了直接喂到他嘴里,渣子不小心落到项帕上了,大手还给拍一拍。 往里头瞧了瞧,不多大的炒货铺面里,方口木匣子盛着不少炒货、果脯。 顾昀川问:“哪些是酸甜口的?能尝吗?” “能尝!” 店家拿个小铁勺,每样都给舀了一些,递到俩人面前。 顾昀川本就不爱食甜,只叫沈柳试试,小哥儿长这么大,也只在替嫁成亲那日,饿得实在受不了,被梳洗嬷嬷喂过一把甜脯。 他瞧着这些或红或黑、表面还裹着糖霜的酸果有些不敢伸手:“得好贵吧?” “少买些,不贵。” 沈柳这才挑了几样塞嘴里,果脯又酸又甜的很是开胃,本还有点难受的喉咙都好上不少。 见他爱吃,顾昀川每样都买了些,店家拿牛皮纸包好,用麻绳子穿成一串,递到了两人手上。 到家时,已经是申时,远天起一片霞色,很是漂亮。 听见开门声,赵春梅出来迎人。 沈柳有点儿害臊,躲在顾昀川身边不好意思出来,他轻声叫人:“阿娘,我回来了。” 赵春梅忙应了一声,又看去顾昀川,就见他笑着将小哥儿拉进怀里,温声道:“有孩子了,他羞呢。” 有了……一时间,赵春梅欢喜的不知道咋好。 她忙走到沈柳跟前,怕手上冰,搓了好几下才拉过他的手:“冻着了吧,快进屋。” 沈柳脸上红红的:“我穿好多,不冷。” “不冷好、不冷好。”赵春梅喜不自胜,这么多年了,顾家终于要添丁了。 沈柳才嫁进门那会儿,镇子上闲言碎语说啥的都有。 笑话他家高枝没攀上,娶了个没人要的假少爷;说小哥儿不好生养,到时候顾家无后…… 赵春梅全然没听,她就觉得这小哥儿好。 他来家之后,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川儿比往常有生气了,宝妹也和他处得好,到眼下,竟是连娃儿都有了。 她笑起来,她乖儿才不是没人要的哥儿,她乖儿是福星。 拉着沈柳的手,赵春梅又絮叨起来:“天冷了,脚下不能寒着,待会儿娘给你灌个铜壶。” “你本来身子就弱,得好好补补,番柿子牛腩汤成不,酸酸甜甜的,要么就炖个排骨,娘给油都撇干净,不叫你难受。” 沈柳听得耳根热、心里也热:“阿娘我没那么娇气。” “干啥不娇气。”赵春梅笑着道,“得娇气,往后活都叫川儿做,他有的是劲儿。” 顾昀川在后面听得忍不住勾起唇,点头:“阿娘说的是。” 第50章 玉米排骨汤 几人推门进屋时, 顾知禧正坐在床上剪纸花。 嫁妆被面绣好后,小姑娘没事儿做,有心思了就绣绣帕子, 没心思了就在屋里躲懒, 左右阿娘阿哥都惯着, 没人催她做活儿。 见几人都笑容满面的,她伸手挠了挠脸:“阿哥腿咋样了啊?” “快别躺家了。”赵春梅走到床边叫她起来,“去前街买半斤排骨, 今儿个做玉米排骨汤。” 一听吃排骨汤,小姑娘一骨碌爬了起来:“哥夫陪我一块儿去, 咱俩买蜂窝糖吃。” 他俩关系好, 有点啥事都想叫上沈柳。赵春梅拍她屁股:“你自己去, 啥都叫人家陪。” 小姑娘垮个脸,就听赵春梅笑着道:“你哥夫有身子了,外头雪滑, 别叫他走了。” 顾知禧愣了许久,眼见着阿娘、阿哥都笑意盈盈的,她欢欣地看去沈柳:“哥夫有宝宝了?我、我要当小姑姑了?!” 沈柳羞地挠了下颈子, 又轻轻点了点头。 这一瞧,顾知禧简直要欢喜疯了,她鞋也不记得穿,高兴地跳起来:“我要当小姑姑了!” 在这个家, 她向来是最小的,就是哥夫进门了她还是最小的, 眼下竟然要做长辈了。 顾知禧手舞足蹈:“我要给宝宝缝小鞋、小帽, 梳小辫子!到春了带他赶蜻蜓,到夏了给他摘果子!” “好好, 都依你,眼下先把排骨买了。”赵春梅一面给她拿钱,一面把人拉回床上,“穿上鞋,再冻着。” 顾知禧忙点头,趿上鞋就要出门。 赵春梅嘱咐道:“月份还小,不好往外头说。” 小姑娘不住地点头:“阿娘我知道,我嘴可严呢!” 傍晚吃的玉米排骨汤,挑的猪肉厚实的中小排,又并了一些棒骨,放到锅里煨了一个多时辰,骨髓都熬出来了,鲜汤的香味飘了满屋子。 怕光喝汤沈柳胃里腻得慌,赵春梅又做了盘番柿子炒蛋,大火炒出番柿子里的汁水,再把炒好的蓬松鸡蛋花放进去爆香,临出锅前撒上两把青绿的葱花,酸酸甜甜的很是下饭。 以往时候,怕饭菜端出去凉得快,都在灶房里对付一顿,今儿个却早早将炭火盆烧上,将堂屋暖了起来。 寒冬雪后,一家人坐在一块儿吃着热乎饭,唠唠家常,日子流水似的平淡,却让人心里无端的踏实。 临吃饭,知道沈柳容易犯恶心,顾知禧将酱瓜、腌萝卜条、雪里红全装了小碟,在他面前码了一排:“还有啥想吃的就同我讲,我给你弄。” 被这样细致地对待,沈柳耳根泛起红:“这些已经很够了。” 顾知禧点点头,又帮着盛了排骨汤,挑了最好啃的小段排骨,摞了满满一小碗,放到了沈柳面前。 沈柳想着,自己真快被养成小猪了,本来就没啥活儿做,方才连洗菜烧饭也不让,就叫他坐在灶火边暖手,眼下更是了。 家里花钱地方多,排骨价贵,都是省着买,他看着满满一碗排骨,心里都起了皱。 知道小姑娘爱吃肉,沈柳用筷子夹出些排骨放到顾知禧的碗里,小姑娘忙抱着碗躲:“阿娘说你身子骨弱,且得补呢!” “我胃里犯恶心,吃一些就好,剩下的你帮哥夫吃。” 俩人推来推去,顾昀川知道小哥儿是心疼宝妹,他伸手揽过人:“排骨还有呢,够你俩吃的。” 沈柳这才停下动作,点了点头。 桌子下头,顾昀川将小哥儿的手握紧了,用只有俩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柳儿,我就想你吃好睡好,平安顺遂,吃这一锅我都不嫌多。” 沈柳心口子酸软,他轻咬了下唇:“嗯。” 吃着热乎饭、喝着热乎汤,手脚暖和,心也暖和。 饭桌上,赵春梅说起了买牛车的事,昨儿个看了小牛,俩孩子都说好,正好明儿个顾昀川旬休在家,她打算叫上郑家两口,再一道过去看看。 一听这话儿,俩孩子都点头,顾昀川却开了口:“也不是很急,我平日里跟着粮车也挺好的。” 闻声,沈柳皱起眉:“人家粮车装粮卸粮都有时辰,你还得等,再冻坏了。” “我一个汉子,冻不坏。” 顾知禧也急起来:“阿哥,咱不是说好的买牛嘛,这咋又不急了?” 指尖轻搓了把骨节,顾昀川有自己的打算。 家里银钱都有数,为了给他买牛车,得掏出一大笔,到时候沈柳生孩子,花钱的地方多。 赵春梅心思细,瞧出来他在想啥。 她清了清嗓,郑重道:“娘觉得这牛车得买。” 她向来和气,尤其吃饭的时候,鲜少这么一本正经的说话。 几人全朝她看过去,就听赵春梅继续道:“一来这牛还没成年,价钱不会太贵,再者牛车除去接送川儿,待到了春秋还能犁地,最要紧的,等到乖儿肚子大起来了,真有个啥急事儿,咱驾上车就能寻郎中,省下许多工夫。” “一家人说话儿,娘不藏着掖着。”她看去顾昀川,“川儿,娘知道你心里咋想的,想多留些银子,日后也不紧巴。” “买牛车定是好大一笔开销,但咱家不至于揭不开锅,你教书每月都有进项,娘那儿还攒着些,养一个孩子总归是绰绰有余。” “是啊阿哥,咱一家子人呢,肯定能把哥夫和宝宝都照顾得好好的。” 顾昀川垂眸,指头捏紧了筷子,他自知对阿娘和宝妹亏欠太多,少时求学,腿伤治病,到眼下生养孩子…… 赵春梅温声道:“咱一家人,不讲这些。” “就是说。”顾知禧埋头啃了口骨头,小脸儿圆鼓鼓的,“我可是宝宝的小姑姑!” 她笑起来,一家人都跟着笑起来。 捏紧筷子的指尖松了开来,顾昀川点了点头,是啊一家人,又谈什么亏欠不亏欠呢。 * 翌日一清早,郑松石同人借了驾牛车,和顾家人一道去了范家,商量买牛的事儿。 今儿个天气好,一早就出了日头,可山风大,吹在身上还是冷。 担心沈柳身子过了寒气,家里人没叫他出门,又怕他一人待着没趣儿,就叫顾知禧和昨儿个随丘子牛车回来的郑虎一块儿陪着,几个小孩儿猫在灶房里烤土豆、地瓜,倒也乐呵。 几人到时,范家人已经在做活儿了,虽是农闲,可范大还是一早就醒了,家里夫郎身子不好,他先是把铜壶热水换上,又把汤药坐上锅,待听见外面动静时,灶上正在煮蛋。 沈柳给的那小篮子鸡蛋他一个都舍不得吃,学着隔壁婶子用红糖煮上,好给夫郎补身子。 听见有人喊他,忙擦了把手出来瞧。 范大与郑松石并不多相熟,只是提了中间人的名字,彼此都认识罢了。 听人意思是来买小牛的,范大有点儿为难,他搓了把手:“这、这牛有人定了。” “这么快就定了!”吉婶拍了把手,“那给银子没啊?” 范大挠了挠头:“还、还没。” 既然没给银子,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再说人都来了,咋的也得看过小牛再说。 范大领着人进棚子,就见一大一小两头胖牛正在吃草,口鼻喷薄出团团白雾,瞧着很是有生气。 这小牛养得确实好,比同龄的牛都来得壮实。 郑松石走近些,从牙齿到耳朵再到牛蹄……细致看了良久,止不住地点头,这小黄牛待到成年,该是一头很健硕神气的牛。 几人都满意,郑松石问起来:“是谁家定下了啊?能不能让我们同人家商量商量,若是不急买,先让给我们。” 正是农闲时候,还不到用牛耕地,该是不急,而且范大说是定下了,可牛也没牵走,还是能谈一谈的。 范大搓了把裤子,磕巴道:“我、我都收了人家一篮子鸡、鸡蛋了。” 一听这话儿,人堆里的赵春梅出了声:“可是还喝了人家一碗姜汤?” 今儿个她穿得厚实,风帽、项帕都戴得齐全,不怪范大瞧不出来。 一听这声音,范大忙定睛认了认,待看清了,他欢喜起来:“婶、婶子!” 这若说卖牛,范大也知道自己笨口拙舌,拿不定主意,这事儿还得是夫郎来谈。 几人身上带着寒气,怕过给人,在明堂站了好一会儿,才敲门进屋。 屋子里既没烧柴也没燃炭,可冷可冷,床上坐着的小哥儿穿着袄子,戴着棉抹额,怀里抱着个小娃娃。 一头成牛的市价是六到七两银子,农闲或农忙时候价钱有所不同,眼下这时节,牛最是便宜。 因此许多人家不愿意卖,宁可再养上几个月,等到春种时候再出手,能多卖小半两银子。 要不是景哥儿生了娃娃,又亏空了身子,范大是说啥也不肯卖的。 饶是如此,他也是寻觅了几户,瞧着顾家人好,小牛过去了不愁吃饱,才肯点头的。 两边都诚心实意,倒也好谈买卖。 陈景道:“您也瞧见了,要不是日子实在难过,是说啥也不肯卖的。这小牛还有半载就成年了,到时候肯定也有好价钱。” “这是自然。”吉婶点点头,“不过人顾家也确实是诚心来买的,要不然也不可能来回跑了两趟,您就给个实在价,我们心里也好有个数。” 陈景瞧了瞧范大,汉子没言语,只伸手将他的手握紧了。 陈景吸了吸鼻子,又咽了口唾沫,心里有些没底:“五、五两三钱……” 这个品相的小牛,春秋两季甚至能卖到小六两银子。 可他家正缺钱,又赶上严冬,实在不敢漫天要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一小块碎银子 来的路上, 郑松石已经将黄牛的市价大致说了,几人又早听闻范家的小牛养得很好,因此听到这价钱, 皆是一愣。 付银子做主的是顾家人, 大家伙的目光齐齐朝两人看过去, 赵春梅搓了下手,温声道:“买牛是大事儿,我得同川儿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这话说的在理, 顾昀川点了点头。 屋子里都是人,他便拄着杖子同赵春梅一块儿到堂间说话。 方才人坐在一处不多好分辨, 眼下只俩人起身, 范大这才瞧出来顾家汉子是个跛脚, 牛车该是买给他的。 陈景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些紧张,他想着价钱该不是要多了,人家还得商量, 他看去范大,汉子伸手抚了抚他的后背,让他别忧心。 外头起了大风, 刮得门板子啪啪作响,不多会儿,赵春梅和顾昀川便回来了,重新坐到了椅子上。 屋子里静悄悄的, 顾昀川缓声开了口:“我和阿娘商量过了,就按照您说的价钱来。” 这话一出, 陈景长舒出口气, 皱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顾昀川又道:“我瞧您家的牛棚很是结实,是您自己盖的吗?” 一说到牛棚, 范大眼睛都亮了起来,他结巴道:“是、是自己垒的,用、用黄泥和粘土,掺着干、干草,和在一块儿,防、防风还保暖。” 顾昀川思索片刻:“是这样……小牛牵回去后,本打算先安顿在柴房里,但这肯定不是长久之计,我们想在后院儿盖个牛棚,不知道您得不得空。” 盖牛棚和垒鸡窝不同,是份苦差事,就是没日没夜的干,也得小半月。 顾昀川这边要教书脱不开身,郑家叔叔要上工也没时辰,倒不如找范大帮忙,他既垒过牛棚有经验,又爱惜小牛不会偷工减料,是最好的人选。 闻声,范大忙看去陈锦,家里夫郎虽然性子又急又躁,可对他是真心实意的好。 陈景知道汉子最看重家里的牛,若不是想给小牛找户好人家,早早就能脱手了。 他抿了抿唇,轻声道:“你去嘛,左右不过半个月,实在忙不过来,我就麻烦婶子帮忙照顾下实哥儿,该是应付得来。” 范大心里难受得厉害,陈景刀子嘴豆腐心,有脾气了冲他发火他也不觉得有啥,倒是眼下好声好气地说话,他心里绞得慌:“能、能成嘛……” 瞧着汉子满是担忧的脸,陈景心里虽暖和,却还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能成咋办,叫小牛冻外边啊!” 挨了骂,范大也不恼,哄着道:“那、那我早上做好饭再走,不、不叫你饿着。” 这么多人看着,陈景臊得慌:“哎呀知道了!” 范大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看去顾昀川:“我、我帮你垒。” 顾昀川缓声道:“那就这般说定了,等雪化了再开工,正好黄泥、粘土还要准备几日,到时候烦您来家里帮忙,就按照市价算工钱,多多费心思。” 工钱……范大愣了好一会儿,左右邻里做活儿都是主家出泥料,管一顿中饭,他们负责出力气,可顾家竟是肯给工钱的。 既然给工钱,那啥样的劳力找不着,又何必是他这样一个不相熟的庄户。 范大看去赵春梅,又看去顾昀川,心里头说不出的感激,他皱了皱鼻子,哑声道:“多、多谢。” “是我们劳烦了。” * 这几日,因着买了小黄牛,家里起了大变化。 盖牛棚、打车板,缝制放在舆箱里的褥子、软垫,很是忙活。 这垒牛棚得用到不少黄泥、粘土,眼下正值寒冬,又才下过雪,顾家劳力不多,不好上山里采泥料。 实在没法子,只得花上些铜板到泥瓦匠那里买些现成的回来,一听说这些,范大硬是驾着牛车,进山里挖了好几筐子。 那会子,还不到约定好要垒牛棚的时日,赵春梅正在屋里做绣活儿,听见叫门声,她忙出去瞧,就见范家汉子站在大门口,车板子上一筐筐的全是泥料:“婶、婶子,我先运、运过来,过几日好、好用。” 范大怕棉衣脏了不好洗,脱到一边,里头只穿了件厚布短褐,好在他身子骨硬朗,干力气活儿又浑身是汗,倒不觉得多冷。 不多会儿,院子里就堆满了黄泥,赵春梅满眼惊讶:“这些都是你拉回来的啊?” 汉子笑得憨厚:“山、山里头挖的,也好省些铜、铜钱。” 范大做活儿踏实稳妥、不偷懒,牛棚交给他,家里人都放心。 他白里来,夜里走,常常晌午饭扒拉上两口就又到后院儿继续赶工,可垒牛棚急不得,得挖地基和排水沟、竖木柱搭框架,还得夯土墙、编茅草屋顶。 一个人忙不过来,顾家人便都放下了手上的活计跟着一块儿干。 顾知禧垒过鸡窝,夯土墙学得很快,才半日就已经有模有样;沈柳有身子做不得力气活儿,又怕风寒着了,就在屋里编茅草屋顶;赵春梅负责灶火饭食,给大家伙都喂得饱饱的。就是顾昀川和郑松石下工回到家,也会干上一会儿, 本来小半个月的活计,几个人力气往一处使,竟是赶在车厢板子交付之前,牛棚就垒得差不离了。 那日傍晚,范大瞧着垒好的棚舍可是高兴:“现、现下天冷,山风大,吹、吹个三五日就能干透,到、到时候就能使了。” 远山晚霞漫天,和着呼啸的北风,是山里肃杀却温柔的冬景。 顾昀川将范大叫到一边,同他说话儿:“本想着牛棚好不容易盖好,留你吃顿饭,可你家中夫郎等着,我又不好强人所难。” 在顾家干了这般久,俩人慢慢熟络起来,范大知道像他这种苦劳力,平日里是很难同这些读书人有交情的,他本以为顾昀川这人孤高、难相与,却不想竟是个穿着长衫,就同他一道夯土、抹灰的人。 范大搓了搓被风裹的满是裂口的大手,好半天都说不出啥。 顾昀川笑笑,将钱袋子放到汉子手里:“这些日子辛苦你,若来日家里安顿好,你闲下来,我请你吃酒。” 银子的事儿是家里一块儿定下的,范大自山里背了几筐子的土料泥料,他虽从没提过银钱,可这来回一趟少得一天,又凿山挖土,尤其冬日河枯,粘土最是难弄。 沈柳向来心肠软,本还想多给些鸡蛋,可他想着不如给银子,范家真缺东少西了,自己采买就是。 范大捧着那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心里头踏实,他也没拉开来瞧,直接揣进了怀里:“好,等、等实哥儿大一些,您家若、若不嫌弃,我带、带夫郎上门道谢。” “说什么道谢,只管过来串门。” 范大笑起来:“好,串、串门。” 临走前,范大又看了眼小牛,这小家伙倒是心宽,到了新地方能吃能睡,他伸手摸了摸它的圆脑瓜,收拾好工具,背上筐子出了门。 顾家人都出来送他,范大有些不好意思,忙摆了摆手:“外、外头冷,都回吧。” 他拍了拍黄牛肥硕的屁股,黄牛低低哞了一声,抬蹄前行。 待到顾家的房舍越来越远,范大才将怀里的钱袋子掏了出来,灰蓝的布面,连点儿花纹都没有,他拉开抽绳,定睛一看,里头竟是塞了一小块儿碎银子。 他干了八日的活计,按照市价,满打满算不过一百来文,可这里面加上那块碎银子,少得四五百个铜板了。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家里穷得紧,小牛算是贱卖,可顾家却又将这部分差额给补齐了,他眼眶子通红,再忍不住,伸手抹了把眼睛。 * 寒冬时日长,日子虽难熬,可却有盼头。 驾上牛车这一日,全家人都可是欢喜。 舆箱是请镇子相熟的木匠师傅打的,榫卯架起的车骨架,密实不透风,很是结实。 又是用的上好的榉木料子,防风耐潮,仔细些用,小十来年都不成问题。 这几日家里人都忙着搭牛棚,倒是没啥时辰缝软垫,赵春梅就将之前的褥子拿出来凑活着用,铺了好几层,倒也厚实软和。 吉婶又送了条盖被,虽都是拆的家里用旧了的褥子、被子改的,可是棉花重新弹过,盖在腿上扛风又保暖。 从家到书塾这一路时辰虽不很久,却得过土道、石子路,很是颠簸,沈柳有了身子,还是小月份,不好冒着寒风送人,今儿个驾车的活计就落在了顾知禧身上,小姑娘自小跟着赵春梅春耕秋收,驾牛车可谓得心应手。 院子里,小哥儿丧着个脸,不多高兴。 自家夫郎是个藏不住事儿的性子,顾昀川瞧着他委屈巴巴的模样,满眼的心疼。 第52章 糯米腊肉饭 顾昀川知道沈柳想来送他, 将人搂紧了:“相公又跑不了,送与不送还不都是你的。” 沈柳听得脸红,头埋在他胸口:“可这是头回驾牛车, 我想去。” 大手摸了摸小哥儿平坦的腹部:“等生了, 日日叫你送, 又不急这一时半会。” 因着怀了孩子,沈柳脾气变了许多,以往鲜少闹气, 眼下却总也忍不住,有点不如意就皱巴起脸, 可顾昀川从没恼过, 只搂着他温声哄。 小哥儿气了不多会儿, 就觉得自己过分,男人一面要教书,一面还得照顾他的情绪, 他咋能这么不懂事。 沈柳哽咽起来:“我、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总忍不住发脾气。” “哎呦怎么还哭了,那相公哪还有心思教书, 只管惦记着你了。” 顾昀川笑着亲他,从发顶到额头再到脸颊,最后是他发红的眼睛:“又不怪你,有了身子是爱哭, 可我不在家时也想你开开心心的。” 沈柳忙抹了把眼睛,瓮声瓮气道:“我听话儿, 再不哭了。” 小哥儿本来就乖, 饶是发脾气也是小猫挠似的不多疼,有时候不小心挠狠了, 满心后悔地认错,让人心里软乎乎的。 “我柳儿真乖。”趁人不注意,顾昀川忙在沈柳嘴上偷亲了一口。 小哥儿一愣,耳根连着颈子红起一片,他小心翼翼地瞧了瞧边上的人,全都见怪不怪地捂着嘴乐。 赵春梅道:“时辰差不多了,再不走该不赶趟了!” 沈柳这才依依不舍地扶人上了车厢,顾昀川将杖子放好,伸手揉了把小哥儿的脸蛋,软声道:“走了啊。” 沈柳点了点头:“早些回。” “知道。” 今儿个顾知禧驾车,赵春梅怕她冷着,给她怀里揣好铜壶,又叫穿了两件袄子,戴好棉风帽和兔毛项帕,裹得严严实实的才放心。 顾知禧挥了挥手同人作别,轻甩了下小鞭,小牛哞了一声抬起蹄子,车轮滚动,缓缓前行。 清晨的日光稀薄,山风袭来,还是有些冷,车尾的铜铃轻轻的响,顾知禧实在忍不住了:“阿哥,我知道哥夫好看,可你也太腻歪了。” 舆厢里,郑虎不住地点头,顾昀川伸手撸了把他的圆脑瓜,隔着车板子对顾知禧说:“你早些嫁人,也省得一天到晚想些有的没的。” “这就嫌我了!我哥夫可舍不得我呢!”小丫头怪声怪调地哼哼,“我才不成亲,我还得养宝宝呢! “我看你是想和宝宝玩儿吧。” 几人说说笑笑,这一路倒也欢快。 只是苦了郑虎,昨儿个让背的诗文还不多熟练,才看上两眼,就又忍不得和顾知禧笑闹了起来。 到书塾时,时辰还早,日头才升到山巅,金芒灿灿。 因着昨儿个同季舟野知会过,停下牛车,就见他正站在门口等。 见了人,顾知禧跳下车板,项帕有些累赘,她往下拉了拉,仰头同阶上的年轻人说话:“可是季公子,我是顾昀川的妹妹,昨儿个他该是同您说过的,这牛车平顺都放在哪儿啊?” 小姑娘娇憨可爱,眼睛又大又亮,一霎间与多年前重叠在一起。 季舟野整个人都定住了,手心掐得紧紧的,心口子怦怦直响,这个妹妹……他见过。 * 下过几场大雪后,进了四九天。 老话说三九四九冻死狗,这是一年当中最冷的时日,再过小半月就是年节,彼时开了春,日子就好过了。 沈柳的肚子已经四月余,慢慢显怀,过了早先的恶心泛酸,胃口都好了不少,平日里能吃能睡。 顾昀川乐得见他多吃,每每散学回来,都会带些吃食,干炸小麻花、芝麻糖饼、绿豆糕……一家人坐在一块,边吃边唠唠贴心话儿,心情都畅快许多。 今儿个天阴冷得厉害,北风呼啸山野,地上都结着厚冰,脚踩上去嘎吱作响,正到了吃腊肉糯米饭的时候。 将糯米、腊肉和菜蔬放在一块儿蒸煮,既滋补又健脾胃,临出锅前浇上些陈黄酒,很是暖身。 胃口好了后,沈柳闻见油腥也不多想吐了,阿娘和宝妹怕他猫在屋里憋得慌,就叫着一块儿烧饭。 重活不让碰、累活不叫干,真到他手上的活计少之又少。沈柳便搬搬柴、烧烧火,干些力所能及的碎活儿。 糯米是今儿个一早就用冷水泡上的,眼下米粒发白,指尖一掐,轻易就断开了,沈柳走到水缸边,打算舀瓢清水洗干净。 近来他被照顾得仔细,就连晨起喝水,阿娘都会往他的小碗里放些红枣枸杞,连日里补着,他好像长胖了些。 肚子大起来了,不好弯腰,沈柳略略侧过身子,正要伸手,就被顾知禧拦下了:“哥夫你坐着,再抻着腰。” 沈柳也些不好意思:“这啥活儿也帮不上,怪没用的。” “你这说的啥话呀。”顾知禧将水舀好,顺道就把米洗上了,“怀孩子那么累,你日日躺着都成。” 沈柳挠了挠脸,脸都红了起来。 以前在他们村子,不论是妇人还是哥儿,怀孩子都不讲究,别说三五月正常做活,就是快到生了,有些还在菜地里耕种,农忙那几月,净有赶不及时,把孩子生在地里的。 可他除了吃得胖乎,倒是啥活儿也帮不上。 赵春梅笑着道:“身子骨结实了,生娃娃就有力气,又不是叫你干力气活儿的,快坐下歇歇。” 沈柳听话儿地坐到小板凳上,屋里还没开灶火,他却一点儿也不冷,不由得摸了下厚实的棉袄。 先前阿娘给他缝袄子时,怕他长高长胖不够穿,多留出了一小截布边,压平实了缝到了里头,前几日他拆了开来,棉花拍了拍很是蓬松,可那条印子却深。 指尖轻摸了摸,沈柳瞧着阿娘和宝妹忙碌的身影,心口子可是暖和。 日头缓缓西沉,过了申时中,顾知禧得去接人了。 路程不长,早一趟晚一趟,时间也充裕,有时候她想在周遭逛逛,就先将牛车放到书塾后院儿停着,有时候直接驾车回来。 顾知禧把洗好的腊肉放到案板上,擦了把手:“还有啥要做吗?” 瓷碗里的冬菇正醒好,干瘪的菌盖缓缓舒展成伞状,赵春梅用手抓干水份,拿到案板上和洗净的腊肉一并切成小碎块儿,她笑着道:“你去吧,剩下的娘来。” 小姑娘点了点头:“那我可走了,到家就等着吃饭了。” “好,到家咱就吃饭。” 灶房门被轻轻关起来,眼见着准备的差不离,沈柳将灶火烧上,嗡地一声响,火苗跳动,他忙将干枝子塞进灶膛里,见火势大些,又添上两把柴。 赵春梅让他搬上小凳子坐远些,省得一会儿油星子崩了衣裳。铁勺挖了块膏白的猪油,贴着锅壁敲进锅底,呲啦声里,猪油慢慢化开。 赵春梅下入姜丝爆炒出香味,放入沥干水份的糯米,翻炒至表面油润,再添入切好的腊肉段、香菇碎…… 这时候,糯米腊肉饭就已经很香很香了,沈柳在边上瞧着,不住地咽口水。 赵春梅瞅着他乐呵:“香迷糊了?还得有一会儿呢。” 用葫芦瓢舀上清水,将将没过炒透的糯米,再沿锅边铺上一溜红枣干,用锅盖盖严实了,转成文火慢烧。 为免糊底,得时不时地转一转锅,差不多小半个时辰,糯米饭就煮好了,顾知禧和顾昀川也回来了。 盛出来前淋上小半匙的陈黄酒,米粒便油润弹牙,腊味沉入饭里,很是驱寒气。 又转了两下铁锅,听着噼啪的烧柴声,赵春梅将锅子放平整,轻擦了把手。 见沈柳在边上乖乖坐着,她也拉了张小凳子坐了过去。 窸窸窣窣声响,赵春梅自怀里掏出个小物件,轻放到了小哥儿的手心里。 沈柳定睛:“阿娘,这是啥呀?” 赵春梅眉眼弯起:“护身符,前儿个去求的,还开了光呢,你有身子了,娘想着这个能护你周全。” 红布袋子上用金丝绣着祥云福禄,轻轻拉开抽绳,里头是刻了经文的桃木小牌,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沈柳瞧了好一会儿,指尖摸着桃木牌,心口子热乎乎的,他忍不住挽起赵春梅的胳膊,轻轻蹭了蹭:“阿娘你真好。” 他虽有些小迷信,但也知道有些事是求神拜佛也无用的,可这世上有人这般珍视他、惦记他,他说不出的窝心。 赵春梅忙想躲:“娘身上都是油烟,再脏了你衣裳。” 沈柳摇摇头,挽得更紧了些:“阿娘身上的味道……我喜欢。” 第53章 黄酒暖身 不多时, 门外便传来了动静,瞧这样子该是回来了,牛车停下后, 通常会先送郑虎回家, 再开大门进后院儿。 沈柳不自觉地站起身, 赵春梅知道他要迎人,俩人都成亲这般久了,顾昀川出门在外, 他都惦记。 赵春梅跟着起来,伸手将小哥儿的袄子拉拉紧:“想去就去, 走慢些。” 沈柳笑着应声, 推门出去。 冬时天黑得快, 日头下了山,远天夜色如黛。 他快走了几步,将门闩拉开, 一抬头,就见顾昀川正站在外面。 因着坐了牛车,不消再风帽、项帕裹得严实, 男人只穿了件靛蓝棉袍子,他虽跛脚,可人却挺拔,不说话时眉目清冷有些严肃, 可一瞧见沈柳,整个人都春风化雨般柔和下来。 沈柳没读过书, 形容不出那感觉, 只每每瞧见,都心口怦动。 “这么冷还出来。”坐了一路牛车, 身上很是暖和,顾昀川将小哥儿的手握紧了,“和阿娘做好饭了?” “在锅里闷着,就等你俩回来吃了。” 俩人越说越有话儿,门边的顾知禧等得急了:“阿哥、哥夫快让让,我把牛车先驾进来。” 顾昀川拉着沈柳往边上站了站,让小牛先进院子。 灶房门半开着,糯米饭的香味顺着长风飘了过来,沈柳将大门关严实、插上门闩,笑着道:“今儿个做糯米饭,打了半坛子黄酒,待会儿你喝些吗?” 天冷风也冷,小哥儿脸上红通通的,偏着头不敢瞧他,顾昀川多聪明的人,一眼就瞧出来他在想什么。 自打沈柳有了身子,俩人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实在忍不住……可到底不尽兴。 眼下已经四个多月,该是能同房的,顾昀川抿了抿唇,忍不住凑近些:“不怕腰疼了?” “那、那你轻点。”沈柳眼睫抖得厉害,俩人没成婚前,他就惦记顾昀川长得好看,眼下日日睡在一起,抱着、亲着……他早忍不住了。 顾昀川轻笑起来,同他耳语。 拂来的气息毛茸茸地挠人耳朵,男人的声音再好听,也架不住说出的话羞人。 沈柳眼尾飘红,咽了好几口唾沫,才轻轻点了点头。 顾昀川微怔,他夫郎向来脸皮薄,好些时候都不情愿。 方才他也不过是随心一说,沈柳竟然答允了,他喉咙有些发紧,指尖用力摩挲了下骨节,心猿意马的连饭都不想吃了。 …… 堂屋里,豆大的烛火轻轻摇晃。 怕糯米饭盛出来凉得快,赵春梅干脆连着铁锅一道搬去了屋子。 今儿个天冷,饶是不下雪,那寒气也从地底下往上反,冰得人脚底疼。 屋里早早烧上了火盆,虽然烟味大,却暖和了许多。 打开锅盖子,浓郁的饭香扑面而来,腊肉虽然泡过小半天的水,可足量的盐巴已经进到了肉里,搭配上冬菇、红枣,随着热锅热油的蒸煮,一股子诱人的咸香。 临出锅前放上一把烫熟的白菜芯,再淋上酱汁、黄酒,那滋味香掉眉毛。 赵春梅用勺子轻轻翻拌,最下头的糯米饭焦成了金黄的锅巴,猪油浸在里头,又脆又香很有嚼劲。 顾知禧早都饿了,眼下瞧见饭,忍不住抿了抿嘴。 赵春梅先给她盛满:“宝妹近来辛苦,宝妹先吃。” 顾知禧捧着碗,嘴上说着“不辛苦、不辛苦”,可那眼神全然在饭上呢。 沈柳瞧着她笑,把拌好的雪里红往她面前挪了挪:“配着吃,省着腻心。” 小姑娘嘴里塞得满满的,没法子说话,就点头嗯嗯啊啊的应声,她向来不挑食,瞧她吃饭让人可是有食欲。 因着做糯米饭,打了半坛子的陈黄酒,方才只用了小半勺,还余下不少。 赵春梅看向顾昀川:“喝些黄酒暖暖身子。” 顾昀川不动声色地瞧去沈柳,小哥儿闷头吃饭,都晓得边上的男人在看他,那灼灼的目光烫得人脸疼。 饭桌下头,他伸手捶了他一下,啪的一声响,动静虽不多大,可顾昀川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赵春梅看向俩人:“你少欺负我乖儿,人怀着孩子呢。” “是是。”顾昀川笑着应声,将酒碗递了过去。 倒酒声雨水似的淅淅沥沥,沈柳却听得耳朵都红了起来。 赵春梅同顾昀川道:“喝些暖暖身子就是,别贪多,要么夜里难受再闹着夫郎。” 顾昀川拿起酒碗轻轻抿了一口,黄酒温过,入喉绵长,又辣又醇,不多会儿身上就暖和了起来。 他看了看沈柳,又看去赵春梅:“阿娘放心,夜里……我定把他照顾得好好的。” 吃过饭,天色都黑透了。家里人先后洗漱好,早早回了卧房。 屋子里烛火一盏,映得墙面斑斑驳驳。 从前两人云雨,多是黑灯后的心照不宣,耳鬓厮磨、水到渠成。 可今日是早早提过的,因此越到夜深,越有些情难自抑。 沈柳将发间的银钗抽下,用手松了松头发,缓缓,又黑又密的长发披散到肩膀上,将他泛红的小脸儿遮住些许。 顾昀川仰靠在床栏上,因着喝过酒,整个人都散着热气,他虽只着里衣,可还是觉得热,伸手拉了拉衣襟,好整以暇地看着沈柳。 那一双眼又黑又深,像是望不见头的长夜。 沈柳才对视上就和被野火烧到一样偏开了头,他咬了咬唇:“相公……” 顾昀川勾起笑,喉咙滑滚:“这还远远不够啊。” 沈柳急得满脸通红,绞紧了指头,他在这事儿上向来被动,如今要他诱/人,他根本做不来。 小哥儿深吸了口气,豁出去了似的撩开衣摆,拉住男人的大手,放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顾昀川的目光随着指尖下移,到小山包似的微微隆起的腹部,他骨节分明的大手缓缓摩挲,这里头……是有着两人血脉的孩子。 也不知道触动了哪条经脉,顾昀川感觉口干舌燥,胸口的热气不住地升腾,他忙偏过头吹熄了烛火。 甫一进到黑暗里,沈柳怔了怔,小声道:“这、这便行了吗?” 顾昀川往下压了压难耐的燥火,哑声道:“夫郎若还嫌不够,明儿个再来。” “够、够了。”沈柳掩住脸,“你轻一些。” 男人没说话,回应他的只有漫漫长夜。 * 岁寒时节,日子缓缓又叠叠。不经意间,便到了岁末。 几日前,书塾放了年假,结算了腊月的工钱后,真就按约发了半扇猪肉。 拎回家那天,顾知禧早早就在院里喊起来了。 赵春梅出来一瞧,眼睛都笑弯了,直说:“这下好、这下好,过年不愁吃肉了。” 她细细盘算着年菜,左右天冷了肉不怕坏,一家人都不亏嘴。 第54章 全然不在意 顾昀川赋闲在家, 从周儒芳那里接了些写字的活计。 适逢年节,许多人家要写贺辞,他挑了些濡润高的, 多少补贴家用。 近来天都不太好, 日头很是稀薄, 书房里更是冷清。 顾昀川向来火气足,往日寒冬最多灌个铜壶暖暖手,眼下沈柳在, 怕他受寒,就将火盆烧了起来。 书卷喜温, 怕烫卷了边, 他将架子上的厚本子都收到了一块儿, 拿个木头箱子装好,放到了角落里。 已经小五个月,沈柳的肚子愈发大了, 尤其这几日,孩子长得很快。 前儿个夜里,竟还起了胎动, 像是睡足了日头,顶新奇地动动手动动脚,很是闹人。 怕木头椅子坐着累腰,阿娘和宝妹给铺了厚实的褥子, 又放了个软和的棉花枕,不论沈柳坐躺着, 都不难受。 男人在一旁写字, 他就拿了针线小筐子缝缝绣绣,日子过得虽然平淡, 可却和冬日盼春朝似的有盼头。 写了不多会儿,外头就起了敲门声。 “来了。” 沈柳应了一声,正想起身开门,顾昀川搁下笔缓声道:“你别动了,我来开吧。” 大手扶着桌面站起身,缓慢绕过桌边,没急着开门,先将沈柳身上的小毯子掖了掖,外头风大,怕人冻着,他照顾得很是细致。 沈柳笑着道:“我穿得厚呢,不冷,待会儿人该等急了。” 肚子越来越大,系带的袄子、棉裤就勒得慌了,新做一身棉袍子又穿不了多久,干脆就穿了顾昀川的旧袍子。 旧衣裳再是晒日头、敲棉花,也不如新袄子暖和。 赵春梅怕沈柳冻着,拆了两床褥子合到了一块儿,给新缝了一条毯子,平顺里盖身子盖腿都暖和。 顾昀川咋瞅沈柳咋喜欢,他性子沉稳,许多话不愿意讲。 可眉目里的温情又如何都藏不住,伸手将小哥儿的长发拨到耳朵后,缓步开了门。 屋外天风大作,卷着山里的寒气,将干秃的树枝子吹刮的唰啦作响。 赵春梅和隔壁的吴婶子正站在外头,脚边上是家里的黄狗来福,瞧见了沈柳,来福的耳朵都立了起来,朝着他小声呜汪。 瞧见“小友”沈柳也很欢喜,坐起来朝它招手。 来福滴溜着黑眼珠看向吴婶子,婶子又看去沈柳:“怀着孩子呢,碍事吗?” “已经坐稳了,不碍事。” 闻声,来福爪子刨了刨地,摇着尾巴进了门。 家养的狗子向来聪明,似乎知道沈柳有了身子闹不得,乖巧地趴到了他脚边。 今儿个吴婶子过来,是想请顾昀川帮着写副联子。 马上就到过年了,家家户户都贴对联、福字,求个平安顺遂。 住得近些的人家就带着红纸,请顾昀川帮着写副字,有时候拎上一小篮子花生,有时候带上几颗白菜芯,全当是谢礼。 屋子里炭火声噼啪、墨香正浓,吴婶子搓了搓手:“眼下方便吗?要么我等会儿再来。” 顾昀川请人进门:“方便的,外头冷,进屋里说吧。” 写副联子用不了多少时间,况且纸墨都是现成的,他坐回桌案前:“婶子,想写什么样式的?” “我也说不好。”吴婶子笑笑,“左右是吉利话。” 顾昀川点点头:“那我就照寻常的迎春、送福写了。” “哎好好。” 不多会儿,红纸上笔走龙蛇。 墨迹未干,得晾上一会儿,趁着工夫,顾昀川又帮着写了几张福字。 屋子里暖和,来福都有些困了,脑瓜枕着毛爪子,呲牙咧嘴地打呵欠。 吴婶子瞧着沈柳隆起的肚子,感叹道:“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川子才成亲,一转眼娃娃都有了。” 赵春梅笑起来:“是川儿有福气,别家夫郎少得三五年才能抱上孩子,你说说,才小半年就有了。” 吴婶子跟着点头:“你也有福气,这么快就做阿嬷了,到时候娃娃生下来,你可有得忙呢。” “忙点好,忙点日子有盼头。” 吴婶子瞧了瞧人,又凑到赵春梅身边小声道:“你家找房婆子瞧过没,她看肚子可准呢。” 赵春梅不动声色地躲开了:“有啥好看的,不管是小子、闺女还是哥儿,都是顾家的后,我都喜欢。” 片刻后,墨迹便干透了,顾昀川道:“婶子您瞧瞧,这样可行?” “哟,写得真好,比闹街卖的都漂亮。”吴婶子接过对联纸,“可谢谢川子,帮了婶子好大的忙。” 又寒暄了几句,吴婶子得回了,临出门前,扭头叫了声“来福”,屋子里舒坦,大黄狗不情不愿地爬起来,蹭了沈柳两下,跟着出了门。 门轻轻合上,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只有烧炭声噼啪作响。 外头风大,门得插上才不容易被吹开,顾昀川关严实了,才返身回来。 临到桌边时,沈柳伸出手将他的手握住了。 男人停下步子,转头看去小哥儿,温声说:“怎么了?” 沈柳扶着肚子坐坐正:“没啥,就想摸摸你。” 顾昀川眉目温柔地笑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却听小哥儿轻声道:“昀川,万一怀的是个小哥儿……咋办啊?” 顾昀川微怔:“小哥儿有啥不好吗?” “你一脉单传,顾家……” 顾昀川轻轻笑起来:“又如何呢?” 他看向沈柳,不由地想着他年少的时候,该也是乖巧又可爱。 可是小子还是哥儿……两人在这件事儿上似乎从来没有深刻的聊过,他以为心照不宣,其实小哥儿一直有顾虑。 他干脆将椅子拉了过来,坐到了沈柳的对面,握紧了他的手。 “有些话我不想说,是觉得难为情。”顾昀川仓皇地笑了笑,“可若是夫郎不安心,我说与你听,该也是没什么的。” 他才摔伤那些日,确是如何也想不通,也确是几不欲生。 阿娘和宝妹日日都哭,恨不能代他受苦,哭的他心烦,也哭的他悬崖勒马。 “我一个汉子,一死了之是痛快,可阿娘和宝妹定是活不好的。” 顾昀川笑笑:“你也知道,我身有婚约,可这副残躯又如何与人坦诚相待。” “我意图退婚,阿娘都随我。” “她那时候是向神佛起过誓的,只要我肯好好活着,成婚与否、有无所出……她全然不在意。” 见小哥儿一脸傻乎乎的,骨节分明的大手摸了摸他日渐丰腴的脸蛋儿:“你不是说阿娘给你求了护身符吗,你打开看看。” 沈柳不明所以,却还是听话地伸手进怀里,将个红布金丝绣线的小袋子掏了出来。 顾昀川接过来,轻轻拉开抽绳,竟见这里头还放着个圆乎乎的东西。 轻轻倒在掌心,是之前他给沈柳的那枚放在饺子馅里的铜钱,小哥儿很是爱惜,用红绳缠好了,和护身符放在一块儿。 顾昀川笑起来:“这么宝贝啊?” “相公给我的。” 小哥儿实在太乖了,顾昀川喉结滑滚,忍不住亲了亲他的脸颊,又拿起那枚桃木小牌,指着上面的经文给他看:“庙里的东西都是骗人的,偏偏阿娘最是相信。” 他腿伤那会儿,赵春梅成日里叩拜,磕的额头一片乌青,求着哪位菩萨显灵,好让他好起来。 “好些人家求着生小子,就在这地方画个符,你瞧瞧阿娘可给你画了?” 沈柳细细盯着那小木牌,摇了摇头。 “阿娘说不在意,是真的不在意。”顾昀川笑着看向沈柳,“不过你个小迷信,护身符还真日日揣在怀里。” 指尖轻轻摩挲着小木牌,沈柳抿了抿唇:“我以前是不多信,可听你说了,倒觉得阿娘拜的菩萨可灵呢。” “如何灵了?” 沈柳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你真的好起来了啊。” 求着哪位菩萨显灵,好让他好起来…… 你真的好起来了…… 顾昀川怔忡,耳中嗡的一声响。 第55章 夜里怕黑 犹记得几年前寺庙供香, 顾昀川与位高僧有过一面之缘,老和尚说他天资聪慧,却佛性甚钝, 那会子他虽面色无异, 可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 如今想来, 他确是榆木脑袋。 原来阿娘日日所求的,并非他五体健全、金榜题名,不过一个好好活着。 后来她去庙里上香少了, 也并非看开了,而是得偿所愿了。 顾昀川垂眸笑起来, 不自觉的红了眼睛。 沈柳瞧着他, 轻扯了扯他的袖子:“昀川, 你怎么了?” 顾昀川看过去,大手摩挲着小哥儿的颈子,浅笑道:“没什么……夫郎说的对, 这菩萨确实灵。” 沈柳眉眼弯弯笑得娇憨:“我就说吧,可灵呢。” * 冬日之终,春日之始, 转眼到了除夕。 都说年节得团圆着过,可顾家亲戚少,许多都不联系了。赵春梅虽与几个兄弟还有往来,但山高路远, 来回一趟不容易,也没法子团聚。 一块儿过年的人虽少, 可一家子相亲相爱, 才是最大的团圆。 这一日,镇子上可是忙活, 家家户户都在迎新春,贴对联、福字,祭灶王、做年菜…… 顾家也不例外,日头才跃出山巅,赵春梅就和顾知禧出了门,去山里头拜坟。这几日家里人一块儿折元宝,俩人拎了满满两筐子。 按道理说,祭拜先祖最该家里汉子出面,可顾昀川恰是祭祖返途时摔伤的,赵春梅心有余悸,不叫他再上山,再者沈柳有了身子,怕山里东西不干净冲撞了,也没叫跟着。 俩人就留在了家里,一块儿到灶房熬浆糊,贴福字。 烧柴声噼啪作响,顾昀川换了个小锅子,将面粉水坐上了灶。 沈柳搬了把小凳子坐在灶膛边,自打有了身子,他就可喜欢闻灶火烧焦的味道。 顾昀川拿着筷子拌了拌,不多会儿面粉水就熬成了浆糊,一股子麦子的清香。 他低头看了眼小哥儿,就见他闭着眼睛捧着脸,跳动的火苗映得他白净的小脸儿暖黄暖黄的,他轻声道:“坐远些,再烫着。” “坐远就闻不见柴火味了。”沈柳眉眼弯弯,伸手指了指肚子,“他喜欢闻。” 顾昀川本就拿他没法子,近来又多了个娃儿,他笑着叹气。 眼见着面粉水熬成了浆糊,用筷子使劲儿搅了搅,拿到灶台上晾凉。 顾昀川走到沈柳身后,小哥儿头都没回,往后靠了靠。 知道男人站不稳当,他没敢用力,可后背贴着,就觉得心安。 大手擦着耳边贴过来,隔着沈柳的小手,顾昀川包住他的脸颊:“夫郎陪我贴春联吗?” “肯定的呀。”沈柳仰头瞧他,“我还是头回贴呢。” 以往家里头穷,饭都吃不饱,更别提买红纸写福字了。 顾昀川有些好奇:“那以往年节你都做些什么?” 沈柳想了想:“日子苦,一年到头吃不到啥,但是过年阿娘会给做青菜瘦肉粥。” 顾昀川想起他才进门的翌日清晨,早早起来给一家人做了青菜粥:“就是你做的那种吗?” “嗯,那会子你说要带我去苏家,我可害怕了,想着该不是要退婚吧。”他鼓了鼓脸,“我好不容易成亲了……家里人都不知晓,我就想着吃回阿娘常做的菜粥,全当是给我送嫁了。” 顾昀川听得心疼,那会子他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气得头痛,口不择言。 想来沈柳只会比他更难受。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却听沈柳笑着道:“我阿娘要是还活着,知道我嫁了个你这样的相公,肯定做梦都要笑醒。” “我这样的……是什么样的相公?” 后背贴着男人的腿,热乎乎的,沈柳歪着头嘿嘿地笑,他不好意思讲,岔开话头:“咱俩去贴对联吧。” 顾昀川笑着应声:“好。” 开了灶房门,疾风惊掠而来,刮得人脸疼。 顾昀川正想去房里拿棉帽,沈柳嫌麻烦:“一会儿就贴好了,不碍事。” “那你站在门里等,避避风。” “好。” 大门外头,许多人家正在贴对联,有些联子还是顾昀川给写的,见着俩人出来,都出声问候几句。 顾昀川笑着道:“阿娘和宝妹去上坟了,晌午就回。” “差不多六月份生。” “已经不怎么吐了,睡得也好。” 边上婶子直点头:“你这相公做得真好,啥都清清楚楚的。” “可不咋的,哪像秋实他爹,都到生了还迷迷糊糊的。” 沈柳站在门里面,风吹不着他,疏散的日光落在顾昀川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映得男人谪仙似的好看。 小哥儿瞧得怔愣,直到顾昀川出声叫他,他才回过神来,忙走到外面,门上贴了对联、福字,还是用洒金红纸写的,很是喜庆。 沈柳捧着浆糊碗不住地点头:“好看,相公可真厉害。” “这就厉害啊。”顾昀川本不是个多爱显摆的人,可听见沈柳夸他,忍不住勾起了唇边。 俩人又把屋门上的福字、门神贴了,不多会儿,赵春梅和顾知禧也回来了。 隔着老远小姑娘就喊了起来:“阿哥、哥夫把春联贴上了啊,喜气洋洋的。” “是好看,都有年味了。”赵春梅进门,笑着道,“今儿个晌午吃简单些,咱晚上守岁吃年夜饭,娘买了条鱼呢。” 顾知禧笑眯眯地抬了抬手,肥鱼用草绳穿着,活分地甩了甩尾巴:“年年有余。” 风吹云走,时辰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傍晚,日头偏西,远天起了霞色。 灶房里很是热闹,一家四口一块儿忙活,赵春梅收拾草鱼、顾知禧洗菜切菜、顾昀川烧水热锅、沈柳拿碗筷打下手。 唠唠嗑、做做活,其乐融融的。 因着沈柳怀了孩子,赵春梅担心他瞧见杀鱼害怕,拿到后院杀好了才端进灶房。 今儿个做清蒸草鱼,葱姜蒜切的细碎出汁,塞进鱼肚子里腌制去腥,赵春梅浇了些黄酒,用手抓匀,看向沈柳道:“乖儿,今儿个除夕呢,你老家有啥说法不?” 沈柳自筐子里拿出几个鸡蛋,不多明白阿娘的意思。 “都是自家人娘就直说了。”赵春梅温声道,“折的元宝还留了一筐子,你回不去家……夜里叫川儿陪你拜一拜啊。” 闻声,沈柳怔忡,眼底骤起了一片红。 沈家四口,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今儿个除夕他回不去家,本打算趁着夜黑,点上三柱香遥祭叩拜,也算尽过孝心,却不想阿娘比他想得更周全。 沈柳抿了抿唇,喉咙口子发堵。 顾知禧瞧出来他想哭,忙笑着逗他:“哥夫是怕夜里头黑吗?要是不放心阿哥陪着,我陪你吧。” 沈柳笑出声来,可眼底却起了泪花。 第56章 岁岁有今朝 年夜饭很是丰盛, 家里杀了只鸡,连带着买回来的草鱼和顾昀川书塾给的半扇猪肉,可谓荤香满桌, 年味十足。 烧柴声噼啪作响, 两个灶眼全开了火, 一边蒸着肥鱼,另一边赵春梅打算将红烧肉炖上。 猪肉是挑的肥瘦相间的猪五花,赵春梅用刀背刮干净猪皮上的毛茬, 在案板上切成均匀的四方块儿。 冷水下锅焯出血沫,用木勺撇干净后, 再将煮得发白的猪肉块儿捞进瓷碗里沥着。 做红烧肉得先调汁, 汁水调得好, 炖出来的肉就又鲜又香。 柴烧得正旺,锅底已经红透了,赵春梅拿勺子挖了一片薄薄的猪油, 贴着锅壁啪地一声敲进锅里。 先放老冰糖炒化,再把花椒大料倒进锅里炸出香,花椒大料价钱贵, 寻常时候都舍不得买,今儿个过年,才叫顾知禧上铺子里称了二钱。 灶间烟火缭绕,猪油裹着花椒迸出香味, 赵春梅赶紧加了一碗热水,待到表面沸起了泡, 用木勺子轻和了和, 红烧汁就熬好了,倒进小碗里备上, 该烧肉了。 锅子也不消洗,直接烫一小块儿猪油,放葱姜蒜、辣椒炒出香味,再将焯好的猪肉块儿倒进锅里。 倒入方才调好的红烧汁,再淋上酱油、陈醋、陈黄酒,那股子酱香的鲜甜气,顺着腾起的烟雾飘的满屋都是。 红烧肉得慢火熬汤,大火收汁,因此汤水得放足了,赵春梅加了一瓢子清水没过肉面,想起方才盛红烧汁的碗里还留着些福根,可不能浪费。 用葫芦瓢舀了小瓢清水进碗里,来回晃晃把碗壁上的汤汁都摇晃下来,倒进了肉锅里。 红烧肉且得熬呢,待到汤水都熬干,全都浸透到五花肉段里,浓油赤酱的滋味鲜香,肉块儿又软又烂,肥而不腻。 配上家里腌制的酸辣萝卜丝,再来上一口香喷喷的白米饭,喜欢这滋味的再浇一勺汤汁到饭上,那味道香的简直像踩在云朵里。 顾家人口少,年菜不算多,却都味道鲜绝。 趁着端菜的工夫,堂屋里燃上了炭火,比起烧柴,炭火暖和还不易起烟,但是要价实在太贵,一小盆子的灰炭就快顶上小半袋子的米,今儿个难得奢侈了一回。 堂屋里早早布置妥当,门上贴着红福字,边柜上放着几个瓷盘,上头盛着胖乎乎的圆白糕饼、喷香的炒花生和麦芽糖。 圆桌上年菜摆得满满当当,中间是清蒸草鱼,红烧肉、干炸肉丸子、清炖鸡汤,围着荤菜排开的是七宝羹、开年五辛盘,并一坛子屠苏酒。 屋子里暖烘烘的,饭菜的香味萦绕满堂。 一家子围着桌子坐好,赵春梅笑着道:“今儿个除夕,明儿个就到春了,咱家又过了一年。今年可是翻天覆地,川儿成亲了,又和乖柳儿有了孩子,宝妹也越来越懂事了,咱家还养了鸡、养了牛……” 她搓了搓手:“哎哟娘不咋会说话儿,川儿来。” 顾昀川缓声接道:“愿咱家和睦顺遂,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赵春梅笑着点头:“好,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正说着,顾昀川将两个缎面的钱袋子拿了出来,轻轻放到了赵春梅和顾知禧面前:“这是我和柳儿一块儿准备的过年喜钱,希望来年阿娘身体康健、宝妹越来越漂亮。” “喜钱?”赵春梅伸手将钱袋子拿了起来,里头鼓鼓囊囊的,她看去俩人,“这才买了牛车,你俩还有啥钱啊?” 沈柳道:“我俩有呢,再说平日里都是吃家里,也用不着啥钱。” 买牛车确是花了不少,可顾昀川教书有工钱,年前又赚了些濡润,俩人没什么花销,都攒下来了。 他抿唇笑了笑,轻声道:“钱不多,图个吉利,多谢阿娘和宝妹这么照顾我俩,也希望咱家越来越好。” 顾知禧今儿个穿得漂亮,头绳都是新买的,她捧着钱袋子,满脸欢喜:“那我可收了,也祝阿哥、哥夫越来越恩爱,宝宝健康平安!” 大手自背后攀上来,顾昀川将人搂紧了。 沈柳摸了摸肚子,眉眼弯弯:“多谢宝妹。” “那娘也收了。谢谢川儿、乖柳。”赵春梅笑起来,“快吃饭、快吃饭,待会儿该凉了。” “我早饿了呢。”顾知禧忙伸筷子夹了块儿红烧肉,酱汁浓郁,满口肉香,“好好吃呀。” …… 油润的热气漫过碗碟,屠苏酒的香味萦绕在唇齿间。 一家人说说笑笑,时辰过得很快,转眼间天就黑透了,外头却热闹,隔着院墙都能听见孩子们的笑闹声,不多会儿,院子里起了嘈响。 适逢过大年,不到夜里家家户户都不闭门,郑虎领着一群小孩子站在院里喊人:“知禧姐、小柳哥,出去放鞭炮啊!” 正是酒足饭饱,出去热闹热闹也好消消食,赵春梅道:“你们去玩吧,娘正好把饺子包了。” 顾知禧拿布巾子擦了擦油乎乎的小嘴:“还包饺子呀,我都已经好饱了。” “回回都说饱,回回就你吃得多。”赵春梅给她抹平衣摆,“今儿个少包点,一人吃三两个,守个岁。” 外头又喊了一声,小姑娘忙着应下,都来不及戴上风帽,就开门跑了出去。 “帽子!”赵春梅在后头叫她,眼看着跑没了影,“这孩子!” 顾昀川一面帮沈柳穿戴齐整,一面道:“阿娘给我吧,我拿给她。” 推门出去,夜风正冷,远天明月高悬,有些人家挂了灯笼,在黑暗里亮出萤火般的微光。 大门外头,孩子们成群结队,有的举着火把,有的举着长竹竿,郑虎见顾昀川和沈柳出来,忙高声喊道:“川哥、小柳哥,来放鞭炮啦!” 顾昀川握紧了沈柳的手,朗声应:“来了!” 杖子敲在地上闷闷的响,小哥儿肚子大了后身上总是酸累,顾昀川有意托着他的腰背走,也好让他松快一点,就是在路边上站定了,那大手也没有放下。 身边的男人虽然跛足,可从来紧紧护着他,沈柳心里头皱皱巴巴的疼,他想自己没什么长处,可命却好,阴差阳错地嫁给了他。 想着想着不由地笑起来,咯咯咯地歪倒在男人怀里,一脸的小得意。 映着火把的亮光,顾昀川看着他,也勾起了唇:“笑什么呢?” “才不同你讲。”沈柳脸皮薄,可笑过一阵之后还是忍不住蹭了蹭男人的颈子,轻声道,“相公你真好。” 小脸儿喜气洋洋的,顾昀川瞧着便欢喜,他没多说什么,隔着厚实的棉帽,用下颌磨了磨小哥儿的头顶。 火星子舔上引信,鞭炮声噼里啪啦的震天动地,在一片孩子的笑闹声里,顾昀川的大手捂住了沈柳的耳朵。 碎红的纸屑飞扬起来,吴婶子家的黄狗惊得狂吠,沈柳瞧着天幕上的一钩弯月,伸手包住了顾昀川被风冻得冰冷的大手,缓缓摩挲。 忽然,他“哎哟”了一声,顾昀川心口一紧,忙小心地看过去:“可是哪儿不舒服了?” 许是肚子里的小娃娃听见了炮仗声,活分了起来,抬手伸腿的闹人,沈柳笑着道:“没有,是娃娃闹人呢。” 顾昀川松了口气,伸手轻轻摸了摸他隆起的肚子:“乖一些,少闹你阿父。” 这声“阿父”听得沈柳耳朵都红了起来,可心里也暖和,他轻轻靠在顾昀川的肩膀上,笑着说:“昀川,和你在一起,我觉得日日都是好日子。” 顾昀川眉宇温柔,亲了亲小哥儿的脸颊:“我也是。” 第57章 岁月静好 开了春, 天气逐渐暖和起来。 还是早春,早晚时候分外冷,见不着阳光的角落里, 冻土一如既往的硬实。 沈柳肚子已经很大了, 怀里像是揣了个大冬瓜, 到了孕后期容易体热,尤其近几日日头足,燥得连袄子都不想穿。 赵春梅知道他难受, 便把顾昀川的旧棉袍拆开,后背那块儿去了些棉花, 才又叫沈柳重新穿上。 这些沈柳全都看在眼里, 嘴上虽然不说, 可心里都记着。 顾家待他的好,早不是简简单单顾昀川的夫郎了,他心里头明白, 阿娘就是把他当成自己孩子在疼。 天气越来越暖和,还有几个月他就生了,这袄子重新拆缝也穿不上几日, 可阿娘就是腾出时间赶工,一针一线里都是用心。 昨儿个夜里下了场雨,春雨蒙蒙,线丝儿似的细密。 肚子里娃儿闹腾, 沈柳睡不踏实,天不亮就悄摸下了床。 他到灶房里给顾昀川烧洗脸水, 就听见叽叽喳喳的细碎声响, 抬头一瞧,屋檐下头竟然有燕子飞了回来。 燕子是报春鸟, 都说落檐筑巢便是吉祥。 他驻足瞧了好一会儿,泥巴小窝里,两只大的三只小的,探着毛茸茸的小脑瓜,很是可爱。 沈柳笑起来,真的到春了。 * 到了春,最要紧的还是春种,这几日顾家的菜地也忙活了起来。 赵春梅收下了冬季的白菜,要赶在雨水节气之前,将叶菜苗种上,过不了几个月,饭桌上就各色菜蔬都齐全了。 顾昀川忙着教书,沈柳身子不方便,地里的活计就都落在了赵春梅和顾知禧身上,好在养了小牛,能省下不少力气。 家里人都忙,就连吉婶也在地里耕种,只有隔壁的黄狗来福空闲,没事儿就过来串串门。 天暖起来后,院子里日头足,比屋里还舒坦,沈柳就拿着针线筐子坐到院里来做绣活儿。 他绣工不咋好,往常绣个帕子还成,真叫他给小娃娃做鞋帽,就不多好看了。 好在阿娘和宝妹手艺好,早早把小衣裳、小鞋、虎头帽做好了,又用皂角水洗得香香的,沈柳便想着给小娃娃做两件肚兜,到夏了正好穿。 日头好,有些晃眼睛,他坐到了屋檐阴凉的地界。 来福倒是喜暖,仰躺在院里晒肚皮,舒服得直打呼噜。 不多会儿,外头就起了喊声:“来福!回家吃饭!” 每回快到晌午时,吴婶子就站在屋门口喊它,来福耳朵灵,一听到要吃饭,不论猫在哪儿都能“呜汪”一声,飞箭似的跑回家。 眼瞧着时辰不早,沈柳将银针别进线团里,把针线筐放到一边。 肚子有些大,他扶着墙站了起来。 这几日赵春梅和顾知禧都在地里耕种,一忙起来总是忘了时辰,有时候已经过未时了,都想不起回家吃顿饭,沈柳就想着把晌午饭做好了送过去。 因着地里活计忙,回来得不及时,赵春梅早晨饭食都做得多。 今儿个更是寅时末就起来了,烙了一锅子的大饼,吃过早饭后还余下七八张。 沈柳瞧着锅里的饼子,阿娘出门前嘱咐过,叫他饿了就先吃,实在懒得动弹,就用热水冲个甜蛋汤垫垫肚子。 他想着饼子隔水蒸热了,正好家里白菜多,简单炒个醋熘白菜,没有荤腥手脚没劲儿,就再做个葱炒鸡蛋,用瓷碗盛好了装进篮子里一并送过去。 食材都是现成的,一整颗白菜吃不完,就用刀自中间切开,剩下一半留着晚上再炒了吃。 地里新下来的菜正水灵,掰掉最外面的菜帮子,里面就很干净了,可是自家人吃,沈柳还是接了盆子清水,仔仔细细地洗过两遍才拿到了案板上。 菜帮子不多好熟得先炒,用刀横着切开,案板上码成青白分明的两堆,待准备的差不离了,沈柳又自筐子里拿了四个鸡蛋。 肚子大了后,蹲下起来都费劲儿,好在知道他喜欢闻柴火味,小凳子一直放在灶台边,小哥儿扶着台面缓缓坐到凳子上,本来不是啥累活,眼下也费了大劲儿,不住地喘气。 他缓了缓,擦开火折子烧上柴火,再侧着身子扶住灶台慢慢站了起来。 沈柳将棉袍袖子挽到手肘,拿起铁铲挖了小块儿猪油,这几日家里忙得紧,没时间熬油,膏白的油脂都快见底了。 猪油在铁锅里化开,他将葱姜蒜、小米辣一块儿下进锅里爆香,白烟四起,香味飘的满屋都是。 菜帮先滑入锅中,铁铲沿着锅边推炒,待到炒得发软,沈柳将菜叶子倒进锅里。 铲子打地锅壁噌响,不多会儿就炒软炒透了,再将酱油、醋沿着锅壁淋上半圈,菜叶渐渐染了酱色,撒上盐、糖,翻炒两下就能出锅了。 葱炒鸡蛋更是简单,想着阿娘和宝妹都爱吃熟透的,沈柳就多炒了一会儿。 眼瞧着金黄的蛋花起了淡淡的焦色,撒上把翠绿的葱段,用铲子盛到了瓷碗里。 阿娘和宝妹干活儿累,就爱吃些咸辣口,沈柳拿小碟装了满满一碟子萝卜咸菜。 正好饼子也热透了,他拿了个干净的篮子,下头铺上厚实的蓝布,将菜碗、筷子、一葫芦清水全都放了进去,塞得满满当当的,才盖上布帘推门出去。 正是晌午,日头悬在天正中,晒得身上暖乎乎的,正是吃饭的时间,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着白烟,饭菜的香味飘出了院墙。 沈柳拎着篮子,走了不多会儿,许多相熟的、不相熟的婶子都来同他寒暄:“哎哟出去送饭呀?” 沈柳叫过人,乖巧地点了点头。 婶子打量了会儿他,笑着道:“这怀了娃娃胖一些,长得还怪好看嘞!” “可不咋的,白白净净的好清秀。” 沈柳笑着应声,脸都红了起来。 菜地离着家有段距离,沈柳身子重走得慢,好一会儿才看到阿娘和宝妹。 两人牵着小牛正在犁地,耕犁翻起湿润的泥土,拉出道道深沟。 日头并不多大,她们头上又都戴着斗笠,可还是热得不住地擦汗。 直到沈柳走近了,出声喊起人,俩人才回过头来,顾知禧先看见了他,一脸的欢喜:“哥夫,你咋来了!” 瞧清人,赵春梅忙停下步子,和顾知禧一块儿将耕犁自小牛身上卸了下来。 沈柳跨过田垄,温声说:“这都晌午了也不见你们回家,我就把饭送过来了。” “哥夫还做饭了啊!”顾知禧将斗笠摘下来,戴了一个日升,额头上一圈印子,“你身子这么重,好累吧。” 沈柳接过小姑娘的斗笠,拿在手里给她扇风:“哪有你和阿娘累呀,快些吃饭吧,一会儿该凉了。” 将小牛牵去吃草,三人找了个阴凉的地界吃饭,沈柳本也想随着两人席地而坐,赵春梅却直摇头:“可不成,地气重再凉着你。” 隔着几道田垄,还有别家的庄户,她借了把小凳子回来,放到了沈柳的屁股下头。 掀开布帘子,顾知禧忍不住“哇”了一声:“做了两个菜呢!” 借着葫芦里的水简单冲了冲手,沈柳笑着将筷子递到俩人手里:“都是家常菜,和阿娘做的比不了,还热着呢,快尝尝。” 三人都不是矫情人,坐在堂桌前能吃得下饭,坐在地里也能吃得下饭。 干了这么久的活儿肚子早都饿了,顾知禧咬了口饼子,又夹了筷子白菜,酸溜溜的很是下饭。 赵春梅也吃了口菜,累了小半天,能有口热乎饭吃,别提多舒坦了,她叹息道:“乖儿做得好吃,不比娘差。” 沈柳笑眯眯的:“那是阿娘喜欢我,瞧我咋样都好。” “这话儿说得对。”赵春梅不住地点头,“我乖儿本来就样样都好!” 三人坐在一块儿,吹着小风边唠嗑边吃饭,竟觉得身上都不咋累了。 正吃着,边上的庄户收了农具准备回家。 那庄户看着赵春梅好生羡慕:“你可是有福气,家里儿子争气,这儿子夫郎也好,心疼你饿着,挺着肚子还过来送饭。” 赵春梅笑着点头:“那可不,人算命的都说我是享福命。” …… 话儿虽这么说着,可待那庄户走远了,赵春梅说啥也不肯沈柳再过来送饭了:“你这一路磕了碰了的,娘得心疼死。” 顾知禧一边咬饼子一边点头:“地里的活计没几天了,我和阿娘回去能自己做,你给自己顾好就成了。” 沈柳知道阿娘和宝妹心疼他,心里头熨帖,可他也心疼她们俩:“那郎中也叫我多走动走动,到时候好生呢。” 赵春梅还是不放心:“傍晚接川儿一趟就已经很够了,若平日里还想走动就等娘和宝妹忙完这几天,到时候可劲儿陪你溜达。” 闻言,沈柳眉目间都温柔了起来,开春后天气暖和了,他便时常散步到粮食铺子接顾昀川回家。 男人见他过来,不管多累,都会拄着杖子陪他走上一会儿。 一路上唠唠家长里短,或听顾昀川说说学堂里又哪个孩子不听话了、挨罚了…… 那些琐碎的、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儿都会让他觉得好欢喜、好幸福。 想着顾昀川,小哥儿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 顾知禧瞧着沈柳春风荡漾的模样,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笑着问道:“又在想我阿哥呢?” “哎呀没有。”沈柳脸都红了起来,忙垂头咬了两口饼子,可红晕已经蔓延到了耳根。 春风缓缓吹了过来,掠过山林、田垄,拂过才冒出尖的绿芽…… 不远处小牛正在吃草,日光正好,岁月恬淡。 第58章 阿娘,昀川…… 农家的日子都是围着一日三餐转, 不经意间倏忽草长,已经到了夏至。 恰是一年中的好时节,风暖水暖、草木葱茏, 万物都生机盎然, 包括沈柳肚子里的娃儿。 或许是吃补得当, 小哥儿的肚子一日大过一日,可身子一重就容易气喘,到夜了如何也睡不安稳, 顾昀川不放心,告了假带他去瞧郎中。 吃过早饭时辰还早, 太阳才从绿林里冒出头, 并不多晒人, 想着路程不算远,俩人干脆散步过去全当消食。 孩子约摸在六月底生产,长得很是壮实, 只是沈柳的骨架小,胯骨又窄,孩子太大确实不容易生。 老郎中说了好一番话, 顾昀川听得比治腿时还认真,一字一句问得清清楚楚才肯作罢。 俩人出门时,外面艳阳高照,鸟语花香, 偶时有暖风拂面都带着一股芳馨。 杖子敲在路上,顾昀川将沈柳的手攥得紧紧的:“眼下天气好, 吃完饭得多走动走动, 白日里日头晒人便算了,傍晚了我陪你。” “地里黄瓜也下来了, 叫宝妹摘了新鲜的回来吃。” “排骨、炖肉太油腻了得少做些,要么到时候孩子不好生。” …… 沈柳听得忍不住弯起了眉眼,男人向来沉的住气,就是对待自己的腿伤,也从没这般细致过,眼下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叫他心里热乎乎的。 见边上小哥儿一脸喜滋滋,顾昀川停下了步子:“这么大的事儿都不在意,还笑嘻嘻的。” 沈柳想着他身子骨还算结实,吉婶都说到了他这个月份,有些妇人腿脚肿得厉害,都不好下地,可他除了腰背酸疼,竟是好得很。 见顾昀川这般紧张,小哥儿忙抿住了唇,可笑意却从眼尾跑了出来。他垂眸蹭了蹭男人的手臂,轻声道:“我知道相公担心我、在意我,心里高兴。” 三言两语就把顾昀川说得没了脾气,他偏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生孩子是大事儿,鬼门关里走一遭,相公想你平平安安的,知道吗?” 小哥儿摸了摸肚子:“知道,我可听话呢。” 顾昀川深深看着沈柳,许多话都横亘在胸口,难以言说。 他知道沈柳对他的心意,小哥儿不是个会藏心思的性子,就算腼腆红了脸,旁敲侧击也能问出个七七八八。 可他不是,他向来寡言。 顾昀川唇线拉得平直,沈柳在自己心里的分量,远比他想象中重要得多。 他接受不了他有任何闪失,即便是小哥儿自己都日日期盼的孩子,在他心里也断没有沈柳来的要紧。 因此他早早做好准备,甚至借用季崇元的人情,登了医家周氏的门,只为求个心安。 瞧着沈柳无忧无虑的脸,顾昀川抿了抿唇。 算了,他欢喜便好,左右有他在,总能为他遮风挡雨。 今儿个天好,晴空万里,河塘边孩子们成群结队,拎着小筐子正在逮蜻蜓,欢声笑语的很是热闹。 见小哥儿一直在看,顾昀川温声道:“塘里菡萏开了,去瞧瞧吗?” “好呀。” 塘子的水面上浮着几片宽大的圆叶,粉白的花苞从茎干顶端斜出水面。 绿油油的叶片下,正有小鱼缓缓游动,推开一圈圈细密的波纹。 穿着短裳的孩子们追逐嬉戏,小网子挥来挥去,有时捕到蜻蜓,有时打的菡萏花苞来回的摇晃。 沈柳想起去年他才嫁进顾家,顾知禧带他到山里摘果子,兴冲冲地背了小筐子说要捉蝴蝶。 后来玩得累了,背上果子就回了家,蝴蝶也没捉成。 他鼓了鼓脸:“等娃娃生了,我得让宝妹带我捉蝴蝶,她答应过我的。” 在爱里久了,沈柳早不似从前的畏畏缩缩,他也会生气、会耍赖,眼下一脸娇憨的模样,瞧得人心里发痒。 顾昀川笑着看他,若不是手里拄着杖子,真想摸摸小哥儿的脸蛋儿,他喉咙轻轻滑滚,缓声道:“好,都依你。” * 进了六月后,天气越发炎热起来,阵阵蝉鸣声里,繁花开、夏意浓。 沈柳快到生了,家里人很是紧张,本来就宝贝他,眼下更是眼珠子似的护着,白日里赵春梅和顾知禧瞧着,夜里顾昀川看着,稍微有一点儿动静就草木皆兵。 这日吉婶过来串门,送了一筐果子:“早晨才打后山摘的,想着宝妹爱喝甜汤,就拎过来了。” 顾知禧欢喜地收下来,忍不住咂了咂嘴,她早馋果子甜汤喝了。 送走吉婶儿,小姑娘到灶房里拿了个小木盆,接了半盆子清水,将果子放到盆里洗干净。 沈柳身子重,没法子跟她一块儿洗,就坐在椅子里拿布巾子将果子一个一个擦干净。 小姑娘眉眼弯弯的:“哥夫你还记得去年夏天吗,还是咱俩一块儿去打的果子呢。” “记得呀。”沈柳笑起来,将擦好的果子扔进干净盆子里,“那会儿我就想,这家的小姑子咋这么好,到处带我耍。” 顾知禧咯咯咯地笑:“这算啥好啊,往后我带宝宝耍……” 话音还没落地,就听沈柳闷哼了一声,抬头一瞧竟见他额头上起了一层汗,目光逡巡而下,有黄水自他大腿根缓缓淌了下来。 “啪”的一声响,小板凳歪倒在地上,顾知禧六神无主地站起身朝屋里大喊:“阿娘!阿娘!哥夫要生了,你快来啊!” 赵春梅慌里慌张地跑出来,蹲到沈柳跟前轻摸了摸他的肚子:“乖儿、乖儿你咋样啊?咱得进屋里。” 沈柳只觉得下腹一抽又一抽的疼,咬了咬牙倒是还忍得住,他扯出个不多好看的笑:“阿娘你别急,我、我能自己走。” 赵春梅和顾知禧一左一右扶着人进了卧房、躺到床上,沈柳的冷汗扑簌簌往下流。 顾知禧头回见到这场面,急得哭出声来。 赵春梅生过两个孩子,倒还算镇定,她紧紧握住小姑娘的手,颤声道:“破水了还得有段时辰才生,你、你快去接川儿回来,再让隔壁婶子喊稳婆,娘一早就知会过的,快去!” 顾知禧懵了不过片刻,便重重地点了头,她瞧了沈柳一眼,拔腿跑出了门。 交代好这些,赵春梅赶忙到床边上看沈柳:“乖儿别怕,肯定没事儿的啊。” 在今儿个之前,沈柳确实从没害怕过,他想着自己命硬,不会有事儿的,可真到要生了,却不由自主地慌乱了起来,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阿娘,昀川……” 赵春梅将他的手握紧了,给他揩掉眼泪:“宝妹去接了,就回来了。” 第59章 大胖小子 蹄声疾如奔雷, 紧接着两声马嘶,破开层云。 白云镇虽然不大,地界却分得明明白白, 像顾家这条街巷, 鲜少有马车往来, 因此有不少人家出来瞧热闹,大门口子外的土道上聚着好些婆子。 “哦呦这是咋了,好大的阵仗!” “说是顾家夫郎生孩子, 该是请了郎中吧。” 车夫跳下车板,放好马凳后恭敬地接人, 帘子掀开, 先下来的是季舟野, 他站定后同车夫一块儿将余下的几人扶下了车。 先是顾知禧、顾昀川和郑虎,最后是位手提药箱的小先生。 小先生名曰周衍,出身镇上有名的医家周氏, 更是顾昀川学生周澹的小叔叔。 他年纪虽不大,却行医数载,颇为老练, 又因着哥儿的身份,极擅长催产接生。 推开大门,几人鱼贯而入,顾昀川腿脚不方便, 却比往常走得还要快上许多,他面色虽平静, 声音却抖得厉害:“先生, 您这边请。” 顾知禧更是急得慌神,方才在书塾看见顾昀川时就哭过一场了, 眼下终于回了家,听见里头声嘶力竭的痛哭声,眼泪串珠似的往下滚。 屋子本来就不大,而今围了许多人,都快要站不下脚。 顾知禧刚想往里面进,却被边上人叫住了,她回过头,就见季舟野将一方帕子递了过来。 这男人顾知禧认得,她头回驾牛车送阿哥去书塾时,就是他在门口等的。 他说自己是阿哥的辅教,还帮她牵过小牛。 季舟野看着她,轻声道:“脸都花了,擦一擦再进屋吧。” 顾知禧接下帕子,道了声谢,忙又跑上前去。 卧房门口子乱糟糟的,顾昀川被拦了下来,婶子急得直跺脚:“哎哟川子,我知道你着急,可是不好进、不好进!” 同行的周衍见多了这场面,缓声道:“我是哥儿,让我进。” 吴婶子上下打量了遍人,见他眉心处一点红痣,忙应下一声,让开路请人往里走。 顾昀川仍阻在门口不动,她急起来:“内院生孩子,满屋子的血腥晦气,再冲撞了人!” “哪儿来的浑说法!”顾昀川看向妇人,眉心皱得死紧,“我夫郎在里面搏命,我倒要怕个晦气?我这辈子经过的晦气还少吗?” 正说着,里间传来稳婆的声音—— “用力,再用力!” “柳哥儿你不好一直哭,生孩子该没劲儿了!” “周先生您快来瞧瞧,柳哥儿的胯骨太窄,实在是生不下来啊!” 沈柳压抑的哭泣一声连着一声,听得人心都揪了起来。 顾昀川脸色僵硬,才抬起步子,吴婶子“哎哟哟”地直叫娘,她朝屋里喊:“好妹妹你快来管管,你家川子要进屋啊!” 其实打顾知禧跑进屋时,赵春梅就知道顾昀川回来了,因此门口的那些话她听得清清楚楚。 四目相对,顾昀川眼底一片红,他声音发着抖:“阿娘,您也要拦我吗?” 沉默了好半晌,赵春梅缓缓呼出口气:“想进就进吧。” 床榻上,沈柳已经疼的没了气力,可蓦地听见杖子敲在地上的闷声,他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忽然,温热的大手将他的手握紧了,顾昀川的声音自耳边响了起来:“柳儿,我回来了。” 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滚,沈柳红着眼睛偏头看过去,抽噎着道:“你、你咋才回来啊!” “是我的错、我的错。”顾昀川伸手将他汗湿的头发往边上拨了拨,哽咽道,“柳儿,你答应过相公的,要平平安安。” 哭叫一声叠着一声,血水一盆一盆的往外面送。 见实在生不下来,周衍拿了片老参喂到沈柳嘴里,让他用牙咬紧了,在他身下施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天色擦了黑,或许圆月挂上枝头,或许已是子夜…… 沈柳仰起头,脱水的鱼一般不住地吸气,随着一声惨叫,就感觉腿间一热,有什么东西滑脱而出,紧接着一声嘹亮的啼哭响了起来。 稳婆欢喜地高声喊道:“生了生了!是个大胖小子!” 周围乱糟糟的,抚掌的、道贺的……只有顾昀川在耳边一声一声焦躁地唤他的名字。 沈柳再坚持不住,头一歪猛地陷入了黑暗里。 * 再醒来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屋外面鸟鸣声啾响,吵人耳朵。 沈柳费力地睁开眼,就发觉手被握得紧紧的,缓慢偏过头,正看见顾昀川趴在床边,他一动,男人马上就醒了,平日里波澜不惊的一双眼,而今满是血丝,他哭过的。 小哥儿张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孩子……” “在阿娘屋里,是个胖小子。” 沈柳点了点头:“昀川,你一直睡在这啊。” 地上坐了一夜,赵春梅怕他着凉,给铺了厚实的褥子,可地上实在太硬了,他腰骨疼得厉害。 管不起那么多,顾昀川咬紧牙狼狈地爬起来,伸手摸了摸沈柳的脸颊:“柳儿……” 他有许多话想说,可又堵在喉口说不出来。 只会笨拙地叫着“柳儿”,好像多叫一声,心里的后怕就会少一分,他就能踏实一分。 沈柳看着他,眼底逐渐模糊起来,伸手碰了碰顾昀川的下颌,有些扎手,长了层毛草尖似的小胡茬。 往上摸了摸,是男人红肿的眼睛。 顾昀川将小哥儿的手捉住了,放在嘴边亲了亲:“饿不饿,灶上温着汤呢,我端过来。” 见人点了头,他又道:“那想不想看看宝宝?我叫宝妹抱给你看。” 沈柳勾住指尖,与男人的手指紧紧交握:“好。” 顾昀川出去叫人,不多会儿,顾知禧就进来了,她将怀中的襁褓轻轻放到了沈柳的枕头边上。 “哥夫你咋样了啊,是不是还疼?”小姑娘像是怕扰了人,声音放得很轻,“快瞧瞧宝宝,可胖乎呢。” 小娃娃喝了些米糊,眼下睡得正熟。 沈柳细致地瞧了好一会儿,宝宝粉红的小脸儿有点皱巴,不多好看,可沈柳的心就是化成了水,他和顾昀川的孩子,他好喜欢。 顾知禧见他眉眼温柔,笑着道:“能吃能睡的可壮实了,哥夫你也得好好养,和宝宝一样壮实。” 沈柳笑着点头,就听见脚步声传了过来,赵春梅端着碗走到小哥儿床边,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温声道:“娘做了猪蹄汤,喝一点?” 猪蹄汤熬了一个多时辰,汤面都熬白了,里头放了红枣、枸杞,补血补气。 一家人都围着他转,沈柳有些脸红,没瞧见顾昀川回来,又忍不住问道:“昀川呢?” 赵春梅用勺子搅了搅汤,碗里腾起一团热气:“叫他去洗脸换衣裳了。” 顾知禧笑着接话道:“我还是头回见阿哥这样呢,忙前忙后不说,昨儿个阿娘想给你擦身,他都不叫看。” 沈柳脸色红起来,小声道:“那、那是他给擦的呀。” 小姑娘点点头:“眼睛都熬肿了还不肯睡,就守着你。” 赵春梅笑着拍了拍她:“再多说两句,该给你阿哥那点儿老底都抖搂干净了。” 顾知禧忙捂住嘴:“哥夫,我喂你喝汤吧。” 炖了这么久,猪蹄软糯合口,汤水滋味鲜香,用勺子搅凉后,小心翼翼地喂到了沈柳的唇边。 温暖的夏风缓缓吹进屋,将山野的花香一并送了进来。 不多时,门外传来了杖子响,和着一声实一声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沈柳忍不住抬头去看,就见顾昀川站在门口。 晨时的日光暖融融的,落在男人身上,也落在彼此眼中。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正文完】 第60章 白首期同归 孩子出生后, 沈柳的月子坐得很是舒坦,快到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地步。 有阿娘和宝妹看顾着娃儿, 他只要吃吃睡睡就成, 可顾昀川还是告了短假, 在家里专心照顾他。 汉子不上工搁家伺候月子,简直闻所未闻。 天气一热上来,村口榕树下头就聚起好多姑婆、婶子, 人多口杂,说啥的都有—— “一个哥儿当祖宗似的供着, 怕不是发了癫呦。” “顾家冷冷清清了这么多年, 高兴呗, 哪像有些人家成亲好几年了,啥也生不出。” “哎我说张婆子你什么意思!”蒲扇啪啪拍了两下,婆子哼了一声, “不就收了顾家的红鸡蛋么,这么不分四六!” “我至少知道吃人家嘴短,总比你收了东西还在背后嚼人舌根的强!” …… 外面纷纷扰扰, 顾家人全然不在乎,只安稳地过自家的小日子。 仲夏的午后,日光有些晒人,可院外的柳树垂下碧绿的丝绦, 挡了好一片烈阳,留下一地光斑, 坐在树影里纳凉, 日子悠长而恬淡。 庭院里架起了小方桌,上头摆着才切好的甜瓜。 春时种下的两溜瓜苗, 赶上个雨水丰沛的好春,甜瓜长得大且圆,晌午在井水里泡透了,冰冰凉凉的很是可口。 顾知禧咬了一口,汁水甜了满喉:“阿哥、哥夫你们快尝尝,好甜。” 顾昀川应声,特意挑了瓣在日光里晒过没那么凉的,先喂到了沈柳的嘴边:“少吃些,待会儿就吃饭了。” 小哥儿张开嘴,咬下一口:“甜呢。” 就着瓜口的弯月牙,顾昀川也咬了一口,眉目温柔地看着沈柳:“是甜。” 也不知道是瓜甜,还是小哥儿甜。 暖风轻轻拂来,摇摇车里的小娃娃睁开了眼。 沈柳是个哥儿,不像妇人似的好喂奶,顾家就和一户养牛羊的人家说好了,每日去打一瓷盆的鲜奶。 日日喂养着,小娃娃早褪去了刚出生时的皱巴,眼下皮肤又白又嫩。 顾知禧伸手摸摸他肉乎乎的小脸蛋儿,小娃娃不哭也不闹,顶新奇地攥紧了小姑娘细长的指头,咿咿呀呀起来。 宝宝出生几日了,小名唤作“安安”,大名还没有取好。 想来顾昀川满腹经纶,可到了儿子名字上,却是左右为难,他《诗经》翻过三五遍,都还想不出叫什么,仿佛不论多好的寓意放在小家伙儿身上都还嫌不够。 忽然,顾知禧轻声问道:“阿哥,你啥时候去书塾啊?” 顾昀川微微眯了下眼睛:“我才在家几日,你就嫌烦了。” 小姑娘脸色有些红,想着哥夫生产那日家里乱得紧,那帕子她还没还呢……怕被人瞧出来,她忙又去看宝宝。 安安乖巧又听话,一点儿想不出在沈柳肚子里乱踢乱闹的小娃娃,生下来会这般省心,歪着小脑瓜咯咯咯地笑,可爱得心都化开了。 顾知禧轻轻抽回手,又忍不住用指背在安安的小肉脸上弹了下,站起身:“我、我去瞧瞧阿娘做的咋样了。” 这时节,莲藕正下来,藕段又大又白,切开后能拉出粘绸的藕丝,很是新鲜。 灶房里柴火声噼啪作响,灶上坐着莲藕排骨汤,炖了一个多时辰,香味都飘到了院子里。 见人进屋,赵春梅轻声道:“没多少活计要做,你搁外头乘凉嘛。” 顾知禧还是搬了把小凳子坐到了赵春梅边上,案板上正放着切好的黄瓜,拍把蒜拌一拌就好了,米饭的香味若有似无的飘过来,很是清甜。 夏日风热,晌午就在院子里吃的饭,倏忽之间,又回到了去年此时。 一家人围坐在这张小桌前,吃吃饭唠唠嗑,这慢悠悠的光景,无端的让人心安。 鲜奶晾得温热,顾昀川接过碗,拿着瓷勺往安安嘴里喂,孩子太小了,喝一两口就吐泡泡似的吐半口,鲜奶流的满脸都是。 沈柳一边哄一边拿着布巾擦:“哎呀安安好棒呀,又喝了一勺!” 俩人配合着,好半晌才将娃儿喂饱。 顾昀川又熟练地给安安抱在怀里拍奶嗝,待这些都做好了,才放回摇摇车里。 沈柳拿了个多边的木头小球到娃娃手里,安安两手捧住了,左右看看,啊呜一声张嘴啃了起来。 沈柳正想给木球拿回来,顾昀川却伸手揽过他的肩膀:“让他玩吧,先吃饭。” 赵春梅也随声附和:“先吃饭、先吃饭。” 莲藕排骨汤已经盛好了,用勺子搅一搅还冒着微微热气,正好下口。 顾昀川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碗里好啃的小段排骨夹到沈柳碗中,小哥儿勾起唇边,一抬头正对上顾昀川沉黑的眸子,两人都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身边的安安咿咿呀呀自己玩得乐呵,赵春梅瞧着他就高兴,满脸慈爱地摸摸他的小手。 有夏风拂来,吹得柳枝唰唰作响。 这样安然的光景,是人间最温柔的烟火。 *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安安就满月了,沈柳也出了月子。 顾家没有大操大办,只一家人围坐在一块儿吃了顿热气腾腾的饭。 舅舅家离得尚远,人虽没到,东西却请人送了过来,许是知道夏秋的衣裳并不缺,便做了两身冬天的袄子,还有一把小金锁。 娃娃这么小,平日里戴着不多方便,沈柳就收到了箱子底。 顾昀川在小半月前回了书塾教书,今年正月后,书塾又新招了一批学生,都是镇子上的世家公子,按着年龄、学识划分后,其中五个安排进了顾昀川的学堂里。 他一忙起来,抽不出许多时辰陪沈柳,就连安安都照顾不周全。 所以一到傍晚归家,就主动接手了娃儿的一应琐事,换洗尿布、喂奶……做的有模有样。 夏日的夜晚总是闹人,蝉声将歇,蛙声又响了起来。 远天星光点点,忽而有风,摇晃了轻垂的绿丝绦。 吃过饭后,安安被赵春梅抱到房里哄了,顾昀川和沈柳难得清净,在后院里洗洗涮涮。 水声哗啦啦的响,沈柳把安安的小肚兜拧干,顾昀川便伸手接过来挂到了杆子上。 男人说:“明儿个旬休,要去供盏灯吗?” 沈柳微怔:“供灯?” 顾昀川瞧了眼月亮,弯月映在水盆里,随着水波轻轻抖动。 他坐回小凳子,将沈柳的手握在掌心,才浸过冷水有点红,被大手包住了,渐渐回了暖:“安安满月,家里也没操办,就想着到庙里给他供盏灯,求个平安喜乐,也顺道带你散散心。” 打生孩子到眼下,沈柳确实许久没出过远门了,他歪了歪头:“就我们两个吗?” “就我们两个。” 回握住顾昀川的手,小哥儿笑起来:“好呀。” …… 夏日天亮得早,日头还未升,天边已经泛起白,霞光云色,枝头鸟啼。 两人早早起了床,顾昀川穿好衣裳后,又帮沈柳系了盘扣,待到盘发时,他倒是安稳坐了下来,等着小哥儿帮忙。 沈柳了然,跪在男人身后帮他梳头发,头发很是厚实,握在手里粗粗的一把,待木梳捋顺后,用冠子竖好。 他让人转个身,面对面仔细瞧了良久,见鬓边有些发丝不多服帖,用梳子梳了两下,抿到里面。 屋子门窗都没开,可日光还是透过缝隙落在了顾昀川的脸上。 沈柳不多敢瞧,即便是成亲这般久了,他还是看上几眼就会脸红,想着男人咋会长得这么好看。 顾昀川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角,仅仅一瞬,忙又恢复了平常,他温声道:“我去把水烧上,你收整好了就出来。” 沈柳抬眼皮瞧了他一眼,乖巧地点点头。 正是仲夏,哪儿还用得着烧水,就连顾昀川自己洗脸也是直接用的井水,可念着沈柳才出月子,就是灶火烤人,也得兑温了洗,不叫他碰冷水。 瞧着男人的背影,沈柳揉了把脸,赶忙收拾好下了地。 因着俩人要去庙里供灯,安安昨夜是在赵春梅屋里睡的。 沈柳本想着在家里吃过再出门,顾昀川只道寺庙里有斋饭,早晨更是现抻的捞面,用的寺里的山泉水,面条都带着甜味。 一说起来,沈柳都馋了,忙着牵小牛跟着起程。 小牛已经快三岁了,顾家人照顾得好,草粮管够,有时候还给两根胡萝卜,它长得很是壮实。 打小就知道它骨架大,日后定长得好,却不成想竟然这般健硕,比同龄的小牛都要整整大上一圈。 春夏后,天气暖和起来,四面厚实的舆箱就不实用了,干脆换做了板车。 俩人坐在车板上,靠在一块儿边说话边赶路。 清晨的土路上有些雾气,车轮碾过,留下一路深深的痕迹。 顾昀川说:“带够银子了吗?我可是身无长物。” 沈柳“哎呀”一声:“忘记了,这可咋办?” 顾昀川抿紧唇边,正要停了牛车往回返,就听小哥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他歪倒在男人怀里,蹭着他的手臂:“带着呢,够够的。” “还知道逗你相公玩了是吧。”顾昀川作势要打他屁股,可他何时真下得去手过,沈柳一点儿都不害怕,笑得比方才还大声。 顾昀川便将人搂紧了,拍拍小牛的屁股,叫它继续往前走。 山寺在镇子远郊,牛车缓慢,两人到时,都过辰时了。 山里树木丰茂,日光照不到的地界,颇有些冷清。 车马多是停在山门口,往上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到了寺门,步上长阶才是供佛的金殿。 将牛车拴好,沈柳扶着顾昀川下了车,把手杖放到男人手中,主动牵住了他的手:“咱们不急,慢慢走。” “慢慢走啥时候吃面啊。”顾昀川满眼笑意,“我家夫郎我知道,该是早都饿了。” 沈柳伸手捶他:“我说慢慢走是为了谁呀,还笑话我。” 趁着没人,顾昀川凑过去亲了小哥儿一口,压着声笑着说:“为了我。” 沈柳哼哼两声,脸却红了起来。 许是清晨,又不是什么节庆,山寺里冷冷清清的。 俩人才走过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数声马嘶,双驾的马车在山门前停下,少年怒骂道:“在这地界就停了?想累死本少爷啊!” 有人唯唯诺诺地应:“少爷,您消消气,往上走不多远了,咱们拜过就是,也好向老夫人交代。” “拜过有什么用!该怀不上还是怀不上!”孙家小少爷跳下马车,也不管身后人抬腿就走,“早知道就不该成亲,受这份窝囊气。” 小童叹了口气,同里面人说了什么,下车拔腿追了上去:“少爷您且等一等,苏少爷还没下车呢。” “他又不是没手没脚,用得着我管!” 不多时,车帘掀开,苏青岚下了马车,抬眼的工夫,正瞧见石板路上站着两个人。 他虽与顾昀川不相熟,可沈柳他是认得的,两人交握在一块儿的手,无端的刺眼。 苏青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忙躲到了马车后面,待到那两人的身影消失了许久,才自马车边走了出来。 再去找他那相公,早不见了踪影。他心里恼得厉害,却还是傲气地抬起下巴,可袖边的手却忍不住抖了起来。 青石路上,顾昀川和沈柳一步一步地往上走,走得很慢很慢,过了寺门,还要上长阶,才到顶端的金殿。 顾昀川忽然道:“我看方才那小公子跑得这样快,倒是羡慕。” 他鲜少同人说这些,只有在沈柳面前,才能这般无所顾忌。 沈柳歪头看他,将他被山风吹得微乱的鬓发抚平:“走得快有走得快的风景,可我喜欢慢慢走,昀川你瞧,有小松鼠。” 随着沈柳指的方向,确看见树上窝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立着一双大耳朵,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顾昀川忽然就笑了起来,他抽回视线,落在一脸欢喜的小哥儿脸上。 那样生动,那样好看…… 他低头瞧着紧紧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轻声道:“就是在这儿吗?头一回看见我。” 沈柳只觉得耳里嗡的一声响,他僵硬地转回头看过去,就见男人深海一样的眼眸里满是温柔,他咽了口唾沫,红晕蔓延了整张脸:“宝、宝妹告诉你的呀!” “阿娘告诉我的。” “啊……”沈柳羞的话儿都说不好了,“那、那不是一家人都知道了!” 顾昀川沉声笑起来:“从那时候就惦记我了?” “才多大啊,十三岁还是十四岁……” “我夫郎不学好嘛。” 沈柳整个人都红透了,他一头埋进顾昀川怀里,闷声道:“你这人咋这坏。” 大手抚了抚小哥儿的后背,顾昀川像是做着什么承诺,他温声道:“柳儿,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可以慢慢、慢慢地走。” 山风穿林而来,一阵沙沙碎响。 岁晚青山路,白首期同归。 —— 正文完 ——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