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骸》
3. 第3章
宁瓷似乎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有爹娘,有妹妹,有简家上下的所有人。
一切好似生活如初。
在梦里,她似乎还在儿时的金陵城,那里的黛瓦白墙上有着斑驳的岁月痕迹,青石板路上总有潮湿的青苔在呢喃低语。
秦淮河上的画舫,乌衣巷里的烟火人家,还有……
梦里的宁瓷一回眸,却是站在莫愁湖的湖心亭里,暖风袭来,抚平了她这么多年的孤单和恐慌。
也渐渐地看清了眼前模糊的人影。
是燕玄。
他抬手对着她的额头轻轻地赏了个毛栗子,并笑着在她耳边,对她温声道:“雪烟,既然你名为雪烟,早晚都是我燕家的人!”
……
明明燕玄对她的额头弹得不重,可不知怎么的,一股灼心的痛,在宁瓷的眉心间蓦地炸裂了开来,痛得她整个脑壳儿都在嗡嗡作响,迫使她忍不住地睁开了双眼。
梦醒了。
眼前的景象安静且祥和,没有暖风,没有燕玄。
她也不在莫愁湖。
只有一方桌案,几卷泛黄的经文,干净的笔砚墨香,和早已凉透了的清冽茶水。
桌案旁的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香雾有着佛家圣地里,独有的静谧檀香。正前方洞开的门扉外,温暖的阳光和浓郁茂盛的枝叶与花草,在天地间飘舞、嬉戏。
这里更不是慈宁宫后方的佛堂。
没有大火燎烧。
没有漫天射来的夺命火箭。
没有叛军围堵时的绝望。
更没有为了护住自己,后脊上被射满了长箭的燕玄。
这里是……
嘶!
又是一阵灼痛挑动着宁瓷眉心间的经络,让她剧痛不已。
她清楚地记得,在燕玄为了护着自己被乱箭射杀后,又有一支燃了火的长箭射来,正中她的眉心,之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宁瓷有些茫然地摸着眉心间的痛处,这里正是当时中箭所在,真实的痛觉告诉她,先前在佛堂里发生的一切绝非梦境。
那么现在……
“回禀公主殿下,”不知何时,桌案前出现一名跪拜在地的小尼姑,她恭恭敬敬地道:“刚才拿过去的祈福花笺,已经全部挂在了长生树上。”
宁瓷怔愣了一瞬,过往的记忆开始慢慢地在脑海里绽开。
祈福花笺?
小尼姑……
长生树!
这是……
宁瓷张了张口,终于还是说出了一句,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话:“现在……可是元和七年?”
小尼姑愣了愣,直起了身子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回答道:“回公主殿下,正是。”
是了!
现在是元和七年的清明时节,太后和皇上带着众多皇族子弟去皇陵祭祖,因自己并非真正的皇家血脉,不便同去皇陵,因而太后就让她留在天宁寺为皇家和天下百姓们抄经祈福。
这个时间,距离严律谋逆叛变还有一年多,怎么自己回到这个时间点来了?
宁瓷在诧异中,抬眸望向身侧的佛像,佛像垂眸不语。
前世,自己背着老祖宗逃进佛堂,本想寻求神佛的庇佑,奈何当时神佛不渡人。
那么,今时今日呢?
前世?
意识到这一层的宁瓷,忽而心头慌乱地剧烈跳动了起来。
莫非,原先听神巫所言的“重生”,确有其事?!
“公主殿下!”小尼姑直着身子探了探头,向着桌案上望去:“还有没有其他祈福花笺让我拿去挂了?”
宁瓷立即拉回了思绪,垂眸看着眼前的桌案,上面还有十来张已经写好的花笺,唯有堆叠在最上方的那个,上面写的是“年年花相似,岁岁不归人,唯愿简家上下所有魂灵,得以安宁”。
落笔,简雪烟。
简雪烟,宁瓷她自己的闺名。
只不过,自册封为宁瓷公主后,这个名字似乎就从人世间消失了。
不!
应该说,从自己被妹妹哭着哀求,假替妹妹进宫的那一刻,简雪烟的名字,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从那天起,唯有在这般诵经祈福的日子里,宁瓷才有资格写下“简雪烟”这三个字。
世间无人知晓宁瓷公主就是简雪烟,就连太后,皇上,他们都不知道。
他们一直以为,跟着他们来京的,是她的妹妹,简家二小姐简雨烟。
太后和皇上当年钦定的太子妃是妹妹简雨烟,并非她。只因她和妹妹是双生,除了极为熟悉的自家人知晓两人的差异所在,旁人很难辨出姐妹二人。
姐妹两人虽为双生,可妹妹简雨烟早有情投意合的郎君,不愿嫁入皇家进入牢笼,成为被束缚一生的金丝雀。
于是,在得知钦定太子妃的人选落到了简雨烟的头上,她妹妹哭着,求着,甚至给简雪烟下了跪,只为姐姐雪烟能够替她进宫。
“更何况……”简雨烟当时哭着说:“太子殿下喜欢的人,一直都是姐姐你啊!外人分不出你我分毫,但燕玄却总能准确认出你我是谁。若我真跟燕玄成了婚,到时候,我不高兴,燕玄不高兴,我喜欢的人他也会不高兴的!而且……而且我和我的郎君,早已私定了终生,若是被皇上他们知道了,那我……”
简雪烟一直都知道燕玄喜欢自己,可自己对燕玄只有儿时玩伴的情意,并未深想过更多。奈何妹妹已经与旁人私定了终生,再加上娘亲的抹泪,爹爹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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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只能答应了下来。
不曾想,这么一答应,却让她和妹妹简雨烟之间,成了生死之别。
她就这么顶着妹妹“简雨烟”的名头,从金陵城来到了京师城。刚入京没几天,却接到了从金陵那边传来的噩耗——
简家上下,全数被杀!
她一直觉得,自己现在还能活着,这条命是偷来的。
本该是妹妹活下去的,结果,却让她成了这世间唯一的简家人。
她就像是做了滔天祸事的贼人,无法面对简家被灭的消息,更无法面对“简雨烟”这个名字。
太后和皇上都对她极好,迅速地抓住了凶手,赐了个斩立决。
她几次想要将事情的全部缘由都跟太后和盘托出,可话到嘴边,却总是说不出口。
没过多久,朝臣们便以简家被灭,实属不吉利,不适合嫁入皇家为由,将她本是钦定太子妃的头衔也给剥夺了。皇上念在她实在太过可怜,便册封她为“宁瓷公主”。
从此以后,大家都唤她“宁瓷”,不再提及“简雨烟”,方才让她的心里堪堪好过一些。
……
此时,宁瓷看着手中写着“简雪烟”三个字的花笺怔愣了好一会儿,方才将这些都交给眼前的小尼姑:“顺便给我准备一匹快马,我现在就要回宫!”
小尼姑一呆,懵懵地接过了花笺:“啊?可是……太后说,没有她的懿旨,公主殿下您就不能回去啊!”
宁瓷一愣:“什么意思?”
前世,因简家被灭,太后和皇上又对她极好,他们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悉心尽力地侍奉太后。她从来没有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决定个什么事儿。所以,当年,太后让她什么时候回宫,她就什么时候回宫。
但是,今时今日不一样了!
她要赶紧回去。
她要告诉太后,严律就是个佞臣,是叛党。他这会儿巴巴地靠近太后和皇上,不过是为了获取更大的权利,好让他在一年多之后,谋权篡位,血洗紫禁城!
谁知,眼前的小尼姑竟然是个固执的,她张开双手拦住了宁瓷,着急道:“公主殿下,您可别为难我了!若是到时候太后怪罪下来,我们天宁寺的所有人,就算是都被砍了头,也担待不起啊!”
宁瓷绕开小尼姑,径自往外走,并安慰道:“老祖宗是个很好的人,她平时心慈手软,最不会怪罪旁人了。你放心吧!再说了,老祖宗交代的抄经和祈福,我都已经做完了,她也怪罪不了什么呀!”
对宁瓷来说,这种怪罪不怪罪的,跟一年后的生死大劫相比,真真是算不得什么。
可不曾想,当她快马加鞭地赶回宫里时,皇宫内外所有宫门,竟然全数封了锁!
出什么事儿了?!
4. 第4章
只见各处宫门前后的禁军人数,直接增加了数倍,他们个个长剑出鞘,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见宁瓷下马靠近,一名小黄门上前,恭恭敬敬地道了声:“宁瓷公主,这会儿宫里头不大安全,劳烦您在这边儿等等则个。或者……要不去对面的茶楼歇一会儿,毕竟,里面还要等多久,我们在外头当差的,也不大清楚。”
“宫里面不安全?出了什么事儿了?”
“溜进来一名刺客,四爷正带着他们在排查呢!”
宁瓷想起来了,前世也出了这么个事儿,不大不小的。当时她人在天宁寺,并不知晓事情的全貌,等到回了宫里,这件事已经平息过了。
在后宫里,并未翻引出什么更大的波澜。
“无妨。”宁瓷径自往里头走:“老祖宗和父皇他们现在在哪儿?”
小黄门着了急,上前赶紧拦着她:“宁瓷公主,这会儿真不安全,万一出了什么岔子那就麻烦大了啊!”
宁瓷真觉得今儿奇了怪了,怎么自己不管想要做什么,总有人要拦着?
前世的她,就是太听话了,总觉得自个儿的命是偷来的,每次遇到旁人阻拦的,她都统统应了下来,哪怕是个小黄门也不例外。
重来这一生,又是面临谋权篡位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儿,她怎么的,都没前世那么好的耐心和脾气了。
宁瓷的脚步不停,口中冷声直接道:“我有紧要之事禀报父皇和老祖宗,若是怠慢了,你我就算是有三头六臂都偿还不起。快说,父皇他们现在在哪儿?”
小黄门一听,赶紧缩了缩脑袋:“皇上和老祖宗他们都在太和殿,今儿是清明大宴,其他大臣们都在。”
宁瓷回来走的是神武门,本想这里距离慈宁宫和乾清宫都比较近,奈何,太和殿还有很远的距离。
可能是大家都恐慌刺客一事,她这一路向前奔去,除了来往禁军们,竟然没见着其他什么人。
唯有途径临溪亭时,听见里头的树木葱郁之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像是风吹过的声音。
宁瓷的心头一紧,向着声响处望去,却不见什么人影。可若要往临溪亭里去瞧一眼,她也没那个胆儿。
可是,这里归属于慈宁宫,若是真在这儿藏了个什么刺客,虽从前世的结果来看,并不会对老祖宗的起居安全有什么影响,但,这日夜人心惶惶的劲儿,可着实不好受。
正当宁瓷有些踟蹰之时,身后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回眸望去,却是四皇子燕湛阴沉着脸,带着众多锦衣卫和禁军们一路搜查而来。
四皇子燕湛这人,与宁瓷之间并无任何情感与利益瓜葛,但他每次见着宁瓷,不知怎么的,总像是见到仇人一般,明目张胆地对宁瓷表现出极大的不喜。
宁瓷心底里明白,自个儿不是皇家血脉,却占有了公主的头衔,有些个别的皇家子弟不喜自己,那也实属正常。
但这会儿,两人就这么直接撞见,她的心底虽然有点儿小发怵,明面上却是一派清风云淡的模样。
“宁瓷?”燕湛倒是先开了口,他上上下下地扫视了她好几番,方才道:“听老祖宗说,你不是在天宁寺的么?”
“是。因为有要事禀报,所以就提前回来了。”
“老祖宗知道你回来了吗?”燕湛的眼睛阴恻恻地紧盯着她,语气不善,就像是在严审犯人。
“我正要去见她。”燕湛盯她的眼神,令宁瓷着实不舒服,她只想要快速结束话题:“告辞。”
“慢着。”燕湛的声音在宁瓷的身后,毛骨悚然地响起。
宁瓷就像是做错了事儿的童稚,这会儿忍不住地倒吸了一口清明时节空气里的傍晚凉意,她不明所以地转过身去,却看见燕湛负着手,缓慢地踱着脚步,绕到她的面前,冷冷地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又是一阵凉风吹拂着临溪亭里的成荫绿竹,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却让宁瓷瞬间明白了。
他在怀疑自己与刺客有关。
呵呵,真真是可笑至极!
她真诚地看着他,如实道:“我有急事回来禀报老祖宗和父皇,想着从神武门过来较近,能节省时间。不曾想,他们都在太和殿。这儿是必经之路,我若不从这里走,那要从哪里?”
燕湛依旧这么冷冷地盯着她,没吭声。
宁瓷扬了扬下巴,凛然道:“听说四爷你带人在这儿抓刺客?”
燕湛就像是没有动作的石雕,依旧这么死死地盯着她。
“难不成,你在怀疑我?”宁瓷大大方方地点出了燕湛心中所疑。
燕湛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松懈,他依旧没有吭声。
宁瓷见状,勾了勾不屑的唇角,并将矛头直接抛给了他:“四爷,这般紧要时刻,你却在这儿跟我兜圈子,你说,我要不要怀疑,你是想要给刺客留有逃跑的时间?”
见燕湛的瞳仁里出现了一瞬的怒意,宁瓷捏着手心里的冷汗,笑着转身离开。
直到宁瓷的身影消失在长长的朱红宫道的尽头,燕湛方才将一双寒眸收回,转而看向手心里,刚刚搜出来的一枚有着金雕标志的飞镖,他冷声道了句:“来两个人,从今儿开始,给我盯死了她!”
*
宁瓷没想到的是,为了安全起见,所有的朝臣们全都聚集在太和殿内,殿门紧闭,不让任何人进出。唯有在正殿后方的窗牖那儿,稍稍开了条竹节宽细的缝隙,方才能看清殿内的情况。
只可惜,窗牖那儿早已挤满了侍婢们,根本就没有宁瓷落脚的地儿。
皇宫上下都知道,宁瓷是皇上的义女,并非正宗的皇亲国戚,再加上宁瓷寻常脾气不错,没什么公主的架子,大家也都不怕她。
这会儿侍婢们见着宁瓷来了,纷纷行了个宫礼后,便又各自讨论了起来——
“宫里的那几个年轻主子,那真的是个顶个儿的好皮囊,我本以为,太子爷已是人间绝物,谁曾想,他竟是个世间罕见的玉石郎君呀!”
“要我看呐,他比咱们太子爷还要矜贵得多!”
“此话怎讲?”
“太子爷寻常都在外头带兵打仗,一年到头,都不一定能见着个影儿。就算是回来了,这一身的荣华富贵,丰功地位,那也是要听命于皇上和太后娘娘的,终究还是被牵制得多。但是……嘿嘿,他就不同啦!”
“这倒也是。哎,我还听说,他家富可敌国,府中的真金白银都随意洒满了地,名下的田产房产数不胜数。之所以当朝为官,不过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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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做着玩玩儿的!”
“哎?原先不是说,是哪位大人推举他入朝为官的吗?好像……当时是举孝廉?”
“呵呵,我看呐,那不过是说给外人听听罢了。他那万贯家财只需稍微捐个官儿,自然就能入朝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至今未娶呐!”
“哇……”
宁瓷瞧着这些侍婢们一个个心花怒放,还时不时地透过窗牖,往太和殿内张望的模样,忍不住地问:“你们都在说谁呢?”
“当然是严律,严大人啊!”侍婢们异口同声地道。
宁瓷:“……”
“宁瓷公主,您鲜少来这儿自然不知道。我们几个都是在乾清宫当差的,寻常总能见着严律大人。这人长得不仅一表人才,而且,还是十分效忠皇上的人!”
另有一人又道:“原先我们觉得,这人不是走科举上来的,定当是个窝囊废,谁曾想,他的学识和才干,竟比去年的状元郎都要高上三分!”
除了前世严律利用和自己大婚,制造出兵变这档子事儿,宁瓷确实对此人不了解。
甚至是,她在大婚之前都没见过他。
当然,就算是前世遭遇这么一场生死大劫,她也没与他正脸相见,只在夜色中瞧过他朦胧的侧颜,但并不真切。
听侍婢们对他的描述,再想想前世严律的行事,宁瓷不由得心头一阵冷笑。
衣冠禽兽!
“哎,严大人在答皇上的话!”一名侍婢压低了声儿惊呼道:“宁瓷公主,您快过来瞧瞧啊!”
宁瓷不想瞧,她只想知道,这会儿该怎样进入太和殿,可以立即见到皇上和老祖宗。
她要告诉他们,严律早已潜藏的谋逆之心。
她想让所有人都知道,绝对不要听信严律的只言片语!
几个侍婢们见宁瓷没有什么想要靠近的动作,便一把将她拉到窗牖边儿,就像是邀功似的,纷纷激动道:“宁瓷公主,您快看呀!”
只见,殿内正中央,有一身着绯红袍官服的男子,他身形清瘦却挺拔,面若清幽冠玉,眉似寒剑如霜,挺拔鼻翼如身形,整体瞧见,就像是前世,他亲手射出的那枚带火的尖锐厉箭。
意气风发,夺人命。
可他那唇瓣一张一合,说的都是一些个不真实的虚假所言。
因为宁瓷听见严律在殿内,对皇上大声地说:“微臣每天入暮之时,都会在自家府中朝着宫里的方向跪拜叩首,不为别的,只求苍天,能让皇上龙体康泰,能让太后娘娘福享千年。今儿入暮,不得已在此殿内,就让微臣,对着皇上和太后娘娘,虔心叩首罢。”
“哈哈哈……”皇上龙心大悦,大手一挥:“赏!!!”
宁瓷反感地翻了个白眼儿。
虚伪!
突然,殿门敞开个小小的缝儿,一名小太监侧身钻进来通传:“皇上,四殿下已搜查完毕。”
“宣!”
直到这时,太和殿的殿门才放心地打开,四皇子燕湛,带着身后的禁军统领和锦衣卫指挥使一同进来。
可他们还没走到正殿中央,突然,变故发生!
三发厉箭从众人的头顶上呼啸刺来,直直逼向正端坐在太和殿正上方的皇上和老祖宗!
5.第5章
说时迟,那时快!
当整个太和殿陷入在一片惊呼和混乱中,唯独严律一人,他疾步冲刺上前,张开双臂,撞翻了桌案上的菜肴酒水,直接扑到老祖宗和皇上的正前方,他试图用自己的身子,挡在他们的前面!
但那三发厉箭终究是射偏了。
在一片烈红鲜血炸开的混乱中,窗牖外的宁瓷在急得团团转时,暗道了一声“可惜”。
因为,有两发厉箭射中了一旁的椅背,一发厉箭射穿了严律的左肩。鲜血迸出,瞬间浸湿了严律的绯红官袍。
就像是一大片墨染的护驾圣衣,保住了严律在皇上和太后心里的一世荣华。
此时的皇上心头大震,他疯狂地冲着混乱的殿内,大喊:“太医呢?!快宣太医!”
而太后和皇后一起,早已吓得钻到了龙案底下,口中还在不断地念叨着“菩萨保佑”。
倒是燕湛胆子肥一些,他早就带人冲出去抓刺客了,其他朝臣们,有的躲藏,有的想要往外逃窜。
纵有几个想要冲上前去护驾的,却都没有严律的反应速度快,这会儿,他们也都只能在一旁围成一道人墙,护住了皇上。
却在这一片混乱声中,严律咬牙忍着左肩上传来的锥心剧痛,猛地转身冲着殿内大吼道:“关殿门!一个都不许跑!刺客抓到之前,任何人都不得进出!”
这么一吼,气势威足。
刚准备抬脚迈出太和殿的其他朝臣们,纷纷吓得缩了回来。
严律咬紧牙关,在剧痛之中,却依然保持镇定自若地对皇上说:“皇上,此箭……尚没有射中微臣的命脉,微臣……还能支撑。但在这个时候,绝对……绝对不能宣太医!”
皇上的心中早已波涛万丈,眼眸中,更是隐忍着难以明说的千言万语,他难过道:“可你肩膀上的伤势过重,若是血流得太多……会死啊!”
此时,在殿内侍奉的小太监们,把太后和皇后从龙案底下扶了出来,见殿门早已紧闭,四周似乎暂时安全了,太后方才抚着胸口,后怕着道:“真是难为严律这孩子了,舍身相救皇帝,实乃大忠大德啊!”
皇上不顾眼前这些人墙的阻挡,亲自扶着严律,将他搀扶到龙案旁的圈椅中,并耐心细语,道:“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就尽管跟朕说,这会儿你身体里的箭尚不能拔除,一定要等太医来了之后,再做处理。”
“谢皇上。”由于鲜血流得过多,严律的脸色和唇瓣都开始微微泛白。他刚准备想说,刺客未抓住之前,为了皇上和太后的安危,就算是太医来了,都不能打开殿门。
可他这话尚未说出口,殿门又开了。
皇上的愤怒尚未吼出,便看见来者是燕湛。
他行了一礼,并大声地道:“父皇请放心,已发现刺客行踪,这人从西华门逃出去了,半数御林军已出动,定能将刺客活捉回来!”
“宫内其他地方呢?!你仔细检查过没有?!”皇上厉声问道。
“儿臣已带人前前后后全部检查过了,没有任何可疑迹象。只是……”燕湛紧握着手心里那一枚有着金雕标志的飞镖,滚涌到口边的言辞,却硬生生地换成了:“……只是,刺客的目的尚不明确,在将刺客活捉回来之前,儿臣恳请父皇和老祖宗,在宫内加派双倍人手,以防万一。”
皇上拧眉瞧着跪拜在正殿内的燕湛,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缓缓地转身问:“母后觉得呢?”
太后喝了口暖茶,心头的恐慌方才堪堪好了许多。
她点头道:“就依湛儿所言吧!”
皇上点了点头,旋即,看向一旁面无血色的严律,又恭恭敬敬地对太后,道:“儿子恳请母后,宣个太医来为母后您瞧瞧心脉,顺便……帮严律取出厉箭。”
太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皇上,方才在大太监达春的搀扶下,缓缓地站了起来。
她虽是有些抱怨,却又极为满意地道:“皇帝虽登基也有些年数,可怎么的,总是忘记忠臣和百姓的安危,应该大于哀家呢?哀家只是被吓着罢了,这会儿并无大碍,快让太医来瞧瞧严律如何吧!”
“是!”
在太后走下玉阶时,忽而想起了什么,又转身对皇上说:“哀家记得,皇帝上个月才说,玄儿在外领兵打仗,有时武器粮草总是紧缺?”
“正是。鞑靼那边并不安分,武器粮草总是供不应求。不过母后请放心,辎重相关暂时还是够的,而且……玄儿下个月就要回来了。”
太后没接话,而是厉声道:“怎么咱们大虞,竟然落得供不应求的地步了?!”说罢,便在达春的搀扶下,扬长而去。
*
在外头候着的宁瓷,等的就是这个时刻!
她一见太后走了出来,立即迎了上去。
虽然行的是往常一般的宫礼,说的是平静如常的话语,可她因为前后经历了生死大劫,这会儿再见着太后,不由得眼眶倏地泛红,声音也有些微微地颤抖:“老祖宗,刚才在里头,没吓着您吧?”
太后本是在跟达春说话,却是这么冷不丁地见着了宁瓷,惊得一时间瞪大了眼睛说不出半个字儿来,却是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感叹着一把抓住宁瓷的手,开心地暖声道:“哎哟,宁瓷,哀家的心头肉,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刚才没撞见那刺客吧?”
宁瓷鼻头一酸,摇了摇头,她紧紧地握着太后的手,道:“没有,老祖宗我很好,只是别让您受惊了分毫。”说罢,她搀着太后坐上了万寿辇,方才又道:“咱们快快回慈宁宫,我好帮老祖宗行几针,去去惊。”
太后满意地看着身边的宁瓷,又对达春道:“你们都是哀家的身边人儿,可不知怎么的,唯有这会儿看到宁瓷在身边,哀家的这颗心呐,才能真正的踏实。”
达春是宫里的大太监,他跟在太后身边做事儿,已经快要四十年,是宫里最最忠心的人儿。太后信任他,却在依赖上,似乎宁瓷要更胜一筹。
许是已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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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知天命的年纪,达春对这种言辞并不在意,他反而笑着对宁瓷,道:“宁瓷公主的行针天下无双,就算是太医院那帮老家伙,也比不上分毫。这会儿宁瓷公主回来了,奴才也就放心了。”
但宁瓷却无法放心。
她这会儿全身心都在思索,到底该怎么跟老祖宗说严律的事儿。
刚才太和殿里发生的那一幕,无疑会让老祖宗对严律更加信任,纵然自己在老祖宗的身边也算是个重要的人,可自己的言辞,真的能撼动得了严律的地位吗?
直到宁瓷将一套“北斗七星针”,一根根地为太后扎上,并细心地捻针,好缓解太后有些受了惊的心脉时,才堪堪拿定了主意。
却在迟疑着要不要开口时,听见太后不住地对她感叹道:“当初,哀家随皇帝去金陵南巡,做的最正确的事儿,便是在你和你姐姐雪烟这对双生姐妹花中,选择了你。”
一提及这事儿,恰好戳中了宁瓷心底掩藏的大秘密,一时间,她的心头有些慌乱,口中所踟蹰之事,从“严律打算谋权篡位”,变成了“我才是雪烟”。
可是,要不要开口说呢?
老祖宗这般信任自己,可自己却欺骗了她整整四年,这……
耳边,却听见老祖宗又继续道:“哀家那会儿并不知道你会行针灸,只是想着,你活泼些,眼睛里总是透着清澈明媚,留在身边,兴趣是个能逗乐打趣的。”
宁瓷的心头倏地揪住了,天知道,她假替妹妹雨烟随老祖宗回紫禁城,这一路,她学妹妹的活泼劲儿,学得有多累。
只听老祖宗又道:“哎,四年前,自从咱们回宫后,你简家遭遇了这么个滔天祸事后,你便越发像你姐姐雪烟了。”
宁瓷心底里明白,是那会儿惨遭家门被灭,她不想再装下去了。
所以,事到如今,我要不要跟老祖宗说真相?
“你姐姐是个聪明沉稳的,美目活络,知书达理。哀家若是知道后来有这么个祸事,便将她也一并接来宫里了。”说到这儿,太后的眼眶倏地红了。
宁瓷一瞬间捕捉到太后的情绪,她不待太后的鼻头酸涩,便将一方锦帕,递了过来,轻轻地擦去太后那刚刚有些湿润的眼角,并安慰道:“天灾人祸,这是谁都无法预测到的,老祖宗,您也别太难过了。我简家上下这么多人,若是泉下有知,定会对老祖宗的这番挂念,磕头谢恩的。”
“哀家能不难过吗?”太后一把握住宁瓷的手,叹声道:“你本该是咱们大虞的太子妃,若非朝中那帮嘴碎的,你跟玄儿,也该大婚四年了。若是再深想一番,没准哀家早就抱上皇曾孙了!现在可好,自从你成了玄儿的皇妹,他气得扎根边塞,也快四年不归朝了。”
提及这档子事儿,宁瓷的脸蓦地一红,没有接话。
“哎,对了!”太后忽而话题一转,硬生生地抓紧了宁瓷的手,问:“哀家记得,并没有下达懿旨给天宁寺让你回来,你怎么这会子回宫了?”
6.第6章
宁瓷怔怔地看着太后,迟疑也就一瞬间,便后退一步,对着她跪了下来。
“哎?宁瓷,你这是做什么?”太后微微起身,奈何身上尚有金针,一把没捞住。
宁瓷深深地磕了个头,方才道:“老祖宗,宁瓷每日都在佛前潜心抄经,不曾有半分懈怠。但这几日,接连出了个怪事,宁瓷担心若是不及时禀报老祖宗,恐会出现大乱……”
此言一出,太后不由得跟达春对望了一眼,方才缓缓道:“什么怪事?”
额头抵着幽冷且生硬的地砖,却让宁瓷的心越发冷静了几许。
她大声地道:“我接连三日,都梦见朝中有佞臣当道,此人勾结内外兵将,放火焚烧宫中内外,砍杀皇族中人,企图……企图谋权篡位!因梦境过于真实,且都是每日子时三刻出现,宁瓷着实惶恐,再也按捺不住,只得提前回宫,禀报老祖宗。”
宁瓷没有说全部,而是留了一半,她想看看太后的反应,再做后续应对。
毕竟,太后是个常年吃斋念佛的虔诚之人,寻常不论大事小事,都会先去佛堂烧香诵经一番。这会儿若是将神佛搬出来,再说得玄妙一些,没准,让太后相信的胜算也许会大一些。
至少,要比她说出自己是重生的,会更真实一些。
谁知,等待不过须臾之间,便听见榻上传来“哈哈哈”地大笑声。
宁瓷一愣,太后这个反应,却是她始料不及的。
她不解地微微直起身子,望向太后的床榻,却见太后笑得眼睛弯弯的,微微圆润的脸庞也红润了起来。
只听见太后笑问道:“莫非,你梦中出现的那个佞臣,便是今儿在太和殿相救皇帝的严律,严大人吧?!”
宁瓷心头一沉,哑口无言。
太后笑得抹着眼泪,对达春道:“哀家前段时间就说了,她跟严律有缘吧?”
达春向来谨慎的脸庞,此时也出现了放松的笑意,他对太后,道:“太后向来料事如神,奴才早就佩服极了。”
这番反应更是让宁瓷不解了,她眨巴着眼睛看向太后,听见太后耐心道:“清明祭祖出发前一日的早朝,严律在与其他臣子们争执时,就说起过这个。”
宁瓷倒吸一口入夜的凉意,凉意浸湿了她的血脉。
“当时,其他朝臣们都反对哀家和皇帝的决定,唯独严律一人站出来支持我们。有人就骂他是‘佞臣’,想毁了咱们大虞。严律这孩子当时就急了,他直接说,天地可鉴他的赤胆忠心,这世间,唯有神佛和哀家与皇帝,才能看清他的真心。他还说,若是神佛显灵,定会托梦于众人,告诉大家,他是怎样地砍杀奸佞,怎样地为天地立命,怎样地为天下盛世,砍杀出血路的。”
宁瓷:“……”
“哎呀,他当时说得哀家,真真是激动极了。”太后抬眼看向一旁的达春,道:“你当时也瞧见严律那副心气儿模样了吧?”
“是。”达春点头道:“严律位阶本不高,却在说这些话时,震住了在场所有的大人们。不过,最重要的是,严律的这番言辞,方才保住了太后的提议啊!”
太后满意地叹声,道:“宁瓷,燕家祖宗规矩本就有云,除非哀家垂帘听政,朝中不得有任何女子进入。否则啊,哀家真想让你瞧瞧,当时严律的那股子心气儿!”
“可是,老祖宗……”宁瓷不死心地膝行了几步。
太后抬了抬手,打断了她:“哀家知道,这般梦境吓坏了你。但寻常不是都说,梦境与现实是相反的吗?”
“可是,若这事儿是真的,没准,是神佛刻意预示咱们的呢?”
“你想啊,怎么就这么巧,他前几日才说了这番话,你这几日就做了这般梦?”太后美滋滋地看向一旁的灯烛,说:“自你与玄儿的大婚取消后,哀家就一直想要为你寻找个可靠之人。当时严律说了这些话后,哀家就始终看他很满意,一直想找个机会跟皇帝说,不如就牵了他与你的姻缘。没曾想,他昨日之所言,你今日之所梦。哎呀,真不错!”
宁瓷大震:“老祖宗!”
太后摆了摆手,温和道:“宁瓷啊,哀家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以为,老祖宗我当真是个糊涂的?哀家还没老到那个地步呢!”
宁瓷着急道:“这不是什么糊涂不糊涂。若是严律当真打算包藏祸心,刻意隐瞒和布局,那该如何是好?老祖宗,这是我在神佛身边儿做的梦,不可不重视啊!”
许是她说得有些急了,太后本是一派祥和的脸庞,此时,微微有些冷了下来,说话的语气也不由得生冷了几分:“朝中上下,每一位臣子,他们拥有怎样的背景,与谁在牵连和勾结,又与谁脱不了干系,这些,哀家早就摸得透透的。更何况,是严律?!”
言下之意,宁瓷管得太宽了。
宁瓷听出了太后的语气,只能敛眉闭嘴,默不作声。
看来,得想其他法子。
只是,在宁瓷退下后,太后望向窗牖外浓浓的夜,像是自语一般,道了句:“达春,你觉得宁瓷不等哀家的懿旨,就擅自提前回来,当真是做了一个梦吗?”
达春为她宽衣,梳发,口中却淡淡地道:“至少,今儿太和殿大乱,吓着你了,她回来为你行针去去邪,也是好的。”
太后望向铜镜里,达春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依稀能看见达春少年时的模样。
却在怔愣中,听见殿外小太监通传:“老祖宗,四皇子求见。”
莲花漏早已移到了戌时半,这会儿燕湛前来,没准,是刺客的事儿有下落了。
太后点了点头,道:“让湛儿进来。”
燕湛向来是个行事干脆利落且果断的,这会儿,他行礼后,便直接道出了缘由:“刺客已经抓到,目前在刑部大牢里。老祖宗,您说,接下来该怎么处理?”
“皇帝怎么说?”太后慢条斯理地撇了撇手中茶碗里的茶沫儿,淡淡道。
“我还没跟父皇说。刺客抓到后,我立即就来老祖宗您这儿了。”
太后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道:“那就查,挖出这刺客背后的主使。”
“若是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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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呢?”燕湛微微拧眉,道:“这人似乎是个口风紧的。”
“湛儿能力,是所有皇孙中最卓越的。不可能有挖不出的道理。”太后笑了笑,道。
“最卓越”三个字,顿时让燕湛的心头大喜,他立即躬身道:“是!湛儿明白了。”不过,他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说:“老祖宗,今天下午,湛儿带人在宫中四处,搜查刺客的行踪时,发现了这个……”
说罢,他将始终怀揣在身上的那枚金雕飞镖,递了上去。
慈宁宫的内殿灯烛昏黄,从窗缝儿里投进来的夜风一悠一悠地摇曳着烛光,却在这片静谧之中,太后的声音缓慢地响起:“那刺客,便是用这个行刺皇帝的?”
“正是。”燕湛点头,道:“但此人出手飞快,也只有这一枚飞镖被我们拾了。金雕,本就是金人的图腾,湛儿猜测,此人行刺是假,实为故意挑衅。”
太后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睫毛却在烛光的映照中,微微地颤动着:“挑衅什么?!挑衅哀家本是金人出身?!”
燕湛低下头去,没有回答。
“查!把这刺客往死里查!”太后因为太过气急,而有些语速加快,道:“哀家倒是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挑衅我娘家族人与大虞之间的关系!”
“湛儿还有一事觉得蹊跷。”燕湛的情绪倒是十分平稳,循序渐进地将所告之事,一一托出。
“说!”
“我发现金雕飞镖后,带着众人往太和殿方向赶,却在那时,撞见了宁瓷。”
太后心头一惊,和达春对望了一眼。
“湛儿记得,老祖宗前两天才说,宁瓷不在宫里,应当在天宁寺抄经祈福,可她这个时间,出现在宫里,着实说不通。”燕湛的眼里露出精明的光,一字字地对太后道:“怎么就这么巧,刺客丢下这枚金雕飞镖就消失了?怎么就咋么巧,宁瓷出现了?老祖宗,湛儿向来不相信什么巧合一说。”
此言一出,别说太后,就连一旁的达春都心头一沉。
只听见燕湛继续道:“湛儿不放心,当时就问了她几句。她回答的,看上去合情合理,但,谁知道是不是提前编排过的说辞?更何况,后面又出现了个更蹊跷的。”
“什么?”
“当时湛儿看见宁瓷的地点,便是前边儿的临溪亭。等她走后,我不放心,严加排查了临溪亭,然后,又发现了这个……”说罢,燕湛将手心里的另一样物什,递了过去。
是一个粗布包裹的物什,有些沉甸甸,滑不溜秋的。
达春接过来,打开一看,顿时,一股子血腥气儿在这内殿里漫溢了开来!
是某种动物的内脏。
“这……”太后有些恐慌地看着他。
“临溪亭向来被前后侍婢们打扫得干干净净,怎么可能在竹林里出现这般血淋淋的诡异之物?怎么我刚搜查到这枚金雕飞镖,转眼就看到宁瓷从临溪亭经过?!”
“你……湛儿你……什么意思?”
“我觉得,宁瓷没准跟这个刺客脱不了干系!”
7.第7章
此时此刻,宁瓷正在自己的寝殿里。
她的寝殿,不过是慈宁宫里的一处偏殿,这里虽是略小,但胜在安静。所有衣食起居该有的物什,也都一应俱全。为了照顾太后的生活,当初,就算是皇上想要给她择宫而居,她都拒绝了。
毕竟,自己不是正统的皇室血脉,因故得了个公主的头衔,还是别摆真公主的架子了。
她心里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宫里大大小小的侍婢们,也都知晓她的身份地位。每次送来的生活物什,虽是品质不错,但跟真公主的规格比起来,还是略次了一等。
宁瓷毫不在意,前世的她什么都不在意。只要能细心伺候好太后,这比什么都重要。
可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能让太后相信,为了护驾而挡了一箭的严律,当真就是个乱臣贼子呢?
早就听说,父皇的所有立场都是建立在太后的手中,既然太后不信,父皇那边更是行不通。
这该如何是好?
宁瓷就这么左思右想了一整夜,根本不能安睡。
偶尔听见殿门外,有来往侍卫巡逻的脚步声,似乎比往常紧急了好几成,却让她本是不能安睡的心,更难安了。
竹叶漏推到寅时末,天也才蒙蒙亮,她便醒了。
她琢磨着,太后昨儿被刺客这么一吓,定是一夜不能安睡。待太后晨起之时,饮一盏清露菩提甘,应该可以安神解乏些许。
这个时辰,正是去御花园采摘晨露的好时间。
她以前也在这个时辰去御花园采摘过几次晨露,本是熟门熟路的路径,却不知怎的,重来这一世的今日,却让宁瓷觉得,这条通往御花园的路,竟是这般陌生。
本是偶有来往侍婢们准备各个宫的晨起事宜,还有行走在宫道上的大内侍卫们来往巡逻。尤其是在乾清宫附近,最是防守密布,怎么今日这一路走来,竟是一个人都没有的?
经历昨儿的刺客事件,理应今天人手更多一些呀!
昨夜,不是还听见很多侍卫们来往的脚步声吗?
正一路狐疑着,忽而余光一闪,却见一暗影从另一处宫道那儿一闪而过。
此人的背影清冷孤傲犹如暗箭,他的脚步不疾不徐,甚至是有些缓慢,不像是寻常侍婢或侍卫们的来往身影。更像是……
更像是前世的大婚当夜,严律甩袖而出,踏入风雪之夜的身影!
想到这儿,宁瓷的心头蓦地一惊。
昨儿严律护驾受伤,被皇上挽留在宫中疗伤,这个正常。既如此,他这会儿休养便是,好端端地出来作甚?
更何况,这会儿也不是早朝的时辰。
再四下里瞧瞧,眼下竟然一个巡逻侍卫都没有。
通往御花园的道路也可以从乾清宫附近绕过,宁瓷便捏着微微发颤的手心,壮着胆子,向着那道暗影方向悄声走去。
那暗影似乎十分顾忌,走走停停,偶遇前方有几个侍婢们经过,他也稍顿脚步,掩藏在吉祥缸的后头。
此番举动,甚是诡异!
幸而宁瓷与他相隔两个宫道,否则,定会被他瞧见了。
可等这暗影再度向前走去,最终所进入的地方,却再次让宁瓷怔愣不已。
他进入的,正是乾清宫。
皇上似乎在等他。
从他踏入乾清宫内,猝不及防地一阵猛咳,并捂住左肩处的模样来看,正是严律本人!
真是稀奇。
既是要见父皇本人,他这小贼一般的模样是想做什么?
*
早膳时,太后对宁瓷端上来的这碗清露菩提甘赞不绝口。
别看太后刚入知天命的年龄,身子有些微微圆润,可她的身子骨向来硬朗。虽是眼睛四周有了一些细纹,可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巧目流转,风韵犹存。饮食起居自是皇家最高格的,再加上多年来的养尊处优,她的举手投足自带一派贵气。
一碗菩提甘饮罢,太后笑着对宁瓷道:“宁瓷最懂哀家的心。昨儿夜里哀家头疼得紧,一夜不得安睡,正想着,今儿早朝还去不去得。这下可好,你做的这碗菩提甘喝下,哀家的心境顿时大好。”
宁瓷一边帮嬷嬷们收拾碗筷,一边道:“这可好,今儿早上,我在御花园里接了不少清露,尤其是那一片满树杏花,清露最盛。明儿早上,我再去接一些。”
正说着,大太监达春奉上准备好的衣物,太后方才想起:“瞧瞧哀家这老糊涂了,今儿不早朝。宁瓷,等会儿你陪哀家一起去一趟皇极殿,刺客抓到了,今儿在那严审。”
宁瓷微微一愣:“我……也去?”
太后神秘兮兮地笑了笑,说:“你昨儿不是说梦见严律是佞臣,企图谋权的吗?今儿,哀家带你去那儿亲眼瞧瞧严律,你看看他,像不像梦里那个谋权的。”
宁瓷大震:“老祖宗,我……”
太后站起身来,亲昵地拉过宁瓷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笑着说:“别怕。哀家寻常都是垂帘听政,今儿听审也是垂帘的。你陪哀家站在珠帘后头,哀家保证,你能瞧得见严律的模样,严律尚不能看清你分毫。如何?”
宁瓷无奈,只能答应下来。
当她陪着太后听审,站在皇极殿的珠帘后头,听到朝官们对着皇上和太后磕头礼拜之时,宁瓷的心头方才坦然下来。
也罢。
既然没有任何办法让太后明晓严律就是那乱臣贼子,不如,就看严律是如何取信太后的,自己在身边陪着,也方便能见招拆招,一一戳破他的诡计。
朝官们礼拜之后,站列两侧。太后压低了声儿,指了指正前方左侧末端的一人,说:“喏,那个面色白净的,便是严律了。”
相比前一日,在窗牖外看到的严律,这会儿宁瓷瞧得更清晰了许多。
许是昨夜中箭失血过多,这会儿见他的面色,竟是比昨日更惨白了些许。纵然他这会儿左肩负伤,面色黯淡,可站在那儿挺拔的身形,依旧像是前世,他亲手射出的那枚带火的厉箭。
盛气凌人。
宁瓷瞧着,眉心间着实有些疼痛。
刺客被带上来了。
眼瞧着,应是一夜酷刑,被打得血肉模糊,仅剩下一口指认主犯的气儿。
刑部尚书莫迁正在宣读昨日审出来的供词,可他刚一开口,顿时让宁瓷大震!
此人,正是前世跟着严律一起兵变,火烧紫禁城,斥问那告密的侍婢之人!
当时宁瓷就觉得他的声音熟悉,却在情急之时,怎么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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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来。
这会儿再听着他的声音,她顿时想起来了!
刑部尚书莫迁,与她爹爹简明华关系交好,是曾经的同窗,后来的同僚。
多年前,大虞朝都尚在金陵,还没北迁之时,此人曾来过简府几次做客。那会儿宁瓷年幼,只记得有这么个莫世伯。后来大虞朝都北迁,皇上徒留她父亲简明华一人在金陵城完善后续收尾事宜,以慰金陵百姓不平之心,而这个莫迁跟其他朝臣们一起,举家北迁,从此不再相见。
宁瓷曾记得,她爹爹简明华说起过,这个莫迁,是朝中为数不多,真正为皇上着想的忠臣,他怎么后来,跟着严律一起成了叛党了?
……
眼下,却听见莫迁念完供词后,皇上一声雷霆,喝道:“说!是谁指使你来行刺朕的!?”
这刺客也不怕他,猛地一抬头,冲着龙椅上的皇帝目露凶光,继而双手乱挥,指着身边在场的所有朝臣们,大声道:“他!他!他!还有他!都是!都是你们指使我的!我说我不愿,可你们拿我的爹娘妻儿来威胁!”继而又指着皇帝,大声骂道:“还有你!若非你指使,若非皇帝老儿愚昧,我不该早早受得这番酷刑!我……”
太后闭了闭眼,轻声摇头道:“疯了……疯了……”
珠帘前的皇上倒是冷静,冲着莫迁问:“昨儿用刑,打坏了他的脑子?”
莫迁看着那人头上模糊的血迹,尴尬道:“手下用刑,难免不知轻重了几分。”
“微臣怎么觉得,这刺客所言,并非糊涂呢?”一句不咸不淡的言辞,突兀地在队列之中响起。
是严律。
他的位阶不过只有五品,堪堪能在朝堂上站得住脚,奏一奏本,但也绝无力压群雄之能。这会儿,他竟然有胆子与刑部尚书莫迁并列,并否认皇上所言的“打坏了脑子”,恐怕……宁瓷在心底里暗自冷笑,还是要仰仗他肩膀上的箭伤之功呢!
“哦?严律,你说说看。”听到是严律的声音,皇上的语气不自主地温和了几许。
严律站出队列,刚准备行礼,皇上又道:“你昨儿替朕受此大难,身子最是不适之时,有些礼数,就可免了罢。”
“谢皇上。”严律的声音淡淡的,转而却看向一旁的刺客,接着说:“听供词上说,你本是津口人?”
“哼。”
“前两个月突遭雪灾,你家人是否安好?”许是左肩上的伤口过重,严律的声音虽是有些虚弱,但听起来平易了不少。
“哼!甭说前两个月雪灾,就说今儿春节暴雪……我家里……也是缺衣少食,孩儿尚小,爹娘年迈……”
“回禀皇上,此人撒谎。”严律突然打断了这人的所言,并大声地道:“微臣断言,这刺客若不是某些大人安排来冒名顶替的,就是受人指使,假借行刺之意,实则另有图谋!”
此言一出,众人皆为心头一惊。
其中,最为震惊的,要数站在严律身侧的刑部尚书莫迁了:“你什么意思?!”
严律眼锋一扫,冷冷地睥睨着莫迁,道:“莫大人,你最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
站在珠帘后面的宁瓷不由得心头纳罕:真是奇了怪了,依前世来看,莫世伯和严律,不是一伙儿的吗?
8.第8章
莫迁那张刚毅冷静的四方脸,顿时怒色大起:“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今儿在皇上和太后的面前一并说说清楚!你是在怀疑我的办事能力,还是在怀疑什么?!”
严律本就比旁人高出些许,这会儿他扬着下巴,瞧也不瞧莫迁半分,而是高傲地望向龙椅中的皇上,大声地道:“今年年初北方只有部分地区有雪灾,并未波及津口一带。微臣虽不通星象,但往年冬天雪寒之时,咱们兵部安排给九州上下的辎重补给,都是北方较南方的三倍有余。可今年略有不同,雪灾只在承州,朝州,锦县一带存在,其他地方只是降了一些瑞雪,并没有涉及到灾情一事。所以,微臣不知道此人满口胡言这般,是为何意!”
此言一出,朝臣们皆是议论纷纷,却在这些议论中,听见严律不咸不淡地又补充了一句:“哦,若是再往北方去一些,金人那边确实也遭遇了雪灾。不过,那都是金人的地盘了。”
“我没有撒谎!”那刺客跪在地上恶狠狠地道:“撒谎的是你们!我没有撒谎!你们都是一帮骗子!戏子!!!”
“卫峥何在?!”皇上的怒意提升了几分。
兵部右侍郎卫峥战战兢兢地行走出列,毕竟,兵部里的辎重补给一事,向来都是他在安排。
此时,他吓得额头冷汗直冒,胆战心惊地躬身行礼道:“微臣,在。”
“适才严律所言,是不是真的?今年的辎重补给,是不是只在这两州一县发放多余?”
卫峥有些迟疑,却只能硬着头皮,答道:“……是……是罢。”
“朕问你,到底是不是!”皇上顿时大怒。
严律再度对皇上拱手答道:“皇上,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因为今年北方雪灾的多余补给,是经过微臣的手笔写下并章印,且发放的。如若不信,微臣马上派人去兵部取正本。或者,再问问钦天监的大人们,应该也能知晓一二。”
“那就,依严律所言,去取兵部补给正本!宣钦天监监正!”珠帘后头的太后,忽而慢条斯理地正声道。
皇上冲着卫峥继续勃然大怒:“辎重发放,这乃是国之大事,卫峥,你平时到底是做什么吃的?!”
卫峥虽是恐慌,但还有理有据地道:“前几个月,兵部分配之事繁多,微臣不得已将辎重发放之事全权交给严律处理,微臣原想着,严律本就是个办事靠谱儿的,所以……”
“严律办事儿固然靠谱,但他处理完这些之后,你都不曾看过一眼吗?!”皇上怒意横生,又继续道:“太子常年与鞑靼交战,粮草总是短缺,你一直都在说你忙不过来。现在,北方只有两州一县遭遇雪灾,你还是说你也忙不过来?!”
卫峥吓得脑门子上都沁出细密的汗来,他不住地磕头道:“当时,微臣在承办西域和南疆的各项事宜,所以……皇上恕罪,太后恕罪啊!”
皇上忽而站起身来,撩袍对着珠帘后的太后请示:“母后,九州上下目前本就动乱多年,儿子觉得,朝堂之上,绝不能留有吃闲饭之人!”
太后点了点头,自然明白皇上的言下之意,方才抬手道:“那就,依皇帝心中的意思罢。”
皇上并未立即就做什么决定,而是扫了一眼台下的莫迁和严律后,方才道:“严律,你接着说!”
“陛下、太后娘娘,不知是否记得,在去年腊八之时,就施粥一事,当时,微臣和几位大人们,曾发生过几次争执?”严律似笑非笑地说。
“嗯,哀家是有这印象的。”太后点了点头,道。
不论皇上记不记得,既然太后都这般说了,他也只能说:“朕也是记得的。怎么了?”
“当时,诸位大人们请命,腊八施粥最好比往年多出两倍数额,以安抚百姓。但皇上和太后的意思是,既然去年九州上下收成都不好,粮食紧缺,腊八施粥一事最好取消。”严律为大家回忆,道:“微臣当时,赞同皇上与太后所言。奈何,腊八施粥请命一事,各位大人们力量太大,最终也不得不依了大家所言。可后来呢?春节前后的那场暴雪,几乎要了那两州一县大多数百姓们的命。如果当时没有耗资这样多去施粥,没准,春节发放一些防备之物给百姓们,反而能安抚大家更多。”
此言一出,当时极力反对皇上和太后的大臣们,顿时噤了声。
却听见严律冷哼一声,又道:“所以微臣不知,今儿这个刺客来,他不是两州一县本地人,却刻意提及春节暴雪一事,所谓何意?”
当初请命施粥,与严律在朝堂上争了个脸红脖子粗的大臣们,顿时恐慌了起来。
就连珠帘后,宁瓷也不由得暗暗心惊。
且不论这个刺客的来者到底是何用意,但严律这三言两语,就把所有的矛头全部转向当初反对他的大臣们身上,这个……
他真的太可怕了!
见没有人反驳什么,严律继续道:“所以微臣怀疑,这刺客,刚才开口闭口就提及皇上昏庸,更是提及他是被很多在场的大人们指使,这……呵呵,微臣就不得不多想了几分。因而微臣觉得,这刺客,要么是某些大人们派来的。要么,便是真正的刺客未抓住,而寻了个冒名顶替的,乘此时机,来否决皇上和太后的提议罢了。”
此言一出,不论真假,曾与严律对立的朝臣们,顿时恨得牙痒痒。
其中,最为气极的,便是此时站在严律身边的莫尚书了。
他喘着愤怒的粗气,不悦道:“未抓住刺客,寻了个冒名顶替的?呵呵,严律,你才进入朝堂几年?就这么无法无天,当着皇上和太后的面,胡诌瞎掰了?!”说到这儿,莫迁气急败坏地冲着脚边匍匐在地的刺客,结结实实地踢了一脚:“你昨儿不是说,这都是你个人心怀不满,故意来挑衅行刺的吗?!你不是确认过供词,还摁了手印儿的吗?!这会儿怎么哑巴了?!”
刺客就像是瘫软在地砖上的烂泥,咬着一口昨夜打碎了的血牙,不论莫尚书怎么骂,他都不肯再多说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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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字。
严律的嘴角冷冷地扯出一丝讥笑,却只是看着龙椅上的皇上,连眼神都没有给莫迁半分。
“刚才严爱卿所言,确实让朕心头恐慌,”见殿内陷入一片僵局,皇上再度转过身去,对着珠帘后头的太后,躬身请命道,“母后,为了避免万一,儿子请求派人,将所有人全部彻查。”
“若是都有罪,难道,皇帝觉得,一个大臣们都不留吗?”太后慢声慢气地道:“不如,这事儿就算是给所有人一个警戒,就当所有人的脑袋,都记上一笔。至于这个刺客,这会儿审不出来,那就接着审,接着打!打到他招供为止好了。”
皇上微微一怔,却根本不敢反驳什么,他只能道了一个“好”字。
却在此时,太监通传:“四殿下到!”
今儿是审问刺客的大事,燕湛竟然这会儿才到,可真是奇了。
可燕湛进殿之后的开口所言,却又让众人觉得,他似是有备而来。
因为,他说:“父皇,老祖宗,儿臣昨儿搜查四处时,发现了这个。”
说罢,他让一旁的太监,将手中的物什呈了上去。
皇上先接过来瞧了,本是略有平静的心,顿时大怒了起来:“这是在哪儿找到的?!”
“昨儿,这刺客正是用这个,行刺了父皇和老祖宗。”燕湛一字一句,如实道:“这飞镖射出去的方向极远,儿臣是在藏书阁前边儿的一处回廊顶上,发现的。”
见皇上是这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在场的所有人都好奇了起来。奈何这飞镖太小,众人伸长了脖颈,都瞧不见个真切。
皇上早已恐慌至极,可这会儿,他竟是迟疑了许久,都没有将这飞镖递给珠帘后头的太后瞧。
一时间,太后略有些心急地道:“是什么飞镖让皇帝如此不悦?拿来给哀家瞧瞧。”
只见,皇上十分为难地站起身来,想要将飞镖递过珠帘后头,却始终迟疑。
“怎么了?”太后的声音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拿来!”
皇上依然没有什么动作,似乎,他十分为难。
就连珠帘后头的宁瓷,都瞧出了皇上的局促不安。
“宁瓷,你去拿。”太后冷声道。
宁瓷刚点头道了个“是”,却见皇上绕过珠帘,从一侧缓慢地,艰难地,走了过来。
他恭恭敬敬地将那枚飞镖双手呈上,递到太后的眼前。
是一枚六角星形状,中间雕刻着一只展翅翱飞的金色大雕!
由于昨儿夜里,燕湛已经提前将这枚金雕飞镖给太后看过了,因而这个时候,太后的心底,没有半分的波澜,甚至是,她的眸光中,也没有些许的异样。
倒是此时,站在太后身侧的宁瓷,她瞪大了恐慌的双眸,震惊地瞧着皇上手中的这枚金雕飞镖,骇得心头大震,天旋地转。
这……
这个金雕飞镖……不就是爹爹口中所言的那个吗?!
9.第9章
这枚金雕飞镖,宁瓷原是见过的。
那是在她及笄的前一年,正是她一生中,最无忧的时光。
她非常清楚地记得,那天午膳后没多久,爹爹面如土色地提前回了府。
宁瓷从小最会察言观色,当时便觉得应该是出了什么大乱子。
纵然简明华让她和妹妹去前院儿玩,她也并未真正地离开,而是躲在了书房的外头,竖着耳朵,去听她爹娘在商议着什么。
他两人的说话声儿其实并不高,却依稀能听见简明华口中所言的“金雕飞镖”。
这本是让宁瓷觉得很无趣的话题,却在她娘亲略微有些恐慌的声调中,她戳破了窗户纸,悄声向书房内望去。
却见午后投射进来的阳光,将一枚六角星形状的金色飞镖,在她爹爹简明华的手中,发出夺目的金光!
在宁瓷当时略微有些震撼的小心灵中,忽而听见简明华咬牙切齿地恨声道:“此金雕证物既然在,那咱们大虞在此人的手中,算是彻彻底底地毁了啊!!!”
……
回想起那段时日,似乎,就是从那一天起,她爹娘脸上的愁云便是与日俱增。
她曾多次想要去分担个什么,奈何,她爹娘对此事就是闭口不谈,纵然她正面侧面两相提及,却都问不出个分毫来。
而她爹娘,更是将这枚金雕飞镖,藏于府中的暗处,并用九曲连环锁将这枚飞镖,牢牢地封死在暗箱之中。
大有一副,让它永不见天日的架势。
可是,多年后的今日,当宁瓷再次见到这枚金雕飞镖,回想起她爹爹当时所言的那句“此金雕证物既然在,那咱们大虞在此人的手中,算是彻彻底底地毁了啊”,她不由得全身一阵控制不住地颤栗。
可纵然此时宁瓷的心头恐慌,颤抖不已,她也深知,这枚金雕飞镖的再次出现,结合这会儿皇上的迟疑动作,这定然是一件不祥的大事,自己就算是曾有耳闻,也绝不能做出什么表情来。
于是,她眼观鼻,鼻观心地,将所有的恐慌,全数收拢在她攒紧了冷汗的手心里。
耳边,却见太后猛地一拍扶手,勃然大怒道:“这是哪儿来的?!”
珠帘外,燕湛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恐怕,这便是刺客行凶的凶器了。”
皇上似乎十分为难,他迟疑着道:“母后……”
太后气急败坏地站起身来,大声地道:“哀家倒是要瞧瞧,这凶犯到底是何人!为何要冒充哀家的娘家族人来做这般行凶之事!”
宁瓷微微一愣。
冒充?
老祖宗的娘家族人?
难不成,这枚金雕飞镖,跟金人有关?
若这飞镖跟金人有关,那当年爹爹所言的那句话……
宁瓷的心头蓦地恐慌狂跳。
她不敢深想。
眼下,却见皇上拦住了太后,并宽慰着道:“母后,此人动机不明,您且在珠帘后头听审,就不要再去前边儿了,万一有个什么岔子,就麻烦了。”
太后气得胸口起伏,憋闷不已。宁瓷赶紧一边抚着她的胸口,一边强忍冷静,细心观察。
若是寻常,她定会立即用指尖轻柔太后的几处穴位,好为太后疏通憋闷的气脉。
但是此时,她绝不能。
事情并不明朗,她不能让任何人觉察出她那双已然寒冰如霜的手指。
金雕飞镖传给刺客瞧了,刺客对此凶器供认不讳,却对自己跟金人之间是否有关联,闭口不谈。
顿时,整个大殿内再度陷入一片恐慌。
更是在严律的一句请命声中,恨得所有朝臣们牙痒痒。
因为,他说:“如果这刺客真是与金人勾结,那就蹊跷了。但若这刺客,是什么大人派来冒充勾结金人的,呵呵……微臣,斗胆请命太后和陛下,派人全面彻查微臣在内的所有大人们,一切身家,背景,关系,全部彻查!不为别的,只为这件事,关乎于太后的娘家族人的清白啊!”
皇上没有吭声,而是转身去瞧太后。
太后在珠帘后头惨白着脸,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缓缓地道:“那……就依严律之所言罢。”
说完,宁瓷和达春,一左一右地扶着太后,从珠帘后头离开了。
大殿内,严律的眼眸紧紧地、冷冷地,死盯着珠帘后头的依稀身影,尤其是那一袭清瘦纤细的雪玉轻纱襦裙。
良久,他倏地捏紧了手中的握拳,根根指节渗出阴冷的青白。
***
刚才皇极殿内发生的一切,让宁瓷的心头恐慌,思绪混乱。
此时,她需要一个安静的、独处的环境来醒醒神儿。
待得她护送太后回了慈宁宫之后,便借故去一趟御药房,以想要为太后寻几味安神定心的草药为由,离开了。
太后当然同意宁瓷这会儿暂且离开,毕竟,她还要背着宁瓷,去见一些人。
尤其是,一起护送回慈宁宫的四殿下,燕湛。
见宁瓷的那一抹雪玉轻纱襦裙,消失在慈宁宫的殿门之外,太后方才赞许地冲着燕湛,满意地笑了:“在诸多的皇子皇孙中,就数湛儿你,最为机灵了。今儿你来皇极殿的火候,掌握得真是刚刚好。”
太后这话说得,那是一个气顺心静,一点儿也没刚才皇极殿上,那一副勃然大怒的模样。
这会儿得了老祖宗的夸赞,燕湛打心底里开心不已。但,他的脸上却并未露出些许的得意,而是恭恭敬敬地大声道:“那都是老祖宗您,平常对湛儿教导得好。”
太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她并未接燕湛的这句言辞,却是转而去问达春:“刚才,你瞧见宁瓷的模样了没?”
“瞧见了。”
“她可有什么异样吗?”太后追问道。
达春皱了皱眉,如实回答道:“奴才……并未瞧见她有什么异样神色。”
这话一说,顿时让太后和燕湛两人对视了一眼。
“你可瞧仔细了?”太后不死心地追问道:“她当真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吗?”
达春摇了摇头,说:“没有。奴才刚才真真是仔仔细细地盯紧了她,并未瞧见她有什么不一样的反应。甚至是,刚才从皇极殿回来的这一路,奴才也是在一旁细心观察着,当真没发现个什么。”
“我不信!”燕湛冷哼了一声,说:“我向来不信什么太过巧合的事儿。宁瓷昨日出现的时间,出现的地点,都太过巧合!如果她刚才没有丝毫异样,那只能更加说明,她绝对认得这枚金雕飞镖!”
这话说得,其实有点儿牵强。
但太后并未反驳燕湛,而是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中。
倒是达春,他这会儿着实有点儿担心:“不过太后,这枚金雕飞镖在所有人的面前这么一出现,万一……被其他有心之人怀疑了什么,那该怎生得了?”
“无所谓。”太后不以为然地道:“正好,若是有人怀疑哀家,那就做了便是。”
“是!”燕湛立即接应道:“这也正是咱们排除异党的好时机。”
话音刚落,殿外的一名小太监进来通报,道:“太后娘娘,刚才乾清宫来人,说是要告诉您一声——前兵部右侍郎卫峥因散漫懈怠,办事不力,降为武库司郎中,官位五品。严律负责尽职,取代卫峥,任兵部右侍郎之位,官为三品。”
太后点了点头:“知道了。”
燕湛见小太监离开后,方才问:“老祖宗,您觉得,这个严律,他……算是异党吗?”
***
升任为兵部右侍郎后,严律立即去跪谢了皇上,随后便又赶紧回了府。
他独自一人,在自家府中的仓库里,精挑细选了一幅《草原朝阳东升图》后,便亲自怀揣着这份画卷,于落日之前,又回了一趟宫里。
他要将这个百年前的前朝画师,画的这一幅象征着成吉思汗铁木真,金戈铁马,驰骋天下的绝世名画,献给太后。
至于这背后的寓意……
严律相信,太后一定会非常满意的。
果不其然,当太后看到这一幅名画时,那双略微有些细纹的眉眼,顿时,笑成了月牙儿弯。
只是,稍稍有点儿可惜的是,他亲自前去慈宁宫送画,却没有见到那个让他心生恨意的人。
星垂夜幕。
当严律再度回到自家府邸中时,已是戌时中刻。
偌大的府邸,前后是个三进院儿,可这府邸中人,除了严律这个当家主人以外,只有一位管家在此生活。
其他什么侍婢,小厮什么的,一概没有。
但这座府邸,在这位管家的打理下,从院落里的花草,到各处院落房屋内的家居摆设,寻常洒扫,全都做得干净整洁,有条不紊。
这位管家名为洛江河,生长于金陵城,是个年岁与严律一般,不过弱冠出头的年轻人。
此时,当府门一开,严律沉步走进来时,洛江河赶紧放下手中的物什,迎面急奔了上去。
但是,他并没有做出任何的行礼,口中所说的言辞,也不像是其他下人们对自家主人的那般,而是仿若寻常友人一般地,着急地说:“严律,刚才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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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顺利。”严律淡淡地道。
说话间,两人一起来到小厨房。
小厨房的正中央,只有一张简单的四方木桌,两张简单的木椅。
木桌上,摆放着今夜两人要共用的晚膳。
没有美酒。
没有大鱼大肉。
更没有令人垂涎欲滴的珍馐美味。
只有一盘不多的清炒白菜,一盘韭菜鸡蛋,外加几个黑面馒头。
待得关上小厨房的门后,两人便坐在小木桌旁,一起吃了起来。
“那人的爹娘妻儿,你安顿好了没?”严律直接问。
“你放心吧!我全都安顿好了。”洛江河如实地道:“我是亲自送他们上了秦河的船,金银盘缠什么的,都给得足足的。”
“中间渡船的时候,会不会出现什么纰漏?”严律担忧地问。
“绝对不会。”洛江河保证道:“兄弟几个都在船上,绝不会有任何的差池。”
顿了顿,洛江河方才又道:“毕竟,这是大事儿,若是不能成功,今生,便没有什么机会了。”
“嗯。”严律咬了一大口黑面馒头后,方才又道:“刚才我回来的时候观察了一下,那人又被送往刑部大牢,今夜子时过半,可以动手了。”
这话一说,洛江河顿时兴奋道:“太好了!!!这人在刑部大牢里,突然就这么蹊跷地一死,所有矛头,全部都指向金人那边。到时候,朝堂之上,全都弄得人心惶惶。我看呐,太后必定会开始有所动作。”
严律冷哼一声:“我还就怕太后没有动作。”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吃了好一会儿后,严律方才又担忧地道:“就是因此连累了莫迁大人……”
“连累不到他。”洛江河不以为然地道:“严律,你可别忘记了,在咱们的身后,还有那一位大人物在帮衬。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会是安全的。”
“倒是你……”两人口中的馒头快要吃完时,严律方才有些担忧地道:“你这两日换药小心点,别被什么人发现了。伤口深吗?”
“还好,不深。”说起这个,洛江河着实心头一阵不悦:“燕湛那人,下手着实狠辣。他们所有人射出来的箭上,全都染着毒。还好咱们提前有防备,否则啊,哼,我昨儿在宫里头,小命都差点交代在那儿了!”
“哼哼,今儿,他们在长箭上涂抹了毒物,明儿,咱们就在长箭上,捆绑上火种!”严律狠狠着咬牙切齿道:“到时候,待得咱们成功了,可以行大事儿的时候,就将这种带火的长箭,全都射到紫禁城里头。让那些该死的人,全都葬身火海!!!”
“你呢?”洛江河望向严律的左边肩膀:“我昨天朝着太和殿内,射出那三枚长箭的时候,着实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严律不以为然地道:“你洛江河,当年在咱们金陵城的箭法,那可是得到简明华恩公的赏识的。我就从没见过你的射箭,出现过一次的纰漏。”
“但是……”洛江河担心地说:“因为,昨儿的事情太过紧急,咱们的计划又是这般有风险。我当时真的蛮担心会不会把你就这么给射杀了。”
“呵呵……”这几日,严律这才露出了轻松的笑意:“若是昨儿就真这么交代在那里了,也就罢了。到时候,咱们为了简明华恩公报仇一事,就落在你的手里了。”
“那可别!”洛江河赶紧摆手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好不容易已经布局到了这会儿,可不能出现任何差错。更何况,我哪儿有你机灵呢?”
“半斤八两。”严律笑了笑,说:“你还记得吗?当年,简明华恩公,最看好咱俩了。一个能武,一个能文。”
“什么啊!”洛江河也笑了:“你是文武都是绝佳!”
说到这儿,两人都有些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待得小木桌上的烛光,都快要燃到过半了,严律才叹了一口气,道:“若是当年,一切都安好,就好了。”
这话一说,洛江河的眼底,猝不及防地,突然露出了凶狠的光:“为了当年,咱们这次,一定要死战到底!!!”
“嗯,你手头的金雕飞镖,还有几个?”严律突然这么问起。
“我又做了十来个,放心吧!这玩意儿咱们应有尽有。不过,真正的金雕飞镖,却在太湖小蓬莱那边,这个,却是无人知晓的。”
“只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我今儿见到宁瓷公主了……”
“简雨烟?”
“没错!”严律将手中最后一口黑面馒头吞下,恨恨地道。
10.第10章
太后的腰有常年的顽疾。
在宁瓷出现之前,不论太医们如何医治,都得不到缓解。她每日入睡之前,需要侍婢们揉捏许久,才能堪堪睡着。纵然入睡,也不便轻易翻身。
此顽疾,困扰太后许多年。
宁瓷来了之后,也不知她手中的金针是如何施的。总之,同样的一套针法,太医们诊治许久都不曾见效。宁瓷不过施了半个月的时光,太后的腰痛便舒缓了许多。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纵然太后向来都有着“宁可杀错,也绝不放过”的原则,却在宁瓷这里,搁浅了。
既然简家已经灭门,就不该心存慈悲之心,留下她独一人。
这样的道理,太后心底里自然明白。可这些年来,每当她被燕湛游说之时,她那僵硬的老腰,总是不自主地莫名灼烧疼痛。
但是,今时今日,太后心底的杀意再度萌发。
燕湛说得对。
宁瓷和刺客同时出现的时间和场合,都太过巧合。
不论她是不是真的清白无辜,太后都不愿把自己的性命安危,置于未知的危险之中。
此时,已是入了子时。
今儿太后的身子骨着实不适,不仅是腰痛,而且还有头痛,胸闷。
真要细细地论起来,那真真的是哪哪儿都不舒服。
这会儿,宁瓷正在为她施针,不得不说,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太后胸口憋闷的感觉,确实舒缓了几分。
太后瞧着宁瓷那张明艳倾城的恬静模样,心头不由得又缓缓升起了一声“可惜”。
宁瓷将太后腰部的金针全数取下,并柔声道:“老祖宗,您今晚且先睡睡看,若是还有什么不适的,明儿我为您捻针的力度,稍微再加大个几分。”
太后抚着她的手,满眼都是笑意地说:“哀家瞧啊,整个太医院的那帮老庸医们,都不及你半分。”
宁瓷莞尔一笑,倩然道:“老祖宗您过奖了。宁瓷只会略施几针,更深入的,也不会了。有时候我也在想,当年,我若是不那么贪玩,跟着娘亲后头再多学几套针法,多研学一些个草药,就好了。今时今日,还能为老祖宗更解忧几成。”
“哈哈哈……宁瓷你向来乖巧,哀家瞧着,真心喜欢。”太后一边说,一边抚着她那双细嫩白皙的手,忽而,太后心念一动,似是想起了什么:“对了,今儿在皇极殿,你已经瞧过严律了。你觉得,他怎么样?”
宁瓷听见这么一句,不由得一愣,怔愣在原处。一双美目本是于烛光下流转,却渐渐地黯淡下沉。
太后慈祥地笑了,仿若耳语一般地,轻声道:“他像不像你梦里出现的那个祸国殃民的佞臣啊?”
涌入口边的那句“他就是”,不知怎的,却在今夜,宁瓷就像是喉咙里卡了个吞金的金桃子,根本就说不出半个字来。
前世严律火烧紫禁城的种种回忆;
今生出现在她眼前的,象征着太后娘家族人的金雕飞镖;
还有儿时,她爹娘因金雕飞镖,而脸上的日渐愁云……
宁瓷的心头着实矛盾,虽不知自己被命运牵引着重生了,到底是为何。但她重生后的两日,经历的这般种种,让她隐隐觉得,有一些人,有一些事儿,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严律是如此。
太后似乎……更是。
这会儿,她再也不敢冲动独断半分。
于是,她吞下了口边的那三个字,转而淡然一笑,道:“隔着珠帘,又是远远地瞧着,我也没瞧个仔细。但是,我听着他分析的那般种种,倒是觉得,此人应该是个极聪明的。似乎……他很会利用身边的人和事呢!”
太后笑了:“不错。不过你放心,这个严律看似是聪明,但这种会利用他人的人,其实,也很好拿捏。”
宁瓷那双询问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太后,却听见太后一字一句地道:“只要给他一点点甜头,他就会为哀家死心塌地地做事儿。他是想利用哀家的身份和权利往上爬,但是哀家,也何曾不是想要利用他呢?”
宁瓷眨了眨眼,不解地道:“老祖宗您什么都有了,无需利用其他什么人的。您瞧,宫里上下,朝堂内外,所有人都听您的……”
太后摆了摆手,叹息一声,像是对宁瓷所言,又像是自言自语地道:“你的手中没有权利,你不知道哀家的立场有多难。”
宁瓷想了想,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有一些话也不便深问多少。
于是,她转而道了句:“老祖宗,您说的这些,宁瓷也听不懂。但是,像严律这种极其会用心术之人,还是远离了比较好。”
此言一出,宁瓷的心底里忽而敞亮了几分。
虽然不知金雕飞镖在这前后的两世里,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她从入宫到现在这些年过去了,太后和皇上对她,那真真是极好的。在宫里,她的身份本就尴尬,却没有任何人给她脸色和难堪。纵然四皇子燕湛对她很是不喜,却也从未为难过她什么。
她一直都对皇家心存感激。
既然太后始终不信严律想要谋权篡位的野心,那她,便在太后身边,想办法提点一些,若是能从中阻止严律的叛乱谋反,也许,能改变未来,挽救所有人的性命,也说不定。
宁瓷相信,她于佛堂被杀,又于寺庙重生,定是上天神佛,让她看清什么,改变什么,挽救什么。
她正思忖着这番,耳边,却听见太后笑眯眯地道:“你是不是怕,他会伤害哀家?”
“正是。”宁瓷想着前世严律那张得意的侧颜,她慎而又慎地提醒道:“毕竟,咱们并不知晓,此人的最终目的,是想要走到何处。”
这话一说,太后不由得眼睛一亮,她将宁瓷拉到床沿边儿坐下,并笑眯眯地问:“这个严律,他既然这会儿已经接住了兵部右侍郎之位,那你觉得,他接下来还会怎么做?”
宁瓷微怔,小心翼翼地提及:“老祖宗,这个……朝堂之事,我从未深想过分毫,也不曾了解个什么……这个,请老祖宗恕罪,宁瓷……实在不知。”
太后“哈哈”一笑,道:“无妨!你且胡乱说说都行。哀家只是想知道,从不同人的眼睛里,会看出他怎样不同的路数。”
既如此,宁瓷沉思了一会儿,方才道:“兵部右侍郎之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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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严律的最终目标。他定会用尽了全力,来获得老祖宗您的信任。这两日的刺客之事,尚未完结。恐怕,他会在刺客一事上,做点儿什么。”
“哦?”这倒让太后有点儿意外,宁瓷竟然主动提及了刺客:“那你觉得,严律接下来会怎么做?”
“宁瓷斗胆猜测,这刺客一事,恐怕会成为严律手中的利刃,让所有有利的一面,全都倾向于他。纵然无法倾向,他也能转换个方式,让有利的风向,偏向他。”
“什么意思?”
“太后您瞧,今儿在皇极殿上,明明是在审问刺客一事,却让他三言两语,轻轻巧巧地就将事情转向卫峥大人的办事不力上。这本是不相干的,却能让他这般利用,所以宁瓷才大胆猜测,只要刺客不死,严律,定然还会在刺客身上做文章。”
“……嗯。”太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宁瓷忽而想起了什么,改口道:“不!恐怕,就算是刺客死了,也会成为严律攀爬高位的利刃。”
太后早已收起了满面慈爱的笑容,这会儿,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紧了宁瓷,冷冷地道:“如果你是严律,宁瓷,你会怎么做?”
宁瓷也不是个愚钝的,太后的这番试探,她自然一瞬间明了。但她知晓,刺客一事尚未解决,太后和皇上总是疑神疑鬼,那也是正常。
于是,她忽而站起身来,“噗通”一声,对着太后的床榻,跪了下来:“老祖宗!”
“宁瓷,你这是做什么?”虽是这般说的,可太后的眼底,却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更没有阻止宁瓷跪拜的动作。
宁瓷真诚地道:“宁瓷不是严律,没有什么野心,自然想不通他接下来会怎么做。但是,今儿在皇极殿上,老祖宗您答应了,接下来要全面彻查所有大人们。既如此,宁瓷求老祖宗,可不可以从严律这里开始查?”
“你……还是担心你在天宁寺里做的那个梦?”
“是!”宁瓷点头道:“也许老祖宗您早就调查过严律了,也许严律的背景您早就摸得透透的了,但是,突然发生刺客一事,严律又是暂时的获利者,宁瓷担心,他在这场刺杀中,应该没有那么简单。宁瓷忽而想,若是刺客还活着,没准还能查出个什么也说不定。但若是刺客死了……若是这刺客是因严律而死的,那……”
太后瞧着宁瓷的眼神,终究是和缓了下来。
因为,宁瓷的这番猜测严律的言辞,不论在不在理,但却完完全全可以说明一点——
宁瓷和刺客同时出现在宫里这件事,应该是巧合。她跟刺客,应该没有什么牵扯。
燕湛,还是疑心过重,想太多了。
突然,门外传来达春的声音:“太后娘娘。”
这会儿,子时快要过半了,达春的声音这么突兀地出现,应该是发生了什么。
“进来。”
达春推门而入,却见宁瓷尚在殿内,一时间,有些迟疑。
“无妨,你说吧!”太后缓缓地道:“宁瓷是哀家的乖孙女,自己人。”
“老祖宗,刚才刑部来人了,说是……那刺客伤势过重,受不住拷问,死了。”
11.第11章
此言一出,太后顿时心头一凛,一股子不祥的预感仿若浓重的墨云,悄悄地席卷在心头。
这样的结果,宁瓷倒不觉得意外。
因为,这正是她心底隐隐预料到的。甚至是,她总觉得,这会儿刺客的死,没准也是跟严律有关。
但她苦于没有证据,只是凭空猜测,因而不大好明说。
耳边,却听见达春接着道:“刑部的大人们,已经请了仵作过去,这会儿那边正在忙着验尸……这刺客的死,其实并不蹊跷……蹊跷的是……是……”
向来处事果断的达春,竟然这会儿开始踟蹰了起来,宁瓷直觉到,有一些事儿,恐怕不大妙。
“你怎地这般吞吞吐吐的了?!”太后有些不悦地揉了揉太阳心,口中的语气也不由得冰冷了几分:“这么晚了,哀家可没那个闲情逸致,听你在那磨磨蹭蹭!”
谁知,达春这个身形九尺,魁梧挺立的人儿,竟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哀声着道:“蹊跷的是,仵作在验身的时候,发现这刺客的腿膝侧面,纹了一个‘?????’!”
太后一听,顿时大震:“什么?!”
宁瓷能听得出,达春说的这个,是金人的语言。她虽不知晓这字的含义,却也明白,不论是刺客所使用的金雕飞镖,还是他身上所纹的金人文字,这一切,都跟金人脱不了干系。
这番蹊跷,看上去,更像是与太后脱不了干系!
但这两日细心瞧着,似乎太后自遭遇刺客以来,对这件事儿的全貌并不知晓。
所以,这是旁人的栽赃,还是……
耳边,却听见达春担忧着道:“太后娘娘威严,这事儿纵然不会引发什么,但那些多嘴多舌的大人们,定当会以此来大做文章,到时候,早朝时他们若是以此来弹劾太后娘娘,那当如何是好哇?又或者,咱们可以利用手中禁军的力量,将这事儿压下去。但……太后您在这件事儿上清清白白,却无辜沾染了这般说不清道不明的窝囊事儿……”
此时,太后早已坐立不安。
她站起身来,在床榻边来回踱着步,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终,一脑门子慌乱的她决定:“哀家写一封家书给王兄,问问他!”
宁瓷一听,赶紧拦住了:“老祖宗,这家书,您绝对不能写!”
“这又是为何?!”
“这刺客的出现,本就是个扰乱皇宫内外的大事儿。若真是老祖宗的家人们要做些个什么,直接让人传信了便是,何必做这般人心惶惶之事?”宁瓷一本正经地道:“怕只怕,这人的出现,是某些人的栽赃,故意引得老祖宗您做点儿什么。恐怕,您下一步的动作,才是这人的真正意图!”
此言一出,太后的心头一窒。
她知晓,宁瓷说的是对的。
却也不完全对。
但在这件事上,按兵不动,或许是为上策。
宁瓷接着道:“就算这刺客已经死了,全面彻查所有朝官们的事儿,也绝对不能停。”
“呃,宁瓷公主……”达春插嘴道:“今儿午后,彻查所有朝官们的动作,就已经在做了。”
“兵部右侍郎严律,严大人,查他了吗?”宁瓷直接追问道。
“……还没。但,应该是快了。”达春如实道:“这是按品级来的,他目前位阶三品,估摸着,也就明天,或是后天,就到他了。”
宁瓷有些无言。
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在按品级来。
可她人微言轻,不是正统皇家血脉,根本说不上什么话。这个时候,自己就算是想要以主子的身份去要求什么,也是不能够的。
更何况……
那枚金雕飞镖突兀地出现在这个时间,宁瓷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纵然太后跟这件事无关,但金人这件事,却很难说。
毕竟,这是上升到国之大义的事儿,就算是这些年,太后对自己再怎么好,她宁瓷也是分得清立场的。
再说了,严律为皇上挡了这么一箭,现在的他护驾有功,若论信任,恐怕,他的立场会在自己之上。
……
眼前,因所有的矛头全部指向了金人,太后这会儿很是不安。
她恐慌地道:“那哀家岂不是什么都不能做了?若是这件事幕后真的有什么推手,到时候继续栽赃哀家,那该如何是好?!”
宁瓷想了想,道:“既如此,不如我们利用这刺客的死,来做点儿什么好了。”
*
与此同时,距离皇宫仅仅相隔三条大街的严府,也是并未沉睡。
府中有一大片密闭的竹林,前后都由花海环绕,再由环绕的流水相隔,却并未建个小桥。若是想要进入这竹林岛,需要运用轻功飞行。而这片竹林岛上,建了一处院落,里头便是严律的书房。
寻常,严律跟洛江河若是想要商量个什么事儿,都会在这里。
此时,深夜的竹林沙沙作响,不似风声。
严律的耳根一动,正待他披上外衫,不多时,书房的门开了。
身披夜露的洛江河走了进来。
严律放下心来:“怎样了?”
“很顺利。”洛江河刚关上房门,第一眼便瞧见了严律的模样,他顿时大震,恐慌道:“怎么又出血了?”
严律正在徒手换药,左肩上的箭伤似是很深,白日里,已由太医们换过了一次,这会儿竟是又渗血湿透了大半。
洛江河十分自责:“当初我就不该答应你用这个计策。现在可好,你的身子骨本是硬朗,若是因这箭伤损耗了元气,那我可就罪过大了。”
“若要擒贼,当然得洒点儿血,漏点儿骨了。”严律虽是不以为然,可他的额间早就痛得沁出了细密的汗,他装作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模样,问:“那个金人的字,印上去了没有?”
“印上去了,印在他的腿膝外侧,就跟他们可汗的死卫专属烙印是一样一样的。”
“嗯,那就好。”严律放下心来,满意道:“接下来,咱们只要等太后做出动作就行,这几日你盯紧达春。”
“好。”
“太后必定会因这刺客的身份恐慌,她本就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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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心不足的,一定会书信一封,派达春发往会宁府。他们金人本就在暗地里图谋咱们大虞,太后的这封书信,一定会让他们金人暴露出什么。”说到这儿,严律的眼眸中,发出灼灼的光:“到时候,这便是太后的又一桩罪证!”
洛江河拿起摆放在旁边的干净布条,帮严律一点点地在左肩处缠上,说:“对了,刚才在刑部死牢里,还真是可笑,那人在临死前,竟然还在担心他的爹娘和妻儿。”
严律沉默着在布条的尾部打了个结,没有吭声。
洛江河却是冷哼一声:“他这个时候倒想起爹娘妻儿了?呵呵,当初,他奸杀小村姑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他的爹娘妻儿?!他本就是死罪一条,秋后问斩,咱们不过是提前送他上路罢了。”
“只是,有点儿可惜了……”
“可惜什么?!”洛江河这会儿正义极了:“他若真是个良民,寻常惦念着自己的爹娘妻儿,就不会出现在死牢里,供咱们选择了。若要算起来,他死前为咱们做了这事儿,倒是给他爹娘妻儿提供了更好的生活呢!”
“他才不可惜呢!”严律冷哼一声:“我可惜的是,宫里头的那一位。”
“太后?”
“简雨烟!”每当严律提及这个名字,他眼底的光,都会倏地变冷、变阴沉:“奸杀无辜者,固然由咱们大虞律例来审判。可简雨烟的罪孽呢?!又有谁来审判?!她不仅活得好好儿的,还戴了顶尊贵的‘宁瓷公主’头衔!这些年来,她养尊处优地在宫里头吃着喝着笑着,她凭什么?!”
洛江河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随手拿起桌案上的一方锦帕,就要往严律的伤口处包扎:“她的罪孽,自然就要由咱们来审判啦!咱们……”
严律大惊失色,他眼明手快地,一把将这方清玉色锦帕夺过,并气急道:“你拿它做什么?!”
洛江河一愣,旋即,才意识到刚才拿的是什么,不由得“嘿嘿”一笑,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歉意道:“你就这么随手放在桌案上,我就这么随手一拿了。又没弄脏,也没染到血,你急什么?!”
严律细心地将这方清玉色锦帕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冷冷地道:“这帕子是我的护身符。这些年来,咱们的报仇之路之所以能走得这样顺,一定是雪烟泉下有知,保佑咱们的。”
每当提及“雪烟”,洛江河总是喜欢逗逗严律。
这会儿,他一脸邪笑着拉过一旁的椅子,故意道:“哎,你说,简雪烟若是泉下有知,知道你这么喜欢她,她会不会肠子都悔青了?”
严律:“……”
“若是能提前预知天命,知道后来遭此横祸,还不如早早地嫁给你。”洛江河叹了口气,道:“至少,简家还能留有个活口。”顿了顿,洛江河又补充道:“哦,宫里头的那一位,他娘的根本不算简家人!呵呵,我真是想不通,简雪烟和简雨烟是同胞姐妹,怎地差别这样大的?!”
严律没有吭声,他只是用指尖,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缠绕在手腕上的清玉色锦帕,眸光看着桌案上的幽黄烛光,深深地陷入到很多年前的回忆中……
12.第12章
严律是个孤儿。
他本是距离金陵城不过百里路的采石镇人。因采石镇自古以来就是兵家的必争之地,再加上大虞国运衰退,九州上下连年征战,采石镇上的百姓们,征兵的征兵,逃荒的逃荒,整个镇子宛若一座空城。
那时,年仅十岁的严律原想着,采石镇距离金陵城最近,那是国都,一定能寻到个落脚的地儿。
谁曾想,当时的皇帝正准备国都北迁入幽州,整个金陵城全都在准备国都改迁事宜,城防戒备最是松散,国都上下一派涣散。
无家可归,食不果腹的严律,在入了金陵城之后,只能与恶狗争食,只能与蝼蚁相邻。最终,在一个入了雪的深夜,破衣烂衫的他寻到一方破庙。可这破庙,早有另一少年带着十来个半大的孩童占据。
人到最低微之时,就连狗都嫌,更何况是人。
这些孩童自然阻止严律入庙。
可那个时候严律已经很多天没有进食了,再加上精疲力尽,长时间得不到安稳的休息。好不容易寻了这方破地儿,却又遇到这般窝囊事儿。严律心头所有对命运的抱怨全数爆发,挥舞着没有多少力量的拳头,将那为首的少年和十来个孩童全数打趴下。
那少年也不是个盛气凌人的,见严律的拳头狠辣,专下死手,便打了蔫儿,好言好语地要认严律为大哥。
“我叫洛江河,本是他们老大。但从今儿起,你就是我们的老大了。”洛江河为了表示敬意,将白日里抢来的,仅存的最后两小口黑面馒头递给他,说:“喏,这个给你吃。”
饿得头昏眼花的严律也不顾眼前的是什么,夺来便吞了下去。
“你吃了咱们兄弟的馒头,以后你就是我们的老大了。老大,你叫什么名儿啊?”洛江河跟一帮孩童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严律的身边。
严律没吭声。
他实在太累了。
他身上全数的力气都用在揍洛江河的身上,这会儿,就算那两口黑面馒头,也抵不了半点儿的作用。
更何况……
那个时候的严律,根本没有名字。
他是个孤儿,他没有家,他不知道自己的爹娘到底是谁。
他只知道,自己从有记忆开始,就在吃镇上人的百家饭了。
因严律的拳头狠辣,打出的力度都是下了死手的,纵然他这会儿不吭声,当时小小的洛江河也不介意什么。只是从第二天开始,他们一大帮子人出去觅食时,带上了严律。
与其说严律需要他们,不如说,他们需要严律。
因为这帮半大的孩子们,每当在街市上寻食时,不论是与府门里的家犬之间偷拿抢夺,还是在酒楼的厨余堆里头扒拉一些个残羹冷炙的,总有吃饱了的壮汉们拿着长棍长棒来攻击他们。
自从严律来了后,洛江河他们终于有了反抗的力量,从厨余堆里找出的食物,也比寻常日子多了起来。
可大雪临城,再加上国都即将北迁。很多高门府邸,官宦人家,都随着朝廷北上。就连那些酒楼商铺,也都北迁了大半。
严律他们可觅食的地儿,终究是越来越少。
这一日,听说是大年初一,严律他们已经三天找不到吃的了,一个个躲在没门没窗没草垛的破庙里,哆哆嗦嗦地报团取暖。
却在这时,几个看上去像是官家子弟的锦衣少年们,在破庙前面议论着什么。庙里的严律他们竖耳一听,好似在说,这几日要将这破庙拆了重建的意思。
这是严律他们最后仅存的生存地,若是连这儿都没了,那可怎生得了?
洛江河当下就带着其他孩童们奔出去了,三两句没说上话,两方就开打了起来。
严律站在庙墙的后头,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局面。看着洛江河他们被这帮锦衣少年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却在这片混乱中,他看到有一个身着华贵月白直裰,腰间有鹅黄缎带束着,巴掌大的龙玉在昏沉的冬日阳光下,显得着实扎眼。
而这龙玉少年,面色白净,眸光沉稳,却就这么旁观在一侧,大有不去阻止这场混乱,反而去看着破庙的砖瓦斑驳的架势。
严律虽没上过学堂,却在街头巷尾之间长大,自是见过不少世面,更是从小就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很明显,这个龙玉少年,应该就是其他锦衣少年们的王了。
于是,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严律,捏紧了饿得半死的拳头,一个急奔出庙,冲着那龙玉少年的脸,便下了死手砸将下去!
他以为,这龙玉少年的脸,一定跟那些拿着棍棒的壮汉们一般,会头破血流。
谁知,却在其他锦衣少年们的一声惊呼“太子殿下”中,这龙玉少年只是轻轻巧巧地侧身一让,仅仅用出手成刀的单手,就将严律拳头上的所有力量,一下子瓦解了。
严律一个猛子扑了个空,直接跌入雪地里。
不待他翻身乍起去挥舞第二拳时,忽而听见从不远处,传来一句脆生生的:“玄哥哥!”
严律抬眸望去,却见两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头上扎着两只粉粉嫩嫩的小丸子,身披樱粉色兔毛滚边小斗篷,手牵着手,一步一踉跄地,向着这边跑来。
那个叫做玄的太子殿下,想必就是坊间赞不绝口,并将大虞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的,燕玄了。
此时,燕玄抬脚绕过严律那身破烂的衣履,便向着那两只稳步走去,可他的口中却只喊了一人名字:“雪烟,你怎么来了?”
雪烟,应该就是拉着手走在前头的小姑娘,虽是与手中牵着的另一个小姑娘长得极其相似,但是严律第一眼瞧着,便觉得,这个叫做雪烟的,似乎要更可爱,更软糯粉嫩一些。
雪烟的声音脆生生的,在这雪地里显得竟像是啁啾的雏鸟儿一般,极其空灵:“皇上召见我爹娘,他们进宫去了。我跟雨烟闲着没事儿,本想去寻你玩儿,但是,燕湛说你来城郊了。”
“哼,太子哥哥怎么只喊我姐姐,不喊我啊?”被雪烟拉着的小姑娘声音要稍稍锐利一些,她不满地噘着嘴,抱怨道。
想来,这个就是雨烟了。
燕玄不愠不恼,反手牵着雪烟的手,对她二人道:“你俩双生,向来形影不离,喊了你姐姐,不就等于喊你了?走,我带你们去瞧皮影戏去。”
妹妹雨烟顿时忘了不快,立即欢声雀跃地在说要看这个戏,那个戏的。
倒是姐姐雪烟,回首望了一眼雪地里被打趴下的严律,洛江河他们,眸光却并未停留在任何一人的身上。
她怯生生地,一边被燕玄拉着往前走,一边问:“玄哥哥,他们怎么了?”
“没什么。”燕玄的脚步,有着不似少年人的沉稳。
其他几个锦衣少年们指着严律,又追问:“太子殿下,这人企图行刺你,要不要原地处死?”
“不必了,这不重要。”燕玄拉着雪烟就走,连头都没有回。
虽然严律的性命不重要,可这间破庙要被重建一事,却很重要。
接下来的几日,这帮锦衣少年们每日都来这里,不为别的,只为赶走严律他们。无处可去的严律等人,自是日日与他们来一场血战。
这一日,当严律他们被这帮锦衣少年们,打得头破血流瘫软在地时,听见其中一锦衣少年在临走时,问了句:“我们到底要打他们,打到什么时候啊?”
“既然太子殿下看中这破庙,他们又不愿意滚蛋,那就,打到他们自行断气好了。”另一人回答道。
“怎么办?”洛江河他们躺在雪地里,看着天空飘下的鹅毛大雪,呆呆地问:“要不……咱们走吧?”
“去哪儿呢?”另一孩童带着哭腔道:“我们已经吃了好几天的雪泥了,我已经打不动,也走不动了。”
所有人相互搀扶着回了破庙,大伙儿对着漏风残破的庙顶正唉声叹气着,忽而在庙门前,停下一顶绫罗小轿,从里头钻出一个粉雕玉琢,有些怯生生,又十分水灵的小姑娘。
她的怀中抱着一个半大的食盒,探头探脑地朝庙里瞧了一眼,便对旁边的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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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道:“把这些给他们送去。”
严律第一眼便看见这个小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那一天,被太子燕玄牵着走的雪烟。果然,当食盒摆放在破庙的正中央,那下人离开破庙对那小姑娘回禀时,口中所称呼的,正是“雪烟小姐”。
雪烟又是期待,又是害怕地朝黑洞洞的破庙里瞧了一眼,便钻进轿子里,让下人们快速地带着她离开了。
洛江河他们商量着,这个雪烟,既然跟太子殿下是一伙的,没准,送来的食盒里有毒。
恐怕,这个食盒里的饭菜,就是所谓的断头饭了。
“饿”字当头,就算是断头饭,洛江河他们也是吃得不亦乐乎。
严律没吃。
谁知,洛江河他们不仅吃了没事儿,而且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雪烟都带着下人们来破庙门前送食物。
她也许是害怕,也许是害羞,总之,每次都是送完就跑。
有了这些吃的,严律他们跟那帮锦衣少年们打起架来,那叫一个心狠手辣,那叫一个你死我活。
却在正月里的最后一天,当严律他们再度跟锦衣少年们打架时,雪烟带人来送饭菜了。
小小的雪烟看到眼前打得头破血流的众人们,她着实吓坏了。可她纵然害怕,还是一字一句地,听那些锦衣少年们说完了打架的缘由。
雪烟听罢,沉默了良久。
其中一名为首的锦衣少年说:“简雪烟,重建这破庙,那是太子殿下的意思,你别管!”
“如……如果,我偏要管呢?”简雪烟的声音听起来颤抖极了,害怕极了。
“那我们就只能如实禀报太子殿下了。就算太子殿下向来看重你,恐怕在这件事儿上也是由不得你的。”
“如果……如果……”简雪烟咽了咽恐惧的口水,胆战心惊地道:“如果这破庙,被我盘下来了呢?”
锦衣少年们:“???”
此时,被打在角落里的严律,不由得心头冷笑。
高门大宅里养出的富家千金,口气真是不小。
呵呵,荒唐!
可最终,让严律发现,真正荒唐的,是自己。
因为这破庙,确实被简雪烟用自个儿的小金库给盘下来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人来这里找严律他们的麻烦。
可逼仄的破庙,终究还是又来了另一人。
简明华。
简雪烟的爹。
也是直到那时,严律才知道,原来,简明华是当朝内阁首辅。大虞朝都北迁入幽州,因皇帝担忧还有后续事宜没有完善,便让简明华留在金陵城。同时,为了安抚金陵百姓,并在这里兴办学堂,招收各个阶层的百姓,好培养文武人才。
而简明华今儿前来,不为别的,只为自己的女儿简雪烟所言——
“爹爹,那破庙里还有好些可怜人,他们无家可归。既然你开始兴办全新的学堂,不分百姓阶层,不如,把那些人也招进去吧?爹娘不是常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吗?”
简明华向来宠爱两个女儿,便答应了。
此时,他站在破庙里,看着严律他们,和蔼可亲地问:“你们叫什么名字啊?可以跟我说说吗?”
洛江河他们七嘴八舌地兴奋得说了起来。
却在这时,严律在迟疑中,讷讷道:“……我……我没有名字。”
“哈?!”洛江河他们大震:“原来你不是小哑巴啊?!”
严律:“……”
简明华笑了笑,道:“那你有没有什么愿望呢?”
愿望?
这是个新鲜词儿。
严律从来没想过这个。
他摇了摇头,旋即,却又点了点头,道:“我只想……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儿,寻个生活罢了。”
简明华点了点头,说:“既然你出生这般,连名字都没有,若想今后有安身立命的地儿,那便要付出很大的心血和努力,需要恪守本心,严于律己。不如……你就叫严律吧!”
13.第13章
从那天起,严律开始慢慢地觉得,好日子似乎开始来临了。
他有名字了,他叫严律,是严于律己的严律。
他甚至也有家了,他的家就是那座破庙。
不,不是破庙。
后来没过多久,破庙终究还是重建了,只不过,建成的是一座三层小民宿,专门提供给没有房屋住处的学子用。
半年后,他甚至在简明华的帮助下,进入全新的学堂,或习武,或读书。
他的脸上,渐渐开始有了笑容。
他甚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写起来真好看。
当然,最好看的,还要数“简雪烟”这三个字。
不知道是不是简雪烟的关系,简明华对严律他们,全然没有半分看不起的意思。反而在寻常日子里,会偶尔跟他们谈及为人处世的道理。
更不会让他们觉得,自个儿是吃闲饭,读闲书的。
因为简明华专门寻了一些差事给他们做,并以这些差事,让他们获取生活中所需的酬劳。
正如简明华一开始所言,他希望严律能够恪守本心,严于律己。这一切,严律都做到了,甚至比旁人做得,要更甚几分。
洛江河他们都不是读书的料,在进入学堂半年后,便选择跟随学堂里专门的武师父学武艺。他们只有一个想法,学了一身武艺,以后好保护简家。
有明确的目标就是好的,简明华答应了他们。
但严律在习武的同时,还是想多读书,遑论功名与否,他只想要多一些知识,好多拉近一点与简雪烟之间的距离。
遗憾的是,自简明华在严律的生命中出现后,他就很难再接触到简雪烟了。
他想见简雪烟。
不为别的,只想对她说一句感谢。
空余时间,他便去简府附近等,但简雪烟向来是个懒散的,寻常鲜少出府。
后来他得知,简雪烟在另外一间女子学堂读书,那学堂与自己所在的只有几条街市相隔。于是,他每天下学,便飞奔去见她。可他奔跑和轻功的功夫与日俱增,见简雪烟的次数,却是寥寥无几。
纵然偶尔见到了,正待上前,却总是能见到一顶紫绸黄顶的轿子在学堂外候着。
轿子旁边,总是站着那个眸光沉稳,面色沉静的龙玉少年。
太子燕玄。
严律就这么远远地看着简雪烟,看了五年。看着她从粉雕玉琢的软嫩小团子,长成了明丽绝美的窈窕少女。
他一次次地在梦中与简雪烟相遇,真诚地道谢,可现实中,他一次次地站在女子学堂对面的街角,看着简雪烟笑颜如花地走向燕玄。
他一次都没有迎上前过。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怎么了,每次看到燕玄出现在简雪烟的身边,他都有一股子无名之火在心头燃烧。
只怪自己,当初第一次与燕玄见面的时候,没把他一拳头给砸死!
洛江河他们总说严律想得太多,若要道谢,直接迎上去便是。太子在身边又能如何,总不能妨碍他道一声谢吧?
“还是说……”某日,洛江河笑着揶揄他:“你喜欢上简雪烟了?”
一句言辞,怔得严律哑口无言。
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份心情是不是叫做喜欢,但只要见着简雪烟,他一整天都会很快乐。
但只要见着简雪烟和燕玄走在一起,他再快乐的心情,都会跌入无尽的永夜。
“我给你指条明路吧!”洛江河认真地道:“我听说,半个月后,就是简雪烟和简雨烟的及笄之日,简明华恩公会在八珍楼大办酒宴,到时候,恩公肯定要咱们去帮忙打下手,你正好有机会见到简雪烟。”
“太子会来吗?”严律担忧地问。
“那肯定会来啊!你没发现吗?不论简雪烟去哪儿,都能看到燕玄的身影。”
“他怎么这么阴魂不散呐?”严律烦躁道:“皇上都去幽州好些年了,他一个当朝太子,为什么还要耗在咱们金陵城呢?”
“听说是这边还有很多朝政要处理,燕玄本就是储君,他在这边处理政务,正好简明华恩公在旁协助。”洛江河神秘兮兮地笑道:“不过,我还听说,再过一两个月,太子就要去西域亲征啦!一次征战,至少三五年回不来,严律,你的机会来啦!”
“你是怎么知道的?”
“拜托,我才不像你,除了每日晨间习武,其他时辰都天天闷在屋里死读书。现在,我可是咱们武师父百年难遇的爱徒,他当然什么事儿都告诉我啦!他还问我要不要跟太子一起去西域征战,没准到时候回来,还能混个武将做做。”洛江河笑着说:“我才不去那鸟不生蛋的地儿呢!我努力习武,只想保护简明华恩公一家。”
简雪烟和简雨烟的及笄之日,前来恭贺的官宦人家特别多。有的朝官早已北迁入幽州,这会儿都是提前回了金陵,只为恭贺。
大部分达官贵人都来了,他们来的目的不仅仅是恭贺,更多的,是想要对简雨烟来提亲。
没有一家对简雪烟提亲。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太子燕玄喜欢的是简雪烟,不出意外,简雪烟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没人胆敢跟太子叫板来抢亲。
严律跟其他侍卫,小厮们一起,挤在人堆里,为这场及笄大宴忙里忙外。却也在期间听很多人聊起燕玄和简雪烟之间的事儿,他越听,越觉得自己和简雪烟之间隔着星河相望的距离。
纵然自己这般拼命读书,妄想考取功名又能如何?
他终究还不是成为燕玄登基大位之后,一枚朝堂博弈的棋子么?
虽是这般想的,可他还是一步步地,向着八珍楼的最高处走去。
这会儿已是入夜,听说等会儿太子会安排人放九龙烟火来庆祝,而简雪烟,此时正在八珍楼的最高处等待漫天烟火的绽放。
严律一步步地快速拾阶而上,他只有一个念头。
他只想道谢,只想对简雪烟说一声,迟到了这么多年的感谢。
恰逢他踏上最后一阶处,九龙烟花于夜幕之下肆意绽放,但他终究还是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亲眼看见,简雪烟雀跃地指向烟花的那一瞬间,燕玄轻轻地在她的发髻间,吻了下去。
……
严律回想起第一次见到简明华时,简明华问他有没有什么愿望。那个时候,他只想要有个安身立命的地儿,好讨个生活。
但是现在,他的愿望低落到尘埃,变得与洛江河他们一样,只想保护简明华一家,就足够了。
他真不知道自己这五年来,到底在痴心妄想个什么。
从那天起,他开始为简明华做事,或跑腿,或誊抄,或护驾,或整理……总之,就是不再去人群中,找寻简雪烟的身影了。
但是,命运又是极其地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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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玄确实去西域亲征了,但没过多久,皇帝和太后南巡回了一趟金陵城,简家上下陪伴皇家的最终结果,是钦定了太子妃人选——简雨烟。
严律以为自己听错了,甚至是,整个金陵城的人都以为太子妃的人选搞错了。
不应该是简雪烟吗?
怎么成了简雨烟?
全天下人都知道太子燕玄喜欢的是姐姐简雪烟,为何皇上和太后不知晓?
严律觉得自己活得像是在梦里,直到皇上和太后,带着简雨烟离开金陵城,北上回幽州,准备和太子燕玄大婚时,他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洛江河和其他弟兄们,全都怂恿他赶紧去跟简雪烟倾诉衷肠,这会儿应该是简雪烟最难过的时候,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获得她的芳心,一定能就此成为她的情郎!
更何况……
洛江河给了他十足的信心:“你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破庙里,吃不饱,穿不暖的小哑巴了。说白了,若是给你换上锦衣紫袍,再陪上一块燕玄戴的那种龙玉,要说你是比燕玄更玉树临风,更气宇轩昂的王子公孙,大家都会信的。你没看到街市上好多姑娘见你走过,都要回眸相望的吗?”
严律对此番言辞,哑然失笑。
因为,自从他亲眼看到燕玄亲吻简雪烟的发髻后,他就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他深知,纵然简雪烟成不了太子妃,还有千千万万个朝官大臣,达官贵人,富家子弟们排队等着去提亲。自己再怎样努力,也触及不到简雪烟衣袖的分毫。
但他还是去了。
他换上了簇新的衣裳,干净的鞋履,又去金陵城最大的那家点心铺子,买了简雪烟最爱的糖糕后,就直接去简府了。
他的愿望又回到先前的那个,只想对简雪烟说一句感谢。
可他刚踏进简府大门,却见简明华神色匆匆,愁云惨雾地迎面走来。
“恩公。”严律行了个大礼。
简明华迟疑了一瞬,便哑声道:“你随我来一趟书房。”
简明华位高权重,为人处世向来运筹帷幄,严律从未见过简明华如此不安的表情。
待得他跟随简明华进了书房后,简明华立即给了他一个手提箱,并叮嘱道:“你跟洛江河他们,一起把这个箱子,护送到太湖小蓬莱庄园里去。现在就去!快!”
严律一愣,接过这沉甸甸的手提箱,不待他说什么,却见简明华又道:“你们几个到了那儿,把这箱子放到暗室里。记住,这箱子,绝对不要给任何人瞧见了!你们在那儿先待个一晚,我随后会飞鸽传书于你,跟你说下一步要做什么。”
简明华的这番话,说得那是又急又快,瞧着他的神色异常紧张,似是有什么恐慌之事将要发生。
严律应下后,问道:“恩公,看守这箱子一事,洛江河他们几个就足够了,你这儿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要不要我回来帮你?”
简明华想了想,道:“不用。现在府中上下已经都在整理衣物,你们且先在庄园里等着,到时候,府中上下所有的人都会去那边,你们在那儿,也好有个接应。”
严律怔了怔,很明显,这不是普通的乔迁,而是有一种……逃难的感觉。
“恩公,出什么事儿了?”严律脱口而出。
本以为简明华不想多说,谁知,他一声浊气长叹,颤抖着道:“哎,家门不幸呐!”
14.第14章
“小女雨烟为了讨太后的欢心,将一枚金雕飞镖拿去给太后瞧了!”简明华痛心疾首地道:“我原先也纳闷着,明明太子殿下喜欢的是雪烟,为何太后和皇上会钦定了雨烟为太子妃……”
“金雕飞镖?”严律纳闷道:“那是什么?”
“事到如今,这件事也无需隐瞒了。”简明华闭了闭痛苦的眉眼,方才颤声地道:“那是……太后联合她娘家族人,企图叛国的罪证!”
“什么?!”严律大震。
“若不是皇上让我留下来处理后续朝政,我也没有机会找到这个。金雕飞镖一共有二十来枚,每一枚里,都有夹层,里头全都是太后与金人之间交换咱们大虞朝政内情,企图叛国的罪证!那金雕,本就是他们金人的图腾,金雕飞镖,更是他们可汗手下死卫的惯用武器!这个罪证着实重大,太后的罪孽是跑不掉的……”
“那恩公,为何这一切不立即禀报皇上呢?”严律着急地道。
简明华一瞬不瞬地望着严律,叹声道:“我拿到后,立即就跟皇上说了,但是……太后把持朝政,垂帘听政许多年,就算是皇上,也是无可奈何啊!”
严律:“……”
“皇上让我暂且保管,待得时机成熟,方能惩治太后的罪孽。可这些金雕飞镖好似烫手的烙铁,在我这里已经存放了一年多,都不见成熟的时机在何处……我寻常将这些飞镖妥善保管,不曾将其拿出,我真的不知道雨烟是怎么知道这个的!她向来没她姐姐懂事,但金雕飞镖的事儿,我也是背着她们姐妹俩……我真的是不曾想过,雨烟她仅仅是为了想要讨好太后,让太后能高看她一点,竟不管不顾我们简家上下几十人老小,就把这种罪证献了出去!”
严律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一阵轰鸣,他心惊胆战地怔了好一会儿,方才道:“雨烟小姐把这个给太后瞧了,那太后……”
“太后暂时没有任何动作,但是,她既然今天已经北上回幽州了,恐怕,接下来必有一场大动作!”简明华恨得咬紧了牙根,痛心地道:“关键是,我也是刚刚才得知这件滔天祸事的!严律,你快去太湖小蓬莱庄园,把这木箱子藏于暗室里。这木箱子里,除了那二十来枚金雕飞镖,还有其他太后与金人之间往来的书信,你绝对绝对不能把它给弄丢了啊!”
严律怀抱着木箱子,跟洛江河和十来个弟兄们,一人一骑,快马加鞭,疯狂地向着太湖小蓬莱的方向冲去。
这一路,严律的脑子着实慌乱。
他不知道简雨烟的所作所为,会给简家带来怎样的滔天祸事。保护简家,是他和身后这十来个弟兄们,从小到大的信仰。
可这会儿,真正的灾难来临,他却不知自己该怎样做,才能最大力度地保护简家。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拥有权利,至高无上的权利,才能真正保护到自己珍爱的人。
可他严律,什么都没有。
……
金陵城到太湖小蓬莱,快马加鞭只需三个时辰。严律在心底里盘算着,简家上下从金陵城出发到这里,应该只是寻常马车赶路,三个时辰肯定到不了。
那么,一天的时间总归是能到了吧?
而且,简明华跟他说过,第二天会派人来告知他接下来该怎么做。
可严律胆战心惊地在太湖小蓬莱庄园里等了一整天,也没有简家人出现的身影。
他恐慌不安,如坐针毡,再不能等,想要回金陵城去瞧瞧。
可所有的弟兄们都跟他说,再耐心等等,没准简家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若是这会儿回去,定会走岔了。
两天过去了,严律寝食难安,心头恐慌,总觉得有什么事儿将要发生。
他甚至一闭上眼睛,仿佛就能看见简雪烟快要消失的身影。
第三天一大早,他独自一人快马加鞭地冲回了金陵城。可距离简府尚有两条大街,便能远远地看到,简府方向火光冲天,黑烟漫天缭绕。
他疯了一样地冲过去,却发现简府已经被烧成了断垣残壁,黑墙碎瓦。
“走水了!”他拨转马头,向着军巡铺的方向冲去,一边冲,一边口中疯狂地大喊:“简府走水了!快来人帮忙啊!!!”
过路的行人纷纷避让,皆是摇头叹息。唯有几个好心的,冲着他骑马奔忙的方向喊道:“别喊啦!不会有人来救火的!两天前就有人求救了,官府已经放话下来,不准任何人帮忙救火!如若被发现有人帮忙,格杀勿论。更何况,就算是救火,也没有用了,简家人在里头全都已经死透了。”
严律大震,冲着行人喝道:“什么意思?!”
行人们摇了摇头,离开了。
没有人告诉他,严律就独自一人去救火。没有人帮忙,他就用自己的快马往返于五条大街之外的井泉里取水灭火。
一桶桶井水灭火。
一次次往返。
这场大火,他独自一人整整灭了两天。
许是他救火心切,表情狰狞,恨意滋生,凶神恶煞。总之,纵然有“格杀勿论”的罪名当头,他救火的这些天,也没有任何官兵上前阻拦。
但是,简府已经烧完了。
简家上下几十口老小的尸体,已经全数被烧成了碳灰一般。
不辨男女,不分主仆。
严律站在这些尸体中间,找不出到底哪一个才是他一直深爱的简雪烟。
意识到这一点后,从小到大,纵然饿死,被人打伤,任人羞辱,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的他,颓然地跌坐在这些尸体中间,嚎啕大哭了起来。
最终,严律跟十来个弟兄们,将烧得破败的简府重新清理,并在原地挖了几十个土坑,将这几十个尸体,就地全数安葬。
严律自十一岁以来,一直在帮简明华做事,却不曾踏进过简府的内院。因而他不知道简雪烟住的,到底是哪个院落。
待得所有尸体全部安葬完后,他于简府破败倒塌的院落里,缓步走去。
这里是简雪烟生活过的地方,是她曾经日日夜夜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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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律想走一走,她曾走过的路。
却最终,在一处倒塌的,未被全然烧毁的牌匾上,一个模糊的“雪”字映入他的眼帘。
看来,眼前的这一方院落,便是简雪烟的住处了。
严律拖着沉重的步履向着这片院落里走去,这里跟其他院落一样,早已成了炭黑的世界。也许倒塌的木梁里,还暗藏了未被全熄的火星子。
但是,严律不管不顾,只想在这里待一会儿,多待一会儿。
不知是上天眷顾他,还是来自悲悯的神佛同情,总之,当严律在这方院落里,失神地待了三整天后,在一处砖瓦下,有一块清玉色的一角闯入他的余光。
他赶紧扒拉出来一瞧,竟是一块完好的清玉色锦帕被砖瓦压着,未被大火烧毁。而那锦帕的一角,绣着一朵小小的冰晶六角雪花。
这定是简雪烟的帕子无疑!
这块锦帕的出现,无疑带给严律人生中仅存的希望。
他当下就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成亲!
他要跟简雪烟成亲!
而这方锦帕,便是可以替代简雪烟的物什,哪怕,这算是一场冥婚他也愿意。
此生此世,他无法跟活着的简雪烟诉说自己的情意,那便与她难眠的孤魂成亲,于今后日日夜夜的梦中,与她的魂灵,倾诉自己长达数年的爱意罢。
洛江河他们没有一个嘲笑严律是不是疯了。
总之,当破败的简府在严律的决定下,修建成简家祠堂后,严律便在这里,跟简雪烟的锦帕,成亲了。
成亲后的第二天,严律便带着简家上下所有人的牌位,在十几个弟兄们的护送下,一起回到了太湖小蓬莱庄园。
也许简明华早有预感,自金雕飞镖出现后,他便将家中的大部分财产全数转移到太湖小蓬莱庄园里。而庄园里的所有金银珠宝,田产地契,全部都在密闭的仓库里存放。
严律看着偌大的庄园,万贯的家财,以及,独独留在他自个儿怀里的,专属于简雪烟的牌位,他凝望着牌位上所写的“吾妻雪烟”四个字,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决定道:“接下来,就是我们报恩的时候了。”
……
回想起过往这些年的种种,烛光下的严律不仅心痛,更觉得左肩上的箭伤也在钻心灼痛。
这些所有的痛,都在诉说着他对简雪烟的全部思念。
忽而,他拿起手边的狼毫,全数恨意汇聚成手中的力量,“嘎哒”一声,狼毫在他的手中断裂成了两截。
“简雨烟!呵呵,宁瓷公主?”严律咬牙切齿地道:“待得太后的罪孽昭告天下之时,我定当不会放过你!!!”
“没错!”一旁的洛江河似乎也回忆了这些年的过往,他也一并恨声道:“到时候,直接送简雨烟入了地府,让她去对简明华恩公忏悔去!”
“洛江河。”严律眸光阴沉,又道:“从明儿起,盯紧达春。太后定当将刺客一事想办法告知他们金人,这便是她又一罪证!”
15.第15章
这一次,严律预估错了。
不仅达春没有任何的动作,就连慈宁宫都显得异常地安静。
唯有在两天后的早朝,当刑部尚书莫迁将那莫名惨死的刺客一事,连带仵作的验伤内容全数说出来时,太后才在珠帘后头,慢慢悠悠地给了一点儿反应:“这件事似乎明目张胆地指向了哀家的娘家族人,可整个事发经过看起来,这刺客又没伤到什么人,只是用了我们金人的飞镖,暴露了他是哀家王兄的死卫一事,这……哀家怎么瞧,都像是……有预谋的。”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朝臣们的议论纷纷,就连皇上都忍不住地站起身来,对着珠帘后头的太后躬身道:“母后的意思是……有人刻意将整个事件引导到金人的身上?”
太后慢条斯理地道:“不错。皇帝你想啊!哀家王兄身边的死卫,个个骁勇善战,没有一个是吃闲饭的。他们身上的功夫,都是经过层层筛选出来的。怎么可能进入宫里头来行刺,没伤及任何人的半根毫发,却留下了专属于我们金人的罪证呢?”
皇上一听,觉得很有道理,却听见太后又道:“恐怕啊,是哀家老咯,不中用了,被某些人瞧不上,他不仅想着法儿地,在轰哀家下台,更是想着法儿地,让哀家的王兄,与咱们大虞,发生战乱呢!”
这话一说,本来议论纷纷的朝臣们,刹那间,一个个都噤若寒蝉。
唯独皇上,他哈哈一笑,道:“母后且放宽心,若真有这么一回事,这刺客到底是谁派来的,儿子是一定会为您揪出来的!”说完,他突然转身看向眼前的朝臣们,威严地大声道:“彻查所有朝臣们的身家背景一事,进行到哪里了?”
锦衣卫指挥使从队列中走出,大声地道:“三品以上的官员全数彻查完毕,没有异样,现在正在查四品大人们的。”
现在已然是三品兵部右侍郎的严律,他蹙着眉,仔细思索了一番全部的可能性,又冷冷地观察了一番周围的局势,方才一步跨出,拱手道了一句:“皇上,恐怕这样一个个彻查下去,办事效率太低了些。”
“哦?那严爱卿有没有什么好的主意?”皇上看到说话者是严律,语气不由得温和了几许。
“微臣觉得,刚才太后娘娘所言极是,”严律大声地道,“前些天,微臣就对皇上和太后娘娘说过,这刺客,就像是某些人有意安排来,以此来反对太后娘娘的提议。但是现在看来,这刺客死得蹊跷,身上又都有金人的印记,这么看来,安排这刺客来的人,胃口似乎比微臣原先想的,要更大!”
“哦?”太后虽是狐疑了一声,可她的心底,却是对严律着实地满意。
“此人想要挑拨的,不仅是太后娘娘的立场和地位,也不仅仅是咱们大虞,和金人之间的结盟关系!此人唯恐天下不乱,恐怕,他是想利用金人一事,将矛头全面指向太后娘娘,让真正的彻查,变成对太后娘娘的身份背景是否干净,也许,他甚至还在怀疑,太后娘娘平日里是否与金人之间,在背后预谋着什么!”
这一点,却是太后没有料到的,她顿时大震,心头跌沉,话不能言。
谁知,严律说完这番,却将话锋一转,转向了——
“既如此,微臣觉得,主要彻查的力度,还是围绕在……呵呵,向来反对太后所言的诸位大人们,比较好。”
此言一出,那些平日里,高举改政的大旗,反对太后在朝堂上的立场,更是反对太后所有提议的大臣们,顿时大惊失色。他们一个个冲着严律目露凶光,咬牙切齿。
其中,要数刑部尚书莫迁,最是恨意,他大声地道:“严律,你到底什么意思?!”
严律笑了笑,他瞧也不瞧莫迁一眼,而是高傲地扬起头,看着殿上珠帘后头的身影,道:“平日里,反对太后娘娘听政的大人们这样多,我又没说你,不知莫大人到底在着急个什么。还是说,你想要隐瞒些什么?”
“你!”
更有其他坚持改政的朝臣们,恨声道:“我们并非全然反对太后的提议,可太后对于天下的局势并不知晓,一味地用深宫里的眼光去看天下,终究是有偏颇。严律,你们这些维护太后立场的人,不是真为太后好,更不是真为天下人好,你们……”
严律不待他们说完,便拱手对着皇上和太后的方向,大声地道:“请太后娘娘明鉴!”
“好了!”太后在达春的搀扶下,缓缓地站起身来,她大声地道:“你们这些人反对哀家的这番,真真是让哀家觉得,刺客就是你们安排来的!就依严律所言,着重彻查你们这些个平日里反对哀家的大人们吧!”
说罢,太后气呼呼地乘了万寿辇,回慈宁宫去了。
*
宁瓷在慈宁宫里等了好久,这会儿见到太后喜气洋洋地回来了,她赶紧迎上去,问:“老祖宗,怎样了?”
“还是宁瓷最聪颖。”太后在宁瓷的搀扶下,迈着轻快的脚步,一边走,一边说:“你让哀家说的那番,哀家都说了。确实,某些人开始跳脚了。”
宁瓷眼睛一亮,惊喜道:“是不是严律?”
太后笑了:“自然不是他。是其他平日里反对哀家的大人们。”
宁瓷怔愣住了:“那严律难道没有什么反应?”
“有啊!”太后笑眯眯地道:“他向来都站在哀家这一边儿,这会儿也是,不过……”
太后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严律所言的那句——“他甚至在怀疑,太后娘娘平日里是否与金人之间,在背后预谋着什么”。
太后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这一句,她没有对宁瓷说。
但她心底里明白,严律的这句提醒,恐怕,正是那个幕后主使的真正意图。
此时,宁瓷也在腹诽着,她无比地深信,那刺客一定就是严律安排来的。所以,她想让太后,将他真正的意图说出来,并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方能杀了个严律措手不及。
可为何严律他也会赞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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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说,严律真的跟这个刺客无关?
还是说,严律的计谋,要比自己所想的,更深许多?
……
宁瓷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转而又问达春:“彻查朝臣们一事,到严律了吗?”
达春如实禀报:“已经重新彻查了严律的身份和背景,没有任何问题。”
“当真?”宁瓷不信。
“千真万确。”达春说:“他原是金陵人,因对家人十分孝顺,被当地举了孝廉,由莫迁大人引荐。奈何,当时皇上觉得天下不稳,朝堂不稳,他不过一个举孝廉出身的,并不能帮到天下什么,原想拒绝。谁曾想,严律的家里非常有钱,他直接拿了很多银两捐了个官儿……呵呵,没办法,这些年天下之乱,军饷早就紧缺,皇上也是不得不让他进了朝堂。”
“他也是金陵人?”宁瓷愣了愣。
“不错。”说到这个,达春胸有成竹地道:“当初,严律刚入朝堂,就站在太后娘娘这一边儿,太后担心此人另有图谋,就让我去金陵那边暗查了一番。”
“既然是金陵人,又是十分孝顺,那为何我从小到大在金陵,就没听说过这号人?”
太后满意地看着宁瓷,道:“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但哀家这几日怎么瞧着,你和严律,倒是十分地般配呢?”
宁瓷:“……”
太后拉过宁瓷的手,笑眯眯地道:“你如实告诉哀家,那天在珠帘后头,你见着他以后,是不是看上他了?所以,才这般反复地针对他?你可别害臊,严律确实生得过分俊俏,就像是仙人下凡似的。你若是真动了心思,哀家一定为你做主!”
宁瓷大震,赶紧道:“宁瓷没有!我只是觉得此人蹊跷,又是在梦里出现的叛党……”
“瞧瞧!”太后笑着对达春道:“在见到严律之前,她还梦见过,这不是神佛的意思,还是什么?”
却在此时,小太监入殿来通报,说是严律在殿外求见。
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宁瓷心头蓦地一跳,赶紧红着脸低头请示,道:“老祖宗,宁瓷想先回避一下。”
“回避什么?”太后一把拉着她的手,说:“你也不小了,这些年在哀家的身边,哀家也该为你寻个亲事。那天在皇极殿上,你是隔着珠帘见他,终有看不真切,不如,今儿就在这里,两个人先大大方方地认识一下,如何?”
宁瓷急得快要哭出来,她只能一个猛子下跪,红着脸,羞红了耳尖,崩溃道:“宁瓷不想嫁人,更不想嫁给严律!宁瓷对他尚有疑心,并非是看上他什么。老祖宗,您就别开宁瓷的玩笑了!”
太后“哈哈”一笑,便放宁瓷回偏殿去了。
此时,站在殿外候着的严律,正准备进殿去面见太后,谁曾想,他的余光一闪,看见一袭雪玉轻纱襦裙,正快速地从侧门而出。
他只看到她纤细清瘦的背影,却不知为何,她赤着耳尖,疾步走向了偏殿。
16.第16章
宁瓷面红耳赤地回了自己的寝殿,直到她坐在圆桌边,猛灌了两三盏凉茶,方才将心头的燥热堪堪压了下去。
她不是害臊的,而是心底猛地窜起一股子不喜的愠怒,憋闷的。
什么嘛!
老祖宗跟多年前一样,还是那么爱乱点鸳鸯谱儿。
就跟当初,老祖宗不管不顾燕玄的心意,擅自做主,将太子妃位给了妹妹雨烟。这会儿,她竟然说我看上了那个乱臣贼子严律?!
怎么可能嘛?!
前世,正是因为嫁给严律,方才让他得逞了谋权篡位的机会,火烧了紫禁城。
今生今世,我是说什么都不会与他成亲的!
……
忽而,她的余光一闪,却见正殿的最前头,大踏步地走进来一人,神色匆匆的,正是四皇子燕湛。
瞧他那副模样,应该是有什么紧急之事,要告诉老祖宗。
看到燕湛,宁瓷不由得想起了这段时间,一直萦绕在自己脑海里的金雕飞镖。
以及,伴随着第一次见到金雕飞镖时,她爹娘的反应。
原先,她并不知晓金雕飞镖是跟金人有关,现在知道了这一层的意思,再加上太后本就是金人出身,宁瓷不得不防了几分。
比如,这段时间,太后每次问她事儿的所有立场上,她都开始警惕了。太后对她确实非常好,但在国与国的立场上,她还是分得清的。
就像今儿早朝时,她给太后出的主意,说是要主动提出,这刺客的出现,是变着法儿地让大虞和金人之间发生战乱。
当时她出这个主意,就是想试探一下太后来着,若是太后迟疑和不愿,恐怕有些事儿不那么简单。
当然,就算是太后真说了这番,也不能说明更深层次的。
更何况,她没有直接提出,这刺客的出现,会不会是什么人安排的,故意引出太后和金人之间,是不是有在密谋着什么。
她怕太后纵然没有做出这些,而自己直白地说出这个,也会引来杀身之祸。
身在宫中,待在老祖宗的身边,有些事儿,还是谨慎点的比较好。
更何况,从前世来看,金人除了偶尔对大虞有过几次挑衅外,并没有对大虞做出什么,反之,更应该防范的,是此时,正在慈宁宫正殿里的严律!
宁瓷一边思索着,一边出了殿门,打算去御药房取一些金银花来烹茶,今儿早朝前,她为太后更衣时,听见太后咳嗽了好一阵子。
途径正殿那边,宁瓷侧眸瞧了一眼里头,今儿已是明媚四月天,天地之间的阳光照不清殿内的模样,唯有站在殿门旁的严律,他一身绯红官袍笔直挺立,仔细瞧了瞧,着实显眼。
宁瓷加快了脚步向着殿外走去,心头却是一阵担忧:还是想办法让老祖宗看清严律是一条乱党狗比较好。
*
此时此刻,端坐在慈宁宫正殿里的太后,正视着殿外前方,看到宁瓷侧目回头望了一眼这里,继而又加速小跑着离开了。
瞧瞧宁瓷那个害羞的小媳妇儿的模样,太后不由得心头一阵喜欢。
再看着眼前严律,他正在说那些烦人的改革党们,听得太后着实头痛,见他终于停了下来,太后赶紧转换了话题——
“严大人……好像是弱冠了?”
严律微微一愣,旋即点了点头:“是,正月里刚弱冠的。”
“哦……”太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旋而又试探着道:“家中小儿几岁啦?”
严律怔了怔,心头微微一流转,决定还是说了实话:“没有小儿。”
太后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你们年轻人,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可也别总是忙着朝政,忽略了家中的小媳妇儿。”
严律眼睫微微一颤,将眸光看向一侧的地砖,没有回答。
“还是说……”太后忽而不笑了,她神秘兮兮地道:“你尚未婚娶?”
严律如实回答道:“微臣在几年前就已经成亲过了。”
太后一怔,有点儿小失望:“哦,先前的宫中几次设宴,都不曾见你带着夫人前来,哀家还以为……”
提及这个,严律那双拢在广袖里的手,倏地捏骨成拳,恨意滋生。可他口中的言辞,还是那么平平淡淡。
他说:“微臣的娘子,在几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啊?”这个回答,着实让太后意外极了:“这……这么年轻?”
“嗯,她……刚入及笄。”
严律的声音冷冷的,就像是一座隔绝的冰山,阻挡了殿外的四月天。
坐在一旁饮茶小憩的四皇子燕湛,也没有料到是这个答案,见太后僵住了,他缓和了口气,接着问道:“这么说,严大人这么些年来,都不曾续弦了?”
“是。”严律的声音和表情一样,都是淡淡的。
太后一听,轻松的心境再度回来了:“你还年轻,总不能美好年华都放在一个离世的人身上。要不,哀家做主,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严律的眸光落回太后的脸上,他的心情倏地复杂了起来。
他深知,若是要想得到太后的全部信任,应下这门亲事,方为上策。
可是……
严律一瞬不瞬地看着太后,认真地道:“谢太后。微臣今儿能走到兵部右侍郎之位,实在是太后您的帮助。微臣,已经不敢再奢望更大的恩惠了。”
“这哪儿算是什么恩惠呀!”太后的眼睛笑得弯弯的。
不待太后继续说,严律直接道:“微臣对娘子的情意深重,心里实在装不下其他什么人,今生也绝没有再续弦的想法。微臣实在深爱吾妻,无法自拔。若是太后指了婚,恐怕,会辜负了这位姑娘。”
“这……”太后的脸色有点儿尴尬:“就连哀家的亲孙女,养得标标志志的漂亮公主,你也不想要吗?”
严律的眉头一蹙,心头更是低沉到了谷底。
莫非……
果然,就像是印证了严律的想法,太后直接厉声道:“宁瓷!她是哀家最心疼的乖孙女,这些年养在哀家的身边,哀家真的是越瞧越喜欢,总想着哪一天给她寻个知根知底的,又是哀家亲信的如意郎君。可你竟是不愿?!”
“哀家亲信”这四个字,对严律来说,诱惑力极大,这是得到太后信任的最佳利器。
但他拱手一叹,直接将这顶亲信的头衔硬生生地戴在了自个儿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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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色道:“微臣作为太后您的亲信,就更不能与宁瓷公主成婚了。”
“这又是为何?!”
“微臣若是再次成婚,就不能算是头婚了,会玷污了宁瓷公主的清誉,也会委屈了宁瓷公主。更何况,微臣也不能让宁瓷公主下嫁于微臣,却做了个小的啊!”
太后:“……”
待严律离开后,太后却一改刚才阴沉的表情,反而笑着对达春说:“严律真是不错。”
“奴才瞧着也是。”达春恭敬地道:“像他这种,一旦对某人情根深种,却不轻易改变心意的,换做是朝堂,也不会轻易动摇他的立场。”
太后满意地对达春点头道:“正是如此。”
*
洛江河早就驾着马车等在皇宫外了。
当他得知太后有想要撮合严律和宁瓷的意思,而严律却拒绝了,洛江河大呼“可惜”。
严律冷冷地盯了他一瞬后,不再多言一次,便直接上了马车。
洛江河见四周无人靠近,便探头冲着车帘内,低语了一句:“这是接近太后最好时机,也是能弄死简雨烟的最佳机会,你竟然错过了!!!”
“跟简雨烟成亲?”严律口气森冷地道:“会脏了我枕边人的身份。”
洛江河直接想到,严律的枕头边,每晚都放着他那方清玉色锦帕,不由得摇头叹息了一番。
严律这会儿要去的地方,是幽州内最大的酒楼,揽月楼。昨儿他就让洛江河在这里准备个雅间,好宴请几位大人。
这会儿,他刚下了马车,看着客流量最多的揽月楼,对洛江河道:“你可以行动了。”
“是,老大!!!”
严律没想到的是,他今儿似乎在走桃花运。
他刚进入雅间,却见那几位大人们都来了。
不仅来了,而且……
看着雅间内,一屋子已经坐满了或清丽,或活泼,或端庄的姑娘们。看着这些姑娘们的眼睛顿时对他放出了震颤的光,严律倒吸了一口凉意,他回头望了一眼引路的店小二,他怀疑是不是走错了路,进错了屋子。
雅间内的大人们看到严律推门而入,纷纷笑着站起身来:“哎呀,严老弟,你可算来了!咱们几个饮茶都饮了三轮了!”
“见过严大人。”一屋子的漂亮姑娘异口同声地冲他行礼道。
严律看着这些平日里一本正经的朝官大人们,思忖着,早就暗查过了,他们也不曾有喜欢风花雪月的癖好啊!
谁知,其中一位大人笑着对严律道:“这几个姑娘家,都是我们府中的女儿们。”
严律:“……”
“一直没机会给你认识一下我女儿。”另一位大人拉过一个活泼阳光,看上去也就才刚及笄的小姑娘,说。
“这两个是我的女儿。”
“这是我的外甥女,姿色才干那在我们家族里是一等一的。”
“这是我侄女,从小最是贤惠,算命的早就算过了,她旺夫!”
“……”
严律深吸一口气,叹息道:“对不起,各位大人,严某,已经成亲过了,也不打算再娶二房。今儿宴请各位大人们,是想谈谈朝堂之事。”
17.第17章
顿时,整个雅间内,陷入一片沉寂。
但由于这里的诸位大人们,都是太后的亲信,也是目前严律想要站稳的群体,纵然他再怎样地反感,也不能就此甩袖走人。
因而只能重新另寻一雅间,好酒好菜地伺候着各位千金们,方才作罢。
奈何,严律的这张脸,这身形,算是最完美的金字招牌,纵然他直接拒绝了各位千金们,这帮名门贵女们在另外一处雅间里,却一个个地兴奋不已,没有一个人是扫兴的。
反观诸位大人们所在的雅间里,他们似乎扫兴极了。
严律看破不说破,对他们歉意道:“今儿在太后娘娘那里聊了很久,来晚了,望各位大人们不要介意,我先自罚三杯。”
“严老弟最近是皇上和太后娘娘面前的大红人呐!”一个看起来非常敦实憨厚的大人,说话间带有点阴阳怪气。此人正是接替简明华之位,成为目前的内阁首辅,齐衡。
严律真诚一笑,如实道:“我才入朝堂没两年,再怎样也不如诸位大人们在皇上和太后娘娘心中的地位深厚。”说到这儿,他却话锋一转,神情略微沮丧了几分:“不过,刚才在太后娘娘那儿,我好像有点儿得罪了她,现在心里头担心得很呢!”
“哦?怎么了?”一听“得罪”二字,诸位大人们顿时一扫刚才的不快,纷纷好奇了起来。
严律看着眼前的几位大人们,认真地说:“我拒绝了宁瓷公主。”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刹那间,让所有大人们都怔愣不已。却也让他们顿时明白,严律既然都拒绝了公主,那他们府中的千金,自然也是没戏了。
得知是这样的结果,诸位大人们都干干地笑了起来。
严律却状似无意一般,环顾了一圈雅间里的众人,惊讶地问:“哎?卫峥大人呢?他怎么没来?”
这会儿说话的,是锦衣卫指挥使廖承安,他冷笑着道:“严大人原是卫峥手下的,结果一个刺客事件,直接让你取代了他的位置,他还能来么?”
严律口中不断地说着“惭愧”,继而叹了口气,说:“哎,这件事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原想着,今儿晚上他若是能来,我要跟他说,等这件事平息一段时间,待太后娘娘和皇上的气儿都消了,我再让位给他。毕竟,这兵部右侍郎之位,本不属于我,我做得很是不安啊!”
始终在一旁沉默用膳的大理寺卿许龄,不由得愣了愣:“哦?严大人真有此意?”
“当真。”严律认真地道:“我若没有这诚意,为何将今儿与诸位大人们的晚膳安排在这揽月楼呢?毕竟,这揽月楼,是卫峥大人府中的产业啊!这么的,今儿晚膳,咱们多吃点,让小二再多上点儿贵的酒菜,好让卫峥大人多赚点。”
禁军统领姚洲笑了笑,将一口鲜嫩多汁的红烧甲鱼肉塞到口中,道:“眼前这一桌,就要好些银子了吧?”
严律没有动筷子,他只是靠着椅背,挺拔地坐在那儿,看着诸位大人们吃喝的模样,淡淡一笑,道:“无妨。这两个雅间等会再多上点好酒好菜,这一顿,算我的。等会儿诸位大人们回去时,我再让店小二重新打包一些个这里的糖糕点心什么的,你们带回去,给府上的其他人都尝尝。”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其他人也不得不客套一些。
尤其是内阁首辅齐衡,红光满面地笑着说:“那你也吃啊!怎么光吃白菜呢?”
严律笑了笑,淡然道:“自小胃口不大好,平日里用膳比较古怪,只爱简单的白菜,黑面馒头一类。”
众人:“???”
就算原先这几位大人们对严律颇有微词,但一顿酒足饭饱之后,一个个都与严律称兄道弟了起来。待所有人全都乘了自家马车离开后,严律方才将堆了一整晚的假笑,收拢了起来。
他全身心都在担忧着洛江河那边,生怕今夜出现半点儿纰漏,那有些事儿,就又要周折许久。
待他徒步走到自家府邸不远处,看到洛江河和好些人乌泱泱地都站在府邸门口,他那压抑的身心顿时轻松了起来。
“老大!”洛江河和那十来个弟兄们看到他回来了,一个个都笔直站立,纷纷行礼,齐声喊道。
事儿成了!
*
宁瓷却觉得,有些事儿,总是难成。
就比如这会儿,太后已经去了早朝垂帘听政,她在慈宁宫里本该为太后准备调理身心的花草茶,亦或安神静心的熏香,可今儿从御药房送来的药材,花草,个个都受了潮。若是想要做成熏香,花草茶什么的,恐怕,疗效要大打折扣。
一旁帮衬的侍婢们,就像是这些受了潮的药材似的,一个个都打了蔫儿,口中却在有气无力地安慰着宁瓷:“公主殿下,有时候疗效减半就减半吧!一天两天的,也碍不着什么。总比有些机会没了的好。”
宁瓷觑了她们一眼,好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我感觉从昨儿开始,你们一个个的,都不对劲!”
其中一个小侍婢沮丧地一跺脚,嘟着嘴巴对宁瓷道:“公主殿下,我们这是在为你抱不平呢!”
宁瓷一愣:“我?我怎么了?”
另一侍婢嗔了那小侍婢一眼,不悦道:“就数你话多!”
小侍婢顿时噤了声儿。
“怎么了?”宁瓷看着她们一个个沉默不语,却又没精打采的模样,不由得故意板着脸,摆起了公主的架子:“不说?哼,我可是最烦磨磨唧唧的人儿了。若是等会儿有旁人告诉了我缘由,我一个个掐红你们的小嘴儿!”
宁瓷本就没什么公主的架子,平日里也都是一派好性子,这话一说完,她顿时跟这帮侍婢们笑成了一团。
那个小侍婢最先收拢了笑意,一把搂着宁瓷的胳膊,难过道:“我的好公主,你没听说吗?昨儿太后娘娘想给你指婚来着。”
由于昨儿太后对她乱点鸳鸯谱儿,想要撮合她跟严律,这会儿听见小侍婢说了这个,宁瓷的心头不由得一沉。
“谁啊?”她还是问了一句。
“哎呀,就是那个特别特别玉树临风,俊采星驰,才俊飘逸的严律,严大人啊!!!”另一侍婢一阵哀嚎。
果然。
宁瓷并无丝毫的讶异,口中淡淡地道:“哦。”
“我们难过的是,严大人把公主殿下你,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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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了啊!!!”小侍婢着急地脱口而出。
这倒是让宁瓷惊讶了。
这贼子竟然拒绝我了?
难道,这一次,他不想谋权篡位了?
真是稀奇。
心思流转间,宁瓷瞧了瞧眼前这几个侍婢们,她笑着说:“他拒绝的人是我,你们难过什么?”
另一侍婢叹气道:“如果严大人同意与宁瓷公主你成亲,那太后娘娘肯定要在我们几个里选人,跟你一起过去。到时候……”
“哦吼!”宁瓷笑得轻松极了:“敢情你们是在为自个儿难过啊!”
侍婢们顿时笑成一团。
其中一人道:“谁让严大人长得就跟个妖孽似的,看上去那般清朗持重呢!如果宁瓷公主你与他成亲了,我们在旁边瞧着,心里头也是开心的。”
又一人接着道:“可是,严大人说,他已经娶妻过了。”
“而且他妻子前几年就死了!”
宁瓷愣了愣,这会儿是真的有点意外了。
“他还跟太后娘娘说,他深爱他那亡妻不能自拔,也不打算再续弦。还说,就算是跟宁瓷公主成婚,也要让你做小的!”
宁瓷:“……”
“虽然这么说,对宁瓷公主很不敬,但是,他真的太深情啦!!!”
“对啊!对啊!亡妻去世多年,他还念念不忘,更对驸马爷的高贵身份不屑一顾!他本就多金,又是官拜三品,天啊!他的亡妻若是泉下有知,还不赶紧兴奋地夜夜回魂呐!”
宁瓷:“……”
“此生能得如此一人深情,真的是,死而无憾了。”这些侍婢们两眼放光,满面桃花地说。
宁瓷摇了摇头,无奈地走开了。眼下,还是为太后准备调理身心的花草茶是为上策。
既然这一生,严律不打算与自己成亲,那是最好,省得她天天惦念着这贼人日后谋权篡位,害得她劳心伤神。
可宁瓷刚踏出慈宁宫正门,却见那长长的朱红宫道上,众人抬着太后回来了。
此时,太后正高高地坐在万寿辇上,随行的,竟然有好些个朝官大人们。
其中,走在最前头,昂首挺立,意气风发的,当属严律了。
宁瓷想也不想的,一个折转身,又回去了。
纵然这贼子今生不打算利用和自己成婚的机会谋权篡位,就他这番心思,也不是个善的。
宁瓷非常不愿跟他正面接触。
此生不愿。
来世也不愿!
慈宁宫门口,宁瓷的这一抹雪玉倩影一晃而过,却让一同前来的几位朝官大人们都瞧见了。
这些朝官大人们,正是昨儿晚上在揽月楼,被严律宴请的那几位。
此时,内阁首辅齐衡笑看着走在自己身侧的严律,道:“宁瓷公主怎么见到你就跑了?”
“严大人,你可别惹上桃花债了。”锦衣卫指挥使廖承安好心提醒道。
严律这一路都在凝思对策,并未瞧见宁瓷的身影,这会儿听见他们这样说,便随口冷声着道:“桃花债?不敢当!毕竟,有些债,呵,是需要拿命来偿还。”
18.第18章
宁瓷转身回了小厨房,过了好一阵子,见各位大人们都纷纷离开了,她才端着润喉解乏的薄荷姜蜜茶去了正殿。
谁曾想,严律尚在里面。
幸而宁瓷走路不疾不徐,这会儿刚到正殿门口,便听见严律的声音,她及时止住了脚步。
正待她反身离开,却听见严律道了声:“我取代了卫峥大人,上任兵部右侍郎一职,实在惭愧。卫峥大人是太后娘娘您身边儿的左膀右臂,太后娘娘您向来心善,要不,过段时间,等您和皇上的气消了,还是把这右侍郎一职,还给他吧!更何况,我这左肩上的箭伤尚未痊愈……”
宁瓷忍不住地在心头翻了个白眼,然后便快速离开了。
真真是虚伪!
宁瓷不知道太后是如何回答严律的,但在午膳,她服侍太后用膳时,太后却状似无意一般,问了她一句:“严律得了三品右侍郎一职,却又担心得罪了卫峥,想要把这位置还回去,宁瓷,你觉得,严律既然有这般礼贤谦让之意,还像是你梦里出现的叛党吗?”
宁瓷明白,不管严律曾经做了什么,光是他为皇上挡箭这一番,就足以让所有人闭嘴了。
纵然她再怎么劝说太后,也是无济于事。
于是,她只好回应道:“朝堂之事,宁瓷向来不懂,只是女儿家心思,害怕梦里出现的画面。”
“所以啊……”太后拍了拍宁瓷的手,道:“哀家才想让你与严律正式认识一下嘛!你会发现,严律不仅一表人才,才思敏捷,而且,向来只为朝廷做事,不曾有半分僭越之心。”
宁瓷忍不住地腹诽了一番,那严律狗若是真想把右侍郎一职还给卫峥,做什么要提及自己左肩受伤一事?
真当所有人都眼瞎吗?
耳边,却听见太后又道:“虽然你说你不懂朝堂之事,但哀家觉得,你对某些事情的看法,还是非常敏锐的。”
宁瓷浅浅一笑,为太后布了个菜,方才道:“我只是胡乱说说罢了,老祖宗您见笑了。”
“哀家问你,”太后忽而屏退了周围其他侍婢,方才对她正色道,“先前你说,哀家绝不能书信一封给王兄告知宫中发生刺客一事,你担心,会有其他人在暗中监视?”
“是。”
“这么些天过去了,那刺客也惨死牢中,你觉得,哀家现在可以书信给王兄了吗?”
“不可以。”宁瓷直言道:“不论有没有人在暗处盯着,这个节骨眼上,老祖宗您绝对不能与金人那边有任何往来通信。除非,大金可汗直接与您一封家书,而您大大方方地回信,从中提及刺客一事,这个尚可。否则,绝对不要有任何的动作。”
“你在担心什么?”太后的声音莫名压低了几分,整个脸色都是一派肃然。
宁瓷倒吸一口冷意,涌现到口边的话,却还是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无妨,你大可随便说说,哀家只是胡乱听听。”太后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可宁瓷在太后身边生活了这些年,太后脸上的表情出现些微的变化,代表的是怎样的含义,她早就摸得透透儿的。
这会子,她深知,太后绝对不是胡乱听听,自己的一番言辞,定然会左右自己的根基。
于是,她也轻松地笑了笑,道:“老祖宗,您知道我向来胆儿小,自从梦见严律之后,我总是担惊受怕的。我还是担心要么是严律,要么是其他什么人,会在暗中等着您出个什么差错。”
太后忍不住地“哈哈”一笑,道:“哎呀,宁瓷,哀家的乖孙女!这么些年了,你还是这样胆儿小。有时候朝堂之上,太过胆小,是坐镇不住的。”
宁瓷也笑了:“朝堂之事,只有老祖宗您这般福德深厚的人,才能镇得住,我向来福薄,胆儿小就小点吧!”
“如果当初,不是那帮多嘴多舌的言官们倒腾,如今你也是跟玄儿成亲好些年的太子妃了。如果当初真真做了太子妃,这些朝堂之事,还是要了解一些的。纵然后宫不得干政,但未来为玄儿排忧解难,也是一件善事。”
宁瓷的眼睫微颤,看向一旁的碗碟,不再吭声。
“哀家再问你,”太后的话锋一转,又道,“既然严律提出,要把兵部右侍郎一职还给卫峥,你觉得,此事是还,还是不还呢?”
宁瓷忽而好生奇怪。
怎么老祖宗对自己,左试探,右试探的?前世不曾出现过这番,今儿到底自己是做错了什么,引得老祖宗这般疑心了?
仔细想想,重生回来,自己没有做错过任何,唯独与前世不同的,便是自己知道了刺客一事,见着了金雕飞镖。
难道说……
一股子慌乱在宁瓷的心头狂跳。
她不敢深想。
当然,太后的眼眸就这么紧紧地,死死地盯着她,她也没那个时间去深想。
于是,她慎而又慎地道:“宁瓷只是女儿家,什么也不懂。若是老祖宗您一定要问我,我便只能胡乱写个纸团子,再抓个阄,抓到哪个,便是哪个了。”
太后又是一阵爽朗的哈哈大笑,口中忍不住地道:“当初哀家在你和你姐姐雪烟之中,选择了你,还真是选对了。你可真是哀家的开心果儿啊!”
宁瓷撒娇道:“老祖宗,您是在说宁瓷愚钝吗?宁瓷这会儿可算是听出来了。”
“哈哈哈……”太后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这么一番聊天儿,太后也不想再用午膳了,在宁瓷的搀扶下,她坐在窗牖下的罗汉床上,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太后的脸上,却并未照暖太后的心情。
她叹了口气,道:“哀家也着实为难。按理说,卫峥不过一时疏忽,便降了他的职,确实有点儿小题大做。毕竟,他在哀家身边做事儿多年。从金陵城开始,再北上来了幽州,他向来尽心尽力,坚定地站在哀家身边儿。”
太后这么一说,宁瓷赶紧顺了车轱辘,道:“那老祖宗您就把那职位还给卫峥好了。反正这是严律自个儿提出来的,您就算真这么做了,严律也没理由不高兴。”
“可严律确实是个能干的。”太后犹豫道:“要论做实事,严律的能力,在卫峥之上,他又是个刚入弱冠的年轻人。以后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哀家若是想怎么塑造他,便能怎么塑造。可是……”
见太后欲言又止,宁瓷接了下去:“可是,严律是这几年刚刚出现的新人,纵然对他已经摸清了底细,可老祖宗您还是不大放心。”
“正是如此。”太后点点头道:“这些事儿,理应是皇帝做主,可他也不是个精明能干的,有些事情还得哀家来操劳,方可放心。你说这……哎!”
“宁瓷虽然不懂朝堂,但以前在金陵的时候,也看过不少史书。”宁瓷旁敲侧击地道:“那些史书上说,若是有一些朝官,升迁太快的话,并非是好事。哪怕看上去,觉得这人一派纯良,但若能升迁过快,必定不是个真愚钝的。宁瓷想,恐怕严律,也是如此。”
“哦?”太后茫茫然地点了点头。
“我更担心的是……”宁瓷这才说出了心头所言:“若是史书上所言是真的,那么,严律的野心,恐怕并不在右侍郎之位,也许,尚书之位,或者拥有更大的权利,才是他想要的。”
“所以……”
“右侍郎之位,就还给卫峥大人吧!”
待得太后以午睡小憩为由,让宁瓷离开后,达春方才推门而入。
太后问他:“刚才宁瓷所言的那番,你可听见了?”
“听见了。”
“你觉得如何?”
“宁瓷公主并非真愚钝,我倒觉得,她聪明极了。”达春坐在太后的手边,说:“她说的这些言辞,滴水不漏,而且,撇清了自己的立场,还解决了你的难题。”
“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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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赞同宁瓷所言,该把右侍郎之位还给卫峥?”太后拧眉思索着:“其实,我本来想,严律也是个靠谱的,既然官位给了他,那就给了罢。若是这么再拿回来,似乎有失格局。更何况,齐首辅,姚统领他们都觉得,严律似乎更适合兵部右侍郎呢!”
“话是没错。但是,宁瓷公主所言句句都在点儿上,有些事儿,咱们不得不防。更何况,卫峥跟随咱们十来年,而严律不过两三年,考察时间尚不足够。”
太后叹息着道:“哎,严律和宁瓷,这两人的心思,到底是黑,还是白,我怎么都琢磨不透。本想着,干脆将他俩撮合到一块儿,反而能互相掣肘。奈何,这两人都没那个心思。”
“我的想法,正好与你相反。”达春神神秘秘地笑了。
*
自那十来个弟兄们回来后,整个严府开始热闹了起来。
这些人,寻常在府邸中就扮作小厮的模样。但每次见着严律回府后,他们总是跟年少时一般,都要称呼一声:“老大回来啦!”
其中,洛江河总是喊得最响亮。
一大帮子人就这么围坐在膳厅的超大圆桌旁,热热闹闹地吃着晚膳。只是,这么多年,因简家的血海深仇尚未报了,他们寻常很少会去吃什么大鱼大肉。整个饭桌上,也只有一些个清粥小菜,以及永不缺席的黑面馒头。
这帮弟兄们,此时正在跟严律汇报着,护送那刺客的妻儿爹娘去川蜀之地生活后的事儿,以及,他们沿途回来时,看到的所见所闻。
大多数见到的,都是遍野的饿殍,空荡荡的村落,以及战乱之后,地面上的白骨,与凌空飞翔的秃鹫。
“自太后把持朝政后,遍地皆是森森白骨。”弟兄们忿忿不平地道。
“不仅是四野州县,各处百姓……”严律寒声道:“甚至包括朝堂内外,皆是白骨。就好比简明华恩公一家,上下几十口人,皆是尸骨未寒。如若太后叛国,与金人串通,到时候,死伤更多!十方世界,森森白骨,这一切,呵呵,都是太后的功劳。”
“老大,太后实在是个祸害,咱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做了她?”洛江河着急道:“对,还有简雨烟!!!”
“当年武师父教得好,咱们弟兄十几个,武功都是个顶个儿的高强,要不,咱们夜袭慈宁宫,一把火把它烧了个片瓦不留!就像是当初,太后派人火烧简府那般。”又一弟兄提议道。
严律叹息一声:“我何尝不想这般?托这箭伤的福,这段时日,我才有机会进入慈宁宫。可我前后仔细瞧了,慈宁宫的四处禁军人手是最多。前后做了最严密的防护,若是咱们硬攻,是攻不下来的。”
“那怎么办啊?”弟兄们纷纷哀嚎道。
“莫急。”严律放下碗筷,对他们说:“刺客已死,太后平静了这样久,她一定在估摸着,咱们应该已经放松了警惕,所以,这几日,她一定会派达春去给金人送信。而且,太后向来最喜欢深信谦虚礼让之人。今儿我在慈宁宫,说要将右侍郎一位退还卫峥,此事应该会深得太后的信任。”
可是这一次,严律又猜错了。
第二日早朝,太后便以“既往不咎”这四个字,原谅了卫峥,并在朝堂之上,对所有人道:“那就,还是将卫峥和严律两人的官位,调换回来吧!”
严律接连两次失策,刹那间,让他立即警觉到了什么。
太后纵然有保皇党这帮幕僚在侧,可这些人的思路,想法,严律早就摸了个透彻。更何况,严律为了渗透进这帮保皇党们,平日里,送出的珠宝古玩,那可是多了去了。
这帮保皇党们,早就站在严律的这一边。
唯独……慈宁宫偏殿里的那一位。
朱红宫道旁,盛春的阳光透过罗汉松垂落了下来,暖风信步而过,不由得让严律的眼眸投向了慈宁宫的偏殿方向。
呵呵,宁瓷。
19.第19章
三天后,幽州城内出现了一件蹊跷事儿。
不管是大狗或小犬,还是家养或野犬,总爱在夜半之时,不约而同地向着城北一宅邸冲去。
这宅邸是个四进院儿,一大家子不论主仆,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定会被成群结队的狗吠惊扰得夜不能寐。
这帮狗狗们一边冲着大宅内扯着嗓子叫唤着,一边围绕在墙根儿下嗅着,找着。可这宅邸的周围只是寻常的白墙砖瓦,也没有什么骨头包子之类,纵然这些狗狗们围绕着宅邸找,也找不出个什么。
这宅子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重新坐回兵部右侍郎之位的卫峥。
这一日早朝后,几个保皇党们跟着太后的万寿辇一起,回慈宁宫议事。刚入殿内落座,太后只是随意扫视了一下眼前的这帮亲信们,便忍不住地一声:“哟!卫大人,你这脸……是怎么啦?”
众人回眸望去,却见卫峥的脸色蜡黄,眼袋深邃,眼眶周围一团雾黑,脸颊也比寻常瘦削了不少。
卫峥摇头叹息着拱手道:“回太后娘娘,这几日臣不得安睡,精神似乎不大好。”
“怎么了?”
于是,卫峥就将群犬夜夜围着自家宅邸狂吠一事,告知了太后。
这话一说完,大部分的保皇党们只觉得好笑,唯独严律,他一脸肃然地正色道:“这么看来,卫大人是要走高运了。”
“哦?此话怎讲?”本是为此时困扰多日的卫峥,顿时打起了精神。
严律笑了笑,道:“这个说法,还是我年幼的时候,听旁人提起的。说是,如果有犬类莫名地跟随着自己,就要走好运。卫大人你说,是一大堆的狗围着你家宅邸叫唤,恐怕,你是要走高运了。”
卫峥哑然失笑,道:“高运还没来,我们一家老小,就要困死了。蹊跷的是,这些狗在我宅子周围像是在找什么吃的。我也派人给它们好些肉骨头,可它们吃了之后,还是围着墙根转悠,就是不走。”
太后一听,纳罕极了,也觉得新鲜极了,她稀奇道:“这些狗,就像是在找什么稀罕宝贝似的。再说了,哪儿能有什么稀罕宝贝呢?前些天,为了刺客一事,你们这些当官的身家背景,宅邸金屋什么的,早就被廖承安给搜遍了,纵然这些狗的鼻子再灵,也灵不过廖承安的眼睛。”
这话一说,本是在安抚她自个儿的亲信,谁曾想,锦衣卫指挥使廖承安心头一沉,坐不住了。
他站起身来,拱手道:“太后娘娘……呃,卫峥大人的身家背景和宅邸,尚未搜查。”
太后顿时不悦了:“你昨儿还在跟哀家说,彻查一事已经进行到五品大人们了,怎么今儿又说还没查?怎么?你这是在诓骗哀家吗?!”
廖承安吓得心头一凛,赶紧如实禀报,道:“回太后娘娘的话,这个全面彻查是从一品大人们开始,并依次下沉调查的。前些天,刚准备开始彻查四品大人们的时候,正巧,卫峥和严律两人的官位又做了个调换,因而正好漏掉了卫峥大人。请太后娘娘恕罪,臣马上就派人过去。”
太后今儿心情好,本是又一桩该发怒的事儿,眼下,她也只是懒懒地撇开了茶盖旁的茶沫儿,吹了一口茶水面儿,清香的明前龙井气息扑面而来。她润了润喉,方才道:“罢了。卫峥跟着哀家身后做了十来年了,是自己人。既然漏了,那便漏了罢。”
虽然太后这么发话了,但卫峥绝不能真让自己成为漏网之鱼。
于是,他正义清白地站在太后面前,大声地道:“微臣自跟随太后以来,行得端,做得正。既然所有大人们都要全面彻查,那也绝不能疏漏了微臣的。还请廖兄随我一同回去一趟吧!”
这本是一场例行公事,又是有太后当靠山,其实只要胡乱了解一下,再询问几番,走个过场就罢了。
谁曾想,却在卫府里的各处树荫下,搜出了二十来枚金雕飞镖!
一时间,此举震颤朝野。
更蹊跷的是,这些金雕飞镖被搜出来的当天,卫宅的周围就没有犬类在深夜狂吠了。
卫峥直接被关进死牢严刑拷打,卫家上下全数在府邸被就地看押,不得外出。
纵然卫峥高喊着自个儿冤枉,且毫不知情,但证物已搜出,与原先在死牢里莫名惨死的刺客所持的金雕飞镖,如出一致。
这一切,都不顶用了。
刺客的存在,原先就证明是有某些人在背后指使,这下好了,主谋已抓,只待认罪画押。
可卫峥是个铁骨男儿,纵然被死牢里的各种刑讯打得那是一个血肉模糊,意识涣散,可他愣是咬紧了牙,拒不承认,只道冤枉。
但最终有一件事,改变了卫峥的拒不承认。
在他被打入死牢后的第二天,卫宅在深夜子时,起了一场莫名的大火。
由于卫宅居于城北稀缺之地,实属大宅,周围的百姓人家,酒楼商铺并不多。待得路人发现卫宅起了大火,已是第二天的早上了。
更诡异的是,距离卫宅不远处的一口井,里头竟然堆满了陶瓷瓦罐。不将这些瓦罐打捞上来,根本没办法取那井水。可好不容易打捞完瓦罐,却发现井水里的水源并不多,连一桶都盛不满。
等到军巡铺的官兵从幽州城的其他地方取来水源,再去救火,卫宅已经被烧了个碎瓦黑墙。
宅子内一共百余口人,全数被烧得面目全非。
但廖承安将这件事回禀给皇上和太后的时候,他说得那是一个担惊受怕。
因为,卫家一共百余口人,而卫宅附近那个堆满陶瓷瓦罐的井里,打捞上来的大小瓦罐,也是一百多个。
太后向来都是信佛之人,此言一听,顿时吓得心头狂跳,寝食难安。
但是,更让太后无法安寝的,不是这诡异的瓦罐数目,而是卫峥。
她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达春,宁瓷,甚至是燕湛。
她就不明白了,死心塌地跟着自己十多年的卫峥,为何要这般刀刃相向!
卫宅上下所有人都死绝了,死牢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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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峥,心里头也已然明白了大半,虽不知是谁要搞他,但他知道,自个儿就是那个要被推出去,充当刺客主谋的,待宰的羔羊。
四月末。
当卫峥含着血泪认罪,并被皇上叛了个斩立决的当天晚上,太后直接去了慈宁宫后头的那间,前世被叛党围堵的小佛堂。
此时,太后跪拜在蒲团上,看着高高的佛像,心头不住地默念着佛经。可越是默念,她的心头,却越是恐慌。
宁瓷感慨万千地陪着太后待在这间佛堂里,可她仰望着高大的佛像,脑海里想的却是——
为何前世濒临绝境的那一晚,神佛不渡人。
“宁瓷。”太后低哑着声儿,道:“你说,哀家待卫峥不薄,可他为何要这般恩将仇报呢?”
宁瓷回了回神儿,话中有话地安慰道:“人的经历不同,遇到的人和事也不同。老祖宗,神佛在上,轮回自有轮回的道理。”
太后忽而转身问她:“一个卫峥尚且如此,那齐首辅,姚统领他们呢?他们会不会也在背后密谋着什么?对,还有严律!”
宁瓷张了张口,猛然间,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安慰太后了。
别人真心与否她不知晓,但严律,绝对是个十足的叛党狗!
趁此机会,宁瓷一边扶着太后回了慈宁宫,一边说:“各位大人们真心与否,宁瓷不知。但是,如果有某些人是老祖宗您用的时间尚短,且总是担忧忠心与否的,姑且还是先警惕着为好。”
太后没吭声,沉默了。
宁瓷深知,对太后所言,有一些话点到为止,绝对不能多言半分。
可谁知,刚回到慈宁宫,达春便来通传。
“太后娘娘,严律,严大人求见。”
太后这会儿心头烦闷,很是头疼,只想让宁瓷为她施几针,好去去邪气。
更何况,这会儿已是入夜,宫门上按理说早就落钥了,严律本该离宫的。也许是皇上召见,也许是严律素日里的人缘,总之,他这个时候出现在慈宁宫来求见,也并不合适。
谁曾想,半个时辰之后,当宁瓷为太后施完针,并准备伺候太后就寝时,达春又来通传了。
“太后娘娘,那个……严律,严大人他……还没有走。”
太后只觉得,好不容易用施针压下去的烦闷,又堪堪回升了好几分。
罢了、罢了。
失了一个亲信,绝不能再丢失一个。
于是,太后还是摆了摆手,道:“算了,还是让他进来吧!”
宁瓷见状,便赶紧从后门悄声退了出去。
严律刚踏进慈宁宫的正殿,便是余光一闪,看见一抹雪玉襦裙的裙摆,消失在苏绣屏风的后头。
他的眸光深邃,心思幽沉,脑海里忽而萌发出三三两两的计策,也随着那雪玉裙摆飘然而去。
忽而,严律的嘴角隐现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呵,躲我?
宁瓷,改明儿,我让你求我!
20.第20章
严律不是空手来的。
他带了一根两尺来长的卷轴,用沧浪色的丝绸包裹,就这么小心翼翼地怀揣着,生怕有失了分寸。纵然他对着太后下跪磕头时,也是细心地将这卷轴放在一旁。
太后正为损失了一个亲信而烦闷着,纵然对这卷轴心生好奇,也懒懒地没有过问。
倒是严律,直接开门见山地将这卷轴呈上,并大声地道:“太后娘娘,微臣给您带来了心药。”
太后没有兴趣,而是摆了摆手,让达春打开。
谁曾想,卷轴一展,里头竟是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心经》!每一个字都是苍劲有力,每一个笔锋似是带着不屈命运的韧劲儿。
太后终究是个信佛的,这么一瞧,忍不住地“哟”了一声。
严律直接道:“太后娘娘,微臣知道您心善,这段时日,您为了卫宅里百余口人命,更为了卫峥这十多年的亲信莫名叛变而寝食难安。”
太后忍不住地呼出一口浊气,叹息着道:“严律有心了,哀家确实心里头难受哇!”
“自微臣知晓,卫家除了卫峥以外,前后一共一百一十三条人命,全都葬身火海之后,微臣便在这卷轴上,书写了一百一十三遍的心经。每一遍,都是为一条人命而默念。而这份百遍心经,是微臣擅自做主,以太后娘娘的名义写下,并回向给太后娘娘您的。微臣不求别的,只求无尚功德全部加持在太后娘娘您的身上,更为太后娘娘,祈求上苍神佛,给予一份心安。”
如果说,太后为这份百遍心经感动不已,那么,严律的这番言辞,更是让她的心头震颤极了。
当天晚上,太后便将这份卷轴放在自己的床榻里头,睡得特别安稳。
倒是严律,他回府后立即跟其他弟兄们开始商量,准备下一步计划,忙得一夜未歇。
寅时过半,所有的计策全部安排好后,弟兄们都回屋歇着去了。
严律拿起狼毫,将名册上的“卫峥”二字划去,眸光却移向了下一个名字——
内阁首辅,齐衡。
“吱呀”一声,书房门被推开了。
洛江河从怀中摸出一袋热腾腾的烧饼,递给严律,道:“再过半个时辰你就要去早朝了,先吃点儿东西垫垫。”
严律没接,眼眸盯着“齐衡”二字,直接叹道:“没胃口。”
洛江河的身手不错,眼神自然也是绝佳,他扫了一眼名册上的那几个保皇党们,哼声道:“你在担心什么?若是哪个计划失策了,到时候哥们几个直接想办法暗杀了他们。”
“你若是真有机会暗杀,咱们还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的吗?”严律将名册合上,放置一边,方才道:“我是担心昨儿夜里,呈给太后的那份卷轴。”
“那就更无需担心啦!”洛江河一口咬了半个烧饼,在口中嚼着,含糊不清地道:“那上面写的都是心经,太后这么信佛信神的,还不赶紧天天怀里抱着,夜里搂着?日子一久,那毒性慢慢渗透到她的骨子里,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是没用的。”
“我担心的是,那墨迹里掺杂的狼毒草药汁儿会不会被宁瓷发现。”
洛江河忍不住地怪笑了三声:“宁瓷?简雨烟?!哈,她才没那个能耐!”
严律觑了他一眼,道:“终究还是要小心为上。毕竟,她娘亲简夫人是草药大家出身,简雨烟虽然没有雪烟那般天赋,但终究耳濡目染,也该懂一些。”
“我觉得,老大,你太高估咱们的对手了。”洛江河不以为然地道:“如果今儿,那慈宁宫里头住着的是雪烟小姐,那咱们绝不能用这一招,一定会被发现。但现在里头住着的宁瓷是简雨烟哎!她绝对不会发现的啦!你忘啦?简家出事前一年,燕玄带着她二人去踏青,带回好些野菜,婆婆丁什么的。其中有一部分是简雨烟挖的,简夫人打开一瞧,里头大部分都是杂草,有的吃了还能中毒!这件事儿咱们虽然没参与,但是听简家人当笑话说了好久。”
想起过往的岁月,严律那张担忧的脸上,终究是和缓了一些。
“老大,你想啊!这简雨烟连杂草还是野菜,这么简单的都分不清,她甚至都闻不出味儿来,怎么可能发现墨迹里掺杂的狼毒草药汁儿呢?更何况,咱们在那墨汁里掺的毒性,并不高。”
是啊!
严律在心头叹息着想,也许,真的是自己太过疑虑,怕失败了。
简雨烟终究没有她姐姐雪烟聪慧,寻常不论诗词作画,还是草药施针,雪烟总是信手拈来,而简雨烟总是囫囵吞枣。两个人虽是乍一瞧,模样相似,但终究却是大不相同。
当年,听简家下人们说,简雪烟三岁能吟诗,四岁能作画,五岁识得草药,六岁初施针法。待得及笄前夕,更是能用一套针法,结合手中的力度,或捻或提,将突犯恶疾的府中丫头,给救了回来。
当然,她也因为盘下破庙一事,救了严律,改变了他的一生。
这样的雪烟……
雪烟啊!
严律的眸光紧紧地盯着手边的灯烛,盯得他的眼睛发烫,酸胀。盯得他的心,宛如被那场焚烧简家的大火,炙烤得疼痛难忍,震颤不已。
吾妻雪烟,今生,我定当为你,为简明华恩公,为简家的近百人,报仇!
……
严律官复原职,接替卫峥,重新坐回了三品兵部右侍郎之位。
从此以后,再不可能有任何人与他争夺这个三品之位。
不过……
严律的眸光,却看向更上一层的兵部尚书之位。
前任兵部尚书已经告老还乡半年有余,皇上和太后以九州上下不太平,用人之处太多为由,将这一高位,空到了现在。
严律的心头阴冷且低沉,他暗忖,若是想要扳倒剩下几个保皇党们,区区三品兵部右侍郎,又能翻得了多大的浪?
*
这一日早朝后,太后前脚刚回了慈宁宫,后脚四皇子燕湛就跟来了。
寻常日子里,燕湛看到太后,都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但是今儿,宁瓷眼瞅着,燕湛的周身,都快要冒火了!
太后喝着宁瓷为她准备的薄荷姜蜜茶,口中却慢条斯理地道:“湛儿,哀家记得,你明年方才弱冠,怎么这会儿,身上火力竟是这般重了?”
燕湛隐忍着心口的愤怒,却还是拱手下跪地对太后,道:“老祖宗,燕湛想求您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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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太后冷冷地道。
燕湛一怔,却是猛地站起身来,大声道:“老祖宗!您的亲孙儿是燕湛!不是外头那个严律啊!”
“这是自然。”太后的语气没有半点儿感情地说。
“那您为何要将揽月楼给了严律啊?!”燕湛崩溃道:“谁人不知,这揽月楼是整个幽州城,乃至九州上下客流量最大的酒楼!这明明是可以给咱们自家赚取银两的好机会,您为何要给那个外人啊?!刚才在早朝,我……我几乎是等于在求您和父皇了啊!”
太后的眼眸冷冷地盯着燕湛,说:“因为,你接不下这酒楼。”
“我如何接不下?”燕湛反驳道:“这本是卫峥名下的产业,他一死,这就应该是咱们皇家的。要么放在老祖宗您的名下,要么父皇的名下,要么我的名下,大家都能接得住的啊!”
“甭说那些酒楼里跑堂的月银就要比其他酒楼贵很多,就说那酒楼里的菜肴品质,都是九州上下一等一的好。这样的采买,你没有庞大的银两,是根本承担不起酒楼的一切!”
燕湛的嘴唇哆嗦着,不甘着,却没有反驳了。
“目前九州上下,各处战乱,民不聊生,这一切你不是看不到!国库本就紧缺,多余的银两早就用在武器辎重上。哀家有那闲碎银子,早就拿去安抚民心了,怎么能用在酒楼上?你父皇也是如此考虑。”太后厉声地指责他,道:“你明年就要弱冠了,可为何这样的道理,你竟是不懂?!”
“呵呵,那严律,他就能承担得起吗?”
“他能。”太后点头道:“他不仅能,而且,身为兵部右侍郎的他,又为四处征战的兵将们,捐献了一大笔银两。如此忠臣,哀家和你父皇,如何不将利润极高的酒楼赠予他呢?”
“可是,你的孙儿我,本该也能的啊!!!”燕湛的眼睛通红,鼻翼微张,愤怒的气息就像是周身燃烧了火焰一般,愤恨至极:“老祖宗,您也知道,我明年就要弱冠了,可为何到现在,我还只是个四皇子?且不说您和父皇早早地立了燕玄为太子,就说大皇兄和三皇兄,他两人也是十四五岁便封王立府,可我呢?!”
太后的眼睫微颤,咬着牙根儿,恨声骂道:“封王立府?就算哀家没有给你封王立府,你还不照样在外头寻了处宅子,金屋藏娇的吗?!”
“老祖宗,”燕湛往前又靠近了几步,他难过地道,“我母妃薨逝得早,您本该更疼我的啊!我的身体里,也流着金人的血,我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啊!可为何您留着这个假孙女在身边,又把最赚钱的给了那个捐官儿上来的外人,就独独不看看您的亲孙儿我呢?!”
由于燕湛指名道姓地提了宁瓷,她不由得摸了摸鼻子,端着太后喝剩下的茶水,悄声从屏风后头退开了。
可宁瓷在途径屏风后头的罗汉床时,总觉得有一股子……若有似无的,若隐若现的,让人胸口憋闷的药草味儿飘然而过。
却又转瞬即逝。
她的眸光向着罗汉床上望去,看见一根两尺来长的卷轴斜放在上头。正当她狐疑地想要去瞧瞧,却在此时,听见达春在殿内通传:“老祖宗,严律严大人求见。”
宁瓷赶紧退了出去。
21.第21章
此时此刻,最不想见到严律的,就是燕湛了。
但他终究是太后这边儿的血脉,骨子里又流淌着金人的鲜血,自是对各种不利境况能屈能伸。见严律踏着春风得意的脚步走进殿内,燕湛脸上的恨意尽数散去,转而却看似平静地冷哼一声:“严大人,真是恭喜你啊!”
严律自然知道燕湛的言下之意,他也不闪躲,更不谦虚,而是拱手笑着道:“谢四皇子。今儿我是来送请柬的。”
说罢,他将三封请柬呈上。
一封燕湛的,一封太后的。
还有一封,是宁瓷的。
严律对太后道:“多谢太后娘娘垂怜,将揽月楼给了微臣。三天后,酒楼重新开业,到时候,还请太后娘娘出来玩儿一趟,到时候,微臣定有全九州最好吃的菜肴奉上。”
太后这段时日被卫峥叛变一事弄得烦心不已,正想要有个什么机会透透气,严律这么一说,她顿时动了想要出宫去透透气的小心思。
倒是燕湛,他冷冷地看着手中的请柬,阴阳怪气地道:“严大人这话说的……你说全九州最好吃的菜肴在你那揽月楼?这么说,咱们宫里头的御厨,都不如你刚接手的酒楼了?!你还真当我没去过揽月楼么?”
严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四殿下此言差矣。其实一道菜品好吃与否,先是口感,再讲究的是缘分。如果口感不对味,哪怕山珍海味也觉得无趣。不过,微臣之所以斗胆跟太后娘娘说,会有全九州最好吃的菜肴奉上,那是因为……呵呵,微臣已经全部置换过菜谱了。”
这么一说,太后立即好奇了起来:“哦?你都换了哪些菜呀?跟哀家说说,若是没什么兴趣的,也就罢了。”
“原来的揽月楼菜肴,主要是咱们幽州城这里的京味儿,味道虽是上等,但对于咱们来说,终究是少了一种感觉。”严律神神秘秘地道:“所以,微臣就将揽月楼的菜肴,换成了主推两大不同类型的菜品。”
太后口中喃喃道:“感觉?吃个饭罢了,为什么还要感觉?”
“太后娘娘,您想想看,咱们原来都是在金陵城生活多年的。口味自然是偏江南那边。国都北迁到幽州这些年来,金陵城那边的菜肴味道,都已经成了梦里才会有的思乡情。所以,微臣主推的第一类菜品,就是金陵城那边的菜系。”
这话一说,不仅太后眼睛一亮,就连燕湛也怔住了。
毕竟,燕湛从出生到成长都是在金陵城,到了幽州这里后,总是吃不惯这里的味道,纵然御厨能耐再大,会做金陵菜,也总觉得味道缺了点什么。若非他在外头金屋藏了个娇,可以为他偶尔做点儿地道的金陵菜,否则,他真的会过得很煎熬。
此时,却见严律淡定地对太后说:“微臣主推的第二类菜品,便是会宁菜系。”
此言一出,太后惊喜万分:“会宁菜系?真有人会做咱们金人的菜?”
严律笑了笑,道:“是。微臣找寻了好久,才找到了会做会宁菜的。此人虽不是金人,但听他说,从小是在会宁那边长大的。因而做出来的会宁菜非常地道。太后娘娘,三天后,您务必要去尝尝。”
纵然燕湛刚才有再多排斥严律的念头,这会儿,他也闭嘴了。
因为,他从小到大都想吃金人菜,不为别的,只为他母妃是金人出身,金人菜肴,有他幼年时期,他母妃的味道。
整个殿内一片祥和,太后也在欣喜地盘算着三天后的出宫事宜。却在此时,严律又道了句:“哦,对了。因为这‘揽月楼’原先是卫峥大人的产业,可卫峥大人忠心了十多年,却最终叛变,落了个这般下场,微臣觉得……有点儿不大吉利。所以,微臣斗胆,将这酒楼的名字更换成了‘忆雪轩’,还望太后娘娘和四殿下,不要记错了。”
“忆雪轩?”燕湛在嘴里反复念叨着:“严大人很喜欢冬天吗?”
严律大大方方地说:“喜欢。因为,微臣便是在冬天落雪的时候,遇见我家娘子的。而我家娘子的名字里,恰好也有一个‘雪’字。”
“哦。”太后点了点头,道:“严大人果然是用情至深呢!哀家这段时日还一直惦念着,想让你跟宁瓷见一面,认识认识,没准会有不错的缘分……”
严律的思绪沉吟了一瞬,方才道:“也好。正巧,微臣也要将这份请柬交于宁瓷公主。”
燕湛忍不住地翻了个白眼:“切,我还以为,你对你那亡妻有多思念呢!敢情还不如一个外来的公主。”
说罢,在太后的瞪眼中,燕湛便离开了。
太后赶紧对达春说:“快去喊宁瓷过来呀!”
“是!”达春赶紧一溜小跑去偏殿了。
严律在心里估算着偏殿到这里的步数,在心里约莫有个大概后,便对太后说:“太后娘娘,微臣其实还有一件事相求。”
“你说。”太后满意地看着他,道。
“忆雪轩的客流量本就是幽州城,乃至九州上下最大的。寻常若是想要赚个碎银子什么的,应该比较容易。”严律直接道:“不过,因为微臣要将这忆雪轩的菜肴改成那两大菜系,所以,前期的银两投入,应该还是比较多的。”
“是啊!”太后笑了笑,道:“不过,严大人家宅深厚,应该负担得起。”
“微臣想向太后娘娘您相求的是,”严律一瞬不瞬地正视着她,道,“这忆雪轩大约一个月后,最快半个月后就能回本儿。到时候,忆雪轩盈利的三成,微臣全部都拿来孝敬太后娘娘您,如何?”
太后怔愣住了。
她原以为,严律提及前期银两投入,是想要跟国库借钱之类的,没曾想,他竟然想要让利给自己。
“这……”太后只觉得,脑子有点儿乱。
说到这儿,严律忽而就地下跪,对着太后大声地道:“若非太后娘娘您的提携,微臣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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旯里待着。今儿微臣有这样的位置,全是仰仗太后娘娘您的。您就只管让微臣孝敬您罢。”
太后稳了稳心神,拿起手边的茶盏,润了润喉,方才冷静了一番,说:“你已经算是哀家的亲信了,无需再做这么多的。”
“太后您身边亲信众多,其他人都是跟了您十来年的,而微臣进入朝堂,不过两三年。就信任度上,恐怕微臣在太后您的心里,尚不及旁人。”
太后缓缓地盖上茶盖,放置一边。
她不置可否。
“但微臣想说的是,时间的长短,并不能代表忠诚的深浅。就好比卫峥大人……”
“是啊!”太后点了点头,道:“卫峥从金陵城就站在哀家的身边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最终,他做出这番傻事,落了个全家老小都被火烧灭门的结局。”
严律估摸着,说了这两句话,宁瓷该从偏殿过来了。
于是,他忽而对太后大声道:“关于卫峥大人,微臣,最近听了不少传闻。其中有一条传闻最是蹊跷,跟闹了鬼似的。”
“哦?什么传闻?”一提及这种神神鬼鬼的话题,太后的好奇心又被吊起来了。
“坊间都在说,卫府莫名大火烧得蹊跷,而卫府上下百余口人,竟然没有一个人逃出来,也死得蹊跷。”
“是啊!”太后点了点头,道:“且不论卫峥背叛哀家与否,他府上这么多人,却是无辜的。”
严律的目光灼灼,一瞬不瞬地盯紧了太后,他大声地道:“坊间大家都在说,这其实,都是卫峥的报应!”
太后的心头一条,恍惚明白了些许,却又不敢去深想。
她压低了声儿,恐慌道:“什……什么意思?什么报应?”
严律才不想压低声儿,他故意放慢谈话的节拍,不疾不徐地说着。
直到此时,他的余光恰好扫到屏风后头有雪玉身影缓缓一晃,于是,他的唇边顿时冷笑出了一丝阴鸷,一字一句地大声道:“因为,很多人都在传言,三年前,卫峥大人先前并未随着皇上和太后娘娘北上入幽州,而是在金陵城处理一件,有关于一家近百口人命的滔天祸事儿……”
说到这儿,太后的心口一窒,更不能言语。
严律却瞧见屏风后头的身影,也顿住了。
于是,他寒声接着道:“当然,大家说卫峥那会儿其实也并未做出什么,而是在那一家近百口人命被杀之时,他作为知府,却授了皇命,要阻止旁人救援。更是在那宅子被一把大火点燃之时,他阻止旁人救火。甚至是,他卫峥还放出话来,谁若是救火……格、杀、勿、论!”
“什……什么?!”太后只觉得天旋地转,脑袋发懵,恐慌如排山倒海,侵袭了她全部的身心。
“坊间还说,卫峥当时以皇命为由,阻止救援的那一家,姓简。”严律咬紧了压根,死死地盯着太后那张煞白的表情,冷声道:“简明华。”
22.第22章
最终,宁瓷没有绕过那扇苏绣屏风,她退了回去。
她的双手紧紧地捏着,捏得生疼,捏得仿若能掐出恨到骨子里的血来。
她的心跳慌乱,仿若轰鸣的惊雷,敲响命运的丧音。
但是,她的思绪还算是清醒,内心还算是冷静。纵然双腿已然瘫软无力,却在见到达春端着玲珑小点折返回来,问她为何还没有进殿时,她的表情和声音都还算是平静无常。
她微微一笑,淡淡地道:“老祖宗这会儿还在和严大人议事,我就不便过去了。这么的,既然是严大人送来的请柬,劳烦达春公公帮我收一下就好。”
“哦,好的。”达春的眼神不离宁瓷的表情,遗憾道:“其实宁瓷公主,老祖宗让你去拿请柬是假,让你去见见严大人才是真。”
“谢老祖宗的美意,但是,既然父皇给了我公主的身份,我还是不便去见朝官比较好。更何况,他们在议事,我也不便去听。”
“也是。”达春笑道:“宁瓷公主果然是大家闺秀出身,规矩样貌都是一顶一的。奴才将您这番话转告给太后娘娘,她一定更稀罕您。”
宁瓷莞尔一笑,道:“劳烦了。”
说罢,她就在达春那双死死的,仿若能看透她灵魂的眼眸中,状似无恙地回了自己的寝殿。
可她刚一关上殿门,就好像隔绝了世间所有的明枪暗箭,将自己全然躲藏在这个,只属于自己世界的巴掌大的小寝殿里。
她泪流满面,却泣不成声。
她全身颤抖着,如坠冰窟。好似全身的血脉被真相的一角,冰冻在罪恶的深渊。
她的心头恐慌着,却不能让自己发出稍大点儿的动静。
她就只能这么默默地背倚着门,死死地捂着嘴巴,任凭眼泪无声地流。
她终究还算是冷静。
因为,自金雕飞镖出现以来,她已经无数次地怀疑过金人,乃至太后,怀疑他们在她全家被灭的事情中的立场。
再结合这段时日,太后总是若有似无地试探她,她不是没有警觉。
更何况,当年,她第一次在书房窗牖外,看到金雕飞镖时,听见她爹爹所言的那句——“此金雕证物既然在,那咱们大虞在此人的手中,算是彻彻底底地毁了啊”,再与今时今日发生的种种做对比,让她心中怀疑的种子渐渐开始萌芽。
她原先并不知道爹爹口中所言的“此人”到底是谁。
可当她在太后身边生活时,发现太后竟然垂帘听政许多年,掌控朝中大权,更是得知太后竟然是金人出身,甚至在金雕飞镖出现后,太后对她偶尔警惕的神情和言辞,都在说明,太后在自家被灭门的事情里,绝对不干净。
她甚至由此怀疑,当年皇上和太后所言,已经抓住的几个山贼,不过是为了抢家劫舍而虐杀了简家满门,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那几个山贼,到底是不是皇上和太后找来的替死鬼。
更何况,自家被灭门后,那个装有金雕飞镖的小木箱到底去了哪里?
是被大火烧得灰飞烟灭了?
还是被什么有心人给拿走了?
这始终都是她心头难以解答的谜题。
纵然这会儿,她的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刚才太后反驳严律的那一句“一派胡言!哀家何曾做过这般丧尽天良之事”,可宁瓷知道,太后越是这般说,疑点却是越大。
但这一切,只是她心中猜测的,没有半点儿的证据。
更何况,今日抖露出的这些,却是严律的口中所言。他一个暗地里打算谋权篡位的叛党,口中所言的,到底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宁瓷全然不知。
她只知道,自己想要暗查。
可到底要从哪里查起,她毫无头绪。
如果燕玄在就好了。
可太后是燕玄的皇奶奶,燕玄若是知道真相,他会帮自己吗?
还有皇上。
纵然朝中上下都是太后在把控,那皇上对自己家被灭门一事,当真全然不知吗?
绝对不可能!
既然皇上什么都知道,那他们……为何还要将自己册封为公主?
为何不直接利刃穿心,将自己给杀了,以绝后患?
宁瓷想不通,她只觉得,自己全身颤抖,真的好冷,心头好乱。
但她还是狠狠地稳住自己的心神,擦干眼泪,让自己看上去与寻常无异一般地,继续伺候着太后。
因为真相并不明朗,她没有证据。
更没有力量去为她去复仇。
……
没有证据,宁瓷就去找证据。
三天后,忆雪轩正式开业。
早朝后,太后便在皇上和燕湛的陪同下,喜气洋洋地微服出宫了。
宁瓷没有去。
她借故说自个儿的月事来了,没胃口,身子重,不想动,只想去藏书阁里寻几本闲书来打发打发时间。
太后出宫前,瞧着她脸色透白,没什么光,便心疼地抓着她的手,叹道:“你平日里,为哀家施针调药,这会儿自己不舒服了,哀家却什么都帮不了。这么的,让太医院那帮人来给你瞧瞧。”
宁瓷轻轻地握住太后的手,柔声地道:“老祖宗,您可别这么做。我这只是月事来了,这次来得有点儿多,若是只为这个让太医们来瞧,那可真是羞死我了!”
太后这么一听,哈哈一笑,放下心来。
皇上更是对藏书阁的管事太监万般叮嘱:“宁瓷自小就是个馋丫头,朕听她爹提及过,她若是寻常读书,总要摆一盘糖糕,瓜果,清甜的茶饮什么的在一旁伺候。你们也可得伺候好了。”
这一回,宁瓷才没那个读书就要吃糖糕的心情了。
她之所以选择藏书阁,是早有听说,历朝历代,所有的朝官任命全都登记在册。那上面会详细记载着什么人,在什么年月,任职的官位是如何。而这些并非是秘密,寻常就放在藏书阁里。
她要去找这份册子,她要去查查看,自家被灭门时,金陵城的知府到底是不是卫峥。
如果真是他,并且,是太后授意不准灭火救援的,那么,他一定会在自家被灭门后不久,被北迁调往幽州。
但她并不知道这份册子在哪里,她也不好对管事太监去说,她只能一面墙一面墙地去找。
今儿找不到,那就明天。
明儿若是找不到,那便后天。
*
宁瓷没有随太后和皇上他们一同前来,严律是十分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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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严律失望,包括洛江河在内的十来个弟兄们,他们也都失望极了。
按照原计划,只要宁瓷来了,他们一定会利用今儿人潮拥挤的架势,想办法制造一场动乱,让宁瓷陷入险境,继而嫁祸他人暗杀。
至于皇上和太后,严律他们仔细瞧了,这个暗杀不了。
毕竟,前后的护卫众多,若是真想靠近下手,会太过冒险不说,也会砸了“忆雪轩”的招牌。
虽然宁瓷没来,但大部分的朝官们,却都来了。
他们不仅来了,还带着自家的妻妾女儿们。尤其是各个贵府千金,世家名门闺秀,她们一个个花枝招展地出现在忆雪轩里。
由于今儿开业太过盛大,百姓们听说,忆雪轩不仅主打地道的金陵菜,还有寻常吃不到的金人菜,更有皇亲国戚来捧场。
一时间,整个忆雪轩里宾客如云,座无虚席。
扮作跑堂的那些弟兄们由于个个都是武艺高强的高手,穿梭于宾客之间,倒还算是游刃有余。
太后和皇上他们去了最大的三楼雅间,严律更是将忆雪轩里最贵最好吃的菜肴全数奉上。
保皇党们在一间,改革党们又是另外两间。
严律本以为,当年举荐自己的刑部尚书莫迁不会前来。
谁曾想,他还是虎着脸来了。
所有人全都来捧场,独独没有那个宁瓷公主。
严律不由得在心头重新衡量起这个对手来。
洛江河抽了个空儿,悄声地问他:“老大,咱们都这么请简雨烟了,她怎么还不来啊?我记得,当年她可是最爱凑热闹的呀!”
“无妨。”严律站在三楼长廊无人的一角,俯瞰着大堂内宾客如云的景象,他淡淡地道:“也许她没那个心思来,也说不定。”
“她会没心思?我记得当年,她玩儿的心思最大啦!”
“因为……”严律的唇边显出一丝讥笑:“前几天我去送请柬的时候,刻意在她能听见的范围内,离间了她和太后。她不是为了讨好太后,把府中所藏的金雕飞镖献出去了么?那她定然不知,在她随太后北上来幽州之后,太后便派人灭了她简家的门。我呢,只是换了个方式,侧面告诉她而已。”
“那……老大,你觉得,那简雨烟今儿没来,会不会跟你说了这个有关?”
严律沉思了片刻,方才道:“无所谓。她来与不来,都一样。等会儿,你去后厨和雪宝儿那里挑选几块精致的糖糕,用食盒装了,咱们给简雨烟送去。”
洛江河一呆,愣了愣:“糖糕?老大,你干嘛要给简雨烟送她最爱吃的糖糕呀?”
“你记错了,爱吃糖糕的是雪烟!”严律纠正道:“她二人虽是双生,但简雨烟从小内有暗疾,向来不大嗜甜,尤其是夹杂了桂花,杏子,蜜桃的糖糕,她只要是吃了,定会轻则疹子,重则胸闷气短。反之雪烟,倒是没什么异样,等会儿,咱们……”
话未说完,严律却怔住了。
因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在一楼大堂内,有一个像极了雪烟的女子,她身形清瘦,脸颊微润,笑起来没心没肺的,像是一朵盛放的夏荷。
她在侍婢的陪伴下,与其他宾客们擦身而过。
简雨烟!
她来了!!!
23.第23章
不仅严律看到了,就连一旁的洛江河,他也瞧见了。
顷刻间,两人像是离弦的箭一般,飞速往一楼大堂狂奔。若非今儿开业客人众多,怕引发大家的恐慌,否则,严律恨不能直接从三楼轻功飞出去!
可终究他们还是迟了一步。
待得两人来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频频四顾,哪儿有简雨烟的身影呢?
洛江河纳了闷地问:“老大,莫不是咱俩看错了吧?”
“一个人看错尚有可能,但你我都看错,绝不可能。”严律不甘心地收回了目光,叹息道:“算了,先回去吧!”
可两人这番狂追出酒楼的动静,终究还是惊扰了太后和皇上。
当严律手提食盒,推开三楼最大雅间的门时,太后立即收起脸上的笑意,担忧地问:“刚才听姚统领说,大堂内动乱了一回?你还追出去了?出了什么事儿了?”
严律笑了笑,道:“没有。只是微臣看到宁瓷公主的身影了,看到她跟侍婢一起来这里买了些酒菜便回去了。微臣本想,追上她,然后请她到雅间来,与太后和皇上一起用膳。但是,追出酒楼后,却没看到人影儿。”
这么一说,太后和皇上都放下心来。
尤其是皇上,他冷声道:“你就这么跑一个来回,让姚统领带着他的禁军们将酒楼前后暗暗封锁了数倍。朕还以为,又来了什么金人刺客呢!”
太后笑眯眯地对严律道:“你啊,也是个眼神不好使的。宁瓷今儿是真没来,她身子不舒服,乏得很,这会儿在藏书阁里看闲书呢!”
严律回想了一下刚才看见的那个身影,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看错。可太后都这么说了,难道说,宁瓷瞒着太后和皇上,偷溜出宫了?
正这么想着,却听见太后又缓缓地道:“哀家的宁瓷啊,真的是个小可怜儿。当初,她随哀家进宫时,身边也没带个侍婢陪伴。哀家原想着,宫里头奴才们众多,无需再从府上带来个什么。后来咱们前脚刚回宫,后脚便接到她家出了那滔天的祸事。哎……她那段时间以泪洗面,哀家赐她几个侍婢嬷嬷什么的在旁伺候着,她也都不要。她只说今后细心伺候哀家就足够了。她觉得自个儿既不是太子妃,又不是正统皇家血脉,自是不配拥有宫中侍婢来伺候的。”
严律一愣,隐隐明白了太后的言下之意。
太后看着他的表情,点了点头,说:“不错。宁瓷的身边,没有侍婢在旁伺候。所以你刚才,一定是认错了人。”
严律尴尬一笑,便将手中的食盒呈上,递给达春,道:“既是认错了,那微臣自是要给宁瓷公主赔不是了。刚才,微臣挑了几盘味道上品的金陵菜,又遣人去雪宝儿拿了好些糖糕,这些就要劳烦太后娘娘和皇上,为宁瓷公主带回去。”
“雪宝儿?”在一旁为皇上布菜的皇后,惊讶道:“就是这两年,坊间风评很高的那个糖糕铺子?”
“正是。”严律笑了笑:“皇后娘娘也爱吃吗?爱吃的话,微臣也让人去拿一些。”
说罢,不待皇后回答,便转身对一旁的店小二,说:“去雪宝儿选最上等的那几款糖糕,给宫里的各位主子们,一人一份。尤其是太后娘娘,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分量要最多。”
店小二得令去了。
这么一番言辞,不仅皇后看着严律笑,就连皇上和太后,都对他连连点头。
“今儿明明是你开业,你却这般破费了。”太后还是客套了一番:“这家雪宝儿糖糕铺子,哀家也听嬷嬷们提及过。听说里头的各种玲珑糖糕,要比宫里头做的,味道香甜数倍。但所需的钱银,也是不菲的。”
“无妨。”严律云淡风轻地道了一句:“这家雪宝儿糖糕铺子,也是微臣的。”
“哈?!”雅间内,众人大震。
严律神色黯淡地道:“微臣的娘子,生前最爱吃的,便是各种玲珑糖糕了。只可惜,那个时候阴差阳错,微臣给她买的糖糕,她没有吃上……直到她离世多年后,我才在这里开了这家糖糕铺子。可纵然我卖了再多她爱吃的糖糕,我那娘子,也是吃不到一口了。”
一番话,说得整个雅间的氛围顿时凝重了起来。
太后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严大人果然是个痴情的。哀家记得你说过,你的亡妻名字里,便是有一个‘雪’字的。”
“正是。”严律坦然道:“雪宝儿,便是微臣对亡妻的爱称了。”
皇后抹着眼角的泪,对皇上叹道:“雪宝儿的糖糕好吃,这背后的故事,竟也这般动人。”
皇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而转移了话题,问:“那严爱卿,你除了这家酒楼和糖糕铺子,还有没有其他什么产业了?”
严律凝思了须臾,便道;“微臣……还有一家打铁铺子。”
这话一说,众人都莫名地笑了。
皇上笑着说:“你名下的产业,还真是跨度极大啊!”
严律微一颔首,转而却眸光对着太后,话中有话地道:“微臣虽有开铺子,开酒楼的爱好。但这些开出来,都是为了咱们大虞着想,若是改明儿,太后娘娘,或者皇上,想要用得上微臣的,这些酒楼也好,打铁铺子也罢,你们尽数可以拿去。”
皇上怔了怔,顺着严律的目光看向身旁的太后,他没有说话。
倒是太后,她听懂了严律的言下之意,这会子,她是真心对严律满意极了。
*
严律就是想不通,明明今儿在酒楼里,看到的那个身影就是简雨烟,可为何太后口中所言的真相,又证明那个身影不是她呢?
难道,当真是自己看错了吗?
此时此刻,他一个人躺在书房外的草地上,看着星垂的夜幕,听着流水潺潺中,春末夏初的虫鸣,他的思绪飘忽回了简雪烟及笄前……
那个时候,简雪烟和简雨烟之间的差别就已经明显了很多。
虽然两人都是身形窈窕,但简雨烟许是从小到大都爱笑,性子极是不稳,脸庞自是要比沉稳许多的简雪烟要圆润一些。
简明华曾说了简雨烟多次,没有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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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简雨烟毫不在意。
简雨烟最爱各种热闹,好玩之事,寻常得了闲,总是爱带了丫头小厮什么的,出府去玩儿,出去的次数多了,脸庞的色泽自是更阳光康健一些。
反倒是简雪烟,寻常只爱在府中研究针法,药谱儿,喜静不喜动。甭说她因经常施针,食指和拇指之间已经有了轻轻细细的茧子,就说她的脸庞色泽,也是白净清雅许多。
若说简雨烟是一朵烈日阳光下盛开的夏荷,那简雪烟,便是冬末早春时期降临在严律心头的的凌波仙子。
这两人,性子不同,模样也是越发地不同。
就算当年在金陵城,偶尔在街市上遇到简雨烟带着下人们闲逛,严律也是第一眼便能认出。
毕竟,他在金陵城追寻简雪烟,练了这样久的眼力,只为了对她道一声谢,是绝不可能认错人的。
他越是琢磨,越是觉得这事儿蹊跷。
若是自己和洛江河都没有看错,那定是太后故意隐瞒了什么。
严律蓦地坐起身来,精明的眼眸中闪着灼灼的光,却在转瞬间,又黯淡了下去。
隐瞒什么又何妨?
他的雪烟,一次次去破庙中送食盒的雪烟,挽救他严律的性命,改变他严律一生的雪烟,终究,还不是成了烈火中,求生不能的一缕孤魂么?
今儿手腕上的那一方清玉色锦帕捆绑得有些紧,仿若捆绑了严律的心,憋闷窒息,生生地疼。
仰望星子闪烁的夜空,严律扪心自问,若是这个人世间有轮回翻转,他宁愿当年被太子燕玄杀死在破庙里,用自己剩下的寿元,换成雪烟的命数,躲过生生世世的次次劫难。
只愿她平安。
而非如今,天人永隔,他连一句最想说的感谢和思念,都无从去说。
*
“宁瓷啊!改明儿,你若是见到严律了,可真要好好儿地感谢他。”太后瞧着宁瓷打开食盒的模样,她的眼角笑眯眯地道:“他不过是认错了一个人,错以为是你去了酒楼,便拿了食盒来聊表歉意。其实啊,要哀家来说,他这是变着法儿地,想要认识你。”
“老祖宗您可真是说笑了。不过是给了我几块糖糕,几盘金陵小菜,我就要感谢他了?”宁瓷将一块桂花糖糕塞入口中,顿时惊住了:“嗯!!!好好吃啊!老祖宗,您快尝尝!”
“你吃就好了。”太后忽而收住了笑意,不悦地道:“前两天,严律来送请柬,哀家让你来拿一下,你怎地连脸都不愿意露了?”
宁瓷心头一沉,顿时警觉了起来,太后又在试探她了。
她今天没在藏书阁里找到任命官员的书册,有一些真相虽并未明朗,但太后的这番试探,却让她的心底更是清明了几许。
于是,她状似无意地朝口中又塞了一片金陵盐水鸭,方才道:“隔着老远儿的,就听见严大人和您在议事,我也不便过去呀!”
“哦?”太后寒着声,却冷着笑,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议事的?说说看,你是不是……听见了什么?”
24.第24章
宁瓷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太后,盯着太后的那张脸庞,就掩藏在昏黄的灯烛暗处,猜不透她的明暗,看不清她的伪装。
但宁瓷清楚自己的本心,滴滴透着血。
她隐忍着呼之欲出的眼泪,好似毫不在意地呼出了一口气,道:“其他什么都没听见,只听见严大人说了个什么闹鬼不闹鬼的。老祖宗,您知道我向来就胆儿小,一听闹鬼什么的,就赶紧溜了。”
谁曾想,太后依旧不依不饶地继续用一双细纹密布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她,过了好一会儿,却又压低了声儿,问道:“你刚才不是说,哀家在跟严大人议事吗?这闹鬼一说,怎么成了议事了?”
宁瓷的反应极快,但为了掩饰自己可能会有的神情不自然,她便又朝口中塞了一块牛乳糕,半真半假地边吃边道:“宁瓷及笄之前呢,有一回晚膳时,听爹爹对娘亲提起过,说是金陵城的某一处可能在闹鬼,爹爹说,这事儿要跟皇上去议一议,恐怕,若不是有人在捣乱鬼神之说,便是有什么邪祟可能。当时宁瓷还小,虽不明白爹爹的言下之意其实是要跟皇上去议事,但一听的闹鬼,就吓到心里去了。”
“哈哈哈……”太后笑得前仰后合地,还不住地指了指宁瓷,道:“你个胆小怕事儿的。”
宁瓷舔了舔唇边,也笑了:“老祖宗,这糖糕固然好吃,但是这会儿太晚了,我可以拿一些回屋去吗?”
“这些都是你的。哀家老了,都过了知命之年,早就对这个糖糕什么的,没什么兴趣。严律其实也给了哀家一份,但哀家给其他宫拿去分了。”
“谢老祖宗赏赐!”宁瓷脆生生地行了个宫礼。
“你啊,该去谢的是严律!”太后点了点她。
宁瓷欢欢喜喜地提着食盒回偏殿去了。
她刚一关上太后寝殿的门,那张堆满了单纯假笑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
刚才与太后这一番周旋,她已在心底深深地明白,纵然任职官员的书册没有找到,尚没看到卫峥的官职年份,但太后在自家被灭门的事儿里,绝对是最大推手了。否则,她不可能这么警惕地问自己,听见她与严律谈了些什么。
呵,做贼心虚!
宁瓷疾步回了自己的寝殿,她没有任何力量或是什么人帮自己报仇,眼下,她唯一能用上的,只是她手中那只装有针灸金针的精致小木匣。
这会儿已近子时,虽然太晚,但宁瓷想要复仇的念头,等不到明儿白天。
她的心,痛极,也恨极。
她恨不能立即将太后手刃于顷刻之中,好为爹娘,为可怜的妹妹雨烟,为简家上下近百口人命报仇!
想到简家上下这样多的人,尤其是她的妹妹简雨烟,宁瓷只觉得自己的心,好似被万箭穿心一般地痛。
本该是我死的,可我却偷了妹妹的命,活了这些年。
原来……
原来自己重新活了这一世,是为了看清太后的虚情假意,看透她伪善的假面。
也为了将自己偷了妹妹雨烟的命,还回去。
只需一针。
只需刺入脖颈后的鬼枕,太后定能断息于顷刻之间!
想到她的爹娘,想到自己本该死于烈火之中,却因与妹妹替换,而偷生的这些年,宁瓷控制不住地血液凝滞,全身颤抖,继而却加快了脚步,重新走向了慈宁宫的寝殿。
她不想让旁人瞧见。
所以,她走的是那条掩藏于小花园花房里的暗道。
真真是可笑!
上一回来这里,是前世她为了救老祖宗,怕被乱军们发现,才选择了这条路。那个时候,她心疼太后,想要救太后,满脑子只想着要与太后共存亡。
真真是愚蠢至极。
这一生,她重新归来这里,没曾想,竟然是自己想要杀了太后!
她刚顺着暗道走向慈宁宫寝宫的内殿时,便听见殿内,传来太后的一声斥责:“我一开始就让你杀了她,可你为何不动手?!”
宁瓷的心头一沉,又要杀谁?
旋即,便听见达春的声音,讨好又强硬地道:“纳苏,自你十四岁就进宫以来,为了这条登顶皇权之路,咱们已经杀了太多的人了,不能再杀下去了啊!”
“哈!”太后的声音听起来阴阳怪气的:“请你说清楚点儿,那些人都是你杀的!不是我!”
宁瓷:“……”
“纳苏,不管是谁,你我的命运早就捆绑在一条船上,若是再继续这么杀下去,终有一天是要出事儿的啊!”达春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略微的颤抖:“更何况,你我的年岁都已过了天命,这些年,我也力不从心。早没了年少轻狂的心气儿,手中的力量,也大不如前。”
“所以呢?你就留着她这么一个祸害,天天在我身边提心吊胆的,让我担惊受怕,你才开心么?”
“纳苏,我在你身边陪着,你提心吊胆个什么呢?她是不会伤害到你的。更何况,她什么都不知。”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后的声音听起来恐慌极了,“尤其是,前几日听严律这般说的,我更是害怕。我怕什么时候,一个什么人,就将这件事儿传到了她的耳朵里。”
宁瓷心头一沉,难道,他们口中所说的“她”……是我?
太后……早就想杀我了?!
“怎么可能呢?严律不是也说了,他会想办法将那些坊间谣言以最快的速度尽数消灭的么?”
“呵呵,当真能堵住这些悠悠之口吗?”太后的声音听起来脆弱极了:“其实,堵不堵得住,我根本不在乎。只要她死了,我什么都不怕。达春,你不是最爱我的吗?你不是为了我,才进宫的吗?”
宁瓷怔愣了一瞬,旋即,却平静了下来。也许,达春和太后之间的关系,她早就隐隐觉察了端倪。只是这偌大的皇宫里,从没有人提及。
当然,也是没有人敢提及。
“达春,那你为什么不能为了我,把她也给杀了呢?还是说,她年轻貌美,有过于我当年数倍的姿色,而你,终究是舍不得?”
“怎么可能呢?!”达春愤愤然,道:“我达春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我在会宁那边也早就没了家人。这天下,你是我最爱的人,也是我最亲近的人。但是,纳苏,如果我们把她也杀了,那些改革党们,一定会想着法儿地剥夺你的皇权,更会想着法儿的,弄死我。纳苏,你忘了?莫迁大人,他是简明华的挚友啊!他一定会尽全力,保她在这宫中的安全。纵然我心有杀意,可……也是不能够啊!”
“我现在也老了。身子骨这里也疼,那里也痛的。”太后忽然哭了起来:“纵然湛儿多次提醒我,让我杀了她,可我总是在想,若她真的死了,又有谁,能缓解我这一身的病痛呢?我真的不知道这是为何,为何太医院的那帮老顽固们不顶用。但我也在想,若是你直接杀了她,就算我一身病痛,又有何妨?我也认了!可你终究是没那个胆儿,不愿!我真真是老了,没有一个人当我的话是一回事儿了。今儿在忆雪轩,就连皇帝都能当着我的面,直接道一声‘金人刺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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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不知为何,宁瓷确定他们要杀的人是自己时,她忽而放下心来。
至少,因为达春的阻拦,自己暂时在这慈宁宫里是安全的。
宁瓷折转身,回去了。
她忽而改变了主意。
自己全家被虐杀于那场大火之中,定当痛苦万分。那她,怎么能用鬼枕之术,让太后快乐轻松地死于须臾之间呢?
她极想让太后死。
更想慢慢儿地,折磨至死!
呵呵,怪不得前世的佛堂里,神佛不渡人。
原来如此。
宁瓷回寝殿后,睡了一个很舒服的安稳觉,并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梦里她的爹爹,娘亲,还有近百口的简家人都还活着。
尤其是她的妹妹,简雨烟。
她在梦中,悲泣至极地对妹妹说:“雨烟,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我这条命,是偷了你的,才活到了现在。雨烟,待得大仇已报,我定当将这条命,还给你。”
妹妹简雨烟天生爱笑。
宁瓷只记得,在梦中,简雨烟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开心地笑了很久很久。
*
丑时初。
当慈宁宫陷入一片沉睡之时,宫门悄悄地被打开了。
一道魁梧且矫健的身影悄没声儿地走了出去。
他的脚步遒劲且快速,只是大踏步地寻常走着,却是一般人连小跑都赶不上。
他的路径很明确。
乾清宫。
皇上刚起床没多久,这会儿正在准备早朝的事宜,却听见太监通传——
“达春公公来了。”
“让他进来。”皇上呷了一口暖茶,润了润喉。
一通下跪行礼作罢,皇上便直接赐了座。
达春干干一笑,道:“奴才不过是一低微太监,皇上您的赐座,我是没那个资格的。”
“谁说你没资格?!”皇上的声音威严且低沉:“你阿玛是金人大将哲昆,你额娘又是金人贵族出身,你在朕这里,本该拥有至高无上的尊贵地位。这么多年,是朕怠慢了你。朕早就说了,在朕这里,你永远都不要称自己为‘奴才’。”
达春哑然失笑,道:“谢皇上抬爱。那些尊贵的过往,既然没了,那就……当它不存在罢!”
“这几日怎样?母后又动叛变的小心思了么?朕昨儿在忆雪轩,刻意提及‘金人刺客’,她似乎有点儿不大高兴呢!”
“太后最近没有叛变的心思,倒是……”达春的眼皮子微微一抬,正视着皇上,道:“她还是有想要杀了宁瓷公主的意思。”
“哼!”
“不过,陛下您放心,我阻止了她。宁瓷公主在慈宁宫里,至少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是安全的。”
“辛苦你了。简家人若是在天有灵,会感激你的。”
“是我该感激简家人!”达春原是铮铮铁骨男儿,却在提及简家人时,他不由得情绪激动了起来:“若非简家人用珍贵草药相救,我早被他娘的王上虐杀于铁蹄之下!王上污蔑我阿玛,糟蹋我额娘,还打算将我赶尽杀绝!我知道,这一切都跟纳苏有关,若非当初纳苏想要嫁到大虞来,若非她想尽快摆脱我,她不会这么对我狠心下死手的!”
“可是……”皇上转动着玉龙扳指,提醒他:“为了母后,你这辈子也杀了不少人呢!”
“因为,我还爱着她!”达春的唇边露出一丝惨笑:“待得皇上什么时候灭了我的族人,将大虞的版图覆盖咱们金人的天下,到那时,我会杀了她。”
25.第25章
从第二日开始,宁瓷每天更用心地为太后针灸了。
她的脸上总是带着甜甜的笑意,对太后唤一声:“老祖宗,该施针了。”
如此接连了数日,太后有点儿心生疑虑,不解地问:“宁瓷,你以前不是总说,施针不宜频繁,最好是隔个两三天一次的吗?”
宁瓷一边儿为她胸口处捻针,一边道:“我瞧着这几日老祖宗您的气色不是太好,便想着多为您调理调理脉络。”
太后微微一怔,气色不是太好?
是了。
自严律说了那些坊间谣言以来,她总是寝食难安。纵然每夜达春在枕侧陪伴,她也总是睡不安心。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提防了一些。
待得宁瓷又去藏书阁看书的间隙,太后宣来了太医。
她仔仔细细地问了太医自己的气色,脉象,甚至是,宁瓷为她施针的落针之处。
还好,并没有什么可疑。
太后放下心来,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宁瓷倒不担心太后是否会在背后暗查这些。
因为,她既然已经做出了想要慢慢弄死太后的念头,就断然不会在刚开始下手的时候,便暴露自己的真正动机。
毕竟,太后为何要如此虐杀自家满门一事,她尚未知晓。
所以,最近这几日的施针,她都是以调理太后的经脉,疏通太后体内凝滞的气血为主。
并不会对身体有什么大碍。
待得太后这几日舒坦了,她定会略施几针错位的,到时候,稍稍扰乱经脉走向,也不会立即引发个什么。
但若是长期,那可就指不定了。
她这几日的心思,都在藏书阁的官员任命书册上。
还好,皇天不负苦心人,还真是硬让她给找到了。
而那任命书册上,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先帝末年到元和四年,卫峥在金陵城所任职的,正是知府。从元和四年的十月开始,卫峥便北上入幽州,做了兵部右侍郎。
这个转折点,正是简家被灭门的一个月后。
宁瓷合上书册。
扪心自问,这些时日以来,她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情背后的沟沟壑壑,但她不明白的是,自己的爹爹在朝廷任职,矜矜业业,太后为何还要下此毒手呢?
难道说,自己爹爹不是保皇党的一员,就要遭此横祸的吗?
可朝中不是保皇党的人是大多数,他们倒是平安无事的啊!
难道,真的是跟那金雕飞镖有关的吗?
若是跟金雕飞镖有关,会不会……是太后知道了自家府中藏有金雕飞镖一事,进而引来了杀身之祸?
……
如此种种,不过是宁瓷脑海里的猜测罢了,更具体的,她尚不知晓。
她想要回金陵城去看看,去看看自家府邸如今的模样。
她想知道,被秘密封锁在自家府邸里的,装有金雕飞镖的小木箱到底去了哪里。
她还想要回一趟太湖小蓬莱,也不知那边的情况如何,是不是早已被洗劫一空了。
可她每年都求太后,说自己想要回金陵城祭祖,太后就是不松口。
但不知今儿是怎么了,宁瓷刚开口说想要回一趟金陵城,太后竟然点头答应了。
“不过,要等玄儿回来再说。”太后掰着指头,算道:“再有一个月,玄儿就要班师回朝了。待到七月流火,或是八月中秋过后,让他陪你回去看看。”
宁瓷大喜,连连磕头谢恩。
太后笑眯眯地将她拉了起来,暖声道:“从幽州到金陵,山高水长的,若是再见到你,都要快过年了。哀家的乖孙女,你可别回了金陵城,就忘了你的老祖宗啊!”
宁瓷反手握住太后那只养尊处优的手,宽慰道:“我怎么可能忘记老祖宗呢?我若是离了京,可得天天惦念着您吃饱了没,穿暖了没。”
还有您死了没。
一句话,哄得太后眉眼直笑。
宁瓷却又央求道:“老祖宗,再过两天就是端午节了。宁瓷听父皇说,宫中会宴请所有朝中大臣及其家眷。到时候,可不可以让我见见莫迁,莫大人呀?”
“你去见他做什么?!”太后丢开宁瓷的手,故作不高兴地道。
“莫大人与我爹爹曾经交好,宁瓷儿时受过他不少的恩惠。自我入宫以来,就不曾再见到他了。前段时间,您让我陪着一起去皇极殿,我见到了莫大人,心头一阵感慨,只想趁着端午节去见见他,好重温一下爹娘尚在我身边的年月。”
“你若真想见,哀家替你去见!你若是想重温,哀家替你重温了,回头再告诉你!”太后咬死了话头,愣是拒绝:“你不知晓,那莫迁其实是个烦人精,每日上朝都要指责哀家这里做的不对,那里决策失误的。哀家不喜欢他。告诉你,你从此以后打消见他的这个念头!”
宁瓷知道,若是想要从莫迁大人那边寻求家门被灭的真相,恐怕,是不能够了。
可不管莫迁大人知晓真相与否,她也总是想要去接触一下的。
这下可好,太后拒绝了,这条路,怕是行不通了。
但是无妨,宁瓷毫不沮丧。只要能回一趟金陵城,怎么都是好的。
*
可这段时日,非常沮丧,甚至开始困惑的,却是严律了。
前段时间忆雪轩开张,他给宁瓷挑选的那一食盒的雪宝儿糖糕,个个都是掺杂了可能会引发她身子不适的花生,桂花,杏子什么的。甭说吃了一个就会引发身子不适,这么一大食盒都吃完,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可宫里头,根本就没有任何主子身子抱恙的传闻。
于是,严律又前后送进慈宁宫四五回雪宝儿糖糕,可不仅没有人身体不适,太后反而眉开眼笑地对他说:“宁瓷最爱吃这些,你可算是送对味了!”
严律真真觉得蹊跷极了。
但洛江河却笑着说:“老大,你肯定记错了。我就记得,爱吃糖糕的是简雨烟那货。每次吃了轻则疹子,重则胸闷气短的,一定是雪烟小姐。”
“雪烟的事儿,我不可能会记错。”严律斩钉截铁地道。
“老大,你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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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啊!”洛江河给他摆道理:“正是因为雪烟小姐吃了糖糕身子不适,可她又很想吃糖糕,所以咯,她从小到大就认真研究针灸,想从施针或草药方面,来调理自己,为的就是能多吃一口。简雨烟根本没这烦恼,自然就不认真学咯!”
此时,严律阴沉着脸,站在书房外的竹林边,环岛流水潺潺,顺着夜风竹叶沙沙而过,却让他的思绪更冷静了几分。
他不可能记错!
他从十一岁开始就偷偷喜欢着简雪烟,怎么可能会记错她的一分一毫?
一定是哪里出了纰漏。
“怎么样?”洛江河递给他一个酒葫芦,道:“要不,你喝两口,醒醒神?”
“简家的大仇未报,这种迷惑人心智的物什,我是不会碰的。”严律蹙眉深思,喃喃道:“莫非……宁瓷压根儿就没吃这些糖糕?”
“怎……怎么可能呢?咳咳咳……”洛江河灌了一大口烈酒,喝得直呛喉,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道:“咱们开的糖糕铺子是雪宝儿哎!这些年,幽州城,乃至周边其他城镇,都慕名而来。谁不赞咱们雪宝儿一句‘口味上乘’?咱就不吹不嘘!这些天,咱们雪宝儿在卖端午粽子,我听弟兄几个说,都卖疯啦!”
见严律没吭声,洛江河又讨好似的道了句:“当然,咱们粽子能卖疯,嘿嘿,还是老大你的脑子灵光,想到用牛乳来调味,其中有一个口味,是里面加了各种炖肉。啧啧……我今儿早上去雪宝儿,直接干掉五个炖肉粽子!”
严律依然想不明白:“这炖肉粽子里,我还让厨子加了大量的桂花,这几日送去慈宁宫,怎么宁瓷吃了也没事儿呢?”
“早就跟你说了,是你记错啦!”洛江河舔了舔唇边儿,对严律道:“对了,明儿早上,我还要去吃炖肉粽子,你可别拦着我啊!”
严律盯了他一瞬,忽而问:“你很喜欢雪宝儿?”
“能赚钱的商铺,谁不喜欢啊?”
严律认真地对他道:“待得简家大仇报了,忆雪轩,还有雪宝儿,黑金铺子,这几个弟兄们全部平分,你们是卖了也好,还是继续经营也罢,到时候主导权在你。”
洛江河顿时酒醒了大半:“啊?老大,这是你自己辛辛苦苦用自个儿的俸禄开的,你不要啦?”
“不要了。”严律抬脚就往书房里走。
洛江河立即喜出望外,可一瞬之后,却又觉得不对劲:“不是……老大,你不是说,忆雪轩和雪宝儿,是你思念雪烟小姐的见证吗?你……你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而且……”
严律脚步一顿,停留在书房门前,里头幽黄的灯烛随着盛春初夏的夜风,摇曳得闲散且慵懒,却清晰地照亮了严律的身形,拉长了他的身影。
他转过身来,对洛江河,道:“到时候,咱们这座大宅,也归你们。”
“哈?”洛江河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严律所言的味道,极其不大对:“老大,那你住哪儿啊?”
“看情况吧!”严律踏着沉着的步伐,走回了书房:“要么带着雪烟一起回金陵,要么……我去找她。”
26.第26章
不过现在,严律最想要找的人,是内阁首辅齐衡。
齐衡是个老狐狸,阿谀奉承,偷奸耍滑,这些寻常街溜子该有的本事,他一个内阁首辅,竟是尽数占了个齐全。
他曾是简明华的同窗,但这么些年来,却屈于简明华的手下,大有看不到升任高位的可能。
自简明华一家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他才开始觉得,自个儿的好日子终于来临了。
但严律觉得,这个老狐狸不仅眼光独到,嗅觉似乎也是十分灵敏。
打从卫峥死了之后,齐衡不知是哪根弦搭错了,竟然开始以身体抱恙为由,不去早朝,不去参与太后的慈宁宫议事,更不去任何地方露面。
事实上,若是没有严律那帮弟兄们的暗查,严律甚至都要怀疑,齐衡到底还在不在幽州城。
纵然太后抱怨齐衡最近都没个影儿,这只老狐狸也只是送了些珠宝首饰之类的托人带进宫里。
他压根儿就不露面。
除了前段时间忆雪轩开张。
但严律心里明白,忆雪轩开张能请得了齐衡,关键点还在于,齐衡的宝贝女儿,齐舒云。
那一天的开张盛宴,所有人都明白这些达官贵人们的真正心思,纵然他们都知道严律早已成过亲,且又亡了妻,他们都不介意让自己的女儿嫁入严家,来做个续弦。
就算大伙儿得知,严律连太后身边,那个美艳倾城的宁瓷公主都拒绝了,却也依然浇熄不了这帮人的满腔热情。
因为他们总觉得,两个人的缘分无关长相模样,只关乎于三个字——
万一呢?
……
严律回到书房后,翻看着保皇党们的名册,看着那上面写着的,有关于齐衡的所有身家背景,性子喜好,乃至升迁路径,他忽而问洛江河:“齐衡最近是在他的老宅里,还是在城郊的山庄里?”
“城郊山庄!”洛江河直接道:“你让咱们哥儿几个最近盯死了齐衡,咱们是一点儿都没放松。这老狐狸,就连去他自个儿的山庄,都寻了个夜深人静的子时。偷偷摸摸的,就跟个粮仓里的贼耗子似的。”
“这么的,”严律点了点桌案,对他说,“明儿早上你去雪宝儿,把各种口味的粽子各带九个来,同时,目前最时兴的糖糕,果子什么的,各拿两份,放到食盒里。”
“你要去老狐狸的山庄?”
“我去他的老宅。”
洛江河一脑门子糊涂:“可老狐狸不是在山庄里吗?”
“首先,对外无人知晓他人在山庄,我直接去山庄,岂不漏了陷?”严律耐心解释给他听:“其次……我、不是去见齐衡的。”
“那你去见谁?”
“齐舒云。”
洛江河只觉得更糊涂了:“老大,你去见齐舒云做什么啊?你刚才不是还说,简家大仇未报,那些迷惑人心智的物什你是不会碰的吗?”
严律:“……”
“齐舒云虽不是物什,但她是个会迷惑你心智的千金大小姐啊!”洛江河一阵哀嚎:“那天在忆雪轩,所有人都瞧见了,发财鞭炮点燃的那一瞬间,齐舒云捂着耳朵就直往你身上凑!若非你是站在皇上身边的,齐舒云整个就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投怀送抱啦!”
“不利用齐舒云,我是钓不出齐衡那只老狐狸的。老狐狸不出洞,咱们的计策就动不了。”
“钓不出老狐狸又何妨?!老大,只要你一句话,咱们还像对付卫峥他全家一样,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如果还用这个方式,也许齐家上下会死绝,但,剩下的保皇党们,咱们一个都抓不住。”严律哼声道:“更不用说宫里头那位太后了。”
“老大!”洛江河的声音真的很吵:“我的老大啊!你不会真的要去见齐舒云吧?!万一齐舒云以后都甩不掉了怎么办啊?你不会以后真的要娶齐舒云续弦了吧?万一齐衡那只老狐狸成了你老丈人,你舍不得弄死她,怎么办啊?!!”
有时候严律会想,当年在破庙门口揍洛江河的时候,就是没有太下死手,否则,他这张胡说的死嘴,早就被治好了。
“齐家在我眼里,不过是一堆森森骸骨。”
洛江河顿时噤了声。
“燕玄到底什么时候回朝?”严律冷冷地转移了话题。
“大概下个月中旬,反正,咱们已经发了密报,燕玄一定会加快回朝的步伐。再说了,燕玄现在被称为‘黑太子’,定是贼精贼精的,战场上的一切,他应该是最熟门熟路了。咱们这份密报虽假,但他肯定能觉察出太后在幕后捣鬼。”
严律点了点头,又问:“金人那边呢?”
“估摸着应该已经启程来幽州了,总之,一切都按照老大你预计的时日在进行。”说到这儿,洛江河忽而兴奋了起来:“待得金人兵临城下,准备攻打咱们大虞之时,正好燕玄回朝,将他们围堵起来,打他们个噼里啪啦的!到时候,咱们就可以拿出太后叛国的证据,按照咱们大虞的律法,她该当斩首的!啧啧,如果当初我跟太子一起去西域征战就好了,没准到时候就能跟金人决一死战呢!”
“你后悔当年的决定了?”
“不后悔!”洛江河赶忙摇头,道:“保护简家才是首要,其他的,都不重要。”
这句话也是严律心中所想。保护简家才是首要,其他的都不重要。
“那你呢?”顿了顿,洛江河反问道:“老大,你后悔吗?”
“什么?”
“你后不后悔,当初没有早点儿告诉雪烟小姐,你喜欢她?”
一句提问,让严律顿时陷入了沉思。
当年,简家遭遇灭顶之灾的时候,他严律只不过是一个地位卑微之人,没有能力,更没有权利,去为简家遮风挡雨。
但是现在,他的权利慢慢地大了,手中专属于自己的银两,也在日益增多。
可简家人,却成了那烈火中的近百缕的冤魂。
他真的恨自己。
恨自己为何不早点儿成长,为何不更加努力用功地考取功名。
更重要的是……自己为何不早点儿跟简雪烟说,他一直都喜欢她。
自己当年陷入不自量力,甚至是“配不上她”的怪圈里,却最终,这句话,成了他这一生再也无法明说的遗憾。
严律自然是后悔的。
但如果,命运让他重新再来一次,让他重返简家被灭门之前,那个没有能力,没有权利,自己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会主动大胆地去对简雪烟倾诉爱意吗?
严律的眼睫微颤,看向手中的保皇党名册,门窗外,夏虫的鸣叫声声入耳,每一声,都在鸣叫着他心头的后悔。
他知道,她是他午夜梦回时的一声声叹息;是他灵魂深处,永远都不可企及的璀璨星辰;更是他深入骨髓烈血中的信仰,就好似那昭昭日月,永远在他的生命中熠熠生辉。
但是,他扪心自问,若是命运重来一次,他依然不敢对她倾诉心头的绵绵爱意。
*
每逢佳节前夕,慈宁宫都会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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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设宴,专门宴请朝官们的府中女眷。
这次端午前一日也不例外。
寻常,太后最爱听这些女子谈论宫外的生活,小到街边好玩有趣的商家铺子,大到其他城镇的山水楼宇,她都好奇。不论什么佳节,她都愿意听她们谈论这些,且百听不厌。
但是今儿,这帮夫人们,千金贵女们,没有再谈论这些了,而是围着太后身边,听一个面容姣好的姑娘,在说她最近的桃花缘。
“若非我父亲这段时日一直在病着,他也不会带着好些问安礼上门,若非我母亲恰好出门探亲去了,我也不会有那个机会亲自去招待他。”说这话的,正是内阁首辅齐衡的嫡长女,齐舒云。
另一千金忍不住地翻了个白眼儿:“怎么听你这意思,你还觉得你父亲病得正是时候了?”
又一贵女仔细想想,不解地问:“齐首辅最近病了,咱们都知道。可你母亲怎地就这样巧,恰好去探亲了?”
围绕在一旁的千金大小姐们,七嘴八舌地质问她,每一句里,都明显透着浓浓的不服气。
齐舒云向来嘴笨,她这会儿被大伙儿问了个哑口无言,却只能羞着一张红霞密布的脸,搅着手中的帕子,答不出半个字儿来。
倒是太后在上座听着了,笑眯眯地道:“有时候这缘分呐,很难说清楚的。舒云,你且说说看,严律去了你府上后,他前后待了多久?”
说到这儿,齐舒云满足地笑了:“前后足足两个时辰。”
慈宁宫正殿内,一片哗然,齐舒云顿时收获白眼无数。
就连太后,都忍不住地低声嗔了嗔身旁的宁瓷:“早让你去见严律了,你偏不听!”
“两个时辰?!你们都在做什么呢?”一千金不服气地问:“什么事儿能做两个时辰啊?”
齐舒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看着眼前的这帮输家,她得意地道:“自然是聊天咯!我们在我家宅子里闲逛,从东宅院,走到西宅院,从北长廊,走到南荷塘。我们前后聊了很多诗词,也说到很多其他城镇的风景,他甚至对各种珠宝古玩一类,都了如指掌!”
这话一说,就连太后也忍不住地有点儿酸了。她瞪了一眼身侧忙着吃蜜果的宁瓷,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哀家一直都知道,严律是个心气儿高的,他肯在你这里花了两个时辰的功夫,自然是对你上心了。”
齐舒云一听,顿时心花怒放了起来,她羞红了脸颊,好似快要嫁人的续弦,道了声:“太后娘娘说得极是!他快临走时,我们又聊到了这两天的端午,我……我把随身戴的香囊,赠与他了。”
顿时,整个慈宁宫再度一片哗然。
“就是你那个桃粉色蜀绣香囊?!”
“是不是你那个,请大师开了光,为你增加桃花缘的那个蜀绣香囊?”
“你好像以前说,那里头不仅加了好些代表桃花缘的桃花,桂花,蜜枣,石榴籽,还有不少红宝石和翡翠粒?”
“哇,加了很多珠宝吗?那这个香囊贵贵的。”
“严大人肯定知道你的心意了。”
“……”
齐舒云的脸颊就像是熟透的蜜桃,红得快要沁出汁儿来。
可大伙儿说的这个蜀绣香囊,第二天宁瓷就见到了。
一大早,达春托着一个宝匣子,里头放着的,正是这个蜀绣香囊。
他笑眯眯地对宁瓷道:“这是严律,严大人让奴才转交给公主您的,说是,这是他送您的端午福礼。”
宁瓷:“……”
27.第27章
为了证明这个蜀绣香囊,就是齐舒云的,宁瓷回去后,便仔细打开来瞧了。
果然!
桃粉色香囊用金丝暗线镶着,里头装着半袋子桂花干,桃花干,蜜枣干,石榴籽什么的,更有小半袋子的红宝石粒,绿翡翠粒,碧玺碎。在这些大半袋子干花珠宝当中,还埋着一张黄色的桃花符,上面明确用小楷写了,是法源寺的大师开光的。
呵呵。
宁瓷忍不住地在心头冷笑。
这香囊似乎被熏香细细地浸过,原是干花自带浅淡香味儿的香囊,却因为熏香的缘故,显得香气宜人,沁人心脾。
有一说一,若是这香囊佩戴在身上,确实精致尊贵无双。
宁瓷忍不住地在心头感叹一声,幸好这是我拿了,若是妹妹雨烟碰了,指不定又要全身起满了疹子,继而大病小半个月呢!
这念头,好似划破夜空的闪电,猝不及防地,在宁瓷的心中刺下一道震颤不已的烙印。
她仔仔细细地回想了起来,严律这段时日,送她雪宝儿糖糕,还送桂花蜜枣香粽,更是在今日,送了这个香囊来。
这些物什,件件都是会置妹妹雨烟于死命的。若是今儿在慈宁宫里生活的不是自己,而是雨烟,那她若是全数碰了,几乎是活不成了。
这到底……是阴谋,还是巧合?
若是阴谋,严律为何要杀妹妹雨烟?
……
宁瓷不过是恐慌了须臾,便心头一片了然。
是了。
严律是太后的人,太后向来想要杀了自己,他作为太后的亲信,自然是想要表功了。
可是,严律又是如何知晓雨烟碰不得这些的?
这是雨烟从小到大的暗疾,若非当年简家中人,外人几乎无人知晓。
纵然严律是个叛党,十足地心狠,可他纵然想要暗查妹妹,又是从何得知的呢?会有谁透露给他这些呢?
但不管是谁透露给严律这些,宁瓷打算搅乱严律所获取的,有关雨烟的全部情报。
你不是以为我接触了这些会死的么?
那我就接触给你看!
……
由于今儿是端午,皇极殿那边要举行端午大宴,太后和皇上要宴请文武百官,虽是盛大,但宁瓷作为公主,不便出席。
可她还是将这桃粉色香囊佩戴在腰间,在太后面前晃悠了几圈,让太后看见这香囊后,她满心欢喜地对太后说:“劳烦老祖宗,等会儿您若是见着严律大人,可得帮我好好谢谢他,就说这个香囊,宁瓷很喜欢。”
这场端午大宴尚未开始,保皇党的这几个,就在皇极殿门口恭候着太后了。
当严律得知,宁瓷非常喜欢这香囊,而且,她拿了之后就已经佩戴上了,他心头的疑云,更加浓重了几分。
难道说,吃了会引起身体不适的东西,过几年就不会影响了?
没听说啊!
严律如坐针毡,恨不能立即冲进慈宁宫去看个究竟。就连大宴上,侍婢们端上来的各类美酒菜肴,他都无心品尝。
待得舞伶开始跳起冗长的曲子时,严律再也坐不住了,他以身子不适,想要如厕,还想去太医院问问太医们,自个儿到底是怎么了为由,便离席了。
但他不能就这么冒然进入后宫,若是被盘查问起,有些话也不好说。
于是,为了掩人耳目,严律就先去了一趟弘义阁,由于今儿端午大宴来的文武百官人数特别多,皇上特意在弘义阁那儿也设了宴,专门为太医们摆上了端午酒宴,让他们一边用膳,一边候着,以防有朝官们身子不适,好做应急。
严律之所以想了身子不适的缘由,也是因为,弘义阁距离慈宁宫较近。
年轻的御医们,和院使,院判他们分在不同的宴席。
严律本没什么要问的,便寻了个正准备离席的御医相问。
可他今儿的运气着实不大好,遇着的这个御医竟然是个絮絮叨叨的。不过是问了问五脏庙有些不适的事儿,这御医竟然从脉络到气血,再到吐纳之间,全数跟严律说了个遍。
末了,他还拉着严律去一旁的廊庑下,要为严律诊脉。
严律想拒绝也不能,生怕自己一个疏漏引起旁人的怀疑。
可他正在耐着性子等这御医把脉,忽而,在耳畔蹿进一句,让他全身震颤不已的话语——
“那就劳烦大人您了。”
严律大震!
他只觉得头皮发麻,仿若有一股从九天之外乍起的电光,从自己的天灵盖,蹿向了四肢百骸。
这!
这是雪烟的声音!!!
这是他在梦中听了多次,想了多次,念了多次的声音!
于是,他迅速抽回自己的胳膊,在那御医的惊呼下,他直接冲向声音所传出的方向。
可长长的廊庑外,什么人都没有。
唯有在不远处的分座宴席上,各位太医院的御医们,在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声音。
可严律的心跳跳得好快,如擂鼓阵阵,如惊雷轰鸣,他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可来来往往的御医们,偶尔经过的小太监,小侍婢们,却没有一个,是他思念多年的简雪烟的身影。
严律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可理智却告诉自己,雪烟从未练过拳脚,脚速不快,她不可能在转瞬之间,便消失不见了。
更何况……
严律的眉头紧蹙,他难过地看向前方正欢言不已的众御医们,更大的理智在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自己,应该是听错了,毕竟,雪烟已经离世三年了。
突然,身后传来一句:“严大人的脉象看起来,因是思虑过重,引发的脏腑不适。”
这突兀的声音,惊得严律一个激灵,幸而他表现得还算平静。
只是,那张惨白至极的脸庞上,分明有着难以言喻的隐痛。
御医终究是个见惯了大世面的,他跟严律刚才这么一接触,再这么望闻问切一番,自是更肯定了心中的答案。
“许是严大人为了皇上分忧,平日里劳心伤神太过,这脉象结合你这面色来瞧,严大人最好告假一个月,否则,你这会儿只是五脏不适,别到时候,会有更大的暗疾了。”顿了顿,御医又道:“更何况,严大人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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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肩上的伤尚未完全痊愈。”
严律凝了凝神,方才拱了拱手,道:“谢太医告诫,不过,我还想问问,我刚才忽然听见已经离世的亡妻声音……”
这么一说,御医更是清楚明了,他笑了笑,道:“我说吧!你这就是思虑过重的缘故,当真要告假一段时日了。否则时日久了,邪气过重,心病难医,那就麻烦大了。”
“我还有一事,想要问问……”严律沉吟了片刻,方才半真半假地道:“我有一友人,在多年前每次用了桂花,蜜枣,花生之类的,必定会轻则疹子,重则呼吸不畅。为何这两年却没有这个迹象了?”
这御医“哦”了一身,笑道:“也是有这种可能的。你这友人前些年的时候,定然年岁不大。”
严律愣了愣,方才点头,道:“是,那会儿不过十四五的年岁。”
“那就是了。有的人,在小的时候会有这种暗疾,但随着年岁增加,越来越大,身子骨也越来越强健,这种暗疾情况,确实会消失的。”
“哦,原来如此。”严律失望地拱手道谢。
待他离开弘义阁,向着慈宁宫的方向望去时,却见那长长的宫道上,已然有太后的万寿辇,在向着回宫的路走着。这会儿,纵然自己想要去慈宁宫去亲眼见宁瓷,也是没有什么旁的理由了。
他今儿不想去慈宁宫,不想去接触那帮让他反胃的保皇党们。
他只想一个人回去静一静。
谁曾想,却在回皇极殿的路上,恰好遇到皇上正带着几个朝官们,向着这边走来。
“随朕来一趟御书房,朕有话要问你。”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再结合皇上身侧的刑部尚书莫迁,严律的心头猜中了个大概。
*
其实,严律没有听错。
刚才在弘义阁里的,正是宁瓷。
她趁着端午大宴的时候,刻意去找了太医院的高院使,他寻常会定期为太后诊脉,对太后的身子骨最是了如指掌。
而太后,也是最信任他。
宁瓷前去找他,会顺着太后这几日身子的情况,问几副可用于调理的草药。并带着高院使亲笔写下的方子,去太医院抓药。
当然,她这么周旋一大圈,为的是拿到高院使写下的亲笔方子,以及,自己曾在端午大宴的时候,出现在弘义阁,并去找过高院使这一证据。
剩下的,便是在那方子里做一些,可做的手脚了。
更何况,经过这些时日的铺垫,再用经脉错位术,调息了两日,太后最近的身子开始出现了些许的乏。
想到接下来的计划,宁瓷的脚步便觉得轻快了许多。
只是可惜了,刚才她回来的路上,看到皇上带着几个大臣们,从皇极殿回来,其中一个身影正是莫迁大人。
要是能靠近,能见一见莫世伯,就好了。
宁瓷刚回到慈宁宫,正盘算着等会儿是为太后施错位针呢?还是先用高院使的方子熬煎几副药呢?
却在此时,听见太后那中气十足的声音,怒吼道:“是哪个下作小蹄子说的?找出来!即刻杖毙!”
28.第28章
此言一出,原守在慈宁宫正殿外头的禁军们,顿时行动了起来。
他们气势汹汹,如临大敌,惊得宁瓷赶紧闪身到围墙的拐角处,躲了起来。
不多时,却见禁军统领姚洲,亲自提了个披头散发,手脚被囚的侍婢,拖行至慈宁宫的正殿外。
看那侍婢的周身,似乎被打得无一处完好,她就这么软软地被拖了过来,身后那一道长长的,蜿蜒的血痕,宁瓷瞧得那是心惊肉跳,触目惊心。
太后在一众保皇党的陪同下,气场十足地好似一直威严的狮子,从正殿里走了出来。就连以身体抱恙为由,消失了好些时日的内阁首辅齐衡,也在她的身侧陪伴。
此时,太后看到眼前的侍婢,厉声喝问,道:“说!是谁派你进宫来的?!”
这侍婢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似乎已然说不出什么话来。
宁瓷忽而想起来了,前世确实也发生了这件事,但当时,宁瓷本着在皇宫里生活,应该不多问,不多听,不多管闲事的原则,在看到这样的场景后,她便退回自个儿的偏殿里去了。
她当时只道,这是一个不守规矩,胡乱嚼舌根的侍婢,受到了惩戒。
但是今生,宁瓷觉得,与其围观一个他人的悲剧,不如赶紧着手进行自己的复仇计划,尤其是,这会儿,她的手中还提着从太医院取回来的药包。
更重要的是,在经历前世到今生这么一番生生死死,她已经见不得这些血腥之事了。
想到这儿,她转身便向着自己的偏殿走去。
徒留身后,太后的又一番厉声斥问。
可她还没走几步,突然,一声尖锐的怒吼,从那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侍婢喉咙里,爆了出来——
“全金陵城的人都知道,何须旁人派我来?!”
宁瓷的脚步一顿,不由得愣了一愣。
金陵城?
这侍婢也是金陵人?
不待宁瓷再度迈开脚步,却听见这侍婢又吼了一声:“太后娘娘,你真是好歹毒的心呐!你自己灭了人家满门,转头就不许旁人说了?全金陵城的人都知道是你干的,就算是你把我杀了,你能杀得了整个金陵城的人吗?!你有本事去屠城啊!你看上天神佛唾弃不唾弃你!我呸!”
宁瓷大震!
她猛地回头望向前方不远处的众人,却只能在人群缝隙中,瞧见匍匐在地上,此时连头都抬不起来的小侍婢。
“给哀家打!”太后咬牙切齿地恨声道:“打到她供出背后主谋!”
太后惩治下人的那一套,她的亲信们早已知晓。这会儿,慈宁宫的掌事太监直接带着几个小太监们,手扛长棍,长凳,疾步跑了过来。
一棍棍挥下,打得这侍婢好半天都喘不过气儿来。
又是一顿乱棒砸将下来,却在这么一番混乱中,这侍婢隐忍着全身的剧痛,扬起头,冲着太后的方向,用最后的力气,恨声道了句:“我这条贱命……今儿就算是死在这里,也供不出……供不出主谋!这是当年,是你……是你亲自下的懿旨,还要说我背后有主谋?!呵呵,你都活了这把年纪,人老珠黄了,你臊不臊得慌啊?!”
太后眯起眼睛,忽而听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儿来。
“停。”太后抬了抬手,继而在达春的搀扶下,缓缓地走到这侍婢的面前。
她居高临下地,仿若看着一直可怜的丧家之犬,睥睨着道:“你说,是哀家下的懿旨?”
“……哼。”
“是谁告诉你,哀家当年下懿旨了?”太后一字一句,冷冷地道。
“我……我们金陵城的知府,卫……卫大人。”
“胡说!!!”太后一声怒吼,吓得墙角那儿的宁瓷心头一阵狂跳。
“你若不信,你去问他呀!”那侍婢双拳紧握,用全身的恨意,喊道:“当时,好多路人都想去救火,是卫大人亲自派了官兵前后守着,不准旁人救火的!他还说,这是太后娘娘的懿旨,谁若是救火,格杀勿论!”
太后的眸光就像是一道冰封的河道,透着刺骨的寒。
过了一小会儿,又或者,像是隔了岁岁年年的漫长日月一般,太后方才缓缓地道:“卫大人阻止救火的那家,是叛国逆臣之宅院。这样的朝臣,是咱们大虞本当唾弃的,可你却在这儿鸣什么冤,抱什么不平呢?纵然你叫得再大声,那逆臣的叛国之名,早已被史官记下笔墨,藏于高阁。今后,千千万万代的后人,都将铭记那罪该万死的逆臣,而非……哀家。”
宁瓷的心,冷不防地一抽,仿若被太后那双养尊处优的手,给死死地捏住了。
痛得她的眼眸中,霎起了一道憎恨的水雾。
呵,叛国逆臣?
早已被史官记下笔墨?!
此时,却见太后面无表情地,单手冲着身侧一摆,顷刻间,达春便从怀中摸出一把什么,递到她的手中。
“哗啦啦……”
太后冷着面孔,用尽全力,将手中的金桃子砸将在这侍婢的身上,并斥声道:“这些金桃子,是哀家赏赐给你的盘缠,上路罢!”
说罢,她优雅地搭着达春的手,转身便回了正殿。
却在行到殿门口的时候,她微微地侧身,对着身后那一众小太监,禁军们,厉声道:“扔到别出去,别让她在哀家这里上路。晦气!”
太后没有瞧见躲在墙角处的宁瓷。
可宁瓷却觉得,太后那冰冷的目光,和彻骨森寒的言辞,好像万丈冰窟,将自己的全身气血,尽数抽离了去。
她觉得自己浑身颤抖,几乎不能呼吸。
唯有这坚实的朱红宫墙,方能堪堪撑得住她分毫。
虽然刚才这一幕,太后和那侍婢都没有明确说出,被太后灭门且被卫峥阻止救火的,是哪家。
但宁瓷明白,这答案根本无需他人点拨,真相呼之欲出。
眼前的事实,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对宁瓷上演着真相,也让她本是复仇的烈火雄心,燃烧得更猛烈了些许。
她冷静地转身就回偏殿去了。
刚才,她回慈宁宫的路上,自个儿琢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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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先给太后施错位针,还是先用高院使的方子煎药,这一困惑,终于有了解答。
*
当宁瓷回了偏殿,开始将药包里的可用药材取出一小部分来,并与这些时日早已准备好的朱砂,川乌之类的寻常药材开始搅和在一起,制成相克的毒汁儿时,太后命达春发出急招,令所有保皇党们即刻来一趟慈宁宫。
恰好严律刚从乾清宫里出来,并未见着慈宁宫里发生的这一幕。
当他踏着轻快的步履走进慈宁宫中,看到宫里的小太监们在洗刷着地砖上的血痕时,他讶异地自言自语道了声:“哎呀,出什么事儿了?有人受伤了?”
燕湛也来了,途径他身侧,听见严律说了这么一句,便冷言冷语地道:“严大人,想必你应该知道,在宫里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的道理吧?”
严律干干地笑了笑,冲着燕湛的背影大声地道:“四殿下教训得是。”
此时,太后正端坐在正殿的万寿椅上,她面色惨白,如丧考妣。
待得最后一位保皇党严律落座后,她方才缓缓地道:“达春,把金牌子发给他们。”
“是。”
却见达春从一精致的木匣子里,取出好几个金牌子,按照上面早已刻好的名字,一一发放给在座的所有保皇党们。
当严律拿到专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时,却发现,这金牌子是个巴掌大的长方形木牌,周身有涂金镶边,中间是个活页,稍微一翻转,便能将其打开。
里头,是一句话。
或者说是,这是太后对每个保皇党们的专属懿旨。
严律看着那上面简简单单地写着“与宁瓷大婚”五个字时,不由得心头沉了沉。
太后缓缓地道:“这九州上下,有关于哀家的谣言层出不穷,怎么杀,也是杀不尽的。这些哀家都不在乎,但唯有你们几个人的立场,哀家还是十分看重的。”
保皇党们,拿到这份专属于自己的金牌子后,一个个都仿若倒吸了一口凉意,没有一个是交头接耳,互相翻看的。
“这些金牌子上面写着的,都是哀家希望你们可以做到的事儿。这些事儿看似独立,实则,却是跟咱们大虞天下的安危有关。哀家希望你们可以尽快完成。”
严律只觉得,这金牌子着实烫手。
与宁瓷大婚?
呵呵,她也配?!
不过无妨。
严律淡定地将金牌子放入胸口,以示应承。
可他心里头想的,却是……
与宁瓷大婚,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将置我爱妻雪烟于何地?
更何况,宁瓷的存在,就是简家近百口人命的讽刺。
我怎么可能跟这样的女子成婚?
既然太后你这般强行指婚,那么,微臣就不得不采取极端计划了。
我会择一最快时机,亲手,杀了她!
……
虽是这般想的,可严律却站起身来,阴着唇边的笑意,对太后大声地道:“微臣……领命!”
29.第29章
严律是第一个领命出宫的,对此,太后在心头表示非常满意。
但严律的动作这样快,并非是因为那金牌子上的五个字懿旨,而是……
皇宫外,一驾马车在旁等候。
严律疾步走过,速度极快地上了马车,并对马夫洛江河道了句:“他来了,弟兄们可以准备行动了。”
洛江河的眼睛一亮,口中的语气却是有着压不住的兴奋:“是,老大!”
对比严律的乖巧听话,其他几个,太后就觉得反差大了去了。
且不说禁军统领姚洲,和锦衣卫指挥使廖承安,这两人拿着各自的金牌子,虽不敢跟太后抗议和周旋,但这两人面如土色,一副为难至极的模样。太后早已瞧了个清楚明白,便以再提升每月俸禄三成为由,方才换来这两人欢欢喜喜地去了。
就说最近这段时日,身体始终抱恙的内阁首辅齐衡,他对自个儿金牌子上的懿旨,也是极其不愿。
因他寻常送太后的金银珠宝太多,为太后在朝政上布下暗局的次数过密,因而这齐衡有理由,也能有胆子在慈宁宫里,对太后又是哀求,又是抹泪的。
好在,他最终换来太后的一句:“且先留着看看好了。”
只要有这么一句,齐衡便料定这金牌子上的懿旨必定有转机,于是,他也欢欢喜喜地离去了。
齐衡的马车就等在皇宫外不远处的大街一角。
此时,已是金轮西沉的酉时末,整个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最是繁忙。沿街摊贩的叫卖声,勾栏瓦肆的铮铮弦乐,婉婉幽笛皆是不绝于耳。
齐衡的马车,便是在其中穿行而过。
彼时,他正斜靠在车窗旁,车马一摇一晃,让他陷入对怀中那枚金牌子上的懿旨的沉思中。
突然!
一声骏马长啸,整个大街霎时混乱了起来。
不知是哪里突然窜出来的马儿受了惊,在整个大街上疯狂乱窜,更有好些个手持长刀的壮汉,从街巷的一角,向着长街方向厮杀了起来。
这些壮汉的口中骂骂咧咧的,不知仇恨为何故。可他们长刀所使的方向,竟然向着齐衡的马车袭来!
齐衡只是个内阁首辅,并非武将出身。虽然,寻常身边会有太后给他安排的护卫做保护,但今儿只是去皇宫参加端午大宴,他的老宅距离皇宫又不远,因而,身边跟着的护卫并不多。
此时,这些壮汉就这么突然袭来,在他马车周围保护的护卫,竟然一个个地,都招架不住。
这齐衡虽是个老狐狸,可他胆子向来不大。这会儿早就吓得屁滚尿流。
若是真安安稳稳地待在马车里,兴许能够躲过一劫。可他偏偏吓得想要乘乱逃离,便在这片混乱中,下了马车。
谁曾想,这帮壮汉的长刀竟然刀刀向着他的周身刺来,他们口中还振振有词地喊着:“砍死你这狗官!”
虽是刀刀逼近,但这些刀子都没有伤及到齐衡的分毫。
只是他自己太过狼狈,跑掉了一只鞋,头上戴着的乌纱帽也在混乱中破损了大半,头发散乱,长衫扯下来半截。
待得他好不容易回了老宅,只觉得自己三魂丢了两魂半。
*
此时此刻,在严府中的厢房内,正用干净的帕子细心地擦拭“吾妻雪烟”牌位的严律,他忽而耳根一动,听见府门开了。
没一会儿,洛江河带着一帮弟兄们喜气洋洋地回来了。
严律将牌位放入自己床榻上暖枕的一旁,方才踱步而去。
他迎面就看见洛江河他们笑着冲他跑来,手中还挥舞着一块巴掌大的物什:“老大,我们拿到啦!”
此物什不是别的,正是今儿午后,齐衡从太后手中拿到的,专属于他的金牌子。
严律打开金牌子一瞧,那上面赫然写着“去会宁,见王兄”,六个大字。
严律冷笑一声,又问:“齐衡现在怎样了?”
“老大放心吧!我们没伤着他,但他吓坏了,没准儿又要告假十天半个月的了。”洛江河他们七嘴八舌地邀功道。
严律将金牌子合上,森冷地讥讽了一句:“让他去死牢里告假去罢!”
*
刚才大街上发生这么一起小小的混乱时,慈宁宫里,太后正跟四皇子燕湛,吵了天翻地覆。
因为燕湛拒绝金牌子上所写的那句懿旨——
“娶齐衡之嫡女,齐舒云”
其他几个保皇党们,自然不敢明目张胆地拒绝,但他四皇子燕湛,其母妃是太后的亲侄女,他是太后的嫡亲血脉。他自然有那个胆儿跟太后抗议。
“老祖宗,湛儿知道您这懿旨是什么心思。”燕湛咬牙切齿地道:“你只有让我娶了那齐舒云,你才能让严律跟宁瓷成婚!现在外头谁人不知那齐舒云已经一心扑在了严律身上?!你让我这个节骨眼去娶那破鞋?!”
“哀家早已前前后后了解了缘由,那齐舒云不过是单相思,跟严律之间并无更多纠缠。若要再进一步地说,也就是那姑娘送了严律一只香囊,仅此而已!人家是规规矩矩长大的贵府千金,不是什么破鞋!”太后恨声骂道:“是不是你母妃薨逝得早,就没人管你这张口无遮拦的嘴了?!”
“她既然单相思,你就把她指婚给严律去啊!”燕湛急了:“齐衡是您的心腹,严律是您最近任用的新人。这两家一结合,不是可以互相牵制的吗?为何要让我来从中插一脚呢?老祖宗,您可别因为我母妃薨逝得早,您就这般欺负我!”
“哀家……”太后扬了扬下巴,高高在上地道了一句:“对严律尚有顾虑。那齐舒云就是个没心眼儿的,她若是跟严律成了亲,指不定要被严律生吞活剥了去。这姑娘,哀家是瞧着她长大的,见不得她被严律剥得连骨头渣儿都不剩。”
这么一说,燕湛顿时明白了,他看了看偏殿方向,又将目光落回了太后的脸上。
太后对他点了点头。
谁知,燕湛突然爆发起更大的火气,单手冲着偏殿的方向指着,并恨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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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为何不杀了她呢?!湛儿早就跟您说了,她留着,就是个祸害!指不定哪天知道了什么,会害了您!”
“你当哀家不想吗?哀家早就想让她死了!可这孩子还算是机灵,模样瞧着也是不舍,哀家想着,寻常逗个趣,搭把手,也不是不可。更何况,她有她娘亲所亲授的精湛针术……”
“她针术再精湛,能精湛得过咱们太医院里那帮太医吗?”燕湛气急地在太后面前来回踱着:“老祖宗!您这就是……就是……妇人之仁!”
“她娘亲是江南名医之后,高院使也说了,她娘亲家对草药,针术之研究,走的是不同寻常的偏门。虽与太医院他们正统医术有些许差异,但在对身体的调养上,尚可相互辅佐。旁的不说,哀家头痛胸闷困扰许久,就连高院使都无法为哀家缓解,自打她来了以后,哀家的身子骨,比寻常要好很多了!”
“老祖宗,您要是真想缓解您的病痛,咱们可以九州上下全数搜罗名医,搜不到的就杀了便是。为什么要留着这个祸害在身边?更何况……”
“四殿下……”始终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达春,这会儿直接插了一句,道:“其实,您误解太后娘娘了。”
“误解什么?!”燕湛瞪着达春,忽而抬起一脚,踢了达春的膝弯儿最软处,但让他暗暗心惊的是,达春竟然没被他踢倒,可他口中还是恨声骂道:“哼,你当我不知道?都是你这狗奴才不听我老祖宗的懿旨,就是你不肯动手!”
达春干干地笑了笑,方才道:“奴才之所以无法动手,其实,为的都是太后娘娘。”
“瞎掰!你就在那瞎掰!”燕湛骂道:“你若真是想为我老祖宗好,你就应该立即动手了!行,你们不动手是吧?我来!”
达春忽而正视着燕湛的眼眸,一字一句地道:“奴才恳请殿下,不要妄自动手,更不要为此冲动,否则,轻则损耗了你自身,重则……”
“什么意思?”燕湛眉头紧皱,咬牙切齿地道:“好,我今儿就在这,听你这狗奴才瞎掰!说!”
看着太后也一脸不悦的模样,达春义正言辞地道:“不知太后娘娘是否还记得,当初宁瓷公主进宫后,是以准太子妃的身份来的?”
“不错。”太后点了点头,道。
“当初,宁瓷公主是要与太子殿下成婚的,所以,皇上便请了法源寺的方丈前来,亲自为他俩合过婚。”
“不错,哀家还是记得的。”
“但是太后娘娘,您是否记得,当初法源寺的方丈提及过,这两人婚缘并不强,但宁瓷公主却是旺于皇家的。也正是因为这个理由,其他朝臣们以宁瓷公主家门被灭,实属不吉,拒绝宁瓷公主嫁入皇家,却同意她以公主的身份继续留在宫里。”
这么一提醒,太后的心头一紧:“对哦!哀家竟是忘了这一出。”
达春笑了笑,却在上述这些真实中,他趁机夹杂了一句虚妄的谎言:“那个时候,法源寺的方丈又说了一句,不知太后娘娘,您是否还记得?”
30.第30章
“方丈还说了什么?”瞧太后那一脸茫然的模样,她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达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道:“当年,法源寺的方丈说,宁瓷公主不仅旺皇家,更旺太后娘娘您。她若是在您的身边陪伴,定能为您挡去很多灾祸。所以,皇上才把宁瓷公主安排在您身边,伺候您的呀!”
太后微微一怔,很显然,这种没有的说辞,她不可能记得。
说到这儿,达春笑了笑,道:“因这都是有关于太后娘娘您的事儿,奴才,自然是铭记于心,从不敢忘记。所以,奴才生怕真杀了宁瓷公主,反倒折损了太后您的福气,那就……罪过大了。”
太后根本不可能记得有这句话,更不记得有这个缘故。
但当初宁瓷为何被安顿在自个儿的身边,她只记得她是简明华之女,若是安顿在其他人那边,或者另寻个宫住着,她生怕自己把握不住这颗,不知什么时候会燃的火星子。虽然,当初为了展现自己的大度,也为宁瓷寻了几个舒适的宫,奈何,她自己也不愿离开慈宁宫。
当然了,时间隔了这样久,有些中间的细枝末节,太后觉得自个儿有点忘记了,也是实属正常。
更何况,说这话的人,是达春,不是旁人,是深爱了她一辈子的达春。
他不可能欺骗她。
于是,太后点了点头,道:“罢了。这些年,哀家也是想明白了,只要宁瓷在哀家的身边好好地待着,若无人提及金陵城的那件事,一切,都还算是安全的。”
听了这番言辞的燕湛,没有再火冒三丈了,而是沉默了许久,方才失望地道:“总之,湛儿建议您的,您是不大会去听的。老祖宗,湛儿早就跟您说了,整个宫里头,唯有我,才是您真正的一家人。”
听见燕湛这番委屈的声音,太后叹了口气,她从万寿椅上走了过来,来到燕湛的身边,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宽慰道:“哀家自是明白,整个天底下,你才是最真心的。”
说到这儿,燕湛更委屈了:“其实,我早就安排人对宁瓷暗下杀手了。”
太后猛地心头一跳:“什么时候?”
“她刚进宫的前两年,”燕湛心寒地道,“我不知道到底是为何,她总是死不掉。好像……好像有人在暗中保护她。”
这话一说,太后心头更是一阵慌乱:“有人暗中保护她?怎么说?此人就在哀家的慈宁宫周围吗?”
“不,不是。”燕湛摇了摇头,失望地道:“她本就精通草药,下毒自是不大可能。可奇怪的是,我每次安排人去杀她,总有出现这个事儿,那个事儿,让她躲过一劫。前段时间清明的时候,您派她去天宁寺抄经祈福,我也派人去了。佛门圣地,不便动手,我就想,等您让她回宫的时候,路边埋下杀手,直接置她于死地。谁曾想,她又提前回来了。”
达春适时地感慨了一声:“看来,法源寺的方丈说得没错,宁瓷公主果然是神佛庇佑之人,旺于皇家啊!”
燕湛盯了达春一眼,忽而莫名道了一句:“我从不信大佛,更不信鬼神。我觉得她根本不是什么神佛庇佑,一定是有人,在从中捣鬼。待得什么时候,让我揪出此人,我定当让他碎!尸!万!段!”
达春干干一笑,道了声:“那是一定的。”
太后一听,燕湛这张口无遮拦的嘴巴一会儿说什么“大佛”,一会儿说什么“鬼神”,还来个“碎尸万段”,听得她心惊肉跳,着实头疼。
再加上,她最近身子骨总是乏得很,便失了耐心,回到自个儿的万寿椅那儿坐下,方才缓缓道:“其实,独独一个宁瓷,她是成不了气候的。若想成大业,就要把眼光放得长远一些。若是你我的宏图大业完成了,再来十个八个宁瓷,也不过是如来佛祖手中的泼猴儿,玩不出什么花儿来的。”
“宏图大业?”太后的一句话,又戳到了燕湛的痛处,他难过地道:“我都要弱冠了,可我连个封王建府的资格都没有,老祖宗,您让我怎么宏图大业?我不知道父皇在想什么,可老祖宗,朝中一切都是你在把控着……”
“住口!”太后气急败坏地呵斥道:“哀家何曾把控朝中一切了?若是哀家真把控,为何朝中上下这样多的大人,偏偏只有这几人是哀家的心腹?!”
燕湛吓得心头一惊,赶紧换了个语气,像是个讨好的金毛犬一般,扒拉在太后的身边,改口道:“老祖宗,湛儿就是一时心急,我从小到大也算是听话乖巧。不论读书还是武功,虽不是上乘,但至少也能被师父们夸一句‘还算用功’。可不能因为你们嫌我资质愚笨,就不给我封王建府吧?老祖宗,我这辈子就希望得到你和父皇的认可,可是……”
“你也知道你资质愚笨?”太后白了他一眼,冷嘲热讽地道:“你父皇不封王给你,那是在提防着哀家,他以为,哀家不知道?呵呵……哀家也没有对你父皇提议给你封王,那是因为……”
燕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太后忽而压低了声儿,一字一句地在他耳边,低语道:“一个小小的王爷,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待得什么时候咱们金人南下入了幽州,你,还愿意当那个小小的王爷吗?”
燕湛眼睛一亮,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一切都按照哀家给你的路子走,不会有错的。哀家还能害你不成?”
“老祖宗,既然您什么都明白,那您也应该知道,我不想娶齐舒云。”燕湛着急地站起身来,半是哀求,半是威胁地道:“如果您想让严律和宁瓷两人彼此牵制,那好!我不反对。但齐舒云可以嫁给其他什么人啊!比如,选个其他大人,哪怕这人不是您身边的亲信,没准成了婚之后,就自动到了您身边也说不定呢?”
太后心头刚刚笼起的亲情慈爱之心,却在顷刻间,熄灭了。
她冷冷地冲着燕湛,斥声道:“你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真正在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燕湛心头一凝,紧紧地闭上了嘴。
“你真想娶的,是你在外头的那个金屋里,养的那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
“她不是野丫头!”燕湛脱口而出:“她有名有姓,她也是名门之后,她……”
“名门之后?”太后愣了愣:“哪个府上的?跟哀家说说,哀家去查查看,看看她诓没诓骗你。”
燕湛双眼尽数忧伤,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
他好似隐忍着心口莫大的暗潮,却最终深深地压了下去。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便离开了。
许是燕湛走得急,许是这会儿已经入了夜,总之,无人发现,此时正站在殿门边,手中端着精致小木盒的宁瓷。
刚才里头的对话,她听了个大半,对于太后和燕湛的立场,她并不觉得意外。
意外的,是达春。
让她在心头,不由得细细打量起这个,在宫里头做了三十多年的大太监来。
据她所知,达春已经前后两次,在太后和燕湛有杀心的情况下,阻止了他们。
她感激达春,但达春是不是安全的,她未可知。
但她只知道,目前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她信步走进正殿内,微微一笑,对着太后说了句:“老祖宗,该施针了。”
太后正被刚才燕湛的离去,闹了个心头不大痛快,却见宁瓷来了,便觉得来了个救星。
“正被湛儿气得胸口憋闷,宁瓷,你来得正好。”太后一边说着,一边躺在了窗边的拔步床上。她闭目养神地叹道:“许是最近端午,每天闹得热得慌,还被这些个烦心事儿折腾得没个消停。”
宁瓷甜甜地一笑,宽慰道:“无妨,我为老祖宗换个施针的手法好了。”
太后也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她一听说换个手法,便机警地睁开眼来,问道:“可以吗?要不要问问高院使……”
话音未落,达春赶紧进殿通传:“太后娘娘,高院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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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一愣,却见宁瓷笑着道:“是我请他来的。白日里,老祖宗你们参加大宴的时候,我便去请教了高院使,还拿了个他开的药包回来,这会儿正在小厨房里文火慢慢煨着,等会儿,我去拿来,让他细细判断一下我拿得对不对,然后您再喝。”
她这么一说,太后放下心来,不知怎的,最近被燕湛怂恿杀宁瓷,怂恿得她心头总是疑虑过重。可这会儿瞧瞧宁瓷这么一副乖巧温顺的模样,压根儿就是燕湛想太多了。
高院使来了后,为太后诊了脉,又检查了宁瓷熬煎的汤药,还跟宁瓷就打算换的施针针法讨论了一下,方才对太后感慨道:“太后娘娘身边,真真是来了个可人儿啊!”
由高院使亲自判断的,自然是错不了。
太后微微一笑,点点头道:“整个宫里头哇,哀家最喜欢的就是宁瓷乖孙啦!”
待得高院使离开后,宁瓷方才伺候了太后开始施针。
针法自然是跟高院使讨论过的那些,但是,落针的深度,留针的长短,以及捻针时候的力度,那便可以大做文章了。
太后不知道的是,宁瓷的这套针法,在正规医家大夫那边瞧来,是完整的“养心十八针”。但因为宁瓷娘亲所亲授的偏门针法,却可将这一套“养心十八针”变为“夺命十八刺”。
更何况,从今儿起,宁瓷的这一套金针里,已经浸饱了她研磨的毒汁儿。
针针瞧着像养心。
刺刺落入是夺魂。
十八针,每刺入一针,宁瓷便在心头念叨着:
这一针,是为爹爹。
这一针,是为娘亲。
这一针,是为舅父。
这一针,是为叔伯。
……
每刺入一针,她心头的恨,似是能滴出血来。
却在刺入最后一针入经脉时,她眼中的水雾泛起,隐忍着心头的颤儿,和鼻尖的酸涩,在心底里难过道——
这一针,是为了雨烟,本该死的是我,我却夺了她的命。
雨烟,姐姐定当为你报仇,然后把命,还给你!
*
燕湛没有回自己的宫殿。
而是去了宫外。
宫外,他自己买的一处私宅。
这座私宅距离皇宫有点儿远,但这是他刻意安排的。
为了掩人耳目,这座宅子并不大,前后只有一名侍婢,一个老嬷嬷和一个护卫在宅子里保护着。
寻常日子里,燕湛若是觉得宫里头憋闷了,委屈了,自个儿的立场得不到被重视了,他定会来这私宅里透透气。
其他什么烟花柳巷他不爱,舞姬小曲儿他也不喜。
他唯独喜欢这宅子里的女子。
若是真要细细深究起来,其实,也是因为这女子也是从金陵城里来的。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认得她了,她虽是名门千金出身,却从小酷爱厨艺,能做得一手绝佳的美味。
尤其是地道的金陵菜,在燕湛从金陵来到幽州之后,唯有这女子做的金陵菜,方能成为他不甘岁月里,唯一的光。
当然,还有这女子曼妙柔软,腰肢儿轻摆的肉.体。
他爱吃她做的菜。
更爱吃她的肉。
今儿是端午,本就是佳节倍思亲的日子,燕湛思念母妃,他料想着,这女子也定是思念自己的亲人。
当然,他也思念她的菜。
以及,她的肉。
宅子门一推开,温暖的灯烛,廊下翘首以盼的美人,和宅子内外被打理得青葱欲滴的草木。
向来阴沉着脸的燕湛,也只有在这儿,方能笑出声儿来。
此时,他见廊下的美人正放下手中的团扇,开心地朗笑着向他雀跃奔来。
他张开手,一把将这团香糯软嫩的美人肉,揽入怀中,并在她的耳边,呢喃地道——
“雨烟,不过两日未见,我好想你。”
31.第31章
“哼!既然你说想我,那你怎么今儿遣人送来的粽子是隆善斋的?你明明知道我喜欢雪宝儿的白米粽呀!”简雨烟眨巴着两只清澈透亮的眼睛,一边撒娇,一边挽着燕湛向着宅内走去。
燕湛捏了捏她那只秀巧的鼻尖,嗔道:“上一回给你买了雪宝儿的粽子,你才吃了两口,身上就起了那样多的红疹子,你忘啦?”
“我虽然起了红疹子,但是……”简雨烟忽而凑到燕湛的耳边,甜腻腻地道了声:“我看到你那么在乎我,心疼我的样子,我好开心呀!”
说罢,她对着他的脸颊“啵”地亲了一口。
软糯温香的美人儿就这么腻歪在怀中,一扫刚才在慈宁宫里,燕湛那一脑门子的烦躁不安。
他直接捧住她那张俏丽鲜嫩的脸,便对着她那樱粉色的唇瓣用力地啄了一大口,方才在简雨烟“咯咯咯”的笑声中,一把将她打横了抱起,疾步奔向专属于两人旖旎世界的小卧房。
一场呼啸而至的巫山云雨,浇灌了枝蔓乱颤的春水海棠,只待得两人香汗淋漓,堪堪泛起丝丝困意之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简雨烟就这么娇软地躺在燕湛的怀中,有一搭没一搭地用俏嫩的指尖,点着他那有些单薄的胸口,前后不过点了十来下,却被燕湛的手给握住了。
“雨烟,你今儿有心事。”燕湛直接道。
“没有呀!”虽是这般说的,但简雨烟的声音有着微微地颤抖。
“往常快结束时,你早就昏睡了过去,哪儿像今日,好似比什么时候都清醒。”
简雨烟怔愣了一瞬,见瞒不过他,便有点儿委委屈屈地道了句:“我就是想起前些日子,你看到我起了疹子,竟然着急地落泪了,我想着你那么在乎我的样子,我好心疼好开心好幸福,也好满足。这几日,每次想到这事儿,我都感动地直想哭。”
燕湛笑了笑,侧了个身,将她紧紧地搂在怀中,拍着她细嫩光滑的后脊,安慰道:“有什么好哭的?我今生今世都会这么在乎你的。”
“因为……因为……”简雨烟忽而哭出了声儿:“我从小到大,但凡吃了有桂花,蜜枣之类的,就会起疹子,严重的时候,还会胸闷,气短,仿若要被湖水给溺死。可从来没有一个人心疼我,在乎我!”
燕湛一愣,拍着她后脊的手,顿住了。
“爹爹寻常总在忙朝政,顾不得我这些。娘亲只会给我灌苦涩的汤药,我若是不喝,她就用礼仪规矩之类的说教我。还有姐姐简雪烟!”说到这儿,简雨烟猛地止住了眼泪,她从全身颤抖,脆弱至极的哭泣,顿时变成了愤愤不平的怒意:“每次吃糖糕,果子之类的,明明是她吃得比我多!可为何起疹子的只有我?!我与她明明是双生,为何她能吃得开心,我就要承受这般痛苦?!凭什么?!”
燕湛没有吭声,本是温柔的表情,此时也森冷了几许。
简雨烟每次想到她姐姐雪烟,必定气得胸口拥堵,好似山石压境。
她蓦地坐起身来,光滑白溜的身子在燕湛的眼前一晃,她寒声道:“我小时候每次起了疹子,她就拿她那个学得半吊子的金针来扎我!还说,是要为我治病?呵呵,我可真是谢谢她。原先我也不懂,就让她扎,可后来有一次,被她施针之后,我的疹子起得更严重了!她虽是哭着道歉了,可是有用吗?那一回幸亏我娘救得及时,否则,我的小命就要交代在那儿了!她就是存心的,她就是故意的!她就是想让我死,好独占爹娘的一切!!!”
“那个时候你们都很小,她就这么拿金针来扎你,你娘不管教她吗?”燕湛不解地问。
“你想啊!简雪烟从小身子骨就比我强健,她吃任何东西都不会有不适的反应,又乖巧听话,还拼了命地念书,更是随了娘亲,对施针,药草之类的,都非常有悟性。我呢?向来耐不下性子,坐不住,对施针和药草之类的,都不喜欢,尤其是看到简雪烟学得快,我就更讨厌药草和施针了。爹娘瞧见了,总是经常夸姐姐,却来教训我!我娘甚至说,施针这个,就是要从自己和身边人练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掩盖了姐姐把我扎错针的过错,凭什么?!”
燕湛沉思了一会儿,方才点点头,道:“不错。她的心机确实很重,我几次派人去暗杀她,都能被她莫名逃脱……原来,她的心机,从这么小就开始体现了。”
“所以呢,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杀了她?”简雨烟着急地道:“她现在天天顶着‘宁瓷公主’的头衔,在宫里耀武扬威的,我每次想到这儿,我都要气死!!!”
“老祖宗原先也是想杀她的,奈何那个达春,莫名其妙地总是拦着。现在可好,你姐姐作为‘宁瓷公主’的身份,在老祖宗身边待了这些年,我瞧着,老祖宗对她也是有了依赖,想杀她的心,也是快没了。”
“那怎么办啊?”简雨烟气急道。
说到这儿,燕湛便决定将刚才慈宁宫里,太后对他暗示的那句,跟简雨烟说了:“刚才老祖宗跟我说,有些眼光最好放得长远一些。她还跟我说,有朝一日,若是咱们金人掌管了天下,到时候,幽州这里的皇位便是我的了。”
简雨烟微微地一怔,有些惊喜,又有些不可思议地道:“此话当真?”
“老祖宗是我嫡亲的皇奶奶,她怎么可能会骗我?若是有那么一天……”燕湛一把将简雨烟拉回怀里,好好地哄着:“你就是朕的皇后,那简雪烟你想要怎么弄死她,到时候,都随你的心情。”
简雨烟一听,立即开心地笑了。
她兴奋地直接翻于燕湛的身上,用燕湛寻常最舒服,最享受的方式,好好地又伺候了他一番。
许是两人高兴太过,这么一场巫山云雨下来,都有些精疲力尽,困意袭来。
尤其是简雨烟,她用力过猛,腰肢酸痛,腿部也是胀痛不已,她精疲力竭地昏昏欲睡,却听见燕湛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道:“你从小被你姐姐压着,我何曾不是被燕玄压着?我甚至到了今天,宫里头的那些人,也没有一个是能看得起我的。我甚至到现在,连个封王建府的机会都没有。雨烟,你说你不甘心,我也不甘心啊!雨烟,全天下,唯有你我二人最是相似可怜……”
“……如果当初,我不跟简雪烟替换身份就好了。那她一定会在大火里被烧死。而我,也有机会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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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光明地跟你在一起了。燕湛,我真的好后悔……”简雨烟的眼皮子极重,困意笼罩,却在说了这番话的时候,心头酸涩地,滴出了痛苦的泪水来。
*
当简雨烟和燕湛在床榻间互诉衷肠时,宁瓷已经换了一身早已准备好的侍婢衣衫,驾了一辆马车,悄悄地出了慈宁宫。
刚才给太后施针的时候,她特意在神门穴和安睡穴那施了针。最近,太后本就因经络有些错乱而显得身乏体虚,结果这两大穴位一施针,太后连连直犯困。施针尚未结束,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每天只要太后歇着了,慈宁宫除了当值的几个,其他侍婢,嬷嬷们,也都各自回屋歇着了。
此时,夜深人静,灯烛皆熄。
宁瓷身着侍婢衣衫,又用脂粉混了碳灰将自己的脸抹得黯沉了一层,看上去,就像是个在宫里头日益操劳的苦命侍婢,自然也不会被旁人发现几许。
她甚至都想好了,若是这一路,真被什么人给拦下了,她就说,宁瓷公主忽然想吃忆雪轩的盐水鸭,她得赶紧去买。
慈宁宫里的事儿,因有太后坐镇,自是人人不甘怠慢的,因而绝对不会有人胆敢拦着她。
谁曾想,这一路出宫极其顺利。
当然,宁瓷想要去的不是忆雪轩买盐水鸭,而是……
乱葬岗。
白日里,在慈宁宫为她简家鸣不平,却被太后赏了金桃子又赐了杖毙的那个侍婢,此时应该已经被丢进乱葬岗里了。
宁瓷想去乱葬岗找她。
如果这人死了,宁瓷想为她寻一处地儿好好地安葬。
如果这人尚有一口气在,宁瓷想要救救看。
因为,这侍婢为她简家鸣不平了。
她感激她,她想救她。
她早早地打听了乱葬岗的去处,虽然她从小就害怕斗殴,害怕流血,害怕病痛,害怕鬼神,更害怕死人,但是这会子,她一门心思,只想要救此人。
这种想要救人的心,就像是……
就像是,她想要救简雨烟,救她爹娘,救简家所有人的心,是一样的。
可乱葬岗这里接近城郊,这会儿夜深人静,地广无人,遍地白骨,尽数尸体,若是想要在这里找个刚刚被送来没多久的宫中侍婢,也是极其难的。
宁瓷将马车停靠在不远处,手中提了个尚未点燃的油灯,正准备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乱葬岗深处走去,却在此时,她的耳根一动,听见左侧方的小树林子里,有什么沙沙的声响!
宁瓷向来胆儿小,这会儿,哆哆嗦嗦地想要将油灯点燃,可这么一遭,吓得她双手颤抖,全身是汗,根本对不准那灯芯子。
几番哆嗦,她干脆放弃,可那沙沙声响连绵不绝,毫不停歇。
她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手心,甚至是恐慌发颤儿的心,壮着胆儿向着声响处望去,只见,一个身形极快的白影,像是鬼魅一般,一闪而过!
宁瓷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原地,手中的油灯也落到了一旁,她骇得连尖叫都忘记了,只听见自己胸腔里如雷鸣般的心跳,只看见那白影消失在了小树林的尽头……
32.第32章
不知过了多久,宁瓷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汗水早已将衣衫湿透,又被夜风凉透,方才堪堪回过了神儿。
那白影消失的地方,是小树林的尽头。可小树林的尽头不远处,是幽州城最大的夜市。
今儿是端午之夜,皇上开恩不宵禁,这会儿的夜市一定灯火辉煌,热闹非凡。若真是有鬼,那鬼怎么可能往人堆里头钻?
这么一丝念头一晃而过,宁瓷心头的恐惧顿时削弱了大半。
她借着月色,摸着黑,将油灯点燃。
可不知怎的,她越是恐慌害怕,越是想要往害怕的源头去看。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就像是……
就像是……
宁瓷想起来了!
就像是很多年前,她曾救助过的一帮少年。
那会儿她才刚满十岁,在一个冬日落雪的午后,她带着妹妹雨烟去城郊找太子燕玄,却在一处破庙那儿,看到燕玄手下的少年死卫们,正在跟一帮破衣烂衫的乞儿们厮打。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看到有人打架斗殴,而且厮打的两方,都是一帮年龄大不了她一两岁的少年们。
那触目惊心的血腥,映照在漫天纷飞的雪花里,吓得她半天都缓不过神儿。
她记得,当时燕玄带着她和妹妹去瞧皮影戏了,但皮影戏里到底在唱个什么,她全然听不进去,她的脑海里徒留漫天凄白飞雪中,那帮乞儿少年们的满身血印子。
她回府后,想就这件事儿跟爹娘说说,奈何那段时间,她爹忙着帮皇上处理国都北迁入幽州的事儿,当时纵然是春节前后,也是忙得好些天都回不了府。有时,好些官家夫人来府上拜年,她娘亲需要一一接待,每日忙得精疲力尽,口干舌燥,她纵然有想要跟她娘说说的念头,却也打消了。
无奈,当时不过十岁的她,自己做了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决定。
她想帮助破庙里的这帮少年!
很显然,那些人是根本吃不饱,穿不暖的。
她听燕玄说,这些人无处可去,只能在破庙里生活。燕玄想要重建破庙,就是逼迫这帮少年们自个儿出去找长短工。若是他们实在找不到,重建破庙的时候,燕玄打算雇佣他们,给他们一个可以赚取酬劳的机会。
奈何,燕玄的想法尚未说出,他们两方就打了个死去活来。
但宁瓷那会儿想的是,人家都已经吃不饱穿不暖了,那会儿又是春节,天寒地冻的,上哪儿去找长短工啊!若真是要找,怎么的也得开春之后吧?再说了,破庙重建之后呢?他们若是再找不到长短工,又要如何去生活?
宁瓷当时明眼瞧着,那帮少年们前后有十来个,大的也就比她年长个一两岁的样子,小的看起来甚至比她年岁都要小很多。这样的一群半大孩童,要去哪儿找长短工呢?
甭说其他小门小户,纵然她家门户算是大的,也并不缺人手啊!
但是,这样的想法她没有说,她觉得,也许自己是女儿家的心思,上不得台面。
于是,她就按照自己的方式,想要去帮这些乞儿们。
从那天开始,她便吩咐府里的厨娘们,每日需多做几份吃的,有包子馒头,有热乎乎的菜肴小肉,偶尔还会出现可口的玲珑小点。
小小的她每日怀抱着大大的食盒,让府中家丁侍婢们,抬着她的小暖轿去破庙里给这帮乞儿们送吃的。
她知道,黑洞洞的破庙里,那帮乞儿们都饿得站不直了,她没有让这些人谢恩的意思。她只是在怯生生的眼神中,既紧张,又害怕地,让侍婢们将食物放下后,抬着她迅速跑走。
她想救他们。
可她又害怕他们打她。
于是,她每日都去送食物,每日都像是做了小贼一般,放下食物就跑。
……
回想起多年前的这段时光,纵然这会儿,宁瓷身处乱葬岗,脚下可能偶尔踩中的是森森白骨,她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只是不知道,当年的这帮少年们,他们现在过得如何了。
悠悠想了这些往事,脚下却已经走到了刚才那白影出现的地方,却让宁瓷惊讶地发现,在她的正前方,有一个身着宫里侍婢衣衫的尸体!
她早已顾不得害怕,急忙奔上前去,用油灯一照,正是白日里在慈宁宫,被太后赐死的那个!
宁瓷心头大喜,她甚至觉得,刚才出现的那道白色的鬼影,没准是神佛在给她指明路呢!
这会儿宁瓷精神大振,赶紧蹲下身来,探了探这人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脉搏。
还活着!
但瞧着脉象,若是不在一个时辰内救治,恐怕也是回天乏术了。
于是,宁瓷赶紧放下手中的油灯,试图将这侍婢背起。奈何,纵然这姑娘瘦弱,个子不高,却因为天命将至,重量比常人重上数倍。
宁瓷着急四顾,见四下无人,便将这油灯留在此处,拔腿就往马车方向奔去。
马车上有她准备好的废弃丝绸布料,和一块三尺来长的木板。
宁瓷将马车停在那姑娘身旁,将丝绸布料平铺在木板上,又将那姑娘拖到丝绸上,利用丝绸滑溜的触感,将这姑娘用推,拖,抬,挪等等方式,移到了马车里。
宁瓷想哭,兴奋地想哭!
接下来,她便驾着马车离开了乱葬岗。
不过,她没有立即回宫。
而是向路人打听,去了一趟忆雪轩。
若是等会儿回宫,她被太后或是其他什么人发现了,她也有个理由,说自己半夜嘴馋,想吃忆雪轩的盐水鸭,便穿了侍婢的衣服出宫了。
若是这么个理由,纵然太后会气死,也顶多会关她个禁闭。
之所以选择忆雪轩,也是因为,这是严律的酒楼。
严律是这段时间太后身边新晋的亲信,若是太后不信自己出宫只为了满足嘴馋,那么,自己出现在严律的酒楼里,定会被严律知晓。到时候,从严律口中说出的真相,太后也是不得不信了。
只是,宁瓷没想到的是,今儿端午,纵然这会儿已是快要接近亥时的深夜,忆雪轩里也是人声鼎沸,高朋满座。
宁瓷将马车就停靠在门口,径自入了酒楼,她环顾了一周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食客们,心头有些担忧。
这酒楼里有这样多的食客们,纵然自己出现在这里,也绝不可能被证明,自己曾来过。
该如何让严律注意到自己出现在这里了呢?
宁瓷刚刚思忖了一瞬,却见一名跑堂的笑脸相迎地问她:“姑娘,请问是独自打尖儿,还是与友人相约?要不要安排个雅间?”
“不用了。”宁瓷脱口而出:“我想买一只盐水鸭,直接带走。”
“好嘞!”跑堂的爽快道:“姑娘随我到这边。”
宁瓷跟着他到了前方柜台处,账房正在一笔笔算着账。
跑堂的对她道:“姑娘且先在这儿等等,我去后厨拿。”
“谢谢。”宁瓷说罢,便回头望了一眼门外马车。她的马车跟其他马车混在一起,根本看不出什么特别来。
宁瓷这才放下心来,仰头去看账房身后墙面上的巨大菜单。
忆雪轩里所有的菜肴,价格,都一一题笔刻在了这面墙上。而在这份巨大菜单的一旁,用石雕雕出了一个桃粉裙衫的窈窕女子。
她是侧身挺立,裙衫飘飘,好似一朵盛春阳光下的粉桃花儿,巧笑倩兮地地看向前方的诸多菜肴。
宁瓷瞧得愣了神。
她忽而想起,自己在金陵城的时候,也是尤爱这种桃粉色裙衫。那会儿生活简单,日子明媚,每日干净透明得就像是山泉春水。
不似今日。
自家门被灭之后,她寻常只穿着雪玉轻纱襦裙,这种偏白色的衣物,才能衬着她的身份和心情。
桃粉色裙衫的时光……似乎已然成了她这辈子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记忆。
“姑娘,这是你的盐水鸭。”跑堂的将一份油纸包好的盐水鸭递给她:“还有这个,雪豆腐,请尝尝鲜。”
宁瓷一愣:“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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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雪豆腐啊!”
跑堂的尚未回答,一旁的账房插嘴道:“哦,这雪豆腐,是咱家大人的意思,他说,但凡买盐水鸭的客官,统统可以带走一份雪豆腐。这是附带送给姑娘尝尝的。”
“哦。”宁瓷接过一个简单的白瓷小茶碗,里头盛着满满的雪豆腐。
说是雪豆腐,其实就是白色的牛乳酪。
宁瓷在心头一阵感慨,严律要将这忆雪轩打造成金陵那边独有的风味,可真真是入骨三分了。
这雪豆腐是她在金陵城时,最爱的一道茶点。
原是她总遣人去街市上的茶点铺子买,后来,那茶点铺子里的雪豆腐总是加了桂花提味儿,她能吃,妹妹雨烟却吃不得。
于是,她自个儿在小厨房里捣鼓,为了给雨烟吃雪豆腐,她捣鼓成了一种独有的带有咸味儿的牛乳酪雪豆腐,里头不用桂花蜜枣之类的来提味儿,味道反而独特且鲜美。
这种味道的雪豆腐,坊间是买不到的。
可惜的是,妹妹那会儿性子变得古怪,大发脾气,乱摔东西,死活都不愿吃这种特意为她做的雪豆腐。
宁瓷当时难过极了,她跟侍婢一起研究了好些时日,做了那么一大锅。
于是,她只能将这么一大锅雪豆腐分发给全府所有人吃了,除了妹妹。当时她爹夸赞她厨艺不错,一款雪豆腐,竟然做出了草原大漠独有的味道。
剩余的还有十来碗,她便遣人送去破庙,给破庙里的那帮少年们吃了。
听下人们说,那些少年们吃了后,个个开心不已,说那是世间最绝顶的美味。
宁瓷心头酸涩,总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吃了她亲手倒腾出来的雪豆腐,却独独妹妹雨烟没有吃。
这件事儿,也成了她心头的终生遗憾。
……
回想着当年的这些过往,宁瓷在心头叹了口气,对着小茶碗,就将雪豆腐一饮而尽。
她原以为,这雪豆腐也是桂花蜜枣制成的甜口牛乳酪,谁曾想,竟然也是咸口的!
她怔愣了好久,口中细细回味这味道,真的跟自己当年在小厨房里倒腾出来的味道,没有差别!
“姑娘模样俊俏,”账房笑道,“你就这么侧身吃雪豆腐的模样,真有点儿神似我身后的这幅石雕。”
宁瓷再度抬眸去望这石雕女子,便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一些个碎银子放在柜台上,道:“过奖了。石雕女子像个仙儿,怎是我等凡人能比得上的?”
“哦,这石雕女子不是仙,”跑堂的直接道,“她是咱们大人的亡妻,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咱家大人是专门找了全九州最厉害的石雕老师傅,一笔一笔地雕出来的。听说,但凡有点儿不神似的神态棱角,全都报废了,当时浪费了好些石雕呢!”
宁瓷微微一愣,第三次再去看这石雕女子,心头一阵五味杂陈。
这种乱臣贼子,未来会火烧皇宫的叛党严律,竟然是个这般痴情的。
真真是难以相信。
于是,宁瓷点了点头,不多做评论,便带着包好的盐水鸭,驾了马车离开了。
账房目送着宁瓷马车离开的身影,不解地问刚才那跑堂的:“你说,这人世间模样相似的人有很多,这不奇怪。可怎么会有人,是照着石雕像长的呢?”
“什么照着石雕像长的?”突兀的一句疑问,蓦地从一旁响起。
账房一愣,看到是严律过来了,他赶紧道了一声:“大人。”
那跑堂的快人快语地对严律,道:“哦,刚才来了个姑娘买盐水鸭,这姑娘长得好像石雕像上大人的亡妻哦!”
严律一愣。
宁瓷?
简雨烟终于出宫了?
“她是几个人来的?”严律赶紧问。
“就她一人。”
严律大喜!
简雨烟落单了!
终于可以对她下死手了!
严律疾步追出酒楼,向着皇宫方向奔去,可茫茫喧闹的夜市大街上,哪儿还有宁瓷马车的影子呢?
33.第33章
今夜宁瓷出宫了,又落了单,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严律不想错过。
于是,他冲到一旁的马厩,骑上一匹快马,就往皇宫方向追去。
严律自诩眼力不错,可这一路追去,整条大街上根本没有宁瓷的身影。
他来来回回找了好几圈,都不曾见到有一个姑娘像宁瓷。
正当他准备回忆雪轩时,忽而看见正前方,有一马车迎面而来。
那驾马的不是别人,正是洛江河。
但瞧着他的表情,恐怕事情不大顺利。
果然,洛江河见到严律,就像是见到这世间仅存的依靠似的,他哆哆嗦嗦地下了马,恐慌不已地看着严律,他的双唇颤抖,眼眶泛红,好半天都说不出半个字儿来。
“没找到?”严律开门见山地问。
洛江河只是“嗯”了一声,那眼眶里的泪水就再也控制不住了,他崩溃道:“老大,怎么办?我不该答应阿酒的,我找不到她,哪里都找不到她……”
“马上打烊了,我带其他弟兄们跟你一起去找!”
“没用的。”洛江河不住地自责道:“刚才都怪我,我明明已经找到她了,可她伤得这样重,我不敢抱她,我怕弄疼了她……我就去最近的马市雇了马车。可等我回去后却发现,她已经没有影儿了。”
严律眉头微蹙,来回想着各种可能:“你会不会找错了路?”
“不可能!乱葬岗就那么大的地方,不可能找错的。而且,我还特意在阿酒躺着的地方做了记号。记号尚在,阿酒没了……”
“会不会是被什么人给带走了?”
“阿酒独自一人从金陵到幽州,她就是来投奔我的。更何况,她要做的这件事儿,除了我,没有旁的人知晓。怎么可能会被人带走?”说到这儿,洛江河崩溃道:“我刚才去乱葬岗,听到那边有狼嚎的声音,老大,你说,阿酒会不会……”
“不可能。”严律冷静地道:“若是被狼叼走吃了,定会留下血迹。”
“老大,我终于知道,你没有对雪烟小姐说出那句喜欢,是有多痛苦了。我跟阿酒一起跟着武师父学武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喜欢我,可我总爱开她玩笑。”说到这儿,洛江河忽而对着自己猛地“啪啪啪”地一声,抽了三个耳光,恨声道:“我不该拿入宫挑衅太后一事,去激阿酒,我不该对她说,唯有报了简恩公家的深仇我再考虑成亲,我……”
严律抬眸看向逐渐稀少的夜市大街,看着大街的尽头,那道通往皇宫之路,漆黑,幽深,漫长。就像是这条报仇之路,充斥着太多的黑暗,血腥,甚至是无辜之人的性命。
“以后,我们给简恩公家报仇之事,不要再对任何人提及了,莫要再伤及无辜。”严律淡淡地道:“你跟弟兄们先保全了自己,再考虑要不要蹚这浑水。跟其他弟兄们说,有喜欢的姑娘就去说,就去成亲,不要让自己的人生留有遗憾。这条报仇之路着实凶险,生死未知,让我一个人走就行。”
说罢,严律翻身上马,向着忆雪轩的方向走去。
这条大街上,没有宁瓷的身影,也没有阿酒的身影。
却徒留他一个人身披苍茫月色,孤影而行的背影。
*
严律当然找不到宁瓷了。
因为,宁瓷压根儿就没从回皇宫的那条大街走。而是绕了另外一条街巷,去了一家药铺。
她不知道这个时辰了,药铺是否还开着门。
还好,总算让她找到一家尚未打烊的。
好不容易出宫一趟,总要帮马车里那个将死的侍婢把所需的草药给买全了,否则,去太医院那边,总会被有心之人发现。
宁瓷发现,今儿出宫真真是非常顺利。
药铺里,不仅草药齐全,而且,回宫时,她不过是拿了腰牌给守门的禁军瞧了,也没有什么人多问一句。
但她没有立即回慈宁宫。
这个时候回去,动静太大,定会惊扰浅眠之人。
她直接去了慈宁宫的后方,那个前世被叛军围堵的小佛堂。
她在小佛堂内,只点燃了一只小小的灯烛,并将这受伤的侍婢拖到佛堂里佛像的后方。
她将这人全身检查了一遍,惊讶地发现,这人受伤虽是极重,却并未断了胫骨,心脉虽是虚弱,却并未全然受损。
若是其他寻常侍婢,一定早就一命呜呼了。
这么仔细瞧来,这个侍婢虽然瘦小,但身子骨强健得……好像练过武。
先不管那么多,只要是为她简家说话的,她都要救。
随身的小木盒打开,一根根金针用上,先护住这人的心脉,再疏通她受损的四肢百骸。由于这是急救,从头到脚,前后九九八十一根救命针,针针打通她的经络,阻隔了夜半索命的黑白无常。再细细捻针,每一份的力度恰到好处,将受损的血脉全数驱散开来。
这么一番急救,待得全数完成,也是天将泛白之时了。
至少,这人闯过了夜半的绝命时刻,接下来,只需静静调养,应无大碍了。
极远处,早朝的钟鼓声由远而近地传入。
宁瓷估算着,时辰刚刚好,这个时候慈宁宫的大小侍婢和太监们,都要护送太后去上朝。慈宁宫里,最是安静松散的时候。
宁瓷带着此人回了慈宁宫,进了自个儿的偏殿。
她打算就在自个儿的偏殿里救助她。
至于,是否会被旁人发现,那就交给天命吧!
至少,在她的寝殿里,尤其是她卧榻的后方,额外连通了一个小屋子。
这间小屋子太后和其他侍婢们都知道,寻常日子里,宁瓷是用来研究针术,研习草药所用。里头的物什摆放,都是经过宁瓷的手,其他侍婢嬷嬷们都知道不能随意整理或翻乱,因而她们都不会来此处。
她把这伤者安顿在这里,是最适合不过的。
趁着太后早朝,宁瓷赶紧换下了衣衫,又去小厨房熬煎了药草。等到她把这一切全数忙完,下朝的钟鼓声也敲响了。
不过,宁瓷过于紧张了。
因为,今儿凌晨发生了一件大事,大到太后根本无暇顾及宁瓷在慈宁宫里藏了个人。
去书院读书的一帮学子们,在大街的一角发现了个金灿灿的牌子,他们本以为捡了个好宝贝,谁曾想,打开那金灿灿的牌子后,里头是一个活页,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去会宁府,将战报交于王兄】
学子们都是一帮热血少年,一见“会宁府”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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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人人大震。那是金人的朝都,而在整个大虞内,能称呼金人为“王兄”的,还能手握军事战报的,只有……
这帮学子们吓得心惊胆战,再顺着这一行字往下看,一个专属于太后的印章赫然在上。
他们将这金牌子前后仔细查看了一番,更在金牌子活页的内侧,看到一个很小的三个字——
“予齐衡”
学子们一看大事不好,赶紧击鼓上报顺天府。
顺天府尹一看这金牌子,这还了得?他便于早朝时,直接带了这金牌子上朝,并上奏皇上。
上到皇上,下到所有朝臣们,更是垂帘听政的太后,一个个都炸开了锅。
太后斥责有奸贼诬陷,朝臣们一个个当面弹劾,更有甚者,叫嚣着要让太后受到大虞律例的惩戒。
太后身边的保皇党们,一个个惶惶不安,哑口无言。
倒是严律,在众多朝臣们的齐声弹劾中,道了一句:“先不论这金牌子是真还是假,齐首辅去哪儿了?”
众人这才发现,内阁首辅齐衡,根本没来!
皇上立即派兵去齐府将齐衡捉拿归案,并礼数周到地,请了太后先回慈宁宫静候。
可太后就是一副自个儿被冤枉的样子,非要在这儿等着齐衡,想要问问他,做什么要这般陷害自己。
无一人退朝,所有人都在等待齐衡被抓。
谁曾想,锦衣卫统领廖承安带着大批人马空手而归。
他们直接回禀:“齐府内,人去楼空。”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坐实了齐衡跟这金牌子有关,更坐实了这金牌子是出自太后手笔。
否则,保皇党之首齐衡,做什么要连夜逃走?
更何况,那金牌子上的太后印章是全天下独一无二的,纵然旁人想要仿造,也是仿造不来的。
皇上派出大批兵马直接出城去抓,原以为,齐衡出了幽州城,天高水远的,这事儿会没个定数。谁曾想,兵马的速度太快,早朝后一个时辰之内,齐衡连带着一家老小,侍婢家丁什么的,上下一共近百人,全数捉拿归案。
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内阁首辅齐衡,这会儿头发散乱,一脸衰相。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皇上的脚边,大哭道:“皇上,微臣是被陷害的啊!!!”
“你若是被陷害的,做什么要连夜逃走?!”无需皇上开口,一众大臣们纷纷斥问道。
“微臣昨儿确实得了个金牌子,可回府的路上出现了个岔子,有人在打架互殴,连带着整个大街一片混乱,我就打算乘乱离开那是非之地,谁曾想,我刚下轿子,便有人拿了砍刀要杀我。”齐衡鼻涕一把泪一把地道:“我身边护卫带的本就不多,可这些拿了砍刀的人分明都是武功好手,他们一个个冲着我喊打喊杀的,却并未伤我分毫,只将我的衣衫扯乱,鞋履遗失,等我回府之后方才发现,金牌子不见了!皇上啊,微臣……微臣是被做局了啊!”
“所以……”皇上睥睨着齐衡那颗快要掉的脑袋,慢条斯理地道:“这金牌子,确实是你的了?”
齐衡吓得心口一窒,赶紧看向珠帘后头的太后。
太后端坐在上,不发一言。
齐衡知道,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
34.第34章
可齐衡是只老狐狸,他觉得,这金牌子惹出的杀身之祸不该是自己全数承担,纵然自己要面临被砍头的命运,也得拉个太后垫着自己。
于是,他对着皇上磕了个头,大声地道:“这金牌子确实是微臣的不假,但昨儿下午,太后娘娘给我们的时候,那上面写的懿旨,并非是这个啊!”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将太后和所有保皇党们,全部拉下水。
皇上顿时警觉了起来:“哦?你们?还有谁?”
齐衡闭口不答了。
皇上转过身来,依旧恭恭敬敬地对着太后,道:“母后,此事事关重大,还请母后明示。”
此时,太后已然铁青了脸,她攥紧了拳头,心头的恨意仿若排山倒海般的山洪,只待一个缺口,便可肆意喷发。
可她最终咬紧了牙根儿,没有回答。
见太后没有吭声,齐衡着急了,他大声地道:“太后娘娘,昨儿的金牌子上写的明明是你让我去会宁,见你的王兄啊!微臣实在不知,怎么现在那金牌子上,写的竟然是什么让我把战报交于你的王兄,这……我根本不知晓这件事啊!!!”
此言一出,堪称狡辩。整个大殿上,所有人都一片哗然。
“所以,”皇上恨声道,“母后给你的金牌子上,确实写着让你去会宁,见他们大金的王了?!”
齐衡再度将头深埋在冰冷的地砖上,不去回答。
但他这副模样,已然让所有人都明白了。
“还有谁?!”皇上忽而一声厉问:“昨儿从母后手中拿金牌子的,到底还有谁?!朕给你们一个交代不死的机会!若是被朕查出来,你们一个个的,全部脑袋搬家!!!”
大殿之上,众人面面相觑,无人站出来。
严律眼睫微垂,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全然没有一点儿要站出来的意思。
“还有谁?!”皇上又是一句暴怒。
四皇子燕湛,思忖衡量再三,站了出来:“父皇,还有儿臣。”
皇上恨声骂道:“朕就知道少不了你!”
燕湛缩了缩脑袋,将怀中的金牌子摸了出来,呈了上去,道:“老祖宗只是让我娶齐衡的嫡女齐舒云,并没有什么旁的意思。”
皇上拿过燕湛的金牌子一瞧,正是他口中所言的那般,便点了点头。
不待皇上再度发怒,严律才缓缓地从队列中站了出来:“回皇上,还有微臣。”
说罢,他将藏于袖袋中的金牌子也呈了上去:“太后娘娘是希望微臣与宁瓷公主成婚,也没有什么旁的意思。”
皇上冷冷地看着专属于严律的金牌子,其实,因为严律曾为他挡了一箭,皇上对严律终究是亲和以待的。
因而过了好一会儿,皇上方才问:“燕湛的婚事得由朕来做主,但是,宁瓷的身份特殊,朕会尊重她的意思。既然母后给你的金牌子上算是指了婚,朕且问你,严律,你可愿与宁瓷成婚?”
严律拱手上表,当着所有朝臣的面,他大声地道:“微臣,死也不愿!!!”
严律的野心谁人不知?
其实,他若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应下这门婚事,没准,严律不仅能继续站稳在太后的身边,更能得到皇上的全部信任。
可他竟然拒绝了!
一时间,朝堂之上,各位大人们又开始议论纷纷了起来。
却在这议论纷纷中,禁军统领姚洲和锦衣卫指挥使廖承安,开始紧张了。
他二人对视了一眼,没有吭声。
在皇上准备派人搜查所有人的府邸时,锦衣卫指挥使廖承安,终于忍不住了。
他“噗通”一声直接下跪,冲着皇上连连磕头,道:“请皇上恕罪,还有微臣。”
廖承安的身份,本该是专属于皇上的,可他却成了太后手中的棋子,这本就是让皇上愤怒多年而无法爆发的事儿。
此时,廖承安这么磕头下跪,皇上的唇边,却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说,你的金牌子上写的是什么?!”
“……在今年的武举选拔中,选出身手不错的,藏于西山,秘练。”廖承安艰难地将这句话说了出来,旋即,却又大声地表了忠:“可是皇上,就算是太后提出,要给我的俸禄增加三成,我都没有打算去做这件事儿。昨儿出了慈宁宫,我便把那金牌子扔于后海里去了。”
皇上气得牙痒痒,冲着殿外大喝一声:“来人!即刻押着廖承安去后海打捞金牌子!若是打捞上来,再做论断。若是打捞不上来,立即处死!”
殿外兵将们急冲而入,押了廖承安便去了。
还剩下一个姚洲。
严律偷瞄了一眼禁军统领姚洲,却见姚洲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由得让严律刮目相看了起来。
其实,皇上知道太后手中的亲信们都有谁,于是,他直接点了姚洲,问:“你的金牌子呢?!”
姚洲拱手答道:“昨儿端午大宴,微臣带着手下禁军在皇宫内外巡逻保护,并没有接到太后要分发金牌子的消息。想来,最近微臣不大去慈宁宫探望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应是把我给除名了。”
此时,严律就站在姚洲的身侧,他的眸光微眯,终于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起这个对手来。
原以为廖承安是最棘手的,没想到,姚洲却是那个最硬的死骨头!
接下来,就是搜府,抄家,褫夺齐衡的官位。将齐家上下所有人等,全部关押,静候发落。
严律却觉得,这样的结果并没有让他感到满意。
齐衡在这件事里,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他顶多是一个接手了太后懿旨,却不得不从的朝廷命官罢了。
该如何是好呢?
严律陷入了沉思。
*
眼下,同样陷入沉思,且如坐针毡,并觉得自己正遭遇最大劫难的,是太后。
刚才在朝堂上,她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很明显,整个局面已经不利于她了。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她尚未回慈宁宫,宁瓷就已经从其他侍婢,嬷嬷们那里,听完了全部。
宁瓷想着,这会儿的太后,是最头痛伤身之时,也是她最容易卸下防备之时。
于是,这会儿当太后心慌意乱地回了慈宁宫正殿,正与达春焦灼地想着对策时,宁瓷端着熬煎好的汤药,和浸好毒汁儿的一小盒金针,进来了。
太后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的,见到宁瓷缓步进殿,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意。
宁瓷微微一笑,对太后道:“老祖宗,该施针了。”
“你……”太后警惕地盯着宁瓷的笑颜,沉声道:“你听见什么了?”
“什么?”宁瓷将汤碗放下,眨巴着两只清澈无辜的大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太后:“刚才我一直在小厨房里煎药,没听见什么呀?怎么了?”
太后稍稍松了一口气,可警惕的心并未全然放下。
但就算警惕又能如何?
她这会儿满脑子慌乱,也没个主意。更不想在宁瓷面前表现出自己的不淡定。
于是,她强装镇定道:“今儿事务繁多,这会儿虽然头痛,但是今天,哀家不想施针。”
“好。”宁瓷微微一笑,将毒针收了起来。
“汤药也不想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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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现在草木皆兵,什么都不想做,也不想碰。
宁瓷装作可惜的模样,撒谎道:“刚才高院使来过了,这是他亲自指导我煎的药呢!”
宁瓷料定了,高院使刚才来与不来,太后都不会去深究。
因为,刚才朝堂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太后心神不宁,根本无法在意这种小事儿。
果然。
一听是高院使亲自指导熬煎的汤药,太后便叹息了一声,将汤药一饮而尽。
宁瓷的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今儿的汤药,可是加了一点点廉价的脂粉呢!
“老祖宗,今儿的汤药,苦吗?”宁瓷话中有话地问。
“嗯,高院使亲自指导的,果然不同。确实没那么苦了。”太后舔了舔唇边,温暖的汤药入喉,她的警惕心也堪堪削弱了几分:“哀家问你。”
“是。”宁瓷乖巧地点头应道。
“你觉得,哀家身边的几个亲信里,谁最会背叛哀家?”太后忽而这么突兀地问道。
宁瓷已知太后问询的缘由,但她还是装作一副不解的模样:“老祖宗为什么要这么问?是有人背叛你了吗?”
太后沉吟了片刻,方才道:“哀家有几个任务交予这些人,可有人将这任务给弄丢了。等再次拾到,那上面所写的内容却被替换了。”
“啊?”宁瓷好似一副吓坏了的模样:“是有人动了手脚吗?”
“哀家想,若有人动手脚,那这速度也太快了。前后不过几个时辰,就能把那上面的字迹给做了替换。除了这几个亲信,哀家想不到还会有什么其他人知晓这个。所以……”
“所以老祖宗觉得,是你的某个亲信把那上面的任务做了更改,甚至因此而嫁祸他人?”宁瓷心头一震,旋即,一个身影在她的脑海里缓缓浮现。
“不错。”太后脸上的焦灼再度浮现:“你觉得,会是谁呢?”
“严律。”宁瓷斩钉截铁地道。
*
此时此刻,严律独自一人端坐在书房里,翻看着名册上的齐衡那一页,他单指敲击桌案,“哒哒哒”的声响却不能让他心定几分。
虽是这般翻看,可他的脑海里,想的却是简雪烟的笑容,想的是他在大雪纷飞的午后,第一次见到简雪烟的时刻。
虽然是被太子燕玄推倒在雪地里,虽然有些狼狈,虽然……
只可惜,再多的虽然,他也见不到他深爱的雪烟了。
若非当年齐衡老狐狸首先发现了金雕飞镖,却将这致命的物什推给了简明华,他们简家也不会遭此横祸。
这是什么?
这就是齐衡的栽赃嫁祸!
栽赃嫁祸?!
严律猛地想起了什么,赶紧喊来洛江河:“昨儿咱们磨平金牌子上字迹的磨砂纸呢?”
“在我屋里,老大要用吗?”
“拿来!”严律越想越兴奋,唇边忍不住地显出一丝得意的笑意:“今儿夜里,跟我一起,把这磨砂纸,还有我这些年仿写太后字迹的小册子,一并送入齐家老宅。”
洛江河眼睛一亮:“如此一来,那老狐狸死定了!”
疏通了所有的困惑,这会儿严律只觉得神清气爽。
“老大,那下一个咱们要对付的是谁啊?廖承安?还是姚洲啊?”洛江河拿过那个小册子翻看了起来。
“不是他俩。”严律站起身来,向着书房外走去。
“啊?”洛江河一愣:“还有谁?”
“宁瓷。”严律站定在书房门边儿,看着门外的绿竹幽幽,流水潺潺,他冷冷地道:“简雨烟,她还活着,真碍事。”
35.第35章
“要我说啊!”洛江河走到了严律的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抱怨道:“皇上和太后有意要把宁瓷指给你。若是你俩成亲了,想什么时候下手就什么时候下手。可这大好的机会你竟然浪费了两次!”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用这个法子。”说到这儿,严律低眸看向手腕上的清玉色锦帕,锦帕于他手腕处缠绕,伴随着他这些年的日日夜夜,寸步不离。
“可咱们还有什么法子能弄死简雨烟呢?”洛江河皱着眉,纳闷道:“她寻常鲜少出宫,咱们根本就没有下手的机会。而且,她吃桂花蜜枣什么的,又没有性命之忧。也就是说,咱们从外攻,还是内毒,都无计可施。”
“原先我甚至在想,把咱们弟兄安插进禁军里。”严律沉吟一会儿,道:“但是姚洲非常谨慎,不管我怎么送礼,还是旁敲侧击,他都不中招。今儿在早朝上,皇上都已经下了死令让我们拿了金牌子的人站出来,甚至都点明了他,他都全盘否定了。此人油盐不进,是个死骨头。由他亲自坐镇守护的慈宁宫,根本攻不破。”
“要不……咱们弟兄十来个,直接夜半时分劫持他,直接杀了!”
严律深深地看了一眼洛江河,提醒他道:“姚洲是十年前的武状元出身,且他当年的武考战绩,无人可破。就算咱们弟兄再怎样厉害,如果无法对他一击致命,恐怕,会被反噬。没有万全的准备,咱们不能用这法子。”
“啊?他是武状元啊?”洛江河缩了缩脖子,有点儿发怵,道:“罢了罢了。咱们武师父是二十年前的武考前三甲,我也堪堪能跟他打个平手。武状元,那还是算了。”
“对了,燕玄到哪里了?”
“刚路过五台山脚下,估摸着,就算快马加鞭,回京也要三五天。更何况,不知道太子他能不能领悟到咱们的假密报。他若是领悟不了,小半个月才能回京也是有可能的。”
“大金的军马走到哪里了?”严律又问。
“这帮金人走得不快,他们刚过青龙河。”
“时间足够了。”严律胸有成竹地走出书房,口中的言辞却是不带半丝温度地道:“这一次,我要让简雨烟死得透透的!”
“老大!老大!”又一弟兄驾着轻功踏水而来,他还没落地,就说了句让洛江河看好戏的一句话:“死牢来报,齐舒云想见你一面。”
“我为何要去见一个两天后的死人?”
严律的时间卡得很准。
他说齐舒云活不过两天,就真没超过两天。
第二天,搜查齐家大宅的官兵们就发现了那个磨砂纸,以及仿写太后笔墨的大量纸张。
这些罪证一个埋在花园里的松石下,还有一个用水囊包裹着藏于水缸中。若非官兵们带了训练过的猎犬,这两个罪证恐怕是真的要深埋于真相之下了。
当然,齐衡对自己篡改金牌子上的懿旨内容,以及平日里仿写太后笔墨这件事,拒不承认。他一个劲儿地哭喊着“冤枉”,甚至是,他早已明白,是有人要陷害他,刻意做了这么个局。
但是没有用。
皇上痛恨太后的亲信多年,这次可以将太后的亲信之首给拔除,他绝不可能给齐衡半点儿翻身之地。
第三天,皇上就判了个斩立决。
他本想把齐家老小发配边塞去充军,但想着,齐衡是个老狐狸,万一他家人个个都跟他一样是个心机重的,若干年后反咬他一口,他连个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但要说到心机重……
皇上看向此时此刻,正站在自己身前的严律,他正在回禀着这段时日的进程。
皇上却无心去听这些进程,他忽而道:“严爱卿,这次扳倒齐衡,你的功劳当属最大。”
“没有皇上的帮衬,微臣也闹不出什么花儿来。”严律恭恭敬敬地道。
“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皇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严律心思转了一圈儿,方才道:“微臣还是将赏赐深埋心底罢,否则说出来却被皇上您拒绝了,微臣的心里也不好受。”
“无妨。”皇上忽而收拢了笑意,深深地盯着严律的表情,仿若要看进严律的心底:“这天底下,除了朕的皇位,其他你若是想要任何,朕都尽量满足。”
“微臣……”严律沉吟了一会儿,方才道:“听说齐衡原先把控着九州上下所有的盐商命脉,他这么一死,盐商定是乱了套……”
“有你在,九州上下的盐商不会乱套。”皇上的唇边露出一丝笑意。
严律一听,赶紧磕头谢恩:“谢皇上赏赐!”
“严爱卿的左肩箭伤尚在,这种磕头谢恩的事儿,就不必了。当初,你为了深入母后的亲信之列,亲自布局涉险中箭,这件事,朕,这辈子都会感谢你。”皇上站起身来,亲自扶着严律起身,并对他道:“那次箭伤,朕尚未来得及给你赏赐,这一回,朕想一并给你个更大的呢!”
“没有了。”严律笑了笑,认真地道:“皇上已经帮我把几个弟兄们安插进锦衣卫里,这对微臣来说,就是最大的恩赐了。盐商这个,是微臣脸皮太厚,讨要来的。”
“你那几个弟兄进锦衣卫,不是对你的恩赐,而是你,在辅佐朕。”皇上纠正道。
“皇上既然这么说,那……微臣再向皇上讨要一个赏赐。”严律直言道。
“你说。”
“既然廖承安已经辞了官。锦衣卫指挥使之位尚且空着……”
“好,你说。”皇上十分爽快地道:“你那几个弟兄里,谁最适合锦衣卫指挥使?”
“洛江河。”严律一瞬不瞬地正视着皇上,认真地道:“他的武功很不错,反应也很快。”
“好,就他了!”
这一回,严律是真心实意地下跪感恩了。
“要不……”皇上笑眯眯地将严律再度拉了起来,并对他许诺道:“等朕的母后归天那日,你想要什么更大的赏赐,朕都给你。”
严律不是个傻子,他早就听出皇上对他的忌惮和试探。
于是,他认真地对皇上道:“等太后归天那日,微臣会辞去所有官位,不带一兵一马,离开幽州。”
皇上一愣,心底的防备这才有些放松了几许:“哦?严爱卿要去哪里?到时候天下太平,你会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
“回金陵,或者,回太湖小蓬莱。那是简家的一切,是简明华恩公的毕生心血。”严律顿了顿,又道:“更何况,我的亡妻,她还在等我。”
皇上怔愣了一会儿,方才道:“既然你这一生都要以守护简家一切为主,那你为何不愿与宁瓷成亲呢?你明明知道,她是简雨烟,是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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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的小女儿。”
“若非她将金雕飞镖献于太后,简家也不会遭此横祸。”严律如实答道:“微臣甚至……也没打算让简雨烟活着。还望皇上,袖手旁观。”
皇上被他噎了个哑口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道:“可她终究是简家唯一血脉。更何况,这些年,宁瓷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生活,她还算乖巧懂事,已经没了当年的浮躁和无知了。朕有时候瞧着,她甚至有她姐姐雪烟的几分心性了。”
严律拱手垂眸,道:“那简雨烟的性命,就交于苍天罢!”
*
午时三刻,齐家上下全数斩首。
听说,好些官家贵人们都去了。
宁瓷其实也很想去瞧瞧的,奈何整个慈宁宫已被全面封锁,没有皇上的圣旨,谁都不得外出。
毕竟,齐衡这件事儿事关太后,纵然那金牌子上的懿旨内容,最终被证明是齐衡自个儿用磨砂纸擦去,他自己又写了个可以嫁祸给太后的文字,但是,太后给亲信们分发金牌子的这件事儿,不假。
从这天开始,皇上有旨,太后不得早朝,更不得与大臣们私下议事。如若太后想要与金人王上写家书,必须经过皇上之手。
太后气结,但终究算是保全了自身。
此时,她斜靠在慈宁宫正殿的拔步床上,看着宁瓷一针一针地将金针取了出来,她不解地问:“最近这段时日,哀家被齐衡的事儿闹得,每日每夜胸口发闷,还频频噩梦。可奇怪的是,那噩梦里,竟然还连着噩梦。”
“老祖宗向来劳心伤神,为皇上分忧,这段时日频频噩梦,也是正常。”宁瓷宽慰道:“要不,我去一趟太医院找高院使,问问他有没有什么好的疏通心脉梦魇的方子?”
太后微微一怔,没有回答。
“老祖宗您若是不放心,要不,我亲自把高院使请来,让他当着您的面儿说,然后让他再给你诊诊脉。”
“哎,哀家哪儿有不放心的道理?”太后揉了揉太阳穴,头疼道:“只是,现如今你出一趟慈宁宫不大方便,皇上这会儿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的,若是你来回进出,他多盘问你……”
“皇上多问也无妨!”宁瓷正义凌然地道:“您是他的母后,难不成,他还要拦着太医给你诊脉不成?皇上若真是这般做了,那孝道……”
太后直接捂住了宁瓷的嘴:“仔细你的嘴!好了,宁瓷,哀家知道你是个忠心的。你去问问高院使就好,他来与不来,都无妨。哀家心里清楚,齐衡这件事过去后,一切都好了。”
“好。”宁瓷明面上担忧,暗自却欢喜地离开了。
她当然要出宫了。
她得为自个儿寝殿里那个受伤的侍婢抓药,这些时日,齐衡的事儿闹得人心惶惶,太后根本发现不了慈宁宫里藏了个人。
那侍婢也是福大命大,在宁瓷的施针和汤药下,她竟是慢慢地苏醒了过来。
奈何她见到自己还是在宫里头,更是在慈宁宫里头,这侍婢恨得咬牙切齿,愣是对宁瓷不说一个字。
宁瓷无所谓,她依然这么悉心地照顾着她。
这会儿,宁瓷想了这么法子出宫,不仅是为了这侍婢抓药,她还要去戏园子里买一些这几日必要的物什。
有点儿可惜的是,她前脚刚离开慈宁宫,后脚严律便来了。
36.第36章
太后听见严律到来的通传声儿,她着实意外。
“皇帝已经明令禁止所有朝臣与哀家接触,”太后上上下下警惕地打量着严律,“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严律笑了笑,将随身带来的一个超大的纸包递给达春,方才道:“微臣对皇上说,宁瓷公主喜欢吃忆雪轩里的盐水鸭,我得给她送点儿来,否则,她又要夜半时分,偷跑出宫,只为那一口吃的。”
太后听得云里雾里的:“什么夜半时分偷跑出宫?你在说谁?”
严律一脸讶异道:“太后娘娘您不知道?”
太后和达春对望了一眼,两人确实不知情。
严律一副自己多嘴多舌的尴尬表情,踟蹰在原处,不肯说了。
“你且说说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太后厉声道。
严律挣扎了好半天,方才艰难地道:“就是前些天端午之夜,微臣听忆雪轩的伙计们说,来了个姑娘买盐水鸭,那姑娘长得很像宁瓷公主。”
太后放下心来:“哦,只是长得像而已,这天底下相似的人多了去了。端午之夜那天,哀家是记得的,宁瓷只喊犯困,为哀家施针后她便回屋歇着去了。”
严律又是一副惊讶的模样:“那我后来追出去,看到的是谁?”
这么一说,太后立即警觉了起来:“你确定你看到宁瓷了?”
严律拱手一叹,道:“兴许是微臣看错人了。又或者,是微臣做了个有关宁瓷公主的梦罢了。”
这话一说,太后心头的疑虑更重了。
严律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不管微臣看错的是谁,这盐水鸭应该是宁瓷公主喜欢的。今儿我带了三只来,若是吃得不尽兴,只管跟我说一声,我再带进来便是。更何况,有了这个理由,微臣出入慈宁宫,也是方便。”
太后没吭声,满脑子都在想着严律所言的这番。
一旁的达春见着了,接话道:“严大人有心了,许是这段时日,不论太后娘娘,还是皇上都想要指婚你与宁瓷公主,方才让你见着谁,都长得像她吧?”
严律有些意外地,深深地看着达春,皮笑肉不笑地道:“达春公公真是高见。”
“呵。”太后冷笑了一声:“可你前些天,还不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直言死都不愿与宁瓷成婚的么?”
“当时情况紧急,皇上又是在盛怒之下,微臣也只有这么回答,方能保全了自己。”严律大言不惭地道:“只有保全自己,才能继续为太后娘娘您做事儿啊!您看,就连姚统领,不也是诓骗皇上,说他没有拿金牌子的吗?太后娘娘,我和姚统领对您的忠心是一样的。”
“对了。”太后这会儿谁都不信,对于严律的这番讨好言辞,她更是不敢相信。这会儿,她状似无意一般地问:“原先,哀家把九州上下的盐商命脉都交给了齐衡。这会儿他死了,盐商那边怎么说?皇上有重新安排什么人吗?”
严律何其精明,都不用思索什么,便能听出太后的话外音。
此时,他在心头冷笑了一番,方才毕恭毕敬地道:“其实这事儿,我原也想求太后娘娘您把盐商这赚钱的金饽饽赏给我,奈何今儿早朝后,我听几位大人们闲聊,说是这盐商的赚钱出路,给了一个新人。”
“哦?新人?谁?”
“听说,是接替廖承安之位,是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严律思索了一会儿,方才道:“嘶……这人是姓江,还是姓何来着?微臣一下子想不起来了,总之,就是其他大人们路过的时候,我听了一耳朵。”
太后叹了口气,没有深思严律言辞中的真真假假,而是有些失望地道:“廖承安一走,锦衣卫这一块,哀家是再也拿捏不住了。皇帝他……哎,终于得偿所愿了呢!”
“太后娘娘,有时候身边人,在精,不在多。”严律提醒道。
“哀家现在身边只有你和姚洲了,是没有几个人了。”
“如果太后娘娘您愿意的话,微臣可以帮你选几个靠谱的到您跟前来。但若您害怕别人心怀诡计,那就只用微臣和姚统领就好。微臣,一定会对太后娘娘您死心塌地,忠心不二。”
“可哀家让你与宁瓷成婚这么一件小小的事儿,你都做不到,哀家还能指望你个什么?”
严律微怔,他已然明白,若想取得太后的全部信任,唯有与宁瓷成婚,才能深入太后的命脉。
除非,宁瓷已死。
想到这儿,严律缓和了几分,问:“敢问太后娘娘,宁瓷公主是这般尊贵的人儿,您为何要把她指给我啊?毕竟,我是个亡过妻的人,您也知道,我心中对亡妻的爱,是不可能改变的。”
太后斜靠着凉枕,手中缓缓地拨弄着一束细长的流苏,她权衡了好一会儿,方才道:“你知不知道,宁瓷原是什么人?”
严律满眼惶惑,不解地道:“微臣……不知太后娘娘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想来你应该不知。”太后慢条斯理地道:“宁瓷进宫的时候,你还没入朝堂。她其实并非我们皇族中人。”
“啊?”严律一脸震惊地看向太后和达春。
“她是罪臣之女,哀家当年念在她懂事乖巧,便留了她一命。”
严律广袖中的拳头紧握,恨不能掐出血来。
呵呵,罪臣?
何来罪臣?!
可他心头气愤,终究还是没忍住地问了出来:“宁瓷公主她是哪个罪臣之女?”
“简明华。”太后淡淡地道:“此人通敌卖国,幸好宁瓷看不惯她爹这般,把通敌卖国的事儿告诉了哀家。”
严律紧咬着牙根儿,隐忍道:“通敌卖国?之前没听说啊!”
“嗯,此人罪大恶极,但念在他在朝为官多年,就没有对外昭告天下了。也算是,给他的身后名留有一丝余地罢!”太后不以为然地道:“不过无所谓,后人知晓就行。”
严律一愣。
后人知晓。
后人……
所以,太后已经命人把这颠倒是非黑白的脏水,用记载的形式,泼给简明华恩公的身上了?
严律忽而觉得全身血脉仿若被冰冻了一半,这是他真真没想到的。
耳边,却听见太后又道:“这宁瓷,便是这简明华的小女儿。虽然当初是她把她爹的证据交给了哀家,但她全族被灭一事,却是哀家指使的。哀家这些年,总是在提防着她。”
“太后娘娘为何不直接杀了她,以绝后患呢?”严律阴沉沉地道。
“这宁瓷呢,还是有点儿用处的。”说到这儿,太后的语气也似乎和缓了几许:“她的娘亲是江南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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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门之后,她从小就跟着她娘亲习得施针和药草,在这方面颇有心得。”
严律一听,心头微沉:“什么?”
“而且,她从小习得的施针之法,是属于比较刁钻的偏门。听太医院的高院使说,虽然偏门,但对身子的调理,最是奇效。哀家已入天命之年,身子骨总有各种不适,留着她在身边,正好可以有个调理身心的用处。”
严律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速度加快,脑海里有太多的不确定混乱堆积,他听见血脉喷涌在耳边的声音,更听见自己哑了嗓子,颤抖着问:“敢问太后娘娘,宁瓷公主她原先的闺名,是什么?”
“简雨烟。”太后直接道。
严律那颗悬着的,仿若烈火岩浆一般滚动跳跃着的心,一下子撞上真实的冰川,死了个彻彻底底。
“说起来,她还有一个双生姐姐,她姐姐施针的针术要比她高明一些。”太后缓缓地道:“不过,当年幸亏哀家把简雨烟接进宫来,按了个‘宁瓷公主’的头衔,而非她姐姐。”
“为何?”严律只觉得眼眶酸涩,满腔的痛苦浪潮快要溺毙了自己。
“她姐姐名为雪烟,比她聪明机灵很多。当年哀家就是瞧着她姐姐太过聪慧,便是留不得。这样的人在身边,哀家会无法安睡。”说到这儿,太后叹了口气,道:“可就算是如此,哀家也是不得不防着宁瓷。”
“所以……”严律心领神会地道:“太后娘娘是想我跟宁瓷成婚之后,可以牵制她?”
“不错。”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么的……”严律在极度失落中,快速地想了个法子:“微臣跟宁瓷公主接触接触,一来,微臣有了可以频繁进入慈宁宫,为太后娘娘您继续做事儿的机会。二来,若是有那缘分,微臣愿意跟她试试看。”
他这么一说,太后顿觉大喜。
殊不知,当严律走出慈宁宫,踏着长长的宫道往回走时,他只觉得刚才这么一遭,仿若湿透了前世今生所有的精气神。
他曾在心底一千遍,一万遍地幻想着,简雪烟和简雨烟模样相似,万一当初进宫的是姐姐简雪烟,而非妹妹简雨烟呢?
当他得知宁瓷吃了桂花蜜枣相关的食物,却没有起疹子,更没有任何胸闷气短的症状时,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宁瓷的真实身份。
可当太医院的御医亲口告诉他,确实有人在年岁增长之后,这般症状会消失时,他是有多失望。
一次次地希望,一次次地失望。
就好像刚才听太后亲口说,宁瓷会施针,会草药时,他那一瞬间的希望之火,却在转瞬间浇熄于命运之中。
他有多希望简雪烟活着,就有多希望简雨烟去死。
严律徒步出了宫门,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充耳不闻满街市的喧闹,脑海里想的,是简雪烟的微笑,是她的恍惚愣神,是她的害羞撒娇,是她的孤单失落……
虽然,她曾经的喜怒哀乐,都不是对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当严律回到自家府邸,看着身着簇新锦衣卫飞鱼服的弟兄们,看着身着锦衣卫指挥使官服的洛江河,在众人开心快乐地齐声大喊“老大”时,他冷静地道:“三天后,是宁瓷的死期。你们准备好了没?”
“准备好啦!!!”众人士气大振地高呼道。
37.第37章
宁瓷回宫后,她留了个心眼子,将戏园子里买来的油彩藏到了小佛堂的最里端,方才提了个太医院里抓来的药包,回了慈宁宫。
果然!
太后娘娘正以一副横眉冷对的面孔,在等着她。
宁瓷的心头慌乱了一瞬,却在脑海里快速地设想了千百种的可能,余光扫视身边一圈,并未发现她藏在自个儿寝殿里的受伤侍婢,方才堪堪放松了几许。
她装作没事儿人一般,笑着走上前,对着太后行了个宫礼,方才甜甜地笑道:“可真巧,刚才我正准备离开太医院,看到他们后院儿在卸货,来了好些西域南疆那边独有的药材。其中有一味天山雪莲最是珍贵,我……”
“跪下!”太后面无表情地斥声道。
宁瓷吓得心口一窒,旋即,却冷静了下来。
她不慌不忙地倾身下跪,却仰着精致的脸庞,不解地问:“老祖宗,宁瓷做错什么了?”
“做错什么了?!”太后冷哼了一声,道:“哀家倒是要问问你,你做错什么了!说!”
宁瓷当下心头一片了然。
太后没有一下子斥责她的错处,而是让她自己直言错处,这表明,太后根本没有抓到把柄。
于是,宁瓷怯生生地道:“宁瓷……在太医院瞧了会儿卸货,回来晚了。”
“不对!”太后咬牙切齿地道。
“我……今儿出宫前,没有帮老祖宗施针?老祖宗身子骨不适,所以生气了?”纵然宁瓷胡乱猜测一通,但她心底隐隐地,生出了一个猜测。
莫非……
“前几日端午,那天晚上你去哪儿了?!”太后厉声道。
果然!
宁瓷唯有这件事没跟太后说,原想着,既然回宫后,没有被任何人发现,那这事儿就不必说了。更何况,后来又发生了齐衡丢失金牌子事件。
谁曾想,太后竟然知道了!
宁瓷在脑海里快速地思索了一瞬,便猜到是严律干的好事儿。
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本是想,若是太后发现自个儿出宫了,那就让严律当个证人。可太后压根儿就没发现,他这会儿跳出来是想做什么?
陷害自己么?
事到如今,宁瓷也不能撒谎了。若是等会儿太后深究起来,去查端午当天出入宫的册子,定然会发现自己出去了。
于是,她磕了个头,半真半假地道:“端午当夜,宁瓷原是犯困,睡到一半做了个噩梦,醒来后就怎么都睡不着了。本想去小厨房讨口凉茶来,途径老祖宗您的寝殿,听见里头传来您梦魇惊恐的声音。宁瓷猜想着,您定然是平日里操劳过重,劳心伤神太过导致的。正巧,那日是端午之夜,宁瓷听闻,白河那边儿有放天灯祈福的,便想着,这是难得的机会,宁瓷若是能为老祖宗您放天灯祈福,您的身子一定会好转得更快一些。本想跟老祖宗您说一下,但又不便惊扰您,就擅自出了宫。”
宁瓷的这番话,一下子戳中了太后的心头秘事。
端午那天,她没有梦魇,也没有被噩梦所惊扰。
那夜,宁瓷听到的,应该是她与达春在行欢愉之事……
这本是慈宁宫,乃至整个皇宫上下都心照不宣的秘密,却因从没有旁人提及,平日里,也就这么得过且过了。
这会儿竟然被宁瓷提及,且直言她梦魇的惊恐之声,一时间,让太后本是盛气凌人的模样,顿时消散了大半,变得有些尴尬了几许。
宁瓷见太后没有吭声,便又继续胡诌道:“宁瓷回宫时,路过忆雪轩,忽而想起,金陵盐水鸭是有祛湿热,缓解疲劳的功效,便去那里买了。本想第二日给您吃的,结果,朝堂之上又出了那桩子糟心事儿,老祖宗您一整天都不吃不喝,更不想安睡,宁瓷固然心头着急,却也无可奈何。待得这两日您能吃得下东西了,我却发现,天燥闷热,那盐水鸭已经不能再吃了。”
“罢了罢了,你且起来吧!”太后揉了揉太阳穴,烦闷道:“哀家不过是说了你一句,你瞧你这伶牙俐齿的,真像你姐姐简雪烟。”
刚才那么一出倒没吓到宁瓷,谁曾想,太后的这么一句无心之言,倒是吓得她冷汗直流。
可当宁瓷回到自个儿的寝殿时,更是吓得魂不守舍!
很明显,她的寝殿已经有人来翻找过了。
她一个猛子冲到寝殿床榻后头的小屋,却见那受伤的侍婢正脸色惨白地躺在里头。而这侍婢的周围,已然凌乱,不似她出门前的摆放。
慌乱只在宁瓷的灵魂深处沉浸了须臾,便消失了。
太后应该没有发现此人的存在,若是发现了,刚才她定不会这么简单放自己离开。
再仔细这么一观察屋内的情形,门后,床榻底下,甚至是案几四处,宁瓷便明白了大半。
她俯身搭上侍婢的脉象,再仔细观察侍婢的脸色,便深知,此人应该是醒着,虽然经历了一番差点被发现的险境,但终究是无碍的。
可这人,就是一副死活不想搭理自己的模样,宁瓷纵然是想问她,她也愣是死活不开口。
也罢。
宁瓷不着急,若是有朝一日,这人恢复康健,从此消失,她也不在意。
眼下,宁瓷有自己要做的紧要之事。
比如,藏于小佛堂里的油彩。
这几日,太后每晚被噩梦惊扰,不得安睡,并非完全是因为齐衡的事儿。
而是宁瓷于每夜子时末,都要在慈宁宫后头的小花园里做点儿什么。
比如今夜。
宁瓷身着一袭白衫,在脸上用戏园子里买来的油彩,化了个白底桃花面儿,解开头上的发髻,一袭长发及膝,站在小佛堂外的花园子里,对着慈宁宫高唱一首昆曲。
幽幽昆曲无需唱全乎,只要唱得精髓就好。
尤其是那一句——
“……烈火烧遍慈悲院,百口惊魂,焚香沉冤,凭栏哀唱那个刽子手,一朝一夕,一梦一年……”
唱罢,她便从慈宁宫里的专属暗道回去。
若是能偶遇一两个起夜,或难眠的小侍婢,小太监们,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其实,宁瓷并不太会唱昆曲。只是儿时,太子燕玄曾带她去戏园子里听过几回。
那咿咿呀呀的软语听了,确实骨头都要酥半边。
可这咿咿呀呀的软语,若是夜半时分听了,那便是魂儿也要失半天。
前几天,宁瓷每夜这么唱一唱,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
今夜化了这么个白底桃花面儿再去唱,偶尔能听见一两声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惊声尖叫。
她很满意。
只不过,等她回了自个儿的寝殿,卸下这油彩化的桃花面儿,再去床榻后头的小屋瞧瞧那受伤的侍婢时,这侍婢睁开了双眼,开口说话了:“你每夜唱这么一回固然能吓到太后,但也太冒险了。”
“你知道我是为了吓她?”宁瓷有点儿意外。
“那老妖婆暗杀了很多忠臣良将,每次杀人都是直接灭门,百口人命,总该是有的,这不难猜。”
宁瓷坐到她的榻沿,拿过她的手腕,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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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个脉象,脉象平和,有好转的迹象。
于是,宁瓷正视着她:“你是谁?”
许是这几日的相处,这侍婢也深知宁瓷对她的善意,这会儿,她也不扭捏,直接道:“阿酒。”
“你认得我爹爹?”宁瓷又问。
“你爹爹?”阿酒纳闷道:“那个皇帝老儿么?”
宁瓷了然,这个阿酒什么都不知,更不知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那你认得简明华吗?”宁瓷又问。
“不认得。”阿酒坦然道。
这一回宁瓷着实惊讶了:“你不认得?那为何你为了简家被灭门一事,这般冲撞太后,还闹了个差点亡命的下场?”
“哦,我是金陵人,咱们金陵城的人,谁不知道当年简家被杀,其实是太后下的懿旨呢?我虽不认得简明华大人,但我知道这件事啊!”
宁瓷的心头顿时涌现出满腔的震惊和感动:“你只是知道这件事,就跑到宫里头冲撞太后了?天啊,你好大义啊!就好像是……像是女侠一样。”
她这么一说,阿酒本是大大咧咧的,顿时有些羞赧了几分:“哦,其实也不是我大义。主要是,我有个喜欢的人,是他自己说的,我是为了他,才进宫来的。不过我这人,有勇无谋,就这么硬冲进来了,却没顾着后果。”
这番话听得宁瓷云里雾里的:“你喜欢的人?是谁啊?他认得我爹爹?”
这话一说,阿酒再度怔了怔:“你爹爹?上头那位昏庸的?”
“不是皇上。简明华才是我爹爹。”宁瓷如实道:“我本是被钦定的太子妃,但家门被灭,大家怕我一身晦气影响了太子的皇命,便撤销了婚事,改为把我册封成了公主。”
“啊,我知道了!”阿酒顿时激动道:“你是简雨烟!当时钦定的太子妃选的是你,不是你姐姐,咱们整个金陵城的人都震惊了好久!因为,大家都知道,其实太子喜欢的是你姐姐简雪烟,对吧?”
宁瓷:“……”
“哦,我这人心直口快,你别介意。”阿酒憨憨一笑,原是有些惨白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红晕。
宁瓷迟疑了好一会儿,本想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阿酒,但思忖了一瞬,觉得,自己既然都隐瞒了这些年,没必要遇到一个为自家帮衬说话的人,就将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
毕竟,谨慎点儿的好。
“你喜欢的那个人是谁?”宁瓷换了个话头,问:“他对你说了什么,就让你进宫了?”
“他说,只有简明华恩公一家的血海深仇报了,他才能考虑成亲。”阿酒如实道:“我喜欢他很多年了,听他这么一说,我就坐不住了。而且,他一直想要激一激太后,奈何根本靠近不了皇宫。所以呢,我就找了个浣衣局的活儿,混进来了。”
“那你是怎么被发现的?”
阿酒笑了:“我要让所有宫里头的人都知道,那老妖婆曾经在金陵城对简家做了什么。所以,我在浣衣局里,把简家被灭门的事儿,跟其他人都说了。不是要激一激那老妖婆吗?我就想了这么个法子。”
宁瓷沉吟了一会儿,问:“你喜欢的人是谁?他为何要为我简家报仇呢?”
“洛江河。”阿酒如实道:“我只听他说,他后来有这般好生活,能学武,有本事,其实都是简家所赐。所以,他要为简家报仇之后,再成亲。”
“洛江河?”宁瓷喃喃地道。
“你认得吗?”
“不认得。”宁瓷如实道:“好像……他不是在我府上的帮工,没听说过这名儿。”
38.第38章
慈宁宫闹鬼一事,惊扰了整个皇宫上下。
太后更是吓得连续几日都无法安睡,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是噩梦连连。
整个皇宫,将这闹鬼一事传得那是惟妙惟肖,什么说辞的都有。
有冤死的宫女前来索命的。
有黑白无常来抓人的。
更离谱的,还有说,早些年太后养了一只小白猫,某天这小白猫不小心挠了她一爪子,就被太后当场掐死,小白猫幻化成人形,从金陵北上到幽州,准备挠死太后来了。
……
这些说辞都站不住脚,唯独从浣衣局那边儿传来的说辞,最是靠谱——
前些年在金陵城,太后下令火烧前内阁首辅简明华一家,简家上下百口人命惨遭虐杀。前些日子,有一浣衣局侍婢为此事抱不平,被太后在慈宁宫将其当场打死。那夜半时分唱曲儿的白衣女鬼,便是那侍婢了。
……
此时,躺在慈宁宫偏殿小屋里的阿酒,对这个说辞非常满意。
她甚至激动地对宁瓷说:“要不,咱们把这事儿再神话个几分,公主殿下你唱的时候,再加上一句‘老祖宗把我简家害得好惨呐’!如何,如何?”
“绝对不要!”宁瓷浇熄了她的念头,道:“若是真这么做了,太后第一个怀疑的,便是我。在明确太后会死之前,我还不能被她发现。不过,现在还好,太后以为我不知道我府上被灭门的幕后主使是她,能瞧得出,她在尽量遮掩此番传言。”
“要不,嘶……”阿酒因为太过激动,本想起了身子,却动到了屁股上受伤的经脉,一时间痛得她龇牙咧嘴的。
“你可别乱动了。昨儿个太后派人来查这里,你自个儿藏于屋檐下,虽没被发现是好,但你这身子,又要多养一些个时日了。”
“哇,名门千金大小姐就是聪颖过人!你是怎么知道我昨儿藏于屋檐下的?”阿酒佩服道:“不过没事儿……嘶……我不娇气,身子骨也没其他姑娘那般瘦弱……”
“因为你练过武。”宁瓷直接点了出来。
“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阿酒震撼道:“难不成,是我昏迷的时候说出来的?”
“从你的脉象,身形,受伤的经脉,这些都能瞧出来。”说话间,宁瓷将凉好了的汤药递给她,说:“就连你喝汤药的模样,都能瞧得出你是练过武的。”
“你真厉害。不过想来也是,若非你这般聪颖,这些年在太后身边,指不定要死个几回了。”说罢,阿酒将汤药一饮而尽,并舔了舔唇边,叹道:“你瞧我,刚到浣衣局,刚说了那些真相,就被那老妖婆打了个半死。”
“等你好了后,你怎么办?是回到浣衣局?还是去找你喜欢的人?”
“我还没想好。但是浣衣局肯定是回不去了,我也不去找洛江河了。病的这些日子我都想了,我为了他从金陵到幽州,只身出入皇宫又差点儿送了命,可他只在我快死的时候找过我一回,说了啥我不清楚,总之,他撂下我就跑了。真真让人心寒。”
“那你知道他住哪儿吗?”宁瓷想了想,道:“也许是误会?”
“误会个什么?我跟他一起都是在武师父那儿学武的,我当时都快死了,他不知道把我带走,竟然撂下我就跑?!幸亏后来你找到我,否则,我真的要死在那乱葬岗了!”阿酒气愤至极地道:“再说了,我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当初,他写信给我,说他在黑金铺子。我就是在那儿找到他的。”
“黑金铺子?那是什么?地下钱庄?”
“呃,我也不大清楚。”阿酒笑了笑:“他没说太多他的事儿,可能是不想跟我成亲吧?他也没想到我能为了他从金陵北上到这里……算了,不提他了!这些时日,我越发觉得自个儿不值得。你呢?现在整个皇宫里都在说慈宁宫闹鬼了,今儿夜里,你还要继续去唱曲儿吗?”
“今夜不去。”宁瓷想了想,道:“若是今夜再去,恐怕,被抓的可能性会很大。”
“我有一个好主意!”阿酒忽而道:“有个传言不是说,我被老妖婆打死了吗?那今儿夜里,我就去正殿门口吓吓她!”
“这怎么行?!”宁瓷就知道这个阿酒有勇无谋,不会有什么好主意的:“你身上的伤还很重,压根儿就不能乱动!”
“我绝对不乱动!”阿酒激动地道:“我爬过去!”
*
慈宁宫闹鬼一事传得沸沸扬扬,就连严律都听说了。
他向来不信鬼神之说,料定是有人在捣鬼。
至于此人到底是谁,他前前后后地想了一大圈儿,也没想个明白。
但这并不妨碍他提了一大堆滋补的药材,美味的酒菜,赏心悦目的古玩珍宝,前去慈宁宫探望太后。
太后已然面色无光,眼眶深陷,这会儿,她正让达春亲自去一趟天宁寺,还有法源寺,好请了姑子,和尚一起,来慈宁宫念经持咒,驱鬼降魔。
达春有些为难地道:“法源寺还行,天宁寺恐怕请不来。”
“怎么了?哀家的身份还请不来这些个姑子了?”
“那倒不是。”达春如实道:“最近这几日风大,雨水多,天宁寺的庙宇许是年久失修,一场雨水下来,漏风漏雨不说,听说还被贼人偷盗功德箱好几回。这些姑子大多数都去了其他寺庙,天宁寺里没几个姑子在了。”
这么一说,在一旁的严律听了,便直接请命道:“既这么,便让微臣出资,去修天宁寺好了。”
太后一愣,好意提醒道:“若是修缮寺庙,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
严律笑了笑,道:“无妨。微臣很喜欢修庙宇。”
“哦?你还有这嗜好?”太后讶异道。
“我和我家娘子,就是因一座破庙而结缘,后来,她亲自出资修缮庙宇,帮助了好些无家可归之人。所以,微臣明着是出资修缮天宁寺,暗着,其实是思念我家娘子罢了。更何况,我若是以太后娘娘您的名义出资修缮庙宇,不仅能为太后娘娘您增加福德,若是让皇上知道了,还能与您和好如初,到时候,没准皇上一高兴,您又可以去垂帘听政了。”
太后一听,果然高兴地准了,旋即,她想了想,却又道:“你对你那亡妻这般痴心,若是能腾出一两成来,给哀家的乖孙女儿宁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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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了。”
严律一听,赶紧将袖袋中的一只晶莹剔透的明红玛瑙发簪拿了出来,递给太后,道:“这是微臣这两日,在珠宝铺子里寻来的,听那老板说,这红玛瑙成色极好,最是稀有,非常适合年轻姑娘家佩戴。微臣想着,原先我就答应太后娘娘您,要与宁瓷公主多接触来着,这枚发簪,便是我讨好宁瓷公主的,还望太后娘娘,帮微臣转交给她。”
太后一听,顿觉大喜,赶紧对达春道:“快去把宁瓷喊来呀!”
“呃,宁瓷公主又去藏书阁了。”达春尴尬道。
太后愣了愣:“她怎么这段时日,总是跑去藏书阁?等会儿她回来告诉她,若是有什么想看的书,直接取回来便是,无需这般跑来跑去的,让严律在这儿好等。”
达春如实道:“听公主殿下说,她最近迷上了史官写的文字。今朝的,前朝的,她都想拿来瞧瞧。说是想从这些过往岁月里,寻一些做人的道理。”
达春说完后,太后虽是一脸宽心,但反观严律,他心头却是立即狐疑了起来。
昨儿个在这里,他听太后的话外音,寻思着她已命史官把简明华一家被灭门一事颠倒是非黑白,还扣了顶通敌卖国的肮脏帽子。怎么今儿个,便听见宁瓷要去看史官写的文字了?
宁瓷……呵呵!
她简雨烟不是为了让太后高看她一眼,不顾全家近百人的性命,就把金雕飞镖献出去的么?
怎么这会儿,她竟是开始在意史官是如何笔墨她爹的身后名了?
呵呵,真真是虚伪!
……
严律一点儿都不想见到宁瓷,既然红玛瑙发簪送出去了,也算是让太后安心了几分,他也没必要在慈宁宫里等宁瓷回来。
既然得了太后的准许,这会儿,他立即要去做的,便是修缮天宁寺庙宇。
当然,他明面上说,是要以太后的名义。
实际上……
呵呵!
当严律站在天宁寺的大殿里,仰望着金尊大佛时,身后传来天宁寺住持明净大师的声音:“严大人,久等了。”
严律转过身来,看到明净大师的身后,跟着二十来个尚在天宁寺的比丘尼,他恭恭敬敬地对她们行了个礼。
“多谢严大人,这么一大笔修缮庙宇的款子,着实让你破费了。贫尼会将严大人的功德,亲自撰写在祈福花笺中,我们天宁寺上下所有僧人,将长长久久地为你祈福。”
严律笑了笑,问道:“请问大师,这种祈福,可以祈冥福吗?”
“自然是可以的。”
“那就劳烦大师,为我家的娘子,祈冥福吧!”
明净大师愣了愣,方才道:“好的。敢问严大人,你夫人的名讳可否告知一下?”
“简雪烟。”
“好的。”明净大师又道:“那贫尼就在出资修庙宇的善人名册上,记下严大人你的名字好了,这也是功德无量的。”
“不必了。”严律单手背在身后,看着天宁寺大殿正前方,那一株百年银杏,他缓缓地道:“出资修缮天宁寺的名义,也写我家娘子简雪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