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成宿敌的绝密伴侣[星际]》 1、第1章 新星历792年,3月6日。 正赤星t1空港。 系外航线的安检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全息屏上滚动呈现着今日的航线时刻表,温柔优雅的播报声成为了人们窸窣交谈的背景音。 几位旅客匆匆赶来,气喘吁吁停在队伍尾端。 其中有一位母亲抱着孩子站定,探头张望,对着根本看不到队伍尽头叹了口气,转身把孩子放在父亲推着的行李车上。 “预计要排15分钟。“ 父亲揉揉孩子的脑袋,边说边转头问妻子,“现在给他喝药吗?” “……回去再喝吧。” 母亲皱眉看着全息屏,压低声音:“你没发现吗?大厅内的工作人员都换成了部队的人,就连引导ai的屏幕上都挂着军衔。今天去北系的航线已经取消到只剩这一趟了,药还是省着点吃,也不知道下次过来看病,是什么时……” “哇——” 人群中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打断了这位母亲的话。 循声望去,两人都怔在原地,随后彼此对视一眼,纷纷从伴侣眼中看到同样的惊喜和诧异。 室内分贝提高的瞬间,安检区负责机器人立即调转探头。程序扫描后,它竟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径直运行到安检入口,而辅助机器人丝滑自然地顶上它的位置。 “云上校,正赤星区c5营ai编组z03号向您问好。” 负责机器人的声音铿锵有力。 金属探头中伸出一条银色旋钮,在自己机身的屏幕处点了点,而后探向面前男人的肩膀。 “谢谢,z03。”男人将手中的乌木拐杖换至另一边,握拳,抬至胸前和银色旋钮轻轻相抵。 周围的人屏息凝神,安静地看着金发男人和军区机器人之间的见面礼。而后旋钮收回,机器人伸出抓钩接过男人的行李,温声引导他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知道,功能型ai和社交型ai的区别。 功能型ai往往会略去人类社会最繁复无用的逻辑,以寻找过程最优解为核心,迅速解决问题,达成任务目标。 尤其是军用ai。 可以说,值得让这类ai花上几秒几分以严肃礼节对待的人,全正赤星都数不出几个来。 而“云上校”这个称谓,南北两系加在一起,也仅有一人而已。 “妈妈,那个哥哥是谁啊?” 小朋友被男人温和中带着威严的气质所吸引,忍不住从行李推车上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背影。 母亲忍俊不禁,手肘抬起戳戳自己的老公。 这位父亲收回他夹杂着憧憬与惋惜的目光,向孩子解释道:“宝宝还记得爸爸给你读的历史书吗?那位就是我们北系的英雄,云椴,云上校。” “还有。”母亲纠正道,“那是云叔叔,不是哥哥。” “啊!”小朋友拍脑袋,“他就是纳牙星中央广场上立着雕像的那个人吗?我还以为是个老头子呢。原来这么帅气啊!” 孩子父亲视线落在云椴的背影身上,看着他微微倾斜的步伐和那柄乌木拐杖,问妻子:“听说纳牙星叛乱时他被热/武器所伤,腿部截了肢……居然没有安装机械义肢吗?” “请减少交头接耳,尽快通过安检——” 辅助机器人滑过来,发出清脆的声音,赶着这唠嗑中的一家三口往前走。 女人连忙把孩子从车上抱下来,顺手把行李车推入专用安检通道。 她边走边说:“这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平叛后五年,他本来都要被提拔成了上将,结果南系中央军部直接以养伤为名,把他调去第一军校当校长了。” 从上校到上将,从军部到军校,云上校的经历在南北两大星系间都不是秘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明升暗贬。 得知他晋升道路被斩断时,媒体和群众一片哗然。可他却像没事儿人似的,在第一军校兢兢业业培养人才,几次改革校规和考核机制,校长当得风生水起。 只是从那以后,云椴再也没有作为军人执行过任何任务。 人们都猜测他是不是在联盟的政治博弈中成为了牺牲品,纷纷为他感到惋惜,而他本人则从未在公开采访中回答过这个问题。 “不过你有没有发现,军用ai仍然保留了他上校的称呼诶?”孩子父亲喃喃道。 云椴在军中地位真的如他们想象得那样凄惨吗? “z03,我已经不是上校咯。” 云椴在航班的登入口停下。他转头看向一路陪伴的机器人,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你们系统什么时候改改?” 机器人银色旋钮再次伸出,单独行了一个军礼:“这是前总指挥的命令:您是永远的上校。” “……知道了。” 云椴浅金色的眼瞳微缩,陷入沉思。 直到登船提示音响起,他才颔首转身,登入船舱。快步走到自己那排,在靠窗的最内侧坐下。 趁人们陆陆续续检票登船的时间,他打开光脑,处理工作任务。 【鲤:云校云校。】 【鲤:你出发了吗?】 【鲤:我想吃北系的云酥糕了(眨眼睛)】 即时通讯设备接连弹出文字对话框。 来自他唯一担任导师负责指导的学生,夏鲤。 云椴刚审批完教务处发来的机甲学员毕设作品的最终评分核定,顺手发了一张疲惫的表情包过去。 【云椴:哪次没给你们买?】 【鲤:您不提还好,一提我就生气,那家伙每次都抢我的云酥糕吃,我留着体能训练结束后吃的全被他偷吃了!!!】 云椴失笑,看着“那家伙”三个字,目光沉静下来。 他短暂的一生有两桩无法拒绝的事情。 一件是接受军校校长的调任安排,提前过上“退伍”生活;另一件,就是和北系的显川军校签署了互助交流协议,通过了贫困军校生的资助和寄宿申请。 如果早知道他和那少年是根本不对盘的冤家路窄,他宁愿把自己的名额只留给夏鲤。 【云椴:他现在在做什么?】 【鲤:不知道,说起来昨晚我离开办公室,好像听见你们吵架了。他不会又离家出走了吧?】 【鲤:不是我说,云校,北系出身的人是不是都死犟?专门气人来的。】 【鲤:要不我帮您给他发消息,用取消他毕业资格威胁一下?】 云椴揉了揉太阳穴,找到置顶里的联系人。 正准备发送消息出去,忽然看到一条紧急消息弹在脸上。 【云椴:不用了。】 他知道那家伙去做什么了。 教导处刚刚发来了他那位刺头寄宿生的丰功伟绩。 ——机甲学员的金奖毕设,被他炸掉了。 对于这种事情,云椴已经轻车熟路了。 第一步,请家长。 这位刺头没有父母,只有作为他寄宿家庭主人的云椴能够承担这个角色。 第二步,扣学分,写检查。 偏偏他是这些年军校生里的能力天花板。 凭借所有考核刷新纪录的成绩稳稳占据第一名,所有扣掉的学分都会被变态的补回来,检查更是直接用ai智能生成,再加以个人化的润色,根本起不到任何劝诫作用。 第三步,按校规惩罚。 大小禁闭就没有他没蹲过的,降等他能通过别的方式不要命地挣回来,在别人看来校规惩罚是吃苦,对他来说像回家一样轻松。 第四步,校长裁定处分。 作为南系第一军校和北系显川军校联合培养的学生,少年军校生代表了两星系和平友好的象征,云椴没有办法一个人决定他的去留。 “您好,欢迎您乘坐启蛰号。” “飞往显川空港的星船即将起航,请您暂时关闭光脑信号,系好安全带,祝您旅途愉快。” 客舱广播响起,云椴深深叹气,飞快地调出三个对话框。 【云椴:主任,他也是今年的毕业生,我们要慎重处理。】 【云椴:这次我专门把云酥糕寄你宿舍。】 【云椴:炸毕设的事,等我回去再说。我乘启蛰号往返。不管你有什么安排,五天后我要在正赤星空港看到你。】 依次发出去,云椴关闭了光脑。 他按了按发酸的眼睛,抬头,对上一排惊异的眼神:“云、云上校!” 安检入口见过他的一家三口正好坐在他对面。小朋友好奇地打量着云椴,而他的父母早已是一副见偶像的模样,脸红心跳。 坐落时看他在忙,没敢出声惊扰。 “你们好。” 云椴温和地点头,竖起一根手指轻轻立在唇前,示意对方小声:“我们别打扰别人休息。” 客舱内的灯光已经暗下去,观景窗外的景色逐渐昏暗,顷刻间穿透气层星云,而后浸润在一望无垠的漆黑中。 只有灯火通明的人造星闪烁点缀着旅途。 “您怎么没有去头等舱呀?”迷妹母亲小声问,灼灼的目光对上云椴。 面对面的相遇太令人猝不及防,早知道她今天出门前就画个全妆了! 云椴点了点自己的眼睛:“之前受过伤,不能看太刺眼的东西。头等舱观景窗的呈现效果太好,跃迁时我可能会受不了。” “叔叔。”小朋友环抱着妈妈的脖颈,“我以后也想做你一样的英雄。” 云椴的目光落在孩子的手环上。 那是随处可见的生命体征监测仪,上面还闪烁着服药的倒计时。 “好啊。”他收回目光,谦和地笑道。 伸出手,璀璨的眼神仿佛能滴落下出某种斑斓的凝珠,在孩子面前编织出梦幻的世界:“我们拉钩,以后来第一军校,我教你怎么成为英雄。” 小朋友用力按着他的拇指。 按压的触感传来小朋友微弱的心跳声,仿佛将云椴回到了某个柔软的时间点。 他往窗外看去,每一个擦肩的星辰,他都能在心里叫出它们的名字。 他是为了星星上的每颗跳动的心脏而活着的。 正想着,一道蓝色的光从观景窗前闪过。 云椴皱起眉头,从胸口拿出军用高倍望远镜对准过去。 下一秒,他解开安全带,面色凝重地起身。 “先生,您好,即将进入跃迁区域,请坐回扣好安全带。” 云椴的生物面容信息具有高级权限,ai系统默许了他的所有行动。星船上唯一的乘务员惊恐地起身,走过来提醒他。 “这不是跃迁到显川空港的区域!”云椴走出客舱,在乘务员工作区域停下。 南北系跃迁区由附近星球上的基地进行专门的管制和调度。 无论是民用星船,还是军用航船,每一艘的进近高度、速率、包括星船在穿越超空间时打出的灯光都要按照指挥决定。 接受正常调度时根本不可能出现突然加速的蓝色光芒! 据他所知,只有穷凶极恶的星盗才会肆无忌惮地打着蓝光冲进跃迁区。 云椴脸上是隐隐的怒意,他一把将乘务员拉到身前,压低声音:“你最好能和我解释船长在干什么,不然就和我一起去驾驶舱。” “这,这,船长刚才吩咐说……” 乘务员抬手抵住云椴前胸,怕他充满压迫感的靠近,紧张地吞了一下口水。 没等他说话,客舱内剧烈的震动了一下,所有灯光都强制熄灭。 乘务员连忙转身,准备打开紧急操纵屏,忽然感到手上一阵滚烫的温热。 随之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血腥味。 “啊——!” 刚才还抓着他领口的那双手,像是瞬间失去了控制,重重砸在他肩头。 …… 第一军校宿舍。 夏鲤拉开抽屉,拿出最后一颗云酥糖,扔进嘴里,心中莫名怅然。 麒麟竭要塞。 叼着烟的军人从机甲中走出来,下意识抬头,看向天上一颗的流星。 正赤星t1空港。 黑发少年穿着一袭笔挺制服,冲到大厅,在全息屏上找着启蛰号的动态。 16:05已登机。 16:25已关舱。 16:30已启程。 …… 18:56,失联。 许久,他看向光脑里的信息,目眦尽裂。 此后三日的新闻直播,达成历史性最高收视。 ——新星历3月6日18:59,启蛰号于北系跃迁点遭遇星盗埋伏。 ——第一军校校长云椴,遇刺身亡。 ——云校长追悼会现场发生爆炸袭击。 …… 就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云椴从白茫茫一片中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人制服在地上,手肘抵着脖子,额头上冰冷的激光手/枪枪口对准他的额头。 “考核还分神,你他妈是不是瞧不起我?” 身上的人居高临下地痛斥着他,咬牙切齿的同时,食指放在了扳机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第2章 枪口是极冷的寒意,周围亦没有血腥与硝烟。 作为联盟开拓星域、在与无数未知搏杀的战场中存活下来的功勋者,云椴的职业素养告诉他:永远不要区分演习与实战。 考核?不,这是一场尚未开始的厮杀。 ——他本能地做出判断。 冰凉触感顺着额头表皮的脉络向四处蔓延,渗透进尚处在混沌的大脑,呼吸间完成着洗涤与重启。 感知与记忆悉数回笼。 陡然震动的星船客舱,断片式的漫长黑暗,就像碎片般的万花筒不断旋转,最终呈现出眼前的画面。 “唉。” 云椴突然怀念岁月静好的校园退休生活,而不是一睁眼就要面临显而易见的新袭击。 只是,哀叹声响起,局势逆转! 他猛地袭向对方腰腹破绽之处,压住持枪的手腕,轻巧地按向某一处。 “唔——!” 对方闷哼皱眉,瞪大眼睛。 只见枪口原地径直扭转了三百六十度,甚至没有从自己手中脱落—— 下一秒,激光点瞄准方向变成了自己。 “你……?!” “没有瞧不起你。”云椴轻声说,眼中是极度的平静,“相反,我有些敬佩。”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拿枪指向别人的勇气。 对方的持枪姿势和破绽已然暴露了他并不是专业出身,再孔武有力也只是一般平民。 “你懂个屁!”对方在他手中挣扎,“老子赢不了这场考核,有你好看!” 云椴眼神变得严肃起来。 上一个演练中威胁他的人,没被他教好,炸了人家的毕业设计,也不知道他自己能不能顺利毕业。 “我可以什么都不懂,但你必须要懂,每一次枪口对准别人的同时,都要做好它会对准自己的心理准备。” 一瞬间,云椴忘了自己身处何方,仿佛只是一次公开课堂。 “空有断送别人生命的决心,只是凶残和自私。” 毫无波澜的声音里藏了一股寒意。晃神之后,对面的人惊觉自己已无法再控制握枪的手! 这是什么情况? 不仅刚才没看清他一气呵成的动作,而且现在竟无力反抗他的桎梏。 自己的食指依旧贴着扳机往下。 血色瞄准点却贴着自己的鼻尖向上游走,泛着银光的枪口犹如可怖的吞噬口。 大汗淋淋,惊惧丛生。 他难不成反而要被自己射杀了? “救、救命!” 手在颤抖,生理眼泪吧嗒滴在脸颊,喉咙艰难地发出沙哑劈裂的声音。 而后“咚”地一声巨响,面前的人直直向后栽倒,吓到昏迷。 在他倒下的瞬间,云椴从对方僵硬的掌心中夺了枪,眼中划过一丝淡淡的遗憾。 可惜,他都没来得及教他jg650的特殊构造和近距离械/斗不能露出的肢体破绽,怎么就昏过去了? 云椴正怀念地把玩着手中这柄从现役装备里淘汰多年的老式枪/械,眼前突然弹出一面全息屏。 !!! 他毫不犹豫地进入战斗姿势,举枪对准前方后,才一目十行地看过去。 【编号y6,战斗力考核结束】 屏幕中央是鲜明醒目的红色大字。 紧接着,右侧边栏里依次显示了其他项目考核的成绩:知识力,伪装力,应变力,沟通力,信息搜集与传递,密码学等等,不同分段都有不同色彩。 直到战斗力考核成绩显示出来,画面中央生成了一个多边形雷达图。 “……” 除了战斗力定格,其他维度评价都在50%以下。 什么情况?这是他自己的考核? 【考核分数未达标,数据保存7个正赤日,保存期过方可继续参与考核。】 【请在一分钟内登出全息系统。】 旁边就是登出倒计时。 曾经也是军校各项考核纪录保持者的云椴感到一丝违和感。他警惕地伸手,放在“退出”的选项,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还有7个正赤日这个表达…… 星系间无论有多少摩擦,只要统一的大联盟在,无论如何都会使用的“联盟日”作为协调标准时间。 云椴敏锐地嗅到了异常。 直到他的视线落在全息屏最底端的时间,瞳孔紧缩。 ——新星历797年3月4日。 距离他乘坐启蛰号飞往北系显川空港,已经足足过去了五年! 无数猜测涌上心头,最坏的情况在脑海里浮现。 忽然,屏幕上的红色提示文字全部消失,头顶传来洪钟般的声音。 “y6,恭喜你,通过特别派遣部考核。” “???” 云椴愣在原地。 不是因为这则人工通知推翻了刚刚全息屏上的红色大字,而是因为这道来自他熟悉的老烟枪声音。 “经部门研判,你符合sss级别01号任务的执行人标准,即日起正式进入任务组。” 这一长段话具有独特的抑扬顿挫,包括不用ai校准的字母发音习惯,更加确定了云椴的判断。 不出意外,对面应该是他的老同事陈毕周。 只是,按照五年前的发展,他不应该是等自己从麒麟竭要塞调回去,就升调军部中央委员会,分管重甲军吗? 特别派遣部……他不记得军部体系架构里有这样的部门! 如果他全程围观了他的考核,没道理认不出自己来,是因为被监控不能寒暄,还是别的原因? “咳咳,咳!”对面一阵咽呛声喷麦,“别发呆了,工作任务紧迫,登出之后,罗慕区域会有联络官与你取得联系,下发任务通知。” 话音戛然而止。 一分钟倒计时跳至数字0,系统强制登出,云椴整个人仿佛坠入了失重空间。 …… 考核观察室。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最上座,陈毕周咬着他的劣质烟。 “陈部长!”有人大胆开口,“你看看他这个考核分数,怎么能完成sss01号任务!?” “我们多少能力出众的人员折在这个任务上了!” “是啊,您不能这么草率。” “战斗力的分也很不合理。他之前那么久都在神游,没法还手,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最后那一下智取,不会是开挂了吧?” 支持的人也不是没有。 “你们你不觉得这人深藏不露,天生就适合特别派遣部吗? “这五年私下进行培养的人里,有多少人能像他这样每次考核都不显山不露水,让人摸不清底细?这才是我们需要的情报人员—— “平凡弱小,但是不普通。” 陈毕周从吵吵嚷嚷中转回头,瞥向自己身后穿着一席礼服,礼帽面纱垂落至鼻梁的女人。 “决定是你做的,你来解释。”他清了清嗓子。 桌上所有人都噤了声,目光里满是不解,偏偏老大稳稳坐着,他们根本不敢对她有任何质疑。 女人冷淡地抬眼:“我没有义务和你们解释。” 说完,她在不满爆发前转身离开。 门关上的瞬间,室内情绪轰然焦灼。 “她谁啊,就敢这么命令我们!” “我们特别派遣部可是和军部中央独立并行的,陈部长,你不能这么怂啊。” “……凭她是咱们特别派遣部的金主!” 陈毕周朝其他人瞪眼,“呸”地一声把烟吐出来,径直站起身,追了出去,留下在座的所有人面面相觑。 “啥?” “老大说她是谁?” “我草!?” “阿鲤!” 陈毕周匆匆拦住正要进去的女人,抬手按住电梯门。 当年跟在云椴屁股后面,被他们小队轮流扛在机甲上看风景的小丫头,已经出落得风姿飒沓。好像一晃神,就能看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仅仅五年而已。 云椴死后,这个世间所有的柔软都变得坚硬。 陈毕周:“如果不是你,我都没发现候选人里有这么一个苗子。放心吧,不管他们怎么闹,就是他了。” “我其实没有别的理由,只有那张脸。” 夏鲤拉起帽檐,冷淡的眼眸中泛着些许红色,声音干脆利落:“太像了不是吗?如果那张脸都不能动摇他,算我看错他了。” “他不会起疑心吗?”陈毕周担心道。 “他?”夏鲤想到那些被抢走的云酥糖,冷笑,“他只会觉得,就算是敌人,也要放身边才安全。” …… 眼前又是白茫茫一片。 再睁眼,考核区域消失,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满是金属组合柜的狭窄卧室。 他整个人躺在中间的摇椅上,鼻梁上架着半透明的眼罩。 “老板老板。”有人伸手摘下他的眼罩。 云椴眯起眼睛,谨慎看过去,一个墨绿色头发的少年站在他面前,挥着眼罩,熟稔地抱怨:“我说您多大人了,还这么痴迷全息游戏啊,生意还做不做啦?” 他瞬间了然。 特别派遣部恐怕是某个机密部门,就连考核都隐藏在全息游戏的环境里。 “急躁可做不好生意。” 他拿回眼罩,缓缓起身,想要获得更多的信息来判断自己的处境,猛地察觉到足底的异样。 云椴下意识低头。 ……那里没有空荡荡的裤腿,而是一条完好无损的左腿。 从当初那些人等他组织彻底坏死,使机械义肢无法联通神经的时候起,他就再没感受过左腿的存在。 所以,这个不是他的身体! “您不急我急。”墨绿色头发随着他的身体晃动,“我又打坏了同学的机械臂,要么赔钱要么修好……” 云椴睨他:“怎么不赔钱?” “是个富二代的高级款,我赔不起。我的钱只够请您这个零件店老板修,而且您技术好,上次那个修好了跟新的一样!” 云椴:“……” 他现在到底用了个什么身体?一个妄图加入军部秘密部门的个体户? “对了,我刚刚进来帮您收了快递。”少年指了指桌上的盒子,“要拆的话,我先去前面店里等您!” 云椴顺着视线看过去。 包裹上只有黑白相间的扫描码,看不出个人信息,拆开来,里面是一本书。 《星垂平野阔:云椴传记》 云椴眼皮跳了跳。 再往下有一行小字: “纪念前星野远征军上校、第一军校校长逝世五周年再版。” “……?” 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这样的引言。 “云椴的尸体从启蛰号被接回第一军校时,正值军校792届毕业典礼,毕业生代表秦焕引发追悼会现场爆炸,并叛逃至北系。 “以云校遇刺为导火索,南北两大星系决裂,星系大联盟解散。 “也许他从没想过,自己亲手审批通过的互助协议养大了一位宿敌。但这样的人生结局,远没有办法抹去云校过去近四十年的光辉。” “……” 谢谢。 谢谢寄件人用一本书的一段话,就解开了他所有的困惑。 原来,他已经牺牲,还有人为他写了传记。 云椴看向窗外,心情复杂地翻了几页。没有看他自己的内容,迅速找着和秦焕有关的文字。 军校期间寄宿在他家的模范生,在联盟解散后第一时间叛逃出北系,并成为了第一个没有特批,被禁止进入南系的人。 所有生物信息都被监控,他只要敢踏足南系任何一个星球港口,都是死。 怎么会这样? 心绪未平,书页中夹的金属书签便吸引了云椴的目光。 金属上以南系军方秘文写着“y6”的字样。 ——这具身体考核的编号。 莫非这就是陈毕周所说的联络官? 他翻过书签,在背面看见星星点点亮起的光,恍然大悟。 这本书也是密码本。 把光信号转换成密码进行转译解读,就能得到他的任务通知。 他按捺住继续看书回顾过往的冲动,放下对错失历史的好奇,选择先破译密文。 五分钟后。 云椴重新坐回摇椅,怀疑人生。 【sss01号任务:接近北系最高军事指挥官:秦焕。发展长期稳定的关系往来,持续性套取情报。】 【任务建议:靠脸成为秦焕的秘密情人。】 【阶段1:4月军运会休战期间,秦焕将进入南系,参与军校联合舞会,请在会议前做好准备工作,完成接近任务。】 “……” 那可是他的冤家。 书里都说了,是宿敌。 别说金奖毕设,那家伙连他的厨房都炸过,理由是:打扫起来方便。 这是人话吗? 云椴甚至想过,有朝一日要是自己病倒在床动弹不得,秦焕可能会帮他拔掉氧气瓶说:老师,我觉得这样比较方便。 云椴找到房间里的镜子,才知道建议里说的靠脸是什么意思。 他这具身体,和他本人有九分相似。 除了身型稍微纤薄了些,没有他积年累月的体脂和肌肉,发色瞳色都相差无几。 他检查了,这人甚至没有整容过。 ……纯天然的像。 难道他们真觉得秦焕会看在这张脸的份上对他知无不言?是他认知出问题了,还是陈毕周有病? “老板——” 少年的声音从前厅传来:“你有新客人来了!” 云椴收起书和书签,穿过他工作厂房般的客厅,推开草坪庭院,循声走到前厅另一间房。 这里应该就是沿街店铺了。 他扫描面容和掌纹进了屋,看见墙上挂着歪歪斜斜的“云椴零件维修工作室”几个大字。 滚动幕上的营业许可,也写着“云椴”二字。 好家伙,这具身体的主人其实是他粉丝吧? 墨绿色头发的少年蹲在角落摆弄着他损坏的机械臂,另一位风衣客人背对着他,也仰头看着营业许可。 户外阳光将高大的客人影子拉得极长,风衣上浅浅镀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您好,请问有什么能帮您?”云椴温声询问。 客人回了头,看到他的瞬间眸色沉了下来,变得阴鸷可怖,锋利的视线从他脸上掠过,仿佛要割下他的伪装。 云椴也僵在原地,喉咙哽塞。 他亲手教出来的人,正毫无伪装地站在这里。 黑发黑瞳,还是那个样子。 却比上一次见,要陌生许多。 若是书里说的是真的,他叛逃后受到监管,登陆任何南系星球的港口都会被抹杀,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任务阶段里甚至认为,他一个月后的军运会才会获得批准来到南系!? 秦焕整个人都沐在阳光里,只有脸是阴沉的黑。 他死死看着他。半晌,视线陡然移向角落的少年,又刺痛般收了回来,恢复了深沉如渊的常态。 他看着秦焕一步步走近,直到身影完全笼罩,在极近的距离,缓缓摘下黑色手套,伸出手。 “您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第3章 “您好。” 话音落下,秦焕骨节分明的手恰好停在光影相交处。 他的声音比印象中更加低沉内敛。声带与胸腔共振时的低磁意蕴,让云椴有一瞬间的恍惚。 草草翻过传记书页时,时间不过是简单的年份数字。只有亲眼所见,亲耳听闻后,才能意识到—— 时间是一柄能够雕琢人类的刻刀。 曾经站在办公室里压着怒意和他争吵的少年,如今已经能强大完美地藏起所有情绪,哪怕看到他这张“与云椴相似”的脸,都没有表现出任何诧异之外的情绪。 阳光在静默中碎裂了时间。 光下,是五年的久别重逢,而影中,分离仿佛还是昨天。 乍见还会怀疑自己是否认错人,然而,当他看见对方虎口处那道斑驳陈旧、无法伪装的伤疤,便打消了所有怀疑。 也许,秦焕是在用这道显眼的疤痕来试探自己? 云椴不动声色地移开眼。 那道疤痕……只一瞥,就将他带回第一次见到秦焕的时候。 那时的秦焕,还不是什么声名狼藉的敌军最高指挥。那时的南北星系纵有冲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在统一联盟下搞敌视。 记得那天,他难得清闲,回家路上顺路买了一条北系进口的淡水鱼。 推开门,有一道突兀的身影逆光站在楼梯上。 入室抢劫? 不对。 屋中警报装置毫无反应,他想不出有什么样胆大心细的劫匪,面对他家中退役的智能设备,还能够活着站在这儿。除非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人。 云椴拇指放在乌木手杖上。 只要对方敢动一步,杖中就有无数种暗器武器等待他。 他的另一只手则稳稳拎着沉甸甸的食品袋,袋中是海鲜市场的老板精心制作的营养液,浸泡在水里的鱼察觉不到危险气息,怡然自得地摆着尾巴。 “先生。” 沙哑的声音让云椴手中动作停住。 他仰头,沿着台阶望过去,楼梯上的人警惕地缩了一下,而后慢慢从回形楼梯后探出身躯。 四目相对。 营养不良的单薄的少年轮廓走进光里。 黑色的发,苍白的脸依次被照亮。他不习惯被光照耀似的,眉头蹙起,抬起手挡住照在半张脸上的那片刺眼,挺拔的背脊紧绷起来。 他戒备而挺拔地立着,始终没有往下走一步。 仿佛一条放逐于旷野的孤狼,饿得瘦削无比,却依旧虎视眈眈地用狩猎的目光扫视着周围。 逆光中的高颧骨和深陷的眼窝,给人一种星盗窝里出来的亡命之徒的错觉。 “你是……” 云椴看见少年身后与腰齐平的银色行李箱,询问的话哽在喉咙里。 银箱在夕阳的照射下泛着耀眼的光芒,箱面上印着熟悉的校徽。蜿蜒的川流俯瞰图抽象成尖端锐利的弧线图案,配合着上面托举着刀枪交叠的“x”,又好像熊熊燃烧的火。 是北系星区,显川军校的人。 “交换生还是转校生?”他冷声问。 手杖在地下有节奏地点了几下,挑空客厅的星轨吊灯应声亮起。 一楼落地窗前的深色窗帘缓缓关上。 他瞥向玄关墙壁,家中所有机器设备的状态灯,都是熄灭的。 少年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云椴把食品袋随手放在玄关的柜子上,走到客厅中央,映入眼帘的是遍地机器碎片和残骸,微弱的电流在空中噼里啪啦。 “主,主人。” “检测到外来入侵人员,身份不明。” “警报系统已开启……反击程序启动……已失去链接。” 来到楼梯前,台阶踏板铺满了弹壳和激光灼烧洞。他眼皮跳了跳,握紧手杖,拾级而上。 少年狼狈的模样清晰地出现在眼前,脚边滴落着点点血迹,朴素的布料七零八落,耳后一缕黑发的发尾散发着烧焦的味道。 现场情形一目了然。 ——胆大心细的入侵者就是眼前这位少年。 云椴弯腰,捏住他的小臂。 对方挣扎了两下,却被云椴暗中施加的力量控制在原地。 他看向流血的虎口处,轻轻碰上少年的伤口。 少年倏地紧绷,睫羽颤了一下。 喉咙里有一道低浅的声音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依旧沉默着没有喊痛。 “还行,伤的不严重。” 云椴攥着他的手臂,走到客厅,下颌微抬,点了点不远处的单人沙发。 清冷的声音不容拒绝:“坐好。” 少年倔强地站在原地。 云椴抬起手杖,在他腰窝一顶,少年趔趄地栽陷了过去。 沙发上的隐藏装置被触发,拘束扣从两侧布料中弹出,扣在少年的身前。 少年的神色微变。 “别紧张,有胆做就有要胆量面对。” 云椴的声音轻快温和。好像遭遇非法入侵、家中一片狼藉的人根本不是他自己。 他打开光脑,重新链接室内网络,启动维修系统。很快单独备用的机器人从各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开始对全屋进行检修复原。 做完这些,他悠闲地踱步到客厅的柜架前,拿出凝血剂走到少年面前。 “姓名?” 云椴手杖往旁一扔,拉起他的手臂。 凝血剂的清凉刺激感让少年猛地皱眉。 “秦焕。”他咬着后槽牙回道。 云椴记得这个名字。 与显川军校联合的互助项目中,每个进入最后面试的申请人简历他都会过目,秦焕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北系星区申请人中,综合成绩最高的那个,让人想没有印象都难。 云椴原先婉拒了他的申请。 后来却被军部高层找过来,说不能放任这样的人才在北系造成威胁。 南北两系之间的暗中较量由来已久,两边似乎都喜欢做一些危险的事情。 表面上,互助协议是为了向公众展现着星系间“互助和谐”的美好,实际上,彼此都野心勃勃地想从对方群众中筛选出足够优秀的人才作为自己的军事储备。 他们都心知肚明,对方有可能会借此机会,将自己的势力安插过来。 不给申请学生安排军校宿舍,而是随即分配到寄宿家庭,也是为了有充分借口监视和控制他们。 在提防彼此小动作这件事情上,高层选择让军校校长的他背起了一口大锅,美其名曰:“成为一道坚固的隐藏防线。” 云椴想到这儿,嘴角划开淡淡的弧度。 军部高层可能没有想到,防线的家光天化日下就被破了。 笑死。 “嗯,我知道你。” 云椴歪头打量着秦焕,他这幅狼狈嶙峋的模样,与他看到的那张精神抖擞的证件照相去甚远,以至于他刚刚根本没有认出来。 “证件照,修过图?” 他忍不住好奇地问。 秦焕愣了一下,才知道他在问什么:“没有,那张是去年入学时统一拍的。” “难怪。”云椴收起凝血剂,往桌上一扔,“你们显川就会培养小狼崽。” 显川军校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学院派。 它的前身只是星野远征军开拓星域时期,由驻扎在显川的一支负责垦荒的大队成立的巡逻安防组织。 说到底,他们没有正规教育培养军人的流程,全靠把学生们扔到极险环境中,靠求生的本能激发潜能,在不断置死地而后生中磨炼着野性直觉。 秦焕这才一年,就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云椴看着凝血剂作用下缓缓愈合的伤口,微微眯眼:“有本事破了我房间报警系统的人,几乎可以直接被编入正规队伍了,你特地申请过来读书,很难让人不怀疑。” 秦焕见他力气松懈,连忙把手抽了回来。 他按着自己发紧的喉咙,哑声说:“这套系统从外部破坏很难,我没有那么……当时门直接可以推开,我进来的时候,报警系统没有响。” 他看门开着,犹豫再三,拎着箱子走进来,穿过客厅,想去沙发上等他,忽然系统就启动了。 云椴打断他问:“你怎么会想到来我这里?” “所有可以申请寄宿家庭的老师都拒绝我了,我没有地方可以去。”秦焕低头,“今天他们告诉我,说您可以收留我。我以为门是您留的……” 他从秦焕的声音里听出了淡淡的委屈。 抱着被收留的希望来了,却遭受到了严防死守的致命袭击,换了谁不委屈? 云椴微微蹙眉。 无论秦焕有没有说谎,这背后都藏着连他都尚未看清的隐情。 北系星区怀揣着“和平”目的前来交换的学生,如果被发现死在南系,还是前任上校、现任军校校长的家中…… 纷争和冲突,几乎一触即发。 只需要一个借口,一个名目而已。 云椴想着,默默拾起乌木手杖,指向玄关。 “去把我的鱼提到厨房。” “嗯?” “会做饭吗?” “……会。” “家务机器人被你糟蹋成这样了,没点诚意我怎么留下你?”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璀璨,起身冲向玄关,被烧焦的发尾在脑后飞舞。 …… “您好,先生。” 云椴止住了回忆,握上秦焕的手。 指尖轻轻扫过斑驳的疤痕。 在智能医美公司遍地的时代,这种疤痕用仪器就能去除掉,他倒是浑不在意。 明明人就在限制名单上,还把手套摘下来,露出自己的个人特征,生怕自己被人发现不了。 不愧是天天被教务处找家长的学生。 离开学校后,还这么特立独行地找死。 “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处境不明,云椴暂时不想与他相认,他收敛了表情,礼貌而疏离地问。 秦焕瞳色深了几分,盯着他收回手:“您会修光脑吗?” 他当然会。 但这具身体的主人……应该会吗? 云椴余光看向挂在店内墙上的价目表,飞速收集着信息:“得看是第几代?” 秦焕余光瞥向角落里抱着机械臂的少年,言辞含糊:“有点老旧,我也不清楚,您有空登门看看吗?” 北系部队这么寒酸? 你堂堂最高指挥官偷偷潜入南系,连技术员都不带? 桃李天下的云校长一边腹诽,一边从柜台里翻出店铺平板:“登记一下您方便的时间,和地址。” “好的。” 秦焕戴上手套,接过平板填写信息。 云椴瞥了一眼。 如他所料,没有一个信息是真实的。 他看见秦焕飞快地写完,放下平板,转身走近。 “冒昧地问一句,您和云椴先生是什么关系?” 秦焕伸出手臂,轻轻搭在云椴身后的工作台上,在腰际圈出似有若无的距离:“据我所知,他似乎并没有亲属和子嗣。” 云椴还没有回答,角落里的少年就替他鸣不平。 “大哥,谁还没个偶像啦!去年全星系统计叫云椴的新生儿超过5000人,每年拿着云校照片整容的人更多,你岂不是见一个问一个?” “抱歉,我只是没见过这么像的。” 秦焕多看了少年两眼,眼瞳转向云椴。 嘴角上挂着似有若无的讥讽,声音缥缈:“没见过连捡狼崽回家的习惯,都这么像。”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第4章 少年正处在张牙舞爪的叛逆期,拥有连同学的机械臂都能打坏的本事,在这种场合被陌生人挑衅,脸上瞬间浮上了一层薄薄的愠怒。 “你什么意思?” 他瞪大眼睛,咬牙切齿,胡乱抓了抓头发,抱着机械臂起身:“意思是说我像那个白眼狼秦焕呗?侮辱谁呢?” 少年悄悄佩戴上机械臂。 若是这人再激怒他的话,他不介意用这个几乎坏掉的机械臂和他硬碰硬。 秦焕饶有兴致地看向这个还没长到自己肩膀的少年,嘴角那抹讥讽久久没有收起,眼中添了几许晦暗不明。 “侮辱?”他轻声咀嚼着这两个字,目光落在他刚刚扣好的机械臂上。 “……这不挺像的吗?” 无论是蕴含巨大力量的单薄身形,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看不清世界全貌的态度,都像极了当年的他。 不可一世,令人羞耻。 螳臂当车,惹人发笑。 仔细看,连眉毛蹙起的角度都和他那么像。 少年面对他,就像当年他面对云椴。只是那人……却不会像自己这样。 他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负面情绪,温和清润,平静如许,涂抹凝血剂时细微轻柔的动作,和他昔日杀伐果断的威名相去甚远。 “像个屁!”少年按下启动按钮喊道。 只听机械臂轰得一声,握成的铁拳重重冲向出言不逊的男人。 砸至他面前时,秦焕眼睛一眨不眨。 忽然听得滋啦一声,金属外壳里发出接触不良的声音。秦焕不动声色地把视线转向云椴。 坏了! 云椴也听到了清晰可闻的声音,眼皮剧烈地跳了一下。 机械手臂的丝滑程度取决于其连接处对两端能量的平衡和连通……现在因为故障两端的能量积蓄和压力已然失衡! 他顺手从柜台上抓过一根像是外卖食盒里送的筷子,抬手在机械臂的关节处一敲。 巧劲之下,筷子被反手插了进去,逆着少年的力,往中央一按。 少年猛地打了个趔趄,连人带手臂往后栽了过去,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仿佛慢动作的景象。 机械臂前端与自己脱节。 重重坠落。 就在砸向地下的瞬间,被一根筷子反撬着扔在最近的工作台,透明罩感应到物体后立时从上方降下。 “boom!” 被罩住的机械臂在里面小小爆了个火花,火花炸开的瞬间,少年甚至感受到了隐约的冲击波。 “知道损坏了还强行使用,把我这儿炸了你就开心了?”云椴声音稍有严厉。 转过头,秦焕依旧手搭在他身侧。 他正若有所思地看他刚刚执筷子的手。 忽然意识到自己握筷子的姿势倒像是握手杖,那股刻在记忆里甩不掉的熟练劲儿,让云椴心里一惊。 他应该没有这么敏锐吧? “他先骂我的!” 少年狼狈地坐在地上,委屈地指着秦焕。 他吓得眼神有些发直,丝毫没有注意到,刚刚面前两个人竟然都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勾勾地看着机械臂冲击波,没有一点惊诧的表情。 秦焕不作声。 表情上写着:我哪有? “你别装无辜,你说我像秦焕!那他妈就是个忘恩负义只会往上爬的小人,谁和他一样了!”少年面红耳赤,介意极了。 秦焕轻嗤:“这样看确实不太像。人家好歹是军校毕业生成绩第一名,不像有些连故障机械臂都能用出事故的愣头青。” 少年更加气愤,狠狠地甩开上半截机械臂。 “军校第一很牛逼吗?云校长对他掏心掏肺,出入什么场合都带着他,就差没说这是我们的未来支柱了。他倒好,前脚云校长出发,后脚就对星盗出卖了航班信息,靠买凶行刺的功劳投奔了北系,走之前甚至还炸了云校的追悼会,他良心被狗吃了!” 云椴微微侧目。 在第一军校的时候,还从来没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说秦焕的坏话。 秦焕纵然独来独往,不爱交朋友,奈何拥有令人望其项背的实力,同窗们除了夏鲤和他极不对付,其他人都多少充满敬佩。 老师们也知道他有心让秦焕就此留在南系,对他的评价多是中肯又复杂。 如今的口碑,想来应该与他叛逃有关。 比如眼前这个少年,看上去就是南系星区土生土长的人。 尽管他对往事真相的了解,远不及面前这两人,但无法否认,他言辞间是对南系尊严极度的维护。 云椴打量着没有被认出身份、却被人贴脸骂的秦焕。 只见他面无表情,淡淡瞥了少年一眼:“书读得还挺认真,传记看了几遍?” 少年愣了愣:“……好多遍。” 秦焕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您觉得呢?” 云椴微愣:“什么?” “你……” 秦焕低头,声音在头顶震动。 黑瞳里清晰得映出云椴如今年轻的倒影,似乎想要看出什么破绽。 你也觉得……那些事是我做的吗? 问题在秦焕脑海里盘旋了一下,问出口的瞬间,蓦然回神! 他这是在做什么?! 难不成把他当成……真的云椴来询问了吗? “……您这么爱戴云椴先生,姓名打扮都要模仿,想必应该很了解他吧。”秦焕改了口,上下打量他,仿佛想要将他看穿,“在您看来,这两个狼崽像吗?” 两人之间的距离缩得更短。 秦焕搭在他腰侧的手越来越近,青筋微微涨起。 黑色呢绒风衣上沾着早春空气凝结而成的微凉露水,周身似有若无地散发着辛辣而野性的香水气味,极具侵略意味地笼罩着他。 近在咫尺,云椴莫名有一瞬的恍惚。 香气点缀魅力,在任何一个星系中产以上的阶层里都是流行的,唯独不适合军人和军校学生。太过明显的个人特征会提供极容易被对手锁定的目标,尤其是面对气味的追踪。 印象里的秦焕气息干净凛冽,偶尔回家时碰见他大汗淋漓地从全息舱训练完,他也只是沉默地点一下头,就钻进浴室。 现在他身上的味道是说不出来的熟悉,只是他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闻过。 “没有可比性。” 云椴按捺住内心的困惑,淡淡地回答。 从秦焕在他家住下,到他登上启蛰号,是整整六年时间的朝夕相处,熟悉到他能在全校演练时的俯瞰全景里凭作战姿势,用肉眼一扫就锁定秦焕的位置。 对他来说,秦焕就是秦焕。 根本不存在“像”或“相似”的判断维度。 不过,听到他用狼崽形容自己……该说他有自知之明吗? “……” 失望之情从秦焕眼中一闪而过。 他攥紧手,目光低垂,看向眼前人所以踩着拖鞋,露出圆润的脚踝和健全的双腿。 刚刚他在期待什么呢?期待一个和云椴极度相似的人,来认可他的想法吗? 这店主太像他,以至于他还以为自己依旧能像以前一样,被他袒护,得到原谅。恐怕他也和那个少年一样,也觉得他秦焕是南系罪不容诛的头号敌人吧。 听听,他说没有可比性。 这样直率的,有什么说什么,一眼睛能看出情绪的孩子,他当然比不了。 是了,已经……不是五年前了。 不会再有人在他屡次恶劣违纪后依然替他扛过所有的非议,关起门来训斥他。 而他,也注定成了永远不能获得原谅的人。 唯一能原谅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是我冒昧了。”秦焕直起身,收敛了目光转身离开,“您在指定时间来帮我维修就好。” “行。”云椴歪头,没懂他忽然冷下去的态度。等秦焕推门之际,才高声喊住他。 “您没有别的时间吗?今晚零点?您确定?” 他指了指秦焕刚刚填写过的内容。 秦焕步伐顿了一下,指了指他墙上五彩斑斓的广告灯牌:“不是24小时营业吗?” “……” 不好意思,他才看到。 “还是说,您需要我来接您?” 秦焕转头,克制着不去看那张容易令人晃神的脸庞。 “不用了,我会准时到的。” 云椴拒绝,捡起少年脱下的半个机械臂,走去里间工作室,“您慢走,我先工作了。” 秦焕没说话。 少年冷眼剜了秦焕两下,颠颠地跟他走进工作间,站在工作台前义愤填膺地抱怨。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可以接受他说我是狼崽,但不能接受把我和秦焕相提并论!” “……你控制一下。”云椴皱眉,戴上护目镜,打开维修箱。 虽然以前这些事他都有专门的ai辅助来做,但在这样的简陋环境,好像也回到了自己的训练时光,很快抛去了上手的生疏。 他以前很不喜欢秦焕沉默寡淡的模样,觉得少年人应该朝气蓬勃一点。 现在看来,情绪稳定还是挺好的,不至于在钻锤烧焊的声音里大呼小叫。 “我说真的,老板,我不是秦焕那种忘恩负义的人!您知道我没钱,不收我高价维修费,还免费把工作室腾出来让我自习,一直鼓励我争取伯利恒之星!” 少年说得哽咽,墨绿色的头发像被打湿的海藻盖在脸上,喃喃道:“您对我有多好我都记在心里的。” “目标是伯利恒之星?” 他瞥了少年一眼,目光落在他胸前没见过的校徽:“你是……军校生?” 南系星区由三大片星域组成。 首都星所在的核心域;各大生产资料生产加工所在的中环域;还有和北系有无数超空间相连,作为星域接壤带的边缘域。 南系这三大星域上的所有军校每五年都会进行一次团体赛角逐,总分第一名的队伍将会获得由军部颁发的特殊荣誉——伯利恒之星,拥有直接进入军部的资格。 上一位获得这些殊荣的人,就是秦焕。 “是啊!老板,你是不是玩全息游戏太多,又伤到神经系统了?” 少年在光脑里点了点,亮出自己的学生证。 “喏,我的学费还是您帮我垫付的。以后我要是进了军部有出息了,就算把我所有积蓄工资给你都可以。” 云椴修机械臂的手停顿了一下。 室内陡然安静了一瞬,在这个空档,外间忽地响起一声嗤笑,而后是一声哗啦的巨响。 少年警觉地跳起来,冲到外间的店里。 紧接着,惊呼声传进来:“我草老板,你架上的东西怎么全掉下来了!?谁干的啊!啊啊啊没地方落脚了,救命救命,我不会踩坏什么吧!” 云椴:“……” 还能是谁干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第5章 听着少年在外间慌张的声音,云椴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停顿了一下。他放下机械臂,低眸望着掌心,转身走到工作室的外间。 “春……” 他看着少年墨绿色的后脑勺,忽然视线被一室狼藉吸引了去。 地上摔落的基本都是展示橱窗里的模型,墙上的电子宣传板和价目表歪歪斜斜。 角落里还有随手放在一摞书上的整箱基础器械零件,被尽数打翻,散了满地。 “我叫春见,春天的春,看见的见。” 少年小心翼翼地扶正离自己最近的模型,扯开领口有些拘束的扣子,开始帮他打扫收拾起来。 “老板,少玩点全息游戏,我认真的。我们老师说了,现在局势动荡,为了让人们能沉迷消遣,流通在下沉市场里的全息游戏对神经的损害极大,最先表现出来的就是记忆力衰退,你看你现在……比隔壁轨道街市里卖海鲜的大爷记性都差。” 名叫春见的少年絮絮叨叨。 人不大,语气仿佛一个操心的老母亲,和刚才面对秦焕张牙舞爪的凶样判若两人。 这是显而易见的爱护短的人。 云椴一边听他吐槽那位大爷如何记不住价格和斤两,连自动售卖的辅助机器人也会忘记充电,一边沉稳而安静地收拾着地上七零八落的物品。 果然是秦焕干的。 柜架上还残留着秦焕那种独特的气息。 直到他把所有东西逐一归位,电子价目表的投影摆正的那一下,云椴缓缓闭上眼睛。 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 五年,是很没有实感的数字。 对他来说,只是睁眼闭眼,却是秦焕天翻地覆的成长和蜕变。 无论是那黑云低垂般的压迫感,还是荆棘遍野似的浓郁气息,都让云椴感到极度陌生。 他的死而复生,一步跨到了陌生的新时代。 面对陌生的熟人,表面再怎么故作平静,心里都会生出不安。 而秦焕离开前的这个举动,竟然意外地替他拂去了心头那片不安的愁云。 那才是云椴所熟悉的他。 是第一次见面就把他温馨舒适的宅邸弄得满地狼藉的人。 他曾经以为,那只是秦焕为了自保的反击行为,直到房屋内嵌系统修好,他调出了多视角监控录像,才发现嶙峋的少年战斗中带着多余的击打动作,像是故意毁坏了更多的东西。 起初,他还能将其归咎于实战经验不足。 后来云椴却发现,那是秦焕与生俱来的毁坏欲。 程度轻一点,是一觉醒来,打开冰箱,发现自己把标签对得整整齐齐的一排营养剂,都被他顺手拨得乱七八糟。 严重时,训练室的沙袋能全部报废。被他炸掉的毕业设计就更不用说了。 秦焕的随机破坏性,和云椴按部就班的生活方式截然不同。可以说,他们是冤家路窄的不和典范。 而当他找到军部优秀的心理疏导师时,对方对秦焕私下里的表现十分诧异。 “他每个阶段的心理测试都没有异常。” 疏导师调出所有的测试录像、量表问卷还有智能分析和人工考核的结果给云椴看。 “在强烈施压的刺激下,基础射击命中率和复杂任务完成度都是100%,生命体征显示的结果看,他越激动,思考和执行的速度反而越快。” 云椴看着视频里的少年,问:“没别的问题吗?” “如果评价标准是作为执行命令的个体而言,他的冷静和迅速反应,都堪称完美。” 疏导师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看他。 “我认为唯一的问题,就是他没有自己的欲望。” 秦焕是显川军校送来的人,却从来没在测试中表现出任何对北系的归属感。 没有足够鲜明的立场,也没有足够强烈的渴望,像是一柄被打造出来的趁手的工具,一丝不苟地执行着所有下发给他的指令。 “云校。”疏导师拍拍他肩膀,“你知道,这样的人不能放回北系,教化他的重任从你亲自通过他寄宿审批的那一刻就落在你身上了,迎难而上吧,有什么不开心随时来找我。” 云椴睁眼,思绪从回忆中抽离。 曾经为了驯化秦焕压不住的野性,他失眠了很久,还特意去找过疏导师。 现在这毫无缘由的破坏欲,竟让他感到平静。 他仿佛在时间裂隙间迷失的旅人,飘荡无所依。在某个瞬间窥见旧日的碎片,终于重新获得到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不知道是庆幸,那陌生的皮囊之下,还有他熟悉的灵魂,还是庆幸他自己没有被时间彻底抛下。 耳边还是春见少年的碎言碎语。 不知道什么时候讲起了今天这条机械臂的富二代主人,还有他和富二代为了争夺倒数第一第二而即将面临的期中考试, “……春见。” 云椴拿起大抵是少年放在他这里的教材,扔给他:“别唠了,复习去。” 既然他是这具身体资助的学生,现在也算他名义上的学生了。 不能和秦焕比,但也不能太差了。 他重新戴上护目镜,走回工作室的里间,步伐变得轻快,修理机械臂的动作也变得行云流水起来。 大约半小时后。 “你同学这个机械臂是最新代吗?”云椴关掉精密操作台,放下透明罩,转身看向工作室一整面墙上的材料储存柜,抱臂,“里面应该有我这里没有的材料。” 春见在他修理时一时乖乖坐在角落里看书,听见声音,才抬起头。 “不知道,好像是他亲戚从首都星寄来的。”他打开光脑,“等下我问问哈,要是老板你也不好搞到材料,我就……就还是给他道个歉吧,也不麻烦你帮我收拾烂摊子了。” “你们——” 云椴转过身,刚想问他为什么会和同学打成这样。 只见少年的姿势像是被突然按下了暂停键。 他的手还停在光脑终端的开启位置,整个人眼睛却几乎失去了高光,而后头颅咯吱咯吱地绕颈转了一圈,直勾勾地盯着他。 云椴一惊,瞬间进入战备姿态! 这个工作室就像是巨大的军备车间,云椴就近拿了零件随手组装成趁手的武器,激光射线的瞄准线从春见的脸颊擦过。 “……编,编号y6。” 春见少年朝气蓬勃的声音被一种沙哑断续的机械音所取代,云椴怔了一下。 “这里是特别派遣部自研量子计算机创造的ai联络官,通过光脑的神经网络暂时接管人类,进行信息传达,接管时限仅20秒,请您尽快进入全息系统,确认任务领取并参加入职培训。” 原来联络官是以这种形式存在吗? 云椴蹙眉,想到那本传记是春见当做快递给他送过来的,恍然大悟。 其实那是“联络官”给他送来的吧? 云椴背后一阵凉意。 若是人的神经系统和精神意志能直接被超长时间控制,那么军队……的人,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机械音刚说完,迅速抽离。 只见春见整个人应声跪倒在地,两手撑在前面,头发悠悠垂在脸侧。 云椴连忙收起他组装的武器,快步走近将他拽起:“你没事吧?” 春见迷茫地眨了眨眼,眼神高光重新回来。 他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云椴上下打量着他,顺手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眉头紧紧皱起:“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春见点头,浅绿色的瞳孔随意转了转。 他边挠头,边不好意思地说:“老板,那个……我好像一看书就犯困诶,我先回家补觉了。” 云椴:“……” - 喧闹的邻街集市,黑色毛呢大衣的男人在人群中穿梭,他帽檐很低,只能看见锋利的下颌线。 穿过被机器人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市场中央通道,走到尽头处拐弯,沿着淌着污水的台阶下去,是隐藏在地底的管道街市。 每个星球,每个城市,更确切地说每个街区,都有这样以废弃管道而形成的地下市场。 一个管道是一个摊位,先到先得。 街市商贩和市政达成了一致,定期缴纳所谓管道维护费用,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在巡回期间被抓到就可以。 买不起机器统一批量生产、统一定价的高质量生活物资的人往往聚集在这里。 他们享受和老板讨价还价、时不时薅到羊毛、淘到廉价产品的乐趣。毕竟售卖机器的统一定价是无论如何不会松口改变的。 “您瞧我这个金翼黑斑鱼,比隔壁王大爷还要沉几斤呢。” 海鲜摊上的年轻卖家抓着扑棱的翅膀,拿小刀轻轻刮下金色的鳞片,“昨儿才冒险野钓上来的变异鱼,我只收您这个数,赚到啦!” “我要了!” “我我我先来的!” “别抢,我可是昨天就把定金交了的!” “都有都有,别急,大家先准备好交易币,咱这边不支持光脑支付哈。” 年轻卖家笑眯眯地招呼着客人,从面前的池子里挨个捞起那些新鲜活泛的变异鱼递给他们。 忽然,他从水池里看见了一张阴沉躁郁的倒影。 “啪——” 一条刚捞起的黑斑鱼重重地栽进池子里。 “嘶,你怎么才来!快过去!” 年轻卖家抬起头,佯装镇定地指了指自己身后,而后扬起笑脸对排队的买家说:“现在提供宰杀服务哈!人工处理,只再多五块钱!” 野钓在联盟存在时就是被禁止的行为,所有流通的变异鱼都必须处在监管序列。 人们在管道街市买它,就不能要求机器去处理,即便是家用机器人,也因为物联网会统一上传备份信息,一旦数据识别为异样,就会自动报警。 秦焕沉默不语,翻身跃进管道里,顺手把黑色大衣脱下。 他隐在昏暗的光线之中,挽起袖子有条不紊地处理起这些变异鱼。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刀锋在鱼肉骨骼间游走,堪比任何精密的处理仪器。 直到送走所有顾客收摊,摊主才擦着汗,拍下按钮降下管道的封闭门,转身看向身后的男人。 他正在默默擦拭刀刃,拇指和眼角处都沾了一滴血,整个氛围显得格外阴森。 “你居然敢到这边来……”摊主从他手中把刀夺过来,“生怕别人认不出来你?不要命啦?” 秦焕抬头,眼中的躁意被手上的血腥气压下去了几分。他漫不经心地问:“江述,我的人工费,就值五块钱?” “……这是重点吗?!”江述脸上划过一丝崩溃,压低声音,“我收到的消息还停留在显川所有精锐医生进了你的宅邸,最高指挥官工作由副指挥代为处理。结果你他妈堂而皇之地就来这边了!” “嗯。”秦焕指节微微屈起,“有些不得不调查的事情。” “有事调查你交给我啊?你把我赶到这边不就是让我做这些事情的吗?”江述狐疑地看着他,“什么事情值得你非要大费周章地冒险?等下,马上又到惊蛰日了,你不会还认为……” 秦焕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江述神情复杂:“五年了,人肯定死透了,尸体是你亲自确认过的,你能不能放过你自己?” 秦焕没有回应他,起身说道:“邻街有个和他同名同姓的人开的维修店,你尽快调查一下他的身份和所有信息。” “云椴工作室是吧?我知道他。我搬来这边的时候专门查过。” 江述从包里翻出自己的记录本:“他是天生就长这样,是被父母亲遗弃在罗慕区福利院的孤儿。 “之前申请过一所军校,但因为营养不良,体能不好被刷下来了,后来跟着一个退休的老师学过了技术本领,没什么学历,哦对,还沉迷全息游戏,不过工作确实挺上心的。” “嗯。”秦焕鼻音应了一声。他的视线从本子上收回来,走到水池中挑了一条淡水鱼,“鱼就当结算我的人工费,你今晚别回家了。” 江述茫然:“为什么我不能回家?” 秦焕道:“我晚上请了那位先生上门维修。” “修……这有什么关系吗?” 秦焕自顾自地处理着他挑得那条鱼:“你想想你家有什么能修的。” “我家那——什么?卧槽你他妈约我家了啊?!我家里那可是有……” 江述卡壳了一下,看到一双嗜血的瞳孔。 “江述,你知道医生会诊的结果是什么吗?”秦焕放下刀,勾唇,“所有致幻功效的药物对我都已经完全没有效果了,我总得试试别的方法。” 江述张了张嘴,半天憋出了两个字。 “疯子。”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第6章 管道内昏黄的光影中,闪烁着蛛网般的银光。 这层附着内壁上的特殊材料是已经启动的屏蔽和矫正系统。此时此刻,南系所有监控系统都无法捕捉到两人的真实对话。 “你……”江述迟疑片刻,“还在做那个梦吗?” 秦焕停下动作,仍然活着的淡水鱼在他掌心里甩着尾巴,鱼腹对抗着他的按压。 “我说过,我不觉得那是梦,或是幻觉。”他服用过药物,知道幻梦是什么样的,那和他的经历截然不同,“那是是在睡眠中降临的启示。” “所以你坚信是因为你的启示告诉你他还活着?哥,这年头占星都没几个人信了。” 江述语气敷衍中带着无奈。 星域扩展到今天,人们亲眼感受过星系动力学,见识过人反向利用洛希极限达成目标的骚操作,逐渐对于昔日用天体运动预测命运的古老方法嗤之以鼻。 眼前这个人,竟然还在搞封建迷信那套! 梦里说他活着就真的活着? 秦焕反手把鱼拍晕在砧板上,发出闷响。 江述站在一旁,整个人跟着颤抖了一下。 他停下心里的吐槽,仔细思考秦焕的行为,该不会是见过刚刚那个和云校很像的人,控制不住情绪了吧? 他看着秦焕动作熟练地倾斜刀背,慢条斯理刮着鱼鳞,咽了咽口水:“要不要……再多给你几条?” 与南系对他的口诛笔伐不同,这五年间在北系生活过的人,都听闻过秦焕的可怕。 据说患着一种医生们都无法医治的精神病症,一旦触到他的敏感神经,就要做好满地狼藉和见光见血的准备。 还有传言说他这一路都是靠以下弑上或生命威胁,让高层战战兢兢地把他捧到了现在的位置。 即便和秦焕有着一层微薄的同窗情谊,江述至今也无法验证那些传闻是真是假。 “不用。”秦焕修长的指尖在鱼尾鳍处按了按,找到合适的位置,横刀按下去,“之前让你调查的事情,进度如何了?” 江述看着从尾鳍到鱼腹再到鱼头下方被拉开的一道不深不浅的口,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目前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还在跟踪。不过最近频繁接触的人里,这几个的行为分析都比较可疑。” 江述在管道壁上轻点,全息投影出现在两人面前。 秦焕抬头,挖取内脏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指着最边缘照片上墨绿色头发的少年,微微眯起眼睛:“他是什么情况?” - “啊——好困。” 春见重重打了个哈欠,困惑不解地按了按自己的肌肉:“高级机械臂用起来这么累人吗?我怎么感觉今天格外累?” 被联络官“附身”后,他的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地变差。云椴忧心地看他蔫下来的气势,远没有在秦焕面前那样嚣张。 没等他继续低下头,眼皮打架还要翻书,云椴连忙起身把他请出了工作室。 “回去先休息,养好精神再学习。” 他叮嘱道,目光投向他的终端,隐晦地提醒,“尽量少用光脑。” “你沉迷游戏,我沉迷光脑,咱俩半斤八两吧……” 春见耷拉着脑袋收拾书包,嘴里嘟嘟囔囔。 拉链哗啦一拉,整个人忽然愣住。 “不对吧?” 少年青色的目光直直射了过来,眼中带着几许怀疑:“老板你什么时候这么操心我啦?” 云椴眼尾往下压了一下,心率稍稍加快了一些。 他表现得云淡风轻,反问道:“不行吗?” “不是不行,就是——”春见想了想措辞,“不太习惯,怪怪的。” 他印象里的老板,有求必应,但话不多。 空有一张云上校一般的精致脸庞,却没有继承人家半点大将风范和谦和亲近的感觉。 人是好人,但冷冷淡淡,不爱搭理人。 做生意也是,全凭技术,没有感情,也不知道能有多少回头客。 平时春见和同学到他这儿自习,他也不怎么讲话,要么一个人坐在操作台上工作,要么躺在椅子上玩全息游戏。 春见自打认识他,见过他最近人情的时刻,就是得知他父母遭到星盗袭击,遇难失踪,家庭账户也被洗劫一空。 他当时在小酒吧外面哭天抢地,醉醺醺地攥住老板的裤腿,没想到他把他捡回工作室,听了几声哭诉,二话不说就决定打钱资助他。 哪怕那个时候,老板也表现得像个冷酷无情的提款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嘘寒问暖般关心过自己。 “你今天一天关心我的次数,比之前加起来都多了。不会是学校联系你了吧!” 春见看向云椴,一脸惊恐。 “不会是要我退学吧?” 云椴语塞,面上依旧故作镇定。 他在上任校长这些年,敛去了不少军人的气息,逐渐把一些老生常谈的教育者心态刻进了dna。 尤其是秦焕和夏鲤先后住进他家,就像养了一对不和的小儿女,整个人变得愈发操心和唠叨。为了不能让两人在餐桌上打起来,他吃饭时几乎要保持句句关心他们的学习和生活的状态。 不知道哪天起,两人矛盾加剧,夏鲤搬回宿舍,三人同桌吃饭的机会越来越少。 他在家也很少看见秦焕。 春见的废话连篇让云椴仿佛回到了当初三个人热热闹闹的宅邸,一时间竟忘了他此刻并不是他自己。 稳住!虽说是自己的脸,但性格总是千差万别的,不能太得意忘形了。 云椴想着,冷了冷自己的情绪。 “怪吗?你自己瞧瞧。” 他把泛黄的书塞进春见怀里,没好气道:“我在你身上花了钱的,还不能对你有点要求了?” 光脑普及后,整个星系就进入了无纸化时代,人们衣食住行的一切都建立在数字平台之上。 纸面文字被认为是落后的生活方式,保留书写习惯的人们被当成“老古董”排挤和嘲弄。纸质书的主流用途也因此转变为珍藏和装饰,价格渐趋离谱。 他塞给春见的这些,还是刚从狼藉里翻出来的陈旧二手教材,很老很老的版本。 “应该的,应该的。”春见认错倒快,“您平时都不怎么和我说话,我都不知道您对我有这么大期望……” 云椴无声叹息:“有说话的功夫,你都能多看几章指挥信息系统的应用和评估了。” “这些书还是先放你这里吧。”春见拗不过云椴,只拿了一本,小声说,“我舍友前两天偷偷烤鱼炸了我们宿舍,带回去万一烧坏了怎么办?” “……” 云椴两臂揽起旧书,闻言蓦地抬头。 他对上春见清澈见底的眼神,百感交集。有一瞬间很想问,他舍友是不是有个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除了厨房,秦焕也确实炸过他的书房。 那天,他叫夏鲤来讨论新生演习的战术布局,中途去接了军部主席的视频,回来就发现,他俩一言不合就在书房打起来了。 夏鲤碎了他一个杯子。 秦焕打翻了他书房的装饰烛台,在灭火系统运转之前,烧了他两本价格不菲的书。 是他上了年纪,不能理解年轻人的行为模式了?还是说这种危险行为是时代潮流的标配? 远离平凡人的日常生活太久,他是不是已经和整个群体脱节了? 云椴打量着春见。 自己现在这副身躯应该比这个毛头少年大不了多少,应该多观察观察,努力跟上时代才行。 “好了老板,算我输了。您别这样看我,怪瘆人的,”春见投降道,“别送了别送了,我自己回。” 他第一次从老板眼中感受到一种名为“长辈”的恐怖感,只好拖着疲惫的步伐,把他往店里推。 “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习!” “……” 你最好说到做好,云椴心想。 他亲手培养起的两个都是各自年级的翘楚。 只有面对春见,他才算真正感受到学霸和学渣的差别——和别人争倒数第二的家伙,好聒噪啊。 春见说完,忙不迭地跨上门口停的一辆二手改装摩托。车上喷着和他发色一样的墨绿色漆,一脚油门踩出去,引擎轰鸣。 那气势,就像是逃出了什么学习地狱,犹如脱缰的野马冲进原野,奔向一望无垠的远方。 只不过春见同学的远方,伴随着道路执勤的电子警示音,和行人的两声谩骂。 “我有那么恐怖吗?”云椴喃喃道。 还好这孩子脑子不够聪明,差点就发现他和原老板之间的迥异。 他没来得及收回忧心忡忡的目光,飞驰的少年却在马路对面掉了头,重新折返,急停到他面前。 地面摩擦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云椴掀起眼皮:“少耍帅,又有什么事?你同学的机械臂要等我找到材料再说。” “不是!” 春见摘下头盔,满脸担忧:“我刚想起来,今晚你要去刚刚那个男人家吧?” “嗯?所以?” “他看着就不是好人!你可别被他欺负了!万一他骚扰你怎么办?要不我陪你去吧?” “……”大可不必。 秦焕对着他这张脸还敢欺负得下去?云椴想想就觉得不太可能。 不过,春见的话让他不禁想到sss01号任务。 ——靠脸成为秘密情人。 这五年发生了什么?秦焕再怎么没良心,也不至于这么荤素不忌吧? 云椴抛去杂念,千哄万劝,才把春见忽悠走。 转身,正要推门走进工作室,忽然看见地上拖长的影子笼罩着他。 云椴微微侧目,虹膜识别器没有捕捉清晰,亮了一下红灯。 秦焕似笑非笑地提着袋子,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你……” 又来干什么? 云椴话还没说出口,秦焕忽然凑近。 他一手按着他的脑后和颈部,一手顺着他垂在身侧的手臂往下,轻轻扣住他的手指。 两人的十指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云椴瞳孔颤了颤,只听耳边低沉蛊惑的声音响起:“对,我不是好人,还会欺负你,你晚上要让别人陪你一起来吗?” 他听见了。 他和春见的对话。 云椴从来没有听过秦焕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很陌生,也很惊奇,还隐约能听出几分刻意的委屈。 为什么? 他对着和自己一样的脸竟然敢这么放肆? 茫然中的云椴错过了最佳的回答时间,耳朵忽然传来轻微的刺痛。 紧接着,耳廓被濡湿的触感所笼罩。 而十指交扣的掌心,像是有什么东西落下,重重垂坠。 ……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第7章 “说话。” 秦焕咄咄逼人地压了过来。 他托着云椴的后颈,指尖穿过对方柔顺的金发,将他按在工作室的门上,似是含着不满的情绪,又咬了下去。 拇指滑过云椴的耳廓,微微侧目,眼神黯淡了一瞬。 云椴颈侧下方两指处应该有一道锯齿形的淡色疤痕。 而眼前这个人并没有。 虹膜识别仪在一旁发出嘈杂的警示声,两人在嘈杂中静默地对视。 云椴没有回答他。 他在刚才陷入茫然的一瞬间,思绪就已经彻底地抽离了当下。 意识剥离,这是机甲自摇杆操作系统升级到神经传感操作系统后,所有机甲兵种的必修课。 长时间和机甲同频活动会给控制人员带来强大负荷。 只有迅速将自己意识短暂地剥离,让大脑处在“放空”和“放松”的状态进行休息,不去主动获取和机甲连接后方可感知的一切,才可以有效缓解超强负荷。 在激烈的战局中,意识剥离也同样是一种变相的自我保护,以此避免被敌方对神经造成重创。 现在的云椴,能清晰地分辨耳朵的痛感,手中的垂坠重量,以及后脑勺和金属门相抵时的摩擦滑动。 只有秦焕说的话,仿佛天外传音。 缥缈,而不清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抽离,像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只是放空状态里,他变得更加迷茫。 如定格画面的两个人,都有说不出来的怪异。 在不算短暂的军旅生涯里,鲜少有人能在近距离对云椴造成有效攻击。 哪怕后来他左腿截肢,手里只剩一根没有任何机关的拐杖,也能在半分钟之内离开险境,甚至反向制衡。 可眼前的人是秦焕。 他一时竟不确定,这究竟是同一屋檐下相处六年的习惯使然,还是自己害怕被察觉身份,才在他面前压下了反击的本能。 然而,这无论如何这都不该是眼下这个“云椴”该有的反应。 面对仅有一面、尚且没有建立商业往来关系,却举止轻佻的陌生人,他是不是应该表现得更愤怒一点? “你……” 云椴意识回拢,试图展现出他被冒犯的不悦:“别碰我。” 愤怒这个词,说实话离他很远。 他从小到大情绪都出奇得稳定,既不会与人产生冲突,也不会因为别人找茬而心里添堵。 和同期入伍的战友一起当过一段时间教官,对方发火时花式怒喷学生的小视频在军校内部论坛里都盖起了高楼,而他只是平静地把那些调皮的新兵们按在地上,又加一组训练。 他在这样的环境里过了许多年。 军队之外的生活就好像商业街上的橱窗,路过看上两眼而已,完全不知道……普通人应该是怎么生气的?直接上手打行不行? 在秦焕近乎轻薄羞辱的举动前,云校长花了数秒在反思自己举止的合理性上,满脑子都是让自己与新身份相契合。 他竟一时忘了去思考最初让他陷入迷茫和自我保护状态的那个问题—— 为什么秦焕会做出这种举动。 云椴沉下脸:“你再这样今晚的维修委托我不接了,还是另请高明为好。” 说完他抬手,思考着普通人的力道,用掌心推住秦焕的肩。 这个力度就是完全没有推出去。 “我可没有碰你。” 秦焕松口,气息喷在被他咬出浅浅痕迹的耳后,直起身:“我只是……来送点小心意而已。” 说着,他指了指云椴掌心,语气诚恳又无辜:“晚上还请务必要来。我找遍了这附近街区的店铺,大家都无能为力,说不定只有您能帮我了。” 云椴低头。 他终于知道那份重量感是什么了—— 两条宰杀好的足斤的淡水鱼,整整齐齐装在透明密封的盒子里,打理得极其干净,没有留下一点污秽和血腥。 再抬头,秦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然离开。 如一阵风般消失在街道上。 云椴提着鱼,刷脸进了工作室他反手把营业灯拨到闭店状态。 他认认真真锁好门,检查过门窗系统,这才离开临街店面,穿回庭院,回到他的起居室,把秦焕送的鱼放进冰箱后,回到卧室,翻开传记,立在桌前良久不动。 他看得很快。 因为那是他自己的一生,闭上眼就有画面在眼前浮现。 他短暂的人生被撰写成厚重的书册,可秦焕在其中不过寥寥数笔。 看来,五年间秦焕为何变成如今这样,只有那个离谱的任务能给他解答了……云椴叹气,谨慎地锁好卧室的门,才稍微安心地戴上全息眼罩,进入游戏。 联络官说让他尽快确认任务领取,他已经磨蹭很久了,万一再拖一会儿,又要有谁被接管神经网络就不好了。 眼罩戴上登陆后,是一段正经的游戏转场宣传视频。 几个简洁的画面,生动展现了这款近年刚上线就掀起狂热的,集基建、策略、竞技与社交于一体的全息游戏《云端之下》。 转场画面过后,他身处在一个藤蔓盘踞,杂草丛生的小院,抬起手,就能看见游戏的id,人物属性,所出地图,和任务栏导引。 点开地图:荒星1号小屋(待升级) 云椴俯下身,伸手拨了拨脚边的杂草,心情说不出来的复杂。 这游戏的植物模型和初始场景,太眼熟了。 不出意外,附近应该还有除杂草的工具。 他在小院转了两圈,果不其然发现了一柄最原始的镰刀。顺手清了两块地皮,个人属性中的金币数量变多了不少。 “……果然。” 当初,纳牙星平叛后的养伤期间,他所属小队的战友为了陪他消遣时间,顺手做了个单机小游戏。 “军部对你最后的任命决定还没下来,你也别多想,专心养伤,我顺手做了点东西,你无聊了就登上来玩一玩,这样时间会过得快一点。” 战友非常贴心地把游戏数据组传给了他。 起初只是一个简单的升级游戏,玩家扮演拾荒者的角色,从荒星步步开拓升级。 后来云椴养伤实在无聊,给他提了很多点子。 “你看,寻找不同的材料可以点亮不同的工业农业属性。先垦荒,再招人,然后开始城池建设,就像我们星野远征军一样。” “占据地块后可以根据资源和水流分布,确定道路交通,分配区域规划,建学校的选项都没有安排上。” “……等你更新版本,还不如我自己来写呢。” 随手做的小游戏被云椴删删改改,最后增加了无数随机子任务,直达多种选择的通关结局。 印象里《云端之下》的名字,还是那位战友起的。 本意是穿越云层来到最初的土地——云端之下,是科技树没有点亮的、原始贫瘠的土地。 人类的故事从云端之下的这片土地开始。 他们一边仰望星空,一边踏上征途。 不过,这游戏怎么就成了联机版本还重新上线了?版权费给他俩了吗! 哦对,他忘了。 他自己已经死了,那位战友,也在他调任校长后的一次任务里牺牲了。 他俩都没有直系亲属,死后个人终端保存的数据应该都被自家单位挖出来充公了。 ……感觉亏大了。 正在云椴感受着五年时光带来的巨大冲击时,就有系统提示弹出。 【您收到一封系统邮件:挑战密室邀请】 他没再纠结,毫不犹豫地点了“接受邀请”。 下一秒,就被传送到一个封闭的小屋。 小屋布局像是简易的会议室,中央的长条桌子上挨着放了两杯水。 云椴想了想,绕过主座走到旁边。 “y6已就位。” 刚落座,机械音在耳畔响起,听上去隐约有些熟悉。 “本区域数据不会被记录在游戏数据中,一旦区域保护层受到侦查或攻击,区域内用户将会被强制登出,请知悉。” 特别派遣部的定位应当同情报部类似,信息联络和传递都讲求极致的隐蔽性。 云椴侧耳倾听,而后点头。 他终于知道是哪里来的熟悉感。 这就是接管了春见身体的那个“联络官”的声音。 “接下来,请您慎重考虑并依次回答下列问题,” 随着流畅的机械音,桌上出现了三种颜色的按钮,同时会议室的墙上落下一面投影,投影最下方是相同的三个色块,上面对应着“接受/拒绝/不确定”三个选项。 “首先,请确认您是否最终接受成为特别派遣部的一员。” 云椴愣了一下:“这个问题还能拒绝?” 他连任务内容都已经查看过了,如果选择拒绝,岂不是要直接被灭口? 机械音在他发问后一秒立即给出了回答:“根据历史数据,4.7%的特别派遣部队员因各种原因产生后悔、无法坚持的心理,且在不得不隐瞒消极心理的情况下继续执行任务,最终有2.1%的可能性影响任务执行结果。” “我们需要确认每一位特别派遣部成员对这份工作的认可,在任何时候任何险境都不会透露身份与任务的决心。尽管您顺利通过忠诚度测试,但仍需要对这个问题做出回答。” 云椴沉吟了一下,缓缓道:“请问,如果我选择拒绝,是否意味着完全脱离特别派遣部?这项任务已经泄露了,我将会拥有……我认为的那种结局吗?” “您的提问和您自愿申请加入特别派遣部的动机有所矛盾,不过这并不影响系统对您危险性的判断。我可以给您解答。” 机械音停顿了一下。 “倘若您选择拒绝,会立即在游戏中被抹杀。” 云椴微讶,很快明白过来。 这位联络官既然能够接管神经网络,当然也能实现通过神经网络登录的全息游戏中解决其他人。 只有营造出玩家过度游戏而猝死的假象,才能将特别派遣部的存在撇得一干二净。 “倘若您的选择是不确定,有80%以上的可能性说明您认为任务完成难度太大,或对任务没有把握,届时您将从当前任务名单中去除进入观察期,同时仍将作为该任务的后勤辅助组,确保已知的计划顺利实施。” 这个选项就意味着他要帮着别人去引诱他的好学生。 云椴微微皱眉,按下“确认”按钮。 “已收到回复并记录。”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机械音中的情绪稍微明快了些。 “第二,请确认您是否接受sss01号任务,若选择‘拒绝’或‘不确定’,处理情况同上个问题的‘不确定’选项。” 云椴这回果断地按下了“确认”键。 “最后,由于sss01号任务等级为最高级别,且编号y6考核测试成绩存在异常,部内领导层对您的能力持有保留意见。编号y6需成功完成一次s级别以下的任务,作为额外考核,考核通过后将最终获得sss001号任务的行动代号。” “……” 云椴上一次经历层层考核,还是二十多年前加入军部的时候。 该说不愧是南系星区的体系吗? 突出一个卷生卷死。 他如今不能够再以“云椴”的身份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了,眼下也只有跟随任务,才能让他慢慢熟悉起五年后的局势,建立新的人际关系。 “确认。”云椴按下按钮,而后面前出现了一块全息电子屏。 “请您签字,签字完成后您的作答数据便会上传。” 云椴回忆了一下刚刚收拾工作室时,在角落一些账单里找到的一些店主本人的签字笔迹。对方可能也是他的狂热粉丝,连笔迹也有专门学习的痕迹,总体来说和他本人签字的结构大差不差。 他稍稍模仿了一下,边签边问:“请问额外考核的任务还是通过联络官的书签密文联系吗?” 机械音道:“目前尚未确定下发的任务,请等待具体通知。”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云椴签完字,举起手:“您尽量不用接管他人神经网络的方式可以吗?我个人认为,这种方式的暴露风险更大。” 机械音停顿时的细微电流声安静地流淌而过,等他话音刚落,便冷静地回应他:“暴露风险有系统计算确认,请勿越俎代庖。” 云椴:“啊,好的。” 这张嘴啊,怎么就是管不住呢? 当校长开会提意见的时候能说得很多,什么时候都想着提点建设性的意见。 他慌忙应着,端起面前的水杯象征性地喝了一口,以掩饰自己的尴尬情绪。 “你比我想象得要挺有意思。” 一道粗犷的磨砂质感的声音响起:“感谢联络官的前期确认,可以下线了。” 长桌对面缓缓出现另一个人的全息投影。 军装笔挺,脸上扣着面具。 人遮得严严实实,声音还是他化成了灰都能认出来的老烟枪声线。 云椴敷衍地点头,没有仔细看,垂下目光。 到底是多年并肩作战的队友,他唯恐自己和他保持眼神对视时间过长,会被陈毕周认出来。 正如他没想和秦焕相认,他也不想这么快在陈毕周这里暴露身份。 他在启蛰号上死得蹊跷,传记里对于他的死因撰写颇具主观色彩,谁也说不准五年过去,当年人还是不是当年人。 不过,这家伙在新人面前装逼的习惯居然还是一如既往。 陈毕周丝毫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在眼前人这里几乎是透明的,他随性地拉开椅子坐下。 “联络官的确认环节结束,想必你也应该对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有些概念了。我是你的上级,你可以叫我山风,关于任务的所有疑问和阶段汇报,我们都要保持联系。” ……糟糕,同事变上级了。 “好的。”他镇静地把另一杯水往陈毕周那边推了推,忍不住抬头又看了他一眼,又倏地收回。 陈毕周刚坐稳,猝不及防对上云椴的视线。 只觉一阵心惊胆颤。 他挪了挪椅子,两手撑在桌上前倾,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眼前人。只见他肩背舒展地端坐,眼眸低垂,金色的碎发顺势滑向耳畔,露出修长白皙的后颈。他气定神闲地把玩着水杯,看不出情绪。 倘若摘下面具,现在便可以看见他隐藏在后面几近碎裂的脸庞。 陈毕周16岁正式进入军部编组。 在训练场第一眼见到云椴,就是这样的景象。 彼时,云椴大约也是相似的年纪。他坐在庞大机甲尚未嵌入的控制舱上,长腿肆意搭在控制面板上,目光沉静地擦着配枪。 他站在机甲阴影中,仰头高声向他打招呼。 而上面的人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往下抛了一串训练机甲的启动钥匙,又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他就像个人偶一样,看谁都是同样的目光。 好像从来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被他真正装在心上。 陈毕周低头看着眼前那杯水,蓦然想到当初径直砸在自己胸口的钥匙。 现在真的是797年,不是770年? 他真的和云椴毫无关系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第8章 时间在流逝,陈毕周始终盯着自己不说话。 尽管在全星系都实锤他已经去世的情形下,他大概率不会被人认出是本尊,但云椴还是不安地握紧水杯。 指尖收拢的动作落在对面人眼里,倒成了一种不由自主泄露的紧张。 陈毕周浅浅松了一口气。 什么啊,果然还是他的错觉吧。应该就只是佯装镇定的新人派遣员而已,到底还是被他高压的气场吓出了几分真面目。 “你是云上校的粉丝?”陈毕周把心落回肚子里,好整以暇地调出他的档案,“你辗转多家福利院,每位院长上报登记的姓名都不一样,为什么最后选择和云校同名?” “粉丝……算是吧。” 云椴正说着,太阳穴忽然跳了一下。 分明是全息环境,但他能够感受到汹涌奔走的血液在动脉中循环,剧烈搏动。 一些碎片般的画面随即涌入脑海。 云椴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 意识仿佛在这瞬间和这具年轻的身体有了短暂的沟通,一些属于这个“云店主”的碎片记忆晃晃悠悠地飘进了脑海。 汹涌的信息在翻涌。 身体里流动的血液竟在他剥茧抽丝地整理中一点点冷下去。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陈毕周严肃了起来,敲了敲桌子,厉声问道,“这个问题在考核面试的时候,你也拒绝作答了。” “没有,我只是想到并不愉快的事情。” 云椴按着太阳穴,慢慢睁开眼:“我从出生至今就从未离开过南系,所有过往可查,特别派遣部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拒绝作答?” 陈毕周面具后的脸色变得难看,语气无奈:“罗慕星在边缘域最外围,这些年频繁遭受到大范围信息战相关袭击……” 五年前,甚至更早,两系就从未停止过提升科技水平。但混战局面一开始,就会发现科技战和信息战的无形交锋反而耗费大量人力物力。 攻击方式和破解方式要跟得上,对计算机算力上限的突破提出了极高的要求,可无论如何,都需要倾尽资源。 过于依赖数字资料的弊端因此显现。 硬件可以销毁,网络可以掐断,号称在链上永久存在的备份资料,只要有心损毁,追溯到最后都可能是一片废墟。 这也是特别派遣部建立重新启用“人类”作为情报核心源的考量。最原始的培养线下情报工作者的方式重新被提了出来。 云椴静静听着,内心感慨。 “既然如此,无论我的回答是什么,你其实都无法判断真伪,不是吗?” 他对上陈毕周稍显尴尬的眼神,抿了一口水。 “云校长同名很容易给店里招揽生意,但其实这个名字不是我主动选择的。”他边说边想,少年想要藏起的故事,也应该值得被听到。 这具身体的“云椴”虽然在罗慕星上不算偏僻的地段拥有自己的房子,还开了工作室,但他的实际年龄只有17岁,恐怕没有比那位春见同学大多少。 年幼时,他因为突出的容颜,被福利院的院长送给要员财阀收养,实际上却是误入魔爪。几经逃离,在边缘域的几大主要星球都辗转,又无数次因为身份不明被强制送去新的福利院收容。 不知道是因为太过久远,还是本能地不愿去回忆,这段颠沛的过往在碎片记忆中只是逐一闪烁过的定格画面,没有声音和动态。 十一二岁那年,他偷渡到了罗慕星。 在没有极速跃迁的星船上渡过了时间被拉至漫长的凛冬,落地后因着旁人的惊呼才意识到——自己身高抽条的同时,长开了的容颜愈发像一个人。 因着几分肖似,他在罗慕星上遭到各种各样的离谱对待。 有人怀疑他整容而排挤他,有人怀有偶像情结而觊觎他。几家福利院甚至争抢着要他,想把他打造成“小云椴”送去首都星出道。 就在四年前,有人秘密给福利院重金收养了他。 那人成了他名义上的“监护人”,给他改名,让他对着公开影像,学习模仿“云椴”的一切,就连他们那个年代的军校学习材料也要学习。 对于这具身体的少年来说,从他进入新家的那一天起,就进入了一个囚笼。 过往的逃脱本领在新家的严密监控和防御系统里变得一无是处,他必须二十四小时表现出“云椴”的言行举止,监护人才会同意给他吃饭,衣食起居被拿捏地死死的。 记忆碎片里,云椴暂时看不见那位监护人的模样。 画面从牢笼一样的昏暗房间闪过,紧接着就跳到了葬礼现场。 这位“监护人”的葬礼,只有他豢养的“云椴”一人。 他留下的遗嘱里将所有财产都给了少年,但继承的要求是,他必须永远不能抛弃云椴的姓名。 云椴发冷的血液,就是因为被这些画面包裹着而感到一丝寒凉。 他忽然觉得这个少年和自己很像。 他活着的大多数时候作为南北两系和谐共处的符号而存在,一切言行都有明确的目的和出发点。而这个少年却在他死后,被人逼迫着做了好几年“云椴”。 他们,好像都没有为自己活过。 “我以为是来入职培训的。”云椴压下心中的起伏,淡淡地说,“我的故事可以就讲到这里吗?” “抱歉,我只是例行提问。” 陈毕周回过神,复杂地看了一眼他。 这种折磨的经历放在少年身上,可以说是酷刑处死那些人都不为过。 然而,觊觎云椴本尊的可恶变态,实在是太多了,多到陈毕周觉得,不管多离谱,好像都是云椴的爱慕者能做出来的事情。 从他们还是军部编组的新人起,类似的事情就数不胜数。曾经他们有个教官甚至为了多和他待一起,故意找茬罚了云椴很多组训练。 只可惜云椴在军事上天赋异禀。 在个人情感上就像油盐不进的人偶,一窍不通,根本看不出别人那些含混着各种欲-念交织的眼神。 他们最初的五人小队中有一对情侣战友。 像陈毕周这种明眼人,在人家暧昧期就看得出来,只有云椴一无所知,在两人月色下抱相拥时,旁若无人地上前进行一个打断,抓他们上了机甲。 陈毕周就对这个少年派遣员生出了几分怜爱和歉意。 学公开影像能学到这种地步,也是挺不容易的。 “我看你是在星网论坛上填写的意愿表,对特别派遣部的印象应该停留在很表层。”陈毕周收起云椴的档案,开始入职培训,“以你的考核测试,本来应当在整个派遣部最底层架构里执行最基础的任务。” “这意味着我们只需要你的忠诚度,不需要对事情和任务有着深入的了解,能按要求顺利完成就行。” 云椴回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个惨不忍睹的多边形雷达图。 ……不,这种程度的小废物,其实不应该要的。 “现在破格把你提成sss级别任务组,你需要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任务目标,有非常清晰的认知。” 陈毕周点了点身后的投影,上面瞬间出现了一张星域全景图。 云椴感慨地看着上面的标注。 以前的陈毕周就是个大老粗,每次都是他们其他人画好地图给他掰开揉碎了讲,现在他也变成了给别人讲地图的人了。 没想到他还没感慨完,就发现陈毕周并没有开始就地图说局势,而是开始吹他的彩虹屁。 “云校长是星野远征军出身的人,他严格意义上属于联盟总军,个人立场不在南系也不在北系,他人生最突出的几次成就,分布在南北两系的星球,所以两系星区的人都很爱戴他。” 别……打住,这些事情他都知道,能不能说点他不知道的! 云椴忍住尴尬的表情,继续敷衍点头。 “尤其纳牙星平叛的那场战役,云校一骑当千,身先士卒,更是让北系人对他更加爱重。” 云椴眼睛闪了闪。 他并不觉得纳牙星战役值得骄傲吹嘘。 诚然,那的确是一场教科书般的以少胜多。 但留在他脑海里的,只有无比惨重的死伤数目和临时决策的几经挣扎,与他并肩作战的小队,只有他和陈毕周活了下来。 在他截肢后躺在床上在游戏里消遣放逐自己的时日里,他始终在逃避进入那场战役的复盘。 所有人都认为,云椴被调去第一军校是南系利益斗争的结果。可实际上,这其中未尝没有他自己的默许——那时的他已经无法心无旁骛地坐上机甲。 他迫切地需要一个能让自己抽离的地方调整自己的状态。 “是吗?那只是被逼急了的下下策。”他小声地说。 没想到陈毕周听到了。 这人竟不顾自己的面具,起身,越过桌子,抬手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情绪激动:“怎么说话呢!云校的决策也是你能置喙的!你怎么学的?!” 云椴垂下眼眸。 看来他还不知道那件事,所以还依然这样信任支持他。 “咳,不说这个了。”陈毕周意识到失态,连忙把话题拉回来,“总之,南北两系的矛盾由来已久,因为云校这样身份中立,在两边好感度都很高的人存在,才一直保持着表面的和谐。” 转折就发生在五年前,所有的不和谐,犹如蛰伏在地底越冬的虫,在云椴死后爆发。 “联盟松散到无法约束各个星系的行动,只是名义上的统一体。云校在北系遇害,给南系的激进派一个绝佳的借口,打着为云校报仇的名义,和北系决裂对峙。” “秦焕就是在这个关头离开的,他在北系的晋升之路快到惊人,并且对南系的制衡和打击格外精准。所以各界都认为,他当初来第一军校,就是北系埋在南系、在云校身边的一颗棋子,由于刺杀云校立了大功,才得以在五年内就坐在总指挥官的位置。” 云椴下意识地皱起眉。 传记里也是这样写的,这是他们调查后得到的共识吗? 他不相信。 这既是对他能力的质疑,也是对秦焕的过度夸张。那样一个很难控制住毁坏情绪的人,怎么可能在朝夕相处的六年中对他隐瞒得如此彻底? 陈毕周以为他对任务有所质疑,往后靠向椅背:“你别看sss01号的任务,看着可笑,但却是计算机演算和派遣部的行为学研究者的共同确认可行性和优先级最高的任务。” 云椴:“……为什么?” 陈毕周屈指,指尖点在杯壁上,全息场景的水轻轻震荡。他看向身后,墙壁上缓缓落下投影。 “这是南系现存的唯一一段关于秦焕的公开影像。别问为什么是唯一一段,这家伙叛逃前干的好事,南系所有技术员抢修到最后只保留下来了这一段。” 云椴目光顺着看过去。 画面里是熟悉的正赤星空港,少年挺拔而倔强地站在来往的人群里,眼睛无神地看着电子屏。 “这是启蛰号失联那天的公共监控。” 陈毕周抱臂起身,指了指画面中少年隐约上扬的嘴角:“无法确定他究竟是为任务完成而感到开心,还是为击败云校战无不胜的神话而骄傲,但不可否认的是,云校在他心中的特殊地位。” “从他这五年所有行为分析中展现的不近人情来看,只有这一次是明确的情绪泄露。” 云椴恍惚了一下,好像过了很长时间才听懂陈毕周说什么。他喉咙干涩,语气中有着几分不确定和茫然:“你们……做过图像分析吗?” 他们究竟从哪里判断出他在开心骄傲?嘴角的笑容?还是他猩红的眼神? 为什么,为什么他感觉他在哭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第9章 云椴的微表情被简单地归结为难以置信,陈毕周没有放在心上。 他只觉得云椴的问题听上去很外行。 不过这无所谓。 这项任务本就是要和秦焕长时间深入接触,越干净越平凡越好,训练有素的专业情报人员反而很容易引起对方的警惕和戒心。 “图像分析?当然,他走前销毁了所有的影像,就抢救回来这么一点点,自然里里外外都要分析研究透彻。” “所以……你们就得出了刚才的结论?”云椴的眼神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鄙夷。 陈毕周睨了他一眼。 这个新人怎么总怼我? 他抬手一挥,屏幕上的画面切换,南系情报系统对秦焕在校期间的历史数据分析呈现在面前。 “秦焕进入第一军校,寄宿在云校家开始,就处在军部的监控和长期分析中。” 云椴眼眸微沉。 此前他只是有所猜测,但调去军校后他丧失了一部分权限,这还是他第一次确认这些资料的存在。 陈毕周点了点那些关键词。 ——阴沉寡言,交友圈小,能力出众,执行力高,服从性测试结果不稳定,善于伪装…… “除了云校家的那部分,有着过于私密、主人身份特殊以及无法获取授权等各种原因,两人私下相处的细节不得而知。影像分析结果几乎没有差太多。” 陈毕周用指尖圈出“善于伪装”四个字,荧幕上银圈缠绕。 “云校对秦焕的重视和他叛逃后的表现是一种极端反差,分析普遍认为他在云校面前的乖觉只是一种伪装。所以才会在云校失联后,表现出这种压抑已久的亢奋、欣喜若狂的表情。” 云椴:“……” 他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屏幕投影就放到了下一页资料。 “不过云校在秦焕心里有特殊地位,毋庸置疑。” 陈毕周放大上面的内容。 “sss01号任务确定前,我们牺牲了不少情报员,先后测试了云校对他的影响力,排除了秦焕对云校的部分情感类型。” 云椴看过去,眼皮狂跳。 师生情谊——叉 失去双亲后的移情作用——叉 偶像情结——叉 爱慕之情——问号 “……y6,你能不能尊重一下自己的领导。别顶着我云校的一张脸,做出这么一言难尽的表情?” 陈毕周伸手,往两侧捏了捏云椴的脸颊:“你看就像我以前不敢对云校这么放肆一样,看到你这张脸稍微能过过手瘾……咳。” 看到新人有些凌厉的目光,他缓缓放手。 “他若是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你就可以牢牢把握住机会,成为我们埋得最深的情报源。” 云椴起身,绕开陈毕周的手:“麻烦您能调回刚刚那个影像吗?我想再看一下。” 用词很恭敬,但语气谈不上尊重。 陈毕周心里感觉怪怪的,却还是看在这张脸的面子上照做了。 被修复的影像在全息游戏里放映,画质有些许模糊。云椴久久没有移开眼,眉头蹙起。 一朝苏醒在五年后,世人眼中的秦焕和他熟悉的秦焕,竟变成了截然相反的两种人。 其实他从没见过秦焕哭。就连凝血剂涂在他伤口处生疼时,他也只是眼眸幽深地咬着后槽牙。 不过,这不妨碍他从影像中的每一帧里感,受到少年沉重的情绪。 虽然他也不能完全理解那些寡言沉默背后的细致想法,但云椴敢说,整个星系没人比他更了解秦焕。 明面上,他并未负责教授过秦焕任何一门具体课程,就连责任制导师,他名义上也只指导夏鲤一人。可要说在谁身上花的时间和心血最多……那还得是秦焕。 秦焕绝佳的天赋能力和漠视冷淡的情绪,是南北两系都会想要彻底利用的“工具”。 而云椴以维系联盟稳定为目标而活,对他来说,将秦焕掌控在自己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自从他住进来,云椴就成了心理疏导部的常客。 图书馆里所有相关文献和案例都看过一遍,试图剖析他的内心,试图建立起相对温和的关系。 这个过程从一开始就充满艰难,尺度掌握不好,就容易被少年怀疑别有用心。 有时他能感觉到自己关心中的拙劣和刻意,秦焕盯他半天,发出似有若无的略带鄙夷的轻哼。 如果说自己情绪稳定,心境掀不起波澜,那么秦焕就属于所有汹涌都藏在皮肉之下的类型。 他的情绪在某个意料不到的瞬间,以难以想象的方式爆发出来。有时伴随着他的破坏欲,有时表现出与真实情感孑然相反的表情。 这都是朝夕相处时摸索出来的规律。 他凭借观察和疏导师那里翻阅来的文献案例,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不能用普通人的思路去理解秦焕。 有一回,夏鲤在家试穿礼服裙时,蓬松的蛋糕裙摆不小心掀翻了墙壁的盒子,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发出清脆的碎响。 她提着裙子拆开盒子,而后慌乱不安地喊他下来,手指颤抖地指着地面。 “云校,我好像闯祸了。” 那是从北系寄来的,秦焕父母的遗物。 话音未落,门锁声响起。 秦焕走进来,就看见夏鲤和她手中的碎片。少女紧张地捏着裙子,道歉的话在口中打转。 下一秒,就被他掐着脖子,按在墙上。 “秦焕。” 他手杖在地下重重一砸,柱体裂开一道缝,迷你的机械手臂蜿蜒脱出,拦在他面前:“快递是我堆在这边的,你怪阿鲤不如怪我。” 少年转头看向二楼的他,默了默,松手,移开他的机械臂,转身拿起盒子,径直扔进垃圾桶,头也不回地往房间走。 云椴站在楼梯口静静看他:“对不起。我替阿鲤道歉,东西别扔,我想办法找人修复。” “不用。”秦焕嘴角上扬,笑得有些肆无忌惮。 “死人的东西费那么多心干什么?” “……” 那笑容古怪,就和这视频里一样。 他不觉得那是什么欣喜若狂的变态喜悦。 因为,有一天晚上,他拿着修复好的遗物挂饰找秦焕,在阁楼的小床上发现蜷缩着睡的秦焕,屋顶的全息投影上,正投着一家四口的全家福相片。 口是心非,不过如此。 嘴上再怎么冷淡,笑意再怎么深,究竟在不在意,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们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点来吗?”云椴沉默许久,开口问道。 陈毕周想了想:“犯罪者一般喜欢回案发现场?” “……”云椴无声叹气,努力克制住他想要捏着陈毕周的耳朵敲打他的想法。 “他在云校身边能伪装六年?我觉得这是不是有点侮辱云校的判断力了?” “如果他真的背负着那种罪名,难道不应该在行刺结束前就离开吗?为什么要等到消息传回来之后?故意博得满身骂名再离开?” 他出发前给秦焕的那条消息,秦焕虽然没有回复,但他应该看到了。 【不管你有什么安排,五天后我要在正赤星空港看到你。】 事故发生在跃迁区,最终公开信息里遇害地点又是在北系,算是消息传出后中间的时差,差不多也能有五天的空余。 秦焕,也许是为了那条消息去的。 “你……对秦焕的态度不像是咱们南系人啊。”陈毕周抱臂,“别说,还真的挺像云校能说出来的话。” 云椴立即噤声。 一想到眼前的少年是被人“调-教”成这样的,陈毕周立刻清了清嗓子,不去看他有些紧张的视线。 “也挺好,换位思考一下,秦焕可能也想看到这样的云校吧。你也不用刻意矫饰,用最自由的状态,做自己就好。” 云椴身体放松,若有所思。 陈毕周这话点醒了他。 他们认识的是一心为了联盟的“云椴”,抱有作为战友的责任感,作为师长的关心和信任。 若他就按17岁的年纪,毫无顾虑地活出自己的状态,应该不会被认出来吧? “4月的军校联合舞会他会露面,在这之前你需要完成额外考核,获得行动代号,到时候我们会在舞会上给你安排合适的身份。” 云椴点头,内心腹诽:人家已经来南系了,咱们特别派遣部也太拉垮了吧? 陈毕周看了一眼时间:“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云椴举手,“为什么这个任务的级别这么高?区区一个秦焕,至于……” “口气不小啊。可惜不能告诉你,这会影响你在他面前的表现。”陈毕周按住他的肩膀,意味深长。 “等你接近他,得到的消息越多,你就越清楚为什么我们这么忌惮他,这么需要一个能牵制住他的人。” 云椴揉着太阳穴,深深地怀疑了一下。他之前掏心掏肺都没有能做到,现在也未必能做到吧? 想起刚刚被咬过的耳朵,再结合陈毕周的话……他真的是在执行任务,而不是驯服野兽吗? “紧急通知!” ai联络官的声音在会议室中响起。 “最新情报源更新,秦焕会乔装参与罗慕星地下拍卖会。” 陈毕周“嘶”了一声,转头看向云椴。 “你这个新人运气也太好了吧?先下线,我们想办法给你弄拍卖会入场券,计划要提前部署了!” …… “消息已经放出去了。”江述咬着巧克力棒含糊地说。 “等戒备警力放到拍卖会,我就趁机入侵罗慕军校的系统,之前那个绿头发的军校学生需不需要我直接解决掉?” 见没有人回应,江述转头,大惊。 “……喂,你借我的房子见人就算了,干嘛铺起床了?第一次见面你就想干什么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第10章 云椴从游戏中出来,目光落在桌上那本精装传记上。 他沉静片刻,探身拿过。 书页在修长而优雅的手指间翻动,发出缓慢而细腻的沙沙响声。 很快,密文书签亮起光芒。 对应后是拍卖会的具体时间地点。 ——797年3月6日,罗慕当地时间,晚8点。 云椴习惯性打开光脑,在日程提醒里记录。 直到弹窗要求录入具体事项,他才后知后觉地停下。 作为情报人员不应该留下任何待以追踪的记录,哪怕是曾经在战役中担任小队侦查的角色,他都依靠完美的大脑记忆力展开工作。 记录日程是云椴当上校长……不,确切地说,是秦焕和夏鲤寄宿在他家之后,才形成的习惯。 起初只是为了消除秦焕的不自在。 告诉他自己什么时候在学校,什么时候在家,他知道只有自己在家时,可能会稍微放松一些。 一年后夏鲤住了进来。 家里就像养了一对随时可能打起架来的小儿女,从那时开始,他的行程安排就会随时同步给两人。 希望两人能看好时间,尽量在他不在的时候起冲突。 因为他实在不太会劝架。 云椴删除着日程提醒记录的同时,这些琐碎的往事从指尖脑海悄然滑过,就在全息屏即将关闭,日历熄灭时,他停下了动作。 目光落在拍卖会的时间。 3月6日。 这个日期,是五年前他踏上启蛰号的日子。 原本只是平平无奇一天,现在是他逝世五周年的日子。 云椴嘴角掠起自嘲的弧度,又顿住。 有什么重要的拍品,值得秦焕不惜暴露在南系的情报网里,亲自前来参与?会和……自己有关吗? 思及此,睫羽陡然一颤。 云椴仿佛被自己异想天开的思绪烫伤,关了光脑,把密文书签随手夹在其中一页,靠着躺椅,闭上眼。 意识仿佛洋葱皮,一层层剥离出去。 最终在虚幻中只剩下模糊的内核点。 比地下拍卖会更早的,是今晚与秦焕的约见。 理智告诉他,有sss级这个任务在身,如今伪装的新身份不仅不容易被察觉,反而能合情合理地去探寻秦焕这五年间的经历。若是任务进展顺利,调查出自己的死因也应该不成问题。 任务的难度对他来说,不在于理智,而在于情感。 为人师长的六年付出,在自己面前是高高筑起的尊严之壁,是人类社会重重累积的世俗训诫,是他内心根本无法跨越的礼义廉耻。 他曾被秦焕气疯的每一根气管都在抗拒。 抗拒着这种堪称罪恶的设定。 为人师表之人,不说薪尽火传,春风化雨,至少也应当言传身教,为不曾有过色彩的空白人生循循善诱,为迷茫的前途和未来殚尽竭虑。 什么人才能放下师长的尊严与威信,毫无芥蒂地去诱惑。 是不配为师,是畜生所为。 而现在他已经被陈毕周带进了质疑的怪圈,开始默认自己对于秦焕的重要性。 这很危险。 他在危险中央,险些亲手打破枷锁。 意识虚空中,模糊的内核犹如一滴逐渐膨胀的墨滴。它被无尽思路包裹着翻涌,逐渐膨胀,又骤然破碎! 黑色向周围四散开去,爬满了整个意识的海洋。 痛苦着,挣扎着,被深深淹没其中。 云椴猛地睁眼,意识回拢。 他定定地缓了数秒,打开光脑,在线上商城里下单了一张香火券。 赛博香火,在线赎罪。 随便打开商圈,就能看到评分不一的在线消费点。 以前,陈毕周的母亲很信这个。 他的机甲驾驶室里挂满了他母亲从各种各样大师的直播间请来的玩意儿,还常劝说他们休假了就去行善布施,消除业障。 云椴完全不信这个。 直到他现在真要做些丧尽天良的缺德事了,才发现,当人没法原谅自己的时候,才会希望能有一个真实存在的“天”,来替别人原谅自己。 他坐了很久,到底没有把这张券用出去,而是转身走向厨房,垂眸看着秦焕送来宰杀好的足斤淡水鱼。 一股脑扔进锅里。 - 南系军部,更衣室。 “……这是来自北系的最新情报,关于秦焕预计光顾的地下拍卖会场,技术部门发现伪造票的技术难度极高,而且无法查到背后运营的老板是哪方势力……” 年轻的女人外放着通讯音频,抬手将服帖的礼服裙缓缓褪下,反光的镜中勾勒出她肌理分明的线条。 健康,有力。 鲜少有人知道,晚礼服下这双手臂,和秦焕进行过不留退路、胜率几乎五五开的近身搏斗。 她随手将礼帽面纱扔在一旁。 和帽子固定在一起的银色长发如瀑般散开在脑后。 窸窣的换衣声传到对面接听人的耳中,声音逐渐羞赧微弱下去,最终被暴躁的上司打断接过。 “夏鲤,把环境音关掉。” 女人动作不停,依旧我行我素。 陈毕周瞥向身边面红耳赤的联络员,暗骂一声“没出息”,把人踹出去后,咬着烟道:“你想让我过两天去陵园给云校和你妈告状?” 夏鲤停顿了一下,把银发挽在脑后。 她从柜子里抽出训练服,反手一巴掌拍在环境音的关闭键上:“你也就告状这点本事了,难怪追不到我妈。” 陈毕周一噎,摸了摸鼻尖:“情况就是这样,你既然花钱建了特别派遣部,就得负责生养到底。” 在边缘域这种民风淳朴的地方,一旦地头蛇被发现胆敢作伪,可比被智能执法抓到要惨得多。 据说偷偷野钓的人见得最多的不是变异鱼。 而是身份不明的人类遗骨。 夏鲤吸气,缓缓道:“那可是边缘域,非正规势力猖獗到地方甚至管不了拍卖举行。入场票多半是邀请制,哪有那么容易拿到?” 她的声音冷嗖嗖,带着明显的怨念。 自从云校死后,所有被强大的精神纽带维系在一起的共存信念都崩塌得彻底,不同的利益纷纷冒出头,朋党执虎,沆瀣一气。 当初的联盟有多松散,现在的南系三大域就有多少漏洞。首都星政府连正赤星这种核心域星球的管理都时常出现扯皮,更不用说罗慕星了。 “我们正规军竟然要找渠道获得非正规拍卖场的票,毕周叔,你自己听听荒不荒唐?” “再荒唐也没你荒唐,今晚那个什么议员的酒会,你去了吧?我都看见有人分享照片了。下个月军运会结束你就能升衔了,钓着那群男人,万一有人举报你作风有问题怎么办?” 夏鲤仿佛没听见这话。 她穿好训练服,将长发撩至训练服外,继续道:“新入编的那个队员,他不是罗慕区长大的吗?这是他的任务,让他自己想办法。” “……” 陈毕周回忆着那张和云校九分相似的年轻容颜,清了清嗓子,到底没说出“不太敢”这种话。 “闺女,给新人sss级任务已经很勉强了,还让他自己看着办,这和眼睁睁地看着秦焕大摇大摆地来,再大摇大摆地走有什么区别?” “谁是你闺女?想当我爹也得是云校那样的。” 夏鲤嫌弃地说着,张开五指,一根根卸去她的穿戴甲:“你们都不懂秦焕,他是疯子,也是会骗人的疯子。当初云校通过他的寄宿申请就是他亲手设的骗局。” 陈毕周蹙眉:“你们上军校那会儿我还在麒麟竭要塞,不了解。你知道你叔我脑子转不快,想说什么直说,别绕弯子了。” 音频卡顿了一下。 对面切换成视频模式。 晚宴后收起华丽而温柔的行头,夏鲤一袭制服散发着英飒与煞气:“要我说拍卖会上未必见得到他。” 镜头里的夏鲤走出更衣室,往她的单人训练场走。 “军部和派遣部的情报网已经多久没有拿到他的准确行踪了?突然收到这么精确的消息,你们就不怀疑是这个骗子故意放出来的?” 陈毕周严肃了起来:“你觉得是声东击西?” 夏鲤没有回答,他目光跟随着视频画面,看她走进训练场,顺着她肩头看见训练场墙壁上,一张徒手绘制的秦焕肖像,就挂在移动靶中央。 已然是千疮百孔。 - 罗慕星入了夜,距离零点不到十分钟。 一辆空轨列车驶过,停靠在站台,云椴走了下来,乘电梯到了路面。 他穿着束脚工装服,背着工具包走在静谧的道路上,踏上秦焕登记的地址中,那个市中心闹中取静的豪宅区。 安保系统像是提前得到通知,径直给他开了门。 云椴顺着林荫道旁的编号,寻找秦焕的房子。 绿荫错落间的远方,被掩盖的六面玻璃棱柱的地标性建筑出现在视野。 天际层叠交错的轨道绕过它的周围。 云椴脚步停了一下。 罗慕星是位于南系星区边缘域的一颗主行星,物理位置上是离北系最近的地方。那座六棱柱的建筑,曾经是边缘域负责调控南北两系往来跃迁的塔台。 那天他在启蛰号上,透过观景窗,曾看到过塔台的光芒。 现在看上去似乎已经随着南北两大星区关系破裂,不再作塔台指挥之用,而是变成了各个星球再普通不过的商厦。 通讯铃声打破了思绪。 云椴回过神,接通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 秦焕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老板,你在等什么?” 声音近在咫尺。 他转头,只见秦焕靠在二楼的法式镂空阳台栏杆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就好像曾经无数次见过的场景。 清瘦的少年靠在二楼栏杆,看着他把外套递给家用机器人,冷声问他有没有吃饭。 云椴仰头,下意识地问:“晚饭吃了吗?” 秦焕那边的呼吸声像是戛然而止。 没有一丝回音。 “我把你送来的鱼烧好了。”云椴拍了拍工具包,轻声说,“要不要当夜宵尝尝?”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第11章 秦焕倚靠在栏杆上一动不动。 浅淡的月光撒在他黑色缎面衬衫上,点缀了一缕高不可攀的气息。 相似的面孔。 相似的角度。 以及那种同样随意却温暖的、五年间都没出现在他耳畔的关切。 ——晚饭吃了吗? 没有。 从五年前的那天起,他的生活就再也没有昼夜之分,遑论一顿按时按点的饭。 视线里的人似乎在等他回应。 仰头时,下颌绷出优雅的弧线。 秦焕呼吸一紧,沉寂的眼瞳中陡然翻涌起浓重的波浪。 云椴侧耳倾听,通讯没有中断,却只能听见细微的呼吸声。 不过他一向很有耐心。 战场上的按兵不动,在秦焕的少年反骨身上,同样够用。 这些年他们之间的相处,从来都是在静默的拉锯中度过。 “你,以为你是谁?” 一片沉静中,忽然传来秦焕的低沉而尖刺的话语。 讥讽中似是藏着一抹恨意。 紧接着,他听见轻蔑的一道嗤声:“我们应该还没熟悉到,我能放心吃你带来的东西的地步吧?” 而后是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隐隐约约的。 又在发疯了。 云椴平静地闭上眼。 刺猬一般的秦焕,真是暌违已久。 早先,他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冷嘲热讽是不是会给听者带来伤害,直到……夏鲤和他血肉模糊地打了一架。 那次云椴整整一个月没有理他。 后来,秦焕就收起了那些尖刺,再也没有当着他的面,展露出那些不体面。 云椴深吸一口气,缓缓睁眼:“难道我就能放下心来吃别人给的东西?” 其实他一直清楚,秦焕只在他背后发疯,在他面前沉默。 现在,他只不过成为了那个“背后”。 在秦焕不知道的角落。 “我们是不熟,但鱼,是你送来的。我的底气,也是你给的。”云椴的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我应该以为自己是谁呢?” 他停顿,而后缓缓开口。 “或者说,你咬我耳朵的时候,我是谁?” 空气瞬间凝滞,清风夜露似乎都在云椴话音落下的那一刻静止在原地。 秦焕认真看了他一眼。 “……进来。” 说完,人便转身离开阳台,通讯也瞬间切断。 云椴看着他的背影,一脸无奈。 自己刚刚的话语,恐怕激怒了秦焕,只是……他实在没办法消除语气里的熟稔。 那些成为历史、写进书页中的往事,不过是他的昨日。 专业情报人员的培养尚且需要通过训练和潜意识的对抗,完美融入自己扮演的角色,斩断一切可能被发现的端倪。 他又怎么能一觉醒来就完美遗忘呢? 比如现在,他走进屋,拿出工具箱,正想问问要修的光脑在哪儿,就看见秦焕挽起袖子往厨房走,一个一个柜门打开,找了半天,拿出一套干净的碗筷。 过去的无数个日常碎片拼凑出眼前似曾相识的画面,持续唤醒他的记忆,将他死死钉在名为过去的时间里。 遗忘,是做不到的。 “鱼呢?” 秦焕站在大敞的柜门中间,抬头,冷声问他。 四目相对,仿佛刚才的反诘根本不存在一般。 “这里。”云椴走到餐桌边,还没打开自己的背包,先瞧见秦焕面前的餐具。 大受震撼。 碎了一个豁口的碗,上面架着一根黑一根白的明显不成对的筷子。落魄陈旧的餐具和这幢价格不菲的房子完全不匹配。 像是察觉到他惊讶的眼神,秦焕竟解释了一句:“平时注射营养液,没置办过餐具。” “可以用我的食盒。” 云椴目光从不忍直视的餐具上移开,将他包里的夜宵依次拿出来。 除了鱼,还有不同的配菜。 另外他还装了几盒切块水果,不一会儿就摆了满满一桌。 只是有一道视线,仿佛黏在他的手上,从始至终片刻不离地追随着他的动作。就连他擦拭食盒里自带的碗筷,也随着他的指尖上下移动。 云椴余光瞥向秦焕,他恍若不觉。 直到他停下动作,秦焕才慢条斯理地移开目光,语气冷淡:“都是你自己做的?” “不是,设置好的。” 他退出全息游戏后,一直在用光脑浏览这五年的新闻记录,希望能尽快补齐缺失的时间记忆。 鱼是家用烹饪机器做的,一键设定。 切块水果是冷藏柜里本来就有的。 秦焕“嗯”了一声。 “要修的光脑在楼梯右手边第一个房间,去吧。” 云椴微愣。 他没想到秦焕的阴晴不定到这种严重的地步,没有任何过度和寒暄,直截了当地让他离开厨房。 “没听懂?”秦焕的语气冷了几分。 “……好,你慢吃。”他拎起工具包,理了理工装服的肩带,“我先检查一下是什么问题,根据维修难度来报价。” 说完,云椴没有犹豫地转身离开。 只是重新习惯秦焕尖刺,习惯他的反复无常而已,他内心没有任何波澜,甚至没有恼怒。 他走向那个房间,一路上余光打量着整个别墅,将一层的布局记在心里。 以秦焕的身份,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任何一个维修店。 白天在他店里的过激表现,明显事先并不知道这家维修店店主的容貌。 也就是说,秦焕寻找维修人员另有目的。 只是恰好遇见了他。 他需要弄清楚,秦焕想做什么,也许不需要用陈毕周口中任务的方法,也能获取秦焕的信任。 云椴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他的步伐太快,以至于并没有看见餐桌上秦焕紧紧皱起的眉头,略显失望的眉眼,和垂落的双肩。 男人拿着那根黑色筷子随意拨弄,数秒后,用力一扔,起身离开。 以前云椴给他们做的鱼,都是青椒味的。无辣不欢是家宴所有菜的基准。 而面前这条鱼,是清蒸的。 - 房间里空空荡荡,室内温控系统仿佛根本没有覆盖到这里,有点冷。 云椴垂手站立,看着中央圆桌上放着的陈旧设备,许久没有动作。 根本不用走近看,他就认出这是十多年前南系生产的最后一批佩戴型腕部光脑。 当初上市没一年,它就被完成多期测试的植入型光脑所淘汰,彻底沦为技术发展的历史遗产。 对于云椴这样把近乎报废的机甲修成杀器的人来说,修好它根本没有技术含量。 令他意外的是光脑本身。 房间四面都藏着隐蔽的摄像头,云椴佯装没有察觉的普通人,走过去拿起来,在内部表面看到了尚未被磨损的各种编号数字。 他打开网站,搜索着出厂编号。 看着这个出场批次所对应的日期,陷入沉默。 ……没有错,这就是他买过的那个。 当初,秦焕通过申请,搬到他家住下来时,他送了一部光脑给他的礼物。 他亲自去挑的,颜色,型号,内存,都是他选定的。 “为什么要戴这个?监视我?”少年打开礼盒,敏感地退了一步,警觉地看他。 云椴从他身侧走过,目光落在他手腕上古旧磨损的低级设备。 他了解南系军校里的一些孩子。 他们通过入学考核没有他们当初多么崇高的目的,而是为了家里结交人脉。 首都星圈子很小,抱团的抱团,无论怎么用军纪约束,有些刻在骨子里的毛病改不掉。 “我只是不想我家的学生开学第一天就被人欺负。”云椴走过少年身侧,声音清冷。 他没有停留,手杖敲击着地板,发出清脆有节奏的声音。 “至于你,愿意怎么想都行。” …… 那时候的秦焕没有想错。 任何设备都需要在南系官方部门的网站上登记过使用人,以便配合执法需要。 这台设备也不例外。 因为他是秦焕的个人物品,南系军方也进行了同步登记。 然而,当年满脸嫌弃的少年,居然没有在离开南系的第一时间扔掉他不情不愿戴上的东西。 云椴压下眼底波澜,拿出包里的装备盒,盘腿坐在地下。 他端详着手里的光脑,无从下手。 秦焕被整个南系通缉,这部光脑理应被销毁,否则一旦启动,就会立刻被相关部门追踪定位。 他在试探自己。 光脑修好的瞬间,秦焕的位置暴露无遗,追查他的人也会露出马脚。 他若是普通的维修工,无外乎成为人质,或被灭口;他若是有身份的敌人,留着他顺藤摸瓜出更多的线索,再铲除也不迟。 云椴叹了口气。 也许陈毕周他们的想法真的只是无稽之谈,瞧瞧秦焕,一边没分寸地乱咬人,一边把套下了。 他拿着光脑走出房间,秦焕已经不在厨房,食盒里的饭几乎没怎么动。 云椴回忆着他刚刚在二楼阳台的方位,转身上楼,敲门。 “先生。”他深吸一口气,“您在吗?” 门没有锁。 他屈指抵上一敲,便开了一条缝。 云椴视力极好,如今这具年轻的身体亦然。透过门缝,他瞥见秦焕半敞着衬衣靠在床上,往手臂里注射着什么。 “进来说。”秦焕起身,随手扔在垃圾桶里,“难度评估好了吗?” “修不了。”云椴将光脑递给他,”这单接了我也没法做。” “哦?” 秦焕伸手接过,一股异香钻进云椴鼻腔,不是白天他风衣上那种辛辣野性的香气。云椴隐约觉得有些熟悉,他顺势看过去,好像是手臂上传来的气息。 “抱歉,是我拿错了。” 秦焕拉开抽屉,拿出另一部光脑递给他,云椴看他递到自己面前,迟疑地抬手。 他还没能看清,下一秒,手腕就被人紧紧攥住,整个人被一股力量拽起,背脊重重地撞在床上。 云椴弓着背,指尖屈起,闭上眼默数了三秒。 三,二,一。 他强行压下自己就地攻击的条件反射。 若是这也是秦焕的试探呢? 正想着,左腿被温热覆盖,一道麻意如闪电般窜入大脑。 云椴陡然睁眼。 他的好学生单臂撑在他身侧,另一只手用力按着他的左腿。 裤腿一点点被卷起,凉意从脚踝皮肤席卷而上,又被男人掌心的温度所灼烧。 “躲什么?” 秦焕抬头,漆黑的眼瞳像无底洞:“你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吗?” 云椴后悔地闭上眼睛。 秦焕果然从隐蔽监控里看见他搜索出厂编号了。看样子他也知道那个界面是什么样的。 出场批次被标红,配着产品编号和图片写下这样的文字 [使用者秦焕现已被通缉,设备悬赏中。] “睁眼。” 灼热的手放过了他的左腿,捏上他的下颌:“敢用这张脸,怎么不敢看我?” 云椴被他捏得生疼,呼吸困难。 那股异香离他越来越近,香气、针管、注射……恍惚中的碎片在空中平凑成完整的图,一道思绪瞬间拨开了云雾。 “致、幻、剂……” 云椴睁眼,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他外套上浓烈的香气,是为了遮盖着致幻剂的味道。这味道,似乎已经和他的血肉之躯融在一起了。 秦焕没有再加力。 他压低身子,凑近看向那双怔愣的眼眸。 没想到他睁开的金色眼瞳里,没有恐惧,没有紧张,只是单纯写满了不可思议,和一点悲伤。 秦焕卸了力,按着眉心。 “没错,但已经连副作用都没有了。” “两件事,不是商量。” 秦焕把刚刚没让云椴看清的光脑设备扔到他怀里:“安全地把它破译解锁,不能让南系任何侦查系统发现。” “另一件呢?”云椴看着怀里的盒子问道。 秦焕:“在我需要的时候随叫随到。” “……我要是不答应呢?” “那个孩子,是叫春见吧?”秦焕勾起唇角,俯身,“就算他因为你而死,也无所谓吗?” “啪——!” 云椴抽出手臂一巴掌扇了过去。 清脆的声音在屋里响起。 以秦焕的身手完全能够躲掉,但他没有,生生接下了这个巴掌。 云椴愣了一下,看向秦焕。 只见他双眼竟倏地燃起了一束光,脸上露出陈毕周视频里那般扭曲发狂的笑容。 他的力气似乎有点大。 一滴血从秦焕唇角渗了出来。 “你学得不像。”秦焕拇指擦去血色,漫不经心道,“他从来不会这么打我。” 云椴太阳穴突突地疼。 威胁逼迫,仗势欺人,过度用药,整个人在通缉网中,成为南系的公敌。 这,就是他亲手通过寄宿申请的学生。 以为自己花了六年时间,将少年人的戒心一点点拔除,希望时间再久一点,他就能向着自己期待的方向成长。 没想到,自己缺席的五年,一切前功尽弃。 “他看到你现在这样,应该就会了。”云椴抬起有些发麻的手臂,按着太阳穴,冷冷地说。 “是吗?” 秦焕盯着指尖残留的鲜红,垂眸:“那他怎么一直不来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第12章 人养上一条狗,费心投食照料,时间久了,都不舍得它对别人摇尾乞怜,见不得它离开自己后孤苦伶仃。 何况是养大了一个人。 云椴是真见不得秦焕这幅模样。 纵然知道这个男人没有表面上的良善委屈,看他失神着不知道在向谁质问时,云椴心里还是有一瞬的憋闷。 他可是连电子烟都不肯抽的人。 怎么能把致幻剂用到失去作用?为了……他吗?让秦焕自伤身体的责任,竟然在自己吗? 云椴一手按着手腕,转了转紧绷的关节,状似无意地说:“若是他来了,而你没认出来呢。” 秦焕闭目,片刻后睁开。 他舔去指尖上的点滴猩红,俯身凑近,幽黑如许的眼瞳紧紧锁定住云椴,冷笑:“你该不会想说,你就是吧?” 云椴:“……” 瞧这话说得,就算说了,你能信吗? 他的沉默落在秦焕眼里,就像是被拆穿后的无言,秦焕看着他,突然笑出了声:“要是这么喜欢扮演他,就彻底一点。” 说着,他再次用力,按住他的左腿。 “要不,干脆帮你把这条腿打穿,等坏死,就一模一样了。” 说着,一把小型自动爆弹枪就突然出现。 枪口对准了他的大腿-内侧。 云椴看向掌心,虚虚一握,又摊开。 蓄不上力。 这具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身体,看上去到了经不起再次用全力击打这个疯子的程度。 “你喜欢的话,我不介意。” 云椴放弃无力抵抗,耸着肩,眼神很无奈:“记得给我准备一柄云校同款手杖。” 秦焕停在原地,没有继续动作。 云椴眨眼,指尖一挑,竟是推开了枪口。 看来他还记得那柄乌木手杖。 那是秦焕摘得伯利恒之星的日子。 同样也是云椴的生日。 他回家,准备了夜宵去恭喜他,没想到反倒被秦焕塞了一个长包装的礼盒。 秦焕和夏鲤不同,逢年过节他总能看到夏鲤摆在桌上的礼物盒。而秦焕呢,不把别人给他的礼物扔掉都算好了,他从来没指望过能收到他的礼物。 就那一次,他送了一柄乌木手杖当做礼物。 手杖是定制的,功能比他此前那柄多了许多,进可攻,退可守,就算一个普通人用着,都能在战乱里活个三五天那种。 还是秦焕自己做的,怎么想都稀奇得很。 不过倒是趁手,也称心。 那时候他是真开心,对未来充满希望,好像一切都在变好。就算是油盐不进的秦焕,也有变得充满人情味的一天。 不过……他人死在启蛰号上了。 那跟着他的手杖去哪儿了? “嘶——”云椴正想着,腿上传来刺痛感。他低头,看见工装裤上破了一道细小的缺口。 伴随着微麻的痛感,云椴恍然。 枪打断他的腿是幌子,给他快速植入追踪芯片才是真。 偏偏他得装出清澈愚蠢什么都不懂的模样,瞪着眼睛看他。 “不要妄想,你配吗?” 秦焕动作飞快地收起那把爆弹枪,抬手在他刺痛的地方用力掐了一下:“你敢乱跑,敢通风报信,就等着和那个小鬼一起死吧。” “……”所以春见那孩子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跟着他被威胁。 云椴眯起眼,指尖将缺口处的线头拔掉。 不知道陈毕周他们能不能解决这玩意儿,但他没放在心上。毕竟他得跟在秦焕身边才能让sss01的任务继续下去。 “行了。”云椴不想再听秦焕继续发疯,径直打断,“我现在要做的就是修好这个光脑对吧。” 修就是了。 还有什么难得过修机甲? “尽快。”秦焕道,“不然你别想离开这里。” “……” 他看着被放在一旁的设备,对秦焕摊开手掌:“还有那个随叫随到的要求,不是不能答应,但你至少……给点钱吧?按一小时多少钱合适?帮你做这些事情要用的设备可不便宜。” 秦焕皱眉:“你很缺钱?” 这幅讨价还价的模样看上去颇为熟练。 云椴就掰着手指头给他数。 材料费、人工费、交通费、餐食费……他养他这么多年可比这些花得多了,如今沦落到经营一家小小的维修店,能从他身上捞回多少是多少。 “要不工作时间算时薪,非工作时间按加班费用算。我挺喜欢你们北系劳动法的,比南系资本家给的多。” 他比陈毕周想象中的“做自己”还夸张。 接二连三被秦焕生死威胁后,就彻彻底底放飞自我了。 秦焕默了一瞬。 他这副掉进钱眼里的模样,和那位的两袖清风和淡薄高傲截然不同。 云椴是……从不沾染半点铜臭。 议会政府的真金白银成堆的摆在面前,都不会看上一眼。问也只是一抬眉,答道—— “军人的刀刃是向外的,多少钱也不能让它对准自己人。” 他手执一柄拐杖,看似随意地坐着,却是整个人立在军校前面,替他们将那些结党营私、腥风血雨的污秽世界挡在身后。 ——他不是他。 这四个字就像刀子,一笔一划刻在秦焕心上。 是令人清醒的钝痛。 他开始怀疑眼前这人能不能作为致幻剂的替代品。 任何人都能叫云椴。 但没有任何人,是云椴。 “……对了,我还有自己的活儿,你知道春见让我修的那个机械臂,还缺材料,我还得花钱搞点地下拍卖会的入场票,看看那里有没有。” 云椴念叨着,顺理成章地进入了自己的节奏。 他出门前收到特别派遣部的任务了,他们让他去拍卖会上接近秦焕,还自己搞定票,很难评价。 嗯,总之接近秦焕已经搞定了。 票干脆直接让秦焕帮他搞定吧。 “你在南系被通缉得狠,我估计也弄到多少资源。想想我帮你做事还得倒贴钱,改天要真的为了你把命也赔进去了,你可别像炸云校那样炸我的追悼会,好不容易攒点棺材本……” 秦焕几欲甩门离去,听到这话到底没有完全转身。 他像是被什么困住了步伐,手指无意识地蜷起,缓缓扶上自己的咽喉,像是遏制着什么蠢蠢欲动的东西。 只一瞬,云椴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杀意。 他警惕地往后缩了一下。 “地下室能用的随便拿,需要钱和票,找他。”半晌,他听见秦焕冷冷地撂下一句,飞快地走出了房间。 门关上时,自己光脑上出现了联系方式。 联系人的昵称:joker.j. “他是怎么……发送给我的?” 云椴看着那个联系方式,皱起眉。 秦焕往联网光脑上发送消息,和他避开重重监控包围来到南系一样,实现方式令人费解。 他想了想,先发了一条打招呼的消息过去,说明来意,而后缓缓凝神。 如果秦焕同意他去,大可以直接带上他。 他只是把票的渠道给了他,意思是自己不准备去拍卖会吗? 难道说陈毕周收到的消息,只是个声东击西的诱饵,秦焕自己另有其他目的? 云椴的思考在看到当前时间的那一刻点到为止。 现在是5号凌晨,拍卖会在6号。 他摸了摸腿上的芯片植入痕迹,抓起要修的光脑,背上工具包就往楼下走。 军方弄出来的这些玩意儿,效果一绝,他比谁都清楚。他要想走出这里,就只能先把光脑修好。 也就是说,他的时间只有一天。 地下室的情况超乎云椴想象。秦焕好像在这儿弄了个秘密基地似的,可以说基础的材料和设备应有尽有。 他埋头在这里整整十二个小时,直到最后一步,进入加密数据库,筛选到解锁这个光脑的生物信息,云椴在漫长的进度条中终于支撑不住,缓缓睡去。 再醒来,是被自己光脑信息的提示音喊醒。 joker.j回了他:好的,今晚我过去给你。 其他的什么都没有问。 云椴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3月5日的晚上。 马上就零点了。 他撑着桌子起身,忽然感觉饿得眼冒金星,走到角落冰柜里拿出一管营养液给自己注射。 注射室,他一眼瞥见最里面排放整齐的致幻剂。 还有一袋婴幼儿辅食在其中格外显眼。 “……” 什么玩意儿。 云椴揉了揉发酸的肩膀走到工作台,光脑已经在虚拟网络环境中开机,正准备给秦焕交差,忽然看到灵动的屏保图片。 那是一家三口。 他见过的。 就在启蛰号上坐他对面,同他一起去北系的家庭。小朋友环抱着妈妈的脖颈,说想要和他一样做英雄。 他遇刺身亡,启蛰号无论是故障的机身还是炸毁的残骸,都应该被官方保管着,遑论其他遇难者的遗物? 秦焕是怎么拿到的? 他费尽心思要打开这个光脑是为了什么……这就是他潜入南系,并推开了那家维修店铺的理由吗? 万千疑问在云椴脑海里徘徊,没有任何答案,除了一点。 ——秦焕仍在暗查他遇刺的事情。 所有人都说是他的好学生背信弃义,连同北系给了他致命一击。可是真的是这样吗?他曾经有多相信秦焕会变好,现在就依旧有多笃定,遇刺的事情与他无关。 不,他一直都相信他。 是传记史书的著者不信他,是世人不信他。 云椴拿起光脑,想要去找秦焕问个究竟。不止他要查,他自己也想知道遇刺的真相。 他匆匆忙忙,刚爬楼梯到一楼,便和推门而入的男人撞了个正着。那人穿得很厚,带着个帽子,背着钓鱼的设备,手上还提着个桶。 “……” 云椴嘴角抽了抽。 可算知道秦焕那鱼是哪里来的了。 “j先生?”他小心翼翼地问。 那人摘下帽子,擦着额头上的汗:“是我,票和卡我等会儿给你,我先找他有点事。” 云椴看着这张陌生的脸,打量着他的身形,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熟悉感。 江述。 和秦焕同期的军校生,在一次演习重伤后就退学了。 所以他是和秦焕一起“叛逃”去北系了吗? 江述擦着汗,盯着云椴的目光,内心咋舌:这他妈和云校也太像了吧! 他不敢再多看,转身上楼。 上到一半,突然想到什么,转身对云椴说:“我给你解除芯片限制范围,你现在就可以出这栋楼,别在这里呆着。” 这个逐客令下得很没有道理。 云椴不解,也不走:“我有事情需要问他。” “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就行。”江述看向他手中的光脑,“你应该知道了,那是启蛰号上乘客倪欣女士的光脑。当初他们一家三口就坐在云椴对面。” “他想要干什么?” “他被认为是刺杀行动的主要策划人,而这对夫妻二人则被认定为刺杀计划的现场执行人,作为要犯关押至今,即将执行死刑。” 怎么会这样! 那就是一对带着孩子来南系看病的普通夫妻而已! 云椴瞳孔骤缩,这是他那本传记都没有提及的事情。所有的罪孽都要让秦焕背还不够,如今还要让普通人为他的死亡付出不必要的代价。 “那个孩子呢?你们要做什么” 江述看了一眼时间,表情更加急躁:“这件事改天再说,没什么事情就请先回吧。” “你在阻拦我,为什么?”云椴逼近。 他对秦焕发疯始终保持警惕,但江述之流,不足以对他构成威胁。 “他现在是我的提款机,身家性命都在这里了,你不让我见他,你很有问题。” 江述:“……” 他就没见过顶着云校的脸,这般无理取闹的人。 偏偏秦焕对他的态度难以捉摸。 江述扶着额头,艰难地开口:“你在这里,身家性命才不保。我也是才想起来今天什么日子,你现在不走,等下可能会被他杀死。” “j先生,您能把话说清楚吗?” 云椴一边踏上台阶,一边腹诽道:就因为这样你的论文作业才总是不及格! 他寸步不离地跟江述往前走,赶在他之前推开了秦焕房间的门。眼皮一掀,怔在原地。 致幻剂浓郁的香气充盈着,秦焕趴伏在地下,背脊如山峦。 他的七窍在流血。 血液顺着地板缝隙向远处蔓延,而他紧紧攥着着那柄留在启蛰号上的乌木手杖,额头抵着上面的摆扣。 “这是什么情况?”云椴厉声看向江述。 昨天还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倒在血泊里?! 江述被他熟悉的模样吓得一个激灵,忍不住立正军姿背手,下意识把本该替秦焕隐藏的秘密脱口而出:“云校死后他就开始发病了,医生治不了,血根本止不住……” 江述话还没说完,地上的秦焕忽然转过头。 看见他和云椴肩并肩站着,那双眼睛瞬间充盈着血丝,血泪顺着脖颈往下滴。 “完了。”江述微微撤了一步,想跑。 他忘了对云椴说。 秦焕说他发病时只有“看到”云校会好受些。 但恐怕……不是想看见云校和别的男人站在一起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第13章 持续失血让秦焕的动作看上去有点迟缓,漆黑如墨的瞳孔艰难地往云椴身上聚焦,看清他时,喉咙几不可见的滚动了一下。 他启唇,似乎想要说什么。 就在这个停顿的间隙,江述争分夺秒地把云椴拉出房间,用力关上门。 “砰——” 他心惊肉跳地靠在门上,喘息间在光脑上按下设置,特殊材料的几道拦杆顺着门框重重落下。 云椴转头望着紧闭的门,脑海里全是秦焕近乎苟延残喘的模样。他精密如机器般的大脑冷静地把所有罕见病的症状都过了一遍,的确没有任何一条能够完全匹配得上。 不是病,会是毒吗? 正想着,江述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 云椴冷淡地瞥了一眼,抱臂不动。 “走啊,站在这儿干嘛?”江述万分头疼,“别告诉你看到他这副模样还想和他关一起?!” 他抿唇:“他这样,会死吗?” 江述瞪大眼睛,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样,用力翻了两个白眼:“小朋友,我把他关里面不是关心爱护他,是为了救咱俩。他发病的时候,谁都可能死,也不可能是他死。” “说谁小朋友?”关心则乱的云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幅十七岁的身躯,小声不满地瞪他。 怎么就劝不动?江述深深叹气。 忽然里面传来重重的砸门声,让他这口气在中途戛然而止。 “你知道吗?在我们北系,就几乎没有人敢像你这样整容成云校的模样。”江述脱掉他那身厚重的外套,叉着腰语重心长道,“他上位后让医生把所有死重刑犯都整成了云校的模样,排着日期在宅邸接见。” 云椴眉心跳了跳:“排的日期就是——” “发病的日子。”江述打了个响指,给他竖起大拇指,“只要以那副模样见到他的人,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出来。” 接见犯人的日子,就是秦焕为他们安排的死期。 他亲自来处决。 谁也不知道那些犯人都以什么样残忍的方式死去,但自那之后秦焕的凶煞之名便流传开来。连长得稍微有点像云椴的人都要去微调一下,生怕死刑犯不够用之后该轮到普通人了。 南系有南系的传记,北系就有北系的叙事方式。 在北系,云椴就是秦焕不死不休的敌人。 “……为什么?” 秦焕在他身边六年,弄出的大动静不少。 最过分的情况下也没有任何人员伤亡。 云椴没法想象江述口中的残忍。而门那边的撞击声持续不断,好像每一声都带着血腥气,提醒着他眼下无法忽视的事实。 “我也想知道呢。” 江述摊手,和云椴讲了一段轶事。 北系的八卦帖曾经做过一个匿名投票,选项一说因为秦焕在云椴身边受尽委屈,选项二说秦焕去南系前的未公开经历可能与云椴有间接关系。 都是没有证据的瞎猜。 但后者拥有了压倒性的票数。 “哪怕是北系的人,也不愿相信云校能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 云校是星野远征军最后的光辉,他走遍南北两系的无数星球,每一个正常运作生活的星球都曾留下他和他的同伴开荒的痕迹。 他是和平的旗帜,也是温柔与力量一体的象征。 如果没有遇刺身亡,云椴会是呼声最高、最有能力让联盟凝聚,让南北两系稳定而和平往来的存在。 没有人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深仇大恨,以至于秦焕要以这样的方式去泄愤。 “如果云校活着,恐怕才能解惑吧。”江述感慨道。 云椴:“……” 不,我也不能。 沉默之际,房门“轰”地一声开了。 云椴回眸看去,秦焕竟不知用何种方式徒手破坏了电子门锁,手掌血肉模糊,黏稠的组织粘连着往下掉落。他就这样狠狠抓住了栏杆,似乎要从中间将其掰开。 心脏仿佛被紧紧抓了一下,云椴下意识朝他走过去。 江述暗道不好,把栏杆上的电流加大,扬声道,“你敢继续砸,我就烧焦电你的手,这人还要帮咱们修……” “你闭嘴。” 云椴打断他,隔着紧密的栏杆站在失控的秦焕面前。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沉默,凶狠,暴躁。 方才拉栏杆的模样好像要把他撕碎,可在他走近后又沉静了下来,收回了獠牙,好像……只是想引起他的注意。 这样安静的时刻。 月光照在秦焕的身上,投下的影子压在云椴的脸上。 金色的瞳,黑色的眸。 对视的一瞬间,他似乎能够感知到一种压抑沉重的痛苦。 云椴伸出手,从银色栏杆间隙中伸过去。 滚烫粘稠的血液落在手掌。 秦焕眼珠转了转,缓缓俯身,低头,竟是把乌木手杖递给他,同时将带血的额头重重贴在他手上。 江述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 “j先生。”云椴轻声说,“你应该不知道,他请我来的职责,除了修光脑,还有别的。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也要按时薪计算。” 他没有看江述。 趁着秦焕不够清醒果断歪曲事实,到底不能把略微躲闪的目光暴露给江述:“现在我该工作了,算加班,日结,谢谢。” 江述:“啊?” 云椴握着拐杖,敲了敲通着电的栏杆,淡然地说:“这玩意儿给我收起来,你可以先去躲一会儿。从现在开始给我计时,我能活到他恢复,就结账;活不到,就用这个钱买个棺材……哦不,还是旅葬吧。” 那是随着星舰燃料灰飞烟灭的一种方式。 他曾想过,哪怕死,也不要停留在一处,他想在星辰之间长眠。 “我看你也疯了。” 江述忍不住摇头。这不怕死少年长得和云校一样,发号施令的口吻倒是学得出神入化。 他打量着镇静下来的秦焕,到底还是听话地撤掉了护栏,转身溜下去。 只剩下两个人。 云椴托着秦焕滚烫的额头,掌心也沾了点血迹。现在这个姿势用不上力,只得微微蹲下,和他平视。 “先生。” 秦焕已经被血液模糊了视线,恍惚地看他,声音沙哑:“你怎么受伤了?谁干的?” 表情愤怒,像一头护主的野兽。 受伤? 云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落在他自己的指尖上。昨天给他的那一巴掌,打得太狠,破了个皮而已。 这要是算受伤,那他现在七窍流血的模样算什么?! 云椴无言:“……还能是谁。” 没想到秦焕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发病中的他像是完全不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肌肉紧绷,如石头般坚硬。 他焦躁地后退了两步,低头看向自己溃烂的手心,声音低哑:“是我吗?” “是啊。” 云椴趁机把门关上,生怕胆小如江述会受到威胁。 再一回头,便看见秦焕弯着手臂,唇上染着血,牙齿发力,重重往下压,竟是不管不顾地撕咬住了自己的手! 那副架势,似乎要将掌心的肉咬下来才肯罢休! 如果说,云椴得知秦焕在死刑犯身上的所作所为,好像听闻自己家性格良好的乖犬把别人家宠物的头咬掉一样令人震惊。那现在,乖犬开始咬自己,就是比震惊更上一层楼的魔幻。 “秦焕!” 云椴长眉拧起,声音里透着一丝困惑。 他几乎是下意识抛开手杖,伸手阻挡住他的动作,想要把那已经不能称之为手的血肉从秦焕唇齿间拿出来。 熟料牙尖落在云椴皮肤的刹那。 秦焕停了动作。 “对……”秦焕声音沙哑,话都没有说完,一口血就顺着嘴角淌下来。 他低眸,凑近,嗅了嗅云椴修长的指尖,而后张口。 含住。 对不起。 他用行动将未尽的话说完。 云椴脑袋有一瞬的眩晕。直到温热的唇舌开始舔|舐那根本不算伤口的伤口,更觉烫得窒息。 脑袋空空。 他对上秦焕的目光,七窍流淌的血液仿佛在他脸庞上绘制出了一副诡异的面具,又像古老的图腾,唤起某种野性。 秦焕仰着头,突然顿住。 他的视线落在云椴光洁的颈侧,松了口,直起身,鼻尖凑了上去,而后紧紧皱眉。 云椴心跳略微加快。 他很快意识到,饶是在这种失去理智的时刻,秦焕依然记得自己颈侧有一处锯齿形的疤痕。 彼时面对那些整成自己模样的死刑犯,秦焕也是这样辨认的吗?等他发现自己不是真的云椴后,就会……杀了他吗? 时间仿佛被拉长。 正当他警惕着秦焕的动作时,有杳杳钟声传来,天际蓦然亮起来,照得如白昼般。秦焕警觉地回首,微微弓起背。 云椴也顺着看向落地窗外。 只一眼,睫羽颤着收回了视线。 六棱柱的地标建筑外屏上,弹出了云椴军装的画像,上面写着“纪念云校逝世五周年”。 照亮天际的,是一盏又一盏自发升起的纪念明灯,灯的意象古老,做工却现代,晃晃悠悠升到指定位置,便会变成引燃的烟花。 原来已经6号零点了。五年了,居然还有这么多人纪念他。 晃神之际,秦焕突然神色一变,动作从小心翼翼变得狠厉,他两眼通红,用力地朝云椴脖颈上咬了下去。 说是咬,但又像护食的兽。 不肯放手。 就像他之前抱着那根乌木手杖一样。 此时云椴并不知道,秦焕咬下的位置,和他原先那个疤痕的所在之处,一模一样。 痛感传来,云椴闭上眼,抬手环抱住他浴血的背脊,声音很轻,很无奈:“既然这么痛苦,为什么当初还要去追悼会?” 他没有教会秦焕如何表达情绪。 摧毁,是他所有情绪的出口。 “炸了才肯走,是指望人能被你气得起死回生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第14章 核心域,相隔甚远的首都星已是6日正午。 鸣笛声响彻云霄。 没有官方的统一组织,民间自发行为整齐到连住宅的最高隔音标准,都挡不住人们震天的纪念声。 夏鲤捂着耳朵,顺手摘下眼罩,痛苦难耐地从床上翻身而起。柔软的银发垂落,严丝合缝地贴合着紧致的肌肤。 她失神地看着角落,好像许久才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光脑闪烁。 来自“陈毕周叔叔”的视频请求。 夏鲤瞥向身后凌乱的床铺,起身,顺手拿了一件丝绸睡袍简单披上。光脚走出卧室,到酒柜前,倒了两杯酒,才慢悠悠接通。 “五小时前就联系你了,你居然现在才接!”陈毕周念叨着,一眼看见画面里清爽的着装,眼皮跳了跳,“夏小鲤!” 粗哑的烟嗓直接紧张到破音,难得喊出旧日称呼:“你特么好好穿衣服!” 夏鲤不耐烦听这话,径直切断视频信号:“有事说事,少管我。我没空陪你玩父慈女孝的游戏。” 声音里是晨起的慵倦。 语气尖锐,又刺耳。 陈毕周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镜头转到自己对面:“听说升衔竞选提前到这个月月底了,想让你来陵园给你云叔磕一个,你也不来。” 郁郁葱葱的山中陵园,晴空万里。 云椴死于刺杀,虽不算壮烈牺牲,但论往日功绩,也有资格葬入首都星最古老的陵园。 此处清静,山路难上,进出又有限制,不是什么人都能来,但还是堆满了鲜花。 “说两句,让他保佑你顺顺利利。” 夏鲤:“谢谢,我用不着。” 陈毕周倒吸一口气:“你这孩子,小时候多可爱啊……老洛你也说说她!” 镜头掠过身旁的同行者,夏鲤一眼看见陈毕周身边立着一位身着红衣的人 她顿时敛了几分戾气,对那人打了个招呼。 而后,夏鲤收起嘴角的淡笑,转过头:“周叔,您不如让他保佑你早点抓回秦焕,送他上军事法庭。” 说完,就切断了通话。 任凭他再打多少次,夏鲤都没有再接。 她捏起其中一只酒杯,看着液体上自己的倒影,微微倾斜向另一只。 碰杯。 自己的一饮而尽,留给云椴的那杯安静的放在桌上。 云校说过,想做成一件事,要靠全力以赴。 她升衔竞选的事,才不靠鬼神护佑。 浅酌完,她拿着酒瓶走到酒柜前,原封不动地放回去,目光顿住,看向柜架中间带锁的抽屉。 掌纹一落,拉开。 里面露出一盒包装精美、未曾拆封的云酥糕。 “阿鲤。” 一道温柔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夏鲤回神,很快合上抽屉。 那人已经走到她身后,把她随意松散的睡袍拉上肩头,系带的动作认真体贴,语气轻缓:“如你所愿,升衔竞选成功提前。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没有人知道,这项由议会和军部审批通过的提案,是她频繁出入酒会场合,一手促成的。 “说什么?说我和他们只是逢场作戏,对你才是真爱?”夏鲤疲倦地闭上眼,“说出来谁信呢?温议员,既然亲手把政敌的把柄交给我去用,就别装出一副深情的样子。” 温崖垂眸:“就当是未婚夫的请求,不行吗?” 夏鲤睁开眼,轻笑。 话音刚落,她抬手扼住男人的下颌。 “听着,就凭我是全南系唯一能在和秦焕对峙中带兵取得压倒性胜利的那个人,无论如何都能升衔。而你,没有我就什么都不是。” 她指尖用力到发白,眼眸犀利得像是透过眼前的人,杀向另一个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人。 秦焕。 那个和她生活了五年的叛徒。 如果当初云校没有让他留下,他什么都不是。怎么能有人一边享受着云校无私的关爱,一边将他置于死地? “少拿婚姻来威胁我,如果你爬不到最上面那个位置,就算是合法丈夫我也能换掉。” 夏鲤声音极冷。 “求人,也要有求人的样子。” 只有陈毕周那个傻缺还幻想她能和孩童时代一样天真无邪,这怎么可能? 母亲死后,她就只能在云校面前任性。 可是秦焕毫不留情地摧毁了她最后的庇佑和港湾。 “求您……” 温崖察觉到她的不愉快,手上一僵,低下头。 讨好地吻上她的眼皮。 “现在战时状态禁止离境,买不到北系配方的云酥糕,我按照网上的视频做了一些,求您……尝尝。” 夏鲤看他从烤箱里拿出一碟精致的糕点,愣了愣。这里好像,是她家吧?他什么时候做的? 怒火瞬间消散了。 她好像又还是那个一盒云酥糕就能哄好的孩子。 “按照往年常规,四月就能升衔。”温崖把糕点切好,递到她唇边,“为什么这么急?” 夏鲤咬了一口,垂眸。 味道完全不一样,只有云校买回来的最好吃。 “按常规就晚了。” 话没说完,温崖就带着困惑的表情,伸出指尖抚去她嘴角碎屑,夏鲤不禁轻笑:“四月休战期,秦焕会出席联合舞会,你觉得他有多大可能遵守休战协议?” 温崖微微皱眉。 “我要在他来之前,拥有军部绝对话语权。” 他都能放出消息去罗慕的地下拍卖会。真的能保证秦焕在四月才踏上核心域吗?夏鲤说不准。 伯利恒之星甚至比休战期更早到来……南系内部如今千疮百孔,各自为政,被秦焕抓住破绽就是覆灭。她不能等更久了。 “只有那样才能无视那些瞻前顾后的糟老头子,做到提前布控。” 她沉下眼眸,指尖落在自己心口。 那里有一道很深的疤。 用力按下去,像是在回忆痛苦。 “我看过你的战斗记录。”温崖看着那道他不止一次轻吻过的伤疤,“没有这处伤的成因。” 夏鲤动作一顿:“以公谋私?” 温崖语塞,不知道怎么回复。 好在她没有让他太尴尬,只轻飘飘地说:“在云校的追悼会上受的伤,那个时候我还没正式进入军部,要查记录也应该去军校查。” 说罢,她被窒息的记忆裹挟。 沉痛哀悼的会场,尖刀刺入的声音连同爆炸声同时响起,如浪潮般瞬间盖过了细碎的哭泣抽噎。 秦焕的黑瞳成为了那天最后的记忆。 说来也奇怪。 云椴脖颈的伤,她胸口的伤,明明都是可以让医生抹去,但是他们都没有去处理。 像是提醒自己,一些不能忘却的记忆。 或是,不能忘却的仇恨。 - 罗慕星。 天光乍破,穿过落地窗,照在湿透细碎的发间。 秦焕跪在床边,微闭眼睛,缓缓抬头,四肢关节僵硬的发出嘎吱作响的清脆声音。 再睁眼,便是满地血污映入眼帘。 身上疯狂流血的地方已经止住,溃烂模糊的血肉如同时光倒流一般恢复如常。只有一地狼藉昭示着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正要起身,手臂一动,碰上一双冰凉的手。 床上躺着脸色苍白而虚弱的少年,脖颈上一片血红,咬痕清晰可见。 秦焕瞳孔骤缩,一切记忆悉数回笼。 利落而堂皇地站起身。 昨晚的他,竟然那样不清醒。 他狠戾阴鸷的目光投向昏迷过去的男人,伸出手掐住了他的脖颈。 杀了他! 他见过他的脆弱,知道他的软肋,已经不能再留着他。 可是他这副样子,又和已经死了无异。 说不清他身上粘的是秦焕自己的血,还是他咬伤口后流淌的血。 刺眼而鲜红的落在冷白的皮肤上。 静谧无声中,就像一个没有呼吸的普通人,也像,云椴尸身从启蜇号上运输回来的模样。 原本光滑无痕的脖颈,也多了一处伤口。 更像了。 云椴从来没有提过那道伤口的成因,却无比珍惜,即使其他伤痕都用技术手段消除,还留着那里的浅淡痕迹。 秦焕无数次嫉妒着那里,嫉妒着那个能在云椴身上和心里都留下伤痕的存在,也无数次地幻想能粗暴地将其用自己的手段覆盖。 他想,等毕业,等离开军校,离开那个该死的寄宿生计划,就能不再压抑那些阴暗污秽的情感。 只是,他什么都没有等到。 只等到一场争吵,一场有去无回。 他用力的咬下去,亲手把眼前的人打造成了更像云椴的人,让一些回忆在呼吸间牵动着早就痛得没有知觉的心。 床上的人忽然痛苦地皱了一下眉。 江述整理的情报,在这一刻涌进了脑海。 他天生就是这副模样,在福利院辗转,无数次被抛弃,一个人独自走了十七年到现在。 如果没有云椴,他的十七岁也该是这样。 为显川军校抛弃,甚至更残酷地送死。而不是和云椴夏鲤一起,做家宴、吃蛋糕,吵吵闹闹地成为万家灯火的其中一盏。 他现在倘若杀了这个和酷似云椴的人。 就像亲手杀了那个十七岁的自己。 秦焕头痛欲裂,好像大脑被撕扯,身形有些不稳,另一道记忆又占据了上风。 一念神魔之间。 他合该像对那些死刑犯一样,逼他们到角落,质问着“他”为什么没有活下来,然后冷静地细数他们的罪行,将他们送到死亡的彼岸。 可是昨晚呢? 让他靠近自己不说,还像只低贱的狗一般,低吠轻吼,用撕咬自己的方式,把他当成云椴去讨好! 秦焕从未有过对自己这样厌弃。 杀伐之心,竟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变得不够果断!怒火中烧,秦焕掐住喉咙的手又往深了一寸。 忽然有一股隐形的力量抵消了他的施力。 手腕竟是一麻! 秦焕瞪大双眼,看着云椴手腕处的光脑竟仿佛开启了他都无法突破的自动防御系统,对抗着的手腕越发难以控制住。 “……” 昏睡中的云椴猛地咳嗽了一声。 秦焕凝眸,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手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光脑。 这是什么来头? 铃声陡然响起,秦焕一秒松手,接通电话。江述紧张的声音传来—— “我看时间差不多,你醒了没?人活着没?能接估计是清醒了,那我直说了,你让他进地下室怎么不和我说?!我都没来得及把……” 吵。 秦焕没等他吼完,就结束了通话。 不一会儿,门被推开。 江述张牙舞爪地上楼,站在血迹尚未流淌过去的门外:“不是吧?你这次怎么恢复得这么快……” 往常他都是穿过那些东倒西歪的死刑犯,把靠在角落里颓然的秦焕扶起来。 现在呢? 江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地面血迹斑斑,宛如莲花盛开。 秦焕坐在血莲中央,低垂着眉眼,正用消毒喷枪细细冲洗着云椴的指尖。 宛如杀戮之魔在神座前默诵。 不知是虔诚,还是别有用心。 “?” 江述揉了揉眼睛。 这到底是清醒了,还是没清醒? “过来打扫干净。” 秦焕起身,离开前在云椴枕边放下一张卡:“他今天想去地下拍卖会,时间到了你记得叫醒他。” 终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第15章 秦焕一走,满是血色的触目惊心就变成了江述无处安放的焦虑。 他捡起地上的消毒喷枪,打开了房间的自动清洁,转身出去找了些凝血修复和元素补充药剂,坐在床边给云椴打上。 顺便定好了出发去拍卖会的闹钟。 宛如一个保姆。 江述对秦焕有百般抱怨,也不敢不照做。 这不只是因为害怕某人阴晴不定、随时翻脸的无差别攻击,也因为躺着的人酷似云椴的容貌。 他对云校有所亏欠。 当初演习重伤,是云校率先从监测数据中发现异常,才及时救了他。养伤期间,云校为他做了很多事,还承诺他根本不需要退学,伤好后可自主选择转院系。 可他不仅没有承这份情,一意孤行,后来还成了秦逃出南系最大的助力。 “快点醒来吧……” 过了几小时,江述看着云椴紧蹙的眉头,无奈地打开了生理监测,调整了补充元素的含量,悄声祈祷。 以他对秦焕的了解,这人要是醒不过来,还得发疯。 云椴醒不来,被深深困在梦魇中。 昏睡前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有一丝后悔自己在秦焕失去理智时多嘴提起追悼会。 他不确定秦焕有没有听清。 但他刚一说完,他就咬得更凶了。 唇齿落在颈下两指处,云椴在疼痛中感到目眩,一股寒意顺着背脊缓缓爬上来。 那种寒凉恐怖不是秦焕的暴戾所带来的,而是过于熟悉的目眩感,令他想起年少的远征军时期。 他们第一次抵达银海星——那是它还不是北系的主星,刚登陆,他的机甲就被凶兽咬了。 变异的野兽横行,居民在夹缝中生存。 那只不知道什么兽的牙齿里,藏着毒素,竟是顺着机甲外壳和内部电路进入内舱,让他瞬间眩晕。 若非脱舱迅速,下一秒他就该和同伴一样,被幻觉控制着自爆机甲。 那种珍稀兽种数量极少,繁衍能力差,后来被研究所统一饲养,兽牙中的毒素提取物成为……军用药物的主要配方。 想起来了,秦焕用的那种针剂的香气! 思及此,惊恐从云椴眼中闪过。 正想唤醒自己的清醒意识,双眼却很快失去了聚焦的能力。 他开始看不清秦焕,也看不清房间。 眼前冒着忽大忽小的光斑,明暗交错闪烁,视线时而一片红,宛如鲜血浸染,时而满是白,犹如月光笼罩。 云椴根本来不及思考,免疫针剂的秦焕是否已经被浸泡成了同样毒素的携带者。 因为,就在伤口深深破开的一瞬间—— 幻觉丛生! 并肩的同伴、死去的战友,无数人影或清晰或模糊,在眼前浮现。 “云小椴!” “云队!” “云——中——校——” “哟,校长。” 三十八年的记忆就像多米诺骨牌向自己的方向轰然倒下,排山倒海地翻涌。 于是,他陷入纷乱的梦境。 从生到死。 漫长又痛苦。 他生来就是为机甲而生的,还没有学会走路,就已经能用意识操控机甲。作为唯一能让联盟远征军破了年龄限制的人,辗转开拓星域的行动落幕时,云椴甚至不满十五岁。 十六岁少年意气,接连递出九封请战书,最终和队友将星盗吞占的星球解救,立下一等功。 联盟远征军都是一群赤忱的人。 他们曾无比相信,在星系大联盟的旗帜之下,南北的烙印总会消失,却鲜少有人意识到,他们其实早就站在了时代下坡的顶点,无论怎么走,都只能眼见着它逐渐松散割裂。 再后来…… 伤的伤,死的死。 退伍的退伍。 就只有去麒麟竭要塞驻扎的陈毕周还偶尔能回核心域,陪他这个卸甲的校长唠唠嗑。 梦里的他们都不说话。 好像是陪着他看完了一生,最后只是围着他,安静地看着他,对上视线,便一个接一个地过来拥抱他。 倒是那个跟他在病房里一起写游戏的队友开了口:“啧啧,没想到你竟然在现实里也要达成[死得轰动]成就,连葬礼都比我们酷。” 云椴嘴角抽动,顺着队友的目光再一回头,光怪陆离的景色变成了纯黑和纯白。 ——他的军装照在礼堂正中央。 这俨然是追悼会的现场,密密麻麻的人头端坐在他的棺椁周围,听着台上司仪主持着流程。 视角陡然变化,所有幻觉中的故人都消失不见,而他此刻站在隐秘的角落,俯视着将场中一切尽收眼底。 “这是……”他不确定自己是昏迷、幻觉,亦或是做梦。 若不是梦,未免太真实。 若是梦,那他是入了谁的梦? 这里像极了秦焕可能出现的位置,孤僻不合群地站在角落,远离人群和鲜花。 没有任何哭声和闲言碎语能影响到他。 云椴远目,垂手站立。他想,当时秦焕站在这里往下看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忽然,台上的声音停了。 致辞的议会首脑结束了他冗长的表演式讲话,宣读完联盟官方唁信,扶了扶话筒:“接下来有请云校长的亲属致辞。” 云椴凝神环视着会场。 他从出生就没有了血缘亲属,唯一能够称之为“亲属”的,只有夏将军死后,自动启动收养流程到他名下的夏鲤。 可是夏鲤,不在下面。 “夏小姐,您准备好了吗?”司仪疑惑地看向后台,出声提醒。 与此同时,云椴发现自己的视线也变了! 秦焕回了头。 少女穿着正装,银发披散,眼角通红,跌撞地打开这扇角落之门。 两人对峙的瞬间,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对准彼此。 而后,是震天的轰鸣。 云椴眼前一片白光,再也看不到任何画面。 空白之间,云椴想起昏迷前问他的那句话:既然这么痛苦,为什么当初还要去追悼会? 秦焕没有回答他。 这个梦境,也没能解开他的困惑。 片刻后,顶光突然亮起。 画面又变了。 追悼会的黑白变成了神圣的金银色系,这是在南系最高法院,在庄严的审判庭上。 仍然是角落的窥伺位置,看向被告席,云椴认了穿着囚服的一男一女,正是他在启蛰号对面坐的那对夫妻。 “倪欣、柴子茂。” 审判长冷声宣告他们的罪行:“借儿子看病之名由北系潜入,实则策划刺杀云椴上校,你们是否认罪?” 庭前两人紧紧抿唇,梗着脖颈。母亲流着眼泪,红了眼睛。 “我们不认!” 她的丈夫紧紧攥着拳,怒目而视。 然而,一条一条冰冷的证据被摆出来,夫妻二人眼中的难以置信愈发强烈。 云椴感觉自己的心剧烈地痛着。 启蛰号上是他们生平第一次相见,这对平凡无辜的夫妻用珍重崇拜的眼神看他的模样,对他而言不过是几天前。 是谁在伪造证据? 是谁要陷害他们这样辛苦攒钱跋涉到南系,为孩子求医的家庭? 他殒身一事,究竟有多少人参与其中密谋? 夫妻二人辩无可辩。 画面止于两人泪眼模糊地被关上押运车,重重的关门声将云椴从梦魇中唤醒。 他猛地睁眼,看见江述坐在窗边书桌前,捧着一本书,打着哈欠。 “你醒了!” 看到他坐起来,江述连忙跑过来:“还挺准时的,拍卖会一个小时后开始,快点起来,我现在送你过去。这是他的卡,你拿好,喊到天价都没问题,可别说我拖欠工资。” 云椴;“……” 这俩孩子悄悄在南系捞了多少钱? 想起五年前甚至更早,北系始终不如南系的经济条件,和官方难看的财政数据,云椴一时竟不知道该不该夸他们。 他没说什么,低头整理好衣服,问江述要了一件外套遮住衣服上的血迹,跟他出了门。 一出门,左腿便感觉到一阵滚烫。 这意味着追踪芯片启动工作,可以说,他现在是在秦焕和江述的无死角监控下,几乎无法做出任何可疑的举动,与任何南系阵营的人往来。 云椴跟着江述上了车,想了想,翻开他随身放在背包里的那本传记,拇指抵着书页快速翻动,密文书签在眼前一闪而过,手里却没有作停留。 芯片警报没有响,说明书签的存在暂时安全。 他凭记忆飞速地记下了上面的信息。 [1.关注拍卖场秦焕动向,并建立联系。] 任务一已经超额完成了。 他就是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自己能买的东西。 [2.监视秦焕行动目的,及时整理汇报。] 任务二……能做,但秦焕大概率是有其他事情要做,不会在拍卖场出现。问题就是,他该怎么汇报自己已经和秦焕同住一个屋檐下了? [3.经费有限,拍卖场支出先自费后报销。] ……??? 陈毕周,你别太过分! 对秦焕对比之下,队友太过抠门,让忍辱负重执行任务的云椴一下有些心梗。 他重重合上书,扔进包里。 江述透过后视镜看他一眼。 云椴十分镇静地迎上他的视线。 江述:“所以要看多少遍云校传记才能模仿到你这种程度?” 云椴;“……” 江述:“但你刚刚还不够像,云校很内敛很超然,几乎不会这么情绪外露,更别说生气。” 云椴轻轻合上眼,嘴角勾起。 那还不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机会做自己? 他是远征军杰出代表。 他是维系南北的纽带。 他是一个星系最高军校的校长。 他是两个未成年的寄宿家庭的监护人。 每一个身份都让他不得不冷静内敛,让他抛弃全部私欲,成为一个彻底的符号。 就连以前和秦焕争吵时,他都能冷静地看他在自己面前砸完花瓶摆件,再用手杖点着他的命脉,关了所有家用机器,让他一片一片捡起来。 “可能我年轻气盛吧。”他缓缓睁开眼,玩笑道。 江述莫名觉得这话中有些伤感。 他来不及细想,车刚驶入拍卖会的指定管道街区,还没下车站稳,两人就被蒙上了眼睛。 这是地下拍卖会的规矩,既能保护拍卖场的具体定位,又能确保安检严格进行。 然而,令云椴惊讶的是,一路上兜转升降的路线,竟像是刻意设计过,即使是他这样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也很难确定更精准的位置。 入场邀请函验证后,就是安检。 机器与人工同时进行。 安检结束,江述最先结束摘下眼罩。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云椴站在全透视的扫描仪下,目光紧紧盯着他腿上的芯片位置。 芯片是经过特殊制作的,应该不会被发现。 但不知道为什么,江述还是紧张地提起了心脏。 三秒,两秒,一秒。 直到云椴摘下眼罩,走到人工通道,都没有报警,没有被发现。 江述松了一口气。 云椴冷静地往前走,和入场通道的安保人员对视了一眼,瞥见对方眼中的微诧,不禁拧起眉。 “长得太像,就容易收获这种目光。” 江述走过来,拿出不远处侍者准备好的面具,递给他:“戴上吧,这里面云校的狂热粉丝不少。每次都有很多据说是云校的私人物品被他们拍走。” 云椴:“……” 听上去比秦焕发疯还恐怖,神经病啊! 他接过面具,正要戴上,忽然被入口处的机器人拦下,机械臂径直伸出来,将他和江述暴力隔开。 “先生您好。”机械音响起。 云椴微愣:“哦?” “这是什么意思!”江述紧张地问。 难道芯片被发现了? “别紧张。”机械臂上下挥摆,像哄孩子一样拍了拍云椴的脑袋,“我们老板请您去接待室一叙。” 江述:“老板?” 他从来没听说过地下拍卖会的“老板”真身出没在现场! 只是他竟然一步也没能上前,更别说阻拦,手伸出一寸,就被禁锢住,眼见着机器人严严实实地圈住云椴,从自己的面前带离。 “草!”江述太阳穴隐隐作痛。 地下拍卖场里屏蔽个人光脑的信号,他甚至不能第一时间告诉秦焕这种突发状况。 他们难得找到一个能配合的身怀技术的人,这人还难得能微妙地稳定着秦焕,万一出了什么岔子……秦焕能让他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第16章 晨光熹微。 首都星上已是云椴逝世纪念日的第二天。 夏鲤避着人群,仍是在天光乍亮时来到了陵园。她踏着清理得一尘不染的幽径,将一朵折好的花放在云椴和母亲的小像前。转身离开时,收到了陈毕周的通话请求。 陈毕周用的是特别派遣部的信号源,是正事。夏鲤看着身后陵园独特的绿植背景,想了想,到底没开摄像头。 “什么事?”她问。 陈毕周烟嗓中带了几分八卦:“那个新人成功进拍卖场了,咳,就是路子有点野。” 夏鲤有些意外:“他怎么做到的?” 尽管她不认为秦焕真的会现身拍卖场,对新人能成功混进拍卖会也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听说他成功的消息,还是很诧异。 时间如此紧迫,她让某位中央议员向罗慕星区区长施压都拿不到的拍卖入场券,那位新人怎么拿得到? 陈毕周翻看着资料:“监控显示,他连夜找了一位本地富豪,在人家里面待了两天,今天两人一起出门,直接被带进去了拍卖会场。嗯,走的时候还穿着对方的衣服。” 这位富豪的个人履历联网核实无误,税收缴纳记录完整,除了有个因为在管道街区见义勇为,把犯罪者揍得伤势有些过头的记录,俨然一个良好市民的形象。 “不过在罗慕那边卖鱼这么赚吗?居然能在市中心买豪宅!”陈毕周忍不住嘀咕,”要不是知道他和这富豪此前完全没有交集,我真要怀疑这孩子的人脉了……为了考核通过也是够拼的。” 夏鲤低眉扫着发来的照片。 走到路尽头,停下。 她远远地就能看见温崖靠在车旁,从成堆的政府文件中抬头,向她招了招手,嘴角淡淡撇下一点弧度。 豪宅区只有小区进出口的监控记录,凭两张图片就说人家路子野,那她捏着各路议员的把柄在他们中间危险周旋又算什么? 分明充满了成事的野心和果决,还要被人在背后嘴。 素昧谋面,夏鲤竟对那新人又同情又敬佩。 夏鲤:“你把他的账户发我。” 陈毕周微愣:“什么?” 她看向温崖,几乎同一时间把自己的存款划了一笔给他:“劳驾,帮我找个资助补贴的名义,转笔钱给这个账号。” “对了,用罗慕本地的项目,别和首都星牵扯关系。” 新人要接近秦焕,不能让他起疑。 陈毕周怔了怔,紧接着听见夏鲤更加不客气的声音:“虽然我本来也没拿您当长辈尊敬,但好歹做个人,别张口就来。既然我们要求他自凭本事,就别在背后这样说人家。” 被后辈教育,陈毕周脸上挂不住,他讪讪地竖着耳朵,听她安排完,立刻将话题翻篇。 “他不进去我们都不没有发现,这个拍卖场整体设计另有高人在,隐蔽和加密技术比邀请函还难破解,目前用ai联络官都没办法和他取得联系。” “派一个小队就够了,重点你懂的。” 监测秦焕的动向才是最重要的。 陈毕周:“这你放心。” 夏鲤略微点头,凝起神:“不过边缘域能出这样的人才……有这么大本事,就只想躲起来经营个灰色拍卖?能确定敌友吗?” 她内心想,如果可能的话,直接将人收编。 秦焕一走,把江述和丛嵘那两颗一攻一防的技术大脑都拐走了,她再不夺下话语权,做出点改变,迟早军备技术也要被北系赶超。 “要不让你口中路子野的那位试着调查调查,看看人家能不能查出什么来?” 陈毕周:“……孩子,我错了。” 他在晨会上呢,再骂他腰都挺不直了。 有外人在,夏鲤也没说更多。没想到结束通话后,温崖却在返程的路上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您怎么不早告诉我要找罗慕地下拍卖会背后的人?” 他语气轻缓,调出一份资料。 全息屏投着一个人的照片,横隔在两人中间。 “现任议会首脑先生团队里有一位书记员。他是前些年从罗慕升上来的,恐怕对此了解一点。” 疾驰的车在光影斑驳的林间穿梭,闭目养神的夏鲤陡然睁眼,转头,一目十行看过那人的公开履历。 “你又是怎么知道?” 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的人。他的触手所能抵达的地方,似乎比她期望中要伸得远多了。 “工作后的酒友,听了些醉话而已。”温崖简单回答。 “据说没有那位,他也来不了首都星。” - 地下拍卖会场。 云椴被机器人带到禁入区,走进蜿蜒的回廊。 地毯让脚步声变得轻微,几不可闻,复古的壁灯蹿着逼真的火苗,监控探头捕捉着人形和热量,随着他移动而移动。 “那位老板,要见我?” 云椴脾气和耐心都出奇得好,走得无聊了,这才开口询问。 他的手被锁着不能乱动,只能用眼睛认真打量着它的每一处细节,确认它的外观不属于他过往记忆中的任何一种型号。 但心头仍徘徊着一缕质疑。 他无比怀疑,它有很大概率是军用改装,或者更准确的说,是由他调任前正服役的那批辅助型设备改装的,不然没有办法解释他这种难以言喻、似有若无的熟悉感。 “……这个问题不属于我的应答范围。” 云椴微微侧目。 机器人没有立时回答,哪怕只有短暂的停顿,也被他敏锐地捕捉到。 这个停顿时长很微妙。无论军用民用,辅助型设备的响应时间都在随着芯片处理能力的提高和算力增强而越缩越短。 而刚刚它的应答,比云椴十年前见过的还要慢一点。 云椴没再继续问下去,修长的食指在机器人给他的枷锁慢条斯理地摩挲,内心警惕地预演盘算着可能发生的危机状况。 他把装了工具的背包都留在了车上,更别提为了过安检,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 谁能想到刚入场就被人请走了? 大约走了三分钟,云椴终于看到了回廊尽头。 那里有和壁灯一样复古的双扇门。 没有明确的标识指明说是老板的房间,但上面挂着“特别接待室”的牌子。 枷锁松开,云椴狐疑地走了进去。 房间里亮着昏黄的灯,仿真壁炉里燃着虚拟的火焰,华丽的座椅有些古旧,地下和柜子上都摆满了这个时代不常见的纸质书。 机器进了屋后就收起滚轮,形变成四肢在很难落脚的房间里穿梭,走到窗边给他倒了一杯热茶递过来,电子音比原先俏皮了一些:“您今天看上去和往常不太一样。” 云椴接过茶,眼皮一跳。 无论语气的亲近,还是突然的恭敬,都让他有些震撼。他竭力压下快要起飞的心跳,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把茶水泼洒出来。 ——和往常,不太一样。 这句话里包含的信息让他顿时意识到,为什么自己刚刚那个问题,会让它延迟了回答。 往常,意味着它知道如何区分常态非常态。 也就是说,这并非“云椴”第一次出入拍卖会的场合,只是他并不知道而已! 进屋后换上亲近俏皮语气,更让他察觉出,这具身躯的云椴和拍卖会背后的主人关系匪浅! 他上一次获得“云店主”的记忆,还是在全息游戏里和陈毕周见面的时候。不完整的碎片过往,经历都是他拼凑出来的,全然没有任何与地下拍卖会主人相关的事情。 “没有。” 云椴抿唇,尽力扮演好“云店主”,语气熟稔地解释道:“只是最近遇到了比较麻烦的顾客,心里比较乱。” 他其实没必要去打消智能辅助的疑虑,但很难说拍卖会主人不会从他们的对话中看出端倪,产生怀疑。 说完,云椴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 但没有喝下去。 “请问是温度不合适吗?” 它捕捉到他的动作,走到近前。 云椴微微后仰,还没意识到它正在扫描自己的身体状态,不自觉地抬手抚上脖颈处的伤口 “这是按照先生离世前的文件,按您对茶品的喜好准备的。只是尚未结合您近期稍显虚弱的状态,也许应该换一种更养生的。” 先生……离世前?拍卖会的主人已经死了? 等等。 记忆碎片的一角蓦地出现在脑海,先是一张模糊不清的面容,再是一个转瞬即逝的葬礼画面。 云椴怔了怔。 他想起来了。 是那个将少年“云店主”圈进囚笼、二十四小时学习模仿自己的,这具身体的最后一任监护人。他死前把所有遗产都留给了自己,继承要求是不能抛弃“云椴”的姓名。 继承了……所有遗产。 所有,遗产!包括拍卖场! 实际上,现在是他继承了这家地下拍卖场! 啊……所以,他为了个拍卖会的入场券,抛却尊严地给秦焕消遣,还搭上了身家性命。 脖子上的伤口,就好像在嘲笑他。 云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藏匿自己的情绪,他索性闭上眼,优雅地喝了一口茶:“没有,温度挺好的。” 再睁眼,金色眼瞳泛着势在必得的光。 “今天拍品的列表,麻烦让我看一眼。”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第17章 提及拍品,气氛短暂凝滞。 响应时间再一次拉长。 云椴不动声色地继续抿茶,余光落在这台看上去“年久失修”的机器上。这一回,他正对着它,恰好能看见机身外壳上一颗刚刚亮起的信号灯。 于是喉咙一动,指尖微微屈起,缓缓吞下茶水。 灯亮,说明它仍在工作。 那就是他的两次提问,影响了它的回应动作。 这或许并不是巧合。 他与此前的“云椴”少年拥有孑然不同的意志,言语行动的逻辑也并不相同,可能……那位云椴并不会主动要求查看拍品。 只可能是以前没有提过这种要求,没有问过类似的问题,以至于它要屡次停下确认,眼前人是真实而非伪装的云椴。 可惜,它再怎么探查都不会想到,基因没有变,虹膜没有变,在一切生物信息如常的情况下,芯子换了。 所以,云椴在静默中与它赌。 赌它发现不了异样,赌它的算法红线,赌只能按他的要求辅助他。 “……请稍等。” 机器开口了,同时接过云椴手里的茶杯,妥帖地整理好茶台,像刚刚驯服它的机械四肢一样在室内蹦跶着往前走。 “您跟我来。” 云椴看它停在壁炉前,抬步跟上。 他以为它会把整理的拍品材料全息投屏让自己看,没想到要带他亲自去看? “咔哒——” 伴随着极轻的声响,仿真壁炉里的虚拟火焰骤然从中间劈开。 在火星噼啪声的掩盖下,一道暗门出现在壁炉中央。紧接着,火焰向里蔓延,在逼仄狭小的空间中铺就一块燃焰的平台。 这是暗门后的一部隐蔽电梯。 燃烧的火焰真实得不像话,云椴没有皱一下眉,便踏了进去,他和机器人站稳后,电梯开始往下降。 安静的下降时间,机器人还会和他寒暄。 “您留意的材料都会定期送去店里,请问最近有短缺什么吗?我看您是和josephy先生一起来的。” 云椴微微挑眉。 难怪一个十七岁的孩子能不愁吃喝开一家名不见经传的维修店,里面的工作台堪比工程车间,原来和这里有关系。 “josephy?” 他想到江述的名片joker.j,猜到这是江述在南系使用的伪装身份,“最近是有往来,接了他家的上门维修订单。” “如果是捕鱼产业相关,应该不会找到您这里。” 机器人竟开始帮他分析了起来:“如果涉及管道街区内部升级建设或者安全系统维修,建议您不要答应。” “为什么?” 难道连地下拍卖的主人都知道他们的身份? 云椴几乎是下意识的发出疑问,很快他回过神,又加了一句:“不方便说也没事,可以当我没问。” 云椴不太喜欢做“双标”的人。就像对夏鲤和秦焕,他从没有因为性别、过往经历,亦或是相处的时长,就对他们区别对待,从来都是一视同仁。 他原本就对机器人没什么信任,不会暴露秦焕要他修复了倪欣的光脑这件事,也就更没有理由要求机器人对他知无不言。 不过,机器人似乎没觉得不方便。 它只说:“josephy先生拿到邀请身份时,和拍卖场签了互不干涉协议。一旦您身份暴露,就相当于主动打破了协议,这对您和拍卖场都会很不利。” “……”云椴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秦焕他们到底是从多久前开始经营的?江述的一系列动作看上去并不全是为了和秦焕查他的死亡真相。 这会和特别派遣部对秦焕的提防有关吗? “不过——这只是风险提示,并非指导您的行动。” 不知道这算法到底怎么捕捉又解读了自己的沉默,见云椴久久不说话,它的语气竟自动调出了浓浓的歉意感。 “您需要的任何材料,拍卖场都无条件提供。倘若边缘域规模最大的地方都找不到,请您提前告知,先生的代理人目前在首都星,不是很好联系。” “……知道了。” 云椴强行逼自己移开目光。 在纳牙星战场的绝境中,他都没有这样头皮发麻的震撼。 ——信息量大到他感到久违的血液沸腾。 这位已故的“监护人”先生手眼通天,将一个地下拍卖场经营得风生水起不说,还在首都星上有自己的代理人,甚至于能查无此人一般,避开陈毕周和特别派遣部的情报渠道。 陈毕周的谎言和伪装在云椴这里几乎一眼就能识破,他那边竟然都只能查到他在福利院的辗转,而没有这位先生的一点信息。 他缓缓闭上眼睛。 自己死的不明不白就算了,活过来还要面对全是不清不楚的人和事。现在……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电梯停下时,已是深入地底极深。 云椴一步踏出,寒凉之意笼罩在身上。 机器的四肢重新变为滚轮,将他带到中央的圆台,大圆台上是等距的小圆台,上面摆放着被严格监控和保护的拍品。 一抹微光从顶端落下,落在云椴脚边。 其中一个圆台缓缓上升。 他抬头,望了望上面,又看向圆台的结构,顿时意识到那上面就是拍卖会会场,会依次旋转至能够直接传送上去的区域。 “正式竞拍大约半小时后开始。” 他身边的小管家应声解释:“您要的能源材料我们都留下了,刚刚上去的那批材料品质不够好,就没留,安排去暖个场。” ……他有生之年还能这么挑挑拣拣? 当初在远征军可是穷到有什么用什么,逼得他和队友差点进化到在荒星徒手造火箭。 云椴绕着圆台走,眼睛一亮,恰好看到他给春见修机械臂要用的材料。真是意外之喜! 他指了指:“我会拍下这个,位置往前移一点。” 话没说完,步伐又停了下来。 琳琅满目的拍品中,他看见不远处的圆台上立着一副笔触熟悉的画作。 90x60的画本立轴,作于770年。 即含山水,亦有花鸟。 在传统纸墨上,写意笔触绘制了星空万象,千顷金荷。个人刻章毫无违和地隐在荷叶间,那是画作作者的一贯作风;角落处“共倒金荷家万里”的词句,却是比画作笔触更狂草的题字。 然而这些都不是画作的主体。 云椴视线微微下移。 广阔天地间,一株藏在金荷间,含苞待放的浅色并蒂莲才是真正的视觉中心。 “这是……” 云椴稍顿,按了按眼眶:“丹卿女士的真迹,还是仿品?” “真迹。”机器人没有停顿地流畅应答,“市面上丹卿女士的仿品几乎已经消失殆尽,这是从北系流落过来的,它上一次面世,是在五年前北系美术展的拍卖会上,最后以流拍告终。” 云椴怔了怔,缓缓垂下手。 上一次面世的北系美术展,就是他乘坐启蛰号去北系的私人行程目的地。 不是为了丹卿的这幅《并蒂莲》。 而是为了……秦焕。 事情大约要从那次夏鲤弄坏北系寄给秦焕的家属遗物说起。 他帮忙修复了遗物挂饰去找秦焕,见他蜷缩在阁楼的小床上,顶上投着一家四口的全息相片,心软了一瞬,将挂饰放在门外,悄声离开。 第二天一早,他坐在秦焕对面看他吃早饭时,打量着他有棱有角的眉眼,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那张合影惊鸿一瞥,印象不算深刻。 但转念一想,上面除了秦焕的另外三人,都和他这张俊俏冷淡的容貌毫无相似之处。 当初查看他申请资料时,家庭信息和照片并没有那么违和。所以是显川军校伪造了他的身世,寄来遗物圆谎,又教他用这张照片蒙混过关? 云椴固然对秦焕好言好语,但他从来没有丢失警惕,为此他特意拿出了修复器材,在上面找到了遗物上的dna残留。 说来奇怪,提取到的dna中,除了秦焕,另外还有一个,却和北系递交资料里关于他已逝的父母任何一方都不匹配。 云椴不得已亲自去了一趟北系。 他照着资料找到了一家四口中的另一位孩子。 “秦焕?啊,那个小兔崽子。” 那个看着比秦焕刚来时结实许多的年轻人老神在在,上下打量着他。 他学识不多,似乎分辨不出他身上那套军校制服和北系的有什么区别:“不是,说好了把他卖给军校猎场,就不会再和我们联系了吗?难道他要回来,你们要把钱收走?!” 年轻人的脸色一变,警惕地看着云椴:“我父母下葬的时候我都把钱花了,你们想拿回也没有了!” 云椴站在原地,有些失神。 他听说过显川军校野蛮的放逐求生环节,也听说过他们有着近乎养蛊的残酷围猎传统,却没有想过……他以为的狼崽,不是置死地而后生培养出来的奇兵,而是原本被卖去任人宰割的猎物。 他怎样从被猎杀的局面中走出来,摇身一变,换了身份,又和显川达成了协议,把他送来交换? 没有人知道,显川军校更不会主动提及。 但云椴却非常明白,这大抵是一条鲜血淋淋的、赌上他全部命运的路。 他调出遗物挂饰的图片,又问道:“这个是你家的,还是他自己的?” 年轻人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些。 他随意扫了一眼:“这个呀,他自己的。我爸把那家伙捡回来的时候,就一直戴身上的,看上去还挺值钱的。” 说着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阴沉沉的:“我们以前想要拿去卖掉,他就发疯,你看见我耳朵上这伤口没?他咬的。” “……” 云椴移开眼,一贯平和的内心难得浮起了两个字。 活该。 他没有久留,亦没有再搭理这个年轻人,只是顺着辅助ai的推理,继续追查挂饰的来源。 最后查到一个人身上。 已故的艺术家,丹卿女士。 她死前并未公开过个人身份,一切作品都通过代理人运营,无数人猜测“丹卿”背后究竟是谁,是怎样一个隐世独居艺术家,直到新星历772年显川爆发的局部冲突,才有新闻曝出画界名家丹卿亡故于冲突的余波中。 云椴费尽心思才拿到丹卿的dna信息。 最后发现和挂饰上几乎吻合,也和秦焕的dna相吻合。 水落石出那夜,风雨大作。他一边销毁着资料,一边看着旧新闻,瞳色变得黯淡,破天荒地没有回家,在学校办公室里听着风雨拍打窗户的声音,枯坐了一整晚。 那天晚上,他想到许多事情。 想到772年出生的夏鲤,想到在显川阵亡的战友,想到丹卿女士去世的那年,刚刚抵达显川战场的自己。 那年的秦焕,才两岁。 这件事云椴从来没有告诉过秦焕。他知道他有着自己的尊严和骄傲,更不会对他这种占着南系安危的立场、随意窥探他隐私的行动抱有什么好话。 得知丹卿生前画作要在北系展出,他调整了官方行程,空出了一段私人行程时间,还做了预案,隐藏身份找到了一位如果行程有变替他举牌的代拍。 这是他给秦焕准备的毕业礼物。 没想到画没有拍到,人先死在了路上。更没想到,他今日有机会能在这里见到它。 …… “这幅画您要留吗?”机器人看他停留时间过长,开口询问。 “不留,拿去拍吧。” 私自留下,万一引起秦焕的怀疑怎么办? 云椴目光移向最后一件被黑布罩着的拍品:“那是什么?” 还没回复,机身便响起短促的警报声! “什么情况?”云椴警觉地转身。 “场外有人硬闯。”机器人调出监控画面给云椴,“安全系统刚刚提升戒备等级,您先别在这里待了。” 云椴走进电梯,瞥了一眼监控画面。 被安保人员中间夹着的一颗绿色脑袋晃了个正着。 “春见?”他抬手按住发送指令的机身,“让他们别伤到他,这孩子我认识的。” - 罗慕地标建筑的天台上。 起风了,有几滴春雨往下坠落。 秦焕两腿搭在外面,单手扶着鼻梁上的高倍望远镜,额前的发丝潮潮的,添了几分潦草不羁。 他身后满地都是损坏的监控设备。 “也就你敢这么大手笔往罗慕这种地方加兵力。”声音缓而轻,语气藏着淡淡的嘲笑意味。 多亏她的谨慎,连罗慕军校的战力都被借调了不少出去。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进到他想去的地方。 秦焕在夜空下身影凌厉地向罗慕军校前进,到附近停下,镜头的画面扫到军校的塔台,扫过哨岗。 秦焕将信息一点一点放进大脑,心里规划着他要到达之处的路线,忽然视线停在了一间亮灯的办公室。 灭着灯的长长走廊,只有那一盏通亮。 思路略微停顿了一下。 一抹日思夜想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浮现在脑海,瞬间占据了他精密计算的大脑空间。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晚,是星球历史上最大的暴雨。 也是他的生日。 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和官方资料截然不同的真正的诞生日。 可是那天,云椴没有回家。 秦焕等夏鲤睡着后,冒着雨回了学校,站在学校钟楼的天台,淋着雨看着只有他那间亮起灯的办公室。 云椴的表情很少见,像难过,又像疲惫和麻木。 一整晚,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着,偶尔拿起桌上的照片,轻轻擦拭。 他记得他的办公室布局。那张照片是云椴所属小队抱着夏鲤的照片,如果没记错,就拍摄在显川。 秦焕就这样看着。 他没有哪个瞬间,比那一刻更嫉妒夏鲤。 嫉妒她得到的偏宠,嫉妒她能在生日品尝他亲手做的蛋糕,嫉妒她毫无他心的去拥抱,嫉妒她被他一路,一起插花,一起去母亲的墓前悼念。 她什么天马行空的愿望都能被满足。而他,连想和他一起吃晚饭的心愿,都没能实现。 秦焕闭眼,轻吐一口气。 喉中涩苦随着浊气而出,压不下去的摧毁欲跟随着心脏剧烈跳动,缓缓抬起手。 眨眼间,链锁枪打碎了亮灯办公室的那扇玻璃,整个人飞身将里面的人踩在脚下。 那人像是瞬间暴毙一般倒在他面前。 秦焕蹲下,轻轻拍着对方的脸,眼底带着浓浓的杀意:“人,不应该死得这样无声无息。” 不能像云椴那样。 一无所有时,他除了活着,什么都不渴求。 为什么等他生出那肮脏龌龊的、浓烈深重的欲望,他又要再次经历一无所有? 那人被他捏得生疼,闷哼一声。 紧接着被秦焕提着脖子整个身体都拧了过来。 “说说吧,五年前应该跃迁去显川空港的启蛰号,你是怎么操控了塔台的调度?”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第18章 纵深的电梯尚未停稳,云椴脚下生风,踏着火焰从壁炉中出来。余光看向角落里的小镜子,顺手整理了一下衣摆袖口,快步迈出了特别接待室。 春见的鲁莽,是短时间内相处中就显而易见得。 即使传达了指令,他也不太放心。 机器人跟在他身后。一离开接待室,全息屏就受到保护自动熄灭了监控转播,机身中的枷锁再次伸出来,将云椴的手原封不动地锁住。 云椴只是浅浅掀了一下眼皮。 做戏做全套,他理解。 这一回,他也不再客气,察觉到这具脆弱身体走太快就会心率攀升,极速喘气,索性优雅地倚靠在机身的一段弧形凹陷处,抬手拍了拍机顶:“劳驾,带我一段。” 机器人:“……好的。” 等云椴坐稳,它调整了方向加速前进。 同时,内部算法展开了今天第三次的行为分析。 新主人不常来,但言行举止和以前相差很大,如果从词库里调出一个能概括这种情况的词汇,大概是“人情味”增多。 一切改变总有诱因。 目前系统算法却不能从所获取的数据中确定具体原因,单独变量和综合变量的影响概率,算下来都很低。 他的日常就是接单清单,蒙头维修,还能有什么不一样? “主人。”机器人挑了其中一个变量,问道,“您最近在全息游戏里结识了新的好友吗?” “嗯?” 声音从云椴鼻腔里发出来,“为什么问这个?别告诉我你还自带防沉迷系统?” “研究表明,友伴在人类行为学上对个体的影响力独立于家庭关系和社会地位,并且能够在短期内引起更大的行为习惯改变。请帮助我进行算法判断,以便更好地服务您。” 云椴睁眼,坐直。 它竟然还在分析他,甚至关注到了全息游戏。 只是推演,但从另一个角度又莫名契合。 加入特别派遣部领取任务,不失为一种解释他行为变化的原因。毕竟,他在启蛰号上刚失去意识,就从全息环境里醒来了。 回廊里隔绝着外界的声音。 云椴略微思索了一下,轻声道:“你这算是服务我,还是在监控我?” 机器人尽职尽责地回答:“根据遗嘱,先生的完整数据库现已归您所有。如果您不希望自己的数据继续被同步分析,直接进行关闭操作即可。” 云椴浅浅皱了一下眉。 都怪秦焕,他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到自己那间小店慢慢找所谓的完整数据库。 不过数据库的存在确实说明,“监护人”确实曾对“云椴”有着绝对的掌控——以一种云椴格外讨厌的方式。 而更奇怪的是,汲取碎片记忆时云椴分明感到厌倦和痛苦,为什么少年“云椴”却没有一点离开的迹象,反倒是进入了灰色地带的维修日常。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和情感? 走廊出口近在眼前,云椴没再深想,扶着机身跳下来,快速往前走。 入场处,一切如常,有条不紊地进行。 春见引起的骚乱就像没有发生过似的,安保人员衣冠整洁地继续工作,看样子是最后一位已经入场了,安检机器缓缓停下,一道幕帘落下,截断了进出的去路。 人呢? 云椴拧眉。 他不敢让机器人在大庭广众下把监控调给自己看,正要转身再找,原地焦急转圈的江述映入眼帘。 确切地说,是冲进视线。 动作快得如同弹射一般,冲过来按住他的肩膀,上下左右地观察:“怎么这么久才出来!你见到老板了?他找你干什么?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云椴有一瞬的恍惚。 或许是因为秦焕的缘故,他对他们那届的学生印象太深刻,即使江述换了容貌,戴了面具,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幅急死人的模样,和当年一模一样—— 从来没有人担心秦焕能在校园擂台赛上失手。只有江述,匆匆下了侦查专业的必修课,跑来办公室问他秦焕结果怎么样,紧张兮兮的模样让云椴觉得自己都有点不负责。 “人在医务室。”那是他第一次见江述。 “啊?他受伤啦!” “我要求他把他打伤的同学送过去。”云椴从手头的审核文件纪要中抬起头,“你是……?” “他的朋友!”江述鞠躬,转身离开,“云校,打扰您了。” “……”云椴愣了愣,给文件签字的手迟迟没有落下。 什么?谁的朋友? 秦焕根本不会主动交朋友,跟他同组做任务相处个两三天,就会被他那一身刺折磨得再也不想做小组作业。他无数次好言相劝,让他收敛自己的坏脾气,他都不听。 主动称兄道友,倒让云椴有些意外。 更意外的是,没过多久,江述就叽叽喳喳和他一起回家。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朋、友?” 秦焕站在玄关,看着他惊讶的神情,一字一句,冷冷地对他说。 看上去对他的表情很不满意。 云椴一脸莫名:“这是给我完成任务呢?” 年轻人的相处模式他不太理解,但江述能在秦焕每一句带着刺的刻薄讥讽中存活,钝感力和自尊心也是强大得天赋异禀。 所以,他多给江述做了盘辣椒炒肉。 …… 虽然江述后来就没再来过家里,只是在学校碰到会给他敬礼打招呼,但此时此刻,看到江述关心的对象变成自己,云椴竟觉得自己那盘肉没有白炒。 “放心,没有。”云椴抬手拍拍他的肩。 江述检查完他身上没有什么奇怪的痕迹,听到这话,松了一口气。 在他眼里,就算长得和云校再像,那也是个没成年的孩子。 他带人家出来,出了事不好交代。 主要是不好和秦焕交代。 “他请你做什么?” 云椴透着面具都能看到他刨根问底的眼神,知道躲不过,迎着目光开始编:“喝茶,聊天,顺便接了个大生意。” 大生意,指找到那位先生的数据库。 江述警觉地看他,担心云椴找到了靠山,目光移到他身上的芯片上:“你应该清楚,我们这笔生意还没做完呢,别做违约的事情。” 上一秒还在关心,下一秒就威胁上了。 但凡云椴对秦焕有任何不利,江述绝不会管他和这位老板签过什么互不干涉协议,不让他有任何活路。 “放心,他给的还不够。” 云椴敷衍地说。 江述知道秦焕那张卡里有多少积蓄,狐疑地看了他两眼,没再说什么,看到拍卖开始倒计时,催着他进包厢。 云椴只能边走边环顾四周,抬手轻按面具,压低声音,状似随意地开口:“我刚刚在里面,好像听到一阵骚乱的声音。” 进了包厢,江述从二楼俯瞰的视角看下去,指了指一楼的席位:“就是你资助的那个小孩,不知道怎么找到这里了,嚷着要进去。” 云椴顺着看过去,春见气鼓鼓地抱臂坐在最后一排,目光死死锁着拍卖台。 “他怎么进来的?” “旁边那个黑皮红发小孩把他保下来了,做了担保。”江述坐下,“他同学达力普,是个富二代。” 云椴抱臂,背靠着二楼露台,余光看着和春见你一言我一语的另一个小孩,挑眉。 他打坏的机械臂,不会是这个富二代的吧? 拍卖开始后,云椴的怀疑被彻底打消了。 稀有材料rx-k9一出,黑皮红发的少年就被春见托着手臂,举起了手中的牌子。 ……这就是修他机械臂要用的材料。 哪个冤种会一边让损坏的人赔,一边给他出材料钱? 云椴突然有些后悔,刚刚只是把它的位置往前挪了一些,早知道他在底下就私自扣下了,哪能想到现在还得和两个小朋友抢着竞拍? 他活了这么多年,一贯不舍得让孩子花钱。 于是,云椴带着面具在二楼对着叫价,引得春见在楼下频频往上看他,眼里冒火,恨不得冲上来和他打架一决胜负。 “好了,让他买吧。”达力普放下手中的牌子,压住春见紧绷的肩膀,“这材料不值得这么溢价,我晚点看看首都星有没有渠道弄到。” “少逞能,是你私房钱不够了吧。”春见瞥了他一眼,痛苦地抓着自己的绿毛,“你要有首都星渠道,还能在罗慕这种偏远的地方上学?笑死。” 达力普:“……我就该让安保把你头拧掉。” 剩下的拍品,两个少年都没什么兴趣。在满心满眼都是机甲的少年眼里,那些金银珠宝都只是成年人的消遣。他们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看云椴把丹卿的《并蒂莲》拍了下来。 “他好有钱。”春见抬头看着楼上的面具,抬手摸下巴,“说不定是你们圈子的人呢,要不私下问问?” 达力普也抬眸,没说话。 “……没想到你还对艺术有兴趣。”江述看着那副惊人的画作被云椴以离谱的价格压过所有竞拍人,一边替秦焕心疼钱,一边感到震惊。 他以为最多就是来拍拍材料的。 买幅画回去算什么啊? 云椴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件拍品上。 刚刚在地下被黑布遮着,没有来得及看。 只从遮掩的轮廓中,看出像是一个不小的笼子。 “请看最后一件拍品——” 主持人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内回荡。 黑布凌空掀起,云椴瞳孔一缩,对上笼中一双正在眨动的眼眸。 好像……是人!? 他凝神屏息,竟从笼子里看到了秦焕的身影。 是十多年前,嶙峋瘦骨的冷沉。 是,倔强的初见模样。 - “我……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罗慕军校内,安静的办公室里,被秦焕按在地下的安迪斯双眼冒血丝,艰难地开口:“塔台不是抓过……人,都伏法了吗?” 南系军方雷霆手段,查到被北系收买的调度员,和那对夫妻先后被审判,新闻上滚动播放,他耳朵都听出茧了。 “随便找个人判刑也叫伏法?”秦焕短促阴冷地笑了一声,“你糊弄我没有关系,现在去和你的前同事对对口供也来得及……” “前、前同事?”安迪斯咽了咽唾沫。 “陈征、杰洛、许……” 秦焕歪头,念出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南系调查报告里里具有完美不在场证明的人,怎么那么多呢?怎么偏偏就只有一个人有漏洞?” 只有一种可能。 所有人都被收买了,按照要求默契地配合,在那天的跃迁塔台上,只有一个茫然的替死鬼,看着启蛰号冲向它本不该出现的跃迁轨道。 “不过,他们一个两个今年都死在家里了,该怎么让你们见面呢?”秦焕按着他跳动的心口,声音压得极低。 他嘴里说着威胁的话,眼中却好像盛开着可怖的霸王花,好像下一秒那双深邃的眼眸就能将人吞噬。 “恶、恶魔!你滥杀无辜,满手鲜血!” 安迪斯挣扎着,以为是大声喊叫,实则只有微弱的气声。 “无辜?怎么会无辜呢?” 秦焕按着他的牙齿,在他面前放出一张又一张全息照片:“陈征在全息游戏里对十个女孩骗钱骗色;杰洛,高空抛物杀了候选人才进了塔台,还有许什么来着……领养了别人精心照料的宠物在家宰杀。 “你说说,谁无辜,谁满手鲜血?” 秦焕一一细数着他人的罪恶,手上的力道却逐渐加深。 他是沾着鲜血才活下来的。 不成魔,不脏了自己的手,他就不会遇见他。 可是有一次,他和夏鲤打得血肉模糊,云椴整整一个月没有理过他。 那之后,即使鲜血淋漓,即使满身污秽。 他都会擦拭洗净,再见他。 现在呢? 他已经没有机会,再干干净净地去见他。 “我要那么干净磊落,给谁看?你吗?” 安迪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罗、罗萨……” 安迪斯抬起两只手,扒住秦焕的手腕。 “是罗萨……先生让我们做的!可我们根本不知道是要对云校长不利!” 秦焕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垂眸,掌心露出一枚刀片。 抬手。 正要挥抹下去,江述的紧急通讯忽然响起,自动接通。 “不管你在干什么,听我说!” 江述的语气很急切,夹杂着风声。 “拍卖会现场出了乱子,我现在刚从疏散通道出来。我好像……看到云校了!真的云校!” 秦焕停顿了一下。 刀片消失在掌心。 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安迪斯不敢大声喘气,眼冒金星地看秦焕拇指用力地把沾染的血迹抹在自己脸上,快速用特质材料将他捆锁在房间里,飞身离去。 走之前,安迪斯还看他从桌上顺走了一瓶佛手柑的香水。 在衣领和袖口上用力喷了两下。 在他离开后的数秒,罗慕军校的警报声响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