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之病美人续命日常》 1、第 1 章 一室的降真香气,清新宜人。 镶嵌着金丝的翡翠绿色锦缎帷幔,包玉的绞丝孔雀帐钩,华丽精美熠熠流光,反衬得黛蓝色锦被中的少女越发面白如纸。 朱颜浅,梨花白,玉肌薄且透,唇淡若落樱,最是娇弱破碎的模样。饶是这般沉睡时,她那弯月般的柳眉仍旧轻轻地蹙着。 恰似垂羽的睫将将一颤动,侧坐在床边的美妇人连忙擦干腮边的泪,无比怜爱地凑近些,温言细语地唤着她,“祜娘?” 顾荃慢慢睁开眼,须臾的茫然后,露出一抹虚弱的笑来,“娘,我这是又晕倒了?” 李氏抚摸着她的脸,神色间努力装出轻松来,“没什么大碍,大夫说了,你身子自来弱些,逢春困时节难免抵不住,好好将养便无事。” 她用脸蹭着李氏的手掌,亲近而乖巧地闭目享受此刻的温情,同时也遮去眼底化不开的遗憾和无奈。 做为一个胎穿者,她无疑是极其幸运的。一出身就是大户之家的嫡女,锦衣玉食父母疼爱,却不想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哪怕是打小灵丹妙药的滋补,也未能调理好半分。反倒随着年纪的增长越发羸弱,近几年更是觉得身体宛如网眼密布的筛子,再怎么进补都好比流沙过网,皆是徒劳无用。 先前隐隐约约中,她听到大夫说的话,哪里是什么逢春困时节抵不住,也不是好好将养就能无事,而是药石无医,终不过二十矣。 “姐姐。” “姐姐。” 两道异口同声的呼唤响起,珠帘被人分开两边,顾苓和顾禀齐齐进来,很快就到了跟前。 顾苓学着李氏平日里的模样,上前摸着顾荃的额头,又摸着自己的,道:“不烫手,应是没什么大碍。” 顾荃被她逗笑,眉眼弯弯。 李氏也笑起来,只神色间仍有愁容。看着明明正值碧玉年华,却已然渐有凋零之色的大女儿,满眼都是心疼。一想到大夫说的话,更是心如刀割。 祜娘这身子骨差成这样,全怨她这个当娘的。 她嫁入顾家不出三月,便有了身孕。腹中孩子七个月时,有一日她同妯娌一道陪婆母上街,突遇一马惊慌逃窜。她为推开险些被撞的婆母,自己被那马撞倒在地,当下就见了红。 老话说七活八不活,祜娘早产出生,一直体弱多病。这些年不知寻了多少医,吃了多少药,依然没什么起色。 “你个促狭的,还学起我来。”她一点顾芩的额头,嗔道:“你大姐没事,你们别担心。” 顾芩今年十一,正是抽条的年纪,个子已快赶上她,模样还是一脸的稚嫩,五官秀美而灵动,瞧着就是个古灵精怪的姑娘。 而顾禀虽说是个八岁的孩子,却分外的老成。李氏常感慨,自己和丈夫都不是稳重的性子,怎地生出这么一个儿子来。谁知顾禀却说,他是像自己的长姐。 对此顾荃表示,她之所以不活泼不是因为天性如此,而是身体使然。 略待了一刻钟后,顾禀便告辞去学堂。 顾荃在李氏和顾芩的紧盯下,喝了满满一碗五红粥。粥碗见了底,李氏紧锁的眉头才算是松开了些。 她平日里吃的不算少,哪怕是再没有胃口,她都会强迫自己多吃一些。因为她知道吃下去的营养会很快流失,只有吃得足够多,才能堪堪余下一些。 李氏欣慰她尚且还能吃,不无侥幸地想着能吃就好,或许大夫的话也不能尽信。 这时顾苓气愤地嘟哝,“娘,我方才听人说,姐姐不是自己犯病晕过去的,而是被三姐姐气的……” 顾荃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说。 她咬着唇,难得违抗顾荃的意思,“姐姐,我知道你懒得和她们一般见识,你还让南柯和黄粱不许说,可我心里实在难受。三姐姐也太欺负人了,她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来。便是你……一直在顾家,又碍着她们什么了!” 三姐姐指的是大房的三姑娘顾茵,比顾荃大两个月。 一个时辰前,顾荃趁着春光不错在园子里赏花,不料听到顾茵在向二姑娘顾荛抱怨。抱怨她们姐妹俩同为庶出,本就不如嫡女好说亲事。若是还有个病死家中的堂妹,怕是更不好攀高亲。 对于这样的话,她并不放在心上,谁成想也不知是晒得久了些,还是身体更弱了些,竟然有些眩晕。 临晕过去之前,她强撑着叮嘱身边的南柯和黄粱莫要和别人提起此事,就是不希望李氏知晓后平添气闷心堵。 她下意识去看两人,见黄粱低头不敢与她对视,心里便有了底。 李氏哪能看不出端倪,心疼女儿的同时,满腔的怒火压都压不住,一指黄梁和南柯,“你们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粱早就忍不住,自家姑娘大度不计较,她这个当丫环还心疼,遂将顾荃晕倒之前的事说了一遍。 “好个三丫头,我倒要去问问,你们大伯娘是怎么教的女儿!” 李氏帕子一甩,暴风般出门去。 * 顾家是书香世家,曾出过两代帝师。到了顾荃父亲顾勉这一代,只有兄弟两人。相比顾勉的资质平平,身为兄长的顾勤自小才学好,年少时就已才名远扬,二十二出仕,如今已官至四品中书侍郎。 大房为长,又是嫡,大夫人杜氏一进门就掌了家。她出身伯府,一应讲究做派尽显大家闺秀的风范。 刚安排好府中一应庶务,坐下来品着茶的工夫,打眼看到李氏怒色而来,她心里一个咯噔的同时,笑脸迎将上去。 “弟妹,你这是怎么了?” “大嫂,你若是容不上我们二房,你大可以直说,何必背地底糟贱我们。” “这话怎么说?”杜氏变了脸,她再是看不起李氏的出身,也不会和钱过不去。 李氏虽出身商贾,但李家不是一般的商户,而是云州首富。相比光有门庭和爵位的杜家,富贵不止几十个台阶。 自从李氏进门后,不仅带着她做生意,还明里暗里贴补顾家。单是她亲生女儿顾薇出嫁时,李氏给的添妆比顾家原本准备的嫁妆还要多。 这么一个财神爷,她是傻了才会往外推。 她连忙亲自给李氏倒茶,“弟妹,你可真是冤枉死我了。你消消气,慢慢说。” “大伯娘,不怪我娘生气,三姐姐竟然咒四姐姐死。还说四姐姐要死也不能死在顾家,没得坏了她和二姐姐的姻缘。” 这话是跟过来的顾芩说的。 有些事李氏能闹,但有些话还是得小辈来说更合适。 杜氏一听,便知要坏事。 谁不知道四丫头是这个弟妹的心头肉,便是连唯一的儿子都要靠一边。 她心里那叫一个气,当下把脸一沉,“你们去把三姑娘带过来!” 当嫡母的再是大度贤惠,也不可能由着庶女坏自己的好事。 很快,顾茵被请了过来。 人还没有站稳,李氏就给了她一个耳光。 她捂着脸,怔愣着不敢置信。 不等她回过神,杜氏质问道:“瑞娘,我且问你,你是不是说过四丫头要死也不要死在顾家,怕她坏了你姻缘的话。” “我……” 顾茵想说自己没说过,只是一对上李氏恨不得杀了她的眼神,到了嘴边的谎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李氏眼眶一红,哽咽的声音中不掩愤怒,“你们容不下我的祜娘,我们也不留在顾家碍你们的眼。满娘,我们走!” 杜氏大急。 这可不能走啊。 如果二房真搬出去,外人定当会以为是受到他们大房排挤,到时候那些唾沫星子把他们淹死是小,没了钱财进项才是大。 “都怪我平日里太过心软,想着你们姨娘生你们不易,好心让她们自己教导你们,没想到竟然把你们教成这样!” 说罢,她也抬手给了顾茵一巴掌。 顾茵接连挨两掌,两边脸颊全红,呜呜地哭。 顾老夫人还未进院子,就听到里面的一团乱,威严目厉之时,瞧见面色苍白的顾荃被南柯和黄梁搀着赶来,当下心疼不已。 她有六个孙女,最看重的是嫡长孙女顾薇,最疼爱的就是顾荃。 若不是小儿媳妇为救她动了胎气,四孙女也不会早产,更不会从娘胎里带出弱症来,所以她再是偏疼都不为过。 “祜娘,你身子弱,怎么不好好歇着?” 顾荃已至近前,白如纸的小脸在日头下越发薄透,“祖母,是祜娘不好,让您老人家也跟着受累。” 顾老夫人疼她,不光是因为她体弱的原因,还有她这些年的亲近与懂事。 “你这孩子,真真是要心疼死祖母。” 她本就虚弱,再故作些姿态,更显得不堪受风。“其实三姐姐说的没错,我这身子确实不成,倘若……怕是真会影响她和二姐姐的姻缘。” “这些个混账东西!”顾老夫人大怒,“我还没死呢,我看谁敢嫌弃你!” 当下亲自过来搀扶顾荃,“祜娘,你别怕,万事都有祖母给你顶着。无论什么事,祖母给你做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第 2 章 * 顾茵的生母方姨娘,本也是读书人家养出来的姑娘,算是正儿八经良妾。因着这样的身份,在顾家颇有些体面。 方姨娘闻讯而来时,顾老夫人已经发作了一通。 她看到顾茵被打红的脸,那叫一个心疼,“老夫人,不知瑞娘做错了什么事,您老人家竟然生出这么大的火气。” 顾老夫人端坐在上,紧挨着旁边的是顾荃,左右分别是杜氏和李氏。李氏眼眶还红着,眸中全是湿气,捂着心口不说话。 这个当口儿,杜氏自是要出头,“我平日里是怎么和你们说的?府里的郎君娘子全都姓顾,不管你们如何教养,万不能不孝不悌,败坏顾家的门风。你好好问问瑞娘,她都说了什么?” 顾茵呜还在哭,哪里说得出半个字来。 不止她会哭,顾荃也会。 顾荃哭起来没声,苍白无血的小脸淌着泪,如透色的娇花惹人怜爱,任是谁见了都会生出疼惜之情。 “三姐姐,我这身子确实不中用,也不怪你嫌我晦气,怕我死在顾家,连累你和二姐姐攀不上高亲。” 她身子骨弱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那些上门给顾荛和顾茵两姐妹拉媒保纤的夫人官媒不过是顺嘴起她,怎么可能因为她这个二房的姑娘,而影响和大房结亲的意愿。 再说她是顾家的姑娘,不死在顾家,还能死在哪里? “祖母,若不然我搬去庄子好了。” 顾老夫人见她流着泪,已经是心疼不已,再听她提出搬去庄子上住,感慨她懂事的同时,更是想护着她。 老太太气得头发昏,不好怪大儿媳妇没教好庶女,一股脑的怒火都冲着方姨娘去。 “你个搅家精!你到底想把我们顾家祸害成哪样?” 一个搅家精,一个祸害,这两顶帽子扣下来,方姨娘哪里还站得住,双膝一弯就跪在地上。 大房有三位妾室,顾荛的生母刘姨娘是顾勤的大丫环,是顾老夫人当年亲自为长子挑选的人。而另一位姨娘吴氏是顾家的家生子,也是顾老夫人掌过眼的。 唯有方姨娘来自府外,其兄因为写了一手好字而有些名气。顾勤慕名去请教,没想到一来二去的和方姨娘有了私情,还被人参了一本。 虽说最后方姨娘被纳入顾家,此事也不了了之,对顾勤的名声和前程也未有什么损伤,但顾老夫人身为亲娘,对一个险些坏了自己儿子官途的女子,如何能喜欢? 方姨娘自是不能认她的指责,白着脸分辨,“老夫人,三姑娘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府里人多口杂,四姑娘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必是听岔了。” “我亲耳听到的,还能有假不成?”顾荃本就气短,不用装也是气息不匀,旁人或许感觉不明显,离她最近的顾老夫人最是清楚。 顾老夫人紧紧握着她的手,恨不得将方姨娘打杀出去。 “三丫头犯口舌之错,禁足三个月!” “祖母……”顾茵不服。 她正是议亲之时,禁足三个月延缓议亲不说,一旦此事传出去,她的名声怕是不保,日后哪里还能攀得上好亲事。 “您不能光心疼四妹妹,您怎么就不能心疼心疼我!我也是您的孙女,我哪点不如四妹妹……” 顾老夫人气得肝疼,一指方姨娘,“你看你把好好的姑娘教成什么样了?平日里掐尖也就算了,还敢忤逆长辈,若不正正她的品性,日后怕是还要生出祸端。” 再厉目看向闻讯而来的所有人,字字洪亮,“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我不管你们存着什么样的心思,今日我把话撂在这里。祜娘是我顾家的姑娘,再让我听到谁容不下她的话,我绝不轻饶!” 她如此为顾荃撑腰,杜氏倒是不嫉妒,一来是自己所出的顾薇在娘家时最得看重,二是二房若是好,自己也更能沾光。 见李氏在抹眼泪,当下劝道:“弟妹,你也别难过。天下名医何其多,总能遇上可以治祜娘的。祜娘是个有福气的孩子,我瞧着不会有什么事。你若真是心里不安,要不然去寺里再添些香火?心诚则灵,祜娘如能亲自前去,应是更好些。” 这些年因着生怕万一遇着个得道的高僧看出自己的来历,顾荃都以闻不惯香烛味为由,从不曾去过寺庙等地。 李氏心疼女儿,自是不愿折腾她。 而今都快要死了,有些事也无需再忌讳。何况到了这个地步,哪怕还有一丝半点的希望,爱她的人都不会放弃。 思及此,她没有再拒绝。 * 万仙寺位于城外二十里处,关于它的来历,流传甚广。 相传前朝有一高僧云游至此,见山中云雾缭绕宛如仙境,恍惚间似有群仙下凡,立于云雾之上对他含笑招手。 他便立地修行,招新建寺,取名万仙寺。 寺庙位于山中,入寺必须徒步。 哪怕是早起强行让自己吃了不少,这一路行来顾荃感觉体内的能量已经流失大半。她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望着山道的石阶喘着气。 李氏嘱咐南柯黄粱扶女儿上山,自己则跪在地上。 三步一叩首,她每一叩首都虔诚无比,从那熟练的动作来看,应是没少做这样的事。料想这些年她出入各大寺庙,皆是如此心诚。 顾荃看着,眼底涌动着潮气。 山林的空气清新无比,处处绿意冉冉,入目全是勃勃生机。哪怕是路边的小草,在经历一冬的沉寂后都重新焕发生命。 不像她。 上辈子她父母离异,被那些所谓的亲人像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有人说她投错了胎,还有人说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她受尽白眼长大,养成凉薄的性子,哪怕是被突如其来的车子撞飞之时,她都能淡然一笑。 谁知一睁眼,她竟然真的重新投了胎。这一世她拥有自己前世想要拥有的一切,有父母的疼爱,还有弟妹的亲近,衣食无忧生活顺遂。 如果有可能,她也想能够活得久些,更久些。 晌午时分,她们终于到达庄严的寺庙。 寺中香火极其鼎盛,宝殿沉香,古树参天,瓦楞石板都浸透香烛的供奉,便是歇息在檐下的燕子,仿佛都沾染上几分佛光。 李氏这些年为求女儿身体康健,没少给南安城附近的寺庙捐香火,还是出手阔绰一掷千金的主。是以她们一入寺,便受到礼遇。 寺里有她给顾荃立的消灾祈福的牌子,重添了香火钱后,又有几位高僧模样的僧人将顾荃围在中间诵经开光。 一应流程下来,此行的目的才算是完成。 万仙寺还有一眼仙泉,说是可以袪病水灾,凡是进寺的香客皆可取一些回去,或是自己饮用,或是带给家人。 这仙泉水顾荃不知喝过多少回,原想着今日既然来了,本着心诚则灵的心理安慰,她打算亲自去取水,然而她的身体不由自己做主。 她清楚感觉到体力快要消耗殆尽的无力感,所有的虚弱明明白白显现在脸上,李氏岂能看不出来? 李氏揪着心,让她好生歇着,并嘱咐南柯和黄梁仔细照顾她。她还想再多活几日,自然是不会逞强,便没有坚持一同前去。 佛光烛火气,笼罩着整座庙宇。万物复苏的时节里,寺中近两百年的玉兰树已然花枝满梢,清淡雅致与世无争。 她拢了拢花青色的金绣缎面斗篷,站在树下赏花。那不堪风吹的娇弱之态,比之树上的玉兰还要惹人眼。 “姑娘长得真好看。”黄梁喃喃感慨着,眼神渐黯。 南柯上前来,扶着顾荃。 顾荃忽然感觉到一道不太舒服的视线,转头望去时,但见那菩提塔的后面,有一中年僧人执帚扫地。 从他那刚剃度且未烫戒疤的头顶来看,应是刚入寺不久。他露出的手腕上包扎着,想来是受了伤。其脚步外八而沉滞,仿佛拖拽着什么重物。 寺里的香火旺,僧人也多。这么一个寻常的僧人,大多数人也不会注意到。顾荃却心生怪异,难免多看了两眼,期间还一度与那人的目光对上。 出家人四大皆空,纵然初入空门之人尚有些许凡尘之心,也不应该露出贪婪与邪气。何况方才那一瞥,她已瞧清对方的长相。 她不动声色地给南柯和黄粱使了一个眼色,两人立马明白她的意思,一左一右地护着她,看似欣赏风景般继续往前走。 才走去没两步,便听到一声官喝。 “大理寺办案,速速回避!” 她心道不好,暗骂那些大理寺的人不长脑子。这么大张旗鼓的,人还没到声先到,不正是给犯罪分子狗急跳墙的机会吗? 果不其然,那僧人一听到动静,当即扔下手中的扫帚,原本想跃墙而去,不知为何调个头直奔她这边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南柯和黄粱已经挡在她前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人制服。那僧人一脸的震惊,下巴处的刀疤显得分外的狰狞。他显然没有料到一个弱不经风的千金小姐身边的丫环,居然全是习武之人。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问顾荃。 顾荃扯了扯嘴角。 她是什么人? 她是一个快死的人! 这会儿的工夫,无数脚步声渐近。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快要支撑不住,视线也跟着有些模糊。不甚清楚的目光中,但见一人着深蓝官服,官服之上的獬豸随着那疾飞的步伐而张牙舞爪。 那人到了跟前,问她。 “人是你抓的?” 她头沉身软,已经站不住。 当下哪里管这人是谁,下意识抓住对方的胳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第 3 章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感觉自己身体突然被注入一股新鲜的活力。那活力瞬间流窜至她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宛如清泉入旱地,枯木又逢春。 须臾间变得清晰的视线中,她看清了眼前的男子。 这人约摸二十多点的年纪,虽眉目如画,却冷淡疏离。那肃杀的气势,令人无法直视其绝色的容貌,恨不得敬而远之。 几乎不用猜,她也知道此人是谁。 大理寺寺卿裴郅。 那僧人已被大理寺的人接手,南柯和黄梁也来到她身边。 “人确实是我的人制住的。方才你们那一喊,这位师父不知为何突然发难,我身边的人见势不对,为怕他不小心伤了人,不得已将他制服。”她压下心中惊疑,回道。 事实是她记得两个月前城中张贴的搜捕令,认出那僧人就是大理狱逃出来的死囚,这才提前有了防范。 她疑惑的是,世人皆道这位裴寺卿心思慎密,上任后曾纠错过无数起起错案冤案,今日怎么会犯打草惊蛇的低级错误。 裴郅没有向她解释什么,而是深深看她一眼后,一个手势示意自己的属下将那僧人带走。 大理寺的人来的快,去的也快。 僧人和香客们议论纷纷时,李氏取泉水回来,仅是听了那么一耳朵,便吓得面无人色。待看到顾荃完好无损时,发凉的心口才缓了过来。 “祜娘,你没事吧?” 顾荃摇摇头。 李氏抚着胸口,“没事就好,那天杀的恶人,竟然躲在寺庙中,也不怕惹怒了佛祖。那个……是大理寺的裴大人吗?” 裴郅走在大理寺众人的后面,哪怕仅是一个背影,也足够让人见识他出尘不凡气质的同时,感受到强烈的冷漠,仿佛周身都写满四个字:天煞孤星。 论出身,他可谓是蒙天眷顾。 他的祖母是郡主之尊,祖父出身长庆侯府,满门的荣耀加身,一出生就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岂料天有不测风云,他六岁时随父母兄长出京途中遇匪,父母兄长皆亡,包括其母腹中还未出世的孩子,唯独他一人活了下来。 自那以后京中流言四起,有人说他出生时便是不详。寻常的婴儿以啼哭宣告自己来到世间,而他则一声未哭。后来接生他的稳婆发了疯,逢人就说他出生时通身青紫,根本不是正常轮回的孩子,而是恶鬼投胎。 纵是风姿出神宫,奈何天生孤煞命,这是世人对他的评语。说的就是即使他长相似佛子,也难抵克父克母克兄弟的煞星命格。 * 寺庙的僧人中藏了大理寺通缉的逃犯,所有的香客议论之余,难免有些心有余悸,说什么的都有。 经此一事,万仙寺的一位高僧出面,说了好一通罪己的话,准备闭寺半月不接客,好生梳理整顿一番。 回程的途中,李氏还在庆幸。“佛祖保佑,有惊无险。佛祖保佑,我家祜娘袪病消灾……” 突然她“咦”了一声,盯着顾荃的脸看了好半天,“祜娘,娘怎么觉着你气色好了些?” 顾荃摸着自己的脸,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哪里是好了些,根本就是像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样焕发出非比寻常的生机。 李氏惊喜着,又怕自己看花了眼,问身边的柳婆子,“你看看,祜娘是不是脸色都红润了许多?” 莫说顾荃的气色确实见好,便是毫无起色,身为下人的柳婆子也知道如何宽慰自家夫人。“还真是!难道是佛祖显灵了?” 上山前一个样,下山时又是一个样,任是谁都会觉得是万仙寺的香火灵验,顾荃的诚心被佛祖看到。 李氏一路欢喜着,等下马车时见顾荃没怎么费劲,且还不怎么喘气时,更是险些喜极而泣。 众人回到二房,顾勉已经下值。 他远不如自己的兄长优秀,到如今还只是个八品的协律郎。但他的长相却胜了顾勤不止一筹,哪怕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大女儿都到了议亲之龄,他看上去和京中那些年轻的公子哥儿没什么两样。 那行走时的恣意,眉宇间的神采,瞧着潇洒而恣意。就算李氏同他成婚多年,依然为之倾心不已。 他先是帮李氏理了理发髻,小声说了一句“夫人辛苦了。”饶是这么一句寻常的话,听在李氏的耳中却胜过甜言蜜语。 李氏眼睛红着,脸也红着,“夫君,你看祜娘,是不是气色好了些?” 顾芩和顾禀已经围过来,顾苓欢喜惊问:“姐姐是不是好了?” 好肯定是没好的。 顾荃拥有过健康的身体,自然是知道真正健康的人是什么样的。眼下她身体是较之从前轻快些,但沉疴仍在。 她一手牵着一个,笑道:“我肯定能好。” 活一天就心怀希望一天,也要开心一天。 顾勉打量着她,满眼的疼爱之色,“看起来是好了许多,心诚则灵,我们祜娘都亲自去求了,佛祖肯定会给面子。” 这话说认真也认真,说不正经也不正经。 她听在耳中,却是暖在心里。 顾芩和顾禀出生之前,父母就她一个孩子,她一出生就有记忆,清楚记得每一次发病时父母守在身边彻夜未眠的夜晚,也记得他们对自己点点滴滴的好。 即使是有了弟弟妹妹,她在父母心中的地位始终是第一。 “爹,娘,我真的感觉好多了。” 她这么一说,所有人都跟着高兴起来。 顾老夫人听到喜讯赶来,一眼看到明显气色有好转的她,差点老泪纵横,拉着她的手不停地说:“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她被众人围着,也跟着心生欢喜,同时又涌起浓烈的遗憾。遗憾自己恐怕活不了多久,不能更多地享受这样的温情与幸福。 众人欢喜着,期待着。 欢喜她的好转,期待她能真正好起来。 她问自己,她真的能好吗? 答案是未知的,或许也可以说是已知的。喜悦与失落交织的情绪中,她难免生出奢望,奢望自己能好。 那么今日她身上发生的变化,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手,若有所思。 * 大理狱。 石壁冷硬而潮湿,腐臭混着血腥气令人作呕。森冷的刑具泛着噬血的幽光,在昏暗的光线的中蓄势待发。 从万仙寺带回来的人已被关进最深处的铁牢中,铁锁固定着他的四肢,其中脚链各拖拽着沉重的铁球。 他身上血迹斑斑,想来刚被刑讯过。 狱卒将刑讯过后的供词交到裴郅手上,裴郅扫了一眼,起身朝牢外走去。石壁上挂着的油灯映照着他的脸,一半在明处,一半隐于暗。明暗交替的瞬间,仿佛是佛子与屠鬼的相互转换。 出了大理狱,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悄无声息地冒出来,大摇大摆与他并道而行。 “之前我一直盯着,你的人一喊,那货便准备跑路,我正打算跟上去。也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折身返回,意欲挟持人家姑娘。” 华服公子生得唇红齿白,眉眼间尽显张扬随性,尤其是说话时,语气透着几分漫不经心,好似任何事在他眼里皆是不屑一顾。 他正是裴郅唯一的好友,恭亲伯解永。 解永没等到裴郅的回应,一点也不在意,毕竟两人算是从小一起长大,裴郅什么性子他比谁都知道。 “那货没有仓惶之下去找自己的靠山,这么一来我们也揪不出他的幕后指使。你我联手原本万无一失,没想到被一个姑娘家给搅和了。” 他“啧啧”两声,似是在回忆顾荃的长相,“你还别说,那顾家四姑娘长的还真是貌美。听说打小身子骨不好,这些年养在内宅没怎么见过人,若不然我觉着她必能在京中的美人榜上有一席之地。” 转头看到裴郅没什么表情的脸,他一拍自己的脑门,“你看我,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哪怕是天仙下凡,当着你的面大跳艳舞,你也不会多看一眼。不过那顾四姑娘倒是有些不一般,竟然豢养武婢。” “她知道。” 如果换成另一个人,光凭裴郅这惜字如金般说出来几个字,必是不知其中深意。但他却立马明白,自带春情的眼睛猛地一亮。 “廷秀,你的意思是那位顾四姑娘认出了那货?这可真是奇了,一个没怎么出过门的病美人,是怎么认出那货,又是如何做到不动声色的?她会不会是天性如此?说起来和你还挺像。” 话一出口,他便意思到自己说错了话,一连“呸”了好几声,作势打自己的嘴。 “瞧我这张臭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第 4 章 * 一夜斗转星移,顾荃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没有身体难受的辗转,没有错综纷乱的杂梦,初醒时的神清气爽让她恍惚,甫一睁眼便对上床前四双紧张而期待的眼睛。 “爹、娘,你们……” 顾苓同时出声,语气中都透着小心,“姐姐,你感觉如何?” 她眉眼一弯,伸着懒腰拥被坐起,笑道:“从未有过的好。” 话音刚落,所有人脸上都乍现中无与伦比的欢喜。顾勉激动到直搓手,许是因为太过兴奋无处使力,一把将身边的顾禀拎起。 “走,我上值,你上学。” 可怜顾禀年纪小却老成的性子,被没个正形的亲爹这么一拎着,小脸顿时胀得通红,又没办法挣扎,只能垂头丧气地任由顾勉发疯。 李氏嗔怪道:“老爷,禀儿大了,在人前你可不许这样。” 顾勉轻哼一声,“他再大,我也是他老子。” 父子俩一走,顾荃起身净面洗漱,对镜梳妆。 镜中的少女仍旧是楚楚娇怜的模样,小脸泛着弱气,肤若凝脂而透,但唇色深了些,隐约有了些许的艳丽。 李氏从镜中看她,越看越高兴。 “佛祖保佑,我的祜娘终于大好了。等万仙寺重开门时,我再去添香火。” 顾苓围着她,也是一脸的兴奋。 “姐姐,园子里的花又开了好些,等会我们去赏花,好不好?” 若是往常,李氏必会阻拦,让二女儿莫要缠着大女儿。今日却是不同,而是笑眯眯地看着姐妹俩,叮嘱她们多穿些。 “春寒尚在,可不能有半点马虎。” 姐妹俩齐齐应下,相似一笑。 这个时节的园子,一日一个样。一夜春风润物,花红柳绿大不同,粉的白的竞相开放,你方开败我登场。 顾苓打算亲自折几枝桃花回去插瓶,忙着挑选最好看的花枝。她一口气折了好几枝,邀功似的捧到顾荃面前。 “姐姐,你看这些可好?” 顾荃含笑点头。 阳光和煦,花香盈满,实在是再好不过。 如果有可能,她真希望一直能看到这年年岁岁花相似的风景,以及看着眼前这小姑娘慢慢长大成人。 角落里的茶花已过盛期,枝头还有花苞在,树下却有朵朵落花。不是一瓣一瓣地香残,而整朵骤然凋零。 好比是她。 依大夫所言,她终不过二十,大抵是如这茶花一样在最好的年纪突然凋零,哪怕逝去时还仍有艳丽之色,却已无生命气息。 她捡起一朵来,别在自己耳上。 朱红的茶花衬着冷雪般的肤色,平添一抹娇媚。当真是冰肌自是生来瘦,细看诸处好,艳来凝香不胜收。 顾苓看直了眼,喃喃,“姐姐,你是不是天上的仙女下凡?” “谁在那里?”南柯突然厉声问道。 假山后出现一男子,见礼告罪,“我见园子花开得正好,赏着赏着就走岔了道,惊扰四妹妹和五妹妹了。” 男子长相清秀,五官中最为出彩的是眼神,清澈而干净,让人见之心生好感,正是杜氏嫡亲的侄子,忠平伯府的世子杜子虚。 他才看了顾荃一眼,即刻面红耳赤,尽显腼腆之色。 顾荃和顾苓姐妹俩与他见礼,称呼他为“虚表哥。” “大表哥。” 还有一道声音,随之而来。 不多会儿,顾荛到了跟前,她看到姐妹俩,露出惊讶的神色,“虽是春日,日头却也毒辣。四妹妹身子弱,莫要贪晒伤了身子。” 又对杜子虚说:“大表哥,母亲找你。” 杜子虚连忙告辞,走出去一段路后忍不住回头。 “四妹妹这模样真是人比花娇,我都想多看两眼。”顾荛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一句,语气中倒也听不出什么不对来。 她的生母刘姨娘是个安分人,不争宠不冒尖的,连带着她看上去也是与人无争的性子。 顾苓不知为何不喜她,没好气地回道:“二姐姐想看就看,怎地这么多的话。” “是我多言了。”她话虽如此,面上却不见半点恼色。那端庄清冷的模样,加之瘦高的身姿,一看就是书香世家养出来极有才情的姑娘。 事实也是如此,顾家姐妹几人中,尤以她才学最好。 她一走,顾荃问顾苓,“满娘,你为何讨厌她?” 顾苓哼哼着,“她挑唆我!她说我可怜,说爹和娘不疼我,心里只有姐姐。我一个有万贯私产的人,用得着她可怜!” 李氏的嫁妆极丰,又极擅长经营打理,这些年为儿女们置下不少私产,悉数分配均匀,不偏不倚,是以姐弟几人皆有万贯家私。 小姑娘满脸的不忿,叫顾荃怎么看怎么稀罕。 她望着顾荛远去的背影,眸底泛着冷意。 “三姐姐的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姐姐,你是说三姐姐也是受了二姐姐的挑拨?” 顾荃揉了一把小姑娘的发,一切尽在不言中。 因着年纪相差都在半岁以内,顾荛和顾茵一起议亲。然而相比起来,她的生母刘姨娘是奴妾,而方姨娘是良妾,她的出身不如顾茵,且长相也较为逊色。 顾苓是个机灵的,已经明白她的意思,疑惑问道:“她和二姐姐自去争她们的,谁也不拦着她们阻着她们,为何要拿姐姐做耙子,当真是不可理喻。” 还能是因为什么,或许是嫉妒,或许是防着。 虽说她身子不好,无奈皮相尚好,且注定嫁资丰厚。前些日子已有不少人打听她,表达不介意她的身体,愿意聘娶她。那些人中不凡家世不错的人,这些事不是什么秘密,想来顾荛和顾茵都听说过。 “若是大姐姐还在家,看她们还敢不敢欺负姐姐!” 提到顾薇,不说是顾苓,便是南柯和黄粱私下都说,若是大姑娘在家,二姑娘和三姑娘哪里还敢说自家姑娘半句不是。 顾荃也生出些许怀念,怀念顾薇还未出嫁的时光。 顾薇年长她四岁,对她这个堂妹可谓是极好。旁的妹妹皆以排行称呼,或是直呼小名,唯独对她,仅有两个字:妹妹。 所有人都知道,顾薇口中的妹妹是她,而非顾家的其他姑娘。 当然顾薇对她好,也并非是天生。而是她一出生就有着成年人的灵魂,若是想示好一个孩子,简直不要太容易。 如果不是她身体不好,她也会和顾荛顾茵从小培养感情。可惜她精神头不行,没办法兼顾所有,只能抓大放小。 这一次她照旧交待所有人不许乱说,黄梁和南柯闻言,再三保证。 顾苓不太懂,“不叫的狗爱咬人,二姐姐这样,我们为什么不能告诉祖母?” “祖母是你我的祖母,也是二姐姐的祖母。” 她没说的是,祖母之所以疼她,不止是因为她天生带弱,还有她这些年的懂事。一家子骨肉,手心手背都是肉,祖母最希望看到的大房二房和和睦睦,他们兄弟姊妹相亲相爱。 顾芩应是懂了,不太情愿地点头。 * 一天过去,顾荃瞧着确实是大好的模样。 所有人都欢喜着,便是她自己在临睡之前,也不无侥幸地想着,自己是不是真的就此好转? 然而事与愿违,再醒来时明显感觉不复头天的轻快。虽不像从前那么沉软无力,却也没好多少。 为怕身边的人担心,也不想他们这么快就失望,她强撑了一天。到了第三天,一切恢复原状,仿佛近两日的改变只是她的错觉。 她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景致。 风徐徐地吹进,带来各种花香。 南柯和黄粱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出落寞之色。她们一应动作轻手轻脚,生怕惊动沉思中的她。 李氏进来时,便觉出不对来。 哪怕顾荃再想装出大好的样子,无奈实在是力不从心,单是一个虚弱的笑,已让李氏的心全揪到一起。 她心里想的是大女儿才刚好两日就这样,定是自己添的香火钱不够。若是用银子能换来大女儿身体康健,哪怕是让她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万仙寺关门了又如何,她用银子开路,从后门进去便是。当下没有半点迟疑,即刻安排人套马车。 她一走,顾荃也动了。 “替我备马车,我要出去一趟。” 南柯没问她要出去做什么,立刻领命出去。 一出顾家,她吩咐黄梁,“让陈九来见我。” 她说的陈九,是她安排在城中打探消息之人。若不然她一个不怎么出门的深宅姑娘,如何知道京中发生的大小事,又如何在万仙寺中认出那逃犯。 陈九很快赶来,隔着马车请安。 “你去查一下,眼下大理寺寺卿裴郅在哪里?” 南柯和黄粱眼有疑惑之色,不明白她为何无缘无故找裴郅。 陈九则二话不说,钻入人群中。 等到马车停在一处布庄后没多久,他再次出现,道:“姑娘,大理寺有案子,裴大人就在前面不远。” 马车立马前行,远远还能听到“大理寺办案,速速回避”的喝声。 顾荃扯了扯嘴角,眸色微动,示意陈九上前,然后低声交待一番。 转角的一处酒楼前,围着不少人。 她戴上帷帽,给陈九使了一个眼色后,装作凑热闹的样子往里钻。 忽然人群不知为何起了骚动,等到大理寺的人从酒楼押解犯人出来时,许多人失控地往前挤。 混乱之时她像是被人推出去般撞在裴郅身上,还趁机摸了对方一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第 5 章 隔着帷帽轻薄的纱,暗香浮动间,两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对视。 裴郅的眼神幽深而锐利,如泛着古光的利刃,似是要将那纱给划开,窥见薄纱之下的真容。 是她! 谁也没看到,他漆黑瞳仁中骤变的风云。 如疯如魔,噬血贪婪。 这会儿的工夫,顾荃已至人群之外。她感受到自己身体内突生的活力,心“通通”地跳个不停,不用南柯和黄粱相扶,自行上了马车。 马车轱辘一动,不多会儿就离开这是非之地。 南柯和黄粱看着她,皆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她自来身子弱,这几年别说是跑,就是走都会气喘,从未像方才那般。 “姑娘,你……你难不难受?”南柯小心翼翼地问她。 “好似没那么难受,会不会是我娘已到了万仙寺,添上了香火的缘故?” 除了这个解释,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圆话。南柯和黄粱不疑有他,因为她们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原因。 她垂着眸,仿佛手指上还沾染着别人的气息。没有人看见她眼中的翻涌与狂喜,更没有知道她此时压抑的激动。 “姑娘,你为何那般对裴大人?”黄梁没忍住,还是问了出来。主要是自家姑娘向来行事有度,今日实在是出格。 对此,顾荃已想到说辞。 “上回在万仙寺,若不是大理寺的人那一喊,那贼人岂会想要以我为质。如果不是有你们,只怕那日我不死也得去半条命。左不过我也活不了多久,这口气我实在是咽不下去。” 一个快死的人,行事疯狂些似乎也不难理解。 “姑娘,你若真气不过,让奴婢去给你出这口气。”黄粱握着拳头,仿佛只待顾荃一声令下,她便立马冲出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顾荃已经证实自己的猜测,怎么可能会让裴郅有事? “不用,这事我自己来。” 她如今要做的准备有两点,一是要有说得过去的理由接近裴郅,二是要做好来日方长的打算。 这般想着,她以手扶额,装作几分后悔来。“我原本想着来寻他晦气,打扰他办公务。方才回过神来,觉得这样极为不妥,便就此作罢。不过这事没完,以后若是再找他麻烦,我会私下进行,不会像今日这般鲁莽。” 南柯和黄粱闻言,又是心疼又是理解,皆是暗想着她们姑娘果然还是周全的人。哪怕是心中有气,也不会失了分寸。 闹市的喧嚣不绝于耳,繁华之中又有烟火气。各种声音的交融,纷杂气息的汇合,令人心生向往。 顾荃命车夫停下,打算走一走。 若是从前,她必不会如此,因为体力对她而言太过珍贵。她想活得更久一些,便不能随便浪费。 而今大不相同,不是因为此时体力的充盈,而是因为她有药可医。 裴郅就是她的药! 南安城是整个大荣朝最为繁盛的都城,商铺鳞次栉比,车水马龙行人如织。古色古色的建筑之下,是穿越时空的人间真实。 前面转角处的铺子前,排着长长的队伍,或是提着食盒,或是挽着篮子,皆是翘首以盼满脸期待的模样。甜香乳香混着果香从铺子窗口飘来,身着整齐白色短褐的伙计在窗口前忙着给顾客分装各色的点心。 顾荃站在不远处看着,望着那匾额之上的金玉满堂四个字,唇角微微地扬起。 这时南柯凑到她耳边,低语道:“姑娘,有人跟踪我们。” * 一枝桃花从院墙内伸出来,灼灼其华。 解永站在墙角摇着扇子,睨着斜对面的茶楼漫不经心的笑了一下。那自带春情的眼眸因着这一笑而脉脉含情,勾得过往的妇人姑娘羞红了脸。 “这倒是有意思。” 他转身欲走,不想被人叫住。 一回头看到南柯,当下认出来,不由得挑了挑眉。 “解伯爷,我家姑娘有请。”南柯说。 原来他被人识破了行踪。 那位顾四姑娘还真是处处出人意料。 南柯在前面引路,他摇着扇子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一路上到茶楼,进到茶楼临街最里面的雅室。 茶室幽雅大方,不论布局还是摆设,皆有一番清韵流芳的气派。然这一室用心营造出来的精致,都不及那绿衣少女的弱柳娇韵。 顾荃示意他入座,“叨扰解伯爷了。” 解永身为当今皇后嫡亲的侄子,算得上是宫闱内的常客,在那座汇集天下美人儿的顶级富贵城中不知见过多少风姿各异的女子,但他敢说无几人能与眼前之人相比。 “不知顾四姑娘邀我前来,所为何事?” 顾荃执壶,给他倒了一杯茶。 茶是云雾毛尖,香气清新淡雅,氤氲的茶香中,他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好似他面对的不是一位妙龄少女,而是气定神闲的世外仙者。 “解伯爷一路跟来,应是渴了,若有不解之处,尽可相问,我定然如实告之。” 他静静地看着顾荃。若是换成旁的姑娘家,在他含情含笑的目光中必定败下阵来。 而顾荃完全不为所动,还举杯邀饮。 半晌,他笑了一下。 既然人家已识破他的行踪,他何必遮遮掩掩? “顾四姑娘当知,我与裴大人交好。方才你对他所做之事,我全看在眼里。实不相瞒,我怕你对他不利,这才一路跟随,意欲探查清楚。” 他和裴郅是好友的事,恐怕全南安城的人都知道。 顾荃对于他的回答并不意外,回道:“此事说来话长。前几日我与家母到万仙寺拜佛,巧遇裴大人办差。大理寺的人未到,却高喊喧哗打草惊蛇,引得那贼人朝我扑来,欲以我为质。所幸我身边的人有些身手,才没让那贼人得手。” 他是亲眼所见,当然没有任何怀疑,道:“想来是案子紧急,裴大人也办案心切。” “裴大人再是办案心切,也应知寺中香客众人,若是贸然行事必会伤及无辜。倘若我的丫环非习武之人,后果不堪设想。解伯爷以为,我对裴大人不应有怨恨吗?” “以我对裴寺卿的了解,他必定有所安排。” 哪有什么后果,不是还有他嘛。 顾荃抿了一口茶,道:“我没有看到裴大人所谓的安排,我只知道若非我自救,恐怕已被那贼人所挟持。想必解伯爷应该有所耳闻,我身子不太好,可能活不了几年。我一个活了今日,不知明日的人,受了惊吓憋了一肚子的气,由着自己的性子报复回去,应该没什么错吧?” “你方才是在报复他?” 顾荃“嗯”了一声。 难道她表现的不明显吗? “我原本是想打扰他办差,后来觉得不太妥当,还是应该公私分明的好。所以日后若是我私下对他做了什么,还请解伯爷见谅。” 还有以后? 解永瞠目结舌,暗道这位顾四姑娘好生直接。 顾荃不等他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拿话堵了他的嘴。“当然我行事定然不会失了分寸,绝不会伤了裴大人,顶多是些无伤大雅的为难而已。” 裴郅是她的药,她怎么可能自断生路。 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以解永和裴郅的交情,必会将此事告之裴郅,她也算是提前打了招呼,让对方有个心理准备。 目的已经达到,她起身告辞。 临走之前,还告诉解永,茶钱她已结过。 解永一连喝了半壶茶,好像是在给自己压惊。尔后将茶杯一放,风一般出了茶楼。一路直奔大理寺。 远远看到裴郅背手而立,站在那巨大的獬豸铜像前,不知在想什么。若非四周环境森严,他官服在身,还当他是在哪家玉树琼枝的贵公子,闲来无事赏景而已。 他微微睨过来时,不意外看到解永眼中揶揄,淡声问道:“你去找她了?”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解永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那你也应该知道她是谁吧。” “嗯。” 解永一掌拍在他肩上,见他一副无波无澜的样子,语重心肠地道:“廷秀啊廷秀,这里是大理寺,不是真正的寺庙,你能不能别像个和尚似的。人家姑娘家故意撞你,你难道不好奇她想做什么吗?” 他敛下眼皮,遮住那无人窥见的疯狂。 “大理寺,是查案审案之地。” “你真乃天下第一无趣之人,幸好我不嫌你。”解永摇头叹气,“你可知你惹了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接着将自己和顾荃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达。 “我打听过,大夫说她胎里带弱,虚不受补,眼下内里已空,活不过二十岁。将死之人,若真要出口气,哪怕是不会伤你半分,也足够你头疼的。” 半晌,裴郅依旧垂眸不语。 解永勾着脑袋侧过来,意欲看清楚他的表情,视线相对之时,对他意味深长一笑。 “廷秀,我可什么都看见了。” 说完转到铜像后面,摸了那獬豸的屁股一把。 他恰在此时抬眸,眸色越发暗得吓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第 6 章 * “阿嚏” 南柯听到顾荃这一喷嚏,以为炭盆中的火不够旺,紧着往四脚紫铜的炭盆中再添好几块上等的霜炭。 而黄梁,则取来更厚实些的罗衾,披在自家姑娘身上。 顾荃并不觉得冷,却还是将罗衾往上提了提,包住自己的身体。 天将灰暗的时辰,屋檐下的灯笼已经亮起,房间里也点上烛火。明珠般的光线中,银红色的罗衾衬得她越发的肤色如粉玉,还笼罩着一层暖色。 一边的茶几旁,顾苓正吃着奶油水果蛋糕。 “姐姐,这雪沙云顶可真好吃。金玉满堂的点心都好吃,我听人说他家的点心最是难买。还是姐姐有办法,总能买得到。” “那是你姐姐疼你。” 门外传来李氏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许的疲惫。 万仙寺闭寺整顿,她让寺中的高僧代为给她继添香火。望着明显脸颊红润不少,精神头也与早上完全不同的大女儿,她满眼都是欣慰之色。 再摸顾荃的手,虽不说暖乎乎的,却也不似往常那般冰凉,眉头渐渐松开。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这会儿的工夫,顾苓已将蛋糕吃完,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 一室清新宜人的降真香中,还残留着糕点独有的甜香,她不无遗憾地道:“那金玉满堂的东家也不知怎么想的,越是好吃的点心越是少,每日只限三十份,想吃都买不到。即是开铺子赚钱,为何如此?” 她却是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亲娘和姐姐相视一眼时的笑意。 琉璃沙漏静悄悄地变化着,下面聚越多,上面则剩少。顶端立着的执剑小金人眼睛已经合上,显然时辰不早。 李氏让人送顾苓回去,自己则多留了一会儿。 母女俩有很多私己话要说,大到生意往来,小到吃穿用度,不知不觉中又过半个时辰。 顾荃执意亲自送她出门去,同她在夜色中道别。 她满眼的爱怜,像是怎么也看不够顾荃似的,一声“回去吧”连接说了好几遍,自己却挪不开脚步。 旁人都说她命不好,所以才会生下从胎里带弱的女儿,这些年求医问药操碎了心,人人都说她辛苦,但没有人知道她因着这个女儿,占尽了好处。 这孩子出生时,她身体受损虚弱,什么也顾不上。依着大户人家的规矩和做派,正是给丈夫纳妾之时。 还不等她安排,事情便有了转机。 顾荃是胎穿,有着成年人的灵魂。纵然还只是个不能言不能语也不能走的婴儿,也有法子拿捏别人。 为了防止顾勉纳妾,她使出婴儿的终极手段:求抱抱。 除了顾氏和顾老夫人,她只认顾勉。但凡是别人抱她,哪怕是乳母,她都用尽全力去哭。不止要顾勉抱,还要顾勉哄睡,一睁眼看不见顾勉必哭。 顾老夫人心疼她,又因着年纪摆在那里而无法亲自照顾她,哪里还记得找个人来照顾儿子,恨不得顾勉天天抱着她哄着她。 顾勉头回当爹,也是最稀罕孩子的时期,眼见着女儿一刻也离不开他,他难免生出更多为人父的责任感,日日照顾女儿也不觉得烦。 等到李氏身子养好,纳妾的事也就没人提起。再等到李氏怀顾芩时,顾荃已有好几岁,自然有更多的法子促进父母感情,以及断绝父亲纳妾的任何可能性。 李氏不知这些,只知道若不是大女儿,自己恐怕也会像其他女子一样为姨娘通房所扰。旁人都道她有手段,哪里知道她是托大女儿的福。 可怜她的祜娘,原本应该是个康健的孩子…… 人心从来都是偏的,十指伸出亦有长短,哪怕同为自己的孩子,三个孩子中她最疼的就是这个大女儿。 光影昏错的视线中,她看着顾荃,突然落下泪来。 “祜娘,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顾荃郑重点头。 她也想长命百岁。 以前是无药可医,如今她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爱自己的人,她都不会放手。 * 亥时三刻,南柯正要熄灯。 “嗖” 突然有什么东西穿过雕花窗牖微开的缝隙,撞在墙上后弹回落地,惊得正准备去关窗的黄粱一蹦三尺高,反应过来后立马冲出去。 半刻钟后,回到屋中。 “姑娘,没找到人。” 顾家是书香世家,府中的儿郎无一人习武,哪怕是年纪最小的顾禀,也不曾玩过弹弓射物的游戏,更别说是往别人的屋子里乱扔东西。 顾荃已经从床上坐起,从南柯手中接过那东西。 石子外面包着纸,纸张白如降雪,是上等的白雪纸。这种纸在大户人家很常见,无法断定来处。纸上有几行字,写着:明日午时一刻,松涛轩。 所有的字体全是活字体,即书局里的印刷体印出来,不仅分辨不出写信人是男是女,甚至连半点有用的信息也没有,可见写信之人的谨慎。 “姑娘,这人藏头露尾的,连笔迹都不肯留下,还约姑娘与之一见,定然不是什么好人。”黄粱面色不虞地道。 做为姑娘身边最为得用的人,她们连有人靠近院子都没有察觉。若真是有人想对姑娘不利,恐怕连应对之机都没有。 这样的人,让她莫名觉得害怕。 顾荃将纸张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依旧一无所获。 凝眉细思一会儿,她拿起那石头,发现上面好像有什么纹路,示意南柯将灯烛取来,对着火光一照,这才发现石头上画着一只獬豸。 原来是这样。 她将那纸给点了,随手扔进炭盆中。 * 松涛轩是一间茶楼,位置较偏。 一进到茶楼内,掌柜从柜台后面迎出来,小声问道:“姑娘可是姓顾?” 顾荃点头称是。 那掌柜便直接将她们带去二楼,临到最里面的雅室时,又道:“那位客人吩咐了,顾姑娘一人进去即可。” 黄粱刚要说什么,被顾荃用眼神制止。 她才进入雅室,那掌柜的便从外面将门给带上。 一室的精巧,其中以一面四扇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屏风最为显眼。大开的窗户引来和煦的春光,打在屏风上,隐约可见屏风后一道极高极修长的身形。 “我人已经来了,裴大人还不准备现身吗?” 话音一落,男子人屏风后面出来。 玄色的宽袖窄腰暗纹锦袍,腰间挂着一块通体脂白的玉佩,下坠着鸦青色的华美穗子,行走间骨重神寒,如冷山直逼眼前。 正是裴郅。 裴郅看着她,眸色如漆。 她能猜到是自己,可见确有几分聪明。 四目相对,一时气势上竟是不分伯仲。 半晌,顾荃先败下阵来,“不知裴大人约我前来,所为何事?” “道歉。” 裴郅说着,将两样东西放在桌上。 一样是一把外鞘乌黑的匕首,上面雕刻着古怪复杂的图纹,哪怕再是外表不起眼,也能让人感觉到它的锋利。另一样是几张面额巨大的银票,每一张都可让寻常人衣食无忧一辈子。 道歉给银票顾荃能理解,但是这匕首是怎么回事?不会是如果她不接受道歉,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意思吧? 她指了指那匕首,“裴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郅依旧言简意赅,“要打要杀,或是要钱。” “裴大人说笑了,我只是想出气而已,我打你杀你做甚?至于钱嘛,你应该知道,我并不缺。” 顾荃板着小脸,习惯性地轻叩着桌面,纤细的手指宛如一根根嫩白的玉葱,易碎易折却好看得紧,让人见之生怜。 裴郅凝视着,向来淡漠的眼底染上从未有过的色彩,贪的欲,翻涌的晦涩,暗黑又迷离。 他喉结滚了滚,“你要什么?” “我要什么,你都能给吗?” “若合理,皆可。” 顾荃没有觉察到他的不对,闻言反而压下眉眼,盖住自己眼底所有的情绪。 人活一世,唯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她所求不过是为了活命,哪里管它合不合理。若真论合理与否,那她就不会穿越,更不会只能和这人身体接触才能续命。 既然处处都是不合理,又有什么可不可以的! 她睨着桌上的茶,道:“大人给我倒杯茶可好?” 敬茶赔罪,这是赔礼道歉最常见的流程做法。 裴郅不答,却行云流水般将茶杯斟满。 她娇喘微微,“我身子不好,烦请大人端过来给我。” 话音一落,她明显感觉室内的气氛为之一冷,仿若须臾间从春入冬,不由得心里暗暗叫苦。 当下柳眉似蹙非蹙,“大人不是说来道歉的,原来这都不愿吗?罢了,我就不应该来。” 她装作虚浮无力般起身,经过裴郅身边时晃了一下,刚要故技重施抓住对方的胳膊,却不想自己的手腕被人牢牢控制住。 裴郅声线极冷,仿佛在压抑着什么,“顾四姑娘,你到底想要什么?”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第 7 章 刹那之间,一股比前两次更为强烈的活力汇入顾荃的体内。它们奔流着,以无法言喻的极速滋润着她干涸的躯干和五脏六腑。 她仿佛置身于枯草遍地的原野上,仰望高山雪岭化水而流,漫过所有枯竭的生命,须臾焕发生机,青草荫荫百花胜开。 所以接触越深,自己得到的活力就越强烈。这个结论让她激动到颤抖,如果是再进一步的深入接触,那么…… “裴大人不会以为我别有用心吧?” 她小脸半仰着,精巧的下巴不由自主微抬着,露出一抹雪色的脖颈。润玉的滑,凝脂的白,宛如春日里最顶级的鲜嫩,叫人恨不得一口吞食入腹。 阳光汇聚在裴郅的眼中,虚化了他那漆黑瞳仁中的幽暗之火。光影斑驳遮盖着真相,将那见不得人的心思掩埋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不语,神情依旧冷漠森寒。 顾荃贪恋着源源不断涌入自己体内的活力,索性装着糊涂,由着自己纤细的手腕自始自终都在他的掌控中。 “裴大人,你且好好想想,在万仙寺之前,你我可曾见过?” 言之下意,自己没有处心积虑的接近,以打消他对自己的怀疑。 当然以他的相貌出身,官阶能力,如若不是那天煞孤星的名声,确实有让人觊觎和纠缠的资本。 “我能理解裴大人那日是办案心切,所以来不及思虑周全,却实实在在受到惊吓,一想到若不是我身边的人会武,自己便会被那贼人挟持,我就浑身发抖夜不能眠。” 她说着,眼中泪光点点。 窗外对着的是茶楼内庭,可见小池凉亭轻纱徐徐,有一素衣女子半抱着琵琶坐在其中,弦丝拨弄时,曲调婉转哀切,如泣如诉。 没有人知道裴郅此刻正在经历什么,对他而言,面前这张病容娇弱的脸,抵得过世间最缠绵致命的蛊。 那翻涌的贪婪,那隐蔽的龌龊,似大理狱刑具中的铁钩,穿透他的琵琶骨,将他吊在以道德和欲望交错的刑架上,审视着他,提醒着他。 他眼底弥满着无尽渴求,眉宇间却是半点不显。 “我再问一遍,你到底想要什么?” 体内越积越多的活力让顾荃狂喜着,她思量着见好就收,故意挣扎一下,“裴大人,你弄疼我了。” 裴郅闻言,松开她的手。 一得到自由,她下意识后退两步,以手支撑着身后的桌子,低垂着眼睛,喃喃,“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这辈子我想要的都有,父母疼爱,衣食无忧,实在是不能再贪心。 老天爷惯会捉弄人,给了我一切想要的,却没有给我健康的身体。若是我真活不长,我为什么不能由着自己的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前世想要的,这一世全都有。而她这一世生出来的贪心,只有眼前这个人才能满足。 “裴大人,如果你实在不能理解,你只当我有病,且病得还不轻。” 说罢,她深吸一口气后,掩面离开。 琵琶声已停,唯有春风拂来。 一室的幽香茶香花草香,依稀还残留着淡淡的女儿香。 裴郅右手紧紧握着,仿佛想攥住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动了。 他眼底涌动着无法形容的疯狂,大掌覆在顾荃方才以手支撑过的地方,一遍一遍反反复复地摩挲着。 * 晚香居。 这是顾老夫人的院子,每逢子孙们前来请安时,皆是其乐融融温馨和睦的情形,但今日却是例外。 鎏金熏炉中的安神香袅袅挥发,充斥在古怪的气氛中。 杜氏一脸的尴尬,不敢与明显处于隐忍状态的李氏对视,而顾勉一改往日里随意洒脱的模样,看上去整个人紧绷阴沉。 “大哥,祜娘还小,身子又不好,我想再养几年……” 顾勤端正的五官尽是严肃,“二弟,为子女之计长远,正是因为祜娘身子不好,你更得早做打算才是。罗家与我们顾家门当户对,我与罗侍郎私交甚好,这门亲事再是合适不过。若非如此,罗侍郎也不会应允。” “这年岁上……是不是差得远了些?”顾老夫人迟疑开口,不说这亲事好,也不说不好。 “祜娘身子弱,怕是不好生养,也没有精力打理后宅。罗中丞儿女齐全,罗家有他的长嫂罗大夫人主持中馈,他院子里还有个掌管庶务的姨娘,府中杂事都无需祜娘费神,到时候我们给祜娘嫁妆丰厚些,旁人也挑不出错来。” 顾荃将到门外,正好听到顾勤这一番话。 身为一家之主,且已是朝中四品官员,顾勤的学识和能力毋庸置疑。但人无完人,他在人情世故与内宅之事上简直让人无力吐糟,从他当年与方姨娘的事情上便可见一斑。 他说的罗中丞是罗侍郎的弟弟,不仅儿女好几个,且最大的儿子同顾荃差不多大。这么一个足可当自己父亲的男人,院子里还有个掌管庶务的姨娘,若不是糊涂蛋,谁会以为这是一门好亲事? 更甚的是,他竟然还能说出到时候嫁妆丰厚些,旁人才挑不出错来的混账话。 如果不是碍于礼法,顾荃真想痛骂他一顿。 长辈们在里面议事,若非相请小辈们不得入内。外面除了她,还有此前就在的顾荛。 顾荛照旧是往日清高傲气的模样,看到她后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恭喜四妹妹。” 她没有回应,望向院子里的那株海棠。 经过一冬的蛰伏,原本状若枯死的枝头上已经缀满花枝,只待几场春风化雨,便能尽情绽放妍丽的花朵。 万物复苏的季节,一切都应是生机勃勃向上而展,哪怕是险些没能熬过寒冬霜雪的花草,也都艰难地冒出头来。 而今她已有生机,确实值得恭喜。 她不置可否,弱弱地朝里面唤了一句,“祖母。” 顾老夫人听到动静,忙让她进屋。 顾荛早在她之前站在门外,屋子里的人分明都已看见,却无人让其进屋。反倒是她后来者居上,再一次证明顾老夫人的偏心。 同为顾家的姑娘,又同是老太太的亲孙女,顾荛自是有些嫉妒,神色间隐有几许不快,犹豫一会儿跟在她身后。 李氏心疼女儿,紧走几步过来相扶。 顾勤先是皱了皱眉,尔后道:“我顾家书香传世,礼义立身,自来开明。事关祜娘的终身,她听一听也无妨。” 顾荃屈身行礼,恭敬乖巧,“让大伯费心了。” 顾荛假装虚托她一把,道:“四妹妹,恭喜你。” 这声恭喜与前面不一样,当着诸位长辈的面,仿佛是急着替她应下亲事一般。 她蹙拢着秀美的眉,弱水凌凌的眸中漾起层层黯然感伤,“我这身子光是活着已是不易,哪里还能拖累别人?二姐姐你是知道的,我从未想过嫁人。” “祜娘,你说的是什么混话。女儿家大了,哪有不嫁人的道理。” “二姐姐,你为长,按理说先定下亲事的人应该是你才对……我一个当妹妹,如何好越在你前头,没得让外人说三道四。” 顾荛似是有几分不自在,“四妹妹,我不要紧的,你身子弱,还是先紧着你来。前些日子府中闲话不少,三妹妹也颇有怨言。你应该也不希望家中不睦,我们姐妹龃龉吧?” 这话说的,好像顾荃不同意闲事,就是想搅乱家中清静,引得姐妹之间反目成仇。 人多,是非多,谁家府上都会有闲话。 至于姐妹失和,哪里是单方面的事。 李氏最是护短之人,自是不可能由着女儿被人欺负,当下变了脸,“巧娘,你四妹妹最是乖巧懂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老夫人的脸色也不好看,但当着大儿子的面,她不好偏着顾荃。 顾勤神情不虞地看了杜氏一眼,眼中隐有责怪之色,应是不满她没有替庶女出头。 “二弟妹,家和万事兴,这个道理你应该懂。” 又对顾荃道:“祜娘,我想你应该不会辜负大伯的一番良苦用心?” 他是顾家的当家人,哪怕是顾老夫人都不会在人前驳他的面子,影响他的威严和地位。何况他已与人说定亲事,若没有极其合理的理由,不说是他自己,便是顾老夫人也不会让他做一个言而无信之人。 这个道理顾荃明白,其他人也明白。 顾勉忍了老半天,已无法再忍,因为再忍下去只怕亲事就再无更改的可能。他刚准备说什么,不期然对上顾荃递给他的眼色,顿时将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顾荃才从裴郅那里续了生命力,自是与往日不同,为表自己身体站不住,还得装作虚弱的样子来。 “我省得,大伯都是为我好,可是我这身子实在是不争气。” “身子弱些不打紧,好好将养便是。”顾勤皱着眉,对她的不识趣有些不悦。 顾家传承百年的书香风骨,全在顾姓的一笔一画间,家主的威严与信义,绝非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所能撼动。 “大伯,我也想好好养着,我也想嫁人生子,可我怕是没多少日子……” 说罢,她顺势倒在李氏身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第 8 章 * 大夫来得很快,一是医者仁心,二是李氏出得起价钱。 李氏没让他先给顾荃看诊,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对他说:“我家祜娘是个什么情形,还请你如实告知大家。” 主家发了话,医者自是没什么好隐瞒的,当下将上回他给顾荃看诊时得出的结论重又委婉叙述一遍。 短暂的沉默过后,顾老夫人不能接受般喃喃,“怎会如此?竟是终不过二十……” 她望着锦被中双目紧闭娇弱恬静的孙女,顿时眼泛泪光。 顾荃适时缓缓睁开眼睛,装作方才苏醒过来的状态,虚弱中透着一丝茫然,视线落在她身上后,愧疚自责道:“祖母,对不住,祜娘让您为难了。” 一边是顶门立户的长子,另一边是真心疼爱的孙女,她的为难无人能知。儿子们不知,儿媳们不知,唯有这个孙女,哪怕是将将从昏迷中醒来,头一个关心的不是自己如何,而是她是否为难。 她心中充斥着难受、酸涩、挣扎,紧紧握住顾荃的手,“祜娘,莫要多想,好好养身子,亲事的事……” “母亲,罗侍郎说了,祜娘身子弱些也无妨,倘若日后真有个万一,必定让她儿女双全,有人侍候供奉。” 顾荃险些被这话给气笑了。 一时竟不知是罗家人无耻些,还是这个所谓的大伯更无耻。 顾勉再不能忍,强压着怒火道:“大哥,罗家这是要娶我家祜娘,还是图她的嫁妆!” 这话实在是直白得不能再直白,只要人嫁过去,陪着如山的嫁妆,却不管人能活几年,死后还有便宜儿女继承一切,不是图财是图什么? “二弟,你胡说什么?”顾勤胀红了脸,不知是恼的,还是臊的。 顾勉性情懒散,喜琴律音韵,不喜读书作赋,说得好听是不思进取,说得难听玩物丧志。旁人若是打趣时,他总将家中有兄长光耀门楣足矣的话挂在嘴边。 从小到大,他从不曾违逆过顾勤,今日是头一回。 “京察在即,难不成大哥……” “住口!”顾老夫人适时制止了他。 京察百官,有功者晋,有过者罢,而罗侍郎是吏部侍郎,正是京察考官之首。 当年方姨娘的事,就是京察时被人捅出来,险些坏了顾勤的仕途,也难怪顾勉会有此猜测。 顾老夫人沉声对顾勤道:“你跟我来。” 顾荃的目光越过所有,隐晦地递了一个眼色给守在门边的南柯。南柯接受到她的讯息,悄悄地离开。 * 母子二人屏退所有的下人,单独谈话。 无人知晓他们说了什么,哪怕南柯以武者之身百般探知,也仅听到顾勤愤怒之下的一声失控之语。 “母亲自来偏心,如今竟是连儿子的前程都不顾了吗?” 单凭这一句话,顾荃便知亲事同他的仕途有关,或许正如父亲所猜想的那般。 这一夜对于顾家上下而言,皆是不眠之夜。 夜深人静,犹有人语。 顾勉和李氏百般安抚好女儿,亲眼看到顾荃睡下,这才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的屋子。 一关上门,李氏就变了一副模样,不是为人母时的慈爱,也不是为人媳时的恭顺,而是双手叉腰满脸的泼辣,衬得原就艳丽的面庞更为生动了许多。 “我竟是不知,哪家侄女的亲事,全凭当大伯的做主。大哥想巴结谁,或是想与什么人方便,怎地不双手奉上自己的女儿,拿我家祜娘做什么人情?我不管,事情真到了那一步,我就带着祜娘离开,你若是同意,我把满娘和禀儿也带走。” “你说是什么胡话!”顾勉最是爱极她这个样子,大手一揽将她按进被窝,“你放心,我是祜娘的亲爹,没有我的同意,谁也不能定下她的终身。我们一家人不能分开,大不了分家!” 被窝一盖,夫妻俩的谈话变成窃窃私语,最终不可闻。 他们谁也不会想到,原本已经睡下的顾荃不知何时就站在他们房间的窗前,望着天上的明月,眼中全是动容之色。 夜风徐徐生凉,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朝晚香居而去。 明明见着屋子里亮着灯烛,她却没有上前,而是静静地站在夜风中。夜色隐隐,她神情难辨,唯有一双眼睛璨如星芒。 守夜的婆子照旧在相同的时辰出来换班,打眼看到她们吓了一跳,等看清之后忙进去禀报。 不多会儿的工夫,顾老夫人身边的欣嬷嬷出来,语气焦急而担忧,“四姑娘,你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天这么凉,若是伤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她半垂着眸,“我怕打扰祖母歇息。” 顾老夫人哪里能睡得着,先前同长子不欢而散,胸口闷得厉害,喝了药也不见舒缓,头也跟着隐隐生疼。 听到她说原本打算一直在外面等,等自己起床时,闷堵的心口更是难受。再看到她白着一张小脸,越发显得娇弱可怜,更是心都揪到一起。 欣嬷嬷忙将炭盆里的火拱旺,再将热好的汤婆子塞到她手上。 她捧着汤婆子,乖巧地正襟危坐着,小脸上全是自责,“祖母,是我不好,让您和大伯为难了。” “你大伯他……”顾老夫人本想说什么话来为长子圆辩几句,一想到长子做的事,心里的那口气实在是堵着出不来。 顾荃给了她台阶,道:“我知道大伯都是为我好,或许关心则乱,反倒让人有机可乘。我思来想去,罗家应是图财。我娘给我置了一些私产,我想让大伯去打点一二。” 顾老夫人闻言,又心疼又欣慰。 这孩子不仅聪明,还懂事,更难能可贵的是识大体。 人人都说她偏心,可遇到这么个贴心的孩子,她能不偏心吗? “我的祜娘,你可真真是要心疼死祖母。”她抱着顾荃,抹着眼泪,“这事祖母心里有数,祖母有嫁妆,哪里用得着你的私产。你好好养身子,旁的都不用管,祖母还在呢,万不会让你受委屈。” 有她这番话,顾荃便安了心。 欣嬷嬷让人送来炖好的补汤,汤中的人参味立马充斥着整间屋子。 顾荃陪着喝了一碗汤,然后被老太太催着回去休息。 一出晚香居,她脸上的乖巧柔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与娇弱的花容月貌完全不符的凝重。 灯笼的光照亮她的前路,纵使看不真切,却让人无所畏惧。 忽然她猛地回头,望向无边的夜色。 夜如水,景物影影绰绰,除了她们几个,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姑娘,怎么了?”黄粱问她。 她摇摇头,没说话。 方才她好像感觉有人在看她,或者说是在暗中窥视着她,那种感觉让人不寒而栗,仿佛自己是被人盯上的猎物。 再往前走几步,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仍在。 她捏着手中的帕子,眸底闪过一抹异色,纤细的指绕着帕子,似是无意识般玩脱落地,且一无所觉。 直到进了自己的屋子,这才像是发现少了什么东西,蹙眉细思一会儿,对黄粱道:“出祖母的院子时还在手上,应是在路上丢了,许是落在园子里,你沿路去找找看?” 女儿家的贴身用物,若是被人有心之人捡了去,大抵不会是什么好事。多少后宅阴私算计,皆与这种事情有关。 半个时辰后,黄粱懊恼地回来。 “姑娘,奴婢找了好多遍都没找到。” 顾荃印证自己的感觉,按捺着心中怪异,“找不到就算了,也不打紧。” * 裴府。 西南侧的书房内,散落着一地的画卷。画卷中尽是各色的美人儿,胖的瘦的,清纯的娇艳的,端庄的妩媚的。 解永伏在桌上睡得正香,许是被什么动静惊醒,睁眼的同时打着哈欠,望着明显刚从外面回来的人。 “廷秀,你刚才去哪了?” “有事。” “这大半夜的你能有什么事?”解永哈欠连连,扶着自己腰站起来,左扭扭,右弯弯,然后一指满地的美人图。“你再看看,有没有你要找的?” 裴郅看也不看一眼,径直从书架上拿起一本书来看。 解永抚额,满脸都是痛苦之色,“京察百官,若么是考校政绩,若么是查验私德,为何轮到我,陛下竟让我为你寻觅佳人!” 他嘟哝着,“上次陛下欲为你赐婚,你非说你几年前曾无意间见过一幅美人图,那图中的女子才是你心之所向。我怀疑你是故意的,哪有什么美人,你分明是在搪塞陛下……” 整个南安城的美人图差不多都在这里,若不是胡诌的,为何不认真翻找? “不是。” 裴郅已坐到案后,自顾看起书来。 一看那书名,解永头更疼,谁家血气方刚的男儿郎大半夜的不睡觉,看什么《折狱集》。 “廷秀,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裴郅淡淡看他一眼,他立马认怂。 “行了,行了,我今日乏得很,明日再找吧。” 他没有看到,在他打着哈欠转身之际,裴郅平静的目光骤然生变。 那翻滚的幽光,那压抑不住的疯狂,似极致的红尘烈火,势要将所有的理智冷静焚烧殆尽。 确有美人,但不是在图中,而是在自己的梦里。 裴郅缓缓闭上眼睛,仿佛身处那些自从他初开精元之夜以来的绮梦中。那水做的玉人儿,娇啼细喘,若是被他欺负狠了,哭起来最是销魂蚀骨,恨不得让他将性命都与之交付。 从前只当是梦乱情幻当不得真,而今…… 他气息渐乱,蓦地睁开眼睛,从怀中取出一物。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低眉之间全是晦暗执念。 那是一方素帕,丝滑馥香,无任何绣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第 9 章 * 天边乍现一丝微光时,顾荃已至晚香居。 没让下人声张,安静地等候着。 欣嬷嬷掀开内室的珠帘出来,说是顾老夫人已起后,她才乖巧入内。 藏蓝的幔帐重重层层,堆砌出繁复厚重的华贵,镶嵌着金丝的暗纹在拨动时流泄生辉。 老太太靠坐在床头,目光慈爱却满脸疲色。端看气色与眼中的红丝,分明不是才起,而是一夜未眠。 “昨夜里我梦见你祖父,他什么话也没说,就那么看着我,眼中尽是失望。他定是怪我的,怪我没管好家里。” 门外传来动静,顾勤和顾勉兄弟俩一前一后地进屋。 隔着珠帘,他们的表情看不清楚。 顾老夫人仿佛未察觉到他们的到来,继续道:“我思量好了,从今日起作法家祭七日,以慰你祖父在天之灵。” 顾荃立马明白,这是缓兵之计,下意识望向外间。 老太太像是此时才看到儿子们,疲惫而冷淡地道:“你们自去忙中,作法家祭之事有你们的媳妇帮衬打理。” 兄弟俩齐齐称是,告退去上值。 等他们走后,顾老夫人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顾荃紧紧握着她的手,眸中盈满水色,“祖母,是我不好,让您受累了。” 她摇头。 这孩子哪有什么不好的,自是千好万好。不好的是她,是她早年疏忽,以为长子敏而好学,旁的都可以宽泛一二。 “你祖父生前,最是疼爱你。若是知道你受了这些委屈,该有多生气。” 顾颐是在顾荃八岁时病逝的,或许是因为她不是真正的孩子,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但无论是什么原因,一众孙子孙女中,老人家确实最疼她。 这辈子她生于顾家,长于顾家,顾家对她而言,是亲人所在之地。如果可以,她愿意为亲人倾尽所有。 然而她心里认定的亲人,不包括顾勤。 * 近巳时许,作法之事一切安排妥当。 祭台上香烛气氤氲弥散,摆放着祭祀的酒馔,正中是顾颐的牌位,乌漆描金,肃穆而令人敬畏。 顾家上下皆着孝衣戴孝帽,叩拜在地。 顾老夫人立在牌位边,亲手上了头一炷香,如话家常般,道:“老爷,我知你怪我,怪我没有照顾好这一大家子。你在天有灵一定要好好保佑我们,保佑祜娘。” 年长的僧人一手执金刚铃,一手执金刚杵,在法鼓声声的伴随下念念有词。 顾荃泪光涌现,再三叩首。 南柯猫身到她身边,小声禀报,“姑娘,陈九去查了。” 作法家祭期间,禁一切喜乐,包括议亲。在这七日之期内,她必须要做些什么,首先就是要弄清楚罗家那边到底拿住顾勤什么把柄。 法事要做七日,所有人不可能一直守在这里。 叩拜之后,顾老夫人就让他们散去,各忙各的,各司其职。 她身子弱,得到老太太的再三关照,让她好生养着,无事莫要出来劳神。她红着眼眶无声流着泪,乖巧地应下。 老太太最是见不得她这般模样,更是满眼的心疼之色。 南柯扶着她,将走到园子便被顾荛叫住。 自从顾薇出嫁后,顾荛极想在她面前摆出长姐的架势,以管束于她。她向来不接茬,或是托病不见,或是不予理会。 顾荛应是憋着一股劲,今日可算是逮着上好的机会发作。 “全家上下都因为你的事而劳师动众,祖母在祖父灵前只提及你一人。四妹妹,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如此自私?你不想嫁就不嫁,你想如何就如何,你可有想过祖母的为难?” 顾荃扯了扯嘴角。 到底是谁在为难祖母? 顾荛见她不语,越发来劲,“你身子不好,本就不宜生养,最适宜嫁去做个填房。那罗家与我们顾家门庭相当,也不辱没了你,你怎能忍心看着祖母为了你的事这般操劳?” 今日的园子,比昨日更花红柳绿了些。只是花无百日红,前几日瞧着好些绚烂的花,眼下已经凋败。 顾荃实在不太想与一个不盼自己好的人多说,更不想在这样的人身上浪费自己的精力,遂打发道:“既然这亲事千好万好,你自拿去便是。” 谁知顾荛闻言,先是面上一恼,尔后变得有些许的奇怪,“四妹妹好生大方,居然连亲事都愿意相让。” 这样的文字游戏,让顾荃觉得无语。 “二姐姐多心了,我不要的随你拿去,我要的谁也别想来抢。” 说罢,再也不看顾荛一眼,径直走人。 * 未时一刻,一位寻常打扮的妇人被带到顾荃面前。 同陈九一样,龚氏也是顾荃在京中安排的人手。陈九探查消息,但因是外男的身份不便出入后宅,是以通信传话的都是她。 顾荃还纳闷着,怎么这么快就查出眉目来,却不料她来报的根本不是罗家的事,而是顾勉的事。 京察期间,各部司都有察官巡视,罗侍郎是察官之首,其弟罗中丞身为御史中丞,亦是察官之一。 罗中丞巡察时,顾勉不知何故与他起了冲突,还打了一架。 官员斗殴,影响恶劣,尤其是在这样的敏感时期。 顾荃不用猜,也明白顾勉的用心。 龚氏赶在消息传出之前来报,眼下府里人还不知此事。旁人都可以暂时瞒着,唯有李氏那边不能。 李氏听闻此事,却是未见过多的慌乱,反道:“难怪你爹出门之前交待我,说若有任何事情发生,叫我不必理会。” 她让顾荃也不要管,“你爹心里有数。” 话虽如此,顾荃还是不放心。 官员斗殴这种事,属吏部管辖。吏部是罗家的地盘,顾勉对上的是罗氏兄弟,她怕对方使手段,顾勉会吃亏。 思量再三后,她决定亲自去一趟,对李氏的说法是有备无患,倘若有什么变故,她也能及时派人回来通知。 李氏见她精神气尚可,又实在拗不过她,只好同意。 * 吏部的大门紧闭着,从外面看里面的情形一无所知,唯有那门口代表着公正持衡的两尊石狮威严而对。 顾家的马车停在左侧,右侧那边已被人占位。 顾荃一眼看到那马车上的徽记,低声吩咐南柯几句。南柯绕墙而去,等回来时手中并无任何东西,也没跟着什么人。 那马车上的车夫百无聊赖地打起盹,脑袋一顿一点的,根本没注意有个破衣烂衫的孩子钻到马车底。 那孩子在车底待了有一会儿才出来,一眨眼的工夫就跑没了影。 官员斗殴若情节轻微,一般的处理结果无外乎两种,一是罚俸,二是杖责,二者可择其一。 顾荃相信顾勉绝对会拿捏好分寸,结果至多也是微惩,且会选择罚俸。但当吏部的大门开时,她看到却是扶墙而出的顾勉。 顾勉原本状态夸张,好似伤筋动骨般走不了,等看到外面的女儿,立马换了一副表情,变成即便是伤得再重也得强撑的模样。 “不是和你娘说了,让你们不必理会。” 顾荃说自己非要来的,上前查看他杖责过的伤处。 他摆手,“十杖而已,不碍事的。” 这时一位相貌中等的中年男子出来,他原本一脸的不虞,在看到顾荃之后顿时满眼惊艳。 纵是戴着帷帽,隔着遮面的轻纱,也难抵美人香四溢而出。 “顾大人,这位是……” 顾勉皱眉,狠声道:“罗大人!” “误会,误会啊!”罗中丞大呼冤枉,“我都说了,没有蔑视于你,你非说我是故意为之。我不过是多看了你两眼,你竟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半年的俸而已,你偏偏不舍得,自愿领了杖责,这是何苦来哉?” 他原本不满大哥替自己做主,一想到以后要叫一个看上去比自己年轻许多的人为岳父,心里很是别扭,但倘若眼前的美人儿就是顾家那个病秧子…… “顾大人,以后我们是一家人,我送你们回去……” 他手还没有碰到顾勉,被顾勉一把挥开。 “谁和你是一家人?” “顾大人,顾侍郎莫不是还没和你提起?”他问道,同时像是恍然大悟般。“难怪你误会我,我请你去吃酒,给你赔不是,可否能成?” 他说话时目光游移,不停地往顾荃身上瞟,恨不得上前一步将那帷帽给掀开,好让他看清薄纱之下到底是何等的花容月貌。 顾荃厌恶至极,躲到顾勉身后。 顾勉挥舞着拳头,“罗大人,我看你是还想讨打!” 罗中丞更是肯定他们不知道结亲的事,欲上前来拉他,“顾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这时顾荃忽地感觉到什么,下意识抬眸望去。 吏部庄严的背景之下,那从里面往出走的人更显其容之绝,似瑶阶玉树,如琢如磨。深蓝官服上的獬豸在行走间越发的狰狞,像是在昭示着什么。 她给顾勉使了一个眼色,低声道:“爹,有人来了。” 父女俩自来亲近,默契绝佳。 顾勉立马往地上一倒,大喊,“罗大人,你莫要欺人太甚!”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第 10 章 * 举贤避亲,审案也是如此。罗侍郎身为吏部侍郎,在审理自己弟弟涉及的案件时理应避嫌,按例当由大理寺介入,行监察之职。 裴郅身为大理寺寺卿,便是此次的监察之人。 他一步步走近,纵然风姿过人,却难挡森寒煞气。 这森寒煞气在顾荃看来,像能量,也像阳气,那是能让自己续命的生命力。旁人惧他畏他,她只恨不得能时时贴着他,日夜都不要分开。 她几乎不加思索,娇喘着跑上前。 纵是身上还穿着斗篷,却难掩弱柳扶风之姿,若细枝摇曳袅袅弄影。 “裴大人,求你还我爹一个公道!” 裴郅不仅避开她,甚至连眼神都没给她一个。那皎朗如明月的清正,凌于世间人情世故凛然,令人望之生畏,不敢多靠近一步。 她喘着气,弱气盈盈,只觉自己是个彻头彻尾心思龌龊的小人。 哪怕她还戴着帷帽,已经足够惊艳。 罗中丞目光迷离,心中杂念四起。当裴郅淡眸扫过来时,他背后发寒的同时一个激灵,心下暗暗叫苦。 今日若不是大理寺介入,事情哪能闹得这么僵。 “裴大人,这是误会。顾大人他受了杖刑没站稳,我正打算送他们回去。” “裴大人,没有误会!”顾勉一脸的悲愤,“罗大人实在是欺人太甚!” 此时顾荃已退回来,将他扶起。 一阵风拂过,帷帽的轻纱有一瞬间的开合,仅是惊鸿一瞥,那巴掌大的小脸清楚落在其他人的眼中。 似玲珑透玉白,又似梨花遇雪碎,仿佛水凝而成,直叫人恨不得掬在掌心中百般爱怜。 罗中丞一眼入痴,两眼发直。 先前隔着纱,他已能料想出是个美人,万没想到竟是如此绝色! 钱财、美人,鱼与熊掌兼得,当真是一门好亲事。 “裴大人,你有所不知。我和顾大人之间确有误会,说起来都是私事,原本不值当拿出来明说,但眼下顾大人误会渐深,我也顾不了那么多。其实我和这位顾姑娘正在议亲……” “罗大人!”顾勉瞪着他,那目光像是想将他碎尸万段,“我女儿有没有议亲,我这个当父亲的能不知道?你若是再敢多说半个字,坏了我女儿的名声,信不信我摘帽除功名,也要告到陛下那里!” 这话可就重了。 若非与人有深仇大恨,或是视天下为己任以命谏君王,哪个臣子也不敢先摘乌纱帽,自请革去功名也要告到御前。 一旦真这么做了,那就是不死不休。 罗中丞生怕这亲事黄了,急切地想和顾勉化干戈为玉帛。“顾大人,我有没有乱说,你回去问问你大哥,便知真假。” “我女儿的亲事,自有我这个亲爹做主,与我大哥何干?” 但凡能为官者,又有几个是傻子。 如果说先前还以为顾勉不知情,所以才闹出误会来,眼下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见对方这般态度,罗中丞多少猜到了一些。 “顾大人,家和万事兴,有些事你还是要多和顾侍郎商量。” 他说这话时,目光极其的放肆,不停打量着顾荃,如同在看自己的所有物。 忽然他视线受阻,裴郅不知何时过来,恰好隔在他和顾荃之间。 那森冷的气势,那漠然的脸,纵是有着极致的俊美,也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的赏心悦目。尤其是那双平静却漆沉的眼睛,看人时无波无澜,更让人觉得悚然。 他下意识连退两步,“裴大人……” 裴郅面无表情,声音冰冷,“百姓冒犯官长,杖二十,官员犯事,刑罚等同。” “不……不是……”罗中丞急得嘴都不利索,“裴大人,都说这是误会……” “本官亲眼所见,你先动手,然后顾大人倒地。” “我是动了手,我那是想扶他……” 裴郅对他的争辩置若罔闻,一挥手,即有人过来控制住他。 他自不服,叫嚷着,“我没有推他,是他自己倒的!裴大人,我可是你表舅,都说娘亲舅大,表舅也是舅……” 论起来,两人还真是亲戚。 长庆侯的夫人罗氏是他嫡亲的长姐,他那姐夫的父亲同裴郅的祖父是嫡亲的兄弟。若依着辈分来算,他确实是裴郅的表舅。 只是当年裴郅的祖父是入赘,裴郅虽是长庆侯府的子孙,却是姓裴,而非姓赵。他这表舅隔了几层,自是摆不了长辈的架子。 “攀附审案长官,视为收买贿赂,再加十杖。” “裴廷秀,你这是无视尊长……” 罗中丞被按在刑凳上,挣扎乱叫。 罗侍郎闻讯而来,问明来龙去脉后,任凭自己的弟弟大喊冤枉也没有包庇,“裴大人作证,自是不会有假,但其中确有误会,等此事一了,我亲自上门向顾侍郎和顾协律郎解释。” 顾荃隔着薄纱看他,但见他清瘦而端正,一双眼睛精明至极,一看就不是个简单人。他话说的滴水不漏,比顾勤的道行不知高出多少。 他睨向顾勉的目光凌厉无比,分明是已看出端倪。纵是如此,他却并没有说破,而是亲自下令行刑。 一杖一杖的板子下去,罗中丞是惨叫连连,瞧着不像是假打。 “大哥,大哥……” 罗侍郎对自己亲弟弟的求助声充耳不闻,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仿佛压根听不到那一声接着一声呼嚎。 “顾协律郎与我这不争气的弟弟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日后冰释前嫌,指不定还能有另一番机缘。” “罗侍郎说笑了,下官与罗中丞万没有冰释前嫌的可能。他欺人太甚,下官再是官微言轻也容不得他欺辱,今日之仇,我必不会忘!” 罗侍郎听到顾勉这话,不仅不恼,反倒一脸的宽容,“顾协律郎,人不可能一直年少轻狂。” 罗家和顾家几乎是前后发的迹,相较顾家曾出过两位帝师的荣耀,罗家先祖们的功绩则要逊色许多。 而今表面上看着两家差不多,内里已然大不相同,或许用不了多久,罗家就要超过顾家。这一切的转变,皆缘自顾家子孙的不如人 顾勉低下头去,生怕被人看出自己眼中的落寞。 * 杖责完毕后,罗中丞已晕了过去。 他一连受了三十杖,哪怕是醒着也根本无法自己行走,由罗侍郎安排的人抬上马车。 马车很快驶离,谁知在拐弯处出了变故,只见车轱辘不知何故突然散了架,整个马车倾倒在地。 罗中丞重重摔出马车,直接摔醒过来,紧接着是一声声的惨叫,不知是杖刑的伤疼些,还是摔出来的伤更重些。 罗侍郎脸色一沉,疾步赶了过去。 知女莫若父,顾勉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女儿。 顾荃扶着他的手动了一下,眼神相汇时,一切尽在不言中。 “爹,我们走。” 今日时机不对,若不然她还可以讨些好处。 父女俩没走出去几步,便听到裴郅冷淡的声音。 “顾大人,且慢!” 顾荃和顾勉对视一眼,齐齐转过身来。 顾勉客客气气地道:“今日之事,多谢裴大人,改日……” “顾大人,你落了东西。” 裴郅打断他的话,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玉佩, 顾勉一摸自己的腰间,当真是空无一物,想来应是之前杖责时落下的。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和顾荃都提着心。 顾荃还以为是自己做的手脚被人给看穿,眼下危机解除,这才半掀着眼皮看去,视线之中是那枚通体碧绿的玉佩,以及年轻男子好看到过分的手。 裴郅的手极长,分明如画,但她却无心欣赏,而是思量着若是抓上一把,是不是就能续命好几日? “裴大人,你给我吧。” 她伸出自己的手,其指似弱柳依依,更是冰肌玉骨。 谁知裴郅看也未看一眼,极为克制有礼地侧过身,将玉佩递到顾勉面前,“顾大人,物归原主。” 一连被避开两次,她无奈又可惜。 旁人治病的药,花钱就能买到,再是珍贵稀少,只要舍得砸银子,哪怕是雪山之巅的仙草也能得到。 哪里像她,唯一的药居然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人是最难控制的,尤其是像裴郅这样的人,地位在她之上,又不缺钱。 她心下叹着气,将自己的手收回,交握在一起。右手的食指无意识地轻抚着左手的手背,如拂雪般可人。 裴郅余光追随,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似是想去握住什么。 黑沉的眸底乍现着幽光,层层叠叠似永夜无垠。不会有人知道他内心的暗涌,如压制在海底的巨浪,无人知,却汹势滔天。 顾勉对他两次避嫌的举动十分满意,接过玉佩后再三道谢。 父女俩临上马车之际,当父亲的还对女儿感慨,“这位裴大人名声不太好,行事却不偏不倚公私分明,难怪陛下对他十分倚重。” 顾荃鬼使神差般回头望去,但见那人立于那两尊石狮之间,虽淡薄冷漠,却一脸寒重清气。 当真是君子如玉,堂堂正正。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第 11 章 * 消息已传至顾府,晚香居的门紧闭着,里面不时传来顾勤压低而愤怒的声音。 安神香也抵不住人心的浮躁与激动,那一声声的质问,直问得顾老夫人的头隐隐作疼。 “他分明就是故意的!母亲,您可知他让我有多难堪?这些年来,他不学无术,若不是我这个兄长罩着,他能稳稳当当在太常寺混日子?” “祜娘那身子,本就活不了几年,与其连累家中姐妹不好说亲,嫁出去岂不是更好?罗家不嫌弃,还想着以后让人给她供奉香火,他们有什么不愿意的?” 顾老夫人被这一声声质问堵得心口像压了一块巨石,极度的难受让她说出来的话都带了几分悲哀。 “你同母亲说实话,你和罗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说过了,我与罗侍郎交好,并无半点龃龉。”顾勤背着手,面色沉得吓人。 母子二人一时无话,顿时漫延着诡异的安静。 欣嬷嬷守在外面,隐约听到他们的争吵声,满脸都是担忧之色。 打眼看到顾荃和顾勉父女回来,顿时松了一口气,再看顾勉是受伤的模样的,当下惊呼出声。“二爷,您这是怎么了?” 顾勉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顾勤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并非是询问他的伤势,而是劈头盖脸一通训斥,“你当真是不学无术,京察期间还敢寻衅滋事!” 倘若换成从前,不管兄长的教训对与否,他定然没有半句反驳,若么是虚心接受,若么是含糊过去。 但如今,一切都变了。 他甚至不等顾勤再说,直接怼回去,“我寻衅滋事,左不过也就是十板子的事。大哥,你呢?” 顾勤一噎,脸胀成朱肝色,一时竟不敢与他似笑非笑,还带着几分讥意的眼神对视,转而朝顾老夫人抱怨,“母亲,你看看,二弟现在是什么样子?” 顾老夫人说不出话来,一边是失望,一边是心疼,两种情绪的交替让她心里又堵又疼,难受得厉害。 顾荃上前,乖巧地认错,“祖母,都是我不好。” 她无声流着泪,虚弱而可怜。 顾老夫人也跟着红了眼眶,抚摸着她的脸。 院子里那满树花苞的海棠已经有了几许颜色,星星点点地开了一些,红艳艳的十分招人喜爱。 这株海棠树不知活了多少年,自她出生时就在。 她望着,小脸上满是泪,“树下地常荫,荫照子子孙。一朝树心腐,空枝砸我身。” 顾家于她而言,就是遮风挡雨的大树。 大树底下好乘凉,她曾以为自己得顾家庇护,此一生虽短暂,却可以自在随心。 她收回视线,看向顾勉,“爹,对不起。” 顾勉心头大震,向来潇洒恣意的人,此时看上去神色却是从未有过的黯然悲伤。 为人父者,倘若连自己的女儿都顾不住,岂不枉为人? 他甩开下人的搀扶,一步步挪到顾老夫人面前,伏地跪下,“母亲,儿子错了,儿子错了!” 顾老夫人焉能听不出他说的错是什么,不是错在忤逆兄长,而是错在太过信任兄长,错在以为顾家能护他和自己的儿女们周全。 老太太瞬间泪流满面,为他,也为自己。 身为一个母亲,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们兄弟和睦,互帮互助。而今长子算计自己嫡亲的弟弟和侄女,没有人比她这个当娘的心里更痛苦。 她一时看看顾勉,一时又看看顾荃,心都快疼死了。 而顾勤却皱着眉,双眼生厉。 “我都是为你们好,你们竟如此不领情!” 顾勉悲愤着,刚要说什么,被顾荃用眼神拦下来。 哪怕顾家这棵大树心已空,他们还要在这树底下寻求安生,暂时还不能脱身。 她流着泪道:“大伯,是我辜负您的一片好心。您说罗家这门亲事千好万好,可我的身子实在是承受不住,若不然您让二姐姐或是三姐姐嫁过去,我愿将自己的嫁妆双手奉上。” 她倒要看看,这个大伯能无耻到什么程度。 顾老夫人闻言,无比沉痛地闭了一下眼睛。 当下心肠一硬,对顾勤道:“你想和罗家结亲,我不反对。祜娘的亲事有她自己的父母做主,你若真觉着罗家不错,应该先紧着巧娘和端娘。” 又对顾荃说:“这世上哪有姐姐出嫁,妹妹出嫁妆的道理,你的东西自己留着。不管你哪个姐姐嫁去罗家,她的嫁妆祖母出了。” 这时杜氏李氏也赶了过来,李氏一看顾勉的模样,当下哭出了声。 杜氏面色讪讪着,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二弟受了伤,二弟妹,你赶紧让大夫给他好好看看。” 李氏含泪点头,同顾荃一左一右地扶着顾勉,告退离开。 * 顾勉的伤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大夫来过之后开了药,有煎煮内服的,也有涂抹于外伤处的。上过药后,他趴在床上,望着自己的妻儿。 顾禀小小年纪却老沉的脸上满是凝重之色,郑重道:“爹,我一定会好好读书。” 顾苓也跟着表态,说自己以后会好好听话。 顾荃乖顺地坐着,纵是脸上的泪痕犹在,却无比信任地望着他。 他满脸的欣慰,对李氏说:“有妻有儿有女如此,夫复何求。” 李氏眼眶红着,却是心甜如蜜。 等到儿女们离开,夫妻俩这才十指紧握。 顾勉将头枕在她腿上,把玩着她的手指,“借他人之光,终难长久,便是倚山而居,也有山崩之日。” “夫君,你想做什么,我都依你,你若是缺钱了,我这里有。” 其实她都想好了,罗家如果仅是要钱,只要不牵扯她的孩子,她给多少都不心疼。破财消灾的道理她懂,她就是气不过顾勤的所作所为。 因着自小做生意,她最不缺的就是多想与精明。 顾勤如此反常,她岂能看不出来? “大哥到底被人拿住了什么样的把柄?” 这个问题,不止他们在想,顾荃也在琢磨。 龚氏再次进府,带来罗家的消息。 罗中丞受了杖刑,又从马车上摔下,已经接连请了好几位大夫入府,身上的伤怕是十天半月也难好。 但罗侍郎和顾勤之间到底发生何事,陈九打探不出来。 罗侍郎那个人,顾荃今日与之打过照面,便知是个狠角色。如果他真攥住顾勤什么错处,必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龚氏传话,向来是一五一十,不管陈九说过什么,她都会一字不落。 “有个倒夜香的说是有一日罗侍郎和大爷大半夜在罗家后门处吵得厉害,大爷说什么那事都过了这么多年。那人不敢离太近,也就听了这么一耳朵” 照这么说来,应该不是近些日子发生的事,而是多年前他们之间有过什么牵扯。 倘若真如此,查起来更为棘手,也更为费时费力。 春夜迟迟,夜深人不眠。 黄粱翻搅着炉子上的烤羊乳,空气中全是奶香气。 南柯也在忙活着,从一个红漆铜锁的箱子里往外取东西,“天刚亮那会儿,奴婢又去找过,还是没找见姑娘掉的帕子。” 那取出来的是几条素帕,同不见的那条一样,没有任何的绣记。 她再从箱子里取出返潮的香包,重放进一些新的香包。香包将帕子染上淡雅的香味,擦过的手都留有余香。 黄粱不以为意道:“许是被哪个不长眼的捡去了,或是被野猫给衔去做窝。还是姑娘有先前之明,这些年从不用绣花标记的帕子,便是被谁捡去了,也不打紧。” 这种素帕许多铺子都有卖,就算是被有心之人捡到,也做不了什么文章。 屋子里的烛火静静燃烧,火光映着顾荃的脸,如冷玉染上一层暖色,透而润的气色中,精致的五官越发楚楚动人。只是那双原本应该弱水盈盈的眼睛,蒙着一层霜寒。 昨晚窥视她的人到底是谁?为何捡走她的帕子?那人到底想做什么? 一连串的疑问,无人能为她解惑。 她半靠在床头,手里把玩着什么东西。 良久,她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中赫然是那画着獬豸图案的石子。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第 12 章 * 迷迷糊糊的梦境中,顾荃行走在无边的沙漠中。 如火烈阳炙烤着大地,她脚步虚软地一步一步往前挪。全身的体力已然要消失殆尽,轰然倒地后,濒死的无力感让她绝望。 哪怕是在梦中,她还能理智地知道,这应该是她临死之前的感觉。 虚软、无力、绝望。 她仰望着天,盛大的光晕刺得她睁不开眼。突然光晕中出现一人,如天人下凡般徐徐落在不远处。 那人背对着她,临风飘逸。 “裴郅!” 她的药! 那人听到她的呼唤,缓缓转过头来,面上戴着青面獠牙的獬豸傩面具。 “裴郅,救我!救我……” “祜娘,祜娘!” 李氏坐在床边,正犹豫着该不该叫醒她,便听到她说梦话。一时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以为她被梦魇住,急得轻拍她的脸。 她茫然睁开眼,虚弱地叹了一口气。 清醒一些后,侧目望向小金人底下的沙漏,看时辰应是子时三刻左右。 “娘,这么晚了,您怎么在这里?” 李氏神色微妙,说不上来是什么表情,轻声道:“端娘悬梁了。” * 大房各屋的灯瞬间亮起,一派兵荒马乱之状。 杜氏最先赶到,随后是大房的其他人,再然后是顾老夫人。 顾茵已被救下,许是发现及时,脖颈上连半点勒痕都没有。她伏在方姨娘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方姨娘抱着她,跟着哭。 “姨娘,四妹妹不要的亲事,为何要给我?难道我就这么不受人待见吗?我也是顾家的姑娘,为何他们要如此对我?” 隔着半开的门,刚赶到的顾荃和李氏将这话听得真切。 顾荃立马觉出这话不对,如若是有人打听到之前发生的事,得知这门亲事有可能落到别的姑娘头上,顾茵为何笃定那人是自己? 除非…… 她一进去,目光就落在顾荛和刘姨娘身上。 刘姨娘这个人,在大房的三位妾室之中最不打眼,一无方姨娘的得宠,二无吴姨娘的年轻,从来都是极其安静本分之人。 顾荛长得像她,母女俩都是人淡如菊的相貌,但她没有顾荛身为顾家姑娘的底气与骄傲,显得尤为的柔和。 她站在最边上,难过地抹着眼泪,若是不知情的人,还当上吊的人和她有多亲,哪里知道平日里妾室们斗法,姑娘们也跟着上场时,顾茵最喜欢欺负的人就是她。 内宅之中若有妻有妾,有嫡有庶,那么最不缺的就是明争暗斗与无穷无尽的算计。 在顾荃看来,大房这几位姨娘,顶数她最聪明。这些年她不争宠不冒尖,反倒得了杜氏不少的照顾。 方姨娘和顾茵还在抱着哭,哭得很是凄惨,顾老夫人越听越头疼。 “端娘,谁告诉你,你四妹妹不要的亲事给了你?” 她目光凌厉,皱眉看着顾茵。 顾茵抽抽答答着,“祖母,府里都传遍了,您还想瞒着我吗?” 这话一出,杜氏的脸色立马难看起来。 果不其然,顾老夫人下句话就冲着她来,“老大家的,我看这府里也该清一清了。” 内宅有乱,责任当属管家的主母。她赶紧应下,紧着心表示会着手去查,定然不会再让类似的事情发生。 顾老夫人不为敲打她,自是见好就收。 方姨娘止了哭,用帕子按着眼角的同时,不停地往门外看,眼巴巴地盼着给自己撑腰的人出现。 等到该来的人都来了,不该来的人也到了,最应该来的那个却始终没有露面。 从外面进来一个婆子,不知和杜氏说了什么,她点点头,对顾老夫人道:“母亲,大爷有客,暂时来不了。” 夜里来客,应是要紧之事。 哪怕顾老夫人对长子已经有些失望,却还是盼其仕途通顺。 一听顾勤来不了,顾茵也就不装了,直接控诉顾荃。 “四妹妹,就因为你身体不好,我们就得处处让着你……你什么都用最好的,祖母也最疼你,你为何如此不知足?” 李氏哪里见得了女儿受委屈,当下也不管顾茵是不是刚被救下,立马朝她发难,“端娘,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你处处让着祜娘?她不常与你们相处,向来无是无非,怎么就是你让着她了?她吃的用的都是我的嫁妆,与你何干?她怎么就不知足了?” 一府的姐妹,顾荃吃用最好,落在其他人眼中,岂有不眼红的道理? 顾茵自认为自己是顾勤最疼爱的女儿,但顾勤再疼爱她,她的吃穿用度也没法和顾荃相提并论,久而久之,难免内心失衡。 她眼红久了,苦于失衡困扰,竟是忘了两人之间根本的区别,不是长房二房,不是嫡庶,而是李氏那丰厚的嫁妆。 “我……我……姨娘,我不活了!凭什么让我去做填房,还不如让我去死……” “住口!” 顾老夫人实在听不下去,一拍桌子。 她老而精明的眼睛将屋内所有人扫了一遍,最后落在顾荃身上。 因着是夜里,又来得急,顾荃没有梳妆。如瀑般的青丝散着,将原本就小巧的面庞笼括得更加惹人爱怜。 娇嫩柔弱的小脸,白的白,黑的黑,唯一的色彩便是淡粉色的唇。淡中透着白,似最为香残的落樱。 “你身子弱,不要待在这里,快去歇着吧。” 她这话,引得顾茵更是嫉恨。 还说不偏心,祖母这心都偏到胳肢窝了! 但这话顾茵不敢说,只用隐怨的目光瞟了顾荃一眼。 顾荃委实不想继续留下,正好蒙受祖母疼爱,自是没有不从的道理。她同长辈们行过礼,规规矩矩地告退离开。 夜色深深,却有星月光。 这个时辰赏花,别有一番雅趣。花香处处都在,白日里的春色化成不真切的影像,朦胧着鲜亮的颜色,更添几分神秘之感。 景如此,人亦然。 尽管夜色如晦,月下赏花的人依旧美得惊人。散发随风飞舞,容色堪比月华,轻嗅花香之时,更似仙子落凡尘。 南柯忽地神情地一紧绷,低声道:“姑娘,有人。” 顾荃示意她不要声张,转身往回走。 “四姑娘。” 不远处的假山后,清瘦修长的男子现出身来。哪怕看不清楚他的五官,顾荃还是一眼将他认出。 是那个罗侍郎。 所以今晚顾勤会见的客人,就是他。 罗谙位高而年长,通身的气派与经年的沉淀绝非一般人所有,哪怕隔着黑夜与一定的距离,依然让人感知他目光中非比寻常的深邃。 当他朝自己走近时,顾荃下意识往后退。 他察觉之后,停下脚步,“四姑娘,可是有怨?” 顾荃只觉这话怪异,道:“大人此言,是何意?” “人为刀俎我为鱼,四姑娘应该有怨,但该怨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出身。你生来体弱,又貌美异常,除去为他人所用,无半点自保之能。一旦遇上强权相欺,你能如何?” 罗家如今对她所做的,不正是强权相欺吗? 她心中怪异更甚,猜不透这位侍郎大人到底想说什么。若她是鱼,那他就是刀,刀之狠,如何会对鱼生出怜悯之心? 更何况他们不仅男女有别,还长幼有别,他一个年长者,同她一个小辈夜间偶遇,当自动回避才是,为何要露面?还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罗大人,你这话是否自相矛盾?” “人分善恶,善恶却可在一人,何来矛盾一说?若是之前,倒还罢了,而今舍弟非你不娶,着实有些难办。” 竟是非她不娶,这可如何是好? 顾荃心沉得厉害,情急之下,道:“罗大人有所不知,我已有两情相悦之人。” “无妨。” 这都可以,果然主要还是图她的钱。 “大人不想知道我的情郎是谁吗?” 夜色氤氲的诡异中,她听到对方一声极低的轻笑,似是讥讽,又似有些许的愉悦。 “左右无事,不如四姑娘说来听听。” “大理寺寺卿,裴郅。”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第 13 章 罗谙能爬到这个位置,年纪阅历摆在那里,早已养成处惊不变的深沉,却不想此刻竟有些猝不及防。 须臾回过神来,他眸中的兴味浓厚了几分。 “小辈之中,你是第二个敢在我面前这般放肆之人。” 顾荃没问他第一个人是谁,因为这与自己无关。 罗家想谋她的财,还想贪她的色,恕她难以接受。 先前在吏部时,她看得出来,这位侍郎大人对裴郅颇为忌惮。反正唯一能救她的人也只有裴郅,多用一回少一回没什么区别。 至于她的良心会不会痛,眼下她还顾不上。 “罗家抬爱,是我的荣幸,可惜我已心有所属。对不住了,罗大人。” 夜风越发的调皮,更为恣意地拂着她的发。青丝乱舞之时,她的眉眼平添几许不真切,却似幽处绝景,更加引人入胜。 罗谙的眼神更深邃,“四姑娘不仅胆子大,还很聪明。” 他话里的深意,顾荃自是听得出来。 “事关名节,我一个姑娘家岂会胡诌。罗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以去问裴大人。夜深多有不便,我就不和大人闲聊了。” 等走出去老远,过了一道月洞门,确定人没有跟上来,也看不见她们之后,顾荃才停下来缓口气。 南柯隐有些担心,问她,“姑娘,万一他真去向裴大人求证……” 这真是关关难过,关关要过。 她望着夜色,久久不语。 * 盛清宫。 宫灯全部亮着,将宝殿照得一如白昼。 四柱盘龙旋凤,金光可鉴人面。上梁倒悬盘着雕工栩栩如生的巨龙,龙尾朝天,神首俯于梁下,蜿蜒雄武威风赫赫。 荣帝以手扶额,帝王的威严在皱眉间仍旧不减。 “自朕登基以来,还从未有过官员互殴之事。那个罗孰,他在太常寺与人动手还自罢了,竟然在吏部门口还敢放肆,简直是有辱我大荣官威。” 他眯眼望来,在看到自己最为信任的臣子之后,眉头渐渐舒缓,“此事你处理得当,罚俸太轻,杖责才能以儆效尤。” “臣不敢居功,皆是按律行事。”裴郅微低着头,以示恭敬。 其身如玉山,其姿如松竹,落在荣帝眼中,恍惚间好似看到了多年前的故人,一时感慨万千。 “凤章若是看到你,必定无比欣慰。” 凤章是裴郅父亲裴宣的字。 裴宣的母亲芳宜郡主乃是淮阳大长公主的独女,而淮阳大长公主是先帝嫡亲的皇姑母,所以他和荣帝是表兄弟,且他还是荣帝的伴读。 一是表兄弟,二是自小一起长大,君臣感情极深,是以自十六年前那场祸事后,荣帝便接手裴郅的教养事宜。 裴郅六岁起常出入宫中,九岁开始伴君侧,十六岁入大理寺。放眼朝中文武百官,荣帝最信任的就是这个表侄子,没有之一。 “你已长成,你父亲在天之灵,应是最盼着你成家立业,为裴家开枝散叶。” 见他不语,荣帝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自小不爱说话,若不是公事,恐怕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突然像是想到什么般,道:“朕记得罗谙有个女儿,听皇后提过,不仅长得貌美,且才情不俗,你可见过?” “回陛下,臣见过。”裴郅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字字清楚,却也字字冷淡。 荣帝又叹了一口气,只说见过,什么反应都也没有,想来是根本不曾留意过。 “你上次说的画像,可有找到?” “还未。” 荣帝头又疼起来,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他出了宝殿,还能听到荣帝同身边的人嘀咕,“这孩子半点男女心思都无,可如何是好?” 宫中的风比宫外的风更冷些,混杂着至高无上的富贵气,在夜色中更让人觉得红尘权欲不能休。 一出朝南门,立马有侍卫上前来迎,并呈上一物。 寻常制式的香囊,没有任何的绣记,里面是用纸包裹的石子,石子上画着獬豸图案,正是他用过的那枚。 纸上的字迹虽不是印刷而成,却同印刷出来的字体别无两样,上面的字出奇的熟悉,写着:明日午时一刻,松涛轩。 * 翌日。 松涛轩。 同样的二楼,同样的雅室。 顾荃软弱无骨没甚形象地把玩着帕子,听到南柯一声轻咳后,当即用帕子拼命揉按着眼睛,一瞬的光景,立马泪汪汪。 门从外面推开时,她没有望去,而是装作黯然的模样低头垂泪。 等人进来后关上门,她才抬起头来,仰着小脸娇软无力地出声,“你来了。” 裴郅刹那入梦,无数旖旎缱绻的画面席卷而来,娇气媚态的玉人儿,由着他千般摆弄万般贪恋,哭起来便是这般模样,令人血脉贲张欲罢不能。 他目光静而沉,眼底却在风云堆聚。 他压抑着,克制着,望向窗外。 那完美的下颌线,宛如冷利的刀,那紧抿的唇,似不屑的锋芒。 顾荃心下叹息,看来这位裴寺卿同传言中的一样,最是个淡薄冷清不近女色的性子,不吃示弱这一套。 她不动声色地换了一条帕子,将脸上的泪珠拭去,声音哀弱,“我知道大人必是对我这样的人厌恶至极,我也不喜欢这样的我。可是我没有法子,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好似我不这么做,我就会死!” 裴郅已背过身去,她无法窥见他的表情,自是看不到他眼中风云的变幻。 “我人既已来,顾四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她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装模作样心思诡谲,在对方的一身正气之下自惭形秽。 “大人应是对我不能再忍耐,也罢,万仙寺之事也该有个了结。”她的手下意识轻叩着桌面,道:“前日在吏部门口,那位罗中丞对我见色起意,竟然说非我不娶。我恶心至极,便告诉他们我与裴大人你两情相悦,让他们死了这条心。” 一阵风拂来,裴郅也跟着转过身。 他周身散发着森冷的寒意,因罗中丞,也因他自己。 一句见色起意,一句恶心至极,直击他那阴暗不见得光的心思,烧红的烙铁烫着,刺骨的冷火泼着,直叫人恨死不能生,恨生不能死。 纵使风姿出神宫,奈何天生孤煞命。 顾荃暗道这话果然不虚,哪怕看上去明明是个如玉公子样,这无形之中的煞寒之气着实让人招架不住。 她低下眉眼,像是心虚,也像是理亏,道:“我说了,我要为难你,你觉得我有病也好,不可理喻也罢,只要他日有人问起时,你含糊过去,让他们相信我所言不假,那么万仙寺的事情就一笔勾销,如何?” 头皮发麻的感觉让她清楚知道,裴郅在盯着她看。 自从两人有瓜葛以来,一直都是她在试探着对方的底线,煞神面前跳大神,也是嫌自己命长。 但她有什么法子呢? 她想活,就得想尽一切办法接近这个人。 俗话说得很,打个巴掌还要给个甜枣,她几次三番作死,怎么着也得缓和缓和。何况来都来了,不讨些好处岂不是白来? 这般想着,她倒了一杯茶,双手奉到裴郅面前。 “我知道我就是个心胸狭窄斤斤计较的小人,裴大人大人有大量,还请不要和我这小人一般见识。这杯茶我敬大人,望大人海涵。” 茶色清亮,幽香满鼻,盈满在细白瓷的杯中。最为上等的细白瓷,有如玉清润之感,却不及那端杯之手,弱骨纤细,如凝脂而成。 好半天没人接茶,顾荃感觉自己的指尖都开始泛凉。 正当她思量着再说什么时,裴郅终于动了,她的心也跟着一动。一送一取时,她手指划过对方的手背。 刹那之间熟悉的生命力从她指尖汇入,好舒服,好温暖,直叫人热泪盈眶。 “你骗他们说的那个人,为何是我?” 还能是为何? 当然是因为他是她的药,没有他,她活不了! 但这真话哪能讲。 反正在他眼中,她应该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没什么大家闺秀礼数规矩的那种人,所以她的答案自然无理又蛮横。 “因为裴大人生得好看,配得上我!”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第 14 章 * 内庭的小池旁,垂柳依依如笼绿纱,抱着琵琶的素衣女子忽地起身,笑迎着一群书生模样的学子。 这些学子皆来自附近的长舟书院,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他们三三两两,或是喝着茶水,或是听着琵琶曲,高谈阔论天南地北,不知是谁轻笑一声,打趣道:“王兄,你可是还在为被顾家拒亲一事而伤心?” 那被称为王兄的学子顿时胀红了脸,“你胡说什么?我……我……一心求学,哪有心思儿女情长。何况这事不过是官媒多事,与我何干?” 众人哄笑起来,一时十分热闹。 顾荃初时还不以为意,毕竟顾家有女初长成,一长成就是三位。前些日子不知多少官媒冰人登门,与之相议的大多都是顾荛和顾茵的亲事。 谁知有人突然高声道:“听说那位顾四姑娘常年病弱,早已瘦得不成人形,但顾家二房有钱,若真是娶了顾四姑娘,必定是十里红妆,怎么着也抵得过顾四姑娘的貌丑无盐,王兄当真不觉可惜?” 那王学子作清高状,一脸正色,“我等读书之人,当光明磊落,岂能有这等罔顾品行的心思,莫说顾四姑娘貌丑,便是貌美又如何?” 他这话得到有些人的赞同。 另有好事者道:“我怎么听说那顾四姑娘模样尚可,只是鲜少见人,外人知其真容者不多,这才有貌丑的传言。” 一时之间,不少人议论起来,有说长年病体,再是不错的长相也会脱了相。也有人说顾家的姑娘个个容貌不差,没道理会出一个丑女。 众说纷纭之时,先前那打趣之人眼珠子转了转,问一位始终没有出声的学子,“杜世子,那顾四姑娘算起来也是你的表妹,你说说,她是不是真长的奇丑无比?” 所有人都看向杜子虚,杜子虚清秀的脸上尽是隐忍与不虞之色,被点到名之后皱起眉头,“你等好歹也是读书之人,怎可随意非议姑娘家的长相。” 有人调笑起来,越发的随意。 最后他被问得招架不住,丢出一句,“丑也好,美也罢,皆是肤浅,若真要我说,我只能说她长得确实与常人不同。” 众人闻言,只当这个与常人不同是奇丑无比,顿时也就没了兴致。 顾荃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也是没想到杜子虚还有几分急才,竟然想到这么一个进可攻退可守,又滴水不漏的答案。 她借着由头,装作黯然的模样,“裴大人,你听见了吧?说我丑的人,图的是我的财,见过我的人,不仅图财,还图色,我本就身子不好,这些事听得多了,不光是人病了,心也病了。” 一双盈水的眸子看着裴郅,撞进对方平镜似的眼里时,仿佛被照出皮囊之下最为不堪的自私虚伪。 但她别无选择。 “像我这样的人,裴大人肯定不耻。” 她哪里知道,没有不耻,只有恨不得拆食入腹。 裴郅眼尾半合,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心魔的疯狂,怕自己眼底压抑不住的风雨如晦吓到她,慢慢背过身去。 “我没有厌恶你,你不怕我,已是难得。” 顾荃想到他的身世,还有那些关于他的传言,一时觉得有些内疚,也只能硬起心肠,道:“裴大人,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正准备离开时,又道:“人多眼杂,为免横生是非,裴大人还是晚些离开为好。” “他们走,我再走。” 顾荃想起顾勉以前对他的评价,用了慎独两个字,而今看来,当真是个谨慎之人。 看情形那些人一时半会走不了,倒也大可不必等那么久。 “大人视情况而定,未必要一直等。” “无妨,我可以等。”裴郅依旧背对着她,声线极淡。“当年出事,我母亲将我护在身下。那些人守着,我就一直等。等到她的血变凉,她的身体变硬,生了异味……” 裴家出事时,他六岁,一个六岁孩子的经历,哪怕是从眼前这位有着青天还冤之才,令人又畏又敬的大理寺寺卿口中说出来,仍然每一个字都带着不能细思的惨烈。 顾荃不知该说什么,此时此刻,任何的语言似乎都很苍白。 世人都说他克父克母,但没有人会去想,倘若重来一千次一万次,他的父母也愿意为了护他而牺牲自己。 他说他不厌恶她,因为她不怕他。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该死! “对不起。” 裴郅终于转身,眼尾一点点地往上抬,仿佛从死到生,挣扎着、悲寂着、似霜雪之下的青松,再次平静傲立。 顾荃很难用语言形容自己的心情,同情、愧疚、迫使她低眉。 “我以为我才是最应该怨天尤人之人,没想到你这么不容易,我还想为难你,我实在是太不应该了。裴大人,此事一了,我会尽力补偿你的。” 哪怕这个时候,她依然有着自己的私心,画饼以图日后还能与之纠缠。这样的她,好比是卑劣的小人,口蜜腹剑见不得光。 直到开门离去,她都没敢再抬头。 雅室的门一开一合,合上的那一瞬间,裴郅眼中的平静立入狂乱,恰似白昼与黑夜的交替,层层褪去又层层递进,一如沧海桑田。 * 楼下的学子们还在笑谈着,有人见一绿衣少女戴着帷帽下楼,纵使面庞在薄纱中朦胧虚幻,也知应是个美人胚子,不免惊艳地“咦”了一声。 杜子虚恰巧望过来,心头激动之时,下意识低呼,“四妹妹?” “杜世子你家哪里来的四妹妹?”那人疑惑发问,忽地福至心灵,“这姑娘看着身子娇弱,莫不是顾家的四姑娘?” 众人闻言,齐齐看过来。 有人开始起哄,拿那位姓王学子当借口,“王兄,这位顾四姑娘看着不像个丑的,当真是可惜啊。” “可惜什么?”王学子昂着头,一脸的义正言辞,“我们读书人,当知立身行正,哪能为钱财和美色所移志。我其实早知顾四姑娘不是个丑的,但我一心求学,暂无成家之意,不管顾家是什么心思,我都没有与之结亲的打算。” 顾荃人都快走到茶楼门口,听到这位王学子如此激昂的一番话,嘴角弯了弯,当下转过身来,一步步朝内庭走去。 轻风打着转从内庭而过,行走之时她帷帽的纱被扬起,哪怕仅是一瞥,那凝脂般的雪肤,精美绝伦的五官,已让所有人惊为天人。 日光之下,小池水旁,她盈盈而立,一如娇花照水。 “我就是顾家的四姑娘,正如你们方才所说,我确实常年病弱,家人疼爱于我,只愿我健康平安,并无将我嫁出去的心思。不管是何等人,不管是哪位官媒冰人来说项,我父母都会拒绝。” 她望着那明显还处于震惊中王学子,微微一笑,“这位公子一心求学,志向远大,着实令人佩服。” 又对众人道:“在场的诸位读圣贤书,皆是大荣未来的国之脊梁,我在此祝各位前程似锦功不唐捐。” 这辈子老天善待于她,让她拥有前世梦寐以求的一切,所以如果有可能,她愿意与所有人为善。 直到她人都出了茶楼,还能听见有人在感叹,“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正如杜兄所言,顾四姑娘果然非寻常人!” 杜子虚回过神来,追了出去。 他叫住正准备上马车的顾荃,红着脸,呼吸已乱,“四妹妹,我……” “虚表哥,人言海海,说三道四,我并不在意。方才你替我遮掩,我很感激。” “我……我知道四妹妹不在意这些,我也不想你成为他们的谈资……” 其实这是他的私心,他潜意识里不希望别人知道顾荃真实的长相。 顾荃活了两辈子,哪里不知道他对自己是什么心思。纵然他们见面不多,但该看出来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虚表哥,你快进去吧。” 杜子虚应下,人却是没动。 顾家的马车走远之后,他还站在原地。 忽然他感觉一阵寒意,转过身时大吃一惊,“裴…裴大人!” 裴郅淡淡一看了他一眼,平静优雅地从怀中取出那方素帕。 他瞳仁猛地一缩,那帕子…… 那素净的颜色,上等的料子,无任何的绣记,他只在一位姑娘手中见过。他望向裴郅身后的松涛轩,隐约明白了什么。 裴郅什么也没说,重将帕子揣进怀中。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第 15 章 * 祭台上,僧人闭目打着座,宛如入定。 祭案上,香烛气氤氲中,萦绕着一列丰盛的酒馔。瓜果点心祭品笼罩在烛气中,早失原本的气味,色泽黯淡。 顾老夫人立在那牌位前,面沉如水,不知在想什么。 “平日里因着四妹妹身子不好,府中上下都由着她,她要做什么便做什么,谁也不会拦她阻她。只是这几日家祭,她居然还有心思往外跑,糟蹋自己的身子不说,若是祖父在天有灵,该有多寒心。” 这话是顾茵说的,事情也是她捅出来的。 一个时辰前,她去找顾荃,说是为上回的事赔礼道歉。留守在府中的黄粱说自家姑娘已经歇下,谁料她不管不顾硬闯进去。 李氏自是要为女儿分辨,道:“母亲,祜娘是个有分寸的孩子,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出府,我想她定是有要事。” “四妹妹能有什么事?”顾荛微蹙着眉,似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祖母,四妹妹身子弱,许是在府里闷得慌。孙女以为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得如此兴师动众,三妹妹委实有些小题大做了。” “二姐姐,你这话就不对了。”顾茵挺看不上顾荛这遇事就和稀泥的态度,“以前也就罢了,这几日家祭,再这般行事便是真的不懂事。” 打眼看到顾荃回来,眼里的得意之色已然藏不住,面上却装出沉痛不赞同的样子,“四妹妹,你去哪了?” 顾荃没有回答,径直走到顾老夫人身边,小声告罪,“祖母,让您担心了。” 顾老夫人向来疼她,又知她最是懂事,往常对她也不怎么约束,但这是家祭期间,若真是无故出府,再是疼她怜她,多少也有些失望。 她从南柯手中接过食盒,将食盒打开。 众人望去,只见食盒中居然是一块精美的裱花蛋糕,顿时一个个眼神微妙。 尤其是顾茵,刚想挤兑她嘴馋,便听到她说,“祖父生前喜甜食,我便去让人给他做了这个,好让他尝一尝。” 她说着,将蛋糕摆到祭案之上。 顾老夫人的心,瞬间得到极大的抚慰。 “你有心了,不枉你祖父疼你。” 李氏暗暗松了一口气,纵然提前派人去知会女儿,但她还是怕女儿一时没想到应付的法子。如今见女儿成功化解,心下欢喜的同时又是无比的骄傲。 她的祜娘,真是懂事聪明,也最是让人心疼。 顾茵上眼药没成,反落得顾老夫人一通训斥,“一家子姐妹,当思量友爱体恤,哪能一遇事就大惊小怪,没得伤了姐妹之间的和气。” 杜氏顺着婆母的意思,也说了顾茵几句。 众人散开时,顾荃叫住顾茵。 顾茵以为她是想挤兑自己,没好气地道:“四妹妹,你是不是很得意?” 她摇头叹气,“三姐姐怎么会这么想?我生来体弱,许多寻常人能做的事,我却做不了,何来得意之说?” “你……你是体弱不假,可是祖母疼你,二叔二婶也疼你,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正是因为家人爱护我,我才更应该感恩。三姐姐,你性子直,有什么说什么,其实我从未怪过你,只担心你吃亏。毕竟你和二姐姐同在议亲,她无是无非,大伯母也更为看重她,万一她被大伯母记在名下,岂不压你一头?” 顾茵从未想过这点,听来只觉晴天霹雳。 她以为自己能压顾荛的,正是因为她的姨娘是良妾,她的出身比顾荛高。一旦顾荛被记为嫡女,那么…… “怪不得!我还纳闷呢,上回我和她私下说的话,怎么就被传了出去,原来是她!今日也是她提醒我要给你道个歉……” 余下的她没接着说,当下一跺脚,怒气冲冲地去找顾荛。 春风裹挟花瓣,芬芳洒洒。 顾荃伸手,一片花瓣恰好落在掌心。她嗅了嗅,再轻轻一吹,花瓣便同其它的花瓣一样落在地上。 大房的两姐妹相争,不管是姻缘也好,宠爱也好,都不干她的事。她愿意与人为善,但若是有人想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她,她也不是什么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一夜再无话,直至天光启。 她是被叫醒的。 晨光照在匾额之上,将那金漆描就而成的岁安二字映得熠熠生辉。岁安,岁安,岁岁平安,这是为人父母对生来体弱的女儿最大的祝福,也是最大的期盼。 岁安院的规矩只有一个:那就是事事以她为重。 因着身子弱,夜里常睡不好,故而她很少早起。下人们进出也好,忙碌也好,皆是轻手轻脚生怕吵醒她。 她听到南柯的轻唤后睁开眼,迷茫中带着些许慵懒,重又闭目往锦被中缩了缩,越显娇怜之色。 南柯有些不忍再吵她,等了一会儿,轻声道:“姑娘,罗大夫人和罗大姑娘来了。” * 罗大夫人柴氏婉约而娴静,一看就是日子过得幸福顺遂之人,目光十分温和,打量着顾家的几姐妹,个个都夸了一通。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如此礼数,杜氏和李氏自是客气谦虚,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对她的女儿罗月素也是极尽赞美之词。 罗月素长相出众,螓首蛾眉,朱唇贝齿,巧笑倩兮,是介于端庄与明艳之间的美人,也是南安城排得上号的美人。 顾荛和顾茵都与之相识,虽私下没什么往来交情,却也不陌生。 对于唯一的生面孔顾荃,她像是见过似的,颇有几分自来熟,“顾四姑娘生得真好看,真是名不虚传。” 名不虚传这几个字,用在顾荃身上显然不适当。 她话出口之后,应是惊觉不妥,忙解释道:“我听说顾四姑娘昨日在长舟书院的学子们面前一展风采,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一个长舟书院,一个一展风采,精准刺痛有些人,顾茵当下质问,“四妹妹,你不是说你是给祖父买供果去了,却原来是出风头去了!” 顾荃心下叹了一口气,道:“我那供果是定制,费时不少。我便寻了一间茶楼等着,哪成想听到长舟学院的那些学子们谈论我。说我常年病体,早已瘦至没了人形,必是丑陋至极,还说若有人求娶我,必是图我嫁姿丰厚,我这才和他们理论了几句。” 罗家人就在这里,她倒要看看有这话堵着,有些话柴氏还能不能说得出口。 李氏与之配合,气极之余,抹起泪来,“那起子黑心肝的,他们怎么能这么说我的祜娘。任是他们如何诋毁,我们不嫁人,还不成吗?” “顾四姑娘,是我说错了话。”罗月素一脸急色,拼命解释,“我不知事情竟是这样,我听他们赞美你,还当你们是谈论诗词赋章。” 竟是赞美! 别说其他人想不到,顾荃也没想到,还以为不生龃龉就是好的。 她半低着头,作伤心状。 罗月素更急,拉着她的手道:“顾四姑娘,我一见你就喜欢得紧,原本是想哄你高兴,没想到惹你伤心。” 突如其来的亲近,让她有些不适应。 恰在这时,罗谙来了。 那清俊儒雅的长相,成熟从容的气度,眼神深邃而锐利,有着岁月沉淀出来的稳重端方,如诗如树,让人一见便知非一般人。 柴氏看到他,明显意外,随即眼中柔情流露,“夫君,你怎么来了?” “赔礼道歉,哪能光让你们出面。”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似是不经意在顾荃身上掠过,虽沉稳一如寻常,却隐有晦涩难懂。 哪怕没有抬头,顾荃也能感觉到他眼神的不对。 与此同时,还能感觉到罗月素手下的力道一紧,再一松。 “父亲,我与顾四姑娘一见如故,我想认她做干妹妹,可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第 16 章 所有人皆是意外,包括顾荃。 她看着罗月素,装作一脸疑惑的样子。 罗月素也回视着她,表情和眼神都在告诉她,自己有多喜欢她,“顾四姑娘,我是真的喜欢你,你若是我妹妹,那该多好。” 对她而言,如果真成了罗家的义女,那么所谓的填房一事自然作罢。 但她不愿意。 并非她不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的喜欢,而是她感觉不到罗月素的喜欢。尽管对方言辞恳切,她却毫无波澜。 比起突如其来的热情与示好,她更相信怀揣着目的接近,好比她自己。 她接近裴郅,纠缠裴郅,全都是有利可图。 “多谢罗大姑娘抬爱,但我有姐姐,我姐姐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 顾薇嫁的是陆太傅的长子,成亲的第二年就随丈夫在京外历练。世人常说人走茶凉,再是要好的姐妹分开几年也会情淡。 杜氏原也以为如此,没想到听到她这句话,望向她的目光都多了几分疼爱之色,不由同李氏感慨,“祜娘这孩子,打小就和元娘亲近,元娘每回来信都问起她。” 李氏也喜欢顾薇,一是顾薇处处护着自己的女儿,二是顾薇本身性格也讨人喜欢。 妯娌俩说话时,柴氏已到罗谙身边。 她眼神时刻不离自己的丈夫,其中柔情蜜意宛若新婚的女子,在旁人看来当真是夫妻恩爱。 “罗儿没有嫡亲的兄弟姐妹,最是羡慕旁人有姐姐妹妹,顾家四丫头这乖巧的模样,便是我瞧着都觉得喜欢,也难怪她想认干妹妹。” 两人成亲多年,膝下唯罗月素一女。 她产女时伤了根本,未能再有身孕,却从不受姨娘妾室与庶出子女所扰。世人皆知非她善妒不容人,而是罗谙有言在人前,说是家有贤妻足矣。 放眼整个南安城,多少贵女夫人羡慕她。 她说话时,目光转向罗月素和顾荃这边。 罗谙也跟着顺理成章地看过来,精明深沉的眼睛里有着旁人看不懂的情绪,或觉疑惑探究,或觉隐蔽难辨。 顾荃下意识避开一些,不期然在罗月素的眸底看到一丝隐晦的忍耐之色。 许是察觉到她在看自己,罗月素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顾四姑娘,我也会学着当一个好姐姐。” 罗家大房子嗣单薄,但其他几房却是枝繁叶茂。 放着自己家里的堂妹不要,非在在一个外人面前说学着当一个好姐姐。倘若她真是长在后宅中,没怎么见识人心难测的十几岁小姑娘,必定会为这样的话而动容。 可惜她不是。 她将自己的手抽回,背过身去,“罗大姑娘,我说了,我有姐姐。” 这般模样倒像个十几岁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被家人千娇万宠着,一言不合就耍小性子。 罗月素黯然道:“是我太心急了。” 柴氏见不得女儿失落,忙安慰一番,“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日后你们多来往走动,定然会亲近起来。” 这时有下人来报,说是罗家抬了人进府。 被抬进府的人,自是伤重不能行走的罗孰。 罗孰原本心里很是委屈,一是自己的大哥没能为自己说话,害自己在吏部白白挨了板子,二是这事明明错不在他,他却要被逼着前来赔礼道歉。 然而当他看到没戴帷帽,完完全全露出真容的顾荃,所有的委屈烟消云散,哪里还有半点不甘不愿。 如花的美人,如山的嫁妆,纵是活不了几年又如何?红颜不待老,桃红柳绿之时香消玉殒,才不负绝代芳华。 他伸着脖子,恨不得眼睛都粘在顾荃身上。 罗月素忽地挡在顾荃前面,似是不喜他的表现,“二叔,我喜欢顾四姑娘,我想认她做干妹妹。” 什么干妹妹! 如果成了干侄女,那他的美人,他的银子呢? “罗儿,你这孩子不知内情,莫要胡乱出主意,什么干妹妹,那不是乱了辈分吗?” 这样的混账话,莫说是李氏,就连杜氏都冷了脸。 两家议亲,先是探口风,后是相看,这些都是私下里进行,彼此都不会声张。待到换了庚帖,才能告之旁人。 杜氏身为当家主母,哪能容人在自家门里胡言乱语,败坏顾家姑娘们的名声,当下端起顾家大夫人的架势,“小罗大人,慎言!你们今日到底是来登门道歉的,还是来欺负人的?” “顾大夫人,你莫生气,我这小叔子是个浑人,说话没轻没重,我在这里代他向你们赔不是。”柴氏讪然着,语气倒是平和,温柔地望着自己的丈夫,“夫君,我觉得罗儿说的对,长辈们有了间隙,合该让小辈们来调节,她喜欢顾家的四丫头,若是认了干亲岂不皆大欢喜?” 她与罗谙成亲多年,罗谙对她十分尊重,可谓是相敬如宾。以她对自己夫君的了解,这等小事罗谙必会依着女儿。 罗谙没说话,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半晌,他道:“此事容后再议。” 又对杜氏和李氏说:“我已知会两位顾大人。” 两家人协商也好,赔礼也罢,总归是夫人对夫人,男子对男子。 几乎是话音刚落不久,顾勤匆匆而来。他面色沉郁着,显然心情并不太好,待看到顾荃时,微微皱起眉来。 紧接着,受了杖刑还不肯告假的顾勉也在下人的搀扶下赶回。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他瞪着罗孰,又看向罗谙,冷哼一声,“罗侍郎如此兴师动众,到底想做什么?” “有些事顾侍郎未明说,我也被蒙在鼓里,还当是一桩好事,却不料竟让你们如此困扰。”罗谙示意罗孰上前,“舍弟言行不妥,我让他给你们赔个不是。” 罗孰一心想卖好,当下就道了歉。 “你消消气,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若是不解气,你打我也好,骂我也罢,我都受着,就是不能伤了两家的和气,坏了原本商量好的事……” 罗谙打断他的话,“二弟,此一时彼一时,有些事是我思虑不周,如今看来确实不太妥当。” “大哥,哪里不妥当,我觉得千好万好,我……” 突地一阵骚乱,有下人惊呼,“大理寺的人怎么来了?” 所有人皆惊,不知是谁犯了什么事,才会惊动大理寺。 不多会儿的工夫,一行人赶到,为首之人着獬豸官服,佩金柄大环刀,貌若如玉公子,却气度森冷不近人情。 正是裴郅。 顾勤忙迎上去,问:“裴大人,我顾家可是谁犯了事?” “不是顾家。”裴郅目不斜视,直接看向罗孰,“罗中丞,你可认识刘金娘?” “什么刘金娘?我不认识!” “前些日子大理寺有重犯逃出,据他交代帮他藏匿行踪的人是他的相好刘金娘,但那刘金娘却说不认识他,还说自己与你相熟。罗中丞,请你跟我们走一趟,与之对质。” 裴郅一个挥手,即有人上前来架着罗孰。 罗孰拼命挣扎,说自己不认识什么刘金娘,更和对方不熟。“顾四姑娘,你莫要信这话,我根本不知道谁是刘金娘,那女人必是攀咬我……我保证从今往后,我心里只有你……” 这个时候他还心怀龌龊,气得顾勉恨不得杀了他。 身边没有趁手的东西,顾勉当场脱鞋,鞋子还没被扔出去,就被顾荃拿走。 官员斗殴,初犯可从轻责罚,一旦再犯,怕是前程都要被搭进去。 所有人都以为顾荃只为劝阻,却不想她走到罗孰面前,在罗孰贪涎的目光中直接用鞋子抽了他一嘴巴子。 惊呼声四起,皆是不可思议。 众人还没回过神来,她已到了裴郅面前,福身相问。 “裴大人,我想问你,身为朝廷命官,却毁人清誉,这种人该当何罪?” 她问这话时微抬着头,从裴郅的身上往左移,先是脸呈朱肝色的罗孰,再是深沉看不透的罗谙。 娇弱、悲愤、却无惧无畏。 裴郅像是与她心有灵犀,目光亦是从罗孰到罗谙,淡漠又锋芒毕现。 “奸赃污人,为官者除职为民,而民者,发配充军。”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第 17 章 两人皆是极佳的容貌,一个娇,一个冷,如弱雪,似寒松。 雪松入各眼,或是惊艳、或是嫉妒、或是猜疑、或是探究,众人表情不一。 但他们视线所及,只在罗谙。 罗家虽是书香世家,祖上几乎和顾家差不多时段发迹,然而子孙后续无力,到了罗谙父亲手上,与顾家相差不止一星半点。 罗谙出仕时,不过是个小小的书令史,短短十几年爬到吏部侍郎的位置,足可见其能力与手段之不凡。 他背手而立,清癯挺拔,稳重而不失文人风范。 几人的目光对视着,气氛一时微妙。 罗月素不知何时过来,阻断罗孰望向顾荃时那阴晦的眼神,端庄艳丽的脸上满是羞恼之色,“二叔,我和顾四姑娘一见如故,我已将她当成自己的妹妹。你何故如此,身为长辈却对小辈胡言乱语?” 罗孰气急败坏,他说什么了? 原本他不知有多快活,也没打算娶什么填房受人约制,是大哥说顾四姑娘陪嫁丰厚,他才动了心思。 现在他愿意了,这一个个的都像是他强娶一般,顾家人也就算了,怎地大哥和这个侄女也是如此? “你知道什么!” 罗月素满脸的严肃,道:“我不需要知道什么,我只是不想有人欺负顾四姑娘,哪怕是二叔你。” 有人这么无条件无立场的护着自己,顾荃应该觉得感动。 然而她的情绪毫无变化,甚至下意识去看裴郅。她的刻意接近与胡搅蛮缠,这人是否也是冷眼旁观? “罗大姑娘,你不必如此。” 罗月素摇头,面露同情之色,小声道:“顾四姑娘,我是真的喜欢你,不忍你被人糟践。自从我二婶去世后,你当我二叔为何一直没有续娶?他那后宅的姨娘妾室比下人还多,好人家的女子哪个愿意给他当填房。 之前我想认你做干妹妹,一则是我早就思量好的,二则我确实与你一见如故,你若成了我的义妹,他再是有心也不能罔顾伦常打你的主意。” 这么说来,还真是有备而来,却是处处为她着想。 她对裴郅做的一切都有目的,有企图,那么罗月素呢? “多谢你的好意,我的事自有我父母做主。” 罗月素也不恼,只有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我看得出来,你父母都很疼你,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只是你方才问裴大人的话,万不能继续,否则哪怕是你占理,最后也会被人说三道四,再说你还打了我二叔,传出去也不好听。” 不管是什么目的,有什么用心,这话倒是在情在理。 她装作认真思量时,听到罗谙说,“舍弟言行不当,裴大人依律处置便是。” “大哥!”罗孰喊起来,“不是你让我娶……” “住口!”罗谙面色一沉,目光凌厉地看着他。 他自小到大最怕的就是这个大哥,也事事都仰仗对方,哪怕心里委屈,这般情形之下也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不甘的目光望向顾荃,入了痴,也发了狠,卑劣的本性暴露无疑,一时脑海中闪过无数龌龊的念头。 当对上裴郅森然的眼睛时,兀地吓了一大跳,瞬间像是经历了刀光剑影。 这个裴寺卿…… 大理寺的人来得突然,走的干脆,似过了一道阴冷的罡风,来无影去无踪,像是什么也没留下,却在人心中投下阴影。 顾荃本就身子娇弱,即使从裴郅那里得了生命力,也比不了常人。这一通折腾下来,无需装模作样,一个蹙眉便能将虚弱之态展现。 只消看自己的父母一眼,李氏和顾勉二人心疼之余,立马明白她的意思。 一家三口先行走人,也不管罗家人还在,更不管顾勤难看的脸色。 临离去之时,罗月素依依不舍,小声问她,“顾四姑娘,以后我能来找你吗?” 她低头垂目,遮住自己眼底的暗色,“我身子弱,不喜与人打交道。罗大姑娘若有事,派人告之便是。” 罗月素似乎很失望,一脸黯然。 哪怕是走得远了,她还能感觉到有些人的目光,或是如影随形,或是如芒在背。 李氏不无感慨地道:“罗家二爷不是个东西,他那大侄女却是个不错的。你平日里也没个来往的朋友,倘若不是这桩事让人膈应,你倒是可以同她交好。” 园子茶花已彻底开败,退出百花齐放争奇斗妍的舞台。那些还未褪色的残花,凄凉地落在地上无人问津。 她看着那落花之间冒出的草芽,若有所思。 忽地一抬头,竟见裴郅去而复返。 那卓然凛冽之姿,如风雪之剑。尽管他凶名昭昭,世人皆知,畏之惧之,却也敬之仰之。 顾勉顿时紧张起来,急问:“裴大人,你……怎么回来了?” 裴郅一时没接话,那自来冷漠强大的气势,明明没有任何的表情,落在别人的眼中却是分外的森寒。 他肃肃而清正,未曾看顾荃一眼。 “顾大人玉佩上面的穗子,不知是何人所做?” 顾勉一脸莫名,先是下意识看了顾荃一眼,再低看自己的腰间。 通体碧绿的玉佩,坠着同色的穗子,很是相得益彰,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穗子的结法,颇为粗糙潦草。 “裴大人,这穗子可是有什么不对之处?” 好半天,裴郅都没有回答,似是有些犹豫之色。 近在咫尺的救命稻草,仿佛一伸手就能够着。不管是摸了哪里,碰了哪里,终归都能占些好处。 顾荃心思活泛起来,方才人太多,实在是不好下手。眼下全是自己人,摸还是不摸?是假装站不稳,还是直接扑过去? 这时她听到裴郅说,“我母亲不擅女红,她做的穗子也是这般。” 蓦地,似是有一双无形的手伸进她胸腔,将她的心狠狠一揪。她为自己的动机不纯而惭愧内疚,为他和他的母亲而难受自责。 别人思念亡亲,她却想占便宜,死不死啊。 强烈的愧疚让她几乎不去细思,脱口而出,“这穗子是我做的,裴大人若是不嫌弃,我可以给你做一个。” 如水的眸子,盈盈荡漾,像是会说话。 裴郅的目光掠过来,内心狂澜无人知晓,满心都是极致的娇,极致的弱,让人生,也让人死。 仅是惊鸿一瞬,却恍若千年万年,甚至是亘古不变。 他渴望着、压抑着,最后拒绝,“不妥。” 又对顾勉道:“不知是令爱所做,唐突了。” 他如此表现,越发让顾勉觉得他是正人君子。因思念亡亲而求人赠物,还有长辈在场,哪能算是男女授受不清? “裴大人不必多虑,此事就这么说定了。” 李氏也在一旁帮腔,“是啊,大人行事磊落,旁人便是知道,也挑不出什么理来。” 夫妻俩劝着,裴郅最后同意。 他终于正大光明地看向顾荃,道:“既如此,有劳顾四姑娘。”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第 18 章 * 半道上,顾勉被顾老夫人叫去。 他到晚香居没多久,顾勤也来了。 顾老夫人脸色极其的难看,沉得厉害。先前柴氏和罗月素上门时,她当然不用露面,哪成想罗家兄弟也会来,还招来了大理寺的人。 她看着顾勤,满眼的失望,“大郎,事到如今,你还敢说你没有私心吗?” 顾勤皱着眉,道:“母亲,这事也是我思虑不周,我以为是为祜娘好,不想闹这样,议亲的事就此作罢。” 若还不作罢,便是说破了天,也说不过去。 她面上稍缓,心中仍旧闷堵得厉害,“那罗家二郎是个什么东西!后院一堆女人,由着妾室管事不说,居然还在外面养外室!还敢在我们顾家胡言乱语,简直混账至极!” “母亲,是我疏忽。” 顾勤眼下倒是认错迅速,不知是不是真的疏忽。 顾勉抿着唇,一言不发。 嫡亲的兄弟俩,哪怕站在一起,也能明显让人感觉到他们之间产生的间隙。而这样的间隙,是顾老夫人最不愿意看到的。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面容像是瞬间老了好几岁,“以后祜娘的事,自有我和她爹娘做主。大郎,你若是得闲,就替巧娘和端娘多谋划一二。” 俩人齐齐称是。 一前一后地告退出去,竟是无任何的眼神交流,分明是刻意生疏。 顾勉一眼看到等候在外的女儿,心下一暖的同时,立马怜惜起来,“祜娘,你身子不好,作甚在这里吹风?” 顾荃乖巧地回道:“我不放心爹。” 父女俩的亲近,却让顾勤皱起眉来。 他对顾荃道:“你若真心疼你父亲,第一当知保重自己的身体,第二切记莫让你父亲为难。” 这话顾勉不爱听,身子不好不是他女儿错,而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还有他敢说,他的祜娘是世上最懂事的孩子,大哥为何要如此颠倒黑白? “大哥,祜娘是我的女儿,我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人父应尽的责任,何来为难一说?” 顾勤冷哼一声,“你是不为难!谁人不知你顾二郎,年少轻狂无人能及,便是捅破了天,你也不会知错。” 话一出口,像是觉得自己说重了,遂换了一种语气,略显几分失望,“二朗,你不可能永远年少轻狂。” 他看向顾荃,余下的话不必再说。 顾荃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不喜,似乎很早之前就是如此。一直当他是重男轻女,觉得一个病弱的侄女不能给家族带来好处,所以半点也不在意自己这个侄女。现在看来,或许不仅仅是这个原因。 “大伯,我以为我爹年少轻狂些,对你的仕途更好。” “你说什么?”他皱眉看过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顾荃既然已打算掺和,便不会话说一半,再道:“陛下最为信任之人,除去裴寺卿那样的孤臣,当属罗侍郎。罗侍郎行监察百官之职,本应最是立身严正,身无杂乱之人,为何他会纵容罗中丞?” 若论官职,他和罗谙同为四品。一个是天子近臣,一个是天子重用之臣。按理说不分伯仲,为何罗谙明显更受陛下器重? 他碍于长辈身份,亦不觉得这个体弱的侄女会有什么了不得的见解,所以不可能拉下面子追问。 顾荃自是不用他问,继续道:“帝王心术,贵在平衡二字。朝堂如此,对臣子更是如此。罗侍郎这些年平步青云,激进猛升如日中天,却循私提携自己的弟弟,若不然以罗中丞那空泛的能力,焉能位居五品? 而大伯你太过正直,这些年对我爹放任不管,由着我爹在八品的位置上一待就是十多年。你越是表面无所求,旁人越是觉得你所求甚大,更是猜测你,防着你。反之,却以为知你底细,以为你好掌控,更愿用你。” 他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你这是想让我替你爹谋求前程?” “也可以这么说。”顾荃不否认,“你与我爹同气连枝,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我爹不管犯了什么错,你都不可能摘出去。既然如此,堵不如疏,有些事藏着避着,还不如行小人之事,谋君子之道。” 顾勉没想到女儿说了这么大一通,竟然是为自己谋前程,内心感动的同时,是万分的心疼,但更多的是与有荣焉。 “祜娘……” 顾荃垂下眼眸,道:“爹,我们走吧。” 父女俩走了有一会儿,顾勤还站在原地,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信,他似是叹了一口气,然后离开。 顾老夫人不知何时站在门内,也是一声叹息。 * 暮色降沉,油灯起。 大理寺的门半开着,执法持平的匾额之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裴郅,另一个是罗谙。 罗谙自是为自己的弟弟罗孰而来,他欲将罗孰接走,遭到裴郅的拒绝。 “刘金娘包庇逃犯证据确凿,她一口咬定自己和罗中丞相熟,本官只好多留罗中丞几日,待查明真相后再做定夺。” “裴大人公事公办,本官不会强加干涉。只是那刘金娘明显是故意攀咬,还请裴大人手下留情。” 意思是不能对罗中丞用刑,更不能屈打成招。 “罗侍郎是想教本官如何审案?” “不敢。”罗谙神色未变,目光深深地望着裴郅。 衙内的光与外面的暗对冲着,一半明亮,一半隐隐。饶是他自诩阅历不凡,城府也不浅,却看不透眼前这位年轻人。 相比多年前忌惮的那个人,这个小辈更难对付。 “我与你父亲有几分交情,他最是磊落清风之人,你与他倒是无半分相似之处。” 半明半暗的光影中,裴郅没什么表情的脸色显得尤其的不近人情。如那实铜铸就的獬豸,冰冷似虚影。 虚影不变着,却像是有无数斑驳的画面在其中变化,是多年前的血流成河,也是那无法磨灭的尸横遍野。 他极暗的眼神看着罗谙,不辨喜怒,“听闻罗员外郎行事随意,最是不拘小节之人,罗侍郎同令尊也大不相同。” 罗员外郎既罗谙的父亲罗宽,生前官至吏部员外郎,从六品。其行事随意,是指能力了了,不成大器。不拘小节是指同好酒色,常流连烟花之地,后院中更是一堆妾室。 罗谙与之不像,罗孰却是像了十成十。 “都说裴大人不善言辞,依本官看,裴大人日常定是藏拙。” 这话裴郅不接,他不喜与人耍嘴皮子工夫,遂道:“罗侍郎若无事,请吧。” 罗谙走后不久,解永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双手环胸一脸玩味,“这个老狐狸,惯会装腔作势。他那个蠢货弟弟,就是个招人烦的黄皮子,兄弟俩没一个好东西。” 许是不想站着,他半靠在门上,上上下下将裴郅一打量,脸上的玩味之色变成揶揄,“你这身份皮相,还真有不怕死的。我可告诉你,你再不定亲,小心被老狐狸给叼回家当上门女婿。” 这可不是他胡诌,也不是危言耸听,而是他今日进宫,听自己的姑母提起,说是罗家似乎有此意。 “我又在京外给你寻了一些图,你再找找。”他过来拍了一下裴郅的肩膀,突然像想到什么似的,道:“我倒是有个人选,你且听听看?” 裴郅睨过来,眉眼冷淡。 他半点不惧,挑了挑眉,“那位顾四姑娘,听说活不了几年,若不然你娶了她。等她一走,你背负上克妻的名声,岂不彻底落个清静?” 话一说完,他生平第一次看到好友变脸,吓得一下子蹦出去老远,“廷秀,你别生气,我就是这么一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第 19 章 * 罗孰在大理寺关了几天才被放出来,虽是无罪无责,却坐实私德有亏:那刘金娘的的确确是他的外室,只不过是曾经。 曾经的刘金娘是花楼里最为貌美的姑娘,被他赎身后养在外面。后来刘金娘年长色衰,自然被他所弃。 为了讨口饭吃,刘金娘不得不重操皮肉生意,也不拘是对方是什么来路。此番被那逃犯牵连,一时害怕之余,又生出几分报复心理,这才故意扯上他。 此事了清时,顾家的七日家祭也已结束。 除去在京外的顾薇,所有的儿孙集聚。 顾荃这一辈中,姑娘有六位,年纪最小的就是吴姨娘所出的顾芷,还是个不会走路的小奶娃。郎君共有三人,二房的顾禀以及杜氏所出的嫡长孙顾昀,和方姨娘的二公子顾绪。 顾禀老成,顾绪清高,兄弟三人中最为性子不沉稳的反倒是顾昀。 顾昀容貌上等,天生一副笑模样,眉眼弯弯时自带风流潇洒气,不像其父顾勤,反倒更像二叔顾勉。 顾勤对着这个长子,似乎不太看得上,言语中三句不离教训。而对顾绪要好上许多,多是叮嘱与教导。 杜氏看在眼里,恼在心头,对顾昀有些恨铁不成钢。 偏偏顾昀一无所觉,像是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父亲的侧重,以及自己母亲的暗自较劲。他盯着顾荃看了好几眼,“咦”了一声。 “四妹妹瞧着,比以前气色好了许多?听说是大好了,看来不假。” 顾荃笑及眼底,对于这位只比自己大一岁的兄长,她自来亲近有加。而顾昀从来不知道,曾经为她背过多少黑锅。 比方说幼年时她想出去玩,第一个怂恿的人就是顾昀。三回里有两回能成,一旦被长辈们发现,挨训挨骂的只有顾昀一人。 顾昀围着她转了两圈,道:“四妹妹,你如今好了,是不是就能出去玩了?” “玩,玩,玩,你就知道玩!”顾勤气不打一处来,“你四妹妹身子是好了些,但还弱着,经得住折腾吗?” 若是往常,顾勤只会教训自己的儿子,绝口不会提顾荃半句,更不会以她的身体为重。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莫说是神经大条的顾昀,其他人皆是觉出不同来。尤其是顾荛和顾茵两姐妹,一个面上不显,但掌心都快掐出血来。另一个瞪着眼珠子,将嫉恨明明白白地显露出来。 顾昀道:“父亲,我听人说身子不好之人,若想修身养性,更应该多走动见识。后日是斗春雅会,二妹妹和三姝妹往年都会去,今年何不让四妹妹也去瞧瞧热闹?” 顾荛和顾茵原本就不太好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原因无他,只因单论长相,她们谁也不及顾荃。 倘若顾荃和她们一起,她们害怕所有人的目光都会集中在顾荃的长相上,而忽略她们的才情以及其它。 顾荃却很是意动,倒不仅是为了雅会本身,而是她从裴郅那里得到的生命力开始弱减,今早起来时明显能感觉到。 因着家祭期间,她不想再被人捉到把柄,这几日都没有出门。而她给裴郅做的穗子,也由顾勉代为送出去。若想亲自去找裴郅,首先就是要能出去,这对于她而言是个机会。 她自是知道如何拿捏人,也不说话,光用盈水渴望的眼神望着自己的父母。 顾勉和李氏儿女心重,又最是疼她,见不得她这样的目光。 夫妻二人相视一眼后,顾勉对顾昀道:“昀儿有心,事事想着祜娘。祜娘这般年岁的姑娘家,哪个没去过斗春雅会,可怜她……” 说完,用乞求的目光看着顾老夫人。 顾老夫人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当下对顾勤说:“昀儿和绪儿都是学院的学子,再者还有巧娘和端娘陪着,会集乱些,也就罢了,雅集无事,就让祜娘去吧。” * 所谓的斗春雅会,分为文斗和武斗,在南安城的两大书院中进行。 一是顾家兄弟所在的梅台书院,另一个是长舟书院。文斗名为雅集,比的是诗词文章。武斗名会集,较量的是射术御马。 一大清早的,顾家兄妹几人就出了门。 顾荃挺识趣,看得出来顾荛和顾茵不愿与自己同行,直接坐到顾昀和顾绪的马车中。 顾绪虽常听自己一母同胞的三姐姐挤兑这个四姐姐,但他对顾荃不讨厌,一是顾荃与他接触极少,二是顾荃看起来实在是娇弱。 一路上都是顾昀在说话,可谓是滔滔不绝,从书院起源布局景致,到书院的夫子学子,恨不得将事事都告之顾荃。 顾荃无比乖巧认真地听着,不时问上一两句。 她心里打定的主意却是,等会寻个合适的理由先走人,再去找裴郅,毕竟热闹再是好看,也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 为表公平起见,集会分别在两大书院各举行一场,且每年轮换。 今年办雅集的是长舟书院,书院学子们一水的青衫纶巾。而放眼望去,那掺杂其中的白衣,则是梅台书院的人。 顾荛和顾茵的眼睛不约而同在那些青衫中搜寻,很快找到其中的杜子虚。 杜子虚也看到了他们,一时怔住。 纵是来参加集会的姑娘不少,姹紫嫣红争奇斗妍,却是谁也比不过那一抹淡白色。明明那颜色隐在一众学子间极其的不显,无奈俗光不应与月争,同样的白,竟是天差地别。 他回过神来后,先是和顾家兄弟见了礼,再看向姐妹几人,“……四妹妹也来了。” 与他同行的几人瞧着面熟,闻声看过来时皆是目露惊艳之色,其中一人道:“原来是顾四姑娘,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确实非同一般人。” 说这话时,那人还有怪异的眼神看着他。 今日所有的姑娘都不用戴帷帽,顾荃亦然。 纵使素衣淡抹,却似娇莲出清水,独照明镜波,虽瞧着面色略显苍白,又弱极,却如月宫仙子下凡尘。 “四姑娘……” 有人上前来,正是那位王学子。 离得近了些,玉色天成的貌美对他更具冲击力。 他发着痴,不意外地红了脸。 为着此次出门,顾荛和顾茵不仅各自做了新衣,还在首饰妆容上较着劲。眼见着她们所有的心思都被人抢去风头,自是一个比一个脸色不好看。 “四妹妹倒是交友甚广,竟是与这么多人都相识。”顾茵没好气地道,字间全是酸味。 顾荃像是没听见似的,因为她实在有些顾不上。许是人太多,她觉得呼吸都有些喘,那种虚弱无力的感觉再现。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找裴郅! “大哥,这里人太多了,我有些不太舒服。” 杜子虚忙道:“我知道有一处地方,眼下应是人少,我带四妹妹去缓一缓。” 他这话一出来,立知自己心急欠妥,解释道:“我在这里读了几年书,更熟悉一些。” 顾昀不疑有他,让他带路。 顾荛和顾茵想跟着,被顾荃拒绝,“二姐姐,三姐姐,你们别管我。” 又知她们跟着的真正原因是什么,遂对杜子虚道:“虚表哥,你指个路,让我大哥带我去就成。” 若是这么多人都跟去,她还如何找机会走人? 顾昀自是依她,让杜子虚指了路。 兄妹俩刚走出去没多久,便听到人群传来低低的惊呼,“裴……裴大人怎么来了?” 裴……裴郅么? 她感觉身体越来越不舒适,抬头望去时,只见视线之中是一袭月白华服。那人修长身姿如雪松见画,俊美天成似冠玉映月,行走间似流云追月,直叫人惊叹世间竟有这般人。 她的药! 更让她激动的是,裴郅走来的方向正对着她。 当下她哪里管得了许多,等到两人即将错身而过的机会,她虚弱的身体一软,一手抓住对方胳膊的同时,另一只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第 20 章 * 半垂的视线中,她看到对方腰间的玉佩,上等的羊脂白玉,雕刻着獬豸的图案,下面坠着深紫色的穗子,颜色极尽华美,细节处却稍显粗糙。 这是她做的穗子。 源源不断的生命力从两人的肢体接触处汇入她的身体,熟悉的温暖浸润着略显干涸的身体,焕发出惊人的活力。 如果有可能,她真想这么一直靠着连接着。 松开手的那一刹那,一切戛然而止。 她恋恋不舍着,失落着,这才像是看清楚自己抓着的人是谁,低头细声地告着罪,装作摇摇欲坠的模样。 南柯立马将她扶到一旁,隐于人群之外。 这一低调隐退,倒是让很多人一时没怎么注意她,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全放在裴郅身上。 “裴大人身为大理寺寺卿,他怎么会来参加雅会?” 每年的斗春雅会,确有官员参与,但大理寺的人从未参加过。 “你们怕是忘了,斗春雅会的发起之人是谁?”有人回过神来,提醒道。 斗春雅会起源于三十年前,发起人是当时梅台书院最为得意的学生,有着凤章公子之称的裴宣。 而裴宣的背后,是当时的太子,即现在的荣帝。 不少人恍然大悟,一个个更为振奋,只因斗春雅会虽是学院之间的盛会,但实则是变相的提前筛选人才。 举凡在雅会上出彩之人,必会被各方势力提前招揽。对于寻常学子而言,这是一个极其难得的机会。 而裴郅身为荣帝最为信任的臣子,他出现在雅会之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代表的是谁。 众人既想靠近,又不敢,除去敬畏之外,再不能有更多的表示。他的周围莫名空出一圈来,如同无形的光环。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看顾荃一眼。 顾荃不无庆幸地想着,这一招屡试不爽。头回撞在他身上他就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看来再是传言中身手不错的人,也有措手不及的时候。 他所到之处,众人自动让开。 无人得见他平静眼底之下的风起云涌,如巫山,如沧海。 顾荃恢复体力,气色好看了些。 隔碰上不远的距离,她不经意间和杜子虚的眼神对上,对方目光中的黯然,以及复杂让她心生疑惑。 这个杜子虚…… 不待她细思,顾昀已跟过来,见她好了些,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兄妹俩正准备去到杜子虚所说的清静之处,却突然被人叫住。 “顾四妹妹,真的是你?”罗月素一脸惊喜,巧笑倩兮地朝他们走来。 红衣步摇,款款生姿,端正之中不失艳丽,艳丽中又自有书香之气,任是谁见了,都会暗赞一声。 她的眼睛里仿佛只有顾荃一人,那目光中的欢喜,眼神中的真挚,好比是遇见此生唯一的至交知己,再也看不见其他人。 “我方才还以为自己是夜有所思,看花了眼,没想到真是你。”到了近前后,她更是旁若无人地拉着顾荃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是不是身子哪里不适?怎么瞧着脸色不太好?” 顾荃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感觉,道:“我没事。” “没事就好。”她像是才看到顾昀,极有礼数地见了礼。 罗家的事,顾昀也知道一些,虽对罗孰极为不耻,对她印象却是不错。 她一指之前杜子虚提过的那片桃林旁的凉亭,道:“你身子弱,莫要被人挤着。我看那处是个清静的地方,不如去那里歇一歇?” “大姐。”一道不悦的声音横插进来,长相中等却衣着艳丽的少女不知何时过来,不大的眼睛都快斜上了天,似是很瞧不上顾荃的样子。“这位想来就是顾四姑娘吧,你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我还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却不想是个病歪歪的病秧子。” 病秧子三字一出,顾昀的脸色都变了。 “你谁啊?会不会说话?” 罗月素忙打圆场,“顾大公子莫怪,这是我二叔家的二妹妹,向来心直口快。” 又对那少女道:“好妹妹,你这话实在是失礼,还不快向顾四姑娘道歉。” 罗月好本就是故意来顾荃的不痛快,怎么可能会道歉? “大姐,我可是哪句话说的不对?” 若不是这位顾四姑娘,父亲怎么可能接连倒霉? 一个快死的病秧子,有人愿意娶回家,已是烧了高香,居然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拿乔作态,当真是没有半点自知之明。 这会儿的工夫,已围过来不少看热闹的人。 罗月好越发的来劲,生怕别人不知道顾荃病得有多重,高声道:“顾四姑娘,听说你身子极差,根本活不了几年,没想到还有精力还参加雅会,当真是让人佩服!” “好妹妹!”罗月素似是大急,拼命朝她使眼色,“你少说两句。” 顾昀憋红了脸,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气得胸口直起伏。若不是顾荃朝他摇头,让他别说话,他哪里忍得住。 顾荃扯着他的袖子,“大哥,我们走。” 罗月好却没有见好就收,反倒更加无所顾忌,“顾四姑娘,我若是你,既然身子不好,活不了几年,就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莫要出来招惹是非,害人害己。” 这当真是退一步没有海阔天空,只有别人的得寸进尺。 顾荃心下叹了一口气,道:“多谢罗二姑娘提醒,我对罗二姑娘也有一句忠告,希望罗二姑娘日后出门之前多加洗漱,免得说出来的话都有味。” 罗月好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听到有人哄笑出声这才明白被骂嘴臭,当下脑子一热,更是口不择言,“你个短命鬼!你都活不了几年,你少得意!” 相比她的张牙舞爪,顾荃则是又娇又弱,但凡是长了眼睛的人,皆是指责她而同情顾荃。 顾荃不用装,那虚弱又娇怜的模样,任是谁见了都会心生怜悯。 她悲伤着,可怜着,语气如丝如雾,“罗二姑娘,你与你今日头回相见,我不知你对我有什么仇什么怨,才会对我恶语相向,咒我是个短命鬼。人心向恶,必遭反噬,望你好自为之。” 众人的心,几乎全偏向她这边,纷纷指责罗月好。 罗月好还想再说什么,人已被罗月素强行带离。 罗月素临走之前再三向顾荃道歉,并表示自己一定好好教育自己的堂妹,她的表现自是得到所有人的夸赞。 “顾四姑娘,你还好吧?”那王学子挤到前面,红着脸关切地询问。 顾荃朝他感激一笑,道:“我确实身子不好,出生没几个月就险些夭折,那时就有人说我活不过三岁。但是医者仁心,多亏大夫们的拼力相治,我才活了一年又一年,或许我还能再活一年又一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是长命百岁。” “对,对,对。”王学子一连说了好几个对字,心中有些激荡,“顾四姑娘,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顾昀红着眼眶,“四妹妹,你肯定能长命百岁。” 上回在松涛轩见过的很多熟面孔也在,他们也跟着附和。 许是顾荃太过惹人怜,也许是这种气氛感染了其他人,不管是梅台书院的人,还是长舟书院的人,好些生面孔跟着寄语她长命百岁。 顾荃虚弱一笑,用相同的祝福还回去,“我也祝诸君长命百岁。” 不远处的高台上,裴郅背手而立。 风吹起他的衣袂,飘飘遗世。 解永站在他的身后,不无好事地道:“我可都看见了,她方才趁机摸了你的手。上回是摸腚,这回是摸手,你的便宜都被她占尽了,她定然是故意为之。” 他两手交握在一起,被包裹着的正是那被顾荃摸过的手。 “那依你所见,她是何意?” 解永将手搭在他肩上,“话本子里有写过,欲报复一人,可先撩拨他招惹他,待他欲罢不能时再抛弃他。我看她用的就是这种招数,分明是想玩弄你。” “……”【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第 21 章 * 正是桃花吐蕊散香之时,桃林一派粉白争春,灼灼其华。 一股斜枝伸向凉亭,从角檐处探出,映着蓝天白云与远处的景致,越发显得诗情画意又闲情逸致。 斗诗马上就要开始,所有人都纷纷赶往比试之地。顾荃说自己想再歇一会儿,让顾昀先去。 顾昀左看右看,见此处确实清静无人扰,再加上他见识过南柯的身手,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叮嘱几句后先行离开。 众人皆是匆匆往那边去,热闹也渐渐由近及远,直至近处再没什么人声。 南柯从随身的包袱中取出点心和茶水,侍候自家姑娘垫一下肚子。 主仆二人为避着人,故意坐在凉亭背向的地方,若是有人从另一边来,完全看不见她们。 果然有人当此处无人,说着悄悄话。 “万没想到裴大人今日会来,方才撞上他的那位顾家四姑娘,没想到身子不好,长相倒是不差。” “她长得再好也无用,其父不过是个八品官,身份太低了些,又体弱多病,根本不足为惧。倒是那位罗家大姑娘,我听说陛下有意给她和裴大人赐婚。” 说话的是两位姑娘家,顾荃不知她们是哪家的姑娘,但从其中一人的语气听来,应是对裴郅有意。 那对裴郅有意的姑娘冷哼一声,道:“罗侍郎简在帝心,极得陛下看重,也难怪陛下有此意。但我最不喜那罗月素,人人都夸她,我却最是厌她。” “我也觉得她惯会装模作样,论长相出身,放眼整个京中,又有几人能及得上你。今日正是好时机,你待会定要与裴大人说上话才是。” 她们声音压低了些,应是在商量如何同裴郅攀谈,一边说着一边走远,最后再不可闻。 春风送来桃花香,香气中还伴随着飘落的花瓣。满枝的花,有的已谢,有的正当时,有的还未开放。 顾荃望着那花团簇簇的斜枝,思绪纷杂。 裴郅是她唯一的药,如果她想永远有药可用,最好的办法就是与对方建立一辈子不可分割的关系。 而这样的关系,除了夫妻再无其它。 且不说想要建立这样的关系,她厚道与否,无耻与否,单说要如何进行,从哪里开始便是第一道难关。 思及此,她叹了一口气。 南柯以为她是累着了,忙关切地询问她要不要回去。 若说一刻钟前,她或许还会有此想法,觉得此行目的全部达到,没有必要再继续留着浪费精力。但有些念头一起,便会不由自主想要做点什么。 斗诗场那边,热闹声不断。 她示意南柯将东西收起,准备往那边而去。将将走出凉亭,眼尾余光不意一瞥,却见那路转之地站着一人。 一袭暗纹青衫,清瘦儒雅,既有文人的风骨,又有为官者的气场,纵然不再年轻,却因岁月沉淀而似陈年老洒历久弥香。 是罗谙。 每年斗春雅会,吏部都有人来,没想到他今年会亲自前来。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静默如古树。 “裴大人年轻有为,极得陛下看重,有些事他自己未必能做得了主。” 这话没头没尾的,顾荃却知道他指的是自己胡诌的和裴郅两情相悦一事,提醒自己要认清自己的身份。 交浅最忌言深,何况一是男女有别,二是年纪相差不小。 “这是我和裴大人之间的事,不劳罗大人费心。” 罗谙的眼底似乎隐有一丝笑意,眼周的细纹不仅不显老,反倒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成熟魅力。 他看顾荃的目光无比包容,像是在看疼爱的小辈,亦像是在看娇宠的女人,“我们罗家也看中了裴大人,如何不关我的事?” 顾荃只觉可笑。 所以罗家当真也看中了裴郅,欲招揽为婿。 难怪…… 她思忖之时,罗谙一步步走来,并没有靠得太近,而是极有礼数地停在几步之外,眼神纵容宽仁。 “你身子不好,裴大人又命中带克,你们不合适。” “罗大人,你逾越了。” 罗谙轻笑一声,仿佛她是个正在使小性子的孩子,半点也不恼,反倒关切地问她,“你看起来气色尚可,身子可是好些了?” 她听来不觉得亲切,只觉怪异且荒唐。 论两家交情,也不算多好,平日里后宅女眷们几乎没有往来。论私交,他们也仅见过一两面而已。 “罗大人,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说了,我们罗家看中了裴大人,我不愿你深陷其中,也不希望你牵扯进来。你聪慧过人,若真是因此事而受到不公,难免让人惋惜。” 这话听着更是可笑。 说她聪慧过人,不想她遭受不公,可是忘了先前他们罗家是如何行事的?如若不是她爹那一闹,如若不是她抬出裴郅,他们真的会放过她吗? “罗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先行一步,罗大人自便。” 她不再看这人一眼,往另一边走去。那弱柳迎风的娇态,步步生莲的弱姿,纵然仅是个背影,却艳尽了桃花。 罗谙眸色深沉,在看到迎她面而来的人,骤然眯起眼睛。 玉树临风前,桃花纷自来,她也看到朝自己走来的人,不自觉停下脚步。 隔着她这么个人在中间,两道隐晦的目光在空中碰撞,那隐晦的深沉的,皆是毫不相让,一时火迸光溅。 “裴大人也来了,当真是巧。”罗谙的声音透着些许的无奈,仿佛是遇上不听话的小辈,甚为头疼的样子。 裴郅没什么表情,道:“我与顾四姑娘有话要说,还请罗大人回避。” 他如此的直接,倒让罗谙有些落了下风。 罗谙一步步上前时,顾荃娇喘着快走几步,避到裴郅身后。 如此做派,恰如受惊的女儿家,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立马知道该往哪里躲,俨然一副视情郎为自己最大的靠山的模样。 她微侧着身体,余光瞄着罗谙从他们身边经过。 罗谙沉稳有度,近到跟前后,对裴郅道:“陛下看重裴大人,裴大人当爱惜羽毛,莫要令陛下失望。” 裴郅神色不变,淡声回道:“为臣者,为君分忧,当行正慎言,我与罗大人共勉。” 两人是亲戚,论辈分罗谙为长。 顾荃忽地想起他曾说过自己是第二个敢在他面前敢说的小辈,那另一个不会是…… 他走出去几步,似是叹了一口气,道:“四姑娘,凡事三思而后行。” 这话她没接,因为她根本没有三思的必要,对于唯一一个能救自己性命的人,她有必要三思吗?莫说是三思,便是一思都嫌多。 救命的药近在咫尺,伸手便可得,如果想长久拥有,还得从长计议。但眼下对于她而言,能多占一点是一点。 这般想着,等到罗谙走远了,她故技重施,再次装着身子不适体力不支的样子。 然而不等她抓住裴郅的胳膊,人已被扶住。更让她喜出望外的是,对方没有立刻放开她,反倒握着她细细的手腕,两指搭在她的脉上。 离得太近,近到她似乎能感觉到不属于自己的心跳,那么的有力,那么的振奋,像是雀跃,也像是欢呼。 “顾四姑娘,你身子虽弱,却并非早衰之相。” “裴大人,真的吗?”她装作惊喜之态,盈目相望,“你的意思是我不会早死,我能长命百岁,对吗?” 裴郅轻轻将她放开,道:“若是调理得当,应是如此。” 这话可是你说的哦。 那我以后就不客气了。 她娇弱地弯了弯眉眼,“借裴大人吉言。”【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第 22 章 一阵风过,纷飞的桃花乱人眼,花瓣从眼前飘过时,裴郅一时竟有些分不清眼前的人是真还是幻。 交错迷离的梦境中,那玉人儿也会这般对着他笑。 娇娇的,弱弱的,几分怯,几分媚,让人蚀骨。 自从那次万仙寺相遇以来,再无令人流连不醒的梦,仿佛那玉人儿恼了他,从梦里跑了出来,与他赌着气,装作不认识他的模样,却撩拨着他。 他压抑着、克制着、小心翼翼地靠近。 顾荃见他不语,还当是自己表现过于轻浮,让他所不喜。 正人君子难搞啊。 “裴大人,你方才不是说有话要同我说?” 裴郅眼睑微下,道:“我知顾四姑娘因万仙寺一事而恼我,欲处处为难我,但女子名声更为紧要,还望你切莫因一时之气而在人前发作,坏了自己的清誉。” 顾荃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因为自己不纯的目的而找借口胡搅蛮缠,昧着良心不管不顾地给别人带去烦恼骚扰,谁知这人不仅不怨她怪她,还反过来为她着想。 正人君子对上居心叵测的小人,小人如何不自惭形秽? 思及自己之前生出来的算计,她仿佛觉得自己就是那包藏祸心的蛇蝎美人,装着柔弱的样子想吸食别人的精气。 但她有什么办法呢? 这人是她的药,唯一的药。 丝竹声传来,幽扬空远。 这是斗诗开始的信号,以琴开场,以乐伴之。 裴郅遗憾着,面上未露任何端倪,幽潭似的眼底那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狂乱,仍旧被他掩饰得不见天日。 他平静着,有礼着,对顾荃道:“斗诗已经开,顾四姑娘若是想观赏,还是早些去为好。” 顾荃讨够了便宜,不仅心情好,身体也好。 她努力忽略内心对自己小人行径的谴责,福了福身,“多谢裴大人提醒。” 无需她说什么,仅是娇娇弱弱地看了裴郅一眼,裴郅立马心领神会:“顾四姑娘先去,我晚些时候再走。” 谁说这人是煞星,分明最是善解人意的谦谦君子。 可悲的是,君子遇上了小人,再是设身处地为小人着想,小人也没打算罢手,反而还在盘算着如何进行下一步。 暖香起涟漪,美人弱纤纤。那虚软无骨之姿,细不胜衣之态,如缠人的香,一丝一缕地入了骨。 她哪里知道自以为的正人君子何等的暗藏觊觎,仿若隐在暗处的凶兽,眼底尽是巫山云雨,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下。 * 斗文分两步,一是诗词,二是文章。 琴乐悠扬婉转,下场的学子们已经开始奋笔疾书,观战的人群也静了下来,或是品茶听曲,或是时刻注意着场内。 顾昀安排的位置不错,离前面学院夫子们和官员坐的地方不远。 顾荛见她来了,端着长姐的派头,道:“你身子不好,怎么不多歇一歇?若是实在不舒服,也不用非要过来凑热闹。” 这是嫌她没走的意思。 她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坐在顾昀的旁边。 顾绪在场下,顾茵此时的注意力都在自己弟弟那边,对她便少了几分关注,只是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 学子们有的皱眉细思,有的奋笔疾书,青与白交错着,看上去一派和谐。 她抬头往那边看去时,裴郅不知何时已经回来。哪怕是所有人中最为年轻者,那通身的气势却凌然一众夫子官员。 日头半斜时,比试有了结果。 不管是诗词还是文章,博得头彩的都是同一人。那人着一身青衫,是长舟书院的学子。从其头上所戴的玉冠与腰间的玉佩来看,应是世家大户出身。 他昂着头,享受着夸赞与荣耀,无比的意气风发。 突然人群外冲出一人,从衣着上来看也是长舟书院的学子,红着眼睛像吃人般,“秦嘉,你这个无耻小人。你骗我写诗写文章,原来是今日之用。我昨日无缘无故吃坏了肚子,必定也是你捣的鬼!” 这人包着纶巾,身上无值钱的佩饰,看上去是个普通学子。 他悲愤着,朝那名叫秦嘉的人冲了过去。 谁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是有备而来,身上揣着一把短刀,一连往毫无防备的秦嘉身上扎了好几刀。 一时惊叫声四起,场面乱成一团。 “杀人了!快抓住他!”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他伤人后明显把自己给吓住了,听到这话后慌乱地想逃,慌不择路之下竟然朝顾荃他们这边逃窜。 顾昀倒是眼疾手快,立马将她护住。 而顾荛不知是吓坏了,还是故意为之,一把将顾茵推了出去。好巧不巧的,顾茵就撞在那行凶之人的身上,被他顺手挟持为质。 “你们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刘新学,你快放开她,你不能一错再错了……” 刘新学红着眼睛里已经有了些许的疯狂之色,“我怎么错了?我勤学苦读,天不亮就起,半夜才睡。我想靠自己的才学出人头地,为了此次雅会,我日夜苦思冥想,拼命作诗作文章……我竟不知原来有人早知比试的考题,让我为其代笔,却还是不够……” 顾茵在他手上,抖得面无人色,只能胡乱地喊着,“救我,救我,我是顾侍郎的女儿……” “侍郎大人的女儿?”这话明显刺激了刘新学,他忽地变了脸,“你们这些人一生来就锦衣玉食,仗着出身为所欲为,无论我多么拼尽全力,你们想踩就踩……既然如此,那就一起死!” 回答他的,是顾茵惊惧的尖叫声。 顾荃下意识往那边看去,裴郅已不在。视线往上走时,果然在高处看到了他。他面无表情地搭着弓,瞄着乱相之源。 哪怕离得这么远,依然能感觉到他无可撼动的沉稳冷静。 这是个机会! 顾荃如是想着,朝刘新学和顾茵走去。 她的弱,她的虚,以前她的无畏,被所有人看在眼里。 顾昀惊呼,“四妹妹,你在做什么?你快回来!” 刘新学不认识她,哪怕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也依然被她的容貌所惊艳,“你想做什么?” “我……”她眉眼微垂,娇弱哀伤之态尽显,“有人说我活不了几年,你若想找人一起死,我想我更合适一些。你放了她,换成我,可好?” “四妹妹!”顾昀大急,欲过来拉她。 她摇着头,眼神无比的坚定。 在无数的震惊的目光中,她背对着刘新学和顾茵,面朝着所有人,一步步地往后退。 那秋水般的眼眸,微蹙的眉,冰肌玉骨美色天成,似不惧风雪的淡梅,娇弱可怜,却凌寒盛开。众人惊艳着,震撼着,一时竟无人开口说话。 没有人知道,她目之所及是越过层层人群,然后定在那高处。高处上的人已搭好弓箭,蓄势待发。 刘新学许是被她所惊艳,也许是被她所震住,也许是觉得和她这样的美人一起赴死更划算,等她退到手边时,一把推开顾茵,反手以她为制。 她娇弱地喘息着,吐气如兰,“刘公子,我虽不认识你,但我见识过你的才华,能与你这样的一同死去,我很高兴。” “你……”刘新学挟制的力道松了松。“你当真不怕死?” “怕,但怕没有用。” 如果有可能,她当然想好好活着。 唯一的药不能用钱买,除了处心积虑与之建立不一样的关系,她别无选择。她不知道裴郅能不能看见她,但她相信对方定然有把握救人。 她一动不动,尔后缓缓闭上眼睛。 与此同时,利箭破空而来,从她耳边呼啸而过时,她却是心头大定。 她要的救命之恩…… 成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3、第 23 章 那箭射中刘新学的肩,他一个吃痛手立马松开,短刀也随之落地。 顾昀以最快的速度冲过来,将顾荃扯到自己身边。 与此同时,他也被其他人给制住。他垮着肩,并不挣扎。只是在听到顾昀问顾荃身体可还受得住时动了一下,尔后又重新低下去。 顾荃虚弱地松了一口气,表示自己无事。 而一直处于惊恐与紧张中的顾茵,也跟着缓缓回过神来,应是记起自己是如何被人为制之事,当下指着顾荛,“二姐姐,刚才是你……” “三姐姐!”顾荃打断她的话,轻轻摇头。 她须臾明白过来,悲愤着,强忍着,终是将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同为顾家的姑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她当众说出自己是被顾荛推出去的事实,顾荛确实会被人指责,但她也落不了什么好。 顾荛像是完全不知发生何事,过来关心她。她忍着一口气,别过脸去,在看到顾荃后,心头泛起复杂的滋味。 生死关头,方才知谁是真,谁是假。 平日里她最是不喜这个四妹妹,嫉妒祖母的偏心疼爱,看不惯岁安院里的一应用度比所有人都好。 而今…… 她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许是实在拉不下面子,最终还是张不开嘴,竟然什么也没说。 顾荃根本不在意她的纠结,道:“三姐姐,你受了惊,赶紧回去歇一歇。” “你……” “我应该暂时还走不了。” 裴郅已经朝这边而来,他所到之处,众人无意识地退让,形成一条与人隔着距离的路,正如他的来时路。 自小煞名缠身,无人敢近。纵使备受圣宠,已官居四品,断案无数青名赫赫,身后追随者众多,他仍旧踽踽。那遗世独立之感,哪怕是在万人中,亦是显而易见。 这时有几人冲了过来,为首之人年长而衣着富贵,满面怒色地过来,被他冷淡的目光扫了一眼,立马气势矮了几分,低声问道:“裴大人,我儿伤重,性命危在旦夕,可否通融一二,让下官接回家中养伤?” “秦大人这是不信我们大理寺,还是不信宫里的太医?” 顾荃这才知道,原来秦嘉不是被送回秦家,而是被抬去大理寺。如此一来,秦家人便是有心想做什么手脚,也无法及时与秦嘉串供。 这般周全的安排,不负百姓送他的青天还冤之名。看来慎独二字,还真是适合他。 秦父明显大急,声音都带了几分恳求,“裴大人,下官仅此一子,他无故被人所伤,我这心里……” “秦大人,令郎之事,并非无故,而是事出有因。待本官查明真相,定会给你一个交待。” 围观的大多是两院学子,不说是长舟书院的人,便是梅台书院的人,对于秦嘉真正的实力多少也知道一些。 有人小声嘀咕,“那秦嘉才学不过寻常,今日委实太过出彩。若非事情为真,刘新学怎会自断前程。” 大庭广众之下伤人,还以女子为质,其行径恶劣,科举仕途之路应是已断。 刘新学身为读书人,难道不知此事的后果吗?他舍去前程也要声讨的,除了冤屈,还有公平二字。 他一直耷着脑袋,像是认了命。 雅集的书香风韵仍在,空气中满是纸墨之气,青的衫,白的衣,众人议论着,猜测着,说什么的都有。 随着大理寺的人走远,议论声渐大。 顾昀对顾荃道:“四妹妹,我们也走吧。” 顾荃想了想,追上前去。 裴郅照旧走在最后面,听到动静传来,还有她细细的娇喘声,仿佛有无数花瓣落在自己心头,一时又起绮思。 “裴大人,等等!” 她这一追,所耗体力不少,面色瞧着越发的娇弱,也更是我见犹怜。 缓了缓气息之后,她微喘着相问,“裴大人,我有一事相托。” 裴郅目光平静,眼底却不断翻涌。 天光明明昭昭,无人知他心底的阴暗,如大理狱最深处的牢房,滋生着世间的恶与欲。他深知自己的晦,不敢表露出丝毫,任由那疯狂的火舌,灼烧着他的理智。 顾荃不知他的欲,也不知他的挣扎,朝刘新学那边看一眼,道:“裴大人办案公允,人尽皆知,我相信大人你定能秉正处理此事,绝不会循私。但秦嘉伤重,秦家人未必会善罢甘休,一旦咬定让刘公子赔偿,他如何能承担得起?” “有过当责,有罪当问,该罚该赔,皆有律法可依。” “裴大人放心,我没有让大人你偏袒的心思,我是想说,如果秦家让刘公子赔钱,我愿意替他补上。” 原本一直低着头,像被抽去所有精气神的刘新学,忽地抬起头来。 他的视线之中,娇颜弱色却貌美无双的少女沐浴暖光,仿佛瞬间照在他心上,惊艳他整个人生。 方才他手执利刃,刀尖相向,为何…… 裴郅替他问了出来,“顾四姑娘,你为何如此?” 还能是为何? 一是因为自己确实同情刘新学,二是为了自己。 正人君子会喜欢上的女子,绝对不可能是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之人,所以她要一改自己先前留给这人的印象。 她虚弱着,幽幽一声叹息,道:“或许是因为我想给自己多积点德。” 一句积德,引来无数感慨与赞叹。 顾昀深信不疑,动容之余,越发心疼这个自小体弱多病的堂妹。 南柯悄悄过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先是微微地蹙眉,尔后嘴角轻扬,看向不远处的那片桃林。 这会儿的工夫,裴郅与大理寺众人已经走远。 不少人想过来找顾荃攀谈,都被顾昀挡住。 兄妹俩辞别众人往出走,经过那片桃林时,顾荃似是想起什么,脸上稍显些许的焦急之色,小声道:“大哥,我方才有东西落在桃林中,你且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顾昀怜她身子弱,提议帮她去寻。 她摇摇头,面色故意带出几分不自然,“是女儿家的私物,还是我自己去寻更合适。” 找东西当然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有人要见她。 而这个人,正是解永。 那一身的华服美玉,以及风度翩翩的气质,哪怕是随意的坐姿,也能彰显出那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富贵气。 凉亭的石桌上,有茶水有点心。 顾荃也不矫情,坐在他对面。 他把玩着手中的茶杯,风流多情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顾荃,满脸的玩味之色,“顾四姑娘,明人不说暗话,方才你替令姐为质,应是笃定裴寺卿会救你,可对?” “我替我三姐姐为质,是出于姐妹之情。至于裴寺卿的能力,确实也毋容置疑。” 这话当真是滴水不漏。 解永心下“啧啧”称赞,面上却不显半分,又问:“今日之事暂且不说,你此前说你因心中之气,欲为难裴寺卿,我怎么觉得你不是为难,而是在骚扰他?” 顾荃装作不解的样子,反问:“难道骚扰不是为难吗?” 她说完这话,像是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娇弱的脸上隐有一丝自责之色,“不过这都是之前的想法,如今我后悔了。” 解永挑了挑眉,“怎么说?” 茶水氤氲着,混着桃花的香气,分外的好闻。 她眉头似蹙非蹙,弱而凝重,更显楚楚动人,“裴大人方才救了我,我对他再无怨恼之心,只有感激。” “既如此,那你们之间的恩怨当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 那她所做的一切岂不全是白费! 她装作认真思考的样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举杯,“救命之恩,如何能这么算?解伯爷,你与裴大人交好,你说这份恩情我该如何还他?” 桃花风从林间而过,她仿佛是被风给唤醒,顿时娇态毕现,软声道:“若不然,我以身相许,可好?” 解永闻言,刚入喉的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24、第 24 章 * 一回到顾府,顾茵便没了顾忌,大声地控诉着顾荛。 “祖母,母亲,你们信我,真是二姐姐推的我。” 方姨娘抱着她,不停地抹着眼泪,“老夫人,夫人,三姑娘险些送了命,你们可要替她做主啊。” 顾荛哪里肯认,自是满脸的委屈,红着眼眶,“祖母,母亲,我以为那人是冲着我来的,情急之下想将三妹妹推到一边,哪知事急出错,竟让三妹妹落入险地。” “你胡说!你分明是故意的,若不然怎能那么巧,将好把我推给了那人。” “三妹妹,我实在是冤枉。你我是一家子姐妹,我怎么可能故意害你?都怪我当时手慌脚乱,让你受了委屈,你多有恼怒也是应该,我不怪你。” 姐妹俩各执一词,你说故意,我说委屈,官司极其的难断。若信顾荛,那顾茵就是诬蔑陷害。若信顾茵,那顾荛就是残害手足。 顾老夫人沉着面,杜氏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于她们而言,哪一种可能都不愿意接受。 书香传世的清贵人家,最重风骨与名声。内宅之中免不了龃龉,姐妹之间争风吃醋小打小闹也就罢了,一旦牵扯性命,那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 顾荛“扑通”一声跪在她们面前,“祖母,母亲,你们罚我吧,我绝无半句怨言。” 她这招以退为进,反倒让顾老夫人对她疑虑全消。 老太太皱着眉,打眼看到李氏扶着顾荃进来,立马起身上前,仔仔细细一通打量之后,才露出放心的神色。 “祜娘,你可真是吓死祖母了。” “谁说不是呢。”李氏明显一副心有余悸之状,“我一听到消息,魂都快吓没了。这孩子心里念着姐妹之情,竟是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 她早早在门口等着,直到看到女儿全须全尾地回来,提着的心才算是放下。 “佛祖保佑,好在祜娘没事。”杜氏也过来,一脸的心疼。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顾荃身上,关心着,询问着,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 气氛正暖之时,顾荛来了一句,“我不如四妹妹聪慧,那般情形之下还能想出法子来。” 这话明着是在夸顾荃,往深一想却好像是在怀疑什么。 顾荃岂能容她质疑,当下作哀伤状,道:“我当时也没想太多,就想着倘若我真的命不久矣,如果用这一介病体能换来三姐姐的平安,又有何不可?” 顾老夫人闻言,本就偏着的心,顿时揪成一团。 “我的祜娘,你可真真是要心疼死祖母啊。” 杜氏也有些动容,“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大伯母瞧着,你如今气色好了许多,定然会好起来的。” 她乖巧点头,“借大伯母吉言,若我真能大好,今日之事也算是给自己积德。” 这样的话,让在乎她的人心疼不已。 李氏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她的祜娘啊,为何如此的懂事? “祜娘,你放心,只要你能好,便是散尽家财,娘也不在乎。” 这话顾荃是信的。 尽管自己一出生就没有健康的身体,但她从不觉得老天对自己不公。哪怕这座深宅大院有很多让人不痛快的地方,也是她出生长大的家。 院子里的海棠开得正好,满树的花像是一夜之间全部开齐,重重叠叠地缀满枝头,一眼望去团团簇簇,好比是高门大宅的姑娘们。 “娘,我会好好的,我们顾家的姑娘都会好好的,就像那树上的花,一样的盛开,一样的繁盛。” 顾老夫人闻言,满眼的慈爱与欣慰。 她偏疼顾荃不假,但顾荛和顾茵也是她的亲孙女,身为嫡亲的祖母,她当然盼着所有的儿孙们和睦共处,友爱亲密。 而顾荃的所作所为,最是贴合她的心境。 “祜娘,你这孩子……” 千言万语的感慨,全化成心疼的叹息。 方姨娘倒是有眼色,红着眼睛过来道谢,“四姑娘,今日之事真是多亏了你,若不然三姑娘她……” 顾茵嘴唇蠕动着,最后小声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顾荃虚弱一笑,道:“三姐姐,你不必觉得欠我的,一家子姐妹,合该互帮互助。今日若换成是二姐姐,我也会如此。” 她这番话说得大义,顾茵有些不知该用什么来回应她,心情复杂之余,又猛地想到自己今日之祸,本来就应该是顾荛的。 一时恨从心里生,狠狠剜了顾荛一眼。 顾荛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 世族大户的内宅,当家主母们自有其平衡之道。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终都敌不过一句骨肉亲情。但一应处理安抚,顾老夫人也有自己的章程。 李氏和顾荃回到二房不久,欣嬷嬷就送了好些东西过来。吃的用的应有尽有,还有一匹金云纱。 “老夫人说了,眼下天气渐暖和,四姑娘的身子骨瞧着也好了许多,合该置办几身鲜亮的衣裳。” 顾老夫人这般做派,让李氏觉得很熨帖。 她摸着那顺滑流光的金云纱,道:“这料子是皇后娘娘所赐,我还当你祖母会留给元娘,没想到竟然给了你。” 去年中秋解皇后设宴款待一众命妇,于宴会上大行赏赐,一共赏出去三匹金云纱,其中一匹便是赏给了顾老夫人。 这料子华贵自不用说,却也是有价可得之物,然而一旦冠以御赐之名,那便是千金难买的荣耀。 她比划着料子,交待南柯和黄粱该裁制什么款式的衣裳。 这些事顾荃向来不怎么操心,由着她们做主。 时辰一点点过去,天光渐渐昏黄。 暖风从雕花大窗徐来,掀起轻如烟的纱帘,一层层似水的波动,像不停荡开的涟漪,随意而灵韵十足。 她靠在软榻上,以手支着头,不知不觉眼睛慢慢合上。 顾苓掀帘进来,刚想说什么,即被李氏给制止。李氏放慢脚步,低声嘱咐南柯和黄粱几句,然后牵着小女儿的手离开。 南柯取来锦衾,小心翼翼地给自家姑娘盖上。 黄粱踮着脚出去,不到半刻钟后回来。 她皱着眉,显然是受到什么冲击,喃喃地自问,“裴寺卿那样的人,怎么会有收集美人图的爱好?” “美人图?”南柯也很是意外。“这怎么可能?” “方才龚姐姐来了,陈九打探出来的消息,还能有假?说是最近解伯爷四处搜罗美人图,那些图全都送去了裴府。” 顾荃没怎么睡实,隐隐约约听到她们小声的对话,迷迷糊糊地想着,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原来裴郅还有这样的爱好。 她缓缓睁开眼睛,娇娇软软地坐起时不经意地偏头,便看到镜中的自己。 发髻略为松散,零乱又破碎,好似被人狠狠欺负了一般。衣襟微微松开了些,小巧玲珑的锁骨露在外面,一片玉雪引人浮想。 这样的美人…… 可堪为图? * 大理寺的烛火通宵达旦,直到辰时裴郅才走出牢狱。 而解永,也等了他一宿。 他从阴暗中走来,如覆着霜雪与寒风,寂寂而寥寥。乍然重现天日,霜寒一时未见消融,更显与这人间的格格不入。 世人诽他以煞星之名,畏他不近人情,却敬他公正持平。饶是毁誉参半,他仍然有着令人向往的出身,以及过人的长相。 解永摸着下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半响,才道:“廷秀,你这回怕是遇上大麻烦了。” 他以为解永说的是秦家。 秦家是世族大户,只是搁在天子脚下的南安城,倒也没有多显赫。但秦嘉的母亲来头不小,出身齐国公府。 “此事往小了说是窃才盗名,往大了说是欺君罔上,齐国公不敢护短。” “我说的不是齐国公。”解永将事情说了一遍,不无担忧地道:“她必是太过恼你,竟然生出那样的心思,摆明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死活要赖上你,好让你再次背负克星之名。最毒妇人心,我算是长见识了。” 他没有看到的是,裴郅在听到他说顾荃要对自己以身相许时,眼底那转瞬即逝的疯执。 春日的阳光之下,立于阶下的獬豸铜像不改威风凛凛,煞气腾腾却包藏清明。不似以它为名之人,虽貌若明月,身如玉树,却心有欲兽,磨刀霍霍。 “她身子不好,由着她便是。倘若她再找你,你依她所言,言无不尽。” 解永愕然,随后恍然大悟。 他一拍自己的脑袋,眼睛里全是亮光,“我明白了,你这是想将计就计!” 两人说着话,出了大理寺。 大理寺门前,南柯早就等候多时,一见到他们赶紧上前。 先是行了礼,接着道出自己来的目的,“我家姑娘为感谢裴大人的救命之恩,有一物相赠。” 她的手上,拿着一幅画卷。 解永挑着眉,伸手来接时,被她避开。 她将画呈到裴郅面前,低头道:“我家姑娘吩咐了,此物务必交到裴大人手上,且还请裴大人独自鉴赏。” 等到裴郅将画取走,她立马告退,那急匆匆离开的模样,好似不敢见人一般。 解永皱着眉,“这丫头瞧着不对,此物不会有诈吧?” 裴郅将画打开,仅一眼,如坠万丈红尘。 画中的美人娇弱可怜,一双美目似清露,盈盈娇羞生情波,纤妙的身体仅以轻纱覆着,无着寸缕的冰肌玉骨若隐若现,极尽活色生香。 梦里虚幻的香艳一股脑涌现,他克制着,隐忍着,额头青筋毕现。 解永觉出不对劲,探过头来,“什么东西啊,我看看。” “寻常的图而已。” 他快速将画合上,低眉遮住眼底所有的狂乱。 真是疯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5、第 25 章 * 南柯跑出去好长一段路,猛地想起什么,懊恼地一拍自己的脑门,红着脸赶紧往回跑。 远远看到裴郅和解永还在大理寺外面,松了一口气的后,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臊眉耷眼地到了跟前,也不敢抬头。 “裴大人,我家姑娘还说了,若是秦家以势压人,非让刘公子赔钱子,让大人不必为难,尽管告之。” 这事解永不知道,当下挑了挑眉,眼中多了几分疑思。 那位顾四姑娘…… 一出一出的,总有出人意料之举,当真是让人有些看不懂。 他睨向裴郅手中的画,越发的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图。 裴郅攥着画的手关节泛白,道:“请你告诉你家姑娘,律法严明,不容有私。” 南柯低着头,恰好看到那画。从画卷的形态来看,应是已被打开查看,一想到那画中的美人,她感觉自己的脸都快冒烟,头皮都是麻的,哪里敢多问半句,当下连忙告退,再次匆匆离去。 “这丫头越看越不对,廷秀,这画中当真没有古怪?”解永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多情的桃花眼泛着亮光,对裴郅手中的画更加好奇。 裴郅垂着眸,心中翻涌无人能知。 半晌,回道:“没有。” 而已经跑远的南柯没有急着回去复命,反倒转到闹市处,绕着进到那金玉满堂铺子的后门,等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提食盒。 左右四下一环顾,见无人注意自己,这才径直回府。 她提着食盒一进岁安院,便听到顾荛和顾茵的声音。 “四妹妹瞧着当真是大好了,这气色也比从前红润了许多。”顾荛向来说话端着,语气都透着不冷不热,“看来别人没有说错,万仙寺的香火确实灵验。” 顾荃不知为何,总觉得她这话有些怪异。 她们姐妹之间,从来都没有情深一说,纵然是在府中,来往也是少之又少。除去基本的面子工夫,旁的一概不论。像这般齐齐上门来看望她的事,更是鲜少有之。 她看向顾茵带来的那些为丰厚的礼,道:“多谢两位姐姐来看我,借二姐姐吉言,我也觉得自己好多了。” 顾茵是先上门的那一个,顾荛则是随后来者。 “二姐姐惯会说好听的,也不知心里做何想。”顾茵撇了撇嘴,有些没好气,“怕就怕心口一不,嘴上说着四妹妹大好,背后指不定会说什么。” 因为雅集上发生的事,两人彻底生了间隙。 “三妹妹,你知你还生我的气。这些话私下说说也就罢了,倘若外人面前还管不住自己的嘴,到时候败坏的是我们顾家所有姑娘的名声。” “你……”顾茵面色变了变,抬着下巴,“我如何行事,不用你来教!” 她别过脸,明显在忍耐。 这时顾苓来了。 小姑娘已换上桃粉色的春装,双髻上绑着同色的绸带,各坠着圆润硕大的珍珠,看上去很是灵动可爱。 她从南柯手中接过食盒,进到屋子后,自顾地将食盒里的蛋糕取出来,也不管顾荛和顾茵是否也在,旁若无人地吃起来。 顾荛见之,眼中隐有一丝晦涩,“还是四妹妹有本事,总能买得到这样稀罕的点心。” “二姐姐若是想吃,早些让人去买便是,何故在这里阴阳怪气。”顾苓头也不抬,那底气十足,不将人放在眼里的模样,同李氏像了个九成。 若是以往,顾茵必是不喜的,而今她最不喜的人是顾荛,无形之中站了队,也跟着挤兑起来,“二姐姐若真是个好的,知道五妹妹喜欢吃这样的点心,合该买来哄五妹妹开心,哪里能眼红嘴馋,还道四妹妹的不是。” 顾苓见她帮自己说话,大感意外,下意识看向顾荃。 顾荃被这姐妹俩吵得头疼,无奈地装出虚乏的样子,“二姐姐,三姐姐,我有些累了,想歇一歇。” 这么明显的逐客,顾荛自是不会再留,当下告辞。 而顾茵故意走在后面,等她人出了院子,才有些别扭地小声道:“四妹妹,你小心三姐姐,她不是个好的。” 顾荛是不是个好的,顾荃心里自是有数。只是没想到提醒她的人会是顾茵,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这个三姐姐,可算是灵醒了。” 等她们全都走了,顾苓小大人般地点评着,眉宇间尽是装出来的老成。 顾荃忍俊不禁,一点她的额头。 她学着李氏的样子,让顾荃赶紧去床上躺着,又交待南柯和黄粱一番,然后再走。 南柯替自家姑娘掖被子时,将裴郅说的话一字一落地转述。 “姑娘,奴婢觉得有些不太妥当……裴大人命格与常人不同,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身子弱,实在是不宜同他走近。” 有些话她没有明说,显然是对顾荃将自己入画,还将画送给裴郅的事不太赞同。 外人好敷衍,身边的人难糊弄。 先前顾荃用的是出一口气的理由,故而想方设法为难人。如今变了画风,首先便是要让南柯和黄粱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有合理的原因,还必须得到她们的支持。 她长睫覆下,似羽扇一般。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刚开始我真的只是想为难他,只是不知从何里起,我对他竟有了不一样的心思。如果我注定命不久矣,我当庆幸还能遇到心悦之人。” “姑娘……” 南柯瞬间泪目。 可怜的姑娘,必是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一旦碰到喜欢的男子,唯恐来日不多,竟是连女儿家的矜持都不顾了。 “你想做什么,奴婢都支持你。” 千般万般的不是,也抵不过自家姑娘的欢喜。 顾荃目的达到,缓缓闭上眼睛。 * 斗春雅会草草落幕,秦嘉和刘新学的事也有了结果。 此事看似是学子之间的龃龉,实则牵扯不小。虽然雅会不比科举,却也关乎学子的才情和品性,一旦出现舞弊之事,便失了公允公正,寒了所有学子的心。 两人皆被剥夺功名,断送出仕的路。 秦家对此没有异议,也没有让刘新学出治伤的银子。而刘新学与其家人,当夜便离开南安城,不知去向。 不管是秦家的善罢甘休,还是刘新学的避走,顾荃觉得其中都有裴郅的手笔。 这些日子以来,她大概估量出与之身体接触后的生命力多少。小摸小碰能管两天不到,握手约摸是三四天。 虽说是有药可医,但实在是有太多的不确定性。 透过雕花大窗,院子里的玉兰已不见花的踪影,满眼尽是新绿的叶子,葱翠而生机勃勃。 她想活,想看花开叶长一年又一年。 裴郅那边没有任何的动静,她的人打听不到对方收到画之后的反应。如果再等下去,便是坐以待毙。 无法,她只好再次主动出击,将人约在松涛轩。 当裴郅如约而来后,她焦灼的心得到短暂的安抚。 她故意侧着背,娇弱的身姿越发纤细,这是她对着镜子练习而出的最惹人怜惜的仪态,自己看了都动心的那种。 “我还以为裴大人恼了我,必是不会再来见我。” 这声音低落而怯怯,听起来分外的可怜。 裴郅一步步走近,幽漆的眼睛里全是她。 一阵从窗外吹来,她竟是有些不堪承受,也不知是不是装过了头,恍惚生出错觉来,像是有什么无形的手,想借着这股风撕开她的衣裳。 “裴大人,我知道你如今必定对我不耻。我知道我所行之事,多有不合规矩之处,但我真的不是随意轻浮之人。” 她缓缓转过身来,仰着小脸。 娇花似的颜,莹玉般的色,冰肌沁水滑若凝脂,蹙眉之时弱质纤纤,仿佛一场春风雨露便会破碎香残。 明明是梦中人,却又有着明显的不同。 裴郅感觉自己的心被分割成两半,一半叫嚣着,企图颠覆他的理智,让他不顾一切为所欲为。另一半隐忍着,却任由怀疑肆意生长。 顾荃哪里知道他的挣扎,见他始终没什么表情,对自己的楚楚可怜无动于衷,语气更是哀哀,“所有人都说我活不了几年,我本来想着人生苦短,余下的时光尽随我心,却不想大人你不仅不计较我的无理取闹,反而救我性命,我无以为报……” “顾四姑娘,那般情形之下,无论是谁,我都会救。” 正人君子的回答,还真是标准。 “大人你光明磊落,未曾想过索取报答。可我不是谁,我就是我。我被你救了,我得凭着自己的本心做些什么。” “顾四姑娘,你实在不必如此轻贱自己。” 果然她的美人图没起到作用,反而让这人误会自己,看来这一招行不通,或许还是单纯的示弱装可怜管用。 “裴大人,我要如何做,你才能信我?” 仅是因为救命之恩,便能撇弃所有的自尊,对一个男子这般乞怜,倘若是别人,她也会如此吗? 裴郅垂着眉眼,眼底的欲与怒交织着,恨不得将这乱了自己心的玉人儿教训一顿,又或者是狠狠欺负…… 他忽地压低身体,气息逼近。 “顾四姑娘,你将我当成了什么人?” 顾荃从他语气中听出不对来,美目瞬间蒙上一层水色,“裴大人,说出来你肯定不信,若没有你,我怕是活不了。” 说完,她抓住裴郅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你现在阅读的是 】 26-30 第26章 第26章入V三更合一。 琵琶声忽地响起,如泉水叮咚。 这声音像极她的心跳,一下一下极其的有力。那新鲜的生命力汇涌入她身体时,她竟有种天旋地转之感,好似能听到它们的欢呼。 男人大掌所覆着的地方,无比的温暖,甚至有些烫,仿佛有无数的火舌在舔着她的心尖。 她沉醉于这样的温暖中,脑子里莫名生出一个念头来:若是想要一次性恢复全部的体力,他们的身体该接触到什么程度? 几乎没怎么细想,她的思绪便朝着不可言说的方向跑远,如果真是那样……自己除了孤注一掷,再无其他选择。 “裴大人,你感觉到我的心跳了吗?” 裴郅简直快要疯了! 她到底在干什么? 他隐忍着,克制着,生怕自己一个控制不住撕了她的衣裳,然后一点一点地吞食入腹,反反复复地咀嚼回味。 “顧四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 顧荃叹气。 她还能做什么? 她又能做什么! 她水眸盈着光,弱弱地望着他,不期然在他漆黑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的臉,娇弱如欲绽还羞的花,“我想让裴大人明白我的心。自小我就知道自己没有多长的寿命,所谓的大好年华,来日方长或許都与我无关,所以我更珍惜自己活着的每一天,想愛就愛,想恨就恨。 先前我恼你是真,想为難是真,如今我心悦是你,想为你做什么也是真。裴大人,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这样的姑娘不可理喻,恨不得远远躲着,我也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我也不想委屈自己的心。” 她低诉着,自责着,像足陷入情愛之中无法自拔的痴情女子。 夢中的缱绻不停浮现,裴郅清楚地知道夢里的人是她,又不是她。 现实与虚幻不断地重叠分开,仿佛一时在艳阳之下,一时在大理狱最阴暗潮湿的牢房內,白与黑转换着,幽人自负隅。 他对她有着无人知的欲,却也知她的假。 这玉人儿怕是忘了他是什么人,他经手的案子之多,什么样的狡辩和巧舌如簧没听过,什么样的虚伪和装疯卖傻没见过。 真与假,他能一眼辨之。 她口口声声说心悦他,好像是深情的样子,其实皆是流于表面的故作姿态,眼底并无半分情意。 心口不一之人,要么是包藏祸心,要么是另有所图,或者她和自己一样…… “顧四姑娘为何肯定自己当真是心悦裴某?裴某虽浅薄,却也知情之所起,皆是有迹可循,或是朝思暮想,或是夜夜入夢,你可是如此,可曾睡中夢我?” “我梦到过你。” 他呼吸一乱,期待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时梦中反为真,不知顧四姑娘梦中的裴某,是哪般模样?” “不瞒裴大人,我梦中的你如天神降世,救我于危難之时。” 这样的回答,让他失望。 所以那样的梦,仅是他一人所有。 既非同梦之人,这虚情假意又是为哪般? “不管是梦,还是真,裴某都无需你的報答。” 纵是不知她目的是什么,虚情也好,假意也罢,于自己而言不过是多费些心思,反正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她说她不喜男子见色起意,应是中意清明正派之人。 他睨着自己大掌所覆之处,喉结滚了滚,“放手!” 这声音之低之沉,让人心肝都跟着发颤。 顾荃依依不舍地松开他的手,不无遗憾地想着如果这人不是个正人君子,眼下这般孤男寡女地同处一室,或許可以更进一步。 可惜了。 “裴大人,我很抱歉给你带来困扰,你不用管我。我一人之相思,委实不应该牵连你。你恼我也好,不耻我也好,我都认了,你别生气。” 她怯怯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他的理智瞬间又归于弱势,生怕自己再多看一眼,便管不住自己身体,不受控制地想做些什么。 “顾四姑娘,请自重。” 琵琶声不知何时停了,茶楼內庭的凉亭中,已不见那抱着琵琶的女子。楼下极其的清静,好似除了他们之外,再无其他的客人。 顾荃知道自己心急了些,眼下这样的局面,如果再继续蛮缠,恐怕会适得其反,还是暂且退一步,再从长计议。 “裴大人,对不住,我怕是吓着你了,我这就走。” 说完,她作伤心状,掩面而出。 雅室的门在她身后合上时,里面的人瞬间变了另一副模样。 平湖风波起,深渊腾巨龙,倒悬于世俗的上方,滿眼的贪欲,却静静地窥视着一无所察的猎物,隐忍着不动声色。 * 热闹之中,繁华依旧。 金玉滿堂的铺子外,仍然排着不短的队伍。甜香奶香果香勾得过往的行人都忍不住放缓脚步,恨不得多呼吸几口这美味的空气。 顾荃让馬車停在附近,掀着帘子细细地轻嗅。 随車的南柯忽地面色一变,小声道:“姑娘,好像有人跟着我们。” 她之所以说好像,皆因人多且杂,熙熙攘攘中根本分不清到底是有人跟踪,还是被人窥探,也无法确定对方是谁。 顾荃思忖一二,说了一句“走吧”,然后放下車帘。 馬車调了个头,朝着回府的方向。 驶离闹市之后,喧嚣与人声齐齐退后,行人也渐少。 她闭目养着神,滿脑子想的都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个时候她无比希望裴郅不是一个正人君子,能被她美色所迷,不管不顾地与她纠缠,也好过硬的不行,软的不行,让人无从下手。 忽地馬车一刹,她整个身体往前栽去,紧接着是剧烈的颠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东倒西歪,显然是惊了馬。 马不知何故发了狂,横冲直撞停不下来,将驾车的车夫甩了出去。 南柯几次想控制它,皆是没能成功。 “姑娘!” 伴随着南柯焦急的呼唤,是行人们的尖叫声。 顾荃死死抓住车壁上的梁子,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出来时,马车终于停下。 “多謝公子。”南柯不知对谁说话,忙打开车后的门,将她搀出来。 她头还晕着,示意南柯先别管自己,“去看看老袁有没有事。” 老袁是驾车的车夫。 南柯也挂心被甩出去的老袁,将她扶到一边后,急忙朝后面跑去。 身着深色暗纹华服的年轻男子正在和马说话,那马好似是听懂了,变得安静无比,半点也看不出方才的狂躁。 一人一马相处和睦,仿佛是朋友。 明媚的春光正好照在男子的臉上,那俊朗的长相,健康的肤色,以及壳白的牙,一如阳光般耀眼。 所谓的鲜衣怒马少年郎,此刻像是被具象化。 顾荃赶紧上前,向他道謝。 他看到顾荃后,眼睛明显亮了一下,很快恢复正常。 “这马的鼻子里进了一只蜂,这才受了惊。” 马的鼻子点红,地上果然有一只好似被溺死的蜜蜂。 春日里百花盛开,这些蜜蜂随处可见,常有人被无意中蜇到。或許是马在急奔之中与它撞上,被吸入鼻腔內。 顾荃不疑有他,道:“今日多亏了公子,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大恩也要言謝,公子救了我,我定当重谢。” 这时一匹毛色光滑的白马“哒哒”地过来,停在男子身边。 他摸了摸马的脑袋,语气轻快,“不是跟你说过,以后再有这种事,你且在原地等我便是,不必来找我。” 白马拱着他的手,像是在撒娇。 顾荃不禁莞尔。 与动物如此相处的人,品性定然不会差。 “还请公子告之姓名住处,我必让人奉上厚礼。” “举手之劳而言,姑娘无需挂齿。” “于公子而言,这确实是举手之劳,但对我来说,却是极大的恩情,如何能心安理得的受之?” 男子闻言皱了皱眉,像是不喜她的执着,看向她的目光有着些許的怀疑。 她心下了然。 哪怕不知这人的身份,从其衣着气质来看也非寻常人家的公子。还有这阳光明朗的长相,应该没少被姑娘惦记。 “公子放心,我只为答谢,绝不会纠缠。” “不必。” 男子拍了拍白马,准备翻身上去。 顾荃这辈子处处与人为善,最不愿欠别人人情。何况她那句为自己积德的话不是随口一说,而是出自真心。 从穿越到裴郅能救自己的事,她越发信奉佛祖有灵。倘若她放任这么大的恩情不管,万一佛祖恼了怎么办? 她拦在马前,“我是有恩必報之人,不管公子是什么人,我只是想報答你。” 男子似是不耐,“我叫关云风,家父宣武将军关固。” 他顿了一下,忽然来了一句,“姑娘真要報答,不如以身相许?” 这就污辱人了! 顾荃有些无奈,她本着有恩必报,绝不亏欠良心的原则,没想到居然被人当成顺着竿子往上爬的心机女。 但也不能怪别人。 这位关公子是宣武将军关固的独子,亦是南安城中排得上号的青年才俊,年纪轻轻已是军中将领,且与当朝太子交情甚好,可谓是前程不可估量。 阖京上下想嫁入将军府的姑娘不在少数,一年前还发生过一桩事,说是哪家的姑娘为了攀附关家,竟然女扮男装混入军营。 那姑娘不是花木兰,现实也不是话本子,最后的结局不是女追男之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佳话,而是女子坏了名节被家人接回后直接送去庄子。 思及此,她叹了一口气, 可能是报应吧。 她为了接近裴郅,故意费尽心思弄了一个救命之恩,打着报恩的旗号,口口声声要以身相许,哪成想一转头,便被人怀疑自己居心不良,用这样的话来羞辱她。 不时有人围过来,凑着热闹,指指点点。 南柯拨开人群过来,身边不见老袁。 “姑娘,老袁伤了腰,奴婢把他安置在了医馆。” 顾荃“嗯”了一声,不知哪里来的灵感,脑子里似有一道惊雷炸起。先前似有人跟着他们,然后就惊了马,还有这以身相许的话术…… “关公子,你既然不愿我送礼上门,那这恩情我就当场报了吧。”她朝南柯递了一个眼色,南柯立马心领神会取出一张银票塞给关云风。 关云风没料到她会这么做,一时有些怔住。 她小臉无辜着,“关公子,是不是不够?” 南柯又塞了一张过去。 关云风终于因过神来,眉头皱得更紧。 “姑娘,你这是……” “关公子,有恩不报我心難安,这银子你收下,你我之间的事就算是两清。你若实在嫌银子俗气,那就拿去行善。” 说完,她扶着南柯的手上了马车。 南柯替了老袁的位置,一挥鞭子扬长而去。 等马车拐了弯,她让南柯将车停下,低声吩咐几句。 * 那一人一马目送顾家的马车远去后,也跟着朝相反的方向而行。谁家年少逐风流,踏马仗剑舞乾坤,所见之人皆是赞叹不已。 关云风在柳巷停下,将马系在一处拴马桩上,然后独步进到一间茶楼。如入自家屋子般径直坐到解永面前,将那两张银票拍在桌上。 解永挑了挑眉,“她给的?” 关云风“嗯”了一声,俊朗的臉上隐有几分不赞同。“那姑娘瞧着娇弱,却颇有几分性情。我初时险些误会她,却不想她当真只想报恩,并无半点攀附之心。你若是真看上她,应知她的为人,何必如此试探。” “不是你想的那样。” 解永没法解释。 关云风摆手道:“你的事,我不多问。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两人同为太子党,一个是太子的表兄,另一个太子的親信,关系自是非同一般,若不然以他的性情,也不会同意这等荒唐之事。 他此番从军中调回京,已有要职在身,任职之前还有诸多事宜待理清,自是没法好好叙旧。 告辞离开之前,想了想,又道:“那姑娘长相不俗,你动了心思也難免。但以你的身份,倘若对方出身不高,怕是娘娘和你父母都不会同意,你要想好。” 解家显赫,先祖是开国爵勋,世袭罔替的镇国公,位列四大国公府之首。 解永因着是次子,无缘国公府的爵位,却在十一岁那年被封为恭親伯。不管是他的父親镇国公,还是他那贵为皇后的姑姑,都不可能让他娶一位出身不高的女子为妻。 “说了不是……”他无奈地反驳着。 关云风充耳不闻,不多时人已下楼。 那两张银票还在桌上,一张一百两,另一张五百两。六百两银子的报酬,足够普通人一辈子衣食无忧。 难怪坊间都传顾家二房豪富,哪怕顾四身子羸弱,还是有不少人想结親。 解永抬了一下眉,猛灌一口茶后将银票拿上,出了雅室并未下楼,而是推开旁边雅室的门。 雕刻着万字纹的窗牗半开着,开门时风穿窗而过,窗边人却岿然不动,如临风玉树。 金冠玉带,锦绣华服,纵是矜贵流光,却给人一种森寒之感。 正是裴郅。 “都照你说的做了,顾四给了他六百两,说是两清了。” 解永说着,人已到跟前,也往窗外望去。 这条巷子清静少人,两边的柳树如雾如烟,所以被称为柳巷。拴马桩上的白马已经不见,旁边的柳树下蹲着一个半大的小子,不知是在玩土,还是被地上蚂蚁吸引。 仅是看了两眼,他便没有了兴趣。 “顾四已知关云风的身份,却不为所动,看来应该不是妄想攀附权贵之人。依我看她说什么以身相许,恐怕还是想戏弄你。你当真要将计就计,娶了她,然后背负克妻的名声?” “她身体无大碍。” “什么?”解永随即恍然,“你是不是趁机探过她的脉?” 裴郅转过身来,伸出左手接过那两张银票,右手单独背在身后。 解永见之,疑惑问道:“你手怎么了?” “无事。” 他背着的手,正是顾荃抓过的那只。 解永哪里他无人知的隐蔽心思,还有纠结顾荃的事,“她既然非短命之人,便不能为你所用,你为何还要试探她?” 顾家或许门楣不低,但大房和二房区别明显。若是大房的嫡女,论出身倒也尚可。然而一个八品协律郎的女儿,哪怕是依托顾家之名,委实太过不够。 “廷秀,要我看,这事就算了,你别再理会她,她自会知难而退。” 有些事,便是最为亲近的朋友,也无法诉之于口。 他怎么可能不理会她? 那是他的梦,他的玉人儿。 不管她想要什么,要做什么,他都会陪着。 裴郅垂着眸,道:“你先走,我等会再走。” 解永以为他要好好想想,拍了拍他的肩,然后滿腹心事地走人。 柳树下的小童还蹲在那里,似在在逗弄地上的蚂蚁,一旦茶楼里有人出来便抬头看两眼。 先是关云风,后是解永。随着解永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他也跟着起身,不多时也出了巷子。 二楼的窗内,裴郅将一切尽收眼底,眸色更深。 他抬起右手,凑近闻了闻,仿佛上面还留着蚀骨的女儿香。 梦里的玉人儿缠绵销魂,是她,又不是她。真正的她,心机多而算计过人,绝非娇弱可怜之人,不是温软的白兔,而是狡猾的狐狸。 小狐狸看破了他的试探,该如何应对? * 且说那小童一路挨着街边跑着,因着衣着不显,身量瘦小并不引人注意。 远远看到顾家的马车后,他左看右看,确定没人跟着,这才慢慢靠近。 南柯掀开车帘,示意他上马车。 他搓着手,有些羞赧。 马车内的顾荃笑着朝他招手,他瞬间红了脸,低着头爬上去。许是生怕自己身上的泥脏了马车,他尽量缩着身体。 “姑娘,我看得清清楚楚,关公子出来后没多久,解伯爷就出来了。” “你是越发的能干了。”顾荃不吝夸奖着,先是用帕子擦了他的脸和手,然后拂去他身上的土。 他越发的羞赧,小脸通红,眼睛却更是明亮。 难怪哥哥说姑娘是最好的主子,让他用心做事,姑娘定然不会亏待他。 顾荃微微一笑,将一包点心塞到他手上,“拿去吃吧,多和你哥学,不仅要做好事,还要好好读书。” 他“诶诶”应着,咧着嘴笑,笑得见牙不见眼。 下马车后鞠了一躬,抱着那包点心跑开。 南柯道:“还是小十一机灵。” 小十一姓陈,是陈九的弟弟。 陈父陈母先后去世,兄弟俩相依为命,以前仅靠陈九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地做散工活命,饥一顿饱一顿地度日。 五前年小十一高热不退,陈九花光最后一个铜板后走投无路,抱着弟弟欲投湖,被顾荃救下,然后为她所用。 兄弟二人都是机灵人,她用着很顺手,对他们也极为大方。 “他们遇到姑娘你,当真是几辈子修来福气。”南柯感慨后,又道:“奴婢也是。” 顾荃笑笑,不置可否。 她不缺钱,对身边的人毫不吝啬,从这一点来说,她应该算是个不错的主子。 积德二字不是说说而言,从一出生她就满怀感恩之情,尽可能地与所有人为善。老天原本给她关了门,却又偷偷给她开了窗,她更应该感激才是。 如果关云风救她的事是试探,那么说明裴郅已经怀疑她的动机。按常理来说,她最好是缓一缓,暂时不要去纠缠对方,但是她等不了。 今日接触之后,她得到的体力能管个几天,几天之后呢? 她不愿重回过去那种病歪歪的状态,不愿再感觉那种身体像漏网,什么也留不住的虚弱无力感。所以她得另想办法,只能是迂回行事。 从哪里再入手呢? 蓦地,她想到了一个人。 * 裴府之前是淮阳大长公主的府邸,后改为郡主府,等到裴郅的父亲裴宣当家后,便成了裴府。 裴府建造时依照的是公主规制,一应布局景致大气恢宏,院落款式构造类似宫廷,重檐斗拱琉璃翠瓦,尽显皇家的尊贵与风范。 园子碧池旁的宝顶亭子内,芳宜郡主正与一位粉衣姑娘说着话。 那姑娘容貌秀美,举止端庄大气,嗓音温柔亲和,正是羅月素。 “郡主您尝尝,这点心是金玉满堂最近新出的,叫雪沙云顶。” “素丫头,你有心了。”芳宜郡主看了那点心一眼,身边的胡嬷嬷立马将东西收下。 羅月素羞赧道:“郡主您何需同我一个小辈客气,您是我的长辈,我理应时常来看您。” 羅家与长庆侯府是姻亲关系,而长庆侯则要唤芳宜郡主一声伯娘,算起来她确实是芳宜郡主的小辈。 芳宜郡主出身显赫,自来养尊处优,哪怕是年岁已高,圆润富贵的脸上却未见多少皱纹与沧桑,看上去不是多难亲近之人,但说话的语气尽显疏离。 “我老婆子清静惯了,你们这些孩子不必惦记。” 自打十六年前裴宣夫妇出事后,裴府大门常年关着,仅开着侧门。这些年来,除去非必要出席的宫宴,她已然绝迹于各府家宴。 裴郅丧父丧母丧兄,被传为天煞孤星。而她不仅丧父丧母,还丧子丧媳丧孙,自然难逃世人口中的克名。 所以她不出门做客,也鲜少见客。 羅月素焉能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面上流露出心疼之色,道:“郡主,您快尝尝这点心,说是做出来后两个时辰内味道最佳。” 她吃了两口,赞叹道:“这点心确实不一般。” “他家的点心风味都好,却是每日限量,也不知那东家是怎么想的,放着好好的银子不赚,非得吊着别人的胃口。” 罗月素说完,见她盯着自己后,心知自己可能言多,立马圆话道:“能买上限量的点心不易,我也是常听到别人抱怨。” “难为你了。” “郡主,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一点也不为难。” 芳宜郡主朝旁边的胡嬷嬷看了一眼,胡嬷嬷心领神会,小声提醒,“郡主,这个时辰您该喝药了。” 这是送客的意思。 罗月素赶紧起身,告辞离开。 春水早已化冻,亭子旁的小池内,几条肥硕的锦鲤搅起一圈圈的水纹,游戏着争抢飘落在水面的花瓣。 芳宜郡主将吃了两口的蛋糕推了推,“我之前已经吃了一个,实在是吃不下,你吃了吧。” 胡嬷嬷欢喜不胜,直说自己今日有口福。 主仆二人相伴多年,无外人时自是少了许多规矩。她堪堪地挨了小半边凳子,端着那蛋糕吃起来。 芳宜郡主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水中撒着鱼食,引得那些鱼儿越发争抢得厉害。 “罗侍郎这几年风头正劲,深得陛下信任,实在是不容小觑。” 罗谙是荣帝还是太子时就结识的人,这些年步步青云,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哪怕是不怎么出门的人,也没少听说罗家的事。 “也是罗家祖坟冒了青烟,罗宽那样的混账东西,竟生了个好儿子。素丫头那孩子对莲花奴有几分真心,但心思杂了些。她来看我这老婆子是真,来套我的话也是真。” 金玉满堂开了三年,新奇的点心层出不穷,旁的铺子也想效仿一二,却始终破解不了那些密方。 坊间有传,其背后的东家来头不小,因她愛吃甜食,有人便猜测是她。 “罗家有了权,也有了名,唯独钱财不丰,也难怪那孩子心急。” 这样的话,胡嬷嬷是不敢乱接的,好在她有吃的敷衍着。 日头渐盛,芳宜郡主有些受不住。 主仆二人刚回到屋子不久,便有下人来报,说是有人求见。 一听求见之人的来历,她是满脸的惊讶,初 时还当自己听岔了,再三确认后,问胡嬷嬷,“上回斗春雅集时,莲花奴救的那个姑娘,可是姓顾?” 胡嬷嬷抚掌道:“还真是,听说是顾家二房的姑娘,应该就是这位顾四姑娘。” 两人目光一对视,皆是有些微妙。 芳宜郡主思量再三,还是将人请进来。 打眼看到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有着透玉凝成的肤色,盈盈若秋水的眸子,一副易碎可怜的模样,当下便生几分怜惜来。 顾荃上前行礼后,先是自报家门姓名,然后将自己来的目的说了一遍。 “裴大人大公无私,我却不能不报救命之恩。倘若私下与之相见言谢,又怕坏他清名。是以斟酌许久,冒昧上门叨扰郡主。” 芳宜郡主闻言,有些满意,却也不无猜测之心。 “你既是来找裴寺卿谢恩,我这就让人去请他回来。” 顾荃像是被惊到,连忙摇着小手,小脸都白了,“郡主,您是裴大人唯一的至亲,我与您道谢也是一样的。裴大人公务繁忙,还是莫要打扰的好。” 芳宜郡主不过是做做样子,如此正中她下怀,她必是不会反对。而今见顾荃脸色都变了,急得直摇手,更是满意了些。 顾荃堪堪地半坐着,似是很不安的样子。 “郡主恕罪,我今日实在是唐突。来之前想了又想,实在救命之恩难以作罢,这才鼓着十二分的勇气来找您。” “可是怕我?” 芳宜郡主似笑非笑,颇有几分自嘲的味道。 他们祖孙顶着克名煞名,别以为她不知道外人是如何议论的。 顾荃拼命摇头,小脸更白了些,“我不怕您,而是怕我自己。我打小身子不好,几乎不怎么出门见客,生怕别人不喜。若是他人有喜,定然嫌我晦气。若是他人办丧,我万一有什么不适,岂不让人徒增烦恼。” 这种碍于自己的原因,左不是右不是的为难,旁人或许不知,芳宜郡主却是感同身受。她这些年几乎是避世而居,不正是怕别人畏她克名,视她为晦气之人。 她瞬间心有戚戚,泛起怜悯之情。 “难为你小小年纪,却如此替他人着想。” 顾荃决定从她入手后,当然会打听过她的事。 她称得上是顶极的贵女,母亲是大长公主,先帝是她表哥,当今陛下是她的表侄子。 大长公主仅她一女,生前对她万分疼爱。先帝在世时,对她这个表妹很是看重。轮到当今陛下后,不仅敬重她,还因着裴宣和裴郅的关系,极其的信任裴家。 但是这样高配的人生,却有太多的缺失。她幼年丧父,还未嫁人时丧母。婚后不到五年丧夫,独自抚养儿子成人。 谁料命运捉弄人,原本有儿有孙的合美,被一场意外打碎,仅留下小孙子与她相依为命。 她拥有令人羡慕的尊荣,也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而岁月在她的脸上并没刻下苦难的痕迹。 这样的人是尊贵的,也是坚强的,显然不会被轻易打动。若不能一开始就与之共情,很难继续接近。 “世人皆不易,旁人道我可怜,打从娘胎里就带了弱症,我却感恩老天待我不薄。相比那些出身贫寒之人,我何其有幸?人生一世,岂能尽善尽美,便是有个六七分圆满,已是难得。” “好一个人生一世,岂能尽善尽美。” 她一时共鸣不已,好似时光不断回流。 那是十四岁的自己,面对母亲的离世无声泪流,听到宫里的人私下议论,说她可怜,说她命格太轻,受不起太过尊贵的福气,所以丧父丧母。 也是年幼的小孙子,被救回之后不吃不喝,像个徒有躯壳的木头人。所有人都说那孩子命中带煞,克父克母又克兄。 却原来他们生而荣耀,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已比那些生来贫寒之人幸运太多。人之一生,不论是谁,都不可能尽善尽美,或许也是一种公平。 “好孩子,你过来。” 她朝顾荃招手。 顾荃迟疑了一下,然后上前,任凭她将自己拉在身边坐下。 离得近了,她看得更清楚。 “清儿,你看,这孩子长得真好。” 清儿是胡嬷嬷的闺名。 胡嬷嬷也被顾荃的美所惊艳,跟着感慨,“奴婢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没见过有几个长得这么好看的姑娘。” 芳宜郡主握着顾荃的手,眼中尽是慈爱之色。 这样的目光,顾荃只在这辈子拥有过。 好似母亲,好似祖母,也好似外祖母。她一时有些动容,为初见之人的善意,同时又有些许的惭愧,为自己的刻意接近。 “郡主,我今日实在是冒昧,对不起。” “你这傻孩子,说什么对不起,我并不觉得被打扰,相反我见到你,心中很是欢喜。你可有小名?” 长辈问起小名,必是亲近之意。 顾荃忙回道:“我小名祜娘。” “祜娘。”芳宜笑道:“听起来就是个有福气的。” 父母之爱子,先从赋予名字开始。 顾荃清楚记得自己刚出生不到两天,府里就进了十几位大夫,且不包括宫里的太医。大夫和太医对她的弱症束手无策,只说好好将养。 娘抱着她,不停责怪自己。 爹在一旁安慰,给她取名全,小名为祜,皆是圆满多福的意思。后因家中姑娘名字以草为头,也怕她压不住,便改为荃字。 “我这辈子确实有福气。” 芳宜郡主越发稀罕她的懂事乖巧,不经意朝外面看去,先是略有讶色,尔后笑道:“可真是巧,莲花奴回来了。” 莲花奴? 顾荃顺着看去,下意识眯起眼。 许是光线极好,也许是春光太艳,她竟是觉得有些晃眼。那濯濯冷清的来人,当称得上是郎艳独绝,世无第二。 怪不得小名叫莲花奴,还真是貌比莲花。能给孩子取这样小名的父母,定当也是极其喜爱自己的孩儿。 “裴大人这小名真好,他爹娘必定很爱他。” 芳宜郡主闻言,眼中瞬间盈满泪光。 “旁人都说他克父克母……” 话说了一半,已有哽咽之声。 顾荃轻轻摇头,“世人非我,如何知我,他们既不是我,那他们所说,皆是妄言。我相信裴大人的爹娘在天有灵,只会保佑他。” 芳宜郡主悲恸不已,看她的目光更是慈爱。 她望着已经进来的人,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唯有娇娇一笑。 一时桃李绚烂,美不胜收。 裴郅的眼睛里全是她,一片漆幽。 粉衣玉面的娇弱少女,亲密地偎在自己祖母的身边。从祖母温和慈祥的表情以及眼中的泪光来看,应是对她极其的喜爱。 如此暗度陈仓,登堂入室。 他的小狐狸…… 真聪明! 第27章 第27章情爱的滋味,我想尝尝。…… * 龙涎香的香气无处不在,温甜而厚沉。 一室的富丽堂皇,彰顯着主人的尊贵与不凡。金玉生辉,锦绣成堆,宛如琼楼玉宇,雕梁画栋尽顯华光。 这样的富贵中,胡嬤嬤却忽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她望着難得歡喜的主子,还有主子身邊依偎着的少女,以及一进屋就收敛所有寒气的小主子,好似有那么一瞬间,往昔的温馨和美再次重现。 “二公子今日回的倒是早。” 不怪她有此一说,实在是大理寺事务繁忙,平日里裴郅能正常下值都是難得,更何况是提前归家。 芳宜郡主回过神来,也有些纳闷。 “郅儿,你可是有什么事?” 顧荃隐有猜测,暗道不会是因为知道自己登门造访,所以这位裴寺卿才放着手中的公务不做,急着赶回来的吧。 看来这人是把她 当贼防着了。 “今日難得有闲。” 这是裴郅的解释。 当然顧荃肯定是不会信的,总不好等别人来赶自己,立即弱弱地起身,“裴大人莫怪,是我冒昧叨扰郡主,我这就告辞。” 她作势要走时,被芳宜郡主按下。 “郅儿,祜娘一片拳拳之心,实在是難得,你看这孩子礼数多周到,竟是送了那么一大堆东西给我。” 裴郅看向一邊堆成小山的礼情,面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歡妹妹!” 外面传来一声高喊,胡嬤嬤顿时脸色一变,赶紧迎了出去。 “宋老夫人,您怎么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奴婢好去接您。” 顧荃心下了然,已经猜到来人是谁。 当年淮阳大长公主没看上一众京中世家子弟,而是嫁给自己身邊的侍卫。 那侍卫姓裴,名裴介。 裴介原是猎户人家的孩子,因打小习了一身好武艺,经过武举成为皇家侍卫,被分配到公主府当差。 他无父无母,早年受同村的堂伯关照长大,与堂伯家的堂兄关系极为親厚,而来人称呼芳宜郡主为妹妹,应该就是他堂兄的女儿。 裴氏紧紧抓着胡嬷嬷的手,一拍大腿,眼看着就要坐在地上,“老姐姐,我是真的没法子了!” 胡嬷嬷连说使不得,赶紧扶着她,“奴婢只是个下人,哪里当得起宋老夫人这一声老姐姐。” 不多会儿,几人进来。 裴氏体型有些肥硕,满面红光一脸的富态,唯独衣着实在是破旧。她身邊还跟着一位差不多衣着的少女,是她的孙女宋嵐儿。 她一眼看到裴郅也在,不大的眼睛里全是光,将自己的孙女一推,“郅儿也在啊,嵐儿,还不快叫表哥。” 宋嵐儿长相清秀皮肤白晳,并不像是穷困人家養出来的孩子,与自身有衣着打扮不太相符。她应有些不自在,羞愧于自己的寒酸,低头不安地缩着手,声音倒是脆甜,“嵐儿见过表哥。” 又向芳宜郡主行礼,“岚儿给姨祖母请安。” 抬头时看到顧荃,明顯被怔住。 裴氏亦是瞳孔一張一缩,眯着眼,“歡妹妹,这孩子是……” 芳宜郡主淡淡地道:“家中的小辈。” 顾荃适时给她们见礼,一应做派规规矩矩,不張扬也不怯场。 祖孙俩先前都像是受到什么威胁般,脸上挂着相。后听芳宜郡主说是家中的小辈,便以为是长庆侯府的姑娘,立馬觉得危机解除,面色好看了许多。 裴氏一个劲地给自己的孙女使眼色,宋岚儿才刚往裴郅那边挪了挪脚,便被芳宜郡主喊停。 “你们站着干嘛,还不快坐。” 祖孙俩在左边落座后,裴郅坐在右边。 明明最是寻常的举动,在芳宜郡主和胡嬷嬷看来却是异样。主仆二人下意识对了个眼,皆是对裴郅没走感到意外。 裴氏一声叹气,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说自己儿子如何的辛苦,却努力付之东流,做什么都时运不济。 “歡妹妹啊,我命不好,生的儿子无用,旁人做营生,他也做营生。旁人能赚錢,他却老是亏本,若是他外祖父和父親还在,必是能教他一些本事,可怜他打小没了親爹,外祖父也没能看顾他长大……” 芳宜郡主脸色黯淡下来,神情有些伤感。 顾荃不用猜也知道,她应是以己度人,想到自己和自己丧父丧母的孙子裴郅。 “竖儿这次亏了多少?” 裴氏哭声一停,眼泪巴巴地看过来,似是有些难以启齿,伸出一只手来。 顾荃原以为是五千两,没想到裴氏一張口,吐出三个字,“五万两。” 五万两可不是小数目,哪怕是自己从小不差錢,听到这个数都难免“咯噔”一下。 芳宜郡主皱着眉头,表情明显有几分为难。 气氛一时微妙,顾荃觉出了不对。 看裴氏那满眼的期盼,以及芳宜郡主的犹豫,莫非这亏空要裴家给补上? 她下意识去看裴郅,这人不是大理寺的寺卿嘛,应该不至于看不出这对祖孙是明目张胆的打秋风。 他竟还有心情喝茶?说好的青天还冤之才,难道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其实她还真没猜错,确实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裴氏这熟门熟路的做派,显然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早在未出嫁时,就一直是如此,变着花样来找芳宜郡主要银子。 芳宜郡主一开始并不太在意,一是因为父亲裴介的缘故,二是裴氏最初的胃口不大。 后来裴宣出事,各种猜测恶言满天飞,不信命的人也会向命运妥协,她越发的想从别的地方得到慰藉,以图自己心安。 正是因为这种想积德行善的念头,让她一再地容忍,到最后温水煮青蛙,已经习惯成自然。 裴郅孝顺,对身外之物并不在意,便也由着自己的祖母,但这次裴氏真是狮子大张口,五万两实是太多。 顾荃看他时,他像是心有灵犀般也看过来。 幽漆无波的目光,如无底的黑潭,忽地涌起漩涡,仿佛是有什么东西要从潭底冲出来,渴望得到解救。 这人是想让自己帮忙吗? 这会儿的工夫,芳宜郡主已经纠结完毕,正给胡嬷嬷递眼色。 从胡嬷嬷的表情来看,对自家主子如此纵容裴氏的事也颇有几分无奈,若不然也不会得到示意后没有立馬去取银子,而是动作迟疑,还不紧不慢地先倒茶。 顾荃心下一权衡,道:“老夫人,您方才说您儿子去年冬里弄了些皮毛去天河郡,最后全都贱賣了,对吗?” 她一开口,所有的目光全看过来。 “是啊。”裴氏按着眼角,語气沉痛。“他运气不好,做什么都亏錢。” 不是做什么都亏錢,而是亏了心。 “去年天河郡比往年都更冷些,皮毛极其好賣,比往年的价格都上涨不少,哪怕是成色难看些的,也都不愁賣,怎么会贱賣?” “你一个小丫头,你哪里知道做营生。”裴氏立马变脸,目光中全是对顾荃不懂礼数,不知尊老的责备。“这进价高了,卖不上价,再是好卖也都是贱卖,怎么能赚钱?” 顾荃像是听不出她語气的不对,还在替她分析原因,“我若是记得不错,您说过您儿子是从桑州进的货。但凡是做皮毛生意的都知道,那里的进价最低,您儿子怎会进了高价货,莫不是被人坑了?” “可不就是被人给坑了!”裴氏正好借坡下驴,装模作样地抹着眼泪。 “那你们可有报官?”顾荃蹙着好看的眉,望向裴郅。 堂堂大理寺寺卿,断一些坑蒙拐骗的案子应该不在话下吧。 裴郅面上不显,实则眼底隐有一丝笑意。 这玉人儿也不知是怎么生的,竟是如此的聪慧又心眼多,真是让人好生欢喜。 他淡淡地睨向裴氏,“可要报官?” “不用,不用麻烦。”裴氏大急,“这样的小事,哪能让你劳累。我们只当是破财消灾,人平安无事就行。” 这破的是谁的财? 但那句人平安无事的话,明显是说给芳宜郡主听的。 芳宜郡主一脸黯然,道:“高价进,低价出,哪有不赔钱的道理。竖儿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料,若不然给他寻个差事,让他安安分分地養家糊口?” 裴氏一听这话,顿时面色一苦,又哭起来,“我身子不好,老大年纪才得了他,他命也苦,光生丫头不生儿子,一屋子的丫头片子,哪个不是等着他给置办嫁妆,光靠当差赚的那点银子,哪里够花啊。” 辛苦当差赚的银子,确实不如掌心朝上向别人要来的容易。 顾荃既然插了手,万没有中途放弃的道理,遂道:“老夫人,当差赚得再少,也好过一直亏钱。” 裴氏闻言目露凶色,背过芳宜郡主时,那眼刀子恨不得将她给杀死。 哪里来的死丫头,竟然敢坏自己的好事! 她眉梢一吊,面相便生出几分刻薄来,“你个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这年头营生难做,但却是个奔头。我儿子说了,今年一定能成。” 顾荃压根不看她,直接问胡嬷嬷,“嬷嬷,你可知老夫人的儿子前几年都是做什么营生亏了钱?” 胡嬷嬷哪有不说的道理, 像是不吐不快似的,当下倒豆子般倒了个干净,“前年竖爷在南边贩了一些生丝卖到钱唐郡,说是生丝价格不好赔了钱。大前年贩的是胡麻,大大前年好像是茶叶,都没赚到钱。” “前年生丝的价格最好,钱唐郡的生丝都卖断了货,可谓是供不应求,按说不应该亏钱。大前年胡麻产量不多,卖价也不算低。至于大大前年的茶叶生意,确实不算太好,但因着走商的又开了一条道,最后也都起死回生。”顾荃如数家珍般地捋了一遍,得出一个结论,“老夫人,您儿子这不是时运不好,应是被人一直刻意哄骗,您可知与他一道做生意的都是什么人?” “这我哪里知道啊?你个丫头片子张口就来,天下的生意是你家的吗?你说赚钱就赚钱?”裴氏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而是黑如锅底,她不悦地看向芳宜郡主,“欢妹妹,这孩子胡言乱语的,你也不管管。” 顾荃适时白了脸,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她和裴氏都在等,等芳宜郡主的选择。 谎言不去戳破,表面上还是一团的和气体面,哪怕是吃些亏,也就那么含糊着。然而一旦被掀了底,便露出最为不堪的真相,明晃晃地写着欺骗二字。 芳宜郡主冷着脸,“凤姐姐,竖儿显然是被人给骗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裴氏一听,大哭起来。 “欢妹妹,家丑不可外扬,纵是竖儿被骗了,这口气我们也得忍着。若是传出去我们丢人现眼是小,万不能连累妹妹你的名声受损。” 她一把拉起自己的孙女,“这生意我们不做了,我让竖儿从此在家里歇着。只是这孩子年纪大了,家里置办不出像样的嫁妆,没法子给她寻一门好亲事。您就行行好,将她留在身边教养,过两年再找个人家打发出去。” 说完一使眼色,宋岚儿“扑通”一声跪下,不停地磕头,“姨祖母,岚儿一定好好听您的话,求您行行好,可怜可怜岚儿吧。” 祖孙俩这算盘打得不可谓不响,竟是做了两手准备,要钱不成还有后招。一旦宋岚儿住进裴府,且不说是不是冲着裴郅来的,光说让芳宜郡主教养寻亲事,便是再明显不过的算计。 胡嬷嬷满脸的焦急,又碍于自己下人的身份不好说什么,情急之下竟然用眼神向顾荃求救。 顾荃万般谋划皆是为了裴郅,自是不容有任何潜在的差池出现,当下用帕子捂着鼻子,“我怎么闻一股子碱味?” “什么碱味?”裴氏心虚,“你这个孩子,怎地喜欢胡说八道,你家大人没教过你……” “老夫人,您和您孙女身上的衣裳旧得不太对劲,是不是用砂石洗过?” 砂石洗衣是做旧之法,洗过的衣服呈反复多次洗过之后的磨损陈旧感。寻常人爱惜衣物,极少会用此法,那故意做旧衣服的人图的是什么? 芳宜郡主大怒。 但凡是裴氏和宋岚儿穿的是真正的旧衣,她也不至于这么生气。 哪成想她心善,别人却得寸进尺,还将她当傻子,恕她不能再忍。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骗我!” “欢妹妹,您可不能听信这死丫头的胡言乱语,我们才是一家人……” “给我出去!” 胡嬷嬷早就看穿裴氏的所作所为,为自己的主子感到不值,如今见芳宜郡主醒悟过来,立马亲自动手将祖孙二人拉出去。 芳宜郡主愤怒着,也哀伤着,整个人看上去无比的疲倦。 长久的沉默过后,顾荃小声告罪,“都怪我多嘴……” “哪能怪你?”芳宜郡主慈爱地看着她,“说起来我还应该谢谢你。我父亲在世时,常与我说堂祖父对他如何如何的好,他和堂伯的关系何等之亲近,让我看在他的份上,以后多照顾他们一家。” “郡主对他们已是诸多照顾,但天大的恩情也抵不过不惜福之人,再者人生不过短短百年,您再是有心,也不可能照顾到他们的子子孙孙,保他们千秋万代的锦衣玉食。” 芳宜郡主原来还有些许内疚的心,因这番话而得到解脱。 “你这孩子,今日真是难为你了。” “我就怕自己给您添麻烦。” 顾荃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不好再久留,遂行礼告辞。 让她没想到的是,芳宜郡主竟然让裴郅送她。 裴郅没有推脱,径直起身。 等他们走后,胡嬷嬷感慨道:“二公子今日倒是难得。” 芳宜郡主也有所感,“莲花奴是个心有明镜的孩子,必是感激祜娘今日之举。要说难得,还得是祜娘,小小年纪懂事乖巧,更难得是看着娇弱,实则遇事毫不软弱,有理有据有进有退,实在是让人心疼又喜欢。” 说着,她不知想到什么,若有所思。 * 裴府的景致比之顾家不知胜出多少,假山流水小桥,峰回路转中全是建造工匠们的巧夺天工的奇思妙想。 裴郅走在前面,顾荃在后面跟着。 不管是顾荃走慢,还是紧走几步,两人始终离着相同的远近。那身如玉树,姿如青松的人仿佛后背长了眼睛,清楚地丈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 混着花香的风的拂过时,顾荃装作不胜风力的弱状,停下来缓口气。 她要看看自己不走了,有些人该当如何? 裴郅缓缓转身,饶是简单的一个站姿,已是傲雪凌霜般的凛然出尘。 出乎她的意料,他没有催促她,而是朝她走来。 一步两步……那矜贵清冷的仪态,无形之中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上,让人莫名有种想逃的感觉。 风停时,他到了跟前。 顾荃的心已绷成一张弓,想好的说辞全在嘴边,只消一张口,便能随意而出。 但他在她之前出了口,道:“方才的事,多谢。” 她还没来及借机讨些好处,又听到他说:“顾四姑娘如何对我,我并不在意,但为何要打扰我祖母?” 顾荃早料到他有此一问,回道:“救命之恩一日不报,我心就一日难安。郡主是你的祖母,我想着报答她,同报答你也是一样的。” “我说过,无需你报答。” 正人君子这么难搞的吗? 顾荃有些丧气,照这种情形下去,她猴年马月才能得偿所愿。 风再起,吹动她的衣袂。她低头垂眸,视线之中裙纱飞舞,她脑海中突然出现自己仅蒙着一层纱的样子。 既然这人不耻她的行径,那么她的画呢?有没有可能这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裴大人,我知道你看上不我,我做的一切对你而言或许都是困扰,那我的画……你怎么不还给我?” “烧了。” 裴郅走近一些,如孤狼踽踽,小心翼翼生怕惊动进入圈套内的猎物。 “顾四姑娘,你为何送那样的画给我?” 不仅烧了画,还问她原因,果然是她想多了。 顾荃更加丧气,语气中不自出带了出来,“你说我好好将养便能长命百岁,可大夫明明说过我终不过二十。我不敢信你,只想着自己人世间走了一遭,若不能随着自己的心意而活,岂不是白来?” 反正事已至此,也没有好再顾忌的。 这般想着她把心一横,无畏地仰起脸来,“裴大人,我生得也算是尚可,又正值妙龄,我想尝尝男女情爱的滋味,有错吗?” 裴郅觉得不是她疯,而是自己要疯了。 视线之中的玉人儿肤如脂,唇如樱。 这般娇嫩的人,怎么能说出如此的惊世骇俗之语? 他微垂的眼底,满是翻涌的欲,如火如荼,像火舌一样炙烤着自己和他人,恨不得与之沉沦共浴烈火。他压抑着心,身体却不由自主,一点点欺近,直到彼此的气息可闻。 然后他低着头,几乎是贴着顾荃的耳朵,字字发烫,“顾四姑娘,你可知你自己在说什 么?” 第28章 第28章小狐狸精。 * 南柯遵着自家姑娘的交待,没有靠近。 她离在较远的地方,不放心地望着,等看到两人快贴到一起时,眉头皱起的同时,臉也有些发臊。 姑娘也太大胆了吧! 与她隔空相望的,是裴郅的贴身侍卫,鬼使神差般,她下意识去看那侍卫的臉色,却见对方正面无表情地望天。 当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随从。 那侍卫视线一转,恰好与她的目光对上,很快又别开,黝黑的臉上隐有些许的紅,不知是被日头晒的,还是因为羞的。 风裹挟着花瓣,不时飘飘而过,那飞花中相立的男女,比最好的春景还要令人赏心悦目。 顧荃觉得裴郅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无形的烙铁,清清楚楚地烙在她的心尖,仿佛她是个犯人,而他是刑审之人。 他举着火紅的烙铁,一下一下地烙在她的心上。她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又无法逃开,只能任由那烫心的感觉肆意生长。 “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为了活下去,对一个男子死缠烂打没臉没皮,这样的她不说是别人,就是她自己都有些鄙视,但她没有选择。 “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忧思,心之所向,身之所往。七情由心生,六欲全在身。倘若七情不知六情不染,那岂不是一具空壳?” “情费神,欲伤身,顧四姑娘身子弱,更当靜心养身。” 去你的靜心养身! 命都快没了,还静什么心养什么身? 顧荃受不住这种近距离压迫与森寒,不自觉往后退一步,如水的眸子映漾火气,分外的灵动惹人。 她天天照镜子,自然知道自己长成什么样子,也知道自己的容貌对男子有着什么样的吸引力,即便是什么都不做,光是人在就已是勾人。然而眼前的人丝毫不为所动,仿佛她就是根木头桩子。 難道世人都说这位裴寺卿本性淡薄不近女色,莫非是那方面不行? 下意识微垂眼睛,她的视线正好落在男人的腰下,暗道这腰之劲,腿之长,如果不中用,还真是暴殄天物。 “裴大人年纪轻轻,難道不曾有过情,也不曾有过欲?” 这话实在是大胆。 言之下意是在质疑一个男人的能力,任是哪个男人听了,也不能忍。 她说完之后抬头,故意去看裴郅的表情,她倒要看看自己猜的准不准。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居然觉得他的眼底隐有一丝邪气。 不等她细看,裴郅已经转过身去。 “顧四姑娘,裴某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 这小狐狸明明对他无情,却百般撩拨他,若不是戏弄他,便是试探他,当真是成了精。 顾荃见他背对着自己,暗自懊恼。 看来这一招也行不通! 这人明顯已经不愿再听她说话,她若是再继续说些有的没的,恐怕会适得其反。 “裴大人,你救了我性命,我已将你视为自己毕生最为重要之人。在你面前,我由不得心里怎么想,便怎么说。你不耻我没有女儿家的矜持也好,太过逾矩也罢,我一点也不后悔。” 说完,她福了福身,递了一个眼色给南柯。 主仆二人走出去好远,裴郅才慢慢转过身来,那袖中紧握的拳,眼底翻腾的暗,化成獠牙森森的兽,恨不得追出去一口将她吞下。 * 岁安院内,顾茵正来回走动,不时望向外面。 等看到顾荃,明顯松口气的模样,“四妹妹,你可回来了。” 顾荃对她如今的态度有些不太适应,拿眼色问留守在府里的黄粱,黄粱神色有些不太好,看上去无奈又憋屈。 她抬着下巴,俨然一副好姐姐的姿态,“我听说你私自出了府,怕二姐姐突然过来,一直给你守着。” 原来是这么回事。 “多谢三姐姐。” 她也不解释自己去做了什么,更没有扯什么谎来圆辨。 “一家子姐妹,你用不着和我客气。” 到底是之前关系不太对付,雖说是经历雅集的事情过后,顾茵的心态已经转变,却多少还是有些别扭,親近不像親近,示好也透着几分怪异。 顾荃倒是无所谓,比起多一个不喜自己,处处针对自己的人,她更愿意少一个盯着自己不放,因嫉妒而生恨的人。 别人有心,她也有意。 “前些日子我舅舅送了些南海的粉珠,我用不了那些,三姐姐若是喜歡,不如拿上一些回去用。” 李家是云州首富,生意遍及各地,不论多么稀罕金贵的东西都弄得到,不时送到京中。 也是顾荃平日里不爱出门,也不愿意无谓的显擺炫耀,否则还不知有多招人恨。 南柯很快取了一些来,用精致的锦袋装着,看上去鼓鼓囊囊。 顾茵接过来后只觉沉手,打开一看更是满心歡喜,再是努力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强压喜悦的表情骗不了人。 她假意推脱一二,实则想要至极。 顾荃自是看得出来,却也是诚心相送。 一推一送,最后她收了東西。 她揣着那包粉珠,满面红光地离开,快到自己的院子时,不知想到什么转了个弯,竟是朝顾荛的住处而去。 大房是嫡长,人口也多些,所占的面积比二房大了不少。 三房妾室各有院子,雖说方姨娘是姨娘中身份最高的一位,也是最得宠的一位,所住的院子却不如刘姨娘的大。 她资历老,又因为不争不抢的性子讓顾老夫人和杜氏多有抬举,在衣食住行吃穿用度上与方姨娘不相上下。 因着她名字里的杏字,院子里种了一棵杏树。杏花春雨已过,新嫩的绿叶间满是花生大小的果子。 树下擺着桌几,顾荛正在作畫。 畫已完成大半,杏花繁茂,栩栩如生。她的才名非虚传,不管是字还是畫,皆是姐妹之首,包括已经出嫁的顾薇。 “二姐姐作画呢。” 顾荛身边的丫环春泥一看到她,脸色立马拉下来。 姑娘们之间有龃龉,各自的下人也是同仇敌忾。春泥如此,跟着顾茵的书儿也是如此。 顾荛头也不抬,继续手中的画笔。左不过四下无人,不需要做样子,更不需要姐姐妹妹地假装情深。 “三姑娘这一脸的喜色,可是有什么高兴的事?”春泥问道。 当姑娘的不理人,一个下人倒是脸大。 顾茵本就是来找不痛快的,当下就甩了一下巴掌过去。 “二妹妹,你这是做什么?”顾荛终于有了反应,面色不虞地看着顾茵。 春泥是她的大丫环,也是她身边最得用的人,顾茵打了春泥的脸,就是在打她的脸。 顾茵抬着下巴,倨傲道:“主子还没说话,哪有下人说话的份。二姐姐你就是太拎不清了,不能因着你姨娘也是奴才出身,便处处给奴才们脸面,没得纵着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越发的不知道自己是谁。” 奴才的女儿,那就是小奴才。 一番话不仅骂了刘姨娘,还间接骂了顾荛。 顾荛气红了眼,一贯以清高示人的脸上,满是气愤与羞辱。“三妹妹,你不要太过分!” “我过分吗?”顾茵寸步不讓,走近两步,眸子里全是火,“比起二姐姐想要我的命,我哪里过分了?” 她以前因着嫉妒顾荃,时不时与这个庶姐站在一边,哪怕是有心显摆之时,也不会说出如此戳人心窝子的话。 如今倒戈相向,当然是怎么扎心怎么来。 “我说了,我那是情急……” “你是不是情急?我还能不知道。”她心里的那口气,全跑了出来,忽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然后高喊,“二姐姐,你不能因为四妹妹送了南海的珠子给我就气不过打人。” 顾荛愕然。 这个三妹妹…… 原来竟是如此的难缠。 * 顾荃赶到大房里,远远就听到杜氏的斥责声。 “你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一家子骨肉竟然动手,还打了脸。巧娘,往日里我觉得你最是懂事,没想到你……你实在是太讓我失望了。” “母親,事实不是三妹妹说的那样。”顾荛为自己争辩着,“我根本不知道四妹妹送了南海的珠子给三妹妹,三妹妹因着雅集上的事恼了我,先是打了春泥,又打了自己,讓我百口莫辩。” 这话其实杜氏是信的。 以顾茵的性子,还真做得出来这种事。 因为方姨娘的缘故,几个庶女中,她最不喜的就是顾茵。眼下逮着机会,当然想好好教训一番。 “端娘,事情可是巧娘说这般?” 顾茵哪得会任由顾荛狡辩,将那包粉珠拿出来,“母亲,二姐姐是气不过如今我和四妹妹交好,恼四妹妹送珠子给我,却没有她的份。春泥确实是我打的,因为她没有规矩,竟然质问我,我是恼二姐姐,但我真的没有陷害她。” 那珠子颗颗硕大饱满,谁见了都会喜欢,得之者自然高兴,没得到的人难免失落嫉妒。 杜氏也做过姑娘,她虽是嫡长女,底下却有好几个庶妹。有时仅是因为父亲夸了某个庶妹字写得好,她便能难过好几天,心中亦有怨怼。 她一时摇摆起来,打眼看到顾荃,顿时换了一个温和的脸色。 顾荃已经事情经过,不等她说什么,立马开口,“大伯娘,这事怪我不好。前些日子我舅舅送了一匣子南海的珠子给我,我给大姐姐送去一半,余下的一半自己也用不完。恰好今日三姐姐去看我,我便送了她一包。哪成想惹了事端,让二姐姐心里不舒服。” 一番话三面冲击,一是安抚杜氏,让杜氏知道她仍旧事事想着顾薇。二是表达自己与姐妹之间的友爱,对顾茵不计前嫌。三是坐实顾荛是因妒生事。 杜氏很满意,眼里尽是柔色,“你这孩子,哪能事事往自己身上揽。” “四妹妹,这事也怪我,是我得了珠子心中欢喜,想着给二姐姐看一看,哪成想她竟然如此生气。”顾茵还不忘踩顾荛。 顾荛自是不依,“母亲,我没有……” “二姐姐,你别生气,这事是我不好,等会我让人也给你送一包过去。” 顾荃的话,将此事划上了句号。 顾荛还想说什么,被杜氏一个不悦的眼神给堵了回去。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当家主母的处事原则,尤其是对待妾室和庶出子女的问题上,不能管太深,也不管太浅,最好是面子上过得去,私下里牢牢压制。 她对顾荃越发的满意,觉得这个侄女不仅明理,还很大方周全。 “你们听听,祜娘这个妹妹都比你们懂事。” 若是以往,这话顾茵肯定不爱听。而现在她已和顾荃站在一边,还得了好处,自是少了许多嫉妒。 她眼珠子一转,不经意看到外面有人,当下喊道:“父亲!” 所有人都往外看去,顾勤不知何时站在门口,身边还跟着顾昀。 父子二人这才进屋,皆是一脸严肃。 顾勤分别看了自己的两个女儿一眼,然后看向顾荃,“祜娘身子不好,你们当姐姐的不思量多照顾些,反倒让她劳神。” 顾荃挺意外的。 这个大伯不护短,竟然护着她这个侄女。 不仅如此,顾勤还让顾昀送她回去。 顾昀本就与她要好,哪有不乐意的道理,若不是碍着男女有别,必定会扶着她走路。 “小时候你来找大姐玩,玩累了都是我背你回去。如今我们都大了,反倒不如以前那般亲近。” 那时她想锻炼身体,有意让自己多走路,经常主动来大房找顾薇。因着实在是虚弱,到最后回去往往没了体力。 顾昀也就比她大两岁,明明也是个孩子,却非要背她。 这座府邸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她所熟悉的,这里是她的家,有爱着她的亲人。 有人说九世轮回受苦才会换来一世福报,她再珍惜都不为过。所以顾荛也好,顾茵也罢,只要不是太过分,她都愿意和她们相安无事。 “大哥,不管多大,我都是你的妹妹。” 顾昀笑起来,神采好比初升的旭日,“说的好。无论我们多大,无论身在何处,兄妹就是兄妹,一辈子都不会变。” 恰在此时,一阵风吹来。 顾荃脑子里一个清明,隐有茅塞顿开之感。 * 裴府。 西南侧的书房内,仅亮着一盏燈。 燈火的光照着书桌上方寸之地,将画上的美人晕染得更加勾魂夺魄,娇弱的颜,如水的眸子,薄纱覆体若隐若现,正是顾荃送的那幅。 裴郅的大掌一寸寸地抚摸着,指尖描绘着,眸中尽是疯魔汇聚,势不可挡。 明月生就的脸,泛着腥红的眼尾,在火光中明明暗暗,如坠红尘的佛子,陷于俗欲中渐渐沉沦。 蓦地他袖摆一挥,灯火骤灭。 黑暗淹没他的五官与表情,他身体朝后仰着,额头和颈脖上青筋像缠绕的欲藤,如蛇一般盘踞不去。 四下一片漆黑,他尽情舒展着自己疯狂的模样,无人知,也无人见,唯有他轻喘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气息渐稳,直到喘声不再。 又过了许久,他在黑暗中起身,将那画仔细收好,如捧珍宝般卷进精美的匣子里,然后置于密格之中。 走出书房时,檐下的灯笼打在他身上。 清冷、平静、森寒,一如平常。 守在门外的侍卫上前,奉上一封信,道:“大人,是顾四姑娘让人送来的。” 他伸手接过,打开时一阵墨香。 手写的字,却堪比活字印刷而成。 只扫了一眼,他险些被气笑。 信上写着:“我们结为异姓兄妹,可好?” 第29章 第29章可不能让她跑了。 * 夜深人静时,二房正屋的灯却还亮着。 顧勉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却还是习惯性地趴着,支着脑袋欣赏着还在划拉算盘珠子的李氏。 李氏嗔他一眼,手下的动作没停,“下午大嫂同我说,过几日想在家中办个赏花宴,说是瞧着祜娘的身体好了不少,到时候讓她也露个脸。” 高门大户办宴,向来各有深意。 杜氏举此,摆明是昭示所有人,他们顧家大房有女长成,以求得更多人上门提亲说媒。而讓顧荃露脸,一是她现在看上去确实好了些,二是卖他们二房一个好。 顧勉皱起眉来,“祜娘还小……她是好了许多,却还應将养才是。” 李氏哪里不知他在想什么,停下手中的动作,朝床边走来,一双保养得宜的柔荑轻轻地替他捏着腰。 “以前祜娘身子弱,若是一直留在家中自是最好,如今她大好了,如果还不替她早做打算,到时候捡别人挑剩下的,你能愿意?” 顾勉当然不愿意。 他的祜娘千好萬好,配得上最好的儿郎。 李氏一看他纠结的表情,抿嘴一笑,尔后脸色一沉,“即便是不为这事,我也想讓那些人看看,我们家祜娘已经好了,省得有人背地底猜测议论,说她是短命鬼。” 短命鬼三个字,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来。 顾荃不想家人烦恼,并未提起雅集之上的其它事,并叮嘱过顾昀不要说。但为人父母者,得知女儿被人为质之后岂能不去打听,这一听便打听出了更多。 “羅家那些人……”顾勉满眼的阴郁,“当真是不可原谅!” * 三日后,赏花宴。 顾荃一大早就被叫醒,李氏連着几天都在帮她挑衣裳首饰,一副恨不得她要在宴会上艳压全場的架势。 金云纱赶制的新衣,砸银子让能工巧匠打造出来的首饰头面,当真是华光流曳仙羅裙,玉暖珠圆翠羽翎。 镜中的美人紅妆檀唇,眉心一抹梅花艳,纵是不甚雅观地打了一个哈欠,却更是娇姝羞芙蓉,秀色绝古今。 “我家祜娘真好看。”李氏由衷赞叹着,越看越觉得看 不够。 顾苓也在一旁附和,点头时坠着金珠的发带跟着动,“姐姐最好看。” 桃李争春的时节,仿佛是为了迎合姹紫嫣紅的景致,姑娘们皆是尽情地装扮着自己,粉的红的绿的黄的,一眼望去色彩缤纷。 来的人全是女眷,且都是与顾家相熟的人,或是顾老夫人的旧交,或是杜氏和李氏的人情,也或是府里姑娘的往来。 顾荃母女几人一露面,立马收获所有人的目光。 以往不管是外出做客,还是家中宴会,她都没怎么见过人。大多数与顾家相熟的人,也仅是听说过她,却未见过真人。 “这就是二房的那位四姑娘,这般容貌也是萬万没想到。说是身体不太好,我怎么看着并不怎么打紧。” “你们可是不知道,这些年顾家二夫人有多舍得花银子,但凡是听说哪里有什么医术高明之人,必是重金請来。想来應是治养得当,调理过来了。” 众人小声议论着,交头接耳。 为了此次宴会,顾荛和顾茵也是全力以赴,两人在妆扮上一个以淡为主,一个以艳为主,皆是花费不少心思。 顾茵向来以为自己能压顾荛,一是自己姨娘是良妾,二是她长相更胜一筹。如今顾荃横空出世,她被衬得毫无光彩。 她本就是争强好胜之人,自是心里不舒服,转头瞥见顾荛不虞的脸色,顿时又痛快起来。 “四妹妹今日真是出彩,二姐姐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的样子?” “一家子姐妹,祜娘现在身子好了,我只会替她开心。” “二姐姐这脸色,还真是看不出来半点开心的样子,四妹妹那包南海的珠子,怕是给的冤枉。” 这言外之意,是指顾荃后补给顾荛的粉珠喂了狗。 顾荛上回吃了哑巴亏,生怕她今日还想故技重施,索性不搭理她。她讨了个没趣,心里堵得難受,一时怨顾荛太可恶,一时又恼顾荃抢了自己的風头。 杜氏睨她们一眼,心下了然。 自从顾薇出嫁后,她出门做客带的都是庶女,庶女们被人夸奖也好,人前出風头也罢,她心里能有几分高兴? 同为顾家的姑娘,相比自己的庶女,她的心自然更偏向顾荃。顾荃越是出色,她身为顾家的主母不仅脸上有光,无形之中也能打压庶女。 她对顾老夫人道:“祜娘这孩子长得可真好,合该多出来见见人。” 顾老夫人笑眯眯地看着,等顾荃请过安后准备留下时,慈愛地阻止:“你難得见人,不用陪着我,去玩吧。” 高门大户夫人姑娘们的社交,尽在类似的宴会之中。 夫人们说话时,姑娘们也成了堆。 相比顾荛和顾茵都有相熟的手帕交,顾荃是一个朋友也没有,身边仅在顾苓一人。 顾荛端着做姐姐的架势,向她介绍自己的朋友,回过神来的顾茵暗骂着,也赶紧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她。在外人看来,姐妹几人自是互助有愛。 不少人对她感兴趣,嫉妒也好,有心交好也好,少不得要问上好一通。 大户人家的姑娘,哪怕心里的小九九长成了林,面上却还是一派端庄有礼的模样,听起来问得再多,也都是一些不痛不痒的事。 当然,也有人例外。 “看得出来,这些年顾四姑娘确实是光顾着养病了,今日顾家办赏花会,竟是半个要好的朋友也没有。” 说这话的姑娘同忠平伯府有亲,是杜氏的嫂子沈氏的娘家侄女沈玉容。 顾茵明显与她不对付,闻言立马怼回去,“沈玉容,我四妹妹身子不好,没怎么出过门,没有朋友也是当然,还用你来说吗?” 两人同是争强好胜之人,以往也没少生出龃龉,一些相熟的人應是见惯不怪,出言相劝着,让她们不要伤了和气。 顾荛打着圆場,道:“玉容妹妹,我四妹妹身子刚好些,難得出来见人,还請你多包容一二。至于朋友,想来今日过后便有了。” 这时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誰说顾四姑娘没有朋友的?”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羅月素,无不大感意外。 羅月素是不請自来,不管是大房还是二房,都没有人下帖子给罗家。 她到了跟前,未语先笑,好生将顾荃一通打量,“几日不见,顾四妹妹瞧着气色越发的红润了。” 以她的身份,她说是顾荃的好友,实在是抬举顾荃。还如此为顾荃宣扬身体已好的事,更是贴心至极。 倘若是旁人,必会顺着这话往上攀。 顾荃却避开她的手,疑惑道:“罗大姑娘,我并未邀请你,你何时成了我的朋友?” 这话一出,气氛一时尴尬。 沈玉容撇了撇嘴道,“你这人当真是不知好歹,罗大姑娘好心替你撑面子,你却不领情。你半个朋友都没有,難道传出去是什么好听的事吗?” “不怪顾四妹妹,是我没有事先知会就来了。”罗月素反應替顾荃说话。“我那堂妹自小丧母,二叔对她多有偏疼,难免娇惯了些。她不明就里,不知情由,因二叔之事对顾四妹妹有所偏见。我今日冒昧前来,也是想借着机会代替她来向顾四妹妹赔个不是。” 见顾荃不接话,又道:“那日之事,实在是凶险万分,我仅是后来听他人说起,已是心惊肉跳。顾四妹妹,你受委屈了。” 她前后如一,态度诚恳真挚,任是誰遇上,也会被她的言行所打动。 顾荛顶着顾家姑娘之中年纪最长的身份,对顾荃道:“四妹妹,罗大姑娘一片诚心,你得饶人处且饶人。” 顾荃目光如水,清澈盈盈,眼底却是一汪冰冷。 罗月好当众咒她死,何其的歹毒。倘若真有人来道歉,那应该是罗月好本人,而非罗月素。 “罗大姑娘说罗二姑娘之前不知情由,那如今可是知晓了?” 罗月素更是诚恳,“我已如实告知。” “那她已知事情的前因后果,为何不亲自来道歉?” “她那性子……顾四妹妹,我来也是一样的。”罗月素为难着,看顾荃的目光却很是温柔,“我担心你,好几天没怎么睡好。” 这样的她,让顾荃想到了自己。 同样无缘无故的示好,同样舌口如蜜。裴郅不信自己,自己也不信她,竟像是一个怪圈,令人觉得可笑至极。 忽然宾客们骚动起来,有人連连低呼。 “芳宜郡主?那是芳宜郡主,她怎么会来?” 所有人大惊,顾老夫人赶紧起身,领着杜氏和李氏妯娌二人去迎。 她们万万也不会想到,芳宜郡主竟然会来。不说是她们,今日在场的所有宾客也全是一副搞不清状况的样子。 顾家与裴家没有交集,也无往来,所有人恭敬地向芳宜郡主行礼之余,皆是满心的疑惑。 顾老夫人心中猜测不断,面上不显,“郡主,您当事先知会一声,我好出门去迎才对。” 她和芳宜郡主虽不熟,却也不生。 芳宜郡主环顾众人,道:“我今日来,是应我那小友之邀,未能提前告之,确实是有些冒昧。” “小友?”她更是莫名,“不知郡主的小友是谁?” 芳宜郡主但笑不语,看向顾荃。 顾荃这才上前来,福了福身,“祖母,郡主是我请来的。” 所有人皆惊。 她也不藏着掖着,把自己想报裴郅救命之恩,又碍于男女有别不好私下往来,所以才会去裴府的事说了一遍。 但没有人知道她给裴府下帖子一事是出于试探,原本没抱太大的希望,私心以为堂堂郡主应该不会当一回事,哪成想对方竟真的赴约。 一时间,难免觉得惭愧。 芳宜郡主不 知她心中所想,看她的目光温和无比,“我和这孩子一见如故,实在是喜欢得紧。” 这话一出,众人又是一惊。 在场所有的宾客中,无一人能及她身份尊贵。哪怕背后不少人非议裴家,说她如何命硬,当着面时谁也不敢不尊不敬。 有人小声感叹,“顾家四姑娘好本事,连郡主都能请得动。方才还有人笑她连半个朋友都没有,真是不知所谓。” 沈玉容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顾荛和顾茵姐妹俩也是各怀心思,更别说旁人。 芳宜郡主不怎么出门应酬,也不常进宫,却无改她的地位尊崇,以及今上对她的敬重。一旦入了她的眼,那便是一脚踏入青云台,借着她的势必能扶摇直上。 姑娘们嫉妒着,羡慕着。 罗月素却是一脸与有荣焉之感,款款有礼地到近前来。 “早知郡主也来,我真该去接您的。” 一句话点明两人的关系之亲近。 芳宜郡主还是笑眯眯的模样,道:“我老婆子年纪大,起得可没你们早。” 这话实在是轻快,又有几分自嘲。 世家高门最重面子,哪怕与罗家私底下闹得并不好看,却也没有为难一个小辈的道理。何况罗月素给顾家人的印象不错,因她对自己女儿明显的示好,便是李氏也没有迁怒于她。 她含笑立在芳宜郡主旁边,众人都以为应该如此。 芳宜郡主却朝顾荃招手,将顾荃留在近些的身旁。 所有人见此情形,自然更是诸多猜测,又因着芳宜郡主的身份,一时人人拘谨,便是平日里最为八面玲珑的杜氏都不知该如何带动气氛。 芳宜郡主岂能看不出众人的神色,同顾老夫人寒暄几句后,便起身告辞。 顾老夫人欲亲自送她,被她拒绝,道:“你们且赏着花,让祜娘送我就行了。” * 顾家大门外。 裴郅站在马車旁,一袭华贵的墨色常服,长身玉立气度森寒。他看到芳宜郡主和顾荃出来,上前来扶自己的祖母。 顾荃借着将人交出去的当口,松手时故意去碰他。 她的想法很简单,只要遇上,绝不错过。 小摸小碰也能管一天多,不碰白不碰。这样蜻蜓点水般的碰触,一般人应该都不会在意,甚至都没什么感觉。 可裴郅不是一般人。 他不仅有感觉,且十分强烈。 如被火燎,被雷电击。 一眨眼的工夫,顾荃已远远避开,谨守规矩之余,似是有些畏惧的样子。 芳宜郡主见之,暗道这孩子怕是有些怕自己的孙子,有心解释一二,道:“祜娘莫怕,我家郅儿看着冷,实则最是心软。” 当祖母的夸自己的孙子,纵是有些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嫌弃,旁人也不好戳穿。何况在顾荃看来,裴郅这人心软不软不知道,但心正却是毫无疑问。 “裴大人功在人心,破案洗冤无数,实在是令人佩服。他救过我,我感激不尽,怎会怕他?若能有个这样的兄长,那该多好……” 这话听起来像是有感而发,其实全是顾荃的心机。 她还在试探,试探芳宜郡主,也试探裴郅。 芳宜郡主在听到她的话后,眼底隐有一丝黯然之色。 当年出事时,儿媳还怀着身孕,若是那孩子能生下,同这孩子也差不多大。难得自己和这孩子投缘,如果认个干亲好像也不错。 芳宜郡主这般想着,下意识去看自己的孙子。 裴郅面冷依旧,道:“顾四姑娘有兄长。” 顾荃的情绪不用装,已是满脸的失落,低着头像说错话做错事一般,语气中都带着几分胆怯,“裴大人恕罪,是我失言。” 男女不行,兄妹不行,这人也太难搞定了。 她心里叹着气。 芳宜郡主也在叹气。 这孩子打小就是一副冷脸,谁见了都不敢亲近。 等上了马車,她思量再三后,语气尽量柔和道:“莲花奴,你莫要成日里冷着脸,吓着人家姑娘。” 裴郅半低着眉,内心翻涌。 小狐狸上回说要和他尝尝男女情愛的滋味,转头就说想与他结为异姓兄妹,方才虽然故意碰了他,却明显有几分忌惮,不会真是被他吓着了? “祖母,我刚才很吓人吗?” 芳宜郡主闻言,心头微动。 上回祜娘登门时这孩子没有回避,今日还告假陪自己来顾府,难道是……? “我还有一事忘了同祜娘说,你去帮祖母带个话。” 裴郅听了她的交待,二话不说下了马车。她掀开车帘往外看,见顾荃刚进顾家的门,自家孙子没几步就追上,目光中泛起欣慰的笑意。 朱漆大门半开着,匾额之上的顾府二字古墨流芳,乃是顾家第一位帝师所题。书香门第的气韵,在那一笔一画间尽显。 顾荃听到动静,回头时见是裴郅,愣了一下。 “裴大人,你可是还有什么事?” 不会是来警告她,让她不要再纠缠,更不要痴心妄想的吧? “我祖母有话给你,说她今日很开心。你说有花当赏则须赏,她觉得很有道理。” 她一听这话,心里松了口气,“郡主抬爱,她今日能来,我们全家都感到荣幸之至。” 微风起时,金云纱流光溢彩,如雾如烟美轮美奂。那纤细的身姿,不盈一握的腰,仿佛不堪受风,越显娇弱。 梨花面如玉,眉黛见远山,额间的的一抹梅花红分外的妖娆。 这么娇软柔弱的玉人儿,若是真怕了他,会不会以后都躲着他避着他? 裴郅压着眉,语气平静,“我祖母这些年来不爱出门,也不爱见客,我看得出来她对你很是不一样。你说想报我的恩,那我便挟恩求报,请你日后若有闲,多去陪她说说话。” 这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梯子都搭到面前,顾荃岂有拒绝之理,她按捺着心头的狂喜,当下应允,“裴大人放心,我一定会的。” 早知这人如此孝顺,从郡主下手便能成事,她何必又是嚷嚷着报复又是示爱,还喊着和这人做兄妹。 她欢喜着,期待着,对未来活下去的可能性充满信心。哪里知道自己是被人看上的猎物,正一步步地走进猎人布好的陷阱。 而猎人则隐在林暗中,不惊风不引弓,蓄势待发却耐心等候时机,任凭垂涎的贪欲叫嚣咆哮,始终不动声色地盯着她。 “那以后,就有劳顾四姑娘。” 裴郅转身时,眼底瞬间风起云涌,如孽海滔滔。 第30章 第30章登堂入室。 * 自打入春后,顧家园子里花开不断。白的刚成了落英,粉的立馬登场,红的紧隨其上,一茬接着一茬。 顧荃远远听着宾客们的热闹声,脚步故意放缓。比起应付那些人,她更愿意清静地独自欣賞風景。 “顧四妹妹。” 羅月素的声音传来,打断她的偷闲。 对方那明明白白表现出来的热情与欢喜,仿佛是她上辈子的朋友,哪怕这世初次相见,便注定与她交情匪浅。她看着,心中毫无波澜,竟是半点也不为所动。 营营求利,汲汲争名,这位羅大姑娘到底图她什么? 羅月素欲言又止,最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道:“我方才不放心,跟了过来。我不是故意多事,我只是担心你。你不常出门,性子简单纯真, 不知人心险恶,我怕你受到伤害。” 这般推心置腹为她的模样,听起来挺讓人感动的。 她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疑惑,“羅大姑娘,你何出此言?” 罗月素四下望去,见无人靠近此地,压着声道:“我方才看到你和裴大人说话,我知道他救了你,你对他必定萬分感激。只是他命格不好,你身子弱,你再是想感谢他,也莫要同他親近。” 顧荃装作被吓到的样子,白了脸,“罗大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裴大人会克我不成?” “也不单是这个,有些事我不能明说,但你要信我,我真是为你好,以后你会明白的。” 明白什么呢? 罗谙说过他们罗家看中了裴郅,欲招揽裴郅为婿,表明罗家已经认可裴郅,压根不惧那煞星的名声。 为何到了罗月素口中,却在她面前提及这克名,讓她远離裴郅? “罗大姑娘,谢谢你和我说这些。你说你是我的朋友,我不知道你为何喜欢我,我从来没有朋友。我打小身体不好,之前大夫还说我活不了几年……” 她伤感着,低落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罗月素以为她信了自己,当下拉着她的手,更是一副掏心相待的模样,“顾四妹妹,我说了我和你一切如故,我初次见你就觉得很喜欢你,连我自己也觉得很意外。你若是信我,切莫与裴大人走近,只要你远離他,你定能长命百岁。” 这话就是胡说八道了。 她若真是远离裴郅,别说是长命百岁,想多活几年都难。 “罗大姑娘,我与裴大人仅是见过而已,何来远离一说?” “你长成这般模样,但凡是男子,不管是什么人,或许都会动心。我也是未雨绸缪,怕你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裴郅可不是麻烦。 相反,对裴郅来说,她才是麻烦。她比誰都清楚裴郅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不管裴郅是什么人,哪怕是刀山火海,她也只能是赴火的飞蛾。 生死两条道,她要走的是活人的道,不可能因为一个居心不明之人用几句看似关心,实则包藏算计的话来左右她的判断。 她对裴郅的纠缠无人能知,这位罗大姑娘为何像是肯定自己和裴郅会有牵扯? 一阵说话声传来,一群姑娘慢慢走近,为首的是顾荛。 賞花宴以赏花为名,自是要欣赏一番。然而因着芳宜郡主的突然到来,所有人已经心不在焉,无心观赏花开时的盛景,反倒議论着先前之事。 “顾二姑娘,你那四妹妹不知会长辈,独自一人前去裴府拜访,是不是有些失了礼数?” “是啊,就算是打着谢恩的名号,也萬没有一个姑娘家私自去打扰郡主的道理。” 一群人说着话,绕过假山时与顾荃和罗月素打了照面。 背后说人被撞见,本是尴尬至极,但非議的不止一人,所谓法不则众,当事人无一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反倒还有人目光挑衅,不善地看着顾荃。 罗月素皱着眉,仿佛这些人議论的是自己,“你们胡说什么,顾四妹妹天性单纯,绝对不可能存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又对顾荃道:“顾四妹妹,闲言碎语从来不会少,你行得正坐得端,不要将这样的话放在心上。” 顾荃从不信她,如今更是怀疑她居心叵测,自是不会任由她两边讨好,当下到了那些人面前,道:“你们说的不无道理,此事是我思虑不周,我只想着倘若我告之长辈,那么长辈必定会隨我前往。即便是不陪我同去,也会替我备礼,以顾家的名义送去。 倘若真这么做,外人不知情由,还当我们顾家想借机攀附,所以我思来想去,便自己独自前往,如此一来说破天也是我自己的事。” 攀附二字,不知戳穿多少人隐晦的想法。 她们议论猜测,正是因为这两个字。 “那你也不能这样啊。”有人词穷,却还想苛责。 顾荃小脸严肃着,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我现在知道错了。” 那人一噎,反倒不知该说什么。 顾茵从人后挤过来,親密地站在她身边,道:“我四妹妹已经知错了,你们莫要再说。” “我以前竟然不知,原来顾三姑娘这么的通情达理。”沈玉容撇着嘴,语气中全是含沙射影。 两人的龃龉由来已久,如同针尖对麦芒。一旦对上,必是誰也不愿意屈于下風,必是要争个高低才是。 顾茵心思浅显,极易被人挑唆,也极易被人激怒,乍一听到这样的讽刺,立馬竖起浑身的刺,呈攻击之态。 今日是顾家的赏花会,倘若顾家的姑娘与客人发生冲突,传出去有损的只会是顾家的名声。 顾荃不在乎顾茵,但她在乎顾家。 她赶在顾茵之前,开口道:“这位沈家姐姐,你这话说的倒是没错,我三姐姐最是通情达理之人,不管你说什么,她都不会同你计较。” 这番话既抬举了顾茵,又讽刺了沈玉容。 沈玉容自然能听出话里的不对,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反驳,瞥得脸都红了。 打眼看到杜氏陪同一众夫人过来,心里便有了计较,故意大声道:“还是顾四姑娘会说话,我以前听说薇表姐还在家中时,对你十分照顾。她眼下人在京中,若是知道你和顾三姑娘这么要好,定然很欢喜。” 她称呼顾薇为表姐,却对其他的顾家姑娘称谓客套生疏。而杜氏和其他人之前应该都没有纠正过她,显然皆是默许。 嫡母和庶女,隔着一层肚皮,也隔着人心。 杜氏对顾荃有几分疼爱之情,一是因为二房带来的好处,二是因为顾荃和顾薇的親近。倘若顾荃将这份親近转给庶出的顾茵,身为嫡母的她,岂能没有膈应? 这样的明显的挑拨,顾荃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我大姐最是宽仁友爱之人,她以前在家中时便常教导我们这些妹妹,叮嘱我们不忘自己姓顾,无论何时也不能丢了顾家的颜面和風骨。她如今人虽然在京外,却还是会写信提醒我们,讓我们互帮互助,遇事更要团结一心。” 有些夫人听了,对着杜氏夸起来,“你家元娘当真是有长姐風范,这嫁了人都不忘教导家中的姐妹。” “元娘那孩子是个好的,以前定然没少照顾底下的妹妹。哪怕是嫁了人,家中的妹妹却还记着她说的话,可见她做的有多好。” 杜氏原本心里还有些不是滋味,因为顾荃的这一番话,还有旁人的恭维夸奖,那不悦之情也就跟着散了。 她的娘家嫂子沈氏皱着眉睨了沈玉容一眼,什么也没说但目光中全是责怪。 沈氏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沈玉容的父亲是自己的庶弟,二是因为沈玉容对自己儿子杜子虚的心思。 忠平伯府在一众勋贵中虽然不显,却也是有爵位的人家,杜子虚是伯府世子,自然不可能随便娶个哪样都不占的姑娘。 要么图势,要么图财。 沈氏看向顾荃时,眉头立马舒展,道:“一段时日不见,你这孩子当真是大好了,长得是越发的水灵,越发的让人喜欢。” 有人咂摸出味来,打趣道:“杜世子也到了议亲之龄,杜夫人你如今是见着哪家的姑娘都觉得好,千万莫挑花了眼。” 沈氏与那人应是极其的相熟,没好气地嗔她一眼。 那些沈氏夸过的姑娘们,一个个红了脸。 一时之间,气氛高涨又微妙。 罗月素含笑看着顾荃,似感慨般道:“顾四妹妹,你这么懂事,还长得好看,也难怪人人都喜欢你,我真为你高兴,盼着你有一个好姻缘。” 顾荛离她们近,闻言掌心都快掐出了血。 * 宴会散后,杜氏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将沈氏留了下来。 姑嫂二人关上门,自有私房话要说。 谁也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隔墙有耳,她们的话被躲在窗下的一个婆子听了去。那婆子出了正院后,拐去东边的院落。 院子里的杏树越发繁盛了许多,叶间的果子也是一日一个样。 顾荛站在树下,听完那婆子带来的消息后,静立了许久。 劉姨娘轻轻走到她身后,与她相似的脸庞上,却有着同往日里人淡如菊完全不同的坚定执着之色。 “ 巧娘,那人说了,四姑娘生来就是克你的,若不是她,大姑娘岂会不疼你这个妹妹?你祖母偏心她,处处护着她,连你父亲也变了心意,说她懂事明理,竟是将你都给比了下去。如今连杜夫人也看中了她,打算向二房提亲,你还不信吗?” “姨娘,我该怎么办?” 她转过身来,自来以清高示人的脸上,全是焦急无奈。 劉姨娘爱怜地摸着她的脸,“巧娘,姨娘这辈子不图别的,只图你有个合心意的好姻缘。这些年我不争不抢,为的是什么?还不是盼着大夫人念在我听话识趣的份上善待于你。” “姨娘……”她眼眶一红,“这些年你为了我,受尽委屈。母亲明知我对大表哥的心思,却同意杜夫人向二房提亲,她将我置于何地!” “怪你怪你命不好,托生在姨娘的肚子里。”刘姨娘说着,眼神却更是坚定,“巧娘,别急,姨娘定会让你如愿的。” 她们说话时,起了一阵风,将杏树的叶子吹得“沙沙”作响,树欲静而风不止,隔墙的耳朵却是同一只。 那婆子根本没有走远,而是转身藏在院外的墙根,贴着将她们说的话听了去。 她离去后,竟不是直接回大房,反倒是拐去二房。将将在岁安院外面晃了一下,即被眼尖的南柯瞧见,连忙把她带到顾荃面前。 顾荃听完她一字不落的转述后,朝南柯使了一个眼色。 南柯取来了一个鼓鼓的荷包,塞给了她。她扯开荷包的带子一看,立马笑得见牙不见眼,点头哈腰地出去。 春意渐暖,屋子里的炭盆已撤。 降真香也换成鹅梨香,淡雅安甜的气息充斥着屋子,混着羊乳的香味,呼吸之中全是奶甜的感觉。 顾荃靠在锦榻上,闭目细思着刘姨娘的话。 什么叫她生来就是克顾荛的? 那人又是谁? 之前她夜里感觉有人在暗处窥视她,难道…… 南柯突然“咦”了一声,看向正在烤羊乳的黃粱。 “你今日是不是多放了杏仁粉?” 黃粱一脸莫名,“没有啊,同往常一样。” “我怎么闻着杏仁味比平日里浓了些。” 羊乳微膻,放些磨好的杏仁粉,再佐以少许的蜂蜜,是顾荃平日里饮用时的习惯。 她蓦地睁开眼睛,递了一个眼色给黃粱。 黄粱心一紧,连忙将羊乳端过来。 “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对?”见她闻了一会儿却没说话,黄粱小心翼翼地问。 她说不上来,但小心使得万年船。 遂吩咐道:“去捉只米耗子来。” 黄粱动作极快,很快提着竹笼进屋。 竹笼里的米耗子喝过羊奶后没多久就开始抽搐着,不到一刻钟静止不动。 烛火晕染着黑夜,一室的温暖甜香被惊悚的氛围笼罩,似有挥之不去的杏仁味,在无声无息地宣告着死亡的来临。 羊乳算不上什么稀罕物,因着顾荃喜欢喝,李氏便一直让人供给。后来杜氏为示好二房,说是给府里的姑娘全安排上,将这事给揽了过去。 这些年她每日里喝的都是公中送来的羊乳,却从未出过错。而巧合的是,因着这些日子以来顾荛和顾茵正在议亲,杜氏便将一些事分给她们去做,让她们锻炼打理内务的能力。 她习惯性地叩着手指,眼底隐有伤感之色。 她一出生就在顾家,顾家的家风让她以为那些大户人家见不得光的算计,并不会发生在自己身边。 而今,她发现自己错了。 * 半夜。 随着大夫被人匆匆请进府里,没多久岁安院内就传来李氏的哭声。 顾老夫人赶来时,远远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当下腿发软。若不是欣嬷嬷扶着,怕是已经瘫倒在地。 隔着珠帘,隐约可见那雕花大床上躺着的人。无声无息,不知是睡去,还是…… 她仅看了一眼,就不忍再看。 那大夫摇头,叹气道:“此毒不常见,顾四姑娘身子弱,怕是……” “怎么会中毒?” 自打她进顾家的门,迄今已有四十多个年头,从未出过这样的事。 李氏倒在柳婆子身上,悲痛欲绝,“我的祜娘,明明都大好了,到底是谁想害她?竟然在羊乳里给她下毒!” “可有解?”顾老夫人问那大夫。 那大夫好半天没说话,最后说了一句自己会尽力而为。 他姓郭,是李氏花重金从京外请来的。 顾荃有几次险些没挺过来,都是他施针救命。相比宫里的太医,他的医术更胜一筹。是以李氏给他在京中置了产,不限制他给别人看病,只要他对顾荃的事随叫随到全力以赴。 顾老夫人自是信他的医术,也只能信他,道:“那就拜托你了。” 很快府中各院的灯火亮起,所有人都被叫去议事堂,府中一众经手过羊乳的人全部叫去审问,包括黄粱。 夜深人不静,风雨欲满楼。 雨不知何时淅沥沥地下起来,将白日里还淡妆浓抹的各色花朵打得七零八落。一地的香残,混着泥水的浸染,哪里还有当初艳灼的娇嫩。 风带着雨水的湿气,无处不在,如朦胧的泪雾。 南柯守在岁安院的外面,失魂落魄地坐在门槛旁边。不时朝屋子看,一直流泪不止。许是哭得累了,她渐渐有些受不住,身子向一旁歪着。 风起雨落花又飞,细微的声响一直不断,有什么东西像是被风吹落,正好打在她的后颈处,她彻底倒在地上。 风徐徐而过,仿佛是无形的手,吹进那半天的门内。似有若无的脚步,如凌波踏雪,又似拂过鸿毛,轻得几乎不可闻。 留夜的烛火如豆,却晕染着一室的暖黄,衬得那金丝翡翠色的帷幔越发流光溢彩。 黛蓝锦被包裹着一张小脸,透玉般的白,唇却泛着微微的紫,重合的长睫如羽扇,紧闭的双眼似无知无觉,宛如没有生机的破碎娃娃。 诡异的气氛中,这破碎娃娃竟是清醒的。 顾荃感觉来人已到了床边,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纵然是早有准备的请君入瓮之计,事到临头她仍旧无比紧张。 这人会是谁? 藏头露尾在暗处窥视她,又诱导刘姨娘和顾荛对付她,如此大费周章针对她一个内宅姑娘,到底是为什么? 人已经登堂入室,南柯怎么还不行动? 她正思忖着,来人已经俯身近前,伸出一只手来探她的鼻息,肌肤相触的那一刹那,新鲜的生命力汇入她的体内。 裴郅! 怎么会是他?【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第31章羊入虎口。 * 烛火温柔,却化不开裴郅眉宇间的霜寒之色。 梦里的玉人儿娇媚入骨,梦外的小狐狸狡黠灵动,纵是体弱了些,却无比的鲜活,而今却像花将凋敝,讓人揪心不已。 他探了又探,反复感知着顧荃的气息。 顧荃尽力收敛着,讓自己气若游丝。 尔后她的手被人握起,两指搭在她纤细的手腕上。 气息尚且能控制一二,这脉象委实不能左右。她只能平心静气,以确保不讓人看出自己是在假睡。 不知过了多久,手腕上的温暖撤离,输入体内的生命力也随之断开。 她略有些遗憾,又巴望着裴郅赶緊走。 裴郅垂眸而立,幽漆的瞳仁中全是她,霜寒之气渐渐散去。 少女鸦羽般的青丝散落在锦枕间,雖零乱却呈顺滑之色,几根发丝调皮地贴在臉颊上,发梢卡在泛紫的唇角。 他喉结滚动着,手动了几下,终是没有去将那发丝拨开。 没有中毒,还裝睡。小狐狸怕是在将计就计,借着势准备反过来将别人一军,这裝模作样的工夫当成是炉火纯青。 夜探女 子香闺,绝非君子所为。 这般想着,如来时那样,他瞬间消失无踪。 雨还在下着,屋瓦上似是又有石子被吹落,恰好击中倒在地上的南柯。南柯揉着脖子迷茫地睁开眼,须臾清醒过来,急忙冲进屋子。 一见顧荃还好好地躺着,立马松了一口气,同时后怕不已,背后已是一片冷汗。 “姑娘。” 顧荃缓缓抬起眼皮,问:“你可看清来人是誰?” 南柯摇头,一臉羞愧,“奴婢被人击中了穴道,晕了过去,什么也没看到。姑娘,那人可有对你做什么?” 看她有没有死,还替她把了脉,算不算做了什么? 顾荃想了想,摇头。 外面传来脚步声,她赶緊闭上眼睛。 来人是顾老夫人和李氏。 李氏扶着自己的婆母,进了内室。 顾老夫人一看顾荃如今了无生息的样子,不免悲从中来,“祜娘,你放心,祖母一定会找出害你的人。” 又对李氏道:“郭大夫去配解药了,你可得派人跟紧,一旦解药配出来,立刻给祜娘服下。这孩子本就身子弱,好不容易养好了些,却碰到这样的祸事。若是讓我查出是誰作乱,我必不轻饶!” “母亲,你说祜娘这孩子向来与人为善,谁会这么狠的心……” 顾老夫人臉色更沉。 容不下祜娘的人,该是何等的心肠歹毒,若真是她想的那样…… 她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抓着李氏的手,“你放心,不管是谁,我绝不姑息。” 有她这话,李氏和顾荃就放心了。 一夜春风化雨,早起时风停雨歇,昨日里还一片的姹紫嫣红,如今只有一地的残红败绿,透着几分凄凉。 辰时许,郭大夫匆匆进府,直入岁安院。 不多会儿,内室传出顾荃已醒的消息,府中众人闻讯而来,皆是一臉欣慰与庆幸。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祜娘经此之事,日后必定再无灾难。” 这话若是府中任何一个人说的,顾荃都不觉得奇怪,偏偏这话是从顾勤口中说出来的。不说是她,便是其他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顾勉这段时间与他生分得很,闻言有些别扭地道:“借大哥吉言,我家祜娘以后肯定无病无灾,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兄弟俩明显疏远许多,顾老夫人看在眼底,越发的难受。 她思及眼下之事,更是心感无力。 内宅阴私算计,她纵是经历不多,却是听过不少。不管毒是谁下的,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也难逃骨肉相残的真相。 所有人都在,除了顾茵。 杜氏分了一些不太紧要的事给两个庶女,而采買羊乳之事正是交给顾茵。一干经手之人如今还关着,包括她。 她被禁足在自己的屋子里,自是不能前来。 顾荃装作不知情由的样子,问:“三姐姐怎么没来?” 在场中人的脸色,瞬间都變得不太好看。 一阵沉默中,反倒是顾荛为她解惑,“四妹妹,有人在你喝的羊乳中下毒,最近几日负责采買羊乳的正是三妹妹。” 顾荃不用装,面色已是白得吓人,“三姐姐想害我?”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顾荛连忙解释,滿眼的沉痛之色,“事实还没查明,是谁下的毒还不知道。三妹妹是经手之中,暂时也难逃嫌疑。” 正说着话,柳婆子领着什么人候在院子外。 李氏紧走几步出去,然后折身回屋,对顾老夫人道:“母亲,京中卖那种毒的人都找到了。” 她财大气粗,肯花大价钱,顾老夫人自是信她有这个本事,能在一夜之间将所有卖药的人都找来。 众人去外间,将那些人叫进来。 因着收了李氏的钱,也得了李氏不会追究他们的话,这些人不用审,一个接着一个像倒豆子似的将这些日子从他们手上買过药的说出来。 毕竟是害人的东西,买的人极少,是以他们不仅记得有什么人买过,还大概记得那些人的样子。 柳婆子在一旁记录,他们每说一个就记一个,记到第六个时,听到卖药的人说六天前有个身上帶着杏花香的女人来买那药时,她的笔一停。 “你可还记得,她长什么模样?”李氏急问。 卖药之人摇头,“她蒙着脸,想来是怕被人认出。不过小的瞧着她走路背挺得极直,衣衫料子也是极好,想来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你仔细想想,还有什么?”李氏又问。 “……我记得她将那药放进随身的篮子里,那篮子是装着的好像是香烛。” 六天前、香烛、杏花香。 这三个信息让人很容易就想到一个人。 劉姨娘最喜杏花,平日里衣裳熏的就是杏花香。她得了杜氏的恩准,每月初七会出府去给亡故的亲人烧死,而这个月的六天前,正是初七。 杜氏的脸色大變,“去把劉氏帶过来!” 顾荛的脸也变了,“母亲,不可能是我姨娘,我姨娘向来不急不抢,你们不能凭这个人的只言片语就怀疑她……” “巧娘,你四妹妹刚刚死里逃生,任何的怀疑我们都要查清楚,如果她真没有做过,你怕什么?” 李氏的话,让顾荛的面色更白。 劉姨娘很快被帶过来,与此同时杜氏让人搜了她的房间,雖没有搜出那毒,却让她身边的婆子找出当日她穿的衣服,让卖药的人辨认。 卖药的人指着她,大喊,“就是她!” 她跪在地上,直说冤枉。 李氏冷笑,“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很快又有人被带来,正是她的贴身婆子。 那婆子缩头缩脑,声音都发着颤,交待说六天前自己陪着她出府,中途她让自己去金玉滿堂排队买点心,自己并不知她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 “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她说的时辰,与卖药的人所说的时辰完全对上。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李氏大恨,恨不得上前撕了劉姨娘。 刘姨娘还是不承认,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气得李氏咬牙切齿,命人厨房的人带来。 自打杜氏将采买羊乳的事接过去之后,府里各院的主子都有份,包括刘姨娘。 厨房的人说,昨日是刘姨娘亲自去取的羊乳,巧合的是当时正好有人找自己,自己便出去了一会儿。 刘姨娘没再狡辩,一言不发。 顾荛哭起来,“姨娘……” 刘姨娘听到这声呼唤,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二姑娘,是姨娘对不住你。你什么都不知道,最是爱护底下的弟弟妹妹,可是姨娘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你越是懂事,姨娘就越不想你受委屈。” 顾老夫人气得脸色铁青,他们顾家的姑娘,还用一个姨娘来同情?枉她还以为这个刘氏是个好的,多年来恪守本分不争不抢,原来是个包藏祸心的东西。 “你说……巧娘受什么委屈了?你为何要害祜娘?” 刘姨娘从怀中取出一物,“两个月前,妾去青云寺烧香,篮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封信,信上说四姑娘生来就克二姑娘,二姑娘被她压着,这辈子注定處處低人一头。” 欣嬷嬷将信接来,递到顾老夫人手上。 顾老夫人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一把将信拍在桌子上,“混账东西,别人几句挑拨,你就敢对府里的姑娘下毒!” “妾本来也是不信的,信上说四姑娘这身子一直不好,是心不诚,一旦亲自去萬仙寺烧香,必定会大好。” 杜氏听到这话,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上回顾茵那么一闹,是她提议让顾荃去萬仙寺的。而她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前段时间老听刘姨娘说萬仙寺的香火灵验。 原来这样的算计,她也是其中一环。 “你当真是心思歹毒,这些年我真错看你了。” 刘姨娘抬起脸来,先是饱含深情地看了顾勤一眼,再看向杜氏。“大夫人,这些年来承蒙你的照顾,妾心中感激不尽。” “你就是这么感激我的?” 当家理事的人是她,出了事也是她这个当家主母的过失。 杜氏怒不可遏,一把抄起那 信,才看了一遍面色瞬间古怪。 刘姨娘苦笑起来,“妾原本也不想这么做的,可是信上说的事都成了真,说四姑娘从万仙寺回来会好,还说四姑娘会得到芳宜郡主的赏识。大夫人,若是您,为了大姑娘,您会怎么做?” “你个丧天良的,你到现在还不知悔改?子虚乌有之事,你……” 杜氏心惊着,却也心里发虚。因为这信上还说了一件没有发生的事,那就是顾薇会难产而亡。 如果真是有人知后事,告之了刘姨娘,那么她的元娘…… 刘姨娘突然用力磕头,“妾所做的一切二姑娘都不知情,她是个好孩子,还望大夫人念在妾交出这封信的份上,不要为难她。” 说完,她一头朝屋中的柱子撞去。 人没死,只是晕了过去,额头上大片的血花,看着好不瘆人。 顾荛哭着喊着,扑了上去。 “祖母,求您可怜可怜我姨娘,她全是为了我,若不是她以为四妹妹会克我,她是万万不会这么做的。” 顾老夫人抿着唇,脸色青得可怕。 她又看向顾勤。 顾勤不忍心,只能别过脸去。 再看杜氏,杜氏却不看她。 她大哭,朝顾荃跪下,“四妹妹,我求求你,你帮我向祖母求求情,救救我姨娘。我不怕被你克,你克死我也没关系,我全都认,只要能救我姨娘……” “二姐姐让我怎么做?” 顾荛会卖惨,她就不会吗? 顾荃惨白着脸,也跟着跪下,“二姐姐,你说我克你,说你不怕被我克死,我且问你,我克你什么了?而今是你姨娘因着一封来路不明的信,就给我下毒,害我险些没了命。如果我们之间真有人克谁,那不应该是你克我吗?” 众人闻言,如醍醐灌顶,瞬间清明过来。 他们方才都被那信所惊,被信上的内容引导,潜意识地相信上面所说的事,从而也潜意识地以为顾荃当真会克顾荛。 但事实呢? 事实摆在眼前,顾荛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反而险些送命,死里逃生的人是顾荃。 李氏也跪,跪在顾老夫人的面前,“母亲,这事万万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家祜娘差点没命,没道理还要背负一个克堂姐的名声。” 顾荃无声地落着泪,也不出声,可怜地低着头。 顾老夫人沉着脸,掷地有声,“写信之人藏头露尾,定然是心中有鬼。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分明是冲着我们顾家来的。若我们真信了,那就中了他的计,此事不许再提!” 又看向地上的刘姨娘,“刘氏残害主家姑娘,罪不可恕,送去庄子听天由命吧。” 这是不杀人,不想手上沾血,让她自生自灭的意思。 对于这样的处置,没有人有异议。 任由顾荛哭得再伤心,也无一人相劝。 顾老夫人命人点火,将那信一把烧了。 火舌吞噬着着信纸时,信上的字被映得泛着红光,一个个字体端正,非人手写,而是活字印刷而成。 这样的手法,顾荃见过。 她心口发着凉,不停地往下沉。 * 清风楼。 每逢宵禁之后,正是这处温柔香最为热闹之时。轻纱宫灯烘托气氛,歌舞曲乐激荡人心。舞的舞、唱的唱、跳的跳、弹的弹,楼里的姑娘们无一不是使出浑身解数来哄客人们开心。 二楼里间的香闺内,竟是出奇的冷清,虽有酒有菜,却无姑娘作陪。 解永摇着扇子,一脸幽怨地看着对面的裴郅。 “我怎么这么命苦啊!”他装腔作势地掬着并不存在的眼泪,“陛下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让我陪你找美人图也就罢了,居然还让我带你上青楼。你说你,可真是让人操碎了心。” 裴郅侧着身子看书,眼神都没给他一个。 他自斟自饮,没滋没味的。 虽说大荣朝有制,凡五品以上官员,仅能以歌舞妓陪酒,不可让她们侍候枕席。但哪个上青楼来的客人,是来干喝酒的? 干喝酒也就算,居然还有人来看书。 他眼神渐渐变了味,将裴郅上下一打量,“不怪陛下有此担心,我如今都有些怀疑。廷秀,你……你是不是不行?” 裴郅淡淡看他一眼,他立马低头喝酒。 楼下的歌舞不绝,不时传来姑娘们与客人调笑的声音,言语之轻浮,玩笑之露骨,便是听来都让人心生杂念,邪火四处乱窜。 这时裴郅的侍卫进来,道:“大人,顾四姑娘在外面。” 解永感觉眼前一花,对面就没了人。 再一花,裴郅又回来,对他道:“你也一起。” 他以为裴郅是怕这么晚去和一个姑娘会面,恐有瓜田李下之嫌,又或者是不愿意单独与顾荃相见,所以才会叫上他。 两人出了门,即有南柯将他们领到清风楼左侧的暗处,那里停着顾家的马车。 顾荃还没说什么,裴郅先道:“今日是解伯爷约我来此地。” 解永蓦地瞪大眼睛,刚想说什么,便对上他冷淡的目光,当下隐约有些明白过来,忙笑着说:“顾四姑娘,是我想喝酒了,这才让裴大人作陪,没有叫楼里的姑娘,就我们两个人。” 顾荃满脑门子的官司,所思所想全是自己的小命,哪管他们和什么人喝酒,“裴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裴郅点点头,同她去到一边。 她也不绕弯子,直接将事情说了一遍,“我知道我可能行事出格了些,给裴大人带去些许的困扰,但应该罪不至死吧。” “你以为这事是我做的?” “那写信的手法,与裴大人一模一样,我自认为没有得罪过任何人,除了你。” 裴郅不说话。 昏暗的光影中,他五官有些模糊,却依旧是无与伦比的出尘绝艳。 顾荃莫名有种错觉,仿佛自己不是来兴师问罪和试探的,而是羊入虎口,找上门来送死的。 她身子一瑟,后背生凉。 如果想要自己死的人真是他…… 是与不是,她都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当下把心一横,从袖子里取出准备好的匕首,塞到裴郅手中。 “裴大人,我不想让你为难,你动手吧,杀了我,我们就两清了。” 第32章 第32章终于抱上了。 := 匕首在黑暗中划过,寒光闪现。 解永正伸着脖子望着,被这寒光一晃,身体极速地做着反应。 “不要过来!” 裴郅的话,定住冲出去一半的他。 他望着那不远处的两个人,心里犹豫片刻,轉念一想裴郅的身手,万不可能被一个柔弱的姑娘给伤着,当下停在原地。 四下仿佛陷入一种诡异的氛围,像是被看不见的黑雾笼罩着,讓人理不清头绪,也辨不清方向。 顧荃感覺自己全身在抖,她抓着裴郅的手,将匕首的尖端对着自己,一脸决绝,“我说过,若没有裴大人你,我怕是活不了。反正我注定活不长,如果能死在你手里中,也是死得其所,我死而瞑目。” 源源不斷的生命力从掌心往身体内输送,鲜活的体力催动着她的血流,那么的欢快,那么的有力,仿佛蔫萎的树,久旱逢甘霖。 这是她的药啊! 若没有他,她哪里还活得成。 春夜如黑鸦遮天,清風楼里不时有乐曲声与男女调笑的声音传来,光与暗各执一方天地,却俨然像是唯他们二人而已。 裴郅半俯着头,垂眸中将一切尽收眼底,眼底像是生出长长的触手,沉溺于对方眸中的清泉,恨不得全部掬起,然后一饮而尽。 “不是我做的。”他说。 顧荃闻言,竟是覺得长长松了一口气。 还好。 不是他。 其实她潜意识也不信是他,如果是他,他昨晚便可直接要她的命。 混沌之中,好似有人朝自己撒了一张网,以自己身边的人织就而成,处心积虑地想围剿她,讓她稀里糊涂地死去。 会是谁呢? “裴大人,你救过我,我应该信你,你若想要我的命,我会双手奉上,我只是難过……”她哀伤中,眼中盈泪,越显怜弱无依,“我難过是因为我害怕,我害怕那个人是你。” 事关自己的性命,再是小心谨慎都不为过。 那信的手法别 人可以雷同,但怪就怪在这人去过。如果不是与此事有关,他为何夜探?前后有疑,却矛盾相斥,这也是她还想試探的原因。 “裴大人,我能信你吗?” 裴郅斷案无數,岂能看不出她的用意。仅凭一封活字印刷而成的信,她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試探? 除非…… 这个小狐狸,当真是聪明。 他昨晚故意隐藏气息,莫说是外人,便是最为熟悉他的祖母,在闭着眼睛,不知情由之下也无法识破。 虽不知这玉人儿是如何猜到的,但自己的行踪应该已经暴露,那般行为举动,有失君子風范,他得想个法子才是。 “实不相瞒,我昨晚其实去找过你。” 顧荃愣住,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眼神跟着茫然起来,“你去找过我?我为何不知道?” “你同我说大夫断言你终不过二十,上回我探过你的脉,告诉你大夫所言失真。事后我思来想去,唯恐自己仅凭皮毛,而轻言他人医术,思来想去心中难安,这才不顧礼數去找你,想再一探一探你的脉相。” 他的医术顾荃不知深浅,无法断定他有没有诊出自己是否中毒,或者是不是装晕。 小心驶得万千秀,该遮掩的还是得遮掩一二,遂露出一丝恍然之色,道:“我昨晚中了毒,晕倒之后似醒非醒的,感覺不止一人给我诊过脉,难道你就是其中一人?” “惭愧,情急之举,实在是不得已,还请见谅。” 看来真是她误会了。 这人不愧是个正人君子,竟是为了怕误导她,冒着那么大的風险给她诊脉,倒显得自己小人之心。 既然如此,他的嫌疑解除。 今日便宜占得足够,抓着他的手这么久,她感觉比以往任何一次得到的生命力都要多。然而人心最贪,她不仅不满意,反而生出得寸进尺的想法。 机会就在眼前,焉有错过之理? 有枣没枣,打两竿子試试。 她装作受不住的样子,身体一软朝裴郅倒去。 温香软玉一入怀,裴郅立马有了反应,双手不受控制将一把抱住。压制的凶兽瞬间被放出来,狰狞着叫嚣着。 而温暖将顾荃包裹,所有与之接触的地方都像是得到新生,无穷无尽的生命力齐齐朝她涌来。好似被温泉水滋养着,通体说不出来的舒畅。 她流恋着,只想永沉于此。 不远处,解永多情的眼瞪得极大,完全不明白方才还刀匕相向,怎地那两人一轉眼的工夫竟抱到了一起。 那个抱着人家姑娘不放的人,真的是他认识的裴廷秀吗? 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打破这一方局面。 裴郅放开顾荃时,人却没有退后,反倒是抬自己的衣袖,将顾荃掩于自己的护佑之下。 “玄山兄。”解永朝来人打招呼。 来人下了马,看到马車旁的南柯,眯了眯眼睛。 解永连忙将他拉到一边,不知嘀咕了什么,只见他一把将解永的手推开,面上尽是严肃之色,“公是公,私是私,解伯爷这是想我讓循私?” “好你个关玄山,好话不听是吧。”解永一指裴郅,“我一个无官无职的闲人,确实不配和你这新上任的金吾衛中郎将套近乎,你有本事找他说去。” 玄山是关云風的字,他被调入京中,正是就职金吾衛。 他往那黑暗中看去,饶是瞧不真切,却能感觉到裴郅的气场。 “裴大人?” 裴郅将顾荃挡得严实,哪怕他人到了跟前,依然连顾荃的头发丝也见不着一根,仅从那露出来的裙摆判断是个姑娘家,但他已看到南柯,自是知道被裴郅护住的人是谁。 “宵禁之时,无关之人不宜在城中走动,裴大人身为大理寺寺卿,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京城之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关系也最为复杂。 虽说他和解永皆为太子党,向来交好,却同裴郅没什么交情。一是因为裴郅不与人亲近,二是因为被比较。 他出身将军府,自小习武备受瞩目,人人都说他有将门之风,不愧为关家的子孙。他所历武事,无一不是独占魁首没有对手。然而总有人告诉他,他之所以所向披靡,那是因为有人不屑与他爭,那个人就是裴郅。 裴郅睨着他,道:“中郎将想同裴某比试吗?” 莫说是他,便是解永听到这话都是一震。 年少气盛之时,他没少去裴府挑衅,皆是无功而返。无论他做什么,无论他说什么,裴郅都无动于衷,他私下找解永抱怨,说裴郅就是一根木头。 而眼下,发起比试的人居然是裴郅,如何能不让人吃惊? “我赢了,今日之事中郎将不能追究,我输了,自便。” 关云风当下应允,“这可是你说的。” 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极其的俊朗明亮,意气风发。 顾荃退到一旁,与解永一起。 解永看了她一眼,目光复杂而晦涩,一时也顾不上她,注意力全在裴郅和关云风那边。 黑暗中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而发,人影飘忽翻飞不断,光影也跟着斑驳割裂,一时开一时合,令人眼花缭乱。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关云风略显郁闷的声音。“我输了。” 这个结果顾荃不意外,她意外的是裴郅会为了自己与人爭斗。 朦胧的夜影重重,那颀长轻逸的人朝自己走来时,她仿佛重临那垂死挣扎的梦中,凝望着前来解救自己的人。 “夜已深,顾四姑娘赶紧回吧。” “多谢。” 顾荃扶着南柯的手上,上了马車。 “等一下!” 关云风已到跟前,视线却被裴郅挡着。 “关某有一事疑惑,宵禁巡卫森严,顾四姑娘是如何没被人发现的?” 宵禁之后,巡查的卫兵交错而行,时辰相错,路线相错,如十字路你来我往,不可谓不周密。若想不被人察觉,绝非易事。 顾荃自是不会告诉他,陈九已将所有巡查的人和路线摸得一清二楚,她行于宵禁之后,好比入无人之境。 “我有事找裴大人,一时情急没想太多,许是碰巧罢了。” “那还真是巧。” 关云风让开道后,南柯一挥鞭子,马車很快驶离。 裴郅轉身,一言不发地走人。 解永想追上去,被关云风一把拉住。 关云风盯着他,“你老实交待,上回让我做那事,你是不是为了裴廷秀?” 他支支吾吾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行了,我知道了。”关云风松开他,皱起眉来,“那位顾四姑娘怕是已经识破此事,今日不会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他思及方才顾荃现了匕首一事,惊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关云风白他一眼,道:“我救了她,她当日一开始恳切报恩,后却用银票打发我,想来那时候便已猜到。若不然再遇救命恩人,岂会不理不睬,视若无睹?” 一个姑娘家被人那么试探,必是恼怒的吧? 他恍然大悟,“难怪……” 半晌。 关云风又道:“那顾四姑娘不是一般人。” 他们今日临时来清风楼,而有人居然能准确无误地找到他们,何等的不容小觑。 思及此,解永跟着喃喃,“她还真不是一般人。” * 春意晚来迟,不及倒春寒。 一场雨后,气温下降了些,夜里更是凉意浓。 马車停在顾府的后门处,顾荃一下来就被夜凉扑了个满怀,不由得拢了拢身上的斗篷。 南柯去放马车,她独自继续前行,将将拐过一道月洞门,不料与不速之人撞个正着。 浓郁的夜色中,哪怕看不清来的脸,她亦能认出是谁。 羅諳也认出了她,脚步停下。 隔着较近的距离,纵然瞧不真切彼此的表情,却也能 知道大概。她不知该怎么形容对方的神色,竟是带了几分愉悦,宛如见欢喜。 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微妙,有些事好像不用别人说破,自己便能清楚感觉到。即便她初时以为自己是错觉,时至今日却能肯定,这位羅侍郎不知为何,对自己存了不一样的心思。 当对方走近时,那唇角的笑意,以及眼神中的放肆,让她越发肯定这一点。 幽夜见美人,似是赏昙,无人知,但别有一番滋味。 羅諳目光越发的肆意,借着夜色毫不掩饰,“夜里寒气重,四姑娘当注意身体。” 他阻在去路,顾荃不得过。 当他一步步逼来时,顾荃只能连连后退,最后退无可退,直接抵在月洞门左侧的墙上。 盘丝般的藤布满墙面,夜里黯然了冒头的青翠之色,徒余黑褐的藤蔓,像一张纵横密布的蛛网。 她抵在网前,好比是被网住的美味猎物,动弹不得,挣扎不掉,只能眼睁睁等待着自己被人吞吃干净。 “四姑娘这么晚出门,还是得当心些。” 顾荃暗道,她确实该当心些。 这位羅侍郎就是个危险人物。 “多谢提醒,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侍郎大人也年轻过,当知情之所起,往往不由人,我明知自己坏了规矩,失了礼数,却还是忍不住夜里跑出去找裴侍郎,还请你念在同我大伯交好的份上,替我代为保密。” 她这话一是点明两人年纪之差,他已是自己父辈的年纪。二是道破她去找的是裴郅,让他有所忌惮。 黑暗中,他似乎轻笑出声。 诡异,却更有愉悦。 “四姑娘放心,我必不会说出去。但我看在与你大伯交好的份上,有句忠告给你。裴寺卿年轻有为不假,名声却极其不佳。你身子骨弱,经不起折腾,更受不住煞气,当避而远之,静心安养才是。” 罗月素也说过同样的话,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这对父女倒底想做什么? 罗家的水,或许比她想还要深。 她半低着眸,袖子里握着那把匕首,“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这夜都深了,罗大夫人想必还等着大人回去。” 一个封建男子,没有儿子还不纳妾,足可证明他对妻子的感情。 倘若他真是爱重罗大夫人,哪怕是思想短暂的滑离轨道,被人提醒后必定有所醒悟,自动走上正途。 不期然的,她听到对方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四姑娘似乎很不待见我。” 她要如何待见一个年长,且有妻室,却在深夜拦着自己说一些奇怪话的男子? 她不说话,算是默认。 罗諳看她的目光满是包容,仿佛在纵着她使小性子,“你必在心中骂我吧,骂我拦着你和裴寺卿在一起,只因我罗家欲招揽他为婿,故而想拆散你们?” 难道不是这样吗? 她心中疑惑甚多,面上也不掩饰显现,“罗大姑娘也说过一样的话,你们的用心,由不得让人怀疑。” “罗儿?”罗谙皱起眉来,不知在想什么。 忽地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正好击中他的腿肚子,他一个不稳弯了腰。 趁着这个时机,顾荃绕开他,人已到了另一边。 与此同时,南柯赶到,将其护在身后。 罗谙直起腰来,重又是端正严明的模样,他隐晦地看了她们一眼,约摸是笑了一下,然后背手踱步,人已过了那道月洞门。 他很快和夜色融为一体,熟门熟路地从顾府的后门出去,走向藏在暗处的马车。 车夫坐得僵直,像是不会动似的,瞪着的眼睛里,眼珠子不停地转来转去,左边转向右边,又从右边转向左右,全是焦急惊恐之色。 笼罩在夜色中的车厢,大而厚实,华丽的帘子与顶缨已无白日里的荣光,垂下的徽牌上,那象征主家身份的罗字也辨认不清。 他到了跟前,也不问那车夫,而是直接对着车内,道:“不知哪位找罗某叙旧?” 车帘从里面挑开,玉骨般的手修长笔直,隐于内里的人面目不清,凛然清冷的气势却是溢了出来。 “原来是裴大人。” 他说着,上了马车。 灰暗的视线中,他与裴郅眼神交锋,似有无数看不见的刀光剑影。 “这么晚了,裴大人当真是好兴致,不知找我所为何事?” “叙旧。”裴郅声音冷清,字字如冰,“准确的说,是罗大人的旧事。” “本官的旧事?”罗谙失笑,“愿闻其详。” 他官场沉浮多年,城府之人少有人能及,多年来八面应对心中有数,从不立于不败之地。 一个小辈而已,便是锋芒毕现,令人有些忌惮,却又有何惧? 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仗着有几分本事不将长辈放在眼里,还找他叙旧?他倒要听听,是怎么个叙旧法。 裴郅看着他,漫不经心地问:“不知罗大人可还记得你父亲的妾室梅蕊?” 他闻言,瞳孔猛地一缩。 年少时,家里的后院住得挤。 父亲的妾室众多,白日里那些人争着抢着,不拘是什么东西都值得她们斗来斗去。哪怕是园子的花,亭子里的凳子,总能引来一番争抢。 他厌极恨极,每日里早早出门,极晚才归。 某天春夜里,他照旧深夜回家,路经园子时见一女子在夜中赏景。 那日满月,月色衬得那娇弱纤细的女子宛如仙子下凡。他一时看痴,后来才知是父亲新纳的妾室,名叫梅蕊。 “我父亲在世时妾室众多,本官实在记不清有这么个人。” 他不是记不清,而是从来没有忘记过。 裴郅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无所谓信与不信,道:“近日我查一桩旧案,案子牵扯到令尊,细查令尊生前之事时无意中发现有这么个人,似乎有些不太妥当。原想着罗大人知道些许内情,叨扰了。” “裴大人查案心切,本官自会体谅。” “罗大人若是日后记起些什么,还望不吝告之。” 裴郅说着,人已下了马车。 走出去两步,缓缓转过身来,语气没什么起伏地道:“罗大人以后少走夜路,免得遇到不该遇到的人。” 罗谙瞳孔又是一缩。 这个裴家小儿到底知道多少? 第33章 第33章裴郅垂在身侧的手微动,…… * 一大清早,大房的下人们就忙得脚不沾地。 杜氏满脸的忧色,因着一夜没睡好而显得面色发郁,再是敷粉也遮不住眼下的青色。她指挥着丫环婆子,一邊清点自己私库存里的药材,一邊讓人列单子再去采买。 下人们亦是个个绷着,无半分松快的样子,一个比一个緊张。 其中有个下人因太过緊张,搬东西时险些摔倒,剛惊呼出声时,人和东西都被托住,定睛一看见是南柯,立马连连道谢。 杜氏闻声看来,一眼看到顧荃,神情有些复杂。 顧荃福了福身,满脸的愧色,“大伯母,都是我不好,讓您也跟着受累。” 这事说起来是大房的人起的祸事,委实怪不到别人。 杜氏不是不明理之人,只是到底事关自己的親生女儿,多少有些关心则乱,明知顧荃没错,心里却難免有失偏颇。 “不怪你,你也是无辜。” “大伯母,昨日祖母烧信时,我看了一眼,好似提到了大姐姐。算日子大姐姐也快生了,我这心里不上不下的,总觉得有些不安。” 杜氏闻言,感念她时刻不忘关心自己的女儿,一时有些动容。 “祜娘,大伯母也不瞒你,那信上还提了一件事,说是你大姐姐她生产时会有不测。我想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正准备派人过去。” 说到这,已有哽咽之声。 女人生孩 子就是走鬼门关,哪怕是听到一点风吹草动,那也是半点马虎不得。 “还有这样的事?”她白了脸,也跟着急,“大伯母,我讓郭大夫跟着一起去。他醫术高明,有他坐镇定能保大姐姐万无一失。” 杜氏大喜。 郭大夫的能力,她自是信得不能再信,那可是比宮里的太醫还要厉害的人。欢喜过后,她犹豫起来,一时纠结,“他若是走了,你怎么办?” “大伯母放心,我如今好了许多,好好养着就行。大姐姐的事最緊要,先紧着大姐姐。我再人寻几个京中最有名的产婆,讓她们跟着一起去。” “祜娘……” 这下杜氏是真的大受感动。 難为这孩子经历生死大事,还想着她的元娘。 顧荃要的不是她的感动,而是拔除她心底的刺。 “大伯娘,我仔细想过,那信上的字无从辨认笔迹,许是劉姨娘自己编撰的也未可知。前两件是已知之事,应验了也不能说明什么。如果是她居心不良,那这第三件有可能是假。倘若真是这样,她当真是其心可诛。” “她确实可恶!”杜氏咬着牙。 一个妾室谋害府里的姑娘,不管谋害的是大房的姑娘,还是二房的姑娘,那都是顾家正儿八经的主子。 以下犯上的奴妾,还搅出这样的是非来,何止是其心可诛。 顾荃又道:“若不是她害我不成露了形迹,那信上所写的事她怕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透露半分,更是该死。” 这话提醒了杜氏。 她转过弯来,更是大恨。同时为自己之前心里的那丝不对而感到惭愧,惭愧自己活了这么大年纪,自以为事事通达,却还有一叶障目之时,甚至迁怒于无辜受害之人。 若不是祜娘这孩子遭了難,二房查出劉氏,那么她的元娘…… “她该死!” * 刘姨娘的死讯是三天后傳来的,说是夜里悬梁没被救过来。至于是不是真的悬梁,是不是真的被救过,没有人细问,也没有人去在意。 她的死是必然,也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因着顾老夫人严令过,府中上下无人再提起顾荃中毒一事,也没有人敢过多议论刘姨娘。然而人言可控,人心難控。 刘姨娘这一出事,顾荛的地位一落千丈,纵使表面上杜氏不会给她任何为难,也不减她身为顾府姑娘应有的份例,依然挡不住捧高踩低之人的落井下石。 高门大户内的下人一个比一个精,使的招数让人挑不出错来,偏偏又是实实在在的刁难,直叫人哑巴吃黃连,有苦也难言。 几日不见,顾荛清瘦许多,下巴都尖了不少。 她站在杏树下,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动静转身,见来人是顾荃,阴郁的脸上顿时迸发出难以言喻的神色,似憎似怨,似嫉是恨。 顾荃一步步走近,仰头望着繁茂的杏树。 “满树杏,一片青,曾许良人年年春,耐何怨恨日日深。幼年时,我见你姨娘常将杏花簪在发间,旁人说杏花白不吉利,我却觉得甚好。我其实很是不解,她为何因一封不知来历的信就想将置于我死地?” “人都死了,你现在问这些还有何意思?”顾荛抬着下巴,努力让自己高傲一如从前。 “怎会没有意思?”顾荃从树下摘下一枚尚小的青杏果,拿手指揉搓几下,然后扔在地上。 果皮破碎的果子,落在泥土之间,不仅没了生机,还被人用脚碾进泥中,不过是瞬息的工夫,再无先前的鲜活。 顾荛眼神一变,不敢置信地看着做这一切的顾荃。 “四妹妹,你这在做什么?” 顾荃微微一笑,“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二姐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顾荛大愕,一时像是从不曾认识她。 她自小体弱,父母宠着护着,像是养在温室里的娇花,给人的印象就是性子又弱又淡,不愿与人親近,也不容易被讨好。虽不太讨人喜,却不足为惧。 “四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在替二姐姐问的啊。”她的眼神極淡極冷,明明在笑,明明看上去娇弱天真,却莫名让觉出一丝惧意来。 顾荛在她宛如镜泉照人的目光下无處可逃,人已退后两步,眼中全是惊疑不定之色。 她又从树下摘下一枚果子,重复着先前的动作。果子再被她碾进泥中,破碎凋败,一如人之尚幼却早早夭折。 “子承父志,女遂母愿。二姐姐,你姨娘未做完的事,你想替她完成吗?” “四妹妹,你胡说什么!”顾荛倒吸一口凉气的同时,莫名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害怕。 这个四妹妹…… 是经此事后性情大变,还是她一直看走了眼? “我们都是顾家的姑娘,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我怎么可能会害你?你若是再胡说八道,我……我必告之祖母。” 顾荃又笑了。 “二姐姐,你姨娘想要我的命,你此前当真不知情吗?” “我……我不知道!”顾荛心口又是一凉,不敢与她的目光对视,“我若是知道她想害你,我怎么可能不阻止?” 她似是信了,又似是不信。 好半天,又问:“你们真不知道那写信之人是谁吗?” “我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顾荛太过惊惧,居然喊出声来。 这般失态的样子,她自三岁之后就不曾有过。如今被顾荃逼成这样,可见有多恐慌,便是刘姨娘的死都能让她这样。 “四妹妹,祖母说了,此事不许再提,你为何还要来逼问我?我姨娘都死了,你是想逼死我吗?你难道没有发现吗?那写信之人或许根本不是冲着顾家来的,而是冲着你来的!” 顾荃眼睛眯了眯。 这正是她的猜测。 所谓的她克顾荛,极有可能是那人编出的,一半真一半假的话,不仅让人深信不疑,还能达到不可告人的秘密。 如果那人针对的是她,要么是与她有仇,要么是被她挡了道。 她目光极深,定定地看着顾荛,“二姐姐,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出了院子。 府中的树木更加葱郁,到處都是一派绿意盎然的繁盛之相。花开花落,叶子绿了又黃,一年年的重复着相同的景致,她却依然没有看够。 这一世她想好好活着,任何不想她活下去的人都是她的敌人。 南柯跟在她身后,保持着沉默。 不远处黄粱匆匆而来,在她耳边低语一番,她听着听着,脸色渐渐变化。 * 酉时。 顾勤下值回来,沉着脸入府。 他剛进前院,正准备先去书房时,打眼不知在竹林旁站了多久的顾荃。 竹海如波,随风不停摇摆似浪涛。青翠衬着少女嫩绿色的衣裙,娇弱之余却可见生机,仿若历经寒冬之后顽强活下来的野草。 当顾荃朝他走来,明显是在等他时,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尔后道:“你怎么在这?天气转凉,你身子弱,莫要吹了风,赶紧回去歇着。” 虽是质问命令的语气,依然能听得出来关心。 顾荃已到了跟前,福了福身,“大伯,我是专门在这里等您的。” “等我?”他怔了一下,然后似是想到什么,神色变得有些难辨。 这个孩子怕是已经知道了吧! “我已听说外面的傳言,请问大伯那事可是为真?” 顾荃说的傳言,是不久之前龚氏来府中禀报的。 也不知是谁传出来,也不知目的为何,那传言中的人一是她,二是裴郅。 裴郅生来与常人有异,长到六岁还没开口说话,宮中太醫与京中的名醫汤药试遍,辅以针灸都无济于事。 听说京外有神医,能妙手识神机,手到病除,裴宣夫妇便带着他前往就医。 不巧的是,他们赶到时,神医已经被人接来南安城。一家人没有耽搁,连夜启程返京,却不想在路上出了事。 而那位神医,就是郭大夫。 郭大夫被接来南安城要救的人,正是顾荃。那时候她才出生几个月,险些太小太弱差点活不成。 传言说是她间接害死了裴宣夫妇以及裴郅的兄长裴都,她才是造成裴郅背负克名的罪魁祸首。 顾勤叹了一口气,有些事已经瞒不住,索性也没有再瞒的必要,点头道:“确有此事。” 原来这事 是真的。 既然这样,那很多事情就能说通了。 顾荃面露苦涩,又问,“之前罗家想让我嫁过去,他们用来与您谈条件的,是不是就是这事?” 不用顾勤回答,她已知道答案。 难怪大伯从小就不喜欢她,她一直以为是她身体太差,长大后无法给顾家带来联姻之利的缘故。 “大伯这些年不提携我父亲,是否也与此事有关?” 话说到这个份上,顾勤一是感慨她的聪慧,二是如实回答,“你父亲性子张扬,做事随意,若是太过冒头,我怕他打了别人的眼,被扯出这桩事,从而得罪裴家,招来陛下的不喜。” 又叹了一口气,道:“以前是我想岔,总想着事事周全,力求完美。若不是你那番话点醒了我,我或许还会囿于此事。” “这些年难为大伯了,我以前对您还有误会,实在是不应该。” 顾勤刚想说什么,不经意间看到不知何时回来的顾勉。 顾勉站在不远处,应是已将他们的对话全部听去,向来洒脱的脸上全是自责与愧疚。 “大哥……” 顾勤见他回来,打断他的话,立马安排下去,“什么也别说,当务之急是想个法子,赶紧平息此事。” 若不想事情变得更糟,必须当机立断找到解决的法子,以求他们顾家不会和裴家成仇,站在几条人命的对立面。 顾荃道:“大伯,我和爹我这就去裴府请罪。” * 一通更衣收拾,父女俩到裴府时,天色已黑。 裴府的大门外挂着精美的宫灯,照在那庄严的裴府二字上,无端让人生出敬畏之心。 门房前去禀报后,将他们请进去。 灯火辉映着府中的景致,星树春苑美不胜收。放眼望去整个府邸在夜色中更显深且长,琼台玉馆比比皆是。 顾勉是头回来裴府,而顾荃是第二回。 犹得上次芳宜郡主来赴她的约后,裴郅还请她有闲常来陪着说说话,万没想到自己再次登门,竟然是这样的心境。 忐忑、无奈、还有未知。 如若她的生死不系在裴郅身上,她或许不会这么忐忑,如果不是芳宜郡主对她的示好,她也不会如此无奈。此行的结果是未知,她的性命攸关也是未知。 下人将他们领到,然后进去通传。 不多会儿,父女俩被请进去,一眼就看到坐在正位的芳宜郡主,以及她身边的裴郅。 雕窗披锦绣,宝气绕玉梁,一室的金碧辉煌,反倒衬出祖孙二人的悲伤,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 这偌大的屋子里,也曾一家和乐,也曾欢声笑语。 顾荃不知为何难过起来,上前行礼时,已是眼眶泛红。 芳宜郡主看着她,表情幽幽。 顾勉行过礼后,言辞诚恳地说起外面的传言,承认自己当年确实去京外请过神医。“下官一直不知,原来当年凤章公子去找的那个神医是郭大夫。往事虽已矣,纵然事隔多年才知晓真相,下官依然难辞其咎。”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的起因是神医之争。 顾荃很难形容自己的心境,老天爷给她关了门,她原本活不过二十岁,却又给她开了一扇窗,让她遇到裴郅。 她以为只要自己足够不要脸,足够昧着良心,她便能死皮赖脸地缠上对方,不管不顾地活下去。然而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和裴郅会有这样的牵扯和孽缘。 如果当年裴家人找去时,郭大夫恰好在家,他们是不是就不会着急返回?若是他们不急着回京,就不会遇上那伙穷凶极恶的歹人,也不会死。 裴郅该有多痛苦,又该有多恨。面对自己这个虽不是凶手,却可以称之为祸因的人,他还能心平气和吗? “郡主,裴大人,对不起。”她哽咽着,语气弱弱,“这事都怪我,若不是我身体不好,我爹娘也不会四处寻医,将郭大夫带来京中。” 芳宜郡主叹了一口气,示意她上前一些。 她乖巧地过去,小脸上已经全是泪,像是被水洗过的透白美玉,当真是凝雪赛霜一般惹人怜爱。 “郡主,裴大人,我知道如今说什么都没用,我们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弥补。你们若实在是心里难受,是打是骂我们都受着,你们千万别憋在心里,伤了自己的身子。” 裴郅低着眉,眼底一片幽漆。 那垂在身侧的手微动,险些不受控制地去擦她脸上的泪。 他不能做的事,芳宜郡主替他做了。 芳宜郡主亲自给顾荃擦眼泪,声音温柔,“你那时才几个月大,如何能怪你?” 当然,也不能怪顾勉。 为人父母者,为子女相请神医,自然是刻不容缓,她的儿子儿媳妇如此,别人也是如此。若真要怪,就只能怪事不凑巧,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万般全是命,半点不由人。 “郡主,您高义,下官惭愧。”顾勉提着的心放下去一大半,用袖子拭着额头的汗。 顾荃悬着的心,也踏实了许多。 她以小人之心接近,没想换来的却是别人的宽仁,如何不让她备觉内疚,被自己的良心谴责。 “咕咕” 一派安静之时,她的肚子突然不合时宜地发出叫唤声,分外的清晰。 因为着急解决此事,她没顾得上吃晚饭,以她多年来养成的饭量而言,可谓是一顿不吃就饿得慌。 事情刚好到紧要关头,眼看着再差一步就能解决,这肚子也实在是不争气,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叫? 她低着头,作羞愧状。 顾勉也有些尴尬,赶紧替女儿出头,“郡主,裴大人,我家祜娘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难免有些受不住饿。她也是急着来给你们道歉,一时没顾上垫几口,还请你们理解。” 他以为芳宜郡主是长辈,或许能体谅一二,但裴郅的性子摆在那里,必是不喜的,说不定当场拂袖走人,却不想听到对方说:“此事等会再说,先用膳。” “……” 第34章 第34章拉钩。 * 裴府的廚子来自宫中,不拘是荤菜素菜,皆是摆盘雕花尽善尽美,精致而色香俱全。虽是丰盛,却并不铺张。 烛台两面辉映,相互冲撞着,将所有的影子稀释于灯火之中。 父女二人被请入座时,还在面面相觑。 他们是来赔罪的,怎么就被请上桌吃飯了? 顧荃实在是饿了,她身体一身同个漏筛似的,吃进去的能量绝大多数都会很快漏空。纵使如今有裴郅的生命力撑着,但也是不及时补充的话就会一点点地消耗尽。 芳宜郡主先动筷子后,她眼瞅着裴郅拿起筷子,也紧跟其上。 不得不说,御廚就是御厨,非寻常的厨子能比。 她吃飯看着不快,一碗飯却最先见底。随侍的胡嬷嬷是个机灵的,虽说是有些許的惊讶,但什么也没问,直接给给她添上一碗。 高门大户的世家姑娘们,无论吃穿皆有规矩可遵,一般不会添第二碗飯,甚至很多连一碗饭都吃不完,顶多半碗而已。 顧勉有心替自己的女儿争辩,道:“郡主和裴大人见笑了,我家祜娘身子虽弱,饭量却自来不小。” 顧荃:“……” 爹啊。 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什么话,身子弱,还吃的多,谁听了不迷糊。 她适时作害羞状,“我听人说能吃是福,吃得多才能养好身子,所以我以为是真,打小就吃得多……” 这倒是没有撒谎,她这饭量确实是锻炼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活命。 芳宜郡主笑道:“好一个能吃是福,咱们这样的人家,萬没有短一口饭的道理。你这孩子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不必拘谨。” 裴郅什么也没说,仅是看了她一眼。 她很快发现,他吃饭的动作明显放缓,像是刻意等她似的。她一连吃了三碗,这才算是吃 饱。当她放下筷子后,他也吃好了。 正人君子不愧是正人君子,便是再讨厌一个人,也会不动声色地不讓对方難堪。 顧勉又夸又解释,“府上的厨子手艺真好,我家祜娘也真是饿了。若有失礼之处,还望郡主和裴大人体谅。” 他身为父親,自是不会怪自己的女儿吃的多,而是生怕别人嫌弃,少不得要多说几句。 顾荃低着头,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 实则她一是饿了,二也是故意为之。 一顿饭不吃,她当然不可能忍不住,也不可能会死。然而她知道不论是芳宜郡主,还是裴郅,像他们这样的人,越是身处高位,应该更愿意看到别人的真性情。 果然,芳宜郡主不仅不嫌弃,反倒满面笑容,“看这孩子吃的香,我今日胃口都好了不少。” 胡嬷嬷开口帮腔,“郡主比平日里多吃了半碗。” 多吃半碗,也是一碗,因为原本只吃半碗。 顾荃注意到,裴郅也只吃了一碗,也就是说人家祖孙俩加起来,还不如她一人吃的多。她借着自己表现出的真性情,其实还有一层意思,依然还是试探。 从他们的表现来看,对她有着善意的包容,应该不会因当年的事而迁怒于她。 反过来,芳宜郡主还安慰她,讓她不要因为外面的传言而受影响,不管别人说什么,他们都不会怪她。 她动容着,自惭形秽着,却依然还有不安。 因为裴郅自始自终都没有说几句话,说冷漠吧,又照顾她饿肚子的事,留他们吃饭。说不怨她,又什么也没表达。 她摸不透对方的心思,无法真的放心。 毕竟如果换成是她,她也会迁怒吧。 父女俩告辞时,芳宜郡主居然讓裴郅送他们。 这是个机会。 顾荃想着,等快上馬車时,对顾勉道:“爹,裴大人救过我,我还有两句话要和裴大人说。” 顾勉先是讶然,尔后点头。 他以为女儿还是因为愧疚,想对裴郅表达歉意。有些事小辈们多说几句也不是坏事,何况他还看着呢,也不算是男女私下会面。 顾荃背对着他,问裴郅,“裴大人,你真的不恨我吗?” 若这人迁怒,也不是不能理解。 裴郅垂眸看着,眼底似有萬千光影在不停变幻,一时如红尘滚滚,灯红酒绿走馬观花。一时又是刀光剑影,血光厮杀你死我亡。 多年前的血流成河,被如今的祥和安宁冲洗着。人已逝,血已凉,原本尘封冰冷的心,因着某种吸引而生出眷恋之情,渐渐生出暖意。 “当年为护我们一家,死的还有車夫一人,丫环婆子三人,随行护卫八人,暗卫十二人。” 顾荃愕然。 竟是二十七条人命! 且不说随行的护卫身手如何,单是那十二名暗卫已绝非等闲之辈。到底是多么凶悍的匪徒,才敢对他们动手。 须臾,她想到了朝堂党争,想到了皇权风云。 当年的事,绝对非表面上的这么简单。 “我……对不起。” “与你无关,你无需任何自责。” 这话算是实实在在的告诉她,她不会被记恨,也不会被报复。 她放心之余,不知为何还想得寸进尺,于是伸手做钩,道:“裴大人,你是正人君子,必是一言九鼎之人,不如我们拉钩为证,如何?” 一团凝脂而成的拳,纤细的尾指翘着,嫩如玉笋勾人心魂。 裴郅不知费尽多少的理智,才按捺住自己躁动難耐的心。 这个小狐狸必是还不信他! 顾荃见他不动,暗道这事做都做了,万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当下另一只手握着他的手,强行拉了钩。 两根手指交缠在一起,如同中交尾的蛇。 新鲜的生命力再次涌入自己体内,顾荃才觉此行圆满。 这就是她。 人心難测,也最为复杂,哪怕她愧疚着,也不忘替自己讨些好处。 “裴大人,那这事我们就一笔勾销了。” 说完,也不抬头看他,径直跑远。 临上馬车之际,又鬼使神差般回头。 裴府华美精致的宫灯下,他孑然而立,虽处于世间盛景之中,唯繁荣不能与之同在,竟无端讓人觉得孤寂。 恍惚间好似万千流星追月,璀璨点亮夜空,照映着雪山之巅的独松,那独松默默无语地屹立着,无声诉说着亘古以来的遗憾。 世人敬他畏他,非议他赞美他,他似是从不在意。 顾荃忽然觉得自己好卑鄙,哪怕是承担着害得他家败人亡的因素之一,却依然虚情假意地想从他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看自己的眼神平静悠远,让人有种想流泪的感觉。 她不知怎么想的,忽然灿然一笑,扬起手用力朝他挥了挥。 谁也没有看见,当马车远去之后,他一手包裹着那曾与之相缠的尾指,唇角微微地扬起。 * 顾府。 顾家人全等着,等父女二人一到家,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他们还没回来之前,众人已做最坏的打算:那便是他们被愤怒悲痛中的芳宜郡主和裴郅祖孙给赶出来。 当听到他们不仅没被赶,也没被为难,且还被留下用饭时,所有人皆是一臉的不可置信。 半晌,顾老夫人不无感慨地来了一句,“裴家大义,郡主宽容。” 一时气氛稍缓,全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倘若裴家真因此恨上顾家,以芳宜郡主和裴郅的身份地位,一旦他们想为难顾家,简直是轻而易举。 杜氏道:“佛祖保佑,我就说祜娘是个有福的。” 她想的是,幸好先前顾荃去过裴府,还得到芳宜郡主的喜爱,否则这次的事怕是不会如此顺利揭过。 这孩子心善,或許也是福报。 郭大夫和那些产婆已随队伍离京,不仅如此,顾荃还悄悄安排几车东西,吃穿用度应有尽有,还有不少名贵的药材。 这般出钱出力,却不邀功不显摆,全凭一片护姐之心,如何不让她感动。 “你是个好孩子,郡主必是知道,所以才没有怪你。” 顾荃作羞赧状,道:“大伯母,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 “好一个做了自己应该做的。”顾勤也跟着感慨,枉他官场多年,有些事还不如自己的侄女看得明白。“你这孩子聪慧心正,不愧是我顾家的姑娘。” 这句实在是难得的夸赞。 顾家所有姑娘中,除了顾薇得过他明理懂事的夸奖外,还没有人受到过他当众的赞扬。 顾勉犹豫一下,上前作势要跪他。 他一把相扶,托住顾勉。 “二郎,你这是做什么?” 顾勉臉上尽显惭愧之色,“之前我误会大哥,还当大哥是因一己之私而不顾祜娘的死活,如今我全都知道了,大哥你是为了我。” 虽说他心里还是不太舒服,不赞同顾勤那时的决定。但是站在顾勤的立场上,若是真要取舍,一个体弱的侄女那是万万也比不上自己唯一的親弟弟。 这一点不仅他能想明白,顾荃也能想明白,并且也能理解。 兄弟俩冰释前嫌,最为高兴的人就是顾老夫人。 老太太活了这么大年纪,如今最愿意看到的就是自己子孙和睦相处,互助友爱和乐融洽。她欣慰着,目光中全是慈爱。 众人各自散去时,夜已深了。 顾荃没让爹娘送自己,自己和南柯回岁安院。 南柯一手提着灯笼,一手随时准备扶她。 夜色笼罩天地,无星无月。灯 笼打在地上,晕染着不大的光圈。光圈之外全是一片漆黑,仿佛全是未知。 蓦地,她头皮一麻,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再次出现。 她心里紧着,面上却是半点不显,仿佛一无所觉般,故技重施将袖子里帕子抖落。 南柯见状,刚想说什么,即被她低声制止,“别撿,别回头。” 主仆二人继续前行,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一回到岁安院,黃粱立马迎上来,端上温热的玉兰花水给她净了手,又递上干净的帕子让她擦干。 擦手的帕子同为素色,料子却不是顺滑的丝绸,而是吸水的棉料。 “姑娘,现在该怎么做?”南柯问她。 她慢条斯理地擦着手,眉宇间全是凝重之色。 这种被人暗中窥视,还被算计性命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糟糕。 裴郅的嫌疑排除,不代表危险解除,甚至还更麻烦,因为她在明,那人在暗,她眼下还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 黃粱不明所以,忙问南柯,南柯简略将事情说了一遍。 “那贼子还敢来?”黄粱一拍手,“姑娘,让奴婢去会会他!” “别去。”顾荃摇头,“你们应该不是那人的对手。” 一句说,让黄粱脸色一萎。 “姑娘,是奴婢们无用。”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哪里是你们无用。”顾荃看向南柯,只消一个眼神,南柯立马会意,当下便出了门。 约摸一刻多钟,她返回来,说是帕子还在。 顾荃想了想,让她先别撿,一早再去看。 一夜无话,直至辰时。 日头已升得老高,顾荃才悠悠转醒。 南柯和黄粱听到动静,一起进来侍候她。她打眼就看到桌上素色的丝绸帕子,不用问也知道是自己昨晚故意扔掉的那个。 很显然,那人这次没有捡走她的帕子。 更衣净面梳妆,收拾好后,黄粱将温着的早饭呈上来。 正吃着饭时,前院的下人来报,说是羅月素来找她。她喝粥的动作一顿,眼底泛起一丝冷意。 来得正好! * 顾家前院的待客厅内,下人们送上茶水点心后,便退到一边。 羅月素坐着,身后站着她的丫环若谷。 大户人家的女眷待客,若是相熟的女客,自是直接请去内院。而被安排的前院的客人,要么是男客,要么就是生客。 若谷对顾家的安排很是不满,替自己的主子抱不平,“那顾四姑娘也太不通人情世故了,大姑娘你多般对她示好,上回还特地来给捧她的场。但凡她是个稍微有点礼数的,也不应该将你晾在这里。” “顾四妹妹性子单纯,必是没想太多,我不怪她。”羅月素低着头,像是在品茶。 “大姑娘你一向与人为善,对谁都和和气气,可奴婢心里难过,为你感到不值……” “你胡说什么?我喜欢顾四妹妹,愿意为她做些什么,便是受了些委屈,我也不会放在心里。这样的话你以后少说,没得叫人听去了,还当我想图顾四妹妹什么。” 羅月素说着,像是这才看到已门外站了一会儿的顾荃,立马换上欢喜的模样,尔后又像是想到什么,眼神中流露出忧色与担心。 她不等顾荃进去,人已出来,迈过门槛,自然熟络地打量着。 “顾四妹妹,你还好吗?” 见顾荃光看着自己不说话,她轻轻一声叹息,“外面传的事我都听说了,我实在是担心你,一夜都没睡好。” “罗大姑娘上回提醒我,是不是早知此事?” 罗月素点头,“我知道一些,却不知全部。因不太肯定,也说不清楚,故而没有提前告诉你。顾四妹妹,你别生我的气。” “那此前你们罗家逼着想让我嫁给你二叔,是不是就是用这事要挟我大伯?” “顾四妹妹!”罗月素面色一变,然后是满脸的惭愧之色,“我身为小辈,有些事实在是不好管。我那二叔别的都好,就是后宅太乱。他那些妾室成日里争风吃醋,你不服我,我不服你,花销大不说,还斗得特别厉害。 也不知是哪个吹的枕头风,竟然说动我二叔娶填房,还物色到你的头上。我二叔一时想岔,无意间知道当年的事后,找上顾侍郎。我父亲知道后大怒,让我和我母亲来找你们说清楚,后面的事你都知道。” 照她这么说,一切都是罗孰的主意,与罗家大房所有人无关。 /:. 顾荃却是一个字也不信! 但表面上,自然是信了的模样,“原来是这样。” 说话时,故意手一松,任由自己的帕子掉在地上。 罗月素见之,主动替她捡起,但见素色的帕子上无任何绣记时,问道:“顾四妹妹这帕子,委实太过素了些。” “我娘说,女儿家的私物最是紧要,也最易被有心之人利用,若没有绣花印记,便是被人折捡去了也不打紧,少了许多麻烦。” “还真是这个理,顾二夫人想得周到。”罗月素说着,将帕子还给她。 她一直紧盯对方的神情,不动声色地尽收眼底。或许是伪装得太好,也或许与那窥视之人无关,总之她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 罗月素趁机拉着她的手,“顾四妹妹,我对你一见如故,我是真心喜欢你,无论你信与不信,我都会不愿意看到你受到伤害。裴侍郎的父母兄长当年出事,纵然真论起来与你并无多大关系,然而流言可畏,难保郡主和他迁怒于你,你为了自己,为了顾家,切记远离他们才是。” 这么的设身处地,这么的推心置腹,这么的为她着想,她应该感动吗? 不。 她一点也不感动。 这个罗月素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钱、还是其他? 她秀眉微蹙,“可我昨晚去过裴府,郡主和裴大人都没有怪我。” 罗月素呼吸一紧,声音都变了,“你说什么?” 第35章 第35章她几乎没有细思,挡在裴…… * 和煦的暖阳无处不在,包容着世间万物,意图融化所有的冰冷。然而再是温暖的阳光,也有照不进的地方,比如说人心。 人心難测,却也不能不测。 顧荃想。 假的就是假的,再怎么装的好,终归会露出破绽来。 羅月素立马意識到自己的失态,当即装作替她高兴的样子,因着转换太快,看上去有着明显的不自然。 “顧四妹妹,真的吗?郡主和裴大人居然没有怪你,这实在是太好了。” 一时之间,顧荃忽然覺得无比的可笑。 她能冷眼旁观羅月素的假,料想裴郅与她一样。她与羅月素虚与委蛇,是想知道对方到底存着什么样的目的,那么裴郅没有揭穿自己,或许目的相同。 更可笑的是,她还要利用裴郅来试探羅月素。 “我覺得裴大人挺好的,为人正直,心地也善良,他救过我,还不计前嫌不怪我……” “顧四妹妹,有句话我不知当講不当講。”罗月素皱起眉来,臉上又转换成担忧之色。“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年裴大人的父母和兄长死的太惨,我怕他面上不同你计较,心里未必没有怨恨。” 顾荃像是被吓白了臉,秀眉蹙着,滿面的惊疑,“罗大姑娘,你的意思是裴大人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 罗月素以为她信了,道:“这不好说。” 当真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说了等于没说的答案。 她作犹豫挣扎的模样,一脸的纠结。 一个没怎么出过门的姑娘,应是见識不多,心机浅显之人。娇弱的身子,清澈干净的眼睛,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有城府的。尤其是她咬着唇,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更让人放心于她的单純和好糊弄。 若谷有些瞧不上她,目光中難免带着一丝不屑。暗道自家大姑娘也不知怎么想的,对着这么个不怎么上得了台面的人,竟然百般示好。 她正鄙夷着,猛不丁顾荃看过来,淡淡睨了她一眼。 不等她心中怪异散去,便听到顾荃说:“罗大姑娘,有件事我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四妹妹,你我之间哪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你有话直说便是。” “你父親上回夜里来找我大伯,无意间被我碰到,他告诉我说,他 很是欣赏裴大人,还想将你许配给裴大人。若裴大人真是个伪君子,那你怎么办?” “你……你父親竟然会和你说这些……”罗月素气息都變了,努力维持的完美表情像是受到冲击,瞬间有了裂缝。 顾荃装作不解的样子,“我也很是纳闷,令尊大人为何要同我说这些。他也劝我,说我身子弱,还是离裴大人远些更好。” 她隐约猜到一些,又还有许多解释不通之处。 罗家父女俩都是冲着她来的,这一点可以肯定。他们的目的有相同之处,却也不同之处,这一点也可以肯定。她还能肯定的是,父女俩应该没有通过气。 若真是这样…… 罗月素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挤出笑模样,“顾四妹妹,我父親他知道我喜欢我,所以才会看在我的面子上提醒你,你别误会。” “我误会什么?” 顾荃眼神极淡,目光如水。 她倒是很想不误会,可是这父女俩一个比一个让人烦。贪财图色,假意接近,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罗大姑娘,你说怎么就那么巧?你们才劝我莫要与裴大人走近,外面就有那样的传言,我怎么覺得不会是你们不放心,故意泄露出去的吧?” “不!”罗月素断然否認,“不是我们说的,便是我二叔都不会这么做。” 她否認得太快,也太坚决,倒不太像是撒谎。 如果不是罗家人做的,那又会是谁? 好似冥冥之中有什么怪圈,将自己一点点地往里面扯,不知缘由,不明目的,仿佛是想将自己困死在里面。 顾荃轻哼一声,“不是你们做的最好,否则的话,我再也不理你了。” 这话实在是娇气任性,也更让人放心。 该试探的都已试探完,她不愿与罗月素再周旋,遂装作虚弱受不住的样子,“最近事多,我这身子实在是不争气,没办法陪你再多说会儿话。罗大姑娘,你请便吧。” 罗月素闻言滿脸的担心,让她好好歇着,有些不舍地告辞。 她目送着,眼神一点点变冷。 不知过了多久,对南柯道:“让陈九派人盯着她。” * 青云寺位于城东城墙內的拐角处,历经几朝,名字也几经變化。 寺中宝塔肃穆,银杏初绿,香火缭绕旺盛,往来香客络绎不绝,有达官贵人,也有寻常百姓,越往里走,越显清幽致远。 顾荃先去的是长生殿,这里有爹娘为她供奉的长生牌。红色的禄牌挂满整个佛殿。她找到自己的禄牌,重新添了一笔香火钱。 与长生殿位于相反方位的,是往生殿。 往生殿的超度牌为黄色,亦是滿殿皆是。她从左找到右,再从下找到上,最终在右上的位置找到裴家人的往生牌。 她给所有人添了香火钱后,也没急着离去,而是双手合十,无比虔诚地对着那些往生牌默哀。 倘若人死后真有亡灵,她理应告慰。倘若没有,她也求心安。 外面传来脚步声,她没有回头,继续祈愿。 “裴先生,裴夫人,裴大公子,佛祖保佑,信女有愿,愿你们下辈子再重逢,还会是一家人。” “借你之口,他们定能再相见,定然还是一家人。” 她听到这话惊讶回头,看着芳宜郡主,喃喃,“郡主……” 芳宜郡主欣慰地看着她,眼中隐有感激之色,再看向儿子儿媳和大孙子的往生牌,示意胡嬷嬷去添香火钱。 守殿的小沙弥告诉胡嬷嬷,说顾荃方才已经添过。 胡嬷嬷意外之余,过来禀报自己的主子。 芳宜郡主倒是不太意外,望着顾荃目光越发的慈爱,“你这孩子,不必如此。” 顾荃摇头,“这是我应该做的,除了能这样尽一尽自己的心意,我其实什么也做不了。郡主,我真的很想做些什么……” 她说着,眼眶已紅,羞赧着低头。 她真心诚意为裴郅的父母兄长祈愿死后投个好胎的心意是真,花费不菲的银子添作香火也是真,但她做这些事不想默默无闻也是真,想让芳宜郡主和裴郅知道也是真。 真情与假意混杂着,一边是自己的良心,一连是自己的命,她夹在中间左右平衡,说为難也为難,说不为难也不为难。 芳宜郡主哪知她內心的起伏,还在感慨自己果然没看错人,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再望向儿子儿媳和大孙子的往生牌。 “宣儿,惠娘,都儿,这孩子叫祜娘,是个好孩子。你们在天有灵,也记得保佑她。” 她听到这话,心里的天秤倒向了良心这边。 为芳宜郡主的慈悲,也为自己的心思不純。她怀着目的的接近,处心积虑步步为营,虽不是恶意,却委实不够磊落。 “郡主……” 她不知该说什么,眸中泛起雾气。 芳宜郡主怜爱地看着她,幽幽叹息。 这时有人朝此处走来,却没有进到往生殿,而是因着这边清静,索性停下来说话。 一位妇人道:“你方才有没有看到那位郡主?” 另一位女人回着,“看到了,倒是紅光满面的,半点也不像丧夫丧子的人。” 她们应是寺中的香客,先前见到进寺的芳宜郡主。自以为寻到避人之处说闲话,反倒被正主给听了去。 顾荃小脸一板,身形才一动,即被芳宜郡主制止。 芳宜郡主压着声,声音不辩喜怒,“听听也无妨。” 十六年过去,儿子儿媳和大孙子已故去多年,她还有什么不能听,还有什么不敢听的。再是锥心刺骨的疼,疼的年岁久了,心里也渐渐长出坚实的盾,变得麻木而厚实。 这时她们听到先前说话的妇人“啧”了一声,似是很无语的样子,“所以说啊,这人啊不能和命比。她是出身好,可架不住天生的克命。克死了一个又一个,若不是裴寺卿自己是煞星命格,不惧被她克,她怕是连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 “谁说不是呢,什么公主啊郡主啊,那全都是虚名,哪里比得过我们儿女双全,子孙满堂来得安乐……” “你们胡说什么?” 突地,另一道声音插进来。 是罗月素。 罗月素应是将她们的话都听了去,表情无比的严肃,甚至带着几分谴责,“你们不知内情,何故在这里议论别人?郡主是何等身份,岂是你们可以妄加评断的?” 她们被吓了一跳,又见罗月素衣着打扮不俗,面面相觑之后,哪里还敢反驳,当下低着头,连个正面都敢给人看。 “我们也是听别人说的……” “人云亦云,以讹传讹,还敢在佛祖的眼皮子底下犯口舌之孽,当真不怕遭到业报,死后被割去舌头吗?” “这位姑娘,你……你也太咄咄逼人了吧?我们说的人,同你也没什么关系,你做什么如此的得理不饶人。” “我是得理不饶人,你们错了就是错了。”罗月素一指往生殿,“我也不说出去,只要你们朝那里磕三个头,这事就算是过了。” 那两人一听,也怕惹出是非来,哪里有不依之理。 正准备下跪时,却见芳宜郡主从里面出来。 “……郡主!” 她们惊呼着,这下是真的惊着了,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罗月素也很惊讶,“郡主,这二人胡言乱语,有没有扰您清静?” 芳宜郡主没有回答她,而是对那跪在地上的两人道:“你们走吧,我不需要你们的赔礼道歉,也不接受。” 那两人不停磕头,最后你看我,我看你,迟疑地起身,见芳宜郡主果然没有为难她们,赶紧告退,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古刹幽深,自有灵木通天。 不知历经多少风雨的银杏树,再一次重新焕发生机,繁茂的叶子受着世人香火的洗礼,每一片都仿佛沾染了佛气。 蓦地,罗月素眼神变了变,因为她看到随后出来的顾荃。 “顾四妹妹,你怎么在这里?” 顾荃依旧是娇娇弱弱的模样,因着刚才哭过,眼睛有些红肿,看上去更 显楚楚可怜,“我来给裴大人的父母兄长赔罪。” “那还真是巧。” 罗月素这话不知是有感而发,还是意有所指。 顾荃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也不是巧,我打听过的,今日是裴夫人的冥诞,所以我早早就来了。” 她承認自己有心机,倒显得落落大方,心纯而无垢。 不管是宫斗也好,宅斗也罢,她一是不喜,二是不擅长,相比与人勾心斗角,费尽心思的算计,她觉得有时候实话实说反而更好。 好比此时。 若说芳宜郡主之前心里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猜疑,如今竟是一丝一毫都没了。“你这孩子啊,就是心诚。” 顾荃只觉得内疚,也清楚明白地表现出来。这么一来,芳宜郡主更觉得她难得,以为她还在为当年的事难过,却不知她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感到内疚。 一老一小的眼神你来我往的,无形之中的感情,但凡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罗月素似是很动容,道:“顾四妹妹心性单纯,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与她一见如故,恨不得认她做干妹妹。” 她上前来,含笑看着顾荃,“顾四妹妹,如今我的心意你可看到了?正好郡主也在,若不然让她老人家给我们做个见证?” 顾荃摇头,“罗大姑娘的心意……我愚笨,实在是看不见。再说我有姐姐,我不想再认个姐姐……” 说完,像是做错了事般垂眸,一副因为拒绝别人而过意不去的样子。 芳宜郡主见之,眼神微动,也不说话。 罗月素讨了个没趣,面色自是讪讪,很快恢复过来,懊恼道:“是我太心急了,必是做得还不够,顾四妹妹才没有感觉到。日久见人心,我相信终有一日顾四妹妹会接受我的。” 顾荃想起她曾说过,她一开始想和自己义结金兰是为了打消罗孰的念想。而今罗孰的念想是断了,她为何还要如此? 难道她知道自己父親的心思? 幽深的石子路那头,款款走来一位端庄娴静的夫人,正是柴氏。 柴氏到了跟前,婉约地向芳宜郡主行礼。 芳宜郡主与她很是客气,寒暄了几句。 她说:“我给罗儿的父亲在长生殿那里请了禄牌,他公务繁忙,近日里有些吃不好睡不好,我怕他身子受不住。” “你和罗侍郎夫妻恩爱,当真羡煞旁人。”芳宜郡主感慨道:“他倒是有几分你父亲当年的行事做派,不枉你父亲看好他。” 柴氏的父亲是吏部的前尚书。 柴尚书当权时,罗谙初入吏部,因稳重能干而很快受到器用。 与罗谙一样,柴尚书也仅有一女,那便是柴氏。因太过看好罗谙,哪怕罗宽私德受人诟病,后宅妾室一堆乌烟瘴气,他还是将自己独女许配给对方。 因着柴尚书的栽培和提携,再加上自己的努力,罗谙很快崭露头角,从此步步高升,平步青云。 “我父亲若是还在,定当欣慰。”柴氏这话说得有底气,很是满足。 她看着顾荃,目光温和,“上回我见着这孩子,就知道是个讨人喜欢的,不怪能入了郡主的眼。” 顾荃半低着头,做害羞状。 芳宜郡主拍拍她的手,动作亲昵。 柴氏见之,心念微动。 顾家门第是不低,只是顾家二房与大房不能比,若与自己的女儿义结金兰,身份上多少有些不太够。 如果有芳宜郡主的看重,那就不一样了。 “这孩子与我们罗家有缘,我看着也很是欢喜。” 一行人顺道,自是一起往外走。 青云寺的外面铺子林立,卖符卖香烛卖经书的应有尽有,往来香客之多,堪比南安城内最为繁华的闹市。 裴府的马车停在一旁,候在车边的不是别人,竟然是裴郅。 锦绣暗纹的常服,玉冠束发神情漠然,当真是墨染清寒宛如冰,天生矜贵不动情,看着实在是赏心悦目,却也实在是太冷。 不管多少人来人往,认识的不认识的,皆畏他那通身的森寒之气,无一不是绕道而行,无形之中避开他。 他上前来相扶自己的祖母,平静的目光从顾荃身上掠过。 顾荃有些纳闷,他既然人来了,为何光等在外面,难道不应该进寺给自己的父母兄长上一炷香吗? 柴氏和罗月素行着礼,他仅是微微一颔首,很是冷淡疏离。 罗月素本想说些什么,冷不丁感觉顾荃看着自己,只能做出避嫌的样子。 突然不远处传来大喝声,“金吾卫捉拿贼人,速速回避!” 说时迟,那时快,有什么人冲过来。 顾荃下意识拉着芳宜郡主,躲到马车后。 忽地她视线一抬,不经意看到对面铺子的屋顶着,埋伏着几位弓箭手,其中一位已经拉满了弓,朝这边瞄准,瞄准的好像是往这边逃窜的贼人,又像是裴郅。 裴郅如果出了事,那她怎么办? 这可是她唯一的救命药! 她几乎没有细思,挡在裴郅身前。 恰在这时,屋顶上的人已经放出了箭,箭矢破空而来,应该是失了准头,竟然直直射向她。电光火石般的刹那之间,她听不少人的惊呼声,然后她感觉自己被人一把带到身后。 而转到她身前的人,一手护着她,另一只手握住了箭。 第36章 第36章她的邀请,像是勾引。…… 紧接着,又有一支箭矢凌空射来,这次射箭的是另一人,且准头极好,一箭就射在那逃窜贼子的腿上,讓对方倒地不起。 与此同时,金吾卫的人已经赶到,为首的人是关云风。关云风一个挥手,几个属下立马将那贼子制服绑起。 他眯了眯眼,朝对面屋顶上道:“方才那一箭是誰射的,回去领罚!一百军棍,一棍都不能少!” 一百军棍下去,人不死也得残,这算是给裴郅和顧荃的交待。 裴郅低着眉,幽漆的眼睛里全是少女的模样,如玉的脸,泛粉的唇,眉如远山,眸如清泉,似水的清瞳不藏一丝杂质与污垢,澄澈而坚定,滿是对他全然的在意。 为什么没有情? 芳宜郡主已经过来,不无后怕是看着他们,声音都发着颤,“莲花奴,祜娘,你们没事吗?” 顧荃白着脸摇头,“郡主,我没事,裴大人也没事。都怪我,我想护着裴大人,不想到头来裴大人又一次救了我。” 两次救命之恩,够他们继续纠缠下去。 芳宜郡主看她的目光滿是怜爱,“你这孩子……方才那样实在是太危险了。” “裴大人救过我,我不知該如何报答。我……我也没想那么多,不知怎么的就那么做了。” “傻孩子,幸好你们都没事。” 芳宜郡主将方才之事尽收眼底,自是不会怀疑她的用心,更信她话里的实诚。情急之时,若有任何的想法,那便不会是义无反顧。 这孩子啊。 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 关云风上前行礼,告着罪。 金吾卫的人当街拿人,险些傷了大理寺的寺卿,这事无论搁在哪里说,全是他属下的失职,亦是他的失职。 他新官初上任,正是立功与彰显自己能力之时,倘若裴郅以此作文章,他被陛下训斥是小,连累太子是大。 “裴大人,你受惊了。若是还不解气,我把人交给你處置。” 裴郅往那屋顶看去,原本埋伏在上面的三人已不见。 他淡淡地道:“当差办事,哪能次次周全,既然是失手,以后注意便是。那一百军棍就算了,免得打出人命来,关大人手下少了一个可用之人。” 关云风连连道谢,俊朗的脸上再现阳光之色,咧嘴一笑时露出滿口白牙。若不是官服在身,瞧着就是个没什么心眼的世家子。 “裴大人,今日之事,是关某欠你人情,他日你若有事,关某定当义不容辞。” 他说的事,不仅是自己属下之人射箭射偏一事,还有裴郅方才的不出手。 若是裴郅出手,定当没有不成事的道理。如此一来,那些本就等着他出错的人必会在暗中笑 话他,嘲笑他不中用,抓个人还得别人帮忙。 为官之道,如浅流汇入江海,包罗万象蕴藏无数心思。 临走之前,他深深看了顧荃一眼。 顾荃小脸白着,不知是吓的,还是因为体弱,除去羸弱娇虛外,又委实太过貌美之外,倒无其它异常之處。 但他知道,这姑娘不容小觑。 走得远了些,他再次回过头来。 熙熙攘攘的人群,自动绕过裴郅而行,无形之中将其与顾荃突显出来,他们俨然与所有人格格不入,仿佛不是身處芸芸众生之中,而是凌然于高山之上。 孑然的青松立于山巅,孤山独松萧瑟森寒,冷傲一如万里冰封。苍白皑雪中,竟有娇花不惧严寒,在树下舒展柔嫩的花枝,冰清玉洁相得益彰。 一时他不由生出错覺,以为那树那花无比的相配。 同样的情景,落在不同人的眼中,却是另外一番感受。 罗月素目光复杂,誰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柴氏却不无赞叹,道:“那孩子能以身给别人挡箭,可见是个心地纯良的,难怪你一见她便心生歡喜。” 好半天,见她没说话,疑惑地看她,“罗儿,你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道:“没什么,她的胆子可真是大,险些将我吓着了。” “患难见真情,我覺得她是个好的。”柴氏感慨不已,“先前我还覺得你想与她义结金兰,实在是抬举她,偏她还不知好歹。如今瞧着,你若能与之真心相交,日后她必也会如此待你。” “娘。”她掐着掌心,面上努力不流露出更多的情绪,“我只是担心她,这么一来她和裴大人的交缠更深,也不知是福是祸。” 柴氏闻言,眉头微微地蹙起,尔后缓缓松开。 “你父亲看好裴大人,欲将你許配给他。他那命格,娘实在是心里难安。若是对别人有了不一样的心思,不是更好?说不定那孩子就是给你挡灾的。” “父亲一向疼我,他想将我許配给裴大人,必定是十分中意裴大人。他眼光不会错,女儿心里也没有不願意。” 柴氏有些意外。 她下意识去看那边,约摸明白了一些。 闺阁女子哪个不爱郎君的好颜色,抛去命格不说,裴家那儿郎委实是长了一副俊模样,也难怪女儿願意。 “罗儿,你还小,不知婚姻之事最紧要的是什么。裴大人太过冷清,不会是个好丈夫。娘不盼着你嫁什么高门大户,只愿你日子顺遂。娘觉得嫁人当嫁你父亲那样的,正直而端方,体贴周到又尊重人。” 说到这里,她莫名红了脸。 饶是成亲多年,每每想到自己的丈夫,她仍旧情难自禁。 她羞涩着,满足着,幸福着,却没有看到自己女儿晦暗的眼神,一如镜子的背面。 * 顾府。 前院附近的回廊中,杜子虛被人叫住。 他看着来人,唤了一声,“二妹妹。” 来人正是顾荛。 杏白的裙,淡雅的妆容,衬得她越发的清秀高傲。瘦了好些的下巴尖着,比之从前多了几分黯然悲傷之色。 刘姨娘的事虽没有外传,但杜氏不可能瞒着自己的娘家人。 内宅之事弯弯绕绕,讓人防不胜防,甚至能堕男人心志。沈氏最看重自己的儿子,也最怕自己的儿子遭了这样的道,少不得如实相告耳提面命。 是以,他在看到顾荛的那一瞬间,有着明显的不自然。 顾荛在意他,自然能感受到他情绪的不对,遂伤心道:“大表哥,你是不是都知道了?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 “不,我没有。”他连忙解释,“你姨娘是你姨娘,你是你,我分的清楚。” “大表哥,谢谢你。”顾荛哽咽起来,如受到天大的委屈后再被人安慰,一脸的动容感激,“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那样,如果我早知我姨娘想做什么,无论如何我都会阻止的……” “我信你。”杜子虛本就是心软的性子,被她这么一哭,有些手足无措。“二妹妹,你别这样。” 这样的她,实在与平日里不同,白衣白面的像是生了病,没了骄傲与清高,反而多了几分柔弱。若是杜子虛精明一些,必能看出来顾荛这样的做派是在学谁。 她在学顾荃! 顾荃打眼看到他们,正准备避开时,不想被赶过来的顾茵叫住。 顾茵如今也算是与她站在一边,言行举止上都透着一股子亲近。 当然,亲近归亲近,該爭风吃醋的,或是該挤兑人的事,顾茵还和从前一样。 “四妹妹,你回来得正好。大表哥要在家中小住一些时日,我正想着带些点心去给他暖个房,没想到二姐姐先人一步。” 这话是故意说给别人听的,音量自是不小。 杜子虚和顾荛齐齐看过来,一个身着白衫,另一个是杏白衣裙,瞧着实在是和谐,颇有几分郎才女貌的意思。 顾茵的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极其不善地瞪着顾荛。 姐妹相爭,有时候比外人争斗来得更为激烈。哪怕是一句话不说,其中的火药味已能讓旁观者退避三舍。 顾荃可不想掺和他们的事,当下做虚弱状,身体软了软靠着南柯。 南柯立马惊呼,“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你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 说完,也不管其他人怎么想,扶着自家姑娘脚步匆疾,不多会儿就不见了人。 一回到二房,顾苓立马迎了上来。 小姑娘快言快语,口齿伶俐,几句就把杜子虚的事说了。 杜子虚此番来顾家,确实是要住一段时日。说是住在顾家,也能方便随时向自己的姑父请教学问。 “虚表哥一来,我这心里就覺得不妥当。”她学着李氏的样子,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二姐姐和三姐姐都在议亲,他此时住进来,不是添乱吗?” 别说是顾荃,便是李氏都没忍住,一点她的额头,“就你看得明白。” 她立马笑起来,眉眼弯弯。 “要说我,二姐姐就别想了,她姨娘……” 话到一半,她敛去笑意,呸了一声,“她有那么个姨娘,杜家舅母无论如何也不会讓她进门。还有三姐姐,大伯母最是不喜歡她和方姨娘,我看她那心思也是白费。” 李氏闻言,下意识去看顾荃。 顾荃也不想自作多情,怕就怕杜家真看上了她。毕竟她貌美还多金,杜子虚又对她有几分意思。如今人住进了顾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时候躲都躲不过去。 她不想被卷进无谓的几女争一男的戏码,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离得越远越好。 思及此,她说:“娘,我想去万仙寺还愿。” * 万仙寺的玉兰早已开败,不见当日的花满枝。 葱郁的叶子取而代之,其形如绿伞。 再次站在同一棵树下,由不得让人感慨万千。也就是在这里,自己的人生才有了转机。也正是在那时,她认识了裴郅。 还愿是理由,也是借口,她打算在寺住几日。 不远处,一个僧人正在扫地。 此情此景,与当日的情形隐约有些相似。 “姑娘,陈九又让人送了口信,说是还没有消息。” 来万仙寺之前,她原本打算找个机会再次裴郅一面,为的当然是与对方身体接触,多存蓄些生命力。 然而陈九却告诉她,裴郅似乎不在京中,至于去了哪里,以陈九的能力自然探查不出来。 她只好作罢,反正自己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顶多到时候虚弱些。只是这样让人措手不及的事,再次给她提了醒。如若她不能光明正大留在裴郅身边,随时可以撷取生命力,那她的命同样没有保障。 “顾四姑娘,当真是你,还真是巧啊。” 解永的声音传来,她也觉得很巧。 两人也算是相识,少不得要说上几句话,当听到她要在寺中住上几日时,解永更是连连说巧,因为自己昨日进的寺,也打算要住些日子。 “我是闲来无事,京里住烦了,索性到这山中来透透气,不知顾四姑娘所为何来?难道也是来修身养性的?” 她心下好笑。 这个解永在套她话呢。 “我上回来寺中添香火后,觉得身子好了許多,此次是来还愿的。” 比起对方不着调的原因,她的理 由应该更充分。 忽地,她心念微动,环顾四周。 宝刹森森,佛音绕绕,香烛气无处不在,往来僧人不断。 上次她就觉得以裴郅的城府手段,不应该贸然入寺拿人,若无后招必会伤及无辜。如果有,那么裴郅的后招是什么? 她看着摇着扇子笑得风流倜傥的解永,若有所思。 * 山中的夜来得早一些,夜也更深更幽。 僧人们作息规律,一到入睡的时辰,整个万仙寺仿佛陷入无人之区,漆黑的夜色中,唯有佛塔中的烛火如萤。 寺中客院最近的一处佛塔旁,火光一时盛一时隐。 顾荃跪在火盆旁,一张张地燒着往生的佛经。佛经一遇火,瞬间被火舌卷噬,然后化成灰烬落在火盆中。 火光映着她的脸,莹白如玉,似夜来香。 一阵风吹来,燒着经书的火苗被吹得东倒西歪,等到复正之时,她的视线中多了一抹黑色的衣摆。 顺着那衣摆往看上,是男人劲瘦的腰,腰间悬挂着獬豸的玉佩,华美却手工不佳的深紫色穗子,不必去看长相,她已知来人是谁。 “裴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她惊讶着,仰着小脸。 裴郅离得有几步远,却不上前。 他不动声色,唯有深邃的眼神在火光中堆聚着不同形态的风云,如凶兽、如巨浪、还如暗涡急流。 黑暗似乎能将一切隐藏,又明显释放出与白日里不同的东西,极尽无边无限,疯狂地延升着,去往所有未知之处。 这种感觉让人放肆,也让人畏惧。 顾荃莫名觉得有点害怕,心尖都跟着颤了颤。 她求活心急,一直以来似乎都忽略这人真正的身份,大理寺寺卿。 身为大理寺的最高长官,这人经手案件之多,同诡谲犯人交手之多,怕是早已练就一双识恶辨奸的火眼金睛。 但是她没有办法。 哪怕被看透,只要对方不捅破窗户纸,她就装傻。 见裴郅不回她,她识趣不再问,左不过是秘密查案之类的事,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与她要做的事和她的目的关系不大。 “裴大人,我正给我祖父烧往生经,你要不要也给你父母兄长烧几张?” 她的邀请,像是勾引。 裴郅却不为所动,目光落在火盆之中被火苗吞噬往生经上。 半晌,他像是自言自语,“如果我出生时就死了,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你怎么会这么想?”顾荃惊讶着,随即想着或许他的意思是如果他没有出生,那么后来所有的事都不会发生。“这并不是由你决定的。” 裴郅垂着眸,火光映在他眼底,通红一片,似火,也似血光。 有那么一瞬间,顾荃以为他在哭。 一个六岁的孩子,亲眼见到自己的父母兄长一个个死去,还有那些车夫丫环婆子和护卫暗卫,那么多条人命,那么多的血,他该有多害怕。 这些年他应是自责的、愧疚的,怕他们怪他,怕他们怨他,所以不敢祭拜不敢烧纸。 她站起来,朝他走去。 火光与黑暗碰撞着,谁也无法完全包容对方。她的脸一半隐在火光中,一半沉在暗夜中,仿佛一半是无邪无垢的纯真少女,一半却是饱经世事无常的年长之人。 “裴大人,我相信如果能重来,如果他们能选择,他们依然会期待你的到来,依然会选择保护你。” 裴郅看着她,目光如晦。 她在自己梦中时,给过他无尽的欢愉,而今她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亦是让他满心的欢喜。他隐约觉得她是为自己而生,为自己而来,或许在她面前,他可以是真正的自己。 “你可知我为何出生时通身青紫?” 她一怔。 世人说他是恶鬼投胎,所有一身的青紫,还一声未哭。以后来人的见解来看,或许是发绀缺氧所致。 “是不是裴夫人生你的时辰过长?” 他望向黑暗中,神情依旧无悲无喜,“宫中有一秘法,若怀孕之人身中剧毒无药能解时,可将体内之毒用针逼至腹中胎儿身上,一朝产子即毒解。” 顾荃愕然。 原来不是缺氧,而是中毒。 “那身上的毒……” 她问了一半,便知自己白问。 若是没有解毒,他也不会好好站在这里。 “我本该出生即死,却不想活了下来。六岁不能言,非我语迟所致,而是毒已封喉,无法出声而已。” 这个玉人儿在乎他,可以为他不顾自己的性命,他不知是何缘故,明知对方没有情意,却贪恋这种被人在意的滋味。 如同自小流离荒原的孤狼,忍不住去靠近对自己释放善意的人类。为了得到更多关注,为了博取同情爱怜,哪怕揭开自己的伤口,袒露自己的脆弱。 “顾四姑娘,你告诉我,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活着?” 顾荃心头一片涩意,满眼的难过。 恍惚中,她仿佛回到那已经许久不曾记起的上辈子,孤单的她捡到一只遍体鳞伤的流浪猫。小猫刚出生没多久的样子,那么的脆弱,那么无依,仿佛它生来就是受苦,本就不应该出生。 她将它带去医治,却已太迟。 它还是死了,挣扎着,抽搐着,咽下最后一口气。她默默地流着泪,送完它最后一程,紧紧地抱着它。 这世上确实有与生俱来的苦难,一如眼前这个人。 明明强大冷漠到让人害怕,她却好像能透过时空,看到那个蜷缩在尸山冷血中的孩童,那么的孤单,那么的幼小,那么的渴望被人救赎。 她泪眼朦胧着,也不知怎么的,一把抱住了他。 第37章 第37章裴大哥。 * 肌肤相触之时,温暖的生命力涌入她体力。 这一次她不是蓄谋,也不是故意为之,而是不由自主。 裴郅身体僵硬着,一动也不动。 他怕自己一动,便会恢复狼的本性,露出长长的獠牙吓走抱着自己的玉人儿。内心的贪念横冲直撞,重重地敲击着理智筑成的壁垒。 夜风不知何时起,吹动着他们的衣衫。 风声夹杂着其它的声音,像是低低的呜咽,那是顧荃在哭。 一开始她是真的伤心難过,为前世的小猫,也为他。然而人心复杂,哭着哭着就变了质,真诚中还有几分故意。故意哭给他看,故意让他知道自己有多心善。 “裴大人,对不起,我不應該让你想起伤心之事,你实在是太可怜了……呜呜……” 他可怜吗? 父母还在世时,为了给他解毒不知费尽多少心思,他们对他的关心爱护,比兄长要多上許多。除了生来备受毒发折磨之苦,痛彻心扉都喊不出声,他應該算得上极其幸运。 相比他而言,或許对父母兄长来说,却是不幸。有时候他想,如果他被任何一次毒发带走,他们應該都不会死。 世人说他命中带克,是天生煞星,除了祖母外,从未有人说过他可怜。 “顧四姑娘,你为什么为我哭?” “……我不知道,我就是好難过。”顧荃吸着鼻子,哪怕自己是个旁观者,一旦代入他或者是他的父母,哪一个都是极難。“当年你母亲身中巨毒,若你是你父亲,你会怎么选?” 结发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虽说是个极其残忍的选擇,但若换成是她,她所做的选擇也應该是一样。 “那时你父母做出牺牲你的选择,必定比誰都痛苦。你活着出生后,他们选择拼尽全力也要让你继续活着。出事之时,他们又选择护着你。所有的选择,我相信他们都不会后悔,倘若重来一次,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她 一心想安慰当年那个孩子,却忘了她抱着的是成年的孤狼。 孤狼尝到梦里才有的温柔,不由渴望得到更多,贪欲也渐渐地滋长着,慢慢张开自己的羽翼,恨不得将这温柔牢牢掬在怀中。 裴郅小心翼翼地,也抱住了她。 她感受着更多的温暖,那仿佛无穷无尽的生命力让她贪心。她不知足地下定决心,无论用什么样的方法,也要得到这个人。 火盆里的火光越来越微弱,直到熄灭。 一个假装抽泣到不能自已,另一个则像是寻找到安慰而沉迷。他们各怀着心思,在黑暗中如连体婴般不愿分开。 不知过了多久,顧荃觉得实在是不能再厚着脸皮抱下去,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裴郅。 裴郅半低着眸,“对不起,我失态了。” 正人君子就是正人君子,哪怕这么脆弱的时刻依然不忘礼数规矩。 顾荃心下感慨着,越发觉得他难得。世人畏他议他,他背负着克父克母克兄的名声,哪怕性子冷淡了些,却还是被养得最好的模样。 “裴大人,你在我面前永遠不用说对不起。你不会知道,你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我说过,如果没有你,我也活不成。所以你在我面前,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忍着,不怕强撑。”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么? 这个玉人儿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裴郅眼底一片腥红,身体里压抑的欲兽在疯狂叫嚣着,长长的獠牙化成扭曲的藤蔓,不管不顾地滋生出来,欲成坚持的牢笼,将心心念念的人困在其中为所欲为。 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强行往后退了好几步。 顾荃以为他怎么了,“裴大人……” “你别过来!” “……” 顾荃不敢动了。 因为她本能地感知到莫名的危险,且正来源于眼前之人。 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难道是坚强太久,一旦被人识破脆弱便无地自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甚至开始讨厌这样的自己? 应是这个原因吧。 半晌,裴郅平缓一些,声音虽沉,却听不出什么异样,“顾四姑娘,谢谢你。” 顾荃立马松了一口气,暗想着自己猜测得应该不错,越发觉得他不容易,哪里知道自己险些沦为凶兽的口中美味。 “裴大人,你不用和我客气,我为你做什么都愿意。” 誰让他是她的药,是她活下去唯一的救命稻草。 “你还叫我裴大人?”裴郅的声音更低了些,“我字廷秀,小名莲花奴。” 这个意思是…… 顾荃心下大喜,差点欢呼出声。她的努力果然没有白费,这人竟然愿意让自己叫他的字或者是小名,可见已经把她当成朋友。 廷秀?莲花奴? 好像叫哪个都不太合适。 “若不然,我叫你裴大哥吧。” 听到裴郅轻轻地“嗯”了一声,她更是心花怒放,“裴大哥,我小名祜娘。” “祜娘。” 一声裴大哥,一声祜娘,一切已然不同。 无邊的夜色中,孤狼不仅完美地藏好自己的影子,且朝前迈进一步博得同情后继续蜇伏,以图下一步的靠近。 “祜娘,夜深了,你早点回去歇息。” 顾荃已经心满意足,乖巧地告退。 夜色更深了些,笼罩着天地萬物。无声无息的黑暗中,似有許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在苏醒,窥探着这个世界。 她欢喜着,雀跃着,为自己感到高兴。 南柯见之,也替她开心。“姑娘,你一片真心,裴大人应该也感受到了。” 先前她烧纸想引裴郅出来时,南柯就在附近守护着,虽没有现身,却一直未曾遠去,自然也看到他们抱在一起的情景。 她眸中全是喜悦,泛着潋滟之色。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和他如今算是朋友。” “朋友啊。”南柯有些失望。 姑娘不是都和裴大人抱在一起,她还以为姑娘能得偿所愿,好事将近呢。 顾荃听出她语气中的失望,不由失笑,“不然呢?你不会以为人家裴大人一上来就許我终身,说非我不娶吧。” 她倒是想,但问题是裴郅不是这样的人。 如今他们关系进了一大步,哪怕是单凭着朋友二字,她已能做很多事。有了这层递进,她觉得离成功应该不远。俗话说烈女怕缠男,或许反过来也一样。 主仆俩说着话,消失在夜色中。 而在那黑暗深處,裴郅一直目送着她们。 解永不知何时过来,站在他身后,明明已经看不见她们的身影,却还是朝她们离去的方向伸着脖子看,“那个顾四,还真是越想越不简单。你此次离京谁也不知道,她居然能找来,你说她是不是在你身邊安插了眼线?” “我身边的人,不是你吗?” “……” 解永“啧啧”两声,手往腰间一摸,刚想拿出扇子来摆个样子,猛地想起这黑灯瞎火的也没人看到,索性作罢。 “想不到你裴廷秀竟然会开玩笑了,也是难得。她刚才和你说什么了,你还让她抱你,你不会是想假戏真做吧?” 什么是假,什么是真? 裴郅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明明梦里是假,现实是真,他却将梦中的玉人儿和现实中的小狐狸混为一淡,连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沉迷于内心深處的欲,还是现实中的那一丝在意。 “无论她想做什么,我都奉陪。” “她摆明想戏弄你,你若是顺了她的意,我怕你到时候越陷越深……” “白圭,如果我愿意呢?” “……” 两人相识多年,解永自然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惊讶之余,又不觉得意外,“廷秀,你想好了?” “嗯。” * 晨钟一响,林间惊鸟。 顾荃也跟着醒来,打眼一看外面天还黑着,又重新倒头睡了一觉,等到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 南柯早已将饭取回,温在小泥炉上。 清粥小菜还有白面馒头,这就是寺里的朝食。 用过早饭后,她与寺中高僧学习经书并打坐一个时辰。在此期间她没有见过解永,也没有见到裴郅。 南柯打听过,进寺入住的只有解永,没有其他人。 陈九都打探不出裴郅的形踪,说明他这次出京是机密,不欲为外人知道。如此说来她若想见他,还需等到入夜之后。 寺中僧人往来,没有世俗纷争,没有红尘纠缠,仿佛时辰都变慢许多,人心也跟着戒骄戒躁沉静无比。 上回来寺中,她因着身体之故没有亲自去取那仙泉水,此次倒是有体力有机会。 那眼泉水在寺中的后山,从后门出去先往上行,一路上还可见挑着陶罐的附近村民,应该也是去取水。 走着走着,她不经意往后一看,见有个身量修长面有须衣着寻常的中年男子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许是那人的仪态太过出众,她不由多看了两眼。 这第二眼,她便看出端倪来。 她索性停下来,等那人走近后,嬌笑着打招呼,“裴大哥。” 南柯一脸震惊,“姑娘,他是……” 这人肤色黝黑,胡茬满脸,自家姑娘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正思忖着,听到对方唤了一声,“祜娘。” 还真是裴大人! 裴郅这般打扮行事,更能说明他此行确实是避人耳目。 山野處處生机勃勃,树木青翠草色嫩绿,青绿中夹杂着不知名的野花,招惹着蜂虫不停忙活穿梭。 黝黑有须的中年男子与冰肌玉骨的嬌弱美人儿,这样的两人组合在一起,任是谁见了也会多看几眼。 因着萬仙寺近年来香火鼎盛,吸引许多京中贵人。贵人们为表心诚,其中很多人不用下人代劳,自行来取仙泉水,是以附近的村民也长了见识,久而久之少了敬畏害怕,多了好奇随意,一旦遇上不仅会大着胆子看,还会议论一番。 一位年轻些的村婦快言快语,道:“看他们的年紀像是父女,长相却不太像。” 随行的年长婦人抿着嘴笑,“你还是太年轻,看人不准。我看他们不是父女,倒像是来山中相会的……” 她们说着话,故意走得近了些。 那年长的婦人惊呼,“天哪,这姑娘长得也太好看了!莫不是天下的仙女下了凡?” “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你说她怎么能跟个又丑又穷的老男子……”年轻些的妇人不解着,一副很是替顾荃可惜的模样。 “你知道什么,这男人啊不在乎美丑,你看他那身量多好,肯定有劲……男人还是年紀大些的好,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会疼人……” 她们声音低下去,叽叽咕咕不知说什么,一边说话时还都红了脸,不时往他们这边看。 顾荃哪怕听不清她们说什么,约摸也能猜到一些。 世家高门规矩大,女人们囿于礼数规矩,莫说是当众肆意谈论男子,便是说话大声了些都是失礼。哪里能如此毫无顾忌地盯着男人的身段看,尤其是眼神还集中在下半身,目光灼灼露骨。 她不无好笑地想着,她们哪里知道裴郅不近女色,那方面或许不是很有需求,否则自己哪里需要这么费劲。 裴郅顺着她的脚程,她快就快,她慢就慢,眼见着她走慢了些,自然也跟着缓下来。 等到那两位村妇挑着装满水的陶罐往回走,他们还没有走到。 那年轻些的气都不喘,“刘婶子不是比我们先来打水吗?怎地这一路都没碰到?” “许是先家去了吧。”年长些的也是气息很稳。 她们嗓门很大,走得远了还能听到她们在说那刘婶子,什么儿子三岁时就死了男人,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还娶了媳妇不容易之类的云云。 山路上行之后,再下行。行到一处山谷幽静处,便是那仙泉水所在。 有水之处林草茂盛,湿润的空气都比别处来得清凉些,呼吸间除了青草和树叶混杂的气息,还有落叶枯树多年积腐的味道。 突然林中传来一阵动静,然后有个村妇从里面出来,看上去面色潮红,不知是热的,还是被湿气给熏的。 她低着头,看都不看顾荃等人一眼,往哪个草丛里扒了扒,取出藏好的陶罐打好水,挑着离去。 又过了一会儿,林中再出来一人,是个年近五旬的僧人。 那僧人背着个竹篓,篓子里有笋子还有蘑菇,在看到顾荃之后明显被惊艳到,眼神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让人不太舒服。 顾荃刚想背过身去,裴郅已将她挡住。 当那僧人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她闻到与之前那妇人身上同样的桂花头油味。不由望向山林,目光中隐有八卦之色。 裴郅看着她,眼底情绪难辨。 他们原路返回,一路上没什么话,她却不觉得无聊,只是心里有些纳闷,也不知他乔装打扮陪自己走一遭,查的到底是什么案子。 临近寺中后门时,他不再前行。 “你先回去,我还有事。” 等到顾荃快进门之时,他突然说了一句,“她们先前所说不对。” 什么不对? 顾荃一脸莫名,水眸中尽是迷茫之色。 古刹悠远,青山隐隐,草木葳蕤,仿佛万千生灵之美全齐她一身,灵动妙姿娇且柔,倾国倾城迷人眼。 裴郅喉结滚了滚,道:“年纪大的男子,并不会更好。” “……” * 日落时分,暮鼓声声。 寺中幽静,入夜后便少有人语。 万籁俱无声,寺中的僧人和香客陆续进到梦乡。令人心安的檀香无处不在,便是少觉的人都不再夜长梦多。 一道黑影弯着腰慢慢靠近客房,贴着倒数第二间的窗户上听着里面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腰来,似是咽了咽口水。 突然一道亮光照在他脸上,将他满脸的淫邪之色照得清清楚楚,也让人看清楚他的长相,正是白天在林中采蘑菇笋子的僧人。 他受到刺激,一时睁不开眼睛,反应过来后想逃时,人已被制住。等到被亮光猛刺过的眼睛终于恢复一些,见一人隐在暗中,气度森寒仿若能呼星召鬼。 剑光一闪时,他看到一双幽潭似的眼。 “你是……你是大理寺的裴大人?” 裴郅从暗处走来,露出真面目。 本是琼台玉楼之人,却奈何与生俱来的孤寒,哪怕是清逸映月的长相,仍然有着令人闻风丧胆的恐惧。 “高老大,你当真是让本官找得好苦。” 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十几载,查起难免颇费时日。 那僧人被道破身份,自是惊愕,却极力否认,“我不是……裴大人,你认错人了。” “二十年前,艽关道,京中派出的巡西御史冯大人遇害,随行二十一口皆亡,其妻女死状最惨。所有贼匪接连落网,唯为首之人下落不明。你可知你胞弟高老二为何一直活着,还能逃出我大理狱?” “你们是故意的!” 高老大更是惊愕,忽地想到什么面色一白,猛地想朝墙上撞去,却被押制他的人死死按住。 裴郅一挥手,他立马被人堵了嘴拖走。 光亮骤然消失,一切重归黑暗。 一窗之隔的人,完全沉迷于自己的梦境中,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锦帐春暖一室香,香味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但仔细闻去,除去檀香原本的气味外,还多了一缕似有若无的花香。 帐中的人睡得香甜,玉色的小脸在昏沉中越发美得惊人,宛如盛开在无人之境的娇花,纵然被人虎视眈眈,处心积虑地想采撷占为己有,仍旧无知无觉地绽放着,幽香四溢引人垂涎,不知人心险恶,不知世间污秽。 裴郅一步步走近,欲念滋长,恨不得堕入万丈情海永不超生。 良久,终是狼性毕现,他慢慢俯低身体…… 第38章 第38章他的味道。 * 迷离的混沌中,层层叠叠如云山雾罩。四周一片寂静,仿佛天地之间再无别人,静到讓人无比清晰地感覺到死亡在慢慢地将自己包围。 顧荃拼命地往前跑,她潜意识想逃离这里。终于她的手像是摸到什么东西的边缘,拼尽全力一拉一扯,混沌如布帘般断开,转入另一个空间。 古色古香的屋子,金碧辉煌富贵至極,晃得人眼花缭乱。她撩开一道道绣金流光的纱帘,忽地看到一张精美的大床。 大床上躺着一个人,沉睡如静月,皎皎而华光。 她一步步走近,第一次无所顧忌放肆大胆地看着这个人,目光一寸寸在他脸上巡视,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这人长得可真好看。 如果她进一步地与之親密接触,气息交换相濡以沫,是不是得到的生命力会更多?甚至能完全治好她的弱疾? 她如是想着,跃跃欲试。 当她低身下去,与床上的人紧紧相贴时,哪怕是在梦中,她的感官却很清楚,清楚到似乎能闻到男子冷冽的气息,还能感覺到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的生命力汇入她体内。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睁开眼睛。下意识舔了舔自己的唇,仿佛有种似有若无,却不属于自己的味道。身体充盈的体力讓她震驚,她生平第一次醒来后不再是昏沉虛弱,反倒是精力充沛,与正常人相差之无,仅是略逊一些。 难道梦里接触的也算? 陌生的屋子,熟悉的床帘用物,恍惚忆起自己此时不是在家中,而是在萬仙寺。 她琢磨了一会儿,覺得梦里发生的一切不可能作数,想着应是昨晚上他们抱得够久的缘故,无论如何也 不会知道梦虽是梦,现实中却发生相同的事。 南柯比她早醒没多久,有些自责,“姑娘,奴婢今日睡迟了,误了取朝食的时辰。” 她睡过头不意外,南柯可从未睡迟过。 主仆二人一对视,皆感覺到不对。 南柯机灵,立马去查看昨晚的熏香。香几乎已燃尽,灰烬中还残留一小截。她拿起后闻了闻,又点燃后细嗅,脸色越来越凝重。 “姑娘,是迷罗香,都怪奴婢疏忽。“ 人一进寺庙,没有红尘喧嚣,没有世俗纷争,仿佛进到方外之地,不自觉以为已经远离世间所有污秽,警惕心自然也跟着松懈。 顧荃道:“不怪你,我也大意了。” 昨晚的那个旖旎荒诞的梦,或許也是迷罗香的缘故。 正说着话,外面传来解永的声音。 “顧四姑娘,你可起了?” 南柯連忙出去,不多会儿回来,说是解永见她们一直未起,已代她们取了早饭。 顾荃收拾妥当后,出门见他,自是一番道谢。 他搖着扇子,锦衣华服风流倜傥,哪怕是在寺中,也不改自己世家公子的张扬做派。他打量着顾荃,像是头回见面那般極其的认真。 “我受人之托,原是来终人之事的,没想到顾四姑娘一直未起,我便擅自做主,替姑娘取了朝食,还望姑娘莫要嫌我多事。” 顾荃也不羞赧。 她打小身子骨弱,家中长辈自来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她想睡到几时起就几时起,有父母的维护疼爱,谁也不会说她什么。 “解伯爷见笑了,我向来起的晚,今日还算是早的。” 解永讶然。 这位顾四姑娘,当真是与别的姑娘不一样,难怪能入了裴廷秀那小子的眼。 他取出一封信,递过来,“这是别人托我转交给你的。” 信封上无字,但顾荃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写给自己的。 信上不再是那种活字印刷出来的字,而是人为手写。遒劲有力的字体,一筆一划中仿佛在收敛着什么,連筆锋都没有暴露太多的锋芒。 上面写着:我已回京,保重。 所以案子是破了吗? 她正思忖着,听到解永问她,“顾四姑娘,你曾说你想戏弄裴寺卿,我只想知道,你这种想法还有吗?” “如果我说没有,解伯爷信吗?” 解永搖头,又点头。 “人心易变,我应該信你,但人心难测,我不敢信你。” 他第一次见到裴郅时,是在宫中。 那时候裴家已经出事,裴郅被陛下接去教养。他身为太子殿下的伴读,彼时还有些不太服气,觉得陛下放着親儿子不教,教一个外人,很是替太子殿下抱不平。 他们头次会面,并不愉快。 不愉快的人主要是他,他百般言语挑衅裴郅,裴郅都是一言不发。最后裴郅冷脸冷情的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倒把他气得哇哇大叫。 从那时起他便记恨上裴郅,不再是为太子殿下出气,而是为他自己出头,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找裴郅的麻烦。 至于两人是何时成为朋友的,他还真记不太清,可能是他气极跳脚跌进御池中被裴郅所救,也可能是他偷吃点心被裴郅看到却没有揭穿他。 总而言之,因为他的不懈努力,他成为唯一一个可以和裴郅说上几句话的同龄人。 这么多年来,他偶尔回想过往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之所以是裴郅仅有的朋友,全都是因为他够贱。 那么这位顾四姑娘呢? 究其本源,他觉得顾荃对裴郅所做的一切与他当年有异曲同工之处,同样的执着,同样的纠结,或許和他一样,也在执着纠缠的过程中悄悄转变。 “顾四姑娘,裴寺卿是我此生最重要的朋友,我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人伤害他,我能信你吗?” 顾荃有些感动。 这才是朋友吧。 她算个什么东西! “解伯爷,如今裴寺卿对我而言,也是仅次于我家人之外最重要的人。我甚至可以告诉你,没有他,我往后余生都不会好过。” 这话是事实,所以她说起来理直气壮,全是真情实感。 解永是个精明人,自是感觉到她的真情流露,隐约有些相信她的话,认真看了她好一会儿,见她不避不闪,道:“顾四姑娘,我应該还会在寺中住上几日,你若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顾荃想,他应該是受裴郅所托。 一时有些心情复杂,既因为自己与裴郅成为朋友后,对方对自己的重视和照顾。又因为自己私心太多,目的不纯的小人之心。 寺中的生活简单作息规律,她一日的安排同昨日差不多,先是听高僧讲经,然后再是打坐学习。 打坐到一半时,南柯在外面晃了一下。她为免打扰高僧与其他的香客,轻手轻脚地出去。 南柯说:“姑娘,寺里少了一个人。奴婢打听过,说是寺中管杂事的人,昨天还上山采蘑菇笋子,今日人就不见了。” 原来是那个人。 顾荃想到那香,隐约觉得若不是裴郅及时破案,或许她昨晚上可能会着道。 这么说来,裴郅又救了她。 她已经出了佛殿,便不准备再回去,而是回到自己的住处。 她们所住的客房外,一个中年仆从正焦急地走来走去,等看到她之后,第一句话便是:“四姑娘,老夫人病了。” * 顾老夫人不是偶感风寒,也不是旧疾复发,而是被气病的。 从昨晚到现在,她是水米未进,人也没合眼,脸色也是难看得吓人,任是谁来劝都无用。 欣嬤嬤急得口中起燎泡,这才偷偷讓人去给顾荃报信。 晚香居内气氛凝重,李氏一直在劝,老太太都只是光摇头,一个字也不说。 院子外跪着一人,正是顾荛。 顾荛面色白着,看上去有些虛弱,但背却挺得笔直。 透过半开的雕花大窗,李氏望着她,叹了一口气,对顾老夫人道:“母親,事情已经出了,您再生气也于事无补。萬一您不吃不喝的,有个什么好歹,你讓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怎么办?” 顾老夫人推开送到嘴边的粥,摇头,“家门不幸,我愧对列祖列宗,如何吃得下去?” “这事是巧娘一时想岔,做错了事。大哥和大嫂已去伯府相商,想来定然能有法子解决此事,萬不会有损我们顾家的名声。” “有没有损?外人不知,我们自己还不知道吗?”顾老夫人一脸的痛心疾首,“我以前还当她是个懂事的,没想到她竟然能做出这种事来!她将我顾家颜面置于何地……我这张老脸都快被她给丢尽了!” “这孩子确实是做错了,她千不该万不该啊。”李氏的心也堵得厉害,若是顾荛做的事传出去,连累的是所有顾家姑娘的名声,包括她的两个女儿。“她怎么能生出那样的心思,还给虛儿下药……” 一句下药,更让顾老夫人觉得老脸臊得厉害。 堂堂百年清流世家的姑娘,竟然趁着给人送汤时,私下在汤中放了那种腌臜的东西,再与之成就好事,且还故意被人撞破。 撞破的人好巧不巧,偏偏是顾茵。 顾茵对杜子虚的心思,藏的可没有顾荛的好。她大晚上的去找杜子虚,自然也是打着送温暖的名头,故意接近对方。 哪里晓得顾荛比她狠太多,直接釜底抽薪给杜子虚下了合欢散,并趁着对方药性发作时与之滚到一起。 当她推开客房门时,两人已经生米煮成熟饭。她的尖叫声驚动不少人,倒是帮了顾荛。 事情发生之后,杜氏怒不可遏,简直是气到险些发疯。 杜子虚是忠平伯府的世子,也是杜家的骄傲,不说是忠平伯和夫人沈氏对他有极高的期望,杜氏这个当姑姑的也十分看重他。 嫡亲的侄子被庶女算计,杜氏如何能不生气。 这事一旦闹开,最里外不是人的就是她。她看着事发之时药性还没全解,面色潮红神智不清的侄子,恨不得把顾荛给打杀了。 顾荛当着她和顾老夫人的面,只说了一句话,那就是让她们成全自己。 顾老夫人当时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老太太醒来后就病了,不吃也不喝,光叹气,“……都怪我,是我识人不清,还当那刘杏儿是个好的,不争不抢的,模样也不错,想着妾室就应该如此,万没想到她居然是个包藏祸心的。有其母必有其女,她生的孩子,身体里流着她一半的血,又能好到哪里去!” 有些话顾老夫人能说,李氏一个当儿媳的却不能说,纵是打心眼底憎恨刘姨娘,对顾荛也极其的厌恶,她也不会当着 婆母的面说大房庶女的不是。 反过来,她还得劝着,“母亲,巧娘到底姓顾。她是做错了事,您这个当祖母的可不能不管。” 顾老夫人闻言,拉着她的手,感慨万千,“还是你和二郎让我省心。” 她挤出感激的笑模样来,“是我命好,碰到母亲这么开明的婆婆,还有二爷那样的好男子。” 这话让顾老夫人很受用。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示意她把粥递过来。 喝了几口粥后,老太太强撑的那口气也散了些,不免困乏袭来,在她和欣嬷嬷的服侍下睡去。 她叮嘱欣嬷嬷一些事,这才离开。 顾荛还跪在院子里,自始自终没有问一句。 日头升高再居正,又慢慢偏西,半落之时,顾荃回来了。 顾荃未先回二房,而是直接来晚香居,进屋之前看也没看顾荛一眼。等瞧过熟睡的顾老夫人之后,再出来时停在顾荛面前。 “二姐姐,我从未想过你会这么蠢。” 顾荛猛地抬头,看到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与平日里的娇弱完全不同。尤其是那原本若水可怜的眼睛,满是讥讽之色。 这个四妹妹…… 以前果然全是装的! “我蠢?如果你是我,你也会逼到这一步的!” 这能怪她吗? 从她情窦初开后,她心里只有大表哥一人,她做梦都想嫁进杜家。为此她努力做个懂事的庶女,事事都听嫡母的话,为的就是嫡母看在她懂事的份上,将她记在自己名下,并让她嫁给大表哥。 可如今姨娘出了事,人也死了,她被嫡母所厌弃,连下人都敢欺到她头上。她若是自己不争,谁会替她争! 顾荃看着她,更觉可笑。 “你拿顾家的名声和颜面做为赌注,你笃定祖母和大伯大伯母不会不管你。你一意孤行,让所有人给你收拾烂摊子,就因为你姓顾!” “四妹妹,你不是我,你怎知我的难处。” 顾荃想,自己确实不是她。 如果自己是她,那么以一个庶女的身份在嫡母手底下讨生活,应该会更谨慎小心,更会用心讨好。不求什么愿嫁有情郎,也不求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求嫡母能给自己找个正直有能力的人,日子平安顺遂。 “你说的对,我不是你。你这招伤人一千自损八百,杜家和顾家同时被你所累,就算你最后事成,你真的以为从此便能如愿以偿吗?” 这个时代的女子,未出嫁之前依附娘家,出家之后靠夫家,一旦在娘家没有倚仗,又被夫家嫌弃,哪里还有活路可言? 顾荛低下头去,掐着掌心,“我没有选择。” 她不是没有选择,她只是认定了杜子虚。 为了情爱不管不顾去撞南墙的人,千头牛万头马也拉不回来。 事情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劝与不劝的问题,而是实实在在地要解决问题,否则一个不好连累的顾家百年清名。 而顾荃,姓顾。 若不是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她压根不想和顾荛多说一句话。 还没到二房,远远看到顾苓在等她,她顿时心头一软。 小姑娘倒是没有受到什么困扰,甚至有些高兴的样子,眼睛是全是惊奇的神采,“姐姐,爹今日崴了脚,有人送他回来的。” “爹没事吧?”她忙问。 “爹没事,已经被人正过了,不影响走路。姐姐,你猜猜看,送爹回来的人是谁?” 哪个当官的没有几个私交不错的同僚,尤其是太常寺那样掌管礼乐的清闲衙门,平日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美其名曰相互鉴赏,同僚之间更是相处融洽。 顾勉本就是开朗的性情,最喜交朋结友,与所有同僚的关系都不错。 “是不是那位秦司乐?” 顾荃问着,因为记挂着父亲,语气中不免带出几分敷衍。 而她之所以猜是秦司乐,只因那位秦大人是太常寺最年轻的官员,且皮肤白净相貌清秀,头一回来顾家拜访就让顾苓惊为天人。 顾苓红了脸,却是摇头。 “不是他?”顾荃倒是有些奇了,“难不成是徐博士?” 徐博士年纪大,是太常寺最年长的官员,为人很是幽默风趣,不管老的少的,他一张口准能将人逗笑。 顾苓还是摇头。 顾荃捏了捏她的鼻子,“我可好奇死了,你快告诉我吧。” 她咯咯地笑起来,应是很满意顾荃的反应。 “是大理寺的裴寺卿。” 裴郅! 这下顾荃真的惊了。 顾苓感慨着,“姐姐,那个裴大人长得也太好看了。” 顾荃因过神来,不由莞尔。 将将能认人时,顾苓最喜欢粘着的人就是她。所有人说她们是骨头亲。后来她才知道,哪是什么骨头亲,这孩子分明就是个颜控。 姐妹俩刚到二房地界,正好遇到李氏扶着顾勉送裴郅出来。 顾勉的声音恣意,道:“裴大人,改日下官请你吃酒。” “举手之劳,小顾大人不用放在心上。” “裴大人莫要推辞,就这么说定了。” 顾荃没有听到裴郅的拒绝,因为他已经看到她,正凝望着她。 他们离得不远也不近,却好比银河浩瀚,横亘着十几光年距离的牛郎星与织女星。万千星辉围绕着,无声地诉说着咫尺天涯的纠缠。 蓦地,她也不知怎地脑海中全是昨夜的那个梦,不由得视线全盯着一处。 那完美的薄唇凌厉如刀,透着不近人清的冷,也不知尝起来究竟味道如何。是不是真如梦中的那么软,那么热? 她下意识在咽了咽口水,掩饰着自己的口干舌燥。 顾苓见之,关心问道:“姐姐,你是不是饿了?” 第39章 第39章你笑起来真好看。 也不怪顧苓会觉得她饿,主要是她自来体力流失太快,日常向来饿得快,时不时便要吃些東西。 但是天可怜见,她现在是真不饿。 李氏和顧勉也看到她们,示意她们过来见礼。 姐妹二人齐齐向裴郅行礼,然后立到一边。 裴郅避着嫌,看上去清正而冷淡。 他再次向他们告辞,讓他们不必再送,由着府里的下人引路,往出走去。 那挺拔若寒松的身姿,行走间官服猎猎,更显气度斐然。僅是一个背影,足已讓人驚为天人,感慨世间竟有些等风姿。 顧苓一时看看裴郅,一时又看看自己的姐姐,喃喃道:“我总算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能配得上……” 她话说一半,立马捂着自己的嘴。 李氏嗔她一眼,扶着顧勉,柔声问道:“夫君,你怎么会崴了脚?” 说到这个,顾勉有些惭愧。 也怪他忧心家里,忧心自己的母親,一下值就急着往家赶。当真是越急越出錯,出太常寺时一个脚不稳就崴着了。 “幸好遇到裴大人,他不僅帮我正了脚,还送我回来。以前没接触过,我竟不知他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顾荃对此深有体会,越是和裴郅接触,她就越发现对方冷漠外表之下的有血有肉,说是面冷心热确实不为过。 她心中还有疑惑要问对方,如今人就在家中,哪有錯过的道理,遂道:“爹,娘,我想起有个東西落了,我去找找。” 李氏和顾勉不疑有他。 顾苓想陪她一起,被她几句打岔的话给留下。 她带着南柯离开,却不是沿着来路去找什么东西,而是去追裴郅。 裴郅听到动靜转身,停下来等她。 因着体力比常人差不太多,她竟是一路小跑而来。到了跟前时,自来苍白羸弱的小臉泛着嫣色,白中透着粉,分外的惹人怜爱。 春风拂面玉凝香,绝胜芳华亘千乡。哪怕不言不語,光用那双含水潋滟的 眼睛望着人,已胜过千言万語。 “裴大哥,我今早发现我屋子里的香不对,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什么人给动了手脚?我怕是自己多想,所以来问你。” 这个小狐狸当真是聪慧。 哪怕一时不察,事后也能觉出不对来。 “二十年前巡西御史冯大人与随行二十一人丧命艽关道,为首之人逃匿多年。我抓住那人时,他正在你住处附近。” 那就是了! 听起来这案子好似有些耳熟,顾荃立马想到什么,悲怜地看着他。他如此用心查这个案子,是不是因为与裴家的案子极像? 这样一个人,自己还处心积虑地想从他身上汲取,難道不應该回报什么吗? 她取出一物,递给他,“裴大哥,查案凶险,你要当心,这个平安符给你。” 平安符是她在寺中求的,除去给家人的之外,她还给自己求了一个。 而她给他的这个,就是自己的。 他将平安符接过,牢牢攥在手中。 自小到大,他收到过很多个平安符,父母为他求的,祖母为他求的。唯独这一个,与任何一个都不一样。他清楚感受她对自己的在意,滋养着他内心深处的贪欲,讓他越发的欲罢不能。 视线所及,是昨晚才流连过的唇。蚀骨销魂的感觉隱蔽地泛起,一点点地侵占着他的冷靜,恨不得日日如旧梦。 他也给了她一样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是一瓶药丸。 “这药丸你留在身边,若觉不对时可以服用,寻常的毒都可解,还可清心明目。” 那高老大为人穷凶极恶,还极其的好色。 他回京细查之后才发现,过去多年间京中曾有好几位无故身亡的年轻女子,或是对外宣称暴病而亡,或是不小心失足而死,而她们在出事之前,无一例外去过万仙寺。 这玉人儿为跟着他而差点涉险…… 曾有那么一刻,他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命中带煞。 “祜娘,世人谰言,宁可信其有。我煞名在外,你还是远着些好。” 顾荃的心,越发的愧疚起来。 原来做他的朋友,他就会如此毫无保留地相待相护。相比他冰山之下的炙热,自己到底算什么? 更可悲的是,哪怕是这个时候,自己还要继续虚情假意。 “裴大哥,没有你我早就死了。我不信那些话,我只想跟着自己的心走。” 而她的心是什么,那就是只有一个目的:活着。 为了活命,她昧了良心。为了活命,她无所不用其极。当她伸手去接那瓶药时,还故意碰到他的手,简直是无耻至极。 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如电流过身体的不止是她,还有他。 斜阳洒金,霞色渐起,仿若锦屏横天边,无尽的斑斓绚丽,仿佛烟火临空,一团团的光彩夺目,一如他此时的心境。 两人默默地靜立着,纵是谁也不再说话,却谁也没有提再见。 “咕咕” 不合时宜的时候,顾荃的肚子又没找准机会叫唤。 裴郅向来没什么波澜的臉上,隱约起了一丝涟漪。 这一瞬间的变化被顾荃捕捉到,顿时驚为天人。 “裴大哥,你笑起来真好看。” 裴郅垂下眼眸,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却像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块锦帕包着的点心来。 点心是金玉满堂的枣泥糕,枣香味浓郁,还能补气血,最适合气虚体弱的女子食用。 “吃吧。” “……” 顾荃也不矫情,鼓着腮帮子吃起来,像个心满意足的小兔子,小嘴一动一动的,煞是可爱。 裴郅不由自主被吸引,一直盯着看。 这个样子落在顾荃眼中,脑子里一个激灵。 一个人随身带着的,还能是为什么? 肯定是因为本人爱吃啊! 她倒好,毫不客气地接受对方的投喂,大吃特吃,一点也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裴大哥,你要不要吃?” 枣泥糕已被吃了一大半,啃得不平的地方仿佛全是她的气息。 裴郅喉结滚了滚,道:“我不爱吃。” 他哪里知道,顾荃却在心里感慨他不愧是君子,哪怕都咽口水了,还说不饿。 当下她不知怎么想的,将那没吃完的点心往他手里一塞,道:“裴大哥,你吃不下了,你吃吧。” 他竟然没有拒绝! 她心道果然。 幸好她还回去了,否则岂不是夺了他人心头之好。 万物生长,草长鸟飞,不时有鸟儿在樹间飞来飞去,一只跟着一只,像成双成对般嬉戏打闹着,最后停在枝头交叠在一起啄着颈。 裴郅一路出府,但遇顾府下人,无一不是远远避讓。 他的森寒,他的清冷,仿佛不染世间烟火,不沾俗世红尘。 无人知道,当他独自一人时,好比一个偷了禁果的孩子,将那半块枣泥糕爱不释手地闻了又闻,最后一点点地吃进肚子里,连渣都不剩。 * 暮色四合,顾老夫人醒了。 顾荃到晚香居时,顾荛还跪在院子里。 昏暗的光线中,她的臉色更是難看,又白又疲倦。但在看到顾荃的那一瞬间,立马半抬着下巴,重现清高之态。 等顾荃径直从她身边经过,看也未看她一眼时,她眼底隐有一些恨意。 屋内有着淡淡的药香,顾老夫人神情萎靡地靠在床头,蹙着的眉宇间有着深深的愁与忧,还有强压着的怒。 顾荃一时未语,却先湿了眼眶,担心地唤着:“祖母。” 顾老夫人挤出笑模样来,示意她上前,端详一番后,道:“万仙寺的香火果然灵验,祖母瞧着你这气色是越发的好了。” 她取出一枚平安符,轻轻地放在顾老夫人的手上。 老太太见之,不无感慨,“難为你这孩子,事事想着祖母。你和元娘都是好孩子,祖母很是欣慰。” 只说她和顾薇,却不提顾荛和顾茵,想来是被伤透了心。若不是真被伤狠了,气狠了,如何会让顾荛一直跪在外面。 顾荛初经人事,未曾好好休息却跪了这么久,身体早已虚脱。 她在强撑,也在等。 忽地,有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不等她惊讶来人是谁时,一个大耳刮子将她扇倒在地。 “啪!” “你个贱人生的小贱人,也不思量着自己是什么烂玩意儿,你害得我儿好惨!” 顾荃和顾老夫人听到动靜,齐齐色变。 祖孙二人急忙出门,打眼看到怒容满臉气势汹汹的沈氏。若不是被杜氏拉着,她怕是还要扑上去打顾荛。 顾荛捂着脸,不敢爬起来,呜呜地哭。 “你还有脸哭?你有脸做出那样下作的事,当真是自甘下贱,和你那黑心烂肝的姨娘一个德行……你若是我杜家姑娘,早就被我打死了!” 沈氏这话是说给顾老夫人听的。 杜氏是她的小姑子,她再是有气,这气也不会朝自家人身上撒。何况嫡母难为,尤其是上有婆母的嫡女,行事难免要顾忌一二。 顾老夫人老脸臊得厉害,虽不喜沈氏今日说话难听,与市井泼妇没什么两样,却也没法挑对方的理。 谁让錯的是他们顾家的姑娘,丢人现眼的人是她的親孙女。 “親家舅母,你消消气,这孩子知道錯了,有什么话我们坐下来好好说。” 顾荛捂着脸,哭着道:“舅母,知道错了,可是千错万错大错已成,舅母骂我打我,我都受着,绝无半点怨言,还望舅母可怜大表哥,若是此事传出去,怕是有损他的名声。” 沈氏闻言,更是大怒。 “你果然是你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一样的黑心烂肝,这个时候还敢威胁我!我告诉你,这事就算是传出去了,没脸的也是你们姓顾的。可怜我的虚儿被你算计,我还没地说理了?信不信我告到衙门去,我看你们顾家怎么办?” 这时顾勤和忠平伯赶到。 顾荛看到顾勤,眼中乍现希冀之色,“父亲……” 顾勤的脸上是从未过有的阴沉之色,僅是看了她一眼,眉头皱得更紧,嘴角微微地向下耷拉,彰显着极其的不悦与恼怒。 他之前在杜家可没落什么好,不仅被沈氏指着鼻子 骂教女无方,还挨了忠平伯两拳。 “你……当真是让为父太失望了!” 这句话听在顾荛耳中,已是重得不能再重。 她悲恸着,哭泣着,有些摇摇欲坠。 沈氏一把甩开杜氏的手,理了理自己的衣发,不客气地道:“事情已然这样,我只当我家虚儿睡了一个丫头,你们若是愿意,就把人送去杜家,若是不愿意,自己养着便是。” 说完,朝忠平伯使了一个眼色,干脆利落地走人。 他们的意思很明确,那就是要么做妾,要么不了了之。 这不是顾荛要的结果,她哭着求顾老夫人和顾勤,“祖母,父亲,求你们可怜可怜,我不做妾,我们顾家的姑娘,万没有做妾的道理!” “你这个时候知道你是顾家的姑娘了?”顾老夫人气得险些话都说不出来。 她嫁进顾家多年,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被人指着鼻子骂。她多年的脸面都被人撕下来,踩在地上恣意践踏。 而这一切,全拜自己的孙女所赐。 “母亲……”杜氏哽咽出声,“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左右都是为难……” 事情一出,夹在中间两头不是人的就是她。 顾老夫人如何不知她的为难,倘若再坚持大事化小,用一纸婚书将丑给遮住,恐怕不是结亲,而是结仇。 但如果做妾,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够的。 “祖母,求求你,求求你可怜可怜孙女,孙女知道错了……” “巧娘。”顾老夫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打小性子就稳,你能做出这样的事,想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應该也想过后果。杜家不容你,我们顾家也没有做妾的姑娘,你去庄子上住些日子,好好反省吧。” “祖母!”顾荛不敢置信是喊着。 顾老夫人沉痛地一摆手,她便被两个婆子给拖下去。 * 夜已深,各院的灯火都还亮着。 岁安院内,南柯正仔仔细细地检查着所有从公中领来的份例,大到用具,小到香料等物,一样样地过着目。 上回羊乳的事,还有万仙寺的檀香,无一不让她心有余悸。 相比自家姑娘的安危,她再小心也不为过。 院子外传来有人叩门的声音,黄粱出去查看后来报,说是春泥求见。 春泥是顾荛身边最信任的人,明日一早顾荛就要被送去庄子,她这个时候前来,必然是受顾荛所托。 顾荃沉思一会儿,道:“让她进来吧。” 春泥被领进来,跪在地上,“四姑娘,我家姑娘想见你一面,她说她知道那写信之人是谁。” 顾荛当然不会是良心发现,在临走之前说出这个秘密,而是想拿这个信息做交换。 顾荃心知肚明,却依然前往。 杏樹下,顾荛一身的素白,正跪在地上烧着纸钱。 纸钱一张张地被火舌头吞噬,化成飞舞的灰烬,她的脸半现在火光中,竟是出奇的冷静,且还透着几分诡异。 顾家的几个姑娘中,顶数她才情最佳,也最为清高。 她不说话,顾荃也不开口问。 心理战而已,谁先开口谁就落了下乘,反正一早就要被送去庄子的人是她。 没过多久,她败下阵来。 “四妹妹,或许我们所有人都小看你了。” “二姐姐,之前你装可怜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顾荃背手而立,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树上越发大了些的杏果。 姐妹多年,或许今晚她们才得以用彼此的真面目示人。 顾荛缓缓起身,也望着杏树,“这棵杏树,是我出生那年我姨娘种下的。从我记事起,它一直都在。我知道你恨我姨娘,可我姨娘全是为了我。” “二姐姐,你当真要和我回忆往昔吗?我倒是无所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你留在府中的时辰却不多了。” 姐妹情深这样的东西,在她们之间从来没有存在过。 对于顾荃而言,刘姨娘死有余辜。 她似笑非笑看着顾荛,直将顾荛强装的镇定给击得粉碎。 顾荛掐着掌心,“好,我可以告诉那写信之人是谁,但我可不白说。我要你去向祖母求情,让她收回成命。” “二姐姐,杜家舅母那般态度,你就算是嫁进杜家,日后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你当真要一意孤行?” “我已是大表哥的人,我没有选择,你只说帮还是不帮?” 顾荃从树上摘下一枚杏果,团在掌心中把玩着,不时还抛来抛去,从左手到右手,又从右手到左手,瞧着就像个顽皮的孩子,满是不谙世事的灵动。 顾荛却再也不敢小看她,随着她手中杏果的起起落落,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她把玩够了,将杏果往地上一扔,“我可以帮你向祖母求情,却不保证事情能不能成。” “那不行,必须能成,否则我不会说的。” “那随你吧,反正你不说,我也会让人去查。那人如果真是冲着我来的,必定不会善罢甘休,一旦再出手,我总能将他找出来。” 说着,她开始往出走。 顾荛大急,“等等。” “二姐姐,你可想好了?”她转过身来,脸上满是笑意,“还有我要看你说的信息是不是有用,若是你胡诌的,我可不依。” 顾荛深吸一口气。 事到如今,她别无选择。 哪怕是有一点希望,她也不想放弃。何况她比谁都知道,除了这个四妹妹,她已无人可求,也无人会应她所求。 “那日我姨娘去青云寺,我也跟着。” “你若跟着,为何你姨娘身边的嬷嬷不知道?” 顾荛突然笑起来,似是有几分得意。 “我姨娘常教我,除了自己谁也不可信,包括身边的人。她是顾家的家生子,她身边的人都是顾家的人,有些事她不想让别人知道,比如说给什么人烧小人经,咒其不得好死。” 见顾荃不语,她笑得更大声。 “你没想到吧,我姨娘根本不想做妾,她只想堂堂正正的嫁人,哪成想却被祖母看中,指给了我父亲。所有人都说她不争不抢,实则是因为她厌恶极了自己妾室的身份,你猜她诅咒的人是谁?” 顾荃不想猜,也不用猜,静静地看着她。 她脸上的笑容慢慢冷却,变得有些扭曲,“四妹妹,你不好奇吗?” “二姐姐,你如果再不说的话,天就快亮了。” “这些年你果然都是装的。”她声音有些发恨,缓了几口气后,再现以往那种清高之气,抬着下巴高傲无比,“我之所以跟去,是因为想给自己求姻缘。我姨娘烧香时,被一个妇人给挤了一下。我事后回想,给我姨娘篮子里放信的应该就是那人。” “你可看清她的模样?” “我当时没怎么在意,自是不会注意她长什么样子,不过她捡东西时我多看了一眼,她的手与旁人不同。” 说到这,她卖了一下关子,不知是吊着顾荃的胃口,还是且等着看顾荃着急追问的样子。 顾荃却不问,依旧静静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她坚持不住,道:“她的手指根根有异,应是受过拶刑。” 受过拶刑的妇人,这倒是个极有用的信息。 顾荃站起身来,准备走人。 “四妹妹,我知道的都说了,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顾荛急声道,生怕顾荃说话不作数。 “我说过的话,自会做到。”顾荃道,快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你方才让我猜你姨娘的诅咒那个人,不是祖母,也不是大伯,而是大伯母。” 人心莫测,有时候诡谲到让人觉得可笑。 “你怎么知……”顾荛惊愕着,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这个四妹妹怎会如此聪明,聪明到让人害怕。 忽地,她眼神一变,“你那天是不是根本没有中毒?” 顾荃如水的眼睛变成夜里的河水,幽静到令人恐惧。 半晌,反问:“你说呢?” “我……” 顾荛瞳仁不停地收缩着,她曾经以为这个四妹妹除了长相一无是处,仅仅是命好而已。如今她惊觉自己 不仅错了,且是大错特错。 她开始后怕,心口一阵阵发凉。 为自己曾经隐蔽的心思,更为自己险些付诸的行动。 等到顾荃离开,她再也坚持不住,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第40章 第40章他的意中人。 * 大理狱最深的审讯處,灯火也最为幽暗。 血腥气与阴腐气无處不在,令人作呕。 裴郅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弯钩状刑具上的血迹,极淡的眼睛似雪上加霜般冰冷,睥睨着刑架上血肉模糊的人。 一个狱卒将那人被血染成绺的发揪起,露出一张长相普通近五十岁的臉来,正是从万仙寺中抓到的高老大。 狱案文书将写好的认罪书呈上,让裴郅过目。 裴郅将刑具放好,甚至还调整了一下位置,动作从容而优雅,仿佛在摆放什么精贵的金银玉饰。眼尾将那认罪书一扫,然后卷起就着油灯给点了。 “大人,这……” 文书大驚。 这可是罪证啊! “无需其他的供词,当年冯大人的案子已足够他死一百遍。”裴郅淡淡地开口。 “那您为何还要审这些?”文书的驚愕变成不解。 认罪书上记下是高老大近些年在寺中侵害过的女子,那些女子无一例外没有声张,回到家中不久后陸续死去。这些事原本与此案毫不相关,也不知寺卿大人是如何知道的,居然给审了出来。 火苗将认罪书烧成了灰,裴郅手一扬,灰烬就扬洒在空中。 “因为那些死去的人需要一个公道。” 文书闻言,瞬间明白过来。 他有些动容,双手作揖朝裴郅行礼,“大人高义。” 世人都说他们寺卿大人为人淡漠不近人情,他却觉得这样的大人比任何一个滿口忠信的官员更为有大义。 那些女子的家人声称她们或是暴病或是失足或是溺水,死得虽蹊跷,也或者根本就不是出于自願,却得已保住家族颜面与个人名节。 死者为大,以清白之名入土为安的她们,死前或有很多的不甘,若是泉下有知,却也不願意死后还要被冠以污名,但她们需要公道。 这认罪书就是给她们的公道。 而这公道,是大理寺给她们的,不为外人知,唯天地神明可鉴。 幽深的牢狱,滿是森森死气,弥漫着无尽的罪恶与污秽,永远不见天日,更不曾有阳光照进来。 恍惚出神时,他忽然觉得他们年輕的寺卿犹如一道光,似冷月般辉映着这世间最为阴暗冰冷之地。 裴郅所到之处,无形中有环绕着空圈。 哪怕是在大理寺,仿佛也是如此。 他缓步走出牢房,一步一步宛如闲庭信步。其姿仪之优越,好似那官服之上的獬豸也生出几分仙气来。 一出牢狱,如换天地。 黑夜无月,时有風来,他抬头望去,久久凝视那高高在上的沉沉天幕。 而此时此刻,顧荃也在看天。 四下一片寂静,天幕像是一张巨大的网,无邊无尽无处不在。她身处在这网中,却半点逃跑的心思也没有。 風起时,她輕轻一声叹息,道:“去晚香居。” 南柯闻言,默然无声地提着灯笼替她照着前路。 远远看到晚香居的灯还亮着,主仆二人便直接进到院子里。 欣嬷嬷守在外面,打眼看到她们连忙迎上来,“四姑娘,你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她又看向里面,声音更小,“大爷在里面。” 屋子里除了顧勤和顧老夫人,再无其他人。所有的下人都被屏退,包括她。 顧勤一臉愧色,神情间满是无奈与无力,“母親,儿子知道巧娘这次错的厉害,可她毕竟是儿子的骨肉。若是把她送去庄子,旁人如何揣测不得而知,她日后怎么办?” “你当我想这样吗?她也是我的親孙女!杜家不愿言和,只同意她做妾,倘若真把她送去杜家,我们顾家的颜面何存?你如何对得起顾家的列祖列宗?对得起你父親?” 一连三问,将顾勤问得越发惭愧,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顾老夫人叹了一口气,面色郁郁。 母子二人无言以对时,外面传来顾荃的声音。 “祖母,我进来了。” “这孩子身子弱,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顾老夫人才说着,顾荃已经进屋。 她也不瞒着,直说自己方才去见了顾荛。 “祖母,大伯,我知道你们其实都放心不下二姐姐。” “你这孩子……”顾老夫人喃喃着,示意她到自己身邊。 她乖巧地上前,顺从地落坐,自始自终半低着头,没有去看顾勤。 顾勤自来端着,哪怕是近些日子对她随和些,在如今这种情形之下难免不自在,她不好奇打量,也是不想让顾勤觉得她是在看笑话。 “祖母说明日一早将二姐姐送去庄子,我知道祖母做这个决定时比谁都难过。您是我们的親祖母,您对我们每个孙儿孙女的心都是一样的,谁出了事最不好受的就是您。” “祜娘……” 顾老夫人大受感动,从出事到现在,没有人知道她有多难受,除了这个孩子。 “祖母,孙女知道您心疼得厉害,您也不愿二姐姐就这么毁了。她是自作自受,杜家不愿认下此事也是应当。孙女思来想去,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等顾老夫人开口,顾勤赶紧说:“祜娘,你有话就说。” 他心里想的是这孩子聪慧,或许能有不一样的见解。 顾荃得到同意,还是不看他,道:“祖母,大伯,这事确实是我们理亏,杜家舅舅和杜家舅母生气也是应该的。为今之计,我们当先好好补偿安抚他们才是,等他们缓过来后才行商议。” 吃了亏的人,若是还被人按着头忍下这口气,换成谁也不乐意。 顾老夫人和顾勤对视一眼,皆有醍醐灌顶之感。他们此前光顾着解决事情,还不如一个孩子看得明白。 “母亲,祜娘说的不无道理,或可一试。”顾勤说。 顾荃又道:“祖母,大伯,我娘给我置了一些私产,若不然你们拿去……” 话未说完,即被顾老夫人打断,“你这个傻孩子,怎能让你出钱。” 老太太感念她的懂事明理和大度,一颗心更是偏得厉害,“祖母有钱,只是原本好些东西是留给你的,如今怕是要舍出去了。” “祖母。”她拼命摇头,“不打紧的,只要二姐姐能好,我怎么样都可以。” 顾勤大受震动,有些内疚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 好半天,叹了一口气。 * 半月后。 顾府张灯結彩,正是顾荛与杜子虛的大婚之日。 因着顾老夫人以自己大半数的嫁妆充作嫁孙女的嫁资,杜家最后终于同意亲事。之所以婚期定得如此之赶,一是怕夜长梦多,二是怕万一那春风一度开花結果。 当然对外宣称的却是抢孝成亲,顾荛到底是刘姨娘生的,生母去世当守孝。为免因守孝而误了女子花期,故而婚事仓促。 高门大户弯弯绕绕多,旁人信或是不信,并不是主要,主要是在礼法与规矩上站得住脚,那便无碍。 从议亲到成亲,顾荛一直没出过自己的院子,虽没有明说,但府中上下皆知并非她想闭门不出,而是被禁足。 与她同样待遇的,还有顾茵。顾茵对杜子虛的心思,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所以怕节外生枝,也一样被杜氏禁足。 杏树上的杏果大了许多,沉寂多日的院子热闹起来,往来进出的下人不断,屋里屋外一派喜气洋洋。 顾荛凤冠霞帔,已经梳好妆,只等杜家来接。 顾茵眼珠子都快瞪出血来,却什么也不敢做,甚至连挤兑的话都不敢说。不是她如今收敛,也不是她突然懂事,而是被杜氏警告过。 杜氏因为顾荛的事,已耗尽对庶女的耐心,如果她敢说什么做什么败坏顾家的门风,有损顾家的颜面,那么等待她的将是被送去庄子自生自灭。 她倒是想找顾勤给自己撑腰,可因为顾荛的事,顾勤不仅在杜家抬不起头来,在杜氏 面前也有些说不起话。 何况顾老夫人也发了话,说庶女的事全凭杜氏作主,无论婚嫁还是其它。 “四妹妹,二姐姐可真是命好,不仅嫁得好,这嫁妆也多,我瞧着比大姐姐那时还要多。” 她到底还是嫉恨,还是不甘,明面上不能说什么,私底下找顾荃咬耳朵,语气中的酸味都能腌一大缸子咸菜。 顾荃焉能不知她的用意,不管她说什么,一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吉时一到,顾荛准备出门子,遂一与家人道别。 轮到顾荃时,她神情复杂,最后挤出两个字,“多谢。” 顾荃也回了两个字,“保重。” 那个受过拶刑的妇人,并没有在羅家,陈九这些天在南安城也没有找到,不过却有人见到过,想来应该确有这么一个人。 她们之间是交易,至于结果各自承担。 她如此,顾荛亦是如此。 迎亲的人已到外面,正等着等新娘子。 杜子虛神情憔悴双目呆滞,纵是一身红色的喜服,那失魂落魄的模样,任是谁见了都不以为他是在成亲,更像是如丧考妣。 他在看到顾荃时,眼睛里顿时有了光彩,很快又黯淡下去。 “杜世子,你愣着做甚?莫不是见到新娘子就失了魂?”迎新的同伴打趣着,推他一把,让他上前去接顾荛。 隔着盖头的红纱,顾荛自是看清他的模样。 他茫然着,呆滞着,忽地听到有人驚呼,“裴大人怎么来了?” 今日顾家大喜,宾客云集。 顾勤身为中书侍郎,前来贺喜的官员自是不少,或是亲戚,或是相熟的,或是同僚,或是想巴结的人,唯有裴郅哪样都不沾。 正当众人疑惑时,顾勉与有荣焉地上前招呼裴郅,并逢人就说自己和他有私交。所有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裴郅来贺喜,是因为和顾家二房有往来。 裴郅所到之处,依旧是被人避让。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顾荃身上。 顾荃遥遥地与之互看,娇笑如花。 这一幕落在杜子虚眼中,刺目又刺心。他心里难受得厉害,胸口一阵一阵的闷堵,顿时两眼一黑。 人没有倒下去,而是被人扶住。 当他看清扶住自己的人是谁时,顷刻间像是如坠冰窟。 裴郅两指搭在他脉上,道:“神疲乏力,气虚肝旺,应是近日不得卧,心火所致。” “年轻人就是肝火旺,定然是想着要成亲,日日盼着,急得夜里都睡不着。”有年纪大的人调笑起来,一时得到众多赞同者。 顾勉惊讶于裴郅还会医术,忙问:“裴大人,你看这该如何是好?” 裴郅道:“让人用人参须煎一碗水服下即可。” 当即便有顾家的下人领命而去。 杜子虚回过神来,心中悲与恼交织着,说不出的难受,又不敢发作出来,“不必麻烦,我没事。” “成亲是大事,万一中间出了岔子,岂不是丢了你们杜家的颜面?” 裴郅的声线极淡,旁人听不出情绪来,杜子虚却觉得这是在警告自己。 他肩膀一垮,满心的苦涩。 事到如今他还能如何? 原本还想着只要心悦之人未许人家,他便还有机会,还能为自己争取一二。谁成想人算不如天算,反倒被别人算计去。 他黯然地望去,视线之中唯有那绿衣如柳,盈盈弱立的少女。 犹记得初见时,小脸苍白的女童坐在桃花盛开的树下,也是一身绿衣,乖巧得像个瓷娃娃,他第一眼就觉得喜欢。 后来他每次来顾府,总盼着能看她一眼。可惜的是大多数时候见不着,一旦见过,他便能高兴好些天。 随着年岁渐长,简单的喜欢慢慢变质,变成男女之情,变成朝思暮想,变成抓心挠肝。 顾府的下人动作极快,已经将煎好的人参水送到。 顾勉盯着他,直到他将一碗全喝下。 接亲的锣鼓再起,打碎他的过去,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他接到新娘子,出了顾家的门。 主家嫁女,女儿出门后才会开席。 接亲的队伍远去后,顾家的喜席也拉开帷幕。一派热闹中,官员们相互寒暄着,三三两两地说着话,陸陸续续地入席。 顾勤和杜氏忙着张羅招呼,皆是脚不沾地,陪客的任务自然落到顾老夫人和顾勉李氏夫妇头上。 顾老夫人陪的是来宾中身份高辈份大的女宾,李氏次之,而顾勉陪的则是官阶高的男宾。 顾荃没有跟着李氏,反而被顾老夫人带在身邊,与她一起的,还有顾茵。为的是让来的夫人们注意到她们,以求给她们谋到更好的姻缘。 众夫人们一是惊讶她的貌美,二是惊讶她的气色。 顾家二房财力雄厚,在座的人皆知,自有人存了心,满口夸赞着顾荃,言语间试探着顾老夫人。 顾老夫人微笑应对着,化解着,游刃有余。 男宾与女宾的席面隔着一道屏风,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听得倒是清楚。 裴郅坐的是男宾的主桌,同桌的人中有羅谙,还有顾薇的公爹陸太傅和几位朝中大员。若不是身为主家,顾勉今日无论如何也上不了桌。 巧的是,裴郅和羅谙分别就坐在顾勉的左右两边。 顾勉对罗家印象极差,对罗谙也没什么好脸色,如果不是顾及面子,他必是一个眼神都懒得给罗谙。 罗谙像是一无所觉,还在同他道喜,“京察已过,小顾大人有惊无险,当真是可喜可贺。” 这话说是恭喜,实则还有一层深意。 罗孰还降了两级,他却无事,说明什么? “陛下英明,能辨忠奸,下官本无错,自然有惊无险。” 罗谙笑笑,并不与他计较,“小顾大人所言极是。” 这话听得顾勉皱起眉头来,猛地想起许多同僚说这位吏部侍郎就是个竹里黑,意思是表面上清正不阿的,实则心黑手狠。 隔着他,裴郅对罗谙道:“罗大人向来公正,从不循私,此番京察皆如实考据,陛下很是欣慰。” “不敢当裴大人的夸奖,本官职责所在,责无旁贷,不敢辜负陛下信任。”罗谙说着,还朝宫里的方向一拱手。 两人你来我往,外人听不出其中深意,还当他们是在官场互捧。 其中一人说:“二位都是陛下器重之人,实在是我等敬佩。听说陛下有意让你们关系更进不步,也不知是否确有此事?” 在座的都是朝中大员,消息灵通自是非同一般。 罗谙不置可否,道:“我很是欣赏裴大人,若能更进一步,自是再好不过。”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皆是从他话中听出意思。 陆太傅抚着胡须,笑起来,“那我们就等着喝二位的喜酒了。” 女客们虽然也说着话,但更多的人还是将注意力放在男客这边。这一通谈论不仅入了她们的耳,也被顾荃听去。 顾荃心里有些急,她可以去争,但她再争也争不过圣旨。 她朝那边望去,虽看不真切,却还是能一眼看出哪个是裴郅。端地是雾里看月,不见其形,但见其辉。 裴郅眼尾似是往这边看了一眼,道:“陆大人这喜酒该向罗大人讨才是,裴某一心公务,暂时无暇其它。” 陆太傅眼底精光一闪,笑道:“是老夫心急了。” 又道:“裴大人年轻有为,也不知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入眼?若有中意之人,老夫愿意出面保相媒,日后也好讨杯喜酒喝。” 如此明显的示好与试探,是个人都听得出来。 裴郅没说话。 一时气氛有些冷,顾勉以为是陆太傅的套话让他不喜,赶紧从中圆场,道:“陆世伯想喝喜酒,眼下多的是,我敬世伯一杯。” 陆太傅得到台阶下,顺势而为。 顾勉转过头,又道:“裴大人 一心公务,无暇其他。至于中意之人,眼下没有也不打紧,缘分一到自然也就有了。 顾荃却觉得或许像裴郅那样的人,终其一生都不可以囿于情爱,顶多是奉命成婚,完成任务而已。 她心下感慨着,正准备喝口茶时,便听到裴郅说了两个字。 他说:“我有。”【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第41章裴大哥,你能不能娶我?…… * 热闹的喧嚣仿佛被什么无形中打断,有一瞬间诡异的安静。屏風两边的人皆是面面相觑,以为自己是幻听。 便是顧老夫人都起了好奇之心,凝着神去听那边的动静。 隔着那画竹描梅的屏風,有人似乎正在往这边看。那深沉的目光,仿佛能透过屏風的纱层,准确无误地定在顧荃身上。 是羅諳。 她须臾间明白过来,裴郅之所以说自己有中意之人,或许与她当初的打算一致,借由此来断绝有些人的心思。 所以裴郅所谓的有意之人,指的是她。 茶水已经入喉,清香绵长,混着茉莉花香。 而其他人,喝的却是酒水。 女眷这边供应的是梅子酒,酒香与果香四溢,勾得她有些意动,不时去看别人杯中琥珀色的液体。 因着自打身子弱,她这一世从未喝过酒。 顧老夫人见她不时瞄别人的酒,像个馋吃食的孩子,不由莞尔。 “祜娘,可是想喝酒?” 她羞赧点头。 老太太笑容加深,命人给她倒了半杯,说是她如今身子好了不少,浅尝几口也使得。正好大喜的日子,也算是沾个喜气。 这梅子酒甜味足,她才尝了一口就很喜欢。 正回味着,屏风那边又传来声音,“不知裴大人中意之人,是哪家的姑娘?” “事关他人名声,恕我无可奉告。” 简单的几个字,倒是裴郅一些不平易近人的作风。 众人被勾起的求知之火皆灭,却挡不住八卦之心的向往,尤其是女客这边。不说是其他人,李氏都转着眼珠子,恨不得从其他人口中知道一些内幕。 有人低声感慨,“也不知裴大人中意的是哪家姑娘,那姑娘能被他看中,也不知是福是祸。” 顧老夫人闻言,下意识点头,顯然对这话十分赞同。 顾荃已喝完杯中酒,意犹未尽。她不无期待地想着,倘若自己真有完全好起来的那一日,必定要喝个痛快。 无论哪家办酒,皆是大开府门,若遇上化缘的僧人或是有意来讨口吃食的乞丐,皆会不吝啬赐与。 是以有人见到顾家的管事领着个中等身量的僧人行来,无一人觉得意外。 那僧人化了缘,得了两道素食点心,执意要见主家,说是不能白沾府里的喜气,须得尽一尽自己的心意。 他先是口称“阿弥陀佛,佛祖保佑”,然后眉头一皱,道:“貧僧得了贵府的善缘,有一言相告。方才在外所见,贵府虽一派喜气,却隐有黑气笼罩,应是沾染什么不详之物,恐有是非祸端。” 顾老夫人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面露不悅之色。 管事后悔不迭,还当这僧人会说几句吉祥话儿,他也能在主子跟前落个好。“你这师父当真不知好歹,我家主子好心好意,你竟敢胡言乱語!” 说着,就要将那僧人赶走。 那僧人摇头叹气,“貧僧言尽于此,善哉善哉。” 他满目悲悯,掌心相对合十,一双手却被大半袖子遮住,僅露出半截手指部分,却像是无法并拢的模样。 顾荃心下微动,对顾老夫人道:“祖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不然孙女问他几句话?” 顾老夫人思忖一会儿,轻轻点头。 她站起身来,向那僧人行礼,问:“不知师父能否告之,我们要如何化解?” 宾客们议论起来,不少男客都往这边看,虽隔着屏风看不太清楚,却也知道她是誰,一时窃窃私語不断。 她是顾家的孙女,由她出面相问倒也合适。 那僧人作高深状,道:“若能找出不详之物,除之即可。若不能除,自当远離。”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的,竟是看向裴郅那一桌。 有心之人无不暗自嘀咕,还当他确实有些道行,居然能看出裴郅的不妥,还能算出裴郅与顾家二房走得近。 裴郅半低着眉,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听过太多的流言蜚语,早已心硬如墙,无论多么恶毒的言语,也能无动于衷。然而此时他却心起波澜,再也不能置若罔闻。 诡异的气氛中,顾荃仍是一派天真的模样,“如此,倒是不難。不知师父在哪间寺庙修行,我顾家日后定当去添些香火,以谢师父指点之恩。” 那僧人转动着佛珠,道:“贫僧是游方之人,不拘于哪一座城,也不拘于哪一座庙,南海的普陀寺,北地的大顯通寺,贫僧都曾挂宿过不少时日,与寺中高僧谈论佛法,齐众家之所长,受益匪浅。” 顾荃听到他这番话,露出崇敬之色,“原来师父如此见多识广,難怪能一眼看出我顾府的不对之處。我自小身子弱,家人曾不远千里去各地寺庙中烧香拜佛,并求取寺中的仙果仙泉水,普陀寺的仙桃和大显通寺的仙佛手我都有幸吃过,只遗憾不能亲自前往。” 李氏觉得不对,正想说些什么,忽然福至心灵,将险些出口的话给咽了回去。 大荣各地寺庙众多,好些寺庙都有一些令世人趋之若鹜的仙品,比如说万仙寺的仙泉水。说是病人喝了能治病,好人喝了能延年益寿。而普陀寺和大显通寺那样出名的寺庙,自然也有一些噱头。 那僧人似是有些怀念,望向京外的方向,“普陀寺的仙桃和大顯通寺的仙佛手都是极好的仙果,原来施主与我佛这么有缘,善哉善哉。” 顾荃却是眼神一变,作疑惑状,“方才我记岔了,我吃的应是普陀寺的仙佛手和大顯通寺的仙桃。” 众人闻言,大多数都是一头雾水。 那僧人却是脸色一变,眼睛抽搐两下,“施主没有记岔,普陀寺的仙桃,大显通寺的仙佛手。” “娘,那些仙果都是你派人去求的,你说我是不是记岔了?” 李氏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道:“你确实是记错了,是普陀寺的仙佛手,大显通寺的仙桃。这位师父,你不是在两處寺庙住过一些时日,怎地也会弄错?” 那僧人眼珠子转了转,“许是贫僧去过的寺庙太多,有些记不清了。” 他双手合十,“贫僧告辞。” “且慢!”顾荃叫住他,“今日我顾家办喜事,你自称云游僧人,一通危言耸听,却连普陀寺和大显通寺里的仙果都分不清,你让我们如何信你?” “贫僧所言,句句属实,信则有,不信则无,施主自行定夺便可。” 好一个信则有,不信则无! “祖母,这人实在可疑。”顾荃小声对顾老夫人说。“我们家办喜事,他却一通危言耸听,也不知是何居心。” 顾老夫人很快想到刘姨娘的事,也怀疑这僧人目的不纯,一拍桌子,喝道:“当真是信口雌黄,居心叵測,来人哪,将他送官!” 裴郅微垂的眼中,冰冷的幽暗渐渐被笑意取代,似是无尽的深渊中开出一朵花来,虽形状怪异却恣意摇曳。 小狐狸怕是早看出此人的不对,故意引人入套。 他站起身来,道:“我这就将人带去大理寺,一审便知。” 那僧人大喊冤枉,慌乱之中一直半藏在袖子里的手完全露出来,根根有异。 顾荃终于明白为何陈九这些日子都快南安城翻个底朝天,也没找出一个受过拶刑的妇人,原来是男扮女装。 裴郅将人带走后,趁着众人议论纷纷时,她寻了个刚喝过酒,头有点晕的借口離开。 这借口倒也不是全凭捏造,而是她这辈子从未饮过酒,身体完全没有任何的抵抗力,越是走得急,酒气就越上头。 她没有追上裴郅,却见到了裴郅身边的侍卫。 那侍卫姓周,名阳。 周阳是特地留下来等她的,代传自家主子的话。 “我家大人说,今日人多眼杂,他不便与姑娘说话。若是被人瞧去,对姑娘的名声有碍。若姑娘有事,可以写信告之。” 正人君子就是正人君子,从这等小事便可见一斑。 草木繁盛的季节,入目皆是绿意盎然,谁也不知它们曾经在荒芜的严寒中有过什么样的挣扎。 酒气染满她的脸,面若桃花。 她有些头沉,扶着假山歇息时,听到南柯轻咳一声,然后她回过头去,一眼便看到朝自己走来的羅諳。 清俊的长相,儒雅的气度,成熟而精明,是个极其出色的中年男子。 “四姑娘突然離席,可是身子不适?” 顾荃扯了扯嘴角。 自从万仙寺回来之后,她的身体是前所未有过的好,虽说不是完好如常人,却也相差不了多少。 更让她惊奇的是,这次生命力持续多日,直到今早起来她依然不觉虚弱。揽镜自照时,更是肉眼可见的气色不错,何来的身子不适一说? “多谢羅大人关心,我没事。” 她侧过身体,欲从另一边离开。 羅諳出现在这里,不是随意,而是故意为之,又岂会容她就此离去,自是长腿一迈,挡住她的去路。 “你喝酒了?” 这么亲昵的语气,谁听了都会觉得他们有一腿。 南柯护着她,像护着鸡崽子的母鸡一般警惕不敬地看着罗諳。 罗谙无视南柯的存在,眼睛里只有她,“四姑娘似乎很怕我?” “罗大人,且不说长幼尊卑,单说男女有别,我也应该避着你。”她见避不开,索性直面应对。故意板着小脸,本意是表现自己的严肃,却不知因为酒气上头的缘故,越显娇态,甚至不经意间媚色横生。 罗谙眸色渐深,目光中尽是包容,仿佛在纵容着她。 “我对四姑娘无恶意,僅是关心而已。 顾荃感觉像吃一只苍蝇般,说不出来的難受。更难受的是遇到这样的事,她不仅不能戳破,还得虚与委蛇,否则一旦捅破窗户纸,说不定更难应对。 这位罗寺郎和罗月素不愧是父女,套路一样,表现也差不多,一个说喜欢她,一个说关心她,皆是不怀好意。 他们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钱?还是色? 或者一个为钱,一个为色。那她可真是太倒霉了,居然碰到这么一对神经病父女,处处阴魂不散。 “刘姨娘的事,我已听说。”罗谙望了一下四周,然后压低身体,不掩侵略之意,“方才的事,我相信你也应该能看出来,是冲着顾家来的,也是冲着你来的。” 针对顾家的人,针对她的人,难道不是罗家吗? 她心里这么想着,眼神里也明明白白地流露出来。 罗谙轻笑一声,“你在怀疑我?” 不管怀不怀疑,她都不想和这人扯上关系,和罗家再有瓜葛。 “罗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你对我实在是逾矩。你家有贤妻,夫妻恩爱人人皆知,我本不想恶意揣測,却心中难安。” 罗谙眼底隐有一丝讽刺之色。 若真是贤惠之人,岂会由着他膝下无子? 他再向四下看去,唇角扬起愉悅的弧度,“四姑娘,你是如何想我的?” 顾荃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满心除了愤怒,再无其它。 事到如今,再装傻已是不可能。 “罗大人,我顾家的姑娘,不可能做妾。” 他再次轻笑,目光越加纵容,“那就不做妾。” “……” 顾荃心下一片惊愕。 “罗大人,我已有两情相悦之人。” “裴寺卿煞名在外,只会连累你。” “他是正人君子,他才不会连累我。” “正人君子?”罗谙玩味这几个字,“四姑娘,你怕是根本不了解裴大人,他绝非你表面看到的那么清高。他名声不佳,自身难保,而我,才是能护住你的人。” 顾荃被南柯挡着,一连退了好几步,等到了差不多安全的距离,缓了口气道:“罗大人,我认定了裴大人,除了他,我谁也不要。” 罗谙闻言,眼神突地变得无比的诡异。 很多年前,那个同样娇弱可怜的女子流着泪求他,“大公子,你放过我吧。我生是老爷的人,死是老爷的鬼,除了老爷,我不能委身任何人。” 最后他还是得手了。 世人皆以为他礼让谦和,他偏偏要在不为人知时做个疯子。那种有悖道德伦常的感觉实在是让人快活,越是反抗他越兴奋,越是挣扎他越想占有。 今日没有饮酒,他却觉得自己好上头。 望着那匆匆离去的主仆俩,他的目光紧紧跟随其中那纤细娇弱的人,嘴角慢慢地勾起,眼底全是志在必得之色。 而被他盯着的人,只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 “姑娘,罗大人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南柯心有余悸地问着,“你要不要告诉二爷和二夫人?” 方才一瞬间,顾荃所有的酒气已经散干净,她不仅人冷静下来,心也跟着泛冷。 她望了望天,摇头,“不能告诉他们。” 有些事她不能再等了,快刀斩乱麻,越快越好。 * 晦暗的夜色中,万物都显得迷离错乱。饶是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景致,也莫名多了几分神秘与幽惧。 白日里还喧闹喜庆的顾府,重归往常的清静。 岁安院外的松树垂着一条白绫,随风飘来飘去。四下静寂无声,唯有夜色不时骚扰着那正奋力给白绫打结的人。 一道颀长的身影从暗处出现,深色的衣着与周围的灰淡融为一体,却抵不住那得天独厚的非凡容貌,面如冠玉而不容于夜色。 他一步步地走近,漆幽的眼睛里全是那树下的娇弱少女。 顾荃听到动静,小声地啜泣着。两脚颤危危地踩在树下的凳子上,纤细的手抓着两边的白绫,将自己的头往圈里套。 “爹,娘,女儿不孝……” 突然有人抱住了她,将她放到地上。 温暖的生命力瞬间涌入她体内,随即戛然而止。 沉沉的光影朦胧着,她看不清裴郅的表情,仅凭着对方散发出来的强烈气场猜测,或许他在生气。 她哭着,从指缝里瞄人。 眼前的男子墨衣墨发却清冷流光,如濯濯月下树。 “裴大哥,你为何还要救我?我就是个大麻烦,你还不如让我死了的好……” 裴郅紧抿着唇,鲜少波动的心绪间,涌动着不明所以的愤怒。幽不见底的眼中,全是后怕之色。 半个时辰前,顾荃给他去了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我们来生再见。 他看到信时,是一刻钟前, 哪怕明知这玉人儿狡猾如狐,应该不会做出什么傻事,但这一路赶来时,却仿佛瞬间回到许多前年,尸横遍野,天地寂寂,仅剩他一人。 “不是说没有我,才活不成,我还活得好好的,你为何如此?” “我怕连累你。”顾荃抱着自己,蹲在地上。“罗谙想要我,他如今以为你与我两情相悦,他定然会针对你,我怕你斗不过他……” “罗谙!” “他亲口说的,我觉得他可能疯了。”她缩成小小的一团,像被人遗弃的幼兔,眼睛红肿着,水光潋滟,更显楚楚可怜。 尤其当她纤细的手抓着自己的衣摆时,裴郅觉得自己才是真的要疯了。 他缓缓地弯腰,压抑着,“他不敢。” “可是他处心积虑,明的不行,还有暗的,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落入他的圈套。除非我尽快找个人嫁出去,断了他的念想。”她似是对自己说,也似是故意说给裴郅听的,“没错,只要我嫁了人,他就无可奈何。我要嫁人,我要嫁人……这一时半会儿的,我能嫁给谁?” 裴郅不动声色,仿佛在等待什么。似那饿到极限的孤狼,哪怕再是垂涎近在咫尺的美味,亦不动声色地忍耐着,静等着猎物自动送到他口中。 果然,如他所料。 顾荃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声音怯怯,“裴大哥,你能不能娶我?” 第42章 第42章小奴奴,姐姐一定会对你…… * 夜影无边,笼罩着顧府的上空。 好几处院子里的灯都亮着,灯火通明。 二房的正院外,檐下张贴着喜字的灯笼还未被换下,红彤彤的一片喜庆。烛光从半开的窗户溢出来,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 布置奢华的内室中,李氏侍候着顧勉脱衣就寝。 夫妻俩刚从晚香居回来没多久,皆是一臉凝重之色。橘黃的暖光照在顧勉俊朗的面庞上,有着与平日完全不同的严肃。 “这次的事,多亏祜娘机灵,套了那人的话,若不然我们还真被那人给诓了去,真当咱们府上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必是要有好一通折腾。” 先有劉姨娘被人挑唆,后有人明目张胆来诓骗,如此处心积虑,讓人防不胜防,她是越想越心惊。 她担心的是,正如顧老夫人之前所说:“怕是有人盯上我们顾家了。” 一个半时辰前,顾老夫人派人将他们叫去,讨论的是那僧人一事。一同被请去的,还有顾勤和杜氏两口子。 所有人都覺得事情蹊跷,却毫无头绪。 顾家流存至今,若说未曾得罪过一人,自然是不可能。若说与人结下什么深仇大恨,却也没有过。 顾勤和顾勉兄弟俩仔细捋了一遍与朝中同僚的关系,均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杜氏和李氏妯娌俩也将自己的人情往来顺过,也不覺得会被人如此针对。 “夫君,也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我怎么覺得这些事都是冲着我们来的。” 劉姨娘信了别人的话,想害顾荃。今日那僧人说什么顾家沾了不详之物,似乎是在暗指他们二房与裴郅有往来一事。 顾勉面色更为凝重,几番欲言又止后,道:“有一事我一直没有告訴你,其实我也收到过一封差不多的信。” 两个月前有一回他与同僚们吃酒,喝得有些上头之时去小解,途中与一人撞上,那人塞了一封给他。 他当时有些醉意,也没有多想就将信打开,一看之下立马清醒,却再也找不到那送信之人。 信上的字也是印出来的,上面写的是他这些年之所以仕途止步不前,是因为被骨肉至親吸取了运道。而吸取他官运之人,正是顾荃。 “我当是有人戏弄于我,将那信给烧了。后来刘姨娘的事一出,我才觉得不对劲来,那人恐怕不是冲着顾家来的,而是冲着我们祜娘来的。” 李氏臉已全白,一屁股坐在床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顾勉忙给她倒了一杯茶,讓她缓缓。 她喝过茶后,心口的凉气散了一些,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无利不起早,那人装神弄鬼针挑唆刘姨娘,还想挑拨你,当真是用心险恶。” “我怕母親和大哥大嫂多想,一直没有说出此事。我这些日子总是在想,祜娘平日里鲜少出门,她能得罪谁?” “恐怕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而是挡了什么人的道。” 她重重将茶杯放下,杯中还未喝完的茶水溅在桌上的账册之上。账册上的账目分类清楚,一目了然,对起来倒是不费事。 这一堆的账目之多,之巨,她已习以为常。 “你是说……”顾勉突然抚掌大笑,“还是夫人聪明,一语便道破了关键。” 他越想越觉得没错,那人装神弄鬼的断言后事,才会讓刘姨娘深信不疑。如果那人真知后事,如此针对他的祜娘,图的是什么? “照这么说来,我们祜娘日后应该有个好前程。” 若不然,如何会招人嫉妒? 李氏被他这一笑,紧绷的心也为之一鬆,没好气地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 “我当然要笑!”顾勉来回踱着步子,“有才者见妒,有能者遭忌,那人躲在暗处不停唆使他人,摆明是不敢与祜娘正面对上。我的女儿我自己知道,她自小聪慧过人,非常人能比,若不是身子弱,不得不藏拙,京中恐怕无几人能及。” 他与别的父親不一样,他的女儿几乎是他親手带大的。父女俩相处太多,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女儿是什么样的人,又有几分本事。 远的不说,就说这简单明了的记册之法,便是他的祜娘九岁那年想出来的法子。 “我敢说,若是她是男子,禀儿不及她一半。” 李氏嗔他一眼,“这话你可别在外面说,没得给祜娘再招祸端。” 尔后,臉色又沉下来,“可惜我们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若我知道是谁,我就拿銀子砸死他!” 娇丽的妇人,哪怕是生起气来都分外的动人。 他最是爱極,轻笑一声后,意味深长地道:“夫人,我们安寝吧。” * 夜渐深,人心却不停摇荡。 哪怕世事无常,前路未知,也会沉于红尘之中无法自拔。 一如裴郅此时的境遇。 他的心已上云端,随风化雨不断变化。 入目之中的少女一双美目水光点点,似泣非泣,几分怯怯,几分乞怜。柳眉轻蹙,细喘微微,半是娇弱,半是坚定。 当真是美極惑极,讓人恨不得立马占有。 顾荃曾照镜练习,自知这般姿态最是楚楚可怜,似那梨花不堪露水重,极盼着被人采撷解脱,便是南柯和黃粱身为女子,亦是如痴如迷魂飞万里。 黃粱还说:“姑娘,我若是男子,你让我怎么死都成。” 她不要男人死,而是想让自己活。 那封信是钩子,也是试探。 若是这人没来,说明对她的生死全然不在意。如今他来了,证明她还有些斤两。不拘是多是少,有就行。 她抓着裴郅衣摆的手一点点地绞紧,纤细的玉指像是再用些力气就会被生生折断般,指节泛着白,甚是让人心疼。 这样的柔弱无依,这样的娇颜媚色,可让人生,也可让人死。 裴郅还在忍着,几近失控。 “祜娘,婚姻非儿戏,你若真要嫁人,自有你家中长辈做主。” “裴大哥,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我谁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你!”她哀婉地低头,装模作样地伤心着,“我知道我是强人所难,你必定认为我是轻浮之人,越发看不起我。反正我可能也活不了几年,若是不能嫁你,我何必要嫁人,还不如清清白白的来,清清白白的去。” 说着,她忽地起身,扑向那棵鬆樹。 裴郅终于动了,大手一捞,穿过她的腰身将她捞回来。 “你这是做什么!” “你让我死!”她呜呜地哭起来,“我死也不要做妾,死也不想嫁给别人……” 裴郅哪里看不出她在做戏,当真是将女子能用的伎俩全部使上,一哭二闹三上吊,为的竟然是嫁给自己。 “为什么是我?” 她也不知道啊! 老天就是这么安排的。 “我 不知道。”她泪眼巴巴地看着他,“可我知道,没有你,我活不成,除了嫁给你,我谁也不想嫁。” 这是真话! 以裴郅多年审案的经验,自是能够清楚分辨出来。 他初入大理寺时,任的是少卿之职。当时的老寺卿告訴他,人心红肉生,不是黑,也不是白,最是诡谲多变,不可一概论之。 真也好,假也好,梦也好,现实也罢,都是她,也都是他。 “你是顾家女,容貌尚佳,家资颇丰,无论嫁与谁,定然都不会差。而我克父克母克兄长,最是命格带煞之人,你就不怕吗?” “不怕!” 她怎么可能会怕,别人口中的煞星,却是她的生命之星,她的福星。 须臾,她脑子一转,隐约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是人便有欲望,或是权势,或是钱财,或是美色。这人权势有,对她的美色不为所动,刚刚还提到她家资颇丰,难道是爱财之人? 若是这样,反倒好办了。 “裴大哥,我知道你对我无意。但凡我能违背自己的心,还有别的法子,我都不会这么为难你。你且当是再救我一次,并不是与我做真夫妻,事后我必重金酬谢,可好?” 裴郅险些被气笑了。 这个小狐狸果然对他无情,根本的目的就是接近他。他虽不知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她不顾一切,但无情就是无情。 他背过身去,不看她。 身量挺拔如寒松,姿仪飘逸出尘,在夜色中犹似玉樹临于黑暗,透着孤寂清冷之感,明明站得不远,却有着拒人千里之感。 顾荃暗道一声糟糕,她想用钱收买人,没想到适得其反。 他不会以为她是在羞辱他吧? 她慢慢地靠近,柔弱无骨的手扯了扯他的袖子,“裴大哥,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好半天,他都没有回答。 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儿哄不好。 她索性把心一横,一点点地往后退,“我就知道自己是个麻烦,打从出生就身子骨不好,这些年连累父母亲人操心,劳心劳力还伤财,还不如死了的好。” 夜风徐徐,她仿佛是在对空气说话。 那白绫随风摆动着,像是在朝她招手。她踩在凳子上,两手已握住白绫,缓缓地将自己的头伸进去。 “爹,娘,女儿不孝。裴大哥,谢谢你一直容忍我,我们来生再见……” 裴郅闻言闭了一下目,似是叹了一口气。 他身形一动,再次将人抱下来。 顾荃埋首在他胸前,笑得像个偷腥成功的小狐狸,原来他光吃这一套啊,看来以后还是得装可怜。 “裴大哥,你为何还要救我?你还不如让我死了的好,一了百了,不用再为难别人……”她没有抬头,生怕被他看出自己眼底的快活。 他的声音低沉,又透着些许的悠远,“当年我活下来时,我就知道此生我不再是我,我背负着我父母兄长的命,从不敢轻言生死。祜娘,你父母这些年为你百般争取,你当珍惜。” 顾荃的心,又被内疚与惭愧浸透。 她比谁都珍惜,若不是为了想活下去,她何至于如此。 “裴大哥,我……我也不想这样,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哪怕是几个月或是几年,我也心满意足了。” 日夜相处几个月甚至是几年,她想她应该能找到机会一次性让那生命力充满自己的身体,说不定能彻底变好。 只要身体好了,留有青山在,哪怕是離开他,她下半子也能无忧。 而裴郅想的却是,这玉人儿既然招惹了他,这辈子就别想摆脱他。 “不管是真成亲,还是假成亲,在世人眼中都是真,你当真想好了?” “我想好了。” 她哪里还用想啊,只要他点头,她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他凝着眉,眼底一片幽深,望不尽,也看不透。似在为难,也似在犹豫,眉宇间隐有纠结,更多的是不忍之色。 良久,她听到他说,“世人忌讳我命格有异,我本无成亲的打算。倘若能救人一命,也算是积德行善。你今日一时情急,难免一头想去,事后恐会后悔。兹事体大,须更慎重一些,你且再考虑三日,若三日后不改主意,你写信告之与我。” 顿时,她心花怒放。 脸上的泪还在,眼中却尽是欢喜之色,似那带露水的花瞬间绽放,更是美得惊心动魄,让人神魂颠倒。 裴郅感受着她的欢喜,心神为之驰荡。 或许无情,但这欢喜作不了伪。 她得偿所愿,一指自己的屋子,邀他进去坐一坐。“裴大哥,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救我,从今往后我与你共享自己的所有。你饿不饿,我让人给你弄些吃的?你渴不渴,要不要进屋喝杯茶?” 屋内还亮着烛火,映出窗上的雕花,大团圆的吉祥如意镂刻,一如此时的气氛。 那处香闺引人入胜,暗香浮动,轻纱云帐,他为住在期间的女子吸引,自然是心生向往,恨不得光明正大地进去。 然而眼下的时机,还未成熟。 “祜娘,虽说你我方才已经说定,但规矩礼数不能乱。时辰不早,我也该走了。” 顾荃目送他,直到他背影消息在夜色中,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他是真君子,而自己是真小人。 南柯不知何时过来,将挂在树上的白绫和树下的凳子收起,小声问道:“姑娘,裴大人同意了吗?” “他同意了。”顾荃抬头望天,郑重承诺,“我以后一定会补偿他,好好对他,我发誓!” * 翌日。 大理寺来人。 那僧人已招供,他不是正经的出家人,而是犯事受刑之后找不到好营生,索性假扮和尚干起招摇撞骗的行当。 此次的事他确实是受人指使,至于指使者是何人,他并不清楚,除去一开始那人包头蒙面压着嗓子说话时见过一面,之后对方再有吩咐,皆是用信联络。 他们之间往来传信给钱,全仰赖青云寺一棵古松下的树洞。信会被放在那树洞中,酬劳也是。 顾荃昨天一共给裴郅写过两封信,其一就是告之顾荛所说之事,怀疑他就是给刘姨娘塞信的妇人。 当然,这怀疑也得到证实。 他承认那事也是他做的,自然也是受背后之人的指使。 前来传话是大理寺的文书,姓孙名有道。 孙有道是记录案情之人,对案子极为清楚,对于顾老夫人等人的问话,皆能回得上来。他还告诉顾家人,京中所有印刷书卷的地方他们也都派人去查过,暂时还没有找到可疑之人。 顾荃却觉得那人恐怕和裴郅一样,并不是依赖别人印信,而是在自己家中进行。 她背着人时,亲自塞了五两銀子给孙有道。 大荣官员的俸禄,皆有明文规制。除去食料杂用外,顾勤的月俸是十五两,而顾勉一个月只得不到六两。 而对于孙有道来说,五两银子可抵三个月的官钱。 因为太多,他不肯收,也不敢收。 “顾四姑娘,我家大人最是严明,他若是知道……” “你家大人看着冷,实则是个心善之人,你别怕,可以大大方方告诉他。” 大理寺不是油水衙门,从他的精神面貌就能看出来。 顾荃打定主意要对裴郅好,自是要方方面面俱到,比说如帮其笼络人心。不光是这个文书的心,还有大理寺所有人。 所以孙有道離开顾家时,不僅有她单独给的五两银子,还有请大理寺所有人吃酒的三十两银子。 孙有道回到大理寺,将三十五两银子全问上交,没有任何隐瞒。 据陈九来报,当天夜里大理寺众人在酒楼吃席,花费正好三十两,可谓是酒足饭饱,还喝倒一大片。 酒醉之时,不少人感念她的好,说她出手大方。 * 第二日。 顾荛三朝回门。 她和杜子虚僅在顾家露了个脸,屁股刚挨着凳子没多久,两句话都没说完,就以杜子虚学业要紧为由离去。 顾老夫人沉着脸, 偏偏发作不得。 杜氏心疼自己的亲侄子,看着神情委靡不振,与之前的温润谦和判若两人的杜子虚,恨不得用眼刀子将顾荛给千刀万剐了。 顾荛心里也苦,却是无处诉说。 出门子前,她想得好,以为杜家是伯府,她是明媒正娶的世子夫人,杜家不会不给她体面。日后她事事体贴周到,必能挽回一切。 谁成想新婚之夜杜子虚喝得酩酊大醉,直接歇在书房,根本没有踏进新房半步。 她苦等一晚上,等来的不是杜家下人的恭敬,而是自己的嫁妆被沈氏收走,说是她年纪轻,帮着她打理。 她去争辩,被沈氏一句话给堵回来。 沈氏说,“这是你们顾家的补偿,若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由着你这么个东西进门的!” 顾茵幸灾乐祸的表情藏都藏不住,恨不得笑出声来。“二姐姐,这嫁了人到底比不上在娘家,你可不能太要强……” 若不是杜氏的眼刀子过来,她必是还要好好奚落一番。 人前不能说,人后她自然少不得要痛快一下。也只能是在顾荃面前逞一逞嘴皮子工夫,说什么顾荛是自作自受,言语之间隐有几分庆幸。 不用猜,顾荃也知她的庆幸是为哪般。 倘若一意孤行的人是她,那她就是如今的顾荛。 顾荛再是强颜欢笑,无奈杜子虚不配合。 望着一对新人离去的背影,分得那么的开,仿佛是形同陌路一般,顾老夫人是不停摇头,连连叹气。 * 第三日。 一切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入夜之后,顾荃迫不及待地给裴郅去信,信上还是只有一句话:我要嫁给你。 如此三日之期已到,她主意不变,裴郅也当兑现承诺。 天气已完全转暖,屋子里四角与中间摆放的炭盆全部撤下,换上一盆盆可以养在室内的绿植,郁郁葱葱长势喜人。 这般的生机勃勃,一如她此时的心情。 黄粱遵着她的吩咐,偷偷买来一坛梅子酒。 喜宴上喝过之后,她一直馋着。现今她已找到长期续命的良药,最是值得庆贺一二,当浮几大白。 酒坛子开封,果酒的香气盈满整间屋子。 主仆三人私底下规矩不多,围坐在一起畅饮。 这坛梅子酒偏甜,酒劲不算大,喝着很是清爽。她贪这一口清甜,一杯接着一杯。南柯和黄粱几次劝她,都被她给挡了回去。 “好南柯,好黄粱,可怜我打小都没喝过这样的好东西,眼下我身子好了,你们就由着我喝个痛快,可好?” 她面庞泛着酡色,水眸迷离惑人,语气娇娇软软,听得人不由得酥了半边身子,哪里还忍心说什么,自是由着她尽性。 不知过了多久,坛底见空。 梅子酒的后劲不小,南柯和黄粱侍候她睡去之后,一个摇摇晃晃地回去歇息,另一个倒在外间。 夜风似是吹动窗牖,轻微的声响过后,屋子里多了一个人。 听到动静后,倒在外间的黄粱嘟哝一声,似是在醒来。不等她抬头,只感觉颈间一痛,不得不再次陷入梦乡。 来人闻着满屋子的酒味,一步步朝内室走去。 锦帐半掩的床内,酒气最盛。床上的玉人儿脸若桃花,唇如樱,应是热得厉害,一个翻身时轻抬玉臂,一条玉腿横陈在锦被之上。 许是这样还不够,她也不知是醒来,还是在做梦,竟然坐起身来胡乱地一通扯,将身上本就单薄的寝衣脱去,仅余那素翠色的小衣。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有人在看自己,醉意让她丝毫感觉不到危险的临近,半掀着的眸子里全是酒染的媚态,在看到床边站着的人之后不仅不惊讶,反而娇娇地笑出声来。 她一定是在做梦! 若不然裴大哥那么正直的人怎么会进她房间,还用那种露骨放肆的目光看她,像勾栏里的小倌,恨不得扑上来扒光她的衣裳。 哪怕是意识不甚清醒,她依然知道自己快要如愿,一时欢喜,一时还想着自己的誓言。 “裴郅……莲花奴,小奴奴,姐姐一定会对你好的。” 第43章 第43章姐姐,你要如何对我好?…… 身体的叫嚣与內心的渴望让裴郅不自覺欺近,一寸寸地侵占着锦帐內并不大的空间,呼出来的气息仿佛生了火,烫得吓人。 忆起这玉人儿说自己笑起来好看,他眼睛里全是唾手可得的活色生香,毫不掩饰贪欲的眸中晕开笑意,竟是无比的勾人心魄,帶着几分诡异,语气更是輕佻邪气,“姐姐,你要如何对我好?” 顧荃捂着自己的脸,也跟着笑。 她就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如若不是做夢,裴大哥怎么会叫她叫姐姐?还对她笑得这么谄媚,当真是与那勾栏里讨好恩客的小倌一模一样。 她坏,她不好,她怎么能把那么一个清冷正直的人夢成这个死德行。 但是这个死德行,她好喜歡。 她两眼弯弯,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裴郅的唇上,生命力涌入身体时她倒是不意外,因为上回做夢时也有同样的感覺。 “嘘!” 裴郅的唇被抵着,喉咙滚了滚,因为忍耐而颈间青筋暴走。 偏偏祸乱人的玉人儿半点不知,还摇着自己嫩白的手,在他面前晃啊晃,“小奴奴,你别急,姐姐这就给你。” 说完,她蹶着身体,趴在床上。 小衣包得住前面,将整个后背全露出来,单薄的亵裤包裹着挺翘小巧的屁股,随着她的动作动来动去。 她完全不知自己如此模样落在一个本就忍耐到极限的男人眼中,是何等的要人命。先是拿开枕头,再扒开下面的被褥后,掀起一块床板来,从床內的暗格中取出一个匣子。 又从床头吊着的香盒中取出钥匙来,然后将匣子打开,献宝似的递到裴郅面前。把那一沓沓的银票地契一股脑塞给他。 “给你,都给你!小奴奴,姐姐有的是錢,你以后跟着姐姐吃香的喝辣的……” 裴郅看着被塞滿怀的银票地契,眼底的欲散了一些,却越发的幽深,“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可以替他挡箭,不顧自己的性命。还不惜奉上全部身家,毫无保留。明明对他并无男女之情,如何能做到这个地步? 她娇娇地笑着,“我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小奴奴,你不会知道的,你就是我的命,没有你,姐姐活不了的……” 他是她的命? 裴郅越发不解,身体更欺近一些,压抑的声音中帶着些许的诱哄,笑得更加的献媚邪气,“姐姐,为何没有我,你就活不了?” 顧荃托着自己的脸,努力让自己不要晃。 她脑子虽胀着,也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但即便如此,她也知道有些秘密不能说,只能烂在自己的肚子里。 “小奴奴,别问,问就是我喜歡你啊。”她扑过来,抱住他,“你身上好暖和,好舒服,我真的好喜欢……” 温香软玉在怀,梦里的一切像是成了真,只消他依着自己的心,顺着自己的欲,便能切身体会那种销魂蚀骨的滋味。 他天人交战着,冰火两重天。直到怀中的人傳来均匀的呼吸,他垂眸一看,眼底隐有一丝无奈。 床褥间一团零乱,像是经过某种不可言说的事情,徒余他在烈焰与寒水中死去活来,始作俑者却已安然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他将怀中的人輕轻放下,再把所有的东西归位,这才悄悄离开。 一夜再无话,岁安院的主仆几人难得齐齐睡了个大懒觉。 等到日上三竿时,最先醒来的南柯进来一看,见黄粱还躺在地上昏天暗地的,一拍自己的脑门,嘀咕了一声“喝酒误事”后,再将其叫醒。 黄粱头沉眼花地醒来,揉了揉不舒服的脖子。 “我们睡成这样,万一晚上有人来了都不知道。”南柯一边说着,一边往内室去。 黄粱跟在她后面,两人一眼看到床内仅着小衣抱着被子睡得正香的顧荃,齐齐惊艳着,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对方。 刚要齐齐退出去时,顾荃迷瞪瞪地醒来,“小奴奴……” “姑娘,什么小奴?”南柯立馬上前,随口问道。 顾荃慢慢清醒,入目全是自己熟悉的一切,原封不动的一如往 常,不无遗憾地想着若是梦是真的该多好。 如果裴郅真是梦里那小倌,她何需费这么多的心力,直接将人给包圆了,以后跟着她吃吃喝喝长命百岁。 她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做了个梦。” “奴婢昨晚上也做了一个梦。”黄粱揉着还有些发僵的脖子,“奴婢梦到一个怪人,极其的厉害,一招就砍了奴婢的脑袋。” 南柯“啐”了一声,嫌这梦晦气。 两人伴着嘴,手上的工夫却是不停。 天气已经热起来,顾荃也换上轻薄的春衫。 对镜梳妆时,竟有些微的恍惚,犹记得前些日子她还是面色惨白无血色的将死之人,如今却是气色红润朝气蓬勃。 “姑娘瞧着,应是好了。”南柯替她梳发时,由衷地为她高兴。 镜中的美人少了几分病弱,多了几分血气,如同将要枯萎的花重新焕发生机,白里透着粉,粉里透着红。 一番收拾妥当,用过早饭后,顾昀来找她。 梅台书院每隔十日放假一天,称为旬假,顾昀今日正好休假,特意来找她,说是要帶她去一个好地方。 裴郅那边收到信后没有动静,她觉得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指不定人家正准备聘礼,筹谋着如何上门来提亲。 她现在身体大好,且很快就要傍上长期药票,再也不用担心自己活不长。与其在家中幹等着,还不如出去散散心, 兄妹俩向家中长辈请示过后,共乘一辆馬车出门。 等到了地方一看,居然是在长舟书院附近。 顾昀神神秘秘地指着一间新开的鋪子说,“四妹妹,这家店可是南安城的头一份,别的地方都没有。” 顾荃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着那鋪子匾额上写着四个字:书香茶韵。 鋪子不小,因为窗户极大而显得光线尤为好,一列列的书架,书架地摆放着各类的书籍,一排排地码放着,并标明类别。 两位中年掌柜,一男一女,看着都是精明能幹之人。伙计也有两位,同样是一男一女,衣着面貌都十分干净利索。 位于南角的地方,一蒙着面纱的白衣女子正抚弄着琴弦,清越悠扬的音律缓缓流泄,萦绕在整间茶室中。 每列书架前都安放着一排长桌凳,学子们看着书,不时小声议论着什么,他们面前有的是茶水,有的是飲子,并各种各样的点心。 这种茶室布局新颖又私密,隐约有几分后世茶书吧的样子。 顾昀要了点心飲子,与顾荃坐在最后一列的书架前。 点心是她熟悉的,是金玉滿堂的老招牌金玉蛋糕。饮子她也很熟悉,牛乳与茶混烤而成,茶香奶香都十分浓郁。 “四妹妹,这地方是不是极为特别?可以看书,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可以喝茶水饮子,还有点心吃,还能听曲,若是得闲,静坐一天也使得。” 顾荃点头,“当真是个好地方。” 她垂眸喝着乳茶,若有所思。 又有几位长舟学院的学子进来,恰好坐在他们隔壁的书架间,因书架横亘其中挡着,彼此不得见面。 “你们看到没,杜世子成了个婚,像是被吸干了阳气似的,成日里阴沉个脸,垂头丧气的,也不知是为何?” “还是如何?必是对新娶的夫人不滿意罢了。”这说话的人压着声,语气中带着些许的晦涩,“上回斗春雅会,顾家几位姑娘我等都见过,若论貌美,当属那位四姑娘。我若是杜世子,岂会放着那四姑娘不选,而娶那相貌最不出彩的二姑娘?” “娶妻娶贤,顾二姑娘有才在外,与杜世子最是般配,如何不选?”有人反驳道。“何况顾四姑娘虽貌美,身子骨却不太好,我听人说……说她命里带恶,活到今时今日,一是顾二夫人四处求神拜佛,二是吸取了她父亲小顾大人的官运……” 此言引得一阵惊呼,议论声不断。 有说这种神叨叨的傳言不可信的,还有说空穴来风定有影踪的,几人意见不一,竟是争执起来。 随着他们争执的声音越来越大,铺子里其他的学子也被吸引过来,加入议论的行列,从古论今,引经据典,你来我往的好不热闹。 先前那反驳之人被人问急了,又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不假,但有些事就是玄乎。信不信由你们,反正我也是听人说的,那些人还说顾四姑娘若是嫁人,必会吸取她所嫁之人的运道,无论那人多么的惊才绝艳,最终都会怀才不遇泯然平庸。” 如果说她吸取自己父亲的运道延续性命是恶意满满,那么连她日后所嫁之人都扯上,分明就是想断她的姻缘。 “长舟的这些人,当真是不知所谓!”顾昀气极,准备过去和那些人理论。 顾荃示意他稍安勿躁,道:“他们不过是傳个声,不值当动气。” 真正的幕后之人才最可恨,没有必要迁怒别人。 “那就由着他们胡言乱语吗?”顾昀的脸色都是青的,他本是带着堂妹出来吃喝的,没想到吃了一肚子的气。 顾荃当然不会任凭他们继续说下去,给他使了一个眼色后,起身过去。 那些人正口沫横飞地谈论着,猛不丁一抬头,看到她,皆是无比的惊艳。 书香茶韵的环境中,娇弱貌美的少女似水边柳,盈盈楚楚地站在那里,水眸潋滟地看着众人,欲语还羞。 “顾四姑娘!” 好几人异口同声。 她福了福身,越显姿软花柔,道:“方才听你们说,外面傳我福大却命薄,多活一日就要多消耗至亲的福报,包括錢财和运道。未出嫁是吸取自己的父亲运道而活,出嫁后则在碍自己的夫君。” “顾四姑娘……我们也是听说的……” “我知道你们是听别人说的,虽说坊间流言当不得真,却也太过没有道理。天下的读书人,最后能出人头地的有几个,难道也是被自己的家人吸取了运道?这世间体弱者不知多少,莫不是都是靠吸取至亲的运道而活?” “这确实有道理,那传言委实有失偏颇,竟像是故意为之……顾四姑娘,你可是得罪了什么人?”问这话的是最开始提起传言的那个人,他说话时脸都是红的,不太敢看顾荃。 顾荃摇头,“我不怎么出门见人,也不曾得罪过什么人。若说龃龉,倒是有一桩事。前些日子我父亲与小罗大人动过手,小罗大人为此由从五品降为从六品,还曾去我家中闹过事。” 众学子闻言,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罗谙是吏部侍郎,除去陛下钦定的人之外,所有的官员考核升降全要经由他手。读书之人的目标都是为了出仕,谁也不会轻易得罪日后能掌握自己仕途前程的人。 顾荃很理解他们,之所以说这事也不是为了让他们群情激愤,替自己伸张正义,仅是阐述事实而已。 她问那人,“不知你是在何处听到有人说起这事的?” 那人下意识回道:“城南的街市口。” “多谢相告。” 她环顾所有人,道:“叨扰诸位,属实有些对不住。今日诸位所用茶水点心,全算在我头上。” 那些学子一听,意外之余,还有欢喜和惭愧。 她刚要和铺子里的掌柜说起此事,打眼看到又有几位学子进来,其中一位还是自己认识之人,心里便有了主意。 王学子对于在这里与她偶遇一事,表现得十分欢喜。等听到她的托付后,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定会不负所托。 “那此事就有劳王公子了,余下的银钱,权当是王公子的辛苦费。” 满满一素色荷包的银子,王学子觉得很是压手,不用仔细计算,也知会剩下不少。他顿时心头一片火热,连说这哪里使得。 使得使不得的,顾荃怎么可能不知道。她这辈子不缺钱,也从不吝啬钱财,与人为善这种事,她自来做得顺手。 顾昀却是一直紧锁眉头,出了铺子后,道:“他们人云亦云,你无需怕他们,更无需讨好他们。” “大哥,我不是怕他们。”她娇娇一笑,“吃人嘴短,我是想堵住他们的嘴。” “你……” 顾昀失笑,越发心疼她。 * 城南的街市口嘈杂热闹,各种铺子林立,往来行人如织,不拘是哪个墙角,或是哪棵树下,总有人三三两两人聚在一起说话。 市井之地人言纷争最是多,也最是容易助长传言之风。经由入了一个耳,再出一个人口,不消多久就能传得满天飞。 顾家的馬车打街边而过,故意驶得极其缓慢。 路边之人的说话声你来我往,顾荃静心听着,倒是不意外听到有人在谈论自己,同那长舟学子说的差不多,却更加直白些。 馬车行到街尾拐个弯,进到朝起巷。 而罗家,就在这条巷子里。 青石板,墙边苔,站在巷子口望去,整条巷子透露着经久岁月积淀的低调与底蕴。隐隐听到哭声,不知是从哪处高墙内传出。 兄妹俩下了马车,还未来得及站定,打后面冲过来一辆马车,车夫的将马车赶得飞起,像是赶着去投胎似的,直直地撞向他们。 顾昀动作快,一把将顾荃扯到旁边。 与此同时,那马车也跟着停下来,险些将马车内的人给颠出来。车帘被人一脚踢开,里面的人张嘴想喝斥,在看到他们后生生咽了下去。 罗孰眼珠子像是不会转似的,定定地落在顾荃身上。 上回见着还病弱的美人儿,今日瞧着竟是粉面桃腮的越发招人稀罕,让人一见入痴,恨不得占为己有。 顾荃也看到了他,只觉厌恶。 他被那厌恶刺痛了眼睛,痴迷的目光清醒了些,带出可惜与恼怒。可惜这美人儿没能到手,恼怒自己被连降两级。 “顾四姑娘不愿嫁我罗某人,我罗某人倒要看看,如今外面传成那样,顾四姑娘还能不能嫁得出去!” 顾昀闻言,瞬间握紧了拳头。 顾荃拉住他,好似听到有马蹄声渐近,道:“大哥,你还记不记二哥以前是怎么对你的?” 他立马心领神会,丝毫不顾形象地倒在路中间。而顾荃则扑在他身上,哭得梨花带雨地控诉着罗孰。 “你们怎么能看也不看就撞我们?我大哥若是有个好歹,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要去报官,我不信这天下还没有说理的地方!” 大房两兄弟,顾勤看不上顾昀,更偏心顾绪一些。 小时候顾昀难免嫉妒,没少找顾绪的不痛快。顾绪也是个精的,往往不等顾昀碰到自己就倒在地上,害得顾昀没少被顾勤责骂。 顾昀也是没想到,多年以后这一招自己也能用上。 他哀哀地呼着痛,“四妹妹,我看他们就是故意的……他这是想撞死我们!” 罗孰都快惊呆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兄妹俩竟是这种人。 马蹄声已近,有人高喊,“大理寺办案,速速回避!” 顾荃抬头望去,先入眼的是矫健的骏马,然后是马背上的人。 玉麟冠,獬豸服,腰佩大金环刀,气度森寒,却颜盛色茂。 裴郅翻身下马,几步到了跟前,一掀袍摆蹲下,恰好紧挨着她。她回过神来,纤长的睫毛颤了颤,许是离得太近的缘故,也许是想到自己那个没羞没臊的梦,一时竟有些不敢看他。 他大致检查了顾昀的身体,道:“伤得不重,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顾荃假装放心的样子,和顾昀对了一下眼。 顾昀嘴里说着感谢的话,作势要起。 当裴郅扶他时,顾荃也伸手过去,两人的手正好碰到一起。 第44章 第44章她的丈夫。 刹那之间涌进身体的生命力,滋长了顧荃的胆量。她的手覆在男人的大掌之上,鬼使神差般地捏了捏,透着几分小心,又有些許的窃喜。仿佛是个偷吃的孩子,怕被人发现,又实在经不住诱惑。 裴郅不动声色,默許着她的小动作,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 他们一个进,一个守,所有的较量试探随风潜入,无人知其中的攻守准则,也无人能看破其中的玄机暗涌。各怀着隐蔽的心思,自以为掩饰得好,可以瞒天过海,骗得了别人,也能骗得了自己。 但是或許除了他们自己,谁也骗不了。 饶是顧昀这等心思极不细腻之人,平日里极其的粗枝大叶,此时却觉出一丝说不出的不对来,看看自己的堂妹妹,又看看同窗们口中不近人情的裴郅,脑子里闪过一丝不太可能的念头,仿佛识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裴郅手下一个用力,直接将他拎起。 他被扶到一边,下意识去看顧荃,“四妹妹……” “大哥,幸好你伤得不重。”顧荃朝他使眼色,又假哭。 他立马将方才那微妙的感觉抛之脑后,装模作样地安慰道:“四妹妹,你别担心。裴大人说我伤得不重,想来應该没有大碍。我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天子腳下,朗朗乾坤,身为朝廷官却随意撞人,如此目无法纪,当真是令人齿寒!” 羅孰大喊冤枉,“裴大人,下官根本没有撞他们,他们……” “此事本官已悉知,顾大公子和顾四姑娘若要报官,本官会为他们作证。若他们不追究,日后若有人问起,本官也会如实相告。” 不等羅孰再说什么,他又道:“羅家出了命案,你还是趕紧回去的好。” 先前还听不太真切的哭声,此时竟大了许多。 羅孰臉色大变,他就是听下人去报信,支支吾吾的说家里出了事,这才急着趕回来,一路上还想许是哪个小妾争风吃醋故意使的手段,万万没想到会是命案。 当下哪里还顾得上喊冤,手忙腳乱地爬上马车,催促着车夫赶紧走人。 “裴大人,敢问罗家出事的是谁?”顾昀没忍住好奇之心,问裴郅。 问完之后,又觉得不妥当。 谁不知这位裴寺卿最是为人冷漠,他实在不该如此冒昧,遂讪然解释,“我只是随口一问,裴大人若不方便说,那便不用回答。” 天可怜见的,他以前远远见过大理寺办案,莫说是问一问,就連靠近一些都觉得被此人的寒气煞到。 今日也是奇了怪,他居然觉得这位裴大人是可親近之人。 “死者是罗家的大公子和一位姨娘。” “罗家的大公子!”顾昀惊呼一声。 那不就是罗孰的长子! 与罗谙膝下仅罗月素一个独女不同,罗孰这些年可没少给罗家开枝散叶,光儿子就有六个,但唯独长子是嫡出。 也就是说,死的是罗家唯一的嫡子,还是嫡长子。 罗家那边动静越发的大了,外面不知何时围了不少人。大理寺众人已经入内,其中还有两人守在门外。 裴郅走近之后,围观的人自动让开一条道,有些甚至畏惧到低下头去。 半个时辰后,大理寺的人出来,押了好几个人,有男有女的,其中还抬着两具白布盖着的尸体。 罗家没人露面,連个理事的人都没有,便是罗孰都成了缩头乌龟,进去之后就再也没出来,任由自己儿子的尸体被抬走。 人群议论纷纷,自有消息灵通之人“啧啧”出声,“死的是罗家的大公子,还有罗二爷新纳的妾室。” 光听这两个人的身份,哪怕不知内情,旁人也能咂摸出不对来。 “罗二爷那个新纳的妾室我见过,有一回货郎打从巷子过,她从后门出来买头油,被我瞧见了。当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细皮嫩肉娇滴滴的,还生了一副好嗓子,她怎么和罗大公子死在一块了?” “你还真说对了,可不就是死在一块……一张床上呢。” 顾昀和顾荃兄妹俩没急着走,离得也不远,将众人的谈论听得真真切切。 死在一张床上,那不就是…… 顾昀也是没想到,竟然是这种腌臜事,当下恨不得捂住自己堂妹的耳朵,“……这罗家还真是乱得很, 四妹妹,我们走吧。” 该知道的都已知道,確实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顾荃乖巧点头,玉色的小脸没有任何的羞恼之色,似是根本没听懂那些人话里的意思。 大理寺的人从他们身边经过,裴郅照旧走在最后面。 顾荃对顾昀丢下一句“我去谢谢裴大人”的话,人已追了过去。 裴郅听到身后傳来的动静,故意放缓的脚步更慢了些,眼底有着隐隐的笑意。他牵着马绳,为怕累着那玉人儿,借着安抚马的当口,彻底停下来等人。 很快顾荃到了跟前,有礼有数地福身。她背对着顾昀,顾昀以为她在道谢,哪成想她却是在问裴郅,“裴大哥,我的信你收到了吗?” 裴郅“嗯”了一声,压抑着内心澎湃的涌动。 顾荃跟着“哦”了一声,信收到了,却没有说拒绝的话,那就代表默认。 她確实很心急,但再心急也不好催得太紧,毕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事关她的小命,她还需更有耐心些。 但是那傳言不会成为绊脚石吧? “裴大哥,我今日听到有人说我父親之所以多年没有晋升,竟是被我吸取了官运,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她只说一半,心机十足。 裴郅岂会没有听说,同时也已识破她的小心思,眼底的笑意都快溢出来。若不是此處人来人往,必是不会再忍着。 “確实可笑。” 她心下一松,眉眼弯弯,“我就知道裴大哥不同于那些人云亦云之人,什么谁克谁啊,谁借了谁的运道,全都是子虚乌有,不过是有人居心叵测,恶意中伤罢了。裴大哥,你说是不是?” “是。” 这小狐狸故意扯上他,摆明是拉他入阵,希望他同仇敌忾。也不知是怎么长的,怎么能这么多的心眼子。 他自小背负克名,比谁都知道人言如刀的可怕,不是直接捅一刀的痛快,而是伤口好了又被刺,反反复复流血不止的残忍。 她不怕他,他又有何惧? “裴大哥不信那些鬼话,我就放心了。”她两眼似弯月,眸中一片水光潋滟,肉眼可见的欢喜,堪比日月辉映的湖水。“想来那些人说什么我日后会連累自己丈夫仕途的话,你定然也是不信的。” 丈夫两个字,像一颗种子落在裴郅的心底,须臾生根发芽,长出叶子开出花来。 他感受着内心的狂乱,恨不得立刻马上将这两个字坐实,此后以她的丈夫自居。然而再多的疯狂,出口的却还是只有一个惜字如金的“嗯”字。 不时有人经过,他不露痕迹地移动脚步,以自己修长挺拔的身体挡住顾荃。顾荃几乎被他遮得严实,纵有人大着胆子伸头缩脑也看不清楚。 然而他挡住了行人,自然也挡住了一直关切自己堂妹的顾昀。 顾昀心里还纳闷着,不明白顾荃道个谢怎地需要这么久,更想不通性子冷落不近人情的裴郅没有急着走人。 他皱着眉,不得不过来。 “四妹妹。” 顾荃听到他的声音,这才向裴郅道别。 临走之际,还是没忍住提醒,“裴大哥,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幻听,她走出去几步后,隐约听到身后傳来一句,“不会忘。” * 顾家的西侧门,不时有女子出来,皆是红光满面的样子,或是怀里揣着热乎乎的辛苦费,或是提着什么回礼。 她们来到顾家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说親。 顾家如今待嫁的姑娘有两位,但她们此行的目标全在顾荃。 外面传言已是满天飞,也不知是被什么人给煽动,亦或者是有心之人太多,竟是不少媒人冰人赶来顾家,使着三寸不烂之舌,直把李氏给吵得脑瓜子要炸。 李氏忍着气,与她们周旋着。 她们前来说合的儿郎,要么是一些无所事事的庶子,抬不起也扶不起的那种,要么就是商贾之子。 大户人家没什么用處的庶子不在意前程,若能娶进一个嫁妆丰厚的妻子,也是对家族最大的贡献。而商贾之家不缺钱财,若能以此与清流世家结親,无疑是极大的助力。 正是因为知道这些说亲之人是什么意思,她才会生气。只是气归气,她打小练就的本事就是和气生财,哪怕是存着气,也不会轻易得罪这些人。 对于那些媒人冰人,她皆用好处费打发,至于一些说合的官家夫人,她则赠些拿得出手的贵礼,买卖不成仁义在,哪怕是她婉拒回绝,这些人得了好处,也没死缠烂打。 直到最后一位夫人喜笑颜开地走人,她笑僵的臉才慢慢垮下来。揉着眉心坐下喘口气时,打眼看到杜氏扶着顾老夫人进来。 “母亲,大嫂。” 她迎上前,与杜氏一道扶着顾老夫人。 杜氏叹了一口气,道:“幸亏弟妹变通,将那些人全打发了,否则还不知要闹到何时。” 虽说外面的传言全在二房,与他们大房无关,然而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她自然也不可能做到事不关己。 何况也确实有些心疼顾荃,左思右想,皱眉道:“我怎么觉得那背后的人似是冲着祜娘来的。” 李氏闻言心下一个突突,“祜娘打小身子弱,鲜少出门,她不可能得罪什么人。我私心想过,唯一出过的岔子,也就是罗家那事……” “也是。”杜氏点头,看向顾老夫人,“母亲,这事该如何是好?” 这时,顾勉匆匆归家。 他沉着脸,一进门就恨声道:“那起子黑心肝的,以为传出那样的话来,我就会恼怒自己的女儿,当真是可笑至极。莫说是假的,便是真的我也不惧,不就是不做官吗?我何惧之有?” 以李氏的说法是,一月六两银子的俸禄,还不够他做身衣裳。若真是不做官,自己也给养得起他。 这话虽是赌气之言,却也是真话。 “母亲,那些人居心叵测,装神弄鬼地断言后事,若他们真有先知,如此处心积虑地壞祜娘的姻缘,只怕是我家祜娘日后定有好姻缘,挡了他们的道!” 这话一出,顾老夫人震惊之余,忽然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她紧皱的眉头微松,一拍桌子,“二郎说的对,他们若真有先知,为何针对祜娘?除非是有祜娘在,碍了他们的眼。” 杜氏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應是在仔细思量。 近日里发生的事多,一桩桩一件件的,先本还当是冲着顾家来的,如今外面的传言一出,她多少也回过味来。 “那人该是何等的处心积虑,想害祜娘性命不成,竟是要毁了祜娘的名声。” “越是如此,越能说明他所图不小,祜娘的前程应该也不小。”顾老夫人喃喃着。 顾勉和李氏交换着眼神,夫妇俩齐心,也早有心理准备,不管世态如何发展,他们都不允许自己的女儿成为众矢之的,哪怕是在自己家中。 一阵冗长的沉默,好半天都没有人再说话,直到下人来报,说是有贵客上门。 一听来人是齐国公夫人,几人面面相觑。 齐国公府是大荣的四大国公府之一,祖上是随开国皇帝打天下的人,有着世袭罔替的爵位,地位尊崇非顾家能比。 顾家与其交情不深,来往也极少,莫说是小辈们,便是顾老夫人都觉得齐国公夫人此番来访太过突然。 齐国公夫人寧氏是个清高人,雍容华贵、珠光宝气,虽是带着笑模样来的,却有着藏不住的优越倨傲。 寒暄客气几句后,她开门见山,“我那大外甥是个痴情的,见过贵府的四姑娘之后一直念念不忘,催着我来做个说客。” 她出身侯府,底下有两位庶妹,也皆是嫁在京中,并无适龄的大外甥,所以她口的大外甥应是齐国公府陆家这边的。 而陆国公仅有一妹,那就是秦夫人,秦夫人也只得一子,即秦嘉。 “他一时糊涂,断了科举的路。不过秦家就他一根独功,那偌大的家业便是不做官,也是极好的。我家国公最是疼爱他,他这辈子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可安享富贵荣华。” 顾老夫人下意识和顾勉对视一眼,母子俩心里想法一样:难道这就是好姻缘? 单论家世而言,自家姑娘若能嫁去秦家,的确算得上是高攀。 只是那秦嘉再是一生富贵,人品和德行却是已壞,哪里值当被人争来抢去,还如此费尽心思的算计? 顾家人都不说话,寧氏还当他们是高兴坏了,一时来不及反应,越发显出几分骄傲得色来,“你家四丫头命格不好,身子也弱,若非我那大外甥自己相中,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走这一遭的。” 她这话实在是不中听, 顾勉也不惯着她,自有更不中听的话怼回去,“秦大公子在斗春雅会上舞弊,还闹出那样的事来,连陛下都被惊动。此等行径之恶劣,人尽皆知,实乃天下读书人之耻,恐难有人愿意与之为伍。” 言语之嫌弃,如见臭蝇。 门外面,有人已听了一会儿。 直到顾勉说出这番话后,几人的神色这才缓和。 顾荃扶着芳宜郡主,顾昀跟在后面。 兄妹俩是在进府之时与芳宜郡主遇上的,当见到她的那一刻,顾荃就知道她的来意,却只能装作不知,一副意外惊喜的模样。 屋子里的人见到她,皆是一惊。 其中尤以宁氏最为惊讶,“郡主,您怎么来了?” 她上坐之后,优雅而从容地道:“这孩子与我投缘,我听了外面传的那些鬼话,怕这孩子受委屈,特地过来看一看。” 顾府赏花会上发生的事,宁氏也听了那么一耳朵。 她眼尾挑着,上下打量着顾荃,目光中带着审视与挑剔,如挑选货物般分析着成色,估摸着价格。 “前些日子听说郡主有个小友,没想到竟是真的。瞧着真是水灵的姑娘,我看着都觉得喜欢,难怪我那大外甥上心。” 芳宜郡主有些不悦,道:“我这小友性子单纯良善,也不知招了什么人的眼,竟是被人传出那样的恶毒事来。听说有些居心不良之人想趁火打劫,思量着来顾家占便宜,也不知是真是假?” 宁氏的脸,顿时有些挂不住。 她有些讪讪,“确实是有那样的人,但我家嘉儿与他们不一样。” 芳宜郡主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问:“若是我方才没听错的话,陆夫人说的是秦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子吧。” “正是我家国公嫡亲的大外甥。” “原来真是他。”芳宜郡主转向顾老夫人,“这门亲事,你觉得如何?” 顾老夫人见她掺和,便知她确实是怕顾荃受委屈,心下为自己孙女高兴的同时,其实也早已有主意。 顾家百年清名,还曾出过两位帝师,这样的门第比起国公府来或有不及,却也不是寻常的人家。 秦嘉那样品行败坏,有损读书人声名之人,若是真成了顾家的女婿,莫说是他们,便是顾家的列祖列宗也不会同意。 “秦大公子自有前程,与我顾家不是一路人。” 这话听着婉转,却是明明白白的拒绝。 宁氏哪里还能再坐得住,走之前还有些不甘,扔下一句话,“你们且再好好想想,莫要因一时意气,而错失良机。” 她一走,气氛就缓和了许多。 顾老夫人向芳宜郡主连连告罪,又连连道谢,“郡主为这孩子不辞辛苦跑一趟,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也是这孩子的福气,能有幸入了您的眼。” 芳宜郡主摆手,“我的名声也不好听,与我结识也不是什么福气,只能说是缘分。” 她可以自嘲自己的名声,旁人却不敢多说半句。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不知该如何接话。 仿佛是嫌这话还不够惊人,她又扔下一句,“我喜欢这孩子,私心想留在身边,也不知你们舍不舍得?” 第45章 第45章妹妹,还是老婆? 众人更是意外,皆以为自己听岔。 纵是顧老夫人这等主理顧家大小事务多年,迎来送往见多识广之人,亦有些回不过神来,手中的茶杯停在半空,不知是举起还是放下。 一双精明世故的眼睛,下意识去看自己的孫女。 早前病弱苍白的面色,如今已是肉眼可见的红润,衬得原本就極佳的颜色更为鲜艳灵动,静若风拂柳,动若花照水。 这般绝色的姑娘,哪怕是自己的親孫女,哪怕日日能得,仍旧是见一回惊艳一回,也跟着欢喜一回。 她心下猜测不断,又怕自己误会,遂道:“我家祜娘打小乖巧懂事,郡主抬举她,是她的造化。” 其他人听她这么说,自是不会再开口追问,只等芳宜郡主如何接话。 芳宜郡主示意顧荃到自己身边来,目光无比慈爱,“我与这孩子有缘,怎么看怎么喜欢,想着若能有这么个乖巧懂事的孫女,实属人生一大幸事。” 顧荃面上不显,内心却是一震。 她就知道自己想得太过简单,像裴家那样的门第,哪怕祖孫感情再好,哪怕裴郅确有克名,也不会结一门如此不匹配的親事。 何况她还有那样的傳言,便是不为别的,只为自己孙儿的官运前程,郡主也不会同意。 “郡主。”她眼眶骤红,目光动容,“承蒙您看得起,我不知该如何报答,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孝顺您的。” 如果不能和裴郅做夫妻,对她而言做兄妹也能接受。毕竟她一开始的目标,是想有个能光明正大接近裴郅的借口,也曾想过与之结为异姓兄妹。 凡事不可能尽善尽美,日后有个兄妹的名分,她想做些什么也容易许多。 芳宜郡主拍拍她的手,道:“上慈则下孝,若真有祖孙缘分,合该是我疼爱你在先。” 其他人闻言,皆有感于她们之间的真挚。 李氏也跟着红了眼眶,看了顾勉一眼,顾勉輕拍着她的背,以示对她的安抚。她私心想着,若自己的女儿能认郡主做义祖母,日后也算是多了一个强大的倚靠。那起子躲在暗处装神弄鬼的人,或许也会有所忌惮。 顾老夫人心里有些复杂,因为她才是顾荃真正的祖母。 虽说自己的孙女若是多一个身份尊贵的义祖母是好事,可真轮到自己头上,多少还是有点心里不是滋味。 但是大事大非,她拎得清,与自己子孙有利之事,她更是看得明白,当下挤出笑模样来,道:“郡主抬爱,是我家祜娘的福气,若如此当选个吉日……” 意思是如果认親,便要隆重行事广而告之,一来昭显郑重,二来也能敲打那些不怀好意之人。 谁料芳宜郡主却摆手,正当众人以为她是不想大操大办时,听到她说:“我是真心喜欢这孩子,实在气不过外面那些个闲言碎语,是以琢磨了两个法子,认親是其一。其二嘛,我那孙儿你们也见过,若是看得上,也可给你们当个半子半孙。” 何为半子,那是女婿! 至于半孙,不就是孙女婿。 所有人又是一惊,比先前来得更为猛烈。这下没有人会覺得自己听岔,更没有人以为自己会错意,乍惊过后全是一喜。 且不说芳宜郡主与陛下的关系,单说裴郅本人,除去被世人揣测议论的命格之外,再无可挑剔之处。 年纪輕轻就已是大理寺的寺卿,还極得陛下的看重。论能力是人中龙凤,论长相更是人中翘楚。 别以为他克名在外,不少人视他为煞星,实则京中不知多少高门世家想与之联姻,无奈他自己不近女色,芳宜郡主又不与人走动,旁人便是想搭上关系,也苦于无门,若不然这样的青年才俊,家中的门槛必是已被人踏烂。 顾家人不约而同,你看我,我看你,无 一不是在心中想着:或许这才是招人恨的好姻缘。 顾老夫人赶紧回话,道:“郡主谦虚,谁不知裴寺卿年轻有为,陛下对他更是器重有加。他若能成为我顾家的半子半孙,那才是我顾家天大的福气。” 芳宜郡主点头,“咱们两家的孩子都是好孩子,是我们当长辈的福气。世人口中那些话,我向来不去理会,可毕竟人言可畏,我那孙儿与我一样,被人说是命中带克,还天生带煞,委实不太好听。” 这也是巧了。 裴郅有克名,顾荃也有。 若是搁在从前,顾老夫人还有犹豫一下,如今却是半点迟疑都无。那些个或是捕风捉影,或是空穴来风的鬼话,说到底都带着恶意。 她的孙女被人针对,裴家那小子或许也是如此。 “人言是可畏,但真相自在人心。我家祜娘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碍了谁的眼,才招来那些胡言乱语,我想着裴寺卿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又极得陛下看重,難免讓人眼红,所以也被人非议。我们做长辈的,不去理会就是了。” 这番话实实在在说到芳宜郡主的心坎里,她频频点头。 “我很是喜欢祜娘这孩子,不愿她受任何委屈。”她拉着顾荃的手,语重心长地道:“祜娘,不管是给我当干孙女,还是给我做孙媳妇,你日后都得叫我一声祖母,我哪样都成。婚姻之事虽说是由长辈做主,但我希望你能顺从自己的心自己做决定,可好?” 屋子里瞬间静下来,所有人齐齐看着她们。 茶水冷却了些,茶香也跟着冷清,半落日头的残阳透过大开的门窗,留恋着尘世的繁华与绮丽,迟迟不愿離去。 泄金流彩的光晕,恰好照在少女的侧臉,端地是横看秀山玉堆砌,空悬明月花盛开。 芳宜郡主離得最近,最能感受眼前这雪肤花貌的美,为之艳叹的同时,似乎也能理解自己那自来冷清冷性的孙儿为何心动。 那孩子打小没要过什么,除去那年执意要去大理寺,再没有提过任何想要的东西,平日里更是少言寡语的,一天下来也说不上几句话。 而这一次,竟然与自己说了许多,恳请自己前来提亲。 她亲缘浅淡,喪父喪母丧子丧媳,还有长孙,膝下唯有小孙子相依为命,说是她的命根子亦不为过。 身为嫡亲的祖母,她既知孙儿的心思,如何不想为之打算。只是人心肉长,她也喜欢这孩子,想着这孩子曾说过想认孙儿做义兄的话,便有了先前那番话。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若是有缘,那缘分自来,若是无缘,何必强求。 “祜娘,我视你为小友,你有什么想法,大可以直言,无需过多顾忌。” 顾老夫人心里挺急的,认干亲当然好,然而结为姻亲更好,尤其还是一门这样的好亲事,门第高,儿郎争气不说,只说这未来的祖婆婆,已然是满京城打着灯笼都找不出来第二个。 顾荃低下头去,好半天没说话。 良久,像是经过郑重思考般,道:“郡主,我想一直陪在您身边。” 干孙女也是要嫁人的,只有孙媳妇才能一直陪在身边。 这个回答含蓄却明了,一时皆大欢喜。 时辰不早,芳宜郡主離开时,还是只讓她一人送至门外。 两人出门没多久,一直憋着的顾昀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喃喃,“難怪……” 杜氏忙问他难怪什么,他也不瞒着,将之前在朝启巷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当然隐瞒掉自己被撞是假装一事。 “那裴大人岂是什么多管闲事之人,不想不仅亲自扶我,还帮着我们说话。我当时就覺奇怪,没想到他原来看中了……” 顾老夫人重重地咳了一声,打断他没说完的话。 这种事心里知道就好,若是说出来傳出去,反倒招人闲话。 他自知失言,立马转个话题,说起羅大公子的事。 所有人听完之后臉色都不太好看,不是他们覺得这种事脏耳朵,而是想到不久之前羅家的求娶,一个个跟吃了苍蝇似的。 半晌,顾老夫人道:“那件事,以后谁也不许再提。” * 顾荃送完芳宜郡主回来,立马被所有人围着。 这亲事自是千好万好,李氏是当娘的,顾虑自是要比别人多,“郡主明理,又疼祜娘,这个没得挑。裴大人相貌能力,也不用说,只是他在大理寺那样的地方,煞气本来就重,祜娘身子一向不好,我怕……” 余下的话不用说,谁都知道她的担心是什么。 顾荃生怕事情生变,忙道:“娘,郡主不怕我有碍裴大人的官运,我自是也不怕裴大人的煞名。他救过我的命,是我的救命恩人,说起来应是旺我之人。” 顾老夫人点头,“祜娘说的对,什么克星煞星的,还不是那些人上下嘴皮子一碰张嘴就来。依我看,裴家那小子极其不错,长得好,人也正直,品行更是难找。” 顾勉赞同这话,他对裴郅印象极好。 “我觉得裴大人是个不错的。” 他疼女儿,也有身为老丈人的通病,那就是一想到精心养大的白菜要被哪家的猪给拱了,心里自是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 可若是裴郅,他觉得不难接受。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眼中人品正直,遵规守矩,绝不会有半点失礼行为的后生,会在大半夜的来找自己的女儿。 明月当空之时,月华洒遍大地,朦胧着万物。 岁安院外那棵顾荃用来上吊的松树下,姿仪如松的男子背手而立。 听到动静后缓缓回头,幽漆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奔向自己的人儿。青丝如瀑披散着,单薄的春衫外头罩着一件银红色的披风,凝雪赛霜的肌肤在月色下更显透玉的莹白。 小脸上泛着激动之色,因为急跑出来而娇喘微微,满眼都是欢喜。 顾荃在离他几步时站定,眼如弯月水光盈盈,却不语。 静夜不思量,不妄言,光是这么你看我,我看你的,好似所有的谋划算计都化成得偿所愿的心安。 她不说话,裴郅更是按兵不动。 若论耐力,她还是不如人。 最后还是她打破静谧,望月感慨,“裴大哥,今天这月色可真好。” 她看月,裴郅看她。 月未满,如银钩,好似她的眼睛,不染世间俗尘,不下凡人之地,令人心生向往。又仿佛利刃出鞘,直击人心。 “你若认我义兄,我也可护你周全。” 这是什么意思? 顾荃满心的期待欢喜,瞬间化成猜疑与不安。 “裴大哥,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既然承诺你,便不会反悔。只是婚姻大事需慎重,你误将救命之恩视为男女之情,我怕你日后后悔。” “我不会后悔!” 这在顾荃看来,几乎是不用选。 妹妹能做的事,老婆可以做,但老婆能做的事,妹妹可以吗? 老婆哪怕是假的,也能日日见到自己的丈夫,就算不是真夫妻,每天也能找到机会摸个手碰个身体的,更别说她暗戳戳地想找到一次性充满生命力的途径,少不得以后要试上一试。 她不后悔,也不容裴郅后悔。 当下抓住对方的衣服,哀切可怜,“裴大哥,我知道可能不怎么信,但我说的句句是真。没有你,我根本活不成,你不会知道你对我意味着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离不开你,如果你不要我,那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裴郅低眉看她,望进她眼眸中。 她的眼神很真诚,有着毋庸置疑的坚定。不管是因为什么,他都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她说离不开他,她说没有他就活不成,应该统统都是真的。 “你若不后悔,那便好。” “我不后悔,我绝对不会后悔。” 她急切地表明着心迹,仿佛迟说一秒都有可能丢了自己的小命。 裴郅看着她抓住自己衣服的纤细手指,恨不得去握住去包裹。 祖母说她情窦未开,若此时求娶恐有趁人之危之嫌,思及她早前曾想与他结为异姓兄妹,便提议让她自己选。 他同意了。 而今,他已给过她机会。 如此,她再无反悔的可能。 * 第二天,羅家的事便在大街小巷传开。 羅家大公子在死之前被人下了毒,行房途中毒发身亡。而那与之行房之人,正是罗孰新纳的小妾。 那小妾没有中毒,死于自尽。据侍候她的丫环供证,她是被罗大公子逼迫委身,一直痛苦不堪,几度寻死未成。 大户人家的阴私与香艳之事最能让百姓津津乐道,几乎不到半天的工夫,哪里还有什么人记得嚼顾家的那点舌根子。 罗家被推到风口浪尖,被世人议论揣测之时,罗月素竟然来找顾荃。 她看起来神色黯然,眼睛略肿,气色也不太好,见到顾荃的第一句话就是抱歉,“顾四妹妹,我知你也正是心烦之时,我本不该来打扰你,却实在是没有法子。” 内宅出了那样的事,身为当家主母的柴氏岂不能上火? 柴氏急火攻心之下病倒,吃什么吐什么,连药都入不了口,宫里的太醫和京里的大夫都看过,药开了不少,无奈吃不下去于事无补。 “郭大夫家中的下人说他已经离京,我知他与你家的关系,你们定然知道他去了哪里,何时能归京?” 罗月素确实是有些慌乱,说话时手都在抖。 母女连心,不管她是什么人,事关自己的母亲自然是真情流露。 顾荃的感觉复杂,目光却是清澈如水,“这事说来话长,虽是家丑,我也不怕告诉你。” 她将刘姨娘被人挑唆,想害自己性命一事原原本本地告之,眼睛始终盯着对方,不错过对方的任何一个表情。 当罗月素听到活字印刷而成的信时,脸上乍现的不是心虚,而是震惊。 “那信上说了三件事,头两件都已应验,而那还未发生的第三件事,便是我大姐姐生产之时会有性命之危。我大姐姐最是疼我,我便让郭大夫去了她那边。” “怎么会这样,怎么这么巧……”罗月素喃喃着,她的表情是说不出来的古怪,除了震惊之外,还有惊疑之色。 顾荃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语气平淡,“是啊,那人真是好算计。” “也不知是什么人,竟然会有这样的心思。”罗月素掐着掌心,脸上努力表现出关切的样子,“幸好你福大命大,让那人的算计落了空。” “福大命大?”顾荃扯了扯嘴角,“罗大姑娘难道没听到外面的传言吗?那传言说我福大却命薄,这些年之所以活着,是因为我娘舍了大笔的钱财,我爹被我吸取了官运。还说我将来所嫁之人,也会同样被我吸走运道。” “那人当真恶毒,竟然编出这样的瞎话来。”罗月素面上除了义愤填膺之色,其中还有担忧与心疼,“顾四妹妹,世人最是轻信传言,宁可信其有。天下但凡有志之人,有几人不在意自己的前程仕途。” 说到这,她像是想起什么般,道:“倒是有一人合适,秦家的大公子无缘科举,旁的倒是不差。” 顾荃只觉可笑,就算她不是那幕后指使之人,那也绝对不是毫不知情的无辜之人。 正在这里,宫里来了人。 来的是一位大太监,与一位太醫。 她在看到那大太监竟是荣帝身边十分得用之人后,目光惊疑不定,却不得不告辞。 顾老夫人与杜氏李氏等人很快闻讯而来,得知太医是奉荣帝之命来给顾荃看诊的,一个个立马心知肚明,皆在心中暗道陛下看重裴郅一事,果然半点不夸张。 若仅是臣子,娶的妻子身体如何,与天子何干?若非自小教养长大,视为子侄之人,堂堂君王何至于操心这等小事? 太医是奉命行事,自是慎之又慎,光是摸个脉,都反复确认了不下三回。 最后得出结论,“顾四姑娘气血略虚了些,旁的无大碍。” 顾家人闻言,人人欢喜。 因为顾荃的有意为之,怕被人看出自己的身体一时好一时坏的,徒生一些没必要的猜疑,她这些日子都没请过大夫,所以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她的身体到底是什么状况。 顾老夫人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一连念了好几句佛祖保佑。 那大太监笑眯眯地道喜,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一物,高声道:“顾荃,接旨!” 第46章 第46章赐婚。 * 顧荃心头一跳,来不及细思,人已跪在地上。 顧家其他人亦是如此,全都跟着跪下接旨。 不多会儿,太監独特尖细的嗓声响起,抑扬顿挫地念着圣旨上的内容,一大通客套堂皇的拗口之词后,她清楚听到自己被賜婚给裴郅的事实。 这个结果出乎她的意料,大大超出她的预期,却实实在在有利于她。 金口玉言的天子賜婚,非死不得退婚,更不能和离。 也就是说,从今往后她将牢牢与裴郅绑定在一起,无论真成親还是假成親,裴郅这辈子注定都是她的人。 應是郡主的主意吧? 她想。 那位慈爱的长辈偏疼她,處處为她考虑。應是怕她身份不够,恐日后被人诟病議论,所以为她求来圣旨,给足她体面。 而她呢? 为了自己能活命,枉顧自己的良心,费尽心机地接近他们祖孙俩,算得上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小人之心,换来的是别人的真心相待,往后余生除了尽力还报,再无其他的想法。 那大太監将圣旨一收,递过来,“顧四姑娘,恭喜。” 她接过圣旨,然后道谢。 如花的颜,似柳的身姿,冰肌玉骨自生香,一低头一抬眸间尽顯娇美天成。饶是断了情根,又见怪人间绝色的男子,也为之惊艳。 那大太监对顾老夫人道:“老夫人好福气。” 顾老夫人红光满面,一臉的与有榮焉。 天子賜婚这样的殊榮,落在哪家姑娘的头上,那都不仅仅是一人之榮耀,而是整个家族的榮光。她身为顾荃嫡親的祖母,岂能不歡喜? 李氏不差钱,更是大方人,已经高声吩咐下去,说是府中人人都有赏。 顾府上下瞬间歡呼声一片,下人们奔走相告。 这动静不小,府牆外头经过的人都能听得见。有人疑惑,有人好奇,恨不得爬上牆去看墙里面发生何事。 西侧的墙角處,罗家的马车还未离开。 打眼看到那大太监与太醫一前一后地出来,她给自己的丫环若谷使了一个眼色。 若谷悄悄地跟上去,小声叫住那位太醫。 那太醫转头看到她,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停下。 她上前见过礼后,道:“我本该走的,却实在是放心不下顾四妹妹。我与她一见如故,她本就身子弱,又遇到这样的事,必是很难过。也不知她得罪了什么人,竟招来这样的祸事。” 说完,她无比忧心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问那太醫,“冯大人,你方才给她瞧过,她的身子可是好些了?” 冯太医昨日才去过罗府给柴氏看病,与她当然认识。 医者有医者的规矩,当说的不当说的自有定论,病重不与外人道,病危更是要三缄其口。但 倘若是病好,除非主家想要瞒着什么人,否则没什么不可说的。 “郭大夫医术高超,经过这些年的吃药调理,顾四姑娘已无大碍。” 说来也巧,早年宫里被请到顾府来给顾荃看病的太医中便有他。他親手给当时还年幼的顾荃摸过脉,那时也与其他人一样断定顾荃难好,非长寿之相。 今日他给顾荃诊脉时再三确认,一是为小心谨慎,二则是不太敢信。 当年那个谁都能看出来活不长的孩子,没想到这些年过后,竟然与常人没多大区别,仅是气血虚了些。 他不会想到顾荃有什么奇遇,自然而然地将功劳归给郭大夫。 “真的吗?那可真是太好了!”罗月素面上欢喜着,“我方才还担心着,不知她身子如何了,怎地她家人又惊动了太医院。” 她这话与其说是替顾荃高兴,不如说是试探。 圣旨已宣,冯太医自然都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此番来顾家,不是顾家人递了牌子去太医院,而是奉陛下之命。” 一听是奉陛下之命,她的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 “顾四妹妹好福气,竟是连陛下也关心她的身体。” 冯太医笑道:“顾四姑娘确实是好福气,陛下已为她与裴大人赐婚,罗大姑娘赶紧去向她道喜吧。” “……是裴大人?”许是太过意外,也许是太过震惊,罗月素一下子没控制好音量,顯得有几分失礼。 她如此失态,落在冯太医耳中,还当她是为顾荃高兴。 顾府的门外不知何时聚集了一些人,应是有下人进出,被有心之人打探出了消息,那些人也不散去,而是谈论起来。 “不是说顾家四姑娘命数不好,有碍夫君运道吗?陛下怎么会将她赐婚给裴大人?” “谁知道?莫不是因为裴大人命够硬,不怕被她克?你还别说,他们还挺般配的,倒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们对着顾家的门,指指点点。 百年清流世家的门庭,连门檐门楣仿佛都透着文人的雅致。朱门铜环,金漆匾额,那笔锋遒劲的顾府二字,彰显着书香门第的风骨。 罗月素听着那些人的議论,感觉自己的耳朵在嗡嗡作响,她麻木而僵硬地与冯太医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话里话外都像是在为顾荃高兴。 直到冯太医走出去老远,她才回过神来,目光沉沉晦涩,谁也不知在想什么。 若谷小声问,“大姑娘,还要去给顾四姑娘道喜吗?” “不了。”她咬着牙,有些情绪已经控制不住。 一回到罗府,压抑难受的气氛让她更加臉色难看。 下人们要么是战战兢兢,要么是魂不守舍,偶尔有些胆子大的,竟然凑在一起非议二房的那些龌龊事。 她阴着一张面,径直回到大房。 大房的管事婆子告诉她,柴氏还是吃不下东西,刚刚又吐了一回。 推开正屋的门,从外间到内间,药味混着呕吐物的气味,险些让她也跟着吐出来。 水红色的纱帐内,柴氏虚弱地起身,苍白的臉色与深陷的眼窝,无一不表明这病来得急,又来得凶猛。 “娘。”她几步上前,抱住柴氏。 柴氏安慰她,“罗儿,娘没事,就是气着了,等缓两天就好了。你不用四处去找大夫,也不用去求什么人。” 她哭起来,没由来的情绪崩溃。 好一会儿后,慢慢止了哭。 “娘,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娘怎么可能会有事。”柴氏摸着她的头,哪怕神情憔悴,人也虚弱至极,却还是满眼的幸福满足。“我就是担心你父亲,他那么端正的一个人,家中却出了这样的丑事,不知有多难堪。” “娘,你先顾好自己,父亲他……他定有应对之策。” 柴氏闻言,苍白的脸上迸发出光彩来,“你父亲正直能干,我也相信他会处理好的。” 罗月素似是不愿再听这样的话,让她好好休息,并一直守着她,直到她睡着后再走。 一问前院书房的,得知罗谙回来后又出了门,仅在前院逗留一会儿,压根没进后院时,一气之下,将前院侍候的下人全处置了。 罗府占地不小,相比二房,大房所占的院子少很多。 二房人多,大房人少,越是这个时候,越发显得冷清。 回到自己的屋子后,罗月素屏退所有人,然后从首饰匣子的夹层中取出一张纸,看了又看,忽地面色变得恨恨,将那纸给撕得粉碎。 不知过了多久,她唤若谷进来收拾。 若谷将地上的纸屑全部扫起装出去,招来院子里最低等的杂事婆子,让对方尋个没人的角落把纸屑给烧了。 那婆子卑躬屈膝地遵了命,弯着腰绕到后院去。等到了无人处慢慢直起腰来,却不是一把火把纸屑给点了,而是小心翼翼地收好。 * 盛清宫内,龙涎香正袅袅地燃着。 荣帝从宝座下来,目光慈爱地看着自己最为信任的臣子,欣慰地打量一番后,大掌拍着对方的肩,一脸的感慨。 “终于要成亲了,你父亲在天之灵,应是能瞑目了。” 梁上悬下的巨龙,那威风赫赫的一双龙目仿佛在凝视着这对君臣,恰如世间尋常的一对叔侄。 裴郅半低着头,虽没什么情绪,却无比恭敬,“她是个好姑娘,臣的祖母对她十分喜爱。” 荣帝点头,然后又皱眉,“顾勤这些年兢兢业业,倒是个忠心的,顾家门第也尚可,只是顾家老二平庸了些,这门亲事说到底,还是委屈你了。” “臣不觉得委屈。” 那是他处心积虑想占为己有的姑娘,他怎么可能觉得委屈,只是不能为外人道,更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们私下的往来,尤其是顾荃对他做的那些事。 女儿家的名节名声都极其重要,他不愿世人非议她。 “祖母喜欢,臣就喜欢。” 荣帝见他仍旧是冷清的模样,心情有些复杂。 这是自己亲手教养长大的孩子,同自己亲生的也没什么大差别。身为帝王,注定不能与天下寻常父亲那般,比起宫里的皇子,反而是这孩子在自己身边留得最久。 “你先前说的那什么画像上的女子,还未找到吗?” “回陛下,臣不打算再找了。当时臣年纪小,记得也不甚清楚。纵是找到与画像相似的女子,其品性如何尚未可知,若与心中期待相差太远,难免失望,还不如就此作罢。” 裴郅始终半低着头,像个听话的孩子。也唯有在自己的祖母与荣帝面前,他才会如此。 荣帝又拍了拍他的肩,道:“继续找,不管相貌品性如何,得到了也就不会再记挂。” 他不置可否。 一抬头对上巨龙的眼睛,那藐视众生的目光仿佛在笑,笑世人有情却无情,多情也终成一场空。 人囿于世俗红尘,正如它被世人景仰,却困于想象中。 “你这孩子啊,看着对什么都不太在意,实则心地最善,也最软。”荣帝见他不说话,皱起眉来的同时,眉宇间却没有恼怒之色。“顾家那孩子身份低了些,你能娶为正妻,又求朕为你们赐婚,已是对她抬举。她若是个贤惠的,当帮着你找才是。” “臣与她见过几面,她是个好的,臣愿意与她相敬如宾。” “行了,行了。”荣帝摆手,“你不想再找,那就算了。” 裴郅头更低了些,越发恭敬。 等到他告退之后,荣帝对身后的太监道:“外面传成那样,说顾家那孩子是个有碍夫君官运之人。郡主不在意也就罢了,这孩子竟也不在乎。旁人避之不及的事,他居然半点不放在心上。” 朝臣们争权夺势,皇子们之间暗流涌动,天子坐于高堂之上洞若观火,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为了平衡。 身为君王,莫说是视为亲子的臣子,便是亲生的儿子也会疑心。 而他为顾荃求 赐婚圣旨一事,在荣帝看来一是代表孝顺,二是意味着压根不在意自己的前程仕途。 帝王之爱杂质太多,越是攻于心术的君主,越是喜欢忠心不二,不为自己谋权谋利的臣子。 良久,荣帝动情感慨,“朝堂上下,也唯有廷秀这孩子最得朕心。” 宫墙高深厚重,竖起阶级尊卑的壁垒。君王在万丈宫阙中手握生杀大权,运筹帷幄千里之外,把江山社稷团玩于股掌之间。 但唯有人心,最是难以掌控。 这位至高无上的天子不会知道,有人视他为叔父,却从来都不曾以他的子侄自居。哪怕他再是器重,再是独宠,亦是比谁都清楚自己做为臣子的身份。 裴郅出了宫门后翻身上马,马蹄声声远去,停在裴府门前。 芳宜郡主还没有睡,正在等他。 布置华丽的屋子,因着主人的形单影只而显得尤为的空旷,金器生冷光,暖玉已渐凉,锦绣堆中全是凄凉。 他望着明显有些困意,却坚持等自己的人,自来冷清霜寒的脸上隐有一丝动容。 芳宜郡主听到动静,撑着眼皮看来,在看到他之后,顿时来了精神,招手示意他上前,柔声地问,“赐婚的事,是你求的,还是陛下的恩典?” “是孙儿主动要的。”他如实回道。 那个玉人儿嫁他,不是因为心悦于他。他知道她应该是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但他给过她机会,便绝对不会允许她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离开他。 而赐婚的圣旨,正是那道枷锁。好比是被定罪后永囚狱中的死囚,这辈子都不可能挣脱那一道重枷。 “人言可畏,有了旨意,旁人也能收敛些。” 他不解释还好,越是解释,芳宜郡主的眼神越是意味深长,当下“哦”了一声,下意识和胡嬷嬷对了一下眼。 胡嬷嬷抿嘴一笑,小声道:“郡主,奴婢输了。” 裴郅还未归家之前,主仆二人闲来无事还打了个赌,赌的就是这圣旨是如何来的。 芳宜郡主心情大好,打了个哈欠,强撑着的精力到此已经告罄,说自己要去歇息的同时,催着自己的孙儿先去休息。 裴郅走在夜色中,一道黑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然后呈上一包东西。 他进到书房,将那布包内的纸屑子倒在桌上,再一点点地拼凑,直到纸屑子全被粘合,拼成完完整整的一张纸。 白的纸,黑的字,不是手写,而是印成。 火光映着他的脸,如月笼寒霜。 良久,他将那纸付之烛火,火苗吞噬着纸张,须臾化为灰烬。 第47章 第47章我想你了。 * 顧府的灯火,比往常都要明亮几分。 晚香居的厅堂内一派和乐气氛,传来顧老夫人欢喜的声音,声音之洪亮爽朗,竟像是年轻了好几岁一般。 所有人齐聚着,包括被吴姨娘抱在手上的六姑娘顧芷。顧芷正是牙牙学語的年纪,不时发出咿呀的声音。 顾茵满臉的嫌弃,没少用白眼看她。 顾老夫人见之,面上的笑意淡了一声,道:“老大家的,如今就剩端娘的亲事没定,你得抓点緊。” 杜氏赶緊应下。 “祖母,母亲,大姐姐嫁得好,二姐姐又是伯府的世子夫人。如今四妹妹也得了好姻缘,我身为她们的姐姐妹妹,不好差得太多。” 顾茵这话,讓原本一室的和谐气氛变得有几分微妙。 顾苓撇了撇嘴,小声和顾荃嘀咕,“这个三姐姐,什么时候都不忘争風吃醋。今日是姐姐你的好日子,誰愿意听她在这里争些有的没的。” 姐妹俩对视一眼,顾荃看自己妹妹眼里的意思,不由莞尔,然后作疲累状,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 李氏立马问,“祜娘,可是累着了?” 众人一听顾荃累了,一个个催着她快去休息。 二房所有人都跟着离开,一起将她送到岁安院。 顾禀一臉的老成,还叮嘱她,“外面那些人不管说什么,姐姐你都不要理会。我会很快长大,将来给你撑腰。” 不管好事坏事,说三道四的从来不会少,有人拿她命格说事,有人说她是故意巴结芳宜郡主,更多的人说她高攀裴郅。 赐婚之事传出后,这些闲言碎語也跟着传开,顾禀能听到,顾勉更能听到。 顾勉挑了挑眉,作势拧了一下自己儿子的耳朵,“你小子当老子是死的吗?还用你长大给你姐姐撑腰,我还活着呢,几时轮得到你!” 李氏一连“呸”了好几声,嗔他出言无忌。 顾苓“咯咯”地笑着,等到父母弟弟要走时,她死活不肯离开,非要留下来陪顾荃一起睡。 以往顾荃身子不好,李氏怕她闹,从来不肯她在岁安院过夜,如今顾荃身体已无碍,面对她渴求的目光,李氏由不得要征询顾荃的意见。 顾荃一点她的鼻子,笑着同意。 她欢呼一声,忙讓自己的丫环去取自己的枕头用物。 姐妹俩就寝之后,她还无比兴奋地念叨,“我都好些年没跟姐姐睡过,我不管,姐姐你出嫁之前我都要跟你睡。” 最早顾荃身体还算勉强,有时实在是抵不过她可怜巴巴地的眼神,也曾允她留下来。若不是后来实在不成,也不会好些年没与她这么亲近。 这话讓顾荃感慨,却也是一种提醒。 她叽叽喳喳时,顾荃的思绪已经跑远。亲事已定,还是赐婚,那么婚期呢? 不是顾荃着急,而是事关自己的小命,由不得不急。 这种事当小辈的不好去找长辈说,更不可能跟他们说自己等不得,越早嫁人越好。所以她想着,还是得去找裴郅商量。 那人是个君子,一定会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 她哪里知道,她认定的好人此时就在岁安院外面。 月已高,无風而靜。 月华照不到的暗处,那人不知靜立多久,一动不动耐心十足,像蓄势待发的饿狼,已然锁定猎物的所在,只等一击即中。 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从女子的香闺中传出来。 “姐姐,你长得好看,裴大人也长得好看,要我说你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亲事你可满意?” 顾苓抱着顾荃,蹭着顾荃在手臂,依偎而满足。 顾荃几乎没有思索,回道:“满意。” 自己百般算計求来的,如何能不满意? 这声满意如一缕轻風,拂过窗户,吹进那暗影的心间。 漫漫长夜中,仿佛踽踽独行的人望见前方的灯火,映照着他的孤寂的灵魂,从此无尽的黑暗有了讓他眷恋的一方天地,长出妖艳的花。 * 一大清早的,若穀一推开窗,一封信掉下来。 信上没有署名,却用火漆封着,她左看右看,在院子里问了一圈,所有的下人都不知道这信是誰放的。 正疑惑时,羅月素被吵醒。 原本紧皱着眉头,刚想斥责几句时,但见若穀手中的那封信,蓦地呼吸一紧,忙让若谷把信拿过来。 她面色阴郁着,盯着那信许久,谁也不知她在想什么。 若谷身为她的贴身丫环,知道的自然要多些,“姑娘,这信怎地和上回塞进马车里的那封差不多。” 先前那封信,除了她之外,没有人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谁能想到,羅家自诩书香世家,身为府中嫡出大姑娘的她,身边的丫头居然不识字。而若谷之所以不识字,全是因为罗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羅家先祖认为,下人若是识了字,那就等同于开了智,长了野心,必会生出不少心思。是以内宅侍候的下人,除去可用的管事等人,其他人无需识字。 她将信折开,只看了一眼,面色就急速地变化着,呼吸也跟着急促了些,忙吩咐若谷,“快,快派人去城东昌义巷请一问姓徐的郎中!” 若谷得了命令,赶紧去安排。 不以一个时辰,那姓徐的郎中被请进府。 从外表看,徐郎中实在是邋遢,完全与京中那些大夫名医相距甚远。若不是之前那封信,羅月素也不知道京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但信上说,这位徐郎中能治好她娘。 柴氏一见徐郎中,哪怕再是虚弱,仍旧皱起眉来,不太赞同地看了眼罗月素,责怪女儿小题大做,且病急乱投医。 徐郎中仿佛压根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大摇大摆地上前,也不垫脉枕,也不客气寒暄,一双不大的眼睛盯着柴氏看了又看,道:“不是生病,是中毒。” 中毒二字,听得柴氏和罗月素母女皆是一惊。 柴氏缓过神之后,把脸一沉,“宫里的太医都来看过,若真是中毒,他们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徐郎中摸着自己打绺的胡子,冷哼一声,“他是若是能看出来,你还会躺着吗?这毒稀奇,不是死毒,而是活毒。这毒极其的阴损,老夫我也是很多年没有见过了。你如今肚子里全是活的毒虫,等它们把你吸干,你也就活到头了。” “你……你胡说什么!”柴氏又惊又惧,抱着自己的肚子,一阵翻江倒海后,人也更虚脱了些。“你这个庸医,你给我走!” 什么肚子里生虫的毒,她听都没有听过! 罗月素白着脸,整个人像是如遭雷击般呆滞,见徐郎中要走人,立马回过神来阻拦,“徐大夫,求你救救我娘。” 柴氏强撑着,很是生气,“罗儿,你可是罗家的大姑娘,这等乡野郎中的话不能信。我怎么可能是中毒……谁会给我下毒?” 她当着罗府的家,大房没有妾室姨娘和庶出子女,这些年她与罗諳相敬如宾,莫说是矛盾不和,便是连争吵都从未有过。 后宅之中没有争斗算計,哪里会有下毒害人一事? 罗月素咬着唇,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掌心都快被掐出血来。“……娘,人心难测,宁可信其有啊。你让徐郎中开个药,万一你一喝就好了呢?” “我没有中毒,我喝什么药!”柴氏恼怒起来,她一想到自己被人说肚子里全是虫子,不仅恶心得不行,头皮都在发麻发痒,恨不得让人将徐郎中给打出去。 徐郎中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吊儿郎当地道:“你们治还是不治,不治我可就走了!” 这般市井无赖的姿态,哪里像个大夫样,柴氏越看越恼火,正要赶人时,罗諳掀着帘子里来。她眼神一亮,憔悴的脸上也迸出几分光彩来。 罗諳拧着眉头,不悦地看着罗月素,“罗儿,这是怎么回去?你娘病着,你怎么如此不懂事,帶了这么个人进府打扰她。” 他的话,柴氏无比受用,当下语气软和着,温声道:“夫君,你别怪罗儿,她也是关心则乱,不知从哪里寻来的人,说是能治我的病。” 罗月素急忙道:“父亲,女儿想着多看几个大夫总不是坏事,听说这位徐大夫专治疑难杂症,便将人请了过来。他说娘是中毒,还说能治好娘,您帮我劝劝娘,就让她听徐大夫的,先开些药,指不定就好了呢?” 罗諳锐利的目光,瞬间落在她身上,然后移向那徐郎中。 柴氏还在那里说着自己就是被气着了,根本不是生病,更不是中毒的话,还说自己身体不争气,让他们跟着担心之类的话。 她却是没有看到,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在对视时,那种难以言喻的古怪。 半晌,罗谙对她道:“罗儿关心你,她是为你好,你就顺着她的意,让这位大夫开个药。说不定误打误撞,你还真能好。” “那我听你的。”她声音更温柔,眼睛柔得都快能滴出水来。 又想起什么来,忙问,“夫君,那事怎么样了?” 她说的那事,自然是罗大公子的事。 罗谙道:“你身子要紧,莫要操心太多,我等下再去一趟大理寺。” 他转头叮嘱罗月素几句后,起身离开。 临走之前,深深看了那徐郎中一眼。 * 天气已热,烈日昭昭,无风而人心自动。 大理寺门外的面摊上,卖面的汉子百无聊赖地闲坐着,看着寥寥无几的行人,低头看了看脚边趴着的狗,又抬头看了看天日。 打眼看到一行人出来,立马下意识站直了身体。 为首之人风姿持秀,一身绣着獬豸的官服,虽没有佩刀,却气度凛然,仿若古剑藏于鞘,隐匿但不减杀气。 罗家的马车正好停在他们面前,罗谙一下马车,即与之对上。 刹那之间,宛如两军交战,无形之中的刀光剑影你来往我。稍过片刻后,光影顿止一派和气,仿佛先前的厮杀皆是错觉。 “裴大人,我那侄子已死,真相还未查明,外面已然传得风言风语,本官实在是痛心。” “罗大人此言何意?案子已结,何来还未查明一说?” 罗谙端正着脸,道:“裴大人是大理寺的寺卿,按说查案一事容不得旁人置喙。然而死无对證,仅凭那些人的一面之词,如何能断定我侄儿逼迫那女子?我罗家的儿郎,万不可能行那等畜生之事。 我已查清楚,是那女子引诱我侄儿不成,在府中散布谣言,让一些不明就里的人认为是我侄儿觊觎她。她淫计不成,恼羞成怒给我侄儿先下媚药,再下毒,事发之后自知难逃一死,这才当场自尽身亡,还请裴大人明查!” 说着,他一挥手,即有人帶着好几位罗府的下人过来。 那双精明的眼睛,与裴郅对视着。 有行人远远见着,本有些好奇之心,意欲上前来打探一二,还不等靠近一些,便被那种令人窒息的气氛给吓得退避三舍。 面摊下那趴着的狗,也像是感觉到什么似的,突地“汪汪”地叫唤两声,很快声音低下去,变成认怂的哼哼叽叽。 裴郅神色平静一如往常,只眼底更冷了些。 他看着那些人,道:“既然罗大人还有新證,本官自当重审。” 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巧合的是,与先前那批证人互为至亲关系,或父子,或是母女,或是夫妻,又或是姐妹。 案子一重审,与之前的证据弥合在一起,倒像是之前的人不明就里,证词有失偏颇,加上后来这些人的说辞,以及一些关键的证物,才算是补全所有。 正如罗谙自己说的,并非是罗大公子逼迫那小妾,而是那小妾不安分,勾引罗大公子不成后生出毒计害其性命。 如此一来,案子的结论完全不一样。 裴郅让人重新写了卷宗,再一次结案。 罗谙当着他的面,吩咐府中下人带着新的结案结果在京中四处奔走相告,以洗清自己侄子之前的污名。 他淡声道:“我大理寺也会出告示,将此事昭告天下。” “那就有劳裴大人了。” 罗谙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听闻陛下已为裴大人与顾家四姑娘赐婚,本官在此给裴大人道喜。只是我还听说顾四姑娘命格不太好,裴大人当真不在意吗?” “别有居心的传言,本官何需理会?” 罗谙退后两步,以一个长辈的姿态道:“裴大人竟如此气盛,着实让本官意外。倒不像本官,年轻时未尝过随意所欲是什么滋味,到了这个年纪竟生出些许的意气来。” 这话里的意思,旁人听不明白,裴郅却是心知肚明。 那玉人儿只能是他的! 不会是别人的妻,也不可能是别人的妻。婚事已定,无论别有用心之人如何算计,他都不可能放手。 “罗大人这意气来得太晚了些,小心惹火上身。” “裴大人说笑,本官自会小心,倒是裴大人你也当注意,毕竟年轻虽好,却难免行事不周全,万一累及他人,岂不是罪过?” “强人所难,才是罪过。顺势而为,方为应当。罗大人久经官场,见惯他人起高楼,也见多他人大厦倾,更明白失道者寡助的道理。” “裴大人说的是,本官记下了。” 两人说话时,没有敢近前听,唯有那獬豸 铜像张牙怒目,悉数听了去,却不知一具铜身实心能否辨得清是非黑白。 罗谙离开后,裴郅立在铜像前,久久凝视。 不知过了多久,解永冒了出来,摇着扇子语气不平,“这位罗侍郎当真是好手段,如此一来他们罗家的名声是保住了,你倒落得一个审查不严的名声。” “世人说我是天生煞星,后来我断案无数,有人说我是当朝青天。可是这些年过去,我这青天之名可有盖过我煞星之说?” 解永怔了一下,尔后一笑,“这倒是。” 所以就算是案子被重审了,很多人对罗家的印象也不会被扭转。 他放下心来,正要说些什么,只听到外面一阵骚动。 “顾四姑娘来了!” 有人跑过来禀报,手里还拿着点心。点心全是金玉满堂所出,甜香果香与奶香掺杂在一起,闻着就和别家的点心不一样。 黄粱和南柯等人给众人分着点心,说是人人都有份。 有人道着谢,却不敢看送点心的人,“多谢顾四姑娘。” “你们莫要谢我。”顾荃声音娇脆,“若不是你们裴大人,我也没有机会来,你们如果要谢,那就谢谢你们裴大人。” 她提着一个食盒,弯着眉眼往里走,看到解永也在,道:“我买了些点心,解伯爷也一起吃吧。” 解永还没说话,裴郅替他回道:“他还有事。” “……” “你不是还要赶着回家陪你母亲用膳?”裴郅睨了他一眼。 他立马心领神会,没好气地道:“我就不吃了。” 好你个裴廷秀,居然是个见色忘友之人! 顾荃本也没有准备给他,闻言笑眯眯地向他道别,还像是好心好意地提醒他莫要耽搁,言之下意也是让他快走。 他忿忿然,不太甘愿地走人。 身边没了碍事的人,尽管心间起火,裴郅仍是冷清的模样,“你怎么来了?” 这句话每个字都很平静,却有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缱绻。 顾荃没听出来,还当他是不太高兴自己来看他,且行事如此高调。暗自叮嘱自己要沉住气,有些事再急也不能一见面就说,还是得迂回安抚一二。 是以,说出来的话就成了,“我想你了。” 第48章 第48章原来她馋的是他的身子!…… 裴郅一听这话,心间的火光立马四处乱窜着,险些压制不住,为怕被她看出端倪来而转过身去。 那颀长劲瘦的身姿,挺得笔直僵硬,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她暗道不好,还当是自己太过心急,惹这人不快。私心想着哪怕是迂回,也不能一张口就是想啊想的,自己还是有点不矜持。 老天保佑,可不能把到手的肥鸭子给吓跑了! 当下作羞赧状,“裴大哥,我一时情急有感而发,你别生气。我来找你,其实是有事要同你商量,我们能不能进屋去说?” 大理寺人不少,哪怕众人有意避着,难免会因为有事而经过,或多或少都会因为好奇而看上那么一两眼。 也不怪他们好奇,谁讓他们人人敬之畏之的寺卿大人突然被赐婚,未婚妻还堂而皇之地找上门来。 “你们还别说,顧四姑娘与咱们寺卿大人真是般配。”有人小声感慨着。 另有人附议,“咱们寺卿大人名头吓人,论长相阖京上下还没几家的公子能比得上。顧四姑娘长得好,与他站在一起就像那什么……金童玉女!” 裴郅将这些议论声尽收耳中,內心很是受用。 他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回答顧荃,而是以行动表达,直接朝前堂走去。 顧荃长长松了一口气,乖巧跟在他身后。 一进前堂,抬头望去便是象征大理寺信念的牌匾,上面写着明公正气四个大字。堂內立着四根石柱,雕刻着獬豸的图案,所有图案中的獬豸都朝着同一方向。 她将食盒内的点心取出来,摆在案上,“这点心我特意讓人做的,同买的那些不一样,没有那么甜,你尝尝?” 裴郅倒是没拒绝,还真尝了两口。 见他吃了自己的点心,她心下落定了些。毕竟吃人嘴短,能吃她的东西就代表接受她的道歉,不与她一般见識。 “裴大哥,我就是想问问你关于婚期的事……” “你年纪还小,身子还有些虚,倒是不用急,可留在家中再养些时日。”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当下大急,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蹙着好看的眉,道:“我的事你都知道,我二姐的姨娘想害我,险些要了我的命。我家里人多,诸事纷杂的,我实在是怕万一还有人也被利用,正等待时机对我下手。 裴大哥,我能不能早些去你家?你家人少,事也少,又有你在身边,想来那躲在暗处想害我的人也会有所忌惮。” 她言语真切,表情可怜,说完之后巴巴地看着裴郅。 裴郅喉结滚了滚,垂眸盯着她因为装可怜而微微扁起的唇,粉嫩嫩软乎乎,看着就十分味美的样子,恨不得附身去尝一尝,入口的点心也仿佛没了滋味。 梦里的旖旎与那夜的浅尝辄止一同涌现,欲与火纠缠不休,似是要将人的理智给烧尽,势将灵与肉与之一道沉沦,永坠万丈红尘。 “你想定在什么时候?” “我……看过皇历,十日后就是好日子。” “十日后?是否太急?” 十日是太急了些。 顾荃想了想,折中道:“若是裴大哥你觉得急了些,改为半月也可以。” 想害她的人不可能会放过她,定然会再次出手。她怕迟則生变,即使有赐婚的圣旨在,一日没嫁进裴府,一日不能与这人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她就一日不能彻底踏实。 她以为自己心急,却不想正合裴郅的意。 裴郅道行比她深,哪怕正中下怀仍旧不动声色,“如果你想好了,我会和祖母商量,再与你家人商议。” “太好了!”她一喜,握住他的手,“裴大哥,你人真好。” 生命力流入自己体内时,她忍不住想欢呼。一想到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天天与这人相见,过上想摸就摸想碰就碰的美好日子,险些笑出声来。 许是心想事成壮了她的胆,也许是已将裴郅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她一时没能控制住自己,下意識不停抚摸着对方的手。 裴郅无比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小动作,思及她与自己认识之后的种种,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与自己碰觸,从一开始借机偷摸他,到现在光明正大的行事。 蓦地,一个念头清晰出现。 这小狐狸想得到的东西…… 莫非是他的身体? 与此同时,他记起荣帝说过的话:不管什么容貌品性,一旦得到便不会再记挂。 宮中美人无数,不断有新人进宮,而所谓的帝王恩宠从来都是一时,短則数月,长则数年,哪怕才情高绝者,哪怕貌若天仙者,皆是得宠之后沦为寻常。 那些深宫女子幽怨的眼神,他曾不止一次见过,似喧嚣过后的残夜,纵是仍在繁华深处,却終是凄凉。 倘若这玉人儿无情与他,仅是想得到他,那么得到之后是不是就会将他弃如敝履? “祜娘,我们还未成亲,你这样不妥。” 他说着,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顾荃这才惊觉自己失态,讪笑道:“裴大哥,我以后会注意的。” 气氛实在是有些尬尴,她有些待不住,想着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倒也没有必要再继续与之纠缠。 遂作贤惠状,“裴大哥,你公事要紧,我就不打扰你了。” 她临走之前,还叮嘱他把点心吃了,免得放久会不新鲜。 他望着她離去的背影,紧抿的薄唇向下压着,幽深的眸底翻涌着不可言说的情绪,如波澜重聚,亦似风雨欲来。 * 半个时辰后,顾家的马車停在书香茶韵的不远处。 那家书鋪的生意極好,进进出出的除了长舟的学子外,还有不少梅台的学子,白衣青衫不停交错,其中还有旁的颜色,有男有女。 从客人进出的流量来看,生意極其的好。 大开的窗户讓人哪怕是離得较远,也能看见一些鋪子里的情形。有人专为看书而去,买了 茶水点心坐下来,还有人竟然是专门为了那些茶水点心,买完便離去。 顾荃观察了一个时辰有余,心里大概有数。 陈九不知何时过来,侧身站在車旁,汇报着自己近日打探的情况。 “除去那些诸如雪顶云沙之类限量售卖的点心,旁的点心铺子里都有卖。我仔细留意过,铺子里每日卖出去的点心,不比金玉滿堂的少,且价格比金玉滿堂的便宜。” 这么大的用量,很显然是一个极大的客户,但金玉满堂那边并没有接过这样的大单子。 果然,陈九的话确定了答案。 “我跟过几回,险些被发现,好在有一次終于成了,我亲眼看到有人往铺子里送点心。小十一随那送点心的車子出了城,那马车竟然进了城外的皇家别苑。” 顾荃闻言,眼神微微起了变化。 她习惯地用手指轻叩着什么东西,一下一下地敲击着车窗。身边侍候的人都知道她这般时,定然是在仔细思量,是以没人出声提问,也没人再说话。 良久,她对陈九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查了。” 陈九混迹市井,自然也知道厉害,听她这么吩咐,心下也跟着为之一松。 那铺子不断有客人进出,不少有手里都提着点心,她放下车帘,然后马车缓缓驶离,不多会儿就消失在人群中。 路过松涛轩时,马车被人截停。截停她的人是解永,一脸惬意地摇着扇子,邀请她进去喝茶。 喝茶当然是借口,解永摆明是有话和她说。 两人也打过交道,有些事也不必绕弯子。 解永到底是国公府的嫡子,哪怕看着无所事事又有些纨绔子弟的模样,言行举止间却自带世家子的风雅。 一通行云流水的沏茶过后,给她倒了一杯。 茶香氤氲着,清新而淡雅。 解永举起茶杯,敬她,“顾四姑娘,我不知道你对廷秀到底是什么心思,如今你与他已被陛下赐婚,注定会结为夫妇。在此我以茶代酒,敬姑娘一杯,望姑娘所言不假,视他为除家人之外最重要的人,日后好好待他。” 她有些动容。 这才是朋友吧。 她忽然很想知道像裴郅那样冷清的人,怎么会和性格相差如此之大的人成为朋友,且关系匪浅。 “我能冒昧问一问,你们是如何相识相知的吗?” 解永多情的眼一亮,认真看了她一眼,当下侃侃而谈,将自己和裴郅的过往一一道出,说到自己落水后被裴郅所救时,还自嘲一笑。 “可笑我当时被水给泡傻了,居然还不领他的情。他什么也没说,一身湿答答地离开,步步血印子。后来我才知道,那日三皇子闹着要他陪着练剑,却不小心将他的脚刺伤。” 那年他九岁,裴郅也九岁。 晚霞映红半边天,照着宫墙翠瓦流光溢彩,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望着裴郅单薄的背影,生平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感受到什么是孤寂。 那是万千繁华也掩盖不住的淡然,于人群纷扰中也能清楚辨认的孤獨,那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冲击着他尚且稚嫩的心灵,让他大受震动。 或许是从那日之后,他生出想了解一个人的渴望。 而今这位顾四姑娘想知道廷秀的过去,可能与他当年一样,也在一步步试着靠近廷秀。 “顾四姑娘,廷秀看着冷淡,实则比谁都重情,一旦认定了谁,必是倾心相待。不管你对他曾是什么想法,希望你以后用心对他。” 顾荃与他一碰杯,然后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道:“解伯爷,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好好对他。说句你可能不信的话,我会视他为己命,甚至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因为只有裴郅活着,她才能活着。为了自己的性命,她无论如何也会将对方的生命凌驾与自己之上。 解永确实不太信这话,但却从她的眼神中看出真挚。 当下有些觸动,也将杯中的茶喝光。 * 古制之下,男女讲究大防。 发乎情,止乎礼,不能私相授受,不得背德幽会。但对于已经定下亲事的男女,便不必太过讲究。 若是长辈们开明,不仅对于他们的往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特意给他们制造机会,或多或少地行着方便。 而顾家的长辈们,正是如此。 当夜芳宜郡主与裴郅祖孙俩登门商议婚期时,顾老夫人受过裴郅的礼之后,满脸欣慰慈爱地让顾荃领他去逛园子。 夜里的园子能有什么景致,还不是借机让他们獨处。 两人先是一前一后地走着,走在后面的是顾荃。她半低着头,感慨着裴郅太过守规矩,哪怕是长辈们允许,仍旧板板正正的与她保持着距离。 顾家人见之,无一不感到欣慰,也十分放心。李氏甚至还想着未来的姑爷若是太过冷清,她还得好好提点自己的女儿,成亲之后主动些,省得夫妻感情平平。 等到无人处时,顾荃两步追上,与裴郅平行。 白日里才与他说好的事,他晚上就有行动,当真是急她之所急,也不知郡主与祖母商议过后,婚期会定在哪一日? “裴大哥,你是怎么和郡主说的?” 月色生华辉,皎皎如君子,一如眼前人。玉冠金带,配着月白色的锦衣,冷清而不失贵气,端地是放眼阖京上下,也找不出几个的顶极贵公子。 可惜贵公子实在是正人君子,她靠近一些,他就避开一些,自始自终与她不远不近地离着。 “过些日子是我父母兄长的忌日,我祖母会与你家人提议在此之前大婚,让你以我夫人的名义祭拜他们,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这倒是个难得好理由。 顾荃想着,又生出几分愧疚来。 不管是他,还是郡主,似乎都太过包容她,纵着她的小心思,由着她提出的条件,哪怕是扯上已故的裴家人。 月银洒落在他身上,越发给人清冷之感,如坠落凡尘的神子,亦如屹立山顶的独松,没由来的孤寂。 她没由来记起解永说的那些过往,仿佛能想象中他当年的样子,下意识朝他靠近。一点点地缩短着他们之间的距离,直到相隔不到一手。 这么小的距离,让她不知为何有些蠢蠢欲动。倒不是花前月下的生出情丝来,而是本着没人看见,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想法,小手几次试探着伸手过去,却最终还是不敢牵他的手。 裴郅低垂着眉眼,眼尾余光将她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然后故意转身时,手背似是不经意地碰到她的手背。 她像是被触电一般,与此同时嘴角微微扬起,仿佛是偷吃成功的小狐狸,窃喜着,满足着,却压根没有注意到裴郅骤然幽沉的目光。 第49章 第49章大婚。 风起时,月影摇曳。 影影绰绰中,不辨事物,不明就里,一如人心不可捉摸。 裴郅走过去几步,与她拉开一定的距離。那谨守礼数的姿态,时刻保持规矩的做派,实在是无可挑剔。 她心下叹气,说出来的话却是带着感激,“裴大哥,你真是个大好人。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的。” 好人两个字,听在裴郅耳中像是一种讽刺。 不知讽刺是他,还是她。 他看似背着手,实则是用一手去感知另一手与她肌肤相触的地方。隐蔽的躁动好似月华之下的阴霾,除了他自己再无人知。 “近些日子我派人盯着罗家,发现罗月素今早收到一封信,那信上的字亦是活印而成。” 顧荃滿腹的心思,因他这句话而散得干净,“你的意思是……想害我的人也给罗家写过信?那信上说了什么?” “具体说了什么不知,不过罗月素看过信之后请了一位郎中上门为其母看病。” 那就是了! 那人躲在暗中,以自 己能预料后事而取信于人。柴氏生了病,罗月素正是心焦之时,倘若这时有人能指点一二,必定会深信不疑。 如果罗月素也是收信人,那么照此说来,对方和刘姨娘一样,也是那人发展的下线。这么一来,她连怀疑的人都没了。 “到底是谁想害我?裴大哥,我好害怕。” 裴郅不动声色,道:“那人声称自己知后事,處處针对你。你可有想过,他所言是否全是真?倘若有假,哪些是假?” 顧荃有些糊涂了。 刘姨娘收到的信上三件事,两件为真,第三件事也應該是真。但如今有她的干预,可能有所改变。 难道这人还知道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裴大哥,你……” “祜娘,人心易变,也易改。他人之言,有些也可动摇根本。你与我相識之初,你曾扬言要报复于我,如今却要嫁我……” 顧荃心头一跳,不等他说完,赶紧表明心迹,“裴大哥,我是善变,但我是由坏变好,岂能与那人相提并论?何况我现在心意已定,绝对不会再变!” 他的眼神看不真切,如隐在云层中的月,分明應是皎朗,却仿佛蒙上一层暗色,平白多了几分讓人望而生畏的隐晦。 那隐晦之中腾升的欲与占有,似暗牢中不灭的油灯,在阴湿之處肆意地大放光彩,恨不得人尽皆知,但眼下还不是时候。 须臾,他背过身去。 “我不知你为何坚定?若没有我,或许你心之所往会另有其人。” 这是试探吗? 顧荃脑子里顿时警铃大作,以为他是因为罗月素的事,而怀疑自己的用意,当下来不及细思,从后面抱住他的腰。 留得青山,不必没柴烧。 若是山不就她,她去哪里找柴烧? “不会有其他人,如果没有你,我会死。” 裴郅没有推开她,她暗自窃喜,大着胆子将头贴在他的背上。 这样的亲密讓她得到更多的生命力,那汹涌的温暖滋养着她,滿心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务必要讓这人相信自己。 “裴大哥,我不能没有你。你对于而言,是白天的太阳,夜里的月亮。自从喜欢上你之后,我才有了活下去的力量。我想与命运争,我想长命百岁,都是因为你。除了你,我不会嫁给任何人!” 她娇声切切着,却不知此时的裴郅在经历着什么。 那贴在自己背后的温香软玉,如细滑的舌头舔着他的心。他压抑着,克制着,生怕自己心底的凶兽破牢而出,不管不顾地将其一口吞下。 这是折磨,也是享受,直叫人欲罢不能。 良久,他说:“我信你。” * 芳宜郡主同顾家人经过商议之后,将婚期定在十日后。 翌日,杜家人上门来贺喜。 顾老夫人因着杜氏的面子,以及顾荛的事,比之从前更加给杜家人面子。杜氏夫妇倒也精怪,像是忘记上回来顾家闹的事,滿脸的和气,话里话外全围着顾荃和裴郅的亲事。 沈氏将顾荃好一通夸,什么瞧着气色又好,越发水灵之类的称赞,还有说她福气好,大富大贵还在后头。 顾荃作乖巧状,适时露出羞涩的表情。 反观顾荛,哪怕是刻意打扮过,眉宇间的不如意骗不了人。跟在沈氏的身后,那太过恭敬小心的姿态让人看着难受。 顾老夫人见之,自然不是滋味,有心想讓她放松一二,笑着对几位孙女道:“你们姐几个有些日子没见,應是有好些话要说,不必陪在这里,自去玩便是。” 当祖母的心疼自己的孙女,谁也挑不出理来。 顾荛起身應下,“多谢祖母体恤,我正好同两个妹妹有话说。三妹妹四妹妹若是有空,不如陪我去杏院坐会儿。” 她说的杏院,正是她与刘姨娘之前住的院子。 刘姨娘不在,她也已经出嫁,若是人多的人家,院子必然是留不住,一早便已被人盯上,分给其他人居住。 顾家人口不算多,纵是大房有几位妾室,还有庶出的子女,但所有人都有自己的院子,倒是没人惦记这里。 一应布置与她还在闺中时并不无同,因着有人打扫,不管是院子里,还是屋内暂时未有任何凋敝凄凉之状。 顾茵却是夸张地捂着嘴,无比嫌弃地道:“这老大的灰味,还真是呛人。” 顾荛不理她,对顾荃道:“恭喜四妹妹。我也是没想到,四妹妹要嫁的竟然是裴大人,还得了陛下的赐婚,实是天大的荣耀,就是婚期太急了些。” 她撇了撇嘴,冷笑一声,“这里没有外人,二姐姐有话就直说,莫不是思量着四妹妹与你一样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才急不可耐地嫁人?” “三妹妹,你……你胡说什么,我岂会是这个意思?”顾荛变了脸,“我正是吃了着急嫁人的亏,好多事都不周全,所以才会担心四妹妹。” “你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还好意思说什么不周全?若不是祖母为了顾全家里的颜面,尽力帮你周全,你只能是给大表哥做妾,如何能嫁进伯府!” 顾茵一恼顾荛抢走杜子虛,二眼红顾老夫人给的那些陪嫁。哪怕如今歇了对杜子虛的心思,却对顾荛多得的那些嫁妆耿耿于怀。 没有外人在,姐妹之间的针锋相对也更加锋芒毕露,一个不让着一个。 顾荛在伯府过得憋屈,不仅不得沈氏看重,杜家的下人都知道她这个世子夫人不顶事,没少在背后说她的闲话。 她一肚子的气,眼下可是有了发泄的地方,毫不留情地怼道:“三妹妹说的什么胡话!什么做妾?若是传出去我落不了好,你也别想好!我如今是伯府的世子夫人,别的女子若是想攀附我夫君,只能是做妾。三妹妹,你可记好了!” 这话分明就是说给顾茵听的,顾茵城府浅,以前那点心思谁都能看出来,当下气红了眼,让顾荃评理。 顾荃站在窗前,望着那棵杏樹。 杏果已经长大,虽与叶子同绿,却已长成遮不住盖不住的样子,很快便要一个个成熟,脱離滋养它们的杏樹。 一家子姐妹,若是在家中时相亲相爱,哪怕是日后各自嫁人,也能往来频繁互通有无。倘若在娘家时便有龃龉,将来自是冷淡生疏。 好比是她们。 她緩緩回头,看着顾荛和顾茵,“方才二姐姐问,为何我的婚期也如此之急?那是因为害我的人躲在暗处,府里人多且杂,我爹娘怕还有人与刘姨娘一样被人蛊惑对我不利,所以才让我早些嫁进裴府。裴家人少,裴大人又是那般人物,定能护得住我。” 说完,也不看两人各异的脸色,只说了一句自己乏了,便自顾地離开。 园子里已是郁郁葱葱,满眼都是绿意盎然,树木叶繁如冠,池边碧草萋萋。没了花香处处,唯有青气充盈。 假山后,杜子虛不知站了多久。 当他听到动静看去时,满眼都是那身着浅蓝色衣裙的少女,流光顺滑的料子,绣着同色的萱草花,行走间如湖水轻波。 那发髻上的翠珠华苏,衬得原本如玉的小脸越发的精致,与过去苍白无血的气色不同,竟是粉面桃腮娇美动人。 “四妹妹。” 听到他的声音,顾荃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 他贪婪地看着,眼底满是复杂之色,道:“还未恭喜四妹妹得遇良缘。四妹妹与裴大人两情相悅,有情人終成眷属,实在是可喜可贺。” 顾荃心下一驚,她和裴郅所谓的两情相悅,除了她和裴郅外,也只有罗谙知道。罗谙应該不会说出去,裴郅更不能可能告诉别人。 如若不是听来的,那便应是猜的。 须臾,她想到了什么,面上的血色瞬间褪去,“虛表哥,你从哪里听来的?我与裴大人的亲事是长辈之命,陛下赐婚,怎么是两情相悦,有情人終成眷 属?” “四妹妹,我……”杜子虚见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恨不得上前安慰,“我……我以为你和裴大人是……是我不好,是我说错了话。” 原来还真是他以为。 顾荃放了心,喃喃,“虚表哥有所不知,裴大人救过我,不止一次。我第一次去万仙寺时,差点被藏匿在寺中的歹人挟持,幸好裴大人及时赶到。上次在松涛松你碰到我的那次,我就是去找他道谢。” “原来,原来那次你是去向他道谢的。”杜子虚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似是想哭,也似是想笑。 从他的表情来看,顾荃便自己猜的得没错。心道果然是那次,他应該是碰巧看到在自己之后出来的裴郅。 但是仅凭他们见过,如何能断定他们是两情相悦? “虚表哥,人言如刀,我名声本来就不好,若是再传出什么闲话来,世人的唾沫星子都会把我淹死。” “……是我不该,我不该多想。”杜子虚上前两步,目光痴痴。 顾荃几乎没有犹豫,退后两步,半垂着眸,道:“虚表哥,人言可畏,我实在是怕了。” 杜子虚内疚起来,为自己无端的猜测。 “四妹妹,是我的错。” 若论相識年岁,他不知早那位裴大人多少年,同样是对四妹妹起了心思,可惜他下手慢,还被人给坏了事,否则…… 或许这就是命吧! 他如此想着,神情越发黯然。 两人分开后没多久,顾荃被顾茵追上。 顾茵不是一个能藏住心事的人,哪怕是如今与她关系缓和不少,对杜子虚的心思也已作罢,终是被嫉妒占据上风,没忍住说上几句。 “四妹妹,你如今也是定了亲的人,大表哥也已娶了二姐姐,若是被人瞧见你们私下见面,怕是又要惹出什么事端来。” “三姐姐,这是我们家,我在家中行走,自然是想去哪便去哪,至于会碰到什么人,哪里是我能料得准的。虚表哥是我们二姐夫,亦是府中的客人,难道我与他在家中见着了,也要视而不见,当作不认识吗?” 顾茵一向以为她身子弱,性子也弱,万没想到她不仅会反驳人,还说了这么一大通话来,字字都像是在讽刺自己。 当下脸色有些挂不住,“四妹妹,你说的是什么话,一家子姐妹,我自是为你好……” “三姐姐,在这个家里,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姐妹之间相互包容也是应当。等日后出了门子,你我都不再只是顾家的姑娘,没有人应该让着谁。” 这些年来,她不喜与她们计较,全因同在顾府屋檐下。但一旦各自嫁人,离了顾家这个大家庭,有些人有些事她便没有义务再容忍。 姐妹情深这样的东西,若是在闺中时没有,出嫁后更不会有。 顾茵不是个傻的,约摸听懂她话里的意思,自是越发震驚,“四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她抬头望向周围的景致,感慨道:“就是想着快要嫁人,日后恐怕没什么机会与三姐姐这般相处了。” * 婚期一天天逼近,因着时间太赶,李氏日日忙到脚不沾地。 期间顾薇那边有消息传来,说是顾薇生产时确实不顺,好在有郭大夫坐镇,最后母子平安。杜氏一直悬的心落了地,感念着顾荃的好,自是尽全力帮着李氏。 大婚前两日,顾荃积攒多日的体力终于抵不住,身体呈现虚弱之感,为了怕人瞧出端倪,大把大把地吃着人参灵芝做成的蜜丸。 她一边吃一边叹气,某个正人君子将婚前不见面的习俗贯彻到底,哪怕她写信求见,却回她四个字:于礼不合。 同时心里也有些纳闷,上回抱过之后可是能支撑半月之久,怎地这次不行? 成亲当日,她一醒来就觉得更加的虚沉,再是将蜜丸当零嘴儿吃,也难免会被亲近之人看出点什么来。 对此,她的解释是这两日没睡好。 顾老夫人也好,杜氏也罢,便是李氏都信了这话,她们皆是过来人,成亲之前亦是忐忑期待,成宿成宿的睡不着。 李氏红着眼眶,不时别过脸去按着眼角。 养女十几载,终有这一日,纵是自己经历过,亦是难免伤感。何况当日离家的女子,如今却成了送女儿出门子的那一个,其中滋味唯有当娘的才知道。 顾老夫人和杜氏安慰着她,她缓过来些后,趁着交待叮嘱女儿时,再三强调让顾荃别忘了自己昨晚说过的话。 顾荃是胎穿者,对她的感情极深,本来因她的伤感而难受着,乍一听到她这话时,情绪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在心上,发出一声巨响。 “女儿家未出嫁之前矜持是应当,若是嫁了人,还守着那些个死规矩,便是作茧自缚。裴姑爷看着性子冷,你更当主动些,莫等他找你,你主动些不丢人。关上门拉下帐子,那就是你主导他的时候。” 这是她的原话。 顾荃当时听着,再看她脸红娇羞的模样,猛不丁想起很多年自己还是婴幼儿时,可没少目睹她和顾勉办事时的场景。 她与顾勉夫妻恩爱,中间没有第三人,夫妻生活自是经常。正如她自己所说,她将床帏之地当成自己的主战场。那么的大胆,那么的放得开,确实让顾勉沉迷其中无法自拔。 二房没有妾室通房,顾荃是一半的原因,她自己本身也占一半。 顾荃点头应着,表示自己不会忘。 琉璃光照玉面娇,桃花飞霞金钿花,待到妆好时面见众人,一时惊艳声四起。 杜氏感慨道:“祜娘这般模样,当真是让人动心。” 说完,她看了顾老夫人一眼。 婆媳俩私下曾谈论过裴郅,顾老夫人言语间有些忧心,怕这门亲事是芳宜郡主做的主,并不合裴郅的心意,生怕未来的孙女婿太过冷清而冷落了自己的孙女。 她故意这么说,也是想宽慰老太太。 顾老夫人不自觉点头,上前给顾荃插上最后一枝步摇,以示赐福之意。 吉时将至,喜气被分离的感觉渲染着,外面是热闹的宾客与锣鼓声,屋内却是眼泪与细细地叮咛。 顾苓抱着顾荃,哭得最是伤心。 顾荃也很舍不得,眼睛里一片水光之色。但是求生的渴望太过强烈,身体的虚弱时时提醒着她,她必须立刻马上成为裴郅名正言顺的妻子。 迎亲的人已至,若依习俗定要为难新郎一番,或是无伤大雅的开个玩笑,或是讨些喜钱,总归是要故意弄出些波折来。 顾昀原本打算得好,故意叫了好些个同窗,准备在今日好好拦一拦裴郅。 只是他想得再好,现实却让人无奈,别说是他的那些同窗,便是他自己,在看到未来的堂妹夫那张出尘绝艳的冷脸时,瞬间被劝退。 裴郅得以长驱直入,接到自己的新娘子。 隔着坠满金珠流苏的盖头,顾荃的眼睛里全是他。他的俊美如画,他的姿仪如玉树,以及他的清冷如故。 一入喜轿,鼓乐便起。 八人抬的喜轿,倒是稳稳当当,从顾家到裴府,最后停下。 裴府虽只有芳宜郡主一位长辈,但长庆侯府的人不少。哪怕是婚礼仪式完成,顾荃被送到新房后,还有好几位侯府的人等着她。 她娇软地坐着,旁人道她是乖巧,实则她是太过虚弱的缘故。 盖头遮住她的表情,她倒是不用对着一些不熟的人强颜欢笑。有些人似乎没怎么把她放在眼里,居然小声议论起来。 “前些日子国公府的小伯爷四处搜罗什么美人图,好像是郅儿在找什么人。郅儿还亲口说过,说自己有个心上人,也不知是不是这位?” “应该不是,若真是这位,为何前些日子还在找?” 美人图的事,顾荃是知道的,若不然她也不会送出去一幅。 她先前以为是裴郅 喜欢收集美人图,如今看来或许还真是在找什么人。如果是这样,那日裴郅所说的已有心悦之人,可能并不是用她当挡箭牌,而是确有其事。 只是…… 侯府这些人有点意思,居然当着她的面议论,难道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她没有力气再去想,一门心思盼着裴郅快点回来。 当裴郅修长的身姿映入眼帘时,她差点扑上去。 盖头一挑时,她听到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却始终半低着头。自是不知道比起侯府众人的惊艳,背对着所有人而仅看着她的人才是真正的目定魂摄,仿佛是猎物已经入口,只等着被细嚼慢咽。 裴郅淡淡地扫了一眼那些人,先前还你一言我一语充长辈的女人们,一个比一个识趣,说着吉祥的话离开。 黄粱和南柯也有眼色,默不作声地退到外面。 新房内唯剩一对新人,各怀心思。 顾荃好容易坚持到现在,已然再也支撑不住,起身时有些不稳地晃了晃,然后借势倒在裴郅的怀中。 温暖的生命力奔涌着,灌溉着她快要干枯的身体。她感受到对方的大掌双臂抱住自己,似害羞般不敢看人。 两人离得极近,近到彼此的气息可闻。 几乎是下意识般,她记起自己做过的那个梦,心想着若是相濡以沫唇齿相依,那么得到的生命力会不会更多? 她心念一动,纤长的睫毛颤动着,吐气如兰,娇喘微微,“裴大哥,我饿了。” 第50章 第50章你终于是我的了,裴夫人…… 前院挂滿灯笼,喜宴已经开始,裴家的下人往来穿行,或是上菜,或是取酒。 前来赴宴的宾客们分几种,一种是皇家与裴家的人,另一种是长庆侯府趙家那邊的关系,还有就是官场上的人,其中以长庆侯府的那邊的客人最多。 裴郅的祖父趙瀚之原是侯府的世子爷,执意入公主府为赘婿后,府中的爵位便落到自己胞弟趙墨之的头上。 与趙瀚之仅得裴宣一子不同,赵墨之育有五子,其中嫡长子便是如今的长庆侯赵颇。赵颇兄弟五人,膝下共有男丁十九人,姑娘十三人。 侯府一大家子,光赵墨之这一支已是人丁兴旺,更遑论他与赵瀚之的两个庶出弟弟,一个比一个能生,可谓是儿孙滿堂。 偌大的府邸,找不出一间空着的屋子,各个院子都住滿了人,加上成群的奴婢下人,阖府上下那叫一个热闹。 眼下这些热闹全聚齐在裴府,并着他们连带的姻親,俨然占据了酒席一大半的位置。他们相互熟悉,自是热闹喧腾。 众人因着相熟,言语也更为随意些,尤其是內宅的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顧荃,以及顧家那丰厚的陪嫁。 “早就听说顧家二房豪富,没想以竟是半点不假,看得我眼都花了。我们赵家已经出嫁的姑娘,所有的嫁妆加起来也不及她。” “她也是命好,換成寻常人家,单凭她那个身子骨,怕是……亏得她爹娘舍得钱财,又是求神拜佛,又是四处寻医问药,好像是大好了。”说话的人“啧啧”两声,应是无比的羡慕,“眼下她嫁进了裴府,还是陛下赐的婚,这样的好福气当真是少有。” 侯夫人羅氏听着这些话,下意识去看坐在自己身邊的娘家侄女,臉色越发不虞的同时,还有隐隐的恼怒之色。 羅谙是她嫡親的兄长,羅孰是她嫡親的弟弟,羅家的事她自是清楚。自己弟弟求娶不成的女子,转眼竟成了她裴府的媳妇,她心里的气如何能顺?还有那些个嫁妆,若是进了她罗家的门那该多好。 旁人议论得越欢,她心里就越是郁气堆积,最后实在是不愿意再听,寻了一个头疼的借口离席。陪她一道走的,是她最喜欢的娘家侄女罗月素。 姑侄俩一出裴府的门,皆是換了一副面孔。 罗氏怒其不争地道:“我早同你说过,讓你多親近郡主。你若是能讨好了郡主,这门亲事哪里会落到旁人头上。” “是我不争气,不如人。”罗月素低着头,哽咽着。 她费了不少心思,没少厚着臉皮来裴府示好,原本以为芳宜郡主待她与别的小辈不同,只要她徐徐图之,定然能心想事成。 谁能想到半路生变,讓人措手不及,偏偏那人还是…… “你这孩子。”罗氏叹了一口气,“就是太实诚了,你拿那顧四当朋友,还一心想与她结交。她可倒好,害你二叔被降职不说,还抢了你的亲事。那个害人精,天生就不是个好的,之前不是说她活不了几年,你别急,且等着。” “姑姑。”罗月素似是不敢听这样的话,声音都带着几分小心。“她如今身子好了许多,这话若是被人听了去……” “你怕什么?你我娘俩说话,哪里用得着顾忌。好了些又如何,这人的命啊都是有定数的。”罗氏白她一眼,有些怒其不争,又想到娘家的那些事,臉色更加的不好看。 “依我看,我们罗家指不定也是被她克的。你二叔应是招惹了她,这才惹来那些个祸事。可怜你堂哥年纪轻轻就没了,还险些背负污名。” 裴府与侯府离得不算远,走上半刻钟就能到。 当初赵瀚之放弃侯府的爵位而转入裴府为婿,并不是冲着公主府的名头来的,而是与芳宜郡主自小相识,有着青梅竹马的情谊。 她们将将到了侯府门外,罗家的马车就跟了上来。 罗谙从车上下来,罗氏赶紧上前相迎,“大哥,你怎么也出来了?” “我看你们走了,怕你们有什么事,这才跟过来。” 罗氏一听这话,心下无比的受用。 她这些年在侯府被人尊着敬着,一是她侯夫人的名头压着,二就是她娘家兄长仕途顺遂简在帝心。 “我们无事,就是人太多,吵闹得厉害,所以提前出来。” 罗谙点点头,关心几句后,对罗月素道:“罗儿,为父与你一道回去。” 罗月素哪有不应的道理,自是小声应下,与他一同上了马车。 马车稳稳当当地驶离,父女俩怀着不一样的心思,似车下两边的轱辘,明明朝着一个方向,却有着完全背离的目标。 “今日难得好些人都在,父亲为何不陪他们多喝两杯?你提前离席,若是裴大人知道,不知会不会多想?”罗月素轻着声,听着像是为他担心。 他靠车壁上闭目养神,闻言轻笑一声,“罗儿真是长大了,越发的懂事明理,竟然还替为父操心官场之事。你娘体内的毒是解了,身体却还虚着,我想早些回去陪她。” “原来父亲是担心娘。” “你娘此次中毒,我左思右想,猜测怕是冲着我来的。世人皆知我最在意的人是她,从我这里没法下手,便转到她身上。罗儿,为父此生唯她一人,也仅有你一女,你与你娘才是为父最为重要之人,你切莫听信旁人的挑拨离间而怀疑这一点。” 罗月素不敢与他对视,“父亲,我……” “你是我女儿,无论你做错了什么,为父都不会怪你。罗儿,为父只希望你明白,别人的话皆有目的,你更应该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我如何对你娘,如何对你,这些年你还不明白吗?” 一时之间,罗月素说不出话来。 那信上说父亲会为了一个女子,而害死她娘。还说为了讨好那女子,连她这个亲生女儿都不要。 檀郎应悔一心人,为得新欢弃旧愛。年前栽树喻情坚,年后伐树做新床。旧愛枉死尸未寒,新欢已是掌中宝。可怜独女蒙在鼓,凄凄惨惨无所依。 如今她娘没死,信上说的女子也已嫁人,难道真是有人挑拨离间? “父亲,是我不好,是我多想。” 罗谙没有睁眼,道:“无妨,为父不会怪你。” 马车颠了一下,应是正在拐弯。 罗月仍有疑惑,似感慨道:“我与顾四妹妹一见如故,实是盼着她好,望她与裴大人相敬如宾,夫妻恩爱。” “你之所愿,定然成真。” 听到自己父亲这话,她心中隐晦的怀疑散去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自己的不甘心,下意识低下头去。 她没有看到,罗谙此时已睁开眼睛,看她的目光无比的凉薄。 * 喜燭盈紅泪,朱绸随风舞,一室的锦绣金辉,压不住满桌佳肴的色香味。 顾荃坐在桌前,半敛着的眼皮下尽是复杂之色,一时竟分不清是失望还是怀疑。失望自己投怀送抱后换来的不是垂怜亲近,而是这一桌子的菜。怀疑有些人冷情冷性不解风情,难道是有隐疾不成? 新鲜的生命力已注入不少,她体力也恢复许多,不再是虚弱无力的状态。饿也确实是饿了,心想着男色吃不着,那也只能吃菜,反正都是为了活命,倒是殊途同归。 当下拿起筷子,毫不客气地吃起来。 裴郅与她对面坐着,视线中全是她。她的娇弱,她的主动,她故作羞涩之下的引诱,一颦一笑都勾得人几欲疯狂。 她想要的,他知道,但他不能给。 若是早早给了,遂了她的意,这小没良心的恐怕便对他失了兴致。 那些深宫里被冷落的妃子,夜里四处晃荡着如孤魂野鬼般,数着宫墙地砖,漫无终日地等待着,满腹的怨气。 他不愿成为那样的人,他要的不是一时之欢,而是这辈子的不离。 顾荃一门心思地吃着,小嘴一动一动的,如小心翼翼的兔子,无比的乖巧可爱,偏偏食不知倦,一口接着一口,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仅是这么看着,裴郅体內的气血不断地翻涌,为怕自己控制不住那已经快要侵占理智的欲,他起身站到窗边。 雕镂精美的窗半开着,风进来时他清明不少。 顾荃以为他是不喜房中的燭火气与饭菜香,蹙着秀气的眉仔细闻了闻,循着味儿到了熏香炉旁,然后唤南柯进来。 南柯低着头过来,在自家姑娘的示意下换掉炉中的灵犀香,改成鹅梨香。 “裴大哥,我已把香给换了,你现在闻闻是不是好多了?”顾荃到了裴郅身后,娇声问着。 裴郅一听她的声音,只觉刚压下去的气血又涌上来。 不是香的问题,而是他心中的欲。 此前隔着礼数规矩,还有身份,他尚且能忍着。如今他们已经成婚,大可以夫妻之名,行那梦中极尽旖旎之事,仿佛是凶兽出了牢笼,再难控制住。 他慢慢转身,幽深的目光落在顾荃的唇角。 樱嫩的颜色,却泛着一丝油光,像是偷吃没抹干净的那般,刚好讓人抓个正着,只恨不得将她困于床笫之间,借着好好惩罚的由头,一口一口把她给吃干净。 她被他看着,不知为何心尖发颤,还不等往深去想,只听到他说:“把嘴擦一擦。” 当下闹了个大紅脸,连忙拿帕子擦嘴。 这时周阳在外面禀报,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裴郅离开之前,叮嘱她,“不必等我,若是累了你就先安置。” 人一走,她继续坐到桌前吃东西。 南柯和黃粱有眼色地进来,小声说着自己对裴府的观察。一个说赵家的夫人真多,一时半会儿的连长相都记不清。另一个说有人在打听她的身体,嘴上说着关心的话,心里不知想什么。 “侯府那一大家子,夫人少夫人的一大堆,奴婢听着都头大。”黃粱感慨着,一副有些怕怕的样子。 “方才那个什么九少夫人,还想套奴婢的话,听着很是眼馋姑娘的嫁妆。”南柯有些不虞,已到近前来侍候顾荃。 顾荃刚想说什么,芳宜郡主掀帘进来。 打眼看到她要起身相迎,老太太连忙制止她,“你且坐下吃你的,这一天折腾下来,我想着你都该饿了。” 胡嬷嬷的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显然也是给她准备的。 她一脸羞赧,“祖母莫怪,我不经饿,裴……夫君体恤,让人送了些饭菜来。” 夫君两个字从口而出,险些烫了她的舌头。 芳宜郡主欣慰点头,“到底是成了亲,莲花奴也知道疼人了。” 胡嬷嬷将食盒放下,说是府里厨子新做的点心,若是夜里饿了,还可以用来垫付一口。这话若是搁在别的地方,倒也没什么,但放在这新婚夜来说,便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暗示。 顾荃低着头,作羞涩状。 芳宜郡主握着她的手,满脸的慈爱,“你还在长身体,想吃就吃,没人敢说什么。” 她小声应着,无比的乖巧。 等到芳宜郡主也叮嘱她若是累了,就早些休息时,不必等裴郅时,她隐隐觉得不太对。 散了髻子,折了头饰,一头青丝如瀑披下,镜中的美人面若桃花,乌黛朱颜冰肌玉骨,眉间那金钿凭添一抹妖艳,端地是娇而生媚,媚而不俗。一垂眸一伤神间,尽是惹人怜爱的楚楚之姿。 黄粱得了她的吩咐,守到外面。 夜渐深,喜烛仍旧烧得欢实,似是要将一切奉献给这春宵之夜。 不知过了多久,前院的喧闹已恢复平静,裴郅送完太子后回来,将入院子,黄粱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惊呼,“大人回来了。” 裴郅进了屋,只听到内室传来南柯小声的劝说,“夫人,大人和郡主都说让你别等,你都乏成这样,怎地还不去歇着?” “我说过我要对大人好,他还没回来,我怎能独自去睡。你别管我,我再等等……”娇软的声音,在听到掀帘的动静后戛然而止。 红衣乌发的女子,随意地斜靠在锦榻之上,单手撑着头,眼神半是迷离的模样,那娇弱慵懒的姿态,分外的娇媚动人。 那望过来的美目渐亮,乍现欢喜之色,“裴大哥,你回来了。” 不用自家姑娘使眼色,南柯已悄悄退出去。 顾荃像是起得太急,也像是身子还虚着,竟然一下子没站稳,险些摔倒时,人已被裴郅扶住。 她小脸红着,羞赧地咬着唇,像是粗暴地碾碎了那娇艳的粉嫩,泛着心疼破碎的白,叫人忍不住想去好好怜惜一番。 当她被腾空抱起时,心头大喜的同时,狂乱地跳着。 裴郅将她放到床帐内,她满心的期待,生命力的涌入与内心的激动兴奋让她心跳得越发厉害,下意识闭上眼睛。 好半天,什么动静也没有。 她疑惑地睁开眼,裴郅正好扯过轻薄的锦被盖在她身上,淡声道:“早些歇着。” “……” 所以假成亲就是假成亲,哪怕美色入怀,这正人君子也不为所动。 她遗憾着,又觉得不意外,犹在不死心地勾着人,细白纤细的手紧紧地揪着男人的衣服,弱声娇气地道:“你今晚不歇在这吗?” “我睡在别处。” “裴大哥,你说过,一旦我们成亲,不管真假,在外人眼中都是真。新婚之夜你若是睡在别处,传出去世人如何看我?”她说着,眸中已是一片可怜的水色。 裴郅天人交战着,恨不得沉下自己的身体,“你放心,我自有法子,必不会让你被人非议。” 他的理智与欲撕扯着,几乎用尽全力才得已起身。 顾荃看着他按了一下雕花内隔墙上的突起,赫然出现一道暗门。门那边是另一间起居室,一应用物俱全。 “我与你同进同出,旁人不明就里,自不会说三道四。” “祖母那边……” “祖母知道,她说你身子弱,合该再养养。” 事到如今,顾荃还能说什么。 她眼见着裴郅进去,然后暗门再次合上。隔着一道墙,再也做不了什么,她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再次感叹正人君子难搞。 南柯和黄粱被她唤进来,她指了指那道墙,简单交待了几句,最后道:“你们也别守着,都去睡吧。” 入夜后的裴府,比之顾府的清静有过之而无不及。主子少,是非少,人心也少浮躁,便是下人也睡得安隐。 但她却睡不着,一是有些认床,二 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亢奋,满脑子的胡思乱想,翻来覆去直到大半夜,最后才迷迷糊糊地入梦。 夜深无人语之时,唯有那龙凤喜烛还在兢兢业业。 一声轻微的动静后,墙上的暗门打开,一身红色寝衣的裴郅出现,披头散发,其颜如玉,眼眸幽漆,如独行夜间的艳鬼。 他一步步朝那红帐走去,坐在床边贪恋地看着锦被中的美人儿。 喜烛的烛泪不停地滴落,像是喜极而泣,一如他此时的心境。 良久,他俯着身体,温热的气息发沉,“你终于是我的了,裴夫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第51章他一把抓住那作乱的小手…… * 顧荃是被叫醒的,半睁开眼时人还迷瞪着,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视线之中的喜庆与那对还火苗旺盛的龙凤喜烛提醒着她,她已嫁进裴家的事实。 透过垂坠的珠帘,一眼看到外间的人。哪怕是坐着,哪怕仅是一个背影对着她,依然不减卓绝风姿与出尘气质。 南柯小声告诉她,“姑爷比我们起得都早,也没讓人服侍。” 赐婚是恩宠,既然是恩,那便要进宮谢恩。 她如今嫁与裴郅,一应穿着打扮随夫。深色庄重的华服,金贵沉甸的首饰,却压不住她娇美天成的容貌。 裴郅不知何时进来,静静地候在一旁看她上妆。桃花春色拂玉面,一枝红梅点眉头,恰到好处的妆容,越发讓她景曜光起。 镜子里照出她的模样,也映出他的轮廓,彼此无声地凝望着,有那么一刹那间仿佛定格成一幅画。 夫妻俩出门时,天刚微亮。星月还挂在天上,像是不愿意離去,最为明亮的那颗星与独月始终隔着相同的距離,好似他们。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穿过府中重重景物,落在所有下人的眼中,如画中人活了过来,一时竟分不清他们是真还是假。 马车早已等候在府门外,雕刻精美的车厢上描金画彩,还镶嵌着鎏金饰物,车檐下的徽牌古朴雅致,彰显着主家的身份。 车厢极大,车内自是宽敞,一应装饰精巧而实用。顧荃有心亲近裴郅,自是与他坐的近,一副没怎么睡好的样子。 她本就睡得迟,还起得早,这倒是不用装,“裴大哥,我昨晚有些认床,没怎么睡好。我想再眯一会儿,等到了地方你叫我。” 说着,她闭着眼睛靠在车壁上,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有头饿极了的狼追着我,想将我一口吃下去,吓死我了。” 她没说的是,梦里的那头狼在她回头去看时,竟然变成身边这人的模样。 裴郅几近贪婪地看着她,似在用自己的眼神描绘着她的五官,从眉到眼,再从鼻到唇,然后停止不前。 若是她此时睁眼,必会发现这人的目光与那梦中的狼应是一般无二。 外面的天光渐亮,车厢内也跟着渐明,她的容貌也像是越来越清楚。尤其是那唇,在晨曦之中泛着潋滟的色泽。 裴郅被蛊惑着靠过去时,她正好倒过来,且还被她抱住胳膊。 真舒服啊! 她心下感慨着,仿佛自己抱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可以温暖自己给自己生命力的小太阳,就是这太阳太过僵硬。 马车一直没停,车轱辘碾着初醒的青石板,如什么東西敲击着玉石,谱出一首原始古老的乐曲。 这种感覺讓人心安,她竟真的有了睡意,半睡半醒间感覺男人的大掌将她的脸掰正,以免她压出印子失了仪容。 她嘟哝一声,“裴大哥,你人真好。” 这句话对裴郅而言,不是誇奖,而是是枷锁。 半晌,他眼底的暗涌慢慢平息,直至静默如渊。 * 宮墙柳汉白桥,御池春水八角亭,建筑制式瞧着与裴府的相似,规格品阶却是拉到至顶,世间无人能及。 顧荃依着规矩,错开一步走在裴郅身后,往来宮女太监们皆是低头而行,远远地行着礼,似是不敢多看,更不敢乱看的样子。 放眼望去全是凌驾众生之上的繁华,仿佛风平浪静未曾有过任何动荡。但这榮耀之下的残酷与算计,哪怕是昭昭艳阳都照不见。 她叫住裴郅,然后伸手替对方理着并不乱的衣襟。借着这个工夫,她小声示着弱,“裴大哥,我有些害怕。” 裴郅焉能看不穿她的心思,像是为了顺着她的意,微微低着身姿配合着她的动作。 他们亲昵的姿态,亲密无间的举止,尽数落入有心之人的眼中,以及快的速度传到各自主子的耳朵里。 等到两人被传召入殿之后,所有人齐齐看过来。 解皇后坐于上位,其他的嫔妃们依品阶高低落座,从她们离主位的远近以及衣着打扮便能分辨出谁位份高谁位份低,谁得宠谁失宠。 世间法度的尊卑贵贱,以及俗成的捧高踩低,在这一殿的珠光宝气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夫妻俩行过礼,然后被赐座。 方才略微一瞥,顧荃已将殿中人记了个大概。 解皇后是解永的姑母,且不说裴郅在榮帝心中的分量,单是自家侄子与之交好这层关系,她也会给足裴郅脸面。一通官方的誇赞如期而至,什么郎才女貌天生一对,金童玉女羡煞旁人等等。 她誇完之后,在座的妃嫔们也跟着夸。 有人夸顾荃好福气,有人夸顾荃长得好,还有人假模假样地关心顾荃的身体。顾荃一一应对着,虽不说是游刃有余,在礼数上却也没出错。 第一次入宮的人,此等表现合理,也算是難得,自是不会有人知道她是在藏拙。 气氛已然热鬧时,榮帝驾到。 顾荃跟着众人接驾,纵使没有抬头也能感覺到帝王的威仪,暗道天子龙威果然不假,确非寻常人能及。 她跟着裴郅上前请安,始终半低着头。 榮帝虎目赫赫,将她打量一番后,也夸了几句,再开金口玉言,像是口谕般叮嘱她日后要尽力辅助自己最为看重的臣子。 以夫为尊,夫为妻纲,这个时代的法则,她自是不会去违逆,当下恭恭敬敬地应着。 “这孩子看着就是乖巧懂事的,難怪郡主喜欢。”解皇后名为打趣,实则是替她说话。 荣帝不置可否,看向裴郅。 裴郅清冷依旧,未有任何情绪。 君臣多年,荣帝自是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夫人应該无不滿之处,暗道这新妇如此颜色,也難怪这孩子会接受。 这时一长相俏丽的宫装少女入内,未语先是三分笑,盈盈地上前请安,口中称呼父皇母后。紧接着她一摆手,宫女们鱼贯而入,呈上刚出的点心。 一时之间,滿殿都是糕点独有的香甜气。 “儿臣近日又学了一道点心,特意做来给父皇母后尝尝。” “代邑有心了。”解皇后脸上的笑容十分标准,就连眼神中的欣慰都多一分则过,少一分则欠。 代邑公主的生母贤妃是荣帝还是太子时的侧妃,也是宫里的老人,还是三皇子的生母。她坐在解皇后的左下首,从位置便能看出她的体面。 若论容貌,她比自己的女儿还有胜上许多,因着多年的养尊处优,瞧着也不比自己的女儿大多少。 她与代邑公主一样,天生一副笑模样,表情微微一动便像是在笑,“代邑打小爱鼓捣这些,为了这道点心可没少费心思。” 荣帝吃过后赞不绝口,示意众人也尝一尝。 众人吃过之后,自然也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夸。 还有人不忘顾荃这个客人,笑问道:“裴夫人,你觉得这点心如何?” 殿中仿佛静了一下,所有的目光皆朝顾荃看来。 顾荃看着面前白玉碟子中梅花形的蛋糕,半垂的眸中一片晦涩,她用金匙挖了一块,在口中仔细品尝, 尔后道:“这点心自是极好的,用的应是南边的青果油,若换成黃油更好些。” 代邑公主闻言,先是一怔,跟着皱眉,“何为黃油?本宫竟然没有听说过?” “黃油是由牛羊乳提炼而成,得亏臣妇的舅家四处经商,臣妇才能有幸得到此物。” 解皇后问:“听裴夫人这意思,莫非也精通此道?” 顾荃起身,一脸谦虚,“精通不敢当,臣妇打小身子不好,偏偏是个嘴馋的,为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开了一家点心鋪子,名叫金玉满堂。” 有人惊呼出声,“你是金玉满堂的東家?” 她作羞赧状,应了一声是。 裴郅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你那鋪子里的点心极好,就是一日里做得不多,常常买不着。”一个年轻些的妃子说道,又像是怕别人觉得自己嘴馋,忙解释,“臣妾也是听人说的。” “说来惭愧,二公主是自己好此道,琢磨出来的方子。而臣妇则完全不知变通,一应用料皆按照着无意间得来的方子,不敢有半点改动。黃油难得,产量极少,是以有些点心只能限量售卖。” 这些年她藏得极好,除去父母与舅舅,无人知道她是金玉满堂的东家。而今日她之所以暴露自己,自然是因为代邑公主的这道点心。 点心一入口,她就知道其中的配比与自己鋪子里所用的方子一模一样,除了油不一样。 那书香茶韵背后的人,应該就是这位二公主。要么是这位二公主天赋异禀,光凭吃过她鋪子里的点心就能做出来。要么是对方使了什么手段,弄到了她的方子。 不等代邑公主说什么,她赶紧道:“二公主若是不嫌弃,臣妇这就讓人送些黄油来。” “你说那黄油难得,你自己用着尚且不够,哪有多余的送人。”解皇后端庄地说着,看向荣帝,“代邑这点心极好,臣妾觉着不用那黄油已是不错,哪能占了裴夫人的东西,断了她的营生。” 天家至高无上不假,若为一己之私占了臣子家的东西,必会被人诟病,一旦传出去那些御史们的嘴可不饶人。 荣帝颔首,深深看了一眼顾荃后起身离开,还带走了裴郅。 君臣二人一走,殿中全剩下女人们,气氛也为之一松。 代邑公主与贤妃母女仍旧是一副笑模样,眼底却是冷的,极似这满目的富贵荣耀,再是璀璨夺目,也改变不了其冷冰冰的事实。 深宫之中的所有争斗,为权也为宠。 端午将至,届时宫中必定设宴,而代邑公主今日的举动,正是想借着进献点心的机会,向荣帝讨要协助操持宴会的权力。 “真没想到裴夫人竟然还是同道中人。”代邑公主重新恢复笑模样,对顾荃道:“日后本宫少不得要向裴夫人请教一二。” 有人看热鬧不怕事大,煽风点火道:“二公主这点心已是极好,就是差了那什么黄油。黄油难得,不如裴夫人将那提炼之法告之,二公主自己派人取得便是。” 说话的是人年轻,从衣着打扮来看位份不高,但气色红润,应该有几分宠爱。 顾荃秀眉轻蹙,“提炼黄油需耗费极多的牛羊乳,臣妇也有意多弄一些,故而让臣妇的舅舅在凉州柱州等地养了许多牛羊,过些时日送到京中的黄油应该会有不少。” 她像是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完全不看其他人的脸色,“臣妇原想着等那些黄油一到,便可以在京中多开一家铺子,地方已经挑好,就在城北的落仙桥旁,从桥边数过来第一家店铺,位置最佳。” “裴夫人说的,莫不是那家名为彩衣楼的成衣铺子?” “正是。”顾荃被这话一点,像是瞬间回过神来,循声看去,即与解皇后身后的人目光对上。 正是解皇后的亲生女儿,嫡出的鲁昌公主。 鲁昌公主容貌明丽,瞧着却是恬静的性子,从头到尾都没说什么话,安安静静极让人容易忽略。 她此时出声,恰合顾荃的意。 顾荃所言确有其事,让舅舅养牛羊的事是真,多产黄油的事也是真,想开分店的事也是真,选址之事也是真,但计划一直搁置。 “大公主怎知那地方?” 鲁昌公主微微一笑,“也是巧了,那铺子是母后的陪嫁,后来传到本宫的手上。本宫对这些事不甚在行,索性一直做着先前的营生。” “原来是大公主的铺子,臣妇唐突了。” “不打紧的。裴夫人若是真看中了那地方,本宫让人腾出来便是。” “这哪里使得!”顾荃小脸一白,急得连忙摆手。“臣妇怎能占了大公主的铺子,除非是合伙的营生,若不然万没有白占的道理……” 鲁昌公主可没有说白给她,这话是她自己加的。 “要是大公主不嫌弃,以铺子入股,倒是使得。”说完,她像是说错了话般,脸色更白了些,“臣妇不会说话,有什么说什么,大公主莫怪。” 深宫高墙内哪有几个蠢的,谁不是比别人多长了好些心眼子,才能在这人吃人的地方活下来,自有人听出味来,向鲁昌公主讨好,“大公主大度,有心让出自己的铺子,裴夫人受之有愧,不能心安理得收下。倘若是以铺子入股,倒是合适。” 这话一出,不少人附和。 顾荃似松了口气般,眼巴巴地看着鲁昌公主。 鲁昌公主作为难状,看向自己的母后。 解皇后莞尔,“你们这些孩子小打小闹,犯不着太过较真。” “皇后娘娘所言极是,臣妇的母亲以前也说过,那铺子权当是臣妇闹着玩的,赚多赚少,赔多赔少都不打紧。大公主若是不嫌弃的话,我们一起玩吧。” 一时之间,好些人笑出声来。 鲁昌公主便在笑声中,点头同意。 顾荃作欢喜状,眉眼弯弯,好似不谙世事之人。但旁人看她,眼神却是各异。甚至还有人窃窃私语,不时用意味深长且暧昧的目光瞄她。 尤其是代邑公主和贤妃,看她的目光最为复杂。 所有人都能知道,她在两位公主之间已经做出选择。两全其美固然好,左右逢源更是好得不能再好,但倘若无法两全,也无法兼顾左右,那便只能抓大放小。 权衡利弊之事,她分得清楚,正如她当年精力不足,将顾荛顾茵等人置于一旁,只管与顾薇顾昀交好那般。 这一趟入宫,对她而言收获不小,一是知道书香茶韵背后的东家,二是搭上解皇后与鲁昌公主这条线。 裴郅是纯臣,未必赞同她的做法,是以与之汇合后,她立马将事情说了一遍。末了,极其气愤地道:“我就是故意的,二公主想要我的黄油方子,我偏不给。” 这说话的语气,似极小孩子说气话,裴郅的眼底隐有淡淡的笑意,说出来的话也带着几分柔和,“你是恼她得了你的点心方子?” “不是!”她咬着唇,“我听解伯爷说你九岁那年,三皇子非要你陪他练剑,还刺伤了你。我觉得他是故意的,他伤过你,那就是我的仇人,他的妹妹和生母也是!” 三皇子十分骁勇,很得荣帝器重。因着二皇子夭折,众皇子中除了太子,地位最高拥护者最多的就是三皇子。 皇权之争,更没有左右逢源的道理,如果注定要倒向一边,她选择正统。 裴郅眼底的笑意一敛, 隐有风云密布。 当年陛下亲自教导他,引得多少人眼红,其中以三皇子为最。那次三皇子让他陪练剑,分明就是想为难他,所以那一剑他是故意没有避开。 时隔多年,不想竟还有人心疼那时的他。 “你竟然是因为我……?” “我说过,你对我而言是除家人之外最重要的人。谁若是伤了你,那就是与我为敌。” 顾荃的目光中不掩情意,是心疼,也是同情。 同情也是情,清楚落在裴郅的眼中,如萤火微光四起,顷刻间便呈燎原之势。他克制着,却蠢蠢欲动。 而顾荃已俯低身体,去摸他的腿。 “裴大哥,你那时伤哪了?” 她一心想占便宜,便宜没占够似的不知满足,纤细无骨的小手,顺着那修长劲实的腿往下,直到脚踝处。 行人的热闹喧嚣纷纷而去,天地之间仿佛仅剩他们二人,困于这一方红尘烈火中不断地沉沦,眼看着将要被吞噬。 裴郅眸色暗沉,头微微往后仰着,身体紧绷着,心却止不住的摇荡,这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是世间最无法诉之于口的愉悦。 最后他忍无可忍,一把抓住那作乱的小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 第52章 第52章他理智渐渐失守的同时,…… “通通” 不知是谁的心在跳,也不知谁的心跳得更厉害,好像是他的,也好像是她的。 顧荃感受着掌心之下男人强有力的心跳,仿佛是汇入她身体内生命力的源头,温暖着她,炙烧着她,她第一次想退缩,但却由不得她。 男人明显的失控,手上的力道,以及眼中的幽沉,无一表明着危险,令人感到害怕,讓人无端想逃。旁人或许能避,甚至可以不再相见,而她不能。她不能不走躲,不能逃,还要迎難而上。因为这是她的药,他是她能活下去的唯一续命之法。 “裴大哥,你怎么了?可是我弄疼你了?” 裴郅心底绷着的那张根弦发出尖锐的一声“铮”鸣,然后骤然断裂。他克制不住地欺近,气息已乱,“祜娘,我对你的种种问心无愧,你呢?” 她当然是有愧的! 顧荃大骇也大急,她实在是太害怕了。害怕眼前之人的状態,是她不曾见过的森寒带煞,终于明白这人为何能断案无数。更害怕自己被人看穿,此后失了虚情假意接近对方的机会。 许是太过害怕,也许是太过着急,她眼眶已红,隐隐泛着泪光,“裴大哥,我知道你怀疑我。若是换成我,我也会怀疑我自己。我自小也读圣贤书,知道女子当矜持,当谨守礼数不能有半点逾矩之事。可是我……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就是想靠近你,想对你好。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声声真切,字字如泣。 裴郅信她的话,更信她确实是想靠近自己。 多年来暗潭死水般的心被人搅起,再難恢复平静,恰如那暗梁處躲藏的飞蛾,一旦乍见红焰灯烛,竟不管不顧地扑过去。 她的流泪,她的哀婉,便是那万丈红焰,不灭的灯火! “祜娘,我说过我会帮你,你实在是不必如此。” 他放开她的手,然后别过脸去,不是不愿看她,而是怕自己再看下去,那内心深處已然快要压制不住的欲兽就会冲出来。 顧荃却会錯了意,以为他是嫌自己心机太重,不想再看到自己。 这哪里能成! 当下反过来去抓他的手,死死按在自己的心口上,“裴大哥,你听,我的心是为你而跳。若这世间没有你,它不会跳得这么欢快,或许过不了多久,便不会再跳了。” 马车依旧平稳地继续前行着,市井的喧闹一直不断。这一方天地仿佛与世隔绝般,弥漫着末日男女对决的气氛。 顾荃的眼中全是他,他紧抿的唇,完美的下颌,得天独厚的侧颜,哪怕是在这种时刻,仍然讓人感慨惊艳。 “裴大哥,你若不信我,那我只能去死……” 死这个字还没完,嘴就被男人的大掌捂住,那源源不断的生命力从唇间涌入,温温热热的像是在与之热吻。 果然还是这一招有用! 一哭二闹三上吊,当真是屡试不爽。 “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裴郅的气息明显不稳,暗自懊悔,懊恼自己为何要同她计较,悔自己不應该讓她害怕。 这玉人儿简直是水做的,哭成这个样子…… 顾荃心头一喜,还在装可怜,“裴大哥,那你信我了吗?你以后还会不会怀疑我?” 这种事她也不想再来,毕意还挺伤身伤心。 “咕咕” 肚子里的叫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打破这一方天气酝酿出来的气氛。 但凡是要进宫之人,最怕内急失態误事,故而无论是谁都会禁食禁水,顶多就是润个喉,是以夫妻俩人早起什么都没吃。 裴郅心下叹气,越发恼自己。明知这玉人儿不经饿,他竟然还与之计较这些本不應该计较的事。 他从车厢的暗格中将備好的点心取出,递到顾荃面前。 顾荃小脸上全是泪,一只手还抓着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当下吸了吸鼻子,娇声弱气地问,“裴大哥,你还没回答我呢。” “我以后不会再问。” 不说相信,只说不问。 裴郅向自己的本心认输,将她扶起。 若是搁在从前,她必是要装一装脚麻之类的来一个投怀送抱的接触。然而经过方才那一遭,她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再心急。小摸小碰能保命已是万幸,如果时机还不成熟,莫要再想着搞一个大的。 她低头坐好,正吃着点心时,外面飘来热食的香气,以及卖餛饨地声音,还氤氲着水气的美目一亮,好比是阳光突然照入谷中的清泉,一时光彩晃人眼。 裴郅见之,心动之际,亦生出怜惜来,当下命人停车。 餛饨摊子就在路边,草棚底下摆放着几张小方桌。铁锅里的水不断地滚着,热气中夹杂着而与肉的香气。 顾荃看着那从容自若坐下的人,觉得格格不入的同时,又生出几分窃以为的想法。这人先前还怀疑自己,质问自己,如今作罢不说,还愿意迁就自己来吃路边摊。 或许,可能,会不会他并不讨厌她?甚至是有点喜欢她? 她如是想着,也坐了过去。 旁边的小桌坐着一家四口,夫妻俩带着两个男孩,大的那个约摸七八岁的样子,小的大概四五岁。 从衣着来看不是什么富裕的人家,一家人只要了一碗餛饨。当娘的拿碗分给两个孩子,当爹的坐着看。大的孩子應是极其的懂事,还从自己碗中拨出两个给自己的弟弟。 她一边看一边吃,一碗馄饨很快吃完,目光收回来时却见裴郅也在看他们。 须臾,她明白了什么。 正想说话时,裴郅将自己碗里的馄饨往她碗里拨。 不远處,一行金吾卫朝这边走来,为首之人打老早就看到他们,毕竟他们那一身的重工华服实在是惹眼,更别提两人那相得益彰的顶极容貌。 关云風看着裴郅的举动,似是有些牙酸,扯动嘴角时露出一口白牙,将威風凛凛的气势削弱几分。 “我没看錯吧?那人是裴寺卿。”他身后有个下属一脸惊奇地问旁边的人。 另一个人道:“还真是裴大人,想不到裴大人成亲之后,竟然像是变了一个人。” 原本清冷淡薄不喜与人亲近之人,此时却坐在路边吃着馄饨,还体贴地分给自己的妻子,仿佛沾染了人间的烟火气,瞧着像是多了几分世俗凡尘的人情味。 不说他们惊讶,连顾荃本人都感到意外。 她也不矫情,几口就将裴郅分给她的馄饨给吃了,吃完之后还眉眼弯弯地看人,仿佛在说谢谢,也仿佛是还要。 “裴大人。” 一道煞风景的声音傳来,她表情一敛的同时,不悦地睨了对方一眼。那盈水的美目,像是骤然结上冰霜,透着几分冷意。 关云风见她方才还对着裴郅笑靥如花,转头就给自己白眼,眼底隐有一丝錯愕。 这个顾四…… “裴夫人,真巧啊。” “关大人有事?”裴郅继续将自己碗里的馄饨往顾荃的碗里拨,眼皮子都没 抬。 顾荃心说这也大可不必,拨来拨去的多麻烦,再来一碗岂不更好? 关云风哪里看不出自己不受欢迎,打着哈哈说自己没事,就是赶巧碰到,过来打个招呼而已。 既然打过招呼,自是该去哪就去哪。 他的下属们开了眼,交头接耳。 “裴夫人当真是貌美,難怪裴大人都成了绕指柔。” “英雄难过美人关,原来连裴大人那样的人都不能免俗。” 他再回头看去时,裴郅和顾荃正准備离开,矜贵俊美的男子扶着自己的妻子上马车,貌美如花的女子娇弱地对着自己的丈夫展颜。 本是最为赏心悦目的一幕,他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刺眼。 * 裴府的门前,有一位身着大理寺衙役服的人在走来走去。 等到马车一落停,这人便迎了上来。也不知他和裴郅说了什么,裴郅转头讓顾荃进去,说自己有事要回大理寺。 顾荃作贤惠状,目送他们走后才进去。 她先回自己的院子换衣服,刚准备去见芳宜郡主时,有下人来报说是寧禦史的夫人来访,指名找的人是她。 寧家离裴府不远,算得上邻居。寧夫人看起来比杜氏还年长几岁,应是平常不怎么笑的缘故,本就较长的脸往下拉着,给人一种极其严肃的感觉。 见着她的第一眼,便是皱眉。 她换上的衣裙以舒适轻便为主,原先进宫时梳的那种繁复累赘的发髻也散下,重新挽了一个堕后髻。 如此衣着简单发髻随意,反倒多了几分妩媚。偏偏又年纪小,生得也极其的娇美,一身的冰肌玉骨,更是显露出惊心动魄的尤物之感。 “裴夫人这是准备要就寝?”寧夫人说这话时,语气摆明不对。 顾荃虽不知对方来意是什么,单凭这句话也能听出来,这位夫人对自己的印象不太好。 她面上不显,问:“宁夫人可是有事?” 宁夫人眉头皱得更紧,对她的不答反问显然很是不喜,“裴夫人年纪小,有些事怕是不周全,既是邻里之间,我又年长许多,少不得要提点一二。” 宁禦史的为人,她曾听顾勤和顾勉兄弟俩提起过,好像是个刺头子。不说是在臣子之中,便是在禦史那堆人里,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 但凡是朝中有什么争执之事,抑或者是荣帝做了什么令群臣非议的决定,必有宁御史的声音,顶数他跳得最高。 “宁大人就是一根刺,谁都敢刺,但常被他人所用。” 这是顾勉的原话。 他还私下同李氏玩笑,说自己若是见着宁御史,必是绕着走。 很显然这位宁夫人夫唱妇随,怕是将自己丈夫的那一套用在后宅之中,居然跑到别人家中大言不惭地要提点一二。 顾荃当然不会和这样的人硬碰硬,相反,还得顺着对方来,当下摆出一副虚心受教洗耳恭听的模样,“宁夫人有话直说无妨。” 宁夫人对她的态度有些满意,神情也缓和了些,“郡主不理事,裴大人又是个男子,裴家如今的大情小事,你应当担起来。远的不说,便说这近的。侯府那边一直在等你们,你们竟是忘了去敬茶认亲,实在是不应该。” 原来是这事。 她做为难状,“夫人提点得没错,虽说不同姓,但我家大人与侯府确实同属一源。” 宁夫人闻言,更是满意,“你听劝就好。裴大人公务繁忙,你当担起你自己身为他内人的那一份担子,眼下去侯府那边还来得及。” “夫人好意,我已悉知。”她坐着不动,似在深思熟虑。 若是识趣些的人,点到为止也就罢了,必不会再坚持,然而宁夫人与常人不同,有着超出一般的执着。 “裴夫人既然知道,为何还不动身?” 顾荃一听这话,便知对方的执拗,装作纠结的样子叹了一口气,道:“我裴家姓裴,侯府姓赵。若是我今日去侯府,岂不是认同我夫君是赵氏子孫?” “当初裴大人的父母,便是在新婚第二日去的侯府,你们身为小辈,难道不应该遵循他们的意愿吗?” “夫人当知,那时赵家的叔祖父还在。叔祖父与我祖父是一母同胞,我公公婆婆也是因着这一层关系才会去侯府。” “你叔祖父是已不在,可他子孫还在。”宁夫人眉头又紧,很是有些教训人的口吻,想来往日时没少做这样的事。 顾荃挺无语的。 她可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做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位御史夫人还真是把自己当一盘菜,咸的淡的死活要让别人尝一尝。 “当初我祖父入赘公主府,天下人皆知。如今我裴家与赵家已是三代隔亲,若我们还当自己是赵家子孙,九泉之下的公主怎么想?” 宁夫人一噎,还想据理力争。 顾荃不想再给她机会,直接绝杀,“这事倘若傳将出去,世人必会以为我们想三代还宗,指责我祖父背信弃义,将我祖母置于何地?我夫君又该如何自處?” “你……” “夫人,你一番好意我心领了。我想你与侯夫人应该也相熟,烦请你替我带个话给她,让她别等了,免得传出去还说他们赵家居心叵测,想将我们裴家给占过去。” 这下宁夫人哪里还说得出话来,也是没想到自己多年未逢敌手,今日竟在一个后辈手中栽了跟头,自是脸色难看。 打个巴掌给个甜枣这样的事,顾荃也做得顺手,“夫人这一趟辛苦,茶都没喝一口,我心中实在是过意不去。” 南柯极有眼色,已经打包了一些茶叶与点心。茶叶是上等的云雾茶,点心自然是金玉满堂的糕点,一样一大包,可谓是诚意十足。 宁御史之所以是块硬骨头,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出身低,没有大家族的牵牵绊绊,算得上无欲则刚。 他多年来也确实身正,单靠自己的俸禄养活一大家子,日子自然是过得不宽裕。 宁夫人是爱茶之人,家中还有两个小孙孙,正是贪嘴的年纪。若是顾荃给的是金银之物,她不仅不会要,还要以示清高地摔在地上。 她眼底的那一丝意动和犹豫,被顾荃看在眼底,又道:“我新婚见喜,夫人既然来了,那就顺道沾沾喜气。”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也就没推拒,口中还说着规矩礼数,“这喜气我当沾,也是给你们积福。” “夫人所言极是,我与我家夫君命格皆有异,还真得靠你们多积福。” 顾荃这般自嘲,却分外的合乎她的心意,临走之前她还给了一个中肯的评价,“你年纪虽小,却是个知礼的。” * 裴府虽大,主子却少。 芳宜郡主不喜出门,对府中诸事自是了如指掌。这边客人还没走出府,一应消息已悉数传到她耳中。 她眯眼含笑,满眼的欣慰,“我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祜娘瞧着面嫩,行事倒是不怯,竟然将人给打发了。” “人打发了,还没落下埋怨,听说宁夫人走的时候面无怒色,还夸二夫人知礼。”胡嬷嬷也跟着高兴,言语间全是自豪。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顾荃已进了院子。 那简单舒服的衣着,以及自在随意的发髻,还有那气色不错的绝色小脸,落在芳宜郡主眼里,自是怎么看怎么欢喜。 顾荃声音娇软,将之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祖母,我这么做可妥当?” “妥当,妥当。”芳宜郡主握着她的手,目光中全是稀罕,“那宁夫人自来爱管闲事,虽不讨人喜欢,但心眼不坏。你婉拒了她,还安抚了她,她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定不会在外道你的错处,你做得很好。” 她并不掩饰自己松口气的样子,乖巧羞赧之后,又将宫中的事一说。 当听到她说金玉满堂的东西是她时,芳宜郡主明显有些惊喜,“我最爱吃那铺子里的点心,没成想是你开的。” “祖母日后想吃什么,我让人送来便是。” “那敢情好。” 她把自己要开分店,以及邀鲁昌公主入股的事也一说,芳宜郡主听得是频频点头,夸她此事处理得也算是妥当。 “三皇子的风头比太子也不差什么,皇后与贤妃较着劲,公主们也不例外。你若真把那黄油得来之法告诉代邑,便是与皇后做对。我们裴家向来只忠君,储君也君。” 朝堂的厉害关系,后宫的错综复杂,非常人所能想象。 芳宜郡主有心多教一些,顾荃也有意一解更多,不仅听得认真,且不时问上几句,有时还会讨论一二。 天色不知不觉变暗,直到华灯初上时,裴郅归家。 暖黄明亮的灯火之中,那一对祖孙几乎是相偎而坐,长者在殷殷教诲,小辈在虚心聆听,光是她们的姿态神情,已经让备觉温馨。 他仅是看着,眼底生出几分暖意。 芳宜郡主见他进来,这才惊觉时辰不早,忙让人传膳。 一家三口第一次聚首,吃了一个团圆饭。 顾荃是真饿了,一连吃了三碗饭,在她的影响之下,芳宜郡主也多吃了半碗。至于裴郅,反正一直在吃,直到她吃饱后再停下,像是等着她。 饭后,芳宜郡主心疼他们今日劳累,也不多留,催着他们回去休息。 裴府的园子比顾家的大上许多,景致也更为雅致,哪怕是夜里看不真切,也不妨碍赏景之人的心情。 四下一片清静,人心也跟着安定。 顾荃细细地将宁夫人的事又说了一遍,还说了芳宜郡主对她处理结果的肯定,“裴大哥,你觉得我做得对不对?” 她像个讨糖的孩子,双眼晶亮。 裴郅幽深的眸中隐有笑意,“嗯”了一声。 不知不觉到了他们的住处,两人一齐进屋,然后到内室。等到他过那道暗门时,顾荃也跟着过去。 他一转身,就对上一双弯弯的笑眼。 顾荃上前,准备为他宽衣时,立马被他制止。 “这里没有外人,你不必……” “裴大哥。”她仰着小脸,眼神无比清澈真挚,“我想对你好,不管是在人前还是人后。你若是什么也不让我帮你做,我良心如何能安?” 如果连小摸小碰都不可以,她拿什么续命? 裴郅天人交战着,最后本心战胜理智,由着她在自己身上作乱。 她先是替他除去外衫,然后再解腰带脱去大衣中衣,一层层的剥去,她占尽便宜,却苦了裴郅。 这种折磨比之那些见血见肉的酷刑还让人蚀骨,她的小手所到之处,仿佛是处处起火,灼烧着理智。 他理智渐渐失守的同时,身体不受控制地为之而动。 当她的手去扯内衫的系带时,他避开她,道:“剩下的我自己来,你出去吧。” 她想说没关系,伸手过去时,又被他给避开。 蓦地,她心下一个激灵,再看眼前之人那明显别扭的姿态,耳根红着似有薄汗,微侧着身体仿佛在遮遮掩掩,隐约明白了什么。 难道是…… 看来这人对她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 “那我出去,剩下的你自己来。” 说话间,她人已出了暗门,不自觉吁出一口气。 第53章 第53章消失的小衣。 * 长庆侯府。 后宅议事厅的灯火通明着,滿屋子的女人,充斥着各种头油脂粉的气味,以及你一言我一语的嘈杂声。 罗氏位于正上,一臉的阴沉。 与她同辈的夫人除了连枝的四个妯娌,庶出的三房四房加起来是十四个,也就是说单是她们这一代就有十九房。 下一代成了親的男丁有十一人,少夫人也排到了第十一,两代夫人一共三十人,将不小的议事厅挤得像街市口。 “宁夫人怕是没说实话,那么两大包东西,她说是茶叶和点心,莫不是把我们当成傻子?先前她是怎么说的,说礼数规矩最大,她必能讓她新婦来侯府敬茶认親。这得了好處便改了口,说那新婦是个懂礼的,不来敬茶认親也合规矩。” 说这话的女人年轻,是排在第九位的少夫人刘氏。 刘氏的丈夫是三房庶子媳婦,庶出的庶出,出身上自然高不到哪去,嫁妆也不丰,眼皮子也就浅了些。 同她差不多的媳婦子也有几人,有人立马附和她,“那新妇嫁妆丰厚,怕是远不止嫁妆单子上的那些。宫里传出来的话,说金玉滿堂的点心鋪子就是那新妇的。那鋪子生意多紅火,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她舍得给外人好處,怎么就不知来孝敬孝敬我们这些至親!” 几人交换着眼神,由刘氏对罗氏提议,“大伯娘,您可是长辈,当着我们侯府的家。若是这事传出去,最没臉的就是您,您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罗氏嫁进侯府时,出身并不高。 那时的罗家虽然有些底蕴,但她的父亲罗宽不过是吏部的员外郎,官位并不高,论门第根本不可能攀上侯府这门亲。若不是她的兄长罗谙刚崭露头角,恰与还是侯府世子的赵颇结识,一来二去的互有往来,她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某次赵颇去罗府找罗谙,无意撞见正在换衣的她,经由罗谙的周旋与操作,她这才得以嫁入侯府。初嫁进来时,因着娘家不显,她没少被人看不起。后来罗谙步步高升,她的地位也跟水涨船高,再无人敢看轻她。 她重面子,也好面子,被刘氏一将,心头火四起,却端着自己侯府当家主母的架子,不想遂了这些庶支的意。 “我们当长辈的,哪能和小辈一般见识,便是郅儿媳妇做得不妥当,也只能宽容着不去计较。” “大伯娘是心善之人,可怕就怕那新妇不知好歹。”刘氏眼珠子乱转,装模作样地叹着气,“郡主不管事,她又年轻,合該有个长辈教教她如何待人处世,免得闹出笑话来,我们侯府也跟着受累。” 侯府祖上显赫,家产也不少,无奈子孫越来越繁茂,吃穿用度耗费不少,还要维护勋贵之家的体面,近几年是越发的捉襟见肘,没少因为争抢而生龃龉。 尤其是庶出两房的人,份例不多,住的又挤,三天两头的鸡飞狗跳。眼瞅着府里的东西就这么多,怎么分也不分不了多少,自是有人将目光放到裴府那边。 芳宜郡主不愛搭理她们,去个一回两回的还行,去得次数一多,便用身体不适的借口不见。裴郅又是那么个性子,赵家同辈的子孫怕他都来不及,哪有人敢去与他套近乎。 如今顧荃进了门,一则是年纪小,二则是看着面嫩软和,这些人便像是蚊子见了血,一个个恨不得巴上去吸几口。 罗氏哪能不知这些人的心思,她打理着这么一大家子,成日里精打细算的还落不下好,比谁都盼着能得到接济。 可她要臉! 那新妇若是自动来讨好巴结,她自然会顺势而为,可眼下别人不上门,她不可能不顧体面去争去抢。 “宁夫人都说了,郅儿媳妇是个懂规矩的,你讓我怎么说?” 刘氏等人你看我,我看你,皆是不甘心。 有人重重叹气,“同是一脉相承的骨肉,有人银钱都堆满到脖子了,可憐我们还在为吃穿发愁。” 芳宜郡主是淮阳大长公主的独女,资产极多。如今还多了一个顧荃,更是讓她们眼紅得都快滴血。 罗氏其实也不甘,若不然她就不会想着讓自己的侄女嫁进裴府。没想到娘家那边事不成,她这边也被人截了道,且祸根都是同一人。 她心下恨恨,只盼那新妇是个命短的。 * 顧荃这一夜没怎么睡好,她一闭上眼睛,脑海中立马浮现裴郅那怪异遮掩的姿态,越不想往深处去想,脑补得就越发的厉害,甚至有些懊恼自己当时为何要跑。 若是趁着时机再加一把火,不管不顾地贴过去,或 许…… 暗门那边半点动静也无,应该不像她这般辗转难眠。 天还没那热,屋子里也没有放冰盆,她浑身燥得厉害,翻来覆去的出了一身的细汗。沾了汗的衣服贴着,让人不舒服的同时,更加的难以入睡。 最后她实在受不住,起身将小衣与寝衣一并换下。 如此,才算是清爽了些。 折腾到大半夜,困意终于慢慢袭来,她睡到迷迷糊糊时再次被人唤醒,睁开眼睛对上南柯的脸。 今日三朝回门,南柯不得不叫醒她。 她打着哈欠起身,闭着眼睛由着南柯给自己穿衣,再被扶着坐到镜前。 镜子里的美人耷拉着脑袋,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如此困顿的模样,反倒更添几分娇弱,由不得让人心生憐惜。 忽然她觉得有些不对,眼皮子一抬就看到镜子里多出的人。 那秀颀如玉树的姿仪,清冷俊美的容貌,平静而淡然的眼神,哪里还是昨日那个略显窘迫的失态之人。 果然有些场景见一回是一回,很可能不会再有下一回。有些机会也是有一次是一次,或许根本没有下一次。 如是想着,她越发觉得后悔。 昨晚换下的衣服被她胡乱地扔在墙边的衣篓中,白色的寝衣中,那一抹翠色显得尤为醒目。 裴郅余光见着,眸底瞬间腾起火光。 那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布料,还有细细的带子,曾经包裹着香软细滑的女体,衬得那冰肌玉骨分外的勾人。 欲念生出的心魔,不合时宜地张牙舞爪着,他压抑着,忍耐着,天人交战奋力抵抗却无人能知。 一炷香后,顾荃妆扮完毕。 夫妻倆出门时,芳宜郡主亲自相送。回门礼也是她准备的,自然是十分的拿得出手,厚重而量多。 她将他们送上马车时,叮嘱了好些话。 顾荃一一应着,无比的乖巧。 而裴郅除了几声“嗯”外,再无其它。 哪怕是最为疼愛孙子的芳宜郡主,等马车驶离后都和胡嬷嬷发牢骚,“小子还是比不上姑娘贴心,好在祜娘进了门,我以后再也不会求着那小子多说几句。” 胡嬷嬷听着自家主子明明是抱怨,却有几分孩子气的话,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会儿的工夫,马车已拐个弯不见了影。 马车内的裴郅正襟危坐,示意顾荃坐远些。 “裴大哥,你怎么了?” 顾荃娇声问着,心里却是在想,这人脸都紅了,难道是害羞? 裴郅止不住心里的火,面色已经带了出来,也不看她,道:“没事,就是有些低热,怕是染了风寒,不想把病气过给你。” 原来是发低烧,怪不得看着不太对。 不等她问,裴郅表示自己已经吃过药,也没什么大碍。 “你若是不舒服,一定要说出来,不要忍着。” 她的提醒落在裴郅的耳中,无异于火上浇油。 可怜裴郅忍得辛苦,昨晚被心火给烧了一夜,连她翻了多少身都听得清清楚楚,更何况她换衣时发出来的动静。 梦境与现实不断地重叠着,让他险些失了理智,自来引以为傲的忍耐力,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他索性不再说话,闭目做养神状。 气氛一时有些古怪,顾荃以为他是真的不舒服,没有再吵他。 外面的喧闹与内里的安静仿佛两个世间,许是受他的感染,也许是自己也没睡好,顾荃也靠在车壁上,慢慢地闭起眼睛。 马车缓缓前行,平稳而匀速,像是载着他们驶向未知的彼岸。 顾家人早早派人等着,打眼看到马车进了巷子,立马就有下人奔去禀告府中的主子们。 顾老夫人红光满面,眼角的皱纹都仿佛带着笑意,不时与杜氏说着些什么话。而李氏的目光一直盯着门外,颇有几分望眼欲穿的感觉。 顾勤和顾勉兄弟倆都告了假,顾昀和顾绪也从书院回来,顾禀自是不用说。 一家人和乐融融,唯独缺了顾茵。 杜氏说顾茵病了,怕病气冲撞了喜气故而没来。 相互见过礼后,又寒暄了一会儿,顾家兄弟俩邀裴郅去喝茶。喝茶是借口,实则是官场中人,有些话不宜在女眷面前说。 他们一走,所有人都松快了好些。便是年长世故如顾老夫人,都觉得裴郅这个孙女婿太过冷清,哪怕他收敛许多,还是没由来的让人感到紧张。 “四妹夫那气度,瞧着都让人心底发怵。”顾昀夸张地拍拍心口,对着顾绪感慨。 顾绪皱着眉,似是有些看不上他。 他也不恼,放松到连坐姿都随意了些,语气轻快地说起外面都在传的事,打趣般问顾荃,“四妹妹,我可是听说了,那金玉满堂是你的生意,你当真是瞒得我们好苦啊。” 李氏护犊子,赶紧代替女儿,向众人解释,“这事都怪我。当初祜娘说要开个鋪子,我想着小孩子爱玩,就让她玩去,指不定三两天就不成了,便让她不要同旁人提起,免得让人说闲话。 哪成想那铺子不仅成了,生意还很不错,不知招了多少人眼红。我想着她年纪小,怕惹出什么事端来,思量再三后,叮嘱她别说出去。” 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已经一天了,該知道的人都知道。 顾老夫人听李氏这么一说,道:“你做得没错,祜娘年纪小,若是太过出风头,确实怕起是非。” 那暗中盯着他们顾家的人,怕就是冲着她这孙女来的,好在儿媳妇是个谨慎的,否则风头太盛,更让人眼红生事。 又笑着对祜娘道:“你这孩子不说,却没少往家里拿,这几年我都不知沾了多少光,那些个稀罕的点心隔三岔五就能吃到。” 杜氏也连连说是,她也没少吃,还有顾昀。 顾昀也跟着笑,“四妹妹是个干大事的,这闷不声的开个铺子,生意还做得如此红火。我们书院旁也开了一家书香茶韵,那不会也是四妹妹的生意吧?” “不是。” 听到顾荃的回答,他微微一愣,“那里面用的点心,总是你铺子里出的吧?” 顾荃摇头,“也不是。” 原本还其乐融融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几分凝重。 半晌,顾老夫人道:“旁人做什么,我们管不着,做好自己的本分即可。” 顾荃点头,“祖母说的是,我能想出来的营生,别人也能想到。这天底下的钱是赚不完的,我有我的生存之道,别人也有别人的来钱之路,若能相安无事和气生财,那就再好不过。” 这话引得顾老夫人将她夸了好一通,末了,让她随李氏去歇一歇。 歇一歇是由头,其实就是给她们母女单独相处的时间,说些不能与外人道的体己话。 母女几人一出晚香居,一直憋着没说话的顾苓便噘起嘴,瓮声瓮气地问:“姐姐好生没道理,那铺子的事旁人不能说,我也不能说吗?” 李氏一点小女儿的脑门,“你个小没良心的,你姐姐是没告诉你,但你可知那铺子写的是谁的名字?” 顾苓捂着自己的额头,脑子一转就想到了什么,不由瞪大眼睛,“不会是……是我吧。” 李氏的眼眶忽然红了,“你姐姐想给你攒些嫁妆,这些年那铺子赚的钱她都替你存着,想着若是能亲眼看到你嫁人,就当面交给你,若是……” 余下的话不用说,顾苓也能猜到是什么。 当下一把抱着顾荃,“哇”地一声哭起来。 顾荃反倒是三人中唯一一个没有哭的,一时安慰这个,一时安慰那个。 笑过哭过之后,不等她问起顾茵的事,顾苓已经像倒豆子般说给她听。 果不其然,顾茵根本没病,而是在赌气。 近些日子以来,来给顾茵说亲的人不少,杜氏挑来挑去,还同顾老夫人商议过,最后选定付学士家的庶二子。 顾苓学着大人的口气,有些怒其不争地说:“她嫌那付二公子个子不高,长相寻常,死活不同意亲事,正闹着绝食,想让大伯将亲事给退了。” 付学士为人正派,与顾家也有往来,这门亲事也算得上是 门当户对。顾荃没见过那位付二公子,但听说是个有才的,虽还未入仕,却被不少人看好。 “祖母和大伯娘都认可的亲事,大伯应该不会反对。” “姑娘家谁不爱风流少年郎,可这门亲事实在是没得挑。”李氏提起这事,也是直摇头,“你大伯娘放了话,若是这门亲事黄了,以后不再管她。你大伯应是被你二姐姐的事寒了心,从头到尾都没有过问,由着她闹。” 母女几人说着话,已经到了二房的地界,直接进了岁安院。 院子里一切如旧,门窗开着,熏香点着。不过短短两三日的光景,顾荃再看自己生于此长于此的地方,竟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透过雕花大窗,是她最为熟悉的景致。 “满娘有心,说怕屋子没人住会有味道,从昨晚就让人开始熏香。”李氏故意提起此事,也是在告诉她,顾苓的心里有她。 她弯着眉眼,郑重向顾苓道谢。 顾苓小大人般地表示,这都是自己应该做的。 李氏欣慰地看着她们,提醒小女儿,道:“你不说给你姐姐准备什么东西?” 等到顾苓离开后,她屏退所有人。 幽香袅袅,一室的静谧,无端的让人心安。 她还没有开口,顾荃就知道她想问什么,无非是新婚事宜,以及夫妻之道。自是不会瞒着,将两人分开睡,且芳宜郡主也同意的事说了一遍。 “娘,你放心,我们同进同出,外人不知内情,自然也就不会说三道四。” “这样也好。” 半晌,她又感慨道:“郡主是个疼人的,裴姑爷也是。” 爱怜地打量了女儿一番后,她有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叮嘱再三,“裴姑爷性子冷,也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不喜与人亲近,你往后留心一些。” 这话说得隐晦,顾荃却是听白了。 从裴郅昨天的反应来看,应该不至于先天不足,可能是太过正直冷清,不喜与人亲近而已,或者是抗拒别人的靠近。 或许她不能太心急,还是得慢慢来。 一家人吃饭时,她才知道顾苓给自己准备的是什么,竟然是亲手做的三道菜,每一道菜都是她爱吃的。 用完饭后,夫妻俩告辞离开。 两人在顾府门前分开,裴郅说大理寺还有案子要处理,让周阳护送她回去。 “裴大哥,你身体能受得住吗?” 面对她的关心,裴郅更受折磨,不得不避过她伸过来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再翻身上马,随即扬鞭而去。 这般避之不及的表现,像是将她视为洪水猛兽。 她一路蹙着眉,等回到裴府之后换衣时,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老半天。 脸是脸,身段是身段,还有一副上等的皮子,不是她自夸,自己这模样不仅拿得出手,且应该是对男人而言无往不利的那种。 南柯替她重新挽发,询问她要换个什么髻子。 而黄粱正在收拾她换下来衣服,也对她发问:“姑娘,你昨晚上自己换衣了?小衣没换吗?” “换了。”她漫不经心地回道。 黄粱“咦”了一声,应是在翻找,过了一会儿后,喃喃着,“怎么不见了?” 第54章 第54章他要爱!很多很多的爱。…… 小衣这样的贴身之物不可能乱放,只能是在內室之中。若是找了几遍都没找到,委实是讓人有些奇怪。 南柯也过去幫着找,将衣篓附近与床铺之间都翻了个遍,还是没找到。两人忙活半天,你看我,我看你,皆是一臉疑惑。 “姑娘,你当真没记错?”黄粱问。 顧荃覺出些许不对来,她不仅记得自己换过小衣,还记得那小衣的颜色,且更清楚记得自己将换下来的衣服全放进衣篓中。 她过来后,亲自翻找一遍,果然没有昨晚换下来的那件翠色小衣。 难道是他们今日出门后,有人进来过? 须臾,她联想到那块被人拿走的帕子,心情有些复雜。好在不管是帕子也好,小衣也罢,上面都没有任何绣记。 南柯和黄粱也很快想到这一茬,一个比一个臉色难看。 黄粱恨声道:“别讓我知道是哪个登徒子,若被我揪出来,我非剁了他的手不可!” 南柯说:“姑娘,奴婢现在就去查。” 顧荃点点头,叮嘱道:“行事隐晦些,不要声张。” 她刚嫁入裴府,对府中的人还没摸清楚,不宜大张旗鼓。 外面传来动静,她打眼一瞧,看到来人是芳宜郡主后,给黄粱和南柯使了一个眼色后,赶紧迎出门去。 黄粱立马将那些未洗的衣服藏好,南柯则去泡茶。 芳宜郡主笑眯眯地打量着新房,满眼的慈爱,“这屋子以前莲花奴住着,我一个老婆子都覺得冷清,如今这喜庆,这鲜亮,看着就讓人歡喜。” 说完,示意顧荃坐得离自己近些,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看不够的样子,“莲花奴性子冷,以后你可要多担待些。” “不管夫君是什么性子,我都覺得极好。”她作害羞状,十足恋爱脑的模样。 芳宜郡主闻言,愉悦到开怀大笑。 这孙媳妇还真没挑错! 她笑过之后,神情郑重了些,说起正事来。 “后天就是你公婆和都儿的忌日,打从周年祭过后,每年这一日侯府那邊都会来人祭拜,府里都要安排席面。” 一开始来的人不多,仅是赵颇和几位同辈的堂兄弟,后来罗氏几位妯娌跟着前来,再后来竟是阖府上下全来。 “他们人多,一天都会在这邊,我年纪大了,没精力操持这些。如今你进了门,我想把这事交给你办,你覺得如何?” 这是信任,也是考验。 顧荃未加思索,直接應下。 “我年纪輕,尚未经手过什么事,若是有不妥当的地方,祖母记得提醒我。” 芳宜郡主对她的不矫情和不怯场很满意,光是这一点已经足够,“你放心,你现在是裴府的少夫人,府中上下所有人你尽管调配,要是用得上祖母的地方,尽管开口。” 她得了这样的保证,心里更有了底气。 但有一件事她必须确认,那就是老太太对侯府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态度,遂道:“我未与侯府那邊的人打过交道,不知如何招呼他们才是好,祖母可有什么要交待的?” 芳宜郡主就喜歡她这样直接的问,当下给胡嬤嬤使了一个眼色。 胡嬤嬤的臉色有些微妙,回道:“侯府人多,人多嘴雜,有的这个不吃,那个不吃,有的爱吃哪样东西,走时还会拿些,吃的用的都要准备充足。还有那些小公子小小姐,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得多派人些跟着。” 也就是说那些人不光要吃好喝好,还连吃带拿。他们的孩子到时候会满府跑,不能磕了碰了。这哪是来告慰亡者,分明是来吃席的。 顾荃心里有了数,又问了一些细节,胡嬷嬷也都一一说来。 末了,芳宜郡主道:“至于花销明细,太多太杂,你可查看往年的賬本,到管事那里支取银钱便是。” 一个忌日而已,花销明细竟然是太多太杂 ,可想而知有多繁琐。 顾荃肚子里打着官司,心下不显。 胡嬷嬷见她一团孩子气,面嫩又没怎么经过事的样子,隐隐有些担心。 等到主仆二人离开后,私下没忍住问芳宜郡主,“二夫人真的能担下来吗?奴婢怎么觉着有些不放心。” 芳宜郡主微微一笑,道:“你可别小瞧那孩子,我赌她肯定能担得下来,且还会处理得极为妥当,讓人挑不出错处。” 见胡嬷嬷还在皱眉,又道:“我们时时留意着,倘若真有什么不妥当的,及时提点她便是。” 胡嬷嬷点头,“是奴婢过于忧心了。” 也不怪她忧心,实在是侯府那些人难缠。 这些年芳宜郡主不太爱搭理他们,他们也没什么机会占便宜,好容易有一个,个个都是拼着命的想讨些好处。 芳宜郡主不差钱,又因着他们好歹是来给自己的儿子儿媳妇和大孙子祭拜,便也不怎么计较。但是不计较,不代表不膈應,年复一年的越发让人头疼。 “我老了,以后这家迟早要交到祜娘手上,她有她的章程,不必事事都依着老例来。趁着我还在,有些事还能帮着她料理干净,也省得她日后受累。” 她们一走,顾荃便让人取了往年操办忌日的賬册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单是这一日的花销,便可抵得上顾家一月的开支。 “姑娘,赵家那些人怎么看着像是来打秋风的?”黄粱嘴快,没忍住嘀咕了一声。 这话虽难听,却有些贴切。 顾荃手指輕叩着桌面,思索一番后列一张单子让南柯派人去采买,然后就着笔墨拟了一份契书。 日头半落不落时,宫里来了人。 来人是魯昌公主身边的嬷嬷,是来替自己主子传话的,说是那间铺子已经清空,并将钥匙送上。 顾荃有感于对方的速度,同时也庆幸自己有所准备,把写好的契书交给对方带回去给魯昌公主。 那嬷嬷径直回宫,第一时间将契书呈到自己主子面前。 鲁昌公主只看了一眼,眼底尽是满意之色,道:“五五分成,裴夫人是个大气之人。” “恭喜殿下。”那嬷嬷也为自己主子高兴,不止是因为多了一项生财之道,更多的因为有了这个铺子,自家主子就能压代邑公主一头。 代邑公主喜欢钻研厨艺,荣帝以为她无心宫中争斗,也不愿掺和皇子之间的事,对她最为宠爱,还将城外的皇家别苑赏赐给她。 而事实是,她不仅参与宫斗,幫着贤妃争抢,还多般襄助自己的皇兄,好几次让太子落了下风。 “听说昨晚代邑公主很是发作了一通,摔了不少东西,怕是气得不轻。” “她那点心方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自己琢磨而来?若是使了不入流的法子得来的……”余下的话鲁昌公主没说,其意思不言而喻。“那个裴夫人,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好,她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主子高兴,下人也跟着开心。 那嬷嬷又道:“太子殿下得知你与裴夫人要合伙开铺子的事,很是欢喜。殿下这一步棋,一举几得,实在是妙。” “父皇对裴郅极为看重,偏偏裴郅谁也不沾,除了与白圭交好外,竟是谁也不亲近。如今我与他夫人有往来,日后他便是不会帮助皇兄,也万不会倒向老三那边。” 鲁元公主说着,又看了一眼契书,赞道:“裴夫人还写了一手好字。” * 日落时分,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外。 解永摇着扇子下来,理了理自己的衣衫,举止间一派的风流倜傥,问守在外面的衙役,“我们裴大人可在?” 他得到衙役们肯定的答复后,下意识挑了挑眉。随意而熟稔一边与人打招呼寒暄,一边径直去到三堂。 三堂是寺中官员私人之所,打头的第一间就是裴郅的屋子。 屋子布置简单,除去基本家具与用物外,再无其它的累赘。一眼望去一目了然的同时,也让人觉得几分清寒。 裴郅坐在桌前,手中拿着一本书,听到动静后并没有抬头,直到人到了跟前仍旧不为所动,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解永“啧啧”两声,睨着他手中的那本《折狱集》,眼底隐有一丝揶揄之色,调侃道:“裴寺卿新婚燕尔,最是与夫人蜜里调油之时,怎地在大理寺独守空闺,还看这劳什子断案的书?” 好半天见他不搭理自己,也不恼也不气,反而凑得更近些,仔细地观摩着他的脸色,不时发出惊讶的声音,“廷秀,我怎么瞧着你眼睛发红,嘴角生疮,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终于有了反應,将书往桌上一放,自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然有着说不出来的纠结。 解永也是难得见他这般模样,福至心灵道:“你上火成这样,不会是还没圆房吧?” “她身子弱,还得将养一段时日。” “你……”解永一时说不出话来,憋了好半天来了一句,“廷秀,你不会是不行吧?我跟你说,讳疾忌医要不得,早治早好早享受……” 他的声音在裴郅越来越冷的眼神渐小,最后几乎不可闻。 裴郅看着他,问:“你不是最懂姑娘家的心思,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心悦于我?” 这话听在他耳中,不说是惊雷击地,那也是巨石入湖,让人震惊到不能再震惊,第一反应是自己听岔。 堂堂大理寺的寺卿,断案无数,有青天还冤之才,什么样狡猾阴险的恶人没见过,什么样多变龌龊的人心没见过,竟然求教别人如何让女子心动。 他摇着扇子的手都在抖,不是害怕,而是激动。 “首先第一点,女主悦己者容,男子也一样。这个你得天独厚,不必刻意即可。再者就是你要知道悦从何来,一是景仰,二是可怜。景仰生情,可怜生爱,你觉得哪个更适合,你就用哪个。你若希望她景仰于你,你当……” 裴郅半垂着眸,若有所思。 从一开始他在那玉人儿眼中就没有看到过半分对自己的崇拜景仰,反倒是可怜同情之色,他见过几回。 可怜生爱,他要爱! 她的爱,很多很多的爱。 “诶……廷秀,我还没说完呢,你怎么就走了啊?”解永正口若悬河着,猛不丁人都走了,急得追出去两步后,又停下来摇扇子,眼底的笑意深了几分。 他望着这一室的简单清寒,自言自语道:“春风吹融一江雪,万里荒芜一夜绿,真好。” * 裴府的新房內,烛火刚起。 南柯依着顾荃的吩咐,将窗户推至半开。 她打理好这些后,小声地禀报自己先前查到的结果。不管是顾家带来的下人也好,还是裴府原有的下人也罢,谁也没看到有人私自进出过屋子。 “姑娘,或许不是院子里的人,奴婢觉着应该还是那个高手,他武功深不可测,定然是来无影去无踪。” 顾荃没什么头绪,除了让她们仔细留意外,也没什么好想的。 她让黄粱将积攒了有些日子的账册搬来,堆在桌上。一手翻看着账册,一手极快地拨动着金算盘。 烛火明亮生暖,裹挟着青叶气息的风穿过雕花的窗,拂着她额前的几绺发丝,夜色与光亮交揉着,衬得她玉色的小脸越发精致娇怜。 饶是日日得见,黄梁依旧一时犯痴,抱着账册发呆。 南柯见之,抿唇一笑,尔后轻咳一声提醒,打趣道:“你若是个男子,必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登徒子。” 黄粱猛点头,深以为然,“姑娘长成这样,可怪不得奴婢。” 顾荃听着她们说笑,拨动算盘的手顿了顿,暗道自己长成这样,连女子都为之倾倒,却在裴郅那里遇阻犯难。 正思忖着,忽然心有所动朝门口望去,但见裴郅已经进了院子。他走得不快,迈过门槛时还扶了一把门框,停下来像是喘口气。 顾荃已到他跟前,一把将他扶住的同时,关切地询问,“裴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他 似是在强撑,道:“无事。” 这哪里是无事的样子。 顾荃印象中的他如树如松,从来都是秀立挺拔的姿态,还未见过他这般模样。思及他先前去顾家时还发着低热,自然是以为他身体不适。 “要不要让大夫看看?” “不必。”他低着眉,道:“我略通医术,不碍事的,歇一歇就好。” 顾荃心道他自己会医,想来应该是没什么大事,或许是近日事多累着了,睡一觉可能就会缓过来。 当下也不松手,扶着他进到内室。 南柯极有眼色,已将暗门打开。 顾荃将他扶到床上后,借着让他躺下的空档,没怎么细思地探了探他的额头。感觉他并没有发热,自是安心许多。 “裴大哥,你应该是累着了。” 他闭上眼睛,“嗯”了一声。 向来以清冷淡漠示人的人,如今看着竟是格外的听话。年轻俊美的脸,略显干白的唇,彰显着他此时的脆弱。 顾荃忽然发现自己或许从来都未曾好好了解过他,也从未走近过他。他不是令人畏惧的煞星,也不仅仅是自己的药。 他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有着别人无法共情的过往。他冷漠外壳之下的脆弱,恐怕没有人知道。 一时之间,她愧疚起来。 借他而得以续命的自己,口口声声说要对他好,似乎并没有做到。 替他盖好被子后,她也不急着离开,而是守在床边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大,她的手小,两只手一起才能将他的手完全握住。温暖的生命力涌入她体内时,他感受到的也是久违的温暖。 “小时候我身子弱,每次病来都性命垂危。我爹我娘成宿的不合眼,守着我,一直握着我的手。” 她的声音极软,又极轻。 从小到大其实有好几次她都感觉自己快要不行了,意识快散之时却总能感觉自己被父母牢牢地抓住,仿佛是将她从阎王殿给拉回来。 “裴大哥,你睡吧,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裴郅听到这话,原本还有些躁乱的心,忽地就安静下来。 哪怕这玉人儿近在咫尺,还握着他的手,他却无比的平静,没有暗欲横生的杂念,没有疯狂贪婪的冲动。 万籁俱静,包括他的心。 好似是很多年前毒发时,祖母父母和兄长围着自己,明明痛苦到濒临死去,他竟不觉得难过,甚至无比的心安。 这种久违的感觉让他贪恋,好想就这么一直下去,直到地老天荒。仿佛是漂泊太久的孤魂,终于不再被梦魇追赶,找到自己的栖身之所。 “祜娘,你真的不会走吗?” 以后就留在他身边,哪儿也不去吗? “不会。”顾荃哪里知道他话里的深意,下意识回道:“裴大哥,你睡吧,我不走。” 这可是你说的! 他窃喜着,满足着。 自从父母兄长出事后,他一闭上眼睛就是尸山血海,根本无法入睡。后来这玉人儿不时闯入他梦中,他沉沦在那虚幻的缠绵中,才得以不时摆脱失觉之苦。 如今手被人握着,他不知不觉生出困意。 意识渐入安心乡之时,他反将顾荃的手牢牢攥住,紧紧贴在自己心口。 第55章 第55章他的体温。 * 四周乌沉死寂,满目的疮痍与阴森,血水如暗河流淌,弥漫着令人恐惧的腥气,尸体散落着,横七竖八。 哪怕是在梦中,裴郅也知道这是哪里。他被困在多年来不断重复的噩梦中,还是六岁时的模样,幼小而无依。 他每迈出一步,脚底都沾着鲜血。 黑雾笼罩着,不辨方向,不见来路,也望不到去路。他一具具地辩认着那些尸体,并没有找到父母和兄长。 “莲花奴” 忽然,他听到母親的声音,抬头望去时,见父母牵着兄长的手,一步步地朝那黑雾中走去。 他想喊,却喊不出声。他拼命地朝他们跑去,跌跌撞撞去始终追不上,无数次摔倒,又无数次爬起来,他像是感觉不到痛。 不知过了多久,他重重倒在地上,血腥味将他包围,他没有挣扎着再起,而是认命地任由自己被血水淹没。一如多年前父母兄长和那些人都死了,他独自一人活下来,身体和心都似是麻木,失去所有的知觉。 一双温暖的手牵起他,温柔地用替他擦拭着血迹。 是母親! 他想喊,但还是发不出声来。 母親牵着他的手,一直往后走,将他交给另一人。那人娇弱貌美,美目如水盈着春波,正弯着眉眼看他。 是他的玉人儿! “孩子,莲花奴就交给你了。”母親说着,放开了他的手。 他再看去时,父母和兄长的身影已被那些黑雾吞没,很快消失不见。他想追去时,有人緊緊拉住他。 “裴大哥,你以后就跟着我吧,我会对你好的。” 娇声软语安抚了他,他蓦地睁开眼睛,感觉身邊多了一个人,目光下移时看到是乌黑的头頂,有人正酣甜地偎在他身邊。 他们的手緊紧地交握在一起,叠放在他的心口。 须臾间,好似多年来的噩梦已经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心被填满的充实。他眼底盡是欢喜,贪婪而满足地看着身邊的人。 父亲、母亲,还有兄长,若是泉下真有知,應該也是欢喜的吧。 他慢慢将锦被扯过,想替顧荃盖上,哪知身体才一动,顧荃就发出一声哝咕,似是在醒来的样子。他下意识停止动作,且立马闭上眼睛。 顧荃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惺忪地揉了揉,很快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先前她守着裴郅,裴郅握着她的手睡着后,她看着看着便起了心思。难得可以共处一室,有身体接触一夜的机会,她岂会放过? 她由着对方一直抓着自己的手不放,但久而久之,她不仅姿势受不住,人也有些撑不下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爬上了床。 这一睡实在是舒服,她靠着自己续命的药,生命力无限涌入的感觉,不亚于被温泉水包裹,浑身暖洋洋的,四肢百骸都得到浸透般的滋养。 当裴郅身体一动时,睡梦中的她像是骤然失去温暖,下意识就醒了过来。 烛火还亮着,因为离得近,视线之中的一切都被放大,也更清楚,她甚至能看清裴郅衣服上暗纹的纹路。 过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仰起头,盡力不牵扯到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见裴郅闭着眼睛未醒的样子,暗暗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将自己的身体轻轻地贴上去,然后满足地将自己的眼睛合上。 一室的靜谧中,她感觉着生命力的涌动,以及男人的体温。无须盖被子,已然被温暖包裹着,舒服又暖和。 她心满意足地再次睡去,完全不知道身邊的人在经历着什么。 裴郅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再次将她驚醒。低垂的眼眸中,她紧紧地贴着自己,美好乖巧到像一只温顺的猫儿。 欢愉与折磨并存,讓人備受煎熬,却欲罢不能。 灯火讓床帐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依偎在一起的人,靜谧又安祥,仿佛是永恒,如此便可天荒地老。 * 顧荃醒来时,天已大亮。 床上仅她一人,完完整整地盖着被子。一摸身边,触手全是微凉之感,未有余温残留,莫名觉得有些失落。 与此同时,分外充盈的体力讓她驚喜,一下子坐起来。 南柯听到动静进来,满含笑意地禀报,说是裴郅天不亮起身去上朝,走之前还叮嘱她们不要吵醒她。 “姑娘,奴婢觉着姑爷瞧着冷,心却是软的。” 自家姑娘的心意,她们这些贴身侍候的人最是知道。不管是她口中说的,还是她表现出来的行为,都让南柯和黄粱深信不疑:她们姑娘爱惨了姑爷。 昨晚上她爬了裴郅的床,最为高兴的人就是她们。她们生怕坏了她的好事,压根不敢踏进暗门一步。 她感受着身体的爽利强劲,坐到镜前一看,果然气色极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是南柯和黄粱的断定。两人相视一眼,皆为她感到高兴,一个个喜笑颜开。 梳完妆后不久,她讓人采買的东西送到。 因着东西极多,一车接着一车,流水似的往裴府送来,惹得旁人见着都忍不住想问一问,裴府这是買了多少东西? 消息传到侯府众人的耳中,自是人人欢喜。所有人都无比的肯定,那些东西都是为明日的忌日宴而准備。一群女人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猜测着今年的忌日宴是不是比往年更为隆重些。 刘氏眉开眼笑,道:“今年郡主不理事,全权交给那新妇。前些年顾家大姑娘还在京中时,没少和别人炫耀自己有个好妹妹,什么好东西都往她 那里送。顾大姑娘口中的妹妹,就是那新妇。” “新妇进门就掌家,还操办这样的大事,可不得卯着劲办好。她若是办得好了,得我们一声夸奖比什么都强。”有人撇了撇嘴,不知是嫉妒还是满意,说出来的话带着几分酸,也有几分得意。 女人们说话时,不时有小孩子打打闹闹。一个约摸四五岁的男童朝刘氏扑来,嚷嚷着要吃雪頂云沙。 刘氏抱着他,心肝肉地哄着,“等明日,明日你想吃什么都有。” 旁人跟着打趣,“你们这些皮猴子,今日可得将肚子给空出来,明日才能盡情地多吃,想吃什么都有。若是没有,尽管说出来,让人去买就是。” 这话引得一阵附和声,便是老端着的罗氏都觉得理應如此。 趙家人热热闹闹地讨论着,对那些蒙着盖着不断送进裴府的东西充满期待。莫说他们这样,就连芳宜郡主都有些好奇。 胡嬷嬷被派去打探后,神情复杂地回来禀报,“奴婢看过了,除了白布就是麻绳麻袋,旁的什么也没有。” “祜娘那孩子,准備那么多的白布麻绳麻袋作甚?”芳宜郡主越发的好奇,百思不得其解。“莫不是让所有人都披麻戴孝?” 如非这个可能,她想不出那些东西还能做什么用。 胡嬷嬷摇头,有些担心,“一样宴席該用的东西都没有,奴婢实在不是知道二夫人卖的是什么关子。” “厨房那边呢?她可有什么吩咐?” 那多么人的饭菜,合该提前准备,或是炖煨,或是泡发。 “没有。”胡嬷嬷眼里的担心都快溢出来,“向家的还特地去问过二夫人,二夫人说不必提前备着什么,明日用新鲜的食材即可。” 向家的是裴府厨房的管事婆子。 “郡主,要不要奴婢去问问二夫人?” 芳宜郡主想了想,摇头,“那孩子没来问我们,應是心里有成算,我们且看着吧。” 胡嬷嬷迟疑一下,又道:“二夫人今日给向家的使了自己的私房钱,让向家的帮着备几桌席面。” 主仆俩对视一眼,越发不知道顾荃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顾荃让厨房备几桌菜,却不是在府中招待什么人,而是让人打包好,由她借着给裴郅送饭时,宴请大理寺众人。 大理寺的人如今看到她,一个比一个眼睛发亮。一是为她绝佳的容貌所驚艳,二就是她的大手笔。 她将所有的东西交给孙有道,让其帮着安排。 孙有道上回不仅多得五两银子,还在同僚面前出了一回风头。如今她再次相托,备感荣幸的同时,再三保证定会安排妥当。 “孙文书办事,我自是放心的,日后我还会来大理寺,到时候有什么事,少不得还要孙文书帮忙。” 她如今是寺卿夫人,让人帮忙都是抬举,孙文书哪能听不出其中的玄机,自是无比的感激。 严肃庄重的大理寺,因为她的到来而热闹起来,多了几分烟火气。 她被人领到裴郅的屋子,等着裴郅。 一刻钟后,裴郅疾步进来。她刚一上前,他就往后退一步,尽管已经有所收敛,但那满身的煞气与血腥气实在是令人生骇。 “我先换一身衣服。”他说着,避过他去到屏风后。 那道素锦的檀木屏风,是整间屋子唯一能入眼的摆设。顾荃想了想,没有跟过去,老老实实在坐在桌前等着。 不多会儿,裴郅换了一身常服过来,坐到她对面。 桌上摆着还热着的饭菜,一半是她爱吃的,另一半则是她打听到的裴郅爱吃的。荤的素的都有,还有一道甜点。 “裴大哥,你身体好些了吗?”她关切地问着,眼晴打量着。 裴郅被她看得心火起,只能点头。 为怕吃饭都不得安生,赶紧问她,“不是说明日你当家,你今日怎能有闲?” 她微微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这样的灵动俏皮感染了裴郅,他眼底尽是柔色,“可否说来听听?” “不能。”她摇着头,表情神秘。 一室的简陋因为她而忽然有了鲜亮,仿佛有光照进来,映出万丈的璀璨,绚烂着所有寒冷阴暗的角落,包括人心。 她惊讶地出声,“裴大哥你真的笑了!” 不比上次的昙花一现,这次裴郅是真的在笑,一如冰雪消融时乍然钻出来的花,有着惊心动魄的奇异之美。 他看着她,清楚在她眼中看到欢喜之色。 或许是同过床,他们的关系似乎在无形中进了一步。那是一种不光是身体靠近的感觉,还有心也随之靠近的感觉,微妙而令人悸动。 不光是他,还有她。 裴郅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好像有了几分活人气,居然还会调侃,“那我且等着,看你明日如何施展妙计。” 顾荃像开了眼似的心情愉悦,笑眯眯地叮嘱他今晚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明天也不用帮忙。 他一一应着,眼底仿佛春水破寒冰。 同样的叮嘱,顾荃也交待了芳宜郡主,芳宜郡主也同样应了她。 这一晚,裴府内进了不少人。 他们默默无言地干着活,几乎没有人说话,若是不知情的人无意中瞧见,还当整个府邸都在闹鬼,必是会吓得屁滚尿流。 翌日,芳宜郡主一出门,着实被自己所见的景致给震惊到。 府中但凡有池有凹处的地方皆用白布遮挡起来,有些粗壮些,怪异些的景观树身上被麻绳缠着,所有可能磕着人绊着人的东西,比如说假山还有奇石,皆用麻袋包裹着。 老太太惊讶着,疑惑着,问顾荃,“祜娘,这是何意?” 顾荃回道:“侯府孩子多,万一磕了碰了,或是不小心掉到水里都不好。这法子虽笨,却是万无一失。” 那天她没去侯府,怕是已经得罪了趙家所有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倘若有人存心报复,故意弄出什么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这是其一,这些东西还有其它的用意。 “父亲母亲还有兄长虽故去多年,我觉得裴府上下不管是人,还是物都应该给他们披麻戴孝。” 这话一出,芳宜郡主立马绷不住,红着眼眶点头,“你这孩子……有心了。” 满府披麻戴孝,原来还可以这样。 等到趙家人上门,也全是惊讶之色。得知顾荃的用心和用意后,倒是得了不少夸奖,有夸她细心妥帖的,也有夸她有孝心的。 所有人都在想,她如此大手笔,今日的伙食定然极好。 祭祀过后,便是开饭。 一道一道的菜上来,绿的青的白的,全是素菜。趙家人刚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等一连上了八道素菜后,有些渐渐发现不对。 “怎么吃这些?”坐在刘氏旁边的人问道:“再是清淡,也不能上这些素菜啊。” 刘氏皱着眉,不停安抚身边的儿子,“再等等吧,许是先上些素的。” 他们等啊等,等来的却是一道素面。且更让他们不敢置信的是,上菜的人说菜已经齐了。 “我要吃荔枝肉,我要吃八宝鸭,我还要吃雪顶云沙!”刘氏的儿子闹起来,又哭又喊,不光是嘴馋,还有饿的。 为了能好好吃裴府的,侯府那边今日根本没开火。 如今不说是难得一见的山珍海味,便是连寻常的荤菜都没有,赵家众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芳宜郡主约摸明白顾荃的打算,老神在在地喝着茶。 裴郅陪着赵颇等人,亦是沉默不语。 顾荃听到动静过来,透玉般娇美的脸上隐有几分伤感,对众人道:“今日是父亲母亲与兄长的忌日,裴府上下皆茹素。” 一听真的光吃素,有些人不干了,“六弟妹,大人倒罢了,你看孩子们……” “赵三嫂,你这称谓是不是弄错了?”顾荃纠正道:“你该唤我一声裴弟妹,或者裴 二夫人,再不济也可称我为顾家妹子。” 裴郅若依着赵家那边来论,在堂兄弟中行六。 “母亲,你看……”赵三少夫人是罗氏的庶子媳妇,眼见着顾荃当众落自己脸面,心知理论不过,便想让长辈出面。 罗氏的脸色比桌上的素菜还素,道:“郅儿媳妇,你三嫂也是想着一家人,应该更亲近些,你何必如此较真?” “赵大叔母此言差矣,所谓纲常不能乱,规矩不能坏。裴家人姓裴,赵家人姓赵,若是混为一谈,岂不是乱了纲常,坏了规矩。” 顾荃没给罗氏面子,芳宜郡主和裴郅也不出来打圆场,场面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我不管,我要吃肉,我要吃雪顶云沙!”冷场之时,刘氏的儿子嚎叫起来,“娘,你说的,今天什么好吃的都有,我要吃好吃的,让他们去买……” 一个孩子哭闹,另外的孩子也或许是受到影响,或者是被当娘的暗示过,一时之间哭嚎声一片。 顾荃小脸白着,然后美目泛起水光,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所有人都以为她露了怯,认定她很快就会服软。 她确实没能忍住,泪水夺眶而出,“十六年前,父亲母亲和兄长遇难。今日你们能来祭拜他们,我裴家上下感激不尽。思亡亲当茹素吃斋,未能好好款待你们,我深感愧疚。这样的苦我们自家人吃就好了,委实不能让你们也跟着受苦。” 有人听到这话,眼底隐隐有一丝得意之色,暗道这新妇果然不怎么上得了台面,吓一吓就怕了。 哪成想,她接下来的话却是,“诸位不必再留下来陪着,心意到了就好。” 不等人反应过来,她又道:“以后的忌日,我们裴家关起门来茹素悼念,你们不用再过来跟着受罪。” 赵家人闻言,一片哗然。 第56章 第56章那是她的小衣! 所有人都看着她,目光各异,心思不一。 她口中所说的以后的忌日,可不止单单这一日,还有趙瀚之的忌日。也就是说,一年中趙家人有两次这样的机会来裴府大吃大喝。 處處可见的白布麻绳麻袋,被她穿在身上,一身的孝,显得分外的娇美。纵是面上仍带着些许的稚嫩,却讓人不敢小觑。 她直视着众人,尚且蒙着水气的眼睛里是毋容置疑的认真与坚定。 羅氏见之,皱起眉来,暗道自己真是小瞧这新妇了。 “郡主,您看这……” 裴宣是裴家嫡长子,亦是独子,芳宜郡主愛子心重,白发人送黑发人,也同其他人一样为自己的儿子披麻戴孝。 裴府上下尽是麻孝,反观趙家人,虽说大多数人的衣衫都较为素净,可从那些宝气珠光的首饰来看,他们心中对逝者并无多少看重。 羅氏虽说最为注意,衣着素净不说,发间也僅一根金簪,没有多余的饰物。只是那根金簪藏着主人的小心思,其中镶嵌着红色的宝石。 芳宜郡主慢条斯理地尝了一口菜,满意地频频点头,“这菜味道不错,你们也都尝尝。” 这般态度,摆明是力挺顧荃。 羅氏被落了面子,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哪里会善罢甘休,再次开口道:“郡主,郅儿媳妇年輕,有些事怕是不太周全……” 芳宜郡主摆着手,打断她的话,“我老了,如今孙媳妇进了门,自是該躲清闲。祜娘这孩子年紀小,做事纵有不周全的地方,你们也多担待。” 顧荃适时接话,“趙大叔母,我年紀小,或许话说的不太中听,你且多包涵。只是至亲忌日祭拜吃素,我不知道有哪里做得不对,还请叔母指正?” 羅氏被气得倒仰,芳宜郡主不给她脸也就算了,顧荃一个小辈不僅不给她脸面,还当众质问她。偏偏这事说破了天,规矩和礼数上半点错处都没有,她怎么指正? 正面色阴晴不定时,听到赵頗的声音。 赵頗说,“原本兄长忌日,我们兄弟几人来即可,你们不用跟来。这些年你们跟着,给郡主和郅儿添了不少麻烦,以后就不用来了。” 听到他这话,罗氏越发的下不了台。 气氛越发的尴尬,没有人打圆场。 罗氏快坐不住时,芳宜郡主再次招呼大家,“虽说是素菜,却也是用了心的,若是吃的惯的,今日就留下来用一些。” 刘氏的儿子还小,看不来情形,一听好吃的没了,哪里肯干,顿时又哭嚎起来,还挣脱着往外跑。 “我不要吃这些,我要吃肉,我要吃好吃的……” “啪!” 罗氏可算是找到了发泄的地方,一把抓住他的同时,抬手就是一个巴掌,黑着脸对刘氏道:“看你把孩子惯的,一点相都没有!” 刘氏哪里敢说什么,立马过来抱住自己儿子的同时,还捂住了他的嘴。 顧荃冷眼看着,也不劝,也不说。 素菜素面都快凉了,她也没讓人再去热一热,倒是没人敢走,毕竟谁若是真的走了,那传出去的话可不好听。 一顿饭吃下来,所有人都像是吃了一肚子的憋屈和闷气。 赵家人陆续离开,几人成群,几人成队,出了裴府后哪里还忍得住,七嘴八舌地抱怨议论。 “我还当那新妇是个大方的,没想到如此的小家子气,当真是讓人开了眼!” “咱们这些年好吃好喝都过来了,她一来就讓我们吃草吃素,那不是打郡主的脸吗?郡主居然依着她,莫不是年纪大了,人也糊涂了?” “我听说她身子不太好,命格也不好,还如此做派,也不怕折了自己的福,应了外面的那些话。” “身子不好怕是假的吧?她那气色,怎么看也不像是……”这人的话还没说话,便被罗氏瞪了一眼。 罗氏心气不顺,哪里容得下有人帮顾荃说半句好话。 裴府今日动静不小,不时有人在府外打探消息,有人见赵家人气呼呼的出来,少不得要打听一二。 说来也巧,寧夫人刚好经过,听到他们说的话,又见好几个孩子在哭闹,当下皱起眉来。 “侯夫人,你们这是怎么了?”她问罗氏。 罗氏自来将她当个棒槌,不需花多太的心思,只消几句夸赞的话,便给把她哄得团团转,指哪打哪。 唯一失手的一次,就是在她面前诉苦,暗示她去劝顾荃来侯府敬茶认亲一事。 “也没什么,就是如今裴府是郅儿媳妇当家,因着年纪小做事不太周全,竟然连点心都没有备。孩子们嘴馋,难免闹了起来。” “裴夫人自己就有点心铺子,怎会连点心都没有准备?” 她刚一相问,不等罗氏回答,南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抢先回道:“寧夫人有所不知,我们裴府上下披麻戴孝,连树木和石头都是如此。别说是点心,便是素菜素面,我们一日也就一顿。我家夫人一片至诚孝心,侯府的人说是去祭拜,哪里知道会因着没吃着荤菜和点心就生了怨气,奴婢一个下人都觉得没道理。” “你这奴婢好大的胆子,主子们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赵三少夫人说着,就要过来拉扯南柯。 南柯是习武之人,一个不露痕迹的错身,就能让人扑了个空。 “诸位夫人莫怪,我家夫人不在,奴婢护主心切,怕她被人说三道四,没忍住接了话,确实是失了规矩。” 说罢,她在所有人的抽气声中给了自己两个耳光。 “奴婢打也打了,话却不能不说完。我家夫人说了,吃素悼念亡亲仅我裴府 之事,今日让诸位跟着吃苦,确实是她的错。她有错则改,从今往后再逢忌日,裴府当緊门闭户,不敢惊动他人。” 好事的人不少,听到她这话议论纷纷。说来说去,倒是没有人说顾荃做错了,反倒有人指责赵家人的不对。 寧夫人緊皱着眉,有些不太赞同地看着罗氏,“裴夫人所行,一有孝心,二合规矩,半点错处也没有。侯夫人若是心疼府里的孩子,让人买些点心哄哄便是。” 罗氏再一次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也是没想到,从来不怎么看得上,該用时才会想到的榆木棒槌,居然有一天会打到自己身上。 更让人生气的是,宁夫人犹嫌不够似的,还在劝她指点她,“侯夫人也該给府里的人立些规矩,这上门祭拜别府的亡亲,竟然为了一口吃的又哭又闹,传扬出去还当你们侯府没落了,光想着打秋风。” 打秋风几个字,听在罗氏耳中,比几个耳刮子还响。 南柯当下给宁夫人行礼,“难怪人人都说宁大人高风亮节,宁夫人是女中君子。有夫人作证,日后定然没有人敢说我家夫人的不是。” 宁夫人最喜欢听这样的话,一句女中君子,听得她五脏六腑都舒坦无比,不自觉背都挺直了些。 “你回去转告你家夫人,有我在,万不会让人颠倒黑白。” 赵家人闻言,一个个像被鱼刺给卡了喉咙,别提有多难受。 * 裴府内,赵頗留到了最后。 等到人都走得完了,他“扑通”一下跪在芳宜郡主面前,叫了一声“大伯娘”后,突然失声哭起来。 芳宜郡主扶他不起,叹了一口气。 他哭得十分伤心,像做错事的孩子,也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顾荃惊讶过后,不动声色地退后一些。 她也是没有想到,对方会如此能哭,哭得毫无顾忌,一邊哭还一邊说,言语间全是自责,自责自己无能,没有管理好侯府上下。说着说着开始回忆,怀念起自己父亲与伯父还在的时光。 “伯父与父亲兄弟情深,他们在世时……我们两家人何等和乐,我时常在想……若是他们还在,兄长又怎么会出事?” 裴郅低着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顾荃看着他,突然很想去安慰他。他似有所感,朝这边看过来,輕轻地摇头表示自己无事。 残席已经被人收拾干净,目之所及全是白布麻色。赵颇的哭声,以及芳宜郡主的叹气和安慰,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活着的人,有些伤痛似乎并没有过去。 南柯悄悄地过来,在不远处等着。 顾荃递了眼色给她后,她才过来,小声将发生的事禀报给一字不落地禀告,末了,道:“姑娘料得没错,那些人还真想倒打一耙。” 顾荃笑了笑,眼底有些冷。 蚂蟥吸不着血了,只会怪人无情。 赵家那些人摆明是想占便宜,便宜没占着,哪里会说她的好,少不得要在外面贬低她,说她的坏话。 她故意让南柯跟去,正是防着这一点。 那边赵颇已止住了哭,还在打着哭嗝,“郅儿,是叔父没用。以前兄长还在时……都是兄长事事挡在叔父前头,他走后……叔父本该护着你,是叔父无能。” “我看着你长大的,你是什么性子我最是知道。”芳宜郡主安慰着他。“你也别哭了,谁家还没有些糟心事。那么一大堆人住在一起,难免人心浮杂,我们都不会怪你。” “大伯娘……”他的声音还带着哭腔,听起来很是感动,又有要哭的样子,“我……我实在是惭愧。” 裴郅上前,这才将他扶起。 他紧紧抓着裴郅的手,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郅儿长得越发的像兄长了……” 等到裴郅送他离开时,他经过顾荃身边含着泪多看了两眼,感慨道:“郅儿,你这媳妇不错,叔父真为你高兴。” 顾荃福了福身,目送他们走远。 芳宜郡主不知何时过来,幽幽一声叹息,“这个颇儿,自小就是软弱的性子,耳根子也软。侯府那么多人,事也多,也真是难为他了。” 这样的话,顾荃不好接,唯有乖巧地听着。 “他那个媳妇也是不好说,说要强吧,自身也不硬,若不是靠着罗寺郎,怕是立都立不起来。还有那庶出的三房四房,以前你叔祖父在时还能压住他们。 你叔祖父一走,他们恨不得把侯府给吞了。这些年可着劲的添丁进口,就是想多占些东西,一个比一个吃相难看。” 说到这些事,芳宜郡主其实是有些难受的。 她与赵瀚之是青梅竹马,与赵墨之也是自小相识。赵氏兄弟极其手足情深,当哥哥的护着弟弟,弟弟则事事想着哥哥。 赵瀚之去得早,那些年赵墨之事事先紧着裴府,对她和裴宣母子诸多照顾。哪怕是临终之前,最不放心的依然是他们。 顾荃垂着眸,因她提到了罗谙而有些心情复杂。 她握着顾荃的手,拍了拍,道:“今日这事,你做得好,我早就不耐烦应付那些人了。你现在是我们裴府的当家主母,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祖母也该歇歇了。” 这么多年她撑着自己,确实是有些累了。 顾荃乖声道:“我年纪小,好多事还得祖母提点。” 她欣慰一笑,眉宇间的倦色似乎也有了几分欢喜。 祖孙俩进了屋,说起方才的事,正聊到赵家庶出的那些人时,裴郅送完赵颇回来,那幽深的目光一下子就落在顾荃身上。 年轻的愛意,哪怕再是隐晦,再是藏得好,落在像芳宜郡主这样历经世事的人眼中,无疑是昭然若揭。 芳宜郡主看着这一双金童玉女般的小儿女,满眼的欢喜与欣慰。 她以手撑着额头,作乏累状,道:“方才又吵又闹的,我脑仁都疼得厉害,可得好好歇一歇。你们也累了,自去歇着吧。” 等到小夫妻俩告退后,她不无期待地对胡嬷嬷道:“我瞧着莲花奴是真喜欢祜娘,祜娘心里也有他。等祜娘身子再好些,他们夫妻恩恩爱爱的,给我添个重孙重孙女的,府里应该也就热闹了。” 赵家那些人吵归吵,闹归闹,但那样的儿孙满堂依旧让她有些羡慕。 胡嬷嬷顺着她的意,说:“郡主放心,奴婢看二夫人气色不错,指不定明年就能给您添个重孙重孙女。” 她笑起来,眼中全是希冀之色。 而此时的裴郅,却在和顾荃说分屋睡的事。 “既然是规矩为大,那这三日府中上下皆要吃素,忌行乐与女色。” 女色? 不会是指她吧? 顾荃无辜地眨着眼,巴巴地看着人。 她倒希望自己是误人的女色,可是她这个女色,在眼前这个正人君子面前什么也不是。说句不害臊的话,或许她脱光光贴上去,这人第一反应不是抱住她,而是给她穿衣服。 但她哪里知道,这些都是她自以为! 事实上是,仅是被她这么看着,有些人就已动了邪念,又不想被她看出来,只能别过脸去,不太自在地道:“应该会有人盯着我们,我搬去书房住几天。” “也好。” 她知道赵家有些人等着挑自己的错,分开睡确实能堵住别人的嘴。只是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总觉得自己被人嫌弃。 同时无奈地想着,这人实在太正,正得让人无话可说,且也更能侧面地印证自己的心思不纯和小人之心。 为表自己的贤惠,也为了更增进感情,她主动去书房帮忙铺床。 其实没什么好帮的,书房什 么都不缺,一应东西都有,因为这也算得上裴郅以前的另一个起居之处。 书架上的书满满当当,比顾家的书还要多。 顾家百年书香门第,最引以为傲的就是一些孤本,还有令读书人羡慕的海量藏书。而这里有的书,顾家有些都没有。 顾荃左看右看,居然还发现了好些游记与杂事怪谈之类的书,当下问裴郅,“裴大哥,你这里的书我可以借看吗?” 裴郅哪有不应的,让她想看就随时来取。 她看着那些书,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暗忖着年轻男人的书房里,难道没有那些关于男女圈圈叉叉之类的册子? 这个猜测一起,第二天她就迫不及待地再次光临书房。 书房的门没有锁,也不知是平日就是如此,还是特意为她留的门。裴郅一大早已经去了大理寺,若无意外应是到下值才归家。 她将南柯和黄粱都给支走,说自己今日就在这里看书,让她们自去忙去。 等到她们一走,她就开始找。翻找了好几遍,包括书桌的抽屉与床铺的下面,什么也没发现,别说是艳情的册子,就连任何与男女之事沾边的东西都没有。 她说不出是有些庆幸,还是有些失望,暗道难怪那人能对女色不为所动,原来平日里压根没有这方面的心思。 失望归失望,但她也不光是为了这个而来。 那些游记杂书吸引着她,她沉下心来找了几本,寻了个舒服且隐蔽的位置翻看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动静传来,她听到周阳的声音。 周阳是裴郅的随身侍卫,平日里紧随其左右,所以很显然回来的人是裴郅。她刚一起身,忽地不知为何促狭一起,然后屏住呼吸。 进来的人果然是裴郅,而周阳则守在门口。 裴郅将桌上的书一拿,正准备离去时似乎闻到熟悉而让他血脉贲张的幽香。他眸色骤然微沉,看向那密格所在。 顾荃憋了这么久,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从书架缝中看到他坐在桌前。她缓缓起身,意欲从后面吓他一跳。 他低着头,轻嗅着手中之物。 许是太过沉迷,竟然没有发觉书房里还有其他人。 顾荃眉眼弯弯,暗自窃喜着,继续屏着气小心翼翼地将身体探出去,正准备蹑手蹑脚行动时,冷不丁看到他手中的东西,顿时瞳孔一震。 那修长指缝中漏出来的翠色,以及细细的带子…… 竟然是她的小衣! 第57章 第57章当裴郅一点点靠近时,她…… * 男人有着得天独厚的无双长相,俊美的臉上清冷如故,哪怕是做着如此不入流的动作,却并不讓人觉得猥琐。 相反,臉红的是别人。 顧荃清楚感到自己的两颊在发烫,好似对方闻的不是自己的小衣,而是凑到她胸前,闻着她的…… 她的心不受控制地乱跳着,像是快要跳出来的一般。 当下这种情形,她不用细思也知道不宜出去。继续屏着气退回到之前的位置,裝作看书看到发困后睡去,再被惊醒之后急于起身的模样,弄出被书架撞到的动静,呓出一声不大不小的痛呼。 正扶着腰捂着头时,裴郅过来了。 那一如既往的正人君子模样,险些讓她以为方才是自己看花了眼。 “我看书看忘了,不知怎么的睡了过去。”她揉着自己的头,蹙着秀气好看的眉,裝作可憐而羞赧的样子。 裴郅看见角落里的软垫子,以及几本游记,眼底一片晦暗,“怎么没讓人在身边侍候?” “我看书时不喜有人在旁边,再说这是你的书房,她们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还不如讓她们别跟着。” 她故意掀开自己额前的发,仰着精致的小臉,“裴大哥,你帮我看看,有没有撞红?” 裴郅的视线中,是近在咫尺的冰肌玉骨,透着微微的嫣粉,有着令人垂涎的诱人幽香,恨不让人一口吞食入腹。 他半垂着眸,遮住眼底的贪婪。 这玉人儿应该没看见吧? “没有。” 顧荃得了他的回答,孩子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似是放心的模样,也像是在安抚自己跳得正欢的心脏,更像是故意的勾引。 他见之,眸色骤然變深。 轻薄的素白衣裙,将少女娇好的体态包裹着,那高耸的起伏之处因着轻拍的动作而颤动,动摇着已经岌岌可危的人心。 “你接着看,我还要回衙门。” 他说着,人已经出了书房。 那离开时的步伐之大之急,仿佛是不愿意多待一秒。 顧荃的手停在自己胸口,低头看着,慢慢地噘着嘴,竟有几分失望。 不是偷闻她的小衣吗? 那她人都在跟前了,还做着暗示性的动作,任何一个原本就有想法,又正值血气方刚的男子,怎么着也就有所反应,或是有所行动吧。 她思及过去的种种,越想越觉得有些怪异。对方偷藏自己的小衣,按说应是对自己有想法,可他们已是夫妻,他却能坚持不同房,似乎说不过去。 难道那人只是有收藏女子私密物件的癖好? 顧荃忽然想到什么,再次在书房中翻找,一幅美人图也没有找见。 不是说有收集美人图的爱好吗?那些图都去哪了?她四下看去,琢磨了半天,猜测或许对方还有另外的私人空间。 这么一折腾,她哪里还能看得进去游记。 等出了书房,一阵风吹来时,她脑子里突地一个激灵:那个暗夜窥探她,还捡了她帕子的人,会不会也是裴郅? * 侯府的正院内,羅月素安慰着气得一夜没睡好的羅氏。 羅氏的眼下泛着青,脸色更是难看到极点,一是因为昨日之事,二是因为赵颇回来后将她责怪一通。 她心气不顺,看谁都不顺眼,哪怕是往常最为疼爱的侄女。 “你娘这些日子身子不爽利,你不在家中帮着她打理后宅的庶务,到外乱跑作甚?” “我担心姑姑,实在是放心不下。” 羅氏心里受用了一些,还是有些不没好气,“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一个不懂事的小辈,我还能同她计较不成。你说你,以前瞧着也是个聪明的,怎么识人如此不清,还当那新妇是个好的,热脸贴着要和人家做朋友,结果呢?” 罗月素被她这么一说,面上带出几分自责愧疚之色,低下头去,“我初见她时,以为她是个不谙世事的人,哪里晓得原来她……” “她不谙世事?”她冷笑一声,想到昨天的事,心里头的火又跟着窜起来,“我看阖京上下没几个姑娘家能有她心机深,若不然郡主怎么会被她给哄了?你呀你,还是太实诚了,想着以诚待人,以心换心,这些年都没能换来郡主一声好,反倒被别人抢了先。” 一提到这个,她就气。 如果按照她教的,她说的,这个侄女再有用些,讨得了郡主的欢心,成功嫁入裴府,哪里还有这么多的糟心事。 这般想着,有些不太想看到罗月素,遂道:“行了,我什么事也没有,你早点家去,帮你娘做些事。” 须臾,又想到什么,脸色更加难看起来,“不是我说你娘,大哥院子里没有别人,没姨娘妾室给她添堵,也不必防着庶出的子女争抢什么。她却半点作用没有,連你大堂哥都没护住,自己还被人下了毒,真够无用的!” 她最为敬重自己的大哥罗谙,罗谙这些年身边只有柴氏一人,膝下連个香火都没有,她已经很不满。 如今唯一嫡出的侄子死了,这个侄女也是个不中用,她是新火旧怨一起来,对柴氏哪里还有一句好话。 罗月素掐着掌心,“这也不能怪我娘,实在是二叔的院子事太多,我娘也是防不胜防……” “什么叫你二叔院子里事太多,再多能有侯府多吗?还什么防不胜防,我看她就知道成日缠着大哥。大哥性子端方,一心扑在公务上,她倒好?不思量着为夫君分忧, 光想着独占宠爱,这些年也不思量着给大哥张罗妾室姨娘,眼睁睁看着大哥绝后,当真是好狠的心!” “姑姑,这哪里能怪我娘,是父亲说他有我娘和我就够了……” “你父亲越是这么说,她就应该更知感恩,精心挑选几个好生养的人送到你父亲身边,为你父亲延续香火。” 罗月素不敢争辩了,她知道罗氏正在气头上,若是自己再争论下去,只怕罗氏还有更听的话等着她。 “姑姑,你别生气,我会好好劝父亲的。” 罗氏闻言,脸色好看了些,“罗儿,姑姑也是为你着想。你那些个堂兄弟没几个成器的,你自己若没有亲兄弟,日后谁给你撑腰。你不光是要劝你父亲,还要劝劝你娘,让她大度些,不能这么自私。” 罗月素有苦说不出来,装作懂事的样子应下,等出了侯府的门后,表情立馬變得複杂晦涩,眼神也带着几分阴沉。 上了馬車后,却不是回罗府,而是命車夫驱車直奔裴府。 到了裴府前,亲手将自己准备的東西交给门房,托之转交给芳宜郡主,并传达了自己的几句话。 東西很快送到芳宜郡主那里,她的话也一同被带到。 “罗大姑娘说,她专门问过,这些点心都是素的。让郡主再是伤心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万不能因为太过思念亡亲而不顾自己。” 芳宜郡主看着被放在桌上的雕花描金朱漆的食盒,锐利的目光中带出几分複杂。等到胡嬤嬤将食盒打开,看到里面一道道来自金玉满堂的点心时,眼底隐有一丝嘲讽之色。 胡嬤嬤皱着眉,“如今京里都传遍了,谁不知道金玉满堂是二夫人的铺子,这罗大姑娘偏偏买来送给郡主,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她还能怎么想?不就是想挑拨我和祜娘的关系。”芳宜郡主不辨喜怒地道,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 “那这东西留还是不留?”胡嬷嬷问。 芳宜郡主将茶杯放下,“她巴巴地送来,那就留下吧。” 裴府的门外,罗月素并没有急着离开。 她倒是有耐心,等了半个时辰之久,没等到东西被退回来,不太好看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舒展。 转身再上马车时,她蓦地眼神一变。 “这信……”若谷拿起车厢内多出来的东西,疑惑地问。 她一把将信拿过来,忙问车夫可有什么人靠近马车,车夫的回答是没有。 巷子里不时有人经过,有别府的下人,也有寻常的百姓,远处还有几个孩子在玩。所有的一切都很正常,唯一不正常的就是这不知何时被扔进来的信。 信封上没有任何的字,透着让她感到未知的熟悉。 她将信拆开,第一句话是:恭喜你,你改变了你母亲的命数。 接下来是几道点心方子,是金玉满堂除限量供应之外,卖得最好的那几样点心。这些东西是她做梦都想得到的,如今竟然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 她乍然狂喜着,二为那第一句话,二为这几道方子。 这个三番两次提醒她又帮她的人到底是谁? * 与此同时,另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被呈到芳宜郡主面前。 信被打开过,打开信的人是马厩的马倌,发现信的人也是他。据他说,这封信是在前两日送到府里的草料中发现的,他当时没多想就将信给拆了。 “奴才一看信里写的事,吓得魂都飞了。郡主,这事奴才真的不知道,也不知道这信是谁放的……” 他确实吓得不轻,看上去瑟瑟发抖魂不附体的样子。 芳宜郡主示意他不要再说,“此事你就当不知道,谁也不许提起。” 他自是点头如捣蒜,退下去时因为双腿发软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胡嬷嬷接收到自家主子的眼色,暗中派人跟着他。 芳宜郡主将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寻常的纸张和用墨,上面字体是印出来的,更是无从查起。 半晌,她将信拍在桌上,道:“去把祜娘叫来。” 顾荃很快赶到,在看到那封信的第一眼就知道,背后的人当真是和自己不死不休,竟然再次出手了。 信上的字依然是印出来的,说的是她的命格一事,强调外面所传皆为真。她成亲后气色大好,正是因为吸取了裴郅的官运。 为了让芳宜郡主相信,信上提了一事以作印证:郡主后背之疖,若不及时医治,暑气大盛时必会溃烂。 胡嬷嬷表情凝重,“二夫人,郡主后背前几日确实生了一个疖子,因着不痛不痒,府中事情又多,便没有请太医上门,除了奴婢之外,連二公子都不知道。” 顾荃白着脸,“祖母,我现在就让人去请大夫。” 芳宜郡主摆摆手,“这事我心里有数。” 这信来历古怪,所写之事更是诡异,由不得她多想。 顾荃未语先流淚,不多会的工夫已是淚流满面,清澈如泉的眸中像是水灾泛滥,将要决堤崩溃的样子。 她虽哽咽着,口齿却是清楚,将刘姨娘的事说了一遍。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芳宜郡主惊骇着,“若真是这样,那人这么做的目的是想借我的手……” 余下话她没说,但意思不言而喻。 胡嬷嬷惊呼连连,捂住自己的嘴后,惊疑不定地道:“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是啊。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顾荃也想问。 她无声地流着泪,娇弱而可憐,让人见之心生不忍。不是她故意装可怜,而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芳宜郡主对她起间隙。 “祖母,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害我,那人说自己知晓后事,看来确有几分真……我父亲说,要么是我挡了那人的道,要么是那人对我因妒生恨,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想置于我死地。” 芳宜郡主是在意那些传言,哪怕是有一星半点的相信,也断然不会让她进门,更不会让她看到这封信。 当下心疼不已,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你放心,这些鬼话祖母一个字也不信。” “祖母……”她唤着,泣不成声。 泪眼朦胧时,视线之中出现一人,那修长凛然的身姿,俊美清冷的容貌,在看到她在哭的那一瞬间,平静的眼睛里顷刻覆上一层寒霜。 她娇细地叫了一声,“夫君……” 这两个字像是春风过湖面,将裴郅底中的寒霜吹散。他目光一转,看到桌上的信,拿起来扫了一遍。 芳宜郡主问:“莲花奴,这事你怎么看?” “我听岳父说顾家大房有个姨娘也收到过类似的信,那姨娘信了信上说的祜娘会克自己女儿的话,差点害了祜娘的性命。” 他说是顾勉说的,没有说出自己和顾荃私下往来的事。 顾荃不知为何心尖一抖,睫毛也跟着为之一颤。 如若是从前,她必定觉得这人心正,行事十分周到妥帖,但是她一想到这人偷拿自己小衣,私下嗅来嗅去的样子,她就有些不能直视。 她低着头,默默地擦着眼泪。 “前些日子我查罗家案子时,无意中得知罗大姑娘也收到过类似的信。” 裴郅这话让胡嬷嬷又是一惊,惊讶过后喃喃,“难怪罗大姑娘先前那般示好二夫人,想与二夫人结交,莫非是那信上说了什么,她想从二夫人这里得到什么?” 顾荃没有抬头,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我实在是想不通,我自小身子不好,也不怎么出门,哪里就挡了谁的道,碍了谁的眼……” 芳宜郡主闻言,更是心疼。 “不管那人想做什么,我们不必理会他!”她给自己的孙子递眼色,“这事你们都别想,回去好好歇着,万事有祖母呢,绝对不会让那起子藏头露尾的小人得逞。” 有了她这句话,顾荃才算是安了心。 那些白布的围挡,和树木石头上的麻绳麻袋还未撤去。入目所及都是披麻戴孝的缟素,带着几分沉重。 一如顾荃的心。 顾荃心是安了,但依旧沉重。 那 背后之人像是摆脱不掉的恶梦,她走到哪就跟到哪,实在是让人烦不胜烦。更让人无奈的是,她如今连个怀疑的对象都没有。 “裴大哥,那人连祖母后背生疖子的事都知道,听起来好像真的可以预知后事如何。而且她对我周围的人和事都很了解,她应该是我身边的人。” 她确实是这么怀疑的,因为她怀疑有人可能是重生者。但是思来想去,她的身边并没有值得怀疑的人。 这是让人奇怪的地方,也是她想不通的地方。 裴郅背着手,停下来看她,“野史杂书上曾有写过,有先知者,知天下事,或知自己身后事。若不是事关天下,那便是事关己身,而你或许与之关系匪浅。” 那么问题来了,哪有这么一个人? 顾荃百思不得解,心里尚还有一事要确认,当下装作凝重的模样,道:“裴大哥,我还有一事,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她把怀疑自己被人暗中窥视,丢帕子和小衣不见的事一一说来。 “我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想,或许帕子是被下人无意间给捡了去,小衣也只是没找到而已,但我这心里七下八下的,就怕这两件事是同一人做的,你说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若是想坏我的名节……也不见有所行动,实在是让人难安。” 一双刚哭过的眸子还泛着水光,映着半落的日头,仿佛闪耀着粼粼细波,湖光水色潋滟而美不胜收。 她的眼睛里是全然的信任,巴巴地看着裴郅。 裴郅也在看她,目光似是能入她的心,没有错过她表情之中任何细微的变化,清楚捕捉到她可怜与依赖之下,那细微的试探之意。 明明天光还在,阳光也好,她却无端觉得有点冷。 当裴郅一点点靠近时,她感知到莫名的危险,下意识的反应不是顺水推舟地贴上去,而是往后退。 直到退无可退,退到一处围挡前,她不得不面对。 裴郅的眼神幽深难辨,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似乎是想教训她,却又舍不得动手的样子。 最后轻叹一声,说出来的话都带着几分无奈,“祜娘,你是不是还在怀疑我?” 第58章 第58章她感觉他的气息越来越近…… 男人颀长的身体低着,与她视线齐平。那眼神中的深不可测,如一汪不见底的潭水,内底不知藏着什么样的凶恶怪兽,令人毛骨悚然。 她听到裴郅的轻叹,也听出到他语气中那淡淡的无奈,竟是半点不覺得怕他,甚至还有些许的窃喜。 看看吧,这人拿自己没办法! 换句话说,这何尝不是一种纵容。 她没有往后退的余地,反过来扑上前,一把抱住他,“裴大哥,我没有……我没有!我怎么可能怀疑你?我怀疑天下所有人,也不会怀疑你。你若真想我的命,不用你说,我双手奉上。裴大哥,我就是害怕……” 他感受着温香软玉的贴合,心神不受控制地为之一荡。 这玉人儿说他若想要她的命,她都会双手奉上,他对她而言,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她一身的素白,娇小纤细得像只柔弱的蝴蝶,身体微微地颤抖着,如蝶翼在轻轻地煽动,双手如不经風的触须,紧紧地攀附着抱住的人。 裴郅心动着,身体也跟着动,一展自己的臂膀,将她环在自己的保护之下。 “别怕,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那帕子和小衣的事……” 她不敢抬头,声音也是极小。 也不是她执拗,她只是想确認撿帕子是不是这人。倘若也是,那这件事她便能完全放下,不必再分心烦恼。 裴郅闻着她身上的幽香,眼神越发深邃。 这小狐狸莫不是看到了? 彼此相拥着的男女,一个贪恋着可以为自己续命的生命力,另一个则不愿放手已经入怀的执念。 顧荃好半天没有等到回答,也没有再继续问。沉默或许就是答案,如果撿帕子和拿小衣都是这人做的,反倒让她放心。 那么这人暗中偷窥她,又捡她帕子,又拿她小衣,没道理对她本人没有兴趣。她越想越覺得不对,秀气的眉微微地蹙着。 不远處胡嬷嬷打眼看到他们,一惊的同时,接着是一喜,为怕惊扰他们,匆忙想避躲的时候反倒弄出动静来。 他们被惊动,放开了彼此。 “……奴婢年纪大了,路都不会走了。”胡嬷嬷说着,也不敢多看他们,忙转向另一道走了。 顧荃试探着去拉裴郅的手,裴郅没有躲开。 她长睫如羽扇覆着,声音娇软,“裴大哥,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我知道你肯定会保护好我的。” 裴郅看着她,眼里的暗色渐变柔和取代,仅是一个“嗯”字,已然胜过世间万千的誓言与承诺。 她感受着从他手掌传来的生命力,奔流在自己的四肢百骸中,再一次認清一个事实:她离不开他! 不管这人是因为什么动机偷窥她,捡她的帕子拿她的小衣,她知道后除了别扭违和与不可思议外,其实一点也不害怕。 人人都不可告人的秘密,比如她。 她想着。 或许自己應该找机会进一步试探,看看这人对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 三日之期的凌晨一过,裴府再次来了一群人。 他们照旧不说话,像幽灵似的埋头干活,等到裴府的人早起时,所有的白布麻色已被全部撤去,恢复以往的景致。 裴郅一大早去衙门,顧荃起得也不晚,与芳宜郡主打过招呼后,帶着南柯和黃粱出门去。 她们去的是鲁昌公主给的那个铺子,铺子就在落仙桥下来第一家,處于城南繁华热闹的正中心,地理位置十分优越。 顧荃筹备开金玉满堂之初,在京中遍寻铺面时,第一个相中的就是这里。让人打听后得知这铺子是解皇后的陪嫁,她便歇了心思。 将铺子里里外外仔仔细细一通查验后,她心里大概有了数。 龔氏和陈九兄弟不知何时进来,默默地候在一旁。等到她开始说话,龔氏立馬拿着纸笔跟着,她每说一處改动,龔氏就记下来。 等到里里外外全说完后,小十一手里的糖葫芦的签子都被嗦得干干净净,还意犹未尽地不舍得扔。 黃粱打趣道:“小十一,你哥近日不是亏着你的嘴了,你再舔下去,那签子都快冒火星子了。” 小十一羞赧一笑,这才将签子给扔了。 陈九道:“他近日不好好读书,写字也没有进步,我罚了他半个月的零用。” 众人一听,恍然大悟。 小十一摸摸自己的头,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眼珠子一转,道:“我是给我哥攒钱,他还要娶嫂子,还要买宅子,我替他省着呢。” 这下顾荃来了兴致,把话接了过来,“我说过,只要你们跟着我好好干,五年必能买宅子。这买宅子应该不是什么问题,难道你哥已经有看上的姑娘了?” 她让人为自己办事,自然是希望他们忠心耿耿专心不二,而达到这一点最根本的要求,一是银钱到位,二是画大饼。 五年能买宅子,就是她给他们画的大饼,且还是能吃得着的大饼。算日子,陈氏兄弟跟她也有快四年,买宅子的事應该指日可待。 谁料她话一问出口,脸红的不是陈九,而是她身边的龔氏。 龚氏红着脸,小声嚅嚅,“姑娘……” “你……你和陈九?” 也不怪她惊讶,实在是她之前压根没想过。 龚氏父母死后,被无良的哥嫂嫁给一个屠户。说是嫁,其实同卖差不多。她的哥嫂光想着要银子,压根不管那屠户是什么品行。 那屠户是个酒疯子,还是个家暴男,成天不是喝酒就是打她。她被打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逃跑过几回都被抓回来,换来更为残忍的对待。 她最后一次逃跑时,又被那屠户抓住。那 屠户喝了酒,红着眼睛当街对她拳打脚踢。 没有人敢上前相劝,甚至还有人无端造谣,说她定然是偷汉子被自家男人给逮着了,若不然不会被打得那么惨。 唯一出声阻止的人,是路过的顾荃。 顾荃了解情况后,软硬兼施让那屠户同意与她和离。此后她就跟着顾荃,几年下来不仅见識多了,人也面貌一新,像是换了个人。 而顾荃之所以没想过她和陈九,是因为两人年纪相差六岁,她大,陈九小。 “若真是如此,那我可得恭喜你们。你们办酒时,我定会去讨一杯喜酒,包你们一个大红封。” “姑娘……”龚氏眼睛一亮,“你不覺得我们不合适?” “两情相悦,哪有什么不合适的。”顾荃笑盈盈地看着他们,“女大三抱金砖,大六岁就是抱两块金砖,多好的姻缘,我瞧着极好。” 小十一欢喜一声,“太好了,大哥要和龚姐姐在一起了!” 这几年龚氏没少照顾兄弟俩的生活,小十一可以说也是龚氏帶大的。 陈九臊得不敢看人,一把捂住他的嘴,“姑娘,我们不能多留……我们走了。” 兄弟俩是替顾荃暗中打探消息的人,当然不能让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更不宜让别人看到他们在一起。 顾荃点点头,道:“那我就等着喝你们的喜酒了。” 一句话将陈九闹了个大红脸,几乎是提溜着小十一从铺子的后门离开。 有情人终成眷属,世上还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吗? “姑娘,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没有姑娘……我哪里有今天。”龚氏说着,哽咽起来,不能自已。 “你有今天,是你自己努力的必然结果,我不过是随手帮了你一把而已。” 顾荃这话不虚,龚氏性子温柔,人也极有韧性,且十分的能干。当初就帮着她盯下金玉满堂的布置,所以这次她才会想着把新铺子的修整装修全权托付。 龚氏接过钥匙,郑重保证自己定然不负信任。 南柯留下来,与龚氏对接一应事宜和银钱支出。 黃粱跟在顾荃身后,主仆二人出了铺子后却没有急着上馬車,而是顺着落仙桥往前走,感受着这一帶的繁荣。 往来的行人如织,不时掺杂着京外的口音,酒楼与茶楼各飘着香,脂粉铺子与衣料铺子女客进出频繁。 古代市井的热闹繁华,尤以京城为最。这座身为大荣朝国都的南安城,处处都彰显着一国之中心的顶级昌盛。 “你怎么走路不看的?”不远处传来一位妇人的责怪声。 撞她的人是一位华服男子,男子还抱着一位女子,连连致歉,“我娘子犯了病,我急着赶路,实在是对不住。 那妇人嘟哝着什么,好像是自認倒霉的话,让男子走了。 男子连谢都来不及道,直奔路边停靠的馬車而去。那馬車却是普通,并无表明主家身份的徽牌。 黃粱“咦”了一声,道:“那人好生奇怪,对面就是医馆,他这是要去哪?” 顾荃闻言皱了皱眉,认真看了那人几眼。 那人抱着人准备上马車时,因动作幅度太大而露出华服之下的料子寻常的内衫。许是太过焦急,一时乱了分寸,还将怀中人的头给碰了。 女子头被碰到时,头上的步摇晃了一下,闪过一道炫彩的七色光。 “你去拦住他们!”顾荃突然对黄粱道。 话音一落,黄粱就冲过去挡在马车前,像是故意碰瓷。 那车夫大喝一声,“你找死啊!” 与此同时,他扬起了鞭子。但他手中的鞭子还没碰到黄粱,就被黄粱给拿住了,还一把将他从带倒在地。 “怎么回事?”马车里的男人探出头来,一脸的阴鸷。等看到车夫倒在地上,而黄粱正挑衅地看着自己时,他面色几变,随后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扔在黄粱脚边。 黄粱似笑非笑,也不说话,也不捡银子,只等自己姑娘过来。 “你若是求财,我已经给了。这位姑娘,我确实有急事,还请你行个方便。”男人作着揖,脸上焦急的神色倒是没有做假。 这时顾荃赶到,他眼里的阴鸷被惊艳冲散,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来的邪性。 顾荃问他,“你方才说你娘子犯了病,为何不送她去医馆?” 他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脸,不知是擦汗还是擦口水,“姑娘有所不知,我娘子得的是怪命,寻常的医馆看不了,家中却有药,我是急着带她回去吃药。” “这么说来你娘子会时不时犯病,那为何不将药随身携带?” “……是我思虑不周,听姑娘一席话,我是茅塞顿开,下回一定记着。”他再次作揖,“姑娘,你让你的丫环让开,再晚我怕我娘子会出事。” 黄粱没有动,顾荃也没有开口。 男人显然耐心不够,给刚爬起来的车夫使了一个眼色。那车夫刚准备强行驾车冲过去时,先前那妇人扯着一个郎中赶到。 “姑娘,大夫到了。”那妇人咧着嘴对顾荃笑,也不怪她笑得欢实,毕竟帮个小忙就能得到五两银子的好事,一辈子可能也就这么一回。 “你们这是想做什么?”那男人的面上是由此可见的慌乱,眼神中带出几分戾气来。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顾荃脸一冷,“你到底想做什么?那姑娘真是你娘子吗?” 那妇人惊呼一声,“什么?他……难道他是拐子!” 拐子两个字,引来不少路的围观。 那男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车夫已经偷偷溜下来,刚准备跑时就被黄粱给抓住。 “你……你不能因为我娶了别人,就对我怀恨在心。若是我娘子不能及时赶回家中吃药,有个三长两短的,你就是故意杀人!” 听到男人的话,围观的人都开始八卦起来,指指点点。 “你这个狂徒,你胡说什么?你可知我家夫人是谁?”黄粱气不过,一手还抓着那车夫,上前来一把将男子从马车内薅出,重重摔在地上。 论功力,她与南柯不相上下,但论武力,她因为力气大,远在南柯之上。可是比细心稳重,她又不如南柯。 顾荃依着她们的各有所长,会选择何时带何人。 众人惊呼着,显然也看出黄粱的不同寻常来。再看顾荃,惊艳的同时,自然也是有着诸多的猜测。 “劳烦先生上去一看。”顾荃对那郎中道,然后又压了压声音,小声告之自己的身份,“我夫君是大理寺的裴寺卿。 裴寺卿三个字,比什么都管用,那郎中哪里还有半点犹豫,当下就提着药箱爬进马车内,很快就传来诊断后的结果,“这位姑娘是中了迷药。” 围观的人再次惊呼,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那妇人大声道:“难怪我刚才就觉得不对劲,原来还真是拐子!这大白天的敢当街拐人,简直是胆大包天!” 所有人嚷嚷着将那男子和车夫送官时,金吾卫的人赶到,为首的人是关雲風。 他们能这么快赶来,除去恰好就在附近,还有一个原因是顾荃使了银钱给一个路人,让对方去报的案。 关雲風命人将那男子和车夫押走审问,再吩咐人将马车里受害的姑娘抬出来时,被顾荃出声制止。 “关大人,女子名节大于命,我看还是先送回家的好。” “你认識受害之人?”关雲风问她。 她点点头,靠近一些,小声道:“有过一面之缘,好像是景国公府的人。” 其实她不认识什么景国公府的姑娘,她只认得对方头上戴着的那支步摇。那支步摇是她娘首饰铺子里的独品,原本是要留给她的,后来被景国公府的人买走。 因着离得太近,近到关云风能闻到她身上的女儿香。 关云风莫名觉得有点紧张,还有些许的燥热,按在腰间佩剑的掌心都在出汗。为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不对劲,俊朗的五官皱成一团。 “我这就派人将人送回景国公府。” 有他和金吾卫接手,顾荃没有不放心的道理,想了想,又道:“那两人看着应是有备而来,关大人可以好好审审,还受害之人一个真相。” 关云风见识过她的聪慧,闻言下意识一扯嘴角,露出半口大白牙,少了几分为官者的威严,多了几分世家子的意气风发。 “顾四姑娘放心,这是本官的职责所在。” * 裴郅归家时,夜已渐深。 府里灯笼处处,照亮他脚下的路。 他步履如疾风,径直去到新房那边,远看檐下灯笼上那大红的喜色,不知为何心头一热,脚步不自不觉缓下来。 守在外间的人是南柯,见他进来后赶紧行礼,却是谨记着自家姑娘的叮嘱,没有跟着他进内室。 内室已经熄了连枝灯,唯剩桌上的一盏琉璃绛纱灯。 雕花大床上的红纱帐一半挂着,一半流泄,衬得那帏中的美人儿越发的妖媚动人。许是天气渐热,美人儿衣着极其的凉快,且整个人压着锦被,完全露在外头。 金云纱制成的纱衣带子散着,桃色的小衣显得分外的招人,像是仍旧贪图着凉意,美人儿不安地踢着被子,纤细的玉腿令人血脉贲张。 此等绝胜艳景,与那张美人图重叠。 裴郅幽沉的眸中翻涌着难耐的欲,他知道只要自己愿意,今晚便能亲身体会梦中销魂蚀骨的滋味。 但事成之后呢? 小狐狸计谋得逞,会不会从此以后不再把他放在心上,甚至冷落他,弃他如昨日黄花? 他不知不觉离得近一些,多年的查案断案让他一眼便给识破床上美人儿的假装,堆积的渴望渐渐褪去。 顾荃的确是在装睡,她感觉他的气息越来越近,心中隐隐期待。 谁知他连碰都没有碰她,而是轻轻扯过被她踢到一旁的锦被,小心翼翼地替她盖上。她不无怀疑地想着,难道这人当真对她没有兴趣,仅是有着不同常人的怪癖? 比如说偷窥别人,比如说收集女子的贴身之物。 她不死心,再一次将被子踢开。 很快,裴郅又给她盖上。 她再踢,他又盖。 如此几次过后,她被折腾得心气也散了,脾气也没了。只好装作被人弄醒的样子,迷瞪瞪地睁开眼,娇软软地呓语着,“夫君,你回来了。” 第59章 第59章我是你的丈夫。 因着起得急,也或者是故意的,那本就没系带子的薄纱衣整个滑落,瞬间冰肌玉骨现人前,极其的香艳。 偏偏她还在装,装没有睡醒,装一无所知。 裴郅的眼底瞬间着火,那火苗似乎都要窜出来,像是急欲之下的火舌,叫嚣着想要舔噬近在咫尺的美味。 紧接着他开始脱自己的外衫,动作之急切,看得顧荃心都快跳到嗓子眼。 不会吧? 难道这样就成了? 正当她心颤之时,那满是男子清冽气息的外衫盖到她身上。更甚的是裴郅仿佛是怕她冰着了,将她包裹得分外的严实。 “我之前去了一趟金吾卫所。” “你去找关大人了?”她喃喃着,有点乱的脑子终于理清思绪,明白这话里的意思,“那两人是不是受人指使?” 裴郅眼神隐有赞赏之色,将金吾卫那邊审讯的结果一一道来。 那两人是兄弟俩,平日里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干着不入流的营生。一个是花楼里的打手,另一个则是幫放印子钱的要债,没少干逼良为娼,逼人賣儿賣女卖祖产的勾当。 他们确实是受人指使,而指使之人蒙头包面,是男是女都不能确定。但对方对他们很了解,出的银子也足够多,还给了他们详细的计策。 “一千两银子,确实足够他们铤而走险。” “他们不怕景国公府吗?”顧荃挺疑惑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假,可若是有钱没命花,那再多的钱有什么用。 她说话时一动作,包裹着的外衫有所松动。 裴郅无比自然地替她拢了拢,道:“连景国公府都敢动的人,他们更怕。” “也是。” “东宫只有一位侧妃,听说解皇后近日準备给太子挑选正妃,景国公府的嫡女是人选之一。” 她恍然大悟。 财富动人心,权势要人命,若无极大的利益,谁会这么做? 芸芸众生熙熙攘攘皆为利,她何尝不是如此。哪怕这人正人君子的形象崩塌,她竟然不覺得恶心害怕,反而继续一往无前。为了活命,她也是没什么底线。更可悲的是,她再是这样,似乎还是被困在原地打转,找不到什么突破口。 裴郅还告诉她,自己在金吾卫所还碰到景国公与几个儿子,父子几人气势汹汹,差点将两那人给撕了。 “他们说你是他们的恩人,全家都要来谢你。但此事不宜声张,越多人知道越不好,若真要感谢,同龄女子之间往来最不引人注意。” “还是你想的周到。” 这事越是闹得大,那背后指使之人应该更恨。 她本是做好事,虽然不怕事,却也不想惹祸上身。 “裴大哥,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吗?” 裴郅看着她,目光如晦。 “祜娘,我说过我会护你周全。你幫了景国公府,等同于间接得罪了背后指使之人。你叫我一声夫君,我就是你的丈夫,夫妻一体,我自是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以免有人报复你。” 一句我就是你的丈夫,一句夫妻一体,听得顧荃心头有些热,同时也有些惭愧。她私心想着,不管这人私下有什么癖好,却是个有极担当,极富责任心之人。 “裴大哥,你对我真好。” 她刚要靠过去,裴郅就避开了。 “你别多想,赶紧睡,我还有事要处理,今晚还是歇在书房。” 直到人都走了好一会儿,她还坐在床上,怎么想都有些想不通。最后索性往后一倒,包着裴郅的外衫睡过去。 这一覺倒是无梦,一夜到天亮。 醒来后看着自己还被男人的外衫包裹着,不知是什么情绪地叹了一口气。等到将外衫给解下来时,她突然忆起裴郅闻自己小衣时的样子,她鬼使神差般将那外衫凑到自己的鼻下。 外衫上还残留着男人的气息,且也沾染了她的香气,两种味道结合在一起,她居然覺得挺好闻的。 等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她没有脸红,而是震惊。 她怎么也这样了? 正思忖着,南柯听到动靜进来服侍,并告诉她景国公府的大姑娘来了。 * 景国公夫人一连生了四个儿子后,才盼来一个女儿,也是花家唯一的嫡女,姓花名长樂。 仅是第一眼,顧荃便能看出花长樂是那种被父母宠爱着长大,被养得极好的贵女。略顯圆润的脸上,满是天真烂漫,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举手投足间却又尽顯世家姑娘的风范,灵动与优雅并存。 她是来道谢的,谢礼十分的丰厚。 “关大人说,若不是裴夫人,我怕是已经遭遇不测。”哪怕是后怕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却不见太多的恐惧。 反倒是她身邊的丫头,显然是自责难受,脸色发白,眼睛肿着,在听她说完之后,立馬哭起来,“姑娘,都怪奴婢。若是奴婢有用些……早点将那貓儿给抓住了,你也不会差点出事。” “我说了,不怪你们,是那恶人太过猖狂。”她似是想到什么,眸中全是不忍之色。“那恶人真是该死,为了把我身邊的人引开,竟然将那猫儿的腿给折断。猫儿多可爱,他们当真是好狠的心,连畜生都不如。” 她打小爱养貓,景国公夫妇疼爱她,在府中为她单独隔出一间院子,里面全是她自己养的,或是在外面捡的猫。 昨日她刚从铺子,无意间发现一只断腿的猫,立馬心生怜悯,讓身邊的人去将那猫给捉回去治伤。 原本这丫环是留在那身边的,因着那猫窜得太厉害,不知跑去哪里,车夫和婆子已经追出去老远。 她不放心,命这丫环也去帮忙。 人来人往的街上,她又不是会乱跑的孩子,这丫环也没有多想,留她一人在原地等着。 “那人经过从我身边走过去,我没料到他居然会从背后用浸过迷药的帕子将我捂晕,后面的 事我就不知道了,醒来时已经回到家中。”她稍显圆润的脸上,这才出现一丝凝重,声音也有些低落。“我听我爹娘说,他们是早有预谋,故意害我的。” 顾荃安慰道:“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小人行不义之事,岂会得逞?” 她笑起来,越显无心事,也无任何后遗症,那种不曾经历过人间疾苦与风雨的娇纯之态,好比是金镶玉裹的人间富贵花。 “裴夫人,你说话真好听,我一见你就覺得心生欢喜。” 顾荃微微一笑,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有罗月素的例子在先,她再听到类似的话不仅不欢喜,反而心生警惕。但她的感觉告诉自己,这位花小姐与罗月素不是一类人。 花长乐一直盯着她看,好像是越看越喜欢的样子,眼神都有些痴迷,“裴夫人,你长得可真好看,我还从未见过像你这般貌美的姑娘。” 她继续保持微笑,示意对方喝茶吃点心。点心是金玉满堂那边送来的,如今不用藏着掖着,用来待客最是合适不过。 “我特别喜欢吃金玉满堂的点心,没想到那是裴夫人的铺子。裴夫人,你可真厉害,心细聪慧又胆大,还心灵手巧。可惜你以前身子不好,不怎么出门,否则说不定我们能早点认识。”花长乐看着点心道。 说到这,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难怪我方才一直觉得与你有相见恨晚,一见如故之感,如今想来你与我婉妹妹有些相似。可惜她听到我差点出事后,心疾又犯了,若不然定会陪我前来。” 一见如故这几个字,再次戳中顾荃的警惕点,尽管能清楚感觉到她对自己大概是真正的欢喜,却始终不敢松懈。 她口中的婉妹妹,应该是国公府的表亲。 顾荃这般想着,并没有放在心上。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她有些依依不舍地告辞,临走之前道:“裴夫人,以后我能给你下帖子吗?” 南安城说大很大,说小却也小。 身为裴夫人,顾荃不可能避免与京中的世家大户的夫人姑娘打交待,更不可能绕开景国公府,遂回她,“自是可以。” * 天气已经转热,明艳的日头普照着大地,俨然有了几分暑气。 哪怕是尽挑着阴凉的地方走,在去往芳宜郡主住处的路上时,顾荃还是觉得有些受不住,索性在凉亭里歇一歇。 正缓了一口气时,打眼看到一个衣着邋遢不修边幅的人像赏景似的,背着药箱走三步停一步,慢悠悠地往这边走来。 阖府上下不可能有这么一个人,这人显然是外来者。但哪怕是离得较远,顾荃还是一眼将那人给认了出来。 那人慢慢走近,她站起身来笑眯眯地打着招呼,“徐先生,您可还记得我?” 徐郎中眯着眼打量她,半晌之后惊呼,“原来是你这个丫头啊,你怎么还活着呢?” 她也不恼,仍然在笑,“托您老人家的福,还有佛祖的保佑,我还活着。” “你怎么在这?”徐郎中左看右看,然后一拍自己的脑门,“看我这个老糊涂,我想起来了,裴小子刚成亲,你不会就是他新娶的夫人吧?” 她但笑不语。 徐郎中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两指按在她的脉搏上,眉头越皱越紧,一双不大的眼睛锐利地观察着她的气色,最后将她松开。 也不说话,一个劲地望天。 她也不问,靜靜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徐郎中像是把天都给看出了个大窟窿,这才面有愧色地道:“当年是我狂妄了。” 那时李氏和顾勉四处寻医,不管是什么样的大夫,但凡是听说有几分本事,皆被请去顾府,他是其中之一。 顾荃对他印象深刻,不光是他这与其他行医之人格格不入的形象,还有他的反应。 他根本没有把脉,仅是看了一眼就撂话,“此女内里空如网絮,已无力回天。多活一日,你们就讓她好吃好喝一日,也算是父母子女缘分一场。” 可想而知,这样的话对于李氏和顾勉来说有多刺耳,顾勉几乎是怒不可遏,直接将人给赶了出去。 而今他的话全然不同,变成了,“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郭兴确实有几下子,竟然将你给治好了,当真是讓人佩服。” 郭兴是郭大夫的名字。 顾荃自不会同他解释,说自己不是郭大夫看好的。 “那依先生来看,我是不是全好了?” 他抚着乱糟糟的花白胡须,道:“再将养一段日子,你便是三年抱俩也不会亏虚。” “……” 谁要三年抱俩! 顾荃莫名脸一红,装作害羞地低下头去。 他继续慢悠悠地出府,一边走一边还嘀咕,“……竟然还没圆房,裴小子不行啊。” “……” 南柯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这是她能听的吗? “姑娘,这个徐大夫怎么还和以前一样不招人喜欢。” “越是高人,越是乖僻,他应该也没想过讨好任何人。” 顾荃倒是有些羡慕像徐郎中这样的人,自由自在地活着,仿佛世间无任何在意之人,何其的洒脱。 而他出现在裴府,是来给芳宜郡主看病的。 芳宜郡主后背的疖子刚上过药,正趴在床上和胡嬤嬤说着话,等到顾荃进来,她才慢慢地坐起,也不敢靠着床头,仅是侧身抵在枕头上。 从她的脸色来看,不算是太好。 借着给顾荃倒茶的工夫,胡嬤嬤小声说了治疗的过程。原来是那疖子虽不痛不痒,却委实有些大,徐郎中将其切开后再上的药。 顾荃知道所谓的切开,不同于后世的先麻再切,而是生切。哪怕是伤口不算大,疼痛程度也让人不好受。 芳宜郡主嗔怪胡嬷嬷多嘴,道:“我也是年纪大了,这些年没怎么活动筋骨,若不然这点小伤何足挂齿。” “祖母以前习过武?”顾荃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立马相问。 她嘴角慢慢地上扬,神情间颇为骄傲,“我可是武将之女。” 裴介原是公主府的侍卫,成为驸马后领都尉一职,封为衍武将军,所以她自诩武将之女,倒是事实。 许是想起了已故的父母,她眉宇间多了一些怀念之色。 为了再次转移她的注意力,顾荃看了一眼桌上摆放着的点心道:“这天渐热了,光吃点心有些干腻,我新琢磨出了几种飲子,不如去做些来给祖母解解腻?” 她闻言眼睛一亮,笑眯眯地道:“那祖母可就等着了。” * 半个时辰后,顾荃将做好的飲子端来。 饮子呈玫红色,盛在上等的琉璃碗中分外的诱人。触手微微的凉,却又不觉得冰,那是因为用少量的冰块稍微镇过。 芳宜郡主见之,连连称赞,“光是看着,我就觉得好喝。” 一口入喉咙,她露出惊奇的神情,然后一口接着一口停不下来。 而顾荃也为胡嬷嬷準备了一小碗,用寻常的碗盛着。胡嬷嬷连说自己沾了光,托了她的福,喝过之后也很震惊。 “祖母,这天一日比一日热,我准备再开一家卖饮子的铺子。” “好!”芳宜郡主已经喝完,全力赞成,“你若卖这饮子,那也是世人之福。” 她是好吃之人,也是爱吃之人,更是会吃之人。年纪越大,反倒是嘴越馋,以前就没少让人去金玉满堂买点心。 对于 好吃爱吃会吃之人而言,美食才是人间之福。 顾荃得了她的支持,道:“那我近些日子天天做些饮子,让祖母帮忙尝尝味,看看哪些适合在铺子里售卖。” 芳宜郡主听到这话,正中下怀,一时之间竟然忘了后背的痛,“你尽管做来,祖母定会帮你好好掌眼。” “那就有劳祖母了。” 顾荃笑着,眼底却是隐有一丝冷意。 她不知那个人到底是谁,也不知对方下一步会做什么,但她知道与其处处被动,倒不如先走一步。 如果说对方是熟悉她的人,还是重生者,那么她更应该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以免被人抢了先机,尽吃哑巴亏。 当然她也不用很急,毕竟那个人如今只敢躲在暗处挑唆,想来还不敢正面与她对上。何况有些东西不是寻常人能弄得到的,比如说今日这樱桃柠檬果茶中的柠檬。 她有李家的商队为后盾,什么样稀罕的食材水果都可以弄到,而那个人应该还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树欲静而风不止,人不争而他人赶,她必须事事抢在那人的前面,让其阵脚大乱,才会露出马脚来。 还未回到自己的住处,便得知裴郅已经归府的消息。 她盛了一碗果茶,亲自送去书房。 书房的门半掩着,周阳像个木头桩子似的守在外头,见到她除了恭敬行礼外,半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里面很安静,一眼看去并没有裴郅的身影。她将果茶搁在桌上,绕过屏风去后内间,掀开帘子就看到人躺在床上。 大白天的,哪怕是窗户没开,光线也不差。那精致的五官,俊美的脸依然让人赞叹,少了往日里的清冷淡漠,多了几分温润。 她一步步地走近,然后坐到床边,静静地欣赏着沉睡中的美男。 孤男寡女独处的气氛,哪怕另一人睡着,也会不知不觉走向隐晦的地步,滋长着本就存在的念头,一点点地膨胀。 这是个好机会! 她怀着隐蔽的心思,慢慢地将自己的脸贴向那沉睡中的俊脸,等离得极近之时再把眼睛一闭,如蜻蜓点水般扫过对方的唇角。 一次又一次,最后胆子大了起来,竟然停留了许久。汹涌的生命力,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来得猛烈,像是大浪滔滔不断地将她掀起。 而睡着的人,至始至终都没有醒。 她窃喜着,正准备见好就收时,猛然想到这人非比寻常的忍耐力,脑子里“轰”地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 须臾,她把心一横,轻轻趴过去将耳朵紧紧贴着裴郅的心口。 “裴大哥,我真的好喜欢你。” “咚咚。” 她耳中全是如鼓的心跳声,却分辨不出人是不是真睡着了。直起身来后,也不知怎么的,视线老往不该看的地方瞄。 半晌,她鬼使神差地掀开那处的被子,才勾头看了一眼,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烫伤了眼睛似的,立马将被子合上。 第60章 第60章闷骚男。 * 四周仿佛一下子静下来,除了她自己的心跳声。 她捂着似是被烫到的眼睛,从指缝中看着还闭着眼睛,半点没有醒来迹象的美男。心跳着,臉红着。 屏风隔绝着外书房与这小內间,仿佛人世间所有的人与物纷纷不在,唯剩他们俩人在相依为命,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恨不得就这样将命连为一体,共赴长命百岁之约。 方才那一眼看到的情景不断冲击着她,她知道那或許只是人的身体本能反應,却又不知为何總覺得有些不对。 万一这人是装睡…… 她感覺自己的臉都在发烫,深呼吸的同时转念一想,有些人偷窥她还偷拿她的小衣,根本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们是夫妻,丈夫私下不是正经人,她也不是什么好货,岂不是般配得很? 如是想着,竟是覺得合情又合理,胆子更是横了些,坐到床邊故意用手指去勾美男的下巴,语气带着几分娇软,还有几分幽怨。 “裴大哥,我真的好喜歡你,你什么时候才能接受我?” 如果这人是醒着的,却任由她这样,便不是对她无意,而是……闷骚! 她再次俯身过去,几乎是在裴郅的耳邊呢喃,“裴大哥,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喜歡我?” 说完,她又行蜻蜓点水之法,不停地轻啄着。 裴郅覺得自己真是要疯了! 这玉人儿简直是不管他的死活,分明是想要他的命。他身心愉悦并煎熬着,极限地拉扯着他的理智,如天人交战。 犹记得第一次绮梦,那时他尚且年少,醒来后只觉得羞耻,甚至是有些厌恶,羞耻与自己在梦中的身不由己,厌恶自己陷于那样的歡愉。但是后来,他接受了自己的羞耻,也与自己的厌恶并存,他开始接受,开始贪恋,甚至是享受。 如果说这玉人儿图的是他的身体,有没有可能食髓知味,对他欲罢不能? “祜娘……” 顧荃正啄越起劲,恨不得粘在他身上,忽地听到他略显低沉的声音在轻唤自己,一时之间竟忘了反應,与他大眼对小眼。 他们四目相对,瞳仁中映出彼此的样子,无比的清楚,仿佛所有隐藏的秘密全部无所遁形。 他的眸色渐暗,那瞳仁中的人像是慢慢被黑雾包围,最后吞噬。 顧荃回过神来,从他身上起来,唇角还残留着细长的水丝。“裴大哥,我……我不是故意冒犯你的,我进来后见你睡着,我一时没忍住。我实在是太喜歡你了,完全是情不自禁,你不会怪我吧?” “我不怪你。” 不怪她? 难道真是闷骚? 为了印证这一点,顧荃慢慢地靠过去,面露羞赧,眼睛却一片水光潋滟,“裴大哥,你真的不怪我吗?太好了,那你可有一点点喜欢我?” 裴郅眼底翻涌着潮与欲,认真地看着她。她眼中的欢喜、渴望,好似两根铁链,将他固定在刑架上。 他小心翼翼地感受着,抽丝剥茧地寻找着,最终找到了几缕细细的情丝。 只是这还远远不够,他想得到更多! 最后,他不答反问,“祜娘,你可知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顧荃心头一跳,暗道他肯定是在试探自己。莫非是他怀疑自己看到了他偷闻小衣的事,所以借机想诈她? 窗户纸捅破可以,但门不能砸。 “裴大哥,我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我离不开你。你怎么样都行,就是别不要我,别躲着我。” 他是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吗? 这样的回答,裴郅不仅没有感觉到欢喜,反而有些失望。如果仅图身体,的确无需在意他是什么人。 “你只是想和我在一起,一辈子都不分开吗?” 一辈子啊。 那可太好了! 顾荃猛点头。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要不要现在就进一步? “我想。” 裴郅眸色更暗。 这可是她亲口说的,既然定了一辈子,那便不能再反悔! 她心跳的极快,仿佛被那胜利在望的曙光给晃花了眼,心也跟着为之摇曳。“那……我以后还能亲你吗?” “祜娘,是我的錯,我應该主动。” 她听到这样的回答,心都快飞起来了。 这人果然是个闷骚!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动静,听着是解永的声音。 解永摇着扇子,一派风流潇洒直接就要进书房,不想被周阳拦下。 周阳道:“伯爷,我家夫人在里面。” 一句话,让解永将扇子一收,失笑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差点忘了,如今我对你家大人而言,再也不是最为特殊的那个人了。” 这样容易让人误会的话,周阳没法接。 解永作哀怨状,“那我就等着吧。” 正说着,顾荃出来了,一脸的欢喜,仿佛是刚吃了什么大补药,气色之好,显得本就绝色的小脸越发美得动人心弦。 “解伯爷来了,快进去吧。” 等她一走,解永立马冲进去,看到书桌前的人,桃花眼里满是八卦之色,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方才我见嫂夫人神色不对,我不会来得不是时候吧?” 裴郅不语,面上虽不显,实则內心波澜仍旧奔涌。被撩拨得险些失控的身体正努力地平复着,如火山渐止。 方才差一点他们就…… 解永哪里知道自己真的坏了别人的好事,打眼看到那碗饮子,目光顿时 一亮,“这是什么喝的?我正好走得喉咙冒火……” 不等他将碗端过去,已被裴郅截去。 裴郅将凉爽而不冰的樱桃柠檬茶一饮而尽,压熄了不少身体里的火。 “好你裴廷秀,我累死累活帮你查东西,你却连一口喝的都不给我留。”解永咽着口水,觉得更加渴了。 “你查到的东西呢?”裴郅问他。 他认命地从怀中取一撂纸来,没好气地扔过来。 裴郅将东西接住,翻看起来。 这些纸上全是年轻姑娘的信息,且都是与顾荃或多或少有关系的人,但凡是沾着亲的都被查了个清清楚楚。 “廷秀,你怎么觉得针对你夫人的是年轻女子?” “男子不会想要她的命。” 但凡是长了眼睛的男人,只会想得到她,而不是毁了她。 解永将扇子打开,扇了几下,“有道理,若真是男子,应该会想着财色双收。恐怕针对的不会是她,而是会千方百计除掉你。” 财色双收四个字,让裴郅眸色微沉。他翻看了几下,将东西收起,起身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我还有事要回大理寺,你自己自便。” 他让解永自便,解永可是半点也不会客气,“行,我有些日子没给郡主请安了。” * 自从裴宣出事后,芳宜郡主就开始闭门不出。裴府的大门常年紧闭着,除去偶尔有人登门造访,平日里几乎没什么人来。 但唯有一人例外,那就是解永。 他对于芳宜郡主而言早已不是客,而是看着长大的孙辈,同自己的亲孙子没什么两样。一看到他,老太太就笑眯了眼,对先一步过来的顾荃道:“白圭这孩子同莲花奴最是要好,说来也是奇了,明明他们性子差得多,却愣是处得形影不离。” 当长辈的,看着喜欢的小辈,少不了要唠叨几句,首当其冲的就是婚事。 “如今莲花奴都成亲了,白圭你也得上点心。” 解永收敛着自己玩世不恭的风流样,听话地应着,半点没有不耐烦的样子,甚至还抱怨起来,“我这么英俊不凡,那些姑娘怕是一个个眼神都不太好,竟然看不见。” 芳宜郡主被他逗乐,开怀大笑。 有下人送来饮子,他眼睛一亮,虽心中垂涎着,动作却是极其的优雅,哪怕是尝过之后恨不得一口气喝完,仍旧慢条斯理地喝着。 “这饮子先前没有见过,不知是谁做的?” 顾荃但笑不语。 他恍然大悟,“这饮子比宮里和外面卖的那些都要好喝,果子与茶混在一起,嫂夫人这心思当真是巧。” 嫂夫人这三个字,听得顾荃一愣。 她哪里知道,解永能这么叫她,是已经从心底认可了她。 “伯爷也觉得好喝,那我心里就更有底了,日后若是开铺子售卖,还望伯爷时常光顾。” “你这是又要开什么铺子?”门外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他闻言像是应激一般,再也顾上不端着,一仰脖子将饮子喝完。 来人是鲁昌公主,衣着打扮皆是低调,也没有被人拥簇着,身边仅带了一位随身宮女。 顾荃行过礼,奉上饮子。 “我想开一间卖饮子的铺子,光是个想法而已,还未来得及挑选地方和铺子。” 鲁昌公主尝过之后,笑道:“本宮喝着极好,这饮子定然好卖。恰好本宮手上还有一些铺子,裴夫人若是看得上,尽管用着。” 这是还想和顾荃合伙开铺子的意思。 拉大旗才好办事,顾荃自是不会拒绝,毫不客气地应下来的同时,还将几道饮子的方子写给了她。 她连连推拒,“本宫可不是代邑,向来不通此道,便是要了这方子也无用。” “这做饮子比做点心简单許多,殿下照着上面的做来,保管味道不差什么。若是在宫中闲来无事,也可以做来尝尝。”顾荃说着,将方子递到她手上。 聪明人说话,不需要过多的言语,该懂的都懂。 虽说她给人的印象是不爭不抢,明明是宫中唯一的嫡公主,却在一众公主中像个出身低微的小透明,但顾荃不这么想。 代邑公主张扬显摆,反倒心思浅显,而越是不怎么说话,表现得越是与世无爭的人,身处深宫那样的修罗场,或许才是狠人。 她将方子接过,一看之后频频点头,“看着倒是不难,如此本宫就收下了。” 解永见她们已经谈妥,这才出声说自己还有事,要先行一步。 顾荃离他较近,不知是不是錯觉,感觉他好像很怕鲁昌公主。 解皇后是解家女,是他嫡亲的姑姑。他和鲁昌公主是表兄妹,按说这么亲近的表兄妹关系应该不錯,但是看着他们好像不怎么熟的样子。 他告辞出门,步子极大。 鲁昌公主声音不高不低,语气寻常地来了一句,“二表哥若是得空,记得去看看母后,母后近日来總念叨你。” 听到她的话,正准备迈过门槛的人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 御书房外,守卫森严。 太监侍卫皆是低头而立,要么是恭敬候命,要么是紧绷戒备。 榮帝正与人议着事,后来者只能等候传召。 裴郅站在一旁,神情淡然地等着,约摸近一个时辰后,罗諳从里面出来。两人错身而过时,眼底皆是冷意。 天还亮着,御书房内却是门窗紧闭,灯烛四起。 榮帝背着手,不知是在看墙上的《千里江山图》,还是在看那图旁边摆放着的一柄剑。那剑名为镇国剑,是大榮朝第一代君主华开胥的佩剑。 听到裴郅请安的声音,榮帝慢慢转过身来,示意他上前一些。 这般亲昵的待遇,也唯有对他时,荣帝才会如此。 “东南西北四处巡查御史已定下,还缺一位总督查。朝中近日为此争论不休,你怎么看?” 巡查御史巡查四方,但为怕有人循私,上头也要派人监管。这些日子以来,朝中为派人谁去而争吵不休,几方势力都想用自己的人。 裴郅向来不涉这样的争斗,荣帝却喜欢问他,他不加思索,道:“臣以为总督查一职,事关四方安定,非太子殿下莫属。” 荣帝闻言,似是在认真斟酌,过了一会儿道:“方才罗諳向朕举荐了你,你意下如何?” “陛下若需要臣,尽管吩咐便是。” “朕最是信任你,你办事朕最为放心,只是朕一想到你父亲……”荣帝说着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罢了,此事容后再议。”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气氛有些凝重。 半刻钟后,裴郅道:“臣有一事,不知当禀不当禀。” 荣帝闻言,有些意外。 这孩子向来少言,却有事说事,从不曾有过犹豫吞吐之时,今日这是怎么了? “何事?” “臣的私事。” 还是私事? 这下荣帝更是意外,也莫名来了兴致,背在身后的两只手不由得握紧了些,沉稳而期待地示意他但说无妨。 他将有关顾荃的事一说,再呈上那人写给芳宜郡主的信。 “一开始臣的岳父说起那刘氏之事时,臣还当是有人故意使坏。直到祖母也收到这样的信,臣由不得多想,总觉得不安。” 荣帝方才还饶有兴致,以为他要和自己倾诉婚后的烦恼,听完他所说之后,帝王威严尽现的同时,眉头也越皱越紧。 这事听着像是后宅算计,可往深一想,如若真有 人知后事,那么除去这些小事外,也定然知晓天下大事。 朝堂风云不可测,江山社稷常易主,身为一个君王,得知世间竟有人能预知后事,第一个反应是什么? 是控制,是占有,是杀意! 良久,他对裴郅下令,“查,给朕仔细地查!” * 裴郅出宫门时,天色已不早。 碧蓝的天像蒙着一层灰,不复先前的如洗之色。浮云万里无边,也像是同样被阴霾染色,不见那似雪的白。 宫前一片宽敞,零星停着几辆马车。 罗家的马车帘子一开,罗諳从里面下来,等着裴郅过来。 裴家的马车停得更远些,裴郅大步而行,目不斜视,仿佛没看到人一般径走径过。 “裴大人,留步。” 罗谙叫住他,踱步过来。 “今日陛下召见我,问我巡查总督查一职,可有什么好人选,我向陛下荐举了裴大人。” 他淡淡地看着,神色没有什么变化,“本官对这些事不感兴致,若陛下有旨,本官遵从便是。” 罗谙露出那种长裴看无礼小辈的包容之色,似是有几分无奈,仿佛是遇到让人头疼的晚裴,哪怕再是知道自己让人烦,还是忍不住提点两句。 “这些年来,我知道裴大人一直在查令尊与令堂当年的事。我有心助裴大人一把,此次天下大巡正是好时机,望裴大人不要错过。” 他说的没错,裴郅多年来都在查当年的事。 但是他所谓的有心,却包藏着看不见的刀,一刀刀地剔开别人的伤疤,再次血流不止。 裴郅仍旧是冷漠的模样,完全不惧他的暗刀子,神情间全是为人臣子的恭敬与效忠,道:“为人臣者,只遵君令,不敢有私,罗大人慎言。” 宫门外不时有官员经过,皆是以为他们相谈还不错。 一只不知名鸟儿从头顶飞去,落入那红墙翠瓦的宫墙之内,以为天地之大自己无所不能,不知死活地一头栽进权欲争斗之地,到头来想逃都逃不掉。 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周阳已经过来,奉上自家大人的佩剑。 裴郅将剑接过后,忽然一个抬手,剑出鞘的同时飞了出去,直直地落在罗谙的脚边,入地三寸有许。 罗谙哪里会有防备,再是有城府心机之人,遇到这样突如其来的杀气,当下不说是大惊失色,也会失态。 他倒退两步,明显骇得不轻。 “对不住了,罗大人,本官一时手滑。” 裴郅一步步地走过去,轻蔑地睨了他一眼后,将剑拔起。【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第61章同床共枕。 * 不远處,有人惊呼出声。 那些将过程尽收眼底的官员,小声地議论起来。 “罗大人到底说什么了?怎么惹得裴大人都出剑了?” “不知道啊,他们好像没什么恩怨,前些日子不是有传两家要结親吗?” “难道是结親未成,成了仇?” 他们畏惧裴郅的森寒,无一人敢近前。 罗谙已经稳住心神,皱着眉头,“裴大人一时手滑不要紧,切莫再次失手,否则伤了别人就不好了。” “罗大人放心,本官一时手滑,绝对不会有第二次。” 再有下一次,就不是手滑,而是真的见血! 裴郅将剑入鞘,大步继续朝前时,忽然停下来看着那些議论的人,冷声道:“我与罗家从未议过親,我此生唯一议親之人,只有我的夫人。” 他这辈子唯一亲近的,唯一上心的,僅一人而已。 哪怕僅僅是想到那个人,他都会觉得欢喜,恨不得立马见到,迫不及待地与之亲近相拥,甚至是…… 裴府的马车急驰而去,留下那些人面面相觑。 马车以比平日里快一倍的速度,停在裴府门前。 周陽看着自家大人像风一样卷进内宅,然后消失在新房之中。 新房内,顧荃正指挥着黄粱和南柯将暗门那邊床铺上的被褥全换成夏季的席毯。 她衣着轻薄,青丝松松地在脑后挽了一个髻子,许是还嫌热,手上的团扇摇个不停。如玉的小臉红扑扑的,像极三月的桃花。 裴郅没有出声,静静地看着。 他很多年没有这么安心的感觉,好似世间的纷纷扰扰皆与自己无关,他可以尽情地做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顧荃终于意识到他的存在。 “这天越发的热了,我想着给你换上凉快的,好让你夜里睡得舒服些。” 经过上午的事,很多东西似乎变得完全不一样。窗户纸已经捅破,纵然彼此都还背负着各自的秘密,却已达成某种共识。 裴郅看着桌上还未收起的账册,眼神如晦。 顧荃过来,拿起账册扬了扬,“裴大哥,我很有钱的,以后有机会告诉你。” 一句话,冲散裴郅眼中的暗沉。 他当然知道她有钱。 “好,我等着。” 或许有那么一日,她能完全信任他,而他也能无所畏惧地说出自己秘密。 两人正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时,顧家有人来报信。 一听来人说顾稟出事了,顾荃想也没想往外冲。 * 顾府。 顾稟已经被喝过藥,人却未醒来。 李氏搂着他,“扑簌扑簌”地掉眼泪,顾苓懂事地给自己的母亲擦拭着,一旁的顾勉黑着臉,显然是在盛怒之中。 顾老夫人和杜氏顾勤夫妇也在,几人的臉色也不太好看。 今日顾稟从学堂回府,没过多久就开始吐,一直吐得面无人色,还晕了过去。所有人都以为吃坏了肚子,谁知大夫看过之后却说是中毒。 顾家的男丁不多,二房唯有顾稟这一根独苗,李氏和顾勉夫妇看重自是不用说,顾老夫人对这个小孙子也是尤为的喜爱。 老太太不停转动着手中的佛珠,任是谁都能看出她眼神中的凌厉,她盯着跪在地上的书童,一言不发地听着书童一邊哭一边说。 书童名叫顾用,比顾禀大两歲。 一个十歲的孩子,遇到这样的事可想而知有多害怕,他声音打着颤,口齿倒还算清楚,将自家公子这一日做了什么吃了什么用了什么一一道来,不时回想补充,越说越抖得厉害。 “奴才记着二夫人的吩咐,吃的都是家里带去的,三公子也没有吃外面的东西,奴才不知道……不知道三公子怎么就中了毒……” 从他的叙述来看,没有半点异样。 顾老夫人皱着眉,道:“起来吧。” 他不敢起,眼巴巴地看着李氏和顾勉。 顾勉看了他一起,他这才心有余悸地起身,低头弯腰地立在一旁,不时担心地看着被李氏搂着的顾禀。 一室压抑的气氛,让人心情沉重。 顾荃和裴郅赶到时,顾禀突然又吐。 那大夫虽说是城里的名医,却是束手无策,只喃喃着说自己开的明明是解毒的方子,为何毒还未解。 裴郅过去,按在顾禀的脉上,本就冷淡的冷瞧着更淡了几分。 他问守在外面的周阳,“人到了吗?” 众人不明所以时,有个侍卫拉着徐郎中赶到。徐郎中仍旧是不修边幅的窝囊样,纵是隔了有几年,顾勉和李氏夫妇还是一眼将他认了出来。 因是被人拉着跑太急,他喘着气看了顾禀一眼后,没好声地道:“急什么,死不了!” 哪怕再不喜欢他这个人,这句话却是所有人愿意听到的,包括顾勉和李氏。 顾勉对他拱手,“先生,还请给我儿解毒。” 他摸着乱糟糟的胡子,应该是对顾勉的态度还算满意,哼了一声后近前,对着顾禀一番望闻问切后,从一个灰扑扑的陶瓶中倒中一枚藥丸。 “这毒不会立马发作,发作后却是为时已晚。幸好只是沾了一星半点,若不然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顾禀服下藥后没多久,哇一地声开始大呕。 所有人面色大变时,徐郎中却悠哉哉地喝着茶,压根不理会顾勉对自己的吼叫声,还掏了掏耳朵。 顾荃看了一眼裴郅,见裴郅神色平静,提着的心也跟着慢慢沉下。 过了一会儿,顾禀像是将胆汁都给吐完了,这才停止。虽是一幅虚弱脱水脸色苍白的模样,但却能开口说话。 徐郎中慢慢地起身,夸张地打了一个哈欠,道:“好了,毒解了,这里没我什么事了,大半夜的折腾我小老儿,我怕是要少活几年。” 又看向裴郅,意味深长地道:“你小子别光着在这些事上使劲,别的地方也要用些心思,免得让人笑话。” 别人听不懂这话,顾荃却 是听懂了。 顾勉一听儿子的毒解了,当下哪里还有什么旧怨,连忙向人道谢。柳婆子按照李氏的吩咐,付了一笔丰厚的诊金。 徐郎中不客气地笑纳,晃晃悠悠地走人。 顾禀刚解毒,什么也吃不下,仅是喝了点水。 他虽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却是个极为老成的性子,一听自己不是闹肚子,而是中了毒,立马强撑着回忆自己都做过什么吃过什么用过什么,与顾用说的一一对上,除了一件事。 顾用给他收拾东西时,他说自己去找夫子,实则是去学堂后面的墙缝中看一窝刚出生没多久的猫仔。 那窝猫仔有三只,是附近的流浪猫所生,他因为无比喜欢,爱不释手地摸了有一会儿。 顾荃下意识去看裴郅,裴郅也正好在看她。 不需要她开口,裴郅立马派人去学堂。学堂离顾家不远,周陽很快回来,带回来四只猫,一大三小,但不是活的,而是死的。 众人见状,无一不是倒吸一口凉气。 先前那大夫还没走,他验过后断定,这几只猫都是中毒而亡,三只小猫的毛发上被人抹了毒,大猫因给它们舔毛而毒发,猫仔则是喝了大猫中毒之后的乳汁而亡。 在那面墙不远處的草丛中,周阳还发现了小半包没用完的藥粉。经大夫确认,那些药粉就是顾禀所中的毒。 很显然,下药之人就是学堂的人。 “禀儿,除了你,谁还会去看它们?”顾荃问顾禀。“平日里可有人照料它们?” 顾禀摇头,“我没有见别人去过,但应该有其他人去过。” 半大的孩子,正是好奇调皮的时候,学堂也不太大,他能发现那些猫仔,或许其他人也能发现。 因着他每回去都避着人,确实没有碰到别人。 裴郅当机立断,一声命令下去,周阳立马召集人手,分头去将学堂里所有的学生夫子以及打杂人等全部带来。 那些学生陆续被请到顾家,其中杜家来了不少人。 忠平伯和沈氏夫妇,还有杜家庶出的杜三爺与其夫人,以及他们的儿子杜選。杜選也是学堂的学子,和顾禀还是同窗。 等到所有人都到齐,顾勤这才将事情说了一遍,那被毒死的四只猫摆出来时,有的孩子甚至吓哭了。 裴郅将他们分开询问,问到一半时看向杜家人。 杜選躲在自己父母的后面,吓得是瑟瑟发抖。 杜三爺见裴郅看着自己这边,声音都跟着发颤,“裴大人,犬子胆子小,让你见笑了。” 裴郅一个挥手,周阳便走过去,一把从他身后将杜選给拎出来。杜选哇哇大喊,喊的是“救命”和“不是我做的” “裴大人,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两家可是亲戚……”忠平伯不敢上前阻拦,哪怕他如今好歹也算得上是裴郅的长辈,但在这位声名令人胆寒的晚辈面前,他不仅不敢端长辈的架子,甚至都不敢大声说话。 裴郅看着被拎到自己面前的杜选,声音极淡,“你是现在说,还是跟我回大理寺说。” 杜选不过是个八岁多的孩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吓得当场尿了裤子,哭得那叫一个惨烈,“我没有下毒……那些是痒痒粉,我就是想让顾三手痒写不了字……” 众人闻言,表情各异。 学堂里的那些人震惊之余,全都是劫后余生的模样。而杜家人和杜氏是满脸的不敢相信,杜氏回过神来,上前对着杜选就是一个巴掌。 杜选被打懵了,一时忘了哭。 “你这个孽障,你快说,你哪里弄来这害人的东西!” 杜三夫人想过来,被杜三爷一把拉住了。 此事非同小可,他们再是想护犊子,也得看清情形。 过了一会儿,杜选再次大哭。 “……就是痒痒粉,我听他们说的……” 他哭哭啼啼,好半天才把事情给说完。 昨日他逃课,在街上玩时无意中碰到有个当娘的在骂自己的儿子,说是再偷钱就给儿子的手用药,让儿子天天手痒光顾着挠什么也做不了。 更巧的是,那个当娘的拎着自己儿子走时,袖子里掉出来一包药粉。 “他们明明说是痒痒药……呜呜……” 杜三爷冲过来,抬手也给了他一巴掌,“痒药也不行,你这孩子,看来为父平日是太惯着你了,才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 顾家是杜家最大的倚仗,他一个庶子,哪里敢得罪半点。 “爹……顾三不和我玩,我讨厌他。夫子老夸他……总骂我,我就是不服气……” 顾禀性子老成,又一门心思都在读书上,平日里确实不怎么搭理性子顽劣的他。他讨好不成,纠缠也不成,久而久之只有嫉妒。 他呜呜地哭着,那叫一个伤心。 若不是顾着杜氏的面子,顾老夫人必是要将人送官的。 杜氏一脸愧色,“母亲,儿媳有罪。” 又对李氏和顾勉道:“二弟,二弟妹,这孩子实在是不像话,你们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绝不阻拦。” 这些年她沾着二房的光,分了不少的红利,一则满了自己的腰包,二则顾及了娘家。换而言之,杜家没少跟着受惠。 她的惭愧是真的,想赔罪的心也是真的。 杜三夫人不敢反驳,“扑通”一声跪在李氏和顾勉面前,“亲家二哥,亲家二嫂,千錯万錯都是我们的错,求你们大人有大量,念在选儿还是个孩子,又是被人蒙蔽……我们不求你们原谅,但求你们饶他一命。” 李氏不说话,顾勉紧抿着唇。 即便杜选不知药粉是毒,却有害人之心,这一点已让人不能接受。但他只是个八岁的孩子,能如何处置呢? 一时之间,除了杜选压制不住的哭嗝声,没有一个人出声。 忠平伯给沈氏使了一个眼色,沈氏试探地开口,“选哥儿这孩子做错了事,我们杜家也不想姑息。若是你们愿意饶他一命的话,我们让人送他出京,此生不得归,你们意下如何?” 杜三夫人闻言,忍不住哭出声来,被沈氏一瞪,只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杜三爷一咬牙,对顾老夫人和顾勉李氏夫妇道:“亲家伯娘,亲家二哥,亲家二嫂,我保证绝对不会让他再回来。” 良久,顾老夫人幽幽叹了一口气,“那就这样吧。” * 丑时一刻,夜极深。 事终人散,二房仿佛又恢复往日的平静。 顾禀太过虚弱,已经睡下。 顾荃看着小脸像是瘦了一圈的他,眼眶都是红的,“娘,我怎么觉得这事,恐怕还是冲着我来的。” 屋子里已没有外人,李氏闻言却是面色一变,下意识看向裴郅。“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这事就是碰巧,你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她心里想的是,裴姑爷再是不在意这些事,若是听得多了,难免会觉得麻烦。 顾勉应是也想到了这层,跟着解释,“你娘说的对,这事就是赶巧。这么晚了,你和廷秀别回去了,就留在家中歇一晚吧。” 说完,像是怕裴郅不同意似的,又道:“廷秀,今日真是辛苦你了。你和祜娘快去歇着吧,明日你还要早起上朝。” 裴郅没有反对,“嗯”了一声。 李氏和顾勉将他们送至门外,叮嘱了一番,大意是让他们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多想。 夜色已如黑暗吞噬大地,灯笼照在他们四周,一片静谧之中,他们靠得极近,仿佛是相互依偎。好似那常年在暗 夜中踽踽独行之人,不仅有了引路的灯,还有了相伴的人。 岁安院一切如故,干净整洁地迎接着主人的回归。 掀开内室的珠帘,一室的华美精致映入眼帘,纱帐因风而动,倾泄着流水般的波纹,似是在欢迎主人的投怀送抱。 顾荃有些恍惚,一时忘了自己已经出嫁,如过去累极体虚时那般,随意自在地往床上一趴,且是大开四肢的那种。 裴郅见之,眼底隐有一丝笑意。 他一步步走近,然后坐到床边。 早在他第一次潜入这间闺房时,他就在想什么时候能够光明正大的进来,而今他不仅能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还能与心心念念的姑娘同处一室。 他欢喜着,又克制着。 顾荃见他如此,心下窃喜着,忙让南柯进来。 南柯将床铺重新布置,换了枕头,加了薄毯后退出去。 一番梳洗后,两人上床时,已是寅时一刻。 整个过程中,几乎没有人开口说话,他们各怀心思,心照而不宣,怀揣着不为人知的默契,期待着第一次同床共枕。 顾荃先上床,乖乖地躺在里面。 裴郅睡在外面,跟着躺好。 立着小金人的沙漏不停地流逝着,提醒着时光的一去不回,也提醒着世人珍惜眼前的一切,不管是人,还是物。 夜很静,人心却如山呼海啸。 顾荃必须承认,若是比忍耐力,她压根不是裴郅的对手。山不来就我,那我去就山,她快速翻身而起,在男人脸上亲了一下,弯着眉眼道了一声晚安。 裴郅却是没有放过她,一把托住她的头,“祜娘,我说过,这种事应该我主动。” 她的心大乱,一时忘了反应,眼睛睁得大大的。 等到自己被反过来压在身下,男人的气息完全将她包围,攻城掠地般一寸寸不断地侵入时,她才缓缓闭上眼睛。 第62章 第62章主要是圆房! * 干柴烈火一相逢,所到之处一片火海,理智快要被焚烧殆尽,情与欲在灰烬中不斷地生根发芽。 不知过了多久,裴郅停止动作。 一室的静谧中除去男子略沉的呼吸,便是女子的娇喘。 烛火幽幽地照着他们,顧荃的眸子迷离盈水,唇色泛着潋滟的水光,似梦中无数次的缠绵过后的破碎可怜,恨不得让人将命都给她。 裴郅的眼神暗得吓人,其中墨云翻滚铺天盖地,仿佛要将一切吞噬。 顧荃全身都在抖,有害怕,有期待,微微地娇颤着,“裴大哥……” “睡吧。”这两个字,裴郅几乎是在沦陷的边缘挤出来的。 天时与地利皆不对,他还得忍。 顧荃也知道,今晚不合适。 这些年她顽强地活着,努力地养着自己,却也知道內里如网絮的身体一日日在枯竭。若是她不曾有过健康的身体,若是她不曾体会过寻常人的自如,或許她不会这么渴望做个身体正常的人。 她激动着,迫不及待着,慢慢地依偎过去,“裴大哥,我们回去就圆房好不好?” “你的身体……” “徐郎中给祖母看病时,我与他恰好遇到,他给我诊过脉,说我已经好了,三年抱俩都可以。” 三年抱俩这几个字,如星火燎原。 裴郅突然忆起多年前的一幕,父親在看书,母親在做绣活,兄长在教他写字。一家人四口各忙各的,却无比的温馨。 若是他和玉人儿也有孩子,且还是两个,那该多好。 “你愿意给我生孩子?” 不是得到他之后,就会弃他而去? 顧荃覺得这话问得有些古怪,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还有压抑的期待。 这人为何会如此?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孩子对她而言还不在考虑的范围之內。但是她既然拿三年抱俩的话来证明自己身体已好,便不会反口。 “成了親,圆了房,不就有孩子了吗?” 主要是圆房! 光是親个嘴就能有那么多的生命力,她有强烈的预感,说不定一旦他们零距离接触,说不定她就完全好了。 “裴大哥,你还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吗?我喜欢你,我想成为你真正的妻子,我想给你生孩子。” 裴家人口简单,内宅之中也没什么糟心的人和事,她上头只有一个祖婆婆,且十分喜爱她。这人性子虽冷,背地里还有见不得人的小癖好,但胜在长得好看,她好像有点喜欢。若是她真的好了,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日子富足无忧,那么生个孩子应该也不错。 如此想着,她竟隐隐有些心动。 “裴大哥,你说以后我们的孩子会像谁?” 裴郅再不压抑自己的情感,长臂一伸将她搂住,“像谁都好。” * 翌日。 她醒来时,床上只剩她自己。 枕头上还残留着另一人的气息,她不由自主地闻了又闻,心满意足地抱着,闭着眼睛赖了会床。 南柯进来后见她这般模样,不禁莞尔。“姑爷说了,说姑娘累着了,让我们别吵着姑娘。” 一想到裴郅说出这话时的那张冷臉,南柯就覺得说不出来的别扭。 等到自家姑娘坐到镜前时,她驚奇地道:“姑娘,你今日气色真好。” 镜中美人如花,五官眉眼没有任何的變化,但给人的感覺完全不同。从前是娇弱易碎的美,而今娇美依旧,却因为气色紅润平添几分艳色。 南柯和黄粱一致認为,她是有了爱情的滋润,人逢喜事精神爽。 她但笑不语,摸着自己的臉,一想或許今晚就能得偿所愿,自是激动无比。 一番梳妆过后,她去看望顾禀。 顾禀比昨晚好了许多,虽然臉还略显苍白,却已缓过来,还喝了一碗粥,正和李氏讨价还价,说是功课不能耽搁,非要看书练字。 李氏自是不许,温柔地劝着。 顾苓在一旁哼哼,“你昨天险些連命都没了,学业再重也比过自己的身体,我今天就在这里盯着你,你给我好好歇着!” 打眼看到顾荃进来,像撑腰的到了,抬起下巴,“姐姐来了,方才的话你敢不敢和姐姐说?” 顾荃多余的话没有,就两个字“不行。” 顾禀坐直了些,“我知道了,这次的事真是多亏了姐夫,等我好了,我必亲自上门道谢。” 如此老成的说,听得李氏忍俊不禁,又有几分无奈。 顾荃坐到床边,拿起枕边的书,道:“禀儿,你若实在想看书,让人读给你听便是,切不可自己费神。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没有人比姐姐更知道有个好身体是多么的重要。” 寻常的一句话,听在几人的耳中却是十分的沉重。 李氏瞬间紅了眼眶,别过臉去。 顾苓下意识去看自己的姐姐,突然“咦”了一声,“姐姐,你今日瞧比昨晚脸色更好,是不是在家中睡着比在婆家更好?” 李氏还伤感着,突然被这话给压了回去,也去看顾荃的脸。 顾荃没有脸红,面上却自带红气,可以说是有生以来气色最好之时。 顾苓和顾禀都以为她身体已经大好,加之休息得当,所以才会如此。唯有李氏知道小两口之前没有圆房且分开睡,昨晚才睡到一起。 等到顾苓留下来给顾禀读书,母女俩一同离开时,当娘的自有私房话对出嫁的女儿说。 “便是先不圆房,也还是莫要分开睡的好。夫妻至亲至疏,若不能夜夜同床共枕,哪里来的感情,你看看我和你爹?这么多年了,他一晚都离不开我,枕头风为何比什么话都有用,正是这个道理。” 顾荃也不害臊,频频点头,“娘,女儿记下了,回去后就和他一起睡。” 李氏嗔了她一眼,喜上眉梢。 “以前娘就盼着这么一天,你身子好了,嫁人生子,日子美满。现在好了,这一天终于让娘等到了。” 顾荃却知道,她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好。哪怕是昨晚上吸收了那么多的生命力,她仍能感覺到身体还有虚空的地方没有被填满。 府中上下像是什么也没變,但她从园子穿行时,却觉得很多东西都變得不一样。 她不再仅仅是顾家的姑娘,这座她生于此,长于此的府邸也不会是她后半生的容身之处,应该也不会是她的归处。 快到晚香居时,碰到顾茵。 顾茵的亲事已定,就是上回说的那个付家的二公子。她绝食抗议失败,連顾勤都不理她,方姨娘哪里还敢再赌,好话歹话地劝她应下亲事。 她脸上无半点待嫁女的喜悦,脸色阴着,眼神沉着,在看到顾荃之后,目光中明显带出嫉妒之色。 “四妹妹瞧着气色不错,想来是嫁人后日子过得顺心。裴妹夫相貌出众,官位不低,还极得陛下看重,虽名声有些吓人,一般人却是高攀不上。” 这话酸话十足,分明是暗指顾荃高攀。 顾荃只觉可笑,冷冷地看着她,“三姐姐这话在顾家说说也就算了,日后嫁了人,可千万别在外人面前提起,否则我这个大理寺的寺卿夫人,恐怕不会给付御史的二儿媳妇 任何面子。” “你……”她脸色大变,“四妹妹,我们一家子姐妹……” “在顾家,我们是姐妹。出了顾家,我是裴夫人,你是付夫人。三姐姐若想与我论姐妹之间,那也要看我们之间到底有没有?”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顾荃,万没想到顾荃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四妹妹,这话你敢不敢当着祖母的面说?” “我有何不敢的!” 顾荃睨着她,眼底一片寒意。 一时之间,她心口发凉,仿佛一记驚雷打在她头顶,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四妹妹根本不是自己所以为的那样。哪里是别人口中的胆小乖巧,分明是极其有心机之人。若不然如何能讨得芳宜郡主的欢心,从而嫁进裴府? “四妹妹,原来我们一直都小看你了。” “现在看清也不晚。”顾荃声音更淡,“日后三姐姐出了门子,大可以与我斷绝往来,我绝无二话。” 说罢,她径直往前走。 她前脚到晚香居,顾茵后脚跟到。 顾老夫人昨夜里没休息好,瞧着精神气不足,见她们前后脚进来,且顾茵脸色明显有些不对,便知她们之间必有龃龉。 “端娘你这性子也该改改了,日后嫁进付家,付家人可不会惯着你。” 若是搁在从前,顾茵必会争辩,还会控诉老太太偏心。 她看着神色没有任何异样的顾荃,也不知怎么的,出口的话变成了,“祖母所言极是,孫女记下了。” 顾老夫人有些意外,以为她是真的懂事了,难免觉得欣慰,看她的眼神比之前都柔和了许多。“你们姐妹一个个嫁出去,冠了夫姓,就不再只是顾家的姑娘。祖母只盼着你们不要忘了自己姓顾,日后姐妹之间要多往来,万不能生分了。” 她听到这话,下意识去看顾荃。 顾荃应承着顾老夫人,乖巧听话一如从前。 这时杜氏与沈氏过来,身后跟着顾荛。婆媳俩是来探望顾禀的,她们刚去过二房,送去了一些补品等物。 顾老夫人对着沈氏,再没从前的亲热,有些不冷不热。沈氏也知道理亏,百般小心讨好着,不斷地给顾荛使眼氏。 顾荛刚想说什么,便被顾老夫人打断,“你们姐妹几个有些日子没见,不必在这里拘着,自去说说话。” 沈氏的小心思落了空,挤着笑道:“这嫁了人就是不一样,祜娘瞧着气色比之前更好。你们姐妹定有许多话要说,快去吧。” 说话的同时,还给顾荛使眼色。 顾荛像是心领神会,刚出门就和顾荃走到一起,“四妹妹,你有没有想过,这次三弟出事,恐怕还是冲着你来的?” 顾荃抬了抬眉眼,“二姐姐想说什么?” “我就是擔心,你说那人处心积虑的对付你,不知还会連累多少人。幸好三弟没事,否则你该有多自责。” 这话听着像是擔心,但其中的恶意,顾荃心知肚明。 “二姐姐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顾荛叹了一口气,“我说不好,就是觉得那人一日不得手,必定会不善罢甘休。” “所以我应该去死吗?”顾荃突然语气一变,退后两步,声音带着哭腔,“二姐姐,你放心,我不会連累你的。” 屋子里的几人听到动静,皆是惊了一下。 顾老夫人连忙出来,急问,“怎么回事?” 顾荃眼中满是泪,“祖母,二姐姐说禀儿这次出事,恐怕还是因为我,她怕我还会连累更多的人,连累到她。她已经嫁了人,委实不必跟着我担惊受怕,从今往后,我与二姐姐恩断义绝,日后纵是我有千般磨难,也不会连累到二姐姐。” 众人闻言,皆是大惊。 “祜娘,你这是……” 顾老夫人话都没说完,她已指天为誓,“苍天在上,长辈们都在,还请替我做个见证。今日我顾荃与顾荛姐妹情断,冤有头债有主,那些想害我的人都听好了,我和顾荛再无关系!” 说完这些,她已是泪流满面,“祖母,对不起,是孫女不孝,连累了别人。二姐姐害怕也是应当,三姐姐,你若是害怕,定要告诉我,我不会连累你的。” 顾茵心中惊骇,好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脑子里只有一句话:这个四妹妹还真能说到做到! 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明白了很多事。没了顾家,她什么都不是。姨娘也看透了,千叮万嘱让她以后要和出嫁的大姐四妹妹交好。 方才她是一时没忍住,眼下后悔不已,赶紧表态,“我……我没有……我不怕。” 沈氏回过神来,推了顾荛一把,“你还快向祜娘道谢,你哪有怕被她连累,你就是担心她……” 这不是姐妹之间断亲,这是他们沈家和裴家断亲!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顾荛根本反应不过来,她看着顾荃,仿佛从来不認识一般。 “四妹妹……” “杜少夫人,以后请叫我裴夫人。杜少夫人放心,我以后不会去杜家,还望杜少夫人明哲保身,莫要踏入我裴府半步。” “哪能这样啊。”杜氏都急了,如此一来,那裴家和杜家岂不成了陌路?“祜娘,你小题大做了。巧娘,你还快向你四妹妹赔不是。” “大伯娘,我没有小题大做。杜少夫人话都这么说了,我若是还不放手,日后她万一有个什么事,我岂不成了罪人。” 顾老夫人两眼发黑,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这个巧娘…… 她无比失望地看着顾荛,“巧娘,顾家对你仁至义尽,我!这个老婆子更是对你问心无愧。你四妹妹哪里对不住你,你竟然不知怜悯她,反而这么容不下她。既然如此,以后顾家你也别回了。” 又对沈氏道:“亲家嫂子,这孩子以后就交给你了。” 沈氏气得想骂娘,什么叫交给她,她也不想要啊! 杜氏都急眼了,“母亲,这……传出去不好听。” “她自己做得出来,说的出来,我们再是给她遮脸面,又有什么用。我乏了,你们散了吧。”说完示意顾荃扶自己回屋。 沈氏气得浑身发抖,来之前她千叮咛万叮嘱,让顾荛帮着说好话,谁知这个儿媳成事不足,坏事有余,竟然还跟着添乱。她狠狠地瞪了一眼顾荛,扔下一句“我也不管了”的话,甩着袖子走人。 杜氏见状,跟了过去。 顾荛面白如纸,人也有些摇摇欲坠。 顾茵看着这样的她,莫名生出几分庆幸,“二姐姐,从前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居然如此愚蠢。” 所有人都走了,全都抛弃了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动了,摇摇晃晃地去追沈氏。 半开的雕花窗扇后,顾老夫人一直看着她跑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个巧娘,被她那生母给养歪了。” 顾荃站在她身后,脸上还有泪痕,“那人藏在暗处,处心积虑害我,手段之离奇让人防不胜防,二姐姐害怕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怕做恶人,只要二姐姐能心安,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转过身来,抚摸着顾荃的发,目光爱怜,“祜娘,真是苦了你了。” 这孩子主动与姐妹断亲,传出去必会招来非议。 顾荃一点也不觉得苦,从刘姨娘想到她命的那一刻起,她就恶心自己还要和顾荛称姐道妹。今日时机正好,从此不用再虚情假意地表演什么姐妹情深。 至于杜家,以前她也 没去过。 对于她的决定,李氏表示大力支持。 “那刘氏害你的时候,我就恨不得这么做。世人常说稚子无辜,可巧娘不是小孩子,我不信她一点也不知情。她揣着明白装糊涂,骨子里也是个黑心烂肝的!” 如此无条件的爱与支持,让她动容。 若是有可能,她真想一辈子留在父母身边。但眼下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是活下去,所以面对李氏的再次留宿,她撒着娇拒绝,甚至连饭都不在家里吃。 李氏口中说着“女大不中留”的话,却是赶紧吩咐下人把家里的好东西给她装车带走。 打铁还得趁热,感情也需要培养。她让人把东西先送回裴府,自己则去大理寺找裴郅下馆子。 马车停在大理寺外面,她没有下马车,而是让南柯前去传话。 外面的守卫都认识南柯,赶紧进去通禀。 门口那面摊的老汉也往里面走,半道上碰到孙有道,神秘兮兮地道:“孙大人,有人居然给裴大人留了一封信。” 说着,他把信拿了出来。 信用火漆封了口,外面写着裴大人亲启几个字,字看着不像是写出来的,而是像是印上去的。 孙有道想了想,说:“你自己把信交给裴大人吧。” 老汉“诶诶”地应着,跟着他去见裴郅。 那守卫已提前一步,将话传给了裴郅,裴郅一听顾荃在外面等他,面上虽然不显,仍旧是清冷的模样,内心已是火山预热,炙热翻滚不停。 他换上常服,刚准备出门时,孙有道领了老汉过来。 老汉把信呈上,道:“这信搁在狗子身下,小人不知道是谁放的,也不知是何时放的。裴大人,您看……” 裴郅一看信上的字,将信接过,“这事不要同旁人说起。” 老汉“诶诶”地应着,告退出去。 他一走,裴郅就把门关上。 隔绝了光线的室内,猛地变暗,暗暗幽幽笼罩着在人的周围,似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在浮动。再是出尘不凡的面容,也在这幽暗中蒙上阴晦之色。 裴郅用匕首将信封割开,确认无毒后再把里面的纸取出来,只看了一眼,那阴晦之色便层层堆聚,似黑云压城。 信上写着:尊夫人所图,非君之官运,而是寿元。 第63章 第63章裴大哥,我在家里等你。…… *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亮起火光。 火光映在他的瞳仁中,跳跃着欢呼着,然后慢慢地熄灭。将那信一点点地吞噬,最后化成灰烬,与他眸底的幽暗一同沉没在深淵。 他打开门时,天光涌了进来,照进他的眼睛里,却照不进那深处的暗淵。 过二堂,大堂,再到前院,那镇守的獬豸铜像与明公正气的匾额送他出大理寺。他身上的官服森严沉重,昭示着执法的公正。 顧荃半掀着车帘,看着他朝自己走来。那步履的坚定,气质的凛然,神情的淡漠,以及五官的俊美,完美地综合在一起,讓人眼前一亮。 不得不说,这人还真是好看。 单是冲着这副皮囊,顧荃觉得自己半点也不吃亏。 离得再近些,两人的眼神交缠在一起,似昨晚的旖旎。目光微动之时,仿佛在是回味那唇齿相依的滋味,以及那交颈而卧的亲近。 他到了跟前,却没有上馬车,而是向顧荃伸手,“要不要尝尝大理寺门前的昭雪面?” 所谓昭雪面,其实就是清湯素面,清透的湯底,上等的白面,洒着碧绿的葱花,清清白白地冒着热气。 天下有冤屈者,无不盼望昭雪,这碗面倒是應景。 面摊的老汉恭恭敬敬将面端来后,道:“裴大人,裴夫人,若是咸了淡了,知会一声,小人给你们加汤加盐。” 裴郅点头,示意他去忙。 他走路的姿势有些不太自然,好像一条腿有点跛,手上的工夫倒是还算利索。 一棚一案一锅三桌,这面棚子不大,从过往行人的数量来看,生意應该也不是太好。有趣的是,客人吃着面,那趴在一旁的狗子却在吃肉。 顧荃打量一番后,弯着眉眼,道:“这面摊子能开在你们大理寺,想必味道應是极好。” 她一挑面,才吃了一口,便想收回说出去的话。 面是好面,汤是好汤,就是太咸了。 而裴郅却仿佛吃不出来,如常地吃着。 “二十五年前,城西有一家六口被杀,唯有家里的男人侥幸活命。最后凶手落网,却是被那家人收留的流民。据流民供述,他家乡受灾,妻子病亡,儿女饿死的饿死,被卖的被卖。他见那一家六口日日有肉有面,和美安乐,觉得十分碍眼,便起了杀心。” 顾荃初时还有些莫名,尔后明白过来,下意识看向那老汉。 老汉不停地给狗子喂肉,满眼的慈祥,“这肉啊,喂了狗也不能给人,不能给人。” “男人伤了脾脏,腿也断了,干不了重活,一心寻死。当时审案的大理寺寺卿可怜他,便讓他在大理寺门前支了个面摊糊口。我师父说世间惨案冤案,或是蓄谋已久,或是临时起意,究其根源皆有迹可循。” 裴郅说完,继续吃面。 爱也好,恨也罢,终究没有无缘无故。 那藏在暗处的人心思诡谲自是不用说,但所说之事都有几分可信。这玉人儿纵使要的不是他的寿元,或许也与此有关。 “你师父是谁?”顾荃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问:“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我师父就是前大理寺寺卿馮怀信。” 姓馮的官员朝中也有,但顾荃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什么,“二十前年死在艽关道的冯御史是他什么人?” “是他的独子。” 裴郅望向身后的大理寺,神色间隐有一丝波动,“当年陛下登基不过五年,海内并不太平,尤其是西南一带。小冯大人年轻有为,正直果敢,实乃巡西最好的人选。而举荐他的人,是我父亲。” 顾荃驚讶着,很快理清其中的厉害关系。 “你当年入大理寺,是想查你师父?” 裴郅对她的聪慧丝毫不意外,点头道:“这是其中原因之一。” 一是查人,二是查明真相。 她不知该说什么,因为无论是冯家的案子,还是裴家的案子,时至今日都没有被破,而做为与这两桩大案都有瓜葛的人,他想必心里比谁都要难受,比谁都要着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相信再心机深沉的恶人,终会有露出馬脚的那一天,你肯定会查明真相,还已故之人一个公道真相。” 好比那藏头露尾害她的人,迟早有一天,她会把那人找出来。 面实在是有点咸,她却硬是吃完了。 那老汉见他们碗已空,笑眯了眼。 午后的太阳如火,烈日当空大放异彩,宣扬着热情与温暖,看尽世人的生老病死,或是悲欢离合。 两人在馬车前告别,裴郅将她严实地挡着,避免旁人有意无意的好奇。 她娇声软语地说自己等会去看鋪子,鲁昌公主跟她说的几处鋪子之一,离得不算遠。 “我看完鋪子就回去,你也早点回家。” 这是叮嘱,也是期盼。 她有自己的算盘,也有自己迫不及待的心思,等到馬车开动后,还不忘掀开帘子勾人,“裴大哥,我在家里等你。” 马车遠去,她看不清裴郅的臉,自然也看不清裴郅眼底的暗色翻涌,如潜龙欲出深渊,也似明月隐入云层。 * 鲁昌公主的这处鋪子地段极好,从铺面看不算大,但胜在布局合理。且左右两邊都有酒楼,若是用来卖饮子,应该十分合适。 她站在路邊上,观察着来往行人,估量着如果将生意开在这里,大抵的流量会有多少。 为怕引人注意,她戴着帷帽,隔着一层别人看不真切的纱,她可以放心大胆地盯着所有过路的人看。 富商百姓,公子小姐,老妪孩童,还真是人间万般面孔。 孩童一出门,大多是欢喜的,撒着欢儿的跑着,往前挤着,完全不管身后大人的喝斥声。他们转着绕着,从这家铺子出,再进那家铺子。 也不知谁家的孩子,竟然绕着顾荃和黃粱跑,像是为了躲什么人,躲在顾荃身后的同时,紧紧揪着她的衣裙不放。 黃粱将人拉开,道:“你躲到我身后来。” 那孩子闻言,却产甩开黃粱的手,一下子跑远。 “难道奴婢长的很吓人?”黃粱摸着自己的臉,有些郁闷。低头一看自家姑娘的裙摆,没好气地道:“什么孩子?也不知先前玩了什么,竟然把姑娘的裙子都弄脏了。” 顾荃将裙摆一提,看到那块污渍,像是糊了一坨糖浆,还有一股子花香味。 她觉得有些不对,下意识对黄粱道:“把匕首递给我!” 黄粱不明所以,从袖子里将匕首取出来,递到她手上。她提着那被糊了污渍的地方,匕首一划割下来,立马扔出去老远。 这时一只陶罐从旁边铺子的二楼掉下来,破碎的当口飞出来一群马蜂,如蚂蟥见血般围着那块糊着糖浆的布。 行人尖叫着,避得老远。 铺子里的人应是听到动静,一时跑出来好些人。 黄粱倒吸一口凉气,刚准备冲出去就被顾荃给拉住了,“别追了,人早就跑出来了,小心有诈。” 万一是什么调虎离山之计,这一追反而中计。 “姑娘,是不是那个人……” 话还没有说话,只见一匹发狂的马横冲直撞着,一时驚呼声四起。 如果此时有人正驚慌失措地躲避着追着自己跑的马蜂,极大可能被马给撞上,必定非死即重伤。这一出出,一环环,还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黄粱拉着她,躲进铺子里,惊魂未定地道:“姑娘,肯定是那个人!” 顾荃当然知道,除了那个人想害她的人,不可能会有别人。如此张狂地想置她于死地,可见有多等不急。 那马发疯似的乱跑,有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下子跃到马上,然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马给制服。 “是关大人!”有人惊呼。 关云風将马制服后,看到了铺子里面的黄粱,自然也认出了戴着帷帽的顾荃,主动上前来打招呼。 礼尚往来,顾荃与他见了礼。 “多亏关大人,否则那马怕是会伤到人。” 关云風皱着眉,“这马不会无缘无故发狂,定然是受了惊吓。” 顾荃觉得挺巧的,他们两次见面都与发疯的马有关,且也有蜂有关。上一次是有人故意为之,这一次应该也是一样。 “关大人,我有一事相求。” “顾四姑娘,有何事要求关某?”关云風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心里却莫名有些高兴。 顾荃看着那还倒在地上的马,似乎没有主人来认领,道:“我想请关大人帮我查一查这马的主人是谁,因为我觉得那人可能是冲着我来的。” 接着她把事情说了一遍后,又说:“许是我多疑,但事情太过凑巧。小心驶得万年船,还请关大人帮忙查清。若是大人觉得不合适,还请大人将那马交给我,我自己去查。” 关云风俊朗的面庞蒙着一层疑虑,“若真是有人想害人,关某绝对不会姑息。顾四姑娘放心,我这就派人去查。” 他招来一个属下,吩咐下去。 顾荃向他道了谢,正准备走人时,铺子的二楼款款下来一人。 “关大人,可是这里出了什么事?” 隔着帷帽的纱,顾荃可以极为放肆地打量着来人。女儿家的心思藏不住,哪怕再是装作端庄矜持的模样,那看向关云风时,眼神中的情意也会长出丝来。 来人是花长乐,显然没有认出戴着帷帽的她。 她将帷帽一揭,“花小姐。” 花长乐明显一惊,尔后一喜,“裴夫人,怎么是你?” 她上前来,打量着顾荃,“方才我在二楼瞧着,好像下面出了什么事,没想到你也在。” 顾荃心有余悸地道:“花小姐刚刚幸好没出来,也不知是什么人,从楼上扔了一只罐子下去,那罐子里全是马蜂,后又有一匹发狂的马跑出来,着实是有些吓人。” “这又是马蜂,又是惊马的,实在是吓人,好在你没事。”花长乐也跟着心有余悸,转头对关云风道:“关大人,这事非同小可,你可一定要好好查清楚。” 关云风应下,这才告辞离开。 花长乐邀请顾荃上楼喝茶,“今日赶巧遇上,正好我婉妹妹也在。我跟你提过她,她与你有几分像,我想介绍你们认识。” “大姑娘。”楼上匆匆跑下来一个婆子,神情焦急,“婉姑娘受了惊吓,心疾又犯了。” “裴夫人,对不住,我们改日再约。” 说着,她立马往楼上跑。 楼上的雅室内,有一位长相清秀,面色略显苍白,看上去有些娇弱的少女捂着心口,靠在身后的丫环身上。 丫环都快哭了,“姑娘,你别硬撑着了,还是去看大夫吧。” 少女摆手,“不碍事的,我缓一缓就好。” 花长乐推门进来,一脸焦急地上前,“都怪我不好,你说外面人多,让我别出去,我非不听。我不应该只想着去见关大人,而留你一人在这里。” “我知道姐姐的心思,比谁都盼着姐姐能得偿所愿,姐姐难得遇到关大人,怎么能错过机会。都怪我身子不争气,若不然我就陪你去。” “你别说话,好好歇着,若是觉得不对我们就去找大夫。” 少女对她露出虚弱的笑,“姐姐,你别担心,我去窗户那透透气,等会就好。” 半开的窗户,正对着人来人往的街上。马蜂和马都已被人清理,人群也渐渐散去。裴府的马车就从铺子前过去,很快消失在街道的另一头。 一刻钟后,花长乐和少女出了铺子,上了花家的马车。 二楼另一间雅室的窗户也半开着,顾荃就站在窗边。她看着花家的马车远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姑娘,你怀疑花小姐?”黄粱问她。 她不答反问,“你觉不觉得花小姐身边那个人有点眼熟?” 黄粱想了想,摇头。 “四年前,大雪天,落仙桥。” “哦!是她!”黄粱一拍自己的脑门,“对,对,对,奴婢想起了,还真是那个姑娘。” 四年前冬日的大雪天,她陪顾荃出门,看到有位姑娘晕倒在落仙桥下。 顾荃让她救人,那姑娘悠悠转醒后好半天都不言不语,等缓过来后拒绝她们的帮助,说是自己能回去。 当时那姑娘的样子实在是糟糕,衣衫单薄,身上还带着伤,看着像是好些天没吃什么东西,走两步就要倒。 顾荃不放心,让她跟着。 她跟着那姑娘一直走,一直走,还纳闷到底是哪家的姑娘,竟然从城南走到城北,像是忘记家在哪里一般。后来那姑娘再次晕倒,倒在景国公府的门口,被景国公府的下人抬了进去。 “听说花夫人有位义女,莫非就是她?她倒是好造化。” 确实是好造化。 顾荃望向天际,目光极冷。 良久,道:“让陈九来见我。” 第64章 第64章融为一体。 * 半个时辰后,陈九来了。 他一路来时,已经听说了之前驚馬的事,等进门后,见平日里最为随意的黄粱臉色凝重,心里便有了数。 南柯性子稳,一般不怎么挂臉。倒是黄粱心思浅些,一有什么事就显现在臉上。这般凝重的样子,在他看来就是事情不简单。 顧荃示意他坐下,黄粱便给他倒了一杯茶。 茶香四溢中,他正襟危坐。 “姑娘,你可有受驚?” 顧荃摇头,“这些年你在城中探查消息,对景国公府的事知道多少?” 一听她问起景国公府,陈九虽有些纳闷,却还是把自己知道的一一说来。流于表面的那些,诸如景氏夫妇夫妻恩爱,四子各有所长,且兄友弟恭,还有花长乐身为唯一的女儿,备受宠爱之类的事,无需过多赘述。 “听说花家近日正在给花小姐议親,昨日解夫人还去过花府。” 花长乐险些当街被拐,裴郅说或许与解皇后欲给太子择妃有关。她想的是,花家可能不想卷入争斗,更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被人盯上,所以才会议親。 那么解夫人去花府做什么? 难道是为了解永? 当然,这些暂时不是她关注的重点,她问起那义女,“花家的那个义女,你可有听说过一些她的事?” 那个义女的事,陈九还真知道。 那义女姓方,名婉。 方婉原本唐婉,因生父早亡,随母嫁入方家后改姓方。方家是小富之家,家境尚可,她还得以读书识字。 四年前,她母親去世,继父再娶填房,自是容不下她这个前头继室留下来的女儿,便生出一个主意,欲将她早些嫁出去,给她选了一个殷实的商户。 那商户年过近百,膝下連孙子都有好几个,她不仅一嫁过就是便宜后娘,还是便宜的后祖母,哪里能愿意。 然而无论她怎么闹,怎么求,无奈继父不是生父,她也不是正儿八经的方家人。那填房枕头風一吹,继父直接放下狠话,要么以方家女的身份嫁人,要么滚出方家。 那日顧荃遇到她时,她已赌气跑出方家,所以才会是那般衣裳单薄几日没吃东西的可怜狼狈模样。 “她很少出门,听说平日里就幫着花小姐侍候那些猫。”陈九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曾听人说过,好像她能被留在花家,就是因为花小姐的缘故,说是花小姐当年一看到她就很喜欢她,求花国公和花夫人将她留下。” 这些年她确实很少出门,若不然一个国公府的义女,少不得会随花长乐参加一些雅集宴会,顧荃便是没有机会见到她,也應該对她有所耳闻,而不是仅知道花家有这么个人,京中却没有多少关于这个人的消息。 “你派人盯着她,还有花小姐,有什么事馬上告诉我。” 陈九應下,表情郑重,“我和小十一轮着盯她们。” “你和小十一不行,另外让人去,最好是生面孔。”她递了一个眼色给黄粱,黄粱立馬取出一张银票递过来。 她把银票给陈九,“不要怕花银子,多派几个人,她们身边的丫环婆子出门,也给我让人盯着。” 陈九很是不解,毕竟若论跟踪盯人这一块,他自为自己最佳,其次是弟弟十一。但他无条件遵从顾荃的命令,顾荃说不用他们,让他派生人,他就派生人。 事情交待完,顾荃终于有了一丝笑模样,问起他和龚氏的事,“铺子的事也快忙完了,你们可有什么打算?” 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听她的。” 黄粱没忍住,笑出声来。 “听娘子的话会发达,你这样很好。”顾荃给了他肯定。 他越发的羞赧,脸都红了。 等到出了茶楼,外面的熱气一加成,連脖子都跟着红起来。左看右看,见无人注意到自己后,才混入人群中。 一路看似低着头,实则前后相顾,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打眼看到一人一馬过去,更是将头低下去些。 恭敬而畏惧的同时,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也不知裴大人会不会听姑娘的话? 裴郅打马身边过,目光沉沉地从他身上掠过。 * 茶楼前,顾家的马车已经调转回来。 顾荃正准备上车时,像有心灵感应般,下意识朝远处看去。待看那一人一马朝这边而来时,不自觉彎了眉眼。 马更近了,人也更清楚了。 那清冷的气质可凌青雲,出尘的容貌堪比日月,骄阳之下马烈人绝,如画中公子跃然人间,让人恍然若梦。 裴郅到了跟前,翻身下马,将顾荃仔细打量后,眼底的霜寒之色淡了些。 顾荃方才太过驚艳,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喃喃地问,“裴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这里出了一些事。” 他当然不会说,自己一直派人跟着。也是他太过谨慎,只命人远远地跟着,却没想到那躲在暗处的人竟然敢明目张胆地出手。 一听到消息后,連官服都来不及换,立马策马奔来。 顾荃感叹他消息灵通的同时,将事情说了一遍。 “我觉得那人可能等不及了。” 可能是因为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手,也可能是引起他们的警觉,那个人明显乱了方寸,若不然也不会着急出手。 “但是她手段虽不少,却应該不太敢与我正面对上。裴大哥,我已和关大人说好了,让他幫我查那马的主人是谁。” 裴郅垂了一下眸子,遮住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幽冷。 等抬眼时,已是一片静湖春水。 “我等会去找他。” 顾荃正有此意,毕竟她不太好去找关雲風询问进展,而裴郅最为合适不过。 裴郅看向不知何时赶来的周阳,道:“以后让他跟着你。” “好。” 顾荃爽快地接受,眉眼彎弯,眸如盈水,仿佛弯月之中掬着一汪清泉,潋滟含光无垢无秽,澈可见底堪比明镜。 她没有说自己对花长乐和那个义妹的怀疑,也没有提及她派人去查的事。倒不是她有意隐瞒,而是她还没想到怎么说。 难道她要告诉裴郅,自己怀疑有重生者? 重生这样的事,太过离奇诡异,常人很难相信。而她不是怕裴郅不信,反倒是怕对方相信之后开始怀疑,怀疑她一个自小养在深闺的人,是如何想到这点的? 当务之急,先保住小命再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分开之时,她不忘叮嘱裴郅,“裴大哥,那人急了,恐怕会不择手段,你也要当心些。” 裴郅点头。 他目送着马车远去,眼神渐渐幽深。 他知道自己的妻子手底下有不少人,除了身边的武婢,还有帮着探查消息的人,以及一群走商。 方才那个叫陈九的,就是帮着她打探京中消息的人。她将人叫来,要么是不信关雲風,让自己的人也跟着去查,要么就是还有其他事需要有人去打听。 而她,从未和他提起过,所以她口口声声说他是最为重要的人之一,却并不信任他。 日头很晒,他心底却下了一场雪。 漫天的大雪中,他在等,等到她完完全全相信他的那一天。 * 金吾衛所。 那被抬回来的马已气绝身亡,仵作剖开马膛验过之后,说是这马服用过寒石散,所以才会当街发疯发狂。 寒石散三字一出,关雲風就皱起眉来。 前朝之所以灭亡,与这东西脱不了干系。而大荣开国以来,虽未明令禁止,却为天家所忌,朝中众臣皆知避讳。但市井坊间,仍有不少人痴迷此物。 他正思忖时,两名金吾衛带着一人回来。 “我告诉你们,我是一甲头名,陛上钦点的状元郎,尔等休得放肆!”那人面色潮红,眼神涣散,精神却是异常的亢奋,“爹,孩儿不负所望,终于如您所愿,光耀了我秦家门楣。琼林宴赐席,打马御街前……哈哈……你们这些人,还不快放开本公子!” 一看这人的模样,应该也服用了不少的五石散。 “秦公子,你可认得我是谁?”关云风问道。 那人正是秦嘉。 秦嘉眯着眼,看了半天,放声大笑,“原来是你啊,关玄山。你算个什么东西!等我入了朝,陛下必定重用于我,你个成日里只会舞刀弄枪的武夫,给我提鞋都不配!” 关云风冷笑一声,“看来真是神智不清,来人哪,给我把他泼醒!” 一声命令下去,即有人提来放了冰块的水,一股脑倒在秦嘉身上。 秦嘉受了冷,恢复了一半的神智,一看地上的死马,惊呼连连,“我的马,它……它怎么死了?” 关云风坐在凳子上,睨着他,“这马服用寒石散过量,疯癫而亡。” “……不可能,我没有……我没有喂过它……不,我哪有那样的东西。关大人,肯定是有想害我,你可要替我做主啊。” “这马冲上街,险些伤了人,你可知罪?” 依大荣律例,当街纵马者,杖十。若伤人者,杖三十,若致人死者,杖五十,并流放千里。 秦嘉一下子就吓醒了,“我没有纵马,这马自己乱吃东西,不关我的事啊。关大人,我们秦家与你们关家一 向有往来,我表妹与你……” “住口!”关云风打断他,俊朗的脸上隐有怒色。 他说的表妹是齐国公府的嫡女,前些日子齐国公夫人宁氏托人探过口风,关夫人觉得这门亲事不错,也有些意向。 但关云风不愿意。 他见过那位陆家大姑娘,深以为性子骄纵,且愚不可及。若他真要成亲,那么他的夫人应该是…… 没由来的,他脑海中浮现一张娇色的脸。 “来人哪,去请大夫。” “关大人,我说错话了,我说错了还不行吗?我的马都死了,它也没伤着人,我赔银子,我赔银子,成吗?”秦嘉汗都吓出来了,心里把关云风骂得半死。 听母亲说,舅舅家的表妹和这小子正在议亲,他还想着套个近乎,让这小子网开一面,没想到这小子竟然翻脸不认人。 他一拉住那要出请大夫的金吾卫,僵持之时,裴郅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大夫。 关云风见之,扯了扯嘴角。 秦嘉敢在关云风面前跳几下,但在裴郅的冰冷的目光之下,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由着那大夫给自己诊了脉,听到对方亲口说他服用过寒石散。 他没有办法说自己没有寒石散的话,只能大喊冤枉,说自己没有给马喂过。 十杖打完,他快去了半条命。 关云风命人将他和马送回秦嘉,向秦家说明情况。 自始自终,裴郅都冷眼旁观着。 上回切磋之后,关云风已知道自己和他的差距。正是因为清楚明白,关云风才觉得无比的郁闷。 “裴大人怎么来了?” “路过。” “那还真是巧,本官也是没想到,裴大人出门还带着大夫,莫不是身体有疾?”关云风咧了咧嘴,白牙森森然,还挑了挑眉。 “本官的夫人身子弱,闲来无事时,便想着多和大夫学学,以备不时之需。”裴郅面无表情,说出来的话却是让一旁的金吾卫们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这个人真的是大理寺那位慎独不近人情的裴寺卿? 有些事说不出来,可是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且甚是微妙。 比如说关云风,他愣是从裴郅的话中听出两层意思,一层是炫耀,另一层是警告。他心里堵得难受,说不出来的闷得慌。 “顾四姑娘今日确实受了惊吓,有人似乎故意想害她。她嫁给了你,你所做的一切便与她有关,日后还不知有多少担惊受怕的事等着她。” 言之下意,是裴郅这个当丈夫的,连累了身为妻子的顾荃。 裴郅也不反驳他,顺着他的话道:“关大人所言极是,日后本官定当好好保护她。” 他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更是心口堵得厉害。 两人你来我往的,听起来客客气气,气氛却是有些不太寻常。有机灵点的,隐约觉察出他们之间的火药味。等到裴郅离开后,小声地和同伴嘀咕,“你说大人若是对上裴大人,谁更胜一筹?” 关云风耳尖,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没好气地瞪了那人一眼。 论武力他比不裴郅,论姻缘,他只有羡慕的份。 若是他早些归京,有些事会不会不一样? * 顾荃回到裴府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给芳宜郡主请安。 屋子里已经放了冰,一进去便感觉到丝丝的凉意。凉意并不浓烈,只因冰搁得不多,摆放在屋中四个角落里的冰鉴唯有一处用上。 芳宜郡主怕熱,哪怕搁了冰,胡嬷嬷手上的扇子却未停。 主仆二人见顾荃掀帘而入,齐齐望过来。 “祜娘回来了。” “二夫人回来了。” 俩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喜,听得顾荃心头莫名不是滋味,仿佛她们是被留下来的空巢老人,望眼欲穿地盼着儿孙们归来。 她近到跟前,接过胡嬷嬷手中的团扇,替芳宜郡主扇起风来。一边扇一边说起家里的事,听得芳宜郡主频频皱眉。 “这人心思不正,必须尽快找出来!” 等听到她说起和顾荛断绝关系一事,老太太心疼不已,直言,“好孩子,真是难为你了。” 与顾荛断亲,她半点为难都没有。 “孙媳不为难,就是害怕连累你们。” “傻孩子,我们有什么好为难的。难道别人要害我们,我们还得帮着助纣为虐不成?你放心,无论何时,祖母都站在你这边。” 顾荃因为这话,红了眼眶。 这辈子她何其有幸! 她因为街上的那一出,脸色有些不太好看。芳宜郡主以为她是累着了,体贴地让她回去歇息。 天气确实热了许多,大开的雕花窗,送来带着燥意的风。南柯问她要不要用冰盆,她想了想还是过几日再说。 歪在床上看了会书,不知不觉有了困意,等醒来时太阳已经落山,暮色层层递进,一点点地沦为黑夜。 她睡出了一身的汗,让人准备热水沐浴。 绣着梅竹的丝绸屏风围挡着,热气与花香氤氲着,她被笼罩其中。闭上眼睛靠着浴桶,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 水蒸气持续包围着她,她口渐干。 “水。”她对守在外面的南柯道。 一杯温度刚好的茶从背后递到她嘴边,她就着去喝时,用手扶了一下,顷刻间汇入体内的生命力让她为之一颤。 是裴郅! 她不动声色将茶喝了一半,送茶的人退出去后才缓缓从水中起来,被热气熏蒸过的脸红扑扑的,眼睛也像是被水洗过一般清亮,心里想着这当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成与败,便在今晚。 思及此,她光着脚绕过屏风。 裴郅背着手站在窗前,夜色与屋内的烛火相互碰撞着,好比是黑与白的较量。他听到动静慢慢转身,眼底的暗与外面的黑相得益彰。 他看着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的人,通体的冰肌玉骨,仅着薄如纱的亵裤与一件巴掌大的小衣。那小衣嫩翠欲滴,细细地带子像勾魂的锁链。 顾荃心跳得厉害,每走一步都像是在献祭。那光着的脚被地板衬得更为白嫩,脚趾小巧玲珑,指甲透着粉,分外的惹人爱怜。 她没有说话,裴郅也没有开口。 男人放肆地看着她,从上到下,每根脚趾都没有放过。那眼中的幽火,像是从深渊而起,窜着黑蓝的光,神秘而危险,让人害怕的同时,又不自觉地想靠近。 他们心有灵犀地怀揣着各自隐蔽的心思,迎接着即将发生的事,极有默契地等待着,彼此心照不宣着。在她靠近的那一刹那,人立马已被凌空抱起。 珠帘垂,红帐落,鸳鸯戏水荡情波。 或许是明月侵染着春风,也或许是急雨拍打着娇花,他们不分彼此地纠缠着,真正融为一体时,裴郅几乎快被焚烧殆尽的理智告诉自己,莫说是区区寿元,便是要他的命,他也愿意。 而顾荃在那一刻,感受到的不仅仅是身体的痛与欢愉,还有极其汹涌的生命力,像天崩地裂,也像是山呼海啸。 她一时承受不住这强劲到宛如重生的灭顶力量,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第65章 第65章这哪里是圆房,分明是吃…… 须臾之间,她陷入一片混沌中。 四周全是荒山野岭,放眼望去一片枯芜,草色干黃,樹木仅剩光秃秃的枝干,无叶无花亦无果。 她仿佛能闻到沉重的死气,如同自己曾经败絮其中的身体,没有一点生机。下意识低头看去,却见自己也是一棵樹。树皮几乎透明,可见空芯的內里。 远处似有什么东西铺天盖地而来,近如浓墨般的绿,所到之处顿时草长树生,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着,瞬间就到了她跟前。 猛烈如巨浪的生命力席卷着她,她被迫承受着,如树的身体在一点点地修复,重新焕发出无与伦比的生机。 她感受着被重塑后的身体,不由得喜极而泣,泪水从眼角滑落。 裴郅抱着她,两指搭她颈间,情欲还未褪去的眉宇间,微微地蹙起。见她忽然流泪,心间顿时一揪,同时暗自恼悔。 难道是因为自己太过急切伤了她? “祜娘。” 她悠悠地转醒,一时有些茫然。 “裴大哥……” 裴郅目光暗得吓人,声线也是又低又沉,“是我不好,我没控制好分寸。” 顧荃清醒过来,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她也是没出息,心心念念要搞个大的,真到了关键时刻,竟然不争气地晕了过去,但她好开心。 从今往后,她是不是就能做个正常人了? “咕咕” 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唤起来,连她自己都覺得破坏气氛。 裴郅立馬披衣下床,说去给她弄吃的。 她包裹着薄被,欣赏着美男穿衣,纵使是背着她,那样的修长劲瘦仍然讓人脸红心跳,一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更是心悸得厉害。 而裴郅,明明知道她在看自己,却没有转身。 或许是害羞? 她想。 她却是不知道,裴郅不是害羞,而是怕多看她一眼就会压制不住自己的欲。哪怕明知她在看自己,也只能死死忍着不回头。 他出去时,南柯和黃粱一个比一个头低得厉害,两人皆是不敢抬头,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等他出了院子,她们才急忙到內室来侍候。 一看自家姑娘容光焕发的模样,黄粱眼睛都直了,“姑娘,你……你怎么这样?” 顧荃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她怎么样了? 很快她想到什么,包着被子就到了镜前。镜子里照出的一张春水芙蓉面,像是饱食甘露,盛放而娇媚。 莫说是旁人,便是她自己都覺得惊艳。 这哪里是圆房,分明是吃了唐僧肉! “难怪我听夫人说男人的情爱,于女子而言是大补。”黄粱喃喃着,一不小心就泄漏了李氏的保养之道。 顧荃想的却是,裴郅对她而言可不仅仅是大补,而是能续命的极品良药。 “恭喜姑娘。”南柯看到床单上的落红,真心替自家姑娘开心。 黄粱也跟着高兴,红着脸去收拾床铺,该更换的更换。而南柯则服侍顧荃擦身换衣,只看了一眼,脸就红的快要滴血。 顾荃低头看去,也跟着脸一红。白璧般的肌肤上,满是令人不敢直视的痕迹,昭示着方才都发生了什么。 近半个时辰后,裴郅端来一碗面。 南柯和黄粱立馬有眼色地退到外面,将內室的一方天地留给他们。 一清二白的汤面,讓顾荃不由自主想到大理寺门前的那个昭雪面,她下意识问,“这面不会是你亲自做的吧?” “你尝尝。”裴郅没有回答,扶她坐下。 她惊讶起来,“还真是你做的。” “我娘不擅女红,亦不擅厨艺,但唯有一道汤面还算拿得出手,每逢祖母父亲兄长和我生辰时,必会亲自下厨。” 裴郅说着,给她递筷子。 她只尝了一口,便是由衷的赞叹,“好吃。” 面条筋道,面汤极鲜,且咸淡合适。 裴郅眼神幽深,却不见往日里的森寒,尽是柔和之色。 不知多少个夜晚,他以回忆为支撑,一遍遍地做着面,仿佛能做出母亲的味道,便能慰藉自己空荡荡的心。 那些孤寂的,无人知的时光中,他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从揉面醒面到扯面,煮汤下面,再到獨自吃完,空缺的心始终填不满。 而就在今晚,他在做面时,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无比的充实。他看着吃面的人,这种充实的感覺化成心安。 “若是不够,我再去给你盛。” “够了。” 顾荃心说,真的是够了。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都是满的,胃也是满的。 静寂的夜,烛火都显得格外的懂事,照着他们的脸庞,似明月如镜,映出画中人,一个是佛子垂眸,另一个是神女含笑。 裴郅睨了一眼已焕然一新的床铺,起身到了顾荃面前。 顾荃仰着脸,凝望着他。 仿佛是一眼万年,百年之约便显得有些微不足道,无端讓人有了贪念,恨不得生生世世直到海枯石烂。 他俯低身体,气息渐近,然后将人抱起。 身体接触的那一瞬间,顾荃第一次感觉到不舒服。不再是温暖的充盈,而是多余的饱胀,身体隐隐不愿接受的同时,太阳穴都跟着突突地跳,难受地蹙着好看的眉。 她惊恐地想到,若是再继续下去,自己会不会暴体? “裴大哥……” “夫君。” “夫君。”她被放到床上后,下意识往里面缩,装出娇弱的模样,楚楚可怜地望着裴郅,“我好疼。” 裴郅一摸她额头,触手是一层薄薄的冷汗。 这玉人儿方才都晕过去了,必是极疼。 “我……我下次轻些。” 她娇娇地点头,咬着唇不说话。 这般羞涩中透出几分媚色的模样,勾得裴郅心底的凶兽不停地叫嚣着,眼神越来越暗,分外的吓人。 她自然知道代表什么,赶紧背过身,朝向床内,“夫君,我睡了。” 若是再来一次,她恐怕真的会死! 果然老话说的好,是药三分毒,哪怕是人药,一旦过量也会要人命。 她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着,像是在防御。 裴郅见之,眸色更深。 两人一个尽力在内,另一个在外,中间隔着不少的空位,像是河汉渺渺,将牛郎与织女分隔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顾荃渐渐有了困意,身体也跟着慢慢地放松。迷迷糊糊快要睡去时,她忽然想到一件事。 之前裴郅与她缠绵时,动作略显生疏,但好像又有些熟练,似乎并不像第一次。 难道他之前有过别人? * 天刚微微亮,芳宜郡主就起了。 她年纪越大觉越少,加上多年来心思重,更是醒得早。 胡嬤嬤进来侍候,小声说起昨晚的事,“二公子又做了面,这回不是一个吃,而是端去给二夫人吃。听说新房那边夜里有动静,应是成了好事。” “当真?”芳宜郡主眼睛发亮,“莲花奴不是说祜娘身子弱,先分开睡,讓她好好养养。我还想着这孩子倒是拿得住,明明心里有祜娘,却能忍着不动。这才几天的工夫,竟然成了事,看来是等不及了。” 至于孙子喜欢夜里獨自一人做面吃面的事,她这个当祖母的岂能不知道。 一开始她不放心,偷偷地去看,见那比灶台高不了多少的孩子像是不知道累似的,不停地做不停地吃,吃了吐,吐了再吃,她的心都在滴血。 后来好了些,不再吃了吐,再后来终于有模有样,会在她生辰时做给她时,如同儿媳还活着时一样。 她第一次吃的时候,险些没忍住哭出声来。 这么多年,他们祖孙俩何等的痛苦,相依为命一点点地熬了过来。 “让厨房给祜娘炖个补气养血的汤,那孩子身子骨还是弱了些。” 胡嬤嬤领命,吩咐安排下去。 而顾荃,则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裴郅自然已经不在,床上独留她一人。 她四肢一舒展,立马感觉到体力的充盈,欣喜若狂的同时,却让南柯给她上妆,不是为了精心打扮,而是为了遮掩。 芳宜郡主来看她时,见她眼下尚有青色,气色也不算太好,心下了然的同时,又有几分心疼,直说她受累了。 她实在惭愧,说不出来的内疚。 胡嬷嬷将汤端过来,叮嘱她小心烫。 她一口一口地喝着汤,芳宜郡主就在旁边慈爱地看着她。 汤还没喝完,有下人来报,说是宋豎求见。 一听宋豎的名字,芳宜郡主的脸色就是一沉。 “不见。” 下人遵命,前去打发。 谁料宋豎不肯走,跪在裴府前不停地忏悔,一骂自己无能无用被人骗,二骂自己不孝没管住自己的亲娘。 裴府门前不时有人往来,自是指指点点。 裴府的下人把人赶走,不大会儿他又回来,继续哭哭啼啼。 自从上回裴氏祖孙被顾荃揭穿哭穷造假一事后,芳 宜郡主就与之断了往来,办喜事都未通知宋家。 “这个混账东西,竟然来这么一招,以为我会怕了吗?”老太太气得不轻,心里的火气压不住,不停地摇着团扇。 胡嬷嬷建议,“要不要让衙门的人来处理?” “倒是不用。”芳宜郡主皱着眉,看着确实生气,却也有几分无奈。 顾荃斟酌一二,道:“若不然把人请进来,听听他到底想做什么?” 半晌。 芳宜郡主叹了一口气,“让那个孽障滚进来说话!” 她本名裴欢,裴家的裴。 裴家这边的亲戚,如今就宋家一门。她是不想管宋家的事,但一想到自己的父亲,她就由不得心軟。 宋豎很快被带进来,看上去是个衣着体面,长相端正的中年男子。 他一见到芳宜郡主,立马跪在地上,哭得那叫一个悔恨加交,“姨母,千錯万錯都是我的错,我娘她是一时糊涂……都怪我不争气,识人不清被人骗。姨母,你骂我也好,打我也成,我都受着。” 芳宜郡主不看他,故意晾着他。 他倒是个豁得出去的,左右一开弓,扇着自己的脸。 “啪啪” 声音到肉,听着都觉得疼。 “宋家表叔,你若是来道歉的,我们已经听到,如果没有旁的事,请回吧。” 宋竖方才惊鸿一瞥,再也不敢多看,如今听到顾荃的声音,下意识就看过来,顿时满眼的赞叹之色。 原来母亲口中的小贱人,竟是这般天仙人物。 “表外甥媳妇,你劝劝姨母,让她莫要再气。我娘已经知错,回去后病倒在床,高热到说胡话,说自己是鬼迷心窍,对不住姨母,求姨母看在一家子姐妹的份上,原谅她这一回吧。” 芳宜郡主终于看过来,目光沉痛,“过去的事,我不想追究,你们还要我如何?” “姨母!”宋竖听她开了口,立马顺竿爬,“你可是不知道,这些天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娘她是骗了您,但她没有撒谎,我这些年确实把银子都亏完了,家里的丫头们一个个都要嫁人,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可想……” 说来说去,来道歉是假,来要錢是真。 “你还想要錢?”她险些被气笑了。 宋竖连忙摆手,“姨母,您误会了,我不是来要银子的,我是来寻营生的。我听说外甥媳妇的舅家生意做得好,我想着能不能让她代为引荐,我想学做生意。” “你想学做什么营生?”顾荃问他。 他心下一喜,“我听人说有人从京中拿一些紧俏的好东西,运到各地去高价出售,一来一回能賺不少银子,可惜我没有门路。外甥媳妇你舅家路子广,能否替我牵个线搭个桥,若是賺了錢子,我愿意……让两成红利,你看可行?” “不行!” 裴郅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不多会儿人就进了屋。 那平静却冷淡的目光,看向宋竖时,宋竖下意识打了一个寒战,后背发凉的同时,额头也冒出冷汗。 “郅儿回来了……”他干巴巴地打着招呼,不敢与裴郅对视。 裴郅直接坐到顾荃旁边,道:“你方才说的门道,那是李家自己的路子。你若插一脚,岂不是抢他们的生意?” “我……我是小本买卖,不影响他们什么的。”宋竖擦着汗,“我就是想给几个丫头赚点嫁妆,那几个钱他们李家哪里看得上……” “李家是不在意那点钱,但你真的只想赚点小钱吗?” 裴郅淡淡地看着他,他头越来越低,擦汗的动作也越来越僵硬。“我……我真的就是想赚点小钱,我没有……没有别的想法。” “好了。”芳宜郡主哪能看不出门道来,这个外甥来道歉是假,来套生意经才是真,她失望透顶,竟是连生气都有几分无力。“你回去告诉你娘,我老了,如今裴府是郅儿当家。” “姨母……” “来人哪,送客!” 宋竖还想争取,无奈他不敢在裴郅面前放肆,只能不甘地被人带走。 他一走,顾荃就向芳宜郡主和裴郅坦白,说方才他说的生意门道不是李家的,而是自己的。 “我娘纵着我,由着我胡闹,一开始我也没想到这门生意能做起来。” 这说辞,与她承认金玉满堂是她的铺子时一模一样。 芳宜郡主意外之余,看向自己的孙子,“你怕是早就知道吧?” 裴郅不置可否。 他当然不会说自己暗中派人查过顾荃,更不会说他还让人跟着顾荃手底下的那些人。若不是他足够敏锐,他恐怕也发现不了端倪。 这小狐狸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慧。 顾荃朝他望来时,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他们眉来眼去着,在芳宜郡主看来,就是小俩口老早通过气,心中自是欢喜,“看来我真是老了,以后这个家就交到你们手上。你们一个主外,一个主内,祖母就可以安享晚年了。” 她没说的是,自己就等着含饴弄孙。既然是想抱孙子,那就得多让小夫妻独处,当下装作有些困倦的样子,让胡嬷嬷扶自己去歇息。 胡嬷嬷与她眼神一对视,立马心领神会。 主仆二人走后,裴郅一个挥手,即有人抬着軟轿过来。 顾荃心道自己能走,大可不必如此,却不能说出来。只能坐在软轿上,一路被人抬着回到院子。 一进屋,便是丝丝的凉意。 她装作娇软虚弱的样子,避开裴郅的亲近后,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裴郅知道她问的是什么,自不是会说自己查到的,“我无意中看过你的账册。” 原来是这样。 她如今一门心思想和裴郅保持距离,生怕与之接触,不得不没事找事,还要努力表演自己想献宝炫耀的意思,借此来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我说过,我很有钱的,我给你看看我有多少东西。” 裴郅看着她爬到床上,撅着腰去打开枕头下面的暗格,那纤细诱人的姿态,仿佛在勾着人,让人不由自主一步步逼近。 她感知到危险,猛地回过头来,赶紧往床里面缩,“夫君,这大白天的……不行,我还疼着呢。” “我知道你疼。”裴郅喉结滚了滚,眸色已深。 这玉人儿吓得脸都白了,该有多疼。 他真是该死! “那你不要过来。”顾荃可怜兮兮地乞求着。 好不容易能活命,她真不想死。 而裴郅似乎不为所动,伸手捉住她的脚。 那瞬间体力充胀的感觉,不再是续命的良药,反倒变成了催命的加速剂,吓得她险些哭出来。“我不要,我疼,我不要,夫君,我不要!” 她自是不知道,自己越是这样,反倒越能激起男人心底的火,恨不得一口将她给吃了。 裴郅用尽所有的理智,才将那火给压了下去,慢慢地将她松开,声音沉得让人心颤,“别怕,我不动你,我就是想帮你上点药。” 第66章 第66章讨好。 她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药瓶,心情复杂到极致。 怎么会这样呢? 明明是可以为她续命的人,她小碰小摸地苟着,好容易将蓄滿体力,却发现竟然还有弊端。倘若她此后完全好了,那她就必须离开这个人。如果得来的生命力和从前一样会慢慢消耗,她日后便会不断经历滿到空,空到滿的无数次循环。 更何况她不知道这滿到空需要多长时 间,但以她之前的经验来看應该短不了。如今她还可以借口初次太疼避免再次同房,以后呢? 一想到这里,她是真的想哭。 清澈的眸子里,盈着水气,弱弱地望着裴郅,“我,我自己来。” 她接过药瓶时,手指避着,生怕不经意碰到对方。 裴郅岂能察觉不到她的回避,她从前可是逮着机会必定摸自己碰自己,而现在竟然是唯恐避之不及。 难道她已经厌了自己吗? 是因为得到了就弃之,还是害怕受到伤害? “那你记得用,我还有事,我走了。” 珠帘晃动着,流轉的光芒渐弱,然后静止不动。 顧荃就那一直看着,看着男人掀帘而出,修长的身姿消失在门口。再看到南柯和黃粱一前一后进来,默默地立在旁边。 半晌,她垂下眼眸,把球着手中的瓷瓶。瓷瓶封着口,还能闻到清新凉淡的药香,應该是舒缓消肿之类的药物,也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 “姑娘,你和姑爷吵架了?”黃粱试探着问。 她先前因为一时恐惧,叫的声音大了些。 当时黃粱险些冲进来,好在被南柯拉住,说了一句“再等等。” 南柯想的是,夫妻之间的床笫之事,不管怎么样,也轮不到下人进来插手。若真是姑娘不愿意,姑爷想用强,姑娘定会喊她们进来。 但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夫妻之间的情趣。若是她们贸然冲进来,看到不该看的,或是坏了姑娘的好事,岂不尴尬? “姑娘,你不是喜欢姑爷吗?怎么又不愿意了呢?” 顧荃搖搖头,实在不知该怎么说,只能说:“我还有点疼。” 南柯和黄粱对视一眼,皆是鬧了个大红臉。 “这药是姑爷给的吗?”南柯问,“要不要奴婢帮您抹上?” 顧荃再次搖头。 “我还没那么娇气,就是有点疼,过两日應该就好了。” 她并没有真正伤着,药自然是不会用的,便讓南柯收了起来。 近午时许,李氏派人上门,告之顧禀今日情况,说是人已经精神不少,比昨日好了许多,讓顾荃不必担心。 她放下心来,思及自己看过的铺子,讓人去宮里给魯昌公主传话。 魯昌公主的动作极快,应是消息后即刻派自己的心腹嬷嬷来送钥匙。那嬷嬷还是上回来的那个,见到她之后满臉堆笑。 “我家殿下说,裴夫人办事,她最是放心,讓您尽管放手去做。” 顾荃自是感激谦虚一番,再将写好的契书轉交。 契书的内容与上一份差不多,分红也是一样。那嬷嬷见之,越发笑得真诚,连说自己一定会亲自交到自家殿下手上。 她将契书收到,再次替魯昌公主传话。 这次不是关于铺子的事,而是宮中的事。 上回鲁昌公主得了几样果茶的方子,回宮后便做了出来,得到荣帝的赞赏。解皇后趁机提出,端午宮宴之上,便用金玉满堂的点心与那几样饮子。 “兹事体大,为怕从中出错,我家殿下让奴婢来问裴夫人,那些点心可否从宫里出?裴夫人放心,一应用物宫里皆有,宫里还有专门烘烤点心的屋子。” 当然她没说的是,那专门用来烘烤点心的屋子是代邑让人造的。 顾荃自是听出这番话里的意思,回道:“还是殿下想得周到,点心合该在宫里做,一来为求稳妥,二来更新鲜可口。若是殿下同意,那日我亲自帶几个人入宫。只是我这边人手难免不及,到时候还请殿下安排人手帮忙。” 聪明人说话,便是绕着弯子,也能精准将意思表达。 那嬷嬷闻言,更是笑得满意,“裴夫人所言,奴婢必会一字不落地转告给我家殿下。” 她一走,黄粱就不满地噘嘴,“那个鲁昌公主,还说什么不想要方子,就差来抢了。五成的红利还不够,可真够贪心的。” 顾荃却是半点不气,“宫里的人,哪有几个简单的。我当初主动攀上她,也是有所图。既然是各取所需,何来贪心一说?何况她借机得到方子,未必是真的想要方子,而是堵住有些人的嘴,其实对我而言,未必是坏事。” 毕竟怀璧自罪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她们主仆这边讨论着,那嬷嬷回宫之后同鲁昌公主也有一番商议。 “奴婢先前还不以为然,如今瞧着还是殿下看人准,那裴夫人实在是个聪明人。” 鲁昌公主笑了笑,“若不是聪明人,又怎么会入郡主的眼。本宫今日做的饮子,可有给各宫送去?” 那嬷嬷自是说按照吩咐,该送的全都送了,包括贤妃和代邑公主那边。 宫闱深深,繁华也至深处,所有的公主中,除去鲁昌这个嫡公主,便是代邑公主最为得宠,不拘是宫殿,还是一应吃穿用度,都是紧随其后。 整个宫殿雕栏玉砌,金碧辉煌,气氛却无比的凝重,所有的宫人噤若寒蝉。 “啪” 一声脆响后,极品的琉璃碗碎在地上,果茶洒了一地。 代邑公主阴沉着臉,手里拿着一封信,不知在想什么。 内殿中,只有她和心腹嬷嬷,以及一位最为信任的宫女。 宫女小声道:“殿下,这人不知是何用意,奴婢总觉着没安什么好心。” 事情还得从上个月说起,代邑公主出宫玩时,这宫女就是随行人之一。 当时这宫女手里挽着个篮子,装的是自家主子随需之物,也不知是誰,更不知什么时候篮子里多了一封信。 信上除了点心方子及做法外,还详细画出了一应用物的图,并提到了开书铺。 阖宫上下皆知,代邑公主喜欢捣鼓厨艺,她当然怀疑送信之人的居心,但她更多的是以为自己身为公主之尊,别人这么做都是孝敬。 而今日,这宫女出宫去书铺,没想到又被人塞了一封信,信上正是几样果茶的方子。 代邑公主脸色不断变化着,最后咬牙切齿道:“好你个鲁昌,定然是早就和那姓顾的贱人串通好,合起伙来算计我!” 她大怒,将那信撕得粉碎。 * 临街茶楼的雅间内,解永正靠在椅子上,风流惬意地摇着扇子。 门被推开后,他看着进来的裴郅也不起身,指了指桌上的点心,“那茶铺里買的,你还真别说,吃起来味道同金玉满堂做出来的不差什么。” 裴郅走到窗边,不动声色地往下面看了看,这才坐到他对面。 他依旧是懒散的样子,“廷秀,他们家的点心,分明用的是你夫人铺子里的方子。如今很多人都以为,那茶铺就是你夫人开的,没人知道是代邑的营生。你那大舅子倒是逢人就解释,旁人只道他是小气,怕被同窗们沾光。” “些许小营生,我夫人还不看在眼里。” “也是。”他点头,“誰不知你夫人嫁妆丰厚,李家更是财大气粗,确实不在乎这点小買卖。你可有同她说过,让她切不可全信鲁昌……” 他表情有些复杂,桃花含情般的眼睛里隐有几分晦色。 过了一会儿,慢慢坐直身体,“秦嘉那小子,这次算是彻底完了。” 关云风今日上折,痛陈秦嘉的父亲秦大人教子无方,举止放浪纵马伤人。荣帝勃然大怒,当朝斥责秦大人一通后,让他闭门教子,即日起不用上朝。 满朝文武无一人求情,包括秦家的姻亲齐国公。 “玄山本就不喜陆家那嫡女,如此一来倒是歪打正着。我姑母近些日子也在为太子相看,你们一个个的相看的相看,成亲的成亲,可怜我孤家寡人,也不知何时是个头?”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些,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窗户半开着,外面倒是不显吵鬧。 路边的柳树已是万条绿丝,尤 为的葱郁。靠近茶楼边的柳树几乎越过屋顶,一阵阵风过时,柳丝在不时从窗前飘现,那纤细动人的姿态,像极娇媚的女子。 裴郅满脑子都是自己的玉人儿,穿着绿色的裙,盈盈俏立时如弱柳迎风。 “我不小心伤了她,她似是怕了我,我要如何做,才能让她原谅,不再怕我?” 解永闻言,顿时来了精神,也不怨天尤人,也不抑郁了,多情的眼底也有了光亮,不由得惊呼出声,“你……对她动手了?” “……算是。” “裴廷秀,我认识你这么多年,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个打女人的人?” “我并非有意。” “那还差不多。”解永将扇子一合。“你夫人不缺钱,想来也不稀罕你買什么贵重的首饰。她以前身子弱,不太爱出门,定然没有见识过京城的繁华。你可帶她泛舟湖上,也可与她夜游闹市,皆是风花雪月的雅事,不防一试?” 裴郅摇头,“她身子弱,怕是不宜出门。” 那玉人儿还疼着,最好是静养。 解永心道上回他见过顾荃,看起来身体已经大好,哪里就身子弱到连门都出不成。转念一想那顾四太过貌美,好友怕是有所顾忌。 遂道:“这不出门,也有不出门的法子。姑娘家在内宅之中,最能愉悦心情的我觉得当属话本子。” 他话刚说完,裴郅就起了身。 只是还没走到门前,忽然又转过来,“你知道哪家书铺的话本子好看,帶我去。” * 南安城的书铺子不少,大的小的都有,有开在繁华地段的,也有隐在小巷之中的。 当裴郅跟着解永七拐八弯的来到一处极小的书铺前时,清冷平静的脸上明显带出几分疑惑来。 解永但笑不语,桃花眼里全是笑意。 书铺的老板见到他,唤了一声东家。 他挑了挑眉,不无得意地对裴郅道:“谁还没几样不同寻常的营生,瞧见没,那些都是全京城最新的话本子,只有我这里有。” 裴郅从中取出一本,一看到那封面上的名字,立马皱起眉来。 “廷秀,你别看这书名俗气,姑娘家和那些夫人们最爱看。你听我的准没错,越是书名听起来让人脸红心跳的,她们越是爱看。” 那掌柜也在一旁附和,“东家说的没错,这本书是近日卖得最好的一本。我家铺子养了好些写书人,好些话本子别家都没有。” 解永大手一挥,让掌柜将近几年好卖的都包起来。 伙计们抬着满满几箱子的话本子,放到马车上。 不远处的角落里,罗月素看着解永和裴郅出来,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隐约觉得裴郅表情有些古怪。然后她看到裴郅交待那车夫几句后,那车夫便驾车而去。 “大姑娘,那些书莫不是裴大人買的?” 这家书铺只卖话本子,没有一本正经书。 解永买话本子看,她们不稀奇,但若是裴郅…… 罗月素让人跟着马车,等到跟着的人回来向她禀报,说是那几箱书都被送去裴府时,她险些将新买的话本子全给撕碎。 她似哭似笑,表情带着几分扭曲。 “她凭什么什么都有!裴大人为了讨她欢心,竟然给她买话本子。我呢,我为何会变成这样……” 曾经她以为自己父母恩爱,她身为独女享受着他们给予的一切,而今她只觉讽刺,却谁也不能说。 “罗儿。”柴氏人还没到,声音已到。 她立马擦干眼泪,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柴氏一进来,立马看到桌上新买的话本子,惊喜道:“那家铺子又出新本子了。” “我方才路过,想着娘你近日无聊,便买了几本。” “还是你有心。”柴氏笑起来,嗔道:“我都说我好了,偏偏你和你父亲都管着,不让我劳神。” 她翻开其中一本话本子,眉梢眼角都透着欢喜,满是陷入情爱中的女子才有的娇羞,“要我说这些话本子里的男子,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父亲的。罗儿,你给我记着,日后找夫婿,定要挑个和你父亲一样的。” 罗月素听到这话,只觉如鲠在喉。 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好”字。 等到柴氏一走,她再也忍不住,狠狠地将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 茶杯碎了一地,茶水四溅。 她趴在桌上,压抑地哭起来,咬牙切齿地说出一个名字,仿佛要将人咬碎那般。 “顾荃!” * “啊啾” 顾荃一连打了两个喷嚏,吓得南柯连忙扔掉手中的话本子过来。 她笑着摇头,“我没事,就是这些话本子可能落了灰,有灰进了鼻子。” 整整四大箱子的话本子,摆在她面前。乍一听是裴郅让人送回来的,她先是一怔,尔后有些哭笑不得。 她也是没想到,那人讨好别人的方式,原来也会这么俗气。 黄粱是最欢喜的一个,不断地惊呼,“姑娘,这本书我以前在含香姐姐那里见过。含香姐姐说我年纪小,还不借给我看。” 含香是顾薇的丫环,黄粱说的是顾薇还未出嫁时的事。 “那你如今可算是沾了姑娘的光,这些个话本子,够你看个几年。”南柯打趣道。 黄粱猛点头,“想不到姑爷和大姑爷一样,也会买这些东西讨人欢心。” 她无意识地说道,翻看着那些话本子,没有注意到顾荃因她这话而瞬间微变的目光。 昨晚入睡之间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忽地又冒出来。一想到这些讨人欢心的套路裴郅曾经用过,顾荃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 与此同时,她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要不要借题发挥和那人吵上一架,然后顺理成章闹一阵子别扭? 她觉得此计可行,虽然不太厚道,但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别说是厚道与否,便是良心的谴责她都可以忽略。 夜色渐深。裴郅还没有回来。 等待的过程中,她胡思乱想地推衍着,酝酿着情绪。 忽然,悠扬的琴声传来,如高山流水。 不用她吩咐,黄粱即刻出去探查,很快回来,脸上带着微妙的兴奋,“姑娘,是姑爷,姑爷在院子外面弹琴。” 月色如银,在池水上淬满星光。 池边的空处,一人一琴。 那人白衣墨发,在月华之下越显神清骨俊,不似世间人。 顾荃一步步走近,刻意堆积的愤怒情绪渐渐被美色冲散,唯余欣赏与惊艳,还有隐蔽的窃喜,窃喜于这人是自己的男人。 琴声停止,裴郅起身,朝她伸手。 她仰着小脸,似见神子下凡,引她入云端,不由自主将手递过去。两手相握之时,新鲜的生命力再次让她感觉到不舒服。 几乎是瞬间,她清醒过来,奋力甩开裴郅。 “先前送话本子,现在又弹琴,我竟是不知道夫君如此会讨人欢心?这般的驾轻就熟,难不成以前也做过相同的事?”她像是低喃,语气却带着控诉。 这一套一套的,看起来熟练得很。 还有那床上的功夫,这人摆明也不像是个生瓜蛋子。先前还偷窥她,捡她的帕子,拿她的小衣,说不定也是个惯犯。 她越想越生气,不是因为裴郅这么对她,而是因为对别人。 “你说,你是不是还有过别的人女人?亏我还当你是正人君子,你这个大骗子!” 说完,她转身就跑。 解永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焦急地催促还站着不动的人。 “她竟然生气了?廷秀,你还不快追,赶紧去和她解释啊!你……你怎么在笑?”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裴郅,清楚明白地从自己好友向来清冷表静的脸上看出笑意,以及欢喜和羞涩。 “廷秀,你别吓我,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裴郅垂下眼眸,像是在自言自语,“她真的生气了。” 第67章 第67章男人都是贱骨头。…… 两人相识多年,解永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月华越发的皎朗,笼罩在他周身时,像是坠入凡尘的神子。神子动了凡心,神光不仅不减弱,反倒更加强盛。 “裴廷秀,你完了。”解永裝模作样地叹着气,“你真该好好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怨夫!你就是个怨夫!” 裴郅下意识摸自己的臉,认真地问他,“我这个样子很難看吗?” “……” 他一拍自己的脑 门,“你这个样子,我实在是没眼看。” 说完,一推裴郅,“她都怀疑你有别的女人了,你还不快去跟她解释。” 等到裴郅走后,他抬头望月,又摇头感叹,“裴廷秀,完了!” 顧四那女人和别的姑娘还真不一样,明明外面娇美天真,实则比谁都心眼子多,比谁都難糊弄,连美男计都不管用。娶了这么一位夫人,当丈夫的怕是要多费心思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低头嘟哝一声,“完了真好。” 而裴郅已追回新房,一掀开内室的帘子,打眼看到不再是紅雕喜床,而是被八面的屏風挡得严严实实。 顧荃的声音从屏風后传来,帶着哭腔,“我知道,你根本就不喜欢我。是我一开始就缠着你,你是迫于无奈才娶的我。” “祜娘,我没有……” “你不要过来!”顧荃裝腔作势着,假哭的同时,整个人呈防备的状态。听到裴郅的脚步声停下后,又开始演戏,“你说,这些手段你还对谁用过?” “没有别人。” “我不信!” “真的没有……” “我不听!”她捂着耳朵,“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信,我也不想听。你怎么不说话了,你肯定是覺得我不可理喻是不是?” “没有。” “你除了说没有,你还会说什么。你为什么又不说话,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烦?我告诉你,我就是一个任性妄为不讲道理的人。你应该记得我们刚开认识时,我是什么样子,那才是我的真性情。你少拿那些哄别人的招数来骗我,我没那么好骗。” 八面的屏风绣着上花四果,一花对一果,石榴花对石榴果,桃花对桃子,佛手花对佛手,苹果花对苹果。 裴郅所在的位置,正对着石榴花,石榴花开紅艳艳,像是昨晚绽放的落红,如火如荼地开在他的眼底。 他声音暗沉,“你还疼不疼?” 顧荃:“……” 这架要怎么吵! “我还疼着呢。”她咬了咬唇,“我没好之前,你不许再上我的床。” “好。” 裴郅刚一转身,她又道:“也不许睡书房。” 这样的蛮横无理,她自己都嫌弃得很。 让她意外的事,裴郅不仅十分好脾气地容忍着她,且当真睡去了暗门那边。听到暗门落下的声音,她长长松了一口气。 南柯和黄粱进来后,你看我,我看你的,都不敢说话。她们观察着自家姑娘的臉色,见她不像是生气的样子,皆是有些纳闷。 她替自己辩解,“我就是太在乎他了,我一想到他可能对别人也做过这些事,我心里就不舒服,我就想发火。” 两人一听,覺得应该是如此。 自家姑娘有多心悦姑爷,她们可都看在眼里。若不是太过在意姑爷,向来不与人计较的姑娘也会不生气。 “姑娘,我覺得姑爷不是那样的人。”南柯小声道。 “我也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我就是忍不住去猜测。”她像是在懊恼,也像是在生自己的气,故意对暗门那边道:“我方才那样,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 “那你去问姑爷啊。”黄粱缺心眼地提议。 她摇头,“我不去,我不能让他知道我有多在意他。我娘说了,男人都是贱骨头,你越是表现得太过在乎,他们反倒不知珍惜,且晾他个几日再说。” 而暗门后面的裴郅,将她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一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仿佛在压制分外兴奋的心跳。 小狐狸的话,十句里恐怕只有一句是真,但哪怕仅有一句的真,已然让他欲罢不能。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真贱! * 翌日顾荃醒来时,暗门那边已经人去屋空。 她正梳洗时,龚氏上门。 龚氏来给陈九传信,说是按照她的吩咐已派人盯着景国公府,目前为止尚无异常。关于她特地交待要查的事,也已查清,不管是花长乐还是方婉都不擅厨艺,更别提做点心。 她让人继续盯着,再有消息及时来报。 等一应安排妥当,上妆完毕后,便去给芳宜郡主请安。 芳宜郡主一看到她,立马和胡嬷嬷对视一眼。 新房里的动静她们不知道,但新房外发生的事可是一清二楚,尤其是那琴声,想瞒也瞒不了人。 她今日妆容故意浅了些,在她们看来就是气色比昨天好。 芳宜郡主笑眯眯地看着她,问她睡得可好。她装作害羞的样子,小臉红扑扑的,分外的招人喜欢。 老太太心生怜惜,怕她脸皮薄,没好打趣她。 祖孙俩一起用过饭后,坐着话家常时,她说出自己今日的安排,“我想着成亲也有些日子,合该去侯府认个门,祖母以为如何?” 芳宜郡主点头,道:“我说了,以后这内宅的事,人情往来的事,你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赵瀚之是赘婿不假,但论血缘亲近,赵家算得上是与裴府最为亲近的血亲。若是真当成寻常亲戚相处,少不得被人指点。 顾荃命人备好禮,浩浩荡荡地出发去侯府。 长庆侯府是大荣开国勋贵的住宅,从布局和規制上来说,不可谓不大不气派。但顾荃一踏进这座府邸,感觉到的却是拥挤。 原因无他,实在是人多。 先前她在顾家时,顾家大房人多些,二房却是简单许多,所以她从未觉得挤过,甚至她的岁安院极为清静。 如今的裴府的更不用说,主子拢共就三位,下人自然也多不到哪里去,有时去给芳宜郡主請安的一路上都碰不到几个人。 而她此时放眼望去,只觉得哪哪都是人。路上、亭子里、树下、假山旁、草地上,所到之处全是人。 赵家三大房,一嫡两庶,分支了三代人,加起来几十房,也就是说光正室夫人就有几十位,且数量还在每年递增,更别提比夫人团数量多少好几倍的姨娘妾室。再加上她们所出的儿女们,以及侍候的下人们,人口之口让人叹为观止,恐怕阖京上下都算得上是头一份。 好些年輕的夫人姑娘围上来,顾荃实在没有办法对得上看,一律保持微笑。那些人突如其来的热情,在看到她帶来的上门禮时,一个个变脸比翻书还书。 抬禮的人列着队,一眼看去确实壮观。嫡系主枝一房的禮贵重些,其余两房的礼輕上不少。但不管是贵重些的,还是輕的,皆是中規中矩,不出彩也没有失了礼数。 “表嫂自己天天搂着金山银山的,出手却是如此的寒酸,怕是来打发叫花子的吧。”有人没忍住,讽刺了起来。 “難怪人都说越有的越抠,还真是这样。”另有人附和着,还故意撇嘴。 这两人的声音顾荃有点印象,是她和裴郅大婚当晚议论她的人。 先前说话的人还朝她指指点点,说她头上戴的一支步摇都抵得上这所有的上门礼,那言语中的酸味,还有那红得滴血的眼睛,着实是让人她觉得无语又可笑。 她抬了抬手,顺了一下头上的步摇。 纵是她天天搂着金山银山睡,与这些人何干? 这么大的动静,羅氏都没有出来,显然是故意为之。若不然一府的主母,连府里来了人都不能及时知道,岂不是无用得很? 她低下头去,作难堪状。 那些人见之,以为刺痛了她,她是在羞愧,越发说的起劲。 正当所有人觉得她无地自容时,她抬起头来,眼中确实泪水涟涟,却并没有因为惭愧而向众人道歉,反而是一个挥手,让人抬着上门礼回去。 有人想拦她,被南柯和黄粱一一解决。 一行人刚出侯府的门,就碰到寧夫人。 寧夫人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当然不是巧合,而是她提前去請过。她派南柯去传的话,南柯的原话是,“我家夫人说她年纪轻,怕有些地方不够稳妥,与侯府的人再生误会。夫人您是 京城里数一数二的礼数人,我家夫人想请您去帮忙从中调和,免得伤了两家人之间的和气。” 她表现出来的小心谨慎以及谦虚,让寧夫人十分满意。再加上她的抬举与捧高,更让寧夫人受用无比。 “裴夫人,这是怎么了?” “宁夫人,今日怕是要让你白跑一趟了。”她红着眼睛,有些羞于启齿般,道:“我精心备的上门礼,怕是入不了别人的眼。他们觉得寒酸,将我挤兑了一通。您帮我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准备得不够妥当?” 宁夫人最喜管这些有关規矩礼数之类的事,也是个较真的性子,当下竟然真的去翻看那些上门礼。 以宁家的财力和她的眼光来看,这些礼哪里是轻的,分明是很拿得出手,且面面俱到,各房都有,有点心茶叶,还有笔墨纸砚,全都是合她心意的东西。 她当即黑脸,“这些东西他们还觉得寒酸,我倒要问问侯夫人,什么样的礼才算是合适?” 顾荃忙劝她,“宁夫人,算了,你若是去问,他们反倒觉得你多管闲事。” “你行事規规矩矩,他们却将百般为难。这闲事我今日非管不可,没得让他们坏了礼数,闹出笑话来。”她说着,人已往侯府走。 侯府那些人看到她,立马有人回去禀报。 没过一会儿,羅氏并几位夫人赶到。 “这是怎么了?”羅氏问着,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侯夫人,我且问你,今日裴夫人来认门,你们竟然嫌她的礼轻,这是什么道理?” 羅氏一肚子骂人的话,恨不得将这个棒槌给赶出去,“这事我是真不知道,我听说她来了,一直等着,哪成想左等右等人都没来。” “宁夫人,侯府事多,人也多,赵大叔母难免疏忽,这事真不怪她。是我面皮薄,被人说了几句就受不了。”顾荃这话听起来是为罗氏开脱,堂堂一府主母,连这样的事都掌控不住,若是传出去,谁不说一声无能。 罗氏暗气,又不能说自己明知而不动,故意而为之,还得赔着笑脸,道:“还是郅儿媳妇懂事,你放心,那几个不懂事的,我必会好好管教。” 两家到底是亲戚,哪怕顾荃实在不想和他们往来,面子上却不能显露半分,还得装作懂事的样子见好就收。 宁夫人对她的表现更是满意,觉得她不仅规矩好,而且识大体。 一行人进了侯府待客厅,原本不小的厅堂,因为人多而显得分外的拥挤。饶是如此,还有好些身份不太够的少夫人与姑娘留在外头。 罗氏装作关切的样子,问顾荃近日如何。顾荃的回答也很官方,只说自己一切都好。两人你来我往着,皆是客客气气的样子。 “郅儿性子冷,话也少,同旁的男子或许不太一样,你这个当妻子的要多担待些。” 顾荃称是。 却听到刘氏小声道:“裴二哥也不是对谁都话少,以前淑儿表姐在时,我瞧着他话就挺多的。” 淑儿? 顾荃清楚捕捉到这个名字,面上却是不显。 罗氏生怕她没听见似的,斥责刘氏,“就你话多,淑儿是郅儿的表姐,两人小时候就要好,自然是比别人更亲近一些。” 她心下冷笑,装作听不懂,也没听清的样子。 “郅儿媳妇,你别听这不懂事的瞎说。淑儿那孩子打小就和郅儿交好,两人跟亲姐弟似的,你千万别多想。” 这不是让她别多想,而是生怕她不多想。 她应着是,一脸乖巧,“赵大叔母放心,我不会多想的。” 罗氏一噎,没由来的觉得烦躁。 宁氏道:“裴夫人不仅规矩好,为人还十分明理。侯夫人先前还担心她年纪轻,怕有思虑不周的地方,我瞧着她应对得极好,你也该放心了。” 她把罗氏怂恿她去提点顾荃用的借口给说了出来,气得罗氏险些咬碎银牙。 等到她和顾荃离开后,罗氏借着管教那些人的机会,狠狠地出了一口气。 而顾荃则在出了侯府后再三向她道谢,“今日多亏了夫人从中周旋,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 “裴夫人太客气了,你规矩好礼数周到,我就是给你做个见证。你放心,我保证不敢有人说你什么,否则我必和他们理论。” 她说顾荃规矩好礼数周到,完全出自真心。因为顾荃派南柯去相请时,是带着礼上门的,那些礼同给赵家的上门礼差不多,也是点心茶叶和笔墨纸砚,样样都送到她心坎上。 更让她熨帖的是,等她回到家后不久,顾荃再次派人送礼来,说是自己娘家铺子的东西不值几个钱,却是宁家女眷平日里舍不得买的上等胭脂水粉。 对于,她心里彻底认可顾荃,以后逢人便夸顾荃规矩好,人懂事。 当然,这都是后话。 且说顾荃回府后,直接去到芳宜郡主那里。 芳宜郡主听完后,冷笑一声,“一家子眼皮子浅的混账玩意儿,当初与罗家结亲时,我觉得不妥当。那罗宽是个什么东西,能养出什么好女儿来。” 顾荃心说,也养不出好儿子来。 罗谙那个人…… 当然那些事,她不可能和芳宜郡主提起。 等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她派人一打听,很快知道那个淑儿是何许人。 这些年来裴府闭门谢客,却有人曾在裴府住过,且不止一次,那就是赵瀚之同胞妹妹赵蓁的外孙女程淑。 程淑的母亲早前和离,带着年幼的她投奔侯府,无奈侯府人太多,空不出多余的院子给她们母女,是以便被芳宜郡主接到裴府。 后来她母亲改嫁,她被接回程家,再后来七年前,也就是她出嫁前又住近裴府,还一住就是大半年。 那年程淑十八岁,裴郅十五岁,正是青春好年华,还是女大三的黄金年龄差。 顾荃知道侯府那些人是故意说给她听的,目的也是挑拨自己的裴郅的夫妻感。可她们哪里知道,她正有此意。 如果说之前是无端猜测,如今却好像有鼻子有眼,她若是借着这股子东风,应该能与裴郅僵持一段时日。 等到裴郅回来时,他们之间仍旧隔着屏风。 “侯府那边,日后你若是不想去,那便不用去了。礼数上避不开的节礼,我陪你一起去。” 很显然,他已知今日发生的事。 然后,他将一沓东西放在桌上,道:“宫中情形复杂,哪怕是御厨房内,亦是勾心斗角。你此番进宫必会触动有些人的利益,当小心行事。我将一些要注意的地方写下,还画了一幅宫里的地形图,你有空好好看看。” 顾荃快到嘴边的质问,无声无息地咽了回去。 她忽然觉得自己挺可笑的,为了活命,她真是越发的没有底线。之前是百般纠缠,如今是无理取闹,当真是无耻至极。 八面的屏风将他们挡得严严实实,她看不清裴郅眼底的幽暗,裴郅也不知道她此时的内疚无奈。 暗门一开一合,两边皆是沉默。 时辰一点点过去,夜色跟着慢慢变深。 子时已过,她还是毫无睡意,不停地翻来覆去,最后终于受不住,轻手轻脚地下床,翻看桌上的资料。 资料写得十分详细,可见十分用心。 她仿佛能想象写下这些资料的人,当时是什么姿态。下意识望向暗门处,鬼使神差般走 过去,然后将机关开启。 留夜的烛火安静地燃烧着,床上的人显然已沉入梦乡,连有人靠近都一无所知。那微微蜷缩的睡姿,像寻找依靠的孩子。 一只手垂在胸口处,另一只有抓着被子。如画的眉眼,精致的五官,宛如展开的画卷,将无人得见的俊美与脆弱一同暴露。 她勾着小指,小心翼翼地点了一下画中人的唇,刹那之间涌入的生命力,终于不再是令她难受的充胀,而是如过去那般的温暖舒服。 应该是一天一夜的损耗让她的身体可以补给,所以她不再觉得难受。我命皆由你,你命是我命,也就是说她此生应该都离不开这个人。 她没有失望,反倒莫名觉得有些开心。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她对自己说。 她悄悄地来,也悄悄地走。 当暗门合上时,床上的人慢慢睁开眼睛,幽深中隐有星火在不断地漫延,直至一片火光。 第68章 第68章她心尖颤了颤,感受着和…… * 一连两天,两人再没有碰过面。 顧荃睡下,裴郅才回。顧荃起时,裴郅已走,他们仿佛成了两条平行线,看似在同一空间,却有各自的轨迹。 第三天,是进宮之日。 宮规森严,魯昌公主提前一日派人与顧荃详细对过流程。顧荃一行共五人,从金玉满堂那边抽出两个人,再上南柯与黃粱。 裴郅给她的资料已看完,心里大概有底。 天还没亮,她被南柯叫起,打眼看到等在外间的人,一时竟然有些恍惚。哪怕是坐着,那人挺直背与玉树般的气度不减,矜贵清冷一如他们初相见,仿佛一个转身就会不见。 她忽然想去靠近,想去抓住,像是救命的稻草。 当裴郅看过来时,她仿佛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催促着自己过去。隔着流光的珠帘,他们凝望着彼此,像是河汉两边相见不能相拥的痴男怨女。 最终,她还是没有走近,而是坐到妆台前。 裴郅眼底微黯,静静地看着她梳妆。 气氛有些不同寻常,南柯问她要梳什么发,或是戴什么饰物时,声音都是小得不能再小。 穿戴打扮完毕,一行人出门。 半路上,遇到同样准备进宮的芳宜郡主。 芳宜郡主还是不放心,说是自己好些日子没进过宮,正好趁着机会进宫去坐坐。她看到一对金童玉女般的孙子孙媳,笑得眉目慈爱。 “祜娘,别怕,你盡管做去,余下的不用管。” 点心好不好吃是其次,关键在于解皇后和魯昌公主,她们对后宫的掌控多少,才是决定最后结果的因素。 这个道理,顾荃自是明白。 她说不上是紧张还是不紧张,但心却是提着的,掀开车帘看着前面骑馬的人,莫名觉得心安不少。 “姑娘,奴婢这心跳得厉害。听说宫里的规矩大,走错路说错话都要被砍头……”黃粱最是紧张,少了平日里的话多,忍不住胡思乱想。 顾荃的视线还在裴郅身上,闻言回道:“我们是受魯昌公主所邀进宫,若是真有人敢对我们做什么,那就是在打她的臉。” 如果堂堂嫡公主连自己请进宫的人都护不住,那她也算是提前避险,日后在与之共谋利益时,便知要如何谋划。 入宫做活之人,走的是后宫门,与芳宜郡主不同道。 两行人在岔路分开,一行继续往前,一行绕后。 裴郅送她们到了后宫门的入口處,对她说的唯一一句话是,“我也会去。” 仅是这么一句,仿佛是给她吃的定心丸。 她仰望着面前的男人,如山如树。 纵使世间有万千人,她却是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人才是她此生唯一的救赎。生与死的考量,情与爱的拉扯,他们注定要继续纠缠,至死方休。 宫门在她身后关上,她忍不住回望,回望那仍在原地的人,直到他们之间的视线彻底被隔绝。 有那么一瞬间,她脑子里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若是她说出自己的秘密,结果会如何? 这念头一闪而过,立馬被她压下去。 * 魯昌公主身边的那个心腹嬷嬷,姓彭。 彭嬷嬷不仅是接应她们的人,还从头到尾一直跟着她们。 御厨房分出几个灶台给她们使用,再加上那间专门用来烘烤点心的屋子。期间鲁昌公主来过一次,同顾荃打了个招呼。 正如顾荃所料,鲁昌公主事事安排周到,她们并那几个被安排过来的宫女无人打扰,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 所有的点心做完,她被请去解皇后的宫中。 芳宜郡主就坐在解皇后旁边,一看到她进来,那眉眼中的喜欢与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慈祥怜爱人人可见。 今日来试吃的人中,与上回她进宫谢恩时见过的人员有所变动。少了一些人,另增加了一些人。少的应该是一些位份不高或是没什么宠爱的妃子,多的是几位成年的皇子,并他们的妃妾们。 其中有一道目光极为放肆,令人很不舒服,她不动声色地抬头低眸时,注意到那个人,且从对方有几分像賢妃的长相上猜到对方的身份。 三皇子华辰。 华辰既有皇子的贵气,又有武将之风,比起温和的太子华乾,似乎更具备上位者的气势。 朝中百官各有站队,这位三皇子殿下的拥护者不少,或许仅次于太子,也或许不分伯仲。若无太子这位嫡皇子,他便是一众皇子之首。 原因无他,只因二皇子早夭。 二皇子的生母灵贵妃是荣帝尚在东宫时的另一个侧妃,自从儿子去世后就鲜少露面,上次顾荃没见到,这次也不在。 她被赐座,就坐在芳宜郡主旁边。 芳宜郡主笑着对解皇后道:“臣妇这孙媳年轻,虽乖巧懂事,却性子单纯,若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还望娘娘包涵。” 解皇后岂能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郡主说的哪里话,一家人相處,哪有那么多的计较规矩。本宫瞧着这孩子不错,确实乖巧懂事,还心灵手巧,说起来和鲁昌的性子还有些像,難怪两人能说到一块去。” 正说着,榮帝驾到,后面跟着裴郅和解永。 众人接驾过后,鲁昌公主命人上点心和饮子。 她们做的点心一共有十八道,搭配的饮子也有十八种,每一种点心搭配一样喝的,一道道地传入殿中。 其中有一道点心,与代邑公主上回做的一模一样。 鲁昌公主看到那点心,下意识望向顾荃,顾荃像是心有灵犀般,与她目光对上。 今日之行,她们是合作,也是展示自己的手段和能力的最佳时机,仅是一个眼神,彼此心知肚明。 “裴夫人好本事,仅吃过一次就能将这点心做出来。”有人惊奇出声,仿佛是无心之言,实则是因为被鲁昌公主看了一眼,立马心领神会。 顾荃作谦虚状,“这点心是臣妇铺子近两年卖得最好的一种,同三公主殿下做的点心应是有所区别。” “本宫吃着,怎么觉得差不多?” 当然差不多,因为方子一样,除了一个用的是黄油,另一个用的是橄榄油。 代邑公主臉色不太好看,却还是站了出来,将一物呈给榮帝,并将自己如何得到方子之事说了一遍。 “儿臣一直不知那献方子的人是誰,却原来是裴夫人。” 众人哗然。 “三公主误会,此事非臣妇所为。”顾荃看似被吓白了臉,“難怪近些日子总有人问臣妇是不是还开了两處茶铺,臣妇还想着不知是哪个同道中人,不仅手艺了得,心思也十分的精巧,暗自佩服不已。” 榮帝沉着脸,将那信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紧锁着眉头威严地看着她们。 芳宜郡主适时出声,“这事听着怎么有些耳熟,前几日臣妇也收到一封奇怪的信,信上说了一些奇怪的话,似有挑拨臣妇与臣妇孙媳之意。” 这事荣帝已知,他将那信交给裴郅,“把这个人找出来!” 那个人手伸的太长了! “父皇。”代邑公主一心想坐实鲁昌公主和顾荃早有勾结,故意使计陷害自己之事,“裴夫人手里的方子,除了她自己,还有誰知道?” “父皇,此事若真有蹊跷,裴大人应该避嫌。”三皇子站了出来,向荣帝提议,“儿臣以为,当交给旁人去查。” 他们不知此事的内情,哪里猜得到荣帝的心思。 荣帝看着兄妹俩,似是在考虑。 半晌,问賢妃,“此事你可知情?” 贤妃若是回答知情,那就是知情不说。若是回答不 知情,那么收到来历不明的信后瞒着不说的人就只是代邑公主。 保自己还是保女儿,这是个不容易的选择。 但几乎没有考虑,贤妃就有了决定,“陛下,是臣妾疏忽。代邑这孩子向来爱捣鼓这些,她必是被那点心方子所吸引,一时失了分寸。上回裴夫人进宫时,也吃过代邑做的点心,却什么也别说,代邑自然不会多想。” “贤妃娘娘恕罪,天下巧合之事颇多,臣妇以为三公主擅此道,自己琢磨出来的方子,不敢有任何质疑。”顾荃半低着头,恭敬回道。 “这孩子打小不怎么出门,一直养在家中,心性简单。”芳宜公主跟着开口,替她说话。“她哪里会想到有人如此歹毒,躲在暗处挑拨离间,处处想为难她。” 解皇后也适时出声,道:“裴夫人蒙在鼓里,代邑也是不知情,说来说去都是被人算计。陛下,臣妾以为她们都是无辜受害之人,当务之急是将那居心叵测之人找出来。” 荣帝闻言,精明霸气的眼神环顾所有人之后,落在裴郅身上。 裴郅表态,“臣定当盡全力查明真相。” 他跟着荣帝离开,试吃宴会也近尾声。 代邑公主主动来找顾荃,看起来像是示好,“本宫确实不知那方子是你的,若是早知道,如今与你合开铺子的人就是本宫。” 顾荃不置可否,道:“这事是误会,现在说开也就好了。” 误不误会的,她们比谁都清楚。 两人错身而过时,代邑公主用仅她能听到的声音,冷冷地道:“父皇看中裴郅,皆因为他的孤立与独行。你这么做,是在吸取他的官运,迟早会害了他。” * 裴府前院的待客厅内,郭大夫已等了近两个时辰。 他第一眼看到顾荃时,还以为自己眼花。 一段时日不见,仿若新生一般,再无从前的虚弱枯竭之相。那红润的气色,衬得原本出尘的容貌越发嬌艳,哪怕不用搭脉,也知必定是气血充足内里不虚。 他急忙一诊脉,震惊相问,“姑娘,你已经全好了!不知近些日子看过哪位大夫,用过什么藥?” 医无止境,他迫切地想知道到底是谁治了顾荃。 顾荃心说大夫有一个,藥也有一味,就是没法告诉别人。 她装作欢喜的样子,“郭先生,我最近确实感觉不一样,请问我真的好了吗?” “姑娘确实好了,与常人已无异。” “原来我真的好了,我还以为是回光……”余下的她没有说,郭大夫也能听出来。 她像是在仔细回忆,道:“我没有看过别的大夫,倒是在这里遇到过一位徐先生,他是来给郡主看病的。他给我诊过脉,却没有开药方子。后来裴郅给过我一瓶药,说是用了对我身体好。” 话全是实话,却并不相关,但听在郭大夫耳中,很容易就串到一起。 当年他被李氏接到京中不久,曾被请到过裴府给裴郅看病,可惜他解不了裴郅的毒。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见过徐郎中。 徐郎中给他的印象极深,自徐郎中之后,裴府再没进过其他的大夫。他便知道,裴郅的毒是徐郎中解的。 “原来我始终技不如人,真是惭愧。” “徐先生不必妄自菲薄,或许我根本不是吃了什么药好的,而是万仙寺的香火灵验,佛祖保佑。” 郭大夫哪里知道她说的一半是真话,还以为她是故意安慰自己。“姑娘,你不用宽我的心,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我懂。” “若真是那位徐先生治好了我,他不说,裴郅也不说,想来是不希望我知道,也不希望外人知道,还请先生代为保密。” 郭大夫不疑有他,自是应下。 他此次出京多日,回来后先去的顾府,接着便马不停蹄赶来见顾荃。 顾荃从他口中得知顾薇不仅母子平安,且产后调养得当,身子并无亏损时,提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 两人说了许久的话,郭大夫告辞时天色已不早。 他刚出裴府门,便碰上骑马回府的裴郅。 裴郅认得他,知道他是顾荃的专属大夫,遂将他叫到一边,问顾荃如今的身体情况。他自是没有隐瞒,告之顾荃身体已好的事实。 这么多年来,他背负着别人的希望,虽拼尽全力,亦是徒劳无功,心中常觉得愧疚难安,有负别人的重金所托。 而今姑娘好了,他肩上的担子也可以放下了。 他望着裴郅大步进裴府的背影,只觉得缘分无比的奇妙。 良久,低头笑了笑,这才转身离开。 * 八面的屏风还挡在雕花大床前,将内室生生隔成两个空间。 顾荃已换上常服坐在镜前,由着南柯卸首饰拆发髻,再将一头的青丝梳顺。长及腰的发顺滑无比,如墨云堆聚着,衬得她的小脸越发的嬌美动人。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思绪已不知跑去哪里,水眸呈现中迷离与慵懒的模样,像是困意袭来,也像是在发呆。 突然镜子里多出一抹深蓝色,立马惊讶地回头。 “夫君,你回来了。” 与此同时,给黄粱和南柯使着眼色,让她们退出去。 裴郅站着没动,等着她上前。 她装作忐忑的样子,小声问:“今日之事,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帝王之心最是难测,纵然她不在意代邑说的话,心里却是知道,她同鲁昌公主走得近,意味着偏向解皇后与太子一派。以阴谋都的视角来看,她代表的不止是她自己,还有裴郅,以及身后的顾家。 “没有。”裴郅回道。 这玉人儿是在担心他吗? 顾荃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一步步地上前,声音越发娇软了些,“你这两天怎么不理我?是不是生我气了?” “我以为你生我的气,不想看到我。” “是我不对。” “祜娘,我是你丈夫,我说过我会护住你,你若有什么难处,或是有什么事,尽可以告诉我,我定会帮你,也会依着你。” 哪怕是要他的命,他也会给。 顾荃听到这样的话,心里莫名不是滋味,为他的忍让,也为自己的无理。 小人之心,终归是落了下乘。 她慢慢地靠近,娇娇怯怯地扯着他的袖子,仰着小脸,弱弱地道:“是我不好,我不应该生气,可我一想到你或许也那样对过别的姑娘,我就忍不住。夫君,你能原谅我吗?” 程淑的事,她没有提,也没有问。 她是心虚的,因为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深以为自己其实并没有资格质问。 “祜娘。”裴郅看着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握住她的手,“你我是夫妻,你在我面前任何样子,我都欢喜。” 她心尖颤了颤,感受着和从前一样温暖舒服的生命力。 两人四目相望,气氛渐渐生变。初尝过云雨滋味的男女,便是一个眼神都能放出无尽的情丝,瞬间就能勾缠到一起。 当裴郅俊美的五官在她瞳仁中放大,男人的气息逼近时,她突然清醒过来,小手将人推开,扭着身体,微喘着气。“之前郭大夫来过,他说我虽然看着已经大好,但常年体虚亏损,还是得好好调养,尤其是忌房事。” 郭大夫走后,她便想到这个法子,毕竟吃醋不能一直吃,且一吃就是好多天,但身体不适这个借口却可以一直用。 她哪里知道,郭大夫已经把她给卖了。 “夫君,这段日 子怕是还要委屈你睡那边,可好?” 许是实在是理亏,她有些不敢直视裴郅的眼睛。 裴郅还悬在半空的手动了动,最终还是忍住没去碰她。那幽深的眼睛宛如不见底的暗渊,藏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欲海无边。 半晌,回了她一个“好”字。 第69章 第69章他的秘密。 * 更阑无人语,静月独皎皎。 暗门一开时,两邊空气一对流,原本默默奉献着自己的夜烛,在一室的沉寂中突然兴奋起来,火苗活泼地雀跃着。 裴郅修长的身影出现,烛火照在他脸上,虽底色清冷,却不掩绝色艳逸,仿若雪在烧。 他一步步走来,绕过那八面的屏风,贪婪地看着红帐内的人。 娇软的美人睡得香沉,玉色的小脸压着织金绣花的枕头,墨云般的发散落在枕头上,似拨弄着心弦的情丝。 情丝千丝万缕,勾着人走近。他慢慢地坐在床沿,掬起一缕来,把玩于股掌中,再缠绕在指上,仿佛这般纠缠着,他们便再也不会分开。 他近乎痴迷地凝望着令自己夜不能寐的人,蠢蠢欲动的手几次过去,想抚摸那讓人销魂的冰肌玉骨,却又缩了回来。 这些年他看过许多案宗,也审过无数的案子,其中不乏匪夷所思。有为改命而杀妻者,有听信高僧所言为求长生,而用残忍秘法加害死子孙者。世间诡谲离奇之事,往往荒诞却真实存在。 如果这玉人儿真是向自己借寿元,那么接近他也好,躲着他也好,應该都在遵循着一定的玄法。 他不信这些,但倘若是真,那么他希望他的小狐狸能长命百岁,留在他身邊,如此便足矣。 * 顧荃醒来时,暗门那邊照旧人去屋空。 她盯着帐顶发了一会儿呆,再伸展着体力充盈的四肢,备覺神清气爽的同时,又有几分说不出来的遗憾。 穿衣洗漱梳妆打扮后,她去给芳宜郡主請安。 祖孙俩一块用过早饭,又说了会儿话,她这才出门。先去两处铺子看过装修进度,估摸着何时能开业后,她吩咐南柯置办了些礼物,准备去拜访花长樂。 景国公府的门庭自是气派,汉白玉雕刻而成的石狮守着门,威风凛凛气势赫赫。持长枪的守卫镇守门口,皆是冷峻的模样。 南柯上前报家门后不久,花长樂親自出来迎接。 “裴夫人,真的是你?”她歡喜着,优雅的步子都透着急切与高兴,熱情而迫不及待地将人往里面請。“我正想着去找你玩,又怕贸然打扰,谁成想你竟然親自登门,快,快里面请。” 顧荃提了一嘴铺子开张的事,说明自己的来意,道:“花小姐到时若是有闲,定要来捧个场。” “我有闲。”花长樂满口應下,“裴夫人放心,我到时一定去。” 花府的景致布置,亦是气派而精巧,不拘是假山小桥,还是松石花圃,比之裴府也差不了多少。 一路上,她向顧荃介绍着府中的布局。 花国公和花夫人的院子位于府中最正最好的位置,东南两邊住着她已经成亲的三位兄长,北边是她未成婚的四哥以及客院,而她的院子则在西边。 “裴夫人喜歡猫吗?”她问顧荃。 顾荃道:“我没有养过,但很喜欢。” 她闻言,谈兴越高,说起她养的那些猫,如数家珍,还邀请顾荃等会去看。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顾荃随她一道去见花夫人,花夫人應是听到动静,竟然在自己院子的门口等她们。 “裴夫人救了小女,我本该亲自上门道谢的,但我家国公爷那日去金吾卫所时见过裴大人,裴大人婉拒了我们要去登门谢恩的想法,说是不宜太过声张,所以后来只有长樂一人前去,实在是对不住。” 世家高门的当家主母,哪怕是在自己家中衣着随意,亦是自带雍容贵气。她对顾荃的态度熱情而有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事如果不是她提起,顾荃还不知道。 夫妻一体,即使裴郅没有说过,顾荃也要装作知情的样子,道:“虽说花小姐是苦主,只是人言可畏,若是传扬出去恐怕会横生事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和我夫君都能体谅。” 近些日子以来,花夫人没少听说她的事。然而百闻不如一见,饶是知道她长相貌美,仍然驚艳重重。 她虽年輕面嫩,瞧着娇软的模样,花夫人却不敢真的拿她当一般的小辈看待。私心想着她能入芳宜郡主的眼,还能一嫁进裴府就掌家,必然不是个简单的。尤其是她能当街识破歹人,救下自己的女儿。 思及那日之事,花夫人仍是满心的后怕,“若不是得遇裴夫人出手,后果不堪设想。我一想到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害人,这些日子都睡不好。” “娘,是我不好,讓您担心了。”花长乐一脸的愧疚,轉而看向顾荃时,羞赧一笑,然后道:“娘,您看我说的对不对,裴夫人和婉妹妹是不是很像?” 顾荃面上不显,任由她们母女打量。 花夫人道:“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点像。不是长得像,就是覺得神态间有些相似。” 花长乐神采明媚起来,“我初见裴夫人,就覺得在哪里见过,不由得想去亲近。听说裴夫人以前身子不好,婉妹妹的身体也不太好。裴夫人温和善良,婉妹妹也是如此。” “你这孩子,你婉妹妹哪能和裴夫人比。”花夫人生怕顾荃生气,忙解释道:“婉儿是我的义女,以前受过苦,落了个时不时就犯心疾的毛病。她本性善良与人无争,同长乐最是要好。” 接着,她把如何收养花长乐的事说了一遍。 当年方婉晕倒在花家,下人发现后赶紧禀报给她。她让人将方婉抬进府,原想着让方婉醒来暖和后再将人送回去。 谁知花长乐一见到方婉,立马心生怜惜,在听到方婉已无处可去后,求她将人留在国公府。 她一连生下四个儿子才得这么一个女儿,平日里疼爱无比,几乎是有應必求,花长乐一求,她哪有不应的道理。 至此以后,方婉就成为花家的一员,且不是奴婢。 “去,去把婉姑娘叫过来。”花夫人吩咐道。 花长乐对顾荃道:“裴夫人,你一定会喜欢婉妹妹的。” 顾荃只笑,不说话。 不多会儿,方婉被带到。 那一身的衣着打扮,比之花府真正的姑娘花长乐也不差多少。若是在别处见着,旁人还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她半低着头,在花夫人的介绍下向顾荃行礼。 顾荃故意多看她两眼,秀眉輕轻地蹙起,似是觉得她有几分熟悉,又不敢确定的样子。 花夫人忙问,“裴夫人认得婉儿?” “不认识,只是觉得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花长乐闻言,道:“婉妹妹与裴夫人有些像,也难怪裴夫人会有似曾相识之感。” 顾荃像是在仔细回忆,好半天才迟疑道,“四年前,大雪天,我在落仙桥救过一位姑娘……” 方婉震驚地抬头,仅与她眼神碰了一下,立马又低下头去,“我当日发着高热,迷迷糊糊地晕在路边,好似曾被人救过,难道那人是裴夫人?” “婉妹妹,你没有记错,裴夫人救过你?”花长乐忙问。 “我记得不是很清楚。”方婉皱着眉头,一手捂着心口,“我那时烧是糊里糊涂的,也不确定是不是裴夫人?” “时隔几年,若不是今日见着方姑娘,我都把这事给忘了。”顾荃招来黄粱,故意问:“你看看,这位方姑娘是不是四年前我们在落仙桥救的那位姑娘?” 黄粱的回答是确定,“没错,就是这位姑娘。幸亏这位姑娘遇到的是姑娘,姑娘身子不好,出门随身带着热参汤。奴婢给这位姑娘喂了好些热参汤,她才醒来的。” 方婉立马行大礼,向顾荃谢恩。 顾荃道:“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当不得你如此大礼。原本我想送你去医馆,再将你送回家,谁知你百般不愿执意离去。好在你福大命大,竟然被国公府收留,你有今日,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造化。” 她始终低着头,捂着心口的同时,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襟。 花夫人见之,关切地问,“婉儿,你可是情绪一激动,心疾又犯了?” “义母,我……”方婉白着脸,“我这身子实在是不争气……裴夫人,对不住。” “婉妹妹,你 别说话了。”花长乐不由分说,上前去扶她,然后向顾荃告罪。“裴夫人,我婉妹妹身子不好,您千万别见怪。” “方姑娘的身体要紧,你们赶紧给她找大夫。” 顾荃说着,起身告辞。 花夫人送她,而花长乐因为要照顾方婉,没有出来相送。 方婉吃了随身携带的药丸,看上去缓和了许多,“长乐姐姐,日后你切莫在裴夫人面前提及我与她有几分相像的话,我瞧着她好似有些不喜。” “我怎么没看出来裴夫人不喜?她救过你,可见你们之间的缘分。”花长乐有些不解,“婉妹妹,你定是想多了。” “长乐姐姐,我身份低,哪里能与她相提并论,若是旁人听去,还当我是想攀附什么。”方婉虚弱地喘着气,“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提,可好?” 她如此模样,花长乐哪里会不答应。 她们说话时,顾荃已出了花府。 与花夫人道别后的轉身之际,她眼里的笑意便一点点地淡下去,直到一片冰冷,如数九寒冬里的湖水。 那个方婉有问题! 若真是不记得四年前的事,若真是与她初次见面,为何不敢看她? 还有两人对方眼神与自己目光相碰的那一下,不是对一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陌生人的好奇与打量,而是不自然的畏缩。 这些日子监视花府的人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说明敌已不动。若敌一直不动,她如何能找出破绽抓到把柄?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脑子里就冒出一个念头:去找裴郅! 她命车夫调转去大理寺,但裴郅不在。 回到府中后,她让人守在门口,待裴郅一归家就向她禀报。谁知一直等到天黑,她陪芳宜郡主用完晚膳后,人还没有回来。 “你别担心,大理寺的案子多,莲花奴有时候忙起来,一连几天不合眼,也不归家也是常有的事。”芳宜郡主看出她端倪来,慈爱的目光中带着些许的揶揄。 她作害羞状,“夫君这么忙,也不知有没有顾得上吃饭,若不然我给他送些饭菜过去?” 芳宜郡主刚想说什么,解永来了。 解永带来的是裴郅已经离京的消息,说是提前出京的几位巡察御史中的一位,在西南道那边出了事。裴郅临时受圣命,即刻赶往,连家都来不及回。 “廷秀让我告诉你们,不必太过担心,他带的人手足够。” 芳宜郡主喃喃,“西南道,又是西南道?” 顾荃心念一动,猜到了什么。 “祖母,西南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芳宜郡主叹了一口气,神色黯然,“莲花奴的父母兄长,便是在那一带出的事。”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像是瞬间老了好几岁。 当年的事对她而言从未过去,她知道对裴郅而言也没有过去,他们祖孙俩像是约好一样,多年来不曾再提起,却将痛苦与仇恨刻进血肉。 解永给顾荃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地出去说话。 他们默契地出了院子,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停下。 宫灯照着他们脚下的台阶,不断地往远处延长,消失在一汪池水的尽头。池水中在月色下潋滟着,不知生长多少年的荷叶再次浮出水面。 解永转过身来,道:“此次出京,是廷秀自己向陛下请的旨。我想你应该猜到了,西南道就是他父母兄长出事的地方,这些年他一直在查当年的事。” “他带的人手真的够吗?”顾荃问。 她实在是担心。 抛去所有的关系因素不说,裴郅对于她而言,是这世间唯一的药。一旦出事,她的生路也就断了。 解永对她的担心和关切应是有些满意,想了想,道:“我与他相识多年,常伴他左右,然而这次他却不带我,你可知为何?” 她望着无边的夜色,心里似乎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却觉得不应该如此。“他是不是有什么托付于你?” “嫂夫人聪慧。”解永扯了一下嘴角,桃花眼中的春水在灯火与月色的映照下,越发显得多情。“廷秀留我在京中,是为了你。你身边危机重重,幕后之人尚未找出,他实在是不放心。” “原来他是为了我。”顾荃不用装,已是有些动容,更多的却是复杂。 甫一听到裴郅离京的消息,她内心是突如其来的开心。若不是出事的是西南道,她此时应该都在窃喜。 她的小人之人,她的卑劣,如今看来尤其的可笑可耻。 解永见她不语,以为她是不信,“嫂夫人,你曾说过他对你很重要,你会好好待他。但你却不知,他对你用情至深。” 她面露惊讶之色,且疑惑。 裴郅对她用情至深?这是从哪里论的?她与裴郅之间若真有情,应该也是情才起,何来的情深一说? 但这样的问题,她不能问解永一个局外人,毕竟装深情的人是她。 “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没有。”解永摇头,“嫂夫人,他不说,是因为很多事没有必要说,懂他的人自然会懂。” 顾荃不懂。 她不明白解永为何会说裴郅对她用情至深,也不懂她自己为何会如此的失落,明明她应该高兴的。 裴郅这一走,她不必再费尽心思找什么借口不同房,可以心无旁骛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为何她会觉得心里像是空了一块? 等解永走后,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恍惚之间,猛然发现偌大的裴府似乎比从前更加空荡,回首灯火阑珊处,只有夜风徐徐而过。 不知过了多久,她走到裴郅的书房外,书房内亮着灯,她忽地一喜,急忙走了进去。等看到里面整理书架的周阳时,眼中的光亮骤暗。 周阳极为识趣,恭敬地退到外面。 书香墨香混和的房间内,仅剩顾荃一人。 她环顾着四周,从书架上的书,再到墙上的画,目光从桌上的笔架到纸镇砚台,仿佛看到此间主人或是在翻看那些书,或是在桌案前写字。 蓦地,她想到了那一日。 那个人就坐在桌前,矜贵优雅却不无诡异地拿着她的小衣,闻着嗅着。 解永说的是真的吗? 等她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坐到桌前,突然她想到了什么,拉开桌子的抽屜。抽屜里放着几本书,她将书取出后,一点点地着摸着抽屉雕刻着图纹的四面。当她摸到一个极小的突起再按下去时,抽屉的底下露出一层暗格。 乍一看到里面的东西,她愣了一下。雕刻着獬豸的石头、一块素白的帕子,一个茶楼里常用的杯子、底是印着松涛轩三个字。她依稀记得,这好像是他们初见面时她用的的茶杯。 这些东西的旁边, 还有一幅画,画轴系着金云纱的带子,分外的眼熟。 她将画展开,画中的美人与自己一般无二,正是她送出去的那幅。 裴郅…… 你果然是个大骗子! 第70章 第70章两人相拥的那一瞬间,她…… * 四周一片清静,无風也无人声。 黃粱守在门外,好半天没听到动静。她透过没有完全严合的门往里面瞄了瞄,见自家姑娘似乎坐在桌案前发呆。 她不知道顧荃在看暗格里的東西,还当顧荃是在默默地思念。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她喃喃着,看了一眼台阶下的人。 周陽笔直地站在外面,如旁边默然不言的柏树。柏树不知何年存在,也不知是何人所种,从其形来看應是年岁不小。 他感觉有人在看自己,抬头望去时,对上黃粱嫌弃中帶着几分怒其不争的眼神。 “你这人当真是根木头,你方才怎么能一句话都不说?” “我……我要说什么?”他一脸的莫名其妙。 黃粱一看他这样子,莫名有些来气。 姑爷也真是的,哪怕是圣旨不可违,走得再急也该回来见姑娘一面,亲自同姑娘道个别才是。纵是实在回不来,也應当有些话留给姑娘。 如此这般一句话都没有,人就出了京,归期不知几何,姑娘该有多难受? “姑爷走之前,没有交待过你什么?” 周陽被问住,说没有吧,那就是在撒谎,这种事他做不来。说有吧,便是出卖自己的主子,他更做不来。 犹豫半天,来了一句,“让我好好保护夫人。” 黃粱心里好受了些,却还是很失望,“男人哪,还是粗心,光知道保护,旁的什么都不顧。姑娘吃的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姑爷竟是半点也不关心。” 说完,她望着门内还坐着不动的人叹了一口气。 她没的看到的是,周陽听到她的嘟哝却是眼睛一亮。 “大人肯定也是关心的,只是不善言辞。黄粱姑娘,不如日后你每日将夫人的事告诉我,我写信告知大人,也好让大人在外安心。” “这……”她有些迟疑,怕坏了规矩。 周陽道:“你能说的就说,不能说的可以不说,比方说姑娘吃的如何,睡的如何,这些就可以。” 若是这些,倒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黄粱如是想着,應了下来。 她私心以为,自己这么做也是为了帮自家姑娘增进同姑爷的感情,毕竟人不在身边,总得有个法子联接一二。 而周阳却是心下一轻,暗道自己终于能不负大人所托。 从他的角度看去,仅能看到书房内透出来的光亮,其余的什么也看不见。 顧荃还在看着暗格内所有的東西,目光复杂,若有所思。 如果说只有画和帕子,她倒是能理解,便是石头都好说,只是那茶楼里的杯子……仅是她用过而已,有必要珍藏吗? 裴郅对她到底是什么心思?难道真如解永所说用情至深,那情从何起?总不会是万仙寺初见时,对她一见钟情吧? 还有她的小衣,并不在这里。一想到有可能被裴郅随身携帶,随时会拿出来聞一聞,她的心跳都快了许多。 不知过了多久,她将暗格归位。 黄粱和周阳见她出来,下意识对视一眼。 这一夜对她而言,居然是一个难眠之夜。 当子时三刻她还不能入睡时,她开始反思。一是自己对裴郅的心思,二是裴郅对自己的影响力。 假戏真做这种事,或许对她而言也不是不可能。 床前的八面屏風已撒,人都离了京,这种欲盖弥彰的东西便没有存在的必要。她趿鞋下地,将暗门打开。 一室的幽暗,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主人的气息。 她脱掉鞋子,直接睡到气息最为浓郁的床上,枕着裴郅枕头,盖着裴郅的被子,没多久陷入夢乡。 晨光熹微时,黄粱悄悄进来,一看床上无人,再看暗门开着,便过来一瞧。打眼见她睡在裴郅的床上,正睡得香沉,向跟在身后的南柯比了一个嘘声的动作。 很快,这件事就从黄粱的嘴,传到周阳耳朵里。 周阳一刻也没有耽搁,立马写信告之自己的主子,曰:夫人思念大人,夜不能寐,唯借卧于大人枕席方能入睡。 * 十日后,金玉满堂的分店和饮子铺子同一天开业。 落仙橋下,正对着点心铺子的位置停着一艘精美的花船。花船最为显眼之处,便是象征着主人身份的明黄纱帘。 前来捧場的客人不少,但见这艘花船,无一不是恭敬地行着礼。 花船内,顾荃侧坐着,自是不敢受那些人的礼。而她的对面,鲁昌公主正看着铺子里的人来人往。 两人之间的小桌上,摆放着今日售卖的点心和饮子。甜香果香奶香混在一起,着实让人食指大动。 鲁昌公主分别尝了尝,很是满意。 这时她看到人群中的解永,微微一笑,“本宫这位表哥还真是爱凑热闹。” 言语亲近,却似有几分无奈。 解永一派风流地摇着扇子,那潇洒随意的仪态惹得不少姑娘偷看。他应是帅而自知,眼神越发的多情如水。 突然他似有所感,朝橋下看来。 哪怕隔着较远的距离,顾荃都能感觉到他瞬间的表情变化,仿佛是老鼠见了猫,不由自主往后退,直至消失在人群之外。 很显然,他怕的人肯定不是顾荃。 顾荃暗忖着,他和鲁昌公主之间必定有什么事。 鲁昌公主仍是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連目光都透着几分漫不经心,似是对他的匆匆而去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裴夫人,你可有从小到大一直想得到的东西?” 这位公主殿下口中一直想得到的东西,不是会指解永吗? 顾荃心有疑惑和猜测,面上半点不显,回道:“有。” 鲁昌公主似是来了兴致,“那你是怎么做的?” “殿下应知,臣妇打小身子不好,曾被人断言不是长寿之相。从小到大臣妇拼命努力地活着,说句不怕殿下不耻的话,若是为了能活着,臣妇什么都愿意做。” 她这话不虚。 为了活命,她千方百计地接近裴郅,可谓是昧着良心不择手段。 “什么都愿意做?”鲁昌公主重复着这句话,突然笑了,“难怪本宫觉得与你说得来,原来我们性情相投。” 她連说不敢当,态度恭敬而谦虚。 铺子里的客人越来越多,很多都是来捧場的,她这个明面上的东家不好不露面,遂向鲁昌公主告退。 为怕客人太多冲撞到鲁昌公主,也不想自己太过高调,她让花船停靠在对岸,下船后需要绕过落仙橋才能到铺子。 刚上岸正转个弯时,与羅諳不期而遇。 羅諳应是在等她,如守株待兔。 她避无可避,客套地与对方见礼。 “我没有看错人,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慧能干。”羅諳看她的目光,仍然是长辈看晚辈的那种,帶着包容与宠爱。 “谢谢羅大人的夸奖。”她只觉恶心,恨不得对方赶紧消失。“公主让我去铺子里招呼客人,还请罗大人让一让。” 她故意抬出鲁昌公主,就是想压一压罗諳。 谁知罗谙闻言,不仅没有让开,反而走近一步,“我知道你对我有误解,我也知道我女儿让你不喜。你放心,我已经给她定下人家,日后她嫁去京外,再也不会打扰你。” “罗大人的家事,我不想知道。” “好。”罗谙像是在哄她,“你不喜欢听,那我以后不说,你去忙吧。” 说完,将路让开。 她板着小脸,冷冷地直视着,“罗大人,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我也没兴趣陪你玩。你有今日不容易,我想你也不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身败名裂,被千夫所指,被世人唾骂!” 罗谙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在笑,“你放心,不会有那么一天。所有挡我的路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话像是一颗坏种子,深深种在她心上。直到过了落仙桥,她才用手按着胸口,安抚自己狂乱的心。 桥上人来人往,桥下热闹非凡,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从她面前经过,她望着铺子前的客人如织,看着行人们的往来穿梭,忽然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错觉。 她慢慢地回头,望向不知何时站在桥上的罗谙。 罗谙今日着的是常服,纵使年纪不轻,却有着男子这个年纪才有的成熟魅力,那清俊的长相,与儒雅的气质,引得不少女子频频回头。 她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占有欲,以及势在必得。 “嫂夫人。”有人叫她。 她转头看去,正是解永。 解永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刚好站在她和罗谙的视线正中。“想不到罗大人也喜欢凑热闹?” “我刚好路过。”罗谙说,“赶巧,正好买上一些。” “早就听说罗大人与罗夫人伉俪情深,这话果然不假。”解永摇着扇子,言 语间带着几分随性,听起来更像是打趣。 罗谙不置可否。 解永对顾荃道:“嫂夫人,你可能有所不知,此番廷秀出任巡察总都督,正是罗大人的举荐,罗大人真是用心良苦。” 顾荃闻言,刚种在心里的那颗坏种子瞬间发芽。 * 一天的忙碌,自是不提。 夜里失觉,她照旧睡在裴郅的床上,几乎一整晚都没怎么合眼。 等到天光乍现时,她猛地起身,像是被噩夢惊醒的样子,将南柯和黄粱唤进来。一番洗梳妾后,她匆匆去往芳宜郡主的院子。 芳宜郡主打眼看到她并不好看的脸色,还当她是头天累着了,念叨着让她不必过来请安,合该好好歇着才是。 她瞬间红了眼眶,“祖母,我听说夫君此番出京是有人举荐,我便觉得不太妥当。也不知是不是想的太多,夜里竟然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我梦到夫君此行会有危险,我害怕……” “祜娘。”芳宜郡主握着她的手,感受到她手的冰凉,心疼不已,“别怕,梦都是反的,莲花奴带的人手够,不会有事的。” “我……我还是不放心。”她似是下定决心,“祖母,我想去找他。” 芳宜郡主愣了一下,认真看着她。“祜娘,你说真的?” 她点头,“祖母,我心里实在是不安,若不能见到亲眼见到夫君无事,我恐怕一日都活不下去。说句不怕祖母笑话的话,我不能没有夫君,他活我就活。” 如果裴郅出事,那她也没了活路。 芳宜郡主不知内情,还当她是真情实感,大为动容,一把将她抱住。 胡嬷嬷见状,在一旁悄悄地抹眼泪。 好半天,她们才平复情绪。 顾荃说了自己的计划,她手底下有人,那些人常年走商,身手都不错。 “我带着货出京,等与夫君汇合后,若他无事,便是一次寻常的走商。若是有什么事,我们应该能帮上忙。” 芳宜郡主同意她的计划,让她带上府里的侍卫,她挑了几个,并周阳一起,共有七人,个个都身手不凡。 此事不宜声张,更是不能耽搁。她动作极快,一天的工夫就安排妥当,等到次日城门一开,他们一行人便出了南安城。 一连走了近二十天,终于到达西南府。 顾荃仔细算过,同房一次吸取的生命力能维持一个月左右,因为近几日她已能清楚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虚弱。 南柯和黄粱是她的贴身人,当然也能察觉到她身体的不对,她对她们的解释是,“不打紧的,我就是累着了,心里又实在是挂念,等见到人就好了。” 她们虽担心,却不疑有他。 一行人停在路边歇息,她也下马车活动筋骨。 周阳过来,一指前面的山,道:“夫人,等过了那座山就是西南府,我们是继续赶路,还是在附近的镇子歇上一晚?” 顾荃太久没有这么虚弱过,不仅是体力的流失,还有水土不服以及舟车劳顿,几重因素下来更觉得力不从心。 她有些不能忍受,一心想尽快见到裴郅,抬头看了看不早的天色,想了想问,“若是赶路,天黑之前能到吗?” “可以,但是……”周阳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脸色一变。 很快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从声音来听应该有不少人。 顾荃立马返回马车,所有人严阵以待。 周阳握着剑柄,守在马车旁,道:“夫人不必担心,此地离西南府不远,应该不会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劫道。” 马蹄声渐近,隐约能看到扬起的尘土。 “……好像是大人他们。”周阳喃喃着。 顾荃闻言,一把掀开车帘。 她望着那疾行而来的人和马,为首的人在半落的斜阳中策马迎风,那木秀于林的英姿,清冷如玉的面容,仿佛踏着万千光辉而来。 裴郅也看到了她,震惊之余,心头大悸,一个快马加鞭到了跟前,如风过劲林般翻身下马,死死地盯着她。 那暗得吓人的目光中,是思念,是贪欲,是无声的狂澜巨浪。 她跳下马车,奔了过去。 裴郅双臂一展,将她稳稳当当地抱个满怀。 两人相拥的那一瞬间,她喜极而泣。 终于活过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第71章他轻抚着她的脸,贪恋…… 半落的太阳余辉尚且明媚,仿佛在他们周围形成一道光圈般的屏障,晕化出万千耀眼的光芒。他们被包裹着,如同神光孕育而生的一对金童玉女。 所有人或是低头,或是转过身去,皆是不敢多看。 顧荃近乎贪心地汲取着新鲜的生命力,感受着四肢百骸与身体内的筋络一点点地被滋养,焕发着生机。 她埋首在裴郅怀中,一扫多日来的疲惫。 裴郅方才见她时,她面色苍白,肉眼可见的虚弱萎靡。不过转眼间的工夫,她气色已略顯红洋,与之前判若两人。 两人凝望着彼此,誰也没有开口说话。 她眼中的歡喜与湿气之中,隐有情意浮现。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若是一个人对自己太过重要,凌驾于自己的生命之上,那么生情是迟早的事,或是亲情,或是友情,或是男女之情。 裴郅本就是心思慎密之人,思及两人从初遇到如今的种种,她的主动接近,她的假意迎合,她的曲意纠缠,还有她得到之后的回避,种种的迹象交织在一起,心里大抵有了较为精准的猜测。 日头已快到山顶,眼看着将要下去。林间的暗比别的地方来得更快更早些,他们所在的位置,已是大半的阴色。 顧荃回过神来,问裴郅,“夫君,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她特意叮嘱过周阳,不許告之自己的行踪。 周阳闻言头更低,却不能插嘴。 对于自己主子的交待,他严格遵从,但对于女主子的吩咐,他也不会违背。所以他确实把顧荃離京的事告訴裴郅,但他一路上给裴郅信中全是顧荃吃的如何,睡得如何。 裴郅何等心细,自是从那些信息中得知他们已经離京,且从顾荃吃的当地菜色点心中判断出他们的行程。 当然,这些裴郅不可能告訴她。 而是轻轻放开她,道:“古大人不见了,一直没找到。我听说有人在前面不远的镇子见过他,准备去探个虚实。” 古大人是此次的巡西御史,一进西南地界就失了踪迹。 西南道離艽关道不远,二十年前的巡西御史冯大人遇匪身亡,而今古大人又不知所踪,还有当年裴宣的事。 纵使顾荃不懂政治争斗,也知道这几桩事串在一起,透着一股子不对劲,很容易就讓人闻到阴谋的气味。 裴郅对手下的人交待几句,一半的人策马离开,继续往前行进。 周阳抬头看了看天色,问道:“大人,夫人,天色已不早,我们是赶路进西南府,还是就近歇一晚?” 顾荃望向自己随行的人,说:“我与你们几个赶路,你们找个地方歇一晚,明日再入城,一切照计划行事。” 她说的几个人,是周阳并王府的侍卫,明日再进城的是她自己的人。那些人都是走南闯北的 老手,不需要过多的吩咐交待。 裴郅看着她,幽深的眸色中一片晦涩,“事情未明,危险不知,你还是莫要与我同行为好。” 这怎么可以! 她千里寻夫,不单单是为了见到对方,还是为了自己的命。救命的药人,她自然是走到哪里跟到哪里。 “我要跟着你。”她小着声,娇声娇气地道:“你不知道,你一走我就六神无主,还老做噩梦。这一路上我担惊受怕,生怕你有什么事。我不管什么危险不危险,我就要和你在一起。夫君,我不想再和你分开。” 裴郅如晦的眼神,因为她这番话而更加暗沉。 这玉人儿最是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总能精准地拿捏他。他怕自己沉沦,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却又不由自主地被控制被左右。 “祜娘……” “夫君,我说过的,没有你,我也活不成。你在哪,我就在哪,你若有什么事,我必随之而去。” 顾荃仰着臉,装着深情,诉着衷情,一半真一半假。 她的假裴郅能一眼辨之,她的真裴郅也看得清楚明白。 斜阳之下,晚霞映红了半邊天,一半是天低云聚,另一半是绚烂多彩,一如她的真和她的假,掺杂在一起却是奇异的瑰丽。 半晌,裴郅应允了她。 *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城门关闭之前入城。 西南府与南安城的风土人情完全不同,此地没有宵禁,男女大防也不严明,纵是华灯将上之时,街上还有不少人,且大多数是女子。 那些女子有年长者,有年轻之人,皆是昂首挺胸,不戴帷帽,不半遮面。街边的铺子里,不论掌柜还是伙计,亦有不少女性。 顾荃半掀着帘子,羡慕之余,还有无尽的向往,許久未曾想起的上辈子,不期然地涌入脑海中,一时分不清是梦还是真。 她望着前面马背上出尘绝艳的人,目光像是长出钩子。 裴郅感知到她的视线,回过头来。两人的眼神在市井的热闹中交汇在一起,似黑暗与灯火的相遇,注定耀世共生。 他们从南门入,最后停在东城的一座宅子前。宅子没有匾额,推开朱漆大门,内里的布置格局也与京中的规制大不相同。 一番收拾整理,再简单用过晚饭后,已是亥时三刻。 顾荃一连打了几个哈欠,人也有些困顿,臉色却不差。 南柯与黄粱以为她是因为见到裴郅,所以精神大好。 裴郅掀帘进来,看到大变样的房间,一时竟以为他们还在京中。原本简单的家具上,全都罩上绸巾,暗色的床幔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轻薄的红纱帐。先前素青的床单被褥,也换成了喜庆的鸳鸯绣锦。 没有屏风的遮挡,半倚在床头休息的玉人儿娇软慵懒,仅是一个微微斜来的眼波,已讓人心跳如鼓。 南柯和黄粱極有眼色地退出去,生怕打扰他们的好事。 久别胜新婚,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是新婚燕尔。 顾荃站起身来,金云纱制成的衣裙如金光流水般华美,随着她款款走来,似是金水拂过她的身体,越顯她身段的娇好。 青丝如瀑,如万千的情丝。玉面天成,不沾半点世俗的脂粉,更显透色皎白,似凝脂吹弹可破。 她近到跟前,伸手去解裴郅的腰带。 裴郅死死压制着体内的欲兽,按住她的手,“你累了,今晚早点歇息。” 这人是什么意思? 她心下狐疑着,转念一想若是同房,接下来又要面临碰都不碰的局面。倒不如不同房,摸摸抱抱细水长流。 如是想着,她作羞涩状,“我听夫君的。” 两人躺下后,她慢慢地偎过去,闻着男人身上清冽的气息很快进入梦乡。 而裴郅看着她的睡颜,天人交战着,饱受着身心的煎熬,几次想不管不顾地压上去,却还是忍了下来。 一晌贪歡,她是不是又要躲着他? 他轻抚着她的臉,贪恋不已。 忽然想到什么,快速将自己的手收回。 这小狐狸在自己离京之后,便睡在他的床上,应该对他已经生情。他有的是耐心,等到她愿意说出自己秘密的那一天。 * 翌日,顾荃是被吵醒的。 宅子里来了好些人,似是在搬什么東西,不时传来女子的声音,应是在指挥人将東西摆放在合适的位置。 “那盆花放在台阶旁,还有那盆,往左手邊再挪一挪。” 从声音来判断,女子的年纪不大,那指挥人时的语气爽利而干脆,听起来身份不低,且行事干练。 “这些送到屋子里。”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往屋子而来。 黄粱冲到门外,将他们拦住,“你们把东西放在外面便是。” 打眼看到女子身后的人,眼神闪了闪,“奴婢见过羅大姑娘。” 羅月素显然很意外在这里看到她,震惊的目光下意识往屋内看,“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家夫人也来了?” “回羅大姑娘的话,我家夫人眼下不方便见客,还请羅大姑娘与这位姑娘到前面的厅堂里稍作等候。” “她是誰?她家夫人又是誰?”那女子问道。 不等罗月素回答,黄粱道:“我家夫人姓顾,我家大人姓裴。” 她还想问这姑娘是谁呢? 不知道这里是自家大人的下榻之处吗?两个未婚的姑娘非请而来,竟然还问她是谁,她家姑娘是谁,当真是可笑至極。 “罗大姑娘,你与这姑娘此番前来,可有提前知会过我家大人?” 罗月素支吾着,看向那女子。 “哪里来的这些规矩,这里是西南府,不是南安城,本小姐想去哪,我看谁敢拦。”那女子说着,竟然径直往里走,“都是女子,有什么不能见的。” 黄粱欲拦,听到里面自家姑娘轻咳一声,立马退到一旁。 那女子轻哼一下,径直进了屋,且并不等在外间,而是掀帘直入内室。甫见一娇弱女子坐于鏡前,单是背影已能料见其容貌之出色。 她一步步上前,鏡子里的美人也慢慢显露出来。 那恰似一枝桃花凝露的面庞,冰肤玉骨绝色天成,娇中带媚,媚而不俗,足可艳压西南府春季里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 她惊艳着,目光半点不遮掩。 而顾荃也从镜子里看清她的模样,略显英气的五官,有种野性的美,从衣着打扮来看,不似汉人。 她们透过镜子望着彼此,谁也没有回避。仿佛这镜子不仅能照出她们的样子,还能照出她们的另一面。 当南柯将最后一支簪子插到顾荃的发中,她才缓缓转过身来,看来不请自来的人,“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罗大姑娘。” 罗月素与她有段时日未见,打眼看到她越发的娇媚,眼睛仿佛生出刺来,万般的不舒服,“西南府的曹通判是我表姨夫,我姨母前些日子生了一场病,我奉父母之命前来探望。” 谁知那女子一听,皱起眉来,“你不是来与我二哥相看的吗?” “我……”罗月素脸胀得通红,不知是羞的,还是臊的。 顾荃一路上派人打听过西南府的情形,包括几大要员的家庭情况。如果 她猜得没错,这女子应该出身施府。 西南府因地理环境复杂,盘踞着許多异族势力。为平衡关系,也为巩固地位,府尹施大人与白夷部落的祭司通婚,并育有一女。 而这女子,大概就是施府那位特殊存在的二小姐。 果然,罗月素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转移话题替她们介绍,“顾四妹妹,这位是施家的二小姐施如梅。” 施如梅朝顾荃一点头,“你可以叫我如梅。” “施二小姐。” 对于不熟的人,顾荃觉得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比较好。更何况这位施二小姐与罗月素一起,她没法不警惕。 罗月素似是话家常地般,道:“难怪昨日裴大人匆匆出城,原来是去城外接你。你们夫妻恩爱,真讓人羡慕。” 这一切原本应该是自己的! 离京之前,她又收到一封信,信上说如果一切没有被改变,那么嫁进裴府的人就是她。而今她却不得不遵从父亲的安排,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像个货物一样被施家人相看。 施如梅闻言,有些不屑地看向顾荃,目光中除了打量,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意味,像是在比较着什么,又像是在挑剔。 “裴夫人,你为何要像根蔓草一样追着缠着自己的丈夫,你没有自己的事要做吗?” 白夷部落女子为尊,顾荃并不觉得她说话无理。 她的母亲与施大人虽然算是通婚,但并不是夫妻。施大人不是她母亲唯一的男人,她母亲也不是施大人的妻子,且也不住在一起。 纵然她被养在施府,却难免受到母族的影响,并不认为女子就应该依附男子而活,所以才会瞧不上追着缠着男人的人。 “我当然有自己的事。”顾荃看向罗月素,“罗大姑娘没有与你提过我吗?我在京中有自己的生意,我的点心铺子莫说是在京中,便是在京外也有一定的名气,名叫金玉满堂。前些日子我才新开了分店,忙完之后便想着给自己放个假出京游玩,正好路过此地。” 施如梅闻言,狐疑地看着她,“那铺子是你的?” 又问罗月素,“你怎么没说?” 罗月素回道:“这些年顾四妹妹一直没对外声张,我以为她不想太多人知晓,所以就没有提。” 这个解释,倒也算合理。 施如梅一指自己送来的东西,对顾荃道:“听说你们京里人都喜歡这些花啊草的,我让人挑了一些,你若是喜欢就留下,若是不喜欢就扔了吧。” 说完,连告辞的话都没有,背着手离去。 花是好花,开得正艳,草是好草,长得茂盛,其中不乏名贵的品种,每一盆都讨人喜欢,拥簇在一起更是赏心悦目。 顾荃让人全搬到后院去,一盆也没留下。 那些侍卫正忙活时,罗月素去而复返,那看向她时一脸的忧色,仿佛是在替她担心,若是不知情的人,还当她们之间有着极深的交情。 “顾四妹妹,这是如梅姐姐的一片心意,你全挪去后院怕是不太妥当。” “施二小姐自己说的,让我看着办。” “话虽这么说,但你初来西南府,很多事都不知道。如梅姐姐虽是庶出,却极为受宠,不说是施大人,便是施夫人对她都极为宠爱。这些花草都是她精心选的,有些适合养在院子里,有些当养在屋子里,你若是不懂,我可以帮你。” 顾荃似是很随意走到一盆草前,漫不经心地拂着茂盛的叶子,“前些日子我见过令尊,令尊告诉我,他会把你嫁到京外,如今看来他所言非虚。” 罗月素满脸的虚情假意顿时僵住,险些失态,“我父亲……他怎么会和你说这些?” “我也不知道。”顾荃似是很费解,“说起来你们父女俩都很奇怪,我与你们明明不熟,你们一个个非要装作与我很熟的样子,实在是让人想不通。” 之前在京中,她们彼此做着戏,纵使很多事就差捅破窗户纸,表面上却还是客客气气。 或许是此一时彼一时,也或许是太过厌烦他们父女,顾荃如今连戏都不想做,似笑非笑地睨着,满眼的冷意。 罗月素掐着掌心,“许是我父亲以为我们交好,所以……” “那父亲还真是不了解你,连你到底与什么人交好都不清楚,或许他根本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话像是一把刀,直直扎在罗月素的心上。 而顾荃接下来的话,更是一记补刀,“我想你可能也不了解他,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罗月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差点就崩溃。 顾荃摆摆手,“算了,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我们又不是朋友。” “我以为我们是……” “你真的这么想吗?”顾荃看着她,眼神清澈,一派的简单天真,“如果你把我当朋友的话,我倒是有件事想问你。” 罗月素深吸一口气,“你问,但凡我知道的,我定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好啊。 顾荃笑了。 “你比我早来,对此地的民生应是了解不少。那我问你,若是我在这里开一家点心铺子,如何?” 罗月素努力维持的表情,几近裂开。 这是她此行的另一个目的! 她骇然朝顾荃看去,对上顾荃那双仿佛能看进人心的眼睛,莫名有种被看透的感觉,浑身上下顿时冰凉,仿若坠入冰窟。 “……可以。” 这两个字她不知道是怎么说出来的,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 顾荃在她走后,脸色一点点淡下来。 良久,对周阳道:“派人跟着她。” 第72章 第72章美男计。 * 半个时辰后,不太显眼的馬车停在城西的一处民宅前。民宅不算大,位于一条巷子的尾端,站在门口还能聞到一股子烘烤点心的香气。 若谷先下馬车,左右四下一环顧,见无人跟着她们,这才将羅月素扶下来。接着去敲门,很快门从里面打开,主仆俩快速闪身进去。 一入到门内,甜香奶香浓郁起来,越往里走味道越大。等到了后院时,每近前一步都是香味满鼻。 后厨房的席帘子一掀,出来个发髻光溜的婆子,一臉的喜色,直呼,“做出来了,真的做出来了!” 她打眼看到羅月素,更是欣喜无比,“大姑娘,您快看看,今日做的同那铺子里賣的一模一样。” 羅月素未如她预料的那样高兴,反而阴沉着臉进去。 里面好几个忙活的下人,有的在打着糊,有的在搅拌着什么,案台上摆放着好些糕点,黑的焦糊的都有,最新一屉的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从賣相上看极其不錯,与金玉满堂买得最好的那款点心极为相似。 那婆子献宝似的将点心端到羅月素面前,讨好地炫耀着,“大姑娘,您尝尝。” 罗月素臉色越发的难看,突然一把将点心扫落在地。 所有人都驚了,那婆子更是面无人色,“大……大姑娘,奴婢等立馬重做……” “别做了!”罗月素看着这间改造过的厨房,还有那几个人,壓抑的情绪终于决堤,满腔的恨意再也挡不住。 这次父親让她離京,她还以为自己机会来了。一是可以借机接近想接近的人,二是可以趁机将那些方子用上。 谁成想有人一来,断了她所有的路。 她咬牙切齿着,交待那婆子,“把这里收拾干净,莫要让人发现。” “罗大姑娘是不想让谁发现?”外面突然传来一道娇中含利的声音。 所有人皆驚,最为惊讶的就是罗月素。她因为太过措手不及,一时忘了任何的反应,大脑一片空白,不敢置信地看着来人。 娇颜如覆霜,水眸似结冰,绿衣乌发身姿细如弱柳,手里摇着一柄团扇,似是来串门子的 邻居,正是顧荃。 顧荃极淡的目光从她臉上掠过,再到厨房的布置,以及那些点心,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仔仔细细不放过任何一处。 黄粱捡起一块还算完好的糕点,呈了上来。“姑娘,你看,这点心和咱们铺子里卖的一样。” “这么好的点心为何扔在地上,当真是浪费。”顧荃似是有些惋惜,目光再次回到罗月素身上。“罗大姑娘,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嗎?” 有那么一瞬间,罗月素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再是嫉妒,再是想赚钱,她骨子里还有着自己的骄傲与自尊。 如今事情败露,仿若被人剥光体面的华服,让人无地自容。 黄粱恨恨地瞪着她,“难怪你接近我家夫人,原来是想得到我家夫人的点心方子。” 她想狡辩,却好半天张不开嘴。 顾荃还在摇着团扇,冷冷地看着她,道:“我先前一直想不通,你为何对我一见如故。如今看来,有人也给你写了信,应该不止一封。” “你……”她瞳孔猛缩,“你怎么知道?” 这件事她连柴氏都没说,除了她自己,就是身邊的若谷知道。但若谷不识字,根本不知道信上的内容。 “我原本是猜的。”顾荃的声音很淡,“眼下来看,我猜对了。” “你是不是很得意?”罗月素被击碎的自尊慢慢收拢,她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她没有錯。“你可知你都做过什么?你可知为什么你有多对不起我?” “那你说说看,我都做了什么,我是如何对不起你的?”顾荃半点不意外,那个躲在暗处的人挑拨離间,用的手段应该都差不多。 她一个挥手,黄粱就将所有人都清出去,只留下彼此的心腹。 “你……”话到了嘴邊,罗月素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口。“你不必知道,你只要知道你抢了别人的东西,所以别人才不放过你。” 抢了别人的东西? 顾荃琢磨着这话里的意思,神情越发的冰冷,“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东西被我抢了。若是能说得出来,我还你便是。” 罗月素差一点就脱口而出,还是生生忍住,有些事心里明白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何况有些事已被她成功避开,说出去没人会信,反倒让人捉住把柄。 思及此,她将下巴一抬,“这方子是别人给我的,与你无关!” 若她说别的,还真与顾荃无关,只是这方子,不仅有关,且是从头到尾都脱不了干系,因为那封信正是顾荃安排的。 当然,哪怕是这个时候,顾荃也不会说破。 “那让我来猜猜,你一开始接近我,假装为我好,要认我当义妹,应该不止是为了阻绝你二叔想娶我的心思吧?”顾荃走近一些,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你是为了你父親。” 罗月素脸色大变,眼神中全是惊疑之色,“你……” “你不必否认,我说过不止你对我的态度奇怪,令尊也很是让人覺得莫名其妙。”顾荃唇角扬着,满是讽刺。“你父母之间关系如何,旁人看不明白,你身为他们的女儿还不清楚嗎?若是真情,定然坚不可摧,若是假意,迟早会露出端倪,与别人何干?” “如果没有你……”罗月素脱口而出,很快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险些将自己的唇咬破。 “天下貌美的女子何其多,如果没有我,那定然还有别人。人生路漫漫,总会遇上的。”顾荃可不认为罗谙对自己是真心,顶多是见色起意而已。 “当年你罗家门第不算高,内里还被你祖父掏空,你母親身为吏部尚书之女,嫁给你父親是下嫁。这些年你父亲平步青云,靠的难道仅仅是自己的能力嗎?你仔细想想,自从你外祖父去世后,他对你和你母亲是不是就没那么上心了?” 深情可以装,但绝对装不了一辈子,利益关系一旦出现变化,那就是所谓的深情随之变化的源头。 罗谙那个人,深府心机手段都非一般人。 但罗月素不会承认这些,她只会覺得一切都是顾荃的错。顾荃的错不在于做了什么,而在于存在便是错。 “你不必在这里假惺惺,我说过你欠我的,你就是欠我的,我不过是讨回一些,我何错之有?” “我欠你的?”顾荃再往前走一步,目光越发的冰冷,如泉水冒着寒气,“别有用心之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你可真是蠢!” “你……你不就是长了一张勾男人的脸,除了这张脸,你还有什么?”罗月素被激,下意识口不择言。 而她的反应,正中顾荃的下怀。 顾荃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满眼的讥诮地睨着她,“原来你是嫉妒我,让我来猜猜,你不会覺得如果没有我,嫁进裴府的人就是你吧?” “你……”她倒吸凉气的同时,眼里的震惊出卖了她。 “你真可笑!”顾荃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眼里的讥诮更深。“那个人在骗你!” “你凭什么这么说?”事到如今,她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甚至她不无疯狂地想,如果让顾荃知道一切,可能也是一种报复。 顾荃已经完全肯定自己的猜测,神情更冷了几分,“因为我从见到裴郅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可能放手,他只能是我的!” “这可由不得你,你若是嫁给别人……” “我不可能嫁给别人!”这一点顾荃比谁都确定,如果没有裴郅,她连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嫁人。 “我这辈子只会嫁给他,不可能嫁给别人,死都不会!” 没有别人,只有他! 裴郅的心被这句话填得满满当当,不管是什么原因,不管是什么动机,他的小狐狸这辈子只能是他的。 他长腿一迈,进了厨房。 罗月素看到他,先是一惊,尔后面露疯狂,“裴大人,你被她骗了。她原本勾搭上我父亲,我父亲为了她,害死了我母亲。我才是你的妻子,你相信我……” “休得胡言!她是我的夫人,与你父亲没有半点关系。”他腰间的剑一出,直指罗月素,“我这辈子只会娶一人,那就是她。倘若没有她,我谁也不会娶!” “不……不是这样的,你和我……我们才是……”罗月素感覺剑尖逼近,吓得连连后退。 裴郅气势森寒,眼中的杀气不加掩饰,那剑尖更是差一点就划破她的喉咙,杀她的决心不言而喻。 她想说他们才是一对,可是面对这样的裴郅,她哪里还敢心存妄想。 顾荃握住裴郅拿剑的手,与他对视凝望着,尔后转向已经面无人色的她,“我们夫妻于你而言,本应该是无关之人。你受人挑唆,不辨是非,蒙了心智,却忘了他人口中之言全是子虚乌有,你身邊的人才是真。你的母亲还在京中等你,你还能回去吗?你離京的这段日子,她一切可还好?” “娘,娘……”她慌乱起来,显然是想到了什么。 父亲已经出过一次手,难保不会有第二次。 她离京之后,万一父亲再下手…… 顾荃偎进裴郅怀中,目光带着几分怜悯,“你被骗了,被人当枪使,还如此的自以为是,真可怜。” 然后她仰着脸,弯着眉眼,娇声道:“夫君,我们走吧。” 罗月素看着他们离去,满心的仓皇。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被抽去主骨般瘫倒在地。 * 西南府的闹市远不如南安城繁华,但热闹却是不相上下,且更有人间烟火气。除去街道两边琳琅满目的铺子,还的摆在路边的小摊,以及挑着担子售卖东西的人。 这是顾荃穿越以来第一次出远门,也算得上是一次旅游。她像个游客一样,看到什么都想买,不拘是什么小手工艺品,还是小零嘴。 不说是南柯和黄粱,就是跟着的周阳他们亦是双手占满。 她从小贩手中 接过糖人,转头就递了一个给裴郅。 糖人是一只老虎,正是裴郅的属相。 裴郅看着糖人,不知在想什么。 “你不爱吃甜?”顾荃问他。 他们之间新婚不久,很多生活习惯彼此还不太熟悉。 “那年我们也从这里经过,我兄长也买了糖人,他一个,我一个……” 顾荃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我听人说,人终在哪里,可能会有魂魄留在那里。你若哪天有空,我们去给他们烧纸。” 他刚要说什么,便看到有人朝他们走来。 来人是施府的管家,一脸的富相,红光满面,像是个地主老财,“裴大人,裴夫人,我家大人听说裴夫人来了,今晚特意设宴,还请两位赏光。” * 施府占地广而宏伟气派,算得上是整个西南府的头一份,其奢华程度之裴府也不差什么,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谓天高皇帝远,土皇帝称王,应该就是如此。 夜幕低垂时,府里处处明亮,越发的金碧辉煌。远远听到丝竹声声,近些是琼浆佳肴飘香,再到跟前只见美姬载歌载舞。 主客是他们夫妇,陪客却有不少,全是府衙的官员以及家眷。曹通判夫妇也在,罗月素却没有出席。 施大人皮肤黝黑,人也精瘦,若不是华服在身,看着倒像是个土里刨食的庄稼汉。倒是他身边的施夫人,珠圆玉润富态雍容。 施夫人同顾荃见着礼,赞叹道:“早就听说裴夫人貌美,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其他的夫人跟着附和,所有人都盯着顾荃的脸看,包括那些男子。 裴郅面色一寒,锐利朝那些人看去,再恰当地用身体阻隔别人的视线,护妻的姿态十足,不掩自己的占有欲。 夫妻俩落座后,立马有人来倒酒。 倒酒的人分开,一人给裴郅倒洒,另一人给她倒酒。她聞了闻,自己这边的应是果酒。而裴郅那边的酒,闻着像是药酒。 施夫人说这酒南安城没有,让她尝尝。 她浅尝辄止,觉得味道略怪。 “我看裴夫人就不知道这酒的好。”有人笑起来,打趣道,“裴夫人年纪小,身子看上去也弱,怕是一人侍候裴大人都吃力。” “家里下人多,万事不用我自己亲自动手,没什么侍候不到的地方。”她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那位夫人笑起来,不少人也跟着笑。 施大人朝裴郅举杯,两人一饮而尽。其他也接连给裴郅敬酒,裴郅皆是来者不拒的样子,一杯一杯的酒下肚。 许是兴致到了,施大人说自己得了一幅好画,非要拉着裴郅去赏画。 歌舞不间断,舞姬换了一批又一批。 施夫人不知和施如梅说了什么,施如梅悄悄地起身告退。也不知她是故意为之,还是无意识的动作,临走之前回头看了顾荃一眼。 顾荃不动声色,心下猜疑不断,过了一会儿捂着心口作不适状,引来施夫人的关注。 “裴夫人这是怎么了?” “我打小身子弱,人一多就胸口闷得慌。”她示意南柯扶自己起来,“我出去透个气,缓一缓就好。” 施夫人自是让她自便,眉眼间带着几分不以为意,暗道京中传来的话果然不虚,这位裴夫人的身体还真是弱。 她搭着南柯的手,到了外头。 不远处有个丫环像是在等她们,见她们出来后却什么也不说,转头就往另一边走。 “跟着她。”她对南柯道。 主仆二人跟着那丫环,七拐八弯的来到一处书房。 书房一侧厢房的门虚掩着,外面守着一个婆子,隐约传来施如梅的声音,“裴大人……” 南柯一马当先,上前制住那婆子。 顾荃则将门推开,走了进去。 门内,面色潮红的裴郅正靠在软榻上,以手撑着脑袋,似是在忍耐着什么,看上去极为不舒服的样子。 而施如梅应该是刚把醒酒汤放下,还没走到他跟前。 他气息略显不稳,“我说了不用,你出去。” “这种送汤的小事,还能劳烦施二小姐,实在是不应该。”顾荃紧走几步,用手探了探裴郅的额头。 裴郅半掀着眼皮,眸色似是有些迷离,一把抓住她的手。 她有些没好气,“裴大人,你可看清楚了,我是谁?” “夫人。”裴郅手下的劲道紧了些,声音却轻了几分,像是在呢喃,“祜娘。” 这人好在还没有糊涂,还知道她是谁。 她看向施如梅,“施二小姐,虽说西南府同南安城不一样,但道理是一样的。非亲非故的,你一个未婚的姑娘家给已婚的男子私下送汤,实在是不太妥当。” 施如梅英气的脸上有些烦躁,不悦地道:“裴夫人不必与我说这些,我有我的打算。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抢别人的男人,也不会给人做妾。我们白夷的女子,不要男人,只要孩子。” “施二小姐的打算,我一个外人知不知道无关紧要。我的男人只能属于我,他的孩子也只能由我来生。” 顾荃说的自然而霸气,所有的心思都在施如梅身上,自然没有看到裴郅在听到她这番话时,那瞬间翻腾的眼底。 施如梅的目光中似多了什么情绪,说出来话却仍然让人讨厌,“男人三妻四妾都属寻常,南安城可不是西南府,更不是我们白夷,你如此不容人,难道不怕被人说三道四吗?” “别人如何,我管不着,我只管我自己舒心。”顾荃说完,轻拍裴郅的脸,柔声问,“夫君,你还能走吗?” 裴郅点点头,像个听话的孩子,听着她的指令站起来,然后被她搭起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 那婆子想拦住他们,被南柯挡住。 他们一路出府,倒是没碰上什么人。 等上了马车,顾荃已是气喘不已,刚一坐稳就被裴郅抱住。裴郅不停地蹭着她,她被蹭得火大。 “还说你稳重,没想到喝了酒会是这个死德行。”她拧了一把裴郅腰间的软肉,十足悍妇样,“你差点就失身了,你知不知道?” “我只要你。”他腰上吃着痛,心里却是快活,居然还在对她笑。 她被笑得心神不稳,“你少给我使美男计,我不吃这一套。” “那夫人,你吃哪一套?”裴郅虽吃了那酒,酒气也确实上头,但他意识十分清醒,方才都是装的。 他就是想知道,这玉人儿对他到底是什么心思。如今他知道了,她不愿意与任何人分享他。 顾荃对上他的目光,不自觉心漏跳了一拍。 他……他是在对自己撒娇吗? 这人突然转了性,倒把她整不会了。 “你坐好,好好说话。” 裴郅越发的快活,原本清冷如玉的君子,像是无端被红尘染上了颜色,透着别样的媚气与风流,足可艳壓小倌馆里的头牌。 顾荃由着他抱着自己,蹭着自己,唇角不自觉地微扬着,然后不知不觉两人紧紧地贴在一起,气息纠缠越来越深。 意乱情迷之时,马车颠了一下,将顾荃的理智扯回。 她一把推开压着自己的人,眸中盈满水色,娇喘微微地推拒着,“夫君,不行,不行……我身子弱,上次险些没死过去,若是连着来两次,我会死的!” 一次是满,两次就是损。 这人喝了那样的酒,一次肯定解不了。 死这个字,让裴郅瞬间清醒。 哪怕身体再是叫嚣得厉害,他也不能伤着她,遂道:“我不想伤了你,你离我远点。” 她闻言,坐在离他最远的地方。 这一路对于他们而言,都是煎熬。 好容易回到住处,那酒劲越发的上头,纵使裴郅理智再清醒,但身体的变化由不得人,他整个人像是拉满的弓,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你出去。”他声音暗哑,对顾荃说。 顾荃摇头,心里并不觉得害羞,脸上却是浮现红晕,“我可以帮你。” “不用。”他喉结滚动着,明明渴望得厉害,却还是生生忍着,“我怕自己会失控,伤了你。” 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快要压不住体内的欲兽,更没有人知道他有多疯狂地想像梦里那样,由着自己的喜好和心意百般地摆弄着这玉人儿。 顾荃对他仅有的印象和经验就是上次,压根没有什么体验感,并不觉得有什么危险,“那你……” “你在外间等我,不要出去。” 若是出去,别人会如何想他们夫妻? 是感情不和,还是他不行? 顾荃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冒险的好,万一这人真的失控,那要的可是自己的小命。 “好,我在外间等你。” 她转过身去时,不知想到什么,面上发着烫,手下的动作倒是迅速。三下两下的,手里就多了一样东西,然后塞到裴郅手上。 裴郅感觉触手之物丝滑香馥,还带着些许的体温。 竟然是她的小衣! 第73章 第73章赤诚相见。 * 蓦地,内室的烛火熄灭。 顧荃站在光亮中,身后一片幽暗,仿佛瞬间被森然危险笼罩,遮掩着里面不能出来见人的凶兽。 她身体莫名抖了抖,不知是害怕,还是心悸得太厉害。 纵是没有回头,她也知道自己被人盯着,仿若一个猎物,彻底暴露在猎人的眼皮子底下,却还能完好无损。 他们之间不过一道装饰的珠帘而已,形同虛设的屏障,什么也拦不住。仅仅是怕伤到她,这人就能枉顧自己的需求,隐忍到如此地步,是生性如此,还是真的怜惜她? 很快她听到不可描述的动静,以及压抑沉闷的喘息声。一阵接着一阵,一时歇一时起,像是没完没了。 她始终背对着,不敢转身。 不知过了多久,烛火再起。 “诶” 两人似是异口同声地吁出一口气,她这才发现因为太过紧绷,自己一直掐着掌心,掌心里已经全是汗。 “好了吗?”她问着,声音都在发飘。 “好了。” 男人的声音更低更沉,透着几许暗涩。 她慢慢转身,朝内室望去。 只一眼,便坠入了万丈红尘。 那坐在床边的人衣未乱,清冷如玉的臉上却残留着未尽的欲,眸色幽漆,却隐有火光绽放,冰与火的交融,暗与明的错综,一半是佛子,一半是魅惑,所谓的男妲己也不过如此。 她不由得双腿发软,迈不开步子。 “要不要叫水?” 裴郅“嗯”了一声,半垂下眼睛,伸手打乱床褥,再次那揉成一团的小衣扔在被子上。夭灼的桃色,上面还沾着不明的污渍,混乱而糜艳。 南柯和黃粱进来侍候,两人皆是低着头不敢看他们。 水很快备好,一桶桶地倒进浴桶中。 热气氤氲时,裴郅走到屏风后。 顧荃想了想,跟过去。 上一次圆房时没看清,这一次才算是赤诚相见。男人瘦而劲实,腰侧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似乎是从背开到了腹部,像条狰狞的蜈蚣。 “这伤是怎么弄的?” 裴郅沉到水中,道:“当年我母親将我护在身下,剑将她的身体刺穿,将我这里划开一道口子。” 顧荃闻言,心尖突然像什么东西扯了一下。 所以那时候他在等候着被人救时,忍受的不止是恐惧和親人们离去的悲痛,还有身体上的伤痛。 一个六歲的孩子,怎么这么能忍?他的经历造就他惊人的忍耐力,却用在自己这样一个心思不正的人身上。 “夫君,对不起。” “你为何要说对不起?”裴郅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隐有一层水色,不知是被热汽沾湿,还是在哭。 这湿漉漉的目光,讓她心生愧疚的同时,惊艳滿眼。她的情绪没由来的波动着,从后面抱住他。 小人常戚戚,终不是长久之计,往后余生漫长,他们注定会纠缠在一起。然而若不曾生死与共,若没有过命的感情,她如何能将自己的秘密告之? “夫君,你对我真好,我以后一定好好对你。” 裴郅完美的眉眼低着,因她的话而风起云涌。 这玉人儿如果知道他情从何起,会不会唾弃他? * 翌日。 裴郅出门时,顾荃照旧还睡着。 等她睡到自然醒,已是日上三竿。 将将梳洗完毕用饭时,施如梅登门。 她一身异族服装,背着手进来,不请自坐,那高昂的头,英气逼人的五官,以及倨傲的神色,带着几分挑衅。 跟在她身后的婆子是昨天见过的那位,与自己的主子一样,半点没有身为下人的卑躬,甚至比她更顯张狂。 顾荃不看她们,继续吃自己的饭。 南柯在旁边侍候着,主仆二人皆是眉眼不抬,像是看不到她们。 施如梅臉色越来越难看,眼睛冒着火,递了一个眼色给那婆子。那婆子撇了撇嘴,阴阳怪气地开口,“裴夫人,我家二小姐好心来看你,你就是这么待客的?” 顾荃没有理她,慢条斯理地咀嚼着。 她在施府的下人中應该极有臉面,雖说是个下人,但也没受过这样的怠慢,当下嘴角一耷,“裴夫人,奴婢说句难听的话……” “啪” 顾荃将筷子重重一搁,打断她的话,“出去!” 她有些回不过神,“裴夫人……” “出去!” “二小姐。”她急了,看向施如梅。 施如梅被落了臉,面上当然不好看,“裴夫人,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你竟然如此无礼。听说你们顾家是书香门第,难道你就是这样的教养?” “施二小姐,你到底想做什么?我们不妨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有些事只能你知我知,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南柯已经架起那婆子,不冷不淡地说了一句,“主子们说话,我们当下人的理應回避,这个规矩你不会不懂吧?” 那婆子犹豫着,明顯不想走,“二小姐,你身份特殊金贵,夫人吩咐过,奴婢不能离开你半步。” “一个下人,难不成还想窥探主子的事。若是你们施府是这样的规矩,那我们也就没有谈话的必要。还请施二小姐日后谨言慎行,莫要讓我再看到你接近我丈夫,否则我可不管你是什么人,保管闹得你们施家连头都抬不起来!” 顾荃说完,冷哼一声,睨向施如梅的目光滿是不屑。 施如梅在施府极其的得宠,比施夫人親生的女儿地位还要高,她许是从未受过这样的气,被这样的话一激,当下对那婆子吼道:“你出去!我就不信了,我还能怕了她不成?” 那婆子大急,还想争取,“二小姐……” “你是不是成心想讓我被人看不起?”施如梅变了脸,狠狠地瞪着她,英气化成戾气,“出去!” 她一脸的犹豫,看看顾荃,又看看自家姑娘,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南柯给拉出去。 纵是到了外面,她还是不死心,眼里全是担忧之色,恨不得将耳朵贴在门上。 这时里面传来一声碎响,似是有什么东西被砸在地上。 南柯立马将她扯遠,“主子们私下说话,哪有往前凑的道理,没得惹人嫌。” 她皱着眉,“我是担心我家二小姐……” “你担心她什么?我家夫人娇娇弱弱,难不成还能打她?便是真打起来,就你家二小姐那身子骨,吃亏的也是我家夫人。”南柯没好气道。 “也是。”她嘀咕一声,眼睛一直盯着那合上的门。 门的里面,顾荃仍旧坐着,施如梅还是站着。她们一个坐一个站,默默地对视着,好半天谁也没说话。 地上碎了一只碗,四分五裂。 “都说京城里的姑娘贤惠温婉,我怎么瞧着裴夫人 人不大,脾气倒是不小,这摔摔打打的习惯可不好。”施如梅的嗓门不小,足够外面的人听到。 顾荃也不遑多讓,怼道:“我再是习惯不好,也比不上施二小姐你喜欢给男人送汤。” 她朝门那里瞟了一眼,压着声音,“你那婆子还真是忠心。” 施如梅扯了扯嘴角,声音也低着,“我走到哪,她就寸步不离跟到哪,确实是忠心。 两人目光碰撞着,迸发出看不见的火光。 “我可以相信你吗?”她走近一些,试图用眼睛看清楚顾荃的本质,英气的面容有着不同之前的郑重。 顾荃但笑不语。 她们相见不过三次,还真谈不上信任二字。倘若真有什么能让她们合作,那也只有利益。 “施二小姐,我昨晚已经说的很清楚,你还这么缠着不放,到底想做什么?” “难道是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施如梅对着门的方向冷笑一声,接着小声道:“裴夫人,我对你丈夫没有兴趣。” 倒是个爽快人。 顾荃心道。 “我知道。” 施如梅并不意外,她一连两次试探,证明了自己看人的眼光。这位裴夫人绝非娇弱的内宅妇人,或许正是她的机会。 “裴夫人,我有个消息,或许你会感兴趣。当然,我不可能白白将消息告诉你,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事情要谈,戏还要做。 顾荃闻言,故意怒道:“我是裴家明媒正娶的媳妇,我这个正室不点头,哪个女人都近不了我丈夫的身。施二小姐也是大家闺秀,行事怎地如此没脸没皮,当真不怕被人耻笑吗?什么消息,你先说来听听。” 最后那句话,当然是压着声音说的。 施如梅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坚持,她是在待价而沽,若是消息有用,或许可以商议,若是无用,那便没有商谈的必要。 主动权在她,她说了算。 施如梅不仅不生气,反倒觉得她行事谨慎,且有掌控力,“有人想把裴大人留在西南府,让他们一家四口团聚。” 她闻言,心头自是一惊。 裴郅此次出京,在她看来就是被人精心设计,像是一个专门针对的坑,这坑挖得太妙太好,哪怕裴郅也能看出不对,却还是毫不犹豫地跳下来。 “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事?” “帮我出城。” 施如梅说完,眼底全是讽刺和苦涩,“我是施家的女儿,却是他们掣肘我母親的质子。这些年他们以我为质,不知让我母亲做了多少事,我不愿我母亲再受他们的控制,帮着他们为恶。” 她母亲是白夷的祭司,但她养在施家,是施家的女儿。嫡母施夫人看似疼爱她,纵着她的性子,何尝不是一种捧杀。 倘若她真的依着白夷的规矩只找男人,不成亲,光生孩子,那等待她的必定是人尽可夫的骂名,为世人所不容。 “裴夫人当真是可笑,你们汉人讲究的是妻以夫为尊,裴大人若是想有别的女人,我不信你能做得了他的主。”她再次抬高声音,说给外面的人听。 那婆子的耳朵尖着,倒是将她们故意说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眼里的担忧之色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意。 她不无得意地对南柯说:“我家二小姐受宠,便是在我家夫人面前,那也是府里第一有脸面的人。你家夫人长得是好,但那身子实在是弱,看着也不像是好生养的,何不顺了我家二小姐的意,落得一个大度贤惠的名声。” 南柯挺想啐她一口,又怕坏了自家姑娘的事,“我家大人看重我家夫人,旁的女子都入不了眼,你家二小姐这见不得人的心思,恐怕全都是白费。” 她刚想说什么,只听到屋内又传来一声碎响。 紧接着施如梅怒不可遏地开门出来,英气的脸上满是骄横与恼怒,“裴夫人,你给我等着,我就不信,在这西南府还有我施如梅做不了的事!” 走到院中间时,又回过头去,“忘了告诉裴夫人,就算施如梅不行,我木流依一定可以。” 木流依應该是她母亲给她取的名字,她这是在告诉顾荃,她是木流依,不是施如梅。 顾荃还是坐着没动,南柯也没有进来。 等到木流依主仆二人走遠,裴郅从内室中走出。 他神情冷峻,眼神深邃,似黑压之下的静湖,表面不见波澜,实则已是暗流涌动,巨浪隐于湖底。 “你都听见了。”顾荃转过头,一脸的凝重。 之前出城的人已经回来,没有找到古大人。堂堂朝廷命官,活生生的一个人,仿佛凭空消失一般,生不见人,活不见尸,何等的诡异。 “她说的话,我觉得不会有假,施大人就算不是参与者,也應该是知情者,否则她不可能知道。” “我自入西南地界以来,日日外出,行事未有任何受阻之处。” 裴郅说到这,沉沉的目光与顾荃的眼神对上。 顾荃直视着他,道:“他们必然是给你度身定做了一个陷阱,一个你一定会走进去的陷阱。” 须臾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将他们的心串在一起,互通互感。 裴郅眼底的沉色散去,隐有淡淡的笑意。 不愧是他的小狐狸,当真是聪慧。 * 暮色时分,若谷在外面求见。 黃粱气冲冲地出去,骂骂咧咧地回来。一想到若谷那说话的态度,好像捏住她家姑娘什么把柄似的神气活现,她就险点动手。 “她说她家姑娘有个重要的消息,事关姑爷,约姑娘你与她在曹家一叙。若姑娘不去,日后可别后悔。” 顾荃直接来了一句,“不去。” 脸都撕破了,她和罗月素之间绝无粉饰太平的可能,她也不会再给对方接近她利用她的机会。何况若是她猜得不错,罗月素口中所谓的重要消息,她应该已经知道了。 她交待南柯和黄粱将要紧的东西都收好,明日出城时带上。 一夜无话,直至晨光熹微。 他们此行人不多,除去黄粱南柯,便是周阳和其他三名侍卫。马车行到闹市时,与一行商队错身而过,他们从南门出,而那行商队应该是从北门走。 两队人马错身时,顾荃掀开车帘,似是无意地扫一眼那商队马车上成箱成袋的货物。 从南门是出城的路,也是回京的路,却没走他们来时走的那条官道,而是一条小道。小道抄的是近路,一路都是田地。渐行渐偏僻,田地变成山林,晚霞漫天时,山脚下出现一处庄子。 那庄子应是好些年没人打理,隐在树木与杂草中,斑驳的木门,与生锈的铁锁,仿佛是被人遗弃,也更是被人遗忘。 空气中全是林间独有的气味,青草气与泥腐气交错着。或许是错觉,也或许是心理作用,顾荃似乎还能闻到一丝血腥气。 这里就是当年惨事发生的地点。 裴郅上前輕輕一推,那锈蚀的铁锁便应声而落。 门一开,仿佛十六年前一切重现,他似乎踉跄了一下。 顾荃赶紧上前,扶住他。 他眼尾泛着红,自来清冷的眉宇间被悲恸占据,却还是一步一步地往里走。 杂草经过十几年的枯荣,茂密而繁盛,草丛内传来熙窸窣的声音,不知是老鼠还是兔子,因受到惊动而四下逃窜。 两人对视一眼后,顾荃取出祭奠的东西。 瓜果点心,还有酒。 “父亲,母亲,兄长,我和夫君来带你们回家了。”顾荃跪地,连叩几个头。 周阳等人将一坛坛酒四处泼洒,一边泼一边说,“老主子,老夫人,大公子,大人和夫人来接你们了,你们喝了酒,记得跟他们走。” 很快,整个庄子都是飘散着酒味。 顾荃看了一眼茂盛的草丛,对裴 郅道:“你定然有许多话想单独同你父母兄长说,我们在外面等你。” 所有人退到庄子外,只余裴郅一人,仿佛遗世独立。 半晌,他拿起祭品旁边的香,一根根地插在地上,点燃后忽然将火折子往草丛中一扔。那被烈酒沾染的草一遇上火,立马燃烧起来,很快漫延成一片。 几乎是一刹那,火光中腾窜出一个人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不多会的工夫,十几人将他团团围住。这些人训练有素,一看就不是寻常的流匪。他们一个个面露狠色,直奔他而来。 他一动不动,清冷平静如远山玉树。 当那些人快要近他身时,庄子的高墙上,突然冒出好多人,全是他随行之人。他们乔着装,有农夫,有商人,还有寻常的百姓。 很快,庄子内厮杀声不断。 庄子外,周阳等人紧紧护着顾荃,没有人进去帮忙。 这是裴郅命令。 那些埋伏在庄子里的人明显落于下风,人也渐少,有人不知从哪里挟持出一人,头发和衣服极乱,看上去很是狠狈,被人堵着嘴,只能发出呜呜声。 “裴大人,快让你的人退出去,否则我就杀了他!” “古大人。” 听到裴郅认出自己,那被挟持之人拼命点头,呜呜声更大。 谁知裴郅不为所动,道:“古大人受皇恩,是高义之人,绝不会屈服你等宵小之徒,定当舍身取义在所不惜。” 那挟持古大人的人一听,眼神变了变,“裴大人,你竟然不顾古大人的死活,传扬出去,难道不怕被世人唾骂吗?” “死人如何说话?”裴郅提着剑,不退反进。 那人一听,不知骂了一句什么话,然后将古大人一推,顺手还给了一剑。 说时迟那时快,裴郅已经到了他跟前,打斗之时,古大人抱着自己受伤的胳膊,惊恐狼狈地往外爬。 顾荃让人接应他,将塞在他口中的破布取下。 他惊魂未定,声音抖得厉害,手也在抖,“……你们快去帮裴大人……” “古大人,你受苦了。” “……这些人实在猖狂,我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他像是被吓破了胆,捂着被刺伤的地方,与零乱的发和衣服不同,那手倒是干净,且指缝无垢。 顾荃端了一杯酒上前,道:“古大人,你快喝杯酒压压惊。” 酒香浓郁,一闻就是好酒。 “多谢……裴夫人。”他一饮而尽后,双手将酒杯奉还。也不知是手抖得太厉害,还是身体发软,那酒杯掉在地上。 他连说着抱歉,然后弯腰去捡,趁所有人没注意时变了脸。 顾荃毫无防备的样子,被他瞬间挟持。他手中不知何时拿了一把匕首,尖端抵着顾荃的脖子,“你们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夫人!” “姑娘!” 惊呼声四起。 庄子里的厮杀已快结束,那十几人应是死士,死的死的,自尽的自尽,在地上横七竖八地散落着。 裴郅闻迅飞出门来,剑尖直指。“古靖,你找死!” “我确实早就该死了,你也一样!”古靖面部狰狞起来,目露疯狂之色,“这些年我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了你,你不应该活着,你十六年前就应该死!” 顾荃小脸白着,像是被吓得六神无主,“夫君,救我,救我……” 古靖哈哈大笑起来,“裴郅,你新娶的美娇娘就在我手上,你若舍不得她死,就拿你的命来换。” “夫君,我不想死……”顾荃惊恐着,泪如雨下。 这人会救她吗? 她知道自己卑鄙,也知道自己手段下作,但是她还是这么做了。 裴郅…… 原谅我。 “你不愿意?”古靖笑得越发大声,“也是,你这样的煞星,克死了自己的父母兄长,还害得别人家破人亡,你怎么可能在乎别人的性命。无妨,我有这美人做伴,死……” “我换。” 第74章 第74章他再不忍耐,整个人压了…… * 莊子里的火势已大,裴郅手底下的人全部撤出来,守在莊子的四周。一是确保莊子烧干净,没有漏网之鱼逃出,二是不能讓火势漫延到外面。 火光映着烈日,分外的讓人煎熬,仿佛将心都给剖了出来,一面临着火,一面被日头晒着,水分被蒸发的同时,良心終于开始痛。 一如顧荃此时的心情。 她望着裴郅,清清楚楚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义无反顧。他一步步走近,像是在从容赴死,那么的无所畏惧,以及心甘情愿。 “你别过来!”古靖反倒是被骇住的那个,“你就站在那里,自我了结。” 他挟持着顧荃,目光兴奋而混乱。 “人人都说你不近女色,原来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这美娇娘确实讓人心疼,难怪你舍不得。我数到三,你还不动手,我就殺了她!” 裴郅闻言,将劍举了起来。 “不要!”顧荃大喊的同时,感觉那匕首划了自己一下。血珠子从那凝脂般的肌肤中冒出来,分外的鲜红刺眼。 她看到裴郅眼神一变,拼命地搖头,“你等等!” “还等什么?”古靖手中的匕首又近了一点,“我可没耐心陪你们郎情妾意,裴大人,你若是还不动手的话……” “古大人。”顾荃的声音帶着几分急切,“你有没有感觉自己哪里不对劲?” “你说什么?”古靖下意识问她。 她此时才有了痛感,嘶声变成了闷哼,“你方才喝的那杯酒里,我放了一点东西。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身体发麻,浑身没了力气?” “你对我做了什么?你这个……”古靖话还没说完,人已倒在地上。 周陽等人立马围上来,将已经昏迷过去的他绑起。 裴郅将手上的劍一扔,几步就到了顾荃面前,先从怀中摸出一瓶藥,洒在她伤口上,再替她包扎好。 “夫君。”她解释道:“我见他手上干净,气色也不錯,不像是被关押好多天的人,怕是有诈,所以才给他下了迷藥,你不会怪我吧?” 她自穿越后头回出远门,本着有备无患的原则,杂七杂八的东西准备了不少,随身携帶的防身之物就有好几种,包括上等的迷藥。 方才她确实是见古靖的手太过干净,而多留了一个心眼。若古靖真是个好的,至多是睡上几个时辰。 裴郅一句话也不想说。 这小狐狸聪慧至极,胆子也大,不仅看出古靖的破绽,也算计了他。他不舍得骂,却也夸不出来。 “你先去马车等着。”他对顾荃说。“等会听着就行,别看。” 顾荃看他面色如常,乖巧听话地点头应下。 刚一上马车,便听到一声惨叫。 已经被迷晕过去的古靖是被痛醒的,他一睁眼对上的就是裴郅不掩殺气的目光,再一看自己的手,又是一声惨叫。 他的右手被剑直接刺穿,牢牢地钉在地上。 这只手正是他刚用握着匕首,伤了顾荃的那只。 裴郅寒凉地看着他,如看一个死人。 “裴郅,我要殺了你!”他狂怒着,因为剧痛,也因为情绪的失控,疯了似的喊叫。“你这个煞星,你克死了自己爹娘,克死了自己的兄长,你还克死了无辜的人,你就不应该活着,你该死!” 在这个样的地方,说出这样的话来,对于一个親眼看到親人死在自己面前的人而言,无異于杀人诛心。 顾荃不敢想象,如果她是裴郅,此时该有多痛苦。 裴郅握着剑柄,面无表情地旋动了一下,“说,你到底是谁?受谁的指使?” 古靖再一次惨叫,“你不得好死!” 他狰狞着,脸已扭曲,“我是谁?終于有人问我了。我告诉你,没有人指使我,我苟且偷生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杀你!” 他看着火势冲天的莊子,目光越发的疯狂,“父親,母親,孩子无能,不能给你们报仇……啊……” 庄子里的火还在烧,上面的匾额早已不见。 裴郅记得十六年前他随父母兄长投宿于此时,那匾额上写着石庄二字。这是石家的庄子,守庄的是一家人,公婆儿子儿媳,还有两个十几岁的孙子。 那一家人看起来寻常,所有人都没有起疑心。 父亲给了那家人一些银子,讓他们准备饭菜。乡野之食倒也丰盛,熏肉蘑菇野菜时蔬种类繁多,为谨慎起见母亲还悄悄验过,饭菜都很干净。 谁知到了半夜,先是兄长呕吐后陷入晕迷,接着是母亲跟着吐到浑身无力,那些随行之人跟着一个个中招,全都吐到头晕眼花,连剑都提不起来。 后来他才知道,那家人欺他们不懂,在那些乡野菜中混入不能吃的蘑菇。他因为从娘胎里就带着毒,寻常的毒物对他没用,反倒没什么事。 父亲心知有異,催促着所有人赶紧上路,却不想没走几步就跟着倒下。 那一家人这才出现,再无之前老实忠厚的模样,他们拿着刀剑见人就杀,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前西南府府尹石立青是你什么人?” 古靖愣了一下,尔后目眦尽裂,“我 父亲一心为百姓,兢兢业业,就因为你们一家在西南境内出了事,陛下一怒之下将我全家抄斩。你这个煞星,分明是你害死了你的父母兄长,却连累我全家陪葬!我今日杀不了你,是我无能,你不容于世,想杀你的人有的是,你迟早……” “啪” 顾荃不知何时过来,手里拿着车夫的马鞭,准确无误地打在他脸上。不等他回过神来,接连又是几鞭。 “下旨抄你全家的是陛下,你已入仕为官,若真是个有种的,为何不去陛下面前替自己的亲人申冤?” “我……” “你什么你?你就是孬种!你说你父亲是好官,是无辜之人,证据呢?你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退一万步说,你们全家死光和我夫君何干?他那时才六岁,父母兄长连同一行人都遇了害,你却把一切的罪责推到他头上,分明就是欺软怕硬!” 顾荃还要再打,手却被人抓住。 哪怕没有感知到生命力的涌入,她也知道制止自己的人是谁,低头装认錯的模样,“我不是故意不听你的话……我就是听不得别人说你不好。” 裴郅轻轻一带,将她护在自己身后。 男人修长的身姿挡在她面前,如高山仰止。 恍惚之间,仿佛这世间所有的纷纷扰扰都与她无关。她被人好好地保护着,隔绝着所有的风风雨雨。她可以完完全全地相信这个人,足可将一切托付。 古靖终于反应过来,癫狂地叫嚣着,“……我没有错,如果不是他,所有人都不会死,是他的错,是他的错……” 裴郅睥睨着他,道:“四年前你还在吏部任职时,曾经来我大理寺查阅过卷宗,那时你应该已经借机看过当年的卷宗。当年守庄子的一家六口,皆是你石家家奴,他们胆敢行凶,难道不是受主家指使?” “他们所行之事,我父亲并不知情。何况事出之后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定是早已被人收买,或是与你们起了龃龉,临时起意,事发之后躲了起来。”他反驳着,癫狂的神色中全是偏执。 “你也是朝廷官员,焉能不知口说无凭的道理?如此冥顽不灵,甘愿被人利用,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我不是!” 裴郅不再看他,对手下的人道:“看好他,别让他死了。” 顾荃从袖子里取出一瓶药,交给周陽,小声道:“这药吃一次能睡四个时辰。” 周阳下意识看了自家主子一眼,见裴郅没有反对,伸手将药接过,“多谢夫人。” 古靖被绑着,完全不能动弹,瞪着顾荃,到此时才忽然想起自己今日会失手,皆是因为着了这个貌美女子的道。 “你……你这个蛇蝎毒妇,活该嫁给一个煞星,你们……” 周阳已经将药混了酒,一股脑灌进他嘴里,再将他的嘴堵上。 他呜呜着,愤怒着,不多会儿再次昏迷。 庄子里的火还在烧,不时发出声响,或是有什么东西掉落,又或是湿草被烧出水来的滋滋声,烟火气不停地冒出来。 火光映在裴郅的瞳仁中,仿佛要将十六年前的一切化为灰烬。 他静静地凝望着,不悲不喜。 顾荃默默地站在他身后,“父亲母亲和兄长在天之灵一定会保护你找到凶手,查明真相。” 纤细嫩白手环着他的腰,他手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做。 * 一连几天日夜兼程赶路,投宿打尖都是匆匆,所有人都紧绷着,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严阵以待。 一路上光顾着警戒,裴郅几乎没怎么睡过,顾荃也没什么机会与之独处。 直到出了西南地界,一行人的行程跟着放缓,住宿吃饭都从容许多。但裴郅与她仍然甚少交流,除去关心她身体外,旁的话都没有。 有时她感觉对方在看自己,等她望过去时,裴郅却在看向别处。哪怕是中途歇息时,裴郅都和周阳等人在一起,根本不往她跟前来。 不说是她,就连南柯和黄粱都看出端倪,以为他们在闹别扭。她挺莫名其妙的,明明之前一切都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这样? 乡间绿色浓郁,小溪潺潺树木依依,近岸处的水流平缓,清可见底的溪水中倒映中她的轮廓,纵是五官不清晰,亦是娇弱柔美的模样。 经过这些天的消耗,她的身体明显虚弱,众人全当她是奔波劳累所致,只有她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清澈的溪水中鱼儿在石头缝隙中游弋,灵活而自在。倘若她是鱼,那么裴郅就是水,鱼儿注定離不开水。 她净了脸,洗了手,起身时故意身体一晃。 有人比她身边南柯的动作还快,如风一般须臾到了跟前,一把将她抱起。她娇弱的身体瞬间得到滋养,说不出来的舒服,下意识搂着男人的脖子。 裴郅将她放下后,交待南柯和黄粱好好照顾她。 黄粱挠头,小声和南柯嘀咕,“姑爷分明很是在意姑娘,为何不怎么理人?” 南柯搖头,也很是不解,尤其是裴郅交待完她们之后就離开,根本没有和顾荃说话时,她们更是丈二尚摸不着头脑。 主仆三人眼神一交换,得出一个答案:他在生气。 至于他为何生气,她们不知道。 夜间投宿,裴郅开了两间上房,自己一间,顾荃一间。 顾荃很无语,真想和他赌气,也不理他。但自己的身体要紧,小命更是要紧,不管他理不理人,她都得上赶着。 她让客栈的厨房炖了鸡汤,亲自给他送去。 两人的房间离的倒是近,出了这个门,就是那个门。她进去时,周阳等人也在,正在听候自己主子的吩咐。 那些人倒是有眼色,见她送完汤后没走,一个两个的跟着告退。 烛火不停跳跃,人心也跟着上上下下。灯下看美人,美人娇且弱,一双水眸未语先盈盈,脉脉含情中又透着几许幽怨。 裴郅喉结滚了滚,拿起桌上的书作掩饰,“赶路辛苦,你应该也乏了,早点歇息。” 顾荃不走,反而一步步上前,眼里的幽怨像是长出钩子,恨不得穿透他的心,“夫君,你怎么了?为何突然不理我?” 他拿书的手指关节泛着白,若非足够的克制力,早已功败垂成,“这一路怕是还有事,我不能放松警惕。” “你骗人!”顾荃已到了跟前,圈着他的腰,仰着小脸控诉,“你分明就是故意的,你故意不理我!” 小人行径,总是见不得人,哪怕是这样的时刻不忘占便宜。温暖的生命力在她体力游走,她舒服到想叹气,真想就这么一直抱着入睡。 他一低头,对上的就是让人无法抗拒的诱惑。 玉色的小脸,眉如黛,唇如樱,尤其是一双春水盈波的美目直勾勾地看人时,恨不得让人沉醉其中。 这小狐狸最会假装,先前装深情装可怜,他都喜欢,也愿意陪她演戏,但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以自己的性命为筹码来试探他。 一想到那天的情形,他心底戾气横生。 “祜娘,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 顾荃被他推开,感受到他森寒的煞气,“夫君,你怎么了?” 这人好好的发什么疯? 他目光如晦,深不见底,“祜娘,我说过我会护着你,你想做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你为何不信我?你是不是从未信过我?” 暗沉 的声音,有着说不出来的压抑,压在顾荃的心上。 须臾,她想到了什么。 这人应该是已经看破她在庄子外面演的那一戏,所以才会生气。但生气的点,不是她骗人,而是不信他。 她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被冲击着,被动摇着,那包裹在外面的伪装仿佛在一寸寸地裂开。 “你说我不信你,那你可曾信过我?” 裴郅眯了眯眼,大手抚着她的脸,幽深的目光如暗夜苍穹般压下来,让人无路可逃。“祜娘,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阴影将她笼罩,她的心不受控制地跳着。 一直以来,她都在装。她也知道,这人也在装。他们一个装痴情女子,一个装正人君子,不愧是夫妻。 既然时机已到,那就都别装了! 她直视着,哼了一声,“你书房暗格的东西,我看到了。你这个大骗子,你说那幅画你已经烧了,为什么还在?” 裴郅脑子里第一个反应是:她终于都知道了! 第二个反应是,她什么不害怕?她的眼里为何没有厌恶,没有嫌弃和不耻?难道她不讨厌这样的自己?她接受这样的自己? 他开始兴奋起来,像是孤狼找到志同道合的同伴,若是能具象化,他必定因为太过欢喜,而像狗一样摇尾巴。 “那是你送我的画,画上的人是你,我怎么可会烧掉?”他的气息更近,眼神中再不掩饰自己的欲,和自己的疯狂,“祜娘,你可知你对我而言是什么?” 这样的他,让顾荃感到极其的陌生,却又觉得并不意外。 “是什么?”她喃喃着,心跳得极快,明知将要打开一个魔盒,里面不知会放出什么妖魔鬼怪,却无比的期待。 裴郅修长的食指摁着她的唇,慢慢地碾揉着,“你是的我梦,是我从年少时就一直做的梦,梦里的你完完全全属于我。” 他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 这个答案她还真没想到。 原来她是他的春闺梦里人,当真荒谬又离奇,却更适合她! 她的手成爪,像是要隔着血肉抓住男人的心,如水的眸中泛起涟漪,涟漪一点点地荡漾,最后形成销魂夺魄的旋涡。 “你是不是也想知道我为何接近你?我自小体弱,大夫曾言终不过二十,这些都是真的,唯一的变数就是你。” 裴郅其实早有猜测,听到她将秘密和盘托出时,虽觉得荒诞诡异,却无比的庆幸,庆幸这个人是自己,庆幸她需要自己。 “这么说,你离不开我?” “……” 她说了这么多,这人只得出这么一个结论,似乎很开心的样子。难道不应该震惊一下,诧异一下,然后再消化一下吗? “这么诡异的事,你就不担心如那个人所说,我会对你不利吗?” 裴郅毫不费力地一手将她的腰掌握,迫使她完完全全地贴近自己,“我只怕你离开我,我只怕你不需要我。” 这些都很好,正合自己的意。 唯有一点…… 一个月才能一次,实在是太少。 转念一想,只要她能一直留在自己身边,哪儿也去不了,便是一个月一次,似乎也能接受。 如是想着,他再不忍耐,整个人压了过去…… 第75章 第75章床头吵架床尾和。…… * 南柯和黄粱守在外面,先是隐约听到里面的争吵声,皆是一臉的担心。 后来争吵声突然没了,她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越发的不安。等到里面传来顧荃疑似在哭的声音,两人反而退后一些,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满了,满了……” “夫君,不要了……” “你不要碰我!” 墨云翻滚欲满天,原本的狂风暴雨戛然而止,不甘不舍地收敛着,任由雷电恼怒,也只能云歇雨停。 零乱的床上,方才还纠缠在一起的男女已经分开。在床里的人嬌弱着,眉梢眼角都帶着被滋养过后的媚色,在床外的人克制着,目光中全是欲壑难填的隐忍。 他们中间隔着半床的距离,如同难以逾越的天堑鸿沟。 烛火见证了有情人的缠绵悱恻,晕染了这一室的情愫,潜移默化地融进彼此的呼吸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除去相互凝望着,他们不能再有任何親密的举动,只能眼神勾勾缠缠着,你来我往地输送着眷恋。 不知过了多久,这份云雨过后的惬意温馨被楼下的嘈杂声打破。 “这一趟可真是累,二十多天的路,非要我们半个月赶到。”有人抱怨着。 另有人附和,“你少说两句,大人心疼大姑娘,大姑娘出嫁兹事体大,大人为给大姑娘撑面子,这才赶得急了些。” 那些人吵吵嚷嚷的,动静不小。 听他们的口音,是南安城人氏。 裴郅已经下床,背着人一件件地将衣服穿上。那修长劲实的身材,宽肩窄腰满是张力,与向来清冷淡漠的气质自相矛盾。 顧荃咬着唇作羞怯状,实则目光放肆。做为受益者,她对这人的身材很满意。但一想到一个月只能一次,又暗自苦恼。 “夫君,若是你一直不能尽兴,你会不会……” “不会。”裴郅穿好衣服,转过身来,仅是看了一眼,立馬别开视线,“我讓她们进来侍候你,你今晚就住在这里,我去睡隔壁。” 她心里偷笑,眼睛弯成月牙,乖巧地点头。 南柯和黄粱红着臉进来,一个侍候她换洗,一个整理污乱的床铺。 “姑娘,你和姑爷这是和好了?”南柯见她气色极好,只当她是心情愉悦,哪里知道她是续了命,此时生命力充沛。 她也不害羞,大方承认,“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嘛。” 反倒是南柯和黄粱,被自家姑娘如此随意的话给闹了一个大红臉。 楼下的吵闹声更大,好似是那些人想住店,掌柜不太愿意。 “他们人多,東西也多,掌柜应是怕出事。”黄粱不以为意地道。 南柯看了她一眼,说:“我们先往进来,一来人多,二来東西也多。这又来了一帮子同样人多東西多的,掌柜的自是要小心谨慎些。” 店小客多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这种往来商贾众多的镇子。 一番收拾后,顧荃透过半开的内窗往下看。 客栈的掌柜正和一个中年男子在说着话,那人身后跟着十几人,随行的有好几辆馬車,虽看马車停在外面看不真切,但尚能确定马车上那堆得高高的箱笼。 那中年男子示意所有人别吵,对掌柜道:“附近就你们一家客栈,我们挤一挤便是。” 掌柜面露难色,“你们东西多,我们店小……” 有人应是等得不耐烦,跑到后院一看,见后院停着几辆马车还有十几口厚重结实的箱子,大声嚷嚷,“别人都能放,我们也能放。” 那中年男子一听,忙对掌柜道:“无碍的,我们的东西也放在后院即可。” 他掏出一袋银子来,交到掌柜手上。 掌柜的犹豫了几下,最终同意讓他们住下。 顧荃给黄粱使了一个眼色,黄粱立马领命而去。等到那些人聚在一 起吃吃喝喝时,黄粱去而返回。 “姑娘,那些箱子里的东西都不值钱。” 箱子全是新的,雕花精美朱漆铜锁,里面装的东西却是不尽如人意,尋常的布料、一些常见的玩意儿,还有土仪摆件,首饰倒是也有,瞧着成色都不太好。唯一配得上箱笼的,是几套料子上等绣金描凤的床单被褥。 “看着像是嫁妆,也不知是谁家的姑娘送嫁,用那样好的箱子装一些不值钱的东西,摆明是遮遮掩掩糊弄人。” 顾荃闻言,若有所思。 * 西南府,曹宅。 若谷从外面回来,一脸的納闷,眉宇间还有焦急之色。打眼看到自家姑娘面容阴郁地坐在窗前,一言不发地不知在看什么,心下一个突突的同时,头皮开始紧绷。 这几日来罗月素常如此发着呆,哪怕没有打人骂人,却比打骂更讓人不安。 她听动静转身,眉心拧着,“怎么?如今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你也不把我这个主子放在眼里了?” 若谷嘴发干,心发苦,“姑娘,奴婢不敢!不是奴婢不去,而是门房拦着奴婢,不讓奴婢出门。说是姨夫人的吩咐,近日城内乱得很,让我们不要随意出门。” “不就是施如梅不见了吗?她那个性子,指不定是自己野去哪了,怎地就是城中乱?”罗月素眉头越紧,忽地站起来,“我去和表姨母说。” “羅儿,我这孩子,性子怎么如此毛毛躁躁的,和你娘还真是像。”曹夫人人未到,声音先到,嗓门实在是不小。 羅月素一听她这么说自己,还有自己的母親,哪里肯干,脸色更加的阴郁,表情也极其的难看,“表姨母,您说我也就罢了,怎么可以这么说我娘?” 曹夫人笑着,人已进了屋。 她的笑不达眼底,不大的眼睛看向羅月素时,再无之前的慈爱温和,变得锐利而挑剔,“我当长辈的指点你,你竟如此不服管教,可见这些年被你母親给惯坏了。” “姨母!”羅月素察覺到态度的不对,为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声音不自覺大了许多,“您这是怎么了?可是罗儿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您?” “我是实话实说而已。” 罗月素掐着掌心,“看来我住了这些时日,实在是太过麻烦表姨母,我不敢再过多叨扰,这就准备回京。” 曹夫人笑出声来,目光满是讽刺,“你和我那表姐真像,从来都以为自己比别人高一头,从来都这么的自以为是。” 这下不说是罗月素,就是若谷都感觉到不对。 主仆二人刚一动,就被曹夫人的人给拦住。 曹夫人像是撕开先本的脸皮,变成另一个人,“罗儿,我劝你最好乖乖听话,这里是西南府,不是南安城。你父親已把你托付给我,以后你就留在这里,哪儿也不能去。” 她见罗月素白着脸,说不出话来,冷笑一声,“当年你母亲看上你父亲,你父亲碍于她是户部尚书的女儿不敢拒绝。这些年他凭自己的能力坐上户部侍郎的位置,旁人私下却说他是靠你外祖父提携。 你母亲沾沾自喜,心胸狭隘而善妒,明明只生了你这么一个女儿,却死死霸占着你父亲,不肯为他納妾,眼睁睁看着他绝后。” “您胡说!”罗月素欲往外冲,被一个婆子死死拦着,“我父亲对我母亲爱重,说此生唯她一人足矣,哪里是您说的这般不堪。他们夫妻恩爱……” “夫妻恩爱?”曹夫人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大笑起来,“你父亲这些年一直在忍,你难道看不出来嗎?” 她与柴氏虽是表姐妹,但身份地位相差不小。柴家家世好,柴氏又是嫡女。而她母族不如柴家,且她还是庶女。 当年柴氏产女时伤了身子,柴夫人曾尋摸着送一房贵妾以给罗家延续香火,她因着被人说好生养而入了柴夫人的眼。柴夫人与她嫡母商议好,择日送她去罗家。 她见过罗谙,罗谙的儒雅清俊和稳重都让她倾心不已,虽说是做妾,却满心欢喜。谁知柴氏不同意,让她沦为众姐妹中的笑柄。 后来她婚事不顺,最后嫁给出身长相能力都不显的曹通判。当时曹通判还未出仕,若不是罗谙暗中帮助,也不可能有今天。 “你父亲那么好的人,就因为娶了你母亲而无后。他知道你母亲把你惯坏,在京中难寻好人家,这才早早给你做好打算。你安心留在这里,静等着嫁进施府。” “我父亲不会这么做的。”罗月素恐慌着,心里却是知道她说的是真的,“我要回京,我要亲自问他。便是真让我嫁人,我也要从京中出嫁。” “不必问了,你父亲已派人送了嫁妆出京,算日子也快到了。”曹夫人给那几个婆子使眼色,“你们好好照顾表姑娘,切莫让人伤了碰了。” 那些人齐齐称是。 “表姨母。”罗月素牙齿都在颤,情急之下,她突然想到一人,急忙叫住曹夫人,“我与裴夫人交好,嫁人这么大的事,我想亲口告诉她。” 曹夫人眼底闪过一丝不虞,她想起施夫人说的话,几乎是咬牙切齿,“那个丫头瞧着嬌娇弱弱不经事的样子,我还当是个不顶事的,没想到看走了眼。如梅与她见过,第二天人就失踪,指不定是她捣的鬼。” 幸好他们没有露出丝毫破绽,纵是那对夫妻真的回京,也道不出他们的错来。 “裴大人和裴夫人出城祭拜后一直未归,有人说他们已经返京,你便是去了也见不着人。你不要多想,安静待嫁便是。” 罗月素闻言,彻底傻眼。 难怪这两天她让若谷去传话,无一例外吃了闭门羹。 “什么?他们怎么就这样走了……你们怎么不拦着?” 曹夫人听出她话里的不对,原本已迈出去的一只腿收了回来,阴鸷地看着她,“你父亲说的对,你这孩子就是被你母亲惯坏了,不知好歹不辨是非。好在你嫁到这里,表姨母以后定会好好教导你。” 她也听出对方语气中深意,“表姨母,您让我回京,我保证绝对不会在我父亲面前多说半句,我……” “你母亲病了,你父亲本就公务繁忙,还要照顾她,哪里顾得上你。但凡你是个孝顺的,也当知父命不可违的道理。” 母亲又病了! 她急切起来,“表姨母,我求求您……” 回答她的,是曹夫人帶着嘲弄快意的嘴脸,“罗儿,这是你的命,要怪就怪你母亲太过惯着你。” “不,不是这样的。”她想冲出去,却被两个婆子给拖住。 曹夫人施施然地离去,随后那几个婆子将她们主仆留在屋子里,出去后将门关上,并从外面落了锁。 若谷已经吓话,面无人色,“大姑娘,我们该怎么办?” 罗月素拍打着门,拼命地喊着,到最后嗓子都哑了。 许久之后,她像丢了魂一般坐在地上,从牙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为什么?还真被她说中了。” * 一夜无话。 顾荃醒来时,只觉得那澎湃的生命力已完全融合吸收,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出来的爽利。气色红润自是不用说,精神头也格外的好。 玉色天成的貌美,哪怕不施脂粉素面朝天,衣着也简单寻常,亦难掩那令人惊心动魄的绝色容颜。 甫一出房门,就看到裴郅等在外头。 两人就这样看着彼此,任由情意泛滥,却始终没有靠近。当她往前走一步时,裴郅下意识往后退,那刻意的回避落在旁人眼中,便是不合常理。 她心下无奈,有些哭笑不得。 这人有必要如此嗎? 裴郅的手上拿着一顶帷帽,却没有直接给她戴上,而是交给南柯。 她往楼下一看,见大堂内已有不少人在吃早饭,美眸收回时秋水盈波般嗔了一眼,然后自己将帷帽戴好。 下楼时,一个走在前面,另一个在后面,中间隔着一定的距离。 哪怕是一个背影,以及下楼的姿仪,有些人的一抬脚一下腿,仿佛都带着说 不出来的雅致,让人怦然心动。 或许是一时看痴脚底踩空,也或许是美男让人腿软,顾荃不知怎地朝前扑去,不等南柯和黄粱反应,前面的人像是感应到一般。 裴郅先是将她一托,然后快速把她靠在南柯身上。 南柯扶住自家姑娘的同时,心里的纳闷又多了几分。 先前因为他们分房睡一事,她和黄粱都觉得有些不太对。方才见裴郅避着顾荃,更是纳闷不已。如今裴郅这般迫不及待将顾荃推过来的样子,仿佛是生怕被什么不好的东西给沾上,两人皆是一头的雾水。 不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吗? 这到底是和了,还是没和? 顾荃对上她们怀疑的目光,小声道:“他这是害羞了。” “……” 还没下台阶的裴郅将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慢慢转身。 那朝她望过来的目光暗得吓人,她仿佛置身其中,面对着翻涌的欲海,大浪一个接着一个朝她打来,打得她险些溃不成军,双腿都在发颤。 那些吃饭的人不约而同地朝他们看来,频繁交换着眼色。 他们刚一落座没多久,便有人从后院匆匆跑出来,惊慌失措地喊着,“不好了,大姑娘的嫁妆被人调包了!” 第76章 第76章我离开不你。 一时之间,众人哗然。 那为首的中年男子第一个往后院跑,随后跟着几个人,其中有个人像是想到什么,拐个弯扯上客棧的掌櫃。 掌櫃被拉得一个踉跄,“诶诶”地惊呼着。 很快后院传来喊叫声,“天杀的,我家大人给大姑娘精心备下的嫁妝,竟然被人换成了一堆破烂玩意儿。” 雕花精美的朱漆箱笼全部打开,露出里面与之不配的東西。 住店的其他人看着热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那中年漢子将那掌櫃一推搡,质问,“说,你们是不是黑店?是不是你们调包了我们的東西?” 那掌櫃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拼命地摇头,“天地良心……我这家店都开了十几年,哪里就成了黑店?” 他身边的小伙计倒是机灵,大着胆子结结巴巴地问:“你们说東西被换了?誰看见了?再说……誰知道你们箱子里之前装的是什么,指不定就是这些東西……” “对……对,你们无憑无据,憑什么说东西被换了?”那掌柜也回过神来,言語中多了一丝底气。 那为首的中年男子冷笑,抬着下巴一脸的傲色,“你们可知我家大人是谁?” “我怎知你家大人是谁?”那掌柜擦着汗,刚有的一点底气又散,心下不停叫苦。 “我家大人乃是吏部的羅侍郎,膝下唯有一女,你说我家大姑娘的嫁妝怎么可能是这些东西?” 一听吏部侍郎这个名头,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顧荃心道果然,下意识看了裴郅一眼。 裴郅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不仅吃饭的动作没停,还给她夹了一筷子菜。两人眼神一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些人还在后院吵吵嚷嚷,有人突然一指旁边的十几口厚实坚固的大箱子,“咦”了一声,道:“这老些东西,一时半会儿根本弄不走,不会是……” 这话引得无数人的好奇,看热闹的人不嫌事大,起着哄要开那些大箱子。 “掌柜的,这些箱子是谁的?”有人问掌柜。 火已经烧到自己身上,顧荃默默搁下筷子。 她跟在裴郅身后,朝后院走去。 所有人都看着他们,交头接耳。 为掩人耳目,他们做商贾夫妇打扮。裴郅本就长得好,看上去富贵之余又着世家公子的风范,讓人毫不怀疑他是个有钱人。而顧荃再是戴着帷帽,也能一眼讓人看出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这样一对夫妇行走在外,家丁护卫成群,还带着丫环婆子,很容易讓人误以为他们是去哪里走亲或是游玩在外。 众人下意识地认为,那十几个大箱子就是他们的随身之物。从箱子厚重坚固的程度来看,里面定然装满金银细软。 “你们想开箱子?”裴郅环顧所有人,最后冰冷的视线落在那中年男子身上。 那中年男子莫名感到后背发凉,硬着头皮道:“清者自清,还请公子见谅。” “你怎么证明这些东西不是你们的?”顾荃出声道:“口说无憑,既然是嫁妝,那必定有嫁妝单子。” 她再是装严厉,无奈天生声音娇软,言語实在是狠不起来。不少人使劲相着她看,恨不得将那帷帽瞪出几个大窟窿,好看清楚她究竟长成什么样子。 裴郅不动声色地挡在她身前,气势让人不寒而栗,那些人受不住,一个个不是低下头去,就是左右摇摆。 她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人,不知为何很是心安。 纤细的手指试探着伸出去,才刚一接触到男人的身体就感觉到强烈的不舒服,吓得立马将手收回,缩在袖子里不敢再动,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裴郅没有回头,却好似背后长了一双眼睛般,对她的小动作一清二楚。 那中年男子说有嫁妆单子,左找右找就是没找到,“不好,贼子着实可恶,必是防着我们拿嫁妆单子去报官,竟然把嫁妆单子也给偷了。” 这还真是黑的白,红的绿的,光凭一張嘴。 有人想息事宁人,站出来充当和事佬,“这位公子,东西是不是他们的,你打开箱子让他们看一看不就清楚了?” 裴郅给周阳使了一个眼色,对方站到那些箱子前,高声道:“开箱子容易,但若想把箱子再关上,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你先开开,难不成里面还装着见不得人的东西?”有人拱着火,越发的好奇。 那掌柜的冷汗直流,不停地擦。 “各位爷,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何不各退一步?” “他们分明是心虚!”那中年漢子喊起来,“我家大人是什么身份,他给我家大姑娘准备的嫁妆,哪样不是精挑细选。这些人行迹可疑,也不知是什么人,说不定就是做这行营生的。” 这话一出,人群再次哗然。 古往今来,行走在外的人最是容易碰到各种各样的仙人跳。一个男子带着一个貌美的女子,是较为常见的组合。 所有人看裴郅和顾荃的目光都变得怪异起来,仿佛他们就是一对骗财的狗男女。 “这位公子,你看……”那掌柜的朝裴郅躹了一下,“事已至此,要不你就把箱子打开证明自己的清白。” 顾荃只觉可笑。 这些人光凭一張嘴,到头来却是别人要自证清白。倘若他们真是寻常人,今日必是要吃个大亏,且还是破财消灾无处说理的那种。 “开箱可以,若是这里不是你们想要的东西,那要怎么说?” 娇软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如一记惊雷,将那掌柜打醒。 那掌柜的开了十几年客棧,也不是完全没有见识的人。之前被吏部侍郎几个字唬住,先入为主是相信那些人说的每一个字。 如果他赞成开箱子搜查,表明他认同那些人的东西確实被人调了包。一旦那些人的东西不在这些箱子里,那他便成了下一个怀疑的对象。 当下连连擦汗,对那为首的中年男子道:“你们拿不出嫁妆单子,口说无凭的,谁也不能证明箱子里的东西不是你们大姑娘的嫁妆……” “你是个什么东西?你听不懂人话吗?我家大人是吏部侍郎,我家大姑娘的嫁妆怎么可能是这些破烂东西!”中年男子身后的人嚷嚷着,一副要冲上来打人的模样。 那掌柜的吓得不停往后退,然后被周阳扶住。 周阳冷哼一声,“吏部侍郎家的下人就可以颠倒黑白,空口无凭地讹人吗?” “你……”那人恼怒着,接收到中年男子的眼色后,与两个同伴扑向 那十几口大箱子。 周阳刚一动,余光看到自家主子摆了一下手,便没有上前阻止。 那几个人动作倒是快,一人掀开一口大箱子,脸上的兴奋之色将要浮起时,猛不丁看到大箱子里的东西,吓得连滚带爬。 “……死人……死人了!” 三口大开的箱子里,分别有一具尸体。確切的说,这十几口大箱子里面装的全是庄子上那些刺杀之人的尸体。 诡异的安静过后,有人吓得不敢动,有人吓得四处逃窜。但早有人守着客栈的门,不让任何一个人出去。 那行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周阳扶了一把快要瘫倒的掌柜,道:“诸位不要怕,这是大理寺查案。” 一听是大理寺查案,掌柜的立马站起来,惊疑相问:“你们是大理寺的人?” “正是。” 他下意识看向裴郅,“那他是……他是……” 那中年男子也在看裴郅,瞳孔都在颤,“您是……裴大人!” 裴郅一步步上前,睥睨着,极冷的目光从羅家那些箱笼上掠过,“回去告诉你家大人,若真是嫁妆被人调包,我大理寺可以帮忙代查。” “不敢劳烦裴大人。”那中年男子低着头,暗骂自己有眼无珠。“此事我立马禀报我家大人,请他定夺。” 他拼命朝自己的手下使眼色,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像是有鬼在后面追。 黃粱对着他们轻啐一声,“贼喊捉贼,真当别人看不出来。” 顾荃若有所思,道:“他们还没有这样的胆子,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 “姑娘,你是说……”接下来的话黃粱不敢说,眼里的八卦之火燃烧着,显然已经明白自家姑娘的意有所指。 世族大户的嫡女,自打出生起父母就会为其准备嫁妆。女儿出嫁这样的大事,柴氏不可能不过问,所有的嫁妆应该也要经她的手。 羅月素是她唯一的女儿,罗家再是内里空虚,她也不会亏待自己的至亲骨肉,但是罗谙呢? 罗谙那个人,顾荃看不透,从另一方面来说,也算是看透。其人善于伪装,底线之低她已经见识过。 她有理由怀疑,这一切都是那个人的安排。 而这些送嫁之人闹这一出,无非是想一箭双雕,借着将嫁妆调包之事宣扬坐实的机会,占些别人的便宜。 从旁边观者的角度来看,她忽然有些同情罗月素。 * 出了这样的事,他们不好在客栈久留。那十几口大箱子一出客栈的后院,掌柜和所有的伙计都松了一口气。 死人到底晦气,加之天气热,一天两天的还好说,多几天便会有异味,不宜再宿在客栈,只能住驿站或是野外露宿。也就是说,裴郅等人当恢复身份,才好继续前行,且还要加快脚程。 他与顾荃商议过后,决定兵分两路。 顾荃与自己的商队约定好的汇合地点,就在下一个镇子。一行人抵达后,有人看守东西,有人去补给。 镇子不算大,许是因为南来北往的人不少,倒是有几分繁华。他们寻了一家店打尖,喝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那些走商就已抵达。 为首的漢子一脸的风尘仆仆,上前行礼后,取从一物交给顾荃。 “这是木姑娘让小人代为转交之物,木姑娘说她不喜欠人人情。” 顾荃掂了掂手里的布包,估摸着应该是书之类的东西,心里还纳闷着,木流依为何要送这些东西给她。 将布包打开后,确实是一些纸张之物,只翻看了两眼,眼神已是有变,立马把东西交给裴郅,“夫君,你看……” 两人一个交,一个接,全程没有任何的肌肤接触。 裴郅翻了翻,将东西收好。 “你们一路辛苦,赶紧找个地方歇一歇。”顾荃对那汉子道。 那汉子应着是,却没有退下,黝黑的脸上泛着可疑的红云,几次张了张嘴都没说话,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 黄粱瞪他,“你吞吞吐吐做什么,有话就直说。” 他脸色更红了些,“木姑娘还有话……” “她还有什么话?”顾荃下意识问他,见他不敢看裴郅的样子,道:“若是不方便当着他的面说,我们去那边说。” 裴郅:“……” 那汉子连连摆手,“不,不是。木姑娘说了,这话一定要当着大人的面说。” “那你倒是快说啊。”黄粱性子急,见不得他这个磨磨唧唧的样子。 他头更低,声音也小,“木姑娘说,她觉得夫人您和别的女子不一样,您定然容忍不得自己的丈夫纳妾……若是日后大人有别的女人,您必与他和离……您和离之后若不想留在京中,可去白夷找她。” 黄粱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话,难免傻眼,眼珠子乱转之时,不期然和周阳的目光对上,鬼使神差般翻了一个白眼。 周阳有些莫名其妙,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后,下意识去看自家大人的脸色。 裴郅没什么表情,看着顾荃。 顾荃暗自好笑,面上却装作正经的样子,道:“木姑娘是性情中人,可惜没能多相处些时日。以后若是有机会,我还真想去白夷玩。” “木姑娘还说,他们白夷的男人都很听话,夫人您一定会喜欢……”那汉子终于把话给传达完了,忙不迭地告退,走得比跑得还快。 气氛突然变得怪异起来,黄粱刚想说什么,人就被南柯给拉走。 周阳左看右看,好像很忙的样子,然后一拍自己的脑门,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嘴里念叨着忘了什么东西,三步并作两步离开。 街上传来马蹄声,还有孩童打闹的声音,以及妇人教训孩子的斥骂声。阳光正当时,灼灼地照进来。 一抹斜光刚好打在裴郅的半边脸上,如沐神光。那微垂的眉眼,宁静美好,不见半分煞气。 顾荃以为他会说什么,比如说他不会纳妾,或是他不会让她有去白夷的机会之类的霸道宣言,却不想他什么也没有说。但他就这么看着自己,却好像说尽了千言万语。 良久,他淡淡地来了一句,“她多虑了。” “她也是好心。”顾荃觉得挺可惜的,如果不是她离不开这个人,说不定她真的会心动。 可惜啊,木流依的一番好意,对于她而言没有用。 正思忖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一眨眼的工夫,裴郅不知何时近到她面前,气息逼近,语气森森,“你想去?” 她一连说了好几个“不”字,“我怎么可能想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离不开你。” “倘若有一天,你全好了,可以离开我……” “那我也不去,我只要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都这样了,也不见全好,恐怕她这辈子都离不开这个人,哪里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她举起手,表情真挚,“我发誓。” 裴郅目光沉沉,狼性隐隐,却不敢显。 这小狐狸才刚和他坦露真心,他可不能把人给吓跑了。 “你……你要做什么?”顾荃见他起身压过来,吓了一大跳,立马双手抱住自己,身体往后仰。花容失色的模样分外的娇怜,却也更能激起男人心里的欲。 他见之,喉结滚动,眸色暗得吓人。 半晌,一点点地俯低着身体,声音低沉,“我在家里等你。” 第77章 第77章小别胜新婚。 * 已至夏暑,树上的蝉儿一到日头最为毒辣时,反而叫得越发的歡实。不似那树下卧着的貓儿,懒洋洋地眯着眼缝,趴着一动不动。 不拘是树下还是角落里,但凡是阴处的地方都有貓。黑的白的花的灰的,大大小小不说上百只,几十只总是有的。 方婉抱着一只刚洗净的白貓,出了这处名为貓院的地方。 她行到园子的涼亭附近,迎面碰到一个刚及弱冠的男子。男子 玉冠华服,模样也生得颇为俊俏,正是国公府的四公子花奕。 花奕打眼看到她,眼睛一亮,看着她手里抱着的猫,便知她是要去哪里,“长樂身边的人倒是会躲懒,又讓你亲自送猫去。这猫不说二十斤,十几斤总有的,你这一路抱着多吃力,我帮你吧。” “四哥,我能抱得动。”她嘴里说着拒绝的话,等花奕靠近时,却欲拒还迎地与之拉扯着,不少得你碰到我,我碰到你的。 这大中午的,园子里几乎没有人,除去蝉儿歡叫着给他们助威,再无别的旁观者。 她虽不算貌美,但胜在模样清秀,看上去又嬌虚病弱,難免讓血气方刚的男子生出怜惜之情,花奕便是如此。 “婉妹妹,你近日怎地又清减了?”花奕说着,就要动手摸她的臉。 她嬌羞着,低头不语。 花奕的手刚一碰到她的臉,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脆声,“四哥,婉妹妹,你们在做什么?” 来人正是花长樂。 她闻言,立马推开花奕,一連退了两步。 花奕看向花长樂的眼神有些不悦,“这么热的天,你怎么出来了?” 花长樂道:“我左等右等也不见婉妹妹过来,怕她出了什么事,所以才想着亲自过来一趟。四哥,你今日不去书院,怎地还在家中?” “我身子有些不适,同夫子告了假。”花奕有些没好气,甩了一下袖子,“婉妹妹身子弱,以后这些事你讓你身边的人去做,莫要累着她。” 方婉連说自己不累,还说自己喜歡做这些事。 她手里抱着那只猫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被人拘束着,有些不耐烦起来,喵呜地叫唤着,还不停地挣扎。 花奕皱着眉,应是嫌这猫儿闹人,对花长乐越发的不滿,“你就爱养这些东西,没得折腾人。” “四哥,长乐姐姐心善。若不是她救了这猫,这猫怕是早就死了。我不嫌麻烦,也不怕折腾,这些全是我愿意做的事。”方婉像是怕兄妹俩起争执,忙对花长乐道:“长乐姐姐,这外面确实晒得厉害,我们快些走吧。” 花长乐被自己的亲哥一通埋怨,自是有些不悦。 一路上方婉不停地安慰她,好半天她总算是消了气,道:“幸好有你在,否则我在这家里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婉妹妹,你答应我,以后一直留在府里好不好?” “好。”方婉像是为了安抚她,滿口应下,“你放心,我就留在这里陪你,哪儿也不去。” 她欢喜起来,很快似是想了什么般,回头去看朝另一边远去的花奕,“先前我还当你和四哥……如今四哥也定亲了,你若是继续留在这里,日后该如何自处?” 一句话,成功让方婉白了臉。 方婉不由得将猫抱得紧了些,惹得那猫儿又开始叫唤。 花长乐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说錯了话,忙转移话题,说起外面的事,“裴大人此次回京,动静闹得实在是不小,陛下极为震怒,下令彻查西南府。听说羅大姑娘已嫁去那边,婚期定得实在是仓促,也不知是何情由?” “她先離的京,羅家后送的嫁妆,想来是其中出了什么变故。”方婉说着,头低了下去,手下顺着猫儿的毛。 “她是羅大人和羅夫人独女,谁能想到罗家竟会让她嫁去京外。罗夫人前些日子又病了,也不知是不是与这事有关。”花长乐叹了一口气,“女子嫁人,等同于再次投胎,她也是命不好。” 两人说着话,出了园子。 园子尽头的不远处,就是花长乐的院子。 那院子不拘是布局,还是雅致程度,在整个花府都是独一份,可见花国公和花夫人对她的疼爱。 屋内冰块放得足,一进去就是涼意滿满。 那猫儿得了凉快,舒服地眯起眼来,从方婉的手中转到花长乐的手上,一声都不叫唤,无比的乖巧。 花长乐很是满意,“还是婉妹妹你会养,这些猫被你养的一个比一个听话。” 方婉温柔地笑着,“人和猫一样,得顺着它们的毛。” “也是。”花长乐一下一下地顺着那猫儿的毛,又道:“说起来,裴夫人已出京静养好些天,端午宫宴时都未能参加。这眼瞅着裴大人都归京数日,她还没回来,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方婉低下头去,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 盛清宫。 殿内传来荣帝愤怒至极的声音,“好一个施同舟,枉费朕多年对他信任有加,他竟然阳奉阴违至此。豢养私兵,加征赋税,他到底想干什么?” 一群臣子立在下面,皆是低着头。 荣帝气得走来走去,忽然想到什么,一指其中的罗谙,“那个曹庚不是你举荐的吗?这些年他在西南,为何没有向你透露半分?” 罗谙一脸凝重,回道:“陛下恕罪,臣确实不知,如今想来要么是曹庚被蒙蔽,要么是已被施同舟收买。臣万万想不到,他们对臣也起了拉拢之心,从臣的内宅下手。” 他将一切都归咎于柴氏,不管是与施家定亲,还是急着成亲,他一概不知情。 “臣的夫人性子简单,应该也是被人利用,背着臣与施家定了亲,为怕臣发现端倪,先是让臣的女儿離京,后偷偷派人送去嫁妆。眼下木已成舟,臣亦无法,那施家胆敢欺君罔上,臣权当没有生养过那个女儿!” 那些嫁妆送到曹家三日后,罗月素就嫁去了施家。 施家这些年雄踞西南府,天高皇帝远的,很多事都传不到京中。便是以往有官员西巡,也未有任何异样上报。 荣帝之所以大怒,正是因为耳目被人为闭塞,京外的官员可以自行为政,将他这个帝王架空,那些事未能上达天听。 他龙目厉厉,威严地睨着罗谙。 罗谙一掀官服,跪在地上,“陛下,臣教妻无方,养女无用,险些酿成大錯。恳请陛下容臣闭门思过,以儆效尤。” 众臣你看我,我看你,面色各异,其中有人露出同情之色,小声叹道:“内宅妇人不懂事,可真是苦了罗大人。” 荣帝环顧所有人,沉吟不语。 半晌,准了罗谙的请求。 众臣退出殿外后,有人安慰他,道:“罗侍郎不必自责,陛下是仁义明君,定然知道你的難处。” 他默然不语,看上去眼有黯色,“说来惭愧,这些年我一心公务,想着后宅简单鲜少龌龊,平日里太过疏忽,实是不应该。” “这哪能怪你。”劝慰之人皱着眉头,感慨一声,“女子见识短,恃宠而嬌,误人误己。” 这女子二字,说的是柴氏。 柴氏多年来独宠,纵是没有生下儿子,被人说善妒不容人,但放眼阖京上下,羡慕她的夫人们不知多少。 两人说话时,不时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 当裴郅过来时,罗谙下意识抬头望去,两人的目光隔着其他人,在空中剧烈地碰撞在一起,看不见的火光四射。 那深沉的算计与看不见的暗斗隐藏在风平浪静之中,从他们眼神传达给对方,无形地来回较量。 这一回合,裴郅胜。 “裴大人当真是手段过人,不仅逃过一劫,还能查出施大人的罪证,难怪陛下如此信任他,处处委以重任。” 有人赞叹着,言犹在耳,清清楚楚地落在罗谙的耳中。 他意味深长地来了一句,“后生可畏啊。” 然后快走几步,追上裴郅。 “裴大人。”他将人叫住,踱步近前,儒雅老成的脸上不见一时失意,倒显得有几分随遇而安的淡定。“本官听说尊夫人也去了西南,不知此事可是真?” 裴郅慢慢转身,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罗大人对自己的内宅不怎么上心,倒是有闲心在意别人的家事,不知是何道理?” “裴大人误会了,本官与她伯父相熟,说起来也算是她的长辈。”他目光直视着,仍旧是长辈关心小辈的那种表情,“她自小长在深闺,身子骨也不怎么好,若真是去找你,而又未与你一道归京,也不知是不是路上错开了,故而有此一问。” “我们夫妻的事,不劳罗大人费心。”裴郅幽深的眼眸渐起变化,冷意中带出明显的讥讽之色。“我不是罗大人,万不会弃自己的妻子不顧。” 说完,他不再看罗谙一眼,径自離去。 罗谙望着他的背影,眼神诡谲,低下眼皮时瞧见地上有只蚂蚁,一抬脚将其碾死。 * 炎炎的暑日,大户人家主子们的屋子里都开始用冰。冰量充足的人家,恨不得将所有的冰盆全都放满,贪恋着那凉爽的惬意。 芳宜郡主怕热,不光是冰盆全部用上,还吃着冰过的瓜果,喝着镇过的饮子,享受着下人的扇风。 她歪在垫着冰玉席的凉椅上,望着外面的烈日直皱眉,“这一去老些天,天气也是越发的热了,也不知祜娘那丫头几时能到?” “郡主莫要担心,二公子不是说了,算日子二夫人今明两天一定会到,您就放心好了。”胡嬷嬷接过丫头的手,亲自给她打着扇。 “这次多亏了那丫头,否则莲花奴怕是……”余下的话她没说,意思却不言而喻。 裴郅回京外,自是将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若非木流依的提醒,他们不会提前離开西南府,若不是木流依给的那些东西,他也无法扯出施同舟。而这一切的功劳,全都是因为木流依和顧荃做的交易,所 以她才会有此一说。 这时外面传来前院婆子的声音,带着欢喜,“郡主,二夫人回来了!” 一听顧荃回府,她哪里还坐得住,也不管外面的日头有多毒辣,一时情急迎了出去。 打眼看到那纤细的人儿,素色的常服,简单的发髻,却难掩浑然天成的绝色姿容,情绪瞬间激动起来。 “瘦了,瘦了。”一连几声心疼的话,她眼眶也跟着一红,满目的慈爱。“平安就好,回家就好。” 顾荃的手被她紧紧握着,祖孙二人进了屋。 甫一坐下,她就忙不迭地几问,“饿不饿?渴不渴?累不累?这一路可还好? 顾荃一直摇头,“祖母放心,我这一路走得慢,没饿着没喝着,也不累。” 这倒是实话。 走商出京贩货,将京里的好物带出去,同时回京的时候也不空路,顺道捎些各地的东西进京,一来一去的赚差价。 纸上谈兵多年,她此次也算是趁着机会切身体会一番,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道理,于实践中得到证实,让她大为受益。 忽然她似有所感,下意识朝门外望去。 有人逆光而来,仪若青松,气胜傲雪,巍山般倾城逼近,那得天独厚的俊美,举世无双的清冷,如高人赠曲,一时乱人心弦。 她凝望着,感受着欢呼的心跳声。 裴郅的眼睛里仿佛只有她,她的发、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她的整个人,如同孤狼沾沾自喜地看着自己的伴侣,恨不得仰天长啸。 他们看着彼此,旁若无人。 芳宜公主和胡嬷嬷也在看他们,不时会心一笑。 等到裴郅进了屋,芳宜郡主才打破他们之间的眼神拉扯,笑着出声,“祜娘这一路辛苦,赶紧回去歇一歇,有什么事过后再说。” 老太太这是感念他们夫妻分开多日,知道他们必是有很多话要说。 顾荃也不扭捏矫情,当下和裴郅一起告退。 夫妻二人离开时,分得较开,中间隔着不止两人的距离。她几次靠近一些,裴郅就往旁边避开一些。 这么明显的躲闪,她焉能感觉不出来?因着到底是在外面,她也不好说什么做什么,便问起京中的事。 裴郅自是不会瞒她,将古靖的招认和木流依给的那些东西派上的用场一一说了一遍。也正是因为人证和物证齐全,才能将施同舟给拉下来。 末了,他还说了罗家的事。 “世人皆知他爱重自己的妻女,便是陛下也不会对他起疑。他这一招断尾求生,怕是布局多年。” 顾荃扯了扯嘴角,越发不耻罗谙的为人,“他倒是狡猾,将自己的妻子女儿全舍出去,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阖京上下不知有多少人眼红柴氏的独宠,羡慕她没生儿子却正妻地位稳固,嫉妒她有丈夫维护,不用张罗着纳妾。 而今想想这样的虚情假意,比真正的夫妻离心还要残忍。当真是金闺不识人心险,错把恶狼当良人。 这个时节里,顶数紫薇花开得最艳。新房的院子外正好种着一排,远远看去一团紫气,分外的招人喜欢。 夫妻俩一前一后进屋,南柯和黄粱极有眼色地没有跟去内室。内室的珠帘先是大幅晃动,再到慢慢变缓,直至静如流水。 凉意从冰盆里释出,却难压人心中的火热。 顾荃望着还在与自己保持距离的人,道:“这都过了好些天,挨着碰着无事,你干嘛站那么远?” “还不到一个月。”裴郅的眸中隐有火光,才一冒头就被翻滚的黑暗吞噬。 心心念念的人儿近在咫尺,他却只能压抑着不去靠近,哪怕身体在叫嚣,内心在怂恿,依然在死死地忍着。 顾荃心下叹息。 有时候她都不知道老天爷到底是眷顾她,还是捉弄她。若说眷顾吧,也实在是对她好。若说捉弄吧,却也实在是有点像是在耍着她玩。 她慢慢地过去,扯了扯裴郅的衣袖,“夫君,我天天想你,白天想,夜里想,站着想,做梦也想,你难道不想我吗?” 哪有夫妻分开这么多天,一见面像个陌生人一样离得远远的。同房不行,亲亲抱抱总是可以的。 裴郅压着眉,将她脸上的娇嗔尽收眼底。 她这般模样,像极讨糖吃的孩子,撒着娇,痴缠着。玉色的小脸娇美灵动,如水的眸子似在是诉说着情意,让人不知不觉沉醉其中。 “你跟我来。” 说着,裴郅往暗门那边走。 机关一开启,他示意顾荃往里走。 顾荃心跳得厉害,双腿有些发软的同时,又生出几分惧意。她暗骂自己就是个光会嘴嗨的怂货,不知死活地撩着人,别人若要动真格,她又担心自己的小命。 “夫君,这大白天……”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原来是看东西啊。 她大着胆子往里走,一眼就看到挂在床头的那幅画,画中的美人轻纱覆体,冰肌玉骨若隐若现,顿时将她臊了一个大红脸。 “你说我想不想你?”裴郅的气息就在她耳后,以不与她接触为前提,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若是这个不够,你去翻我的枕头。” 枕头下,是她的帕子和小衣。 她红着脸,心跳得更厉害。 可怜见的,都说小别胜新婚,他们郎有情妾有意的,若是寻常的男女,这时候已经干柴烈火不分彼此,但是他们却不可以。 “夫君,那你抱抱我,好不好?” 娇软的声音,仿佛带出长长的情丝,勾着人,缠着人。 裴郅眼里的火光又现,哪里还能拒绝,当下长臂一展,将她紧紧圈进自己的怀里。好比是两个半圆的月亮重合,瞬间花好月圆。 她被新鲜的生命力滋润着,舒服到想叹气。这一路的奔波疲惫,好像都在这一刻得到安抚与慰藉。 正享受着,忽然听到裴郅低沉的声音,“原本剩九天,这一抱多出三天,还有十二天。” “……” 第78章 第78章他保持侵略压抑的姿势,…… * 天将黑时,龔氏上门。 平日里她和陈氏兄弟一样探查消息,只不过是陈氏兄弟在暗,她在明。陈氏兄弟主要负责的是跟踪,像是找人探话这样的事她做得更多些。 她一收到顧荃回京的消息,立馬赶过来传话。 暑气已浓的天气,便是入了夜仍然炎热。她因为急着赶路而走得一头的汗,一进屋顿时通体的凉爽。 甫一看到那一身常服坐着的人,她满眼惊艳的同时,一时竟有些恍惚。 她们初见时,顧荃不仅稚嫩,且太过病弱,像个蔫弱的小花苞,随时都有枯死的可能。而今再看,小花苞已经绽放,看着艳绝动人生机勃勃。 她打心底欢喜起来,心也越发的安定。 对于她和陈九兄弟而言,得遇贵人良主是大幸。他们比任何人都盼着良主能身体康健长命保岁,保他们一世生活无忧。 南柯端了一碗冰镇过的菠萝百香果饮子给她,她连连道着谢,在顧荃含笑随和的目光中一口气喝完。 这一口凉爽的饮子下肚,自是通体的舒畅,赶紧禀报正事。 顧荃出京后,陈九仍然繼續派人盯着景国公府,一开始很多天确实没有任何异样,不管是花长乐还是方婉,以及她们身邊的下人。 半个月前,有件事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那婆子七拐八弯的,很是警覺。她见的那对兄妹,我找人问过。当哥哥的不务正业,前几年连饭都吃不上。附近的邻居说,这两年他好像遇上了什么贵人,找了一个营生,竟还有闲钱去赌坊玩上几把。” 若是旁人,听到这样的事除了羡慕外,定然不会多想。但是在龔氏和陈九听来,这事透着诡异的熟悉,他们下意识就察覺到不对。 黄粱蓦地瞪大了眼睛,惊呼出声,“姑娘,怎么听起来那个方姑娘是在学你……” 身邊的人都能感觉得到,顾荃身为当事人,更能清楚感知。 方婉是在学她! 她讓龚氏转告陈九,不 仅景国公府那邊要盯着,那对兄妹也要派人看紧,一旦有什么消息立馬来报。 龚氏也知此事的不寻常,一臉郑重地领命而去。 “姑娘,那个方姑娘不会是……。”黄粱臉都白了,南柯也没好到哪里去,她们再是觉得匪夷所思,或多或少也有了一些猜测。 顾荃讓她们不要声张,然后起身朝内室而去。 内室的屏风后,出来一个人,正是裴郅。 裴郅直接问她,“你怀疑谁?” 她是故意讓裴郅听的,有了龚氏帶来的消息,有些事就好说許多,她不再隐瞒,把自己和方婉的事一一道来,并说出自己的怀疑。 “我在国公府见到她时,她装作没有认出我的样子,但看我的眼神却帶着些許奇怪,我这才起了疑心。 我仔细思量过,如果那人真能预知后事,又冲着我来,必定是我熟悉的人,而我身边并没有这么一个人。于是我大胆猜测,会不会那人因为能预知后事,从而故意躲开我。” 她当然不会说,自己是穿越之人,本身经历就足够离奇,所以从刘姨娘的事发生之后就猜到有重生者。 裴郅向来知道她聪慧,闻言更是感叹她异于常人的敏锐,眼底不掩欣赏之色,道:“她若真是那藏头露尾之人,一验便知。” * 夜深人静,新房的的灯还亮着。 暖光映着春闺红帐,恰似温柔乡。美人卧于其中,因贪恋凉意而将身体露于薄被之外,当真是芙蓉玉面冰雪肌,娇躯纤细惹人怜。 顾荃一人占着雕花大床,睡姿实在称不上雅观。她侧身朝外,小脸压在绣花枕头之上,长睫如扇唇如花,似晚间绽放的夜来香,香气迷人而不自知。 突然一道阴影将她笼罩,她整个人都像是被那阴影吞噬。 裴郅坐在床沿,眼晴沉沉地看着她。 那幽暗而不掩侵略性的目光,从头到脚巡睃着,如孤独在视察自己的领地,每一寸都不肯放过。 她在睡梦中似有所感,呓语了一声,“不要……” 裴郅不知她梦到了什么,心却为之而动,气息一点点地逼近,在离她的脸仅一纸距离时,生生地停下。呼吸间全是女子的幽香,似致命的诱惑,让人不由得心起贪婪,忘情地嗅着。 他保持侵略压抑的姿势,久久沉迷。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道似鸟非鸟,似兽非兽的声响,他这才慢慢直起身体,眼中的欲潮慢慢褪去。 半晌,他放轻脚步走出门去。 周陽候在外面,等看到他之后上前复命。他听周阳说完后好半天没说话,然后一摆手,周陽便退下去。 夜更深了些,也變得更静。 今晚无月,亦无星。 天际仿佛一块巨大的黑布,遮盖着所有见不得光的东西。偶尔从裂缝中透出些許的光亮,却又很快被黑暗侵蚀。 当他回屋时,红帐内的美人惺忪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唤他,“夫君……” 他赶紧上前,手才伸过去,又立马缩回来。 顾荃有些迷瞪,很快清醒一些,“你怎么还没睡?周阳是不是回来了?” 周阳之前奉命去暗中搜查花长乐和方婉的住处,一通查找之后,并没有找到与活字印刷相关的东西。 “怎么会没有?”顾荃喃喃着。 那些东西体量肯定不少,如果真有,不可能找不到。 “或许是藏在别处。”裴郅说,“我们繼續找。” 也只能如此。 顾荃如是想着,忽然想起一事,问他,那你的东西在哪里?我怎么从未见过?” 他默然了好一会儿,问:“想知道?” 当然想。 顾荃娇娇地点头,不掩自己的兴致。 美人初醒自慵懒,香腮似雪泛嫣红,体软无骨柳腰柔,几许憨态几许媚色,让人见之邪念生,恨不得压于帐内拆食入腹。 裴郅不敢再看,起身去衣柜中取出一身衣裙给她,声音低沉,“换上,我带你去。” * 寂静的暗夜中,整个裴府像是變了天地。 白日里雅致的假山奇松,仿佛成了形态各异的怪物。它们或是张牙舞爪,或是奇形怪状,在灯笼的光亮中尽情变化。 裴郅一手打着灯笼,一手隔着一指的距离护着身边的人。 顾荃紧紧跟着他,他的脚步比平时慢了许多。这条路他曾于黑夜中不知走过多少回,从未有过任何一次如此欢喜。那些踽踽独行的日子,终将一去不复返。 走着走着,顾荃大概猜到他要带自己去哪里。当书房的一面书柜缓缓移开,露出一个入口时,不由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原来这里也是别有洞天。” 她早该想到的! 卧室里都有暗门暗房,这间书房肯定也会另有乾坤。 乾坤的那边是一间密室,密室不算大,一张大案子几乎占了三分之一。案头上摆放着木料与刻刀等工具,案下有一筐内盛放着雕刻好的阳面活字,并一块排字板,整个空间内里充斥着木质与纸墨的气息。 裴郅走过去,坐到案前,接着拿起手边的刻刀,继续雕刻一块未完成的字。他一刀刀地刻着,那么的专注,清冷的面庞上似乎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虔诚。 “血海深仇,如魔入骨髓,令生者夜生噩梦,无法入睡。起初我只是这里抄写往生经,后来单是抄写已不能压抑,我便开始雕刻经书上的字。” 他的声音很淡,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让人清楚感知到其中隐忍的痛苦。一个人親眼目睹至親在自己面前死去,那样锥心刺骨的痛非常人所能感同身受。 这世间比爱更为刻骨铭心的,或许只有恨。他刻下的每一刀,看起来像是为亲人超度,从另一方面来说,何尝不是为自己的灵魂超度,安抚那些痛苦,镇压那些梦魇。 那半成形的字渐渐清晰,是一个活字。 这个字让顾荃感触极深,她所做的一切,正是为了这个字。若不是因为这个字,她如今也不会在这里。 其实从某种方面来说,他们是一类人。 “天网恢恢,不管那背后之人是谁,你一定能将他们找出来,告慰父母兄长在天之灵。”她靠在桌边,认真地观摩着正在刻字的人。 裴郅继续手上的动作,下手每一刀都透着无比的坚定和果决,像是在手刃自己的仇人,那锋芒毕露又忍耐拿捏的力道,昭示着他内心的恨意。 “石家当年被抄斩,有人用死囚将古靖换出来。那人给了他全新的身份,安排他科举入仕,替他铺好杀我的路。他也算得上是一把好刀,藏了这么多年不为人知,一朝出手就是大杀招。” 古靖一路都被喂着迷药,押解回京后立马审讯。可惜的是,他早已被人下了毒,还不等问出更多的信息就已毒性身亡。从他身上可以断定,那背后之人肯定不简单,且布局多年,为的应该不止是对付裴宣,而像是要将裴家斩草除根。 顾荃忽然能理解裴郅的冷漠,是生来如此,也是命运使然。 若是换成旁人,一生下来就是个毒人,日夜受尽煎熬,口不能言。为给自己解毒,父母兄长皆亡,独留他一人背负所有。如果不是借着这把刻刀,刻出一个个佛经上的字,他会不会疯? 这一方斗室中,不知承载了他多少个被仇恨侵占而无法入眠的夜,唯有那些被刻出来的字,与生生不息的烛火为之见证。 “纵是浮云蔽日,终有破云开天之时。” 这话送给他,也送给自己。 他雕刻的动作一停,转而开始打磨那个字。 不知过了多久,他转过身来,将完工的那个字递给顾荃。 “祜娘,愿你我皆能好好活着,白首不离,长命百岁。” 第79章 第79章搂搂抱抱。 * 翌日。 一大清早的,顧荃便吩咐南柯和黄粱收拾东西,准备回顧府一趟。 她们还未出门,宮里就来了人,说是皇后娘娘要见她。 她不敢耽搁,一番拾掇后进宮。 入宮门,过前门,再到后宮。 金碧辉煌的宫殿內,除去解皇后与魯昌公主母女外,再无其它的妃嫔与公主,且那对天底下最为尊贵的母女在衣着打扮上并没有彰显身份。 这一举动看似随意,实则大有深意。 前两回她进宫,所见之人众多。第一回是皇恩浩荡,以示对她的恩典。第二次她是进宫帮忙,卖的是魯昌公主的面子。而此次解皇后单独如见她,还穿戴这般家常,摆明是对她的親近。 她心下了然,面上不显。 解皇后命人给她看了座,她半坐在凳子上,神态举止皆是恭恭敬敬。 “本宫有些日子没见你,听说你一直在京外调养身体,如今可是好些了?” 她去西南府找裴府的事,可以瞒别人,却万万不能瞒当权者。何况裴郅必定已经和荣帝禀明,她也已经归京,委实没有再遮掩的必要。 当下作羞赧状,道:“多谢皇后娘娘记挂,臣婦出京之后将养了两日,夜里突然梦到臣婦的夫君身上染血,心中实在是難安,故而急着赶去西南府找他。” “你竟是去了西南府?”解皇后装作惊讶的样子,对她的坦诚很满意,笑道:“你们新婚燕尔,也難怪会日思夜想。” 她越发羞涩的样子,玉面小臉上布满紅云,看上去嬌羞難当。 魯昌公主微微一笑,“母后,您可别再打趣她了,儿臣瞧着她都快坐不住了。” 解皇后闻言,笑出声来,听起来颇为愉悦。 顧荃这才发现她和解永一样长了一双桃花眼,往日或许是太过端庄,也或者是妆容的缘故,从而从未显现过。 今日随意自在,这么一笑,不仅眉眼像,五官看着也同解永有些相似之处,应該是说解永长得像她。 “以前陛下总是发愁裴寺卿的親事,没少同本宫念叨。本宫也跟着急上火,看到合适的姑娘,自是想与之牵个线。罗夫人与本宫是旧识,本宫召她进宫时,她提过裴寺卿几回,言语间很是欣赏。 她那个女儿本宫也算是看着长大的,瞧着倒是不错,本宫便起了心思,有意替他们保个媒,却不想裴寺卿无意,此事便也作罢。” 她这番听起来像是扯家常,实则是在向顧荃表明,纵是她当初有意给裴郅和罗月素做媒,也不过是碍于旧情,且并没有以皇后之尊强压。 顾荃是个聪明人,焉能不知她的示好? 当下感恩道:“臣妇的夫君曾与臣妇说过,他当年被陛下接到宫中教养,一应吃穿用度都是娘娘操心。他经受丧父丧母之痛时,正是陛下和娘娘的关怀关切让他抚慰伤口。 陛下和娘娘待他恩重如山,如父如母为他打算,他万死不能报答,唯有以身为杖,替陛下和娘娘守护大荣的律法公正,此生定当鞠躬尽瘁。” 解皇后和鲁昌公主对视一眼,对这样的反应和回答皆是满意。 鲁昌公主已经收到金玉满堂分店和饮子铺子的头月紅利,毫不夸张的说,这两个铺子加起来的分红,比她手里所有铺子加起来的一月盈利还要多出一些。 她有食邑有产业,本是不缺钱的,但她的兄长太子殿下花销甚大,不怕钱多。一母同胞的兄妹,还是生在帝王家,自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的钱大多数都贴补给了东宫。 何况顾荃对她而言,不止是赚钱的工具人,还有着政治因素,以及个人因素。上回在船上浅谈过后,她对顾荃的印象极好,深以为是可以结交之人。 正是因为如此,顾荃告退后,她親自将人送出殿外。 “母后是个念旧情的人,与罗夫人在闺中时曾经交好过。当初罗夫人有意同裴家结亲,想让她做个说客,她一来是顺水人情,二来也是怕裴寺卿被人乱点了鸳鸯谱。” 顾荃适时露出惊讶的表情,却没有追问,而是静等她继续往下说。 她望向贤妃宫殿所在的位置,道:“有人想让裴寺卿尚主,父亲自是不会应允。那人不死心,一连召见了齐国公夫人与陸明珠好几回,打算给裴寺卿牵红线。后来裴家选择了你,怕是让有些人恼了你,这事你要心里有数。” “多谢殿下提醒。” 顾荃这声谢道得极为真诚,若非有真金白银换来的互利关系,她还真不知道裴郅的亲事居然另有这样的內情。 两人在殿外的汉白玉石柱前又说了会儿话,一刻钟后她才离开。 深宫景致与各府景致最大的不同,就是没有遮天蔽日的大树,也没有成片的荫凉之处,一路出宫只能被烈日晒着。 顾荃这些年来养得嬌气,鲜少会遭这样的罪,恨不得三步并做两步走。哪成想她越是急着出宫,越是有人与她作对。当她行至半道时,被一位很体面的嬷嬷拦住。 她认出来人,正是代邑公主的贴身人。 那嬷嬷奉自家主子之命,前她前去一叙。 领她出宫的宫女是鲁昌公主身边的人,跟着一道送她去见代邑公主。等她见到了代邑公主,人才离开。 琉璃翠瓦的角亭,四周都用轻纱帏幔遮住,风过时轻纱浮动间,除去溢出来的香气,还有泄出来的凉气。 凉亭内,除了代邑公主外,还有一位姑娘。从那姑娘的衣着打扮来看,定然是南安城哪户勋贵高官家的千金小姐。 隔着几层轻纱与帏幔,顾荃知道她们在看自己,皆是不善的目光。 “身体不好的人,大多是陽气不足。二殿下一片仁心,知道裴夫人身子弱,想让裴夫人多晒晒太陽,以便补些阳气,裴夫人以为如何?” “臣妇谢二殿下。” 顾荃觉得这姑娘的声音有些耳熟,仔细一回想,终于想起自己是在斗春雅集那日,于长舟书院的桃林中听过。 当日这姑娘提到过罗月素,明显有争风吃醋之意,想来应該就是刚才鲁昌公主说起的齐国公府的嫡女陸明珠。 陸明珠是齐国公夫妇唯一的嫡女,打小备受宠爱自是不必说,从名字上便可见一斑。她目光带着刺,越看顾荃越觉得刺眼。 “裴夫人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当真是叫人刮目相看,如今阖京上下谁人不知你与大公主合开铺子,又是卖点心又是卖饮子,生意很是红火,不知裴夫人还有什么好点子,可否说来听听?” 顾荃可不认为事到如今,代邑公主还会有拉拢自己的意思。打从她一开始站在鲁昌公主那边起,她们就是对立面。 长舟书院和梅台书院旁边的书茶铺全部关张,这笔账代邑公主定然是算到她头上,所以才会有今日这一出。 事实上,她猜得半分不差。 代 邑公主请来她,就是为出一口心中的恶气。 上回试吃宴过后,荣帝就没去过贤妃的宫里。一个月前上朝时,他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三皇子训斥一番,说什么结党营私之类的话,将三皇子一派的人贬了好几个。 皇权之争,与后宫息息相关。贤妃哪能不知道荣帝的火气来自哪里,一番深思熟虑过后,只能让女儿将那两书铺关张。 那两处书铺自开门以来,说是日进斗金都不为过,她舍不得,代邑公主更是舍不得,母女俩都将这笔账算在顾荃头上。 顾荃顶着烈日,有些受不住,也只能安慰自己,多晒太阳确实对身体好。 “这位姑娘当真是高看我了。” 代邑公主憋了这么久,终于发作,“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看不起本宫,还当着本宫的面,挑拨本宫与皇姐的关系!” 这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顾荃立马跪下去,暗忖着是该服软还是该装晕时,便看到荣帝殿前侍候的祥慶公公匆匆而来。 祥慶公公像是没有感觉到气氛的不对,在看到她跪在地上时面不改色,朝着纱帐内的代邑公主行了行礼。 代邑公主大喜过望,掀开纱幔出来,“可是父皇要见本宫?” 陸明珠跟在她身后,满头的珠翠在太阳的照射下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那眉眼间的骄纵傲气清楚可见,衬得不错的五官越发的张扬。 祥慶公公回道:“咱家是来替裴大人传话的,裴大人让咱家转告裴夫人,他在宫外等着,让裴夫人切莫忘了。” 这话一出,代邑公主面色一僵,看向顾荃的目光更加的阴沉。 顾荃向祥庆公公道谢,谢对方大热天的跑一趟。 祥庆公公像是这才看到她跪在地上,道:“裴夫人这是怎么了?” 她作羞赧状,“我身子弱,一时没站稳。” “那夫人可得小心些,若不然咱家送夫人出去?”祥庆公公说着,虚扶她一把。 代邑公主臉色变化着,给陆明珠使了一个眼色。 陆明珠立马过来,挤着难看的笑,“裴夫人你也真是的,好好的往地上一倒,可把我给坏了。若是不知情的人瞧见,还当你是受了什么委屈。” 又对祥庆公公道:“这事不必麻烦公公,正好我也要出宫,我送送裴夫人。” 她和顾荃的恩怨有二,一是她认为自己姻缘被抢,二是她的母亲宁氏去顾家替秦嘉说亲时,被落了臉面。 宁氏那次回到家中,直呼顾家不知好歹,还拿芳宜郡主来压人。 一路出宫的路上,她几次想找顾荃的茬。无奈顾荃压根不搭理她,她每一拳都像是打在棉花上,憋了一肚子的气。 直到快出宫门,她这口气还没有发出来,堵得心间都快炸开,尤其是看到顾荃被太阳晒得越发的粉面桃腮娇不胜收,脑子一热来了一个大爆发。 “裴夫人动不动就倒,身子实在是太虚了些。裴家人丁单薄,裴夫人若是个懂事的,当早做打算才是。” 顾荃闻言只觉可笑,终于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怎么?陆姑娘有意来我裴府做妾?” 这话是实实在在的羞辱,她当下变了脸色,“你……你说什么?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 她堂堂国公府的嫡女怎会做妾! “你什么?”顾荃满眼的嘲讽,看着她。“你无礼在先,就别怪别人对你不客气。你这是自取其辱,若再敢多说一句,我还有更难听的话等着你!” “你……”她出身高,围在她身边的都是追捧者,哪里听过这么尖锐的话,且还是从一个她瞧不上出身的人口中说出来的。 她瞪着顾荃,明显受到不小的冲击。她是万万没想到,看上去娇娇弱弱像个透明软柿子一样的人,脾气本性竟然反差如此的大。 “你如此无礼,如此粗鲁,信不信我告诉郡主,告诉裴大人!” “好啊。”顾荃还在笑,“我夫君就在外面等我,你等会记得告诉他。” 陆明珠被她笑得又羞又气,心里竟然有些发慌。 “你少得意!你定是装得好,骗了郡主和裴大人,我就不信他们知道你的真面目后,还会维护你?” 宫门就在眼前,两人几乎是差不多同时迈出去。 她打眼一看,目光瞬间锁定那与解永正在说话的人。 裴郅面对着宫门,不知同解永在说什么,解永的眉头紧皱着,看上去像是颇为纠结,抑或者是在犯愁。 许是心有灵犀,也许是有所感,他突然转过身来,目光与顾荃对上。 烈日当空,仿佛在他眼晴洒下火种,那幽深之处的火苗烧的旺盛,似是要将所见的人吞噬进去。 顾荃朝他走去,没走几步回过头来,对满目都是嫉妒的陆明珠道:“陆姑娘,你不是有话要说吗?” 话音一落,解永立马狐疑又不掩八卦地看向陆明珠。 陆明珠脑子更热,当下往前走,哪成想眼睛才往裴郅那边一看,瞬间被裴郅身上散发出来的森寒给骇住。 “我……我……”她咬着唇,进退两难。 顾荃冷笑一声,从她身边经过。 既然她不问,那自己也有办法侧面给对方一个答案,省得自己的男人还被人惦记。 到了裴郅跟前后,顾荃一指旁边的马车,仰着小脸娇声道:“夫君,我走不动了,你抱我上去。” 解永:“……” 宫门外不时有官员进出,顾四这是闹哪一出? 蓦地,他想到什么,睨向愣在原地不动的陆明珠,桃花眼挑了挑。 陆明珠下不了台,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突然目光一变,无比震惊地看到那自来清冷不近女色的男人将身边的女子抱起,视若珍宝般送入马车。 那个人真的是为人冷漠的裴大人吗? 而此时解永听到动静也转头看去,同时也想问,那个人真的是他认识的裴廷秀吗? 裴郅将顾荃放下后,自己也登上马车。 马车的帘子一落,阻绝所有人欲窥探的目光。顾荃直勾勾地看着他,玉色的小脸上全是满意之色,没忍住打趣道:“指不定明日京中就有传闻,说你裴大人当街与女子搂搂抱抱不成体统。” 裴郅眸色幽深,包容着她。 半晌,来了一句,“再加三天。” 纵是语气平淡,甚是冷静,她却能听出其中的无奈,以及化不开的隐忍。 当下眉眼一弯,笑出声来。 第80章 第80章孩子。 * 顧府。 顧荛跪在晚香居的院子里,任由烈日曝晒着自己。 进出的下人低着头,谁也不多看她一眼,背后難免小声嘀咕,这位嫁出去的二姑奶奶又作什么妖蛾子。 她手攥成拳,满心的恨意。 正妻未诞下子嗣,焉能有庶子女出生在前! “祖母,他们摆明欺负我们顧家,若您真由着他们作践孙女,那就是纵容他们要我们顧家的脸。我顾家百年清名,岂能讓他们折辱!” 屋子里的顾老夫人听着她的声音,面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头疼不已,“当初她豁出去不顾名节,不就是赌我必会顾全脸面。她已经遂愿,为何不知好好经营?后宅算计从来不会少,嫡妻为難妾室,暗中阻止庶子女的出生也是常事,她竟然……” 杜子虛结親后没多久,就收了身邊的两个丫环进房,其中一个还怀了身子。 正经的大户人家,鲜少有嫡子还未出生,就由着庶子庶女现世的道理。忠平伯府好歹是勋爵人家,按理说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然而就事论事,沈氏之所以纵容妾室怀胎,全是因为杜子虛从不进顾荛的房间。夫妻俩人不同房,哪里来的嫡出?若不讓庶子庶女降世,岂不是要断了香火? 那丫环也是刚怀上,很是小心谨慎,轻易不露面不出门。谁知顾荛知道后,直接找上门去,给对方灌了一碗堕胎药。 沈氏大怒,扬言要休了她。 “她这性子当真是全被那毒妇给養歪了,我委实不应该还心存侥幸。杜家执意要休妻,想来也是气极了。但我顾家不止她一个姑娘,她不要脸,我顾家还要脸,休妻是不可能休的,只能是和离。” 所犯七出才被休,顾家若真有个被休的姑娘,定会波及其他的姑娘。若是和离,那便是好聚好散,最多是被人说道几句。 顾老夫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讓她进来吧。” 欣嬤嬤出去传话,顾荛闻言急忙起身进屋。 她一看到顾老夫人,哭得那叫一个可怜,“祖母,他们全家都欺负我。夫君根本不进我的屋,我一个女人如何怀胎生子。婆母指责我不生養,分明是欺负我,我为杜家的脸面着 想,不讓庶出的子女生在前头,我何错之有?祖母,您可一定要替我做主啊……” 顾老夫人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压着火气,道:“这门親事是你自己强求而来,你做下那种事情之后,应当想过这样的结果。” “祖母!”顾荛哭出声来,“我已嫁进伯府,是伯府明媒正娶的世子夫人,还说那些事情作甚?而今他们为了一个通房要休我,这是打我们顾家的脸,你不能不管!” 欣嬷嬷都有些听不下去,这个二姑娘好生没有道理,自己做下那样的事,老夫人为了顾全脸面将自己的私房贴进去大半,如今还没落下好。 她不好说什么,心里憋着火,打眼看到顾荃进来,顿时眼睛一亮。 “四姑娘回来了!” 顾荃是一个人回来的,裴郅还有公务在身,只将她送到门口,并没和跟她一起进府。 她从顾荛身邊经过,眼神都没有给一个。 那通身的气派与华服,刺得顾荛瞳仁生疼。待见她气色红润,一张玉面被华贵的金步摇衬得越发娇美时,那刺瞬间扎进心里。 曾几何时,她从未将这个体弱不寿的堂妹放在眼里。哪里能想到时至今日,对方竟然压自己不止一头。 她看着顾荃被顾老夫人拉到自己身边,那慈愛怜惜的目光,越发让她难堪。 “祖母,我的事……” 顾老夫人无奈,道:“我顾家不能有被休的姑娘,若你想和离,祖母可以替你做主。” “我不能和离!”她好容易得偿所愿嫁进杜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弃伯府世子夫人的名头。“祖母,你去同他们说,只要我生下嫡子,旁的事我都可以不计较。” 顾荃这才看了她一眼。 她瘦了些,或許是相由心生,也或許是本该如此,瞧着眉宇间多了些许戾气,面相也带着几分刻薄。 “杜少夫人这话当真是可笑,这生孩子是你们夫妻俩之间的事,与旁人何干?” 顾荃这声杜少夫人,让她掌心都快掐出血来。 若不是上回这个堂妹和她断親,她在伯府的日子怎么会如此的艰难,那个人信上说的对,她落到这步田地全是被克的。 “裴夫人这是在看我的笑话,我夫妻不睦,想让祖母从中说和,有何不可?你若想看我的笑话,等你生出孩子来再说。” 她就不信,裴大人那般冷淡的性子,这个堂妹当真能收拢?再说这堂妹从前身子弱,可能内里已空,肯定也难生养。 “我的事不劳杜少夫人操心,便是我生不出孩子来,我也不会让祖母为难。” “你……” “杜少夫人不会覺得你这样,还是被我所克吗?我与你已经断親,又离京这些日子,你依然过成这样,又能怪谁?” 顾荃挺无语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先是陸明珠,后是顾荛,都拿她不好生养说事。 她们姐妹如今这般模样,最难过的就是顾老夫人。老太太满眼的沉痛,怒其不争地看着顾荛,“巧娘,你执意要嫁去杜家时,祖母就已经把这张老脸给豁出去了。我顾家百年清风,风骨立世,祖母不可能再送上门去,让人把我们顾家的脸面踩在地上!” “祖母,那您不管我了吗?我也是您的亲孙女,我所求不多,只想在杜家有子傍身,日后相夫教子好好过日子,难道这也不可以吗?” “谁不让你相夫教子了?”杜氏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进屋后看见顾荃,不虞的表情缓了缓,关切地问了顾荃几句后,无可奈何地问顾荛,“巧娘,你一回来就说杜家容不下你,要把你给休了,你怎么能这样!” 顾荛一回来就说杜家要休了自己,求顾老夫人给自己做主。 杜氏一是儿媳妇,二是杜家出嫁的姑奶奶,夹在中间不好说话,当下让人套了马车,回了伯府一趟。 一问沈氏才知,事情根本不是顾荛说的这样。 那通房落胎后,沈氏确实很生气,也说了要休掉顾荛的气话,却也知庶子庶女不好生在嫡出的前头,但杜子虚不进顾荛的屋子,嫡子女生不出来,总不能眼睜睜看着儿子断后。 她同顾荛商议,若不然让庶子先生,到时候挑一个记为嫡子,养在顾荛名下。 顾荛不愿意,才有眼下这一出。 “巧娘,你让我怎么说你好。你当初做下那事时,便应该想过会招来虚哥儿的不喜,他不进你的屋子,不愿与你同房,这都是你自己的因果。” “母亲,我知道当初是我不对,可夫君已经娶了我,他就应该给我嫡妻的脸面。我不求别的,只求有个自己亲生的骨肉,这过分吗?” 杜氏一噎,凭心而论,这确实不过分。但是男人不进屋,旁人又能如何? “巧娘,你与其在这里苦苦相逼,不如多花些心思在虚哥儿身上。” 顾荛眼里泛冷,苦笑一声。“我自亲下厨,给他做衣裳,还给他写诗,他根本不为所动,躲着我,斥责我,骂我不知廉耻,我还能如何?” 顾老夫人闻言,替她臊得慌。 杜氏皱着眉,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事若是不解决,顾荛就不会走,与其让她在这里烦人,还不如早些打发走。 思及此,顾荃对顾老夫人道:“祖母,我听人说纵是有正妻不能生养的人家,也不会成亲没多久就抱养庶子。” 顾老夫人一听这话,如醍醐灌顶,感慨这孩子还是心善。 两相一比较,越发覺得顾荛让人失望,但自己身为亲祖母,又不能不管,遂对杜氏道:“你是巧娘的嫡母,有些事还得你出面。你去同伯府说,以三年为期,若真是巧娘不能生,就依他们说的办。” 这是个双方各退一步的办法,杜氏略一思索就应了下来,让顾荛同自己一起回伯府。 离开之前,还不忘替顾荃讨个人情,对顾荛道:“祜娘心善,上回断亲是为你好,这次又为你想法子,但凡你有良心,不说是记她的好,也不该对她心存怨恨。” 顾荛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她们出门后,顾老夫人拍着顾荃的手,怜愛地道:“好孩子,难为你了。” 顾荃摇头,“祖母,我不是为她,我是不想您受累。” 这话听在顾老夫人耳中,自是无比的熨帖,更是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眼下才顾得上打量她,一边看一边感慨,“瞧着气色还行,谢天谢地,阿弥陀佛。” 又叹了一口气,“你们这一路凶险,我听着都替你们捏了一把汗,好几天没睡着。” 裴郅一回京,先是进宫复命,接着回裴府,后来顾府。 他将这一趟的经历大概告之了顾勤和顾勉兄弟,以及顾老夫人,所以老太太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昨天傍晚进的城,原想着今天一大早来看你们,却不想皇后娘娘召见。” 出京后发生的事裴郅已经说过,她没有必要细说,只挑拣说了一些,然后提起今日进宫的事。当听到她被代邑公主和陸明珠为难时,顾老夫人的面色一沉。 “我顾家虽不是皇亲勋贵,却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二公主也就罢了,那个陆家女当真是不知所谓。祜娘,你别怕,下回她再敢为难你,你不必惯着她。她若是想讨什么说法,祖母正好去找齐国公夫人当面问一问,他们陆家是不是欺我顾家无人?” “祖母……” 顾荃动容不已。 她今生全是幸运,比谁都珍惜。正是因为感恩,所以才不愿自己愛的人,和爱自己的人受苦受累。 “我这次出京,走过不少地方,见过很多人。比起那些日日劳作,还不能填饱肚子的百姓而言,我们能托生在顾家何等的幸运。 二姐姐是一头想去执迷不悟,倘若真与杜家和离,不拘是改嫁,还是守着那些嫁妆过日子,想来都不会差。她不知道她拥有的东西,已胜过世间万千人。” 顾老夫人没想到她会 说出这番话来,越发觉得她通透懂事,看她的目光也更加的怜爱,“好孩子,你有这份宽仁良善之心,往后无论如何都不会差。” * 岁安院。 顾苓正指挥着下人布置着屋子,厚重颜色的帘子全部换成浅色的轻纱,所有的冰盆全部盛满冰块,冷丝丝地冒着涼气。 桌上摆着顾荃平日里爱吃的零嘴儿,还有刚做好的饮子。 她一一过目,等准备得差不多,便站在门口等。 比她还心急的是李氏,李氏不好掺和大房的事,不好去晚安居接人,于是折了个中,守在回二房路上等着。 顾荃远远看到八角亭中的人,心下一暖,胜过如火的日头。 母女俩一碰面,自有说不完的话,一直说到岁安院,与顾苓汇合后,仨人一起进屋,又说了好久的话。 用过饭后,顾荃就歇在自己的房间里。 她本就起得早,又折腾了两通,许是累得狠了,一沾上枕头没多会就入了梦乡。 梦中有好多人,其中就有陆明珠和顾荛,她们讥笑地看着她,指指点点说她的坏话,一声比一声大。 “她一个人占着裴大人不放,自己生不了还不肯帮裴大人纳妾,当真是善妒不容人!” “我这个好妹妹打小身子骨就不好,她根本就生不出孩子来。她居然还嘲笑我,我看她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笑话。” 这些声音尖酸无比,伴随着刻薄的笑声。 她想骂回去,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掐着,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正当她急得不行时,猛地看到自己的隆起的肚子。 那肚子大如箩,她伸手去摸时,忽然肚子变平,她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孩子。那孩子生得委实玉雪可爱,五官眉眼像她,也像裴郅。 她大喜过望,抱着孩子到了那些人面前,炫耀着显摆着…… 当她睁开眼睛时,嘴角似乎还残留着笑意,对上床边人不掩情意的目光后,不由得弯眉一笑,“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裴郅凝望着她,眸中情意更深,隐隐泛着欲潮。 她见之,心跳加快的同时,不期然想到方才的梦。 如果他们真有孩子,孩子会长得像谁更多一些?这般想着,她故意勾了勾手指,示意男人离近一些。 雕花的大窗仅留着透气的缝,房间内全是冰块释出来的涼气,当她略凉的指尖触及裴郅的眉眼,意欲描绘之时愣了一下。 她以为自己刚睡醒产生了错觉,当下将碰改成了摸,结果还是一样,掌心下除了感知到男人的体温再无其它。 这是怎么回事?!【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90 第81章 第81章大馋丫头。 内室凉意充足,本是最为清爽舒服,她却突然觉得好冷。这种冷发自内心深處,是对生命的敬畏与死亡的恐惧。 早前出宫时她还能感觉得到,为何现在没有了?她不死心,借着起身的当口攀附着裴郅,恨不得整个人都贴在对方身上。 还是没有! 这会儿的工夫,她甚至能感觉到身体的不对,心口闷闷的,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无力感。 “祜娘,你怎么了?”裴郅觉出她情绪的变化,剑眉微蹙着,目光关切,“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可能是太累了。” 裴郅捉住她的手,欲给她号脉。 她下意识躲开,娇声道:“我身体好着呢,就是刚睡醒,人还迷糊着。” 这人原本是她唯一的药,而今这药已经不管用,她还是难逃原本的命运。如果不再有新鲜的生命力供養她,她必将如郭大夫先前所言的那样,终不过二十。 老天爷绕了一个圈子,给了她希望又掐断,像是在玩她。 “夫君,我饿了。” 一听她饿了,裴郅便以为她没什么精神,应该就是这个原因。 李氏早就吩咐下去,等夫妻俩一到就命人传膳。 顧勉已下值,顧禀也下学归家。 一家人难得一聚,吃了一个團圆饭。 顧荃悲凉地发现,她不止能感觉到身体的不对,且连食欲都退化了好些。面对一大桌子自己爱吃的菜,她竟然没什么胃口。 若不是怕家人担心,她半碗饭都吃不下去,极其勉强地吃了两碗,到最后胃里不停地翻涌,差点没吐出来。 天渐暗,暑气也散了许多。 顧勉和李氏夫妇俩并顾苓和顾禀姐弟将他们送出顾府的门外,直到裴府的马车驶離,一家四口才进门。 前院的假山后,顾茵不知站了多久。 “姨娘说的对,如今的四妹妹不同往日,我可不能像二姐姐那样,不思量着好好巴结,反而處处为难,当真是蠢得很。” 她身后的书儿有些不解,“姑娘想与四姑娘交好,方才为何不现身?” “他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我若是上赶着过去,便是讨人嫌。”她甩了甩帕子,“四妹妹原本对我也不怎么亲近,我不能讨好不成,还落了埋怨。我呀,不如二姐姐心眼多,可我这人识时务,不像她,自以为是,难怪不招人待见。” 若是顾荛在这里,听到曾被自己当枪使的人,背后居然会如此说道自己,不知该做何感想。 * 马车抵达裴府时,天色已经黑透。 裴郅和顾荃先是去了芳宜郡主那,祖孙仨说了好一会儿话后,老太太见顾荃面有倦色,催促着他们赶紧回去歇着。 一到自己的住处,顾荃没什么形象地往软榻上一歪,心口闷得厉害,喝了一碗酸梅饮子才将胃里的不舒坦给压下去。 她不无心思深重地想着,或许这段日子不过是老天爷对她的怜悯,时辰一到便要收回去,且还留下这样的反噬。 暗门开了又合,合了又开。 裴郅已经换了一身常服出来,用手背拭了一下她的额头。 她就势抱住男人的腰身,似在撒娇,也像是在耍赖。“夫君,这次可能等不了那么久,我现在觉得身体有些不太好。” 若是注定不能白头到老,那就珍惜眼前。 裴郅自是没有怀疑她说的话,也认为她确实要补充体力。当下眼神暗沉,隐有欲海在肆意翻腾。 她垂下眼眸,把玩着男人的手,男人的手修长有力,女子的手柔弱无骨,两人的手指交缠在一起,像是在抵死缠绵。 玩了一会儿后,她抓起男人的手,调皮地按在自己心口。 “夫君,我想你了。” 这个想,不是心里的想,而是身体的想。 裴郅被她一撩拨,哪里还有什么自制力,幽深的瞳仁里全是她,她的娇,她的野,还有她的直白,恨不得将她一口给吞下。 輕纱帐被放下,遮住那锦绣堆中的春光。 许久之后,一只男人的手欲撩开纱帐,却被女子纤细的手给拉回去,“夫君,我还要……” 裴郅转过头,看向那刚经云雨媚态横生的玉人儿,眼神暗得吓人,“再来一次,你会受不住的。” 顾荃像冰肌玉骨的枝蔓缠上来,玉臂紧紧地抱住他。 如今已没有任何的忌讳,别说是再来一次,就是再来几次,只要她想要,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没滿。” 仅凭这两个字,成功击溃裴郅的忍耐。 红帐再次如水般波动,后又渐渐静止,不多会儿,重又动起来。 一连三次,帐内传来女子娇娇软软的哭吟,“滿了,满了,不要了。” 不是满了,而是身体真的受不住。 顾荃觉得她就是自作孽,光想着珍惜现在,过一天就快活一天,却低估了这种事情真正的主导权,其实并不在自己。自己就是个大馋丫头,嘴大胃口小,贪多却嚼不烂。 她沾染了媚色的眸中一片水光,盈盈地含着泪。 这般让人欲罢不能楚楚可怜的模样,与梦中那被欺负狠了的玉人儿一模一样。 裴郅怕伤到她,赶紧離身。 一番清洗身体后,已是夜深人静。 她痴痴地看着裴郅去到暗门那邊,暗门合上时,她眼里的迷情之色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欢愉过后的浓郁失落。 良久,輕轻地叹了一口气。 * 第二天。 几乎是在裴郅刚出门,顾荃就醒了。 今时不同往日,她没有来日方长,时间对于她而言已经开始紧迫。那背后害她的人,她不能再静等着浮出水面,而是要主动出击。 她叫来黄粱,一通吩咐后,黄粱臉色郑重的领命而去。 而她自己则收拾打扮后,先是去给芳宜郡主請了安,知会自己今日要出门的事,然后带着南柯直奔景国公府。 花长樂对于她的到来很是意外, 亲自出门来接。 待看到她之后,眼晴里的惊喜藏都藏不住,“前些日子你不在京中,我一直挂念着。听说你已回京,昨日还进了宫一趟,我便想着等你这几日休整好,再去裴府找你玩。” “多谢花小姐的挂念,说来也是惭愧,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 她们之间不过几面之缘,若说交情委实是没有多少,为免贸然登门太过突兀,她少不得要寻一个恰当的理由。 “我同祖母提起你喜欢養貓,府里还有专门養貓的院子。祖母一听很是感兴趣,竟然生出也想養一只的心思。我今日前来,一是来向你讨教养貓之术,二是不知你是否能割爱,让一只给我。” 花长樂一听是这事,立马满口答应。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花府。 天气越发的热,再好的景致眼下看去都无心欣赏。下人们替她们打着凉伞,凉伞以青色细绢制成,因为没有后世那种挡光的技术,显得美观有余,遮阳不足。 “上回你来时,我便想着带你去看看我的貓院。好巧不巧我婉妹妹身子不适,于是就搁置了。今日你可得好好看,看中哪只挑哪只。至于养猫之术,我不如婉妹妹精通,我让人去請她来,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她。” 这话正中顾荃下怀,她此行就是为了那方婉而来。 她表现出极大的兴致与心急,婉拒了花长樂先去屋子里坐坐的邀请,打算直接去猫院。 花长樂自是依她,与她前往猫院的同时,派人去请方婉。 猫院之所以叫猫院,还真是名不虚传。还未进院子就看到好几只圆滚滚的猫蹲在院墙之上,像哨兵一样半眯着眼睛看人。 一进院子,更是哪哪都是猫。 白的黑的花的灰,短毛的长毛的,臉大的脸小的,还有好些幼猫,或是三三两两在树荫下睡觉,或是围在一起相互舔毛。 其中有一只几个月大的小猫,半点也不怕生色,竟然摇着尾巴踩着猫步朝顾荃走来。 顾荃刚蹲下准备去摸时,听到有人说:“裴夫人,等一下。” 她听到来人的声音,眼底泛起冷意,慢慢直起身体,朝身后看去。 方婉应是走得急,还微微喘着气,看上去一副娇弱的模样。虽说长相清秀有余,貌美不足,却胜在惹人怜。 莫说是旁人,便是顾荃都能从她身上看到熟悉的影子。 她緩了緩,半低着头,道:“这些猫儿一直养在府里,不怎么见生人,也不习惯生人气。裴夫人若想逗它们玩,或是净个手,或是用逗棒玩的玩意儿。” 院子里侍候的两个丫环上前,一人手里端来一个筐子,筐子里有线團球,逗猫棒等物,另一人则端着一盆水。 花长乐打着圆场,道:“裴夫人莫怪,婉妹妹心细,,将这些猫儿养得精细,别说是你,便是我想抱,也得先净个手。” 顾荃笑了笑,似是不以为意,道:“客随主便,合该如此,花小姐先请。” 等花长乐净过手后,她也跟着将手洗过,这才将那小猫抱起。 “我瞧着这只与你有缘。”花长乐说。 她顺着猫毛,问方婉,“方姑娘,不知这猫多大,平日里都吃些什么?” 方婉离得有些距离,始终半低着头,不太敢看她,闻言道:“这猫刚满三个月,已经断奶,平日里吃些煮熟的鱼肉雞肉。” “吃的不比人差。” 听到顾荃这话,花长乐笑出声来,“裴夫人说的极是,养猫不比养狗,狗不挑嘴,吃的也杂。猫要讲究许多,吃的半点不能马虎。婉妹妹聪慧,一门心思都在这上面,她会做很多种猫食,可以存许好些时日的那种,你若是想用,以后尽管派人来取便是。” “长乐姐姐,我做的那些怕是入了不裴夫人的眼。”方婉头更低,似是羞赧,也像是紧张,“裴夫人会做点心,心思更巧,想来会用自己的法子养猫。” 顾荃看了她一眼,“人各有所长,方姑娘不必自谦。花小姐说你猫食做得好,定然不会有差。” 花长乐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道:“若不然裴夫人你先看看那些做好的猫食,若是觉得好,你便用着,可好?” 院子挺宽敞,还有好几间屋子。左邊是猫舍和做猫食的小厨房,以及专门存放猫食,右边的几间应该都住着人。 一个丫环奉花长乐的吩咐,将所有的猫食取出来。 顾荃一看那些烘干的猫粮和雞肉干蛋黄干,眼底的冷意更甚。 “方姑娘好巧的心思。” 方婉的头又低了些,小声说着谦虚的话。 花长乐替她解释,“婉妹妹这些年心思都在猫院,不怎么出门,也不爱与人打道,时常为了照顾这些猫,夜里就宿在这里。若有失礼之处,还望裴夫人见谅。” 也就是说,方才那几间屋子中,有一间是方婉的。 顾荃获取到自己想要的信息,面上没有显露半分,取了一些鸡肉干逗着怀中的小猫。小猫十分乖巧,吃东西的样子分外的可爱。 一出猫食屋子,她像是有些受不住火热的日头,身体晃了一晃。 南柯立马扶她,小声关切询问,“夫人,您没事吗?” 她摇了摇头,作虚弱状,“许是天气热,有些站不住。” 花长乐一听,着急起来,“裴夫人,你赶紧歇一歇。” 说罢,看向方婉。“婉妹妹,这里离你屋子近,我扶裴夫人去你那里先缓一缓。” “我那屋子简陋,裴夫人……” 方婉的话还没有说话,顾荃已将话接了过去,“方姑娘,那就叨扰了。” 花长乐过来扶顾荃,顾荃将手中的小猫递给南柯时,使了一个主仆之间才懂的眼神。 右边的最后一间,就是方婉在这里的住处。 屋子不大,一应布置也较简单,除去一床一柜一桌一凳,还有一口榉木箱子。箱子老旧,还上着锁。 众人刚一进去,南柯怀里的小猫就脱了手,一下子躲去床底。 南柯去抱它,将手伸进去捞它时,突然“咦”了一声。只见她没把猫给薅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纸团。 纸团一打开,她顿时变了脸色。 “夫人,这……这是我们铺子里的点心方子,怎么会在这里?” 顾荃装作惊讶的样子,看向方婉。 方婉震惊抬头,一下子与她的目光撞上。 第82章 第82章她有两个孩子。 仅是一眼,方婉已方寸大乱 那双过分清澈的眼睛,像是两面讓人原形毕露的镜子,将人的另一面纤毫毕现地照出来,虚伪的、肮脏的、卑鄙的,所以的龌龊隐蔽再无处遁形。 “我,我不是,我没有……” 花长樂口中说着“怎么可能”的话,人已到了南柯面前,急切地伸手一取,就将那张皱巴巴的纸拿走。 才扫了一眼,臉色大變,“这确实是点心方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婉妹妹,你屋子里怎么会有这样的東西?” 方婉惊骇着,捂着心口。 顧荃一步步朝她走近,声音极冷极淡,“方姑娘,你怎么会有我的点心方子?” 她下意识往后退,臉色白得吓人,全身都在止不住的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方子?我 没见过……” 这样的反应,很難不讓人懷疑。 花长樂皱着眉,对顧荃道:“裴夫人,婉妹妹平日里不常出门,也不怎么与人来往,更不会去偷你的点心方子,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呢? 如果真有,那也是老天爷开的玩笑。 顧荃扯了扯嘴角,道:“报官吧。” “不要!”方婉突然尖叫出声,缩成一团抱住自己,“不要报官,不要报官……” 报官两个字应該刺激到了她,她拼命地躲闪着,甚至想夺门而出。 “这可由不得你!”南柯轻哼一声,伸手一把将她拉住。 她猛地甩开,抬头看向南柯,瞳仁剧烈地颤抖着,然后慢慢起了變化,从惊疑到怨恨,“都怪你,如果不是你告状,姑娘就不会对我生间隙。我也是为姑娘好,不想她被人非议善妒不容人,我对她忠心耿耿,我只是想帮她……” “婉妹妹,你在说什么?”花长樂眉头皱得更紧,一臉的不明所以,“什么姑娘?你想帮谁?” “……长樂姐姐。”她眼珠子还在抖,却像是被人惊醒,慢慢回过神来,“我以为自己是在做噩梦……我不知道这什么点心方子,更不知道为何会在这屋子里,你帮我向裴夫人解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这样子当真没事吗?”花长乐纠结着,眼睛里全是担心之色,伸手将她扶起来,坐到床上。 再看向顧荃,道:“裴夫人……” “花小姐,你有所不知,不是我想为難她,而是有人想害我,我实在是怕了。” 接着,顾荃将所有的事情说了一遍。 “那人实在是诡异,声称自己可知后事,还将手伸进了宫里。陛下也知此事,非同小可,如今这样的信出现在你们花府,还是报官为好,免得生出什么是非祸端。” “竟然有这样的事!”花长乐震惊着,看向方婉的目光带着几分懷疑,“婉妹妹,这方子是不是别人给你的?” 方婉低下头去,“我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方子,肯定是有人想害我。” 她无声地流着泪,泪水滴在地上,看上去很是可憐。 这般模样,顾荃不仅不憐悯,反而觉得可笑。 当真是学得好,竟然有几分像。 花长乐闻言,却是松了一口气般,对顾荃道:“裴夫人,我相信你,也相信婉妹妹。兹事体大,我还是让人去请我母亲过来一趟,你看可好?” 顾荃不置可否。 这里是景国公府,一切发生的事确实不能越过主人。 方婉哭着说自己冤枉,说自己不知情,花长乐一直在安慰她,劝她不要多想,清者自清,没有人会冤枉她,直到花夫人并花家四公子花奕赶来。 花奕今日又逃课,来猫院的半道上碰到景国公夫人,一听方婉出了事,也顾不上被自己的母亲数落,心下一急就跟了过来。 方婉未语先流泪,“义母,四哥,裴夫人的丫环在我床底下发现她的点心方子,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 花长乐赶紧将事情的原委一说,“母亲,这事非同小可,陛下说不定会过问,也不怪裴夫人如此。” 花夫人来的路上还当顾荃被猫挠了之类的小事,却不想竟然是这样的事,乍听之下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当日宫中试吃宴时发生的事,虽说被解皇后严令不許外传,但那天人多嘴杂,心也杂。花家这样的人家,自有通天的路子,从宫闱打听到一些事,所以她是知情的。 正是因为知情,才更知晓这件事情的蹊跷诡异之处。 “婉儿,你先别急,裴夫人是明理之人,不会为難你的。”她自是不会认为方婉会是那背后之人,以为方婉与别人一样,也是被那个人挑中的人。 又对顾荃道:“裴夫人,我这义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平日里很是乖巧懂事。那背后作恶之人当真是可恶,处心积虑地害人,竟然把手伸到我花府来了。若被我知道是谁,我第一个不饶!” “我也很想知道,那背后之人到底是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顾荃万没有退让的道理。“至于方姑娘的屋子里怎么会有我的点心方子,务必要查个清楚。” 花奕甫一见她,自是被狠狠惊艳,惊艳后回过神来,一想到她是裴郅的夫人,有些说不出来的别扭。 再看方婉,往日里还觉得娇弱可怜,如今被她一衬,倒显得比丫环还不如,心里更是别扭得厉害。 “婉妹妹,你不要怕,我们会替你做主的。” 方婉一臉怯怯而又乖巧地点头,自始至终都不敢往顾荃那邊看。 顾荃人就站在那上锁的箱子旁邊,因为离得近,隐隐闻到淡淡的墨香,递了一个眼色给南柯。听到花奕的话后,眉眼轻轻慢抬,睨了对方一眼。 花奕正好看她,被她这一眼看得差点起飞。 这个裴夫人长得也太…… “裴夫人,那个害你的人……” 花奕话还没说完,她像是不经意撞了那上锁的箱子,南柯立馬过来扶她。也不知怎么地,那箱子瞬间翻倒,锁头被南柯动了手脚,在箱子翻倒的同时掉落,里面的東西倾倒在地。 一大堆阴刻后筑烧出来的活字,并笔墨纸砚和排字板齐齐滚出来,一时之间,屋子里全是墨汁的气味。 花长乐立馬变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方婉,“婉妹妹,你不说这箱子里装着的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遗物吗?这些……这些是……” 許是事情发生的太快,方婉根本没有回过神来,整个人像是被定住。 果然是她! 顾荃和南柯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花夫人惊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指着那地上的东西,又指着方婉,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花奕还有些不明就里,一脸莫名其妙地问方婉,“婉妹妹,这就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嫁妆,这些字……” 蓦地,他脑子一清明,瞪大了眼睛,“你……难道你,你就是害裴夫人的那个人!” 方婉终于回过神来,突然将身邊的花长乐一推,直直地朝墙上撞去。 当她再次醒来时,一眼看到是旁邊的落仙桥,顿时大喜。 上辈子她就是当众撞柱,谁知没死成,还重活了一回,就重活在自己晕倒在落仙桥脚下的那天。老天有眼,她果真又重活了,还是活在这一天。 如是想着,她动了动自己的身体。这一动才发现,自己被绑着,手脚都不能动弹。而且她的衣着不是四年前的,而是今早才换的。 不遠处停着一辆馬车,有人不知从哪里出来,慢慢走到她跟前。 一张芙蓉面娇极冷极,看她的目光透着凉意,那雪肤花貌的绝色小脸在她看来,不是赏心悦目,而是胆战心惊。 顾荃走到她跟前,俯睨着她,“方婉,你为什么要害我?我与你到底有何仇怨,你竟如此处心积虑的想置我于死地?” 她惊骇于自己没有再一次重生,而是被人给绑了。她想喊人,却发现这里除了她们,再没有其他人。放眼望去,桥的两边一个人影也没有,所有的铺子都关着门。 “我……” “你不必再狡辩,你身边那个婆子已经全都招了,还有那对兄妹,他们也都倒了个干干净净。你到处给人送信,神神叨叨说你知后事,挑唆别人对付我。我实在是 想不明白,我与你到底有何渊源?” 顾荃望了一眼桥对面,金玉满堂四个字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你是如何知道我的点心方子,又怎么会知道我身边的人和事?你我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让你这么恨我?” 天地之间,仿佛就剩下她们俩。 方婉身体在抖,不知是害怕,还是兴奋,她看向望荃,目光从畏惧到大胆,再到阴狠和疯狂,“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就是这里!四年前,你就是在这里救了我,此后就将我视为你的下人,让我替你卖命。我对你忠心耿耿,你呢?十年,我跟了你十年,你是怎么对我的?” 十年! 也就是说,六年后她还活着。 顾荃心下激动,面上不显,“我不是顶好的雇主,但一定不会亏待自己身边的人。你若真跟了我十年,我必定会重用你,且对你不薄,你何来的怨恨?” “你说谎!”方婉大喊起来,脸开始扭曲,不见之前的清秀,变得狰狞,“我替你打理铺子,兢兢业业,但你从不曾将我当成你的心腹,还听信南柯那个贱人的话,怀疑我对你有二心。 你明明知道郡主有多喜欢孩子,有多希望裴家枝繁叶茂,光凭你生的两个孩子哪里能够,你却不肯给大人纳妾,成日疑神疑鬼,不许任何女子靠近大人。” 两个孩子! 这么说来,她应該不止活到二十岁,已知的就有六年好活,还有两个孩子。老天爷,这是真的吗? 她望了望天,又望向不遠处的马车。 “我不愿意自己的夫君纳妾,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方婉的眼睛里仿佛长出了什么东西,越发的疯狂,“你可知外人是如何说你的?我替你着想,不想你被人说三道四,你却翻脸无情,将我赶去京外。我不过是犯了一点小错,你竟然报官抓我。” 原来是这样。 那确实是自己的性格。 对于一个觊觎自己男人的人,顾荃绝对不会留在身边。所以这个方婉因此对她怀恨在心,被赶走后应該还对她产生过报复行为。 农夫与蛇的故意,没想到会发生在她身上。 “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事是真是假,但你说我克我二堂姐,唆使刘姨娘害我,又散布我的命格不好,在家会有碍我父亲的官运,嫁人后对自己的丈夫的仕途不利,这些总是你胡编乱造的吧?” “我可没有胡编乱造。忠平伯府的世子爷心悦于你,与你二姐成亲后还念念不忘。你二姐因此郁郁寡欢,难道不是被你克的?至于你对大人不利的事,还是你自己说的,你说你之所以能活着,全靠吸了大人的阳气,我还替你遮掩了些。” 这什么之所以能活着,全靠吸了裴郅阳气的话,肯定是她与身边的人玩笑时,无意间说的俏皮话儿。 顾荃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该问的也全问完了。 她默默地退后,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 方婉亢奋的情绪才宣泄到一半,见她就这么走了,立马慌了神,“……不要走,你不能走,我……” 慌乱的声音戛然而止,止于不远处马车上下来的人。 那清冷淡漠的男子,仿佛周身都覆着一层寒霜,纵是俊美过人,却难抵那拒人之千里之外的煞气。 “大人……” 她刚喊出声,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侍卫,从背后将她一把打晕,然后将她拖走。 裴郅朝马车恭敬行礼,道:“臣告退。” 马车内的人,极其威严地“嗯”了一声。 * 顾荃过了管控的街道,融入繁华之中。 街上行人不断,热闹而喧嚣。南柯和黄粱不知何时冒出来,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她面色沉沉,慢慢放缓脚步。 没过多久,她感知到什么,下意识回头望去。 市井的人间烟火中,那长身玉立气度森寒的男子一步步朝她走来。每走一步,那周身的寒霜都像是融化了些。 等到了她跟前,所有的霜寒之气全部散尽,取而代之的是和煦春风。 她凝望着,心尖似乎颤了颤。 如果他们还有六年,甚至更多,如果他们真的有两个孩子…… 但是方婉的重生,已产生蝴蝶效应,比方说顾薇没有出事,比方说她和裴郅之间横生了这么多的波折。那么方婉上辈子发生的那些事,全都会随之变化。 她已感知不到裴郅的生命力,无法再为自己续命,所以她应该不可能再有六年,也不太可能会生两个孩子。 “陛下会如何处置她?” 裴郅离她很近,却避免接触她的身体,闻言回道:“前朝曾有一位术士,声称自己能知百年后事,因准确预言过几桩大事,一时声名大噪。后无故暴亡,世人皆道他是窥探天机而遭到反噬,却不知他是被当里的天子囚禁,终生再不见天日。” 帝王受天命而生,绝对不会允许有人代天传话。 不管方婉以后是不是还活着,从现在起应该已是个死人。 顾荃不知为何,不喜反皱眉。 “你已知来龙去脉,是否还有忧虑?”裴郅问她。 她摇头。 如果那是所谓的前世,她如今已知晓她和方婉之间的所有恩怨,哪里还有什么忧虑,只是…… “我就是觉得太顺利了。” 之前方婉藏头露尾的,她半点头绪都没有。可以说如果方婉一直躲在花家不出来,她恐怕一辈子都找不出来。 “哪怕是得了机缘重活一回,蠢人仍是蠢人,纵是有样学样,借了别人的聪慧行事,也支撑不了多久。”裴郅说完,停下来认真地看着她,“祜娘,我只要你。” 她先是一愣,然后笑了。 街上人来人往,虽千万人,却只有一个他。天地再大,世间再广袤,她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他。 人这一生,哪有十全十美。 她这一世亲情爱情都有,其实也没什么遗憾。如果硬要说有,那就是方婉口中的那两个孩子,不知是男是女,不知是像她,还是像他们的父亲。 太阳炙烤着万物,不时掀起热浪。 一阵热风吹来,带来酒楼里酒肉的气味,她刚想说什么,猛不丁胃里一阵翻涌,“哇”地一声吐出来。 第83章 第83章他们有孩子了! 裴郅面色一变,伸手过来一把将她扶住。 好在她早上吃得不多,又消耗了这么久一直未再进食,能吐出来的东西有限。吐了一些秽物出来后,便只剩下呕酸水,再到干呕。 从小到大,她几次病危,最严重的一次也曾不想吃东西,动不动就干呕,好似都没有这次严重。 明明天很热,她的心底却是忽如一夜冰雪至,说不出来的冷。哪怕身邊的人紧紧扶着她,与她肌肤接触,她却再也感覺不到那新鲜的生命力。 或许她的大限真的要到了! 见她缓过来了些,不再作呕,裴郅抬起她的手碗。她仿佛知道裴郅要做什么,有些无力地摆了摆手。 “夫君,我没事,许是天太热了,歇一歇就好。” 裴郅哪能看不出她的抗拒,突然想到什么放开她,幽深的眸中尽是后悔,声音暗哑,“是不是昨晚太过,伤着你了?” 饶是她身体不太舒服,听到这话也没能忍住,扯了扯嘴角,覺得有些可笑,又有些许的无奈,“没有,你没有伤着我,我没事。” 说完,发白的臉上露出一抹羞涩,又道:“昨晚那样,我很欢喜。这大热天的,我突然想喝冰镇过的飲子,最好是杨梅荔枝飲。” 这倒不是假话。 她光是说到杨梅荔枝饮几个字,口中立马生津,仿佛那胃里不太舒服的感覺也被压了下去,不由得舔舔自己的唇。 裴郅眸色更深,说了一句“我去铺子给你取来”的话,再吩咐南柯黃粱扶她去不远处的茶樓等着。 太阳已经偏西,暑气却没有减去多少,她望着那一人一骑绝尘而去,眼睛里的光彩漸漸黯淡,直到再也看不见人和马的影 子,她的目光也变得一片沉寂。 “姑娘,你真的没事吗?”南柯关切问她。 她摇了摇头。 无药可医的身体,早说一天就让身邊的人跟着多難过一天,还不如先瞒着,多瞒一日是一日,实在瞒不下去再说。 她让人将那些秽物处理了,主仆几人正准备进茶樓,猛然听到马蹄声。她还以为是裴郅去而复返,思忖着怎么这么快,人也跟着下意识轉身去看。 视线中的是一行金吾卫,为首之人是关云风。 之前落仙桥那邊道路管控,不许人经过,执行任务的就是金吾卫。眼下管控已撤,他们恰好经过。 关云风老远就看到她,那纤細的丽影像是刻在脑海中一般,哪怕隔着无数的人,也能将她一眼认出。 当她轉身的那一刹那,仿若是美人从画中出来,惊艳的不止是人心,还有这骄阳盛日的好时光。 “顧四姑娘,你还好吗?” 关云风之所以有此一问,当然也是看出她神情间的不对。 她客气地回道:“多谢关大人关心,我很好。” “我瞧着你好像不太舒服,要不要派人去请个大夫?”关云风并不信她的话,因为她的臉色骗不了人。 不等她回答,黃粱抢嘴过去,“关大人,我家夫人就是热着了,想喝些冰的凉的饮子,我家大人已去铺子里取了。” 她嗔了黃粱一眼,却并没有制止喝斥。 有些事黄粱都能看出来,她更能感觉得到。有些话她不好说,由她身边的人来说更为合适,毕竟不必要的麻烦,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关云风当然也能听出黄粱话里的意思,俊朗的面上虽什么也不显,心下却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那些跟着金吾卫们不知他的心思,小声议论着。 “真想不到,裴大人竟是这样的人,以前瞧着不近女色也不近人情,没想到一旦成了亲,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也没什么区别。” “你们也不看看裴夫人那张脸,长成那样,也難怪裴大人心甘情愿被她驱使。” 他听着自己属下们的话,无比复杂地想着,倘若这顧四是他的夫人,他必然也是什么都愿意去做。 这个念头一浮起,立马被他摁下去。 顧荃礼数不错地与他道别,然后进了茶楼。 他望着佳人上了茶楼的二楼,自嘲般地咧了咧嘴角,白牙森森被阳光照着,仿佛又是那个没什么心思的世家公子哥儿。 * 不到一炷香的时辰,裴郅取了饮子来茶楼。 雕花精美的食盒内铺满碎冰,其中镇着肚圆的白玉瓷盅。一掀开盅盖,酒红色的汁水中浸润着颗颗饱满的杨梅和剥了壳的荔枝,红的白的相得益彰。 才喝了一口,顧荃就觉得通体无比的舒坦,酸甜的滋味立马中和了她胃里的不适,说不出来的舒坦。 裴郅不错眼神地看着她,见她眯起眼睛,像是贪嘴的猫一样,眸底的紧张渐渐散去,隐隐多了几许柔色。 他们一直歇到日头快要落山,没那么炎热后才离开。 一回到裴府,自是向芳宜郡主说起今日之事。 “真想不到,竟然是那样一个人。” 方婉的出身,在芳宜郡主看来,委实是不够看。如此身份不显的一个人,藏头露尾地兴风作浪,搬弄是非怂恿别人,还让人险些上当。 她示意顾荃坐到自己身边,关切地握着顾荃的手,无比慈爱地道:“如今作祟的小人已经揪出,你总算是可以放心了。” 人生在世,若日日防贼,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顾荃神色沉重,半低着头。“我也没想到会是那样一个人,她说跟了我十年,替我做事,忠心耿耿,我却没有善待她,这话我是不信的。” “她说她来自六年后,便是真的,以她的心术之不正,很多事还不是颠倒黑白信口雌黄。祖母相信你的为人,倘若她真是忠心耿耿,你必不会亏待她。”芳宜郡主说着,想到了什么,不无同情地道:“她躲在景国公府作恶,害苦了花家那些人。” 说曹操曹操到,她刚这么一感慨,前院的下人就来报,说是花国公花夫人并花长樂一家三口上门。 这些年芳宜郡主闭门不怎么见客,与花家没什么往来。 花国公和花夫人早年来过裴府,算起来都是十几年的事。花长樂是第二次登门,因为上一次来的日子离得近,倒是比他们更熟悉些。 一家人的脸色和气色瞧着都不太好,花夫人见到芳宜郡主的第一句话就是,“郡主恕罪,是我们不察,险些酿成大错。” 方婉的事,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又匪夷所思。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平日里不怎么出门见人,瞧着乖巧懂事的义女,竟然是个包藏祸心的阴险小人。 倘若小人做的那些事全部得逞,那他们花家上下全要被牵连其中。一想到最坏的可能,她是后怕不已。 “幸好裴夫人福泽深厚,还一眼识破那小人的真面目,否则真让那小人成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花长乐一脸難过,望向顾荃的目光充满愧疚,“说到底,这事都怪我。当初她晕倒在门外,是我让人救下她。她跟我说她已无处可去,还说她会养猫。我一时心软,便将她留在府里。” 母女俩一个比一个自责,所带来的道歉礼也十分丰厚,可见道歉之心有多真诚。认真说起来,花家是被人利用蒙蔽,也算得上是苦主。 芳宜郡主叹了一口气,道:“这哪里能怪得了你们,那小人能知后事,必是知道你们的喜好。她存心伪装讨好,你们岂能识破。” 花夫人也跟着叹气,“你说这世间怎么会有那样的人,她潜伏在我们花家,处心积虑地想害人,却装得那么好。我可怜她的身世,还想着替她寻个好人家,没想到……” “娘。”花长乐比她更難过,“这几年,我将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我从未想过她是这样的人。难怪我觉得裴夫人和她有几分像,想来她應是学着裴夫人的样子刻意为之。” 一听女儿这话,花夫人的心又开始突突地跳。 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方婉的事大大颠覆了他们的认识,她越想越觉得恐怖害怕。 那样一个可能是多活了一世的人,竟然奔着他们花府而来,也不知他们花府是不是有什么对方图谋的地方? 当然,这话她不可能问顾荃,也不会表露出来。 花国公对着裴郅再三道歉,言语之间很是诚恳。他们此行一是务必取得裴家的宽容谅解,二是希望裴家切莫往深里去細追究。 不是他们心虚,而是很多事情就怕说不清。 “郡主,裴大人,裴夫人,这事算我们花家欠你们裴家一个人情。”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可见心诚。 裴郅道:“是非黑白,自有公论,此事与你们花家无关,这人情我们不敢受。” 这话说得官方,且有些不太近人情。 但不管是花国公还是花夫人却半点也不生气,还觉得理應如此。倘若裴郅真是那么好拉拢示好的人,也不会这些年身边除了一个解永,再无其他交好之人。 花国公忙道:“裴大人公正严明,花某自来佩服。只是那小人处处针对裴夫人,我们实在是于心难安。” 花夫人也跟着打圆场,“以前没怎么打过交道,不知裴夫人是什么性子。如今接触过几回,方知当初裴夫人为何能入郡主的眼,实在是太过聪慧,我瞧着既佩服,又喜欢。” 他们夫妻俩一个佩服裴郅,一个佩服顾荃,示好之心昭然若揭。 芳宜郡主闻言,面上不掩与有荣焉之色,凝重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笑模样,欣慰而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孙子孙媳妇,“这两个孩子都是好的,更难得的是有一颗赤诚之心。” 花国公和花夫人是个聪明人,立马顺着竿子往上 爬,又将裴郅和顾荃好一通夸。 花长乐有些不太自在,不时观察着顾荃的表情,像是在为难,也像是在犹豫。直到告辞之时,才小声问道:“裴夫人,我以后还能来找你玩吗?” 顾荃看着她,眸色如水,“我不会因为方婉而迁怒任何不相干的人,花小姐不必担心。” 她听到这话,长长松了一口气。 * 夜黑星月隐,空气中仍旧残留着白日里的热气,滋生着蚊虫。 昏黄的夜灯,从雕花大窗的绢纱中透出光来,与那檐下的灯笼相互照应,在黑暗中释放着自己的光彩。 饶是屋子里凉意充足,顾荃却辗转难眠。 她望着那道暗门,有些无奈。 入睡之前,她还想痴缠着裴郅和自己同床共枕,但哪怕是被她撩拨得快要失控,裴郅还是拒绝了她。 她当然知道裴郅为何那般,恐怕是误以为她身体的不适都是因为昨晚一连三次的欢好,以为她承受不住,所以遭到反噬。 烛火静静地燃烧着,每一根蜡烛都有着一眼可见的终点。 好比是她。 她这辈子很知足,但也很不甘。 倘若老天爷从未给过她希望,她一早接受自己的命运,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不甘。然而不甘归不甘,該面对的还是应該面对。 既然结果不可避免,她唯有珍惜每一天。 她身随心动,人已趿鞋下地,将暗门开启后,毫不犹豫地走进了进去。 一室的黑,并没有留夜灯,因着这边的烛火照进而有了朦胧的光亮。她看着那连睡姿都过分笔直的人,慢慢地依偎过去。 没有可以给她续命的生命力,却有着让她心安的体温。她感受着,心安着,不知不觉有了睡意,迷迷糊糊地进到梦乡。 而她身边原本一直着的人,却睁开了眼睛。 那么的幽暗,那么的深邃,像无底的深渊,也像是无垠的暗海。 裴郅看着偎着自己的人,娇软乖巧得像个小兔子,眼神越发暗得吓人。 这玉人儿有事瞒着他! 他看得出来,她身体分明不适,却不想让他探脉。应该是怕他知道他伤了她会内疚难过,所以不想让他知道。他真是该死,昨晚为何由着她,没能控制住呢? 他心疼着,内疚着,自责着。不知过了多久,缓缓抬起另一边没被压着的胳膊,小心翼翼拉起搭在自己心口处的小手,两指路按住那纤细的手腕处。 蓦地,那无底的深渊在动摇,无垠的暗海在翻腾。 他怕自己诊错了,再次搭脉。 良久,他终于确定。 他们有孩子了! 第84章 第84章她不是要死了,而是怀孕…… * 一觉至天明,顧荃醒来时觉得头有点晕,一时不知今夕是何夕。 缓了一会儿后,她才忆起自己昨晚爬了裴郅的床,如今人在暗门这边的房间里,且只剩下她一人。 哪怕是睡了一觉,身体的不适似乎并没有好转,她的心不停地往上沉,面对南柯和黄粱时,尽量讓自己的表情如常。 对镜梳妆时,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怔怔。 美人依然是美人,美得讓她自己都险些沉迷的那种,眉如远黛,眸若秋水,比之从前嬌稚多了几许媚色。但是那眉宇间的黯然清晰可见,似愁云快要侵占晴空。 若是不出门时,她向来喜欢常服与简单的发髻。当南柯准备卷着她的青丝,准备给她挽个脑后髻时,她说:“我今日要回娘家一趟。” 一听她要出门,南柯立马换了手法,给她改梳了一个百合髻。 一切梳洗打扮妥当后出门,打眼看到守在外面的周阳。周阳上前行礼,说他奉自家大人的命令,以后还跟着她。 方婉的事情已经解決,看不见的危機也已解除,她身边还有南柯和黄粱,觉得没有必要讓周阳再跟着。 当然,这种事也得裴郅回来后才能商量決定。 她带着一行人,先是去给芳宜郡主请安。 芳宜郡主心疼她,埋怨她怎么不多睡些时辰,她看着老高的日头,暗道再睡的话都到中午了,委实有些不像话。 听到她说要回顧府一趟,芳宜郡主道:“确实該回去,也好讓他们都知道事情已了,让他们不必再担心。” 顧勤是中书侍郎,算得上是荣帝近前的人,或多或少也应該听说了一些动静,但从别人口中听到的,自然没有她说的更全面。 她此番回顧家,也正是为了方婉的事。 顾家男人们該上值的上值,该去书院学堂的也去了书院学堂,只剩下一府子的女眷,聚集在顾老夫人的晚香居,包括顾茵和方姨娘,吴姨娘和抱在手上的顾芷。 “真没想到,竟然会是那样一个人。” 顾老夫人的感慨,与芳宜郡主如出一辙。 她们之所以这么感慨,无非是因为先前方婉藏头露尾,还当是个有多了不得的人物,没想到竟然是个出身不高,本身也不怎么样的人。 顾茵恨恨出声,“小人就是小人,所行之事全都上不了台面。幸好四妹妹機警,识破了她的真面目,否则她不知背地底还要搞出多少算计。” 方姨娘也跟着帮腔,“四姑娘福大命大,自有天佑,那小人的算计最终都会落空。” 母女俩像是转了性,如此明显的示好,听得杜氏眼神微妙,李氏意味深长,而顾老夫人则是欣慰。 家和万事兴,表面的上和睦已是難得。 “難道她真的是重活一回的人?”顾苓小声问顾荃,然后神色间有些不滿,“佛祖莫不是瞎了眼,怎么让那样一个人有如此机缘?” 李氏恨不得来捂小女儿的嘴,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顾苓反应过来,赶紧找补,“佛祖管天管地,既要管着天上的那些神仙,还要管着世间的人和事,他老人家忙不过来,有所疏漏也是在所難免。” 说完,故意板起臉来,作深沉稳重状。 顾荃见之,不禁莞尔。 一想到自己的事,心情立马变得有些沉重。 这时顾昀的书童匆匆来报,说顾昀在书院与人打架。 杜氏大惊,“昀哥儿向来心宽,从不与人起龃龉,他怎么会和人打架?” 顾昀确实是心宽之人,平日里颇为随性,很少与人较真。饶是这些年来一直和顾绪别着劲,兄弟真正动手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一听到他和人打架,莫说是杜氏,便是顾老夫人也很意外,忙问那书童怎么回事。 那书童支支吾吾着,半抬着眼皮,一副想看顾荃,又不敢看的样子,“……是为了四姑娘。” * 梅台书院。 梅花香自苦寒来,青云台上傲群芳,象征着书院风骨的那株百年寒梅附近,围着一大群学子,吵吵嚷嚷好不嘈杂。 “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们身为书院的学子,怎能对自己的同窗拳脚相向。顾昀,这事是你失礼在先,你当向錢韜道歉。” “你这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顾昀为何要向錢韜道歉,分明是錢韜无礼在前,说顾昀的堂妹是祸水。” “无论如何,动手就是不对。” “君子动口不动手是真,但口出恶言,打他都是轻的。” 被众人围着的除了顾昀外,就是叫钱韬的学子。两人的身边分别站着一些人,都是平日里与他们交好的同窗。 錢韜是钱御史的儿子,论出身自是不如顾昀,但他有个出身显赫的表親,正是花奕。他的母親是花夫人的庶妹,他和花奕是表兄弟。 而今日之事的起因,究根到底也是因为花奕的一通话。 方婉出事被带走,花家上下惊讶者有,唏嘘者有。花夫人和花长乐的心情自不用说,但最为難以接受的,当属花奕。 花奕对方婉存着不一样的心思,以为方婉嬌弱乖巧又懂事,是难得的解語花,还想着等成親之后向母亲妹妹讨人。如今知道方婉的真面目,一想到方婉暗地底做的那些,吓得大半夜直做噩梦,压根没睡好。 他与钱韬走 得近,确切的说,钱韬一直巴着他。他精神不济,心有余悸,难免和钱韬抱怨了几句,虽没有说的太深,却将方婉之所以害人,全是为了报复顾荃的意思表达明白。 还言語晦涩地说了一句,“那个裴夫人长成那样,于男于女都是祸水。” 这话的意思是以顾荃的容貌而言,于男是难以抗拒的诱惑,会乱人心。于女则是羡慕嫉妒的存在,易招人嫉恨。但钱韬只听进去祸水而二字,并放在了心上。 钱韬和顾昀向来不对付,不是因为顾昀学问比他好,而是因为顾昀明明心思不在学习上,功课也比自己差,但仍然深受夫子的喜欢。反观他自己,学习和功课都在顾昀之上,人也刻苦努力,却始终不得夫子的看重。 所以当听到顾昀又向其他的同窗炫耀自己堂妹派人送来的饮子时,他不阴不阳是讽刺了几句,拿之前顾荃克父克夫的传言说事,说顾荃堪称红颜祸水。 顾昀哪里肯依,与他理论起来。 他长篇大论,引经据典,恨不得将顾荃死死按在祸水的架子上,将整个顾家都拖进被人指责非议的漩涡。 耍嘴皮子工夫的事,顾昀不如他,气得当场动手。他长得瘦弱,根本不是顾昀的对手,等到顾昀被人拉开时,他臉上身上挨了好几拳。 如今捂着小半边青肿的臉,目光恨恨,“顾昀,你说不过就动手打人,这是哪里的道理?言語为阶,众议求真,你堵了我的嘴,难道就能掩盖事实吗?” “什么事实?” 一道嬌脆的声音传来,众人循声看去。但见一位年轻的夫人,纵是娇虚纤弱,却难挡貌若天仙,颜胜芙蓉的绝色姿容,让人一眼入痴。 来人正是顾荃。 事情的起因是她,她理应露面。原主杜氏也要来,被她劝住。她的原话是,不管顾昀同什么人起了争执,都不过是平辈同窗之间的矛盾,若是长辈介入,那就是两家之间的事,反倒更麻烦。 她缓缓走来,仿若仙女下凡尘,所有人不自觉让出道来。 到了前面后,她先是打量了一番顾昀,见顾昀无事,再睨向钱韬,“这位公子可認得我?” 钱韬回过神来,摇头。 “我就是你说的那个红颜祸水。”顾荃声音极淡,“你不認得我,也不知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怎能断定我会祸害别人?” “我……”钱韬万万没想到她长成这样,如此的娇,如此的美,如此的惹人怜爱,当下气短了些,又觉得不能失底气和架势,嘴上照旧强硬,“空穴来风,未必无影踪。真话难听,却话糙理不糙……” “公子读圣贤书,日后要走的是科举出仕之路,为官者下察民情,上达天听,皆要实事求是,去伪存真,岂能偏听偏信,以传言定人善恶?若当官者如公子所言,谁为百姓做主,谁替陛下分忧,岂不是天理不昭昭,欺下而瞒上!” 钱韬被她言语间的厉害惊到,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因为无法占据理论的高点,再也不复与顾昀争论时的能言善辩。 顾昀只觉解气,昂着头,道:“钱韬,你日后若当了官,那就是百姓之不幸。” 这样的话实在是太重,一个不好就要被断前程,钱韬哪里能認,下意识转头看向花奕,“你不是说你那个义妹之所以行差踏错,皆是因为裴夫人不仁不义吗?” 花奕:“……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他感觉到顾荃在看自己,不知为何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一时嘴快,说了一些有的没的。“裴夫人,我真的没有说过,是我这位表弟听岔了,生了些许的误会。他也不是有意的,就是话赶话,情急之下说错了话。” 说完,拼命朝钱韬使眼色。 钱韬的母亲是庶女,当初是榜下捉婿嫁到了钱家。钱家家底子薄,这些年钱大人仰仗的自然是妻族和景国公府。 若是旁的事,钱韬必定会听花奕的话。但是他如果承認自己说错了话,日后如何立足于书院,如何傲视书院那些不如自己学问好的学子。 “红颜二字,裴夫人可认?” 顾荃不置可否,静等他接下来的话。 他理了理衣襟,下巴半抬,一副将要长篇大论的架势,“裴夫人长相出众,可谓倾国倾城,不管传言真与否,那滿城的风言风语皆为你而来,这可是事实?我听人说裴大人出京办差时,你还追到了西南府,是否耽误裴大人的公务两说,单说你的举动是否有阻碍自己夫君仕途之嫌?” 确实是善辩的好手,难怪能激得顾昀动手。 顾荃如是想着,环顾众人。 京中两大书院,梅台长舟各有千秋,能进这两所书院就读的学子,要么是有真才实学,要么家境不俗,或者两者皆有之。 可以说他们这些人,将来不说是占据朝堂的半壁江山,那也是为官之人众多。同枝连理,一呼百应,绝对不能轻易得罪。 她虽为女子,也知其中的厉害。 “公子所言,我都可以解释。其二,我去西南府,并非是为了千里追夫,而是因为自己的生意。诸位有所不知,我外祖家是商贾,我母亲打小教我生意之道,几年前我突发奇想,组了一支商队往返京里京外倒腾货物,此番出京正是因为想亲自走一趟货。” 众人闻言,议论纷纷,一时很多人都信了她这话。 钱韬听着旁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话,强自镇定,“生意人走货是常理,但你为何早不走迟不走,偏偏那个时候走,去的还是西南府?” “正是因为那一趟要走的是西南府,我才决定亲自跟去。人皆有私心,我想趁走商之便,与自己的丈夫见上一面,何错之有?” 她这话一出,所有人不仅信了,且不少人露出羡慕向往的眼神。若是他们也娶了这样一位美娇娘,存着私心想见他们一面,那该是何等的愉悦。 有如此想法的人挺多,包括不知何时赶来的关云风。 金吾卫维护京畿秩序,他听到梅台书院有人斗殴,还事关顾昀,几乎未加思索便亲自来处理。让他意外惊喜的是,顾荃竟然也在。 他望着那明明纤细娇弱,却完全不怵与人理论,眼底隐有笑意的同时,心头又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 “其一,你说滿城风言风语为我而来,不管真与否,全都是我的错,这话属实混账。”顾荃的声音仍旧很淡,却掷地有声,字字坚定,“树欲静而风不止,岂是树之过?世人为财死,兄弟反目者有,夫妻离心者有,甚至杀人越货谋财害命,难道是钱财本身有错?” “说的好!”顾昀情不自禁地喝彩。 他嘴笨,有理也说不出,当下望向顾荃的目光满是与有荣焉。 他这么一喊,好些与他交好的人也跟着喊,一时之间叫好声此起彼伏,气势如虹不绝于耳。 钱韬心本虚,被她一连几问根本站不住脚,再听到那些同窗们的叫好声,一张脸一时红一时白,好不精彩。 她最后上杀招,一招定论,“这位公子听风是雨,不知追求真相,不能明辨是非,倘若日后真为官,不止是百姓之不幸,亦是朝堂的悲哀。” “你……”钱韬这下是真站不住了,“你一介妇人,竟然敢在我梅台书院大放厥词,当真是可笑,你们……” 他这一看才发现,自己完全被孤立,就连花奕都离他老远。 花奕有些恼他,“让你认了错,你还来了劲,这可怨不得我。” 又向顾荃讨好,“裴夫人,是他听错了,他这个人太固执,与我无关。” 顾荃扯了扯嘴角,没说什么。 钱韬已是骑虎难下,自知万不能从实自己不能明辨是非的名声,但眼下这个辨不过,心虚的目光在看到顾昀脸上的得色时,不由得大恨。 “顾昀,你我是同窗,你对同窗拳脚相向,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出言不逊,我打你……”顾昀的话说到一半,被顾荃接了过去。 这个大堂哥,心地纯良,性情率真,一旦与人斗嘴,必占下风。 她看向所有的梅台学子,问:“敢问诸位,让人人头落地 ,可是不对?” 众人哗然,实在很难想象她一个娇滴滴的美人,怎么能将人头落地四个字说得如此轻飘。 在所有人惊疑的目光中,她又道:“杀人不对,但恶人定罪后被行刑问斩,却是公道。同样的道理,打人不对,但若是有人恶言相向,那么打了就是正当。” 这样的道理,乍一听很是荒唐,细一想却也不无道理。 一时之间,学子们议论纷纷。 关云风适时上前,问顾昀和钱韬,“听说这里有人斗殴滋事,可有此事?” 这样明知故问的话,实则是与人方便。 钱韬忍着心中惊骇,当下道:“我们不过是同窗之间的打闹,绝非斗殴滋事,还请关大人明查。” 顾昀欲反驳,等看到顾荃朝自己摇头使眼色,赶紧将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民不举,官不究。 既然当事人说是同窗之间的打闹,关云风自然大事化了,毕竟见官这样的事,不管占不占理,一旦传出去都没什么好听的话。 尤其是对于顾荃而言。 外人不明就里,指不定到时候有人认定是非因她而起,倒应了祸水二字。 此事已了,她不便再待,准备和顾昀告别,哪知刚一张嘴,突然一阵眩晕,两眼一黑,人跟着往后仰。 说时迟,那时快,关云风和顾昀的手还没有碰到她,她已落入另一个坚实安全的怀抱。 * 不知过了多久,她悠悠转醒。 一睁眼看到的是熟悉的纱帐,意识回笼之际,她忽地坐起。 “姑娘,你醒了。”南柯听到动静掀帘进来,几步就到了跟前。 她忙问,“我是怎么回来的?可有请大夫?” 南柯回道:“是姑爷刚好赶到,他没让人请大夫。” 裴郅先于顾昀和关云风,及时将晕过去的顾荃抱住,然后一把抱起,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大步离去。 一想到梅台书院那些学子们目瞪口呆的表情,南柯就有些想笑,但自家姑娘人都晕了,姑爷却没请大夫,又让她不解。 “姑娘,你感觉如何?” 顾荃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他知道了! 裴郅会诊脉,之所以没请大夫,肯定是她晕倒之后探过她的脉象,知道她身体已虚,终将命不久矣。 她不知为何,莫名有种悲从中来的感觉。 “姑娘,你怎么哭了?”南柯看到她眼中的泪,顿时方寸大乱。 主仆多年,南柯只见过她在人前哭,其中大部分都有假装的成分,还从未见过她在人后哭。哪怕是几次病危之时,她都没有私下掉过一滴眼泪。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哭,仿佛情绪不受自己控制,泪眼朦胧中,她看到有人进来,那人有着修长如玉树的身姿,以及幽深却不掩情意的目光。 仅是一眼,她的泪水像是决了堤。 裴郅示意南柯出去,南柯虽担心,还是照做。 内室之中,只剩他们夫妻二人。 裴郅刚一到床边,顾荃就扑上来一把将他抱住,“夫君,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嗯。” 顾荃更觉难过,哭泣不止。 老天爷为何要如此捉弄她,给了她希望,又生生灭了她的生机。若早知如此,她还不如不认识这人。 她哭得厉害,裴郅心下叹息。 书上说女子有孕后,喜怒皆不由自己,原来竟是真的。 她哽咽着,当即下定决心,“我们和离吧。” “你说什么?”裴郅身体一僵,眸色骤变,暗得吓人的眼神紧紧看着近在咫尺的玉面小脸。 这玉人儿娇嫩可口的嘴,是如何说出和离这样冰冷的话来。 难道她对自己所言,还有不尽实之处,图的不止是他这个人,还想借他的种,怀了孩子就是想离开。 怎么可以! “为何?” 哪怕处在伤心难过中,顾荃还是能感觉到他的森寒,好似他们刚认识的那样陌生,不由得更加悲从中来。 “我不要你可怜我,不要你同情我。” 什么可怜,什么同情? 裴郅蹙着眉,思及书上还说,女子有孕不仅喜怒不由自己,且性情无常,时有无理取闹之举,令人匪夷所思。 “祜娘,除了和离,你想做什么我都依你,可好?” 和离是不可能和离的,除非他死! 但顾荃一心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如今想的都是自己算计到头一场空,觉得自己就是白费心机,实在是可怜可笑。 “我只想和离。” 这就有些不可理喻了。 裴郅觉得头大,他办过无数难解的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束手无策过。 他看着哭得满得是泪,越发楚楚动人的妻子,想着这玉人儿还怀着自己的骨肉,哭成这样该如何是好,一时心荡神驰,一时又心疼不已。 “祜娘,和离的事以后再说,可好?” 顾荃摇头。 她根本没有以后! “生死有命,我认了。”她泪涌得更凶,吸了吸鼻子,“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就是缘分浅,不过是我强求,所以才有这一段姻缘。眼下我们缘分已尽,我希望你记住我风华正好的模样,不愿你看着我日渐衰败的样子。夫君,你放我走吧。” “你说什么?”裴郅的大掌抚上她的脸,拭着她的泪,“祜娘,你说什么生死有命?谁说你会日渐衰败?” 这小狐狸往常心眼多如筛子,难道也有想岔的时候? 顾荃越发觉得难过,咬着唇,“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不用骗我。你肯定已经替我把过脉,那你应该清楚,我恐怕……是活不久了。” 裴郅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是错愕,也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哭笑不得。 原来这小狐狸真的想岔了! 他低低地笑出声来,幽深的眸中满是溺色。 顾荃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一把将他推开,“我要死了,你就高兴成这样?好你个裴郅,你老实交待,你是不是早就盼着这天?” 这个混账东西! 不会是早就盼着她死吧? “祜娘,你近几日身子不适,人也没什么精神,还作呕晕倒,你就没想过别的?”裴郅可不敢再惹她,声音虽低沉,却带着柔情,一只手将她搂进怀里的同时,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腹部。 她闻言,忽地福至心灵,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肚子。 “……” 所以她不是要死了,而是怀孕了! 第85章 第85章阿要。 * 刹那之间,她失落难过到快要死去的心,仿佛是濒临枯萎的树,一下子活了过来,树的主干立马直起坚韧,枝条疯狂地抽长着,一朵朵花苞在枝头慢慢变大,然后接二连三地绽放。 心间开的花,似地漫延到她脸上,她喜极而泣。 “夫君,真的吗?”她淚眼汪汪地向裴郅求证,“你没有骗我?” 裴郅替她擦着脸上的淚,动作轻柔,“这种事,我岂会骗你。” 她仔细思来,自己近日来身体的不适确实与怀孕的症状吻合。倘若她还能再感知到续命的生命力,她就会早該想到。 坏就坏在她断了续命的藥,所以连这么明显的怀孕症状都能想岔。但是这个时候怀孕,她和孩子的性命还能保住吗? 裴郅见她脸下的欢喜又黯淡,问,“祜娘,我说过的,你若有任何事都可以告诉我,不管是什么事,我会帮你。我们是夫妻,如今还有了孩子,你还不信我吗?” 她的命,除了他以外,再也没人能救。 思及此,她没再瞒着,将自己已不能再从他身体里汲取生命力的事一说。 裴郅神色一凝,两指搭上她的脉搏,探了又探,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再到她的脖颈间。 “从脉象上来看,并没有任何不对。” “那是不是因为之前的还没有消耗完,一时半会的看不出来?” “那个方婉说她跟了你十年,六年后你还在,且我们那时已有两个孩子。”裴郅的声音沉且稳,无端讓人覺得踏实心安。“孩子是我的骨血,有没有可能替代我,在你孕育他的同时,他也在滋养你?” 顧荃一听这话,心跳忽然加快。 如果真有这个可能,那她就不会死,她的孩子也能顺利出生!她越想越覺得这个可能性大,一颗心因为激动都快要跳出来。 “姑娘,二夫人来看你了。”南柯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搂在一起的人立马分开。 不多会儿,李氏一脸忧色地进来,打眼看到自己女儿满脸的泪痕,心里一个“咯噔”,哪里还管得了裴郅,三步两步到了跟前。 “祜娘,你这是怎么了?”她仔细端详着顧荃的脸,脸上的担心一览无遗,“我听说你在书院晕倒,心里急得不行,你……你身子哪里不舒服?” 顧荃看了一眼立在旁边的裴郅,示意他出去。 他轻轻颔首,掀帘離开。 “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李氏见他走了,再也忍不住流下泪来,“祜娘,郭先生都说你已经全好了,你不会有事的,你不要吓娘。” “娘。”顧荃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我没事。 她先是一怔,尔后明白过来,不由睁大眼睛,“你……你这孩子,你也要当娘了?” 顾荃点头,靠在她身上,“娘,我也要当娘了。” 她明明开心到无法形容,眼泪却是不争气地往外涌,“娘做梦都盼着这一天,娘真的做梦都盼着……” 这些年来,多少求神拜佛的日子,她其实连做梦都没想过有这一天,光想着女儿能 活下去就已经足够。 好半天她终于平复心情,擦净脸上的泪,愛怜地摸着顾荃的发和脸,目光欣慰,“我的祜娘,真争气。” 不仅活得好好的,还要当娘了。 母女俩看着彼此,皆是动容。 芳宜郡主一进来,看到的就是她们相拥相视的模样,那种母女之间的真情流露与亲近,讓人心生羡慕。 李氏听到动静,回头看到芳宜郡主,连忙道歉,“我来得急,又太过挂心祜娘,一时失了礼数,未能去给郡主请安,实在是不应該。” “不碍事的,我知你心里着急,又岂会怪你。”芳宜郡主慈愛地看着顾荃,问,“祜娘,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讓厨房準备,該吃吃该睡睡,好好养身子。莲花奴若是惹你不高兴,你告诉祖母,祖母替你骂他。” 很显然,她已知顾荃怀孕的事。 李氏她是故意有此一说,摆明是表示对自己女儿看重,当下心里满意,道:“恭喜郡主。” “同喜同喜。”她笑起来,越发慈爱。 她们怕吵着顾荃,刚想一道離开时,便听到下人来报,说是花长乐登门,想见顾荃一面。 “祜娘,如今你身子最紧要,你若不想见,祖母讓人把她打发走。” “郡主说的没错,眼下万事都不如你身子重要,你如果不想见那个花小姐,那就不见。”李氏也跟着附和。 顾荃想了想,道:“景国公府地位卓然,不好得罪。花小姐应是来替自己兄长说好话的,不如听听她怎么说。” 正如她所料,花长乐就是为花奕而来。 方婉的事,花夫人已勒令府里上下不許再提,这个时候断绝关系明哲保身都来不及,哪里还能上赶着为其抱不平。 是以花夫人听聞此事后,气得当场将花奕好一通骂。思量再三后,覺得自己出面不合适,这才派女儿过来说情。 “我们全家都被她蒙蔽,我四哥更是以为她单纯乖巧,对她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若不是她事发,我四哥保不齐会退掉亲事,向我母亲求娶她。” 这也算得上是家丑,花长乐能主动告之,可见道歉之心有多真诚。 她惭愧着,面露苦涩,“说到底都是我的错,我当初没能識破她的真面目,若不是一时心软将她留在府中,便不会发生这么多的事。” “她那样的人,世间能有几个,你哪时能料得到。”顾荃的声音有些淡,听不出来什么情绪,看她的目光同样的淡,不冷也不热,。“你又没有她那样的经历,岂能一眼識破她。” “我……我娘也是这么劝我的。”她还是很自责的样子,“我那表哥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为人十分固执己见,今日闹成那样,你骂他骂得好,也是该让他长长记性。我四哥原本要来亲自给你道歉的,但他是外男,我母亲覺得他来不妥当,所以让我来给你赔不是。” “这事已了,你实在不必多跑一趟。” 对于顾荃而言,钱韬的言语攻讦,她已经还了回去,算是两清。 花长乐聞言,大大松口气的同时,眉宇间的愧色更深,“你大度不计较,我们却不能以你的大度而轻慢。我听说你当时晕了过去,很是担心,你不要紧吧?” 顾荃摇头,“天太热了,我本来身子就不算好,一时有些没受住。” “原来是这样,那你以后还是要多加小心,好好保重身体。” 歉也道了,关心也表达了,花长乐自没有多待的道理。 她告辞后没多久,李氏也离开裴府。 顾荃的死亡危机暂时解除,又得知自己怀了孩子,哪怕是再没什么胃口,在一家三口共进晚飯时,还是硬生生吃了两碗。 芳宜郡主最喜欢看她吃飯,见她明显不怎么想吃,却还是两碗飯下肚,慈爱的目光中欢喜,也有心疼。 用过飯后,不再像往常那样留她说话,而是让她赶紧去歇着。 这一夜,她和裴郅相拥而眠。没有生命力的受限,她无所顾忌地抱着依着,临睡之前想的全是对未来的期盼。 睡饱睁开眼睛时,一眼看到还未去上值的男人。 裴郅就坐在床边,衣着与平日里大相庭径。一袭料子极为寻常的青衫,束起的发仅用发带固定,如同家境普通的玉面书生。 见她醒来,亲自侍候她穿衣。 她看着身上与之同色寻常料子的衣裙,感慨这人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情趣,还会给她準备情侣衫的同时,却隐隐觉得不对。 若真是精心准备的衣裳,万不会用这般寻常的面料。 “夫君,你今日怎么没去大理寺?我们今日是要做什么?” “我告了假。”裴郅给她系好腰带,大掌随手一圈,将她的细腰尽数掌控。 这么娇嫩的玉人儿,已怀了自己的骨肉,一想到这么细的腰,往后几个月会越来越粗,直到肚大如箩,不由得有些担心。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用过饭后,他们共乘马车离京。 一个时辰将过,马车到达京外的一处村莊。 村莊被绿水环绕着,放眼望去全是田园风光,田地间阡陌相通,牵着牛的汉子走田埂上,隐约还能听到狗叫声。 马车从村庄的边缘经过,最后停在离村庄较的一间围着篱笆墙的农家院子前。院子外种着不少草藥,草藥的气味浓郁扑鼻。 裴郅示意所有人都不用跟着,推开小院的柴门后,带着顾荃进入。 院子的左边,是一排排的晒架。架子上搁满竹扁箩,里面铺满各种各样的草藥。而右边则被一株不知多少年老槐树占领着,树冠如伞,盖下大片的绿荫。绿荫之下,有一竹躺椅与一张小木桌。 竹躺椅上有人,衣衫破旧胡子邋遢,极其不修边幅的模样,双眼闭着应是已睡着,胸膛上放着一把蒲扇。 顾荃认出他来,正是徐郎中。 徐郎中許是听到动静,眼睛仍是闭着,像是在说梦话,“今日歇诊,不看病。城里住得闷,我就想着回来歇几天,你们这些人……” “是我。” 一听到裴郅的声音,徐郎中立马睁开眼睛,再看到裴郅并非一人前来,还有顾荃时,一把拿起蒲扇,使命地摇了两下。 “你小子怎么来了?还把这丫头也带来了?” “你帮她看看,她身体如何?”裴郅说着,熟门熟路地从晒架下拿来一张小凳,让 顾荃坐到徐郎中旁边。 徐郎中直起身来,清了清嗓子,似是没好气地睨了裴郅一眼,“这丫头气色瞧着不怎么好,应是气虚胃弱之故,你跟我学了那么久,小病小痛还拿不准吗?” 他语气中虽带着嫌弃,却是照着裴郅的意思,将两指搭在顾荃的脉搏上,然后不大的眼睛里满是精光。 沉吟了一会儿,抚着自己的乱糟糟的胡须,眯着眼睛看向裴郅,“你小子可以,不出手则矣,一出手又快又准。” 顾荃聞言,也不知是天热的缘故,还是真的害臊,顿时闹了一个大红脸。 “那你看她身子如何,可受得住?”裴郅还是面冷平静的模样,又问道。 “女子怀胎,气血虚了些,胃口差了些都是常事,无大碍。” 听到徐郎中这声无大碍,顾荃悬着的心落到实处。 或许老天爷还是怜悯她,她会如方婉所说的那般顺利生产,且不止生一个孩子。 徐郎中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问裴郅,“你们还走吗?” “不急着走。”裴郅说。 “那行。”徐郎中从椅子上起来,拿起挂在院角的渔具和一个小木桶,“今天的饭你来做,我去弄两条鱼,给这丫头补补。” 顾荃讶然,尔后忽然想起那天夜里她肚饿,正是裴郅煮的面。 裴郅一边挽着袖子,一边让她歇着,说是自己去后面的菜地里拔些菜。她还没有亲眼见过这人做饭的样子,机会难得岂能错过,当下表示与之一道。 后院有一片菜地,种着一畦畦时令的菜,还有几排竹架子。架子上爬满瓜豆的藤,叶子间吊着水灵灵的青瓜和长长的豆角。呼吸中全是新鲜的空气,让人心情舒畅。 她站在地旁,看着裴郅熟练摘了一些今日要用的菜,然后清菜备菜,再淘米下锅。那娴熟的动作,看着就是个经常下厨的。 那切菜的动作利落中透着与生俱来的优雅,说不出来的赏心悦目,衬着乡野自然的风光,分外的让人心情愉悦。 “你怎么知道徐先生在京外的住处?” 裴郅手停了一下,道:“我活下来后,被人救回京中,那时郭先生已被你父母请到,但他解不了我的毒。我绝望伤心至极,一个人偷偷溜出京城,想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了百了,被老头给救了。” 那被水溺住的感觉,他到现在还记得,像是被温暖包裹着,浑身轻飘飘,迷迷糊糊地就是想睡。 他是被热醒的,醒来后发现自己被人放在热水大锅上蒸,还当自己已到下了地狱,正在接受煞鬼才有的惩罚。 “我还以为他是被祖母请去给你解毒的……”顾荃看着他,忽地觉得心揪起,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画面来。 六岁的孩子,丧父丧母丧兄,全身是毒,口不能言,还不能解,该有多绝望。纵然他语气再平静,再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当时的他是多么的难过。 “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老头也是这么说的,说是阎王爷不想收我,把我扔给了他。” 第一次解毒,他一连被蒸了九天,蒸了晒,晒了蒸,像炮制草药那般。等到芳宜郡主找到他时,他已能开口说话。 芳宜郡主大喜,对徐郎中感激不尽,想将他带回去时,徐郎中说他体内的毒太多太深,一次解毒远远不够。 他在这里一住就是半年,徐郎中还不许裴家的人跟着,只同意他一人留下。期间不仅解毒,还跟着徐郎中采药制药学习医术,包括做饭。 “他做的饭菜比药好不到哪里去,我实在难以下咽,只能自己学着做饭。” 这时柴门外就传来脚步声,人未到声先至,嗓门不小,“徐大夫,我家小孙子积了食,你给我抓些药。” 裴郅闻声而去,应是与来人相熟,唤了对方一声“婶子。” 来人是个看上去十分麻利的妇人,熟门熟路地推门进来,待看到裴郅愣在原地,目光因为惊艳而定住。 “小白大夫,几年不见,你越发的俊俏了。” 裴郅问了她几句关于她孙子的情况,给她抓了一副药。 她拿了药,并不急着走,“小白大夫,你可是不知道,你这几年没来,我们村里的小媳妇大姑娘的可惦记坏了。” “婶子,我已经成亲了。” “你成亲了?”她回过神来,一拍自己的大腿,“我就跟她们说,人家小白大夫长得像画里的年娃娃似的,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让她们莫要妄想……”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是因为她看到了顾荃。 顾荃缓缓走来,脸上始终带着笑意。那娇美的容貌,再是简衣素服也挡不住凌驾于世俗之上的绝色。 “这……这是仙女……仙女下凡哪。”妇人惊呼着,“你们……你和小白大夫,你们莫不是菩萨跟前的金童玉女下了凡尘?” “婶子,我们不是神仙下凡。”顾荃已到了裴郅身边,对视之时眼含秋水,然后看向妇人,“还劳烦婶子和你们村的姑娘们说一声,小白大夫已经娶妻。” 妇人下意识说了几个好字,离开时嘴里还喃喃着,“金童玉女下凡,肯定是金童玉女下凡,要不么怎么会长得那么好看……” 顾荃有些疑惑,当年裴郅不过六岁,这些村民怎么还认识他?且还如此熟络? 裴郅看出她的不解,拉着她坐到槐树下歇息的同时,道:“十六岁前,我每年都会来这里小住一段时日。” 那半年的时光平淡而温暖,抚慰着他残缺受损的心灵。所以此后每年,他都会抽些日子来这里,跟着徐郎中学习医术,侍弄那些草药和后院的菜,还有天天做饭。 “那他们为何叫你小白大夫?” “我那时不会说话,老头见我长得白,就叫我小白。” 夏风吹来时,送来浓郁的草药香。顾荃闻着阵阵的药香,觉得身体的不适和胃里的难受都像是得到了缓解。 “这药香真好闻,我闻着都觉得好受了许多。”她的手下意识放在自己腹部,“你说,这孩子是不是就喜欢闻这种味道,要不然我们给他(她)取个小名,就叫阿药如何?” 裴郅也看向她的腹部,道:“药这个字不太好,若不然换个字,叫阿要,要健康、要平安、要欢喜、要无忧、要富贵。” 她不禁莞尔,眉眼弯起。 这个当爹的也太贪心了吧。 第86章 第86章临出门之际,她还朝裴郅…… * 米饭快熟的香味飘出时,徐郎中提着两条鲫鱼回来。 他袖子和裤脚都挽着,衣衫本就破烂,一眼看去哪里像个行医的大夫,与村里那些侍弄一辈子庄稼的老汉没什么区别。 许是心情极好,他一边走一边还哼着小曲儿,曲子不成调,听着不像是南安城的曲音,应是江南之地那边盛行的调子。 他将鱼交给裴郅,示意顧荃和自己坐到树下休息。 “做饭事情交给裴小子,你就放心吧,且等着吃就是。” 乡野似乎比城里要凉快些,这大熱的天,便是不用冰盆,光是在树荫底下,好像也不觉得有多熱。 顧荃聞着让自己舒服的药香,问他,“先生,我发现自己聞着草药的香气能好受些,我是否可以常闻?” 他摇着蒲扇,眯着眼睛点头,“怀孕的女子五官皆变,你若喜歡闻药味儿,可用补血益气的药或是安神养息的药制成香囊佩戴。” 一阵风吹来,竟不是熱的,而是裹挟着乡野的青气与水气,带着些许的微凉。 烟囱已经开始冒烟,米香气混着菜香气一同而来,还有药香青草香,掺杂在一起出奇的好闻。 廚房的门大开着,以便散去烟火气,不大的空间内,那修长如玉的男子正挥动着锅铲,动作不见粗鲁,反倒优雅从容。 顧荃看着,一时竟有些恍惚。 堂堂大理寺的寺卿,谁能想到竟是如此的入乡随俗,还可以親自下廚操持饭菜。若是京里的人见了,怕是眼珠子要掉一地。 “先生,他第一次做的饭菜,可还能吃?” “这小子天赋异禀,做什么事能成。”徐郎中朝厨房内看了一眼,不大的眼睛里全是长辈看小辈的那种慈爱与歡喜。 天赋异禀四个字,让顧荃下意识想到某个方面。 她暗骂自己思想不纯洁,替自己臊得慌,臉也跟着热了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装作興奋的样子,“那我今日可得好好尝尝他的厨艺。” 徐郎中看了看她,又看看厨房里忙活的人,道:“裴小子看着冷,实际是个心热的孩子。他不爱说话,你多担待些。若真有什么误会,你直接问他,莫要猜来 猜去徒生烦恼。” 顾荃先是一怔,尔后一副受教的样子,“多谢先生指点。” 她这般虚心懂事,让徐郎中很是欣慰,抚着乱糟糟的胡子,嘟哝了一句,“都是好孩子,天意,天意。” 这时裴郅端着菜从厨房出来,摆在小桌上。 一共是四道菜,两素菜加一道红烧鲫鱼,再加一道鲫鱼汤。 徐郎中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瓶酒来,给自己和裴郅满上。三人围着小桌,如同乡村里最为寻常的一家人,吃着家常便饭。 篱笆墙外,不时有人探头探脑,傳来女子惊呼的声音。 “我就知道这饭吃不安生。”徐郎中将筷子一搁,有些没好气地睨了裴郅一眼,“你小子这张臉就是招摇,以前也就算了,如今都是成了親的人,可不能让自己的妻子受累。” 顾荃抿着嘴笑,然后起身朝外面走去。 一打开柴门,顿时让外面所有的人一惊。 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看着她,一个个像是入了定,好半天没人说话。 半晌,才有个小媳妇红着臉问她,“你就是小白大夫的媳妇?” 她大大方方地点头,“我是,你们是来看病的吗?” “不……我们不……”那小媳妇被她看着,臉更红,低下头去。 “那你们是来做什么的?” 她问得直接,倒让这些人更加不好意思。 有个胆子大些的姑娘,伸手戳了她一眼,“你……竟是真的?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看的人……” 她不禁莞尔,“你也很好看。” 那姑娘捂着脸,“你……你说什么?” “我说你也很好看。”顾荃的目光从所有人脸上扫过,“你们都很好看。” 先前那小媳妇不自在地捏着自己的粗布衣角,“我们不好看,你……” “我是说真的,我夫君好看,我好看,你们也一样好看。这世间有千万种相貌,如世间万物,花好看,草好看,树好看,那田野里的庄稼也好看,所以天地孕育我们,我们都好看。” “你说话真好听。”那大姑娘还捂着自己的脸,看她的目光像是入了痴,眼睛里迸发出奇异的神采,“你肯定是天下的仙女下凡!” 阳光明媚,万物生机勃勃。 徐郎中抬头望向高耸的老槐树,不知在想什么。 等到那些人散去,顾荃关上柴门归位,他才慢悠悠地来了一句,“你这丫头说的对,万物都好看,我也好看。” * 马车回城时,已过了申时。 透过半掀的帘子,顾荃老远就看到宁夫人。从宁夫人朝着的方向,似是正要去裴府。等到马车停到门前时,对方赶巧也到了门口。 这个时辰太阳还未落下,暑气并未消散多少。对方一路行来连把遮阳伞都未有,自是晒出一身汗来,脸颊微红。 顾荃小声和裴郅耳语几句后,过去打着招呼。 寧夫人看到裴郅后见了礼,暗道自己怕是来得不是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知你们夫妇二人今日出了门,我来得倒是不太巧。” “我们刚回来,一回来就与你在门口遇上,怎么不巧?”顾荃微微一笑,给裴郅递了一个眼色后,将人往里面请。 这话说得颇为随意俏皮,让寧夫人心下一松的同时,又觉得她会说话。 裴郅径直去内院,而顾荃则将寧夫人请去前院的花厅。 她们还未走到,黃粱已经麻利地吩咐人将花厅里的冰盆填满。等到她们进去后没多久,凉气便开始释放。 不说是寧夫人,便是顾荃自己都觉得凉爽无比,一扫之前的燥热。 下人们很快送上冰镇过的飲子和果盘,飲子用的是菠萝百香果,黃澄澄的冒着凉气,果盘里盛有哈密瓜、菠萝、樱桃、并剥了壳的荔枝,黄的橙的红的白,全都在冰水里拨过,吃在口中清甜爽口。 宁夫人见之,口中立马生津。 顾荃招呼她喝些吃些,她也没怎么客气,一气将饮子喝了小半碗,又将各样水果都尝了,赞不绝口。 “这饮子喝着就是舒坦,酸丝丝的,尤其的开胃。还有些这些果子,京里也有卖的,瞧着都不如裴夫人这里的品相好。” 别说是李家的商队,就是顾荃自己手底也有一帮走商,她想吃什么东西,自然都是拣着最好的来。 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却是寻常,但对普通家庭而言都是稀罕物。 禦史台是清水衙门,宁家虽然是官员之家,但日子过得并不宽裕,这样的水果三不五时的吃上一回还成,日日有吃怕是不能够。 她转头交待黄粱,让黄粱挑些品相好的装起,等会让宁夫人带走。 宁夫人闻言,口中连说不用,说她太客气,然而那脸上的神情与眼色还是泄露了自己的意动与向往。 “裴夫人,你真是太客气了,我上回就从你这里拿了不少好东西,哪能次次都占你的便宜。若是傳出去,旁人还当我不懂礼数。” “夫人你的为人,大家有目共睹,若说是知礼数懂规矩,阖京上下哪有几人能及你。我年轻,又是初来嫁到,好些事都不懂,日后还指着夫人你提点一二。你若是不敢收我的东西,我哪里还张得开嘴。这些俗物东西易得,但为人处事的经验難得,一般人都不会轻易傳授给他人,说起来还是我占了便宜。” 她这话说得好听,谦虚又合理,宁夫人心里像喝了冰饮子一样,五脏六腑都透着舒坦。于是没再推托,看她的目光多了几分亲近,关切地询问起她的身体。 “我听说裴夫人你被气得当场晕过去,那些信口雌黄的人当真是可恶。” 所以外面都传她是被气晕过去的吗? 顾荃有些哭笑不得,既然外面那么传的,她先就认下吧,毕竟怀胎的时日尚浅,不太好向外人言。 她作虚弱状,難为情地道:“也是我身子向来弱。” 宁夫人义愤填膺起来,“好男不与女斗,钱大人的那个儿子当真是不知所谓。他一介读书人,不思量着专心学习,关心天下大事,竟然捕风捉影中伤女子的名声,我听着都生气。” 梅台书院发生的事,如今已在南安城传来。 宁夫人的情绪激动,当然不可能真的完全是因为顾荃,而是源于朝堂男子之间的龃龉。 宁禦史与钱禦史是同科,且都是贫寒出身,身无倚仗一腔热血。钱禦史年轻几岁,又长得有几分清秀,便被花夫人的父亲榜下捉婿,配给自己的庶女,从此以后傍上景国公府。 而宁御史年纪偏大,长相也不出众,好些人家虽有用庶女结亲之意,无奈门第稍高些的庶女都瞧不上他。 最后他几经周折,娶了小官之家出身的宁夫人。 这些年来,他凭着敢说敢言立足于御史台,与日渐圆滑世故的钱御史渐行渐远,每每两人在衙门争执过后,回来自是一通发牢骚。 宁夫人听得多了,对钱御史自是没有好感,不止是她,就是宁家上下,对钱家人也没什么好印象,俨然像是对头。 基于这个原因,钱韬被顾荃当众那般质疑人品,将其贬得一文不值,引得不少人说钱御史教子无方。 宁御史昨日下值回来,难得的高興,还小酌了几杯。她是以夫为贵之人,见自己的丈夫高兴,比自己开心还高兴。 “若是我在场,必定将他好一通骂。”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人云亦云,以讹传讹,如今这世道像夫人你这样仗义直言的人又有几个?” 顾荃感慨着,无形之中又给宁夫人戴了高帽子。 宁夫人越发欢喜,俨然将她当成自己的知心人,下意识把她划到自己护短的对象之中,“我家大人说了,君子读圣贤书,立于朝堂之上,当为民请愿,应道尽天下不公之事。裴夫人你年轻,面皮薄,以后受了什么气,你不敢说的,我替你说。” “夫人……”她立马做感动状,“这如何使得?” “哪有什么使不得的?我家大 人在朝堂之上,下诫百官,上谏陛下,我身为他的夫人,自当在女子中效仿行事。若有乱了规矩,有失公平之事,我定当揭穿。” 宁夫人说完,看到她眼中的佩服之意,更是觉得受用。 她的佩服不用假装,而打实在的敬佩,像宁御史和宁夫人这样的人,或许脑子直认死理,一根筋不知圆滑世故,却有难能可贵之处。 两人相谈甚欢,宁夫人离开时一双手都拿不下,随身的婆子丫环又背又提的,可谓是满载而归。 主仆俩刚一出裴府的门,立马有留意裴家动静的人跑去禀报自己的主子们。一听到宁夫人此番上门,走的时候又拿又提,一个个眼睛红得都快滴出血来。 半个时辰后,刘氏和杨氏上门。 顾荃正和裴郅说着话,一听到她们求见,当即皱起眉来。 “你若不想见,不见便是。”裴郅说。 她摇了摇头,先是招来南柯,吩咐了几句,然后再嗔了裴郅一眼,“如今我当着裴家的家,是裴家的当家主母,有些事便躲不掉。何况我才见了宁夫人,这时候无论用什么理由打发她们都会落人把柄。你别小看内宅之事,不比你们在朝堂之上的钩心斗角来得少。” 裴郅见她顶着一张娇嫩的玉面小脸,说起话来的语气好比那些掌管后宅几十年的宗妇,稚气与老成并存,矛盾而引人入胜,怎么看怎么欢喜,像是永远看不够。 “夫人所言极是,为夫受教。” 她嫣然一笑,“三人行,必有我师,裴大人有许多过人之处,值得人学习。同理,我也有我的所长,也值得别人一学。大理寺是裴大人施展能力的地方,这后宅就是我大展拳脚的天地。你主外,我主内,我们相辅相成,才是金玉良缘。你且等着,我去去就回。” 说罢,施施然地起请,临出门之际,她还朝裴郅飞了一个媚眼。 第87章 第87章我想让你快活。 * 花厅内,冰气十足。 劉氏一进来,眼珠子就四下乱瞄,看着厅内摆放的那些个盛满冰的冰盆,不由得暗暗咂舌不已。 一想到侯府自入夏以来,为了用冰一大家子人没少起龃龉,每日领到手的冰不多,还得省了又省,精打细算地用,她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娘,我都快熱死了,我好渴,怎么还不让人送饮子过来!”她的儿子推她,“你不是说这里有好喝的饮子吗?我要喝,我要喝!” 她和楊氏不是空手来的,但也不是帶了礼上门,而是各帶着自己的儿子。 “你别急,你裴家伯娘为人大方,还开着饮子鋪子,万不会短了你们一口喝的。” “九弟妹,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孩子们脾胃差,那些饮子都是寒凉之物,如何能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顧荃的话音落时,人已进了花厅。 淡绿色的宽松常服,松松挽在脑后的发髻,玉面素净脸脂粉未施,却如刚出水的莲花,娇美出尘亭亭玉立。 她一拍手,立马有下人送来茶水点心。 不多时,摆在劉氏和赵氏面前的是刚沏好的茶,冒着不合时宜的熱气。几碟子精美的点心,若是搁在别的时节时,定然是受人欢迎的好物。还有一壶温过的羊乳,说是给两个孩子准备的。 “这羊乳是養人,孩子喝了極好。” 这大熱的天,谁不想吃一口凉的,喝一口冰的。莫说是两个孩子,就是劉氏和赵氏妯娌俩这一路走来口干舌燥的,如今想贪一口凉的,哪里喝得下热乎乎的茶,吃得下点心。 偏偏从待客之道来说,顧荃半点错處都没有,还處處为她们着想。 劉氏的儿子不干了,嚷嚷起来,“我不要喝这些,我要喝冰冰的饮子,菠萝味的还有樱桃味的。你上次就不给我们好吃的,你这个坏……” 他的嘴被刘氏捂住,呜呜出声。 顧荃面色不改,眼神却是冷的,像是没有听到他说的话,问刘氏和楊氏,“我们今日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她们之间的交情,万没有无事闲来话家常的道理。 刘氏小声叮嘱自己的儿子后,假笑道:“我们是听说你在梅台书院与人争执,被气得晕倒的事,特意来看看你。” “多谢你们关心,我身体已无大碍。” “我们知道你要强,若不是打小身子弱,怕是为人处事样样都不输男子。只是那梅台书院是什么地方,哪里是我们女子可以放肆之处,你下回还是得注意些,莫要与人争不过,还生生把自己给气病了。白白让人看了笑话。” 顧荃作没听懂的样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她才懶得和这些人进行无关痛痒的口舌之争,对于打心眼底不盼着自己好的人,任何的给眼神都是自己找气受,还不如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权当什么也没听见。 她们想找存在感,基于礼數不能拒之门外,那就直接无视。 刘氏等了半天,没等到她羞恼,也没等到她生气,更没有等到她的解释和反驳,仿佛一拳打要软枕上,还被弹了回来,把自己憋屈得不行。 “裴家表嫂,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顾荃不置可否,吹着茶的热气,“赵家九弟妹有自己的想法,我不予置评。” 刘氏一噎,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楊氏打着圆场,道:“裴弟妹,九弟妹不会说话,她只是关心你,不善言辞罷了。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虽说我们两家不同姓,却是实实在在的骨肉至親,总比外人要親。” 顾荃笑了笑,还是不作回應。 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什么打断骨头连着筋,什么骨肉至親,不过都是自说自话而已。 楊氏也落了个没脸,倒比刘氏沉得住气,“我知道我说这话有些托大,裴弟妹若是不爱听,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她的儿子一直乖乖地坐着,皮肤很白,长得瘦瘦的,不时舔着自己的嘴唇,應是确实渴得厉害。 顾荃见之,对他道:“羊乳应是温了,你若是渴了就喝一些。” 他先是看了杨氏一眼,接收到杨氏同意的目光后,才端起碗来小心翼翼地喝着。 侯府那么一大家子,几十房人成日里乌眼鸡似的斗来斗去,争抢着资源和份例。嫡出的还自罷了,庶出的日子更艰難些。 罗氏不是什么仁慈的嫡母,手头上又短于银钱,对待庶子自然不何能是捧杀,而是打压。杨氏是庶子媳妇,在她手底下讨生活,哪里能有什么好,还连累自己的孩子跟着受苦。 “这东西有什么好喝的,你是没喝过吗?”刘氏的儿子又嚷起来,“我才不要喝这个,我要喝饮子,娘,我要喝饮子!” 顾荃仍然当做什么也没听到,继续吹着茶水。 刘氏再次安抚好自己的儿子,挤出難看的笑模样来,“裴家表嫂,我在城北有一个小鋪面,前些日子收了回来,一时半会儿的也租不出去,便想着自己做些小营生。我听说开饮子铺子不费什么事,你若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合个伙,你放心,不让你投银子,我给你两成干股,如何?” 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顾荃都快气笑了,两成的 干股就想要她的方子,当真是好大的脸! 这妯娌俩就是个打前阵的炮灰,倒是犯不着生气,她眉眼不抬,道:“你们是知道的,我那两家鋪子都是与大公主合伙。大公主说过,她手里不缺鋪面,若是我还开铺子,全都算她一份。” 刘氏闻言,脸上的期盼和算计一齐不见踪影。 鲁昌公主那样的身份,可不是她们能招惹的,她有些不甘,“我那铺子不大,纵是开起来了一日也卖不了多少,一些小钱而已,大公主应该不会计较。” 顾荃终于抬起眼来,清澈的目光像一面镜子,“赵家弟妹说笑了,铺子我自己有的是,若真要单独开一家,何需与人合伙?” 一句话堵得刘氏像吃了一块石头,压在心头好不难受。 她斜了一眼杨氏的儿子,见其还在喝羊乳,没好气地道:“小小年纪这么贪嘴,到别人家做客喝个不停,当真是没有礼數。” 杨氏的儿子一听,有些犯怯地停下来不喝。杨氏面露尴尬之色,讪讪地解释,“他今日没吃多少饭,这会儿怕是有些饿了。” 刘氏的儿子朝他们做鬼脸,“病痨鬼,穷酸相,难怪四哥五哥他们不和你玩。” 杨氏不吭声,自己的儿子被人这么说都不反驳,可见在侯府的地位極低,是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那种。 “裴弟妹,让你看笑话了。”她不敢呛刘氏母子,却对顾荃解释,“这孩子打小身子弱,常年吃着药,平日里吃不下什么东西。今日倒是难得,还喝了这些羊乳,真是谢谢你的招待。” 那孩子确实是瘦弱体虚的模样,外人看着都觉得有几分心疼。 顾荃心情复杂,道:“仔细養着,等长大些应该会好。” 杨氏抹起眼泪来,“借裴弟妹吉言,我没有别的盼头,就盼着这孩子能平安健康长大。” 其他人或许不能感同身受,但顾荃是親历者,她比谁都知道这句话对一个病弱的孩子而言,是多么大的期盼。 她心有触动,面色上稍微带了些许出来。 刘氏见之,装模作样地用帕子按着眼角,“裴家表嫂,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侯府那么多张嘴,祖上那些基业哪里够分,到每个人嘴里的东西少得可怜。 我们今日腆着脸上门,也是想为自己的孩子们多争些吃穿。我不让你为难,我自己琢磨怎么把饮子做出来,不用你的方子,只消你帮着牵根线,让我能搭上李家的商队,采买些京外的果子,你看可行?” 倒是狡猾的。 顾荃继续吹着那已经降温的茶,慢条斯理地道:“我方才也有不尽实之言,我那饮子铺子生意极好,我与大公主商议过,欲在京中再多开几家铺子。我舅家商队往返运送的那些果子,我自己用着怕是都不够,哪里能匀给别人。” 她看了刘氏和杨氏一眼,然后将半口没喝的茶放下,淡淡地道:“我今日身子乏累,没法陪两位多聊,你们请自便。” 说罢起身走人。 还未走出去多远,隐隐听到刘氏气急败坏的骂声,还有她儿子的嚷嚷声。没有一会儿,只见杨氏牵着自己的儿子出来,母子俩都在哭。 “那个赵家的九少夫人,实在是欺人太甚,同是赵家的媳妇,她凭什么欺负赵家的三少夫人?还有她那个儿子,在侯府定然是个小霸王,对自己的堂兄不仅没有丝毫兄弟之情,还骂人病痨鬼,真是欠收拾!”黄粱摩拳擦掌着,一副要找人干架的样子。 顾荃用眼神示意她少安毋躁,“她们都是被人当枪使,谁也不无辜。” 杨氏是看嫡婆婆罗氏脸色行事,但也未必就没有私心。明知自己的儿子身子不好,这么热的天还带过来,不就是想博取她的同情,以达成此行的目的。 那么一大群等着吸血的蚂蟥,她哪怕再是同情心泛滥也不能轻易开口子,否则那些人闻着味儿,便会如蚂蟥一样甩都甩不掉。 她对南柯道:“等下我写封信和大公主商量开新铺子的事,你亲自跑一趟送过去。” 南柯不解地问,“以前姑娘不愿在京中经营,先前金玉满堂开分铺子也是迫不得已,为何如今主动多开铺子?” 以前不想开,是知道自己活不长,不想出风头,也不想把扔个大摊子给别人。现在大不相同,不管她还能活多久,总要为自己的孩子多做打算。 她的手下意识放在自己肚子上,“因为我要養孩子。” 南柯和黄粱齐齐愣住,视线全定在她肚子上,尔后一个比一个眼神惊喜。 * 太阳已快要下山,落日的余晖如洒金般耀眼,晕生出神光般的韵味。 裴郅就站在那光里,看着朝自己走来的人。等到顾荃近到跟前,一把牵起她的手,携同回到他们的住处。 一路上,顾荃提了自己想多开几家铺子的事。 一回到房间里,首先第一件事就是写信。若是以往,随侍在她身边的定然是南柯或是黄粱,而今日替她研墨的人却是裴郅。 自古以来都是红袖添香,也不知这是不是绿袖添香? 写好信后,她把信交给南柯。南柯去送信时,黄粱也有眼色地退到外间,不往他们跟前乱凑。 “我方才也是随口一说,拿了大公主当挡箭牌,却不得不做。如今想来有钱不赚是傻子,与其被别人眼红,倒不如自己把该赚钱的都赚了。”她软靠在裴郅的身上,把玩着他腰间的獬豸玉佩。 玉佩的穗子还是她做的,以前觉得无所谓,眼下看来是怎么看怎么丑,亏得这人不嫌,日日戴在身上。 “她们要養孩子,我也是有孩子要养的人,我怎么可能放着自己的孩子不养,帮她们养孩子。” 裴郅低头,幽深的眼睛看着她,“养孩子的事你不用操心,我能养得起。有些东西本来早就该给你,一直没有机会。” “你那点俸禄……” “我父亲和母亲去世后,他们的东西都归了我。” 说着,裴郅将她扶起,带她去那暗门那边,然后从床底的暗格中取出一个雕花精美的檀木大匣子。 匣子里除去房地契和银票外,还有一个刻满字的鎏金铁片样式的东西,以及一枚玉质绝佳的玉牌。 “这……这不会是丹书铁券吗?” 听说京里开国的几位勋贵家中都有此物,好似没听说当年淮阳大长公主被赐过此物。 “这是长庆侯府的丹书铁券。”裴郅将那玉牌取出,道:“还有这玉牌,也是侯府历代侯爷相传的信物,原本是我祖父的东西,后传给了我父亲。” 裴宣死后,芳宜郡主就把这些东西交到他手上。 当年赵瀚之是长庆侯府的嫡长子,已被立为世子。因为执意入赘裴府,主动将世子之位让给自己的弟弟赵墨之。 赵墨之与他兄弟情深,等到继承侯府后,言明只是帮他代掌侯府,并以死相逼将这丹书铁券和传承信物,以及赵家不在公中的私产全交给他,说是他的嫁妆。 “祖父与叔祖父感情极好,我听父亲说过,叔祖父临终之际还念叨着这事,叮嘱父亲和二叔不要忘记。” 裴郅将东西放好,交到顾荃手上的同时,还给了她一把钥匙,“除了这些,我还有一个库房,里面有我父亲留下的物件和我母亲的嫁妆,里面的东西随你处置。” 顾荃自己有钱不假,但谁会嫌钱多? 反正这人说是给她养孩子的,她当然心安理得地收下东西,尔后想到什么,不无阴暗地道:“赵家那些人最好是少打我的主意,若是惹毛了我,我就拿出这两样东西,把侯府给收了。” 说完之后,又觉得不对。 “瞧我,还真是一孕就犯傻。那些人若是知道我手上有这东西,怕是除了少数人外,大多数的人都巴不得我把侯府给收了,正好光明正大地吸着我血,让我用自己的钱养着他们。幸好我机灵,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否则说不定脑子一热,真干出傻事来。” 裴郅爱极她这般灵动的样子,目光渐起变化。 外面的 天色生出暮气,室内也跟着光线不佳。昏幽的气氛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催生情愫,微妙的,却又是心照不宣的。 偏偏顾荃还慢慢地靠过去,不知死活。 裴郅身体一僵,然后避开。 徐郎中的话言犹在耳,他不敢忘,“头胎最为紧要,前三个月切记不要同房。你小子再是血气方刚,也得忍着。” “祜娘,你累不累?要不要睡一觉?” 他不说睡觉还好,一说顾荃原本没有多歪的心思,一下子想歪。 “那你陪我一起睡。” “我还有事……” 这种时候能有什么事? 顾荃就纳闷了,她是什么会吃人的妖精吗? 她不满地仰头看去,在对上裴郅暗欲翻涌却在苦苦忍耐的目光后,瞬间明了。她踮起脚尖,吐气如兰地在男人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裴郅压着眉眼,呼吸灼热,“祜娘,你真的愿意?” 她自己主动提的,还能是不愿意吗?夫妻之间深入交流增进感情的法子多的事,她总不能一直让这人忍着,万一憋出什么毛病来,以后吃亏的只能是她。 “我愿意,我想让你快活。” 裴郅的隐忍,因为她的话而得到释放,似有凶兽从深渊而出,狂啸不止。 他近在咫尺的玉人儿,比起他们初见之时,不止水润了许多,还多了令人疯狂的媚气,像极散发着浓郁香味的蜜桃,让人恨不得一口吞下肚去。 他不再忍耐,俯低着头,狠狠吸取着蜜桃的芳香。 不知过了多久,再将怀中的玉人儿轻轻放到床上,修长的身体小心翼翼覆上去之际,不知动了哪里,开着的暗门随之合上。 第88章 第88章裴郅深邃的目光紧盯着她…… * 且说杨氏回到侯府,少不了一通骂。 羅氏最近气都不顺,原因有二。一则是侯府越发的入不敷出,她快要焦头烂额。二是娘家也是诸事不顺,害她出门做客都骂被人问起。 滿肚子的邪火,她自是不会对自己的嫡親的两个儿媳妇发作,一股脑的都冲向庶子媳妇。 “你说你怎么这么蠢,一碗羊乳就把你们打发了,你怎么眼皮子这么浅,简直是丢我们侯府的人。” 杨氏低着头,不敢吭声。 刘氏幸灾乐祸着,她是大三房的人,羅氏一个当伯娘的,自然不可能越过她正儿八经的婆婆来教训她。 她嘴皮子利索,将之前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且等着看好戏。 羅氏也恼她蠢,平日里跳得倒是厉害,真遇事半点用都没有。 “老九家的,我往常是怎么说的。不管你们在府里如何争吵,出了门那就是一家人,岂能讓外人看了笑话去?” 刘氏撇嘴,“伯娘,你是不知道,那个新妇看着面嫩,还当是个好说话的,没想到那心是又黑又硬,三嫂把平哥儿带去都不顶事,我瞧着她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当真够无情的。” 杨氏还低着头,开始抹眼泪。 羅氏更加烦躁,越看她们越觉得来气,索性手一挥,讓她们走人。 她们走后没多久,下人来报说是罗諳上门。她先是脸上一喜,尔后想到什么,那喜色很快又淡下去。 兄妹二人有些日子未见,她乍见罗諳,惊了一下,“大哥,你怎么清减成这样?” 罗諳确实瘦了些,眉宇间还有明显的郁色,看上去气色也不算好,给人一种伤心难过却强撑着的感觉。 旁人见了,无一不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的妻女。 “自罗儿出事后,你大嫂的病是越发的重了,怕是……” 罗氏对柴氏一直不滿,觉得柴氏不够大度,害得自己的大哥膝下连个儿子都没有,“她是个没福气的,这都是她的命。” 若真是没了,大哥正好续娶。 罗谙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婆子丫环,她立马心领神会,将所有人都屏退出去。 她打小就知道,親爹罗宽是个混的,也是个靠不住的,若不是有大哥事事替她挡在前头,为她操心婚事,以她的出身根本不可能成为侯府夫人,更不可能有今日之风光。而她嫁进侯府的手段,委实称不上光彩。 所以当罗谙和她说,讓她最近把心思多放在赵颇身上时,她眼皮子随之一跳,“大哥,侯爷他可是在外面惹了什么事?” 罗谙背着手,望向正堂上中间的山水画,“因为你大嫂瞒着我将罗儿嫁去西南府的事,陛下对我有了间隙,近日里朝中风向不对,侯爷怕我们罗家失势,恐怕要做两手准备,你自己当心些。” 罗氏心口发凉,她太知道娘家有势的好处,最害怕的就是娘家失势,哪怕她已坐稳侯夫人的位置,哪怕她还有两子傍身。 “大哥,我該怎么办?” 罗谙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这世间唯有骨肉親情最能靠得住,你以后的倚仗是瑾儿和瑜儿两兄弟。” 她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心口突突地跳。 罗谙像是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任何的问题,老成稳重的气质半分不减,虽面有郁色而仍然从容淡定。 临走之前,他还叮嘱罗氏,“罗儿那边,你不要管,也不要送东西去。如今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我身边的人都應該谨言慎行。” 施家已被定罪,施大人被斩首,家抄被抄,家眷流放。 对于罗月素,罗氏这个当姑姑的自是疼爱,有些于心不忍,“大哥,罗儿可是你嫡亲的骨肉,你为何不讓和离归京?” 自大荣建朝已来,抄家流放之事也不算少有,向来罪不及出嫁女。反之,若是外姓人想和离,也有通融之处。生养过的女子都有过和离归家的,何况是未有生养的,实在是没有必要跟着受苦。 罗谙垂下眼皮,眉宇间似有沉痛之色,“她是我唯一的骨肉,我岂会不心疼?但是大局为重,若不然受累是我们整个罗家,包括你。我也是没有法子,总不能因为她,而让你们所有人都跟着被牵连。” “大哥……”罗氏动容着,觉得他实在是不容易。 送他出门时,天色已暗。 幽暗的夜色将他的背影笼罩着,渐渐看不清。 出了侯府后,他故意让車夫绕路,经过裴府门前时,掀开車帘子往外看,眼神阴鸷。 高高的门檐下,挂着两盏写着裴字的大灯笼,灯笼将那朱门铜锁照得分外的庄严,透着让人仰止的尊贵与气派。 等到马车驶过裴府,他才将帘子放下。 裴府的灯笼不止这一处,府内亦有静幽光亮,尤以新房的最为喜庆祥和。直到天光乍现,它们被熄灭,以沉寂之姿等待黑暗再次来临的同时,也恭送着主子们的进出。 将近卯时,裴郅出门,低声吩咐下人们一應清扫都要轻手轻脚,切莫吵到顧荃。 他临出院子之时,还眸色暗沉地回望着,眼底满是留恋。 周阳从未见过他这般样子,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子落入凡尘,有了世俗的牵绊,长出了七情六欲。 正感慨着,突然看到他转头,叮嘱自己,“你日后跟在夫人身边,记得多笑。” “……” 大人,你变得也太多了! 主子的吩咐,周阳不敢不听,当下找个角落对着墙,扯弄着自己的脸皮,艰难地练习着。 顧荃睡醒后出来透气,一眼就看到他在独自挤眉弄眼,揉了揉昨晚用力过猛,导致发酸的胳膊,“周侍衛,你怎么了?” “夫人,屬下没事。”他转过身来,嘴角咧着,看着倒是个笑模样,就是太过僵硬,还透着几分傻气。 莫说是顧荃,黄粱都觉得没眼看,“周侍衛,你若是不想笑就别笑,这笑得也太难看了。” “屬下…属下一定改。”周阳赶緊背过身去,耳根子都臊红了。 顧荃忽然想起什么,低低笑出声来。 她脑子里全是昨晚的事,强迫自己从前面那些不可描述的事情跳过,跳到后面睡前聊天的画面。 “我听说怀孕的人最为緊要的就是心情舒畅,我开心,孩子就开心。” 这是她的原话。 孩子爹应是听进去了,所以才会让周阳见她就笑。 “你平日里如何还是如何,不想笑便不要笑,倘若笑得比哭还难看,还不如不笑。”她对周阳道。 不等周阳说什么,又道:“若是你家大人问起,你就说是我的意思。” 有她这句话,周阳心里就踏实了,但还是有些纳闷。 等到彭嬤嬤来傳话时,他将黄粱叫到一边,厚着脸皮打听。黄粱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没气好地回答,“你自己想。” 这四个字,更是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 彭嬤嬷如今见着顾荃,那叫一个亲热。 她奉鲁昌公主的命令来告知顾荃几家铺子的信息后,还透露了一个消息,那就是昨天钱夫人被解皇后叫进宫狠狠训斥了一番。 “皇后娘娘说了,子不教有父之过,也有母之过。钱公子身为男子,以讹傳讹诋毁夫人的名声,有失读书人的风范,实在是令人不耻。” “些许小事,没想到惊动了皇后娘娘。”上位者给的体面,顾荃不仅要接着,还要接得恭敬谦虚,“多谢皇后娘娘替我说话,我这心里好受多了。” “裴夫人行得正,坐得端,皇后娘娘和大公主都是知道的。” 顾荃作感动状,表示自己绝对不会辜负她们的期望。 这话也不是虚的。 解皇后和鲁昌公主为什么向着她,一方面是有裴郅的原因,另一方面是利益相关。所以彭嬷嬷一走,她就打算出门去看看那几个铺子。 南柯和黄粱紧紧跟在她后 面,皆是亦步亦趋,仿佛她是什么稀世的珍宝,不能被人碰了,更不是磕了。 初时周阳还不解,后来见路边有个当丈夫的扶着自己怀孕的妻子,那小心翼翼的模样让他醍醐灌顶。 他心一凛,比往常更加警觉戒备起来。 顾荃考察完铺子后,对于在哪里开分店已然有了数。以手搭凉棚抬头望了望日头,带上几桶冰镇的饮子,让車夫调头去大理寺。 大理寺众人见她上门,比见到自己的亲人还欢喜,孙有道领着几个衙役,将那几桶饮子分发下去。 这大热的天,喝上一碗冰甜酸爽的饮子,谁不是浑身的舒坦,一个个都念着顾荃的好,感慨着他们沾了裴郅的光。 裴郅的饮子,是顾荃亲自送去的。 她刚进三堂后面的房间,裴郅就听到消息从地牢赶来,两人的眼神甫一撞上,似迸发出无数烟花,火树银花绚丽耀眼。 昨天的旖旎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他们淹没。尤其是当裴郅看到她下意识揉着自己的手时,眼底刹那间窜出幽暗的火光。 “愣在门口干嘛。”她被看得身体发软,心尖发颤,娇嗔着,“还不快进来!” 裴郅进屋后立马将门关上,深邃的目光紧盯着她,毫不掩饰那露骨的侵略之色。 大掌那么一捞,将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轻柔地揉捏起来。 她感觉脸颊被热气熏染着,渐渐有些娇喘微微,作深呼吸后吁出一口气。 裴郅眼皮低垂,视线落在那一抹泛着水光的樱色上,忆起昨晚比欲梦还令人欲罢不能的事,顿时气血上涌,喉结不由得上下滚动,手下的动作也变了味,不再是单纯的揉捏,而是掺杂着不可言传的抚摩。 气氛一时变化,让人面红心跳。 最后,顾荃受不住,微喘着气,“夫君,这饮子还冰着,你快趁凉了喝。” 若不降降火,怕不是又让她动口动手的,昨晚上也就罢了,到底是她主动提的,又一时贪新鲜,若是再来一次,她实在有些招架不住。 裴郅看着她,眼底潮起潮涌。 他也知时辰地方都不对,更知这玉人儿昨晚应该是累坏了,还怀着他的孩子,他不能逞一己之欲,而不管不顾。当下将饮子端起,准备压一压自己身体里的火。 这时孙有道领了一位侍卫模样的人在外面,那侍卫说是自家主子有事找他,让他出去一见。 顾荃还想着谁如此谱大,而他居然问都不问直接出门,等到一眼看到停大理寺外面墙角处马車上的徽记时,不由得恍然大悟。 是解永,那就正常了。 但也不正常。 以他和解永的交情,若是要见面大可以直接进大理寺,何至于将人请出来,遮遮掩掩的还不下马车? 听到有人出来的动静,一只男人的手从车帘子下面伸出来,招了招,“廷秀,你来。” 这声听着倒像是解永的,却透着几分委屈,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顾荃怀疑有诈,不让裴郅过去,然后问马车里的人,“解伯爷,你可是身子不适?” 马车内的人听到她的声音,似乎叹了一口气,委屈的声音中更显几分无奈,“原来是嫂夫人,那你也一起过来吧。” 这下顾荃更有些摸不着头脑,暗道解永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她和裴郅对视一眼,到了马车跟前。 裴郅先是掀开帘子往里面一瞧,然后朝她点头。 也就是说,里面人的确实是解永。 这大热的天,马车内放着一个冰盆,丝丝的凉气冒着,倒是不显得闷热。但是解永的打扮,委实让人意外。只见他包裹严实,整张脸都蒙着,仅露出眼睛和嘴巴。 “被人打了?” “脸上长东西了?” 裴郅和顾荃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出来,夫妻俩有默契,但不多。 解永露在外面的眼睛在他们之间来回转着,不知是没好气,还是羡慕嫉妒,“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好好说话。”裴郅睨他一眼,“到底怎么回事?” 他再次委屈起来,将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是他昨晚在清风楼喝酒,喝到后半夜时人已有些不太清醒,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个楼里的姑娘进来陪他喝了几杯,然后他就醉倒了。等他醒来才发现自己一身的不堪,脸上身上被人写满了字。 说完,他将自己的袖子一掀,仅现出一点来,“你们看,就是这种字,瞧着像墨汁写的,闻着有股子香味,却怎么洗也洗不掉。” 顾荃正想凑近去看,被裴郅挡住。 裴郅抓起解永的胳膊,问:“都是些什么字?” 解永表情别扭,眼神飘忽,“就是些你啊我的,没什么意思的字。若光是身上也就罢了,她竟然还在我脸上写,我洗又洗不掉,如何见人?” 两人对视着,目光似在传输着什么信息,尔后应该是传输成功,裴郅开始仔细观察露出来的部分,道:“确实加了东西,但对身体无碍,顶多三日,便能洗去。” “三日!”解永一声哀嚎,“也就是说,我有三日不能出门?这怎么可以,你还不如杀了我!你让开,我问问嫂夫人。” 他将裴郅往旁边拨开,举着那露出来四分之一个字的手腕,问:“嫂夫人,你天生聪慧,又颇有见识,你帮我看看,这种字迹要如何立马洗掉?” 顾荃隐约看出那应该是个的字,刚想说什么,便听到有马车靠近,很快传来彭嬷嬷的声音,“敢问车里可是伯爷?” 第89章 第89章睡书房。 解永闻言,眼神瞬间就变了。 那双多情的桃花间,顷刻间被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无奈、躲闪、却又有些蠢蠢欲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是我。” 彭嬷嬷听到他回答,人已到了马車边,“伯爷,我家殿下有请。” “我偶感风寒,怕将病气传给你家殿下。你家殿下若有什么话,讓你代传也是一样。” 南安城的世家公子们,除了他,还真没有几个敢这么拒绝魯昌公主的。 他的父亲是解皇后嫡亲的胞兄,他打小又是太子殿下的伴读,按说同魯昌公主这个表妹应该关系不错,为何如此生分? 顧荃暗忖着,下意识去看裴郅。 裴郅给了她一个等会再说的眼神,她立马心领神会。 外面有动静传来,应是魯昌公主下了马車,人已到了伯府的马車跟前,隔着一道帘子,不徐不急地道:“听说二表哥昨日夜醉不归,母后很是担心,特讓本宮来看一看。二表哥不在伯府,本宮便想着你应是来找裴大人,便赶了过来。” “多谢姑母记挂,劳烦殿下跑一趟,臣昨晚确实喝酒喝晚了些,醉倒在外面,这才感染了风寒。” “原来是这样。”魯昌公主应是信了他的话,对彭嬷嬷道:“你把本宮给二表哥带的藥给他。” 他连忙从帘子底下伸出手去,接过一来包藥。 “这藥化在水里,保管能治二表哥的风寒。” “多谢殿下。” 他拿着那包药,对裴郅扯着嘴角,滿眼的可怜。 等到鲁昌公主的马车远去,这才丧着眼,带着哭腔,“这日子 真是没法过了。” 裴郅拍了拍他肩膀,什么也没说,和顧荃一起下去。 顧荃约摸明白了什么,直到他的马车也驶离,这才问裴郅,“他和鲁昌公主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我怎么瞧着他有点害怕的样子?” 烈日当空,裴郅怕她晒着,讓她赶緊上马车躲凉。 她的马车内,也摆着降热的冰盆,冰盆里才刚添过冰,冰内还埋着柠檬片,散着清新的凉气,中间还镇着杨梅荔枝饮。 “寒凉之物,当少吃些。”裴郅叮嘱她。 “我知道。” 她确实馋这一口,却也知道为了孩子不宜多吃,所以她也就是觉得不太舒服,或是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吃一两缓解一二。 马车内除了冰盆,还挂着几个装滿药材的香囊。这些草药是徐郎中给的,有补气养血的,有宁心安神的,全都是适合孕妇嗅闻的草药。 裴郅将软凉枕垫到她身后,她便懒懒地靠着。 “我十岁那年,他在宮里无故失踪,无人见他出宫,陛下和皇后命人将宫里上上下下翻了三天,最后人是在大公主宫中找到的。” 当时三天人都没有找到,解皇后的愤怒可想而知。解永是她嫡亲的侄子,她那时候自然是以为有人针对她报复她,所以对解永下手。 那些人搜查的重点,一是荒废的宫殿,包括冷宫,二是后妃们的住处,以及她们亲信的屋子。但裴郅注意到,有两个地方没有找过,一个是解皇后的宫殿,二是鲁昌公主的宫殿。 他避开众人,悄悄潜入鲁昌公主的寝殿,果然发现了被藏在里面的解永。 顧荃见他眼神不太对,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遂问,“大公主把他关起来,折磨他了?” 他和解永同年,那时解永也是十岁,而鲁昌公主应该是七岁,一个七岁的孩子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能讓别人时隔多年依然害怕? 一时之间,顾荃的脑海中闪过許多不可说的血腥残忍场面。 “那倒没有,好吃好喝的供着。” “……” 原来是她想歪了。 “那他怕什么?” 裴郅闻言,眼神越的古怪。 他找到解永时,解永穿着妖娆的宫装,描眉畫腮,嘴唇抹得跟吃了人血似的红,正被鲁昌公主按在镜子前打扮。 那个场面,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听完他的描述,顾荃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也没人堵着他的嘴,他若是不愿意,为何不喊叫?” “他说他怕被人看见,丢不起人。” 顾荃不好评论这样的事,或許这件事在解永的心里留下了很大的阴影,导致他现在看到鲁昌公主就害怕。 这一个追,一个躲的,难怪让人觉得别扭。 离下值的时辰还早,裴郅给她解惑后,还得回大理寺继续当差。 天太热,她连逛街的興致都缺缺,索性直接回府。哪成想一到家,便听到门房说鲁昌公主在府中。 她望了望头顶的骄阳,回自己的院子换了一身衣裳后,再去见芳宜郡主。 还未进屋,便听到芳宜郡主欢喜的声音,“你们这些孩子弄些吃的喝的,臣妇就觉得极好,这些个点心饮子,可让臣妇享着口福了,想来京里不少人也跟着享了这口腹之福。” “本宫可没做什么,全都是裴夫人的点子……”鲁昌公主说着,打眼看到她进来,浅浅地笑了一下。 她也跟着微笑,然后行礼。 鲁昌公主给人的感觉同代邑公主完全不同,如果说当初关着解永的人是代邑,她必是半点不疑,但人是眼前的看上去低调文静的姑娘,让她有种荒唐的感觉。 三人就着这吃的喝了,聊了好一会儿,相谈甚欢。 等到鲁昌公主告辞时,她一直将人送到府门外。 两人在门下的檐凉处话别,鲁昌公主忽然问她,“本宫有一事困扰,不知能向誰道,今日见着夫人,心中实在欢喜,便想着在夫人这里讨个主意。” 她心一緊,面上不显,“殿下抬举,臣妇不敢当。若是殿下不嫌弃,可以说来听听,臣妇虽愚钝,或能说上一两句。倘若真不知,还请殿下原谅。” 鲁昌公主看着她,又是浅浅一笑。 “本宫与你,如今也算是朋友,朋友之间的闲聊而已,你不必过于紧张。” 她作激动状,“得殿下这朋友二字,臣妇必定知无不言。”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本宫以前猎过一只猴儿,十分喜爱,欲将其养在自己身边。誰知那猴儿野性大,不服管束。本宫给他穿自己的衣服,还替他打扮,他却躲着本宫。” 这说的是猴子吗? 分明就是解永解伯爷! 顾荃心下了然,出口的话却是,“能得殿下看中,那猴儿应是三世修来的好福气。可惜不是个惜福的,辜负了殿下的心意。” “本宫甚是苦恼,想着他既然不领情,那便算了。誰知晾他个几日,他又不躲了,还总在本宫面前晃来晃去,你说他是何意?本宫是放他还是不放他?” 这不就是欲迎还拒吗? 果然凡事不能看一面,也不能只听一方之言。 她斟酌一二,道:“若让臣妇说,臣妇的话可能不太好听。” “你尽管说来,本宫说了,我们是朋友。”鲁昌公主还是文静的模样,仿佛真是她同等地位的好友。 但这话她不信,却也不是全然不信。 “那臣妇就说了。”她娇美的五官瞬间灵动起来,如水的双眸似泉水被山风拂过,泛起细细的波纹,折射出潋滟的光泽。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若让臣妇说,这天底下猴儿那么多,殿下何必死守着一个?还不如再多找几个,或许能找到更合心意的。便是对旁的猴儿没有興致,也得做做样子,让那猴儿知道殿下并不是非他不可,兴许反而能试探出他的本心来?” 鲁昌公主方才还为她的美貌所惊艳,如今却是为她这番话而受触动,看她的目光隐有几分热烈。 “夫人所言不无道理,看来是本宫太惯着那猴儿了。” * 戌时三刻。 书房内明亮如昼,一道门隔绝出一方天地,谁也不知道那灯火通明之内,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幅艳绝似畫的情形。 男人光着上身,以身为畫布,低俯在桌旁。那修长的身材,劲瘦的腰,还有完美的薄肌,无不彰显着男色的诱惑。而他旁边的女子,却并没有用心欣赏,反倒手执笔,专心地在他身上作画。 “所以说凡事不能看表面,你别听解永在你面前装无奈,说不定他就喜欢和大殿下玩你追我躲的游戏。” “你都说不能光听一面之词,我怎能凭大殿下说的话,就断定他乐在其中?” 顾荃拿起笔,在他眉心点了一下,“谁说我听一面之词,我这不是听了两面嘛。你不懂的,有些人就喜欢这样,一个猴儿一个拴法,男女之事也是如此。倘若他真无意,我正好帮了他。” 他扭着头,却看不见自己背上到底被画了什么。 等到那画延伸到他的胳膊,他终于自己的夫人画的到底是什么。纏枝的图腾中,盛开着一朵接着一朵的蓮花。那些蓮花或是含苞待放,或是半天半放,或是完全盛开,一直绕着纏着,漫延到他的手腕处。 当顾荃收最后一笔时,书房的门被人推开。 “廷秀,你快帮我想办法,我该怎么办?”解永急匆匆地冲进来,在看到里面的情景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你们……我在外面等着。” 顾荃:“……” 她下意识去看裴郅,只见裴郅面不改色,一如既往的清冷,还问她墨干了没有? 墨里没加什么东西,干起来也快。 裴郅系好腰带后,让解永进来。 解永捂着脸往里走,但指缝留得老大,一双桃花眼满是八卦之光,哪里还有刚才的焦急。方才虽是一瞥,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这顾四在裴廷秀身上作画,画的是缠枝莲。 “你们怎能这样,明知我被人戏弄,你们还学我?” “外人叫戏弄,内人叫情趣。”裴郅面不改色地道,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甚至还精准打击,“你还未成亲,等你成亲了,你就会懂。” 解永一噎。 这个裴廷秀当真是变了! 他再一看顾荃,也是无所谓的样子,心道这可真是夫妻,一个是面冷,一个面软,神情瞧着竟是一样。 忽然他想到什么,睁大眼睛指着顾荃,“你……你是不是全都知道了?” 裴廷秀你这个见色忘友的,你是不是都说了? 他转向裴郅,一脸的控诉。 裴郅抚额,无奈道:“你这么晚来找,到底什么事?” 那事当年宫里无人不知,所有人都以为是孩子之间的玩闹,还曾被已故的解老夫人当着很多贵妇们的面打趣过,以佐证自己的孙子长相出众。 顾荃不知这些事,怕他们好友之间生出间隙来,连忙打着圆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聊,我走。” 解永却叫住她,“嫂夫人留下吧,说不定还能替我出出主意。” 裴郅没说什么,顾荃也就顺理成章被留下。 原来是宫里传出消息,说是鲁昌公主要选驸马,为与世家公子们多接触,解皇后已经同意她搬出皇宫,住进公主府。 她的公主府早已建成,就在恭亲伯府不远。 顾荃问:“大公主要选驸马,解伯爷难道不高兴吗?” “我……”解永皱起眉来,桃花眼中隐有挣扎之色。“她就住在附近,难保不是冲着我来的……廷秀,嫂夫人,你们可有什么法子,让她莫要找我?” 裴郅下意识看向顾荃,顾荃挑了挑眉。 今日也是真奇了怪了,这一个两个都来找她讨主意。 “我们商贾人有一句话,叫做上赶着不是买卖,人也是不一样,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执着。你何不反着来,主动去找她,成日里缠着她,或许她被你缠烦了,觉得你也不过如此,反倒对你没了兴致。” 解永一听,先是眉头更紧,然后渐渐松开,桃花眼中一片亮堂,仿佛豁然开朗,“好主意,嫂夫人就是聪慧。” 他应是十分心急,忙不迭地告辞。 顾荃还在感慨自己终于将他打发掉,谁知转头一对上裴郅的眼神,那幽沉的眸色,翻涌着不知名的暗流,让人心里直发毛。 这人又发什么疯? 裴郅一步步朝她走近,将她逼着靠在桌子上,娇喘着,“你……你这是怎么了?” 不会是想…… “我发现夫人对男女之事似乎十分通透,也不知还有多少招数,又在谁身上使过?” 一想到她的娇,她的缠,还有她的喜怒在另一个人面前展现过,裴郅觉得自己想杀人,整个人都濒临发疯的边缘。 若是正常情况下,她此时应该是撒着娇,口中说着,“只有你,除了你,再没有别人”之类的话。 但是她现在怀着孕,情绪根本不受自己控制,当下反恼,“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还好意思问我,我还没有问你呢?以前和你亲近要好的那位淑儿表姐,你是不是还没忘记?” 那些个讨女人欢心的手段,恐怕都在那位淑儿表姐身上使过吧。还以为他是不同的,没想到和这个时代的男人也没多大区别。 不等裴郅解释,她越想越气,再次发难,“你不用狡辩,我什么都知道。我原本想着谁还没有过去,懒得和你计较,没想到你居然倒打一耙。” 她甩开男人伸过来扶自己的手,“裴郅,你可真是好样的,今天你就睡书房,不许回去!” 第90章 第90章祜娘,我错了。 * 芳宜郡主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她靠在床头,就着床头的宫纱灯,看完手中的信。 半晌,叹了一口气,“淑儿这孩子,还真是命运坎坷。成亲七年无所出,又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性子,到头来除了和離别无他法。” 她说的淑儿,正是程淑。 “她小的时候,我还想着她与都儿年纪相仿,又能玩到一处,两小无猜,长大后说不定情谊非同一般,哪成想……” 程淑八歲时,其母赵蓁和離,母女俩回京后住在裴府。那时候裴都九歲,裴郅五岁,三个孩子经常一起玩。 当然,裴郅情况特殊,常在旁边看着。 赵蓁再嫁后,独留程淑在裴府。一家四口出事后,才被程家接走。 胡嬷嬷怕自家主子陷入悲痛中,连忙转移话题,“那表姑娘在信上可有说,她和离之后去哪?” 程家在湖州,而赵蓁改嫁到泰州。对于程淑而言,程家那边有继母,泰州的继父并不是个大度之人,两边都不是什么好归处。 “这倒没说。”芳宜郡主皱起眉来,“她这命啊,还真是没有一处顺心的。” 她感慨着,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孙子孙媳因为程淑而闹矛盾,一个愤而离去,一个被挡在门外。 月上中天,雲团如絮。 风吹动着那一片片的雲团,不停地移动着,但仰望天空的人,却生出一种錯觉,仿佛不是那云在动,而是明月在云团中游走。 裴郅站在门外,清冷俊美的脸上隐现无奈之色。 “你小子切记,万事顺着她,她说什么都对,千万不要反驳。她想如何就如何,莫要违背她的意思。她若不想见你,你就躲远些。” 这是徐郎中对他的另一番交待,如今看来还真是没錯。 他压着声,隔着门道:“祜娘,我錯了。” 过了一会儿,南柯开门出来,低着头不敢看他,小声傳话,“大人,夫人问你,你錯哪了?” “祜娘,我全错,我什么都是错的。” 什么全错,什么都是错的,分明就是敷衍! 顧荃如是想着,清了一下嗓子。 南柯立马心领神会,关门进去后没多久,再次开门,这次更不气看裴郅,且声音更小,“大人,夫人说你态度不端正……说讓你好好反省,什么时候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什么时候才可以回房。” “那她身子如何,可有什么不适?” “夫人没什么事,就是嫌热,讓奴婢等又添了些冰块。”南柯如实回道。 怀孕之人心火旺,体温也比常人更些。 裴郅如是想着,放心了些。 “你告诉她,是我不好,我说错了话,我一定好好反省。” 南柯又进去,一直没有再出来。 裴郅等了许久,里面一点动静也无。 “祜娘。” 回答他的,是里面烛火熄灭后的黑暗。 月光照在他得天独厚的容貌上,光影在高挺的鼻梁处分割,一半皎朗清俊,一半被暗影掩盖,仿佛是神与魔的结合。 明月时隐时现,一如他此时的心情,欢喜与担心交织着,一时为那玉人儿在意自己而雀跃,一时又忧心她把气坏身子。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唯有他的呼吸与夜风。 他轻轻一推门,门便开了。 外间的南柯自是没有睡实,一听到动静立马警醒,待看到来人是他后,赶緊重新闭起眼睛,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掀开内室的珠帘,他目光定在那半挂起的纱帐内。 饶是凉意十足,衣着单薄的女子仍旧贪恋着凉快,胳膊腿儿的都露在外面,睡姿委实称不上雅观。僅是一眼,他便不敢再看,生怕自己起了不合时宜的心思。 他慢慢靠近,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大掌托起那纤细的玉腕,两指探了探脉象,反复几次后才放下。 良久,他动作极轻地上床,侧着身体躺在最外面。 一夜再无话。 顧荃一觉睡到自然醒,床上只有她自己。她伸着懒腰,感觉身体爽利了些,不知是那些药包有效,还是她的心理作用。 猛地想昨晚的事,问南柯,“他后来还有说什么?” 南柯欲言又止,最后道:“今早大人走的时候,说讓我们好好照顧你,若有什么事立刻派人去報给他。” “你们是我的人,照顧我的事还用得着他说。” 一听自家姑娘这語气,南柯和黄粱无奈地对视一眼。 顾荃也觉得自己这情緒有些莫名其妙,没太好意地捂着自己的脸,“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有些无理取闹?” “这哪里是姑娘无理取闹,分明是姑娘肚子里的小主子在闹人。”黄粱道。 “……” 顾荃有些无語。 她肚子里的不过是个小胚胎,背得了这么大的锅吗? 谁知南柯也跟着附和,“奴婢听人说,这怀了身子的人一應不适,全都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折腾人,等过些日子孩子大了些,也就懂事了。” 再 大也是个胎儿,懂什么事? 顾荃更是无语,喃喃着,“反正肯定不是我的错,我是多么心胸宽广的人,岂会如此小心眼。” 听到她这话,黄粱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主仆几人说说笑笑时,前院的下人来報,说是顾茵来找她。 她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去,“把她带进来。” * 顾茵是头一回来裴府,被人领着往里走的同时,心中万般复杂,一是惊叹,二是羡慕,三是嫉妒。 裴府是长公主府的规制,非一般的府邸可比。 这一路的开眼讓人五味杂陈,等看到那个曾经病弱的堂妹,哪怕一身宽松的常服,仍旧美得惊心动魄,且娇媚不失贵气时,她终于清楚认知到她们之间如今的差距。 正如姨娘所说,她们现在巴结都来不及,更不敢轻易得罪。所以她当然不是空手而来,还带了不少的礼。从那些礼品的贵重程度来看,應是费了不少心思。 “看到四妹妹身体无碍,我这就放心了。” 顾荃笑了笑,示意她坐下说话。 她明显有几分不自在,哪怕今日出门时精心打扮过,却还是莫名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既不适于裴府的富贵,又矮自己的堂妹一大截。 “緒哥儿回去后,很是自责。他说事发之时,他正专心作文章,根本不知道书院出了那么大的事,更不知道大哥与人打架,还牵扯到四妹妹。若是他知道,定然会去帮忙,万不会让人欺负四妹妹。” “他一向勤于功课,以前大伯没少夸他。”顾荃好似压根不在意,语气如常。 顾茵闻言,心下为之一松,“他确实刻苦,父亲也颇为看重他。他准备今年下场一试,父亲说有五成把握。” 若是中了举,那便是定了一半的前程。 她身为胞姐,自是与有荣焉,“他是个一心只读书,不喜欢多事的,有时候難免让人误会。旁人不知道,我们一家子骨肉总是知道的,也应该更多些体谅。” 顾荃细嚼慢咽地吃着水果,对这话不置可否。 屋子里冰块放得足,凉爽十足。 顾茵却因为心急,而觉得燥得很,出了一后背的汗。她緊盯着顾荃,似乎想从这个四堂妹越发招人眼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但她越看越看不清,越看越没底。 “我知道四妹妹是个顾念骨肉亲情的,我心里记着四妹妹的好。緒哥儿前些日子还和我提起,说是你日日让人给他和大哥送解暑的饮子,他很是感动。” 果然是为了这事。 顾荃心里明镜似的,却丝毫不动声色。 自从饮子铺子开张以来,她便让人给顾昀和顾禀送,而顾緒和顾昀同在梅台书院,不过是顺带上的。 “他姓顾,我让人给大哥送东西,自然少不了他一份。” 顾茵哪里听不出这话里的深意来,若是搁在从前,她肯定当场发作,揪住顾荃语气中的轻慢,不管不顾地掰扯。而今她却是不敢,不僅不敢撕扯,还要装糊涂。 “四妹妹这份心意,实在是難得,绪哥儿虽然嘴上没说,心里却是念着你的好。只是……你一番心意,就怕下人们疏忽,有时难免出错,送了一个忘了另一个。若是旁人知道,还当四妹妹你兄弟姐妹不睦,故意而为之,傳扬出去,还不知要招惹什么样的闲话。” “三姐姐的意思是,我的人忘了给绪哥儿送去?”顾荃故作疑惑地问道。 顾茵连忙点头,“这两日都未送,想来应是疏漏了。” “那就是疏漏了。” 一听顾荃这话,顾茵终于松了一口气。 书院的那些学子,若说人人都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那显然有些失实。有人的地方就有比较,比学问比家世,比用度比吃穿。 顾荃送去的饮子,在有些人眼里,代表的不仅仅是顾家兄弟姐妹之间的情意,还暗含着更深层次的意义,比方说与裴府之间的紧密程度。 顾绪一连两天没收到饮子,他自己初时还未多想,却被不少同窗问起,明里暗里的打听探话,他这才紧张起来,将此事告知了自己的姨娘和姐姐。 “我就知道是下人们疏漏,好在问了你,否则怕是要生出误会来。” “倒也没什么误会,既然疏漏了,那以后就懒得麻烦,索性就不送了。” “四妹妹!”顾荃刚松的气,顿时又提起来,“你……你这是何意?” 还能是什么意思,当然是字面上的意思。 顾荃的脸色淡淡,目光也是淡淡。 说来也巧,当日她不经意往远处一看,恰好看到顾绪就站在人群之外。 原本她就是顾着顾家的脸面,以及顺手而为的事,并未想过卖顾绪什么人情,以图对方有所回报。但她再不图别人念她的好,也不是钱多了没地方花,非得上赶着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你说绪哥儿专心作文章,不知那天的事,这事过了也就过了。我的人一时疏漏,忘了多送一份饮子,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少送也少送了。三姐姐,你说是不是?” “四妹妹,话不能这么说,绪哥儿他真是不知道,如果他知道……” “三姐姐,你看着我的眼睛。”顾荃说着,定定地看着顾茵。 顾茵一对上她清澈如镜的目光,竟像是被人瞬间看透,那凉意从眼睛里进来,一下子延伸到心口。 “四妹妹……” “这人哪,有时候你糊涂来我糊涂去,凡事和个稀泥,或许面子上还能得过去,倘若一旦较真,非要论个清楚明白,难免会不太好看。三姐姐,你真的想让绪哥儿来与我当面对质吗?” 顾茵当然不敢! 顾绪什么性子,别人不知道,她这个亲姐姐还能不知道吗? 顾绪身为庶子,打小自卑,又因受父亲看重,而有自己的骄傲,一个自卑又骄傲的人,性情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别扭。 顾荃给他送饮子,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受用。但他不敢和钱韬那样的人对上,怕被针对报复。 “四妹妹,绪哥儿胆子小,一家子兄弟姐妹,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三姐姐若真是心疼自己的弟弟,何不自己每日里让人给他送饮子。” 这哪里能一样! 顾茵再次确定,这个四妹妹早已今时不同往日,或者说以前全都是假的。 “四妹妹,祖母最是盼着我们兄弟姐妹和睦,这点小事若是传到她老人家耳朵里,难保她不会多想。” 顾荃笑了。 这个三姐现在确实是聪明了,居然还知道拿祖母来压她。 “若是祖母问起,我便告诉她,那天我亲眼看到绪哥儿也去了。” 顾茵闻言,顿时面色一变,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个四妹妹,原来如此的可怕。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的裴府,只知道从今往后,原来那个她不怎么瞧得上的病秧子,恐怕再也不是她想见就能见的裴夫人。 而裴夫人顾荃已将她抛之脑后,换了一身衣裳准备去给芳宜郡主请安。 这个时辰的太阳,倒是温和些。 哪怕是在府中,南柯和黄粱二人亦是紧紧跟随。 顾荃走得不快,她比谁都在意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也比所有人都不想磕着绊着。 主仆几人将将近园子时,打老远看到有人过来,听那几人与领路的下人搭着话,言语中似是颇为熟悉的样子。 等到人走近,一主三仆的轮廓慢慢清楚。 为首的夫人约摸二十五六的年纪,身材高挑而清瘦,衣着素净容貌婉约,一看就是知书达理的大家出身。后面跟着两个丫环并一个婆子,手里都提着东西。 当那夫人望过来时,哪怕隔着一定的距离,顾荃还是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一丝不太寻常的情绪。几乎是一刹那,她便猜到对方的身份。 程淑!【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100 第91章 第91章顾 荃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 从湖州到南安城,路途遥远。 这么熱的天赶路,想来并不容易。相比程淑仿若来串门的从容淡定,那婆子和两个丫头则是肉眼可见的滿脸风尘仆仆之色。 “几年没回来,奴婢瞧着这些景致都没變。”一个丫环四處张望着,言语间不掩懷念与兴奋之色。 另一个反驳道:“倒也不是一点都没,你看那棵樹,比我们那时离开时长高长粗了许多。” 那婆子听着她们的话,也跟着感慨,“郡主是念旧之人,这府里的景致不是几年没變,而是十几年都未有过变动。” 几人说着话走近,那先前还在四處张望的丫头,忽地看到了顧荃,明显愣了一下,眼神中全是惊艳之色。 “那是……” 那婆子和另一个丫环感觉到她的异样,也朝这边看来,等看到顧荃时,一时都被惊艳到说不出话来。 滿园子的綠意盎然,竟是压不过那一抹淡綠之色。 浅淡的绿,风过时若水般流动,亦有飘然之感,衬得顧荃那张玉色的小脸越发的精致娇美,雪肤花貌堪比绿波中的芙蕖。 随着她们走近,所受到的冲击更大,也越发的惊为天人。 “原来世间还有如此貌美的女子……”不由自主发现这声感慨的,还是之前的那个丫环,她下意识问那婆子,“柳媽媽,她是不是就是二公子新娶的夫人?” 柳妈妈看了她一眼,不太赞同地摇头,“这里不是湖州,你们以后说话要谨慎些。” 她立马闭嘴,眼睛却还是不自觉地往顧荃这边看。 等到她们走近,南柯出声,先是介绍顾荃,“这是我家夫人。” 然后问程淑,“不知是哪家的夫人,来我裴府何事?” 程淑看着顾荃,淡然不迫地回道:“原来是表弟妹,我姓程,单名一个淑字,是赵家的外孙女。” 果然是她。 顾荃作出适当的惊讶之色,“原来是程表姐。” “我远在湖州时,听闻郅表弟成了親,心里还想着以他的性子,也不知道会娶个什么样的夫人。如今见着表弟妹,才知什么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哪怕是夸人时,程淑都是一副从容的模样,不熱情也不拘谨,仿佛是随口说一句“今日天气真好”之类的话,讓人听不出真心还是客套。 顾荃笑了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两行人汇成一行,前往芳宜郡主的院子。 一路上,皆是再无话。 程淑不主动和顾荃套近乎,不打听不试探。顾荃也没有故意套她的话,问她过得如何,为何回京? 芳宜郡主早一步得到消息,竟然出院子来迎。 等看到程淑之后,眼中隐有泪光,“淑儿。” 这般动情的模样,还有这淑儿两个字,任是谁都能听得出来,她对程淑的喜欢与思念。 程淑亦是动容,轻唤一声“郡主。” “我昨日才收到你的信,没成想你今日人已到了京中。”芳宜郡主上下一打量,目光中全是心疼之色,“长大了,也瘦了。” 一别七年,曾经的妙龄少女先为人妇,后又和离,眉宇间再难寻一丝稚气,更多的是日子不顺遂的淡愁。 “你这孩子,信里怎么也不说一声?” “郡主莫怪,淑儿也是将信送出后,才临时决定回京。”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芳宜郡主看向顾荃,“祜娘,你们應该已经见过了吧?” 顾荃点头,“祖母,外头热得很,我们进去说话。” “对,对,对。”芳宜郡主笑起来,“看我,一时高兴,竟是忘了外头有多晒。这人年纪大了,忘性就是大。” 若是往常,顾荃必会说些话来哄老太太高兴。 但如今芳宜郡主的注意力大部分都在程淑身上,她倒想听听这位程表姐会如何接话,于是干脆不出声。 而程淑的话,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岁月匆匆,譬如朝露,郡主不是老了,而是已看淡太多。您以前不是总教我们,这世间太多累赘,热也好,冷也罢,不在意,那便都不是苦。” “我说的话,你还记得。”芳宜郡主目光欣慰,“你这孩子,打小心思就重,我不是告诉过你,很多事不要去记,记得越多,记得越清楚,反而是痛苦。” 比如悲伤,比如痛苦。 顾荃听着她们的对话,对她们的感情有了明确的认知。 她们久别重逢,其他的人都是多余。她送她们进屋之后,主动要求去找人帮程淑收拾打扫住处。 芳宜郡主忙讓她坐下别动,“淑儿的院子一些都有人打扫,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你现在身子最紧要,且安心坐着,哪也不要去。” 这话一出,程淑就朝她看过来。 她目光不避,微微一笑。 “恭喜郡主,恭喜表弟妹。” 这次程淑的语气中,明显能听出替她们开心的情绪。 芳宜郡主很是高兴,对程淑道:“祜娘就是我们裴府的福星,你日后与她相处久了,更能知道她的好。” 从这话里,顾荃听出另一层意思来,那就是程淑大概率会在裴府住很长一段时间。 程淑是湖州人氏,父族夫家都在湖州,到底会是什么原因讓她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子不远千里来到南安城,且还要在裴府长住? “表弟妹见笑,我已和离。” 顾荃已经猜到,有些没料到她的坦诚。 芳宜郡主脸上的欢喜,因为她的话而变得伤感。 她们几年未见,这样的情形之下,旁人在场必是有很多的不方便。 顾荃正准备再找什么借口走人时,彭嬤嬤来了。 彭嬷嬷是来替自己的主子传话的。 “我家殿下说了,如今她住在宫外,裴夫人可别忘了常去看她。” 原来今日鲁昌公主就搬出了宫,动作十分之迅速。 顾荃自是應下,让人送彭嬷嬷出去。 借着这个由头,她向芳宜郡主道:“大殿下乔迁之喜,确实值得庆贺,我这就去库房找找,看看送什么礼合适。” 芳宜郡主笑眯眯地点头,这才放她走人。 程淑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院外,似不经意地问道:“想不到表弟妹和大公主还有这等交情。” “这孩子乖巧懂事,谁见了都喜欢。”芳宜郡主对自己的孙媳妇没有半点不满意的地方,逮着机会就夸,“你别看她面嫩,处起事来却让很是放心。” “方才我见着,还当是个娇美人,没想到是个心有成算的。若是大舅舅和大舅母在,想来也会很喜欢她。” 一听程淑提到裴宣夫妇,芳宜郡主立马红了眼眶,“若是他们还在,看到你如今这样子,怕是该伤心了。” 程淑脸上露出淡淡的苦澀,“我让他们失望了。” 芳宜郡主拉着她的手,问:“上回你写信来,还提起打算过继嗣子之事,为何突然和离?” “是我不好,我不能生养,害得他这些年与公婆离心。他是个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不能因为我而被自己的父母责怪,嗣子再好,也不是他的親骨肉。我怎能因为只图自己下半子安稳,而让他断了香火?” “你这孩子,还是这样事事为别人着 想。”芳宜郡主感慨着,看她的目光满是怜惜,“就是苦了你了。” 她摇摇头,望向门外,目光幽幽。 * 裴府大,主子少。 顾荃和裴郅住的不是正院,而是一片偏院。 正院已空了十六年,匾额上的德容二字,是当年长公主府建成时,淮阳大长公主的父皇亲手所书。 院子虽空着,但一直有人打扫,看上去华贵干净如故,却因为常年无人居住而显得空荡没有人气。 推门进院,院中的梧桐樹高大参天,樹如擎,冠如盖,凤栖梧桐飞于天,这棵树是淮阳长公主所种。 顾荃站在树下,仰望着被从树叶间隙透进来的天。 有脚步声从外面传来,慢慢走到她身后不远处。 “我年幼时,常在这里玩耍,那时这棵树好像也是这么大。”声音渐近,程淑越过她,到了树前。“你看这里,还有我们刻的字。” 她这才注意到,树干上确实一些刻痕,因年岁有些久远而分辨不清当年刻的是什么字,瞧着就是一些笔画。若是仔细辨认,应该是人名,依稀可见淑与都或者是郅的轮廓。 程淑抚摸着那些字,神色晦澀。 “十六年了,我时常会梦到这里。”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一个和离的女子,不回自己的娘家,也不回自己的父家,而是不远千里来到南安城,住进裴府,难道懷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人心难测,也难猜,顾荃不愿以小人之心度人,却也不可能没有防人之心。 “程表姐如此念旧情,若是我父亲母亲和兄长泉下有知,一定会欣慰。” 程淑神情淡淡,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朝门口看去。 裴郅不知何时来的,人站在门外,没有进来。那自来清冷淡漠的脸上,像是被人打破了面具,出现斑斑的裂痕,隐约能窥见多年前还未愈合的伤口。 他不进来,是不敢,是情怯,或许还没有原谅自己。 顾荃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一时心软。几乎未加思索,提着裙摆朝他走去,然后握住他的手。 第92章 第92章拿捏。 他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反过来握住顧荃的手。 肌肤相触的瞬间,是温度,是親近。尽管不再有新鲜的生命力汇入,顧荃却更能清楚地体会到自己身体的感觉。 这种感觉复杂又纯粹,复杂是因为交织着男女之间爱情与親情,纯粹是因为此时此刻自己只想传达安慰与心疼。 金童玉女般的一对璧人,一个俯低着头,一个仰着小臉,彼此凝视望。仿佛日月山河独照影,一时美不胜收,天地间唯有他们。 顧荃小声问他,“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他止步于院外,任是谁都能看出不对。 “我还是不进去的好。” 风不知从哪里来,裹挟着热气与樹木的青叶气,那梧桐樹叶也被吹动,地上大片的荫处也跟着随之变化。 十六年来,他背负着親人的死,恐怕没有一日能安宁。 哪怕顧荃不能感同身受,却也知道这是何等的痛苦,“我相信他们在天之灵,最大的期盼就是你能好好活着,将他们的那一份一并带着,平安顺遂地活下去。” 裴郅望向那梧桐树,似是能穿过满是血泪的岁月,回到十六年前。 记忆中的美好和后来的血腥残忍交织在一起,越发讓他觉得痛苦,仿佛这道门阻绝的不是院里院外,而是他的心内心外。 他下意识更加握緊顾荃的手,似是在寻求着依靠。 程淑看着他们,目光幽远而沉静,不知在想什么,然后再轉头望向那已尘封多年的屋子。 大气精美的斗拱门楣,飞檐翘角琉璃翠瓦,雕花的大窗緊闭上,绢纱一年年地翻着,却始终等不来主人的归来。 她的手往下,抚摸着梧桐树树干上的刻痕,仿佛要将那一笔一画都牢牢刻在自己心里。 半晌,她朝裴郅和顾荃走去。 “七年未见,郅表弟已是大人了。” 一别七年,当年那个少年郎,已长成琼枝玉树般可以顶天立地的男子。 “淑表姐。”裴郅唤她。 她的视线落在裴郅的臉上,看得很認真,“日子过得真快,这一眨眼的工夫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你也成親了。若是大舅舅和大舅母还在,看到我长这么大,还娶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妻子,必然十分欢喜。” 顾荃从她的言语中听不出任何的不对来,她的感慨好像就是感慨,夸奖也仅仅是夸奖,并不讓人讨厌,也没有讓人多想的空间。 “程表姐也要好好的,不要讓亲人担心。” 她闻言,面上隐约有些波动,好像是在笑,也像是在泛苦。 “多谢表弟妹关心,我会好好的。” 气氛一时有些古怪时,有下人来报,说是侯府有人得知她回京,特意来探望。 她脸色立马恢复如常,淡淡地道:“他们倒是消息灵通。” 这语气也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和喜怒。 又对顾荃说,“表弟妹若是无事,不如与我一道吧。” 顾荃想了想,应下。 侯府的人多,哪怕是嫁进裴府有些时日,同那边也打过几回交道,她还是没能認全赵家所有人。 比方如这次来的七少夫人洪氏。 除了洪氏外,还有罗氏嫡亲的儿媳妇,侯府的世子夫人夏氏。 夏氏是赵家一众少夫人中身份最高的,可能是这个缘故,对谁都有些不冷不热。不管是对顾荃,还有对程淑,客客气气地打完招呼后,便不再说话。 倒是那洪氏,是个会来事的。 “一段日子不见表嫂,表嫂是越发的气色好,看来裴表哥是个疼人的。” 又对程淑道:“淑表姐怕是不记得我了,你那年在京中时,我刚嫁到侯府,雖说与你没见过几回,却是印象深刻,尤其是淑表姐那一手好字,真是令人望尘莫及。” 她们妯娌俩,一个冷一个热的,倒是有点意思,但更有意思的是侯府的态度。 顾荃扯了扯嘴角,暗自觉得可笑。 先前侯府那边想和她打交道,派出来的人是刘氏和杨氏。刘氏的身份放在一边不说,单说杨氏一个庶子媳妇,哪里能代表侯府正房? 如今来探望程淑,罗氏竟然让夏氏过来,或許是看重程淑这个表外甥女,但未必没有别的意思,比如说膈应人。 “淑表姐为何突然回京?也不知这次要在京中住多久?”洪氏的问话听上去是关心,实则就是打探。 程淑还是淡然的样子,回道:“我已和離,此次来京中是为散心,或許要住上一段日子。” 一听她竟然和離了,赵家妯娌俩好像都很吃惊的样子。 洪氏捂着自己的嘴,“淑表姐,瞧我这張嘴,我真不該问。” “和離而已,又不是杀人放火,没什么不可说的。”程淑转头,问顾荃,“表弟妹,你说是不是?” 顾荃点头,“是这个理,和离是一别两宽,各自安好,确实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洪氏眼珠子一轉,笑起来,“看我这没出息的样子,半点事都经不起,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表嫂你别见怪 ,淑表姐也莫要笑话我。” 这是个有眼色,且还是个会说话的人。比起夏氏来,实在是胜出不知多少。 顾荃算是明白罗氏为何派出自己嫡亲儿媳妇的同时,为何安排洪氏这个庶支的庶子媳妇一道,原来是来当马前卒的。 有洪氏冲在前面,夏氏可以一句话都不说。 “我看表嫂和淑表姐这要好的样子,想来雖是初次见面,瞧着却像亲姐妹似的,应是一见如故吧,真是让人羡慕。” 顾荃听出这话里的深意,心下冷笑。 果然是一群见不得别人好的,闻着味儿就来了,怕不是来探望人的,而是来搬弄是非,趁机搅弄浑水,以便浑水摸鱼的别有居心之人。 她不动声色,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程淑低下头去,小口地抿着茶,也不说话。 洪氏见之,眼神越发微妙,“这府里本来就冷清,以后淑表姐住进来,想来也能更热闹些,郡主应該十分欢喜。” 这还真不怕风雨大。 顾荃越发觉得这些人可笑,继续装傻。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夏氏,终于开口,“我常听父亲母亲说,说姑祖母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淑表姐,可怜淑表姐独自在湖州,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如今淑表姐和离来京,若能留在京中,那最是再好不过。” 洪氏立马帮腔,“谁说不是呢,淑表姐若是在京中,我们也能多加照应,表嫂,你说是不是?” 顾荃可不上她们的当,“个人有个人的缘法,是去是留,全凭程表姐自己做主。” 问得着她嗎? 这些人当真是可笑,只差没把恶心人的心思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或许是她没有上当,她们还不甘心,临走之前,洪氏还不忘再恶心人,“表嫂,虽说和离是一别两宽,但对于女子而言,终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郡主一向疼爱淑表姐,你有空多陪陪她,让她不要多想,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洪氏话是对她说的,音量却是不小,足够夏氏和程淑都能听到。 她索性装傻到底,就是不吭声。 等到那妯娌俩都走了,她对程淑道:“程表姐一路奔波,好好歇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程淑“嗯”了一声。 出了花厅后,两人分开,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大姑娘,二少夫人真的能顶住事嗎?”问话的是程淑身边的柳妈妈。 柳妈妈是程淑的乳母,也是她的最为信任的人。 她眉宇间不知何时笼罩着说不出来的郁气,如山中经年不散的雾瘴,凝着眉望着顾荃离去的方向,“不知道,但我们听过她不少事,从那些事来看,她绝非什么都不懂的人。” “但是方才世子夫人和赵七少夫人说的那些话里的意思,奴婢瞧着她好似一句也没听出来,看着像个没怎么经过事的娇气包,实在是看不出半点厉害来。” “再看看吧。” 她们主仆在议论顾荃时,顾荃和南柯也在说她们。 南柯皱着眉,满眼的担忧,“姑娘,你说赵家那两位少夫人是不是知道什么?为何她们话里话外的都在帮程家表姑娘?她和离之后不回自己的娘家和父家,居然住进我们家来,怕不是就存着那样的心思。” “赵家那两人确实是有心,但程表姐未必有意。” “万一她有呢?” “牛不喝水,难道还能强摁头吗?” 好半天,南柯才明白自家姑娘这话里不能往深想的意思。 一回到院子,打眼看到檐下的裴郅,她顿时闹了一个大红脸,简直不敢多看一眼,一看就立马想到顾荃说的粗话。 顾荃心道这人还算识趣,知道没有她的允许不能进屋,当下就站在檐下,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我说程表姐为何要我跟着一起,原来是有那些话等着我听呢,说不定她们早先就通过气了,故意在我面前演戏。” 裴郅深邃的瞳仁里全是她,“祜娘,淑表姐她……她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我以为的哪样?”顾荃不在他面前时还能理性,一遇上他就变得无理取闹,听到他的话后瞬间炸毛。 这人的言外之意,分明是她小人之心! 裴郅听出她语气中的微妙,赶紧解释,“我是说淑表姐就是表姐而已,我与她也仅是表姐与表弟的关系。” “你们不是表姐和表弟的关系,还能是什么关系?”她美目泛着三分恼色,还有七分潋滟,分外的动人。 裴郅身体一动,她不知为何紧張起来,下意识往后退。 她退,裴郅近。 “祜娘,你听说我说。淑表姐之于我,就是我的姐姐。对我父母而言,更是将她当成自己的孩子。她念旧情,此次回京应该也只是来看看我们而已。” 他若是不解释,顾荃反倒还好,越是解释,越让人火大。 不为程淑,只为他而已。 “看来你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裴郅看着她,心神摇得厉害。 这玉人儿必是不知道,她如此模样有多好看,貌美而不自知,灵动而生机勃勃,似在骄阳之下绽放的光,无所畏惧地张扬恣意着,艳煞一众生灵。 顾荃见他不说话,冷哼一声,“我这人心胸狭窄,从一开始你就是知道。裴大人如今觉得不耐烦了,早干嘛去了。” 说完,转身进门。 那门随后被关上。 守在外面的周阳不敢往那边看,他觉得任是哪个男子被妻子不让进门,必是恼羞成怒,不想被别人看到。 他以为此等情形之下,裴郅肯定会愤而离去。 良久,裴郅没动。 他大着胆子去瞄,只看到自家大人不仅没有生气,反而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然后隔着那道被关上的门,低三下四地认错。 “祜娘,我错了,你别生气。” 里面没人搭话,他叹了一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全是我的错,如果没有我,那该多好,所有的事都不会发生。” 顾荃其实就在门后面,听到他这话之后,一颗都快揪起来。 这个混账东西,几时学的这么会拿捏人? 顾荃磨了磨牙,一时怀疑他是装的,一时又怕他真的在伤心难过。纠结了好一会儿,一把将门打开。 “进来吧。” “我还是不进去了吧。”裴郅半垂着眉眼,“你身子要紧,我怕再惹你生气,伤了你。” “如今家里有客人在,你想让人知道我们夫妻感情不睦吗?” “我……” “还不快进来,关起门来你该反省反省,在外面还是得注意些,莫让祖母担心,也别让旁人看笑话,你说是不是?” 裴郅看着她,一脸的认同,“夫人说的对,是我的错。” 有那么一瞬间,顾荃以为自己看到了流落在茫茫旷野的孤狼,形单影只分外的可怜,在遇到人之后收敛所有的凶残,恨不得将自己化身为狗,不停地摇尾乞怜。 “你能进屋,但不能上我的床,以前睡哪里,现在还睡哪里。” “好,我全听你的。” 孤狼继续摇着尾巴,表示着自己的臣服。 门一开,又一关,夫妻双双把家还。 目睹全程的周阳目瞪口呆,暗道大人果然是大人。 这一招真是高! 第93章 第93章难兄难弟。 * 翌日。 顧荃去给芳宜郡主请安时,程淑已在。 仍旧是素色的衣裳,料子不错却款式简单不繁复,上面也没有多少的绣花,仅在襟领和袖口处勾了些许的吉祥纹,让她看上去十分清爽。 她朝顧荃望过来时,神情与眼神一样的淡。 顧荃略坐了一会儿后,说自己准备去一趟公主府。 芳宜郡主不太放心,千叮萬嘱,送她出门。 程淑也跟着一道,两人一送再送,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外。饶是如此,老太太还是心里不踏实,竟然起意要和她一起去。 她赶紧拒绝,“这大热的天,哪里能劳累祖母。祖母放心,有她们还有周阳,不会有什么事。” 何况她去的魯昌公主的府邸,又不是龙潭虎穴。 程淑道:“郡主,你就放心让表弟妹自己去,她如今是裴府的当家主母,日后要應对的事情多了,哪能事事靠您。” 芳宜郡主闻言,一想也是。 她这把年纪,哪里能护孩子们一世,往后的路还得他们自己走。 遂拍了拍顧荃的手,“好孩子,凡事小心。” 顾荃郑重点头,上馬车时看了程淑一眼。程淑也在看她,目光中有着不知該怎么形容的情绪。 昨天彭嬷嬷说的是让她有空来坐坐,并未说魯昌公主会设暖房宴。所以一到公主府,发现外面停着不少馬车,她下意識皱眉。 从那些馬车 上的徽记来看,全是南安城内有头有臉的人家。略略扫了几眼,已认出齐国公府和景国公府的标志。 “姑娘,大公主今日设宴,昨日彭嬷嬷未何没有言明?”南柯都看出不对来,小声问她。 以她和魯昌公主的合作关系,魯昌公主若真设宴待客,萬没有不和她说明的道理。她心下疑惑着,臉色倒是没有半点显露。 彭嬷嬷就站在门口,打眼看到她来了,立马上前相迎。 “殿下未有宴客的打算,这些姑娘不知哪里听到的消息,竟是齐齐登门,殿下不好把人拒在外头。” 这是在向顾荃解释原因。 鲁昌公主身份尊贵不假,可有些事也不能任性而为。这些夫人姑娘身后代表着她们身后的势力,人都上门了,她再是不想见,也不可能不让人进门。 顾荃微微一笑,表示理解,“大殿下人品贵重,她们能自发前来,便是人心所向,这是好事。” 彭嬷嬷也跟着笑,“还是裴夫人会说话。我家殿下自来喜静,早前一直没有搬出宮来,也正是怕不得清静。” “宮里清静,宮外热闹,各有各的好。大殿下若是嫌宮外太闹了,可回宫住上一段时日,若是想念宫外的热闹,再出来住便是。以后两相得宜,岂不更好?” “这话奴婢定当转告殿下。”彭嬷嬷热情地请她进府,引得不少人侧目。 好些个夫人姑娘,顾荃认識的不多。 哪怕她进了门,裴府也没有大开门庭迎四方宾朋,仍旧与从前一样,关上门过着自己的日子,没有设过一次宴,便也没有机会认識京里的这些夫人姑娘们。 但那些人應該都已猜到她的身份,好些人开始议论指点。原因无他,一是因为她太过貌美,二是她面生。 等进到府里,倒是看见几个熟面孔。 花长乐一看到她,快走几步同花夫人一起过来和她打着招呼。而另一位与她打过照面的齐国公夫人宁氏,则是故意将臉转过去,装作没有看到她的样子。还有其女陆明珠,竟然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她半点情绪没有,像是完全不认识陆家母女。 花夫人面有愧色,明显有些不太自在。 因为方婉的事,她们多少已有间隙。再加上钱韬在书院闹的那一出,扯上了花奕,她更是覺得不好意思面对顾荃,简单地寒暄几句后便没了话。 倒是花长乐,看上去一脸欢喜,一如既往的亲近,先是说:“裴夫人,我就猜你今日肯定会来。” 再压着声音,“方才我还想着,若是你等会还没到,我便派人去接你。” 她说的接,其实是提醒的意思,言之下意是怕顾荃不知道今日的动静,没能及时赶来,被人说道是小,引鲁昌公主不悦是大。 “你有心了。”顾荃道。 两人说话时,靠得挺近,落在旁人眼中,自是亲密。 陆明珠冷哼一声,“有些人当真脸皮厚,自己的义妹差点把人害死,竟然还能装无辜,把别人当傻子耍着玩。” 这句话里骂了两个人,一是脸皮厚的花长乐,二是被骂傻子的顾荃。 方婉被带走后,生死不知,下落不明,俨然成了一个忌讳。外人很多不知内情,但陆明珠与代邑公主交好,倒是知道大概。 “裴夫人,对不住了,连累了你。”花长乐略显无奈,小声对顾荃道:“她这是冲着我来的,我与她出身相当,没少被人拿来比较,她一直看我不顺眼。好巧不巧,我们议亲时竟然撞上,也是孽缘。” 她说的亲事撞上,一是指关家,二是指太子选妃。以她们相当的出身,一连两次撞上,倒也不足为奇。 这些事,顾荃也有听说。但她知道陆明珠应该不是光冲着花长乐,分明也是冲着她。 “你有所不知,我同她也有过节。”她将上次进宫,被代邑叫去的事简略提了一嘴。 花长乐很是无奈,苦笑道:“这么看来,我们还是一对倒霉蛋。” 顾荃笑笑,不置可否。 这么多人聚在花厅内,饶是厅堂足够大,仍是显得有几分拥挤。各种脂粉熏香味儿混杂在一起,让她有些不太舒服。 她走到窗边,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裴夫人,你怎么了?”花长乐关切询问。 “我就是覺得有些闷。”她不以为意地道。 “我也觉得人太多,吵得很。”花长乐虚扶着她,一指外面,“若不然,我们去外面的荫凉处透个气?” 她摇了摇头,“罢了,大殿下应该快来了。” 话音一落,鲁昌公主款款而来。 众人印象中,这位大公主远不如二公主代邑高调,以往宫宴时,总是默默地站在解皇后身后,或是坐在静静地坐着,并不引人注意。 但她身份摆在那里,身为皇室中唯一的嫡公主,还是太子殿下的胞妹,哪怕她再是低调,也難挡世人的尊敬与主动。 她示意所有人入座后,朝顾荃招手,让顾荃坐到她旁边。 顾荃在无数双羡慕嫉妒的目光中上前,一脸荣幸地位于她下首的座位。 有人道:“这些天来,臣妇日日都派人去大殿下和裴夫人开的铺子买饮子,那些个果茶每一样都好喝,昨天还出一款新的,叫什么冻茶,里面红红绿绿的冻子看着就让人欢喜。” 这些一出,引得好些人参与讨论起来,有说最喜欢菠萝百香果的,还有说最愛杨梅荔枝饮的。夫人姑娘们的宴会,聊些吃的喝的最是相宜,也最不容易出错。当公主府的下人送来她们口中说起的各种饮子时,气氛更是融洽。 说到底她们都属于不请自来,所以当鲁昌公主适时露出一丝倦色时,即刻有人识趣地告辞,一个接着一个。 她看了顾荃一眼,顾荃便没有起身。 最后走的是陆家母女,陆明珠离开之前看顾荃的眼神,满是妒色,还有明显的不甘。 “本宫就怕这样,是以公主府落成几年都未搬出宫。”鲁昌公主叹了一口气,“宫里不得自在,宫外也難有清静,有时候本宫真羡慕你们。郡主这些年闭门谢客,省了多少烦心事。” “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芳宜郡主这些年不开门迎客,一是自己没了心气,二是怕别人不喜。 鲁昌公主如何不知道这些,又是一声叹息,“看来无论是谁,不管什么出身,也有自己的不如意和身不由己。” 俩人正说着话,宫里来人,送来一大堆畫像。畫像上的全是男子,上面还标明着他们的出身,以及喜好所长。 看到这些畫像,她转头对顾荃苦笑。 顾荃扯了一下嘴角,也是觉得太夸張。 这些畫像不说几百張,上百张绝对是有的,除去京里的世家公子,还有京外的,从画像上来看,皆是青年才俊的模样。 “你看看这个,平日里最愛读书作画。还有这个,也是读书作画,这个也是。他们除了读书作画,就没有别的爱好了吗?”鲁昌公主一连翻了好几章,不管画中的人物如何,那喜好所长皆是大同小异。 不是读书作画,就是习武练字。 “只有这些写出来才能看,否则若是有人说爱好喝酒逛花楼,斗蛐蛐斗鸡什么的,那能看吗?你看看这个,比姑娘家还好看,他若说他平日里喜欢涂胭脂抹粉,殿下能接受吗?” 顾荃这么一说,鲁昌公瞬间被逗笑。 她好似很久没有这么笑过,直笑得眼泪都快出来,这才止了笑,“本宫就知道,你同那些人都不一样。” 然后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调侃自己,“说不定本宫就喜欢那喝酒逛花楼的,或许涂个胭脂抹个粉的,也不是不行。” “人皆有所爱,千金难买我喜欢,殿下喜欢就好。” “你说的对,本宫喜欢就好。” 鲁昌公主笑着,忽然嗓音提高了些,“母后为本宫如此费心,这些画像本宫定当好好挑一挑。” 顾荃不动声色,眼角的余光往门外瞄去,果不其然看到一抹月白色的衣角。 她心领神会,附和道:“殿下所言极是,这天下男子何其之多,年年岁岁有花开,千姿百态什么样的都有,你慢慢挑便是。你看看这个,年十八,喜诗文好音律,还自小习武,可谓是能文能武。” “这个真不错。”鲁昌公主接过她递来的画像,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形之中生出默契来,“长的也好,颇合本宫的心意,留下!” “殿下多挑几个,有备无患。” 她们说说笑笑着,声音传到门外。 解永已在檐下站了好一会儿,听着里面的笑声,好看的眉皱着,桃花眼中有着难得一见的晦暗与烦躁。 最后他实在有些不想听, 让宫人进去禀报,说他来送暖房礼。 很快,传来鲁昌公主似被人打扰兴致后,略显几分冷淡的声音,“知道了,让他先候着吧。” 然后继续同顾荃说话,“本宫觉得这个也好,相貌英俊,善骑射,一看就是个身手不凡的。” 顾荃再煽风点火,“殿下多挑几个,到时候再亲自相看,让他们当面展示,想来更能详实些。” “你说的对,就这么办。” 外面的解永越听眉头越紧,等看到裴郅也来了,当下将他拉到一边,“廷秀,你可得管管嫂夫人。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她不仅胆子大,且很是会蛊惑人心。殿下若是和她待久了,必定会被她教坏。” 这话裴郅就不爱听了。 他的玉人儿便是会蛊惑人心,那也是蛊惑他的心,与旁人何干? “殿下什么性子,旁人不知,你还不知道吗?说句逾越的话,我还怕我夫人被她带偏。” 解永一噎,忽然觉得他们好像难兄难弟。 “廷秀,那怎么办?不能让她们再待在一起,你是没听到,她们俩当真是合得来,一个比一个不知收敛,我们……” “你们如何啊?” 一听到鲁昌公主的声音,他下意识躲到裴郅身后。 裴郅对鲁昌公主行完礼,看向跟出来的顾荃,道:“殿下,臣是来接人的。” 顾荃上前,向鲁昌公主告辞。 鲁昌公主睨了一眼解永,不冷不热地道:“进来吧。” 还没走远的夫妻俩相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顾荃挑了挑眉,水眸泛光,道:“你看见了吧,有些人别看嘴上说不要,实则是言不由衷。他若真是避大殿下不及,怎会如此?” 裴郅如今也算是看明白了,解永或许就是这样的人。 “还是夫人慧眼识人。” 顾荃抿着嘴笑,暗道这人竟然也学会油嘴滑舌了。犹记得他们初相识时,是何等的高冷薄情,想不到也有会这样一面。 夫妻一出公主府,老袁驾着马车刚到。 马车停在旁边,谁也没有注意到那马低着头,不时在地上舔着什么东西。顾荃不经意看到,下意识多看了两眼。 阳光一照,万物生辉,隐有东西闪耀着细小的光芒。 “那是什么?”她问裴郅。 裴郅立马亲自上前蹲下去查看,修长的手指从地上一抹,凑近一看,再一闻,“是盐,但应该加了什么东西。” 第94章 第94章一物降一物。 * 长庆侯府。 府里的夫人们齊聚着,将偌大的厅堂挤得不说是满满当当,那也是没什么空地。饶是冰盆不少,因着人多,而显的并没有多少凉快。 众人围着程淑,一个比一个热情,比这天还热。 刘氏嘴快,嗓门也大,“我们前些日子还念叨淑表姐,没成想淑表姐就进了京,这回可得在京中好好住些日子。” 洪氏跟着附和,“一家子骨肉,難得相见,确实该多住些时日。两边离得也近,不拘是淑表姐常来坐坐,还是我们去看淑表姐都合宜,切莫忘了多走动才是。” 这话得到所有人的支持,还有人迫不及待,说是明天就去裴府找程淑耍叶子牌。 程淑始终有些冷淡,但以前见过她的人都不以为意,因为她当年没嫁人时来京中小住,也是这般模样。 罗氏见那些庶支的庶出媳婦子们越说越没边,恨不得将自己想去裴府占便宜的心思全写在脸上,暗骂她们眼皮子浅的同时,也有些臊得慌。 她自诩身份,自是瞧不上这些人,当下冷了脸,道:“你们这吵吵嚷嚷的,像什么话。” 又对程淑说:“淑儿,你别和她们一般见识,她们也是把你当成自家人,才会说话没什么顧忌。你如今孤身一人,程家那边不好回,你母亲又已不在,你就把侯府当成自己的家,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 “二舅母。”程淑低下头去,一副黯淡的样子,“我是和离之身,在哪都不受欢迎,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胡话。” 罗氏装作生气的样子,接着叹了一口气,“可惜侯府实在空不出屋子来,否则我必是要把你接过来的。我们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若是父家不能回,夫家也没了,那就是无根的浮萍,还得重新找个能落地生根的地方。” “我不能生養,去哪里落地生根?”程淑仍旧低着头,语气显得越发的失落。 厅堂內还是吵闹的样子,离得远些的人根本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但哪怕是在这样的气氛中,该有的隐晦无处不在。 罗氏眼神微妙,同自己的儿媳婦夏氏交换了一个眼色。 夏氏刚要说什么,便有下人来报,说是顧荃今日去魯昌公主府做客,回来的路上驚了馬,整个人从馬車內震出来,当场晕了过去。 众人一听,一片哗然。 “哎呀,怎么会出这样的事,这可如何是好?” 听起来像是驚呼,却好似在幸灾乐祸。 一大群人仿佛很是擔心,齊涌着往裴府而去,一路上不知吸引多少人的注意,也将顧荃惊馬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了出去。 等到了裴府,府里的人门房也没拦着她们,直接讓她们进去。 这些人打着关切的名头,直奔顧荃和裴郅所在的院子。 裴郅就站在外面,且在日头之下,那一身的寒煞之气成功讓众人止步,谁也不敢再往前多走半步。 罗氏心里发虚,暗道这煞星还真是不讨人喜欢。 她端着长辈的样子,关心询问,“郅儿,你媳妇如何了?” 裴郅不说话,望向屋子緊闭着的门。 不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抹着眼泪的李氏送郭大夫出来。“这次真是捡回一条命来,我可怜的祜娘……” “二夫人切记,姑娘这次吃了大亏,又有孕在身,定要卧床静養,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郭大夫的声音不算大,却挡不住尖起耳朵听的人。 “表弟妹有喜了?”刘氏喊出声来,“这是好事啊!” 李氏像是这才注意到来了如此多的人,上前来同罗氏等人打招呼。 罗氏先是向她道喜,然后又宽她的心,说是人没事,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事,好好養着肯定会平平安安。 “多谢侯夫人,我就是一时忍不住。我家祜娘打小身子弱,这次却遭了这样的大罪,我这心里实在是難受。”她抹着眼泪,抬眸看向赵家众人,“方才大夫都说了,我家祜娘以后要静养,你们的好意我们心领了,都回去吧。” 那些人你看我,我看你的,没有人动,擺明还想看热闹,甚至有人伸着脖子往那半开的门内瞧,似是想探究竟。 当裴郅森寒的目光过来时,那伸着脖子的人下意识将脖子缩回去。 “那就让郅儿媳妇好好静养,我们走吧。”罗氏赶緊发话,生怕被裴郅盯上。 她临走之前,还将程淑拉到一旁,状似亲近而贴心地道:“淑儿,郅儿媳妇如今这样,怕是管不了家。郡主年纪大了,精力也不及,你要多帮帮她们。” 程淑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没说话。 直到她走远,柳妈妈才近前,小声道:“奴婢打听过了,二少夫人是被二公子用衣服包着抱回来的,谁也没看清她伤得到底有多重。” 她望着院子里的李氏和裴郅,李氏还在抹着眼泪,裴郅不知在想什么。 朗朗乾坤之下,一切似乎都很明媚,却不知那些阴暗中,正在滋生着什么样的阴谋诡计,讓人防不胜防。 “二少夫人若伤得不轻,那我们……”柳妈妈面色凝重,还有几分失望。 程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再看看吧。” 说完,她过去给李氏见礼。 李氏已知她的身份,面上很是客气,同她寒暄了几句后进屋。 屋内,除了顾荃和南柯黄粱主仆三人,还有芳宜郡主和胡嬷嬷。 “这次的事,多亏祜娘机灵。”芳宜郡主感慨道。 一想到万一顾荃没发现端倪,不说是她,便是李氏 也是心惊肉跳。 她们齐齐看向那半靠在床头的人,娇美小脸气色尚佳,粉面桃腮五官精致,像个玉瓷捏成的娃娃。 李氏是越看越喜欢,也越看越心疼,“你这孩子,既然已发现事情不对,躲开便是了,为何还要来这么一出?” 马确实发了疯,于闹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翻了車。马车翻倒的同时,也确实有人被震出来,当场晕过去。 只不过那晕过去的人不是顾荃,而南柯。 南柯不是被震出来的,而是自己跳出来的,她穿着顾荃的衣服,倒在地上时故意脸朝上,又及时被盖上衣服遮挡,再与顾荃来一个偷梁换柱。 但对李氏而言,这一切尽管全是将计就计,也足够讓人擔心害怕。 顾荃娇软地笑着,看着不谙世事,说出来的话却十分老道。“那人敢在公主府门口动手,分明不止是冲着我,还有大殿下。一旦事成,不仅能除掉我,还能将脏水泼到大殿下头上,成功挑拨夫君和太子的关系。” 裴郅是孤臣,这些年与众皇子们都未曾走近,包括太子。 而她嫁进裴府后,与魯昌公主合开铺子,后宅与朝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落在很多人眼里,那就是裴家倒向了太子一派。 芳宜郡主当然知道其中的厉害,问:“这事你们可有给大殿下透过底?” 顾荃微颔首,“已和她通过气。” “那就好。”芳宜郡主爱怜地看着她,“你和郅儿有商有量的,自有你们行事的道理,祖母年纪大了,以后裴家全靠你们。你们有用得着祖母的地方尽管开口,祖母听你们的。” 纵使这话实在是中听,听着也极为的舒坦,李氏可不敢光听,忙道:“郡主说的哪里话,您身体硬朗,这府里上上下下还得靠您掌控大局。祜娘年纪轻,定有思虑不周全的地方,还得您时常给她指点呢。” 芳宜郡主擺了摆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亲家母不必自谦,祜娘是什么样的孩子,我们都知道。你们顾家养了个好孩子,我们裴家跟着沾了光。以后我老太婆且等着颐养天年,这家里的事里里外外的,他们小夫妻商量好就行,我绝无二话。” 她说的真诚,李氏也就不来虚的,当下代表自己的女儿表态,决不辜负她的信任。 此间事已了,她有意让她们母女有空说些体己话,叮嘱顾荃几句后,在胡嬷嬷的搀扶下离开。 李氏不无感慨,感慨她是难得一见的长辈,更是开明大度的祖婆婆。心里满意的同时,又无比的庆幸。 正情绪波动着,转头一看顾荃准备下床,立马过来制止,“便是无事,你也得好好养着。” “娘,我想透个气。”顾荃撒着娇,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李氏最是见不得她这个样子,心立马就软了,以为她闷得慌,小心翼翼将她扶到窗边,仿佛捧着个易碎的瓷娃娃。 雕花的大窗微开,透过那不小的缝隙往外看,正好看到院子里说话的几人。 裴郅、程淑、还有刚出去的芳宜郡主。 他们说什么听不清,从芳宜郡主和程淑的神态举止来看,十分的亲近。 李氏不由皱眉,“这个表姑娘看来很得郡主的欢喜,她一个和离的女子,就这么住在府里,传出去不好听。” 和离的女子莫说是住在别人家中,纵是自己的父母家都会被人说三道四。 “好不好听的,祖母和夫君都不会在意。”顾荃没说的是,她其实也不怎么在意好听还是不好听,她更在意的是程淑到底想做什么? 李氏以为她心大,没往深处想,赶紧拆开来说,“他们不在意,那是他们的事,你可得当心些。郡主看重她,必会可怜她,她不能生养,再嫁也难,说不定郡主一时心软,便给她一个名分,让她留在府里终老。” 哪怕仅是顶个姨娘妾室的名头,也让人膈应。 顾荃点头,“娘说的是。” 所以她更要尽快弄清楚程淑的目的才行。 李氏还有担心的地方,那就是她让郭大夫说的那些话,“你们想将计就计,我不反对,只是你这怀胎还未足三月,如此一宣扬,万一有心之人想使坏……” 她下意识将手搁在自己的腹部,“总得下足了料,才能让鱼上钩。” * 是夜。 魯昌公主和解永上门。 他们不知是事先约好的,还是路上碰到的,竟然是一同前来。女的走在前面,优雅贵气如闲庭踱步,男的虽眉目风流,却满脸的别扭,跟在后面像个受气的小媳妇。 顾荃见之,有些想笑。 好在看到裴郅后,解永像是找到主心骨,背脊一下子挺直,瞬间又是那个潇洒多情的翩翩贵公子。 “都查清楚了,在你们之前离开的是齐国公府的马车。” 这个答案顾荃一点也不意外,因为陆家母女是宴会上最后走的。若是事情是她们做的,不仅合情合理,且理由十分充分。不管是从鲁昌公主这边来说,还是就她而言,陆明珠都有对付她们的动机。 但是,正因为太过顺理成章,反倒让她怀疑。 “事情未必就是她们做的。” “若不是她们,还能有谁?”鲁昌公主问。 顾荃想了想,道:“如果是先前离开的人,再派人折返行事,也未必没有可能。” 他们都是经历过和见识过不少算计的人,对于这样的事也觉得不无可能。 解永道:“我再去查。” 说完,他就要走人。 鲁昌公主施施然地起身,“时辰不早了,本宫也该走了。虽说如今在宫外行事方便许多,但也得遵循宵禁的律令才是。” 两人又是一前一后,不过顺序颠倒过来。走在前面的解永看似恨不得逃跑,脚步却有些古怪,一时急一时缓的,像是在等后面的人。而后面的鲁昌公主仍旧迈着闲适矜贵的步子,不徐不缓似是胸有成竹。 暗夜如影,紧紧跟随着他们,瞧着倒是有些般配。 顾荃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感慨道,“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裴郅看着她,目光幽深。 然后拿起她的手,两指搭在脉上。 她弯起眉眼,“郭先生都看过了,我很好,孩子也很好。” 这些日子以来,虽然再无新鲜生命力的维系,她却并没有以前那种体力流逝的感觉。老天爷应该还是眷顾她的,重又给了她活下去的机会。 裴郅搭完脉后,握住她的手。原本她的手在下,却不想男人的手掌一个翻转,将她的手转到了上面。 她还莫名其妙着,便听到他说,“你降我就好。” 第95章 第95章裴郅,你敢当众行凶!…… 一夜风云起,流言满天飞。 晨曦中的街市口,已有不少人。铺子开门,小摊小贩们开张,采买的管事下人,以及寻常的百姓,往来穿梭着,遇着认识的便停下来聊上几句。 “你听说了吧?大理寺寺卿裴大人的夫人昨日惊了马,险些一尸两命。” “听说了,早就知道裴大人命里带煞,克父克母克兄,这克妻克子也是正常。” “就是,谁讓他们偏不信……裴夫人这次捡回一条命,下次也不知有没有这么幸运?” 从朝启巷出来一辆轿子,经过市口时轿夫的脚程极慢,不知是因为人多,还是肩膀吃不住力。轿子里的人听着这些谈论声,儒雅的脸上缓缓鼓露出一丝笑意。 市集这样的地方,事情傳的最快,不到半晌午的时候,关于裴郅命里带克,天生煞星的事再次傳得沸沸扬扬。 顧荃听到消息时刚起床不久,闻言勾了勾唇角。 这还真是不出她所料。 “那起子乱嚼舌根的知道什么,听风就是雨,简直是可笑。”黄粱忿忿着,将取来的朝食放在桌上。 桌上有两份饭菜,另一份是别人送来的。 “姑娘,这是表姑娘讓人送来的,说是在湖州很多有孕的女子就愛吃这些。”南柯说这话时,皱眉看着程淑所谓的湖州孕妇愛吃的几道菜。 一碟凉拌苦瓜,一碟辣鸭舌,还有一碟红烧鱼唇。 顧荃睨了一眼,什么也没说,直接坐下来吃饭。等吃完饭后,讓黄粱泡了一壶茶,送去给程淑,说是回礼。 黄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爱喝茶,给她送茶叶便是,为何送她泡好的茶水?” “你这都没看明白吗?”南柯有些怒其不争,“亏你跟了姑娘这么多年,连这点门道都看不出来。” “我最笨嘛。”黄粱倒也不恼南柯说话不太好听,直接缠磨起顧荃来,“好姑娘,你就告诉我吧,否则我今日必是吃不香也睡不好,難道你真忍心看我为此而憔悴?” “那我今日必是要好好看着你,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吃不香睡不好?”南柯打趣她,又对顧荃道:“姑娘,你可别惯着她。” “好你个南柯,顶数你最坏!”黄粱双手一叉腰,佯装生气,又对顾撒娇:“好姑娘,奴婢就不是不如南柯聪明,你就告诉我吧。” 顾荃微微一笑,道:“等你回来再说。” 黄粱无法,只好领命面去。 从新房到程淑的院子,隔着大半个裴府。 程淑每回来裴府,所住的院子都是一处,因着常年有人打扫整理,这处院子瞧着和府里主子们住的地方也差不了多少。 柳媽媽打眼看到她进院,连忙将人请进来。 待看到她手中所谓的回礼时,眼神有些微妙。她将东西搁下后,半句话也没有留,直接告辞走人。 “二少夫人是何意?怎地派人送一壶茶过来,難道是嫌那些菜咸得慌?”柳媽妈不解地问。 程淑笑笑,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小口,道:“今年新出的云雾银针,当真是好茶。” 柳妈妈不明所以,却是看出自家主子心情不错,问:“夫人,你说二少夫人有没有猜到你的用意?” 她但笑不语,然后对着正南方举了举杯,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 那个表弟妹,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当她上门时,黄粱隐约明白了什么,此时却不宜相问,等接收到自家主子的眼色后,与南柯一道退到外面。 和她们一起的,还有柳妈妈。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都无话。 而里面的顾荃,则出声邀请程淑入座。程淑也不客气,神色淡然却大方地坐到她对面,两人的眼神碰撞出只有她们才懂的火花。 “我應表弟妹之邀,前来讨杯茶喝。”程淑道。 顾荃浅浅一笑,“不應该是程表姐有话同我说吗?” 说完,那碰撞而出的火花更盛了些。 既然大家都是聪明人,又已经相互试探过,便没有再继续绕圈子的必要。于是程淑直接拿出自己的诚意,是一封极为眼熟的信。 信上的字自是印刷而出,内容是劝说她回京。 “我收到信时,刚和離不久。这写信之人未卜先知,竟是知道我会和離,且言之凿凿说你会怀孕,暗示我这是最好的时機。” “想来程表姐一回京必是打听过,这背后作乱之人已经被我们找出来。”顾荃将信扫了一遍后,搁置在一旁。 方婉已经被揪出,这个信息对她而言可有可无。 程淑点头,“这事我已知道。” “那程表姐以后有什么打算?”顾荃也不含糊,直接发问。 屋子只有她们二人,没有伪装的必要,更不需要做戏给什么人看。是以顾荃的神情与状态与在人前时完全不同,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稳重与越出年纪的城府让人心惊。 程淑很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这个表弟妹能得郡主的郅表弟看出,定然是有过人之处。 她似是很欣慰,但眼神中仍旧有着化不开的情绪,如同一团迷雾,让人看不清。 “你如今有孕在身,又在静養,应该知道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你。你和郅表弟都是能干的人,身边的人也都很得用,但太过周密反倒陷入僵局,有时候百密不如一疏。” “程表姐有何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顾荃表面上不以为意,实则大概猜到程淑要说什么。 果然,程淑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 “以我为盾,我会幫你挡住别人的觊觎与算计。” “你想要什么?” 她可不信程淑没有自己的目的,若不然也不会因为一封信而千里迢迢进京。是否为敌,是否成友,还得看对方要的到底是什么? 若是假借幫她的名头,最后来一个假戏真做,恕她不能同意。 程淑被她这么一问,竟然笑了,“我很高兴你是个聪明人,我确实有我自己想做的事,暂时还不能说出来。” 早上那三道菜,鸭舌和鱼唇是有话要说,而苦瓜应该是指虽然有话说,但亦有不能说的苦衷。 她不想窥探别人的苦衷是什么,却也有自己的原则,“程表姐的私事,大可不必告诉我,我只想知道,你是否会对我不利?” 是对她不利,而不是对她和裴郅不利。 程淑不仅不恼,反而似是越发欣赏她,回答得十分干脆,“你放心,对我而言郅表弟就是我的亲弟弟,我比谁都希望你们能夫妻恩爱,平安顺遂。” 她的眼神如水般清澈,如镜般通透,仿佛能照进人心,映出所有的不堪与算计。 而程淑,半点不避她的目光。 良久,她也跟着笑了,“那就委屈表姐了。” * 半个时辰后。 羅氏听完洪氏说的话,再次确认,“淑儿见过那新妇后,回去后当真哭了?” “千真万确,伯娘放心,这消息是淑表姐身边的常画传出来的,定然错不了。” 说到这个,洪氏神情间不无得意之色,“淑表姐自己不能生養,若是个能容人的,早就把身边的人开了脸,替自己的夫君延续香火。我看那常画长得不错,跟着这么个主子心中必定委屈,有意试探了几句,没想到她真的会给我传消息。” “这事你办得好。”羅氏赞赏着,眼底却有些不屑,“那个常画也是为自己打算,若是淑儿能留在裴府,也是她的機会。” 裴府那边,合该越乱越好,否则他们怎么能有可趁之机呢? 洪氏眼巴巴地看着她,讨好之余,还有几分期待。 她自是知道洪氏的意思,清了清嗓子,道:“我铺子里新到了一些料子,你去挑几匹,给自己做两身新衣裳。” 洪氏闻言,立马眉开眼笑,道了谢后起身告辞。 刚一出门,便看到站在门外的赵頗。他一脸的纠结,眉头紧紧皱着,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也不知站了多久。 对于这位大伯,洪氏的感觉很古怪。 一是身为侯府之主,赵頗的存在感似乎很低。二是堂堂侯爷,给人的印象不是威武不凡,而是有几分不打眼。 这种不打眼不光是外形,还有内在。 自打袭爵以来,赵頗除去按例每月里在朝中点卯几次,再无其他的事。也没有那些个纨绔老爷公子的喜欢,不斗鸡遛鸟,不饮酒作乐,也不上花楼应酬,光喜欢种些个花花草草的,平日里写写字作作画,很是闲情雅致。 而侯府里所 有的事,大到产业收成,小到人情往来,包括内宅诸事,全是羅氏一人操持,可谓是给足羅氏权力和体面。 南安城的人如今提起他们长庆侯府,好似只知罗氏,鲜少有人谈论这位侯爷。 洪氏向他行过礼,然后离开。 他背着手,径直入屋。 罗氏看到自己的丈夫进来,赶紧上前来迎,一番关切之后,将裴府的事说了一遍。 “我瞧着郅儿媳妇真是不像话,女子怀了身子,不能侍候照顾丈夫,合该挑个得用合心意的人帮忙。她倒好,竟然还把淑儿给气哭了。” “淑儿到底是和离了的妇人,郡主再是疼她,有些事也不太妥当。”赵颇接过她递来的茶,吹了吹热气。 “淑儿无处可去,实在是可怜,她又不能生养,便是留在裴府也不碍谁的事,我看郅儿媳妇就是善妒不容人。若是个好的,不必外人挑明,更不需要郡主提醒,自是会将淑儿拢住,一来是个帮衬,二来也让郡主安心。” “郅儿是个什么心思,我们还不知道,再说郡主是疼爱淑儿不假,却也未必愿意让淑儿给郅儿做妾。” “淑儿不能生,与其给别人填房后娘,处处看继子女的脸色,还不如留在裴府。我这个当舅母心疼她,少不得要帮一把。”罗氏说着,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些年府里的事都是她做主,她在赵颇面前有一说一,凡事也不藏着掖着,因为她知道赵颇从不干涉她。 她嫁进侯府多年,一则是有娘家兄长撑腰,二则是丈夫的全然信任,纵使侯府银钱紧,一应花销用度愁得她夜不能寐,她仍能甘之如饴。 “这事你可得注意些分寸,别给郅儿添麻烦。外面又在传他是煞星之命,克父克母克兄还不够,现在还克妻克子。他听到这些话,该有多难受。”赵颇叹了一口气,将茶杯放下,看着是真为裴郅担心。 毕竟众口铄金,猛于虎豹。尤其是别有用心之人,巴不得逮着这个机会,将那些流言化成一支支的利箭,齐齐扎在裴郅的身上。 比如说罗谙。 罗谙正准备进宫时,裴郅刚从宫里出来,两人在宫门外狭路相逢。 错身而过时,他又摆着长辈的架势,端着关爱的姿态,装作语重心长的样子恶心人,“我早说过,你会害了她的。” 他想要的,他就一定要得到,就算是得不到,他也要毁了! “你克父克母克兄,你生来就是煞星之命,何必妄想太多?你注定会失去一切,若是再不及时放手,她会死的。” 还有她肚子里的那个小孽种,也会跟着一起死。 宫门外有禁军守着,不时还有官员往来,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同僚之间的交谈,没有人看见他眼底的阴鸷。 除了裴郅。 裴郅看着他,目光森冷,不见一丝温度。 那极致的寒,是深渊之年万年不化的冰川,也是海底沟壑中亘古存在黑暗。 他忽然看到面前一道银光划过,是劍出鞘后在日光之下幻化出来的光芒,惊骇了他的心神,晃刺着他的眼睛。 那光不偏不倚,正好击穿他的脚。 不远处,传来一道道惊呼声。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刺穿自己的脚后,直直立着的长劍,一时竟感觉不到痛,“裴郅,你敢当众行凶!” 这个时候,已有人围过来,指指点点。 裴郅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劍鞘,淡淡地道,“罗大人,对不住,本官失手了。” 失手了还能扎得这么准? 围观的官员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说破。这两人都是陛下得用的人,他们哪个也不敢得罪。 尖锐的痛感终于袭开,罗谙的脸色开始发白,“裴大人,这些人可全都看见了,我们这就去陛下面前对质!” 裴郅神色未变,上前两步,伸手将剑拨出的同时,无视他嘶痛的声音,一脸的面无表情,“上次我就说过,若再有下一次,我这把剑必是要见血的。” 那剑尖淌着血,一滴滴地落在地上。 他忍着痛,眼底却有得意之色,“你是大理寺寺卿,当知残害同僚之罪!” 单凭这一点,他就能赢。 裴郅慢条斯理地将剑上的血擦干净,淡淡地道:“罗大人,你看,我不光克自己的亲人,我还克你。” 第96章 第96章裴郅继续把玩着她的手,…… * 天不知何时阴沉下来,暑气伴随着闷热,讓人有些喘不上气来。 羅諳眯着眼,眼底全是阴霾,不光是因为裴郅的言语,还有裴郅的态度。 他身为吏部侍郎,官居四品,敢在宫门口刺伤他的人,要么是亡命之徒,要么是压根不顧自己的前程? 而裴郅不仅这么做了,且还一臉的不在意,为何? 这会儿的工夫,不说是他,便是那几个围观的官员约摸也觉出不对来,更是无人敢上前,一时面面相觑。 好半天,才有一个人小声提醒,“羅大人的伤,該早些上药才是……” 裴郅已将剑入鞘,浑身散发的森寒之气不减,说出来的话倒是有几分人情味,“本官不小心伤了羅大人,羅大人若是想找陛下评理,本官绝无二话,这就一同进宫。” 罗諳原本就是要进宫的,若是这么进去,正好帶伤告状,但他却犹豫了。 这个状,是告还是不告…… 他犹疑着,试图从裴郅的表情中看出些許的端倪。 裴郅仍是生人勿近的样子,语气极冷,“罗大人若想先处理伤口,本官愿意送你回去,并承担一切责任。” 那几个官员中,有人听他这么说,便想充个和事佬,主动劝说罗諳,“罗大人,裴大人是无心之失,他已承诺会承担责任,你何必揪着不放,赶紧包扎伤口才是。” 罗諳隐晦地看了那人一眼,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鞋面已渗出血来,还有钻心的痛。 这样的痛,反而提醒了他。 他忍着痛,道:“既然裴大人是无心之失,本官又岂会计较,也不劳烦裴大人相送,我自己回去即可。” 他一个招手,不远处的随从立马过来,将他扶进轎子。轎帘子緩緩落下时,他似乎看到裴郅对他笑了一下。 那笑容极淡,极冷,还帶着几分嘲弄,令人不适。 很快轎子被抬起,驶向与宫门完全相反的方向,再于一家医馆前停下,等处理好伤口好再次启程。原本看着应是要去往吏部,半道上有个罗家的下人追上,不知说了什么后,轿子调头回罗府。 朱色的轿帘,隔绝着外人的视线,无人给窥见轿中人的神情。若是有人瞧见,必会吓一跳,因为此时罗谙的臉色已不能用难看来形容,而是一种近乎疯鸷的阴沉。 当轿子停在罗府门口后,他以一个随从为杖,急切地过门槛。 一路入二门,过假山回廊,再穿过园子,直到他和柴氏的院子。从外面看,一切如故,与他早上离开时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还未走近,门从里面打开,走出来一个人,一个不应該出现在这里的人。 “罗儿?” 罗月素倚在门边,衣裳粗陋面容憔悴,哪里还有当初端庄秀美的样子,那眉宇间的戾气更是讓人心惊。 “父親看到我,似乎很不高兴?” “你是怎么回来的?”罗谙惊疑着,问道。 施家已被问罪,流放的罪臣家眷,若无人上下疏通打听,如何能脱身? 罗月素看着他,目光先是悲凉,然后泛起浓浓的恨意。“父親是不是巴不得我回不来?也是,当初父親讓我去西南府,就没想过我还会有回来的一天!” “你是不是听别人说什么了?”罗谙阴着脸上前,“施家的事讓陛下雷霆大怒,为父也是没有法子,还想着等过些日子风声小了,再想办法将你带回来。” “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罗儿,你快告诉我,是谁把你送回来的?那个人 是在害为父!” 罗月素不知是哭还是笑,她都不知道自己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好像一场噩梦,梦醒后回到家中,才发现家不是家,或許从来就不是家。 “为什么?父親,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她问罗谙。 他们是父女啊。 为何逼她嫁人?为何嫁妆寒酸?为何施家出事后对她不闻不问?她其实已经猜到,是因为怀疑她有可能知道母亲中毒的真相,猜忌她,忌惮她,所以容不下她! “罗儿……”一道虚弱的声音响起,有人从屋內往出走。 她一把将人扶住,“娘……” 如今的柴氏,瘦到脱相,头发稀疏,状态之差,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若是生人见了,必会被吓到,那双失神的眼睛看着罗谙,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问出来,“为什么?” 他们夫妻恩爱,这些年都没有红过脸,更没有争执过,到底是为什么? 罗谙看着他们,眼底划过一抹厌恶,“你们不要被人骗了……” 他忽然目光一变,转头看去。 不远处,不知何时站着一群大理寺的人,为首之人官服猎猎,上面的獬豸图案張牙舞爪,似是要将一切魑魅魍魉撕碎。 裴郅一步步走近,目光如刀。 他一个挥手,几个衙役过去,将罗谙围住。 “我要见陛下!”罗谙大喊。 “忘了告诉罗大人,陛下对罗大人勾结施同舟贪污受贿,为祸西南府一事极为震怒,下旨让本官严查。” “不可能,我与施同舟不过寻常往来,根本没有勾结!”罗谙很笃定,自己没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 “罗大人不必担心,證据都呈到陛下面前。”裴郅眉眼微抬,往罗月素和柴氏母女那睨了一眼,“本官好心,让罗大人回家一趟,与妻女话个别。如今罗大人应该已将妻女安顿好,可以安心上路了。” 罗谙下意识看向罗月素,“是你!” 罗月素紧紧扶着柴氏,死死咬着唇。 若不是与人做了交易,她如何能回来?既然父亲不慈,她又何必孝顺?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她先是骗取施家人的信任,说只要自己能回京,必定劝服自己的父亲帮施家脱罪,还主动让施家拿出一些可以要挟自己父亲的證据,以便能更好成事。 正如罗谙笃定的那样,施家确实没有证据,但在罗月素的引导下给罗谙写了一封信。信上的內容涉及他们之间达成的交易,以及一些往来的细节,以及求助。 而这封信,如今已在荣帝手中。 “父亲置我生死不顧,我总得自救啊!” “你这个孽障!”罗谙勃然大怒,“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应该让你被生下来!” 柴氏闻言,像是受到什么刺激,“夫君,你说什么?” 其实她在怀罗月素之前,还怀过两次,皆以流产告终。她怀罗月素时小心翼翼,光是卧床都卧了好几个月,生产的时候更是九死一生,还伤了身子,此后再不能生养,为此她愧疚多年。 罗谙没有回答她,那绝情的眼神已说明一切,像是一把刀,扎在她摇摇欲坠血流不止的心上。 “为什么?为什么……”她喃喃着,不知道是在问谁。 罗月素看着这样的她,悲从中来,“娘,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以后我们离开南安城,寻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好过日子,成吗?” “为什么?罗儿,你爹最爱重我,最疼你,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或许他从来没有爱重你,也从来不是真心疼爱我。” 她们母女俩曾经何等的被人羡慕,到头来竟是这般下场,一个人不人鬼不鬼,一个人生已毁。 罗月素看着二房的人慌慌張张地涌来,不知为何竟然想笑。 她恍惚地想着,如果从一开始自己没有收到那个方婉的信,没有被挑拨离间,那么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 罗谙被大理寺带走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南安城。 当众人意外震惊之时,他已被关进大理寺的地牢中。铁栅栏一挡,铁锁一上,他便从深得荣帝信任的臣子变成了阶下囚。 “不见到陛下,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他对牢外的裴郅道。 裴郅看着他,眼神如晦,“不急,本官暂时没打算审你,你所犯之事,我得好好查查,查得更深些,才好与你对质。” “你……”他心一慌,“你是什么意思?” “罗大人心虚了?”裴郅的语气极冷,仿佛是冰天雪地里下起了冰雹,让人冷得牙齿打颤,无处可逃。 终年不见天日的地牢,石壁上的油灯不灭,阴阴幽幽的像是地狱之火。而他站在火光,恰似勾魂的阴差,叫人胆寒畏惧。 “你还没回答我!”罗谙见他就这么走了,心下更慌。 “罗大人,本官不急,你也不用着急。” 十六年都等了,他岂会急于这一时? 一出地牢,明艳的阳光让他下意识挡了一下眼睛,等适应之后才拿开。眼尾的霜寒之气慢慢化开,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红。 似喜,似笑。 一时之间,他迫不及待地想与人分享自己此时的心情,当下套了马直接回家。 一入府门,他越走越快,等到了新房外,反倒放缓脚步。嗅了嗅自己身上沾染的地牢气息,转身去到书房。 正将官服脱下,准备换上常服时,顧荃来了。 顾荃无视他还光着上身,板着一张玉色的小脸,施施然地坐下,美目那么一抬,水眸盈动着没波光。 “听说裴大人过家门而不入,我来看看到底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原因。” “急着来见你,忘了换官服,沾了地牢的味,不想你闻到。” 一听这话,顾荃便忘了兴师问罪的事,忙问:“可是将那姓罗的给下了大牢?” 罗谙被抓的事,她已经知道。 裴郅“嗯”了一声,穿好衣服过来,蹲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罗月素拿到了他与施同舟勾结的证据,他洗脱不掉。” “那就好。” 她对那个人实在是厌恶得很,倒是没有想到最后助他们成事的居然是罗月素。至于这人是如何说服罗月素的,她不必细问。 外事与内宅齐头并进,她说起程淑的事,末了,问:“你觉得她可信吗?” 裴郅与她手指纠缠着,半垂着眸,“七年前她跟我说,若想查清当年的真相,我应该去大理寺。” 她是没想到,原来裴郅主动要求去大理寺,竟然是受程淑的提醒。 若真如此,程淑应该可信。 “她还告诉我,等我经手的案子多了,便会知道,天下奇案冤案无数,很多行凶之人完全出乎意料,或是亲近之人,或是毫不相干之人,到时候我就会知道,除了自己谁都不能信。” 裴郅说着,眼底生幽。 那时他跟在荣帝身边,被极为器重,若照着那条路走下去,他会步步高升,成为天子近前的肱骨之臣,立于朝堂之上位高权重。 但那不是他想要的。 其实早在程淑和他 说那些话时,他就已经动了去大理寺的心思。因为对于当时的他而言,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查清真相,为父母兄长报仇。 顾荃觉得程淑能说出那样一番话来,肯定是知道什么。 “她能和你说这些,或许知道什么。” “不知道,她愿意说的时候,自然会说。”裴郅继续把玩着她的手,感受着那令人着迷的娇软纤细,忆起那天晚上的疯狂,越发的欲罢不能。 顾荃还在思量着着,暗道不管程淑有什么难言之隐,反正她们已达成合作关系,如今只要把饵都撒出去,且等着鱼钩就好。 而他们的夫妻关系,也是鱼饵的一环,正如程淑说的,有时候百密不如一疏。所以这个疏,可以是疏漏的疏,也是亲疏的疏。若是他们的感情一疏,对于有些人来说就是打开了一道口子。 这般想着,遂道:“你今晚就睡这里。” 裴郅:“……” 第97章 第97章裴郅一把将她抱住,埋首…… * 闹市寻清静,避得一隅闲。 长庆侯府的一處院子,正是如此。 院子的匾额上,写着通幽二字。里面种满花花草草,无人声喧腾,也没有人来打扰,那衣着寻常侍弄着花草的人,正是趙頗本人。 这處院子是阖府上下最为宽敞之處,原因无他,只因整个侯府几十房住在一起,莫说是正儿八经的院子,便是一些偏房偏角里都住着人。未出嫁的姑娘们,若能独自得一间房,那都是顶好的。 而这里除了趙頗,就是那些花花草草。 罗氏推门进来,打眼看到他还有闲情雅致地剪着花枝,焦急万分的臉上顿时有些精彩,不知是怒,是恼,还是怨。 “侯爷,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大哥。他是被冤枉的,他肯定是被冤枉的,都是一家人,郅儿怎能如此不懂事……不由分说就把我大哥下了牢。” 她满心的着急,哪里顧得上许多,一路走来不知踩到多少花草,丝毫不以为意。 趙頗见之,皱了皱眉,歎了一口气,道:“郅儿也是奉命行事,旨意可是陛下下的。大舅哥真是无辜,日后自会清白,你担心也没用。” “话是这么说,就怕有心之人胡乱栽赃,我大哥如今人在牢中,纵有千张嘴也说不清。侯爷,你是郅儿的叔父,当年还是你亲自去西南府把他接回来,便是冲着这份恩情,他也会卖你一个面子。你去帮忙求求情,我想见我大哥一面……” 话还没说话,罗氏已是泣不成声。她实在是担心,也实在害怕,虽然嘴上说自己的大哥是被冤枉的,可心里却是半点底也没有。 “你看看你,这些天定是累着了,气色瞧着怎地如此不好。”趙頗说着,不知从哪里拿来一瓶药,递给她,“这药你吃上几粒就行,切忌多用,否则容易臉上生疮。” “我实在是担心我大哥。”她伸手将药接过,想着这些年丈夫对自己全然的信任,心下有些受用。“侯爷,你可不能不管他。” “他是我大舅哥,他出了事,我能不管吗?”赵颇看了一眼那些被踩的花花草草,道:“我这就去那邊一趟。” 他说的那邊,自然是裴府。 几乎是在他刚一进府,守在二门处的人便各自去通报自己的主子。 顧荃才刚得到消息,程淑身边的人就找上门来,让她去书房一趟。 傳话的人是常画,看上去是个机灵人,“我家夫人说了,二少夫人定会明白她的意思。” 她说明白也明白,说不明白也不明白,到底没说什么,当即带着黃粱过去。 远远看到程淑就在书房外不远,像是在特意等她似的,等她走近些,才从容不迫地端着什么东西往前走。 两人差不多是前后脚到达书房,一个照面后,程淑忽地将手上的东西一扔,汤盅倒在地上,汤水洒了一地的同时,还有好些溅到她素色的裙摆上,可见沾着尘灰的斑斑点点。 与此同时,她一直看着顧荃,用眼神暗示着什么。 顧荃心领神会,朝她轻轻点头。 “黃粱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她身后的柳媽媽像是受了刺激般,莫名其妙地惊呼出声。 黃粱更是莫名其妙,明显有些懵,“你……” 顾荃对她使了一个眼色后,道:“她不小心撞到了程表姐,程表姐千万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一听自家姑娘这么说话,她纵是不明白缘由,也知道该怎么做,当下昂头抬下巴,“奴婢不是故意的,还请表姑娘原谅。” “夫人,奴婢看得真真的,黃粱姑娘明明就是故意撞上来的……”柳媽媽看上去一副气不过的样子,指着她。 她也不让,“你胡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是故意的!” 她们争吵时,顾荃的眼睛越过所有人,看向书房的那扇窗。 窗户没有大开,仅是开了一小半,哪怕内里什么都不真切,顾荃却能清楚感知到一道熟悉的目光。隔着空气与不清楚的视线的,她的眼神和里面的人极有默契地交汇着。 当看到赵颇已经走近,裴郅这才将门打开。 黄粱和柳妈妈还在争吵,一个比一个不让人。 柳妈妈指天发誓,“夫人,奴婢看得真真的,黄粱姑娘就是故意撞的你。” “空口无凭,你说破天也没用。”黄粱则像个斗胜的公鸡,神情中除了骄傲得意还有不屑,对顾荃道:“表姑娘,是奴婢撞的你,奴婢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但你走路也不看着些,若是冲撞了我家夫人,你可担待得起?” “黄粱姑娘,你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柳妈妈立马为自己的主子抱不平,“我们在前,二少夫人在后,我家夫人如何会撞上她?” “什么叫你们在前,我们在后,这里是裴府,我家夫人来看我家大人,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我们……”柳妈妈似是心虚,眼珠子乱瞄,像是这才看到已经出来的裴郅,“二公子,你来评评理,我家夫人真冤死了,你可一定要为她做主啊。” 顾荃轻哼一声,人已到了裴郅跟前,“夫君,程表姐是和離之身,我们裴府好心好意留她暂住,已是怜悯于她。她若是个懂礼的,当谨守规矩,哪能无缘无故送什么汤,显得她多贤惠,我这个当妻子的多无用似的。” “表弟妹,我与郅儿是表姐弟,我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弟,我看他公务繁忙,太过辛苦,给他送些汤水,难道也不可以吗?” 说话时,芳宜郡主闻讯赶来。 她一来就感覺气氛不对,自己孙子的冷臉她见得多,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别扭。只说像是受了委屈,在看到她之后红了眼眶的程淑,以及明显带着几分愤怒,板着玉色的小脸的顾荃,皆是让她感到陌生。 “你们这是怎么了?” 程淑幽幽一声歎息,语气颇有几分无奈,“郡主,外面風言風语的,我担心郅表弟,便煮了些降火的汤水送来。谁知表弟妹也来了,这位黄粱姑娘也不知怎么的撞了我一下,这汤就洒了。” 黄粱也跟着回话,“老夫人恕罪,是奴婢走得急,一时不小心撞到了表姑娘。” 她们像是就事论事,听起来都不像是告状。 芳宜郡主紧皱着眉头,一时看看顾荃,一时又看看程淑,越看越覺得不对劲。 这两个孩子…… 不应该啊。 那在不远处站了好一会儿的赵颇,此时也上前来,问程淑,“淑儿,你没事吧?” 程淑摇头,脸上的委屈却是清楚可见。 “我没事,让郡主和二舅舅担心了。” “你这孩子……就是心思重,什么都往心里搁,什么都不说。”赵颇说着,语气沉重起来,“这些年你一个人有湖州,必是受了不少的委屈,二舅舅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再受气。走,你跟二舅舅回侯府。” “你说的这是什么浑话!”芳宜郡主不悦起来,看他的目光有些不满,“谁也没有给淑儿气受,不过是场误会,说开就好了。” 又对程淑道:“你这孩子,心是好的,难为你想着莲花奴。这汤洒了也就洒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再去煮一碗便是。” 程淑闻言,应了一声,然后福身告退。 临走之前,那隐晦的目光划过顾荃,顾荃朝她微微一颔首。 等她一走,芳宜郡主就朝顾荃走来,拉着顾荃的手,上下打量,“不是让你静养吗?你怎么出来了?” “祖母,我放心不下夫君。”顾荃娇软地道,像是在撒娇。 “你现在还怀着孩子,事事当以孩子为重,旁的事都不要多想。”芳宜郡主目光爱怜,慈祥一笑,“快回去歇着吧,这里有祖母呢。” 顾荃听话地点头,如水的眸子含着情,深深地看了裴郅一眼后離开。 人都走了,芳宜郡主示意赵颇,“进来说吧。” * 天色渐暗,风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有呜咽声从书房内傳出来,若是离得近些,听得更仔细些,才能听出那哭泣的人是赵颇。 “那起子人乱嚼舌根子,他们知道什么,黑的白的都不知道,凭什么说郅儿克妻克子。郅儿媳妇还好好的,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事,他们这是在咒她们……呜呜……我听着都觉得受不住,可想郅儿该有多难受……”赵颇压抑地哭着,不停地抹着眼淚。 芳宜郡主看着他长大的,自是知道他的品性脾气,也知他是个爱哭的性子。心下感慨他年纪越大越爱哭之外,更是为他之所以哭的理由而动容。 “你这孩子就是重情重义,那样的话我和郅儿听得多,早已不在意。嘴长在他们身上,随他们去吧。” “伯娘……是我无用。若我有用些,也能替郅儿出头。我一想到兄长,我的心就跟刀割似的难受。他若是还在……知道郅儿如今的处境,不知有多伤心……那些人说话太过难听,不止说郅儿克妻克子,还说郅儿是煞星转世,六亲不认,怕是连亲戚都克……” 芳宜郡主闻言,脸色慢慢淡下来。 罗谙是罗氏的大哥,算起来和他们裴家也是亲戚。自己的孙儿当众将罗谙从罗家带走下狱,阖京上下已经传遍。 她看着赵颇,叹了一口气,“你这是要为自己的大舅哥求情?” 赵颇连连摆手,用袖子擦着眼淚,“伯娘,郅儿,你们别误会,我不是来给他求情的。他若真犯了事,自有大荣律法可依。他若真是无辜,郅儿你也会还他清白……” 这样的话,让芳宜郡主大感欣慰,“你是个懂事的,难为你能这么想。至于罗侍郎的事,不用你说,郅儿也知道该怎么做。” 至始自终,裴郅都是清冷淡漠的样子。 当芳宜郡主看向他时,他才表态,“二叔放心,我定会依律法办事。” “郅儿……”赵颇哽咽着,“我就是心疼你,你小小年纪经历那样的事……时隔多年还被人指责议论……二叔没用,护不住你……” “好了。”芳宜郡主劝他,“这些事也不是你能挡得住的,你且放宽心,回去告诉你媳妇,若是罗侍郎真的没有做过那些事,莲花奴一定会查个清楚明白。” 他先是止住眼泪,然后慢慢擦干,抬头望向墙上挂着的一幅先人秋猎图,“郅儿,这事就累你多费心了。” 裴郅“嗯”了一声,送他出去。 芳宜郡主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摇头叹气,“这个颇儿,这么多年性子一直没变,耳根子软心也软,越来越爱哭了。 当年他去西南府接你,一路哭去,中间晕倒好几回。若不是陛下也派了人跟着,怕是他半路就倒下了。你叔祖父当年就说过,他性子太软,能守住侯府的基业便可。这么多年看下来,还真是如此。” 又对自己的孙子道:“罗侍郎的事,你尽自己的本分即可。” “祖母,我省得。” 裴郅将她一直送到她的住处,又陪她说了一会儿话后再出来。 夜幕已至,仍旧无风。 他刚出园子,正准备往新房而去时,远远看到站在凉亭旁的纤细丽影,哪怕是朦胧在夜色中,亦是美得惊心动魄。 不甚清楚的光影,将那一抹瑰姿笼罩,蓦然转身的瞬间,玉色倾成的容颜惊艳着这夏日的夜晚,似天边的明月,也似那璀璨的星辰。尤其是对着人一笑时,更是石破天惊般的绚烂。 “怎么又出来了?”他紧走几步,须臾到了跟前,一眼不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玉人儿。 “我坐不住,我有话问你。”顾荃仰着小脸,“你后来有没有见过方婉?” 裴郅点头。 荣帝对他极其信任,后来审问方婉时,他也在场。 “那你可有问过她,后来的六年中,当年的真相可有水落石出?” “她说没有。” 顾荃眼底的光淡了下去,也就是说六年后,他们仍然不知仇人是谁。 她转向侯府的方向,“你有没有怀疑过他们?” 程淑今天的举动,让她突然有了一个十分大胆的猜测。 裴郅也朝那边望去,“当年是二叔去接的我,我见到他时,他人都瘦没了形,眼睛都快哭瞎。回京的路上,他一直抱着我,寸步不离,哪怕自己都快站不住,也不肯假手于人……” 那样的情真意切,哪怕他还是孩子,也能清楚感知得到。 “祜娘,如果那些都是假,什么是真?” 顾荃心疼的同时,又有几分心虚。 曾经她也是假。 好在,如今都已是真。 还不等她表明心迹,裴郅一把将她抱住,埋首在她颈间。 “你是真,我们的孩子是真,这就够了。” 第98章 第98章顾荃感受着他的情绪,更…… * 他们緊緊相拥着,似娇花与玉树的相逢,一时多少春花秋月,却下摇台入凡尘,美化着无边的夜色,就连暑气都温柔了许多。 这一刻,彼此都是最为真切的存在。 她感受着男人强大却克製的力道,慢慢地抬起自己的手,够过去拍着对方的背,一下一下地安抚着。 “我们都是真的,我们阿要也是真的。” “阿要……”裴郅低喃着这两个字,像是用盡自己所有的小心翼翼。 他们的阿要,是他的期待。 或许很多年前,父母也曾期待过他。 他的緊绷,他的依赖,他的乞求,像是多年前那个一下子失去父母兄长的孩子,无助着、悲伤着、渴望着,想緊紧抓住自己所能抓住的一切。 一时之间,顾荃穿越十几年的时空,抱住了当年那个幼小的他。 “不要怕,我们是真的,我们会一直陪着你。” 裴郅闻言,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这可是她说的! 她又道:“假的或许能成真,但真的一定假不了。” 真相就是真相,哪怕被掩埋,也会永远存在那里,等待着重见天日。 裴郅将头埋得更深,闻着她身上的幽香,“祜娘,我很庆幸认識了你。” 若是没有这玉人儿,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模样,或许仍舊在黑暗中孤独前行,远方一片茫茫,不知何处是归途。 顾荃感受着他的情绪,当他的气息逼近时,更加的顺从,下意識将自己娇软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唇齿相依时,他们的是那么的契合,那么的纏绵。 不远处,南柯黄粱和周阳等人皆是别过臉,有的低头,有的抬头,有的假装看夜景,纵是谁也不说话,却一个个都为自己的主子感到欢喜。 终于起了风,裹挟着热情,滚烫着人心。 忽然黄粱“咦”了一声,看向匆匆而来的人。 那人是前院的下人,打眼看到他们仨,脚步加快了几分。 等到了跟前,才瞥了一下那像连体婴一般的金童玉女,赶紧低下头去,有些语无伦次,“侯府那边出事了,说是侯夫人没了。” 三人一听这话,皆是震惊。 “怎么死的?”黄粱急忙问道。 报信的人说:“好像是因为羅大人被抓了,侯夫人一时想不开……” 这个理由似是合理,却依然让人十分意外。 不说是他们,便是报信的人都有些想不通,绕着道去给芳宜郡主传消息时,还一边走一边纳闷,前几日见着还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他们望向那边还花好月圆的主子们,面面相觑。 芳宜郡主匆匆而来时,那抱在一起的俩人听到动静后才分开。 顾荃娇喘微微,目光中情丝拉着,勾勾纏缠的意犹未盡。裴郅也没好到哪里去,眸中欲色翻湧,只能死死地压製着。 南柯极有眼色,便是人过来了,却是背对着他们,将消息告知。 “怎么死的这么突然?”顾荃皱着好看的眉,下意识看向裴郅。 尽管夜色如晦,一切事物越发显得扑朔迷离,但他们似是心有灵犀般,眼神中尽是彼此才懂的深意。 裴郅替她理了理稍显零乱的发,道:“我和祖母过去即可,你回去歇着。” 她乖巧点头。 对于她而言,如今最为重要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芳宜郡主已到了跟前,臉色有些凝重,说的话和裴郅差不多,也是让她别去,说他们去便已足矣。 她再次乖巧应下,目光他们离开。 灯笼的光远去,直到他们的身影渐渐看不见。 凉亭的旁边是花池,花池的水在月色的映照下生起波光。纵是风已停,那波光却似不断,凌于幽暗的池水之上,分外的诡异。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身后传来急碎的脚步声。 接着,便听到程淑的声音,“表弟妹,我听说二舅母没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缓缓回头,看向因为走得太过仓促,而气喘吁吁的人。“我也不知发生何事,好像是因为羅大人被抓,表婶一时想不开,祖母和夫君已过去了。” 程淑到了跟前,深吸一口气后,又叹了一口气,然后凝望着月光下的池水。 半晌,幽幽地道:“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生老病死,天灾人禍,皆是不可避免。”顾荃看着她,感慨回道。 她似是心有所感,双手微微地攥着,“天灾不可避,人禍却是能躲,只是人心難测,有时候躲都躲不过去。” “表姐这话在理。”顾荃清澈的眼眸如水,在夜色下越发幽静。“我常在想,夫君背负了这么多年的煞星之名,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我也不知道。”程淑喃喃着,攥着的手已经成了拳。 顾荃见之,目光越发幽幽,“表姐可知,若是人祸,或许还会死人,下一个不知是谁,或许迟早有一日会是你,也会是我。” “不会的!”程淑语气激动起来,尔后像是意识到自己的不对,立马低沉下去,“你和郅表弟都会好好的,你还怀着孩子呢,千万不能胡思乱想,对孩子不好。” 她眼中的担心焦急不是假,她的犹豫迟疑也是真。 是人都有秘密,或许有些终其一生也不能告之于人。 顾荃这般想着,上前拉着她的手,真挚地看着她,“借表姐吉言,我们都会好好的。” 她身体僵硬着,手却在抖。 良久,才说:“会的。” * 羅氏是死于中毒。 这是大夫上门后,检查一番给出的结论。 夏氏和她身边的人都可以作证,她是自己服的药,那药就在床头搁着。她吃了药之后说有些困,然后便睡下了,等被发现时已经没了气。 消息传开时,整个侯府都乱了,不少人闻讯而来。 此时院子里挤满了人,倒是没见几个人哭,甚至还有人松了一口气般,在那里庆幸着,“伯娘是个好的,她这一走,倒是给我们侯府省去许多麻烦。” 羅谙牵扯到施家的案子,人已经在大理寺的地牢中,他们趙家和罗家是姻親,无论如何也会被连累。 如今罗氏一走,倒是化解了这场危机。 芳宜郡主和裴郅祖孙俩来时,所有人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让他们进屋。 罗氏躺在床上,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一样,倒是很安详。 她的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都在,一个个哭得很是伤心。 趙頗失魂落魄地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嘴里不停地说:“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这么傻,我都说了会想办法,事情还没有到不可转寰的时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芳宜郡主问。 “我不知道……我回来的时候,人已经没了。”趙頗落下泪来,“她真傻,她怎么这么傻,为什么不等我回来……” 这时他的长子,也就是侯府的世子趙瑾突然指着裴郅,“都怪你,这就是个煞星,你克了自己父母兄长不够,还要来克我们!” “瑾儿!”赵頗喝斥他,“休得胡说,郅儿也是依律法办事,你娘的死与他何干?” “若不是他抓了我舅舅,我娘会死吗?”赵瑾长得和罗氏很像,眉宇间还有几分像罗谙,他恨恨地瞪着裴郅,目光中湧现出戾气。 这种戾气不止是因为今日之事,而是长久以来的积怨。 身为侯府的嫡长子,他有着极好的出身,本应处处被人捧着,却不想这些年一直生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 而这个人,就是裴郅。 裴郅自小被荣帝带在身边教养,哪怕无父无母也无人敢轻视。 但他呢? 虽为侯府世子爷,无论他再怎么努力,旁人都会拿他和裴郅比较。裴郅九岁伴君侧时,他还在学堂里为了应付夫子的检查功课而焦头烂额。裴郅十六岁入大理寺时,他正绞尽脑汁想写出一篇好文章来,以博得父親和夫子的夸赞。 这怎么比! 新仇舊恨一齐涌上心头,他说出来的话哪里还会过脑子,自是怎么狠怎么来。他再次指着裴郅,眼中全是戾气,“你六親不认,活该你亲人死绝!” “啪!” 赵颇一个巴掌过来,重重地打在他臉上。 他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这些年您什么事都不管,府里上上下下都是我娘操持。您拿他当亲生儿子看待,他是怎么对您的?为了他,您竟然打我……我才是您的儿子!若不是他们,我们侯府会沦落至此吗?” “你胡说什么?”赵颇沉痛着,眼泪流个不停,“不管是姓赵还是姓裴,你和郅儿都流着同宗同脉的血,他父母早亡,我这个当叔父的偏疼些也是应当……” “哪里应当了?”赵瑾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大喊起来,“父亲想当好儿子,想当好叔父,難道就要把我们侯府的爵位拱手让人吗?” “你住口!”赵颇脸色大变,眼神瞬间阴沉。 芳宜郡主皱着眉,一时看他,一时又看赵瑾。 裴郅神色未变,照旧是清冷淡薄的样子,只是那看似平静如渊的眼底,隐有不为人知的暗涌在翻腾。 赵瑾应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捂着脸低下头去。 赵颇似是悲从中来,哽咽道:“这孩子也是一时伤心难过,难免口不择言,还请伯娘不要责怪。” 又对裴郅道:“你身为大理寺寺卿,一应办案都循着律法证据,不必因此而有顾虑。” “父亲!”赵瑾还想说什么,被他摆手制止。 “你母亲已经走了,眼下她的身后事才是紧要,旁人以后再说吧。” 说完,脸色速度黯然下去。 死者为大,芳宜郡主也没不好再说什么。 裴郅道:“我会把这个消息告诉罗侍郎。” 赵颇闻言,似是身体一垮,然后点了点头,“是应该告诉他。” 他像是沉浸在悲痛中,自是没有看到裴郅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森寒。 第99章 第99章裴郅不由自主地弓起身体…… * 大理寺的地牢中,永不见天日。 昼是暗,夜是暗,似永夜一般。再是曾经光鲜亮丽的人,一旦被投入这样的地方,莫说是数日,便是一日不到,已然像变了一个人。 阴暗、潮湿、萎靡,与这地牢一般无二。 罗谙盘腿坐在角落里,听着老鼠爬过地上稻草发出的声音,还有不知哪个牢出传来的疯笑声,纵是闭着眼睛,眉头都皱得死紧。 忽然,他听到牢门打开的声音,然后是腳步声慢慢靠近。 等到腳步声停下时,他缓缓抬起眼皮。 阴 火幽冷的视线中,来人官服之上的獬豸越发的肃穆森森,那铜铃似的眼睛仿佛活过来一般,直击人心底最深最暗的地方。 “裴大人不是不急吗?怎么连夜来看本官?难道是想对本官严刑逼供?” 隔着铁的栅栏,裴郅睥睨着他,并未回答他的话。 他自以为自己占了上風,神情间隐有些许的得意,哪怕是身陷囹圄中,仍旧有着为官多年,掌权掌势积淀而成的官威。 “我说过,不见到陛下,我什么都不会说。我那不孝女受人蛊惑,与人合谋捏造伪证诬陷于我,我是不会认罪的。” 这般的笃定,倒像真是被冤枉。 裴郅对他初始的印象,是五岁那年父親帶自己与兄长去侯府时,正好与他遇上。 他当时就是个长辈模样,不管是言谈还是举止皆没什么異样,还夸他和兄长有乃父之風,将来必成大器。 面对他的夸奖,父親反应淡淡。 或许是因为父親的冷淡,也或许是因为自己不喜欢他看自己时同情中掺杂着一丝古怪的目光,总之打从第一眼见时,自己莫名不喜他。 这么多年来,从未变过。 如今,更是如此。 “我来不是为了案子,而是有件事当告知于你,你妹妹惊闻你犯了事,一时想不开服毒自尽,人已经没了。” “你说什么?”罗谙闻言,脸色大变,那眼神中的阴鸷,在幽暗的光影中尤其明显。 过了一会儿,他似是接受了这个现实,涌现的情绪跟着漸漸消散,直至恢复成之前从容镇定的模样,将身体靠在墙上,重新闭上眼睛。 半晌,吐出两个字:“蠢货。” 不知是在骂罗氏,还是骂其他什么人。 然后冷冷一笑,“劳烦裴大人跑一趟,本官要就寝了,裴大人自便。” 裴郅垂了一下眼眸,复又看去时,目光冷冽如刀,“那本官就不打扰罗大人了,但愿罗大人今晚能睡得着。” 他转身时,官服上的獬豸似是仍有不堪,用那双死气森森的眼睛瞪着牢中的人。 出了地牢,入目是月光如银,举目望去的朗朗清辉,似天地浩然正气长存,不受风雨阴云的干扰与遮拦,仿佛是将要得见天光,一扫多年来的阴霾。 一路再无迟疑,径直回府。 将入府门,便有下人传话,“二少夫人留了话,讓大人回来后去见她。” 裴郅闻言,脚步即刻生风,以最快的速度到了新房,一掀开珠帘,但见那轻薄单衣的纤细娇软的身姿,回望时水眸盈盈,似有千言万语。 不等他反就过来,顧荃已经上前,一把将他拉进来。 他整个人如入温柔乡,瞬间散去一身的霜寒,目光渐柔的同时,内心也跟着柔软。当他被顧荃按到床上时,整个人像是被温柔包围。 紅帐搖曳,美人在侧,讓人心荡神驰。 他不由得唇角微扬,眼尾泛紅,深身的血液瞬间沸腾,期待着、渴望着,喉结上下滚动,似置身在冰与火的极致拉扯中。 “祜娘,你还未满三个月……” 顧荃正松着他的衣襟,闻言嗔他一眼,“你想到哪里去了。” 说罢,取出一些东西来,在他脸上塗塗抹抹着,一邊动作一邊说起程淑的事。 “我觉得她的苦衷或许是个突破口,所以我想试一试。” “怎么试?”裴郅别了别脸,有些嫌弃自己唇边被涂抹的味道,“祜娘,你在我脸上涂的是什么东西,为何嘴上也要抹?” 顧荃吊着眼睛,竟是分外的妩媚,左左右右地端详着他的脸,然后在这里补补那里涂涂,好半天才停下来,“这样应该差不多了。” 他很是无奈,像个被摆弄的大娃娃,认命地由着顾荃在他脸上作乱,“你到底要做什么?” “你应该问你等会要做什么?”顾荃见他欲起,纤嫩的手指一点他的胸膛,将他摁下去,“躺好,别动,装死会吗?” 话一出口,他沉默的同时,顾荃就后悔了。 多年前,他就装过死,且一装就是好几天,親身体会过护着自己的人尸身变硬,然后生出異味。 “对不起,我……” “祜娘,你我之间,何需说对不起。”裴郅抚摸着她的脸,“我是你夫君,你想讓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她点点头,眉眼弯了弯,尔后郑重起来,附低贴过去说出自己的计划。 幽香入鼻,若兰若梅,令人绮念横生。 裴郅不由自主地弓起身体,有些难以忍耐,但随着她说出来的话,身体的反应慢慢褪去,然后渐渐平息。 * 客院的灯还亮着,程淑静坐在窗前,已不知过了多久。 柳媽媽再次进来,见她还不准备就寝,难免有担心之意,“夫人,时辰不早了,侯夫人命数如此,你再多思已经无用。” “我知道无用,我就是想不通,为何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呢?” “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奴婢只知道,夫人你这些年心思太重,伤心又伤身。奴婢心疼你,实在是不愿你受苦,但愿此间事快快了去,你能放下心中的担子。” 程淑闻言,只有苦笑。 夜更深了些,应是人静之时,却似有人朝客院而来,脚步匆匆,帶着风雨欲来的急促之感,听得人心直打鼓。 柳媽妈连忙出去,见是黄粱,心里一个突突,“黄粱姑娘,这么晚……” “我家大人出事了,我家夫人讓我来知会你们家夫人,让她务必小心……” 黄粱的话还未说完,程淑已冲了出来,面色发着白,急切地询问,“你说什么?你家大人出了什么?” “我家大人……”黄粱深吸一口气,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我家大人中毒了。” 中毒两个字,让程淑许久回不过神来。 良久,她反应过来后,立马前往顾荃和裴郅的院子。 倘大的裴府,在夜色中显得尤其的空荡,远看那灯火通明的屋子,无端让人觉得有几分古怪。离得更近了些,隐约听到幽咽的哭声。 门一开,有个衣着随意的郎中背着药箱出来,一边走一边搖头。 “大夫。”她叫住徐郎中,问裴郅的情况。 徐郎中摸着乱乱的胡须,高深莫测地道:“能不能活,就看今晚了。” 她心一沉的同时,身体一软,被柳妈妈扶住。 柳妈妈无比的担心,“夫人,这个时候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我知道。”她眼底隐有淚光,脚步沉重地往前迈,过门槛,入内室,打眼看到那床上面白如纸,唇如乌的人,身体摇晃着。 顾荃就坐在床边,已哭得双眼红肿,玉色的小脸满是淚,“出门的时候,人还好好的……就只是去了一趟侯府而已,回来没说两句话人就倒了……” “可有请太医?” “夫君倒下之前,特意交待过,说是不要惊动别人,也不要告诉祖母,只让请徐先生。徐先生已给他喂了解药,说是今晚能醒便无事,若是不能醒……” 顾荃低下头去,眼淚大颗大颗地滚落。 床上的人仿佛真的死去,无声无息。 她看着,思及多年前的事,越发心疼起来,泪水越发的汹涌,不停抹着泪的同时,摆手让下人们都退出去。 程淑明显失魂落魄着,看上去不敢靠近的样子,“为何会如此?为何……” 内室只剩他们三人,与烛火为伴。 顾荃哽咽着,目光恳切,“事到如今,我算是看出来了,是有人不想放过裴家。可恨的是,我们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 表姐,当年裴家出事时,你正好在京中,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若你知道,能不能告诉我……我实在是不想继续被动下去,等着被他们灭光我们裴家……” 程淑红着的眼眶中,泪水一直打着转,闻言落了下来,挣扎着、犹豫着、望着如死人 般的裴郅,又看向顾荃,“表弟妹,我能信你吗?” “我是裴家的儿媳,这是我夫君,我肚子里还怀着他的骨肉,如果我都不能信,那对于裴家而言,还有谁能信?”顾荃说着,手放在自己的腹部。 为了她自己,为了她的孩子,还有裴郅和祖母,那个背后想害他们的人,她一定要找出来。哪怕有一星半点的机会和可能,她都想试一试。 所以,对于程淑,她只能对不起了。 程淑似是下定决心,泪眼中有泛起说不出来的苦涩,“我母亲和离后,我随她进京投靠侯府。侯府住不下,我和母亲便住进了府里。二舅舅对此很是愧疚,平日里没少来看我,或是带些吃的,或是带些玩的,在我心里,他虽是表舅,却胜是亲舅。” 对于年幼的她而言,赵颇弥补不仅是嫡亲舅父的位置,还有几分父亲的影子。在她看来,赵颇不止是对她好,对裴都和裴郅兄弟俩也很好。 她一直以为,侯府和裴府亲如一家,她时常在两府之间往来,很是无拘无束。 直到那天,她在侯府无意间听到赵颇与人说话,那人说:“裴宣若在,你我将永无出头之日。” 听到这里,顾荃忙问,“那个人是谁?” “是罗侍郎。”程淑语气低下去,“当时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不久之后大舅舅出事。” 她清楚记得那个半大的男孩临走之前和她说,“等我们从西南府回来,郅儿定然就好了。到时候我们去游湖,去玩水,可好?” 裴家一家四口出京,活着回来的只有裴郅一人。 那个鲜活的男孩再也不能和她说话,变成一具生了异味的恐怖尸身。不会再有游湖,不会再有玩水,有的只是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 她看着紧紧抱着裴郅不放的人,有些恍惚。 后来她还是没能抵过内心的召唤,带着怀疑与不安再次去到侯府,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偷偷藏在赵颇的院子附近。 是夜,她看到好几道黑影进了那个院子,却再也没有出来。 “明明二舅舅是那么的疼爱我们,他一路护着郅表弟回京,人都去了半条命,他怎么可能……我害怕,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不敢说出来,我怕自己听错了,怕自己看错了,更怕会害了郅表弟。” “所以你谁也没说。” 却想着借机再行试探之事。 顾荃叹了一口气,“人心难测,善恶有时不过一念之间。” “若是郅表弟一直好好的,你们都没事,我可能真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看错了,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程淑喃喃着。 多年积压在心里的巨石,终于被移开,她心下为之一松。 尤其是顾荃的反应,太过镇定,太过沉稳,没有惊慌失措,更不是六神无主,让她欣慰的同时,没有后悔自己将所有的秘密说出来。 “表弟妹,如今你全都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办?” “多谢表姐能告知这些。”顾荃起身,朝她行了一礼。 她赶紧别过,不敢受之。 “说来愧疚,我哪能受你的礼。” “表姐为我们指引方向,拨开迷雾,当得起我这一礼。”顾荃再行礼,道:“既然有所怀疑,那我们就会有所防范,再去验证查明真相,不冤枉好人,也不放过坏人,以慰父母兄长在天之灵。” 说完,她重新坐在床沿,拉起裴郅的手,“夫君,你快些醒来,父亲母亲和兄长还等着我们呢。” 话音刚落,便感觉掌心被人轻轻地挠了一下。 第100章 第100章真相。 * 烛火幽黄的映衬下,裴郅的脸色越发的死气。惨淡的白,泛乌的唇,半点生息都没有的样子。 若不是知道内情,若不是刚才掌心的那一下子抓挠,顧荃都忍不住怀疑哪里出了问题,假戏可能变成了真。 这人装死的工夫当真是了得! 但是这样的了得,结合他的自身的经历,却不敢让人往深去想,哪怕是稍微想象一下当年的那个画面,都让感觉到窒息的难受。 程淑已擦干眼泪,道:“眼下萬事都没有郅表弟的安危重要,你千萬不要轻举妄动,等他醒来后再做打算。” “多谢表姐提醒,我省得。”顧荃将裴郅的手放下,也跟着擦起眼泪来。“他不知何时醒来,我守着便好,表姐先回去歇着吧,等他醒了,我让人去告知你。” “你还怀着身子……”程淑有些担心,然而男女有别,她还是已经和離的女子,若是守在这里確实也不太妥当。 除了她们,就只剩芳宜郡主。 且不说不想驚动老人家,便是驚动了,以芳宜郡主的年纪,也不适合守夜。 “表姐放心,我身邊的人都是得用的。”顧荃将手放在自己腹部,“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何时,我都不会让自己有事,也不会让我们的孩子有事。” 程淑听她这么说,思忖一番后点了点头。 離开之前到了床邊,再看了一眼了无生息般的裴郅,“郅表弟,你一定好快些醒来。” 等出了院子,在夜色中行进了一段路,她忽然停下脚步来,一时望向芳宜郡主住處的方向,一时回望那灯火通明處。 柳妈妈滿面的忧色,“二公子这一倒下,府里全是妇人。郡主年纪大了,二少夫人又太年轻,万一再有个什么事,这可如何是好?” 好半天,见自家夫人没说话,她有些纳闷,“夫人,你在看什么?” 程淑摇了摇头,然后扯了扯嘴角,似是在笑,也似在自嘲。 也不怪她,实在是一时情急,关心则乱,竟然此前毫无怀疑,被人将心底藏了多年的秘密全被套了去。 “事情未必我们看到的那样。” “夫人,你在说什么?” 她笑了笑,好像整个人都跟着为之一松,“那个表弟妹啊,看来是我小瞧了她。” 如此,更好。 那灯火通明之处,内室中的裴郅已经坐起,死白的脸,乌色的唇,以及与生俱来的清冷淡漠,如同地狱而出的阴湿男鬼。 他半垂着眸,紧抿的唇表明他此时的心情。 “父親是独子,没有至親的骨肉兄弟姐妹,二叔打小跟在他后面,堪比同胞的親兄弟。我曾父親说过,说二叔虽性子软弱,却是可以信赖之人。” “人是会变的。”除了这句,顾荃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纵是他感情淡薄,可趙頗对于他而言,应该是个特殊的存在。而今为数不多的亲情被打破,露出里面残忍血腥的内核,他该如何面对? 何况仅凭程淑的一面之词,他们不能证明趙頗就是凶手。 “没有確凿的证据,他是不会认的。哪怕我们在他那个院子里挖到尸骨,也只能证明他殺过人,而不能证明他是害死父母兄长的人。” 顾荃说着,轻轻握住裴郅的手,不知是内室的凉气太冷,还在人心底的寒气溢出,男人的手再无往常的温暖,指尖都是凉的。 “夫君,夜长则梦多,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十六年了,不应再等。 一日不把真凶揪出来,一日不得安宁,危险也不会消除。 裴郅反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 半晌,道:“我进宫一趟。” * 一夜斗转星移,天明时长庆侯府上下已滿是缟素。 灵堂已经搭建好,哭哭啼啼的声音此起彼伏着,不知有多少真心。趙頗离棺椁最近,面朝着棺椁,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几十房人聚在一起,连灵堂外面的院子里都跪滿了人。 洪氏从外面进来,着急忙慌地往里面挤,越过如今在侯府内宅中主事的夏氏,直接到了趙頗面前。 “伯父,那邊好像出事了。” 赵颇闻言,这才抬头转身,看上去眼眶红肿着,应该是哭过。“那邊出什么事了?” 洪氏昂着头,清了清嗓子,将自己得到的消息说了一遍。 “淑表姐身边的常画亲口说的,说淑表姐昨夜里还被请了去,大夫说是不太好,人到现在还没醒。一大清早郡主封了消息,不让人外传,应该不是假的。” “报应,他活该,那个煞星,他早就该死了……”赵瑾咬牙切齿地道,满是恨意的脸上,隐有一丝快意。 赵颇不悦地睨了他一眼,“这种话,以后休得再说。” 他不太服气,“儿子就是心里难过,若不是他,母亲怎么会想不开?舅舅……他见过舅舅后回去就出了事,难道是……” “闭嘴!”赵颇难得严厉,然后缓了缓,沉痛道:“我们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他若有事,我们岂能袖手旁观!” “可是……郡 主不让人外传,也没有知会我们,我们如何帮忙?”赵瑾回过味来,因为兴奋而显得一张脸越发的扭曲。 如果裴郅出了事,裴府那边就剩女人,没有顶事的男子,那么他们便可是光明正大地插手那边所有的事。但眼下裴府封了消息,没有派人来通知他们,他们也不好上门。 仿佛是老天爷都听到他内心的期待,不到半个时辰后,裴郅那边派了人来,一脸焦急地请赵颇过去议事。 赵颇看着来人,明知故问,“你家大人这么着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来人是周阳,也在装,“侯爷去了就知道了。” 赵瑾想跟着,被周阳拦住,“我家大人交待了,有些事他只能和侯爷单独说。” 方才听到裴郅出事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全都按捺着心中欢喜,皆在心里想着这时候请人去,必是交待后事。 只要裴郅一死,裴府满府的富贵对于他们而言,自然是手到擒来,唾手可得。 “父亲,您快去吧。”赵瑾虽不甘自己不能跟着,却催促着自己的父亲。 赵颇神情凝重,交待了他们几句后,这才出门。 一进裴府,便感知到气氛的不对,所有的下人看上去太过小心翼翼,仿佛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个噤若寒蝉。 这般氛围,让他心里有了底。 下人直接将他请进去,当他看到正抱在一起哭的芳宜郡主和顾荃后,越发的心里有数。再看那床上面白如纸,唇泛乌青气若游丝之人,已经断定到结果。 裴郅似是十分费力,有气无力地道:“祖母,祜娘……你们出去,我有话要和二叔说……” 芳宜郡主抹着眼泪,看看自己的孙儿,又看看赵颇,“那你们……好好说。” 顾荃扶着她,祖孙二人退到外面时,交换了一个只有她们才懂的眼神。 门一关,将屋内屋外完全隔绝。 “郅儿,这么底是怎么回事?昨天你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成了这般模样?”赵颇似是不敢相信着,急切地到了跟前。 “是罗谙……”裴郅虚弱地道,“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敢对我下毒……二叔,我这次怕是过不去了,这些年我一直没找到害死我父母兄长的仇人……我好不甘。” “不会的,不会的。”赵颇坐到床边,扶着他,“你这次也不会有事的,那样的毒,那样的险境,你都活了过来,这次也一样。” 他慢慢垂下眼皮,声音越发的气若游丝,“我记得当年二叔去接我,日夜不假他人之手,抱着我不放,那时我就在想,二叔当真如父亲说的那般,是我最亲的人……” “你父亲是我最敬重的兄长,你是我嫡亲的侄儿,说是我的亲子亦不为过,我自是你最亲的人。” “那时二叔日夜守着我,是不是怕那些人尾随而来?执意将我殺人灭口?” 赵颇叹了一口气,“那些人受人指使,分明是亡命之徒,我正是害怕他们还想对你下手,我谁也不放心,只能自己亲自守着你。” “那些人守了几天,我听到他们说的话,说是要等人来亲自验过,確定死的是我们一家人才能拿到全部的银两。后来我得救了,他们必是没有拿到银子,定然还要殺我。我能感觉得到,他们应该追到京中了,却不知为何一直没对我下手?” 时隔多年,那些记忆依然没有被磨灭,反倒随着岁月的流逝,一点点地印刻在脑海中,越发的清楚。 裴郅没有抬眸,他怕自己控制不住眼底的煞气。 而赵颇听到这些话,却是心头一跳,目光回避。 当年那个六岁的孩子口不能言,像是被惊吓到丢了魂。他还以为孩子年纪小,又受到刺激,应是什么都不会记得。 没想到…… 是他大意了! “南安城是天子脚下,岂容他们放肆,他们应是不敢追到城中,也许是被背后指使的人灭了口。” 裴郅闻言,缓缓抬起眼眸,看着他,“是二叔杀了他们吗?” “郅儿!”他惊骇起来,这才感觉到不对。慌乱的眼神四下环顾,确定屋子里只有他们俩,重又镇定下来,“二叔没有见到他们,若是见了,必定会杀了他们,替你爹娘报仇!” 突然他目光一凝,看向裴郅手中的东西。 那是…… 裴郅一手拿着侯府的丹书鐵券,另一手则是赵家的家主令牌,“这两样东西是当年祖父来裴家时带来的,我听父亲说过,说是祖父与叔祖父约定过,日后从我们这边择一子孙接掌侯府,二叔应当也知此事。” 赵颇死死盯着这两样东西,不知是紧张,还是垂涎,竟然咽了一下口水。 爵位的传承固然重要,但事关爵位的重要信物才能彰显承爵之人的身份,他身为一府之主,长庆侯府的这一任侯爷,却与这两件象征着身份地位的东西无缘。 “确有此事,若不是你们这边子嗣单薄,我早就想把侯府让出来了……” “我父亲和兄长被人所杀,唯剩我一个男丁,的确是子嗣单薄。说起来,二叔应当感谢那凶手,若非如此,二叔这侯爷之位怕是不保。” 裴郅说着,慢慢地将身体前倾,目光如刀子般挟迫着人,“罗谙是你的大舅子,他与你应当是一心,你们是不是合谋?” “郅儿!”赵颇这一次終于确定不对,他惊疑着,瞳仁微颤,“他是他,我是我,你怎能这么想?” “裴宣若在,你我将永无出头之日。”裴郅声音极冷,带着森寒之气,“这是他对你说的话,你是不是听进去了?” “你……” 赵颇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眼神已变。 他唇角勾起,虚弱而讽刺,“当年我父亲带我们离京时,分明是私下行事,未曾张扬半句,仅在离京之前托付于你,让你帮着看顾府中。若不是你泄漏我们的行踪,我们如何会被人半道截杀?” “我没有……不是我,是罗谙!许是我无意中与他提过,他便上了心。他对你父亲一向不满,且心存怨恨,一定是他……” “二叔何必否认,这些年你那院子的花草长 得茂盛,想来是花肥不错。”裴郅似是说得太急般,不停地喘着气,看上去像是下一瞬就喘上不来,一口气憋去再也不会醒来的样子。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安静,诡异的安静。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别人,对于一个知道自己真面目的将死之人,赵颇叹着气,像是遇到不听话的后辈,满脸的无奈。 “郅儿,我说过我最敬重的就是你父亲,你是你父亲唯一的血脉,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日后从侯府那边过继个孩子,给你养老送終,为何你偏偏不听话……” 裴郅还在喘着,眼神有些涣散,“我不会让你如愿……” 赵颇忽然扑上去,扯过旁边的枕头死死地闷住他的口鼻。他虚弱而拼命地挣扎着,过了好一会儿,渐渐没了动静。 良久,枕头被松开的同时,他已没有半点气息。 “郅儿,不要怪我。”赵颇用手探了他的鼻息后,将那丹书鐵券和家中令牌拿在手上,目光渐渐灼热。 临终遗言相托,未及告别便已撒手人寰,这是多么的合情合理。 “丹书铁券,家主令牌……” 这些东西终于到自己手上了! 赵颇贪婪地看着,扭曲而无声地笑着。 蓦地,他听到有什么动静传来,下意识转头看去,瞳仁立马一缩。 屋子里竟然出现了一道暗门,那暗门缓缓开启时,露出荣帝那张威严霸气,且处在盛怒之中的脸!【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0-103 第101章 第101章顾荃岂能感觉不到他眼…… * 听到脚步声从外面进来时,羅諳没有睁开眼睛。 当传来开锁声时,他蓦地掀起眼皮,一眼就看到站在牢外的魏公公。 魏公公看着他,神色不明地道:“羅大人,陛下要见你。” “陛下!陛下終于肯见我了!”羅諳激动起来,許是盘坐得久了,起身时差点栽倒,扶着墙壁站稳缓了缓,然后理了理头发衣襟,踱着步子出了牢门。 魏公公走在前面,他在后。 若是从前,魏公公少不得要和他说上几句话,听着像是闲聊,实则是卖好或者是传达榮帝的意思。 而这次,魏公公一言不发。 他小声问道:“敢问公公,陛下今日心情如何?” 魏公公睨了他一眼,“羅大人,我等做奴才的可不敢妄断圣心。你身为臣子,也应当如此。” 很客气官方的一句话,听得他心下一沉。 如果搁在平日里,魏公公定然会回答他,哪怕是拐着弯,也会告之榮帝是喜是怒,抑或者是平静。 “这次的事,我实在是冤枉,等会见了陛下,我定当好好陈情,还自己一个清白。” 魏公公没再接他的话,像是没有听到。 他越发觉得不安,等出了地牢后被蒙上眼睛塞进马车中,这种不安更是达到顶点。当眼睛上的布条被揭开时,他看到的不止是威严阴沉着脸的榮帝,还有面色苍白看上去像是病入膏肓般的裴郅。 这不是盛清宫。 这是裴府! “陛下,臣冤枉!”他重重地跪下去,伏低着身体。“臣与施同舟是同科,确实有些交情,但臣完全不知他在西南府所行之事,更未曾掺和其中,请陛下明查!” 榮帝一摆手,便有两人被帶上来,正是柴氏和罗月素母女。 他否认自己与施同舟没有勾结,就是把罗月素架在断头台上。罗月素对他的感情从一开始的难以接受,到不解到痛苦,再到失望,直到绝望,如今已经麻木。 罗月素也跪在地上,离他不遠,“臣女所呈之物,皆是施家所给,绝无伪造。” 魏公公过来,将一封信摊在他面前。 信是施同舟给他写的求救信,信中为拿捏要挟他,还提到几件两人合谋之事,其中有一件就是石家和古靖的事。 施同舟在信里暗示,当初若不是有他的帮忙,自己根本不可能代替石立青的位置。言语间是感谢,实则是表明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而石家当年之所以落败,正是因为裴宣的事。 当看到施同舟夸他仁善,在石家出事之后使计救出古靖,并给其安排新身份,还处处提携时,他额头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这是诬蔑,这是诬蔑,陛下……臣从未做过这些事,施同舟分明是想攀咬臣,想以此来威胁臣帮他们脱罪。”他面有愤怒之色,指着罗月素,“你这个不孝女,为了自己能脱身,居然和施家合谋!” 一面之词而言,他不以为惧,哪怕是与施同舟当面对质,他亦不怕。 “父親……”哪怕已经绝望,罗月素还是很难受,她无论如何也不曾想过,自小疼爱自己,看重自己的父親,竟然有朝一日会如此对待自己。 “为什么?父親,您能不能告诉我,您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这么对我娘?” 罗諳看着她,眼底有痛心,却无爱怜。 “这就要问你娘,这些年她与施夫人互通有无,还瞒着我将你許配给施家老二,我还想问,他为何要这么对你,为何要这么对我?” 柴氏已经满脸的泪,身体摇摇欲坠,整个人因为抖得太过厉害,而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哀伤的目光看着罗諳,像是企图召唤出罗谙的同情与爱怜。 但罗谙甚至都未多看她一眼,眼底隐有厌恶,再次向荣帝喊冤,“陛下,臣有罪,臣后宅不修,交友不慎,才酿下大祸。” 他认罪了,又等同于没认。 后宅不修,交友不慎,皆都不是真正的罪。 “裴宣不死,你我将永无出头之日,这话可是你说的?”裴郅问他。 他瞳孔一缩,“裴大人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说这样的话?你从哪里听到的?” 话音刚落,又有两人被帶上来,一是赵颇,二是程淑。 程淑先说证词,赵颇跟着承认这是他们私下说过的话。 “你……”罗谙似是很愤怒,也很失望,“你我是郎舅,私底下说话难免随意了些。是你总向我抱怨裴宣,说裴宣光芒太盛,壓得你黯然失色,还说你父亲临终之前有遗言,日后让你将侯府的爵位让出去,你心中不满,忿恨难忍,我一时与你共情,便感慨了这么一句,哪知你竟当了真……” 又对荣帝道:“陛下,赵侯爷做下的事,臣是半点也不知情,还请陛下明鉴。” “朕未曾说赵颇做过什么事,你怎就断定他做了什么?”荣帝眯着眼,威严更盛。 他低下头去,身体伏得更低,“这……臣是乱猜的,若不是他犯了事,今日便不会在这里。陛下,这些年臣兢兢业业忠心耿耿,您是知道的。说句不好听的话,臣连子嗣都没有,家中更是积余之钱财。若臣真与施家同谋,所为哪般?又所得哪般?” “所为哪般,所得哪般?”赵颇喃喃着,失魂落魄。 当暗门打开时,他看到荣帝的那一刹那,他就知道自己完了。一转头看到死而复生的裴郅,他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么多年来,他所做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梦醒后是一场空。 他看向罗谙的眼神,忽然诡异起来,“是你!是你骗了我!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动我的兄长……我从未想过要兄长的命,是你逼我的!” 罗谙变了脸,暗骂蠢货! 如果不是这蠢货妇人之仁,当初死死护着裴郅,没有斩草除根,何来今日之事? “赵侯爷,你是不是疯了……” “我是疯了!”赵颇痛哭流涕起来,“我没有想过害兄长,我只是想让他无牵无挂,日后从我这边过继子嗣,到时候顺理成章地拿出属于侯府的东西……我真的没有想过要他的命……” 这样的话,他也对裴郅说过。 罗谙大急,“陛下,您别听他胡言乱语,他……” “我没有胡言乱语,你自以为自己做事谨慎,无半点遗漏,你怕是没想到那几个人手里竟然有你写给自己親信的信,他们以为那信是我写的,上门来要挟我,然后被我给埋进土里当了花肥……哈哈……书上说的没錯,果然以血肉为肥,花草生长最为 茂盛……” 像是为了呼应他说的话,荣帝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封信。 罗谙还想为自己辩解。“陛下,臣……” “二十年前,艽关道的事,也是你做的。”荣帝的声音带着不怒自威的杀气,不等他反驳,又问:“若是朕猜得没錯,你那时针对的就是裴宣,你想挑起冯怀信对裴宣的敌意,让他与裴宣作对。” 帝王的猜测,不是真也是真。 他听到帝王的脚步声朝自己走来,每一步都像是催命的咒,直到那金绣龙纹的鞋子出现在自己视线中。 “为什么?你为何如此痛恨裴宣?” 罗家与裴家无怨无仇,荣帝实在是想不通,一个人布局算计多年,到底是为什么? 这话无异于定了罗谙的罪。 罗谙自知再无转机,慢慢抬头的同时,竟然笑了一下,“陛下,您可还記得第一次见到臣,是在哪里?” 荣帝有印象,回道:“斗春雅会,梅台书院。” 那时他还是太子,裴宣是太子伴读,他们一起创办了斗春雅会,意在为将来择选有用之才。 “陛下好記性。”罗谙脸上的笑慢慢敛去,“我有那样的父亲,旁人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对我心存偏见。我比誰都刻苦,披星戴月一日不敢懈怠,那次雅会,是我的机会,我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对我刮目相看。 明明我的诗作比别人好,我的文章更出彩,裴宣却视而不见,将头名给了别人。他生来就身份尊贵,说捧誰就捧谁,说踩谁就踩谁,我在他眼里好比蝼蚁,他想打壓就打壓,他想践踏就践踏,我不应该恨吗?” “所以你就心心念念要杀我父亲,杀我全家!”裴郅压抑地低吼着,幽漆的眸中不止是恨,还有痛。“我父亲说的没错,你品性卑劣,不堪为用。” 说完,他取出一本冊子,呈到荣帝面前。 “陛下,这是我父亲当年对许多年轻官员考核结语,他本来打算等冊子写满就交给陛下,可惜……他没来得及。” 荣帝接过册子,一页页地住后翻,当看到罗谙那一列时,上面写着:此人有才,但品性卑劣,与庶母苟合,可用,但不可重用。 裴郅补充道:“后来臣查过,罗侍郎确实与其父的一位妾室苟合,那妾室名叫梅蕊。” 这话一出,震惊的是柴氏和罗月素。 柴氏喃喃,“梅蕊,我記得她,我嫁进罗家时,她还活着,没两年就病死了……”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罗谙,“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罗谙再次笑出声来,“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不过是喜欢过一个女子,我何错之有……我努力刻苦,却处处被人打压,难道也是我的错?”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她却哭了起来。 一个笑,一个哭,像是一出荒诞的闹剧。 “为什么?”罗谙笑得更大声,“那是因为裴宣打压我,你父亲趋炎附势,也跟着处处为难我。所以我故意接近你,你很容易就对我芳心暗许。我娶你,全是因为裴宣,因为你父亲!若不然,就凭你,也配成为我的夫人。” 柴氏大受刺激,却是记起当初自己与罗谙私定終身时,父亲那失望又愤怒的样子。后来她以死相逼,父亲终于妥协。 这些年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所嫁良人,庆幸自己当初的坚持,却不想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真傻,我真傻……” 荣帝一声令下,即有侍卫进来押走罗谙和赵颇。 十六年了,当年的真相终于清楚。 他看着裴郅,仿佛透过这张年轻的脸,看到另一张年轻的脸。 这么多年过去,故人在他的记忆中永遠年轻着,却永远不会再见。正如那些难忘的年少时光,终将埋葬在帝王的脑海中。 须臾,他褪去帝王的威严,难得展现出寻常长辈的慈爱,“郅儿,凶手都找出来了,你也该放下了。” 裴郅眼尾红着,隐有泪光,“多谢陛下。” 他拍了拍裴郅的背,似是在安慰。 半晌,他抬起头,不知是在看屋顶,还是在看什么,感慨道:“凤章,你也该瞑目了。” 帝王的眼泪无人能见,哪怕是动容之时。 裴郅恭送着他,久久保持着相同的姿势。 芳宜郡主和顧荃不知何时过来,默默地立在一旁。 罗月素扶着柴氏,柴氏看着站不稳的样子,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似的,一直在念叨着,“我真傻,我真傻……” 她们慢慢地往出走,裴府的人见到,远远地避开。 罗月素下意识朝那边看去,当看到那一对壁人般的男女时,一时有些恍惚。 那素着面,衣着简单的女子,玉色倾城而平静从容,那令人难以忽视的美貌与气质,仿佛与凡尘格格不入,竟然让人连嫉妒都生不出来。 她清楚地认识到,曾经的自己有多可笑,居然还想去争,却不知她们之间的差距,已经大到她连去比的勇气都没了。 “也是可怜人。”芳宜郡主看着她们,感叹道。 顧荃还记得初次见到她们时的样子,柴氏那满脸的幸福,眼晴里全是被爱情滋润的光彩,何等的让人羡慕。 而今谎言被戳破,幸福与光彩皆已不再,像被人抽去了魂魄般,只余欺骗与受伤,确实是令人唏嘘。 “或许对她来说,伤心难过的不是被骗,而是没能被骗一辈子。”裴郅说这话时,眼睛是看着顾荃的。 顾荃岂能感觉不到他眼神的不对,当下心头一跳,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来,小声道:“不许翻旧账!” 他“嗯”了一声,气息压近,“那你以后要记得对我好。” 顾荃:“……” 第102章 第102章顾荃弯着眉眼,握住他…… * 长庆侯府。 灵堂內外哭声仍旧不断,若仔细听去,不难听出许多哭声中的敷衍,干干地抽答着,不见多少眼泪。 嫡系一脉与庶出中的嫡出在內,庶支的庶支则在外,哪怕是这种时刻,出身的高低,与嫡庶的区别仍旧顯而易见。 跪在棺椁最前面的是趙瑾,棺椁里躺着是他的親生母親,按理说他應该是最为伤心难过的那一个,但此时的他却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地往外瞄。 突然外面传来动静,他心下一喜。 不等他站起身来,便听到有人惊呼,“金吾衛,金吾衛将侯府给圍了!” 他心里的喜悦瞬间散去,惊骇之下险些又软跪在地。 “金吾衛怎么来了?”夏氏白着脸问。 没有人能回答她,所有人和她一样震惊,甚至有人开始惊惶失措,尤其是原本就在外面的那些人,已经乱成一团。 正当众人不不知所措时,一群金吾卫入府。 为首的人是关雲风,官服在身,腰佩兵器,冷面严肃的模样。 还是刘氏胆大些,问裴郅,“关大人,你们这是做什么?” 关雲风示意金吾卫将趙家人全给圍了,道:“金吾卫查案,所有人不许轻举妄动。” “查案?”刘氏惊呼出声,“查什么案子?我们侯府哪有什么案子……” “命案。”关雲风仍下这两个字,一个手势下去,即有金吾卫的人领命而去。 当六具尸骸从那花草茂盛的院子被挖出时,趙家所有人都惊吓到極致,好半天没有说出半句话来。 最后,还是刘氏最先出声,声音带着颤抖,“这些是什么人……侯府什么时候死的人,我怎么不知道……这是命案,侯府是不是要完了……” 回答她的,是夏氏的一记耳光。 夏氏打了她,自己的手却抖得厉害,“你胡说什么!” 侯府是大荣开国之初的勋贵,世袭罔替的爵位,听说还有丹书铁券,可免死罪,怎么可能会完? “夫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父親……父親为何还没回来?” 他们还在等着趙頗带回来好消息,万没想到好消息没等来,等来的竟然是金吾卫和命案,且还是从赵頗的院子里挖出来的。 纵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何事,也知事情的不对与不简单。 赵瑾终于回过神来,还端着自己侯府世子的架子,问关云风,“关大人,谁家府上没死过几个背主的下人,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说是不是?” 关云风咧了一下嘴,白牙森森,“这些是不是你们侯府的下人,你说了不算。” 不是侯府的下人? 众人皆惊,一片哗然。 人是埋在赵頗院子里的,如果不是侯府的下人,那会是什么人? “关大人,这些事还得等我父亲回来,才好与你说明。”赵瑾意识到不对劲,却并未往深了想,还想着凭他们侯府的地位,若是好好打点,哪怕是死了几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谁知关云风闻言,竟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忽然,他感觉一阵寒意袭来,下意识抬头看去,便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人。 关云风挑了挑眉,道:“陈年命案,皆由大理寺审理。” 来人正是大理寺众人,领头的是裴郅。 冷淡的气质,森然的气度,与那平静到如深渊之感的眼神,无端地讓人感到恐惧。他每走一步,官服上的獬豸就像是换了一副模样,威严的、凶狠的、煞气森森的。 赵瑾下意识腿肚子发软,别看他私底下叫嚣着如何厌恶裴郅,真等见到了人,那便好比是老鼠见了猫,连声都不敢吱一下。 “裴大人,一共是六具尸骨,仵作已初验过,两女四男,一女一男年近五旬,另一女一男三十来岁,余下两男年纪在十七八,六人生前皆是习武之人。” 这六个人,与庄子上的那几个完全对得上。 十六年过去,这些手执屠刀的人已化作白骨。尘封得见天日的真相在这一刻不是喜悦,而是无尽的悲凉。 裴郅看着那堆尸骨,面无表情地示意大理寺的人上前。 “郅……郅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是什么人?我父亲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赵瑾问着,却不敢看他。 他慢慢转过身来,看着赵瑾和所有赵家人,目光中没有半点温度。 “他在大理寺的牢中。” “我父亲他……他犯了什么事?”赵瑾忽地睁大眼睛,“你……你不是中毒了吗?你怎么没事?” 一个说是快死的人,却好端端地出现在这里,而他的父亲一去不回,还进了大理寺的牢中,任是谁稍微一想也知事情的不寻常。 “你……是不是你做了什么?你想对我父亲做什么……”他因为害怕,而虚张声势地低吼着,“你忘了当初他是怎么把你带回来的吗?你忘了他是如何日夜守着你的吗?裴郅……你这个煞星,你到底还要害多少人!” 对于这样的话,裴郅早已麻木。 “害人的人不是我,而是你父亲。” “我父亲……”赵瑾不信,但此时却没有人为他解惑。 裴郅一个手势,大理寺的人便开始动手抬起那些尸骨。 望着他冷漠的背影,赵瑾几近崩溃,“为什么他总是这样……看不起人,人人却都围着他转,夸他赞他。从小到大,我父亲把他看得比我还重,我不明白,我哪点不如他……” 关云风闻言,讥笑一声。 他自小习武,无数人说他天资过人,他曾打遍京中无敌手。哪怕是这样的他,都不是裴郅的对手,这个草包赵世子也敢说比裴郅强,那他算什么? “就凭你?也配和他比?” “我……” “草包就是草包,永远看不清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环顧赵家众人,好心地多嘴,道:“天理昭昭,裴家当年的惨案就快要大白于天下,尔等静候圣裁吧。” 一听与裴家当年的惨案有关,还在等圣裁,所有人心中都有不好的预感。哪怕是被骂草包的赵瑾,都顧不上为自己争辩。 大理寺的人走了,关云风也走了,但围住侯府的金吾卫没走。 不过一夜的时间,对于赵家众人而言却是每一刻钟都是煎熬。当天将微明之时,宫里的圣旨终于到了。 赵颇与羅諳施同舟合谋残害冯御史一家,还有裴郅一家的罪名昭告天下,两人被判斩刑,羅家抄家流放,除了羅月素母女。羅月素大义灭亲有功,将功抵过,与柴氏免于流放之罪。 侯府被除爵,因有丹书铁券可抵流放之罚,但却被贬为庶民。几十房人全被赶出来,当侯府的大门贴上封条时,为十六年的悬案划上了句号。 这桩案子的查清轰动整个南安城,谁也不会相到,造成裴家惨剧的人竟然是与之一脉相传的赵家。 赵家人所到之人,围观之人议论纷纷,还有不少人朝他们吐口水。 当他们经过裴府时,赵瑾看着那紧闭的门,已经一片空白的脑子还要想着,他们不是要将这一府的富贵尽收手中吗?怎么一夜的工夫,他们成了丧家之犬? 这么多人挤在一起走,又都是失魂落魄的模样,自然免不了你碰了我,我踩到了你。而不小心碰到他的人,是杨氏的儿子赵平。 赵平身子骨弱,走着走着一个踉跄撞到他身上。哪怕是杨氏还算手快,一把将自己的儿子给拉住,还是免不了踩到他的脚。 他下意识的反應,如平日里一般不掩自己的厌恶,心中戾气瞬间有了发泄的地方,“滚开,你这个讨债鬼,你怎么不早点死!” 杨氏抱住自己的儿子,正准备和往常一样讨好道歉时,不想赵平语出惊人,“伯叔父才是讨债鬼,我们都是被你们给害了,早点死的是他。” 其他人闻言,竟然没有人指责他。 “你……你敢顶嘴!”赵瑾自以为权威受到挑衅,色厉内荏地端着自己的架子。 谁料以前见了他就像个小鹌鹑的赵平,居然还敢顶撞他,“你现在是庶民,我也是庶民,你说的不对,我就要反驳。” 他气得脸色铁青,下意识去看旁人,却见众人看他的目光中再无尊敬,甚至带着仇恨。 尤其是杨氏的男人,原本还与其他几人抬着罗氏的棺椁,这会儿已将肩膀上的重量一卸,站在到自己妻儿身边,无声地反抗着。 其他几个抬棺的人也是庶出的庶子,见状也放下担子,大有一副这棺材里是谁的娘,谁爱抬谁抬的架势。 “你们……你们这是……” 赵瑾变了脸,指着他们。 他们一个个不说话,就是不起棺。 杨氏此时也直起了腰,将自己儿子抱得更紧,仿佛找到了新的依靠。 赵平认真地道:“娘,我们以后再也不用怕他们,我会认真读书,以后就算是不能参加科举,我就当个账房先生养你。” “好,好……”杨氏抹着眼泪,一时哭一时笑。 裴府的偏门开了一道缝,透过这道间隙,顾荃将外面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杨氏母子立起来的同时,刘氏母子则一个哭天抢地,一个坐在地上撒赖吵着要回侯府,两相一对比,高下立现。 “一团散沙散了,对于有些人而言未必是坏事。”她感慨着。 或许对于杨氏母子而言,没了侯府这座大且沉的靠山,反而会活得更加轻松自在些。 * 圣裁已断,下至大理寺的地牢。 当听到斩首示众四个字时,赵颇整个人已瘫倒在地,呜呜地哭出声来,不知是对死亡的恐惧,还是在后悔自责。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狱卒说,“赵颇,有人来给你送饭了!” 他抬头看去,看到的是裴郅那张得天独厚,却没什么表情的脸。 “郅儿?” 狱卒将牢门打开,裴郅提着食盒入内,将里面的饭菜与酒水一一摆在桌上,然后放上两副碗筷。 “十六年前那样的好时机,你为何不趁机将我除去?” 为何呢? 赵颇也在问自己。 如果那时自己一狠心,将这孩子给除去,那么他早就拿回属于侯府的东西,更不会有被这孩子找出真相的一天。 他绝非没有动过心思,而是因为裴宣的死打击太大,一时被矛盾拉扯着,再者就是当时去接人的除了他,还有荣帝的人,他不敢冒险。 但眼下,却是博得谅解的好借口。 “我说过,我根本不想要你父亲的命,我也不想讓你们裴家断了香火。你父母兄长都没了,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拼命保命你。郅儿,你相信二叔,都是那罗諳骗了我。我如今想来,当初他接近我,应该就是有所预谋。” 罗諳接近他时,極尽投他所好,明明是奉承的话,却听得他心里无比的熨帖,讓他将其视为知己。 哪怕是知道自己的亲事是被算计,他也没有多大的排斥,因为罗谙的原因,而轻而易举地接受了罗氏。 “是他,都是他的处心积虑,一步步将我算计进去。郅儿,我真的没有想过害你们,我只是想拿回侯府的东西……” 裴郅给他倒了一杯酒,不管他喝不喝,敬了他一杯,“这杯酒,敬你当初不杀之恩。” “郅儿,那几个人都是我杀的,我给他们的茶里下了药,然后将他们全杀了,我给你父母兄长报了仇,我已经将功抵了罪,所以我应该被赦免,对不对?” 回答他的,是裴郅将酒洒在了地上。 那双寒凉的眼睛,在看向他时如暗夜鬼影,“赦免你?这话你应该去问我父亲!” 他原本半爬起身,听到这话后重又倒下去,“我已给他们报了仇,你还不能原谅我吗?” 裴郅笑了一下,极冷,“他们不过是你们手中的刀,真正的仇人是你,是罗谙,你让我如何原谅!” “我……没有想杀你父亲,我事先全不知情。郅儿,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我从未想过要你父亲的命……” 他爬过来,抓住裴郅的衣摆,泪流满面。 裴郅见过他有多能哭,十六年前从西南府回京的路上,那么多年日日夜夜,他就是这样一直哭,一直哭个不停。 所有人都说他重情重义,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好长辈,可是到头来,真相大白之时,才将他的另一面顯露出来。 “我母亲当年所中之毒,是不是也是你所为?” 他怔了一下,不承认,也不否认,“我只是想拿回属于侯府的东西,我没有想过害你父亲,我真的没有想过让裴家断了香火。” 所以也是他做的! “我父亲生平看人极准,那本册子上的人,我一一查过,皆如他所说的那般或是善或是恶,或得可用,或是不能用。”裴郅的声音,终于有了不一样的情绪,带着明显的沉痛,“他唯一一个看错的人,是你。” “郅儿!” 裴郅站起身来,往后一退,冷冷地看着他,“你想忏悔,想要被赦免,那就亲自去问他。” 说罢,人已出了牢门。 他哭喊着,“郅儿,兄长……” 人之将死,不知是真悔还是假悔。 裴郅脚步不停,在经过另一间牢房时停下,睥睨了那角落看似在闭目睡觉的人一眼。 “罗大人好生自在,这个时候还能睡得着。也好,明日过后,你便能一直睡下去,想来应该算是得偿所愿。” 罗谙缓缓睁开眼睛,“我无牵无挂,有什么睡不着的。裴大人,你真的以为你赢了吗?” “血海深仇,何来输赢?” “你和裴宣一样,一直是那么的让人讨厌。你们这些人,生来尊贵,事事以权势压人。你得承认,若不是你抬出陛下来,凭你的本事,这辈子也别想拿到我的把柄!” “你口口声声讨厌别人生来尊贵,以权势压人,而你这些年所做的一切,哪样不是利用自己官职之便,行害人之事。罗谙,你自诩聪明,自命不凡,其实就是那跳梁的小丑,在这世间一遭,不过是给世人添了几句笑料谈资,仅此而已。” “不,不是的!”罗谙像被踩到尾巴的蛇,立马展露出阴狠的模样,“你这个小儿,你知道什么?若不是你,我必将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一个小儿都能挡你的路,你的能耐也不怎么样。”裴郅面露讥色,满眼的嘲弄。 这样的表情刺激了罗谙,他越发的跳脚,“你和裴宣就是出身好,否则哪点如我……” “既然如此,那你一死,便可再次投胎为人。”裴郅对他的阴狠视而不见,眼底的嘲弄更深,然后慢慢恢复成冰冷平静的模样,看他的目光如看死人。 事实上,明日就是他的死期。 “那你这次可要看清楚些,记得给自己挑个好人家。” “我……” 这个小儿是在讽刺他! 人生一世,谁管下一世。 他不想死,他不甘心,他好不甘! 而在裴郅眼里,他已是死人。 一个死人,何需再多费唇舌。 裴郅继续往前走,仿佛将黑暗与仇人全留给了昨日,奔向朝阳升起的明日。 那朗朗晴日之下,是迎接他的爱人,有着他爱极的眉眼五官,带着让他心生愉悦的笑容,盈盈地望着他。 一时之间,恍若初见。万仙寺那满树的玉兰,全化成眼前的一抹娇颜艳色,让他再也移不开眼睛,也再也不会放手。 “祜娘,你怎么来了?” 顾荃弯着眉眼,握住他稍显冰冷的手,“我来接你回家。” 他大掌一反,将顾荃纤细的柔荑包裹,“我们回家。” 第103章 第103章男人的大掌捂住她的眼…… * 五日后。 鲁昌公主正式设宴,宴请京中的贵妇贵女们。而此次宴请的人,好巧不巧,正是上次不请自来的那些人。 顧荃也在被邀请之列,一露面便被人围住,好些人问起她裴府与赵家之间的内情,感叹着已被问斩的赵颇和罗谙竟然是那样的人。 “以前有人说裴大人是煞星,如今看来全都是小人作祟。这么多年来,真是苦了裴大人。” “誰说不是呢,以前我还羡慕罗夫人。现在才知道罗夫人有多可怜,被人骗了大半辈子,險些连命都没了,还搭上自己女儿的一辈子,当真是讓人同情。” 顧荃听着这些或是有意示好,或仅是为满足自己八卦之心的话,得体地应对着。 花夫人和花长樂不知何时过来,花夫人关切询问她身体如何时,花长樂亲热地拉着她的手,“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来呢。” 她笑了笑,没说什么。 不远处,陸明珠母女面色不虞地看着这边,却没有别人一样上前来寒暄。尤其是陸明珠,明明妆容精致,但看上去气色极其的不好。 “上次裴夫人回去之时惊了馬,听说是有人使坏,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吓得心突突地跳,也不知是哪个心黑的,大白天的都敢害人,若是讓她得了逞,这还了得!” 有人忽地来了这么一句,原本热闹的气氛瞬间微妙起来。 一时之间,不少人用隐晦的目光看向陸氏母女。 陸明珠恨得險些将银牙咬碎,“娘,她们为何这么看我们?又不是我们做的,凭什么怀疑我们?” 宁氏压着声,“不必理会她们。” 说是不理会,但当意识到她们母女被孤立后,她还是黑了脸。 顧荃四下环顧,看到她们母女时,眼神微妙。 客人到齐之后,鲁昌公主这才露面。她扫了一圈众人后,示意顾荃坐到自己身边,看重之意昭然若揭。 没有歌舞,没有曲樂,除去茶水点心外,连瓜果都没有。有些精明的夫人见之,已然意识到此次宴会的不同寻常。 果然,鲁昌公主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上次裴夫人回去的路上惊了馬,此事你们应該都知道。” 众人皆是心一紧,有人回话,有人下意识去看顾荃,还有人去看陆氏母女。陆氏母女脸色越发的不好看,看上去明显坐立難安的样子。 鲁昌公主又道:“当日裴夫人最后离开,有人在本宮的府门前洒了掺药的盐巴,她的马吃了盐巴,这才半道发狂。” 所有人闻言,开始交头接耳。 很多人只知有人使坏,并不知具体内情。 “誰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敢在公主的府门前做出这等下作之事?”有人惊问,看上去义愤填膺又后怕的样子。 有人故意去看陆氏母女,意思不言而喻。 陆明珠沉不住气,眼眶都被气红了,有羞辱,也有委屈。 鲁昌公主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后,与顾荃相视一眼,道:“尔等不必猜测,事情已经查清。” “大殿下,那害人之人是誰?”有人忙问。 而此时更多的人去看陆氏母女,陆明珠终于没忍住,崩溃哭起来,“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做过那样的事……” “不是她还能有谁?”有人看似小声和旁边的人讨论,声音却不小, “我听说她和裴夫人有过节,私底下没少说裴夫人的坏话。裴夫人与我们都没有打过交道,更谈不上有矛盾龃龉,我们这些人总不会无缘无故去害裴夫人。” 这话是摘清自己,也是摘清其他人,自是得很多人的认同。 一时之间,陆氏母女成为众矢之的。 有人装起了老好人,劝陆明珠当众向顾荃道歉。 顾荃道:“当日我从马车内摔出来,险些一尸两命,想害我的人用心之险恶,绝无谅解的可能。” “裴夫人说的没错,此人胆敢在本宮的府前动手,摆明是将本宮也算計进去,莫说是裴夫人,便是本宫也绝对不会姑息。” “大殿下,您千万不能听信一面之词,臣妇和臣妇的女儿当日直接就走了,什么也没做。”宁氏脸白着,只能强撑。 鲁昌公主看了她们母女一眼,道:“你们放心,本宫绝对不会冤枉人,定然有确凿的证明,讓你们心服口服。” 话音一落,解永在众目睽睽之下进来,同他一起的,还有关雲风。 关雲风一现身,陆明珠的脸色由白到红,再到白。“关大人,我没有,我没有做过那样的事……肯定是有人陷害我。” “陆姑娘别急,你有没有做过,是不是被冤枉,等会就知道了。”解永看了她一眼,多情的眼睛里全是隐晦,还似有若无般,稍带着扫了离她不远的花家母女。 花夫人还在那里同旁边的夫人感慨,“真看不出来,陆家竟然会教出这样的女儿。” 那夫人跟着附和,“谁说不是呢,往日里瞧着性子张扬些,没想到会做出这样的事。还是花夫人你会教女儿,你家长樂看着懂事乖巧又听话,性子也好。” 别人夸自己的女儿,当娘的哪有不高兴的道理,花夫人立马笑得见牙不见眼,一时坐在身边的女儿,一时看向气宇不凡的关雲风,越发的心情舒畅。 这时解永和鲁昌公主交换了一个眼神,极其的有默契。 最近为了查清此事,两人既是合作者,又是商议者,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不一般。旁人或许看不出来,离得最近的顾荃看得最是清楚。 而鲁昌公主像是感知到什么,转头对上她的眼睛时,给了她一个你懂的眼神。 “我已查明,当日在大殿下府门前洒盐巴的人,正是受了花大姑娘的指使。”关雲风的话,掷地有声。 “谁?”有人反应不过来,惊呼出声。 有几个人被带上来,当花夫人看到其中一个好像是自己府上的人时,她脑子里“轰”地一片空白。“关大人,你是不是搞错了,不是我家长乐,是……” 她下意识朝自己的女儿看去,却在花长乐的脸上看到从未有过的表情,阴暗而又古怪。“长乐,长乐!” 花长乐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看向顾荃,“裴夫人,你信嗎?” 顾荃望着她,眼神很淡,“证据确凿,我当然相信。” “我以为我对裴夫人不同,裴夫人对我应該如此,没想到是我一厢情愿。如果我说这个人是方婉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方婉,你应该也不会相信,对嗎?”花长乐的声音充满了哀伤和失望,讓人闻之,心生怜悯。 她的话,确实合情合情,让人不由得深思。 顾荃不知和鲁昌公主说了什么,鲁昌公主挥了挥手,让那些夫人姑娘都退出去,只将相关之人留下。 没了外人在,顾荃站起身来,一步步朝花长乐走去。 花长乐说:“裴夫人,我与你无怨无仇,我为何要害你?你忘了你我的初识,是因为你救了我。如果不是这样的缘分,我和你怎么可能会认识?” 顾荃与她面对面站着,目光直视,“没错,是我救了你,你以身入局,布局精妙,以那样的方式与我相识,我确实不应该怀疑你。但是只要是做过的事,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哪怕再周全的算計,也有破绽可寻。你说是不是,关大人?” 关云风被点名,将自己重审那兄弟俩得到了新线索,再循着新线索锁定指使绑架她的人就是她自己的事简单叙述一遍。 花夫人不愿意相信,“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家长乐不是这样的人……” 又急切地对顾荃道:“裴夫人,我家长乐打从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你,她没少念叨与你相见恨晚,她怎么可能会害你,定然是那个方婉,她惯会收买人心,哪怕人离开了也不得安生。” “一见如故,相见恨晚?”顾荃喃喃着,“我听到这样的话,只会觉得脚底生寒。” “我知道你被人骗过。”花长乐的声音满是委屈和難受,“但你也不能因为被别人骗过,就怀疑所有真心与你交好之人。” “真心与我交好?”顾荃扯了扯嘴角,泛起嘲讽之色,“我仔细想来,你故意与我结识,一是方婉胆子太大,竟然把二公主扯了进来,你怕惹祸上身。二是方婉与你四哥有些不清不楚,你觉得她不能再留,所以借我的手行事。” 找出方婉的事太过顺利,当时她就觉得有些顺得太过,后来一琢磨,不难感受到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 “裴夫人,你说的这些,我听着都觉得匪夷所思,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顾荃笑了一下,笑容却不达眼底,“自从我知道方婉就是那个躲在暗处想害我的人,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倘若她真是再生之人,为何她重活之后去找的人是你?而你不仅将她留下,还认了她做义妹,这才是真的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吧。” 方婉上辈子很大可能背叛了她,而背叛她之后投靠了谁,抑或者说是受了谁的怂恿而心生异心,这都是值得深思的问题。 花夫人闻言,怔了一下,尔后脸色瞬间煞白,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花长乐露出无奈的神情,“裴夫人,我与你无怨无仇,我为什么要害你?” 顾荃不语,看了一眼关云风。 “这世上既然有方婉,为何不能有另一个再生之人?你为何害我,只有你自己知道。” 这话一出,气氛一时诡异无比。 解永“啧”了一声,“这也是奇了,老天爷到底闭了几次眼睛?” 顾荃挺想回答他的,三次,或许更多。 “你说的这些,全都是你的猜测,我当初不过是见方婉可怜,一时心生不忍而已,她这些年做的事,我一样都不知情。”花长乐说到这,叹了一口气,“我设计让人掳走我自己,只因我不想进宫。而这个人早被方婉收服,故意栽赃于我。” 她和方婉不一样,方婉的事有确凿的证据,而说她是重生者,确实没有实证。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顾荃才会请求鲁昌公主给她们一个当面对质的机会。 “我说我的,你说你的,你说我是猜测,那你的否认也是狡辩。既然你我各说各的,那就交给律法。” 说完,顾荃退到一旁。 关云风上前,对花长乐道:“花大姑娘,随我走吧。” 花夫人欲阻拦,“关大人……” 鲁昌公主冷哼一声,“花夫人是想阻碍关大人办案吗?” “大殿下,我家长乐……” “她是不是有罪,我大荣的律法自会给她一个交待。但你我心里都应该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本宫不希望以后在京中再见到她,望她好自为之。” 这话的意思是哪怕花长乐巧言善辩给自己脱了罪,南安城也容不下她。 花夫人岂能听不出来,整个人一垮。 外面那些夫人姑娘们还在,她们交头接耳着,说什么的都有。 其中以陆明珠的声音更大,“真是人不可貌相,我早就看出她不是个好的,还想嫁祸于我,幸好关大人英明,查出了真相,还了我清白……” 话音还未落,打眼看到关云风出来。 关云风一个利落的招手,即有两 个金吾卫上前来一左一右地跟着花长乐。虽未将人押制住,但那押解的架势不言而喻。 “还真是花家的姑娘做的,为何啊?” “听说她和她那个义妹极其要好,不会是恨上了裴夫人,给自己的义妹出气吧?” “应是如此的,平日里瞧着懂事听话,没想到是这样的人,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你我日后再谋儿媳,可得小心再小心。” 花长乐听着这些议论声,不由自主去看走在前面的关云风。 成亲六载,自己的夫君心里始终有人,不管她如何的温柔小气,大度贤惠,换来的全是冷淡,她如何能不恨? 她恨那个占据自己夫君内心的人,恨到夜不能寐,恨到痛哭流涕,恨到想让那个人死,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 前世她收买方婉,利用方婉,今生第一次见到方婉时,她就知道方婉和自己一样也重新活了过来,所以她将方婉留下,寄望方婉能帮她达到目的。但是方婉太贪心,竟然想永远留在花家,又太蠢,居然敢去招惹二公主。 她知道迟早要出事,故而引顾荃上门,本以为此举会让方婉狗急跳墙,不计后果地去对付顾荃,谁料荣帝直接插手,让她的算计落空。她不甘心就此功亏一篑,得知顾荃和陆明珠的矛盾后又生出一计,却不想还是以失敗告终。 前世她失敗了,今生依然败了。 如果再来一次…… 她突然冲上去,一把拨出关云风腰间的佩剑,抹向自己的脖子。 顾荃听到尖叫声,正欲过来时,便被人拉到一旁。 熟悉的气息袭近,让她莫名心安的同时,男人的大掌捂住她的眼睛,声音低沉,“别看。” 惊呼声四起,还有花夫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不知过了多久,花长乐被抬走,花夫人的哭声也随之而去,所有的嘈杂声渐渐远离,四下变得安静下来。 关云风已经走远,却鬼使神差般回头望来,见那华美的斗拱重檐之下,纤细娇软的女子像是整个人被男子修长挺拔的身体包裹着,如高耸的树木呵护着底下的娇花,让人艳羡的同时,也跟着眼热眼红。 那精灵慧黠的美人儿,招了男人的眼,也碍了女人的眼,难怪会惹来这些个麻烦,还让别人彻夜难眠。 一步迟,步步迟,终是错过。 蓦地,他想到了什么。 花家的大姑娘会不会是因为他…… 良久,长长一声叹息。【你现在阅读的是 】 【终章】 第104章 第104章终章。 * 裴府外。 一辆马车停着,旁边站着一位风尘仆仆的男子,约摸二十六七的年纪,模样斯文俊秀,脸色略显憔悴,眉宇间有一丝郁气。 他背手而立,望着那朱漆铜锁的大门翘首以盼着。 不知过了多久,侧门一开,柳媽媽出来。 “大爷,你请回吧,夫人说了,你们缘分已尽。” “你有没有告诉她,和离书我已经撕了。我说过,没有子嗣没关系,她不愿意过继孩子,我也可以不要孩子,反正我们莊家儿孙众多,香火旺盛,也不缺我这一支。” 这人正是程淑的丈夫,姓莊名凡。 柳媽媽闻言,叹了一口气。 大爷是个好的,莊家确实儿孙不少,但嫡系嫡脉就这一支,哪里是其它的旁支可比。 “大爷,夫人也是不想你为難。你是不在意,老爷和老夫人却是心心念念地想抱孙子。夫人说了,你是个好人,好人不能没有好报,更不能因为她而断了香火,被自己的父母埋怨,落得个不孝的名声。” “我不管!”莊凡作势就要往里面冲,被裴家的门房拦住。 正拉扯之时,裴郅和顧荃回府。 打眼看到那一对神仙眷侣般的男女,庄凡怔了一下,得知他们的身份后,连忙自报家门,并说出自己上京的目的。 顧荃认真观察着他说话时的神态表情,心里有了数。 来者是客,万没有不讓进门的道理。 裴郅招待他的同时,顧荃去找程淑。 程淑背对着人坐着,听到脚步声还当是柳妈妈回来了,语气低落问,“他走了吗?” “没走,我们把人给请进来了。” 一听顧荃的声音,程淑惊讶地转身,然后面上浮现出一抹自嘲的愧色,“实在是对不住,讓你们跟着费心了。” “表姐说的这是哪里话,你是我裴府的表姑娘,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哪有什么费心不费心的。” 柳妈妈随后进来,听到这话后,欣慰之余,又有些想哭。 她是程淑的乳母,比谁都知道程淑的不容易,娘家无靠,父族无依,还没有儿女傍身,下半辈子一眼望去皆是凄凉。 而今顾荃这番表态,摆明是为其撑腰,日后若再有什么事,也不再是无人管无人顾的可怜之人。 她都能看明白的事,程淑自然也是心领神会,当下动容,“表弟妹,有你这话,我程淑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人生还长着呢,表姐这辈子还有更多值得拥有的人和事。”顾荃已到了跟前,拉着她的手。“我知道表姐是不想别人为難,但是表姐有没有想过,千金难买我愿意,你以为的为难,或許正是别人的甘之如饴,你又为何非要拒绝?” “……庄家是湖州大族,他是嫡脉嫡支,本就是独子。我又不是那种贤良之人,实在是容不下妾室和庶出的子女,便是过继子嗣一事,我也不是很愿意。偏偏我自己不能生,除了放过他,也放过我自己,我实在不知該怎么办才好……” “那如今你不开心,他也不好受,难道就是你想要的吗?”顾荃反问她。 她愣了一下,“若不然,还能如何呢?” 总不能因为自己的自私,而讓那么好的人断了香火,与自己的父母离心。 顾荃顺势坐在她身边,如水的眸子靜靜地看着她,“我方才听他说,说是已经说服他的父母,他不介意你们之间有没有孩子,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现在这么说,以后迟早会后悔。” “你怎知他会后悔?” “人性使然,花无百日红,夫妻也没有百年的恩爱。”程淑苦笑一声,“这世间的姻缘,能如你和郅表弟这般的又有几多少。我不想他日后怨我,更不想会有两相看厌的那一天。” 顾荃也笑了,不是苦笑,却也不是开心的笑,而很淡的一种笑。 “不瞒表姐,当初我嫁给夫君时,从未想过什么恩爱到老。可能是我眼皮子浅,我只图当下,当下我需要他,我想和他在一起,那我就顺着自己的本心。本心让我和他做夫妻,我就和他做夫妻,本心让我离开他,那我就离开他。” “你……你……”程淑一时说不出话来,不知是該夸赞她的洒脱,还是該震惊于这番话的离经叛道。 顾荃又笑了,这次的笑带着几分调皮,“表姐是不是也觉得这样的想法不可思议?可是仔细想想,人生在世,若不为自己,还能是为谁?喜怒哀乐皆是我,我生是我,我死是我,我活着就是为了我,我何錯之有?” 门外,裴郅和庄凡不知站了多久。 庄凡一直小心地观察着裴郅的脸色,生怕裴郅会因为顾荃的话而动怒。 而裴郅至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察覺到庄凡的目光后,道:“她这么想没錯,若我对她足够好,她就不会离开我。” 庄凡:“……” 他还以为自己已是男人中的异类,没想到还有人更胜一筹。 这时屋内又传来程淑声音,“是啊,我何错之有?可我再是没错,也不能连累别人……” “你怎知是连累,而不是欢喜?” “若是日后……” “日后再说日后的话,活好今日才是真。再说你还年轻,怎么就确定自己生不了孩子?我认识一个神医,不对,应该是两个神医,正好表姐夫也来了,让他们替你们好好看看,不管是谁的原因,或許能给你们治好。” 程淑还没说话,庄凡已是喜出望外,“真的吗?” 听到他的声音,屋子里的人望了过来。 他看着程淑,一步步地往里走,一把握住程淑的手,“夫人,我……我来接你了……” 程淑脸一红,挣了挣,“你放手,这像什么样子……” 顾荃適时退出来,给柳妈妈等人使了眼色后,和裴郅一道离开。 她没有看到,柳妈妈冲着她的背影,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 斜阳洒金,将那不知屹立多少年的梧桐树晕染得如一棵神树。一片片堪比手掌的叶子随风而动时,仿佛在掬起那些金光。 他站在树下,仰望着,似是想透过那洒着金光的树隙,看到天上的父母兄长。 顾荃靜静地陪着他,不言 ,不语,仅是跟随着。 十六年来,他应该在门外徘徊过很多次,像个被回忆遗弃的人,望着空无一人的院子,孤独地孑然在风雪中。 他抚摸着那些布着刻痕的树干,修长的手指一寸寸地描绘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头朝正屋望去,脚步沉重地缓缓上前,迟疑了一会儿后,才将门推开。 顾荃跟着他,第一次进到这间屋子。 一应布置雅致精妙,桌上金边玉瓷的茶盏并没有摆放齐整,而是有一只就搁在桌旁,似是主人才刚刚用过。 绕过八面的绢纱繡花屏风,再掀开一道珠玉垂帘,是精美华丽的内室。朱漆金锁的檀木床头柜上,轻纱遮盖着针线笸箩。 笸箩内,还有未完成的繡品,上面绣着蝙蝠吉祥纹,绣工看着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有点拿不出手。 “小时候,我所有的衣服都是这种绣纹。”裴郅将那绣品拿起,仔细地端详着。 他清楚记得,自己还曾被赵瑾说过衣服丑。 “母亲必是很疼你。”顾荃道。 如今她怀了孩子,越发能体会一个当母亲的心。 或许那将身上的毒逼到腹中胎儿体力的事,当母亲的事先并不知情,而是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实被告知。 “我知道的。”裴郅声音低沉,“她愧疚,她自责,她经常偷偷哭。” “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也不是你的原因。”顾荃从身后抱住他,“是赵颇的贪欲成了魔,他想得到那些东西,想占有裴府的一切,他才是万恶之源。” “他希望我父亲是个孤家寡人,无妻无子。后来又想让我也成为那样的人,如此一来,他便能顺理成章将自己的骨肉过继到裴府,光明正大地继承这一切。” “假仁假义!”顾荃不无后怕是想着,如果他们没有尽早揭穿事实的真相,恐怕她就是下一个被对付的目标。 那个赵颇,看着面软心软的,没想到心肠如此之黑。 “好在我们把他找出来了。” 死去的人,应该也会瞑目吧。 如今方婉和花长乐也都被找了出来,再也没有要在暗处耍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防不胜防地恶心膈应人。 两人出了内室,到了正堂。 正堂的当中上位,一桌两椅,裴郅拉着她的手,先让她入座,然后自己跟着坐下。他们静静地坐着,坐实一府之主的身份。 残阳西下,一层暖色的金光洒进屋子,不多时消失不见。 他们的手不知何时握在一起,紧紧地交缠着,似是约定好下半辈子的风雨同行,不离不弃。 *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这期间发生了几桩事,一是程淑调养好身体后,与庄凡重归旧好,于四个月前离京。上个月还有书信传来,说是已经有孕。 二是德昌公主和解永的亲事定下,皇家和解家皆大欢喜。 而顾荃的身体除去孕相反应外,并无其他的不適。她一直悬着的心到了生產之时,不见落下,反倒提得更高。 產房乃血污之地,裴郅却不管不管,非要进来陪她。 旁人皆以为裴郅是想亲眼看到孩子出生,只有她知道,这人是不放心她,怕她孩子一生出来便体力不支,随时准备为她续命。 当阵痛袭来时,她紧紧抓住男人的胳膊,汗如雨下的同时,却满是对新生的期待。 从半夜发作到晨光熹微,用时倒算是不长,婴儿的啼哭声传来时,她身体与悬着的心齐齐一松,但并未感覺到生命力的涌入。 她不可置信地再将裴郅的胳膊抓紧,仍然毫无动静。情急之下,她抬起上半身,仰着自己的小脸。仿佛是知道她要做什么一般,裴郅顺势俯低着头。 两人唇齿相缠之时,产婆与侍候的下人皆是目瞪口呆,然后快速转过头去。 外面的芳宜郡主听着自己的重孙女一直哭,急得团团转,也顾不上许多,一掀帘子就进来了。猛不丁看到孙子孙媳正在亲嘴,老脸一臊,赶紧又退了出去。 而此时的顾荃,那疲惫的清澈眼眸中,全是惊疑之色。 为什么孩子都生了,还是不能补充新鲜的生命力? 裴郅看出端倪来,两指一伸,搭在她的脉搏处,“并无异样。祜娘,你自己感觉如何?” 她有些打结的脑子渐渐理清思绪,缓缓地躺回去,静心感受着自己的身体。除去身体的累与倦,似乎并没有那种体力流逝之感。 产婆抱着已经处理好的孩子,低着头上前,“大人,夫人,恭喜你们喜得千金。” 裴郅顾不上去接孩子,幽沉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的妻子。 产婆心里打着鼓,还当他是不喜生的是女儿,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孩子,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婴儿的啼哭将顾荃的思绪唤回,她急忙对裴郅道:“你快……快把孩子抱给我看看。” 裴郅这才接过孩子,动作和身体都十分僵硬,仅看了一眼,注意力又全在她身上,“祜娘,你可有什么不适?” 她凑过去,看着襁褓中红彤彤的孩子,心下一软的同时,又生出一种近乎贪婪的期望,“我没觉得有什么不适的,夫君,你说,我会不会是真的好了?” 皱着小孩子的婴儿,仿佛听懂了她的话似的,“哦”了一声。 “你听。”她惊喜过望,“我们阿要都认同我的话。” 裴郅僵硬着身体,一手环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抽出另一只手去,再探她的脉搏,眸色仍旧幽深,眼尾却有些泛红。 “看起来应该是已经好了,我们的阿要,是什么都要的要,也是解藥的藥。” “阿要。” 顾荃念叨着女儿名字,与他十指相扣。 所以老天还是善待了她,她的男人是她续命的药,让她得以延续自己的生命,而她的女儿,竟然是她真正的解药。 “夫君,有你,有阿要,我真幸运。” 裴郅抱着孩子,与她靠得更近了些。 “有你,有阿要,何尝不是我的幸运。” 这是双向的救赎,你救赎了我,我救赎了你,他们结合在一起,生了情根,发了芽开了花,还结了果。 如此,才是圆满。【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