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女她拒绝洗白》
1. 第一章
夜色氤氲,平昌坊灯火正明,丝竹声声不绝。
沈念之斜倚在雕花软榻之上,雪肤红唇,一袭碧纱罗裙懒懒垂落,罗袜轻解,玉足赤果,点在柔软的金丝云毯上,风情天成。
她单手撑着脑袋,听着曲子,乌发散落肩头,身旁有两个俊秀貌美的男子伺候,一个男子将盘中的葡萄剥好,细细投喂入她口中,另一个手执细瓷,斟了一杯琥珀色的梨花白,低头奉上。
这时她鸦羽般的睫毛抬起,伸出莹白如玉的手指叫停,眉尖微蹙,唇边笑意敛去:“……她弹错了一个音。”
屋内瞬间静下。
琵琶女脸色一白,手指颤了颤。沈念之挑眉,懒洋洋开口:“这么难听的曲子,一点台面都上不了,滚下去。”说罢丢了一串铜钱在她面前。
那乐姬噗通跪地,磕了一个头,捡起地上的一贯钱惶惶退下。
沈念之歪着头靠回软榻,指尖转着酒盏,语气懒散:“我只喜欢听悦耳的。”
她嘴角微勾,艳色逼人。
而此时,包房门被打开,一名家奴匆匆而来,伏在她耳边,小心禀道:“小姐,白日里那个书生……他现在正在外面候着。”
沈念之挑了挑眉,似乎听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眼里漾起几分玩味的笑,她坐直身来,乌发如墨,垂至腰际,语气却忽地温柔:“叫他进来。”
不多时,一名青年便被带进殿中。
他一袭布衣,身量颀长,眉眼清俊,不卑不亢地站在堂下。虽衣衫褴褛,却气质孤傲。沈念之端详他片刻,眼眸弯起。
她赤着脚,一步一步走下软塌,裙摆拂地,清香隐约。
“长得倒是……确实不错。”她眸光流转,笑意浅淡地走到男子面前,抬起手指,轻轻勾起他的下巴,语气含着戏谑,“你,叫什么?”
她嗓音清软,却每一字都带着锋利的钩。
书生咬着牙,眼底尽是隐忍,不言不语,眼神中透出几分抗拒。
沈念之笑出声来,斜睨一眼:“啧,还挺倔的,不知道你的嘴巴是否也是这般。”
书生听了她的话,立马瞪大双眼惊慌开口道:“你这行径,传出去不怕遭人唾弃?”
沈念之抬起眼,笑意未减,却忽然靠近了一步,贴近他耳边轻声呢喃:
“你觉得我在乎名声?”
她退后半步,望着他脸色一点点涨红。
书生猛然抬头:“在下是良家子弟,不习这等——”
“良家?”沈念之打断他,凤目微挑,“你落魄至此,连束修都凑不齐,若不是我心善,你现在恐怕已经在乐坊后院被人剥干净了。”
旁边两个男子此刻神色皆变,一个冷笑一声:“姑娘眼下不嫌弃他落魄,莫非是厌了我们?”
另一个则嘴角含笑,语气淡淡:“一个书生而已,哪比得上我吹笛一曲?”
沈念之却未理会,只侧身坐回榻上,玉指一挑:“你们吵什么?吵得我头疼。”
声音一落,屋内立时鸦雀无声。
她眼也不抬,一把扯过那仍未动的书生,将人带到自己跟前。男子措不及防,被她拽得跌坐榻上,两人姿势一时颇为暧昧,近得几乎能听见彼此心跳。
男子惊愕,急欲挣脱,一不小心扯住了她披散的长发。
“啊——”
沈念之眼神陡沉,抬手便是一记耳光落在他脸上。
“连人都不会伺候,废物。”
她冷声道:“拖下去,好生‘教教’他规矩。”
男子被带走时仍倔强不屈,一双眼死死盯着她。
沈念之懒得搭理,转头从男子手中接过酒盏,重新倚坐,唇畔扬起讥笑:“今夜,不谈旁人,只饮风月。”
两名伺候她的男子你一杯我一盏,试图取悦,她却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饮了几杯酒后,软榻上的身影渐沉,沉沉睡去。
次日天未亮,平昌坊那座雕栏画栋的小楼外,已是人声鼎沸。
大理寺的人来得突然,捕快们鱼贯而入,推开朱漆大门,带着寒意扑入内室。
“沈念之,快些起身。”
为首捕快虽语气恭谨,面色却冷,显是奉了死命令,不容拖延。
榻上红帐半卷,沈念之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迷离。她坐起身来,罗衫半垂,酒意未散。她没有惊慌,只轻轻理了理鬓发,懒洋洋笑道:“京中好歹也讲个规矩,破门而入,真当我是什么人?”
捕快冷面不语。
沈念之眼神倏地一冷,声音也沉了下来:“你们知道我是谁?”
她缓缓下床,素足踩在地毯上,披上一件薄纱外衫,“我是沈淮景的女儿,晋国公府的嫡出千金。”她一步一步走近,为首捕快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你们如此闯入,是在告诉我,大理寺不将中书令放在眼里?”
捕快脸色微变,咬牙拱手:“属下奉命行事。沈娘子若是无罪,自会清白。”
沈念之冷笑,懒得再说,勾了勾手指,叫人回去禀告,随后翻手披上鸦青色云纹斗篷:“带路。”
大理寺大堂,朱梁高挂,公案森严。
堂外人群聚集,皆在议论纷纷,谁也未曾想到,今日要被带来的,竟是京中权贵圈子里的人人避而不及的沈念之。
她站在公堂之上,只是一抬头,便看见了堂上的那人。
身穿玄衣,腰束玉带,冷眉如剑,目若寒星,正是新任大理寺卿,顾行渊。
“沈念之。”
那人开口,嗓音清沉冷冽,如刀落冰裂,劈头盖脸便是肃杀之气。
沈念之眨了眨眼,唇角勾出笑:“这位大人瞅着面生,可知我父亲是谁?”
顾行渊剑眉一皱,拍下惊堂木对她冷言道:“放肆,你强抢良家男子,还敢如此嚣张。”
她往前走了两步,目光不避不让,“昨日有人说我强抢男子,呵,我倒想听听,强抢个男人,也能成案?”
她说得轻佻,言辞放浪,引得堂下几名衙役都不敢抬头。
堂下立着的,正是昨夜被她掌掴的书生,此刻一改昨日落魄模样,穿了件干净青衫,气度沉静,眉宇间多了几分傲气。
“在下昨日亲历其事。”他开口,语气清晰有力,“沈念之仗势欺人,动用私刑,强迫良人服侍,实乃有违律法。”
顾行渊目光淡淡落在他身上,点了点头:“你可立誓?”
书生拱手:“愿立誓。”
“那你可有人证?”
“……无。”
顾行渊略一颔首,转向堂上女子:“沈念之,你如何辩解?”
沈念之懒洋洋开口:“我为何要辩解?我心情好,看他顺眼,赏他一顿饭吃,若真伺候得我满意,封他个府中书启都不难。这不是他的福气,难道还是灾难?”
堂上堂下皆是一静。
顾行渊面无表情:“沈念之,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沈念之冷笑,步步上前,站到堂心正中,仰头看着那高座之人,随即冲他翻了一个白眼。
顾行渊仍是面无波澜,只淡淡道:“沈念之,你藐视公堂,顶撞本官,依律当责。”
他一挥袖:“来人,将沈念之关押两日,待她学懂规矩,再作审议。”
沈念之嗤笑出声:“你大胆,待我阿爷来了,一定不会给你好果子吃。”话还未说完,两个官差上前抓住她的肩头,沈念之耍开他们,瞪着顾行渊,一字一顿说道:“我自己走。”
阴沉牢房内,沈念之端坐牢中,神情从容。
没过多久,牢门突然被推开。
沈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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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披风踏入,目光冰冷,语气不怒自威,“你一个女孩子家家,怎么总是出入平昌坊那样的地方,还和男子对酒当歌,你阿兄的好你是一点都没学到,尽学他拿不上台面的东西,你这以后京城中还会有什么婆家能愿意要你?不如在家多学学女红。”
沈念之起身,走上前去,拉住沈淮景的胳膊撒娇道:“阿爷,规矩是立给下人的,再说了,阿兄身边那么多美妾作陪,我不过是去找些男子喝喝酒寻个乐子罢了,你将沈忆秋那个小贱蹄子接回来,她倒成你的好女儿了。”
“胡闹!她好歹也是你妹妹,你不许再说这样的话。”沈淮景制止沈念之,不消片刻,父女二人一前一后离开。
而那书生的状纸也已被撤,临出大牢之际,她再次看见那玄衣的身影。顾行渊立在长廊之下,月光将他投出长长的影子,面容冷峻,沈念之驻足,看了他一眼。
“顾大人,”她慢慢走近,薄纱微荡,唇角笑意勾人,却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你记得你今日做的事。”
“我沈念之,记性极好。”
说罢,她转身离去。
顾行渊望着她背影,眼神仍旧冷淡如霜。
沈念之坐在马车内,马车外夏雨初歇,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细微的辘辘声。
沈念之靠着软垫,半阖着眼,指尖轻轻拨弄着掌心的金步摇,那是她昨夜饮酒时不慎解落的,如今被下人捡了回来,已是沾了些尘灰。
对面坐着的沈淮景却神色不悦,拂袖道:“你刚从牢里出来,还有脸笑?”
沈念之睁开眼,笑意依旧:“女儿不笑,阿爷不更恼么?”
“你到底怎么回事?”沈淮景皱眉,语气沉沉,“这事儿传出去,脸面还要不要了?你身为世家贵女,竟在平昌坊强抢男子,成何体统?”
沈念之眨了眨眼睛,面色却无半点惧意:“我没强抢他。”
“那书生自己来的?”沈淮景淡淡问道。
沈念之抬手撩了撩鬓发,慢吞吞道:“确实是他先来的。昨日我带人出街,在小巷口碰到他。他自称寒门子弟,说是从乡下进京赶考多年无门,便想求见阿爷,说不求官职,只盼能有一个谋身之所。”
“我那时还想着这人胆子不小,见了我也不惧,又长得还算好看,眉眼间有几分像李珩,便让他晚上到平昌坊来——”她说着,笑了一声,“谁知他还真就来了。”
沈淮景的脸色更黑了:“你把我当什么了?哪里轮得到你替我招揽门生?”
沈念之不理他,自顾自地将金步摇插回鬓间,抬眸问:“那他怎么又反咬一口,说我强抢良他?是他心思不正,临时反悔了,还是背后有人挑唆?”
沈淮景没有答,只冷冷道:“你管他因为什么。这件事我已经摆平了,他晌午去大理寺撤了诉,拿了笔银子,出京去了。”
沈念之闻言挑了挑眉:“是阿爷出面让他撤的?”
沈淮景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他若不识相,今日就不是轻易放你出来那么简单。”
沈念之斜倚着靠枕,凤眼微眯,似笑非笑:“可惜了,我还没问他叫什么。”
沈淮景皱眉看了她一眼:“你打算问来做什么?留着登门道歉?”
“当然不是。”沈念之轻笑,“我这不是和阿爷说笑呢嘛。”
沈淮景被她一语堵住,片刻后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罢了,这事已了,你也别再惹是生非。”
“后日你带忆秋去英国公府为老夫人贺寿,诸家世族都会去,忠王也会到场。你也大了,是该看一看有没有中意的,早些把亲事定下来,总比你在外头寻些歪门邪道强。”
沈念之懒洋洋地靠着车窗,眼中却透出一丝不屑的笑。
“定亲?那不就是把我打包送人,拿去换一桩朝堂联姻?”
2. 第二章
沈淮景脸色沉了沉:“阿之,婚姻于你,于我,于沈家,皆非儿戏。你天生张扬,我不求你端庄温婉,但你若真嫁错了人,那些话本子里写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在你身上连一月都撑不过去。”
沈念之睁开眼,望着他:“那阿爷的意思是,我该挑个老实的、听话的、能让我作天作地还不反驳的男人?”
沈淮景苦笑一声:“你也知道不可能。”
沈念之轻哼小声嘀咕道:“我想嫁给忠王,您又不愿和圣上提。”
“你说什么?”沈淮景闭目问道。
“没什么。”沈念之也不再说话。
马车在长街上缓缓行驶,檀香袅袅,她望着车帘外流动的街影,眼神却渐渐冷静下来。
晋国公府门前,沈念之刚一脚踏出马车,还未来得及整好裙角,便听见一道熟悉的男音缓缓响起:
“忆秋,你先进去,路滑,慢些。”
她动作一顿,转头看去。
天光将那人的轮廓衬得分明,紫衫束带,腰悬玉佩,眉目温润,正是李珩,忠王。
而他身侧站着的女子,素衣娉婷,眉眼温柔,看着让人十分怜爱,正是沈忆秋。
沈念之手指缓缓收紧,指节微白。
她分明记得,自己才是李珩从小的青梅竹马,虽然圣上没有指婚,但她也自认为之后自己的夫婿只会是他。可李珩对她,却从来没有半分温情。
反倒是那个从乡下接回来的庶妹,沈忆秋,只不过姿色清秀,性子柔顺,便得他怜惜至此。
“忆秋,你脸色不好,路上可受是受了暑气?你让小厨房熬点绿豆,睡前喝些,也能解乏解暑,改日我再来。”
李珩低声叮嘱,语气温和得仿佛要滴出水来。沈念之在原地站了一瞬,嘴角慢慢扬起一抹笑,却笑得凉意逼人。
她走上前,故意穿过两人之间,姿态张扬地挑眉,凤眼一扫。
“哟,这不是忠王么?怎么,今儿亲自护送忆秋妹妹回府,可真是情深义重。”
李珩眉心微蹙,语气不冷不热:“沈娘子也是方才归来?”
“我刚从大理寺出来。”沈念之转头看向二人,语气懒散,“多谢殿下如此关心。”
李珩目光一敛,淡声道:“你既无事,便早些歇息,别再招惹是非。”
这话就像一巴掌甩在她脸上。
沈念之眸中浮起一抹讥诮:“招惹是非?”
李珩脸色微沉,尚未作声,沈忆秋已柔声劝道:“姐姐今日受了苦,忠王殿下别责她了。”
李珩转头,声音骤然缓和:“你别多想,我不是责她。”沈念之看着这一幕,只觉胸口像被灌了冰水。
她再也压不住心头怒意,一甩袖子转身进门,步伐凌厉。
夜色渐深,晋国公府后院月色清明。
沈忆秋回去后,刚换下出门所穿的衣裙,方在屋内坐下,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沈念之倚门而入,未通传,直接走进她的屋子。
“你倒是好福气。”她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冷意,“才回府多久,就能得殿下亲自护送。”
沈忆秋一怔,忙起身福身:“多谢姐姐关心,殿下只是看我身子不适,才……”
“你身子不适,他便怜惜你?”沈念之一步步逼近,语气陡冷,“那我上回在马场摔下马背,养了半个月,他可有探过我一眼?”
沈忆秋一时语塞。
沈念之冷笑一声,眼神像锋利的刀子:“你长了张白莲花似的脸,就觉得人人都该围着你转,是吗?”
她忽地伸手,将沈忆秋桌上的香囊一把扫落。
“你还真把自己当正经贵女了?别忘了,你那下贱的娘死得早,是我阿爷怜悯你才把你接回来。你不过是个外室狐狸精所出的私生子,装什么清高?”
“姐姐……”沈忆秋声音低低,眼中泛起水光,却强忍着没落泪。
沈念之越发不耐:“别在我面前摆这副可怜模样,我看着便烦。”
“今日在门前那一幕,我记下了。”她眯起眼,咬字清晰,“你最好小心些,别总往忠王殿下身边贴。”
说完,她转身便走,留下一屋寒气。
而沈忆秋,仍站在原地,低头不语,指尖却在绢帕上悄然收紧,眼中泛起泪水。
两日后,晋国公府内院,云水阁中。
沈念之坐在妆台前,她手执玉梳,将三千青丝盘起,嘱咐婢女在鬓边插上那支硕大的南珠簪,这是她娘亲嫁入沈家的陪嫁,只此一支,贵重得不可一世。
霜杏小心替她披上披帛,赞叹道:“小姐今日这身打扮,怕是连公主来了都要失了颜色。”
沈念之挑眉望向铜镜中那张美得肆无忌惮的脸。
“大胆,公主殿下也是你能议论的,当然,我的美貌又是谁可以比的呢。”她语气淡淡,却透着不容置喙的自信。
她一袭火色长裙,裙摆宽大,层叠绣满暗祥云,浓烈张扬。玉足穿红履,腰束流苏软玉,一举一动皆是风情。
可她的眼神,却不若装扮那般热烈。镜中女子眼角微挑,眉锋似削,目光沉沉落在自己唇角那一点胭脂上。
“他见惯了温婉无害的样子。”她忽而轻笑,“那我今日,偏偏让他看看,什么叫做明艳不可方物。”
霜杏迟疑:“小姐说的……可是忠王?”
沈念之神情不变,只将一只玉钩耳环戴好,低声道:“还能有谁?”
她并不是不懂,忠王李珩,从未真心看她一眼。她也知道,他对沈忆秋的几次照拂,并非无意。
可她偏不服。京中最美的女子,不就是她沈念之吗?除了公主之外,身份最贵、相貌最绝、才情冠群芳,哪里是一个乡下庶女比的了的。
“今日我若不夺得他的目光,”沈念之凤眸轻挑,“便夺他心口那点白月光的清誉。”
霜杏一震,低声:“小姐,您是认真的吗?”
“你以为我今日梳妆两个时辰,是为了去听个老太婆过寿?”
沈念之起身,裙摆曳地,似一团火漫过屋中。
她回身吩咐:“让马车备上我那辆描金云吉祥车,外面记得多挂两串银铃,我今日不打算低调。”
晋国公府的马车停在英国公府门前,沈念之与沈忆秋并肩而坐,同行前来赴宴。
今日是英国公府老夫人的寿宴,京中世家女眷皆到场,艳丽锦衣如云,珠翠生辉。
沈忆秋着一袭素雅杏黄裙衫,容色清淡,与周围华丽艳丽的贵女格格不入。
很快,便有几名女眷低声议论起来。
“那便是沈家的庶出妹妹吧,听说是在乡下长大的,怎好意思也来赴宴?”
“啧,京中世家重规矩,她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怕是还没认全筷子的排位顺序吧?”
沈念之坐在不远处,听着这些话,眸中露出几分讥讽。
她本想着坐看沈忆秋被人笑话,却忽见人群微动,忠王李珩一身锦袍踏入庭前,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而李珩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人群中,有些局促的沈忆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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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神色立刻一柔,几步上前,言语和煦:“忆秋,你怎么站在这里?外头风大。”
沈忆秋还未答话,沈念之已经快步走过去,盈盈一笑:“忠王殿下真是说笑了,这还没入秋,哪儿来的风呢,妹妹自小乡间长大,身体可比我们这些京城女子要好的多。”
她声音娇柔,眼波流转,刻意靠近他一步。却不料李珩神色一敛,语气淡淡:“沈娘子请自重。”
沈念之愣了愣,脸色微微一白。
下一刻,李珩已经绕过她,走至沈忆秋面前,低声道:“我已为你留了位置,我们一道进去。”
说罢,他亲自为沈忆秋拂了拂肩头的碎花瓣,动作温柔得不像是位皇子,倒像极了庶民间的温情郎君。
沈念之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眼神慢慢冷下来。这时尚书府千金徐诺儿上前,一脸嫌弃地看着沈忆秋离开的方向,挽住沈念之的胳膊不悦说道:“你家这个庶女,真是好福气,狐媚劲儿也是跟她那不入流的娘身上学来的吧。”
“我最见不得她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跟路边摇尾乞怜的狗有什么区别,上不了台面。”沈念之说完,便和徐诺儿一同入宴落座。
宴席渐入正酣,宾客满堂,众人轮流献礼给英国公老夫人,她被圣上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在京城中威望颇重。
沈念之听着祝寿词只觉得无聊,端着酒杯小酌,这时她看见顾行渊如霜雪落入温酒席中,引得周遭纷纷退避。
徐诺儿顺着沈念之看的方向寻去,便看见顾行渊,她贴近沈念之说道:“你可认识他?”
“这不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卿吗?他怎么来了?什么来头?”沈念之漫不经心问道。
“我阿爷还想给我跟他说媒,看着就恐怖,我阿爷说他出身将门,外祖父是乌勒族的大都护,父亲顾骁是以前刑部的,亦是当今皇帝的结义兄弟。然而,他却命途多舛——顾行渊幼年丧母,顾骁为此一夜白头,顾行渊八岁时,顾骁抑郁而终,顾家仅余他一脉单传。”
“顾行渊自幼寄养于长公主府,长公主对他疼爱有加,抚养他长大。然而,顾行渊性子冷漠,年少便独立坚韧,十五岁离京,孤身前往瀚州投奔外祖父,杀伐果断,当上了赤羽军副帅,圣上前些日子命他回京暂任大理寺卿。”
徐诺儿语闭,沈念之收回目光,冷哼一声:“怪不得他不把我阿爷放在眼里,不过,这样战场上厮杀的人,定是不会疼人的,还好你婉拒了你阿爷,不然成日看见这样一块木头桩子,真是无趣。”
“可说呢,模样虽然俊俏,但是不会疼人,日后成亲,面对一个冷冰冰的人,我可吃不消。”
这时司礼太监唱名,打断了二人的耳语:“晋国公府沈娘子献礼。”
沈念之微一颔首,抬手示意。
丫鬟双手托起一只雕金嵌玉的长盒,内置五彩宝石串珠所成的福寿连环屏风,小巧别致,工艺繁复,一看便是极贵重的御制匠品。
厅中众人皆露出赞叹之色。
老夫人抬眼看了看,面露笑意:“你这孩子,出手总是这般大方,太破费了。”语气虽亲切,却是客套。
沈念之盈盈一笑:“老夫人福寿无疆,念之不过略尽心意,不值一提。”
她退下后,身旁霜杏轻声提醒:“老太君近来信佛,屏风虽贵,却未必合她心意。”
沈念之眼底一敛,唇角笑未散,语气却冷:“信佛的人,若不爱珠玉香火,寺庙也就不用开了。”
正思量间,忽听那唱礼的太监再次高声道:“晋国公府沈二娘子献礼。”
3. 第三章
沈忆秋盈盈出列,低声致意。她身后婢女抱着一方锦布包裹的木盒,轻轻揭开,露出其中一方素色团扇。
扇面以细笔工笔画了寿桃仙鹿,墨色清润,桃红点缀,气韵温雅。扇柄处雕刻着“鹤龄延年”四字,却是她亲笔所书。
众人一见,纷纷低语。沈念之在席间眸色一凛,心里暗骂一句:“惯是个会装模作样的,这样小家子气,显得我府上穷酸。”
老夫人接过那团扇,细细端详半晌,目中果然露出几分欢喜之意:“这画是你自己画的?”
沈忆秋低头应声:“是,忆秋从前在乡下,时常临帖习画,技拙惹笑了。”
老夫人却连连点头:“这笔致清润,有意趣,最难得是心意真。你虽是庶出,却极有教养,倒叫我喜欢得紧。”
她说着,竟亲自命人:“将我那只南海白玉镯取来,这是从前先帝御赐,我原不打算送人,今儿心情好,就送你个喜头。”
下人端出一只漆盒,里面躺着一只莹润如雪的玉镯,色泽温润,一眼便知非凡品。
厅中一片哗然,连那几位世家女儿都露出艳羡之色。
沈忆秋连连推辞:“老夫人,这太贵重了,忆秋不敢收……”
“你且收着。”老夫人笑道,“你身世我都知。如今能得你这般贴心孩子,也是沈相的福气。”
沈忆秋被婢女搀上堂前,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而沈念之坐在角落,指尖紧紧捏住手中的香囊,目光幽冷。
她花重金寻的珍宝屏风,不过换来几句虚辞寒暄;沈忆秋随手画的一柄扇子,却得了老夫人赏赐玉镯、亲口称赞,自己竟成了那“乡下来的庶女”的陪衬。
沈念之唇角扬起一丝冷笑,目光缓缓落向席间斟酒的婢女,沉声道:“叫霜杏过来。”
沈念之坐在角落,面色冷淡。
婢女霜杏贴近,低声问道:“小姐,您打算怎么做?”
沈念之眸光微动,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看向顾行渊坐的方向,计上心头。
“我既来赴宴,总不能空手而归。”
她将一只小巧的锦囊递给霜杏:“将这包药,悄悄放进沈忆秋的酒盏。分寸要掌握好,别真出事。我要她出丑,却不能死。”说完这话的时候,沈念之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顾行渊,嘴角一挑:“要怪就怪你得罪了我。”
霜杏接过:“小姐放心。”
沈念之趁着热闹,暂时离席,殊不知暗中一直有一双眼睛盯着她。
沈念之在书房内写完一个纸条,走出来后交给一个小厮,说是自己阿爷的亲笔信。
李珩一直暗中盯防,察觉她的动作后,便偷偷拦住斟酒的婢子头,将两个酒壶调悄悄调换。
于是,等沈念之再次会来,当那壶酒被婢女悄无声息地换入她自己的席间,她这人喝酒一向喜欢豪饮,几杯下肚后,沈念之只觉酒味苦涩,入喉后全身一震,唇色微红,体内燥热翻涌,像是有火在骨血中蔓延。
她惊觉不对,匆忙站起身,掩住唇角,踉跄往后厅去。
身后宴席仍热闹无比,无人察觉她的异状,李珩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在自己小厮的耳边低语几句:“去,你去给右相的千金引个路。”说罢,若无其事的看向沈忆秋的方向。
沈念之她穿过回廊,眼前已经开始模糊,头昏脑胀,呼吸急促,这时李珩的小厮恰到好处出现,走上前一把扶住沈念之:“沈娘子可是醉酒了,我带你去醒酒。”
沈念之也没多想,被小厮搀扶着,刚好抵达湖边,彼此湖心亭中已经站了一个人,小厮开口道:“沈娘子,我家主子还等我回去,我就不跟您往前走了,前面是个可以吹风醒酒的好去处。”
这时沈念之的脑子已经不能运转,她的脚步踉跄,缓缓往湖心亭而去。
衣襟被她自己扯松,唇色艳若玫瑰,目光迷离,呼吸紊乱。
而这亭子,正是她早前精心设下的“圈套”。她以沈淮景的口吻,写信约顾行渊来此相见,原本打算让沈忆秋在此“失节”,却未曾想——
入瓮之人,竟是自己。
脚步声渐近。
一道熟悉的身影转过身来。
玄衣,束带,冷目。
顾行渊站定,一眼便看出她不对劲,眉头紧蹙:“沈念之?你怎么在这——”
话未说完,沈念之已不顾一切地扑向他,口中低语呢喃:“好热……救我……”
她的指尖扯住他的衣襟,整个人软软地贴了上来,外衣滑落,香肩半露。
顾行渊骤然变脸,伸手想要推开她,却又猛然想到,若有人此刻看见他们……他怕是也洗不清了。
不远处,忽有脚步声逼近。
沈忆秋的声音淡淡传来:“忠王殿下,你说要带我们看一出好戏,不知是否……”
顾行渊眼神骤冷,低声咬牙:“沈念之,你这个疯子……”沈念之却听不见他说什么,只是扯着他的衣领,鼻腔中呼出的气吐在顾行渊的胸口。
看着远处的人群朝这边而来,顾行渊顾不得那么多,下一刻,他猛地拉起她,跃入湖中!
冰冷的湖水扑面而来,四周瞬时沉寂。
亭中空空如也。
等李珩带人赶到时,只见一池水波荡漾,空无一人。
水下,沈念之意识渐渐恢复,却发现自己根本不会水,拼命挣扎,呼吸越发艰难。忽地,一只大掌探来,将她揽入怀中。
黑暗中,一道气息贴近,唇角覆来。
顾行渊咬牙,将自己的气息渡入她口中。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在湖底亲吻这个恶心的女人。沈念之在他渡气中渐渐冷静下来,胡乱挣扎的手脚也停了。
李珩带着沈忆秋等人在这里没看到任何人,只是淡定说道:“是我忘了,我为老夫人准备的惊喜是在另一个地方。”随后便带着他们离开。
等人彻底离开后,顾行渊带着沈念之透出水面,两人从湖的另一侧上岸时,沈念之已昏迷不醒。
这时顾行渊的随从也寻了过来,顾行渊沉默片刻,吩咐他:“去找她的婢女,悄悄从后门送她回府。今日之事,不许泄露半字。”
随从领命而去。
顾行渊望着怀中湿透的沈念之,眉头紧锁:“不知道你是真的蠢还是假装很蠢。”
晋国公府。
沈念之醒来前,房中是一片昏暗。
她的额头泛着一层细密汗珠,脸颊绯红,唇色却淡得几乎无血色。
整个人沉沉陷在锦被之下,娇艳如花,却像在烈日下被风吹得焦灼不堪的花瓣,脆弱、灼热,摇摇欲坠。
霜杏守在床边,小心地为她拭着汗,嘴里低念着:“小姐快醒吧,可千万别再烧了……”
可沈念之没有醒,她正在做一个梦。一个极长、极真切的梦。
她梦见自己不再是晋国公府的高门嫡女,而是一个古早言情话本子里的人物。
话本子名唤《庶女成凤》,她是书中那个最让人厌弃的恶毒女二——沈念之。
书中作者所写的沈念之,京城第一美人,风华绝代,才华出众,但所有的才华却都被她用在了“为难女主”这件事上,与之矛盾的是话本子里的她还很蠢笨。
她爱慕忠王李珩,又对太傅之孙宋临渊心动,却不顾两人心有所属,死缠烂打,非要得到才罢休。
她仗着父亲沈淮景位高权重,求皇帝赐婚,硬生生要和忠王李珩成亲,婚礼那日,她与沈忆秋同一天入王府,新娘两位,新郎只到一位的门前。
他选了沈忆秋,对沈念之来说是奇耻大辱,她从未被人这般对待过。
她一怒之下屡次搞事,数次陷害沈忆秋,而沈忆秋却次次被人救下。
女主角沈忆秋,父亲外室之女,乡下长大,身份卑微,却是作者笔下的“天命女主”。温柔、隐忍、无害,人人怜惜。
李珩爱她、宋临渊护她、百姓敬她,甚至连她沈念之曾经调戏过的那些“戏中人”也最终倾心于沈忆秋。
而她沈念之——不过是推动剧情的工具人,是作者用来衬托“女主如何楚楚可怜、男人如何忠贞不二”的反面教材。
结局,在他登基当日,她被李珩一剑穿喉,暴尸荒野。
——
沈念之猛地睁眼,喘着粗气。月光从窗棂间照入室内,静谧得仿佛一切都是幻觉。
“小姐!”霜杏惊喜地扑上前,“您终于醒了!”
她没听见,她脑中仍在回响着那场梦的画面,一字一句,清晰得像有人刻在她骨头里:
“你只配做她的陪衬。”
“沈念之你这般恶毒,死不足惜!”
“看看你如今,容貌尽毁,病入膏肓,在这高墙之中,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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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津,值得吗?”最后这句话,沈念之没有看清是何人所说,只记得一个被光影拉的很长的影子,临走前在地上放下一瓶药膏,替她关上了门。
她怔怔看着房梁,片刻后攥紧了被角,喃喃道:
“我不过是个被写死的角色……”
“一个连结局都注定的人……”
“一个满身才华满腹经纶却……蠢的人?”
霜杏不明所以,一脸困惑的看着沈念之,顿了顿开口道:“小姐你在说什么?”
沈念之摇摇头,她总得证实这一切才行,岂能叫一个梦左右,可仔细一想,她与那李珩,虽是人人口中所说的青梅竹马,不过也只是在幼年时一同跟着一个老师学习过一些时日,李珩……在她记忆中,除了一张俊俏的脸,实在没有吸引她的地方,可她为何执着爱着李珩。
想着想着,沈念之再次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沈念之坐在妆台前,神色空茫。
霜杏为她梳头:“小姐,您今日要出门吗?”
她抿了抿唇,忽然轻声道:“叫人备车,我要去街上走走,带上……沈忆秋。”
“……啊?”
沈念之今日穿得极简单,掩去她往日张扬的红衣华服,只披了件橘色小衫。沈忆秋不知道这个嫡姐要做什么,这是她第一次约她出门,之前被害多次经历,让沈忆秋不敢走的离沈念之太近。
沈念之回头看着沈忆秋唯唯诺诺那股劲儿,不禁翻了个白眼,有些不悦道:“你是怕我吃了你吗?还是说你身子骨没好,走不快,要不我叫人抬着你?”
此话一出,沈忆秋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快步跟上,沈念之扶着栏杆,站在一座临水的拱桥之上,风吹过,衣摆微扬。沈忆秋站在她身边,神色温顺:“姐姐突然想出来走走,可是身子好些了?”
沈念之没有回答,只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幽深冷淡。
下一瞬——
她忽然伸手,“不小心”推了沈忆秋一把!
“啊!”
沈忆秋身子向桥外一歪,眼看就要落水。
却在那一刹那,一道黑影从桥下船只跃出,长袍猎猎,如鹰击长空,一把将沈忆秋稳稳接住。
是个路过的侠客。
沈念之僵在原地,呼吸微乱,她不信邪。
沈忆秋还没从惊恐中缓过来,沈念之一把拉起沈忆秋的胳膊,“走吧,”她淡淡道,“咱们换条街。”
这一回,她等在街口,看准有马车即将疾驰而过。
她故意走慢半步,看着马车将来。
她猛地一推。
“小心!”
却见那匹马忽然嘶鸣惊窜,一道人影从人群外疾冲而入,一把将沈忆秋横抱而起,避开马车,稳稳落地。
沈念之睁大双眼。那人正是李珩。暗自骂下一句:“女主可真难杀啊!”
他抱着沈忆秋,声音微沉:“怎么总是出事?你有没有受伤?”
沈忆秋摇头,柔声:“谢忠王殿下相救。”李珩低头轻声责备:“以后别离沈念之太近。”说完便冲到沈念之面前骂她一句:“毒妇!”
沈念之站在原地,此时她看着李珩对她恶言相向,竟然没有之前的难过和不甘了,她看着李珩,忽然笑出声来,李珩一脸疑惑。
“你这个毒妇,我眼看着你推了忆秋,你还不跟她道歉,你这般蛇蝎心肠,会遭报应的。”说着便抱起沈忆秋准备离开。
她终于明白了,她就是一个会被抛弃、被算计、被写死的反派。
沈念之对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开口大声道:“那我真是对不起,我错了,我真不该惹你们俩这对‘天命人’。”
李珩不知道沈念之在发什么疯,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沈念之看着二人离去,面无表情,整理了一下仪容,便朝着平昌坊走去,来到了以往她最常来的酒楼。
酒馆陈妈妈见是沈念之,立即上前阿谀,又往她身后瞅了瞅,献媚道:“沈娘子,今日没带家仆出来啊。”
沈念之随手丢一袋钱给她,“今日不要叫任何男伎,我就想找个地儿喝会儿酒。”
陈妈妈立马叫小二拿走,领着沈念之坐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陈妈妈刚离去,她忽然低低笑了一声。
“……好啊。”她喃喃,“既然是话本子,那我知道剧情,不就是狐狸进了鸡窝吗?”
4. 第四章
夜色沉沉,平昌坊却灯火正明,花楼外红灯高悬、丝竹悠扬,风自雕窗缝隙吹入,带着几分酒香和脂粉气,掩映不住风月场里的热闹。
沈念之斜倚在花楼之中,手中持杯,眼角微挑。
她今日心绪烦闷,便点了一壶最烈的烧刀子,随即又唤来旁边坐着的陆云深和两个京中世家子弟作陪,借着划拳笑谈解闷。
“输的罚三杯,少一杯,便替沈娘子唱支曲儿!”陆云深说道。
“沈娘子划拳可不能太狠啊!”
她倚着椅子一笑,眼波横斜:“我这人向来温柔,怎么会让各位难堪?”
众人哄笑。
她虽声名放浪跋扈,在这等场子却混得极好,有人敬她美貌,有人服她爽气,更有人暗里欣赏她那点肆意不羁,陪得好了,也能讨点好处。
可她自己知道,她是没心情的,只不过是吵闹些,好让那脑子里余温未散的梦远一点、淡一点。
就在沈念之在酒桌上大杀四方时,一道身影踏入风尘之外。
他身着月华色圆领袍,衣料素而不凡,细看便见暗金织成的宝相花隐于绢上,衣袖纹边精巧,举止温雅如玉。
他立在楼梯之下略一顿足,仿佛在权衡要不要进这花楼半步,旋即还是抬足踏入。
落座于二楼西南角处,身侧只跟了一个童子随从,连酒水都未点,只点了一壶白茶。
他并未出声,也未与谁言语,只静静坐着,将眸光落在楼下的热闹中,那目光不带审视,不带轻蔑,却如山中远雪,清冷自持。
沈念之恰好抬眼,便见他正低头抿杯。
眉目如画,清润温润,不似公子,倒似寺中月下玉佛,映着灯火也不染凡尘一分。
她目光微凝。这是她第二次见苍晏,上一次是阿爷过寿,苍晏来送贺礼,她忙着刁难沈忆秋,只是扫了他一眼,没放心上,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
沈念之想起梦中那个话本里,她也读到过他的名字。
“那是沈忆秋初入京城,受辱于市巷之中,是他自人群中走出,手执折扇,为她解围,唤来车马护她而归。”
“她心底第一次悸动,便为那一身月色衣衫、眉眼含霜的世子。”
真是肉麻,这便是沈忆秋对苍晏动心的那段,沈念之想起就不自觉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苍晏出身书香世族,母亲乃当朝长公主,家教极严,自幼聪慧过人,通经史、晓礼乐。十六岁登科取士,十七入翰林,十九便掌文衡,风采卓然,素有“天下士族之冠”之誉,风骨清贵,少有其匹。
而今日,他为何来此?
沈念之微抬眸光,忽见他目光落在不远处,那是一只通体翠蓝的琉璃酒壶。
那酒壶玲珑剔透,光色在烛火下闪出流霞般的光晕,壶身似含一捧春水,温润极了。
陈妈妈这时正笑盈盈向众人介绍:“这是西疆进贡的琉璃器,只此一只。咱今日花楼为添雅兴,便以此壶作灯谜礼赏,姑娘公子们若猜中诗谜,便可将此壶带回。”
楼中哗然一片,众人纷纷摩拳擦掌。
有人跃跃欲试:“我来猜!开头一句便是‘春水初生’,这不是写的西湖波色么?”
“胡扯,明明是‘春风又绿江南岸’……”
酒意上头,众人争得面红耳赤,唯沈念之仍斜靠软榻,未动分毫。
陆云深在侧轻声问:“沈娘子不猜一个?那琉璃壶倒是极好看。”
沈念之垂眸轻笑:“我家什么没有?还缺一个壶?”话虽如此,她却又慢悠悠转头,抬眸再看那人。
却见苍晏正低头看着那琉璃壶,指尖在壶口微摩,似在回忆、又似怅然。
他果真对这东西有兴趣。
沈念之忽然唇角一勾。
沈忆秋的白月光?
那可真是太巧了。
若真是话本,她沈念之不过一个推动剧情的工具人,如今既知剧本,她倒要看看这位“白月光”是否真金不坏,书中说他此生未娶,也不曾亲近女色,最后位居宰相。
于是,她起身缓缓而立,唇角勾着一丝淡笑道:“既然陈妈妈设了谜,我怎好扫兴?”她懒散地理了理衣摆,“只不过,若我猜中了,可不能只给我一个壶。”
陈妈妈忙笑:“沈娘子想要什么,自是都依着。”
沈念之唇角笑意更深,步步而行,眼中神色却已冷静如冰。
“那就请陈妈妈开谜。”
陈妈妈微微一笑,缓缓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终日不见雨,偏是水上悬。”
众人一愣,纷纷低声思索。
有人低声道:“‘终日不见雨’,说明不是水中的东西……‘偏是水上悬’,却又似乎与水相关。”
“莫非是浮萍?”
“不对,浮萍终日见水,哪能算‘不见雨’?”
陆云深托腮思索片刻,摇了摇折扇,悠然道:“‘大漠孤烟’之意,乃是西疆景象。‘长河落日’,亦是日月交替,若解物象,应是云。”
众人一愣,纷纷点头。
“不错,天上的云终日不落雨,确实是水上悬浮之物。”
正当众人纷纷称赞时,沈念之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陆公子虽解得妙,却未入真正之意。”
陆云深挑眉:“哦?那沈娘子如何解?”
沈念之抬起酒杯,轻轻晃了晃,目光落在杯中的酒液上,笑意微深:“这谜底不是云,而是月亮。”
众人一惊,纷纷望向她。
沈念之继续道:“月悬夜空,孤寂如漠,‘不见雨’是因月亮并非实物,而‘水上悬’,是因明月照影,总倒映在水面。”
她抬起手,纤细的手指点了点酒杯中的倒影,微微一笑:“这谜底,不是月亮,又是什么?”
陈妈妈闻言,哈哈大笑:“沈娘子解得妙,第一题,沈娘子胜!”
陆云深一怔,随即大笑出声,盯着沈念之的眼神里透着几分别样的意味。
彼时二楼,苍晏放下茶盏,双手抱胸靠在栏杆上看着台下,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陈妈妈见沈念之答得干脆利落,眼里闪过一丝兴味,随即出第二题:
“生在山中不见山,一到世间便作伴。最喜人间风流事,来秋去换新颜。”
众人听罢,皆是皱眉思索。
“生在山中不见山?”
“既然是‘不见山’,那多半不是树木之类的东西。”
沈念之却毫不犹豫地笑道:“这谜底,乃是纸。”
“哦?”陆云深来了兴趣,“为何?”
沈念之端起酒杯,随手撕下一角酒单,缓缓道:“纸生于竹木,原在山间,却从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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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真正的山;而一经造作,便入世随人,成书成画,‘作伴’二字,正是纸随人行的妙意。”
她指尖捻着那角薄薄的纸片,微微一笑:“至于‘风流事’,古来多少诗文、情书、信笺,皆因纸而流传于世,千百年不曾断绝。至于‘来秋去换新颜’,纸可书可画,随时更新,此意更是浅显。”
陈妈妈大笑,拍手道:“沈娘子果然才思敏捷!第二题,仍是姑娘胜!”
周围众人皆是惊叹不已,有人小声议论:“此女才思如此,竟比许多男子还要敏锐。”
陆云深盯着沈念之的目光愈发灼热,嘴角噙笑:“美人不止艳色无双,连才情也这般迷人。”
沈念之拿起桌上的筷子,打在了陆云深的头上。
“休要拿我打趣儿。”陆云深被打了一下,捏着酒杯的手却微微一紧。
陈妈妈抬眸,郑重道:“最后一题,谁能解出,琉璃酒壶便归谁所有。”
她缓缓开口:“小小一片白,飞来轻似絮,落在水上消,落在人上化。”
这谜面一出,众人纷纷低头沉思。
陆云深目光一闪,嘴角一勾:“是雪。”
众人恍然,陈妈妈刚要开口宣布答案。
这时一个声音从二楼传来,“不对。”
陆云深挑眉,抬头向上望去,只见说话的人正是苍晏,“没想到苍大人也有这等兴致。”
“陆公子说笑了,我只是觉得那琉璃酒壶甚是美。”苍晏睫毛合了一下,接着说道:“陈妈妈这诗谜底,可是盐?”
“盐?”众人皆惊。
不等陈妈妈回答,沈念之含笑解释:“雪落水,未必即化,而盐落水,必然消融;雪若落人,尚可堆积,而盐若落于汗水之上,则立刻消失。”
陈妈妈哈哈大笑:“妙哉!妙哉!沈娘子和这位大人果然见解独到,这琉璃酒壶……”陈妈妈看向苍晏,沈念之也未作答,她也看向苍晏的方向。
苍晏没有开口,而是转身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轻飘飘留下一句:“君子不夺人所好。”
陈妈妈亲手将那只西疆琉璃酒壶交到沈念之手中,笑得眼睛弯成了一道缝:“沈娘子真是才情过人,连苍世子都点头称妙,您这是‘文武双全’、美色才名并进啊。”
沈念之接过酒壶,眼尾扫了一眼陈妈妈,笑意却淡了些。
她捧着那酒壶端详半晌,掌中传来一丝冰凉清润的触感,剔透非凡,确实是世间难得的好物。
可她忽然觉得,无趣得很。
她朝一旁瞅了一眼,随手招了个在一旁伺候的小厮过来,将琉璃酒壶递给他,低声道:“刚才走的那位公子,月白圆领袍,身边带个童子的那位,追上他,把这个送给他。”
小厮怔住,沈念之睨他一眼:“带句话:‘君子不夺人所好。’”
“是,是。”小厮赶紧捧着酒壶去了。
平昌坊外,苍晏步履不疾,夜风吹起他鬓角发丝,茶香未散,清冷如旧,忽听身后脚步急促,有人唤道:“这位公子请留步——”
他转身,看见一个小厮气喘吁吁,捧着一只熟悉的琉璃酒壶。
“这是沈娘子托我送来的。”小厮递上酒壶,“她说……‘君子不夺人所好’。”
苍晏微怔,接过酒壶,指尖略一摩挲。
半晌,他垂眸一笑。
5. 第五章
翌日清晨,天光方亮,晋国公府内静谧如常。
沈念之却已起得极早,披着一件橘色薄衫,立在书房窗前,捧着一本泛黄的《晋书列传》,眼神却落在空白页角,一动不动。
霜杏站在一旁,忍不住轻声唤道:“小姐?您今日一早便来看书,可是又睡不好?”
沈念之“嗯”了一声,随手阖上书卷,在案前踱了几步,忽然停下。
“我问你,”她语气若有所思,“阿爷的中书省里,可有一个姓苍的官员?”
霜杏怔了怔:“您说的是……长公主府那个世子,他确实在右相门下任中书侍郎。”
沈念之唇角缓缓勾起,眼中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折扇轻摇,“哦,原来他已经是侍郎了啊,倒是升得快。”
申时将尽,天色昏黄,秋蝉鸣个不停。
沈淮景归府,尚未更衣,便被沈念之堵在偏厅。
“阿爷。”她笑盈盈地唤了一声。
“别笑,”沈淮景放下朝靴,皱眉瞪她,“每次你笑成这样,就没什么好事。”
沈念之毫不在意地挽着他的手臂,俯身亲昵地靠着他,“我这不是思来想去,终于想起读点书,长点进益了?”
沈淮景一愣:“……你?要读书还需要人教?”
“嗯,学无止境嘛。”她点头,眼神无比真挚,“听说您门下有个得意门生,姓苍名晏,才华横溢、风度翩翩,还是长公主之子,文坛贵胄,堪称翘楚。我便想着,若能请他来府上教我,也好不辜负阿爷一番教养之心。”
沈淮景眉头紧蹙:“你怎么想到他的?”
沈念之笑得无辜:“昨夜偶然听人提起,起了好奇心而已。”
“胡闹。”沈淮景一拍桌,“苍晏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不仅仅是中书侍郎,他身份高贵,你要读书,让夫子教你便是,为何非要他?回头又再得罪人家,我可不去长公主那边给你说好话。”
“阿爷——您这说的什么话嘛,什么叫又,我哪里得罪过人。”沈念之低下头,眉眼微垂,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委屈。
“你?这京城中你就数数你没得罪过谁吧,经常下了朝就有某个公子的爹来我面前告你状,但又碍于我的面子,话说的委婉些。”沈淮景没好气的说,想起这事儿就颇有些头疼,但就这一个女儿,还能有什么办法。
“阿爷,若是阿娘还在……我不过想听听真正的经史大义,不想再读那些教女子循规蹈矩、三从四德的东西。再说,我若真有别的心思,还能等到今天才说?”
沈淮景被她噎住,望着女儿明艳得耀眼的一双眼,想起她幼年丧母,总是一个人待着,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你发誓,不得对他动歪心思,也不能招惹人家,更不能失了礼。”
“发誓。”沈念之立刻举手,郑重其事地道,“我若心生妄念,甘愿日后被阿爷打断腿。”
“你啊……”沈淮景无奈摇头,“我明日下了朝,亲自去请他,若他肯来,你就安安分分听课。”
“谢谢阿爷,阿之知道阿爷最疼我了。”
翌日,辰时未过。
天光尚未正明,沈念之便早早起身,穿了件素缎描花的衣裳,发间只插一支青玉簪,未施粉黛,气色比往日安静许多。
偏厅之中,她端坐在软榻之上,指尖拈着茶盏,眸光不经意地掠过窗外,始终未见人来。
霜杏又给她换了一盏新茶道:“小姐在等苍大人吗?”
“是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沈念之颇有些无趣地回道。
“小姐,苍大人也得下朝才来,现在时候尚早。”
过了晌午,沈念之靠在案几旁都要昏昏欲睡时,门帘被掀起,苍晏步入。
他身着青灰色圆领袍,腰束素带,发冠玉簪,未带随从,手中执着几本薄薄的卷册,神色清朗,不染尘埃。
“苍大人。”沈念之盈盈一礼,笑容温婉。
苍晏还礼,语气平和:“听沈相言,沈娘子欲读书,在下便备了几册女训、女德,若小姐不嫌……”
话未说完,沈念之已毫不留情地将那些书推到一旁,取出一卷厚重的《左传》,啪地一声拍在案几之上。
“我想听这个。”
苍晏略微皱眉:“此书多涉政典、兵法,不合女教。”
“我不是学做贤妇,你在京中想必对我的德行也略有耳闻。”沈念之挑眉,唇角一勾,“我是想跟着大人学做聪明人。”
四目相对,半晌,他点头:“既如此,在下便听令。”
苍晏执起案上宣纸,低声道:“不过这学堂规矩顺序,还得按我的来,先临帖,再讲书。”
沈念之点头,从一旁案架取了《兰亭序》摊开,握笔蘸墨,却迟迟未下笔。
苍晏瞧了她一眼:“听沈相说过,你最爱书法之道,今日怎么犹豫了?”
“《兰亭序》写太多了,我都能倒背。”她懒懒道,忽而转笔在新宣纸上落下一行。
浓墨初落,清香氤氲。
“裙带轻解金钗落,不觉床头月影斜。”
她偏头一笑,眼尾妩媚得像落下一朵桃花:“今日心情好,只想写点艳的。”
苍晏略皱眉头,却终究没有阻止,只抬手将笔锋轻敲在额前,声音无奈:“你若是将这份机敏都用在正道上,哪还需我教。”
“正道多无趣。”沈念之转头靠近他,忽而轻声道:“苍大人这手执笔如玉雕,可真是漂亮。”
苍晏耳根一红,却未出声,只低头轻咳一声,道:“专心。”
沈念之挑眉,笑意未歇,乖乖握好笔回到案前。
一堂书讲罢,苍晏轻阖竹简,原以为她不过是一时兴起,却没想到沈念之提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精妙,从晋楚之争谈至春秋列国合纵连横,虽偶有偏颇,却思维跳脱,立意新颖。
他不禁抬眼:“沈娘子曾读经传?”
沈念之随手翻书,头也不抬:“阿爷早年藏书极多,我小时候无聊,随便看了看。”
那“随便”两个字落在他耳中,却格外沉重。
她眼神锋锐,唇角含笑,活脱脱像是一柄藏锋未出的短剑,锋芒未露,却叫人不敢轻视了去。
她并非外人所说那般浮艳浅薄。
若不是世道所限、身份所困,她本该是天生的经略之才才对,苍晏合上书,望了望窗外的天色。
“今日不早了,我准备回去,过几日再来教沈娘子读书。”
沈念之上前一步,拦下欲要出门的苍晏,“苍大人,课上你是我先生,课下,你叫我阿之便好,这是我闺名。”
苍晏顿在原地,他从未见过如此这般的女子,竟然将自己闺名随意说给外男听,苍晏笑了一下,开口道:“姑娘可知女子闺名……”
“是说给夫君听的。”苍晏话音未落,沈念之抢先答道,遂又开口说道:“名字不过一个称呼,我逗你玩的,不必放在心上,大人想怎么叫都行。”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见苍晏语塞,沈念之也不打算在今天将他吓跑,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主动提出送苍晏出去。
傍晚时分,夕阳落在院中,将二人身影拉长。
沈念之亲自送苍晏出门,行至府门,恰有一辆马车徐徐而来,帘幔挑起。
一袭素衣的沈忆秋款款而下,正要抬步入门,李珩立在一旁,笑意温润:“我送你进来罢。”
沈念之眼角一扫,便勾起唇。
“哎呀。”她忽地脚下一歪,低呼一声,身子踉跄地扑向前方。
正巧落进苍晏怀中,苍晏下意识抬手将沈念之扶住,微微一愣,手却并未推开。
二人姿态亲昵,衣袂交叠,沈念之一眼瞥见苍晏耳根泛红。
从马车上下来的沈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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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也正好瞧见这一幕,不禁怔住,眼底的惊诧尚未来得及遮掩,便已被李珩尽收眼底。
她咬唇,不言。李珩面色一沉,正欲上前。
却听晋国公府另一侧,马蹄声踏沙而来,一道黑衣身影倏地从马背上跳下。
那人一身玄衣,腰束银带,眉眼冷峻,如雪入刃。
是顾行渊。
他走上前来,站在阴影中,冷冷望着眼前这幕,语气冰凉:“沈念之。”
沈念之尚未回头,已听出他语气不善,抬眸一笑:“顾大人今日好闲情,我竟然不知我这晋国公府门前,这样热闹?”
顾行渊几步上前,一把将她从苍晏怀中拽开,语气低沉:“离他远一点。”
沈念之被拽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稳住身形后,眼神陡冷:“我只是崴了脚,顾大人这般气急败坏,是怕我碰脏了你朋友?”
顾行渊薄唇紧抿,冷声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
沈念之沉默片刻,忽而一笑,拍了拍衣袖,侧头看他:“我这人不值一提,却让大理寺卿大人动怒,啧……这可真是——”
“不要脸。”顾行渊口中吐出冰冷的三个字。
苍晏却笑着说道:“墨怀,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岂不是白白叫人占了便宜。”顾行渊回道。
苍晏微微皱眉,还未来得及开口,顾行渊已走到他身侧,一手握住他手腕,将他半揽入身后。
“时辰不早,走吧书阳。”语气不容置疑。
“可是——”苍晏回头看向沈念之,语气温和,“沈娘子,改日再会。”
沈念之仍站在原地,笑意未退,目光一挑,轻声道:“改日再会?可别忘了带女戒女训一起,这样下次有人亲我的时候,我好知道如何应对。”
苍晏微怔,旋即失笑,顾行渊眉头紧皱,想起那日湖中,不禁露出几分厌恶又尴尬的表情,却没给他再说话的机会,长袖一扫,强硬地将人带走,生怕苍晏追问。
沈念之目送二人身影远去,正转身欲回,身后却传来一声冷嗤。
“真是不知检点。”
她回头,看见李珩站在台阶上,目光冷然,望着她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
“沈念之,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竟妄想去接近苍世子?你真以为,他那样的人,会看上你?”
他一步步下阶,语气如寒冰淬骨,“苍世子是长公主独子,出身何等贵重?你这等肆意妄为、目无礼教又轻浮之人,长公主断然不会容你踏入半步。”
沈念之挑眉,眼底没有一点波澜,甚至连冷笑都懒得施舍。
沈忆秋却低声唤了他一声:“忠王殿下……”
李珩眉目一沉,却还是顿住。
沈忆秋轻拉住他的衣袖,声音细若蚊吟:“姐姐……她不是有心的,忠王殿下,您别说她了,好不好?”
李珩沉着脸未答,只冷哼一声,沈念之看着眼前一唱一和的二人,仿佛在看一出极拙劣的折子戏。
她轻轻吐了口气,目光从李珩脸上掠过,又扫了一眼沈忆秋眼角那滴将未落的泪珠,忽地抬手,将鬓边垂发拢至耳后,微微一笑。
“说够了吗?”
李珩面色一变,沈忆秋怔住。
沈念之眼波微斜,红唇轻启:“说完的话,麻烦让一让路,挡着我了。”
她一字未多言,一眼未再留,只抬步越过二人,步伐从容,衣摆翻飞。
李珩看着暮色落在她背上,映出一抹懒懒的倨傲身影。
她不想解释,也不屑解释。
于她而言,他们说她是什么都不重要,眼下只想离这两个人远远儿的,生怕沾染上什么。
走到院中,沈念之一想到刚才沈忆秋的表情,就笑出声儿来,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叫住她的名字:“阿之!”
6. 第六章
沈念之一回头,面露喜色:“阿兄,你回来了!”
便远远瞧见前院廊下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着一袭墨色劲甲,肩披玄铁肩甲,腰间悬着长刀,剑眉星目,神情倨傲,站在那里自有一种旁人无法比拟的威严气势。
沈思修阔步向沈念之走来,眸中寒光看到沈念之的一瞬间才稍稍变得柔和。他面容英挺,五官深邃,眉宇之间始终带着几分桀骜不驯的神情,一张俊脸在铠甲衬托下,愈发显得英武逼人。
“阿兄!”沈念之步伐也加快了几分。
沈思修见妹妹来了,唇边漾起一丝宠溺的笑意:“听说你这几日又不消停,闹得满城风雨,还被抓进大理寺,怎么样,顾行渊那小子没难为你吧,我特地赶回来,倒要瞧瞧是谁敢动我妹妹一根毫毛。”
沈念之抬头,眼睛弯弯:“阿兄你这架势,怕不是要提刀去砍人?”
沈思修哼了一声,抬手拍了拍腰间的长刀,声音透着毫不掩饰的霸道:“你阿兄我只是龙武军,不是天王老子,砍人不会,但是也要吓吓那个欺负我妹子的小子。”
沈念之被他逗笑,伸手亲昵地拽住他的甲袖晃了晃:“那不如阿兄陪我出去走走?你穿着这身铠甲,满京城谁敢拦我们?”
沈思修低头看她,笑骂一句:“你呀,从小到大就知道仗势欺人。”
“那你还不赶紧换了去。”沈念之调笑道。
沈念之站在府门口,不出一会儿,沈思修便换了一身绿色圆领袍,收紧袖口便领着沈念之出门了。
暮色降临,星辰渐起。
兄妹二人一路登上城楼最高处的屋顶,身下京城万户灯火次第亮起,夜风猎猎,沈思修将披风披在沈念之身上,看着如今的沈念之,不禁感叹时间竟然过的是如此之快,以前那个骑在他脖子上喊着“驾”的小女娘已经长大了。
沈念之坐在阿兄身旁,微微侧头,轻轻开口道:“阿兄,我前几日做了个梦,很不吉利。”
沈思修眼底的神色微微一肃,低声道:“梦见了什么?”
沈念之沉默片刻,轻声道:“我梦见……我将来会死,被人害死,很惨很惨的。”
沈思修眉头一皱,眼底瞬间透出一股凌厉之色,声音低沉且坚定:“不过是个梦罢了,有阿爷在,谁能这般欺负了你去。”
沈念之抬眼望他,眼底竟透出几分难得的脆弱:“阿兄,你知道我从小被阿爷宠着长大,天不怕地不怕……可偏偏最怕的,就是死。”
沈思修望着妹妹柔弱的神色,心头微微一疼,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柔和了几分:“你放心,妹妹,这里是京城,事事还是要讲王法的,只要咱们阿爷还在,这种事情点燃不可能发生。”
沈念之靠在阿兄宽阔的肩甲上,低低应了一声,心底似乎踏实了不少。
沈思修沉吟片刻,缓缓开口:“你向来嚣张任性,身边也该有个得力的人保护着,正好最近龙武军新来了几个小子,先借你使几日,好让你少担惊受怕。”
沈念之听他这般说,顿时心情好了不少,抬眸轻笑:“阿兄亲自挑的人,自然是最好的。”
沈思修嘴角一勾,露出几分骄狂:“那是自然。”
沈念之靠在沈思修的肩头忽然开口道:“阿兄,不知道我们有多久没有来这里这样坐着了。”
“你及笄礼之后,就不缠着你阿兄了。”
夜色越来越沉,没多久沈念之便累了,同沈思修一同回了府。
这一晚不知为何,沈念之睡的格外安稳。
翌日,龙武军校场。
宽阔的操练场上站着数十名龙武军年轻侍卫,一个个身姿挺拔如枪,盔甲森然,透出一股逼人的锐气与杀意。
沈思修站在妹妹身侧,铠甲在阳光下闪着生辉,声音如洪钟震耳:“阿之,你好好挑。”
沈念之抬眼扫了一圈,目光忽然顿住。
在队伍最末站着一名年轻男子,容貌俊朗而清冷,身材修长,玄色劲装勾勒出利落的腰身,肤色颜色颇深,一双凤目清澈冷淡,薄唇微抿,眉目之间隐隐透出一股不似军人的气质,仿佛独立于众人之外。
沈念之侧头问阿兄:“阿兄,那个人叫什么?”
沈思修顺着她目光看去,轻笑一声,眼底透着几分赞赏:“他叫鹊羽,出身江湖,年幼时家族蒙冤被灭,一身武功卓绝,身手敏捷过人,我见他性子冷静沉稳,便带他入了龙武军。”
沈念之轻轻一笑,目光盈盈:“就是他了。”
沈思修颇为意外:“你这么快便选定他?为何不多看看?”
沈念之扬起脸,唇边带着惯常的骄纵笑意:“既然阿兄让我随意挑,我自然要挑个最特别的。”
沈思修哈哈一笑,随即厉声喝道:“鹊羽,出列!”
鹊羽闻声一步踏出,动作干脆利落,眉眼平静清冷,他抬眸看了沈念之一眼,随即沉稳地抱拳单膝跪地:
“属下鹊羽,愿誓死追随小姐,护小姐周全。”
沈念之扬起眉梢,低头细细打量着他清俊冷淡的容貌,心底生出几分前所未有的兴味。
“鹊羽……”她低声呢喃着,“果然是个好名字。”
翌日下午,日光正盛,京城内街市喧嚷。
沈念之一身红色衫裙,外披纱罗,手执一柄绣着兰花的折扇,懒洋洋地在街上踱步,身后跟着霜杏与从沈思修那里借来的小随从。
街市热闹非凡,小贩的吆喝声、糖葫芦叫卖声、行人的谈笑声交织成一片。沈念之兴致并不太高,折扇在掌心随意地一敲一合。
正走着,忽然身旁一道仓皇的身影闪过,沈念之眸光一凝,折扇在手心“啪”地一声收拢,语气骤冷:“站住!”
那人吓了一跳,刚要抬脚跑,鹊羽已迅速闪身而出,一只手精准地按在他肩头,将他牢牢按跪在地。
那人被迫跪地抬头,一看见沈念之的脸色,顿时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
“沈娘子,小的知错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小的一回吧!”
沈念之嘴角一勾,笑得冰冷:“这不是那日在花楼里出老千、骗我银子的混账吗?你倒是胆大,还敢出现在我眼前?”
那人吓得满脸发白,不停磕头:“姑奶奶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您高抬贵手……”
沈念之一把揪过他头上的幞头,将他一把拉到自己脚跟前,带到街边的一个长凳旁,沈念之将一条纤细修长的腿抬到长凳上,轻轻敲着自己的膝盖,语气含着讥笑道:
“既然想让我放你也不是不行,你若敢从我□□钻过去,我便饶你这一回。”
那人闻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眼底涌现出屈辱之色,却又不敢拒绝,犹豫着跪在那里,额头冷汗直流。
街上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众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从女子□□钻过去,这等耻辱,不如死了算了。”
“是啊,也不知道那是哪家小姐,行为如此轻浮。”
“嘘,小声点儿,那是当今宰相之女,晋国公府的千金。”
“就算是千金也不能这么欺负人,这等女子,毫无女德。”此人话音刚落,沈念之的眼皮抬了一下,朝他望去,用扇子指向他。
“你这是要当出头鸟了?”那人便是低下头不敢在说话,沈念之翻了个白眼讥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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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要出个青天大老爷呢,不过是个打嘴仗、的蠢货。”
就在此时,不远处大理寺卿府门口,一道身影缓步踏出,正是顾行渊。
他一袭玄色官袍,腰悬玉佩,眉目清冷,神色沉静。目光扫过街头的人群,立刻落在沈念之身上,眉头瞬间一皱。
顾行渊一步一步走近,语气如寒冰碎裂:“沈念之,你又在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如此羞辱人?当真是没人管得了你?”
沈念之倏然抬头,嗓音带着几分不屑:“顾大人今日闲情雅致,竟然来管我的闲事?”
顾行渊冷冷盯着她:“你仗着晋国公府的权势横行霸道,欺凌百姓,如此嚣张跋扈,真当我大理寺和大昭律是摆设不成?”
说罢,他便欲上前将那跪着的人拉起来,却被鹊羽沉默无言地挡住去路。
鹊羽身姿挺拔,一双凤目冷冷盯着顾行渊,没有半分退让之意。
顾行渊打量了鹊羽一眼,冷笑一声,语带讥讽:“沈娘子身边的男宠倒是换得勤快,眼光也越来越差了。”
鹊羽闻言眉梢一沉,眼底霎时掠过一抹狠厉的光芒,沉声道:“大人请慎言。”
顾行渊看着他那副忠犬护主的样子,唇边讽刺更深:“沈念之,你果然养了一条好狗。”
沈念之脸色骤然冷下,她收起折扇走到顾行渊和鹊羽中间,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顾行渊,你嘴巴放干净一点。他不是任何人的狗,他是我的侍卫,阿兄借给我保护我的。”
顾行渊微微一愣,目光闪动一下,很快恢复冷然:“你还需要人保护?你一出门别人才应该需要被保护。”说着,又看了一眼鹊羽的佩刀道:“所以你现在已经可以带着龙武军耀武扬威了,看来我得给圣上递个折子了,还有沈相,纵容你这样欺凌百姓,快放了那个人。”
沈念之冷笑着睨了他一眼:“我要是不放呢?”
顾行渊面色一沉,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你起来,我看谁敢动你。”
沈念之声音骤冷:“你若敢动一步,我就剁了你的手。”
那人顿时吓得浑身哆嗦,跪在地上进退两难,不敢站也不敢走,只能抬头对沈念之苦苦哀求:“沈娘子,我真的错了,再也不敢出老千了,求求您饶我一回吧……”
顾行渊听到这话,眉头微微一动,目光中透出几分诧异。
他盯着跪在地上的人片刻,缓缓意识到,自己似乎误会了什么。
他转头看了沈念之一眼,沈念之却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勾唇一笑,眉梢冷然高扬。
顾行渊哑然片刻,面色极不好看,冷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待他离开后,围观的人也慢慢散去,沈念之也没了兴致,一脚踢开跪在地上的人:“真无趣,快滚吧,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不然卸你一只胳膊。”
那人听完,连滚带爬离开。
沈念之慢悠悠地走到鹊羽面前,看着他绷得紧紧的下颌线,唇角忽地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只要有我在,没人敢这么羞辱你。”她说得漫不经心,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鹊羽微微一怔,垂眸掩去眼底深处翻涌的情绪,沉声道:“属下谢过小姐。”
沈念之转身迈步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相霜杏:“对了,下个月圣上在鹿山有围猎,你随我来挑挑今年最新款的猎装。”
霜杏笑盈盈抬头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追上去高兴地说:“是。”
话音刚落,天上忽然轰隆一声,雷声落下,乌云遮日,沈念之抬头看了看天。
回过头来,看见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眯了一下眼睛道:“真巧啊。”
7.第七章
彼时。苍晏下朝之后换了常服,出街,他戴着一顶茶白色玉冠,风姿卓卓,惹得旁的人都纷纷驻足,只见他走进一家文房四宝店。
不多时,便下了雨,苍晏将新进的宣纸抱在怀中,铺子老板追上来。
“大人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如我叫人去您府上帮您叫马车来接您。”老板看着苍晏手里的纸说道。
“我还有些事要做,怕是要耽搁了,不知掌柜可否借我一把伞,改日我叫人送回来。”苍晏问道。
“那是自然。”说完老板转身回到柜台,拿出一把伞送到苍晏手中,“大人是小店贵客,这伞就送给大人,大人小心路滑。”
苍晏嗯了一声表示感谢,随即撑起伞走了出去,刚走没几步,便被突如其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手中扎好的宣纸散落一地,地上的雨水浸在纸上,他不禁皱了一下眉头。
“苍大人?”沈念之先开口,苍晏见来人正是沈念之,皱起的眉毛舒展开来,表情又恢复平常。
沈念之望着散落在地的宣纸,也是眉头微微一皱,有些尴尬的抬起眸子看向苍晏:“苍大人,这……实在不好意思,我忙着躲雨,没注意,这纸我赔你便是了。”
苍晏闻言却并未动怒,他顿了顿,又含笑道:“沈娘子不必挂怀,不过是些宣纸,算不得什么贵重的物品,坏了便坏了。”
沈念之认真地盯着他,忽而微微一笑:“话虽如此,到底是因为我,我这人不喜欢欠别人。”
苍晏神色微微柔和,轻轻摇了摇头,淡然道:“沈娘子何须客气?上次你赠我的琉璃酒壶,我也未曾谢过你,今日便借花献佛吧。”
说罢,他微微侧身,将手中的竹柄油纸伞递到了沈念之面前。
沈念之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你把伞借我,你怎么办?倒不如顺道送我回去?”
苍晏的唇边笑意温雅而明朗:“在下还有些事务需要处理,暂时走不开,只好劳烦沈娘子先用这伞了。”
沈念之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了那把伞。伞柄上还带着苍晏指尖残留的温度,让她心底莫名生出一丝微妙的触动。
苍晏朝她微微颔首,温声道:“沈娘子,我先告辞了。”
看着苍晏从容不迫地冒雨离开的背影,沈念之心头竟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她身为晋国公府的千金,从小到大遇到的人,不是畏惧她的身份,就是想要攀附讨好她,要么就是因为她的名声而嫌弃她,还从未有一人像苍晏这般,平等待她。
她缓缓收回视线,唇角扬起淡淡笑意,对鹊羽淡声道:“地上的纸都捡起来,带回去仔细瞧瞧。”
鹊羽闻言沉默地蹲下,将地上散落的纸张一一捡起,放进怀中。
回到府中,沈念之让霜杏拿着这些宣纸去文房四宝店询问一番。
霜杏回来后神色凝重:“小姐,这纸可不一般,全京城只有这一家店铺才卖,如今被雨水打湿毁坏,再无一张完好的了。”
沈念之盯着被水浸透的宣纸,微微蹙眉,随即道:“去别处问问,别的地方还有没有卖的,若真是寻不到了,只能再想其他法子补偿苍晏了。”
——
与此同时,长公主府。
顾行渊坐在书房内,正审阅着桌案上的卷宗。苍晏从外头冒雨回来,衣服半湿,发丝也有些凌乱。
顾行渊抬头瞥了他一眼,皱眉道:“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苍晏轻轻一笑,将湿透的外衣解下随意放置一旁,漫不经心地答道:“出门忘了带伞,回来的时候被雨淋了。”
顾行渊看着他,眉头仍皱得紧紧的,却未多问。
傍晚,长公主叫顾行渊和苍晏一同去主院用膳。饭桌上,长公主和颜悦色,细细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年轻男子,不禁感叹道:“你们两个也不小了,是时候考虑成亲之事了。你们心里若有了喜欢的姑娘,只管告诉我,我自会替你们操办。”
顾行渊淡淡一笑,神情冷然:“姨母,我对女色并无多大兴趣,成亲之事还是不必了。”
长公主无奈摇头:“你啊,总不能一直这样单着,之前跟在你外祖父那边,身边也都是男子,你不会是有什么特殊喜好?”
顾行渊立马猛摇了摇头。
苍晏闻言,坐直了身子,随即温声道:“母亲,孩儿现在只想专心为官,以后争取做个辅佐朝纲的宰相,成亲之事,暂且不想考虑。”
长公主听他如此说,叹了口气:“为官归为官,成家也不可耽搁。”
“儿子确实没有想法,况且,京中世家女都很无趣,这样一辈子,我还不如独身一人。”苍晏回道。
“你不喜那些规规矩矩、没什么意思的贵女,倒是可以与我说说,母亲自会帮你留意合适的。”
顾行渊忽然轻笑一声,语气带了些玩味的讥诮:“难不成,书阳心仪的是晋国公府那位张扬跋扈的沈娘子?”
一句玩笑话,倒让苍晏本欲夹起菜的筷子忽地停顿半空,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却未开口回答。
顾行渊见状顿时大惊,脸色一沉:“书阳,你该不会是真的看上那等轻浮浪荡、毫无德行之人吧?”
苍晏慢慢将筷子放下,轻声答道:“我只是觉得,她比寻常贵女要有趣许多,倒也未想过什么男女之情。”
长公主脸色微变,严肃说道:“书阳,谁都行,沈念之绝对不行,她如今臭名远扬,若你娶了她,我们长公主府和你日后的仕途可都要被她连累了,我在这京中又如何抬起头来,娶这样一个儿媳,岂不是要叫人耻笑。”
苍晏淡淡一笑,未多言语,明显不想多做讨论。
长公主思虑一番,又说道:“沈家那个庶女沈忆秋倒是个好孩子,虽出身卑微些,但模样乖巧、性情温顺,若你们愿意,将她纳为妾室倒是不错。”
苍晏微微皱眉,语气平淡地打断了母亲的话:“母亲,嫁娶不是一个人说了算,别人没有意愿,怎能强娶,这件事还是不要再提了。”
顾行渊见他不喜这话题,便缓缓道:“姨母,沈忆秋虽好,可哪儿有人天生喜欢给人做妾,万一人有别的相中的,两情相悦,愿意娶她为正妻,您这一下手,倒是毁了姻缘,您就别打她的主意了。”
长公主叹了口气:“罢了,我再好好留意其他京中世家千金吧,总不能让你们两个一直这么耽误下去。”
苍晏神色淡然地低头用膳,目光落在桌面上,却忍不住回想起沈念之那张肆意而明艳的面容,以及雨中她手持油纸伞时眼底一闪而过的触动。
而另一侧的顾行渊,眼眸微垂,心底则思绪复杂。
他原以为苍晏与沈念之之间不可能有任何关联,可是此刻苍晏细微的迟疑,却让他心底莫名升起一丝警觉,断然不能让这个浪□□多接近苍晏才是。
翌日一早,霜杏满京城地四处奔走,却最终带着满面的焦急回到沈府。
“小姐,奴婢把整个京城都问遍了,这叫云间雪宣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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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的再也找不到了,文房四宝店的老板说,这纸原是产自江南,制纸的老师傅已过世,现在仅剩的几刀全被苍世子买了去。如今全毁了,恐怕是再也寻不到了。”
沈念之听完,神色微顿,唇角扬起一丝玩味的笑容:“有趣,看来还真欠了苍晏一个大人情。”
霜杏小声试探道:“要不,我再去打听打听?”霜杏说完,沈念之伸出的手收了回来。
“如此甚好。”
霜杏离开后,沈念之躺在院中的藤椅上,鹊羽站在不远处,看着躺在塌上的人,不禁低下了头,想起沈思修说的话:“在我府上,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
这时沈念之思考了一下开口道:“鹊羽,以后你在暗处保护我就行,不到万不得已不用出来。”
“是。”鹊羽话音刚落,便一个飞身,消失在院中,沈念之坐起身来转头四处看,果真是个完美的暗卫。
沈念之在院中躺在躺着便睡着了,不知何时醒来,身上已经盖了一件毯子,正当她想问霜杏回来了没,霜杏便是步履匆匆从外面跑了进来,她深吸两口气,沈念之冷言道:“我叫你去打听消息,你怎么还被狗撵了?”
霜杏缓了一下告诉沈念之:“小姐,我打听到了,这个纸如今只有一个人还有,那就是宋临渊。”
沈念之得知云间雪的唯一存货竟然在太傅府宋临渊手里时,眉头不禁紧紧蹙起。
宋临渊,京城里人人皆知的花花公子,行事作风荒唐不羁,却又心思极深,城府难测。宋临渊与沈忆秋之间的关系她早已在梦境中得知,她更不想再卷入那个荒谬的话本剧情之中。若不是为了还苍晏这个人情,她绝不想与这种麻烦人物有半点瓜葛。
但她沈念之素来最不喜欠人人情,心里纠结再三,终究还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迈入了墨宝斋的大门。
墨宝斋内装潢考究,清幽典雅,架子上陈列着古玩字画,价值不菲。沈念之一踏进门,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道闲适轻佻的笑声:
“稀客啊,晋国公府的沈大小姐竟然肯屈尊来我这小小的墨宝斋。”
沈念之回头看去,只见宋临渊一袭锦衣华袍,手执折扇,唇边挂着一抹戏谑的笑意,正缓步走进店内。
沈念之淡淡瞥了他一眼,唇角勾起一丝冷淡的笑:“宋公子不必客套,我今日来找你,自然是有事相求。”
宋临渊挑眉,似笑非笑道:“沈娘子也有求人之日?这倒是稀奇了,说说看,有何事?”
沈念之微顿片刻,坦然道:“我想要你手中的云间雪,不知宋公子愿不愿割爱?”
宋临渊闻言,眉目一挑,轻佻的眼神渐渐转为兴味:“这可是稀世难求的宝物,沈娘子拿什么来换?”
沈念之抬眸,直视着他那张风流却深不可测的面容:“我听闻宋公子向来不缺稀罕物件,不如宋公子开个条件?”
宋临渊盯着沈念之明艳逼人的脸,折扇轻敲掌心,似乎在沉思片刻后,忽然唇角一勾,带着几分恶意的笑意道:“沈娘子既然开口,那我可不能不领情。”
沈念之神情微沉:“你到底想要什么?”
宋临渊轻轻一笑,眸中满是戏谑:“近日京中世家公子间有一场宴会,我还缺一位女伴同行。不如沈娘子陪我去如何?”
沈念之瞬间皱起眉头,声音冷了几分:“宋临渊,你未免太过分了些。”
宋临渊却笑得愈发轻佻,语带调侃:“沈娘子那是不愿意去了?那这纸……”
8.第八章
沈念之紧咬下唇,眯了一下眼睛,她此刻心头百般纠结,但想到苍晏那日递给她伞时的那双清澈眼眸,终究还是缓缓开口道:
“好,我答应你。”沈念之在这京城一向要风得雨,量他宋临渊也不敢怎么样,不至于给她难堪。
宋临渊眼底划过一抹讶异,随即笑得更加意味深长:“果然是沈娘子,我果真没看错你。”
沈念之冷冷睨他一眼:“事成之后,我要的宣纸一张都不能少。”
宋临渊轻笑着点头:“自然。”
—
宴会当日。
沈念之罕见地穿了一袭艳丽夺目的华服,眉眼间的明艳更添几分惊鸿之色。她站在宴厅门口时,瞬间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而她身旁的宋临渊更是满意地扬了扬眉。
“沈娘子果然名不虚传,光是站在这里,便已压了全场的风头。”宋临渊低笑着,声音中满是调侃。
沈念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声音不带感情:“你最好记住答应我的事,宴会结束,宣纸交来,我与你便两清。”
宋临渊无奈一笑:“放心,我宋临渊的信誉还是有的。”
正说话间,宴厅内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沈念之抬头望去,只见门口处一抹素雅的身影缓缓踏入,温柔谦和,清雅动人,正是沈忆秋。
沈忆秋与李珩一道而来,举止之间无比温顺,低眉顺眼,恰与沈念之的张扬形成了鲜明对比。
宋临渊目光一凝,神色微妙地落在沈忆秋身上,唇边扬起玩味笑意:“看来今晚有趣了。”
沈念之微微皱眉,心中警惕大增。她极不想与沈忆秋这个麻烦的人物有太多瓜葛,但偏偏如今不得不与她同场。
宋临渊忽然靠近沈念之耳畔,低声调笑:“沈娘子,你莫不是吃醋了吧?”
沈念之冷哼一声:“我这个人从不跟狗抢食。”
宋临渊没再言语,眼睛却在二姐妹身上流转了几回,心中对沈念之竟生出了几分真正的好奇,微微一笑,用扇子敲了敲掌心。
而另一头,沈忆秋看到宋临渊与沈念之亲密站在一处,神色顿时变得复杂,她的目光在宋临渊身上短暂停留,继而悄然移开。
在远处,顾行渊与苍晏并肩而立。顾行渊一眼便看到与宋临渊站在一起的沈念之,神色冷了几分,眼底隐隐划过一丝不悦。
“她怎么和宋临渊走在一处了?不过,这俩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走到一起倒也不稀奇。”顾行渊声音低沉。
苍晏微微侧头,望向那一袭绯红襦裙的沈念之,目光复杂难辨,片刻后缓缓开口道:“她做什么事,自然有她的道理。”
顾行渊听罢只能沉默地抿紧了唇。
而此时,沈念之缓缓踏入宴厅,红裙飘曳,笑意张扬。
宴厅之中丝竹声悠扬,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沈念之坐在宋临渊身侧,姿态闲散随意,玩弄着书中的酒杯,脸上的神色却分明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清冷。她鲜少参加这种拘束无趣的宴席,若不是为了那点云间雪,她早已拂袖而去。
远处顾行渊盯着沈念之那抹刺目的绯红身姿,眉头不自觉地蹙紧了几分。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放下手中酒盏,缓步走了过去。
沈念之感觉到有人靠近,漫不经心地抬眸一瞥,看清来人是顾行渊后,唇角的笑意顿时冷淡几分,眉梢微微上扬:“顾大人,没想到你也在这儿,我近日可是乖的很,大人来这里的架势,想必也不是为了敬我酒的吧,莫不是来盯着我,好随时抓我回你那破衙门。”
顾行渊听她言语讥讽,冷淡道:“沈娘子还知道自己该被盯着,看来也不是全无自知之明。”
沈念之笑意更甚,眯起眼睛看着他,语气含笑却夹杂几分冷意:“我是什么人,想必顾大人心里最清楚了,不然也不会次次对我如此关注。”
顾行渊眸色一沉:“你与宋临渊走得如此近,难道不怕再给晋国公府添污名?沈相一世好名声,全被你败完了。”
沈念之闻言嗤笑出声:“我沈念之向来随心所欲,何须在意旁人如何评说?我爹都不管我,你盯我盯的这么死,该不会是喜欢我吧,我府里倒是有位置,不介意顾大人搬进来,只是我夜夜笙歌,怕你身体吃不消。”
顾行渊声音越发低沉,压抑着几分不悦:“你真是难以教化”
沈念之饮下杯中酒,挑衅般望着他:“我想做什么,不劳烦顾大人费心。”
顾行渊被她气得哑然,一时无言以对。偏偏沈念之还笑盈盈地看着他,那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令他愈发火气大。
宋临渊坐在一旁,似乎看出些端倪,轻笑着开口解围道:“顾大人若是也想坐在沈娘子身旁,不如我让个位置?”
顾行渊闻言脸色更加难看,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沈念之望着他气恼离去的背影,微微扬起唇角,心情竟莫名好了几分。
正此时,宴厅中忽然响起一阵轻呼赞叹之声。
沈念之抬头望去,只见厅堂正中,沈忆秋坐在一架古琴之前,十指纤纤拨弄琴弦,琴音如泉水般清澈灵动,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夸赞。
沈念之微微挑眉,目光淡然地看着沈忆秋。这个原著中的女主角,果真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目光所向,这么看去,确实出水芙蓉,真是便宜这些臭男人了。
宋临渊瞥见沈念之神色清冷,忽而眸光一转,扬声笑道:“今日难得沈家嫡庶姐妹齐聚,不如就请二位一同作画,给在场诸位开开眼界如何?”
众人闻言立刻起哄,纷纷叫好。
沈忆秋略带迟疑地抬头望了一眼宋临渊,见他正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不由得脸颊微红,低声道:“若姐姐同意,忆秋自然遵从献丑。”
众人的目光顿时都落在沈念之身上。
沈念之眉梢轻轻一挑,心底有些不悦,却不得不考虑自己眼下还有求于宋临渊。她随即冷淡一笑:“画便画吧,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若吓着了你们,可别怪我。”
话落,众人发出一阵笑声,觉得这沈大小姐言语诙谐,倒也颇为有趣。
二人对坐于宴会中间,下人很快送上笔墨纸砚。沈忆秋神情端庄柔美,拿起笔便神情专注地作起画来,颇有几分大家闺秀的风范。
而另一侧的沈念之却纹丝未动,双手抱胸,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眼神轻蔑地扫视一圈,心里冷哼一声,要她为了几句夸赞,与别人争奇斗艳,他们也配?
过了许久,她才终于慢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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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地提起笔,信手在纸上一通乱涂,画了一只四不像的老虎,歪七扭八,极为滑稽难看。
一旁陆云深忍俊不禁,率先笑了起来,带动周围人也跟着笑出声。
沈念之冷眼瞧去,见陆云深笑得最为放肆,不禁眉头一扬,直接站起身,提着还蘸着墨汁的毛笔,大步走到陆云深面前。
陆云深一惊:“你想做什么?”
沈念之毫不犹豫地抬手一笔,在他俊朗的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动作干脆利落。
陆云深吓得不敢动弹,满脸尴尬:“沈念之,你!”
沈念之语气慵懒,毫不在意地扔下毛笔:“叫你闭嘴。”
众人再度哄堂大笑,厅中气氛一下子更加热烈起来。
沈念之却淡然自若地转身,裙摆微扬地重新坐回宋临渊身边。
宋临渊看着她如此肆意张扬,不禁低笑出声,目光深处隐隐闪过一丝难掩的赞赏与兴趣。
沈念之将下巴微微扬起,眸光如星,眉目之间尽是蔑视,仿佛宴厅中的其他人都只不过是她的陪衬而已。
而另一侧的苍晏,始终安静地凝望着沈念之那张明艳张扬的脸庞,神情温润清隽,却在无人察觉之处悄然握紧了手中的酒盏。他忽而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
这样的沈念之,似乎比他所想的,还要更加耀眼一些。
顾行渊望着这一幕,只觉得烦躁,越发看沈念之不顺眼,大口灌下一杯茶,无奈感叹好兄弟被蒙了双眼。
宴会正盛,热闹喧嚣。
沈念之却逐渐觉得乏味,她生性洒脱惯了,最不喜这种无趣场合,便借口起身离席,沿着宴厅外的小径,缓缓走向池塘边。
微风吹拂,池塘旁的树枝摆动,水光盈盈,沈念之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耳根子清静了不少。刚想闭目养神一会儿,却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她不耐地回头一看,见跟来的竟然是沈忆秋。
沈念之眉头皱起,语气颇不耐烦:“你跟着我做什么?”
沈忆秋眼底浮现几分忐忑,垂着眼眸轻轻说道:“姐姐……我只是想与姐姐单独说几句话而已。我们姐妹之间,本不该如此生分的。”
沈念之闻言忍不住轻嗤一声,转过头去:“你我之间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她刚要离开,沈忆秋却赶紧上前一步,执着地将她拦住,轻声急切道:“姐姐,我是真心想缓和关系的。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我,但我真的希望能和姐姐好好相处。”
沈念之转头盯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难掩的烦躁:“不用。”
沈忆秋咬了咬唇,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荷包,递到沈念之面前,眼底满是恳求:“姐姐,这是我亲手绣的保平安的,一片真心,请姐姐一定要收下。”
沈念之瞥了一眼,只觉得眼前的人愈发烦人,语气也冷了几分:“宫里绣娘绣的荷包,我库房有一箱,你这女红,还是留着送给你情郎吧,我不需要。”
沈忆秋不愿收回,低声坚持:“姐姐,求你了,就算只是让我心安,也请收下它吧。”
两人推拒之间,沈念之不耐烦地甩开了手,沈忆秋一时重心不稳,脚下一滑,竟直直地跌入池塘之中。
9.第九章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沈念之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大喊一声:“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宴厅里的人听见声音,纷纷惊动跑了出来,李珩听到是沈忆秋落水,面色陡然一变,几乎是瞬间从内厅冲了出来,纵身跃入池塘之中,将水中惊慌失措的沈忆秋捞了起来。
沈忆秋被抱上岸,咳了好几口水,脸色煞白,娇弱地倚在李珩怀中,显得楚楚可怜。
李珩转头,恶狠狠地瞪着沈念之,声音冷冽而凌厉:“沈念之,你当真歹毒成性,居然对忆秋下如此狠手!毒妇!”
沈念之闻言,顿时神色一冷:“李珩,你睁眼瞎了吗?她是自己掉下去的,不信你自己问她,我连碰都没碰她。”
沈忆秋急忙抬头,气息微弱地为她辩解:“不是姐姐的错,是我自己脚滑……”
李珩却根本听不进她的话,冷笑一声,语气咄咄逼人:“好端端的,怎么偏偏你与她在一起时脚滑?你别怕她!”随之又转头凶狠看向沈念之,“你心胸狭隘、嫉妒成性,今日不教训你,你还不知收敛!”
沈念之抱起手臂,静静地看着面前这场闹剧,毫无解释的兴致,只冷笑一声,转身便准备离开。
李珩却愈发恼火,放下怀中的沈忆秋,不顾她的阻拦,蓦然上前一步,狠狠地攥住沈念之的手腕:“你今日不给忆秋道歉,就别想走!”
沈念之用力挣脱,却挣不开他的钳制,顿时怒极:“李珩,你给我松手!”
李珩眼底寒意更甚,一把将她推入身后的池塘中:“你也尝尝落水的滋味!”
“扑通——”池塘水花再一次四溅。
沈念之被丢进了池塘之中,寒意席卷全身,她本就不会水,只能在水里扑腾。
见苍晏正欲上前相救,顾行渊瞬间面色大变,他心头莫名一紧,不想让苍晏沾上这个女人,竟抢先一步纵身跃入了池塘,将正慌乱挣扎的沈念之一把捞起,把她拖上岸。
沈念之咳嗽着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惊诧,随即狠狠推开了顾行渊,神色嫌弃。
她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但眉眼之间依旧满是骄傲,她目光森冷地盯着李珩和沈忆秋,刚想开口说:“你们最好记住今日所作所为,他日我必然讨回。”却想到之后李珩要上位,她必然没有好果子,口中的话生生憋了回去,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以后就请我这个庶妹,不要靠近我。”
说罢,她扬起下颌,挺直了背脊,旁若无人地走过所有人身旁,裙子湿漉漉地拖曳在地面,留下了一道水渍。
经过宋临渊时,她脚步微顿,目光冰寒如刃,语气更是冷得彻骨:
“宋临渊,傍晚之前我要见到云间雪送到晋国公府,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你知道的,我这人睚眦必报。”
宋临渊脸上神情一怔,随即唇角微扬,竟笑了出来,眼底透着一丝玩味的光。
沈念之不再理会众人复杂的目光,决然地踏出了宴厅。
所有人都被眼前一幕惊得哑然无语,唯有顾行渊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心头复杂难辨,拳头悄然攥紧。
晋国公府内院。
沈念之浑身湿漉漉地回府时,心中怒意丝毫未减。她紧紧咬着牙,拿起屋内的马鞭,径直走到后院,狠狠抽打起了角落里那个用来练功的木桩。
她鞭子甩在木桩上,一下一下,她从小被沈家捧在掌心,从未受过这种难堪的对待。
“沈忆秋、李珩……”她低声咬牙,眼神中流露出深浓的愤懑,“你们,真是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
就在此时,霜杏轻步走来,小声禀报道:“小姐,宋临渊的人来了,说是按您的吩咐,把云间雪送来了。”
沈念之扬起马鞭的手顿住,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他倒是识相。”
“既然东西到手,就别怪我了,”她眯了眯眼,冷然笑道,“他以为今日之事我能轻易作罢?那我一定要让他知道什么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夜风渐凉,沈念之忽然打了个喷嚏,浑身一个激灵。
“小姐,您受寒了,还是赶紧换衣裳吧。”霜杏赶忙上前替她披上外袍。
这一病,却比想象的还要严重。
沈念之卧床足足三日,病来如山倒,身上燥热难耐,整日迷迷糊糊的,连下床都困难。
原定与苍晏上课一事,也只得暂且搁置下来。
沈淮景亲自来看望她,见她脸颊烧得泛红,语气难掩心疼:“怎么不小心着凉了?”
沈念之侧过头,眼底有些躲闪:“前几日宴会上不小心沾了些水,未曾留神。”
沈淮景微微叹了口气,未再多问,只是嘱咐她多休息,便离去了。
这几日她躺在床上,脑中来来回回都是那天的情形,气恼之余,却又觉得莫名烦躁。
而与此同时,长公主府。
苍晏坐在书房内,看着桌案上的画,嘴角忍不住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画上的老虎滑稽可笑,甚至难以辨别是不是老虎。但他却不知为何,总觉得这画虽拙劣,却十分生动有趣。
他微微摇了摇头,似是无奈,又似宠溺一般,小心翼翼地将画缓缓收起,细致地放入书柜之中。
沈念之病好之日,天色正好,风和日丽。
她带着云间雪出了府门,心情前所未有的好。她本是光明正大的人,却偏偏生出几分促狭,绕过长公主府的正门,偷偷摸摸地绕到了后院墙下。
霜杏小心翼翼地低声道:“小姐,我们……真的要爬进去吗?”
沈念之回头淡淡扫她一眼,语带调侃:“怎么,你怕了?”
霜杏赶忙摇头,小声嘀咕:“小姐,你别摔着……”
沈念之不以为意,利落地踩着墙边的石墩,裙摆一挽,便轻车熟路地翻了进去,姿态轻盈而利落。
她顺着记忆中的位置,轻步绕过回廊,直奔苍晏的院子而去。苍晏的院中清幽雅致,书香四溢,院外绿竹如墨,
苍晏坐在窗前,提笔借着日光在纸上开始画画。
此时沈念之早已经来到院中,苍晏的脸叫半敞开的窗户遮去一半,只能看见一星眉目,他垂着睫毛,十分认真,不同于平日里见的那般笑眼温柔。
屋内的人此时一改往日模样,便是懒懒散散的抬眸,与沈念之的视线碰撞在一起,他轻轻望了她一眼。
彼时云层散开,晨光洒下,照的他双眸湛亮绝美。
风吹过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屋内传来苍晏温润如玉的声音:“进来。”
沈念之推门而入,苍晏轻轻放下手中的笔,“沈娘子。”
沈念之唇边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将怀中的云间雪宣纸放在桌上,眉梢轻轻一扬,:“这是赔给你的纸,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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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亲自送过来了。”
苍晏盯着桌上的宣纸,片刻后才轻笑一声,语气带着温和的歉意:“那日宴会上,委屈沈娘子了。”
沈念之闻言一顿,脸色稍缓,轻哼一声:“那不关你事。”
苍晏微微垂眸,忽而抬头望向她,眸中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听闻你病了几日,今日看你气色不错,看来已无大碍?”
沈念之本想嘲弄两句,可对上他清澈柔和的眼眸,却不知为何,心底生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柔软。
她轻轻咳了一声,脸颊莫名有些发热:“不过是风寒而已。”
苍晏静静望她片刻,唇角笑意更甚,眼中似有浅淡波光:“沈娘子身体刚好些,不宜再吹风。”
沈念之回道:“放心,我是要回去,绝对不给你惹麻烦,也不会叫人看见你与我来往。”。
苍晏看着她明艳而倔强的背影,回应她:“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不必解释。”
“我送你。”
而院外不远处的转角,顾行渊立在一旁的树影下,沉默地看着远处苍晏与沈念之并肩而行的背影,神情不自觉地沉了下去。
长公主府外,车驾缓缓行至府前石阶。苍晏亲自送沈念之上车,一手负在身后,神色如常,只在她掀帘坐定之际,低声一句:“改日再见。”
沈念之靠在锦垫上,眼波斜斜扫过他,唇边一抹笑意未散,敛眸轻点头,却未作答,这还不到午时,或许是病刚痊愈,沈念之只觉得十分疲劳,招了招手,便让车夫赶回家。
回到府上,霜杏伺候着沈念之喝了暖身子的药睡下后,沈念之脑海中却浮现了白日里苍晏那被窗户遮去的半张脸,总感觉十分熟悉,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这一觉沈念之一直睡到第二日申时,起来之后只觉得浑身充满干劲儿,她扭头正巧看见墨宝斋的盒子,眉头微微一蹙,面上有些不悦,她换来霜杏给她更衣后,便说着要出门。
此时天色将沉,落日的余辉映在她微敞的衣袖上,仿佛烧起一层淡淡的光。霜杏本想随行,却被她挥手遣回。
“你好好在府里待着,我自己出去逛逛,要办点事儿,你别多话。”
她踏过宽敞的青石道,唇角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如同掩饰下的刀锋。
那日与宋临渊在宴会上同席而坐时的屈辱,始终压在她心中。她一向睚眦必报,只是当时碍于云间雪那宣纸才强忍。如今纸已到手,此时不扯他一层皮,真当她沈念之好欺?
不多时,她停在晋康坊尽头。坊间进去不远处,石门上书“墨宝斋”三字,楼阁檐角处挂着数盏琉璃灯,半是文雅,半是苍凉。
沈念之扶了扶肩上那件淡色披帛,手中拿着一根雕刻着暗纹的手杖,她轻握住杖头。然后大步进了店门,身后伙计连声劝阻,却没人敢真拦。
墨宝斋正堂摆着名家字画、孤品瓷器,匾额悬挂在顶,颇具世家风雅之气。掌柜见她气势汹汹而来,赶忙迎上前,小心试探:“沈娘子,可否先移步雅间?这里人多……”
她却已将那手杖顶端轻敲在白玉桌面,发出沉闷一响。眸光掠过堂中陈设,忽地哂笑一声,纵身坐到那方桌子上,二郎腿一翘,看似闲散,却带着逼人的狂意。
“老东西。”她一字一顿,唇边笑意尖锐,“去告诉你的主子宋临渊,他欠我一笔账,是时候收利息了。”
10.第十章
掌柜面露慌色,连连作揖:“沈娘子,这、这万万不可……我这就去通传,您先请坐。”
“去吧。”她冷声吩咐,半垂眼帘,抬手拿起桌上一盏略微积灰的酒盅,放在鼻子前轻轻嗅味,神情一顿,手腕一抬,便将那酒盅甩在地上,瓷碎声脆响清晰,撞得地砖颤了一下,她听着却觉得顺耳。
她不觉尽兴,又接连拾起两只旧盅掷地,声声作响,仍觉不过瘾,干脆抄起手边的手杖,抬手扫向架上一排物什,力道干脆利落,卷轴、瓶罐应声而落,摔得满地凌乱。
店中客人皆被这架势惊得神色大变,纷纷躲避,生怕触了这位沈娘子的霉头。
不过片刻,宋临渊便匆匆赶到。
他一身锦衣,踏入门内,望见满室狼藉,脚步顿住。原本陈设整齐的古籍散落一地,十几件高价玉瓷也已碎裂,地上一片狼藉。
沈念之坐在坐子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把玩着手杖,神情镇定,像是此间一切与她无关。
她抬眼望他,眸中带笑,像在等他开口,又像是在看他的笑话。
手中酒壶轻轻一晃,似是在邀他共赏刚才这一出。
宋临渊脸色由惊转冷,眉间隐隐压着怒意。他走近几步,声音低沉:“沈念之,你简直疯了。”
沈念之轻笑两声,随即敛去笑意,仰头喝下一口,将那酒壶朝地上一摔,壶裂酒洒,气味浓烈。
她站起身,拿起桌上的铜质烛台,走向他。
“宋公子,那日你邀我赴宴,在众人面前羞辱我,叫我出丑,可曾想过后果?”她语气冰冷,“你是玩开心了,但是我不开心。”
她一步步走近,眼神冷静,步履稳当。
烛火照在她脸上,明艳的轮廓被照得清清楚楚,不见怒容,却有杀意。
宋临渊站在火光前,脸色冷得近乎铁青,手指缓缓攥紧成拳,骨节微微泛白。
“沈念之,你若真敢纵火,便是律法难容。”他咬着牙,字字森冷,“哪怕你是晋国公嫡女,你阿爷是中书令,规矩就是规矩。只要这事进了大理寺,你——保不了。”
沈念之站在烛火前,光影摇曳,将她眉眼映得愈发艳色逼人。她看着宋临渊那副咬牙切齿、气得发抖却又束手无策的模样,忽而笑了。
那笑一开始很轻,像是拂过指尖的风,但转瞬便染上了讥诮与张狂。
“你以为我在意律法?”她低声问,语气几乎温柔,却带着一丝疯癫的味道。
“你真以为,我还怕什么规矩?”她将手中烛台慢慢举起,金色的火苗在她指尖晃动,像是随时会噬咬一切的野兽,“我不过是来你这里……寻点乐子罢了,宋临渊,你能拿我取乐,我就不能拿你取乐?这是什么道理。”
话落,手腕一抖。
“哎呀,手滑了。”
蜡烛脱手,正中那片被洒湿的地面,酒液与火星交缠,噗的一声窜起火舌,赤焰瞬间吞没纸卷,木柜燃起噼啪声响,热浪猛地扑面而来。
火光照亮她半边脸,眉眼灼亮如画,却透着几分妖气。
“沈念之!”宋临渊怒吼出声,脸色骤变,几乎要冲过去制止。
可她却已转身,侧过肩,裙摆扫过火焰,脚步从容,仿佛不是走出火海,而是走上戏台。她停在门前,背对着燃烧的正堂,忽地回首一笑。
“宋郎你不喜欢这样的景象吗?”
她轻轻一挑下巴,冷漠地望着已成火场的店铺,语气清冷得像从冰雪中落下的霜锋:“火烧的这么大,可真好看。”
“你不是要报官么?”她侧首看着他,唇角缓缓上扬,嗓音低却极清晰,“快去吧,再晚,顾大人可能要回家了。”
她一步步踏入街中,火光在她身后轰然炸响,火光摇曳中,长裙与夕阳互相辉映,宛若一场谑笑戏梦。
而宋临渊站在那一片碎裂与焚毁中,咬着牙,目光如铁,却终究动弹不得。
她仰头看天,似是看着那浓烈的霞光将日头吞尽,又看着街道上人声惊呼四起,充斥着“走水了”的声音,宋府各个小厮匆匆赶至。她漠然一笑,唇间吐出一句,尾音散在熏人的热浪里。
“今晚的夕阳,真美。”
沈念之回到晋国公府时,天色早已沉沉压下,夜色如墨,四野俱静。
她吩咐下人整备汤池,去衣入浴,任热雾漫起,将满身烟火与尘气一点点褪去。
再换上一袭秋香色襦裙,衣领微敞,乌发挽成松松一髻,斜垂至肩。举止看似随意,实则妆点极精。
沈念之静坐于一把紫檀雕椅之上,指尖轻轻摩挲着椅子上的花纹,节奏不紧不慢,她唇角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眼神却冷得像雨夜江水。
霜杏立在一旁,眼神一刻也不敢离开门外,神情惴惴,欲言又止。
“小姐……要不要先歇下?”她低声劝道,“晋国公那边……说不定要到明日酉时才能回府。”
沈念之指腹摩挲着案上雕花,忽地轻笑了一下,眸中落下一点失落,声音清冷:“我知道。”
她自然明白今晚闹得动静不小,宋临渊必然不会放过她。
不过无妨。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骚动,火把光影摇动间,有小厮跌跌撞撞跑进来,声音急促:
“大、大小姐,大理寺的人来了!可、可他们都不敢进,只……只进来了一位。”
厅中气氛顿时一紧。
霜杏面色微变,低声道:“小姐……”
沈念之缓缓起身,长袖曳地,裙摆轻曳,眸色沉静而锋利。
她扬了扬下颌,声线冷中带着一丝无所畏惧:“去前厅——我去会会这位大人。”
她步出厅堂,风吹灯影微晃,主院灯火映照廊下几名家丁神色为难,个个低眉垂首,气氛凝重。
客位之上,顾行渊早已等候。身后无一人,孤身立于灯影之下,一袭官服束得利落端正,眉眼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冷峻。
“沈念之。”他语声沉稳,字字冰凉,“你可知,自己犯了何罪?”
沈念之并未应声,只缓步走至席前,抬手慢条斯理整了整衣摆,才慢悠悠抬眸,语气平静:“哦?我若说不知,顾大人可愿赐教?”
她态度坦然,甚至隐有几分揶揄。
顾行渊望着她那副毫无悔意的模样,面色越发冷峻:“你当街纵火,烧毁宋临渊的墨宝斋,如今满城皆知;依大昭律,私纵火者当受杖刑,若牵连人命,更当斩首。你父虽贵为中书令,也护不了你。”
沈念之却仿若未闻,只是轻轻一笑,眉梢一挑:“纵火?我还以为是今夜夕阳太盛,照得那处太亮了些。”
厅中一瞬静得落针可闻,霜杏与几名家仆屏息不敢出声。可她仍姿态从容,神色清冷,仿佛这不是官司缠身,而是旧友夜谈。
顾行渊眼神一沉,语气更冷:“你阿爷不在府中,官差不敢擅闯,我如今人已至此,若要循律,自当请你随我走一趟大理寺。若你不肯——”
他语气顿了顿,眸色如寒霜利刃:“那便由我亲自动手,将你缚了带走。”
他语气冷冽,言辞毫不留情,带着一贯的大理寺作风,不掺丝毫情面,显然并未打算与她虚与委蛇。
沈念之闻言,唇角微扬,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讥笑。她懒懒地抬起眼眸,目光落在他身上,走到顾行渊的面前,一步步逼近,眉梢微挑,语声不疾不徐,:“我若说——不想去呢?”
顾行渊眯起眼,眸光更沉,轻嗤一声,冷笑从喉间溢出:“沈念之,你可别真当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躯,能在这京城横着走。如今圣上亲留沈相在宫,令其彻夜不出,宫门重锁,旁人一律不得通传。你以为,现在还有谁能保你?”
沈念之敛了唇边的笑意,神情不动,抬手轻拂鬓角落下的一缕发丝,又似无意般伸手,替顾行渊胸前微微歪斜的衣襟掸了掸,指尖划过衣料时轻柔极了,动作分明带着三分随意,却偏生叫人避无可避。
灯火映照下,她肌肤若雪,衣袂生香,眉眼之间却藏着几分锋芒未敛的凌厉与桀骜。
“我不过稍作试探。”她语声轻浅如风,“果不其然,顾大人好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
话音未落,她已回身朝门口走去,广袖一摆,背影潇洒。
走出几步,察觉身后脚步未动,她忽而侧首一笑,笑容艳丽张扬。
那姿态不紧不慢,仿佛不是要被带去问责,而是要去赴一场风雅盛筵。
她站定,回眸一眼:“我们走罢。”语调平静,清清淡淡。
门外伺立的下人们早已屏息敛声,见她出言,立时齐齐退开一条路,生怕挡了这位大小姐的去路。霜杏急得红了眼圈,小步趋前,低低唤了一声:“小姐……”
沈念之似笑非笑地扫她一眼,没作回应。待走近身侧,才低声丢下一句:“看好家。”
语气很轻,却不容置喙。
霜杏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自家小姐被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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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带出大门的身影,心头仿佛被人重重扯了一下,酸涩得几乎落下泪来。
她咬了咬唇,急忙折身奔出府门。她知道,宫门高墙深锁,寻常人难以靠近,更遑论传信。如今晋国公被圣上留宿宫中,任何口信皆被婉拒。
而眼下唯一的法子,只有——
见大理寺一行人走远后,她拽紧帷帽,脚步飞快,直奔长公主府而去。
长公主府,桐影婆娑,月色淡淡洒落回廊,灯影静谧如水。
霜杏被门房通传入内,一路心急如焚,紧随下人疾步穿过曲折回廊。行至花厅外,正撞见苍晏欲出门——他身着黛青常服,袖中挟着一卷书,神情淡然温润,步履从容。
一见霜杏神色慌张地奔来,他神色微动,立刻迎上前:“你怎么来了?可是沈娘子出了事?”
霜杏一听这话,顿时眼圈一红,几乎带了哭腔:“苍大人,不好了!墨宝斋那事闹大了,大理寺的人刚刚把我家小姐带走,说是要审火案,右相大人还被圣上留在宫中,连传话都不许……这会儿整个府里都乱了,求您想想办法吧!”
苍晏眉头一皱,目光微敛,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日宋临渊与沈念之周旋的场面,心中已有几分推断。虽神色仍温润如常,声音却已染上几分沉稳冷意:“沈相今夜确是陪圣上下棋,宫中例不接外客。现下只能先去大理寺看看。”
霜杏急得快要跪下,泪眼婆娑,一把拽住他袖角:“大人……您一定要救救我家小姐,她心高气傲,最是不会低头认错……若是在那种地方受了什么委屈,奴婢怕她受不住……”
苍晏一言未发,只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郑重安抚:“放心,我这便去。”
话音落下,他将书卷交给随从,转身快步离厅而出。
夜风正起,拂动廊角宫灯,火光微颤,光影落在他冷峻俊朗的侧脸上。苍晏抬头望天,只见星芒淡远,夜色如墨,一股说不清的紧迫与烦躁悄然爬上心头。
他一向不愿插手他人的是非恩怨,可此刻听闻她出事,被带入大理寺问审,不知怎的,那一瞬,心口竟莫名发闷,连掌心都攥出了细汗。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份不合时宜的情绪,翻身上马,调转缰绳,疾驰而去。马蹄声碎,卷起一路风声,直奔夜色中沉沉伫立的大理寺卿府衙。
衙门大堂,灯火森冷,映得一砖一瓦皆添肃杀。
一身玄衣的顾行渊端坐于公案之后,神情冷峻如刀,眸色沉沉不见一丝波澜。两旁衙役肃然列立,掌上长棍横陈,气氛压抑得仿佛连风都噤声不语。
堂下,沈念之与宋临渊一左一右而立,气场如冰火交锋,针锋相对。
宋临渊率先上前一步,朝堂上一揖到底,语气冷然:“启禀大人,沈念之横行不法,砸毁我宋家墨宝斋,且纵火焚物,铺中珍贵古卷尽毁,损失巨大。若不从严治罪,只怕我大昭律法,成了儿戏。”
顾行渊闻言微微颔首,神情未动,目光却已投向堂下那抹明艳身影。
“沈念之,”他声音清冷,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势,“此事可属实?你可有辩解?”
沈念之缓缓抬眸,立于堂中却神色从容。她指尖轻拢袖口细纱,似是全然不将堂上之势放在眼里。
听完宋临渊指控,她只是勾了勾唇,眉眼露出不屑的神情,语气懒散:“辩解?我为何要辩解?他说的事——的确是我做的。”
话音落地,一时寂然。
宋临渊脸色倏变,指着她怒声道:“你果真狂妄至此!”
顾行渊眼神倏然一凛,厉声拍案:“沈念之,你目无王法,公然纵火,毁人家产,已属重罪。按《大昭律》:纵火毁物者,照价赔偿,另杖责二十。”
——杖二十!
此言一出,大堂之上气氛登时一凝。
沈念之眉心一跳,目光倏地一紧。
她自幼娇养,虽不怕事,但这“杖二十”的后果她却是明白的。那可不是几下示意性的惩戒,而是实实在在地抽下来,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半身不遂,更甚者……。
她咬紧后槽牙,眼神死死盯住堂上的男人,胸口起伏微不可察。
这个顾行渊,竟是当真要将她往死里处置?
一时间,大堂寂静如夜,唯有夜风穿廊而过,吹得灯火微颤,帘影如鬼魅游走。
顾行渊面无表情,伸手取过竹筒中行刑令,语气不带一丝温度:“沈念之,最后问你一遍,你可还有话说?”
11.第十一章
沈念之强压下胸口翻涌的怒意,咬牙不发一言。她向来桀骜,不肯低头,便是血涌到喉间,也绝不愿在这种人面前露出半点软弱。
宋临渊将她神色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阴冷笑意,缓步上前,声音低沉而阴恻恻地响起:“顾大人,此事,宋某并非要她残废或偿命。宋家不缺金银古玩,那些被烧毁的,不过是些死物罢了,烧了一个墨宝斋,大不了再开一个新的。”
他话音微顿,眸中恨意翻涌,压也压不住,冷笑着道:“可我想看的,是她沈念之,当众弯膝下跪,向我赔礼认错。”
他的目光直直落在沈念之身上,唇角挑起几分嘲弄:“只需跪下,向我说一句‘对不起’,再磕三个头,我便当众撤诉,既往不咎。若不然……”他轻轻一笑,笑意森冷。
“你放肆。”沈念之冷笑出声,眉目凌厉如刀,声线冰寒刺骨,“你算什么东西?你祖父不过仗着年岁大了,圣上好心赏他个太傅闲职充脸面,你一个孙儿,也敢拿起鸡毛就往自己头上插,真当自己是凤凰了?”
宋临渊面色瞬间铁青,几欲发作,却终究强压了下来,只是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恨意。
堂中气氛压抑至极,衙役与师爷们屏息以待,目光在二人之间游走。有人在心底暗暗叹息:以沈念之这般桀骜性子,今日……她当真会为这事低头吗?
空气仿佛凝结。
只见沈念之眸色一凛,缓缓转首,先冷冷地扫了宋临渊一眼,又转而抬眸望向堂上高座的顾行渊。片刻,她忽地迈步而出,拨开面前的官吏,神情张扬,步履坚定,径直走向堂前空地。
沈念之停下身,眸光一敛,抬手从鬓间缓缓拔下一枚珠钗,指尖动作极轻,仿若无声拂雪。
随即,她俯身伏在长凳之上,动作利落干脆,半分犹豫也无。
堂上堂下,一片死寂,只余烛火微颤。
宋临渊则勾起一抹冷笑,似已等着看笑话。
“你们要打,便打。”她声音不大,却铿锵入骨,在空旷堂中回荡。
堂上衙役面面相觑,皆有些迟疑。谁都知她乃晋国公府嫡女,又是当朝右相之独女,岂敢轻易下手?可若堂上主官一声令下,又有谁能抗命?
沈念之自知他们顾忌,也明白,唯有顾行渊一言,才能定她今日的命运。她倔强地抬起头来,冷冷睨着前方,眼底一片嘲弄讥讽:“我沈念之,宁可自讨苦吃,也绝不会给宵小低头。要我跪地求饶?除非尸骨未寒。”
宋临渊冷笑一声,眼底恨意浓重,侧头朝顾行渊微微一拱手,语带挑衅:“大人,还请行刑。”
一时间,堂上气氛凝滞如冰,所有目光皆落在那玄衣男子身上。
顾行渊坐于案后,指尖紧扣着手中的行刑令,力道之大,关节微微发白。他自以为已熟知沈念之的跋扈任性,原以为她终究会在威压下稍作低头。
可眼下,她却是如此孤傲地伏在刑凳上。
那一瞬,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闷痛。
他张口,嗓音微哑:“你——”
话未说完,行刑令已在他指间失了力道。
啪。
那枚竹简直直坠地,在冷寂大堂上发出清脆的一声。灯火摇曳,仿佛连空气也随之震颤了一瞬。
这时,一道急促的呼喊自堂外传来,声音带着几分几欲破碎的慌乱:“小姐!小姐!”
旋即,霜杏与苍晏匆匆赶至。
霜杏红着眼眶,几乎是扑着往前,却被衙役一左一右拦住。她急得直跺脚,泪珠止不住地滚落。
苍晏则一身墨色常服,眉目沉稳,步至堂前,拱手向顾行渊沉声道:“墨怀,且慢动刑。”
顾行渊微微侧首,目光冷冽地扫了苍晏一眼,语气淡漠无波:“书阳,你可知自己此刻是在为谁求情?她一把火烧了宋家的墨宝斋,罪名昭然,如何容情?”
苍晏神色温和未改,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寸:“既有国法在,何须仓促定罪?沈娘子虽有过错,但若能赔偿损失,总不至闹至不可收拾之地。况且,她父亲尚未回府,是否容其一线转圜,还望顾大人慎思。”
堂中气氛再次压下,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沈念之依旧伏在长凳上,双手攥紧。她咬着唇,血色渐褪,仍旧倔强地一言不发。
顾行渊目光深沉如夜,神情间隐隐浮现一丝挣扎。他清楚,若此刻执意行刑,后果绝不简单。沈念之背后是沈淮景,是中枢命脉;今日若打残了她,怕是连圣上亦未必袖手旁观,更何况,沈念之那小身板,怕是撑不了几下。
可若就此放过,宋临渊那头又如何交代?他守着的大昭律法又当如何。
堂上灯火如豆,暮色压顶,一切都静得出奇。
外头天色愈发深沉,夜风卷着火把,投下斑驳光影,人影幢幢。
宋临渊立在堂侧,微微挑唇,眼底含着几分冷意与讥嘲,声音也带了几分漫不经心的阴凉:“既然沈娘子执迷不悟,死不认错,法度当前,还请顾大人依法处置,莫要坏了朝廷颜面。”
他一副事不关己却幸灾乐祸的模样,字字句句都像是朝着沈念之心头扎去。
苍晏站在一旁,心急如焚,欲再开口劝阻,可话到唇边,还未出口,只见堂上那一袭玄衣的男子神色陡然一凛。
眉峰微沉,袖袍微扬,手中惊堂木狠狠一拍!
“行刑!”
短短两个字,宛如铁钉砸地,铿锵炸响,震得整个堂中空气都仿佛一滞。
衙役们闻令,只得硬着头皮持杖上前。明知此举风险重重,却无人敢违抗顾行渊的命令。
而这两个字落下,沈念之心头也是轰然一震。她睫毛轻颤,忽而想到活了这么大,爷娘一巴掌都没挨过的她,如今要受这真正的杖责…
沈念之压紧双唇,垂下眼,不作声。
第一杖落下,啪地一声闷响,仿佛敲打在堂上每一个人的心头。
沈念之身子猛地一震,脊背如遭雷击,疼得唇齿打颤,舌尖几乎咬破,口中溢出淡淡的腥味。但她倔强如初,竟连一声闷哼也未泄出,只死死攥住长凳一角,指节绷得发白,额心冷汗淋漓,浸湿了鬓发。
第二杖、第三杖……接连砸下,每一记都沉沉闷响,仿佛将空气也砸得凝滞。
堂中气氛压抑得几欲令人喘不过气来。执杖的衙役虽手脚利落,却个个心惊胆战。
苍晏站在一侧,双手紧攥袖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青筋隐隐浮现。
他眼睁睁看着那道纤细却倔强的身影在杖下轻微颤抖,心中焦灼如焚,几欲冲上前去,可被左右衙役生生拦住,眸中满是压抑的痛意。
再望向高坐公案之后的顾行渊,只见他神色沉冷如铁,眼眸微敛,仿佛无动于衷。苍晏心头一滞,莫名生出一丝恍惚与难以言说的寒意:墨怀,怎会冷酷至此?
·
第五杖骤然砸落。
沈念之身形一晃,只觉脊背骨头仿佛被硬生生震得松动,火辣辣的痛意迅速蔓延四肢百骸,如烈焰焚身般灼烧得她几欲失声。她拼命咬紧牙关,忍着骨肉翻滚般的剧痛,却终于压不住喉间涌上的腥甜。
终是一口血哇地喷出,染红了眼前的地面。
然后她只觉眼前发黑,身体失去支撑,朝一旁倒去。
苍晏猛的推开衙役,与顾行渊几乎在同一瞬动了身,然而顾行渊离得更近,快他半步,已稳稳将沈念之接进怀中。
少女的身子软得像无骨一般,轻轻靠在他胸膛,面色苍白如纸,睫毛微颤,却再无一丝意识,彻底昏了过去。
顾行渊眉头拧紧,心头猛然涌上一股陌生又炽烈的慌乱。
他低喝出声:“快!传大夫——立刻!”
声音划破堂前死寂,霎时引得左右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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役忙乱奔走。
堂下,宋临渊负手而立,一身衣袍微扬,他静静看着这场景,唇角却勾出一丝凉薄的弧度。似是冷眼旁观一场精心编排的闹剧,并无半点怜惜,反倒带着几分漫快意。
顾行渊抱着沈念之疾步掠过时,他只是微微侧身,避开二人,却在她衣袂拂过袖角之际,低低一笑,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蔑。
宋临渊往大堂外走去,路过苍晏时,他停下脚步。
苍晏身形笔直,眼底寒光如刃,盯着宋临渊的眼神里隐隐透着压抑至极的怒意。而宋临渊见状,却毫不畏惧,反倒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低声笑道:
“苍大人,我听闻你素来独爱云间雪。恰好,我墨宝斋前些日子到了一批。”
他说到这里,声音一顿,目光意味深长地掠过苍晏因愤怒而微微绷紧的眉眼,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慢与挑衅:
“可惜呀——晋国公府的沈大小姐,也很想要那些宣纸。”
他低笑着靠近半步,几乎是贴着耳语:
“为了拿走那批云间雪,她与我,做了些……小小的交易。大人,不知您可收得满意?”
话音落下,苍晏胸膛口骤然一紧。
他脑海里闪回起沈念之笑着将宣纸交给他的模样,原以为……
却未曾想到,竟是以这种手段换来的。
那一瞬,他只觉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宋临渊玩味地轻哼一声,不再多言,摆了摆袖子向衙门外走去。他步伐刚离地,面色骤变,一口血猛然喷出,溅在自己的衣襟上。
门口衙役惊呼,他却咬牙切齿,用满是血丝的眸子看向夜色,心中仅剩恨意滔天。
“墨宝斋,我宋家半生心血……沈念之,我咒你不得好死众叛亲离!”
说罢,他拂袖而去,背影踉跄。月光下,他的冷笑愈发阴沉。
堂外回廊,夜风带着微微凉意。
顾行渊抱着沈念之,步履沉稳却透着几分难掩的急促,径直穿过大堂,往后院而去。怀中之人气息断断续续,仿佛下一刻便要彻底断绝。
衙役们慌忙跟上,有人跌跌撞撞地奔出去请大夫。
顾行渊眉头紧锁,低头看她,眼见她面色惨白,几近昏死,心头一紧,侧首冷声怒喝:“还不快些引路!”
众人连声应是,小心翼翼将他引往后院一间安静客房。
进了屋,顾行渊俯身,将沈念之轻轻放到榻上,动作一丝不苟。随即挥手将一干人等尽数遣出,只留霜杏跌跌撞撞地跟了进来。
霜杏红着眼眶,颤着手扯开沈念之背后的衣襟,映入眼帘的,是触目惊心的一片乌青,伤痕沿着纤薄的脊背蔓延,看得人心头发紧。
霜杏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小姐……你怎么就这么犟呢……”话音里满是哽咽与痛心。
顾行渊别开脸,声线紧绷,对着外头厉声吩咐:“去备热水、净帕,还有化瘀的药膏,立刻!”
屋内气氛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
不多时,苍晏匆匆赶至,却被守在门外的两名差役拦住。顾行渊亲自出门,迎着苍晏焦灼的目光,语气冷静却不容质疑:“书阳,她现在这样,你也帮不上什么,虽说她本就没什么清白,但你也先别进去了。”
苍晏指节绷紧,脸色阴沉,终是咬牙退开半步,站在廊下,身形挺拔却透着几分无力的压抑。
大夫离开后,屋内灯火摇曳,暖黄微光映得榻上少女的脸色越发苍白。
顾行渊坐在榻边,听见沈念之模模糊糊地呓语了一声,像是唤痛,又像是低低咒骂。他微微俯身,感受到她额头炽热得骇人。
那一瞬,顾行渊心中竟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
他抬手,极轻极轻地覆在她额上,指腹冰凉,像在给自己压着心口的滔天杂念。
低声喃喃:“沈念之,你可别死。”
12.第十二章
顾行渊声音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谁,又似怕连自己也听见。说到底,他不过是敬重沈淮景,不愿见到他唯一的女儿葬送在自己手中。更何况——
那般张扬跋扈、嚣张得不可一世的沈念之,若是就此折了,未免太没趣了些。
夜色寂静,烛光摇曳。
这一夜,顾行渊未曾离开半步,一直守在屋内。
直至第二日申时,门外终于响起脚步声。
“大人,晋国公府的人到了。”一名衙役小心通报道,“马车就在外头,说是来接沈娘子回府。”
顾行渊抬眸,神情冷淡:“也好,让他们进来。”
沈念之被抬回晋国公府的时候,正值大雨倾盆。她脸色惨白,昏迷不醒,像一朵濒临凋零的芍药,被细心包裹着送回府门。
晋国公府内,夜雨初歇。
沈淮景站在床边,看着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的女儿,坐在太师椅上许久未动,事情原委也从顾行渊和霜杏口中得知。
翌日。
沉郁的天色还未彻底散去,晨钟未响,沈淮景已然披衣出门。他未换朝服,仅一件藏青直裰,长靴未除,步履稳重,神情如常,唯有袖间那几道折痕透出一夜未眠的痕迹。
圣上尚未宣见,他却执意进了宫。
御书房内香炉未冷,炉火翻滚时有细雨打窗,映得窗外梅影瘦长。圣上披衣而坐,见沈淮景拱手请安,放下手中玉简,淡淡一声:“沈卿,不在家照顾那好女儿,大清早倒是跑得快。”
沈淮景神色未动,只躬身低声:“臣有事参奏,非说不可。”
圣上点头,淡淡道:“说。”
沈淮景起身,直视御案后那道静默坐着的身影,语气却不疾不徐:“臣听闻大理寺卿昨日杖责之人,是晋国公府的嫡长女,臣未曾插手,一来是避嫌,二来是尊律法。但今日臣要说的,不是大理寺,而是宋家。”
圣上眉头微挑,似笑非笑:“朕还以为你是来为女儿喊冤的,倒是拐着弯骂起宋家来了。”
沈淮景却沉声道:“臣不敢喊冤,阿之顽劣,是非有律法论。但宋临渊之举,实在不堪。他故意将私怨引向公堂,挑唆此事闹大,甚至不惜激怒女儿,以引诱她失控。这是借法行私,是公然借律压人。更不提他当日强逼阿之赴宴的无礼行径,此事若非家丑难扬,臣早已上疏弹劾。”
圣上静静听完,嗤笑一声:“你女儿可是烧了他一整个铺子。”
沈淮景眼神未变,低声:“女儿失态,臣不为她开脱。她当众烧墨宝斋,已是该罚,该责。但这火烧得值。若不是逼得狠了,她不至于出此下策。”
圣上挑眉:“你要朕护着她?”
沈淮景并未点头,只是思索一下说道:“宋家经营“墨宝斋”多年,贩卖字画古籍,宋太傅是前朝旧人,宋临渊私下收藏前朝旧谱禁书,又与陛下胞弟贤王走的甚近,火起之夜,疑为自焚灭迹,毕竟曾有人传墨宝斋有预言凶吉朝政走向的书。”
“你看着查吧,得有实证。”圣上说罢,沈淮景便退了下去,他知道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是很难拔除。
沈淮景才刚走到门口,将将迈出一只脚,圣上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沈卿,你若要拿宋家开刀,朕不拦。只是……你家女儿,得好好管教。”
沈淮景叩首:“谢陛下体恤。”
窗外又有细雨,远处传来钟声一响,宫人更替香炉,炉中青烟袅袅。
天光微亮。
晋国公府后院,贴身老仆扶着沈淮景回府。他未进内堂,只站在廊下,望着远处偏院那间挂了青帘的屋子。
他未言一句,只让人传话:
“让阿之好好养伤。宋家会有人登门。”
与此同时,宋府。
宋老太傅卧病在床,一夜未寐,听闻圣上未追究纵火,反而是沈淮景去了宫中,不由手中佛珠骤然一紧,低声道:“叫临渊过来。”
而此时的宋临渊,正倚着栏杆看雨,手中执一柄折扇,唇角挂笑,却满面愁容。
他仿佛早知这一刀会落在自己身上,却不知,这一刀,是自己亲手磨的。
就在廊下细雨淅沥之时,晋国公府偏院的另一侧,炉火微明,药香弥漫。
沈忆秋得了一个活血化淤的方子,亲自去小厨房熬药。她小心翻检着药材,将切好的生药投入砂锅,火候微调,不敢有丝毫马虎。可因一时心急,手背竟被溅起的滚汤烫了一片鲜红,火辣辣地疼。
她咬着牙,正拿帕子敷着伤处,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忆秋。”李珩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埋怨与关切,“这几日怎的不见你?连一封信也不回。”
沈忆秋仓促回神,连忙将受伤的手藏到身后,脸上挤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李珩却早已觉出异样,他几步上前,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拉到灯下。
当看到那片红肿起泡的伤痕时,他眉头一拧,脸色沉下来:“怎么弄的?为了给沈念之熬药?你疯了吗?她以前怎么欺负你、害你,你都忘了?如今她活该受这点罪,最好死了才干净。”
他的话字字带着寒意,刺得沈忆秋心口一震。
片刻后,一声脆响划破静夜。
沈忆秋抬手,重重一巴掌甩在李珩脸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她眼眶微红,声音却无比坚定:“你不可以这样诅咒我的家人。”
李珩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为了那个恶毒的女人打我?”
沈忆秋倔强地挺起脊背,咬牙开口:“那日落水,本就是我自己不小心滑倒,与姐姐无关!是你不信我,若你还有半点良知,就去向阿之姐姐道歉!”
李珩神情一滞,“你……”
他脸上青白交错,终是气得一甩袖子,转身负气而去,步履间带着几分狼狈。
屋中只剩沈忆秋一个人,她低头看着手心那抹红肿,眼神微微一黯,却仍将熬好的药汤稳稳端起,迈步朝沈念之的卧房方向走去。
彼时沈念之昏沉地睁开眼时,窗外斜阳已过,微光透过檐下朱纱帐子,在雕花床柱上映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她喉间干涩,大腿上侧传来的痛楚仿佛火灼刀割,稍一动弹,便牵扯得她冷汗直冒。意识恍惚间,她感觉有人正轻手轻脚地揭开她背后的纱衣,一点点地为她涂药。
药膏冰凉,带着淡淡的苦香,顺着血痕抹开,又一点点沁入皮肉之下。
沈念之疼得咬牙,却未吭声。
“……姐姐,你醒了吗?”一声轻柔怯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沈忆秋。
她低垂着眉眼,坐在床榻旁,一手扶着药盒,一手拿着纱布,指尖因紧张而微微发抖,动作却极为认真。
沈念之并未回头,只冷淡道:“你怎么在这儿?”
沈忆秋抬眸,目中满是真挚:“你伤得太重,我……只是想尽一点微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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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顿了顿,又小声道:“你伤在身后,身边只有霜杏一个人照顾得太辛苦了,我是自愿过来帮忙的……”
沈念之靠在床榻前支撑的软垫上,脸侧贴着枕角,微凉的触感让她眼皮微垂:“你不是怕我吗?”
沈忆秋却一字一句道:“我知道姐姐不是坏人。”
沈念之闻言,嗤地一笑,却笑得苦涩:“不是坏人?”
她没回头,但沈忆秋却看见她肩膀微微发颤,不知是因疼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我是什么人,整个京城都说得明明白白了。”她喃喃,“你倒好,偏要来贴我这个冷腚。”
沈忆秋低下头,轻声道:“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知道,姐姐是我这世上唯一的亲姐姐。”
她话音刚落,沈念之便没了声。屋中一时安静,只剩她手中小心擦药的细碎动作。
沈念之睫毛低垂:“我昏睡几日了?”
“已有六七日。”沈忆秋淡淡说道。
“这几日都是你在这里?”
“是。”沈忆秋并未停下书中的动作,她声音温柔,似水滑过,沈念之也不稀奇为何男人总是被她吸引了。
“你当我晋国公府婢女都死绝了,怎么会需要你来伺候?”沈念之追问道。
“因为阿爷说你在意,不想叫其他人看到你受伤的身子,觉得他们嘴巴不严,容易传出去,我知道你不喜欢其他丫鬟伺候你,就只允许霜杏一个人在这里伺候。”
沈忆秋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覆好纱布,将帷帐放下前,轻轻道:“你睡吧。”
她转身要离开,脚步却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沈念之。
就在她拢好帐子时,帷帐内的沈念之忽然看见沈忆秋手腕的烫伤,心里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情绪,想张口关心一句,护到嘴边,却又变成:“……上药下手太重,下次注意点。”
沈忆秋一怔,随即点头应下,眼角不觉泛起一丝湿意,声音却明亮了几分:“好。”
屋外天色已暗。
沈念之靠在榻上,望着帐顶的流光,心头不知是叹,还是一声低笑。
夜色沉得仿佛能压塌屋檐。
晋国公府后院,一盏油灯孤零零地挂在廊角,风过时火光忽明忽暗,拉长了檐下的人影。
顾行渊站在廊下,脚下积水未干,靴底印着一溜水痕。他手中捻着一封奏折,却迟迟未翻开。
随着沈忆秋出来,顾行渊上前去将她一把拽到无人的地方。
顾行渊垂着眼,指腹还在慢慢摩挲那封折子边角,许久,才轻声道:“她醒了吗?”
“醒了。”沈忆秋顿了顿,补上一句,“顾大人如若在意,我去跟姐姐说。”
顾行渊一动不动,连眉眼都未变一下,只那只垂下的手指紧了紧,薄唇轻轻抿住。
他挥了挥手,示意不必,自己却迟迟未动,只是站在那里,望着那扇紧闭的门。
可他忽然记起,她被抬入衙门后院那刻,醒了片刻,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清,却清晰地说了句:
“我不需要你们可怜。”
他那一刻心头竟像是被人按了一下,很轻,但真实。
灯影摇曳下,他低头看着那张昏迷的脸,喃喃自语般道:“你倒是好大的胆子。”
那语气听上去,像是责怪,又像是叹息。
他让沈忆秋替他保密,随后趁着霜杏还没回来,偷偷溜进了沈念之的房间。
13.第十三章
顾行渊将伤药放在床头,替她轻轻掖好被角,转身出了门。
夜风吹起他身上的玄衣衣角,他脚步沉稳,却未回头。
顾行渊离去时,沈念之指尖轻动了动,却仍未睁眼。
随后,短短三日,数十家书铺被封,查封名单长达一丈,其中多为专营古籍、秘籍、稀世孤本之地。墨宝斋不过是打响第一枪,真正引发惊动的,是沈淮景随后掌握的一封密信。
那是一封宋家与京中一位权臣之间的书信往来,信中除却关于《胡姬传》交易的私话外,还牵涉到几本早已禁绝的前朝兵书、史稿,特别是一本题为《天启录》的古籍,引起沈淮景极大警觉。
那是前朝一位太史所修,书中记载星象异变,预言帝位更替,言明“中土三十年有劫,龙座易主于南川”。这本书曾被圣上在即位前亲自下旨焚毁,存世不足三本,竟然还有一册落在宋家手中,且有抄录迹象。
沈淮景坐在灯下,望着那页已泛黄的书信残片,指腹微动,唇角却渐渐浮出一丝冷笑。
密旨第二日,沈淮景向圣上再次密奏:“臣以为,此案非独宋氏,疑有朝臣护其后路,密藏禁书,怂恿妄言。请陛下容臣彻查。”
圣上手捏玉玦,沉吟良久:“你说,是谁?”
沈淮景道:“礼部右侍郎卓钦明。”
此人乃太学出身,素有士林之誉,官至礼部右侍郎,曾三次主考,提拔寒门子弟无数。然早年与宋太傅交往密切,曾在宋家私宴之上,谈及“读书破万卷,宁论正邪”之语,被沈淮景亲信耳目记下。
圣上闻言不语,只将玉玦敲了敲御案,良久道:“你放手查,孤允你三十日内清理京城书坊与士林私库,如若属实,连卓钦明也保不得。”
这场肃清风暴就此掀开。
一日之内,礼部突遭查抄,卓钦明旧宅被封,抄出前朝残卷、笔记百余册,皆为严禁存阅之物。而京中数位士族子弟,亦因在私塾中传阅禁文,被连夜带走问话。
朝堂一时震动。
翰林院、太学、礼部、国子监风声鹤唳,士林中人暗中传言:晋国公沈大人是“披着宰相皮的大理寺”。
而沈淮景对此,只有一句话传出:“欲辅王朝清明,必先荡除旧恶。”
至案发第五日,宋家已然闭门不出,坊间传言——宋太傅卧病不起。
夜深时,沈淮景在书房立于窗前,身后侍从轻声来报:“大人,大理寺送来新一份名册。您让盯着太学右讲师邹和者,今夜在私宅中搜出两册已毁《赤录》残卷,供词称是卓钦明所赠。”
沈淮景缓缓点头,负手而立:“很好,阿之不愧是爹的好女儿,这一把火,放的甚好。”
此时宋临渊跪在晋国公府门前,身着青衣素袍,肩背横负荆条。围观百姓窃窃私语,有人叹他风流误人,有人说沈家小姐太不容人。
宋临渊声嘶力竭求着沈淮景放他宋家一马,可惜这些话沈念之已经听不见了,没多久他便被人带走了。
沈淮景立于高台,背负双手,神情冷淡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半响才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宋临渊流放,宋太傅圣上念在他本就时日无多,只是革去官职头衔,禁足在府颐养天年。
此消息一出,没两日沈念之倒是身子骨好多了,如今也是能下地了。
夏末初秋,骄阳渐退,清风却还带着阵阵闷热。
沈念之拄着一根半人高的竹杖,缓步走到院中。她只在家中小憩了些时日,身体勉强恢复一些,臀腿上的淤青虽未好透,却总算能下地走动,只是每迈一步,伤处仍时不时地牵扯出剧痛,让她额边落下薄汗。
她记得那日自己从赴宴归来,恰巧路过外书房,窗未关严,听得屋内沈淮景与一位刑部大人低语,说起圣上有意整顿京中藏书之乱,前朝旧籍、野史邪典泛滥,不少士族藏书过百,朝廷却苦于名正言顺之理,难以一网打尽
那时她尚未入门,便靠在窗外听了一耳,心中便悄然起了个念头——既然有人总要背这口锅,那为何不是宋临渊?
这一场戏,是她故意演的,纵火、认罪、挨杖,一步步全是心血。
宋临渊。此人在自己梦中那本荒诞话本里,本就与她纠缠不清,还间接害得她走向绝路。这一世她要摆脱原著命运,倒不如借机把宋家卖给圣上,顺势替父亲立大功。
禁书旧籍一事也算是落下帷幕。
这时朝堂之上。
原是为冬日储粮商议,却被沈淮景一语扯开话题。
“陛下,”他拱手出列,衣袍沉稳,神色从容,“臣以为,国虽承平,疆域未靖。如今边地归附者众,若能因势利导、广纳贤能,不惟中原士子,边族之才亦当录用。”
朝堂之上顿时微哗。
吏部尚书沉声开口:“沈大人所言,可是指那北庭乌恒旧部之人?”
沈淮景并不避讳,坦然答道:“北庭乌恒近年遣使通朝,自请归顺,虽旧为漠厥余脉,然其王庭近代推行整兵之策,礼制渐通,愿奉我正朔,归化入朝。其下子弟多通中原文字,亦有志于我大昭仕途。”
兵部尚书皱眉道:“北庭之地幅员虽广,但其主历来多变,如今不过一纸表忠,便要纳其为臣,恐非长计。”
沈淮景沉着应对:“朝廷纳之为臣,不是为了一纸名义,而是因其地处朔漠,连控三十六部,若能化敌为友,合而为一,可稳北疆百年无虞。”
太常卿低声冷笑:“北庭使者多用胡语,不通礼仪,臣听闻其军中犹行部族之制,百官未袭朝章,若骤然纳用,恐非士林所容。”
“中原礼制,非一日之功。纳其才而化其俗,是为王者之道。”沈淮景目光微敛,言辞不急不缓,“若因其出身边族便拒人于朝堂之外,那大昭疆域虽广,却永远囿于一隅。臣所谋者,不止于北庭,而是万国来朝、四海归心。”
堂中气氛一时微妙,有人附和称是,也有人神色犹疑。
高坐御榻之上的天子,手指缓缓叩着金案,神色幽深难辨。
良久,他才开口,语气淡然:
“沈卿之意,朕记下了。”
言罢,众臣纷纷再拜,朝会散。
沈淮景步出大殿,身后细语交错,议论纷纷。
有人暗觉不妥,却无人明言;也有人趋炎附势,连声称赞其谋断果决,言语间尽是恭维之意。
苍晏快步追上,似有话要说,终究却只是低声开口:
“今日……是该为令嫡女讲学的时辰了。”
沈淮景闻言一笑,颔首道:“如此,苍大人便随我一同回府罢,正好也有几桩私事,需与你细言。”
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
苍晏点头,沉静随行。
晋国公府,梨院深深,落日洒金。
沈念之倚着廊柱而立,身姿纤弱,面上仍带着几分病后的清减。风拂过树梢,梨花瓣簌簌落下,在她肩头染上一层碎白。
霜杏轻声唤道:“小姐?”
见她怔神许久,霜杏略一迟疑,柔声劝道:“大夫说再静养几日,病根便能尽除,今日天气尚暖,出去走动也好。”
沈念之回神,抬眸望向外院:“父亲今日早朝入宫,可曾回府?”
霜杏颔首答道:“刚回,苍大人也随老爷一同回来,说是今日正是讲学的时辰。”
沈念之一怔,这才想起已有数日未曾见到苍晏。自卧病以来,昔日日日相对的“讲学时辰”也被她抛诸脑后。她正要唤霜杏备茶,甫一回身,便见一道身影自廊间踏步而来。
来人身披深绯圆领朝服,袍上纹着隐金云纹,腰间佩绶尚未解下,广袖微扬,映着残光风仪卓然。
他神色如常,步履沉稳,在廊前驻足,朝她拱手一礼,嗓音温润而不失分寸:
“听闻小姐康复甚快,今日讲《左传》下篇,不知是否方便?”
沈念之望着他,眼中水光微转。那一身肃穆官服本不该入闺阁书房,却偏被他穿出了三分清隽,三分冷淡,三分君子难测的风度。
她唇角勾起一丝淡笑,轻声道:
“自然好。”
院中桂花落得极盛,风过枝梢,便有一地金黄随风而舞,簌簌如雨,香气馥郁得仿佛能渗入骨中。
沈念之伤未痊,久坐不得,只得拄着一柄雕纹细杖,立在回廊一角的石栏前。霜杏原本要搬来矮凳,苍晏也开口道:“若不方便,不妨坐着听。”
她却摇了摇头,嘴角一挑,带着些许戏谑:“站着听书,也别有一番滋味。”
苍晏轻笑了一声,不再多言,翻开手中竹简,在她身侧半步处而立,低声朗诵道:
“《左传·僖公三年》:‘晋侯伐虢,以其无礼于诸侯。’”
他的嗓音一向清润温雅,今日却带了几分沾染朝堂寒意的肃然之气,念到“以其无礼”时,声线微顿,似有深意。
沈念之倚在石栏边,本不欲多思,谁知听着听着,却忽觉眼前桂风卷卷、语声徐徐,恍惚竟回到了儿时初学经史的时光。
她一时间听得入神。
苍晏讲到“师以贞暴,功以信义”时,微微一顿,转头看她一眼,道:
“沈娘子以为,这句话中‘信义’与‘贞暴’,孰轻孰重?”
沈念之回过神来,唇边笑意轻扬,答得不假思索:“自古‘信义’为本,‘贞暴’为术。术可变,本不可乱。”
她顿了顿,轻声续道:“若单靠兵锋压服,何异强虏?纵有一时之利,难服人心。”
苍晏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与我所思不谋而合。”
说罢,他将竹简收了半卷,又道:
“这段话在政院中今日也有争议,有人认为,‘以兵伐无礼’,不过是假仁假义之词,实则掩欲之伐。”
沈念之嗤笑一声:“假仁假义?礼不存,则兵亦空谈。只说掩欲,倒像是说那当年‘借道伐虢’的晋文公,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她眉梢微扬,眼波凌厉,语锋轻挑,却句句见血。
苍晏不禁失笑:“我正是那‘有人’。”
沈念之一愣,旋即笑出声来,抬眸间眼波流转:“你竟也会如此庸俗地解经,倒让我失望了些。”
语带打趣,语气却比平日温柔了几分,像一缕软风,不经意地拂过人心。
风动桂香,书声缭绕,两人一问一答,倒也将这《左传》的兵谋之道,辩得有滋有味。
片刻后,苍晏忽而止声,眉心轻蹙:“你额上有汗,是不是太久站着了?”
沈念之怔了一下,低头擦了擦额角,笑着回道:“也或许是见你紧张,才落下了汗。”
她微微偏了偏身子,将自己半倚在石柱上,拐杖轻靠一旁,姿态慵懒,鬓发随风轻晃。
苍晏垂下眼,嘴角似有若无地勾起一抹笑意,没接话,也未否认,只从宽袖中取出一只瓷白小药瓶,轻轻递至她掌心。
“西疆进贡时得来的一味跌打秘方,祛瘀止痛,极快见效。你如今正好能用。”
沈念之眨了眨眼,有些意外地接过,指腹摩挲着瓷瓶,语气也低了几分:“多谢你,苍大人。”
苍晏眸色微动,却只温声一笑:“若用得好,下次让人来取便是,不必与我客气。”
他说完,转眸看向庭中那一树浓黄,语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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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既往沉静温雅。
沈念之收回目光,低头望着掌心那瓶药,片刻未语。
天色渐晚,暮霭沉沉,前厅早已备下晚宴。
沈淮景今日少见地主动留苍晏共膳。席间寥寥几语,皆是朝中旧事,书院课法,言谈之间并无私情,倒像是一场例行公事的寒暄。
饭至半酣,苍晏随口问道:“许久未见夫人,不知她可是外出香山祈福了?”
沈淮景闻言,执箸微顿,过了片刻才淡声回道:“她病故已有十数年,走得安稳。”
苍晏神情微敛,似未曾料到。他侧头看向沈念之,少女正垂眸饮汤,唇色淡淡,神情平静无澜,仿佛未听见这句谈话。
这一顿饭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饭后,苍晏起身告辞,沈淮景一如既往地遣人送客。
他穿过回廊,行至影壁转角处,脚步刚要一顿,忽觉台阶处有光一闪。
低头望去,是一只精巧的耳环。
流苏垂落,金丝镂空,嵌玉古雅,落在石阶间像一枚静候的心思。他认得,这是沈念之常戴之物。
他俯身拾起,掌心微凉。
指腹摩挲着那细密的花纹,良久未语。
他正欲收好,心想日后归还,却不知,在不远处那棵桂树后,一道纤细的身影正悄悄倚着树干,半个身子藏在花影之后。
沈念之垂眸,指尖轻轻一转,将另一只耳环自耳垂摘下,藏入衣襟中,动作轻巧得仿佛在收起一场伏笔。
唇角缓缓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她轻声道:“下次……记得还我。”
夜色已深,晋国公府内灯火稀疏,四下静谧。
偏厅之中,一炉沉檀香悄然氤氲,香气缭绕,映着案上明烛摇曳。
沈淮景披了件月白外袍,端坐榻上翻阅奏折,神色如常。
厅外忽有门卒低声通禀:“相爷,齐王殿下求见。”
沈淮景手中一顿,抬眸看去,眸色沉静无波,只淡淡道:“请。”
不多时,齐王着一袭玄衣缓步踏入,风尘未解,气度从容。行礼过后,他自斟一盏清茶,笑道:
“深夜叨扰,冲撞沈相清修,还请恕罪。”
沈淮景目光落在他脸上,唇边笑意温和却无半分真实温度:“殿下贵为宗亲,若是叨扰,那便没人敢来寒舍了。”
齐王低笑片刻,旋即道入正题,似漫不经心:“听闻沈相早朝力荐北庭乌恒入朝为将?那些人出身番部,性情恣肆,恐非良驯之人。陛下竟也允了?”
沈淮景抬手掸了掸衣袖,神情一如既往平稳:“朝廷用人,应观其才,不拘门第。乌恒部族有心归顺,又善马上斗,何尝不可。”
齐王轻轻摩挲茶盏,语气依旧温润,话锋却暗藏杀机:“若真以此为例,来日番人入仕成风,军政权柄落于外族之手,恐非长久之计。”
沈淮景含笑而语,语气却如风裹针:
“殿下此言,未免拘于门户之见。我大昭疆土日拓,四夷来朝,若不能容百族之才,又怎称太平盛世?更何况——”他语气微顿,目光微凝,“用其兵,而收其心,此为上策。”
“真正令朝廷难安者,不在塞外,而在朝中那些心怀不臣之人。”
齐王目光微敛,指腹顿在盏沿,沉默片刻才抬眸一笑:“沈相果然深谋远虑,所虑远甚于孤。”
沈淮景淡声道:“臣受国恩,理当忧君之忧。”
言语温雅,然字字如剑。
两人相对而笑,目光交汇,却波涛暗涌,各藏锋芒。
齐王茶盏轻放,话锋一转,似笑非笑道:“沈相素与忠王交好,想必殿下将来也不吝任用这等番将?”
沈淮景垂眸,将盏中清茶一饮而尽,语调从容:“臣为人臣,唯陛下之命是从。”
一句“陛下”,不置可否,不明态度,却滴水不漏。
齐王盯着他看了片刻,眼中笑意渐敛,终是起身拱手:“今夜与沈相畅言一席,受益良多。改日,再叨扰。”
沈淮景微微颔首:“殿下慢行。”
目送其身影远去,他目光落在尚未熄灭的烛火上,眼底微光隐隐,却看不出喜怒。
齐王身影渐远,沈淮景立于灯下,目光幽深。
他缓缓收回视线,目光落向窗外夜色,月光被厚云遮掩,天地一片沉寂。
良久,他才低低一叹,声音落在檀香缭绕间,仿若碎雪轻鸣:
“这局棋……如今又多了个棋手。”
夜雨初歇,云重风轻。
晋国公府东边,砖石带水,檐下一盏宫灯映出斑驳红光,雨珠自屋檐滴落,偶有声响。
沈念之一袭月白色织金袍服倚在朱柱之上,眉目沉静,指间捻着一盏玉盏,盏中酒色温润,香气醺人。
她独饮良久,眼底醉意不显,唇边却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
玉盏是她以前进宫“顺回”的那只,通体温润,杯底落着一点朱红。
忽有脚步声自雨后青砖上传来,细碎沉稳,由远及近。
沈念之未回头,懒懒道:“霜杏,我说了我还不回去,你莫催。”
语音未落,背后却传来一道陌生男声,带着清冷与审慎:“晋国公府的千金,夜雨中独酌至此,倒也风雅。”
沈念之转身,眸色一顿。
来人身形颀长,一袭玄袍,负手而立,面容清俊不凡,眼神却锋利如鹰,隐有审视。
他像是惯于在暗中观察的人,目光沉稳,不露声色。
沈念之眯了眯眼,唇角笑意未减,淡淡问道:
“阁下是谁?深夜闯入国公府,莫不是贼?”
14.第十四章
那人神情微顿,开口道:“本王,李珣。”
“哦——”沈念之轻轻拉长语调,唇角微翘,似讥似笑,“原来是那位久居藩地、方才调回京中的齐王殿下。”
她眉目懒懒,语气淡漠,却字字透着挑衅与审量。
李珣眼神一凛,定定望着她,像要从她神色中看出些什么,良久才道:“沈念之,看来你的嚣张并非谣传,我一回京便听说了。”
“正是在下,他们所言非虚。”她大方承认,玉盏轻晃,杯中酒液泛出一圈圈涟漪,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李珣眸色微沉,忽而语锋一转:“听说你与你那庶妹皆倾慕于我那弟弟忠王,是否属实?”
沈念之闻言低笑,仰头一饮而尽,素手翻转,玉盏“咚”地落在石案上,清脆一响。
“若你说的是李珩……倒也确有其事。曾有那么一瞬。”
“果然如此。”李珣冷声接道。
她却缓步走近,手杖声轻叩青石,一步一声,似打在李珣心上。
走至他面前,她慢悠悠伸出手,指尖轻挑起他衣袖一角,唇边笑意却已凉透。
“不过——”她眼波流转,声线低沉而魅,“我这人,最是不喜执念。眼下已是移情别恋。”
李珣眉头紧拧,一把挥开她的手,语气冰冷:“放肆。”
沈念之被拍开,却并不恼,反而笑得愈发娇媚,眼尾一挑,语气轻佻:
“这便是放肆了?我不过是仰慕殿下几分风骨罢了。传闻齐王殿下冷面寡情,今日一见,竟也并非全无趣味。”
李珣面色如霜,沉声道:“你仗着沈淮景权重,便可言行无忌?”
沈念之倚杖而立,笑意清浅:“若殿下不悦,大可入宫奏本,请圣人治我一罪,就治我轻薄之罪好了。”
李珣目光如刀,许久未语。
她微微颔首,行了一礼,却极敷衍,既不恭敬也不怯畏,转身便走,衣袍袍摆扫过石阶,檀香、酒意、笑声三味混合。
李珣站在原地,收敛眉目,低声对身后侍卫道:
“此女,虽张扬,然有胆有谋。——将来或许,可为我所用。”
数日过去,晋国公府后苑深处,静得连风声都显得刻意。
一张雕着海棠暗纹的卧榻上,沈念之懒懒斜倚,指尖卷着一缕乌发,百无聊赖地绕了两圈,又随手放开。她站起身,拨了拨窗边风铃,听风声拂过铃舌,叮叮几响,却终归寂寥。
案几上摊着一本话本,她翻了两页,便觉得腻了,眉头轻蹙,将其掷在一旁。
屋中静极,连一点人影都没有,仿佛连回音也不愿回应她的存在。
她身着一袭淡青襦裙,光着脚踩在竹席上,走至桌前,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只瓷白药瓶。瓶底刻着“玉门”,正是苍晏所赠。
这药倒是好用,她的旧伤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只是那人自与顾行渊一道查案离去,已数日未见,竟连封短笺也未送来一封。
沈念之默了会儿,指腹摩挲着药瓶口沿,忽然“啧”了一声,将瓶子搁回原位。
这几日,她连酒都懒得沾,手指早痒得发紧。
她眼角一撇,看向院中石榴树。树下落英稀疏,枝头的果子半红未熟,风一吹,枝叶轻摇,倒也腻味得很。
“真是——闷死了。”她低低咕哝。
片刻后,她唤人将院中收拾一番,搭了投壶架,又换上一身轻便短襦,束了个利落的高髻,从柜中取出几支雕花箭矢,打算借投壶解闷。
沈念之走出屋,眼神扫过几只铜壶,忽然唤了一声:“你,过来。”
婢女春桃心头一紧,躬身应道。
“把这壶拿着,举高——举过头顶。”
春桃脸色一白,犹豫了瞬,还是听命而行,跪坐在软垫上,将铜壶高高举起。
沈念之抬手,眼神并未真正看壶,反倒似是在射什么心中烦意。
“咣——”
箭失偏了,铜壶边沿一震,险些砸中春桃额头。
她吓得身子猛地往旁侧一歪。
“你躲什么?”沈念之收手,语气凉薄。
春桃忙跪下磕头,声音发颤:“小姐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有意的……”
沈念之眉尖一拧,不悦道:“怕我砸着你?那便别在眼前碍事,滚到外头站着。”
春桃战战兢兢地退到廊下,刚走出两步,便有个小丫鬟迎上来,满脸担忧地低声问:“你没事吧?是不是又惹小姐不高兴了?”
春桃摇了摇头,神色郁郁:“倒也没罚,只是……让我滚远点。”
两人并肩坐在花架下角落,声音低低地咕哝着,不觉越说越多。
“其实咱们小姐也不算真坏,就是脾气差了点,说话不好听罢了。”
“这倒是,时不时还赏东西。我记得那次流萤姐姐……”
“对!”一旁正剪枝的流萤抬起头,轻声插话,“半年前我娘病得厉害,家里缺银子。偏那日我失了手,把小姐的耳坠磕了个小口子。”
“小姐当场一句重话都没说,回头叫霜杏拿了戒尺打了我几下。”她说到这儿顿了顿,又道,“可当天夜里,她赏了我一支赤金双燕簪。我当了簪子,请了大夫,娘的病也就慢慢好了。”
几人听得静了,面上浮出些许复杂之色。
“她心是硬了些……可到底不坏。”春桃轻声补了一句。
正说着,远处忽传来一阵脚步声,掌事嬷嬷拎着帕子走近,面色冷肃。众人见状,立刻收声,彼此使了个眼色,迅速作鸟兽散。
沈念之投完一轮壶,兴致愈发淡了。
她将手中箭支随意一扔,落地有声。望了眼晴碧如洗的天,轻声哂道:“这天好得过分,留在府里倒像是暴殄天物。”
说话间,她踱步回廊,脚步轻缓,转头朝屋内唤了一声:“霜杏。”
“在。”霜杏忙应声而至。
“替我更衣。”沈念之微仰头,踮起脚尖折下一枝枝头残香的桂花,随手簪入鬓边,笑意清浅,语调慵懒:“今儿我去趟平昌坊,那群叫人听曲作陪的伎子们,也不知还有几个记得我。”
霜杏替她更衣,不敢多言。沈念之随手翻了翻首饰匣,挑了枚碧金钗簪上,随口又道:“叫鹊羽来。”
“是。”
不多时,一名玄衣少年快步入内,剑眉冷目,神色沉静。
沈念之懒懒倚在美人榻边,将手中一张帖子甩了过去,纸角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落在少年掌中。
她眉梢一挑,声音清凉淡漠:“替我跑一趟,把这张帖子送去平昌坊,交给陈妈妈,说我今日要去。”
“是。”鹊羽接令而去,身影干脆利落。
黄昏时分,平昌坊内灯火初上,酒旗翻飞,笙歌入夜。街巷里香雾缭绕,檀板声声,花楼朱门前早已车马盈门、人声鼎沸。
沈念之坐在一顶绘的十分精致的马车中,一路行驶至坊口。马车帘被霜杏一掀,一只镶玉绣花履轻轻点在青石台阶上。
霞色薄纱裙曳地而出,裙摆拂过石阶灯影,未施粉黛,却唇间胭脂若桃,艳而不俗。
她眉目清冷,姿态张扬,走过人群时,连空气都为之一静。
陈妈妈早已守在花楼前,远远瞧见她,立刻满面堆笑迎上来,笑得比春日柳枝还殷勤:“哎哟哟,沈娘子今儿可算是来了,奴家天天望着门口盼您呢!”
沈念之懒得寒暄,只是漫不经心地掀了眼皮瞥她一眼,迈步入门,语气轻淡:“人呢?”
“都在楼上雅间候着呢,还有几个新来的。”陈妈妈笑得眉眼都没了形,“今儿小的们听说娘子要来,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啧,就跟赶春闱头一遭似的,都盼着能被您点上。”
沈念之听着,似笑非笑,未置可否。拂袖踏入楼中,香气自锦帘间缭绕而出,灯影摇曳,笛音袅袅。
雅室之中,十余名衣袍华美的少年早已列坐两侧。她一入门,众人俱起,齐声行礼:“见过沈娘子。”
沈念之坐上主位,香榻上披着一层轻烟水绿的纱垫,身后鹊羽奉茶,霜杏拂袖,她却看也不看,只伸手拨了拨案几上的玉炉香盏,灰烬轻落,气味幽然。
许久,她才抬眸,眼神落过每个人,嗓音如风过水,“都站出来,让我看看。”
众人屏息,少年们纷纷起身站列两侧,或清俊温润,或俊朗英武,一时间锦衣罗衫、环佩叮当,犹如选角登场。
沈念之却未急着评点,眼神半眯,手指慢慢转着香盏盖子,忽地笑了一声:
“我今日心情不错,不妨陪我听一曲——若谁唱得好,便赏。”
那群男子俱是平昌坊里数得着的出挑人物,个个身段挺拔、眉目生辉:有温润如玉、气度斯文的文士模样,也有剑眉星目、神色冷峻的贵门公子款,更有姿容艳冶、一身媚骨的浪荡角儿,广袖半敞,鬓边系着一缕海棠红绳,媚意十足。
众人齐齐走近,自知这位沈娘子最是不好伺候,一个个都各展其长:或垂眸轻笑,眼带春水;或目光炽热,挑逗中带着三分恭敬;只盼能博得她一眼青睐。
毕竟沈念之在平昌坊内是出了名的大方。
沈念之托腮而坐,眼尾浮起一线倦意,似笑非笑地将那一排人扫过。唇角轻扬,不置可否,倒像是在赏花看戏。
“春容。”她忽然开口,目光落在一名身着青色织锦的男子身上,声音淡淡的。
那人应声上前,眼含笑意,模样俊秀温和,正是她上回醉酒时,揪着唱了一夜小调的那位。
“你还会唱《怨别》?”
“回小姐,”春容含笑颔首,眼神温顺,“日日不敢怠慢,专等您再点名。”
沈念之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在扶手上点了点,又看向立在右侧的一个人。
那人身量颀长,穿一袭孔雀绿圆领窄袖袍,腰间悬佩整肃,站得比旁人更笔直些,一张脸未曾抬起,只以折扇掩面,气质清冷而寡言。
“你,叫什么?”她语气微缓,带着点兴致。
“奴名简还。”
“名字倒还雅。”她勾唇,慢条斯理地抬了抬下巴,“把扇子拿开,让我看看你脸。”
简还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缓缓收起折扇,露出一张眉目俊朗的清淡面孔。
与她目光一触,竟下意识地别开了眼,耳后泛起一抹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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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
沈念之眯了眯眼,像是逗弄猫儿般勾起唇角:“你这副样子,若出得城去,怕是半路就被人掳了。”
屋中顿时笑声轻起,目光皆落在简还身上。
简还虽面露羞色,却也垂首轻轻一笑,倒并未恼。
沈念之漫不经心地移开目光,最后落在站于最末的一人身上。
那人名唤鱼左,面生极俊,一双眼尾勾得飞扬,竟还点了淡妆,唇角红艳,衣袍窄裁得恰到好处,整个人风流入骨。
见她看来,鱼左眸光微转,缓步上前,躬身一礼,低声道:“小姐今日神色极好,奴才险些以为,山中白鹿都要被这风姿醉了。”
话语露骨,香艳得紧,霜杏皱了皱眉,鹊羽面露不悦,刚要出声,却被沈念之轻轻一笑压下。
“果然还是你,最会说话。”她懒懒地旋着手中玉盏,声音里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调笑,“那便你三个,随我出城。”
马车驶出城门时,天色已沉,残霞褪尽,夜色越来也深。
初秋夜微凉,晚风掀起帘角,送入几缕桂花香。
沈念之倚在车厢软垫上,双腿曲起,一只手托腮,裙角斜落,露出内层雪色绣袜,肤白胜雪。
她手指轻敲着小几,红唇微弯,似笑非笑地扫了眼对面三人。
春容与简还坐得端端正正,一个垂眸如水,一个神情淡漠。而鱼左却十分妖娆地半倚在车壁上,眉眼带笑,眼角飞扬,似一株风中艳柳。
“你们三个,”沈念之勾唇,指尖一绕,将桌上的酒盏轻轻转了一圈,懒懒开口,“既然随我出了这城门,莫非还要一路坐成木头?”
鱼左最先笑出声:“沈娘子有何吩咐?奴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啧,惯是会说话的。”沈念之摇了摇酒盏,眼神似醉似醒,“不用你们赴汤蹈火,我酒瘾犯了,不过是想要你们解个闷。”
她伸手接过春容递来的细瓷酒盏,红唇一沾,果香浓郁,清甜入喉,她抬眼看了三人一眼,慢悠悠道:
“来行个酒令。谁输了,答我一个问题,不许撒谎。”
“既是小姐命令,自当奉陪。”春容温声应下,简还微一点头。
鱼左则挑了挑眉:“那沈娘子可得手下留情,奴才这酒量,可真不打紧。”
沈念之懒懒扫他一眼,淡淡道:“你怕输?”
“我怕您问。”鱼左笑得娇艳。
酒令行起,车中笑语晏晏。问答之间,或轻佻或温吞,从初入花楼第一日到梦中轻唤之人,话题一层层推远又拉近。
沈念之饮了几杯,唇边的笑越发散漫,眸色朦胧。她手撑着额,指尖轻敲酒盏,忽然抬眼看向鱼左,声音像浸了酒:“你可曾……真心喜欢过哪个女客?”
这句问得忽然,车厢中顿了一下。
鱼左本还玩笑似的靠在壁上,听她这么一问,忽而正了神色。那双总带笑意的眼睛忽地平静下来,他微微一躬身,眼神一掠而过,竟显出几分认真的模样。
“自然有。”
沈念之眼中笑意骤敛,语气微沉,盯着他:“嗯?”
鱼左却不闪不避,唇角扬起一抹懒散又似认真非认真的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此一人。”
他说这话时,眼睛望向沈念之,眼神里掠过一丝勾引,却又带着藏不住的灼意,眼波在马车内灯的照耀下流转,竟有几分像苍晏。
沈念之一时间动了念,一把伸手,扯住他的衣领,往前一拉。
两人骤然相贴,近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她略带酒意的吐息洒在他面颊,鼻尖抵住鼻尖,气氛霎时凝滞。
鱼左眼神微动,脖颈向前探了一寸,唇畔几近贴上她唇。
沈念之却仍不动声色,就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指缝之时,她忽然抬手,一把将他推开。
“这话听着像是你对谁都说过。”她一边翻了个白眼,一边懒懒理了理自己微乱的襟口。
鱼左站定,被她推得向后仰去,却只是低低一笑,也不恼,开口道:“沈娘子还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草。”
马车轱辘声渐缓,夜色已深,车停在郊外一处别院前。
这是晋国公府为沈念之及笈时所赠的私宅,虽远离喧嚣,却极尽风雅。朱门黛瓦,曲廊通幽,夜风中几处灯火次第点起,映着院中松影亭桥,一派静谧温润。
沈念之起身下车时脚步虚浮,一个趔趄差点跌倒,鹊羽眼疾手快,及时扶了一把,随即极快地松手,神色如常。霜杏快步迎上,搀住她胳膊,将人小心扶往主院。
沈念之行至房门前,倚着门扉,回身懒声吩咐:
“那几个赏他们各一间厢房,别怠慢了。明日我若心情好,也许还要他们陪我打马球。”
“是。”霜杏低头应下。
门扉轻掩,夜色深沉,院落静谧得仿佛能听见露水落叶的声音。
三更天,秋虫低鸣,略起寒气。
鱼左身着一袭月白中衣,自厢房中悄然而出。
他步履极轻,一路绕过耳房,穿过回廊,宛如一只幽狐,无声无息地来到沈念之卧房门前。
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15.第十五章
他伸出手,指尖刚触到门扉。
“你是想死?”
一道清亮如玉的声音倏然从屋檐之下传来。
鱼左心中一震,猛地回头,便见鹊羽不知何时已立在阴影之中,一手负背,另一手缓缓抬起,长刀出鞘,寒意逼人。
月光洒下,映得刀身泛出一线冷芒。
鱼左脸色一变,强作镇定,拱手陪笑:“侍卫大人莫误,我只是……只是担心沈娘子今晚酒醉,怕她出什么事……”
“小姐若有事,自会唤霜杏。”鹊羽声音冷得没有温度,语调如霜下碾冰,“她若不唤,你连呼吸声都不该靠近她的门前。”
他话音落下,刀刃已缓缓垂至鱼咽喉之前,仅半指之距,杀意内敛。
鱼左神情微僵,终是知趣地退了一步,仍忍不住又看了那扇门一眼,低声道:“是我唐突了沈娘子,谢大人提醒。”
他拱手退下,脚步远去。
鹊羽目送他消失于夜色中,才低头,将那扇本就紧掩的门,又轻轻拉紧了半寸。
门内灯火昏黄,隔着一层帘纱,沈念之已沉入绵长睡意。她侧卧于榻,乌发如云,呼吸均匀,好似在做什么美梦。
第二日晌午,日头暖融融地洒进雕着花纹的窗棂,斑驳的光影透过绣帘,落在帐中女子的眉眼上。
沈念之缓缓睁开眼,乌发散乱地铺在锦枕上,唇角却挂着一抹睡足后的餍足笑意。
她静静躺了片刻,才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雪白的手臂从锦被中伸出,勾起几缕垂落的发丝拢至耳后,姿态慵懒得极是勾人。
门外候着的霜杏听到动静,立刻轻步入内,唤道:“小姐醒了?湖中岛上的小榭已经收拾妥当,鹊羽也命人送来了新鲜果点和杏酪,您是先梳妆,还是要先歇一歇?”
沈念之支起上身,倚靠在软枕上,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与磁性:“先梳妆罢,头有些痛,看来需要喝个回魂酒。”
霜杏点头,立刻取来温水净面,又小心替她理顺长发,用香篆熏妆盒,拈起桂花脂与浅豆沙胭脂,一笔一划为她描出薄妆。
沈念之睁着眼看铜镜中人,懒声道:“今儿天气不错,倒也适合出门。”
午后时分,沈念之一行人抵达湖心岛,来到小榭,周围翠竹掩映。木桥通岸,红漆画栏,风吹树叶沙沙作响。
沈念之一袭浅绯烟罗裙,斜倚于小榭的凉榻之上,榻下胡毯厚软,香炉氤氲,果盘精致,湖风送凉。
她手肘支着软枕,眉眼轻挑,懒懒掀起眼帘。
榻旁素衣的简还低眉顺眼,温声替她斟酒,剥下一瓣甘橘,指尖托着递至她唇边。
他的动作极轻,像怕惊扰水上的风。
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轻咬那橘瓣,汁液从唇角溢出,盈润如玉。
简还微怔,目光触及她红唇,耳根倏地泛红,连忙垂首避开。
她勾唇一笑,眉梢眼角皆是慵懒:“胆子这般小,是怕我吃了你不成?”
简还低声答:“不敢。”语气却更像是真的怕。
榻侧不远,春容拨瑟,鱼左执笛,二人合奏一曲,笙箫渐起,风撩水波。细竹声声,缱绻入耳,彷如湖面生烟,照出一幅悠然水墨。
鹊羽立于远处,一身墨衣,神色冷峻,看着这浮华一幕,不觉耳根发热。他皱了皱眉,终是转身掠上不远处一棵老树,衣袂翻飞间轻落枝头,闭目调息,似在避让这眼前太过旖旎的春色。
而榻上女子,指尖转着酒盏,眼神半醉半醒,一双凤眸望着湖面粼粼,似乎正沉入自己心事之中。
鱼左最善察言观色,见她神色微怔,轻轻拨转琴弦,改曲为《瑞鹧鸪》。
曲调宛转悠扬,如风掠荷塘,似梦入云水,送得满榭清香。
沈念之正要接过简还递来的酒盏,却在杯未至唇时,忽听远岸林间传来一阵杂乱的声音,夹杂着闷哑的兵刃撞击。
霜杏神色骤变,脱口唤道:“小姐!”
沈念之却似未觉惊扰,眉心轻扬,缓缓侧头侧耳听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勾唇:“……啧,打得还挺响。”
她语气清淡,眼中却有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兴致。
她话音刚落落片刻,林中忽然窜出几道黑影,身法疾如猿跃,皆是手执横刀、面蒙黑布的悍匪,带着一身杀气,脚下步伐却乱,显然是在逃命。
为首之人一眼瞥见不远处女子华服妆重,身姿闲雅,脚下顿了顿,低声咒骂:“晦气。”
另一人却已凑上一步,眼中泛起贪光:“那几个男的打扮得一水儿精致,瞧着不是世家子就是勋贵郎君。那女人穿得比戏台上的还金贵……怕不是哪家贵胄的千金?”
“捉了她!”有人冷声低吼,“拿她做人质,挡后面追兵!”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自树梢飞掠而下。
是鹊羽。
他落地无声,刀光猛起,横劈三尺。
可敌人毕竟人多势众,三两回合虽占上风,却仍无法立刻将其压制。
小榭内,沈念之却神色未动,她提起裙摆穿上鞋子,缓缓后退至栏边。她从鬓边抽下一支嵌金白玉的步摇,藏于掌中。
霜杏在后面急得声音发颤:“小姐……再退就没路了!”
沈念之侧头斜睨她一眼,眉梢轻扬,冷声道:“先别慌。”
她唇角一勾,语气傲然:“要真到了要命的时候,我自然知道该先保哪个。”
几名悍匪眼见她落单,正欲绕过鹊羽从侧翼扑来。鹊羽猛然抽身回护,一刀横扫,将两人逼退,挡在她身前。
悍匪似乎要豁出命去,鹊羽有些难以招架,面上已经露出吃力的神情。
就在气氛紧绷至极点之时,一支羽箭穿林破叶,瞬间钉入一名悍匪胸口,对方尚未出声,已仰面倒地。
“有援军!”其中一个悍匪惊呼。
下一瞬,数人破林而出。为首一人玄衣猎猎,手执长剑,所行之处,卷起一地尘土。
那人刀眉星目,气势凌厉。
正是顾行渊。
他眸光如冰,扫过小榭内被围困的女子与守护在她身前的黑衣少年,以及被吓得花容失色的几个男子,顾行渊眼底冷意骤沉。
下一瞬,长剑在掌中一转,他人已如惊雷般冲入战阵。
“大理寺在此,尔等胆敢劫掠官道、惊扰勋贵?杀无赦。”
他声如霹雳,杀气凛冽。
随行数名大理寺的衙役紧随而至,悍匪仓皇迎战,却无丝毫抵抗之力,眨眼之间便被逼得连连后退。
鹊羽守在沈念之前,一手持刀、一手微张。
沈念之却立在原地,眸光清冷,眉眼间半分惊慌也无,身侧三名男伎早已面如土色,缩在亭柱之后,战战兢兢不敢动弹。
她只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视线随即落在不远处的男人身上。
不多时,杀声渐歇。悍匪或被擒下,或身负重伤哀嚎于地。仅余两人弃刀逃走,大理寺的人也跟着追了上去。
风过林梢,唯余一地血痕斑斑。
顾行渊走上前,目光森冷,语气如刀:“沈念之,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沈念之慢悠悠抬眼,唇角噙着一抹讥笑,撩起裙摆,缓步走上前,言辞凉薄:“我在赏景,你在缉贼,如今打了照面,自然是算我们有缘。”
顾行渊眸色微敛,视线再次扫过她身后一众惊魂未定的伶人,眉头拧得更紧,却仿佛并不意外,毕竟她一贯如此,肆意、放浪,不按常理出牌。
沈念之说着,扬了扬指间那支簪子,语气轻淡:“若你再晚来半盏茶,今日,怕就是鹊羽替我收尸了。”
顾行渊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冷声道:“此地非你久留之处,立刻回城。”
她将簪子插回发间,偏偏上前一步,细指轻点在他胸前,软声却带刺:“顾大人执法如山,上回打得我在床上躺了许久,今日不过出门透气,换口新风。既然你贼也捉了,就不劳你管我做什么了。”
顾行渊面色更沉:“你不能留在这儿。”
沈念之站在原地,眉梢一挑,话里带笑:“顾大人这副英雄救美的本事,怎么不入宫请旨,封个‘护花使者’做做?”
他神色不动,语气却更冷:“贼人未尽,此地仍险。你一个姑娘,带着个护卫,能挡几个?”
“我当顾大人已经将他们全部围剿了呢。”
顾行渊眸光一敛,忽然上前一步,二话不说,弯腰一揽,竟将她直接扛在了肩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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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疯了?放我下来!”沈念之花容失色,在他肩头又踢又挣,“男女授受不亲,顾行渊你也知礼教!快放我下来!”
顾行渊脸色铁青,语气讽然:“你也知道礼教?你在平昌坊划拳摇骰子、斗伶人时怎么不记得‘授受不亲’四字?”
“你无耻——鹊羽!拦住他!”沈念之声音都拔高了。
鹊羽默然跟在身后,神色一如既往冷静,却在经过顾行渊与沈念之身边时,脚步微顿,眼神在两人之间停留了一瞬,终是低声开口:“小姐,顾大人说得没错,属下……请恕难从命。”
沈念之一愣,震惊地回头看他:“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
鹊羽低头拱手,语气沉稳:“属下……只愿保小姐周全。”
沈念之挣扎无效,头垂着,心里十分不爽,她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只是不想被顾行渊牵着鼻子走罢了。
等她还未来得及反应,顾行渊已扛着她从桥上走出了湖心岛,毫不留情地往马车中一扔。
车身微晃,沈念之重重摔在软垫上,头也撞在了车壁上,疼的龇牙咧嘴。
“顾行渊!”她怒不可遏地拍着车壁,“你疯了?你怎么就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车外,顾行渊神色冷峻,语气不带一丝温度:“若不是敬你父亲,你以为我肯为你费这个心思?你要真死在这儿,我都懒得管。只是现在案子已近尾声,我可不想再多一桩命案。还有你那些男宠,你真觉得你出事了,你阿爷会放过平昌坊?”
话音一落,他拂袖转身,翻身上马,对一旁的车夫冷声吩咐:“走。”
车轮辘辘,尘土飞扬。
沈念之趴在车窗边,一路怒骂,可那男人自始至终都未回头看她一眼,冷得像铁。
霜杏也小声劝道:“小姐,咱们先回去,等过几日再出来玩吧……眼下悍匪未清,确实不太安全。”
沈念之瞪了霜杏一眼:“要走难道我们不能自己走吗?如此这般,倒像是他押着囚犯进京。”
霜杏连忙低下头,给沈念之捶了捶腿道:“小姐说的是,顾大人确实是无礼之徒,您莫和他计较。”
马车外的顾行渊听到这句话,眼神不禁侧睨了一眼,他怎么就成无礼之徒了,论行迹,她沈念之最没有资格说别人。
马车入城时,昭京夜色已深,华灯初上,街道熙攘灯影婆娑,沈念之靠在车内软垫上,盯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街巷景致,指尖缓慢摩挲着车窗帘角,眸光却沉着,一言不发。
顾行渊骑着马在车侧,一路沉默。
车停在晋国公府门前,她才慢悠悠起身下车,裙摆曳地,目不斜视地越过顾行渊身侧。
顾行渊本想开口说点什么,最终只是冷声道:“好自为之。”
沈念之头也不回,只抬手挥了挥,声音不咸不淡:“护花使者,大恩不言谢。”
她刚进门,还未来得及回院换衣,便被传去了正厅。
屋内灯火通明,沈淮景已坐于主位,神情庄肃,一旁还立着一人,身穿浅青色长裙,低眉顺眼,正是沈忆秋。
“阿爷。”沈念之语气平淡,行礼后站定在一旁。
沈忆秋上前一步,轻声唤了句:“姐姐。”
沈念之抬眼看她,心中却无波澜。
她记得很清楚,那段她受伤昏迷的日子,床前日日有人侍立,茶水药汤皆不曾缺,那道清瘦的身影,正是眼前人。
沈念之好奇她胳膊上的烫伤好了没有,那日之后,她让霜杏悄悄把烫伤膏放进了她院里,只是不知道沈忆秋究竟有没有用
在沈念之的认知里,沈忆秋不过是原书中“被迫与她对立”的原女主角,而自己也只是“剧情制造”的工具人罢了。
她未必要讨好,也未必要处处为敌,但——要她主动与其交好?也不可能。
沈念之对着沈忆秋微微点头,算是回应。
沈淮景看了一眼二人,语气不疾不徐:“后日是秋狝,圣上设围猎宴,请了朝中重臣及眷属一同前往郊外围场。”
“你阿兄在宫中当值,分身乏术。忆秋性子文弱,不会骑射,我想着你空闲得很,便由你带着她熟一熟马场。”
沈念之差点一口茶喷出:“我?”
16.第十六章
沈淮景抬眼瞥她一眼,语气不动声色:“怎么,怕她学得比你快?”
沈念之闻言轻笑,手指随意敲着扶手,眉目含着一丝懒意:“那倒不是。只是女儿我啊,本就技艺平平,教人怕是误了人。”
沈淮景却不容置喙:“你教的,她能学个三分便是难得。你身为姊姊,也该尽些本分。”
沈念之原还想推辞,可想到沈忆秋前几日的细心照料,话到嘴边终是转了弯,轻轻点头:“也罢。既如此,明日便带她去马场。”
翌日一早,霜杏照例入内伺候梳洗。沈念之倚坐妆镜前,随意抚着鬓发,语气懒懒地吩咐道:
“去衣橱里找一套我去岁穿过的骑射装,样式挑个不俗的,把袖口拆几针,再叫人补一补。送去给沈忆秋,就说是我穿旧了,不想再留,赏她穿着去练练手。”
霜杏微怔,张了张口,终是低声:“小姐,这……”
“她将来若要在猎场上代表咱们晋国公府。”沈念之看着镜中自己一头乌发,慢条斯理地束起发带,“也不能寒酸得叫人笑话,传出去,说她一个庶女打扮都比下人还不体面。”
霜杏欲言又止,终究垂眸应了一声,转身退了下去。
沈念之一袭深绯短襦,腰束银丝软带,风姿明艳张扬,衣袂翻飞间自有一股凌厉之气。她立于马场边,手执缰绳未语。
不多时,便见沈忆秋携着婢女姗姗而来,步伐拘谨,低眉顺眼地行了一礼:“姐姐。”
她身上穿着的,正是那套“赏赐”来的旧骑装。袖口的绣线果然抽散了些,像是不小心勾破,又被粗粗缝补过,青碧映雪白,反衬得肌肤越发清白柔嫩。
沈念之瞧了一眼,忽而低笑出声:“这衣裳,穿在你身上倒也不算辱了布料。”
沈忆秋脸上飞起两抹红晕,低低道了句:“多谢姐姐赏赐。”
“说是赏,其实是我穿腻了。”沈念之语气淡淡,又牵动缰绳侧首望她,“不过你穿上倒也清爽,马场上不丢人。”
沈忆秋咬了咬唇,终还是上前一步,语气诚恳道:“姐姐,我拙笨得很,若有做得不妥之处,还请姐姐多担待。”
沈念之挑了挑眉,眸光带笑:“沈家哪有笨拙的人,不要妄自菲薄自己,但若你真摔下来磕断了腿,可别指望我会对你负责。”
“是。”沈忆秋声音虽低,却也不惧。
沈念之牵马当先,转眸时懒懒一挑下巴:“沈忆秋,若连马背都坐不稳,别说是我晋国公府出来的姑娘。”
沈忆秋轻轻咬唇,扶鞍登马,指尖发颤,重重地点了点头。
秋日高爽,马场尘沙微扬,天光清朗,从云隙间泻下,映在沈念之绯红衣袍上,风采耀眼。
她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如燕掠空。
场边的沈忆秋怔怔望着,只觉胸口一震。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京中为何人人忌惮沈念之。
原来她之所以嚣张,不是仗着身份,而是她,真的嚣张得起。
沈念之已经策马到了不远处,回头瞧了一眼,清清凉凉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瞧够了没有?别真当自己来赶一场马市热闹的。”
沈忆秋猛地一惊,连忙在婢子搀扶下翻身上马,眼神隐隐透出一抹倔强与期待。
她虽然从未学过骑射,但胆子也不算太小,一手握缰,腰杆挺直,只是那马儿似有些暴躁,频频抬蹄,沈忆秋被颠得脸色发白,却始终没有叫喊出声。
沈念之策马近前,眯着眼打量了一会儿,忽而翻身而下,牵着自己的那匹栗马走到沈忆秋跟前。
“下马。”
沈忆秋不解地看着她。
“你这马毛躁,你控制不住。”沈念之淡淡开口,眼底却多了分罕见的耐心,“骑我的。”
沈忆秋听话地下了马,却没料到沈念之竟将缰绳主动递了过去,待到沈忆秋上了马,又牵着那匹栗马慢慢往前走。
“放松肩膀,不要拽缰太紧,它若不听你,就打它耳边,别怕。”
她语气不重,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从容。
沈忆秋坐在马背上,心中一股说不清的酸涩与敬意交杂着升起。
她从小被娘亲教以谦卑退让,半年前才被阿爷接回京中,也见到了人前人后不同面孔的府中众人与京中世家女。
而沈念之,她的讨厌和喜欢从来都不掩饰,自由自在让人羡慕。
她忽然有种渴望,想要像她一样——寻欢作乐时可以不顾礼法,不高兴时也敢发脾气,说话从不拐弯抹角,哪怕全京城的人都厌她,她也从不讨好谁,更不把谁放心上。
“沈念之,”她低声道,“你……很厉害。”
沈念之闻言一挑眉,并未回头,只随意摆了摆手:“知道就好,别让我教得白费。”
此时,远处走来一道身影。
李珩身着青灰常服,面上一贯清雅温润,远远地便听到了马蹄声与女子轻喝,他目光循声望去,正见沈念之亲手牵马,步履稳妥地带着沈忆秋绕着马场缓步而行。
那一匹栗马平日里性子最桀骜,竟在她手下安静如犬,而沈忆秋背脊挺直,虽不稳却努力维持姿势,一副不肯示弱的模样。
他站定在马场边缘,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
他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平和。
往昔每每见到这两个女子同时出现,总有些无名的焦躁,如同左右心绪被拉扯,回莫名为沈忆秋担心。
但此刻,看着她们在阳光下并肩而行,马步匀稳,他竟觉得……也未尝不是一幅极美的画。
沈念之远远看见李珩,不咸不淡地勾起唇角,松开缰绳,拍了拍马颈。
“有人来了。”她懒懒地开口,“我伤还没好,不能久站。”
她转身走到李珩面前,笑容一闪即逝:“殿下既来,正好,我这身上还有些隐痛,便劳烦你接手了。”
她将缰绳丢到李珩手中,没等他回应,便已转身离开。
李珩看着她的背影,垂眸一笑,才牵着马小声教导沈忆秋。
沈念之坐在远处的白石座上,撑着腮,远远望去。
阳光斜斜洒在马场上,沈忆秋认真听着,李珩耐心细语。两人皆一袭素衣,眉眼皆清净,竟有些许相映成趣。
沈念之忽而弯起唇角,轻轻笑了一下。
可还未笑完,便察觉不对,面色一滞。
她猛地收住那一抹笑,像是被谁看穿了心思,表情一瞬间冷下来,垂眸不语,眼尾重新染上熟悉的凉意。
她怎么会笑?
她竟然对这种画面生出了莫名的安心与……欣慰?
太荒唐了。
在李珩一遍又一遍地耐心指导下,沈忆秋终于鼓起勇气,独自策马让马儿缓缓小跑了几步。
虽不过短短十余丈,却也让她眼中带着止不住的雀跃,她紧紧抓着缰绳,腰背挺得笔直,笑意从唇角逸出,脸颊也因阳光和兴奋泛起浅浅红晕。
李珩立在一旁,也不禁扬唇一笑,眼神中满是鼓励。他轻声唤了声“好”,才牵过马缰,将人稳稳抱了下来。
午后阳光渐柔,天边云光浅淡。
沈念之已在场边坐得略感无趣,手中马鞭百无聊赖地敲着膝盖,远远瞧见李珩抱着沈忆秋朝她走来,脸上的笑未收,眉眼皆是温柔,一副郎才女貌的模样。
她眉梢微挑,唇角却扬起一抹讥讽的笑意,转身就要走,连马也懒得牵,只一边拍着衣袍上的尘土,一边扬声道:“霜杏,回府。”
身后却传来一声柔柔的唤:“姐姐——”
她脚步一顿,回头,果然见沈忆秋快步走来,声音带着些殷切与小心:“姐姐,殿下说,今日心情甚好,想在明月楼设宴,为我练马小成庆贺……你也一起来吧?”
沈念之眉心轻动,目光掠过沈忆秋脸上的热忱与李珩眼中的期待,心里冷笑一声,却面上不显。
她装模作样地捂了捂额角,语气慵懒道:“唔,今早起来有些头晕,眼下也乏了,明月楼那等地太闹,我还是先回府歇着吧。”
说罢,也不等回应,扬鞭便走,风过衣袂如翻云卷雪,远远只留一句轻飘飘的:“你们慢慢吃。”
霜杏紧跟在后,低声道:“小姐,您不是说中午还好好的?”
沈念之懒洋洋回一句:“现在不好了,不想扫人兴,也不想自讨嫌。”
霜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谁能想到,昔日那个一见李珩就眼里冒光、恨不得时时跟在身后的小姐,如今竟这般淡得干脆,倒真像是……喜新厌旧了。
归途中日头正好,街角风清云淡。
沈念之坐在马车中倚帘而望,忽而唇角一挑,眼见前方一家制衣坊,人来人往,门前挂着几件式样新颖的女子猎装,剪裁利落,配色大胆,颇有几分新意。
她敲了敲车壁,懒懒开口:“停车。”
霜杏掀帘而出,还未问话,便听沈念之道:“那家铺子新样子不错,去瞧瞧。”
她拂袖下车,站在门前不紧不慢打量一番,目光落在一件素青滚银纹的猎衣上,似笑非笑地偏头看霜杏:“你和沈忆秋身量差不多,去,比划比划。”
霜杏怔了一下,小声问:“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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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气爽,天光澄澈,长安城西郊百里外的玄鹿山脚,已搭起数十顶绣帐华棚,旌旗招展,人马往来,络绎不绝。
大昭每年一度的秋狝,乃是帝王亲设的围猎盛宴,表面是文武贵胄齐聚狩猎,实则亦是一次无声的朝堂角力。
圣上将至,朝中文臣、世家公子、勋贵子弟皆随行入营,世家女眷亦被特许随行,观猎观宴,两厢结交,倘若有会骑射的,也是可以参与。
沈念之随晋国公府的马车一道而来,抵达玄鹿山脚时,营地已然人声鼎沸。
她一袭深绯猎装,腰束银线流苏软带,肩披披风,袖口绣着仙鹤暗纹,风一吹,猎猎作响。
“小姐,前面便是晋国公府的营帐。”霜杏低声道。
沈念之侧头望去,只见那一方营帐雕栏缎幕,绣有晋国公府家徽的飞虎纹,周围守卫森严,非是寻常贵胄可比。
她收回目光:“今日来的人,多不多?”
“自然不少,”霜杏低声答道,“除了六部尚书几家,听说李太后那边,也派了几位外家子弟来观猎。”
“哦?”沈念之挑眉。
观猎是假,打探是真。朝中风向微变,此番秋狝,或许并不只是狩猎这么简单。
她正思索着,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尘土飞扬中,身披银甲的护卫策马而至,翻身下马后拱手行礼:“这位姑娘可是晋国公府的沈念之小姐?”
沈念之眼梢一挑,倚着缰绳道:“我便是。”
“圣上口谕,沈娘子随晋国公府列于第二狩围,可入内参与。”
沈念之轻笑,“替我谢过圣意。”
那护卫再行一礼,便快步离开。
霜杏压低声音:“小姐,第二狩围那是给亲王皇子们备的猎地,您怎会被叫过去?”
沈念之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还能是谁?定是李珩借着叫我的名义,求了圣上,好让我能带上他的心上人沈忆秋罢了。”沈念之看了站在一侧还在四处好奇贪看的沈忆秋,开口叫她:“你,随我一起进去。”
沈忆秋拿着马鞭小步跑到沈念之旁边,糯糯叫了一句:“姐姐……”
狩围角声还未响起。
此刻,圣上乘金辇驻于主台之上,诸臣按品依位而列。
皇后坐于玉台之侧,身姿端庄,眉眼含笑;太后因身子不济,未亲临围场,仅命贵人随行礼。
诸位皇子与几位宗亲公主亦各自随侍在侧,玉衣银冠,鲜衣怒马,一时风华尽聚。
今日第二围场设在玄鹿山东麓,山势起伏,林木繁茂,沟壑纵横,飞禽走兽多藏于其间,既隐蔽又险峻,最能试出猎者真本事。
沈念之抵达时,狩围场边已有数位贵女立于林间小道,各自着弓执箭,身着各色猎装,衣饰华贵。
她们眉眼含笑,互相寒暄,看似无争,实则目光皆不由自主地朝她望来——有警惕,有试探,有些藏不住的敌意。
“那边那位是御史中丞的嫡女兰氏,”霜杏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轻语,“旁边粉衣的是户部侍郎之女何蓉,与您幼年曾一同学诗习射。”
沈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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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斜睨一眼,那些人笑容周正,一如从前:“你不提我都不记得她们了。”
她话音未落,便已迈步向前。
下人们迎上来,恭敬地将缰绳递到她掌中,她接过,动作干脆利落,跨马翻身,霜杏随之将弓箭递来,她稳稳接住,神情冷艳沉静。
沈忆秋此时也在李珩引领下牵马而来,身着一袭青色猎装,腰束浅青绸带,马步虽不稳,却尽显恭顺婉约。她低着头跟在李珩身后,一双眸子不自觉地落在沈念之身上。
沈念之神色未动,只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未言语。
不远处围观的两个贵公子见两姐妹同时现身,立时低声交头接耳起来,语气或暧昧、或揶揄、或不屑:
“那便是晋国公府的两个女儿?啧……一个明艳似火,一个柔弱若水,倒真是双壁同辉。”
“可惜了,沈念之追着忠王殿下满京城跑,死缠烂打,如今人家瞧上的是她庶妹……不知她脸往哪搁。”说罢笑声连绵。
“要是我,定是选沈念之。那样的模样,满京也没几个。”有一人低声感叹,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艳色。
“可这样的女子……谁敢娶回去过日子?”另一人哂笑,“还得是沈忆秋,温婉贤顺,殿下这回可真是福气不浅,左右都是美人,还都围着他转。”
这些话语不大,却也不小。不止入了沈念之耳中,也被李珩尽数听了去。
他原本正同沈忆秋低语,忽然眉头一拧,抬眸看向那几人,眼中已有几分不悦,脚步微动,似是欲上前喝止。
却在这时,只听“嗖”的一声破空箭响,众人尚未反应过来,那名笑得最猖狂的世家子只觉头顶一冷,下一瞬,身后立柱上赫然多了一支羽箭,直直穿透他的幞头发髻,将其牢牢钉住!
他吓得一哆嗦,险些跌坐在地。
沈念之骑在马上,眼神冷冷扫来,未及半分表情,纤指却已又搭上下一支箭。
她拉弓不语,矛头直指方才那句“娶回去过日子”的世家子。
那人脸色骤变,强作镇定,声音却微微发颤:“你……你别乱来,我阿爷与你阿爷都在内阁——你若敢伤我,我家定与你沈家不死不休!”
沈念之闻言冷笑一声。
“啪”的一声,又是一箭直落,狠狠扎在那人脚边的泥地里,仅离他脚尖寸许!
“吱啦”一声轻响,土屑四起,那人脸色唰地惨白,连退三步。
沈念之这才开口,嗓音不高,却字字冷厉:“你们两个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如今还选上妃了?”
她弓箭微收,似漫不经心地转动着箭尾,眼神凉薄:“下回再敢在我面前对女子品头论足……这一箭,便不落你脚边,落你嘴上。”
一言落地,众人齐齐噤声。
李珩站在原地,脸色亦有些微妙变化。眼前的沈念之神情淡漠,眉眼锋锐逼人。
与他以前相识的沈念之,明明性格都一样,可就是说不出来是那里变了,李珩招手叫来一个公公,以二人失礼为由,将他们请了出去。
这时,沈忆秋刚收了弓,便看见远处两个熟悉的身影也朝这边走来。
沈念之的目光却往顾行渊身后望去,正见苍晏着一袭松烟青的圆领袍,袍摆随风,手中折扇半开,闲散地踱步而来,而他身侧,则是着一身银灰猎装的顾行渊,腰间佩弓,眼神沉稳,步履笔直。
沈念之眼角微挑,唇边泛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意。她从身后抽出弓,拈弦搭箭,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嗖——”
箭矢破空而出,锐利如风,正好擦着顾行渊的耳边飞过,钉入他身后不远处的一株老树之上,尾羽仍在轻颤。
顾行渊闻声侧首,才发现来者何人。
她一身飒飒猎装,骑在白马上,嘴角勾着一丝肆意的笑意,朝他挑了挑眉,神色张扬又倨傲。
顾行渊眉头一皱,冷声道:“沈念之,你可知暗箭伤人,意图谋害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沈念之闻言,只冷哼一声,根本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策马前行时,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看一个认真过头的笑话。
她转过头,对着一旁的苍晏微一点头,语气淡然:“苍大人,许久不见。”
苍晏折扇轻展,目光在她身上稍作停驻,唇角微勾,含笑作揖:“沈娘子,风采依旧。”
沈念之目光扫过顾行渊那身铠甲猎装,再看向苍晏的长衫文裳,不由道:“你这是……只来做看客?”
苍晏笑意温润:“我虽会骑马,但骑射一途素来乏善可陈,入林未必能猎到,倒不如坐在这边,与几位文臣对弈饮茶,清闲自在。”
“那倒也是。”沈念之一边说,一边靠近他身侧,看似不经意地望了顾行渊一眼,发现他森冷的瞪着自己,“倒是我们顾大人,一这样看着我,不知道的以为今日秋狝你猎的是我。”
顾行渊眉梢不动,语气冷淡:“那你离我远点,不然我真怕林中误伤了你。”
“那可得请顾大人,手下留情了。”沈念之玩味儿的调侃,眼中却掠过一抹狡黠。
苍晏不动声色地看了二人一眼,轻轻摇着折扇,语气温和,却意有所指:“我看,还是让沈娘子离远些为好。墨怀这人,杀性一向不轻。”
“多谢提醒。”沈念之朝他拱了拱手,眼角含笑,语锋一转,“苍大人若守在此处,我若猎得好物,不妨带回来与君共饮,如何?”
苍晏莞尔一笑,眼神里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情绪:“沈娘子一诺,我自当备着好酒恭候在此。”
顾行渊站在一旁,目光淡淡扫过二人你来我往的调笑,唇线不觉紧了几分,终是低声开口:“书阳,你忘了姨母说什么了吗?离这个女人远一点。”
沈念之闻言一笑,勒紧缰绳,策马回身,动作张扬利落,偏头看他,眉梢轻挑:“顾行渊,不如我们来赌一场——就赌这次猎首。”
她语气懒散却带着咄咄逼人的挑衅:“若你输了,就把你的好兄弟借我半日,如何?”
顾行渊眸光一敛,眼神深得像一汪沉潭,盯着她半晌,才淡淡吐出一句:“若是我赢了,你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