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遁后,四个夫君找上门了!》
第75章 女逆父,父杀女
梁崇抱着她放到内室的床上。
脱了鞋袜,取下头顶的草根,盖上柔软的被子。
他温声道:“你先歇着,我明日再来看你。”
叶玉伸手扯住他的衣摆,淡淡道:“我烧了你家房子,你还不放我出去,不怕我继续烧了这里吗?”
梁崇坐在床沿,抽出帕子抹掉她脸上的灰。
“这里是我房间,烧了也好,下回你就跟我睡一起。”
叶玉一时语塞,静静地看着梁崇不说话。
他淡淡一笑,“快睡吧。”
梁崇打开一扇柜子,取出一套棉被转身离开,越过堂屋去了左侧的书房。
房门关紧,叶玉立即探着脑袋,就着微弱的烛火打量四周。
这里还真是他房间?
安置好叶玉之后,梁崇把被子铺到地板上。
站在一侧的陈七走上前,“主君,让属下来吧。”
梁崇只好给陈七铺设,除了沙场作战,刺探情报,他自小养尊处优,还未在家中睡过地板。
“把薛二牛叫回来吧。”
陈七犹豫,“长治那边……”
“他们还不走吗?”
陈七摇摇头,“薛二牛已经跟他们讲过了,他们不信,非要等叶姑娘回去。”
梁崇静思片刻,“还有时间,你先让薛二牛回来,跟她说一说。”
“是。”
*
威武郡守常沛的信件以八百里加急传递到了长安。
冯英彼时风光无两,他左右逢源,又有开国功臣的贤名,深得新帝器重。
但那封信打碎了他的得意。
那个丢失的孩子找到了。
信上说,她没死,甚至还划地建寨,称王称霸,而且陛下在找她,派了少府王闻之帮忙寻人。
一旦让他们重逢,说出当年的真相。
他如今的荣华富贵,煊赫权势,全都如过眼云烟,顷刻消散!
冯英看到信件末尾,才知那女子消失了,常沛找不到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卷轴打开,画里的女子好像与皇后娘娘有一二分相似。
那喜鹊叼枝的玉佩画得十分清晰,他再熟悉不过。
当年,是他帮陛下寻来那名工匠雕琢的。
得知此讯息,冯英一边派人告知城门守卫留意此人,以防她跑进长安。
一边趁着人还没找到,连夜写了折子在朝堂呈禀陛下,长治被贼人划圈,占地为王的噩耗。
崇德殿,百官林立,新帝高坐丹陛上。
冯英陈词激昂,“陛下,此贼人自称长治之主,并村建寨,画地为王,简直不把陛下、大魏放在眼里!”
又有一官员出列,站出来高声道:“陛下登基不足两月,此贼女就敢挑衅皇室,藐视君威,还请陛下派人前去捉拿归案!”
高位之上,新帝洪亮的声音响起。
“那贼女是何身份?叫什么名字?”
冯英拱手道:“陛下,那贼女出身乡野,村姑一个,姓名尚不清楚,那群乱民拥戴她成为寨主,统辖长治,他们口风极严,不肯透漏一二。”
冯英再言:“陛下,那群叛贼妄想起义谋反,他们手中的武器还是北齐所制,背后必有北齐的指使。”
“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一旦让他们吸纳更多的乱民,壮大队伍,后果不堪设想,请陛下派兵前去讨伐逆贼,诛杀叛首,刻不容缓!”
北齐?
他刚即位就有人敢冒犯君威,划地称主,是该杀一儆百,绝了这群宵小的反叛之心。
新帝震怒,一拍桌案,高声宣布:“准奏!”
新帝派遣绣衣御史带兵平叛乱党,贼首就地枭首。
不到一日,就领着精兵两千浩浩荡荡前往长治,剑指贼首。
冯英站在城头,望着一排队伍离京,眸中俱是按捺不住的得意。
既然那女子失去踪迹,找不到人。
那就直接攻打长治逼她出来,他不信,她还能一直躲下去!
一旦她现身,即刻被御史枭首绞杀。
女逆父,父杀女,来日他们若是知道真相,想必又是一出好戏!
一道海东青的长啸响彻高空。
梁氏在朝堂关系盘根错节,诸多朝政通过训练有素的海东青传讯到安定郡,以备不测。
鸟比地上的平叛队伍更快抵达西边的地区。
梁崇得了绣衣御史带兵平乱的消息,正是刚发现叶玉在自家的那夜。
第76章 朝廷真的打来了,你们快跑
趁着朝廷的军队还没到。
梁崇想尽办法把叶玉留下来。
他不知道冯英为何如此针对长治。
谋逆的罪名太大,她瘦弱的肩膀扛不住这一切。
按照脚程,绣衣御史十日就要到了,可叶玉非要走,他只能强行把她关起来。
薛二牛也是薛家村的人,梁崇派他在长治宣扬,朝廷要来攻打长治,要求村民们快些离开。
可惜……无人相信。
毕竟,官府已经十年没管过长治了。
胡人劫掠、羌人烧杀的时候他们不在,如今日子好过一点。
有人跟他们说,朝廷要打长治,叫他们赶紧离开。
这世上哪儿有这么离谱的事?
“我说二牛啊,你是不是被羌人吓傻了?朝廷攻打我们干嘛?”
“我们一不偷、二不抢,只是团结起来抵御羌人,这也算谋逆啊?”
“就是,你别是看我们过得好,眼红了?你要是羡慕,也可以搬过来长治住下啊,小玉又不会赶你。”
“还有啊,你这几个外村人是哪里来的狐朋狗友,莫不是被他们哄骗了,来欺负我们?”
薛二牛带着几名乔装打扮的兵卒在这里说破天,嘴巴都说干了,这群乡民根本不信。
村口很热闹,建一座茅草院只需要二十天,大家的房子都建好了,还有一半的寨子土墙还没建起来。
他们歇息期间就到村口的槐树下聚在一起乘凉、聊天。
顺便逗一逗这莫名其妙的薛二牛。
叶枚道:“你要说羌人打来了,我们还信几分,你说朝廷打过来图啥?来抢我穿了五六年的裤衩吗?还是破烂打补丁的衣裳?”
闻言,大家笑作一团,有人泪花都笑出来了。
一村妇道:“阿枚,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没嫁出去要矜持点,说这话也不害臊。”
叶枚无所畏惧道:“这有什么,我家贫,裤衩的确穿了五六年。”
薛二牛却是气急了,捏着拳头道:
“大家信我一回吧,朝廷真的打来了,你们快跑!”
要是磕头有用,他恨不得跪下来求着他们离开。
都尉派下来的任务,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薛二牛也全都完成了。
唯独劝不动这群犟牛一般的村民。
村民们摇扇子、喝水,没有接话。
胡大娘与刘大娘小声蛐蛐:“莫不是上次受伤,把脑子给磕傻了?”
声音低如蚊蝇,但薛二牛还是听到了。
刘大娘掩唇道:“是啊,看起来挺正常,没想到是个傻子。”
薛二牛看过去,二人噤声,刚一移开目光。
二人又凑一块道:“呆头呆脑的……”
“就是,就是,真傻了,不如回村做守村人,叫乡亲帮忙照看。”
薛二牛咬牙,有一种满身牛劲却只能弹棉花的无力感。
他哭丧着脸,道:“大家信我一回吧。”
有人道:“谁会信你啊?小玉不发话,我们是一个字也不会信的。”
正午日头晒。
唇瓣干涩的薛二牛只好回到林子里守着,以防羌人再来。
一人快骑从安定郡的方向赶来,识得那是熟人。
薛二牛懒得站起来,有气无力道:“可是都尉有什么吩咐?”
那人道:“都尉召您回安定。”
*
薛二牛叮嘱剩下的人看紧些,快马加鞭赶回去。
叶玉在梁崇房内住了三日。
他晨起去卫营操练完就回来陪她,一推开门,叶玉看见他浑身裹满沙场风尘,匆匆打开柜子,取了新衣裳,转身进湢室。
她冷哼一声,被梁崇听到。
进入湢室前,他停下脚步,望着那气鼓鼓的背影,前日压着她在聘礼文书按手印之后就一直这样,不给他好脸色。
哪怕是聘书上的万两聘金与金银器具也无法叫她消气。
梁崇微微牵唇角,扯着脸颊泛起两道月牙痕梨涡。
他温声笑道:“莫恼我打搅你,你住着我的房间,占着我的床,我想换衣洗漱还得看你脸色,倒像是夫人管束我一般。”
叶玉咬牙,想转身反驳,却见他已经进了湢室,有哗啦啦的水声响起。
门也不关!
氤氲的热汽飘到室内,在窗棂日光投射下,像是起了雾气。
知晓这是他的诡计,叶玉偏不上当。
她静静地坐着,抬头看墙上挂着的鼠戏藤萝图。
梁崇换了一身新衣裳出来。
掉落的碎发粘成一缕缕,落在脖子、脸颊处,温和的气质多了几分慵懒。
看见她还在气头,他上前牵着她的手,轻声道:“那我以后不洗漱了,可以吗?”
叶玉瞪了他一眼,“给我换个房间,以免打扰都尉大人。”
听见她这称呼,梁崇笑笑,潮湿的大手把她牵出来,到正堂用餐。
“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才能放心。”
置气归置气,吃饭归吃饭,可不能饿着自己。
叶玉不搭理他,自己张嘴就吃,有人供着她吃穿住行,不要白不要。
梁崇看她吃得香,胃口也上来。
若是婚后的日子是这样的,那他还挺期待。
叶玉吃饱就回房间,不给他留一点眼神。
陈七前来禀报,“薛二牛回来了。”
第77章 这也算是你的错吗?(加更)
叶玉在这里,许多事不好谈论。
梁崇出房留下陈七守着她,站在院门处与薛二牛见面。
薛二牛连续赶了三天的路,口干舌燥,都尉竟也不请他入内喝口水。
也不知院里藏着掖着什么东西?
薛二牛探着脑袋瞧一眼里面,梁崇静静道:“她在我这里。”
不必说,薛二牛就明白他说的是谁。
他讶异片刻,这是干柴烈火,进度如此快?
一看表情就知薛二牛误会了,梁崇也不解释,转而问:
“长治那群人走了吗?”
薛二牛叹气道:“还没有,我说得嘴秃噜皮了,他们都听不进去,非要叶玉开口才听。”
梁崇神色沉凝,“陛下派遣的绣衣御史还有七天就要到了,若是他们再不跑,大军压境,只怕会遭清算。”
“可不是,也不知那冯英是受了什么刺激。”
薛二牛舔了舔嘴唇道:“往日把长治排除在外,羌人、胡人来了也不管。如今还向陛下告发他们叛乱,这不是置人于死地吗?”
长治是薛二牛的故乡,那群村民也是他的乡亲,他不想让他们惨遭大军镇压。
可偏偏,他们团结起来不听他的,只听叶玉。
“都尉,要不要请叶玉捎个信回去?”薛二牛只能想到这个法子。
若是如此,叶玉就会知道绣衣御史率兵平叛,攻打长治。
以她的性子,哪怕与长治死在一起,都不愿独自苟活。
这就是梁崇不得不瞒着她的原因。
这代价她承担不起,长治的乡民也承担不起,唯有把身为贼首的她藏起来,再遣散长治乡民。
可这第二步迟迟推进不得,着实棘手。
梁崇沉默片刻,道:“她记恨着我,不愿意跟我说话,你去说说,或许她听得进去。”
薛二牛刚想说话,发现旁边的草木动了一下。
二人警惕起来,锐利眼芒扫过去,只看见一片月色衣摆消失在拐角处。
“什么人!”
叶玉好不容易跑出梁崇居所,攀过墙头下来,却听到二人密谈。
那冯英污蔑长治谋逆叛乱,陛下震怒,派遣绣衣御史带兵攻打长治平乱。
乡亲们毫不知情,还在长治住着。
她一时心慌意乱,只能拼命奔逃。
不知何处是这座深宅大院的出口,只能像个无头苍蝇般四处乱跑。
她不可能会放弃长治,她要跑!跑回长治,去拦住大军!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眼花缭乱的四周景象往后飞逝。
视觉模糊,眼眶温热,有冰凉的水珠划过手背。
是下雨了吗?
她抬手触摸,却发现这水珠是从眼眶落下,糊了一手的水渍。
突然,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后环抱她,沉沉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
“玉儿,对不住,你不能离开!”
叶玉疯狂挣扎,“梁崇,让我走!让我走吧!”
她在怀中拼了命挣扎,他差点抓不住,叫她脱手逃跑。
“玉儿,陛下圣谕,匪首斩首示众,你不能回去!”
“死了也有好,活着也罢,我不能留在这里!”
她嚎啕大哭,泣不成声,费尽全部的力气也挣脱不得。
梁崇看她情绪激动,一记手刀将她敲晕。
人安静下来后,才发觉手臂火辣辣地疼,撩开袖子,皆是被她抓出来的细碎伤痕,鲜血溢出。
梁崇抱着她回房间,陈七还守在门口,看见叶玉,顿时瞠目结舌。
她怎么跑出去的?
陈七立即把房门打开,发现床顶上的瓦片被掀了一个豁口,应当是她踩着床顶揭开瓦片,爬上屋顶沿着墙头跑出去的。
她鬼点子还真是多!
陈七有些不安,悄悄觑一眼主君。
梁崇冷着一张脸,浑身冒寒气,漠然道:“出去领罚!”
他并不如表象那般温和宽仁,那是只给叶姑娘一个人的态度。
“是。”陈七沮丧着领命,出了院子自己挨罚。
薛二牛站在外头,二人目光相触,皆是摇头一叹。
*
幽暗的深夜、凄厉的叫喊、熊熊的烈火、与染血的利刃交相出现。
叶玉惊醒,发现屋子空旷无一物,就连床顶都被锯走,她够不着屋顶了。
那只是一个梦,却令她心如刀割。
长治、胡婶、刘婶、叶大郎、叶枚……
他们还没死,她还有机会救他们!
叶玉立即爬起来,拍着门。
“梁崇、梁崇!放我出去!”
屋外无人回应,叶玉继续拍打房门,“梁崇、梁崇!”
若是护身的工具在手,她或许还能撬开窗户遁走,可她身无一物。
四处寻找可以利用的东西,可屋子空荡荡,连个称手的砖头都没有。
叶玉拍着房门,手掌痛不堪忍,喊得嗓子干涩沙哑。
过了良久,屋外才有一道声音响起:
“都尉已经去疏散长治乡民,他们会去往别处安家,小玉,你不必担心。”
听这声音,正是话唠的薛二牛。
叶玉大喊:“薛二牛,你放我出去!”
薛二牛静坐在地上,幽幽道:“小玉,我不能放你离开,你回长治会死的。”
“我不怕死,你快放我出去!”
薛二牛想了想,愧疚道:“小玉,我知道你因把羌人引到长治而恨我们,但我也不是故意的。”
“当时都尉和陈七身受重伤,命悬一线,我只好带他们回薛家村救治。”
“我的爹娘也被羌人杀死,我心痛、悔恨,但我只是救人而已,我没想过害任何人。”
叶玉没说话,拼命撞门。
“倘若有一日,你因为好心救了人而引来恶人,这也算是你的错吗?”
叶玉没回话,什么错不错的,她不想听,她只想离开梁家回长治!
“少废话,快点放我出去!”
薛二牛叹一口气,“小玉,别白费力气了,长治自有都尉去救。”
叶玉冷静下来,“长治是我们的根、是家,你叫他们离了长治去往何处?”
“搬家两个字说得轻巧,你以为他们不想走吗?”
“他们走了之后去哪里?你知道吗?”
“没了土地的人,就是无根的浮萍,他们是流民,是乞丐!”
“他们没有房子,露宿街头和破庙,游荡在街头小巷,男人被抓走为奴,女人被肆意欺辱!”
“他们没有生存之技,赚不到钱,只能捡别人不要的烂菜叶、泔水吃!”
“他们被风吹、被雨淋、被日晒、被狗一样到处驱赶。”
“待到天寒地冻,他们饥寒交切,无蔽身之处的人冻死街头,曝尸荒野!”
“无食之人饿得肠子打结,就是有肥鱼大肉在前,也吞不进任何东西!”
叶玉喘息,停滞片刻,悲痛道:“一句搬走轻而易举,可有想过他们以后怎么存活?”
“让他们离开长治,等同于逼死他们!”
她的话字字铿锵,如重锤敲击在薛二牛心口。
他张着嘴巴,不知说什么。
呆滞片刻后,他淡淡道:“会有办法的。”
屋内没有回话,她应该是累了吧?
里面有捶打床铺的响动,她应该是在闹脾气。
过了一个时辰,里面不闹了,有侍婢端来饭菜,薛二牛只好打开房门让她吃点东西。
屋内幽黑寂静,只有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撒入室内,照亮了那张被立起来的床。
这是一张帐床,顶已经被都尉吩咐锯掉了。
叶玉把被子枕头丢在一侧,将它立起来,踩着床栏又掀开屋顶瓦片逃跑了!
第78章 走不走得出去,是我的本事!
身后有护卫在追,叶玉拼命狂奔。
她翻了个身,跨过一面矮墙。
天色昏暗,难以辨析方向。
她跑着跑着,看见了大门,哪怕有两个值守门房的小厮挡住,她还是冲上前。
“叶姑娘,你不能出去!”
二人拦在前方。
叶玉助跑着踹倒一名小厮,又不知哪里来的蛮力抢了对方的棍子,几下就把另一名小厮敲晕。
她风风火火顶开门栓,就是天塌了也不能拦她出去!
薛二牛带着护卫赶来,她已经把青铜门闩拉下来了。
为了护宅、抵御外敌,梁家的大门是精铁打造,扣住大门的自然也是一条长长的青铜材质横闩。
横闩约莫一百四十斤。
那是需要两名小厮合力才能抬起来的。
只见她双臂顶着门闩脱了卡勾,“哐当”一声,一根长长的铁拴丢在地上。
青铜门闩在地面震荡几下,一块石砖被砸得悄然裂了一条缝隙。
她一人就把东西取下来了?
薛二牛敛神静气,心跳都慢几拍,生怕她手滑砸到自己。
待人取下来,丢到一旁,才出声劝慰:
“叶姑娘,哪怕你出了这扇门,你也走不出安定,别多做挣扎了。”
叶玉抖了抖酸软的手臂,面色冷淡地扫一眼薛二牛及其身后护卫。
“走不走得出去,是我的本事!”
旁人说这话显得张狂,她说这话,薛二牛信了几分。
她一向鬼点子多,令人出其不意。
只见叶玉拾起地上的棍子,道:“如果你非要拦我,那就来跟我打一场。”
他们人多,叶玉未必能打得过。
但梁崇又不在,叶玉不试一试,不会死心。
薛二牛不知说什么,救命之恩在前,又同是长治乡亲,他不想与她动手。
“这么晚了,搁这儿唱大戏呢?”
有两名侍婢挑灯走在前头,一众仆婢簇拥一位妇人缓缓而来。
妇人眉眼清秀,雍容矜贵,长得与梁崇有几分相似。
她轻轻一笑,露出与之同款的月牙痕梨涡。
梁大夫人一身书卷气,优雅地摇着鱼戏莲花团扇。
“薛二牛,备马,给她一块出城的令牌,让她走。”
心灰意冷的叶玉眼眸一亮,这梁大夫人瞧着倨傲清高,没想到如此好说话。
薛二牛犹犹豫豫,“大夫人,这……”
“快去!”
她斜睨一眼薛二牛,语气淡淡,没瞧出什么情绪。
薛二牛只好闷声去备马。
梁大夫人笑着走上前,看见叶玉捏着棍子尚有警惕的神情。
“把棍子放下吧,是真放你走。”
梁大夫人把她手里的棍子抽走,丢在地上,“快来,把门打开。”
有几名护卫合力打开重逾千斤的大门。
吱呀的摩擦声响起,薛二牛果真带着一匹马从小门出来,等在外头。
叶玉怕有诈,反倒犹豫起来。
梁大夫人摇着扇子道:“我年轻的时候被人所误,以为吟诗颂词便是生活的全部。”
“我的第一任夫君表面温文尔雅,才华满腹,实则道貌岸然,我费尽心思才摆脱他,另嫁梁氏。”
“后来,我怀了崇儿,游庙会的时候遇见那贼男,他当众赋诗一首忆往昔,辱我清名。”
“有流言甚嚣尘上,意指崇儿非梁氏血脉。”
“你知道我当时是如何做的吗?”
叶玉想了想,高门大户注重女子名声,这等谣言,是能逼死女子的。
她当时一定很艰难吧?
她试探道:“可是请梁家出面澄清?”
梁大夫人连忙摇头,笑道:“不不不。”
“我当时挺着大肚子,备笔墨、支摊子,在他家门前写诗,上至祖宗十八代、下至子孙三代,我骂了三天三夜。”
梁大夫人自豪道:“多亏那贼男给的灵感,我文思泉涌,三天就写了一百八十首诗,还有不少被乐府收录,成了口口相传的绝句。”
看见叶玉面庞逐渐浮现的崇拜神情。
梁大夫人很是畅快,这么多年,终于来个新人倾听她当年的辉煌战绩了。
“后来他灰溜溜搬家,不知所踪。到如今,人们只知道我林如茂笔扫千军,嗔斥小人,一战成名,谁还记得那些什么清白、血脉的笑料?”
她转而轻叹一声:“大难当前,能靠的只有自己。”
叶玉茅塞顿开,感激道:“多谢你,林夫人,我明白了。”
看她一点就透,梁大夫人道:
“你是个聪明的,此行生死攸关,比我当年更加艰难,你做好准备了吗?”
“嗯。”叶玉点头。
“保重。”梁大夫人递过来一枚出城门的令牌。
叶玉收下,福了福一个撇脚的礼,转身上马离开。
顷刻间,她消失在街头远方,身影被夜色淹没。
第79章 她很久之前就开始谋划这一日了吗?
叶玉策马疾驰,星奔川鹜。
一路边走边问,历经四日,她终于抵达长治。
平乱大军比预估的更快到来,他们早已驻扎在燕来县,有使者在长治寨门前念讨伐檄文。
虽然长治寨不到两千宵小,但这是陛下登基之后的第一群乱党。
御史大人很是慎重,派他们先礼后兵,若是这群乱民不从,再行镇压。
“尔等本受国恩,殷民阜利,然包藏祸心,蔑弃纲常,阴结党羽,外连寇雠,割裂社稷,荼毒生灵。其罪通天,神人共愤!尔罪已不容于诛!其胁从之辈,若能幡然悔悟,束身来降,概不问罪!”
使者高亢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寨门外。
有村民探头探脑,苦恼问旁人:“他们说的啥啊?”
“听说朝廷要讨伐咱们,但是我好像听他说什么醉猪?”
“哦,对,我还听到了温酒。”
“还有个挡雨,难不成要给咱们盖房子、温酒烤乳猪?”
“朝廷终于管咱们了,还有这等好事?”
那使者念完之后,尚无人回应,只有几个脑袋探出来,好奇地看着他们。
“人呢?怎么不回话。”
有一村民挠着脑袋,嘿嘿笑着。
“我们主事的不在村,没办法邀请你们进来坐坐,你们下次再来哈。”
小玉离开前说了,陌生人不能随便放进来。
下方只来了十名兵卒与一个领头的,瞧不出什么威胁。
看他们嘻嘻哈哈的神情,嚣张狂狷,简直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使者冷哼一声,甩袖离去,他要去跟御史大人告状!
等他们离去,叶玉这才策马来到寨子前,守门的村民看见她,立即打开大门,让她入内。
“小玉,你终于回来了!”
叶玉下马,急忙问道:“怎么样,你们有没有受伤?”
她上下打量,众人神色轻快,毫无紧张窘迫之态。
“哎呀,我们好着呢。”
“之前薛二牛老说朝廷要来攻打咱们,前几天那个薛大虎还说自己是什么大官,什么肚胃。”
“小玉,肚胃是什么官啊?又是肚子又是胃的,难道是管伙食的?”
叶玉看他们好奇的神情,一时语塞。
她干巴巴道:“倒也不是……”
“俺们觉得他和薛二牛一样是骗子,没让他进门。”
“对,他们说朝廷要打咱们,可是刚才那个穿得很好的人说要给咱们挡雨,温酒烤乳猪。”
叶玉一时哑口无声,若是没猜错,那应该是“党羽”,“问罪”,“不容诛”。
差点忘了,这些人里面,只有两个叶家村的村民,他们的大字是她这个半吊子教的。
若是连他俩都不知道,其余人更不知道了。
傻也有傻的好处。
叶玉轻叹一声,叫他们赶紧关门,决不能放任何人进来。
*
她牵马回庵堂,有在外玩耍的孩子看见她回来了,立即跑上前。
“玉姐姐回来了。”
他们抢着帮她牵马,都被叶玉拂开,“小心点,别踩着你们了。”
叶玉带着孩子们回到庵堂,胡大娘在做饭,刘大娘缝补衣裳。
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就连西王母塑像也擦得纤尘不染。
“小玉回来啦。”
刘大娘放下手中的活计走上前,她脚底是一双漂亮的布鞋,是叶玉上次带回来的。
刘大娘笑道:“你买回来我都没穿过,正好把地板扫干净了再穿,你别说,还挺舒服咧。”
“很合适,衬得您都年轻十岁了。”叶玉笑道。
刘大娘笑咧嘴。
胡大娘从屋子里走出来,发现叶玉回来了。
她脚上也穿着新鞋子,“怎么样,好看吧?”
胡大娘还特意把鞋子露出来炫耀。
“好看!”
叶玉刚进门,叶大郎、叶枚、崔久等一众村民赶来。
他们听闻朝廷要攻打长治,简直莫名其妙。
大家知道她视金钱如宝贝,在外走江湖赚不到钱不会随便回来。
原本他们还不信,但是叶玉赶回来,事情就不好了。
“小玉,外面的传闻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啊,朝廷怎么突然要攻打长治?”
原来,这就是胡婶与刘婶穿上新鞋子的原因。
“不过是一场误会,大家别慌,我有办法解决。”
大家听到她说有办法,顿时松了一口气。
崔久看着她不说话。
叶玉又与大家聊了几句,就把乡亲们送走。
崔久没离开,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阿久哥,怎么了?”
崔久不像其余人,消息闭塞,不通世故。
他在燕来县的时候,亲眼看见一支精兵入驻驿馆。
为首的马车精致奢靡,有相识的衙役说,那是绣衣御史的车驾。
那衙役怕他不懂,还特意解释。
绣衣御史是陛下亲封的临时监察官员,代表陛下镇压地方叛乱,有持节发兵、先斩后奏的权利。
那不就说明,朝廷攻打长治,并非空穴来风?
庵堂人多,崔久把她引到院子里避开其余人,低声道:“小玉,你还要瞒着大家到什么时候?”
叶玉佯装不懂,“阿久哥,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崔久咬牙道:“绣衣御史都到燕来县了,你还要装下去?”
“哎呀,你别担心了,肯定不会有事的。”
叶玉面色风轻云淡,不像焦急的样子。
“你真的有办法化解这场劫难?”
叶玉笃定点头:“真的!”
崔久暂时放下猜疑,“那就好。”
食用晚饭过后,大家挤在一室睡觉,溶溶月色透过蒲草编织的窗牖洒入屋内。
鼾声此起彼伏,叶玉睡不着,睁着一双眼直到天色微亮。
崔久在村子住下,与大家共渡难关。
他也睡不着,思索着叶玉到底有何办法化解这场劫难。
仍然百思不得其解,据闻,御史持节斩贼首。
崔久突然想起那日,在庵庙院子树下。
他噼里啪啦地算账目,建土墙的钱如何都不够。
当时,叶玉笑问:“阿久哥,我要是去当土匪,你会不会举发我?”
后来,她双目放空、呢喃道:“我是叶玉,我能保护长治、保护大家。”
崔久又忆起那一天,她发了疯一般,拼命抢寨主的位置。
一个不好的念头闪过脑海。
原来,她很久之前就开始谋划这一日了吗?
第80章 草民自愿伏诛,(加更)
崔久立刻起身披衣,匆匆赶去庵堂。
急促的拍门声响起,现在还不是起来做饭的时辰。
刘大娘迷迷糊糊起来开门,发现是崔久。
“咋回事啊?”
崔久急忙道:“小玉呢,小玉在不在?”
刘大娘愣了愣,转回屋喊人,却发现她的位置空空如也,不知什么时候走的,一丝体温也不剩。
寨子外。
青空似海波,万里无云。
鱼肚白的光芒在远处蜿蜒的山顶浮现,日头未升,天色熹微。
叶玉蹲在地上,撕烂一件白衫,用一根带子系抹额。
她无儿无女,没人给她披麻戴孝,那就自己给自己孝。
这一天来得太快,比她计划中早三年。
建寨是为了抵御羌人,同时也是为了引起朝廷的注意。
听说来的是个御史,是陛下的亲信,那她也该收拾好,准备上路了。
据闻她要砍头,其余人只要降了就能免罪。
也不知道没了头,在下面的乡亲们能不能认出她?
叶玉划破手掌,掌心盛满鲜血。
她在一块撕下来的白布上写下一封血书,控诉冯英、详陈冤情。
只要御史带着这块血书回长安,陛下就能看见长治,长治也就有救了。
割开伤口的手心剧烈疼痛,眼前的视觉越来越模糊。
止不住的水珠打湿了一小片白布,晕开一团水痕。
叶玉一抹双眼,原来是自己疼哭了。
或许是晨风太凉,写字的手微微发抖,连带着双肩也颤栗起来。
嘈杂的声音响起,寨门内有人群高声呼唤。
“小玉、小玉!”
“小玉!你去哪儿了?”
有人趴着门缝觑见叶玉蹲在地上写字,一张白布上全是血字。
“玉姐在这里!”
“大家快来,我找到小玉了。”
有村民急匆匆赶来,“快打开门!让她进来。”
“嘭嘭嘭”的推动木门声响起,他们从里面打不开。
“怎么回事?开不了门!”
大门外面的铜环上,叶玉早已选了一根粗长的木桩拴住,只能从外拆了木桩才能打开。
“小玉,你在干嘛?快开门!”
叶玉不吱声,继续写字。
有人上墙头俯视下方的叶玉,“小玉,你在干什么?快给我们开门!”
叶玉照样不吱声。
突然,远方的天际线有密密麻麻的人群赶来。
他们整齐划一,身披甲胄,腰佩刀具,乌泱泱一片,人数多到数不清。
就连脚下的地面,也与他们整齐的步伐微微共振。
叶玉抬眸,人终于来了。
她卷起血书,举双臂捧起来,高声大喊:
“草民自愿伏诛,御史大人在上,草民有冤情呈禀!”
对面的军队越来越近,他们拔刀举枪,对准叶玉。
墙头的崔久急忙大喊:“小玉,你快回来!”
叶玉回眸,淡淡道:“对不住,答应大家的很多事情,我做不到了。”
胡大娘与刘大娘在大门的门缝凄厉地哭着。
“小玉,小玉,你快回来!”
大人的恸泣、小孩的哭啼、越来越来急的冷风嗖嗖声回响在耳畔。
叶玉继续高呼:“草民自愿伏诛,御史大人在上,草民有冤情呈禀!”
“我是长治寨主叶玉,所有罪孽皆在我一人,其余人是无辜的,草民愿意伏诛谢罪!”
看这情形,他们还有何不明白?
昔日他们跟叶玉打得头破血流。
原来……抢的根本不是什么寨主之位,而是送死的资格!
疾风拂过劲草、拂过山腰、拂过树林,横扫而来。
叶玉有些站不住,踉跄几步,举着血书继续前行。
“草民自愿伏诛,御史大人在上,草民有冤情呈禀!”
她一步步地走上前,很快被兵卒围起来。
一根长枪打弯她的腿,叶玉闷哼一声,半跪在地。
远方的树林。
梁崇身形一动,被陈七紧紧抓住。
“主君,您不能去!”
若是此时出去,与逆党同罪,梁氏经不起此等罪名。
他们在此劝了两日,那群村民根本不信,原以为歇息一天,明日再行良策。
可讨伐的军队提前来了。
叶玉不知为何会回长治,薛二牛为何没看紧她?
梁崇遥望那具被围在中央的单薄身形,顿时红了眼,“她怎么会跑出来?”
陈七默然。
梁崇五指抠着坑坑洼洼的树干,心揪作一团。
一道口哨声响起,引起他们的注意。
高溪山与几名羌人站在山坡上,正在看这出好戏。没想到,他还没出手,她就死在自己人手里了。
梁崇与之对视,“你竟然没死?”
高溪山露出一抹邪笑,凉凉道:“我虽没死,但她可是要死咯。”
闻言,梁崇眸中俱是恨意,若非他来袭,玉儿也不会并村建寨,平白被污蔑谋反。
他拔刀冲向高溪山,身后十几名护卫跟上,势必要将他捉住。
高溪山冷笑一声,他此行人少,不宜硬碰硬,立即转身逃遁离去。
只是,很可惜……没机会看那女子如何死了。
寨子前方。
一群兵卒围着叶玉,她半跪在地,咬牙大喊:
“御史大人在上,草民有冤情呈禀!”
一杆长枪落下,将她挺直的后背打弯,五脏六腑似拧作一团,剧痛袭来,她咬牙忍着。
叶玉闷哼着趴在地上,一时耳鸣眩晕,头昏眼花,手上的血书滚落在地。
胸腔积涩着一团东西,有些呼吸不上来,鼻息闻到淡淡血腥味。
叶玉神思恍惚,声音越来越轻:“我……我……”
远处的山巅升起朝阳,利刃举起,刀口反射的光芒晃花她的眼。
眼前白茫茫的,什么都看不清。
她轻笑一声,这年头,活着……真难。
利刃落下,叶玉闭紧双眸。
刀枪相触的“铮锵”声在耳畔回荡,那把刀被拦住,
云纹刺绣的翘头履落在面前,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抱起来。
来人轻声唤着:“柔儿?果真是你!”
刘景昼掌审判与律法,平定叛乱、诛杀逆贼自是由他执办。
更何况,他一向最恨山匪。
却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朝思暮想的人,只一眼,他就认出是她。
叶玉落在他怀中奄奄一息,伸手扯着他的衣领,声音低微道:
“看我……血书。”
刘景昼双手抱着她,不管不顾地转身往回走,看见地上的血书,似被上面的鲜血灼伤眼睛,不忍直视。
旁边识趣的小吏连忙捡起来呈递。
“御史大人。”
叶玉动了动嘴唇,“念。”
既然是御史,他要尽快知道长治的冤屈,省得她待会昏迷后,清算无辜乡民。
刘景昼看见她这模样,咬着牙压低声音道:“念。”
小吏追在刘景昼身后,小跑着念出来。
“青天大老爷在上,我有蛋!!!”
念出来之后,他觉得不对,顿了顿。
小吏:“???”
刘景昼蹙眉,停下脚步,回眸觑一眼那小吏:“字都念不好,这活干脆别干了!”
小吏眨眨眼,看着那封血书,还真是一个蛋。
叶玉听到,头也不昏了,身子一抖立刻清醒。
“不是……是''冤''。”
“我不会写''冤'',我就画了个圆,与冤同音。”
她扯了扯嘴角,嘿嘿一笑。
刘景昼:“……”
第81章 是时候,围剿冯英了
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心思陈冤?
刘景昼闷声不吭,抱着她疾步往回走,生怕她如上次一般,玉殒香消。
小吏会意,连忙把血书收起来,追上去。
大军撤了一半,留下一半看管这些村民。
刘景昼不知为何乱党的贼首会是她,更不知她怎么会在这里。
怀中的女子半昏不醒,刚才还差点被斩杀了。
一颗悬着的心来回晃荡,迟迟无法安宁。
若是晚一点……
刘景昼光是想想就心惊肉跳。
一行人飞快回到燕来县,小吏立即喊来随行军医诊治那女贼首。
还别说……这贼首挺好看,他家御史一看见人就两眼发光。
把人抱进屋里没出来过一回,到了午时也不传膳。
莫不是真看上了这女子,准备以公谋私?
厨房的伙夫频频来问,“怎么还不传膳?再不吃,饭菜都凉了。”
“去去去。”小吏把人驱走,硬着头皮到门外,举手敲门提醒。
屋内传来女子低低的抽气声。
“嘶~”
“轻点。”
“疼。”
接着是低沉沙哑的嗓音道:“嗯,知道了。”
过了片刻,还有一道“啪!”的清脆声响起。
女子低声控诉:“都叫你轻点了,弄这么重,想要我的命吗?”
小吏顿时头皮发麻,举起来敲门的手十分难为情地放下,尴尬地走远了。
屋内。
刘景昼揉了揉被巴掌扇红的脸颊,咧嘴笑着。
阴郁深沉的神情顷刻消散,眉眼俱是雅致风流的神采。
如此泼辣,果真是他的柔儿!
他一路上担惊受怕,唤来大夫看过之后,知道她只是受了些许皮外伤,无性命之忧。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又怕自己认错人,给她包扎手掌伤口时,使坏捏了一下伤处,果真获赏一个原汁原味的巴掌。
这大胆凶悍的作风很是熟悉。
这下他终于确定,眼前之人就是他的妻。
刘景昼也不再磨着她,飞快把松了的纱布系上,将伤口包扎完好。
在手背上匆匆落下一吻,轻快问:“柔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叶玉喝过药困得很,迷迷糊糊的。
这刘景昼包扎个伤处磨磨蹭蹭的,听得他问这个。
顿时内心一紧,这么多麻烦接连而至,她无法面对,干脆装晕好了。
她半合的眼皮彻底紧闭,睡着了。
看她不回话,双眸合紧,呼吸平缓。
罢了,伤得这这么重,让她歇息一会。
刘景昼把被子给她盖上,轻手轻脚转身出去。
既然她没法开口,那他就自己调查。
刘景昼召来小吏,盘腿坐在案前查看那张血书,满目殷红的字体入目,陈词磕磕绊绊,约莫也能读懂她的意思。
据上面传达出来的意思是,冯英把长治排除在外多年,这些年长治惨遭胡人与羌人践踏,民不聊生。
这内情恶迹昭著,刘景昼慎之又慎,再三细看。
他派遣小吏去调查那女子的身份,以及这些年,长治究竟是怎么回事?
金殿上,冯英分明说的是这群贼人划地谋逆,真相究竟如何,还需细细盘查。
刘景昼看向紧闭的房门,她身份有疑,若不是袁柔,又是谁呢?
*
梁崇带领多名护卫围捕高溪山,追了百里。
他像只狡猾的毒蛇绕来绕去,终是把他们甩开,脱身了。
梁崇回到长治外的树林,留守在此地的护卫告知他。
御史没有攻打长治,而是派兵圈禁村民,还把叶玉带走了。
护卫都不好意思说是被御史亲手抱走,生怕惹得自家都尉不快。
得知她没死于御史刀下,梁崇终究是松了一口气。
他瞭望着远处的寨子,思索片刻。
先前御史大军来临,哪怕他呈禀陛下,迟缓的消息来不及阻止大军镇压。
只能施行此法。
眼下叶玉拦住他们,有了良机,是该把所有事情一一呈报上去,救长治一把。
梁崇想了想,沉声道:“回安定。”
陈七得了吩咐,立即把马牵来,一群人连夜疾驰,于三日后赶到梁家。
一只健壮的海东青翱翔云端,飞往长安的方向,身在长安为官的族亲得了讯息,会拟一份奏折呈递陛下。
薛二牛得了都尉口信,从卫营赶到梁家。
他知道这一天躲不过去,老老实实把前因后果交代清楚。
知道是母亲开口放走了叶玉,梁崇也不好说什么,只让薛二牛回卫营继续操练。
陈七默然。
梁崇手指在桌案慢慢敲击,下了一个决定。
“收拾一下,过几日随我一同去长安。”
陈七得了吩咐,当即拱手道:“是。”
梁崇抿一口茶,目光幽深。
是时候,围剿冯英了。
第82章 公子自会出手
叶玉醒来后,几日不见刘景昼。
只有两个侍婢守着她看病吃药,也不知长治如何了?
叶玉试探问:“你们御史去哪里了?”
两名侍婢摇头不语,只是闷声摆弄饭菜,扶她起来吃饭。
也不知刘景昼从哪里弄来口风如此严的人。
叶玉吃饱了,就试探让二人带她出去逛一逛。
那两名侍婢对视一眼,点头答应。
燕来县的驿馆简陋质朴,共有三层楼,她居住在第二层,走在廊道往下看。
客堂也是安静空旷,没有人影。
两名侍婢挑灯带她到后院散心,两个脑袋从墙上探出头。
十义与六义在威武郡翻个底朝天,还是找不到那个骗了他们的女子。
听闻长治被贼人画圈自治,朝廷派兵镇压。
来都来了,不如来瞧瞧是什么女子如此大胆。
二人本是到燕来县看热闹,听闻那贼女叫叶玉,他们顿感不妙。
怪不得他们把威武郡翻个底朝天都找不到那个女子,原来是藏在此处。
可那女子是逆党,缩在寨子里他们进不去,蹲守在燕来县时,听闻御史把人捉拿归案了。
若是旁人还好,那是陛下御封的绣衣御史,代行皇命,他们手里的宁王府令牌有些不够看了
无法理直气壮去提人。
他们想了个办法,直接把人掳走。
在驿馆外蹲守几日,那女子终于冒头了。
趁着御史在外查案,驿馆驻守人手稀少,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花木扶疏,郁郁青青,昏暗夜色下叠影重重。
他们探出头,看见两名侍婢在前方提灯,叶玉边走边看,三人自假山的石阶下来。
身后曳地曲裾的裙摆在石阶层层下滑,侍婢牵着叶玉慢慢走下来。
二人见机行事,蒙上脸,跳下墙头亮出大刀,亮铮铮的利刃倒映昏黄灯火,照在叶玉脸上。
寒芒刺眼,她一时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两名侍婢大叫一声:“有刺客!”
大难临头,两名侍婢立即闪躲,将她暴露在刺客面前。
刺眼的光芒一花,只见一把大刀朝她脖子砍来。
叶玉骇然,到底是谁想置她于死地?
手中无武器,叶玉来回闪躲,可这曲裾捆缚双腿,迈步太小,无法发挥她的疾跑实力。
左右躲不过,她折了一根树枝,跟他们拼了。
十一砍碎了她手中的枝条叶,被反抽了一顿,这女子竟会点武艺?
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强。
怎么说他们也是打场出身的奴隶,二人两面夹击,逼得叶玉跑上假山。
有一名侍婢立即跑到前院,唤来驻守的兵卒。
“快来人!有刺客!”
十义听到兵甲碰撞声与脚步声传来,得抓紧时间把她抓走才行。
叶玉抓着手中的枝条极力反抗,但枝条被一寸一寸削掉,刺客逼至眼前。
末端尖锐,叶玉直接一桶,刺上了十义的心口。
他感知到胸腔传来一阵钝痛,他霎时心惊肉跳,后怕不已。
还好这只是一根树枝,不是真刀,否则他这条小命就没了。
叶玉用棍子捅了对方一下,转身就从假山跳下去,滚落在青青草地。
“柔儿!”
刘景昼赶回来就看见这副景象,兵卒立即上前对付那两名刺客。
十义与六义相视,怪那女子反抗剧烈,宁愿跳下去也不愿被俘。
援兵来了,二人默契地跳上墙头逃跑。
刘景昼跑上前扶起叶玉,“柔儿,你怎么样?”
叶玉旧伤未愈,对付两名刺客又撕裂伤处,后背挨打的旧伤复发,排山倒海的剧痛袭上脑仁。
刘景昼牵起她的手,发现手心的纱布溢出淡粉血渍。
叶玉疼得眉头紧锁,鼓起两个小包,她痛得泪水在眼眶打转,面色霎时惨白。
刘景昼看见她这模样,急忙问:“如何?伤到何处了?”
关心则乱,所有情愫在他面上暴露无遗。
叶玉眨眨眼,眼眶的泪花溢出。
脑子转了转,既然如此,穿新鞋走老路,这回还是那一套。
她撇着嘴,立即缩在刘景昼怀里,心惊胆战道:“昼郎,我好害怕~”
刘景昼心口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温热的鲜血喷薄,流经四肢百骸。
他搂紧叶玉,温声道:“没事了,刺客已经走了。”
叶玉楚楚可怜道:“可我听他们说,是冯英派他们来杀我,怎么办?”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他们以后,还会不会来?”
闻言,刘景昼褐色瞳仁颤了颤,风流狭长的凤眸骤然一冷,泛着危险的寒芒。
他咬着后牙根,压低声音道:“他们果真如此说?”
叶玉仰躺着,瞧见那惹眼的鼻梁痣靠近她的脸,温热的气息喷在面颊。
她委屈点头,“嗯。”
刘景昼暗暗握紧拳头,望向别处。
*
十义与六义脱身回到客栈,脱了衣裳查看伤势。
胸口的伤处被戳得脱一层皮,溢出淡淡鲜血,四周肿胀,隐隐有青紫的痕迹。
初时不觉有什么,回来才发现伤势如此严重。
那叶玉跟个蛮牛一样,他们不过是想绑她而已,至于下手这么重吗?
伤口隐隐作痛,十义咬着牙洒上药粉。
六义好像听到街道有混乱的嘈杂声,打开窗户一瞧,有兵卒在外搜寻刺客。
他倒是还好,但是十义受了伤,极易被认出来。
“十哥,咱们先回长安禀报公子如何?”
十义想了想,二人一拍即合,连夜持令牌离开燕来县,往长安方向赶回去。
左右那女子会被押往长安,到时候公子自会出手。
第83章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加更)
刘景昼把人抱回屋内。
大夫匆忙来诊治,发现叶玉只是磕破皮,旧伤撕裂。
刘景昼挥退其余人,亲自给她上药。
叶玉含着泪花,柔弱道:“夫君,轻点。”
那泪光似烫人的烛泪,他不自觉放轻动作。
这几日,他已经调查清楚。
她叫叶玉,是长治寨的寨主,这些年除了早些时候在外走江湖、学唱戏。
其余时间基本待在长治。
她当他妻子那些日子,正巧不在这里。
那她为何要千里迢迢冒充袁柔嫁给他?真正的袁柔又在哪里?
看见她惊魂未定的可怜模样,他不好太过严厉。
上完药之后,刘景昼关紧房门,坐到床沿轻声问:
“你为何会嫁给我?”
叶玉羽睫颤了颤,眉梢紧蹙,试探问:“昼郎,你是不是恨我?”
他吐了一口气,不敢太过严肃怕吓着她。
“没有。”
叶玉再问:“那你是不是怪我?”
刘景昼握紧拳头,忍着心中那股气,咬牙道:“也没有。”
“那我说了,你不要生我的气。”
“嗯。”
刘景昼放慢呼吸,尽力不让她看出自己的心绪。
她被山匪逼得跳崖轻生,他又痛又气,看见她在这里,先是失而复得的喜悦,而后是被欺瞒的气愤。
怎么可能不恨、不气、不怪?
眼下还需要引诱她道出真相,他忍而不发,待回京之后,看他如何收拾她!
“柔……玉儿,无论你是何身份,我都接受你。”
叶玉听到这个称呼,知道他已经什么都查清楚了。
她没被丢进牢里,判个欺诈之罪,说明情分还在。
她放心把前因后果一一到来。
“我不是袁柔,真正的袁小姐婚前一日病故,袁二小姐又有婚约在身,只好找我替嫁。”
“我收钱办事,又害怕身份暴露后,夫君嫌弃我的出身低微,就找个借口假死,回到长治。”
叶玉不清楚长安的时局如何,也不知道袁家怎么样。
但买卖首要就是仁义,袁家毕竟是她的主顾,收了钱就要维护一二,尽量美化一下,把伤害降到最低。
“离开长治这些年,我时常想起夫君,如果我们不是这般相遇,就好了。”
这与他预估的差不多,那袁家如此做也算合理,只是那袁小姐竟然病故了,真是可惜。
他还以为袁家嫌弃当年他家门落魄,因沦为商贾而嫌弃他呢。
听见她还愿意喊他一声“夫君”,这一切也就不重要了。
分别一年,他们应该珍惜接下来的人生。
“无妨,我并不会嫌弃你,若你当年肯交代清楚,咱们不至于分别这么久。”
叶玉闷闷不乐,低声道:“我怕你一怒之下把我下狱。”
听见这个解释,刘景昼笑起来,眉目荡漾潇洒蕴藉之态。
“怎么会。”
他牵起她的手,手心有薄茧,还有几道浅浅的疤痕,这些日子她必定过得很苦。
心口顿时软了下来,刚想开口安慰几句。
叶玉突然紧张地攥紧他的袖口。
“夫君,你说冯英还会不会派人来杀我?”
她不知道刚才那两个刺客是谁派来的,但有机会就要利用,管他谁派来的,只往冯英身上泼脏水就对了。
眼药要多上点。
刘景昼或许不愿意为了她针对冯英,但至少要让他心生怜惜,把自己的血书、还有长治的冤情呈报给皇帝。
说起这个,刘景昼面色冷了几分。
“玉儿,你是不是……和冯英有过节?”
那冯英如此针对长治、针对叶玉,甚至还派人来杀她。
他隐隐觉得,冯英针对的……就是叶玉!
叶玉抬眸,双眼懵懂纯澈,她点头。
“冯英如此害我们,让我们在羌人铁骑下差点活不下去,我们不止有过节、乃至有仇!”
刘景昼听见这解释,蹙眉道:“不是,我是说,仅是你们二人之间,有没有仇怨?”
叶玉乌溜溜的瞳仁望着那双褐色的眼,顿了顿。
过了片刻,她垂眸摇头,淡淡道:“没有。”
这便奇怪了。
刘景昼这几日已经长治的情况给摸清楚,无冤无仇,冯英为何会这么做?
叶玉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抓着刘景昼的手臂,带着哀求的语气道。
“夫君,你带我去长安吧,我想面见陛下,只要面见陛下,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看着女子急迫的神色,他连忙出声道:“莫急,我会带你回去的。”
听得他的承诺,叶玉笑起来。
在原本的计划中,她自愿献降,哪怕不死,也是坐在囚车里一路运往长安。
寒风瑟瑟,在大街上被人丢烂菜叶。
如今这情况,已经是好多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刘景昼把她耳边一缕头发挽到耳后,温声道:“两日后。”
第84章 以死地谋生,以险局求胜
因那两名刺客突然出现,他们抓不到人。
刘景昼只好加派人员值守。
长治的案子很简单,他紧锣密鼓安排证人、证词与证物,一揽包收回长安。
叶玉不太敢出门,一直待在房中,生怕再遇见刺客。
两日很快过去,要回长安了,她的心绪愈发激动。
两名侍婢给她戴上帷帽,刚出驿馆,叶玉就看见昔日趾高气昂的燕来县令徐旌、威武郡守常沛坐在囚车内。
二人不复往日的神采飞扬、变得焦思萎靡、潦倒窘迫。
叶玉经过囚车,突然停下脚步。
她撩开帷帽,做出翻白眼、吐舌头的鬼脸,没法打一顿,那就气他们一顿。
看见她还活着,只怕他们一路上都没办法睡个好觉吧?
二人果真瞪大双眼、青着一张脸,这女贼首怎么没事?
大司马不是说她这回必死吗?真让她回长安,当年的事就瞒不住了!
二人肉眼可见地慌了起来。
她轻哼一声,他们也有今天?而后嬉皮笑脸道:“长安见。”
在二人的目光下,她上了马车,刘景昼早已在内等候,他正撩开窗帘看着外面的景色出神。
一双清浅的褐色瞳仁变得沉沉、幽幽地。
叶玉上来了,他立即回神,眉眼溢出一抹风流缊藉。
“玉儿,快来。”
他伸手把叶玉拉到身侧,车厢内铺着一层绸缎,他们席地而坐。
刘景昼从身后的暗格取出一张小几,摆上几盒点心。
往日他在外潇洒,归来一身酒气。
为了免于挨打,总会带些胭脂、点心回来讨好她。
她不爱涂脂抹粉,对吃食倒是很喜欢,桌上是她爱吃的胡饼与杏脯。
叶玉也不客气,先吃起来。
今日起得早、朝阳未升,她还没用晨食就被拉起来,匆忙收拾就出发。
刘景昼打开折扇摇几下,笑道:“玉儿,你忘了先给我。”
昔日她扮演的是端庄矜重的贤惠女,时间太久,她忘记人设了。
叶玉笑了笑,连忙把一个杏脯放到刘景昼嘴里,连忙问:“怎么样?好吃吗?”
刘景昼内心没有预想中的开怀,她变了许多,此次重逢,他们像隔了一层纱。
反倒叫他看不清她心绪如何。
或许是分别太久,加之她在长治受了诸多苦楚,变了也无妨,还是那个人就行。
刘景昼拿出一个小算盘。
昔日刚成婚时,她端庄疏离,嫌弃他是个家道中落、捐官上任的纨绔。
而他嫌弃她是个奸猾佞臣之女。
二人形似陌路,直到她看见他拨弄一个算盘,好奇心起,便跟他学着如何算账谋利。
他们的关系这才亲近起来。
他性子风流不羁、似拘不住的风,她也完全放手,不管束他的行举。
有时逗得过分了,她就像个张牙舞爪的狸猫,一巴掌扇过来,丝毫不惯着他。
也就这时候,戴着假面的人似活了过来,原来那矜持庄重的外表下如此泼辣,她真有趣!
刘景昼越来越爱回家,同她培养感情,教她打理名下的产业生意。
可惜……情到浓时却是生离死别。
当叶玉看见那眼熟的算盘,眼睛亮亮的,他就知道她喜欢这个。
既然关系生疏了,那就重新培养回来。
刘景昼牵着她的手,朗笑一声:“途中无趣,我教你怎么吸金,如何?”
叶玉双眸发光,似两团火炬,她最爱学这个!
*
地方官员各司其职、无诏不得进京。
一旦擅自离开辖区,视同抗命、渎职或谋反。
梁崇等不及朝廷的传召,他原本想抓了高溪山以献俘的名义提前去长安,可惜让他跑了。
他只好传讯到长安,请族亲先同陛下陈情,他后到长安当面禀报军情。
消息刚出发,他闲暇烦闷,漫步至荷湖。
月凉如水,清风起,墙角的竹影摇晃,发出簌簌声。
他提一盏灯照亮一杆金镶玉竹,此物在北地极难成活,千里迢迢运到安定请经验老道的工匠栽种养护,只活了十几根。
那夜相遇,她削断竹子叉鱼之后随手插回去,那根被削断的竹子上半部分已经枯萎凋零。
竹子落了一地的枯叶,竹竿萎缩,软趴趴弯着腰。
但插在泥土部分的竹节却冒出了新芽,焕发新生。
娇贵难养的竹子在死局中谋得一线生机。
她也一样。
梁崇继续往前走,来到凉亭外。
想起那日,她在此处悲愤道:“我自有办法救长治,不劳你费心!”
闹出动静、引来钦差御史、堵上一条命、破开权贵的阻拦,换来直达圣听的机会。
以死地谋生,以险局求胜,原来是这样的办法。
在他出神间隙,陈七得了信使的消息,匆匆赶来。
“主君,威武郡传来消息,御史已经携叶玉归程,留下一千五百名精兵驻守长治。”
梁重站在湖岸边,湖面澄静清平如镜,人与月都落入这镜中。
“嗯,明日启程出发去长安。”
对方队伍庞大,脚程不如他轻骑快马更早抵达长安。
那他就先去为她扫平阻碍。
第85章 冯英想借陛下之手杀叶玉!
更快抵达长安的是十义与六义。
他们根本不知,正是在威武郡的高调举动让冯英发现了叶玉。
这场劫难才提前降临。
他们只知道那女子无法无天、倒行逆施,还与御史有勾结。
二人深夜执令牌叩开城门,急匆匆回到小巷子的王宅。
公子擢升少府后,没有接受陛下御赐的宅子,依旧居住在此处,与从前别无二致。
唯有门前多了一块匾额写着:王氏第。
门楣刻:千秋万岁,子孙益昌。
二人敲开门,有些迟钝的阿虎开门。
“公子可歇下了?”
阿虎摇摇头,“没……在……”
二人会意,立即进门,径直往书房而去。
他们离开前,宅子在修葺,甫一入门,就看见一面巨大的照壁,绘飞鸟翱翔,犀牛幼鹿饮水,狐狸望天的山河浮雕图。
绕过照壁,发现院墙加高了,光秃秃的墙头铺设墙头瓦。
左侧是护卫独立宅子,右侧是后院,二人遥遥望去,公子好像把隔壁买下来,约莫有三个洞门延伸入内。
好家伙,公子是真发达了?
王宅外表看着平平无奇,内里焕然一新,就连屋顶都加高了。
这里不再土得像寻常的农家小院,反而陌生得令他们拘谨、局促。
二人进屋,绕进书房,发现室内宽敞明亮,不复往日狭窄。
五义与九义与王闻之商谈事宜,看见二人来了,皆露出讶异神色。
王闻之往二人身后瞟一眼,又没人……
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
十义一进来,就立刻半跪在地,“公子,属下无用,没能把那女子抓回来。”
六义慢了一拍,也跟着半跪在地。
王闻之清润的眼眸荡漾一抹冷冷的笑意,威武郡是她老家,这二人持令牌竟然没把人抓回来了。
“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公子,那女子是逆党!”
听得此话,王闻之顿时面色严肃,刘景昼代行君命,去威武郡讨伐逆贼,难不成……讨伐的是她?
他声音冷淡几分,咬着牙低声道:“把所有事情一一道来。”
十义赶了许久的路,口干舌燥,急忙上前夺了茶壶,就着壶嘴“吨吨吨”喝水,转手给六义解渴。
他开始把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
“我们在威武郡守的帮助下寻踪觅迹,苦找多日而不得。”
“听说御史领兵讨伐逆贼,我们去凑热闹,才发现那叶玉就是贼首!”
默不作声的五义与九义骤然一惊,她究竟还有多少身份?
“后来啊,她自降认罪,被御史拿下。”
圣谕言:诛杀贼首。
听到这里,王闻之心神紧绷,暗自捏紧拳头。
十义滔滔不绝道:“谁料到,那御史抓了她也不杀,好吃好喝供着,二人只怕早有一腿!”
喝水的六义呛了一嘴,瞥见公子阴寒的面色,悄悄肘击十义。
“是旧识!旧识!”
“啊,对对对,我们原本想潜入驿馆抓她,谁料到那女子会点三脚猫的功夫,宁愿摔下假山也不肯被俘。”
摔下假山?五义悬着一颗心,忐忑不安观察公子的神色,他果真更加阴郁了。
十义眼拙又直愣,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继续道:
“我被她戳了一棍子,还听到御史喊她''柔儿''。人一多,我们怕被发现,就先回长安,过段日子,她差不多也会被押送回来。”
粗略听完经过,王闻之飞快梳理细节。
那三脚猫功夫必然是卫云骁教的,昔日哄着他教她识大字,她真是……无论在何处都不忘“学习。”
那句“柔儿”倒是令王闻之警觉,他差点忘了,刘景昼也是个鳏夫。
他好像……又发现一个对手。
清润的眼眸如历经暴雨,变得浑浊晦暗。
指腹轻轻敲击杯壁,她的谋逆之名是因为在长治划地称主,上奏之人是冯英。
十义与六义随便一听,都知道她名叫叶玉,可那冯英在金殿上却说不知其名!
一双原本清润的眼眸变得晦暗,流露一道危险的寒芒。
他脑海中有了一个决断:冯英怕别人知道那是叶玉!
那他是怕谁知道呢?
长治那么多年无人看管,他一派十义与六义去,冯英就开始针对叶玉。
想到此处,锐利的眼风一扫二人,二人吓得一怵!
十义疑惑问:“公子,可是有什么不对?”
“你们是不是暴露了她的画像?”
光是一个名字,不足以令冯英敌对她,必然是她的长相,或者别的地方有什么问题。
那画像是他亲手一笔一划画出来的,他们离开前,他叮嘱此画像不给任何人看。
“没有啊。”十义摇头。
六义却觉得不对,“十哥,那威武郡守曾经灌醉咱们,莫不是那次……”
二人后知后觉,十义一拍大腿。
“阴险!真是阴险!怪不得他和燕来县令都御史被抓了!”
十义挠挠后脑勺,蓦地猛醒:“我寻思他人挺好,积极帮咱们寻人,原来糊弄咱们呢!”
王闻之不语,修长的手指在桌案来回轻敲,脑中继续梳理。
他们二人执陛下昔日潜渊的宁王令牌去寻人,背后之人代表他与陛下。
冯英与他并无交集与恩怨,无需对他隐瞒逆贼姓名。
那么……他隐瞒的便是陛下!
王闻之瞳仁一颤,又一个念头浮现脑海,冯英想借陛下之手杀叶玉!
他提着一口气,心神骤然震荡,久久无法喘息,原来……原来如此。
他扯着嘴角,嗤笑一声。
其余四人莫名其妙,面面相觑。
想起昔日陛下对苏芸之死如此关怀,甚至连皇后也来了。
他曾经以为,那卫云骁深得圣宠,又或者是那叶玉惹恼了陛下。
可皇后也出现,甚至为此伤心落泪……
王闻之有了论断:叶玉对陛下与皇后十分重要!
他刚到长安两年,不知其中内情与过往恩怨,尚无法判断他们是什么关系。
但根据年龄,极有可能……
是血缘关系!
第86章 届时,我亲自去迎她归来。(加更)
宁王府出来的旧人里面,有一年迈的谒者荀刿,如今任朝中的中郎令。
荀刿追随陛下已有十五年,王闻之只需跟他打探往事,真相近在眼前!
王闻之如此琢磨,准备明日散朝就去约见他。
如今国本不稳,新朝初立才四年,那冯英倒戈陛下,在朝堂混得如鱼得水。
他却志得意满,心怀不轨,暗结阴私。
王闻之倒是很感兴趣,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他如此大费周章去害人?
不过他这次失策了,刘景昼竟与叶玉有渊源,不仅没死,还快要抵达京城了。
看见其余人满腹疑云的神情,他轻吐一口气。
其余四个义等了很久。
公子的脸上先是起了一团疑云、而后一道光芒破了疑云,恍然觉悟。
危险的暗涌随之在眼底浮现。
紧接着是松快的神情,最后眼波渐渐恢复清明润泽。
好像一场狂风骤雨急匆匆来、急匆匆走,顿时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他有了一个清晰的决断。
他们的脑回路尚处于云里雾里,跟不上,根本跟不上!
有什么不能直接说吗?在脑子里自言自语有什么意思?
他们眼巴巴等着公子如上回一样耐心剖析,抽丝剥茧给他们讲清前因后果。
只得来一句:“下去吧。”
期待的心绪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
王闻之再言:“派人去城外候着,届时,我亲自去迎她归来。”
四人苦哈哈拱手道:“是。”
他们出了房门,五义心思敏锐,低声提醒其余人。
“不可再对那女子如此无礼,以后,她可能还是咱们的小夫人。”
十义大大咧咧道:“她那般骗人,公子还会接受她?”
其余人沉默不语。
老五点了不听,来日自有你好受的。
*
叶玉和刘景昼一行很顺利。
他们马不停蹄,人不歇脚,终于抵达郊外的驿馆。
叶玉又回到当初,身为苏芸时下榻的驿馆。
天蒙蒙亮,长安宵禁即将解除。
她睡得早,起得也早,要赶在人不多时进城。
因为她实在害怕被丢烂菜叶,她脸皮薄,被人当猴观看也很难为情。
叶玉穿上囚服,被刘景昼带上一辆囚车。
“玉儿,你先委屈几日,待案子处理完,你就能出来了。”
看她神色有些不安,刘景昼继续温声道:“牢狱也是我在管,你放心吧,没人能伤害你。”
叶玉笑了笑,闷声点头。
另一辆囚车内的常沛与徐旌看她也被关起来,倨傲地轻哼一声。
“以色事人者,能得几时好?”
叶玉眉梢一挑,“怎么?你们也看上刘景昼了?”
二人尚未来得及说话,叶玉大喊一声:“御史大人,他们俩缠你身子!”
一旁的兵卒瞪大眼睛:“!!!”
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刘景昼转身走了几步,两腿僵了僵,“啪”地一声打开折扇,遮住抽动的嘴角。
他轻叱一声:“混账东西!”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常沛矢口否认。
叶玉淡然道:“嗨,好男风有什么不好承认的?你都嫉妒得面目全非,口出妄言了。”
“我们御史大人的确生得风流倜傥,可惜他看不上你们这两个老货!”
兵卒捂嘴窃笑,有几人忍得脸色通红。
刘景昼上马车前眼风一扫,他们立即站得板正,面色如常。
常沛气得吹胡子瞪眼,“你你你!”
“出发!”一道命令下达。
常沛噤声,不再搭理这个混不吝的女子。
落难的凤凰不如鸡,等到了长安,看大司马如何收拾她!
队伍离开驿馆,徐徐前行。
叶玉躺下来,支起二郎腿仰望漫漫碎云飞卷的苍穹。
破晓的空气湿润清新,雀跃的早鸟已在林间远近相应喧呼。
不知为何,距长安越近,她越是忐忑不安,好像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思来想去,想不明白,困意来临。
微微凉风似轻柔的大手抚弄发丝,摇晃的木板似在的海波起伏晃荡。
天光不刺眼,反倒柔和。
她闭上双眼,先眯一会儿。
摇摇晃晃、走走停停,细碎的交谈声渐渐清晰。
“那就是逆党啊?”
“听说是个女子,真是够悍勇的。”
“听说那边陲之地民风就是如此,只怕这人要斩首咯。”
叶玉逐渐清醒,发现道路两侧是挑菜进城贩卖的走卒。
看见他们篮子里的菜新鲜嫩绿,根本不舍得丢,叶玉松了一口气。
这进城的时辰选得真好!
巍峨的长安城近在眼前,赶大市的百姓三两聚集,他们等候宵禁解除。
城门一开,百姓们挤入城内。
无论谁坐江山,谁锒铛入狱,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最重要。
他们一行人并无多少人驻足观看,百姓们只管着把手里的东西卖出去讨生活。
天色渐渐明亮,前方有一辆青色马车停靠在侧。
队伍停下,那马车撩开帘子,露出王闻之的脸。
叶玉心口一紧,脑中想不起的事情有了答案。
她竟然忘了很多旧识都在这里!
王闻之早已从荀刿口中得知真相,当年,追随先帝打江山的陛下当时还是骁勇大将军。
他有一女流落民间,生死未卜,距今已有十一年,年纪对得上。
王闻之一甩衣袖,来到刘景昼的马车前,他不知说了什么。
叶玉的耳畔被“咚咚咚”的心跳声填充,什么都听不清。
王闻之转而走来囚车旁,上下打量里面的女子。
她气色红润、打扮干净、指甲也整齐,这刘景昼还算是个男人,没有为难她。
他淡淡一笑,清润的嗓音低声道:“叶玉,我知道你是谁。”
叶玉额心隐隐鼓动,脑仁突突疼。
“你瞧。”
顺着王闻之的目光,她看上城头的那道身影。
隔着蒙蒙晨雾,她分明应该看不清,却偏偏看清了,卫云骁站在城头看着她!
叶玉的心顿时提到了喉咙,嗓子骤然干涩!
而站在他身侧的那具身影更加眼熟,那是梁崇!
叶玉的心顿时升到了嗓子眼,一时哑口无言!
梁崇早她五日抵达长安,知道她今天会到这里,特意来迎接。
墙头那两个人,一个面色阴沉暴戾、一个温和浅笑。
梁崇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示意。
叶玉的心以雷霆万钧之势拍击胸腔,急得快跳出来,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安不了……一点都安不了。
偏偏……
一无所知的刘景昼下马车,甩折扇摇晃着。
眉眼都是潇洒风流的蕴藉神态,他凤眸微挑,说道:
“哎,怎么还不出发?”
第87章 不巧,我也是来寻人的
叶玉看的第一眼是卫云骁、第二眼是旁边那位安定都尉梁崇。
王闻之观察到她越来越白的脸色,以及那风云变幻的神情。
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凑近囚车,低声问:“怎么?除了我、刘景昼、卫云骁,你还嫁给了那梁崇?”
叶玉脑子尚处于五雷轰顶,没反应过来。
只是懵懂地点头,反应过来后又摇头。
不对,他怎么知道?
“!!!”
叶玉两眼放大,不可思议地看向王闻之,他露出浅浅的笑意,轻声道:
“骗子!”
心跳越来越快,脑子越来越懵,呼吸也越来越乱……
刘景昼摇着扇子走过来……
左右不得其法、先装晕蒙混过关吧。
她伸手扶额,意识恍惚。
“呃,我头好痛~”
叶玉说完,直接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刘景昼快步走来,慌忙上前:“玉儿,你怎么了?”
碍于人多眼杂,他不好把人放出来,王闻之伸手拦他,不紧不慢道:
“刘兄,王某会点岐黄之术,容我探看一下。”
听得此话,刘景昼立马让开,给他诊治。
叶玉闭着眼睛,羽睫微微颤动,感知到冰凉的指尖按在脉搏。
糟糕,她竟然忘了王闻之会点医术!
指腹按压在她的脉搏,心跳狂如急鼓,脉搏强壮有力,王闻之轻笑一声。
“这位姑娘症状挺严重的,赶路疲劳,脾胃空虚,吃点红烧猪蹄、羊汤泡馍、清蒸鳜鱼就能治好。”
全是她爱吃的,说得叶玉悄然喉咙一滚,她真饿了。
刘景昼听在耳中,认定是没吃晨食导致的,“多谢闻之,我就这把她带回去。”
他吩咐兵卒加紧脚步,在前方的兵卒挥退挡路的行人,急急忙忙进城往牢狱而去。
叶玉躺在板子上,因赶路身子来回摇晃,分明闭着眼睛,她却能感知到几道锐利的压迫感袭来。
如“唰唰唰”的利箭射中她。
汗**……悄然起立。
队伍来到牢狱外,刘景昼急匆匆将她抱入,吩咐一名狱卒。
“去买一份猪蹄来。”
狱卒一愣,料想大人一路奔波操劳,大清早的肯定饿了。
狱卒难得遇到廷尉,立即道了声“是”,连忙出去买。
牢狱里的环境不算干净,潮湿阴暗,弥漫淡淡的血腥与霉味。
有点冷,墙角漏水,滴答滴答落在地上形成一道浅浅的水洼。
之前那些逆臣早已被流放、贬官,袁长贵与苏贤重肚子里还有点墨水,押往苦寒之地教化愚民。
叶玉被放到干草上,两眼依旧闭着。
“玉儿,玉儿。”刘景昼轻声呼唤。
叶玉不打算醒来,但鼻子闻到一股香气。
“大人,猪蹄买来了。”狱卒小跑回来。
刘景昼接过来,挥退其余人。
叶玉眼睛没反应,但肚子不争气咕噜起来,耳廓泛起一抹淡粉,实在装不下去了。
睫毛一颤,一双眼睛缓缓睁开,懵懂纯澈地问:“我这是怎么了?”
刘景昼一手持猪蹄,一手把她扶起来,倚靠墙面。
“玉儿,你身子弱,刚才饿晕了,吃点东西补一补。”
叶玉抿唇,眉梢微蹙,“你赶一路也累了,你先吃。”
刘景昼低眉浅笑,哪怕她饿晕了,还是如往常那般给他吃第一口。
“不必,你吃就好。”
那她就不客气了!
叶玉眼眸转了转,低头吃起来,吃了不到几口,那三个犹如鬼煞一般的男人紧随而至。
阴魂不散、真是阴魂不散!
手上的猪蹄顿时不香了,她低声咳了咳,提醒刘景昼那几人来了。
卫云骁沉着一张脸,一双鹰目在监牢里的女子身上瞧。
梁崇是儒将世家出身,近期在长安述职,本着交流兵法,卫云骁与之结交。
二人越走越近,听闻他的未婚妻因被污蔑谋逆,近日押往京城。
据说还是被冯英陷害的,卫云骁自然想着能帮就帮,与之一同上城头迎接,顺便接一下表弟。
隔着晨雾遥遥一望,这未婚妻愈发眼熟,不就是早死的苏芸?
他不死心,同梁崇到牢狱来看她,再确认一遍。
卫云骁沉声问:“梁兄的未婚妻有些眼熟,不知是何身份?”
“不是什么名门贵族,只是一个寻常老百姓,胜在聪明机灵,又对我有救命之恩。”
卫云骁想了想,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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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原是这样,救命之恩不足以身相许报答,不如赐下金银,此法更妥。”
“非也,不是她以救命之恩赖上我,而是我以恩情赖上她了。”
梁崇抿唇,脸颊的月牙痕泛起一片温柔的涟漪。
卫云骁一张脸更黑了。
到了牢狱大门,王闻之的马车紧缀在队伍后面,三人碰面。
“真是巧了,少府大人。”梁崇拱手打招呼。
王闻之含笑道:“不巧,我也是来寻人的,或许,咱们寻的还是同一个人。”
他说完话,扫一眼梁崇,再扫一眼闷声不吭的卫云骁。
三人一同进牢狱、在狱卒的带领下,站在一间牢房。
门没锁,刘景昼还在里面,三人入内,打量这二人亲密举止,皆有些郁闷。
卫云骁看表弟对苏芸如此亲昵,难不成他们早已相识?
梁崇见叶玉嘴角被刘景昼擦了擦,也不抗拒,难不成这御史以权相逼,为难玉儿了?
王闻之清润的眼眸露出一抹谑笑,出声打断。
“刘兄,可否让我同这位姑娘说几句话?”
卫云骁看他这模样,认定他绝对认识苏芸,指不定苏芸之事就有他的手笔。
卫云骁开口,“表弟,我也要跟她说几句话。”
梁崇不甘人后,接着开口,“梁某也有几句话说。”
也不知这一路顺不顺利,这刘景昼有没有欺负她?
王闻之淡淡开口:“既然这样,各位先说,我最后。”
其余人也有些犹豫,刘景昼有些不满。
玉儿平白无故被污蔑谋逆,何须劳动三尊大佛一起对她盘问?他还没同玉儿说够话呢。
刘景昼语气严肃道:“各位大人,犯人累了,暂时不接受任何审问。”
王闻之开口,“并非公务,我是私事。”
“我是私事。”
“我也是私事。”
叶玉坐在草堆上,刘景昼半蹲在地,遮住她的身影,她探出头,三道目光立即投来,令她发怵。
叶玉咬唇思索片刻,尊严哪儿有小命重要?
认罪伏法,从轻发落,抗拒不供,罪加一等。
事到如今,逃也逃不掉了。
叶玉做好决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第88章 我气度大,我原谅你
“草民见过几位大人。”
叶玉跪在地上,双手交叠在地,额心贴在手背。
王闻之悄然后退,移开身形。
刘景昼连忙把她扶起来,“玉儿,你这是做什么?”
欺瞒与哄骗无法长久,这一天总归还是要来的。
叶玉挣脱他的手,继续跪着,她抬眸,先是看了一眼王闻之。
“王大人,我不是沈莲。”
王闻之淡淡点头,“嗯,我知道。”
叶玉转头,看向刘景昼,“刘大人,我也不叫袁柔。”
刘景昼笑了笑,“嗯,我也知道。”
笑完了之后,他觉得不对,“不是,你为何同他们解释?”
叶玉没回话,继续看向卫云骁,“卫大人,我更不是苏芸。”
卫云骁见王闻之、刘景昼都说他们知道,可**,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眉梢紧锁,一双炯炯有神的鹰目俱是疑惑,不过,她说不是苏芸,也就是说,她并非仇人之女?
“你到底是谁?”沉默已久的卫云骁终于开口。
叶玉没回话,继续道:“梁大人,我更不是楚玲。”
梁崇露出温和的笑,“嗯,我早就知道。”
他很少见到叶玉这么老实的时候,大多数时候,她像只散养的狐狸,上蹿下跳,滑头至极,还……很会拆家。
那千金一根的竹子、万金一面的金丝楠木屏风、红檀木打造的院子……
啧,她还只挑贵的拆。
叶玉想了想,咬牙继续道:
“我叫叶玉,是个戏子,不管你们是何身份,其实,我的主顾嫌弃你们,又没办法退亲,所以让我收了钱嫁给你们,再选个法子死遁逃跑,切断姻亲关系。”
“草民只是个拿钱办事的江湖骗子,但并非故意欺瞒各位大人,还请四位大人原谅。”
叶玉的额头落在手背,又磕了一个头,内心忐忑不安。
要是这样,他们还不原谅自己。
那她还有好日子过吗?
四人面面相觑。
王闻之早就调查得一清二楚,此时风轻云淡。
刘景昼恍然大悟,怪道其余三人看见她面色怪怪的,原来是奸夫!
卫云骁的脸更黑了,暗暗握紧拳头,起初知道她不是苏芸,内心有些庆幸,谁料到……她居然还有三个奸夫!
更可恨的是,王闻之也在内。
这下他更坚信,当初苏芸之死,必定有王闻之的手笔。
想起他还派人去威武郡搜一个叫叶玉的逃犯。
原来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叫她逃跑前,栽赃了一顿。
卫云骁得了消息,当时不认识叶玉此人,信件丢火里焚烧,平白与她失之交臂。
王闻之看见他暗恨的目光,幽幽道:“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我是老大,你是老三。”
叶玉闻言,眼皮一跳,后背不自觉冒冷汗。
他……他真会给她拉仇恨,自己还趴地上磕着呢。
梁崇默然片刻,他只知道叶玉拿钱替嫁到他家,若是旁人,他未必会接受。
他们早已在长治结缘,再次在梁家相遇是命中注定。
可是突然告诉他,她还有三个前夫,倒震惊他了。
他从没想过,她还会有其他人,不过,她能为了钱顶替楚家做妾,未必不会为了钱,嫁给其他人。
那残破不堪的长治、瘦骨伶仃的百姓,的确处处都要花钱。
他如此想着,安慰好自己,她年纪小,不懂事~
一只有力的手抓着叶玉的手臂,将她扶起来。
叶玉抬眸,入眼是王闻之清润的双眼,他淡淡笑着。
“无妨,我气度大,我原谅你。”
其余人沉默不语,他还挺有心机!
刘景昼脑子一懵再懵,被人抢了先机,因为他脑子里还有一个羞赧的疑惑。
刘景昼壮着胆子问:“玉儿,有没有人轻薄你?”
叶玉想了想,“你。”
王闻之不笑了,锐利的目光泛着寒芒,卫云骁与梁崇齐刷刷看他。
刘景昼不解,他何时轻薄她?他连一口香的都没闻到。
“你亲了我的手背。”
提心吊胆的其余三人松一口气,要是成了,还真不好除掉他呢。
刘景昼听见四个人只有他亲到了,顿时咧开嘴,眉眼俱是风流潇洒的神韵。
啪地一声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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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扇子,来回摇晃,“我那是关心则乱。”
梁崇紧接着王闻之表态。
“玉儿,你知道,我从来不怪你,更何况,你与他们都是假身份,你跟我是签了真名实姓的聘礼文书。”
叶玉愣了愣,她都忘了,梁崇为了以家眷的名义带她上京,曾按着她签了一张婚书。
四道目光幽幽地扫过去,梁崇不惧,温和地笑着看叶玉。
她的心跳越来越乱,压力真大,有些呼吸不上来了。
男人真可怕。
刘景昼也紧接着道,“我无所谓。”
卫云骁闷声不吭,这真相……他还需要慢慢消化,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
王闻之看她坦白得差不多,是时候撤离了。
有些模糊不清的关系总要切割干净,省得其余人有不该有的侥幸念头。
“既然知道真相,那就让玉儿好好歇息,别打扰她了。”
这里是刘景昼的地盘,他可不会让王闻之做主。
他摇着扇子道:“牢狱重地,还请各位大人先行离开。”
刘景昼赶着其余人一步三回头,卫云骁回头瞧一眼,突然停下脚步。
这是重逢后,他第一回如此清晰地看着她。
比起之前,她身子长高一点,肩膀宽了,脸颊的婴儿肥消退,脸瘦了,气韵更加成熟。
不知道失踪的这些日子,她都过的什么日子?
据闻,长治有人占地谋逆,而她是贼首……
她这副样子丢大街上都没有人会相信。
卫云骁眸光越来越深,看那局促不安的可怜模样,抬手想摸一摸她的脸。
叶玉飞快伸手一挡脑袋,别过脸后退几步。
卫云骁的手悬在半空,虚乍抬着,她在害怕他?
过了片刻,刘景昼倚靠在监牢门边,催促道:“表兄,该走了。”
女子缩着脑袋,如鹌鹑一般,卫云骁的心冷下来,捏紧手心,快步离去。
叶玉听脚步声,知道人走了。
刚在卫云骁绷着一张脸,眼眸冷峻深沉,他突然抬手,她还以为他气得要打她呢。
她拍拍胸口,余惊未定,幸好没有扇她一巴掌。
第89章 是谁派你们来的?
人都走了,叶玉这才冷静下来。
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对劲,她骗了他们一顿,居然没和她计较?
尤其是王闻之与卫云骁,这两个最不好惹的竟然什么都没做?
王闻之一向当面不动声色,转身就开始算计人,他莫不是在准备什么阴招对付她?
想到这里,叶玉开始不安……
四人出了牢狱,轻松张弛的神情立即变了,个个板着脸,聚在一处互相观察。
那女子假冒她人替嫁**,他们被她一骗再骗,又如何不怒?不恨?不计较?
刚才不过是假大方,左右她身陷牢狱,跑不掉了,但这三个奸夫可是实打实没处理。
远近亲疏有别,先把这三人解决,再关紧门同她好好算一笔账!
他们都存着同一个念头,四双眼睛互相打量、审视。
旁边值守的狱卒抬头望天,分明是晴空**,怎么感觉有电闪雷鸣?
过了良久,王闻之率先开口:“王某有事,先行一步,三位大人随意。”
他拱手告别,转身上马车。
刘景昼收起扇子,对其余二人道:“两位大人慢走。”
这里是他的地盘,叶玉在他手里,那就够了。
剩下的再慢慢谋划,至于这三个奸夫,等这桩案子结了,他自会慢慢清算!
卫云骁冷哼一声,那王闻之不叫他“卫兄”也就算了,这表弟也不喊他“表兄”了。
那女子果真善于拿捏人心,分化关系。
若仅有王闻之一个奸夫,他尚算应付得来,但有三个……
荒唐至此!难不成他还要忍气吞声?
卫云骁暗暗握紧手心,先把奸夫处理,再一五一十跟那女人算账!
梁崇温和一笑,拱手道:“两位大人再会。”
梁崇走了,卫云骁才看向刘景昼。
“表弟是刘氏独苗,承着兴盛家族重担,前几日母亲结交了几位夫人,意在为表弟牵线联姻,还望表弟莫忘了刘氏的兴衰荣辱,耽湎于儿女情长。”
刘景昼笑了笑,打开折扇,“男儿一切功业应当靠自身能力,岂可仰赖裙带?”
“倒是表兄年纪不小,也该续娶个新夫人,延绵子嗣了。”
话都说在各自的痛点,卫云骁二十五,家中着急子嗣;刘景昼二十,但刘氏没落,需要他重振门楣。
卫云骁冷哼一声,“为兄自有安排。”
说完,他转身离去。
*
王闻之与卫云骁都告假半日,各自回去当值。
陛下新登基,尚书台忙碌,王闻之一入台阁,到处都是慌里慌张,整理文书的属僚。
看见他回来了,有一下属急忙上前低声禀告:
“大人,您终于回来了,陛下身边的李公公来传召,您当时不在台阁,李公公让我们转告,您回来当值就去面见陛下。”
看起来不是什么着急的事,但王闻之知道,陛下对他擅用潜邸时的令牌有所不满,尤其是十义与六义这次夜叩城门,触了底线。
是时候把那女子的身份禀报上去,把她从牢狱捞出来了。
王闻之转身往皇宫去。
宣室殿内,新帝在召见刘景昼。
在归来的路上,刘景昼重新梳理案子始末,写了一份奏折。
又帮叶玉把**上的内容重新抄录一遍,整理后交给陛下。
皇帝对刘景昼放过那贼女十分不满,但听闻对方有冤情,怒气暂时平息。
他勉强看一下奏折,看看她到底有什么冤情。
越看下去,皇帝面上渐渐浮现一抹怒气。
“混账东西!”
皇帝一拍桌案,把奏折按压在掌心。
这奏折上写着长治多年被排除在外,无官府管辖、无兵卒戍守,遭受胡人与羌人轮番践踏,烧杀劫掠,民不聊生。
可每年的赋税中,长治从不缺漏,这背后主谋,竟是大司马冯英!
怪道这长治怎么突然就被贼人占领谋反,原是如此!
那威武郡守隐而不报也就算了,那群乱党为何不上京呈禀冤情,反而划地自治?
哪怕有苦衷,这也不是他们挑衅天威,违抗皇命的借口。
这不是谋逆,又是什么?
皇帝想了想,“暂时先把冯英押入牢狱,待案子审查结束,再行处置。”
“那贼女藐视君威,聚众谋乱,乌合附逆者既往不咎,但她身为贼首,理应从重处置。”
刘景昼跪在地上,身子一颤,她被世道所逼迫,身不由己,预估中,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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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罪释放,怎么还要处置她?
“陛下,她也是被羌人与权势所迫,活不下去才会施行此法,还请陛下宽恕一二。”
皇帝想了想,“那就念她一片赤忱,赐毒酒留个全尸。”
刘景昼内心一震,“陛下三思!”
“朕意已决,若是对此类逆乱之事轻拿轻放,那往后谁吃不饱、穿不暖,岂不是都能聚众**、挑衅天子之威?”
刘景昼不明白,律法上写得很清楚,此类事宜可以视同无罪,怎么到了陛下眼里,就要赐**?
“退下吧。”
刘景昼失魂落魄走出去。
李公公走入内,低声禀告:“陛下,少府大人来了。”
“宣。”
与此同时。
冯英得了叶玉未死的消息,还被刘景昼带回了长安,顿时摔烂一个茶盏,他以为……叶玉这一局必死!
这分明是十拿九稳的事,那刘景昼怎么会把她带回来?
冯英立即打开画卷,画像上的女子越看越眼熟,是有几分熟悉感。
他好似见过此人,想了片刻,好像是……在卫家!
他起初被那玉佩吸引了注意力,忘了细瞧女子眉眼,还真是与卫云骁的妻子有几分相似。
可惜他只见过那女子一回,不敢确定是不是她。
这也没关系了,既然到了长安,那今日就是她的死期!
“派几个人去送她上路。”
冯英将画卷合上,在原本的计划中,叶玉必然背着长治的秘密与当年的真相**。
这一回,是他轻信刘景昼了。
那名属下得了吩咐,立即退下安排人手,联系牢狱中的耳目。
叶玉坐在草堆上,一颗心上下起伏。
刘景昼已经去面见皇帝,很快就能让长治、让她沉冤昭雪。
那冯英,必定也逃不掉了。
想到这里,紧张的心也略有松懈。
牢门的铁锁打开,叶玉回头,发现四名狱卒走进来,其中一人拿着一根粗绳。
意识到不妙,叶玉立即推开最前面的一人,准备冲出去。
牢门突然被关紧,叶玉后退几步。
一名狱卒手中的粗绳套起一个圈,叶玉打了个寒蝉。
“是谁派你们来的?”
第90章 那叶玉此时,只怕快**吧?
刘景昼与王闻之擦肩而过,看他的神情有异色。
他停下脚步,低声道:“闻之!”
王闻之停下脚步,细瞧他欲言又止的面色。
“刘兄,有话尽管说。”
刘景昼低声道:“陛下要赐死玉儿,昔日夫妻一场,你帮她求个情,我待会儿去找表兄与梁大人。”
他看起来有些不安,内疚,此行不该带她回来,哪怕……哪怕让她再死遁一次也好!
王闻之神色淡淡,并不着急,反而笃定道:“刘兄放心,她不会死的。”
刘景昼有些疑惑,不知他哪里来的自信?
二人分别,刘景昼急匆匆出宫,先去把冯英抓起来,再找人替叶玉求情。
王闻之抬腿入殿内,皇帝面上的怒气尚未消散,看见他之后,双眸变得晦暗。
上次忙于皇宫之乱,他来不及计较他冒用令牌之事。
前几日,听闻有人拿他昔日的令牌在宵禁叩开城门,以公谋私,这是不容小觑的大事。
更何况,他谋的私还是那个贼女,难不成……他同那叶玉有什么瓜葛?
他等了几日,不见这王闻之自来请罪。
是算准了他不会拿他如何?
王闻之甫一入内,威严洪亮的声音传来:“你可知罪?”
他不紧不慢跪下来,轻声道:“陛下,臣无罪!”
“混账!城门校尉来报,你私动用朕的令牌以公谋私,你说说,怎么回事?”
王闻之跪得笔直,似含一陂春水的眼眸泛着涟漪,笑意淡淡。
皇帝看见他这风轻云淡的模样更气了。
王闻之开口,嗓音泠然,透着一股微凉激扬。
“臣并非以公谋私,而是为陛下谋事。”
皇帝的怒火散了些许,两根粗眉压低:“哦?谋的什么事?”
“据闻陛下昔年与先帝打江山时,丢失一位公主,臣找到了。”
皇帝脸上的怒气顷刻消散,那卫少夫人不是已经**吗?
皇后近来梦魇,与他商量寻个日子同卫家说道说道,把孩子迁入皇陵。
他还没来得及着手办理,又听见了这个好讯息。
“你当真?若是敢撒谎,朕治你个欺君之罪。”
皇帝说辞虽严厉,但嘴角翘起,眉梢松弛,王闻之一向温恭直谅,做事稳妥,他无事不会多嘴献浅。
“人呢?人在哪里?”
王闻之含笑道:“陛下,臣子查到公主就是那叶玉,同是卫家少夫人,也是长治谋逆的贼首。”
他拿出卷轴,李公公上前接过来,转交到皇帝案前。
卷轴打开,她身上的确有一枚喜鹊叼枝的玉佩,何其眼熟。
那卫家少夫人死后,他们也曾拿来画像睹物思人,没成想,她居然还活着。
“陛下,叶玉于今晨已下狱,等着陛下接她回宫呢。”
皇帝有些懵,闷声思索片刻,消化这如惊涛骇浪的讯息,真是好一个逆贼!
凝聚乱民,一呼百应,怪不得如此有手段,原来是……家学渊源。
皇帝大笑几声,赶紧命李公公去接人。
*
刘景昼率一支兵卒到大司马府邸奉命拿人。
冯英并未抗拒,一甩衣袖,经过刘景昼面前时,轻哼一声。
“刘大人,有些事不该管的别管,小心引火烧身。”
刘景昼风流的凤眸一挑,褐色瞳仁流转淡淡嘲讽。
“大司马这一计真是妙极了,可惜,你失策了。”
“倒也未必。”冯英两鬓花白,深邃的眼眸精神矍铄。
那叶玉此时,只怕快**吧?
牢狱中。
幸好她还会点功夫,四名狱卒暂时拿不住她。
叶玉一边对付他们,一边大声呼救:“救命啊!有没有人!”
一名狱卒都没有引来,远处的囚犯探脑看几眼,就被吓退了。
这刘景昼简直不靠谱!
更要命的是,她护身的家伙还在梁崇那里,否则哪儿有这几人蹦跶的机会?
双拳难敌八手,叶玉一时手忙脚乱,被抓住了就抬腿踢,被擒住了就张嘴咬,狱卒惨叫一声,引来几道脚步声。
为掩人耳目,应当速战速决,四人互相对视,一同扑过去。
叶玉跟他们打得头发都乱了,受不少伤,她被逼到墙角,一时无法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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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把她压在最下面,手快的狱卒立即把绳子套上她脖子。
叶玉挣扎着踹翻一个狱卒,又被擒住双腿一拉。
那绳套勒紧脖子,瞬间窒息。
两名狱卒按住她的双手,叶玉来回挣扎,动弹不得,越来越红的脸透着青紫。
呼吸不上来,两眼也被勒着瞪大,她张着嘴:“救……命!”
声音低哑,脑子霎时空白。
她好似看到了传说中的走马灯、许多人的脸在眼前浮现、他们欢呼、哭泣、有火光,还有一道隐隐的呼唤。
“小玉,你快回来!”
她逐身躯渐虚软,动弹不了,神思恍惚、只剩一片茫然。
嗯,她回来了~
刘景昼押着冯英来到牢狱,却看见郎官率领宫廷侍卫驻守此地。
“发生什么了?”
侍卫没有回话,郎官欲言又止。
李公公从牢狱出来,身后有两名侍卫抬着一个箦架载尸出来,盖着白布。
刘景昼额心突突跳,一个不好的念头浮上脑海。
他骤然转头,捕捉到了冯英那抹一闪而过的得意眸光。
刘景昼有些呼吸不上来,眼眶红起来,颤抖的手挑开白布,里面的人何其眼熟!
视觉越来越模糊,好似隔着一层水雾,她的脸也越来越朦胧。
“玉儿,玉儿。”
刘景昼伸手,被李公公拦住。
“刘大人,犯人的尸身还要送去仵作房验看,请勿触碰。”
陆续有几名侍卫抬出四名狱卒尸身。
李公公遗憾道:“我们到的时候,正巧遇见这几人把她勒**,只好动手斩杀,以免脏了刘大人的手。”
李公公语气冷淡道:“刘大人不会怪老奴僭越吧?”
这里是他管辖的牢狱,犯人却被狱卒害死,此话说得讽刺意味拉满。
他无心应付,望着女子脖子那到深紫的勒痕、肿胀的脸颊,他心如刀割、浑身凉凉的、脑仁霎时空白,就连身子也有些轻忽。
他后退半步,眼看着那具尸身被重新盖上白布抬走,嗓子有淡淡的血腥味,堵塞喉咙。
他动了动唇,说不出话。
第91章 叶玉已死,婚书作废!
箦架抬出牢狱大门。
卫云骁与梁崇得了刘景昼派人传来的消息,知道陛下要鸩杀叶玉,立即赶来。
入目是一片白布,落下来的边沿被风吹得晃起片片涟漪。
在前方带路的是陛下身边的李公公,那不就是说……
卫云骁呼吸慢了一拍,走上前欲掀开白布,被李公公拦住。
“卫大人,不妥,逆贼叶玉已伏诛,此犯人是被害死,需要经过仵作检验,在此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触碰,以免干扰办案。”
梁崇听得此话,心中大骇,怎么会?怎么会?
刚才人还好好的,活蹦乱跳,他们只离开几个时辰,她就被人所害!
刘景昼!
梁崇寒着一张脸走入牢狱,看见刘景昼站在原地,似失了魂魄,他迎面给了一拳,将人击倒在地。
“她这一生活得如此艰难,本该守得云开见月明,你是怎么保护她的!”
梁崇还想再来一拳,被赶来的卫云骁拦住。
“梁兄,切勿冲动!”
梁崇这一生受的教导是克己复礼,学得一身持重沉稳的涵养,那维持多年的雅韵就此破裂。像个街头斗殴的混混,只想教训这轻狂不羁的刘景昼。
梁崇再次被拦住,指着刘景昼想破口大骂,但一团酸涩的热流在喉头晕开,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
刘景昼瘫坐在地,抹了嘴角的血,又哭又笑,“打死我吧,来啊,打死我吧!”
死不悔改!
梁崇冲上前,又被卫云骁拦住,“梁兄冷静,没发现有一个人不在吗?”
卫云骁起初刺心裂肝,但观察四周,缺了一个城府深密的王闻之。
他一向手脚最快。
经过叶玉的坦白,他回去后慢慢回忆、盘算。
王闻之一向擅于操纵全局,昔日苏芸之死,叶玉把祸水泼到他身上,引他对王闻之有隙。
王闻之转身就移花接木,把脏水泼到怀王一派。
撺掇宁王撕破脸,直接对付怀王,加速两党相争,宁王登基,他水高船涨造就如今之政局。
**权术,他最在行。
他总是在别人没来得及反应时,就暗中布置好一切。
叶玉“死”了,他却没踩着风火轮赶过来,必有猫腻!
梁崇冷静片刻,环顾四周,李公公已经把人抬走,只剩下如木桩站着的狱卒。
是啊,他们三个在这里,王闻之呢?
*
耳畔有轻缓的呢喃响起。
“是不是要醒了?”
“娘娘,快了。”
“她在民间叫叶玉,这名字好,不愧是朕的金枝玉叶。”
一阵爽朗的笑声响起。
叶玉觉得耳朵痒痒,意识逐渐恢复清醒,睫毛颤了颤,两眼睁开。
入目是提花云纹的帐子,旁边有两个中年夫妻,一个威严庄肃,两道粗眉压低;一个面若银盘,含着慈爱浅笑。
他们衣着华贵,玄黑在大魏是最尊贵的颜色,皇帝着玄色鎏金冕服,皇后穿着白衣红衽的凤纹鱼尾曲裾。
二人一眼不眨看着她,让叶玉瞧出了那么点垂涎欲滴的感觉。
他们手拉手,缓缓裂开嘴,皇帝笑问:“小女娃,知不知道我们是谁?”
语气带着些轻快、雀跃与期待,二人看她的目光也越来越浓烈。
叶玉缓了缓,目光尚有些呆滞,低声问:“你们是黑白无常?”
满是慈爱的两张脸顿时凝住,皇帝气得瞪大双眼,刚蓄起的短浅胡须撅起来。
这是什么话?
他们俩的确穿着黑与白,但处处华贵精致,哪里看出来是黑白无常!
一个糖炒栗子落到叶玉额头,逆女!
皇后立即拉住皇帝的手,露出一个嗔怪的眼神。
叶玉疼得大呼一声,却发现喉咙干涩沙哑,吞咽时传来阵阵剧痛。
她还疼着,她没死……
惊喜替代疼痛,她立即坐起来,上下摸了摸脑袋、脸、手和脚。
她还有感觉,真没死!
叶玉又看向二人,“你们是谁?是你们救了我?”
当时,她被勒得窒息,昏过去了,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捏着嗓子,学着哄孩子的语气道:“是啊,我们是你的爹娘。”
叶玉挪了挪屁股,内心冒出一个论断,死骗子!
看见她警惕的模样,皇后柔声道:“她胆小,莫吓着她。”
胆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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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嘴角抽了抽,要是皇后知道她在长治聚众谋乱、称王称霸,自封长治之主……她胆大得顶破天咯。
皇后身子向前靠拢,拉着叶玉的手,温柔笑着:“饿不饿,渴不渴?”
叶玉被这温柔的妇人蛊惑住,亮晶晶的眼眸看着她发呆,随着她的话点头。
皇后轻笑着,再问:“你身上的那枚玉佩呢,能不能给我瞧一眼。”
被温柔迷惑的叶玉顿时戒备,“什么玉佩?”
“你放心,我们不至于抢你那磕碜东西,只是给我们看看而已。”
皇帝双手抱在胸前,粗大的嗓音说着话。
把她带回来的时候,宫廷侍女给她擦过身子。
上下翻了一遍,都没在她身上找到东西,难不成为了拉队伍反老子,把东西卖了换钱?
叶玉犹豫片刻,挪一下身子,指了一只鞋子,她嗓子痛,不宜开口。
皇帝疑惑,这鞋子自然也检查了,根本就没有。
看她笃定的神情,皇帝屈尊捡起来给她。
叶玉三五下掰开白底双层的翘头履,鞋底层里藏着一枚玉佩。
皇后连忙把玉佩拿过去细瞧,皇帝凑过去,二人面色变得越来越激动。
*
王闻之走出皇宫城门,登上马车。
阿虎迟钝地喊了一声;“公,公子。”
“回家。”
阿虎等王闻之上了马车,就坐在外沿,赶马离去。
王闻之撩开窗帘回望那露出碧瓦飞甍的皇宫,清润的眸子泛着激荡的涟漪。
他向陛下建言献策,为保住公主贤名与皇室威严,应当让那叶玉假死脱身。
陛下采纳谏言,安排这一通戏码。
这时候,她应该已经醒来,一家团聚了吧?
马车上了喧嚣热闹的街市,节骨分明的手松开帘子,将嘈杂声阻隔在外。
王闻之曲起双腿,一根手指随着马车晃动敲击小几案面,发出“笃笃笃”的细微声响。
有真名实姓的婚书又如何?
叶玉已死,婚书作废!
活下来的是乐阳,与叶玉有什么关系?
他的眼眸像荡漾冰雪初融汇聚的春水,唇角噙着一抹清浅的笑意。
第92章 春江水暖玉先知
逆贼叶玉已伏诛这个消息散开不到两个时辰。
就被陛下寻回公主的喜讯压下去。
人人皆道公主福大命大,流落民间十余年,竟安然无恙归来。
卫云骁才不管什么公主不公主。
叶玉之死有疑,他要找王闻之问个明白!
王闻之刚回王宅,下了马车,卫云骁紧随而至,接着来的是梁崇与刘景昼。
王闻之看见人来了,一挥衣袖,客气道:
“几位大人莅临寒舍,不胜荣幸,不如进来喝几杯茶?”
卫云骁一双鹰目炯炯有神,看他的目光几欲喷火。
梁崇今日初次与此人见面,对他不甚了解,他不愿相信玉儿真的**,那就同卫云骁一起来问个明白。
几人在王闻之的书房落座,此处简陋质朴,就连仆人也没几个,送茶的是智力有缺陷的阿虎。
阿虎送完茶,默不作声退出去,在门外支个小几坐着。
刘景昼面上残留悲痛,低声道:
“叶玉被人害**,你知道吗?”
王闻之惋惜叹气,讶异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卫云骁看他那假模假样,咬着牙道:“一个时辰前。”
王闻之“喔”了一声,“那女骗子**也好。”
刘景昼暗暗握紧拳头,“你跟我说过,她不会死的!”
王闻之没回话,晾着刘景昼,抬手倒一杯茶,发出“咕咕咕”的水声。
很快,杯子倒满了,水面飘着两片茶叶打着旋。
王闻之把杯子递给梁崇,“远来是客,梁大人先喝。”
梁崇有礼点头,“多谢王大人。”
王闻之又多看两眼梁崇,家世不错,长得还行,脾性宽和,成熟稳重,比旁边那两个好多了,怪不得叶玉会选他。
暗暗“啧”了一声,难不成她失孤多年,喜欢年纪大、成熟稳重的?
王闻之观摩梁崇的举止打扮,一身黛蓝色交领曲裾,头发梳得干净利落,插一根竹形雕一片叶子的玉簪。
他方脸白面,脸颊随着喝水有浅浅的月牙痕梨涡,仪态端方,文武双全,威严中又透着和蔼的亲善。
王闻之回过神,在其余两双眼睛的威逼下,琢磨几分,开始回话。
“她的确不会死,我当时在与陛下谈话,良言好语劝诫一番,陛下才答应放她一马。”
王闻之抿一口茶,继续道:“陛下派李公公去提审叶玉,谁知道去晚了,不知是谁害**她?”
刘景昼幽幽道:“我怀疑是冯英下的手。”
卫云骁一拍桌案,“表弟开个牢门,我去抽他一顿!”
“不可!”
“不可!”
梁崇与刘景昼同时开口。
刘景昼淡淡道:“昔日那群附逆之党是有确凿的罪证,冯英尚在调查,案子没查清前,不可随意动用私刑。”
卫云骁转而看向闷声不语的王闻之。
“事到如今,王兄不念旧情,不为叶玉报仇,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李公公把人带走,说着是送去验尸,实则不知把人弄到哪里。
刘景昼附和道:“我只来得及看几眼玉儿,碰也碰不得,我觉得,玉儿未必**。”
王闻之抿一口茶,热气升腾,给他清润的眼眸镀上一层雾气。
“你以为的,未必是以为的,常在河边走,哪儿有不湿鞋,但若是不在河边走,就失了捷径,刘兄,你说是不是?”
刘景昼呆滞片刻。
此话说得云里雾里,卫云骁一双鹰目泛着稀有的迷惑。
梁崇是新来的,对他们的关系不甚了解,三人看起来是好友,但又好像隔着一层纱,忽远忽近。
但他们四人的共同点是,心爱之人**,这也是他们聚在一起的目的。
“我想亲眼看一看玉儿的尸身,否则我不死心,不知王大人有没有什么捷径?”
王闻之看了一眼沉闷的刘景昼,他没说话。
转而观摩梁崇的举止,淡淡道:“没有。”
*
叶玉不知涂了什么药,脖子一天就消肿了,对镜照出一条紫红痕迹。
有一位年纪大的老嬷嬷笑眯眯走进来。
“小君,该沐浴了。”
她是皇后的乳母,被派来照顾小公主,她不同旁人喊公主,而是喊爱称。
叶玉回眸点点头,也不知道小君是什么意思?
那对夫妻看了她的玉佩就走,只派来这个年纪大的阿婆照看她。
还有一排只会弯腰低头,似锯了嘴,一声不吭的侍女。
这个阿婆叫萍嬷嬷,人还怪好,那群侍女也听她的话。
这屋子又高又大又敞亮,打开两扇门就连通了隔壁的汤沐。
烟雾袅袅、热气氤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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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池子映入眼帘。
萍嬷嬷洒上花瓣,室内顿时填满芳香馥郁气息。
叶玉走过去一瞧,真是好大一个池子,有钱人家还挺讲究,有这么大的池子游水,还怕冻着人装热水咧。
这是她在其余地方没见过的好东西,可能梁家有,但她没用到。
“小君,快来。”
萍嬷嬷招手,叶玉没等侍女动手,立即脱了外衣,扑通一声跃入池子。
“哗啦”一声,激起一片水花,溅在岸边侍女的裙摆上,惹来一阵低呼。
叶玉下了水之后没浮上来,而是在水底凫水潜游。
水里暖烘烘又舒服,嘿嘿,有句诗叫那什么……春江水暖玉先知!
萍嬷嬷肉眼可见底紧张起来,“小君,小君!”
误以为她溺水了,正想招呼侍女下去捞人。
水池咕哝冒出水泡,一个脑袋探出来,黏在脸上的发丝左右甩开,抖了抖。
她长叹一声:“哈~真舒服!”
飞溅的水珠落到岸边侍女的脸上。她们轻呼一声,有人跌坐在地,被弄得狼狈不堪。
“你们怎么不下来游几下?下来啊。”
叶玉的热情邀请不动她们,转而泼水上去,有人捧着干净衣裳,生怕弄湿了,尖叫一声跑开了。
这激起叶玉的兴致,在水里沿着岸边泼水,那几名侍女到处尖叫乱跑,场面乱糟糟。
萍嬷嬷无奈叹息一声,抓住叶玉作弄的双手。
“小君,别戏弄她们了,先洗澡吧。”
洗澡?叶玉愣了愣,这么大个池子是用来洗澡,她还以为是给她游的。
叶玉瞳仁转几下,悻悻笑几声,老实下来。
洗漱完换上新衣,手巧的侍女给她盘上飞仙髻。
额前的发顶高耸,侧边簪上一根祥云流苏银钗,随着行走,流苏尾部轻敲额头,令她脚步不自觉慢了些。
叶玉被牵着出门吃饭,前后的侍女打着灯笼照明,这么多灯笼竟也不怕浪费油?
夜间的皇宫灯火明亮,远方的一座高楼从皇宫墙头探出一半身量,黑影伫立在夜幕中。
“嚯,好大一根笋!”
萍嬷嬷一惊,哪里有笋?
她顺着叶玉的手指看过去,高楼在黑夜中瞧不清原来的模样,轮廓的确像一根笋。
萍嬷嬷柔声道:“那是求仙祈福的神明台。”
第93章 公主会看上你?
一行人随着叶玉的惊呼走走停停。
“哇,好大一座屋子!”
“好大一只鸡!”
眼前是灯火辉煌的未央宫,萍嬷嬷牵着叶玉一边走、一边给她介绍。
“这里是娘娘的寝宫,未央宫。”
娘娘?叶玉想了想,这么大的宅子,这么华贵的装饰,还叫娘娘……她面色顿时变得有些沉闷。
她们登上石阶,走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尊摆放在未央宫门前的铜铸雕像。
那“鸡”双翅张开,仰天长啸。
萍嬷嬷柔声道:“小君,这是凤凰,不是鸡,它代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叶玉略有思索地点点头。
萍嬷嬷轻笑一声,带她入内。
小君流落民间、长于乡野,没见过这些皇宫独有的东西,没有畏缩的自卑,反而大方好奇,乖巧可爱,性子伶俐。
想到此处,萍嬷嬷不免心口一软。
侍女们依次排开,站在宫殿外,只有萍嬷嬷牵着叶玉入内。
里面早已坐着那对中年夫妻,他们盘坐在漆案前低声交谈,十分融洽。
看见叶玉来了,皇后连忙慈爱招手,“快来。”
或许是那句“黑白无常”,二人各换了一身蓝与红。
漆案有三张,挨得及近。
叶玉落座在自己的位置,端正跪坐,收敛起方才的好奇。
看她突然拘谨起来,皇后笑着招手,“来,过来。”
今夜本该大肆庆祝,唯恐她初来乍到会怕生,先让她与他二人亲近几日,做好准备再跟其余亲族见面。
叶玉不声不响过去,落座在皇后身侧。
“你小时候被人拐走,当时年纪还小,许多事可能记不得,但我们是你的亲爹娘,这些年一直在寻你。”
“今日咱们一家团聚,阿娘备了歌舞庆贺,往后你只需要承欢膝下,做我们的公主就行。”
皇后拉着她右手捧起来,皇帝伸出手盖上,三人的手紧贴着,那两根粗眉松弛下来,嘴角挂着盈盈笑意。
瞧着和睦亲善,但张嘴就是豪迈的大笑,紧接着是粗犷之语。
“不愧是老子的崽,丢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活着!”
皇后立马一掌拍掉他的手背,嗔怪道:“这么多年了,那点泥腿子的口癖还没改过来!”
皇帝悻悻摸了摸浅短的胡须,又把手握回去。
“总之是我不好,当年不该把你带出去骑马,好在总算把你找回来,往后只管跟着朕吃香喝辣,不用再过那些苦日子。”
公主?朕?他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叶玉愣了愣,知道他们是皇帝和皇后,内心有些骇然,面色保持平静。
她轻声道:“那长治怎么办?”
“该建衙门就建,该派兵就派兵驻守,朕会拨点银两抚恤他们,这么多年,朝廷也是被那群奸佞蒙在鼓里。”
“那他们为何针对长治,是因为我吗?”叶玉语气有些悲凉。
皇后连忙道:“此事尚未查清,来日定会水落石出,你在长治不过是巧合,莫要为此伤怀。”
叶玉情绪明显失落,低声喃喃道:“是吗?”
皇后虽如此安慰,但叶玉心里有了一个猜测,只是不知究竟是真是假,还需验证一下。
怀着这个疑心,接下来的分餐进食与歌舞她都在失神。
与此同时。
刘景昼、卫云骁与梁崇磨了一日的王闻之,看他不急躁、无不耐烦之态。
反而与他们有问有答,侃侃而谈。
起初怀疑他把人藏起来的猜忌消了一些,若是叶玉假死,他应该急着去等她恢复才是。
此时,王闻之笑得风轻云淡,毫无牵挂分心,令卫云骁觉得不对劲,难道叶玉不在他手里?
夜幕降临,王宅溢出一股淡淡的饭菜香气。
三人眼看磨不出什么蛛丝马迹,准备要走,王闻之热情挽留。
“不若几位大人留下来用一顿家常便饭?”
梁崇拱手道:“多谢王大人,在下还有要事。”
王闻之转而看向卫云骁与刘景昼,二者婉拒。
他将人送到门口看着他们离开,嘴角噙的那抹笑意逐渐消散。
宅门半开,他依靠在门框,思索着接下来的打算。
最棘手、最难搞的婚书已经作废,只等那梁崇述职完就自动离开京城回安定,往后再无交集。
老四不堪一击。
那么剩下的两人里,他要逐一把他们调出京外任职,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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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忆起昔日同僚聚酒,有一官员醉称正妻将最心爱的小妾发卖了。
他当时只觉得同为后宅女子,何必互相争斗?罪魁祸首分明是他们的花心丈夫。
如今回想起来,的确应该发卖了。
剩下这老二老三里,叶玉同刘景昼关系比较亲近。
那就先“发卖”他。
剩下个闷葫芦,不足为惧。
如此想着,他似乎早已胜券在握,溢出一抹愉悦的快意,眉眼生花。
王闻之转身往屋里走几步,就看见王母站在拱门处,目光幽怨地看着他。
上次听他说看上个姑娘,家中修葺这么久都没个消息,王母看他的目光愈发怨怪。
王闻之一怔,不明所以道:“阿娘,怎么了?”
“我新儿媳呢?”王母一步一步走出来。
若说他以前位卑言轻,一个王府掾属地位低了,人家不答应。
那如今位列九卿的少府还不够吗?怎么还不把她儿媳定下来?
王闻之有些虚,抬头望天,转而看屋檐下的两只灯笼。
“孩儿,孩儿近来事忙,无暇操心此事。”
他的确忙,忙着击退奸夫。
王母冷哼一声,“既然你事忙,不如告诉我,你看上的是哪家姑娘,我去给你说。”
她的身份随着儿子的地位上升,以前从没参与贵妇的宴会,近来邀约的帖子数不胜数。
村妇出身的她直接坐主人旁边,哪怕不懂规矩闹了笑话,也无人敢指点什么。
她不信,儿子这般身份还拿不下哪位大人的姑娘?
王闻之想了想,若有阿娘相助会好一些,昔日那女子与阿娘最要好,亲若母女。
他敛眉正色,拱手道:“母亲,孩儿看上的是公主。”
王母那意气风发的自信神态骤然凝滞。
“公公公公公……主主主?”
她愣了片刻,又笑又忧,看这个家哪儿哪儿都不顺眼,似乎有点磕碜,宅子是不是有点小了?
转念一想,公主很好,但儿子是个鳏夫,这回又是二婚,皇室会认他吗?
她的心有些慌,试探问:“儿啊,公主会看上你?”
听得此话,王闻之突然抿唇,没说话。
第94章 他还真是一肚子坏水!
寒夜寂寂,刘景昼上马车后打了个寒蝉。
不知是穿得少,还是不舒服,总感觉后背有点冷飕飕。
马车远离王家,那阵伤心的情绪消散,凭着断案的嗅觉,回过神后越想越不对。
陛下要鸩杀叶玉,后被王闻之劝和,按惯例打她个十板子就能放出去,但李公公为何要来牢狱多走一躺?
叶玉“死”了,自己身为廷尉,决疑狱,平刑量,尸身自然也得由他来保管、调查。
哪怕不让他调查,也会另派令史来接手。
李公公为何带叶玉走?他是否与王闻之有勾结?
若是有勾结,那王闻之那坦然淡定的态度就说明有人帮他照看玉儿。
李公公待在宫里,不可能一直守着她,那这个人是谁?
想到这里,刘景昼眼前似乎隔着一层薄雾,只待穿过去,就能看清真相。
*
卫云骁回到清辉院,他与石砚几日不回来,院里一片幽暗寂寥。
他想了想,转身去那个小院子。
当初娶她时,卫家不情不愿,这才临时清出个小院子给她待着。
小院没有名字,地面砖缝长满杂草,枯叶飘零,荒凉破败。
石砚拿出火折子点门前两盏灯笼,荧荧灯火的昏黄橘光逐渐从脚下蔓延到屋檐下。
卫云骁推开门,吱呀一声,屋内昏暗寂静,残烛点燃,照亮屋子。
自“苏芸之死”后,这里落灰,再无人来打理。
卫云骁看着床帐,当时场面混乱,他第一眼看清她的模样是在此处。
他的手抚摸上裹了一层灰的案面,当时,或许是饿极了,加之仆人怠慢,她就站在席案前偷吃点心。
可他心怀仇怨,对她没什么好脸色,还把她吓哭了。
卫云骁自嘲地笑了笑。
她**又活,活了又死,叫他欢喜不过一日,又迎来这扑簌迷离的结局。
昔日她对他亲昵眷恋,再次相遇却形同陌路,甚至还害怕他……
理智告诉他,她是个花心的女骗子,不该为之多费心神,丢到一旁转身离开便是,可脚步不自觉走到这里。
石砚出去接了一封密信回来禀报。
“公子,打探清楚了,那叶玉的尸身被李公**置在若卢狱。”
若卢狱?那是少府属官若卢令管辖的特殊牢狱,专门羁押叛乱者与机密案犯。
那是王闻之的地方!
思索片刻,卫云骁眸光坚定,闪出一个念头,她是死是活,他要探个明白!
长夜漫漫,星辰寥落。
若卢狱坐落在长安的东边,两道身影翻过墙面,隐匿在一根柱子后方。
兵卒交叉巡视,兵甲与步伐声音整齐响起。
蒙面的卫云骁与石砚抓住换值的间隙立即冲入牢狱,迎面就遇到两个看守的狱卒。
在他们叫喊前,二人迅速使出一记手刀将其敲晕,拖到一旁,飞快换上狱卒的衣衫与佩刀。
特殊囚犯极少,这里比廷尉牢狱干净整洁,一路进来,每个牢房空荡荡,没有犯人。
往里走就是尸室,有十几具尸身放在此处,也不知王闻之从哪里弄来这么多人?
卫云骁与石砚相视一顾,分开撩开白布验看。
他们依次查过,来到最后一具时。
卫云骁动作慢了些,有点犹豫迟疑。
或许揭开,里面会是那个在他梦中喊冷的女子,这对他无疑是再一次打击。
卫云骁放缓呼吸走上前,从布角慢慢揭开,细看就会发现他的手有些抖。
突然。
里面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拧。
卫云骁一惊,连忙绕着手腕甩开,有埋伏!
躺着的人骤然掀开白布,二人过了几招,拳拳到肉。
假扮狱卒的卫云骁并未遮面,那佯装尸体的蒙面人退开半步,惊讶道:“卫兄?”
卫云骁怔愣片刻,盯着面巾与头巾之间露出的那双星眸,他在脑中思索良久还是想不起来。
那人揭开面巾,露出梁崇的脸。
卫云骁压低声音道:“梁兄,你怎么会在此处?”
看见自家公子这反应,一旁戒备的石砚松懈下来。
“我来寻玉儿。”
“我也是!”
二人沉默片刻,梁崇道:“我刚才已经寻过一遍,听见有脚步声,这才藏起来,没想到卫兄与我有一样的想法。”
卫云骁低声道:“我觉得王闻之可能把人藏在此处,这才夜潜入内。”
“不过,咱们似乎想错了,难不成这王闻之没有藏玉儿?”
梁崇好似觉得有些不对,但是差了点什么。
他板着脸蹙眉思索,一双剑眉压低,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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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抿。
“咱们先离开此处再说。”
话刚说完,有嘈杂的脚步声传来。
“走,进去看看怎么回事?”
王闻之在家中用过晚食,想起该收网了。
他吩咐阿虎准备马车前去辖下的若卢狱走一趟。
他刚下马车,若卢令恭候在大门,低声拱手道:“大人,鱼虾已入内,有三只。”
三只?王闻之翘起唇角,没想到竟然丰收了。
无论这次来的是谁,他都有借口求陛下把人调出长安。
又有一个奸夫出局了。
兵卒与狱卒们手持火把,簇拥着清朗隽永的王闻之快步入内。
他一身青衫,广袖宽袍,脚下的翘头履随着行走从白色间裳露出,嘴角噙着一抹疏离的笑意。
前方有打斗声响起,光是看身形,王闻之就锁定最熟悉的卫云骁,其余两人倒是没看出来是谁。
他们各自蒙上面,被狱卒们追赶至一处墙角。
遥遥瞥见站在人中的王闻之,卫云骁心中有些惶然,他还真是……一肚子坏水!
就他这狐狸摇尾的神态,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们主动落入了他的局,又被算计上了。
梁崇此行准备充足,常年驻守边关,怎么可能不随身携带烟球?
两颗黑色小球丢出来,硫磺烟雾随即散开,遮蔽视线,三人抓紧时机跃上墙面遁逃。
他们七拐八绕,生怕有线人追踪,逃到一处破败的院落,暂歇片刻。
兄弟一场,这王闻之居然还用上心计了。
卫云骁喘气道:“梁兄,咱们都想找到玉儿,看这情况,只有王闻之知道她在哪儿。”
“既然是为了玉儿好,不如咱们合作,加上景昼,才能与那姓王的抗衡。”
合作只是暂时的,目的是找到叶玉踪迹,万一她身处险境……
梁崇深邃的星眸微眯,点头答应:“好。”
稀疏的星子逐渐被天光驱散,天边的黑慢慢褪色、变灰、变青、变白、变蓝……
两团浮动的游云被清风吹跑,落入远方山巅身后。
无论暗流滚动得如何激烈汹涌,水面依旧风平浪静。
一夜过去,晨光升起。
叶玉睡得极好,被衾暖烘烘,身下的软枕与塌滑溜溜。
她伸着懒腰,难得睡个好觉。
第95章 难道不能有他们伙食派?
叶玉起来洗漱,去往未央宫与皇后一同用膳。
朝阳升、万物明。
她住的长乐宫地势开阔,出门就看见一轮硕大的太阳从碧瓦飞甍的远方宫群顶升起。
鳞次栉比的屋顶反射光芒,似波澜壮阔的起伏海浪。
皇后娘娘人很温柔,说话轻声细语,与她相处就像是泡在长乐宫的浴池里,让人觉得轻柔又温暖。
崇德殿的朝会比往常散得早一点。
皇帝与皇后约好要到未央宫与孩子培养感情。
只是不知为何,他的三位肱骨在朝上互呛得厉害。
光禄勋联合廷尉挤兑少府别苗头。
他百思不得其解,好好的三兄弟,怎么突然就斗起来了呢?
同是肱骨之臣,一个是女儿昔日的“夫君”,一个是寻回女儿的有功之臣。
他有些为难,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闹。
不过离开前,还是让王闻之自行彻查夜犯若卢狱的贼人。
乌泱泱的朝臣陆续散离,王闻之走得慢,卫云骁也走得慢,本已下了龙尾道的刘景昼登上石阶返回。
梁崇只需同尚书台与陛下呈禀政务,毋须上朝,此时只有他们三个聚在一处。
卫云骁沉着脸,瞥了一眼王闻之。
“王兄真是好手段。”
嘴上说着大度、原谅,实则阴谋、阳谋都用上了。
若不是有梁崇相助,只怕此时他早已被逮住,被灰溜溜踢出长安了。
这下他更加确定,叶玉还留在长安,藏在某个地方。
王闻之笑得如沐春风,“百舸争流,奋楫者先,不是什么好手段,在下只是更努力而已。”
这无异于变相承认了他干的好事。
卫云骁昨夜去刘景昼府里借宿,把他的推测同刘景昼说了一遍。
刘景昼觉得自己触到那层迷雾,但始终无法拨开云雾,缺一个灵光,却偏偏闪不出来。
他们知道,王闻之看着儒雅随和,实则偏执霸道,早已起了独占玉儿的私心。
哪个男人会和奸夫和平相处?
虽然他们也一样有私心,但慢了一步,叫王闻之先得逞了。
那他就是其余人情场上的“公敌”。
刘景昼打开折扇摇晃着,风流的凤眸闪烁认真的目光。
“两位兄长这么努力,我倒是不好意思落下太多。”
王闻之笑道:“那两位大人可要小心了,这龙尾阶陡斜,别一个不小心踩空了,王某先行一步。”
说完,他抬手告别,转身下了台阶。
卫云骁与刘景昼对视一眼,“表弟先行一步,我在宫中还有事。”
他统领郎署,负责护卫陛下的安危,一支宫廷护卫由一个郎官统领,他要留下来调遣郎官,安排戍卫轮换。
刘景昼点点头,他手上还有长治的案子要忙,率先离去。
*
无论市井乡民还是王孙贵族,都重视子孙的培养。
皇帝同皇后陪着叶玉用过早膳,转而问起来她的学问。
说起这个,叶玉就不无聊了。
她自信道:“我懂些大字,会点诗与乐曲,还会算账,唱曲。”
听见她会这么多,夫妻俩十分讶异,没想到她长于乡野,竟然还会这么多东西?
皇后欣慰问:“你会什么乐曲?”
时间久远,叶玉皱起眉头,苦恼地回忆,迟疑道:“我会**叫和老鹰抓小鸡。”
二人面面相觑,狗叫?老鹰抓小鸡?
不知是什么乡间小调,本着好奇的心态,他们让侍人拿一把琴让她弹。
有了展示才华的时机,叶玉自然也不客气,抬手就弹。
第一首是最简单的,叶玉飞快弹出来,部分节拍忘记了,断断续续,分明弹的是琴,听着却像拉二胡,稀稀拉拉中掺杂隐约熟悉的节奏。
皇后听着,犹豫道:“这是不是叫鹿鸣?”
经过这么提醒,叶玉想起来了,小鸡啄米点头,“对对对!”
夫妻俩一言难尽,只怕那老鹰抓小鸡也是什么被糟蹋的名曲吧?
到了第二曲的时候。
是难以入耳的音律,如老鸦高啼,呕嘶沙哑,又似水牛哞叫,粗俗不堪。
她翘着嘴角沉浸在自己的才华高光中,两手飞快变换弹动,分明是弹琴,硬是让人看出了她在来回锯木,乐声让人听得头皮发麻。
侍从们纷纷低头,沉默不语,他们身为爹娘,不好落她的面子,硬着头皮听完了。
一曲毕,叶玉弹完,笑问:“好听吗?”
呆滞的二人有些反应迟缓,皇后含着的浅笑被乐声驱散,动动唇道:“尚可。”
明显底气不足。
皇帝愣了愣,眨眨眼看向皇后,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连这是凤求凰都听不出来。
皇后想了想,再问:“那你都读的什么书啊?”
叶玉蹙眉思索,她只记得大字,不记得读了什么书。
她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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恼道:“太多啦。”
皇后听着是饱读诗书的意思,再给一个表现的机会吧。
她试探问:“那你能即兴赋诗一首吗?”
“嗨~小事一桩!”
她志得意满,圆溜溜的眼眸扫过一周,夹紧眉头,赋什么好呢?
看见他们身前漆案上没撤走的炙鸭,清了清嗓子。
“白鸭黑鸭与黄鸭,清蒸红烧又炖汤,加点蘑菇很好喝,要是……要是……”
她吃得太饱,打了个嗝儿后思路有点卡壳,绞尽脑子思索。
“要是架烤味更佳。”一道粗犷的声音附和。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叶玉看过去,皇帝揪着短浅的胡茬,露出揶揄的眼光。
二人心有灵犀,对起来。
“鸭翅展开里外嫩。”
“鸭腿疾跑肉劲道!”
“三分火候五分闷。”
“七分肥嫩八分滑!”
叶玉眼睛一眯,隔空与皇帝对视,两人眸光中似有闪电,胜负欲燃起来了。
糟糕,遇到劲敌了,她文坛大豪地位不保!
叶玉不肯服输,继续道:“小鸭嘎嘎油滋滋。”
她不信这个他还能对出来,她势在必赢!
皇帝站起来,双手抱在胸前,思索片刻立即开口:“口水嘶嘶喉滚滚!“
还真让他对出来了。
叶玉不甘示弱,站起来走上前,“滋溜入嘴滑入肚。”
皇帝捋着胡须一笑,胸有成竹道:“化作粪便浇大葱!”
这是绝杀!叶玉两眼瞪大,她竟然输了?
”哈哈哈~“皇帝大笑一声,大摇大摆走过去,拍拍叶玉肩膀。
“选姜还是老来辣,多跟老子学一点!”
可恶,又让他押上,她是真的服了。
皇帝越看这崽子越满意,果然是亲生的!
谁说他们泥腿子出身不能有文豪?
这世上有花间派、婉约派、豪放派,山水派,难道不能有他们伙食派?
不到两日,刚开始大眼瞪小眼的父女俩抱着对方的臂膀,惺惺相惜。
“都怪那天杀的人贩子,叫我们如知己般的父女分别多年!”
“亲人呐~”
这画面对皇后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她嘴巴张大,呆滞看着他俩。
上梁不正下梁歪,她有些心慌意乱,大的已经歪了改不过来,小的年轻还能救一救。
暗暗下个决定,定要选个有名的大家把孩子教好!
第96章 找不到她的原因
皇后温柔、皇帝豪迈。
叶玉在这里待得很舒心,只等冯英罪有应得,她如愿以偿,再无别的祈求。
皇宫地方大,但人少,除了侍弄花草的工匠,来往忙碌的侍女之外,基本没什么人。
空落落的御花园被叶玉霸占,在凉亭建了个睡觉的躺椅。
两片树叶挡住眼睛,花香、鸟鸣、风清、气凉,正适合眯一会儿。
外墙轮班换值的侍卫不可进后宫,隔着一堵高墙,叶玉隐约听到几句话,有些熟悉。
她掀开树叶,压着眉梢歪脑袋、支棱起耳朵听。
“大人!”
卫云骁每日都会选一处值守的地方亲自查看,以防下属**,一旦有疏忽,罪责都是他担着。
“嗯,好好当值,不可懈怠。”
一双鹰目在站得扳指的侍卫身上来回扫,他们齐声道:“是。”
此处无纰漏,卫云骁转而离开,去往下一个地方。
叶玉收回耳朵,原来是卫云骁这闷葫芦。
皇帝帮她一回,对外宣称叶玉“死”了,倒是替她省不少麻烦。
左右那四个男的不能进后宫,她就缩在这里,哪怕他们翻遍长安城也找不到她的踪迹。
哪怕寻到了,她现在是公主,谁怕谁?
叶玉想到这里,舒心极了,捡起团扇来回摇。
*
梁崇到长安借住在族亲宅院,为了寻到叶玉,他画了个画像托旁支族亲们打探,几日未有消息。
他的堂叔梁序任五经博士,研学的是《诗》中的齐鲁与《春秋》的公羊家。
梁序得了陛下指派给刚寻回的乐阳公主教书的任务,有些苦恼。
他近来与同僚编了一本史书,还有两日才能完工,去教公主他忙不过来。
想起梁崇还在家中住着,他提步前往他的居所,左右无事,顶他几天没事吧?
梁崇写了一封信交给陈七,让他送去廷尉府。
他们三人达成合作,派人暗中观察王闻之及其下属的动向,对他日常行举了如指掌。
但他做事滴水不漏,极会忍耐,好几日都不去见叶玉。
反倒叫人以为叶玉不是他藏起来的了。
梁家这边人多势大,倒是发现了一些苗头,梁崇也不吝啬,转达给其余二人,互通讯息。
陈七刚走,堂叔梁序来了。
他单刀直入,将缘由一一道来,恳请侄儿帮忙带一下公主。
“公主?”梁崇蹙眉疑惑。
若说是个刚启蒙的幼主还好,但公主十七岁,男女授受不亲,堂叔请他帮忙就有些耐人寻味。
听闻公主从民间刚认回来,不先享天伦之乐,与亲人团聚,反而是先找老师教书念字?
梁序道:“是啊,陛下喜爱乐阳公主,近来提起她都眉开眼笑。”
“听说侄儿把之前的婚事退了?”
梁崇好似明白他打得是什么主意。
“嗯,那孩子太小,与我不是良配,及时退了好让她另选个年纪相当的。”
梁序试探问:“那公主十七岁,不小了吧?”
果然如此!听得这试探之语,梁崇笑了笑。
“公主很好,只是梁家宗妇得秀外慧中才能担得起。”
看他委婉拒绝,梁序内心冒起的荒唐念头打消,真是可惜了。
公主十七还没婚配,近来朝中想结这门亲的大有人在,他儿子全都成婚了,不然他也想争一争。
既然他无心与皇室结亲,那就帮个忙,教两天公主。
梁崇想了想,点头答应:“嗯,就两天。”
他是个镇守边关的将领,若是与公主扯上关系,可以替皇帝巩固朝堂与社稷安稳。
但他不想当这个工具。
梁序看他勉强答应下来,笑着关起书房继续编书。
未央宫的石渠阁被安排为授课场所。
叶玉一大早就被拉起来,迷迷糊糊地嘟囔着:“陛下说我是文豪,怎么还需要上课读书?”
萍嬷嬷嘴角抽了抽,不知该说什么。
近来皇后娘娘为此愁掉了几根头发。
她柔声道:“小君,快些洗漱吃早膳,该去石渠阁了。”
不读书,她可以睡到天亮才起。
读书了,鸡都没叫就要起来。
叶玉苦着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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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整齐,吃饱后心情好多了。
她挺着胸膛轻哼一声,不就是一本破书吗?她皇宫第二文豪还读不起了?
第一是皇帝,那日斗诗输了,她暂时退居第二,来日势必再斗一回。
她们匆匆前往石渠阁,这是一座单独建起来的阁楼,分离在未央宫外。
皇后很贴心,还给她寻了两小伴读,才十五六岁,看见她怯生生笑起来。
“见过公主。”
叶玉挥挥手,“快坐下,都别客气。”
唠了几句,她们自行介绍起来,一个叫刘孤月、一个叫裴茴。
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才情不错,她们闯了三关才通过竞争获得这个陪读的资格。
叶玉琢磨着,权势真好,她跟皇帝说几句话,冯英就要被彻查。
她要读书,比郡守千金还高贵的世家女争抢着要来陪读。
以前拼尽一切乃至性命,都得不到的东西,摇身一变成公主后,唾手可得。
她笑了笑,在失神期间,一人从楼梯走上来,脚踩在木梯上传出轻微的声响。
三人聚精会神扭头望着侧面的楼梯口,听说来教书的是个严厉板正的老头。
叶玉落坐在前方主位,两个伴读在她后方两侧。
人脸随着登上阶梯逐渐显露,身后的两个小女孩看见对方的脸愣住。
来人白面方脸,长着一双星眸、剑眉,头发利落绑紧,两个根飘逸的绶带垂在脑后,插一根白玉竹簪。
叶玉瞪大眼睛,不自觉眨了眨。
怎么会是他?不是个老头子吗?
上方授课的师座与她们并未隔着屏风或者什么东西,就这么大大咧咧的面对面。
梁崇登上来看见坐在主位的女子,脚步顿时停下来,板着的冷脸凝滞片刻,晕开两个月牙痕梨涡,荡漾一股温和亲善。
她失踪多日,他担忧不已,生怕那王闻之对她做什么坏事。
谁料到她安然无恙地坐在此处,面色红润、眼眸明亮,状态极佳。
原来……这就是他们苦寻多日找不到她的原因。
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97章 真是好一对璧人!
人多眼杂,梁崇没有显露熟稔之态,只当做初次相见。
叶玉只惊了片刻,就静下来低头看书。
课塾很安静,只有翻书页的哗啦声与梁崇淳厚温和的说话声。
叶玉无心听他说什么,内心思忖着往日她骗人不对。
过去的事情她已经道歉,长治有救了,她也无需**求活。
靠欺骗产生的情谊就不该存在,他们不必再有瓜葛。
她现在唯一的期盼,是冯英的死讯。
鉴于叶玉和皇帝的“斗诗”,皇后急得焦头烂额,只吩咐慢慢教,莫要贪多嚼不烂。
故而授课时间只有一个时辰,很快就结束。
两名陪读与叶玉打招呼,先行告辞。
侍女被她挥退,叶玉站在轩槛处等人,梁崇拾掇无遗,这才起身出去。
知道叶玉在等他,梁崇顿了顿,走上前拱手道:“臣,参见公主。”
叶玉俯瞰楼下风光,一望无际的宫殿顶落下鸟群,它们跳跃蹦哒啾鸣,而后成群结队飞远了。
“梁大人。”
她的称呼变得陌生疏离,梁崇抬眸看她侧脸,她回长治后,他们许久未见。
再见时,在牢狱内说不了几句话。
此刻面对面,他们的身份颠倒,腹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先说什么,静默良久才开口。
“玉儿,你在宫里过得好吗?”
她调皮机灵,但有时混不吝,宫里规矩多,不知能否适应?
梁崇没想到联合卫云骁、刘景昼一起寻人,差不多把长安翻过来,她竟是近来众说纷纭的那位公主。
他们全都寻错了方向。
不过,他或许是第一个发现她身份的人?
也有可能,王闻之也不知道她的**?
想到这里,梁崇内心多了几分庆幸。
叶玉道:“很好,我的家伙事还在你那里,什么时候能还给我?”
经过上次的牢狱遇险,宝贝不在身上,令她自保能力大大降低。
梁崇想起搜出来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危险但的确能保护她。
但这些东西根本带不进宫里,无法还她。
“武器带进宫是杀头重罪,我住在族亲家中,要不你出宫寻我?我带你游长安?”
这里是皇宫,有许多话他无法对她说,甚至连靠近也不能。
若能哄得她出宫见他……想到此处,他抿唇静思。
带不进宫里?听得此话,叶玉挥挥手叫他靠近些,低声给他支招数。
清脆的嗓音在耳畔回响,淡淡的暖香沁入鼻息,梁崇耳廓不自觉爬起一抹淡粉。
她鬼主意真多!
*
王闻之晨起上朝,抹兰膏执铜刀刮胡须,但他想了想,只用剪子轻轻剪了一层,下巴残留些许青色痕迹。
这令他看起来沉稳持重多了。
上完早朝回到台阁,他褪下官袍,换了一身深紫色的曲裾袍,插上一根白玉竹簪,捧着公文去寻陛下。
这时候,陛下应该在未央宫,午时才回宣室殿处理朝政。
刚一离开尚书台阁,一属僚低声道:“怎么少府大人今日有些沧桑?莫不是近来操劳,没睡好?”
为官之道,在体察民情,更在关怀明府。
另一属僚道:“大人眼眸明亮清澈,不像案牍劳形、朝乾夕惕的疲惫,倒像是……故作老成。”
他们不解,大人年少有为,班行秀出。
难不成是为了融入他们这群年届不惑的同僚,才打扮成这样?
未央宫距离前朝崇德殿仅有一墙之隔。
在李公公的带领下,王闻之越过殿外的广场,穿过一处洞门与假山,便是未央宫。
遥遥一看,远处阁楼的轩槛有两人站在一处。
二人亲昵地凑近说话,那为老不尊的看起来有些羞赧,露出浅笑。
清风起,吹得他们衣摆来回摇曳,纠缠到一起,真是好一对璧人!
王闻之捏紧手中的文书,目光如两团炬火注视他们,没想到竟让最不可能的梁崇发现她了。
阁楼上,叶玉献完计策,眨眨眼,“怎么样?”
梁崇点头,“真乃妙计!”
似乎感觉到一股隐隐的压力,二人不自觉朝下方望去,看见目光犀利的王闻之在看着他们。
叶玉心口一跳!她脑仁突突地鼓动,怎么被他看出一种抓奸的心虚感?
下方的王闻之跟李公公告个饶,转身上石渠阁。
随着行走,楼梯处逐渐露出一张笑吟吟的清润面庞。
“真是巧了,公主殿下,梁大人。”
他的目光在梁崇与叶玉身上来回扫,最初以为叶玉与刘景昼关系最亲近。
但她肯以真名实姓与这老男人签婚书,梁崇必然在她心中有些分量。
才几日不看着,差点就被这温和亲善的老四掘了墙角。
梁崇笑道:“王大人,可是有事?”
“正是,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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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呈上的公务有几处不对,还请梁大人随我一同去面见陛下,咱们商议一下。”
梁崇笑一笑,这王闻之还真是“好雅量”,迫不及待把他支走。
他转身对叶玉道:“玉儿,你说的事我会帮你办好。”
此话透着仅有二人才知晓的私密,暗中将王闻之隔在外。
叶玉点点头,“两位大人忙,我先走了。”
她以为躲在后宫,遇见一个梁崇已是稀奇,没想到还来个王闻之。
脚底跟抹了油立马溜远了。
王闻之轻哼一声,他一来,她就忙不迭跑了,亏心事做多了这么心虚?
他收回目光,二人客气地含笑,一同到未央宫寻陛下。
梁崇除了述职,还把先前在北齐刺探的军情呈禀上来。
北齐在靠近大魏的几个城池厉兵秣马,意图侵犯大魏边境,需做好万全之策。
他们密谈至入夜才散开。
夜幕一片幽暗,无星也无月。
刘景昼亲自审完犯人,走出牢狱大门。
他累了一日心力交瘁,伸个懒腰舒展筋骨,从袖口掏出一方帕子,帕子里包着一截紫玉手镯。
质地莹润透晰,毫无杂质,本该是送给叶玉的,但当年摔坏了。
他转身来到通宝楼,拿出身上的绶囊,倒出两块同样质地的紫玉手镯残块。
三个残块正好凑成一个镯子形状。
掌柜得了陛下赏赐的万两黄金,每天乐不可支,笑容满面。
“帮我把这镯子修成金镶玉。”
玉质易碎,有的裂痕明显难以修复如初,会辅以金银丝线勾勒起来,变成一个新的佩饰。
这镯子只断了三个口子,极易修复,掌柜收了钱,约定好三日后来取货。
长安的权贵基本都来他这地方豪掷千金,知晓刘大人与卫大人的亲缘关系。
掌柜低声恭贺一声:“还没恭喜大人多了一门皇恩姻亲呢。”
此事他不好对外人道,但对他们自己人说点吉祥话没关系吧?
刘景昼愣了愣,皇恩姻亲?
他家里亲戚没人与皇室结什么姻缘吧?
看他这疑惑模样,以为他在装,掌柜继续道:“卫少夫人是陛下流落在外的公主,您不是多了位公主表嫂?”
刘景昼心中困惑已久的迷瘴终于散开。
多日苦寻玉儿不得踪迹,他以为李公公帮着王闻之藏人。
原来,藏人的是陛下?
第98章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刘景昼命人赶马到皇城外。
此时宫门已经下钥,王闻之与梁崇却从司马门出来。
刘景昼轻嗤一声,这么晚了才出宫,是宫里有什么人绊住他们的脚步了吗?
二人看见刘景昼撩开帘子看着他们,上前打招呼。
“刘兄。”
“刘大人。”
暗夜漆黑,他们瞧不清刘景昼眼底的幽怨。
“两位大人政务繁忙,这么晚了才出宫?”
王闻之笑道:“的确有些事情要处理。”
“那梁大人呢?”他不过是进京述职,根本没那么多事要忙,在宫里待那么久做什么?
梁崇笑道:“近来无事,在下代叔父给乐阳公主授课。”
这话说的含蓄委婉,若是他不懂内情,只以为是寻常事情。
他在外头急得团团转,梁崇却在宫里跟公主天天见面,说好的三人合作呢?
刘景昼冷哼一声,“梁大人与我同路,不如我送你一程?”
梁崇看他有话说,答应下来。
与王闻之分别后,马车掉头离开。
刘景昼打量梁崇面色,他武将世家出身,本以为没那些文人弯弯绕绕的心术诡计。
没想到他与王闻之不相上下。
刘景昼想了想,试探问:“我最近发现了一个线索,或许找下去,就能找到玉儿的踪迹,梁大人这边有什么新的线索吗?”
梁崇默然,指腹捻着衣摆纹路思索片刻。
现在只有他与王闻之发现玉儿的身份,虽然他有正经婚书,但少一个人知道玉儿的身份,就少一份竞争力。
“没有。”
两个字吐出来,令刘景昼蓦然一笑,他甩开扇子摇晃,风流的凤眸含着一抹嘲讽。
在利益面前,男人的联盟总是如此脆弱易碎。
他淡淡道:“梁大人政务繁忙,忙不开也是正常。”
梁崇脑中盘算明日如何帮叶玉把防身的家伙带进宫里,并未留意他的弦外之音。
“嗯,近期就劳刘大人多费心了。”
刘景昼一噎,啪地一声收起折扇。
马车停下,他撩开帘子,外面的宅邸匾额挂着:太学博士第。
“梁大人,地方到了。”
梁崇下马车,温和有礼拱手:“多谢刘大人,路上慢行。”
刘景昼点点头,松开帘子,将面容隐匿在车厢内。
他骤然变了脸色,既然如此互相算计,那就各凭本事,看花落谁家!
*
梁崇看叔父编书费神劳思,身心俱疲。
他体贴地把教书职责揽下来,天不亮就到宫中授课。
今日特意戴了武弁大冠,这是武将朝服佩冠。
一时辰的课授完,叶玉挥退侍婢,二人留于室内。
叶玉眼睛明亮,迫不及待凑上前,低声道:“东西呢,东西呢?”
梁崇抿唇,两片梨涡在脸颊荡漾,他已经过了干这些促狭事的年纪,但还是陪她胡闹一通。
看左右无人,他取下武弁,头顶掉下来一个小包袱,那是从叶玉身上搜来的东西。
他就这么顶着这些东西走了一路,躲过宫廷侍卫的盘查,在这里讲一通圣贤书。
叶玉连忙打开,护身宝贝一个不少,**也在。
她眼尖手快地把东西一一藏回身上,底气足了,心安不少。
叶玉歪着脑袋,眉开眼笑道:“多谢梁大人啦。”
她笑容带着一丝狡黠,梁崇抿唇看她,手心痒痒,尚未来得及有所动作,李公公来请他到宣室殿商议政务。
定是那王闻之在作妖。
梁崇起身离开,叶玉也准备回去眯一会儿,刚下石渠阁,就看见下朝会的刘景昼站在西掖门。
叶玉蹙眉,这群男人怎么跟葫芦藤一样,一个连着一个?
刚想转身离开,刘景昼叫住他。
“玉儿。”
叶玉佯装听不见,继续往前走。
刘景昼大声道:“我最近在调查冯英与长治的案子,你难道不想知道吗?”
叶玉眼睛一亮,立即刹住脚步,翘起一只脚,另一只脚踮起脚尖,头发一甩,身下的裙摆若花朵绽放,她旋个身往回走。
她笑着走上前道:“刘大人,好巧!”
刘景昼摇着扇子,轻笑一声,小骗子还敢装作不认识?
侍女们远远站着,他们就地坐在门槛处小声密聊。
刘景昼带了她爱吃的胡饼与杏脯上朝,藏于怀中,朝会散了立即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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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胡饼尚有温度,叶玉一边吃,一边问:
“所以你知道冯英为什么针对长治吗?”
刘景昼想了想,“玉儿,我觉得,冯英好像针对的就是你。”
叶玉的脸冷下来,“我是公主,六岁时流落民间,许多人都找不到我,那冯英针对我,是为了什么?”
刘景昼摇着扇子给她送风,斜身子看她。
她面色懵懂,眼眸清澈,不像是知道什么。
也许是她当时年纪小,不记事,早就忘光了?
“或许,你的失踪是冯英做的?他怕你回来告密,这才直接把长治切割出去。”
叶玉接着道:“他直接对百姓下手,总会有漏网之鱼去陛下面前状告他的罪行,但引羌人入关,烧杀屠戮,他既可以择干净关系,又能借刀杀我?”
刘景昼点点头,大概的思路便是如此。
“那我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来杀?”叶玉不解。
说到此处,刘景昼低声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叶玉垂眸,细长的睫羽掩饰眼底的复杂,她摇摇头,低声道:“不记得了。”
刘景昼继续给她摇扇子。
“若你记得什么,便能直接给冯英治罪,可年岁久远,许多证据无法直指冯英,他会有脱罪的可能。”
说到这个,刘景昼语气有些低微,试探问:“玉儿,要是治不了他的罪,你会怪我吗?”
叶玉凝神思索,摇摇头。
“你已经尽力了,只是……”
她欲言又止,手上咬了一半的胡饼掉了几粒芝麻,落入腿上的裙摆。
“你能带我去见见冯英吗?”
她一直垂眸,没有看向刘景昼,眼底晕开一团阴翳,闪过一抹杀意。
要是冯英治不了罪,长治枉死的八千多名冤魂就无法安息。
律法治不了他,那就试试她的刀法。
她的家伙事已经拿回来了,这是迫不得已的后招。
刘景昼毫无知觉,眉目俱是潇洒不羁的欢快,她有求于他,便算是在她心里有几分地位。
他曲起手肘,支起下巴思索。
“你是公主,出宫不易,尤其是进牢狱重点,容我想想。”
第99章 恨那些土匪害死了我的妻
“不过,玉儿,你去见他做什么?”
叶玉抬头,这些日子在皇宫养得极好,肌肤白皙红润,一双眼睛乌黑又明亮。
她眼珠子转了转,她低声道:“他对我这么坏,我只是想去骂骂他。”
她的嘴角有一粒芝麻,刘景昼抬手轻轻拂走。
他抿唇轻笑,她还是这么单纯温柔,那冯英都害她如此,她也不过骂几句。
“真是出息了。”
刘景昼心口软下来,既然她不敢想,那他就怂恿一下。
“不如,我寻个时间安排你去抽他一顿?”
叶玉喜出望外,看着刘景昼激动道:“真的?”
朝阳斜斜地照在她身上,头顶的珠宝发饰与她的眼睛异常明亮,像晨时的露珠,清润透澈,闪闪发光。
刘景昼没回话,伸手捏了捏叶玉的脸。
居然不反抗?再来一次。
他捏得叶玉脸颊泛起一抹嫣粉,很快挨了一巴掌。
“死东西,快说话!”
刘景昼闷声笑着,就连肩膀也抖起来,他举起折扇,帮她把柔和的暖阳遮挡。
二人低声说话,靠得很近。
刘景昼也把脑袋挤入折扇后的阴影,两颗头越靠越近,互相挨着,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
一支侍卫整齐行来,为首之人身躯高大,五官硬朗、眉目深邃,一双鹰目炯炯有神地探看这两人。
一人着朝服、一人着浅绿色曲裾袍。
女子低声轻快问:“果真如此?”
男子回:“那是自然!”
光天化日之下,也不知是哪个不守规矩的官员在这里勾搭宫女?
他随意瞥一眼,只见一把折扇将他们的脸遮挡,只能看到扇面上的山水图。
不知羞!
卫云骁只负责巡视宫廷,不相干的事他不管,只要不秽乱宫闱即可。
巡视要紧,他只干咳几声提醒一下,就带着人离开。
二人低声交谈,根本听不见。
有很多问题叶玉不解:“那冯英怎么会知道我在长治?”
“而且这么多年,他想杀我,不是应该早点派人来杀吗?究竟是谁出卖了我?”
“他在卫家见过我,可他根本认不出来,难不成,我凝聚村民,他就认出来了?”
刘景昼想了想,褐色瞳仁黯淡下来,低声道:“或许是巧合?长治一直被关注着,他只是不想让长治好过。”
“而且,经过此事,他还能把长治的人祸甩到你身上,只要平叛成功,长治重新收回来,他的脏屁股也就擦干净了。”
叶玉“咦”了一声,皱眉道:“我还吃东西呢!”
刘景昼笑几声,捡起一个杏脯放入嘴里,“是我的错。”
叶玉继续道:“这个说法很合理,但是……陛下下旨剿贼,御史领兵平叛,威武郡守帮忙扫尾。”
“这个谋划很全面,但……你身为御史与他并不是一条心,这不是明晃晃的送罪证吗?”
蜘蛛织网尚且紧密无缝,冯英老奸巨猾,怎么会故意留一个漏洞?
御史与他不是一条心,哪怕斩了叶玉,也会被人发现长治的问题。
叶玉幽幽地看向刘景昼……除非……派去的御史也是他的人,才会一起包圆这个谎!
刘景昼看见她怀疑的目光,骤然心神紧绷。
“玉……玉……玉儿?”
她脑瓜子比嗅觉还灵敏,为何读书不行,这些弯弯绕绕倒是反应得如此快?
“你说说,冯英要借陛下之手杀我,为何不举荐自己的心腹,而是你?”
刘景昼凤眸瞪大,“我是廷尉,掌律法与审判,平乱自然由我前去。”
“而且……”
叶玉歪着脑袋,正色道:“而且什么?”
刘景昼把折扇放下来,暖阳重新洒到叶玉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芒。
阳光与刘景昼都在她的右边,反倒瞧不清刘景昼的神情了,她眯了眯眼。
刘景昼语气落寞:“你知道,你当年的“死”对我打击有多大吗?”
说起这个,他嗓音带着一丝哽咽。
“我就那么远远看着你跳下去,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吗?好像把我的魂魄一起带走,我每日如行尸走肉,我恨呐。”
“恨什么?”
“恨那些土匪害死了我的妻,不把他们杀了,以后都不配下去见你。”
听他如此说,叶玉语气软下来。
“可那些土匪很多,灵武郡多次组织剿匪都没成功,你当时受伤了吗?”
刘景昼笑起来,牵起叶玉的手。
“伤了,伤得很重,养了半年才缓过来。”
叶玉被阳光照亮双眼,柔光的光芒中,她仿佛看见空气中有断断续续的各色泡沫浮现,苦情的、悲伤的、愤恨的、绝望的……
接连不断地从刘景昼身上溢出。
“我恨极了土匪,一得朝廷的平叛任务,就马不停蹄地奔去长治,提前好几日到达,只为斩下匪首。”
刘景昼长吁一口气,“冯英正是利用我这一点,才容许我领兵征讨,可他不知,你是我的妻子。”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极认真,眉眼褪去那股浪荡不羁的神态。
他捏了捏叶玉的手,轻声道:“你呢?摔下山崖疼不疼?”
叶玉想了想,摇摇头。
“我就没跳下去,那是假人。”
空气中浮动的温情泡沫顷刻破灭。
刘景昼:“!!!”
叶玉有些悻悻道:“我当时就在不远处,牵着一根绳子拉假人掉下山崖。”
看见刘景昼凝滞的面色,她企图嘿嘿笑着,蒙混过关。
“你就这么看着我在山崖边哭得涕泗横流?”
叶玉抿唇,迟疑道:“只要给钱多,一切都好说!”
说起这个,叶玉连忙拿出身上笔和书,赶紧记下来。
“又让我押上了,此乃绝句啊~”
“……”
刘景昼默然片刻,等着她把句子抄好才开口。
“往后不许再这样了,知道吗?”
叶玉想了想,她不需要骗人赚钱了,自然不会再犯,乖巧点头。
刘景昼这才叹了口气,捏捏她的脸,“滑头!”
叶玉笑嘻嘻使乖弄巧,才磨得刘景昼商量好去牢狱的时间,转身回未央宫。
阳光将她晒出一身汗,皇后捏着帕子给她擦汗。
“怎么今日回来得如此晚?”
叶玉啃一个梨子,“被点小事耽误了。”
皇后柔声道:“你生辰还有两个月,刚才你父皇还与我商量你的册封典礼。”
叶玉眨了眨眼,“册封什么?”
“公主除了名字,身份尊贵的会得到一个封号,食邑也会增加。”
叶玉不解:“十一是什么?”
皇后笑起来,提笔写出那两个字,她用笔尾轻轻点了点叶玉的鼻子。
“不是十一,是食邑,相当于你的俸禄。”
叶玉眼眸一滞,随即双目发光、发亮、发火。
“那我不是有钱啦!”
第100章 陛下有你是福气!
她只开心片刻,想起一桩事。
若冯英不能被公道制裁,那叶玉就只能自己执刀制裁。
她昔日被卫云骁的“谦让”迷惑,还以为自己真变厉害了。
然而在梁崇、以及那四个狱卒手下,她不堪一击。
她要变强、变厉害,才能手刃仇人!
皇后听她说想学武,本想拒绝,在叶玉软磨硬泡下,还是点头答应了。
瞧着不过一时兴起,等吃了苦头,她也就不去了。
叶玉学文又学武,梁崇一人便能揽下这活计。
皇后短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只好允了。
梁崇在宫里待的时间有限,定下隔日换一个学,次日轮到学武,叶玉换了一身干练的打扮。
她笔直地站在临时搭起来的武场,精神抖擞,毫无先前读书时的恹恹疲倦。
“我要学最厉害的招式!”
梁崇笑了笑,上前拍拍她的肩膀,给了她一把木剑。
“先用这个,等你熟练了再用真武器。”
两名陪读也得陪她一起练,不过才第一天,刘孤月与裴茴叫苦不迭。
刘孤月才名远播,念词赋诗信手拈来。
但人如其名,因体弱肌肤惨白,身躯清薄瘦弱,气质清冷得如一轮弯曲的月牙。
叶玉觉得她有些眼熟,问了一下,才知道那是刘景昼的妹妹。
裴茴是个长得有福气的圆脸女孩,胃口极好,每日还会带小吃来分享。
世家贵女身子弱,只在屋檐下扎马步,以免晒着。
有点根基的叶玉早已提木剑跟梁崇打起来,她求成心切,渴于在短期内获得最快的进步。
动作又急又快,偶尔夹着几招猝不及防的突袭。
梁崇也没教她这些滑头的打法,她自己学了招式变通而来。
皇帝知道叶玉学武,一下朝就来检查孩子功课。
李公公笑着在侧引路,“公主长得像皇后,天赋像陛下,学得特别快,已经能和安定都尉打个不相上下。”
越吹越夸张,偏偏皇帝真信了,捋着短浅的胡茬乐个不停。
“家风如此,血脉传承罢了。”
说完,他自己笑了起来,李公公赔笑附和,又说几句吉祥话,逗得他开怀大笑。
一行人刚过一道宫墙,只待跨过一道门就能抵达武场。
叶玉攻势越来越猛,始终找不到梁崇的破绽,还被他挑了木剑。
细长的木剑脱手,在半空旋几圈,发出划破虚空的微鸣,急速落到墙外。
一道惨叫声响起,接着是几道严厉喝叱。
“什么人!”
“有刺客!”
“快保护陛下!”
叶玉闻声赶过去,一众侍卫拔刀护着人高马大的皇帝,旁边的李公公整齐的束发凌乱斜插着一把木剑。
他耸着肩膀,生怕再来一根。
“……”
一群人大眼瞪小眼。
叶玉咽了咽口水,现在解释还来得及吗?
三日过去。
刘景昼每日都会带点东西跑到西掖门等叶玉。
他们坐在门槛上,本是谈冯英与长治的事情,聊着聊着……
就聊到了哪种蛇羹好吃,天上的鸟没有手,是如何筑巢的?
知道她学武磕碰受伤,刘景昼带了药膏给她抹,一边听她介绍鸟如何筑巢。
“鸟没有手,但是它有嘴啊。”
叶玉伸出双手给刘景昼擦药,努一努嘴巴,瞥了一眼胡饼。
刘景昼隔着油纸递给她咬一口,又放回腿上,继续抹药。
叶玉一边嚼,一边道:“有的鸟可以吐唾沫把树枝和叶子给糊紧,再用爪子扒拉一下,就好了。”
刘景昼听得认真,不解道,“那鸟巢漏风怎么办?”
叶玉笑了笑,“鸟的羽毛本来就可以遮风挡雨,破一点没事。”
刘景昼很捧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趁叶玉不注意,他拿出通宝楼修好的金镶玉镯戴到叶玉手腕上。
叶玉晃了晃剔透润泽的紫玉镯子,惊喜道:“给我的吗?”
刘景昼抿唇,脸颊有些热,那双褐色瞳仁闪烁流光,点点头。
叶玉大方道:“那你喜欢什么?我明天拿来送给你。”
刘景昼苦口婆心道:“多注意点,别再伤着就行。”
这算什么回礼?叶玉皱眉,看她这样,刘景昼立即改口;“那你给我说点别的吧。”
叶玉点头,乡野趣事越说越多,一支侍卫巡视经过。
在其位、谋其职,卫云骁不能把防守护卫的职责全丢给郎官。
每日换着地方亲自抽巡,今日经过未央宫的西掖门,又看见前几日那对小相好。
远远一瞧,越看越不对劲,这一次他们没有以折扇覆面,有说有笑。
他越看越气,暗暗捏紧拳头,
怪不得王闻之风轻云淡、梁崇每天往宫里跑,刘景昼散了朝就不见踪迹……
原来那叶玉就藏在宫里。
他们三人全都知道,唯有他被蒙在鼓里!
叶玉头顶凤鸟衔珠的金缕步摇在日光下流光溢彩,能用得起这个规制的不是受宠宫妃便是公主。
想起李公公把叶玉尸身拿走后再无踪迹,只过一个时辰便陛下宣布寻回了公主。
哪个宫妃有胆子与朝廷命官私会?
那就是叶玉“死”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找回来的公主。
如此凑巧之事,他却没有想到一处?
想起那刘景昼与梁崇说的与他合作……卫云骁眼睛微眯,嘲讽地轻哼一声。
一支侍卫行来,二人还在聊,卫云骁咳了咳:
“此为宫廷禁地,不可久留,都散了。”
二人闻声看过去,卫云骁沉着一张脸站在旁边,一双幽黑的眼眸看着他们,跟个煞神似的。
叶玉的手腕被刘景昼抓在手里抹药,紫玉镯子十分惹眼。
她内心一惊,连忙抽回来以长袖遮掩那个镯子。
刘景昼尴尬笑几声,“表兄,你怎么在这里?”
他是光禄勋,不在衙门坐着喝茶,来这里打扰别人相会做什么?
刘景昼不满地轻哼一声,这不能怪他不讲规矩,是那梁崇先打破的。
他不过是有样学样而已,再没点心机手段,叶玉都被拐跑了。
卫云骁一双锐利的眼眸在二人略有呆滞的面庞扫来扫去。
最后锁定在叶玉那张脸,他负责守卫宫廷、护卫陛下安全。
是最有可能与她碰面的,但却是最后一个知道她身份的人。
这一切的缘由不过是她在躲着他罢了。
卫云骁面色冷凝,像个拆散眷侣的黑面判官,沉声道:
“还请公主离开此地,刘大人,此处靠近后宫,若无要事,切勿再来。”
叶玉尴尬笑笑,“既然这样,我先走了。”
两个人的相处和谐友好,三个人的关系过于窒息,叶玉脚底抹油般带着宫女溜走了。
刘景昼嗤笑一声,啪地一声甩开折扇摇晃,风流多情的眼眸俱是气恼。
“表兄公事公办,陛下有你是福气!”
说完,他咬了一口吃剩的胡饼,转身离开。
卫云骁没给他眼神,双眼一直盯着那急匆匆逃离的背影,目光愈发幽深。
夜凉如水,苍穹似裹了黑幕,无星无月。
叶玉把玩刘景昼送的紫玉镯子,取下来放到妆匣收好。
玉质易碎,她舞刀弄剑,弄坏了可不好。
夜深了,叶玉拢着被子安睡。
长安的狱阁在幽暗寒凉的夜中冒起一团火光。
专用记录囚犯名册、口供、证物清单等狱讼档案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燕来县令徐旌、威武郡守常沛在墙面写下一封认罪血书。
咬舌自尽。
第101章 冯英极有可能脱罪
不知怎么回事……
被卫云骁发现踪迹后,叶玉好几日去西掖门都没见到刘景昼。
莫不是卫云骁从中作梗,叫他不许再来?
叶玉跟着梁崇学习,还是他好啊,一双眼眸似盛满绚烂星河,语气温柔、耐心温和。
叶玉怎么磨着他过招,他都会笑着点头。
要是梁崇也管着牢狱,那该多好~
她也不用再惦记着每天去寻刘景昼,开口求一求,他就会带她去寻冯英。
“专心点。”
只失神片刻,叶玉脖子横着一把木剑,她叹一口气。
梁崇利落地甩个剑花收回去,走上前,关怀道:“你有心事?”
叶玉垂眸,咬唇思索:“没什么,我在想刘景昼怎么不来找我?”
提起那狂浪不羁的刘景昼,梁崇面色闪过一丝怀疑,她难道喜欢年轻、开朗的?
那刘景昼不过投机取巧,带点小东西来打发人,就让她惦念不忘。
他每日来授课教书,尽心竭力依旧不入她眼。
如此想着,心中有些不忿。
她年纪小,容易被那年轻小子的甜言蜜语和欲擒故纵勾到,才会如此失魂落魄。
等她看清刘景昼不着调的真面目,就会知道,夫君还是得找个持重沉稳,一心疼爱她的最好。
梁崇整理好思绪,牵着她到凉亭内坐下。
“宫外的世界喧嚣热闹,年轻小子心性不定,被乱花迷了眼也是正常。”
正为徐旌、常沛之死以及狱阁文书被烧毁之事忙得焦头烂额、蓬头垢面的刘景昼从堆得比人高的书山中抬头。
他几日没睡、眼底青紫,双眸布满血丝,眸光涣散,透着一股有气无力的疲乏,几根青青胡茬从下巴冒出。
常沛、徐旌把所有罪责揽在身上,以死谢罪。
所有指向冯英的证据都被烧毁,他不日将会脱罪。
*
王闻之从宣室殿出来,从高高的廊道俯瞰下方坐在一起的叶玉和梁崇。
往日,她最爱追着他求问,如今失了先机,他却不比梁崇能接近她、与她说话,为她授业解惑。
王闻之眸色沉沉,如平静的湖面,无波无澜。
难道?她喜欢的不是持重沉稳的外表,而是那摆在明面上的年龄?
这就有些为难他了。
与之一同注视着凉亭处的两人还有带侍卫巡视的卫云骁。
他这几日每天都会来这里巡视一趟,隔一日才能看见叶玉一回。
那梁崇在民间有与她真名实姓的婚书,难道她与他们是做戏,与他之间早已有了真感情?
叶玉要学武,还有谁比他更适合?
可那梁崇大包大揽,莫不是以授课之名,行风月之事?
想到这里,卫云骁冷哼一声,老奸巨猾!
远处的梁崇剥一个橘子递给叶玉,劝慰道:
“心性不定之人,难以托付重任,更遑论其他重要的事,玉儿若有事可以找我。”
叶玉接过剥得一根白丝都不剩的橘肉,笑了笑,狡黠的眼珠子转了转,叫来刘孤月与裴茴一起吃。
野猪越跑越强壮,人多动动才健康。
锻炼好几日,细瞧之下,刘孤月原先苍白的气色多了一分红润。
叶玉想了想,试探问:“孤月,你哥哥最近在忙什么呢?”
梁崇剥橘子的手一顿,得了,刚才全都白说了,竟然还惦记着那不着调的小子。
叶玉托腮,全神贯注望着刘孤月,没注意到那道寒凉幽怨的目光。
刘孤月一边慢条斯礼喝茶,一边道:“我也不知,哥哥终日理案牍,好几日不回家了。”
没回家?叶玉蹙眉,刘景昼忙什么呢?他手上的案子也就长治,难不成是出什么事了吗?
他们又聊了几句,授课结束,刘孤月与裴茴告辞离开。
长乐宫的侍女手极巧,叶玉今日以一根红色系带扎了一半的发丝,余下的长发散垂于脑后,梳得整齐利落。
梁崇想与她多说几句话,叶玉根本坐不住,送走刘孤月与裴茴,立刻转身收拾东西,去未央宫西掖门等刘景昼。
这时候,朝会早就散了吧?
微风徐徐透着几分清凉,在转身那刻,吹起她的发尾,几缕发丝扬起。
“玉儿。”
看她要走,梁崇伸手挽留,慢了一拍,抓不住她的手腕,扬起的发丝穿过指缝溜走。
叶玉走了几步,好像听到低沉的嗓音隐匿在飒飒风声中。
她停下脚步,不确定地回头,疑惑道:“啊?你叫我?”
梁崇收回手,如丝的发长划过指缝悄无声息溜走,却在心口刻下几道痕迹。
“没什么,你自去忙吧。”
他面色如常,温和地牵起唇角笑着。
“那明日见。”
叶玉笑着说完,加快脚步离去,那刘景昼分明答应带她去见冯英,这时候躲躲藏藏,莫不是反悔了?
到了西掖门,她探头探脑左右顾盼,除了来往宫人,根本看不到刘景昼的身影。
叶玉想了想,如往常坐在门槛上等着。
墙角竹影憧憧,在地面投下的阴影逐渐缩短。
叶玉托腮闷声不吭,她越等,内心越不安,究竟出什么事了?
出神间隙,一片阴影落到她身上。
叶玉抬眸,卫云骁站在旁边俯视她。
他鼻梁高挺,拉着一张方长脸,颌角到下巴的过渡如刀削般干脆利落,配合如墨幽黑的鹰目,透着一股冷峻的压迫感。
叶玉唯一对不住他的,她已经道歉,没有其余得罪他的地方了吧?
怎么每回卫云骁看她的眼神就跟翱翔九空的苍鹰追捕地上的猎物一般,令人有些发怵。
她定了定神,笑道:“卫大人,好巧。”
卫云骁别过眼,双目落到远方,淡淡地“嗯”了一声。
“在等刘景昼?”
叶玉想了想,点头。
余光瞥到她那眼巴巴的模样,难不成,除了成熟稳重的,他还喜欢刘景昼那款看起来风流浪荡、潇洒不羁的类型?
他不自觉握紧拳头,“徐旌与常沛自戕抵罪,他在忙着长治一案的收尾。”
自戕?
叶玉打了个激灵,那不就是说……冯英极有可能脱罪?
她愣着,心跳如急鼓繁乱,神思如烟雾缭乱。
“此处不便商谈,随我来。”
卫云骁嗓音低沉沙哑,不经意间,那紧抿的唇角轻轻翘起一抹弧度,抬腿离开。
他心怀忐忑,脚步沉稳,步伐却有些乱,走了约莫两丈,叶玉还呆呆地坐在门槛处。
西掖门一门之隔便是后宫,他恪守自身职责,便等同于远离她。
只好甩了个饵等鱼上钩,但又怕她不上钩,翘起的嘴角放平。
叶玉回过神,追上来,“等等我。”
他嘴角翘起,她来了。
第102章 你是个假货
叶玉紧赶慢赶追着卫云骁。
卫云骁像被追逐的猎物,脚步又宽又快。
叶玉腹诽,这么怕她赶上,咋不踩两朵云飞上天?
她追得气喘吁吁,终于来到一处废弃的宫舍。
卫云骁悄然回眸一瞥,收回目光跨过门槛急匆匆入内。
这更显得远远缀在后面的叶玉像个尾随美男的登徒女,行举鬼祟,体力又菜。
她跟着入了宫舍,一只手伸过来将她猛然拉过去。
叶玉反应及时,挥了一拳,被卫云骁歪了脑袋躲过去。
看见那揶揄的神态,他想试她身手?
叶玉警惕的脸色一变,继续出击。
废弃的宫舍落叶多、杂草丛生,墙面爬满了不知名的野藤,高墙被苍郁的翠叶覆盖。
地面的枯叶随着二人的来回挪步升腾又落下。
杂草败了一地。
经过梁崇的教导,她招式比昔日规整干练多了,力气也大,接不住的招式就乱拳挥过来,蛮横、猝不及防却有点用。
但跟自幼习武的他相较,逊色多了。
试出了她的水准,卫云骁眼眸一眯,出招愈发凌厉。
叶玉脸色一变,难以应付自如,死闷葫芦果然藏拙了。
她眼珠子转了转,脚下一歪,轻呼一声往后仰倒。
卫云骁急忙伸手拦住她的腰,却被她顺着手臂转几圈滚上来,一手掐着他脖子,一手按住肩膀,将他压在绿叶成荫的丛丛藤墙上。
白净的脸舒展盈盈的狡黠笑意,一双眼眸如澄澈明净的山湖,倒映出他的面庞。
她扬起下巴,自豪道:“我赢了。”
卫云骁脸一沉,淡淡道:“你使诈。”
叶玉皱着眉头露出嗔怪的神情,咬着半边牙,抿唇摇摇头,促狭道:
“我这叫智勇双全,你上当了能怪谁?”
不同于往日的可爱、乖巧,叶玉卸下伪装,她狡黠、机灵又有点“坏心眼”。
卫云骁被她的厚脸皮气笑了一声,飞快拧翻掐着脖子的手,扭到她身后。
另一只手扣住她的手腕,压在墙面。
他凑得太近,叶玉只好往后退,身躯没入茂盛的藤叶,背靠僵硬的墙面,无路可退。
卫云骁板正的冷脸流露一丝无奈,沙哑深沉的嗓音在耳畔回响。
“你也就欺负我关心你,若换了敌人,你还会得逞吗?”
说话就说话,那么近做什么?叶玉耳朵痒痒,歪着脑袋避开。
卫云骁低头,面前女子白净的面庞浮现一抹淡粉。
“芸儿,你的武师傅换我来当,保你打十赢七。”
叶玉瞪了他一眼。
意识到喊错名字,卫云骁改了那在梦中喊过千百回的名字,低声道:“玉儿。”
一个梁崇就应付不过来,还要顶着王闻之随时随地、明里暗里的审度,虽然他没来跟她说话,但压力也大。
又要联络着能带她见冯英的刘景昼,再加一个卫云骁,她还活不活了?
叶玉轻哼一声,“不要。”
她摇摇头,梁崇武艺也不差,人家脾性好,为何要换他长得这么凶戾的武师傅?
看她拒绝,卫云骁眉梢压低,思索片刻,抛出鱼饵。
“若你答应,我就把长治之案的变故告诉你,梁崇不在朝堂、陛下皇后不可能跟你商谈国事,只有我才会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叶玉想开口,预判她未吐之言的卫云骁继续道:“若你要等表弟告诉你,冯英早已出来了。”
“他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时间来见你。”
叶玉张开的嘴闭上,蛔虫怎么成人了?
“好,我答应你。”
卫云骁露出一个百年难得的笑脸,松开她的手。
“五日前,一场火把狱阁存放的文书烧了,部分证词、证物等全没了,长治之案的证据全没了。”
闻言,叶玉的脸冷下来:“可抓到人了?”
卫云骁摇摇头,“并未。”
“而且……”
卫云骁突然反应过来,她昔日身为长治贼首,蒙负冤屈,每日同那刘景昼相会,不过是为了探得长治之案的进度,压根不是什么喜欢。
他想开了,紧锁的眉头松开,漆黑的鹰目荡漾浅浅的松快。
叶玉迫不及待问:“而且什么?”
卫云骁回过神,“燕来县令徐旌、威武郡守常沛把罪责揽下,留下一墙血书认罪,自尽身亡。”
“物证、证言、人证都没了,哪怕证言还能再取,也无法定冯英的罪。”
更何况,在朝堂上,不少官员替冯英鸣冤。
聚众谋乱的是叶玉、下旨派兵的是陛下、出征讨伐的是刘景昼。
冯英不过是传达乱象,并未蒙蔽圣听。
皇帝心中有愧,误打误撞差点就把自己的好大女斩了,当朝宣布冯英无罪。
想到此处,卫云骁犹豫片刻,还是开口:“玉儿,陛下赦免冯英了。”
叶玉一惊,那岂不是说明,她再无机会置冯英于死地了?
她愣了愣,思来想去。
“我去找陛下!”
尚未等卫云骁反应过来,叶玉如一阵风消散,转眼就冲到了宫道上。
来往的宫人纷纷低头避让,卫云骁追过去。
“玉儿!玉儿!”
叶玉不管不顾,一直往宣室殿的方向跑。
她跑过一扇侧门,从宣室殿出来的王闻之好像看见她,停下脚步探头观望。
紧随而来的卫云骁赶过来,停在侧门,与王闻之隔着侧门对望。
叶玉跑在前头,一道健硕高大的身影走出来,她停下脚步。
正门对面那人准备前往宣室殿,余光瞥见有人,转过身面对叶玉。
冯英两鬓斑白,古铜色的脸庞皱纹纵横,深邃的眼眸充满精明的算计,右边下唇角有一条旧伤痕。
二人隔着一道门互相遥望,头顶的日光热烈,自叶玉的眉骨在双眼投下一片阴影。
落在地上的影子犹如体内的困兽,急于奔出,欲撕咬对方的咽喉
天地仿佛寂静,浮尘游动半空,两双眼眸交锋,眸光似针尖凝聚寒芒,似鞘中受到召唤的利刃微颤,蠢蠢欲动。
“咚咚咚”的心跳在耳膜响动,如战场的急鼓。
风静、气凝、日灼、光盛,一滴汗水自发梢滑落下巴。
对面的冯英突然笑一声,笃定道:
“你是个假货。”
第103章 一切皆因她救了公主(加更)
说完这句话,冯英转身前往宣室殿。
叶玉如一根木桩笔直地,静静地站在原地,她的确是假货。
她在襁褓的时候就被弃于路边,被途经的慈天女师收留在庵堂,她是个孤儿,父母不详。
愿为碧波一丛叶,千风万雨温如玉。
她叫叶玉,但不是什么金枝玉叶,是一粒种在泥土的草籽,生于旷野的小草。
前朝帝王昏聩,天灾、饥荒、起义接连而至。
生逢乱世,战火纷飞,导致这世上有许多孤儿。
在庵堂成长的岁月中,慈天女师接连不断把许多孩子带回庵堂庇护,小小的叶玉耳濡目染,学着把捡到的孩子带回来。
具体有多少人记不清了,有人因为疾病、体弱等各种原因活不下去,成了凤鸣山的小小土堆。
六岁那年,她在街上卖女师编的草鞋。
身子瘦小、面黄发枯,灰头土脸的她,与茶寮里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孩形成鲜明对比。
女孩扎着两团猫耳般的发髻,插着闪闪发光的飘带与金银饰品。
六岁的叶玉不由得多看两眼,羡艳不已。
也正是这一瞥,看到了女孩眼底的那团热泪。
身边那两个男人不像她的父亲或者亲人,有一人身材高大,犀利双眸透着一抹凶狠。
他触碰一下女孩,却被她甩开手瞪一眼,奶声奶气道:“我爹爹不会放过你!”
只这一句话,叶玉就知道,她被这两个拐子抓了。
一男子连忙捂住她的嘴,把她抓上马。
叶玉联合年少的崔久,二人低声商量分工。
崔久跑上去,以刀片切了系绳,抢走一男子的钱袋,没入人群。
看见是一个小贼偷了他的钱袋,那男子立即下马,把哭得通红的女娃娃丢给另一人,快步去追。
叶玉害怕、但还是壮着胆子上前。
“叔叔,买一双草鞋吗?”
看到面前是个土里土气的小丫头片子,男子不耐烦道:“不买,去去去!”
叶玉再劝:“叔叔,买一双吧。”
男子面露凶相,一把推倒叶玉,她跌在地上,摔了一跤。
“小叫花子,滚远点!”
男子一边捂着女孩的嘴,一边张望同伴的身影,有些焦急。
远处的另一男子抢回钱袋,把崔久揍得半死不活。
叶玉没有哭,身子却怕得有些抖。
她从篮子的草鞋堆里掏出包子铺求来的炭灰一撒!
男子激起的泪水打湿炭灰,发热灼伤眼球,他失了目力,倒地惨叫一声。
女孩被松开,叶玉丢了身上所有东西,只牵着她跑,她们奋力狂奔。
疾风吹得衣摆飘扬起来,如翩飞的鸟翼,助她们翱翔在人流如织的街道。
空气中令她馋得流口水、走不动道的烤猪蹄、羊汤胡饼、果脯等各种香味拦不住她的步伐。
脚步声与心跳声、叫卖声、咒骂声交织在耳畔,催促她们向前、向前、再向前。
两个男子急于追逐这个玉雪可爱的女孩,崔久得以脱身逃跑。
叶玉以自小混迹的熟悉地形优势甩开了两个人贩子,把女孩带回庵堂。
他们在这里汇合,小女孩很警惕,说她叫安安,只一味笃定道:
“只要保护好我,等我爹娘来了,你们重重有赏!”
小女孩的爹娘没来,羌人来了。
城门如豆腐被攻破,长治的乡民被屠戮。
人们说,一个叫冯英的大将军打赢了长治之战,击退了羌人,他们欢喜不到两日。
魏兵撤了,官府衙门也撤了,羌人又来了。
他们被赶入七拐八绕的巷子,在生死逃难中,人们优先保住幼子。
安安与年幼的孩子们在前面跑,年长的在后方拦住羌人。
一支羌兵绕过来,一支长矛穿透前方的安安,刺中叶玉的肚子。
有人在前方缓冲了力道,叶玉的伤刺得不深,但安安死了,她把一块喜鹊叼枝的玉佩交给叶玉。
来不及诉说身份,只吐出两个字,“爹、娘。”
人流冲散了前方的羌兵。
他们得以继续向前逃亡,往那隐蔽的山里逃。
羌人急匆匆来,急匆匆走,带走八千多名长治百姓的性命。
长治只留下战后的断壁残垣,遍地尸骸、疮痍弥目、荒凉凄楚。
及时躲入山里的百姓得以逃过一劫,活下来的人,叶玉是其中之一。
自此,叶玉把玉佩挂在身上,到一处新的地方就拿出来,期盼有人能认出来,去长治接她回家。
人不狠活不下来,惦记这块玉佩的人都被她杀死。
女师逝世,她为了赚钱到戏班子学唱戏,因为那脑满肠肥的男人说,这一行来钱最快。
直到她十四岁被卖了高价,才知道来钱快的原因。
她杀人、毁尸灭迹的经验多,一场大火把所有污秽焚烧成灰烬。
她在世间走走停停,多年后,窥探到了长治这场灾祸的源头。
一切皆因她救了公主。
在梁家,她因梁崇等人逃到薛家村引来羌兵而怨恨他们。
自责不已的薛二牛在房外对她说:
“倘若有一日,你因为好心救人而引来恶人,这也算是你的错吗?”
她当时听不进去,当命运的箭射中她时,痛彻心扉。
她自责、她悔恨、活着的目的只有杀了冯英!
因为他便是当年的“人贩子”之一。
便是化作灰,她也会一眼认出来!
第104章 真是多亏了老三的助攻。
这大千世界如此美好,她却拘囿于乡野之地。
出身低微,目不识丁。
天下万物皆可利用,她竭尽所能利用所有可利用的人和资源,只为让自己获得更多的能力。
无论是武力还是知识。
人只要强大了,就不会被欺负。
她像个无头苍蝇拿着玉佩到处晃,终于帮安安寻到了家人。
没想到,她的家人竟然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她有仇要报,只好先用着安安的身份。
因为她发现,所谓的公道只在于用更高的权势压制另一方权势。
无权无势之人,连寻求公道的机会都没有,他们挨板子被驱赶是常态,横死街头都无人在意。
可她成了“公主”,一切都变得轻而易举,她不禁无奈地冷笑起来。
叶玉回过神,收敛起那股恨意,目露坚毅。
日子还长,冯英脱罪了又如何?她多的是手段治他!
身后的王闻之与卫云骁走上来。
“玉儿,你怎么了?”
刚才见了冯英一面,卫云骁能感知到她情绪低落。
叶玉转身,笑起来。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有些事还没做,就不去找陛下了。”
她赌不起人性,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无凭无据,一张嘴无法让别人相信她的话。
毕竟她自己都不知道,冯英身为大魏掌兵马的权臣,为什么要抓公主?
是因为安安知道什么、看见什么?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长治已经建衙门,派县令去管辖,只要杀了冯英,她自会留下一封详陈信,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然后远离这一切。
看见叶玉垂眸思索的神情,王闻之想了想,“公主是有什么心事吗?某或许可以为公主解忧。”
往日,她最依赖他,如今颠倒过来,她与其余三人走得极近,忽视了他的存在。
叶玉抬眸,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仔细看过王闻之的样貌了。
他在她心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形象,便是城府深沉、工于心计。
如今再看,王闻之长着一张瘦长脸,面部线条流畅,眉骨极高,衬得眼眸深邃,薄唇色淡。
他身量颀长,那双总是含着春水波光的眼眸为他的添了几分儒雅温润,如松间明月,通身无凌厉之气。
从容的神色看着人畜无害,实则外白内黑。
他像是一块玉,外表光滑莹润,打碎后,内里全是伤人的刺。
是他发现了她“公主”的身份,告知陛下,铸就今日之局面。
叶玉倒是好奇,他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的确有事请教王大人,还请移步。”
卫云骁瞥了一眼王闻之,往日他不知缘由,被这人坑得最厉害。
如今让他从坑里爬出来,可不能让他单独与玉儿在一起。
“玉儿,我也可以帮你。”
王闻之挑眉看一眼卫云骁,“的确,卫兄经验多。”
卫云骁咬着牙,淡淡道:“吃了不少亏,经验自然就多了。”
王闻之含笑道:“嗯,吃亏是福,多吃点。”
“……”卫云骁的脸沉下来。
叶玉不懂他们话语中的机锋,客气道:“请随我来。”
三人落座于一处隐蔽的凉亭。
这是他们自上次的清辉院一别后,再次相聚。
“王大人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公主?”
王闻之想了想,牵着唇角露出温和的浅笑,“在你回京的前七天。”
叶玉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冯英故意隐瞒你姓名,我派去的人却轻而易举知晓,必然是你有什么值得他对付的地方。”
“我后来寻了陛下身边的旧人,把你的画像给他们看,从你身上的玉佩认出来这是公主之物。”
卫云骁那双锐利的鹰目飞快闪过一抹质疑。
“所以公主的踪迹是你泄露的?”
“!!!”
王闻之脸上的温和亲善消散,竟被这闷葫芦反应过来了。
他下意识看向叶玉的脸,连忙解释:
“当初你坠湖失踪,我打探到你的老家地址,故而派人去威武郡寻,我不过是担忧你的安危。”
叶玉恍然,“原来你那么早,就发现我戏子的身份。”
他不告诉任何人,也不举发她,而是派人去找她,被常沛发现、误解她的身份,转告冯英。
她当时不在长治,而是藏在梁家,他们找不到她。
王闻之、梁崇、卫云骁以及刘景昼、冯英多方推动了这些接二连三的变故。
安危相易,祸福相生。
她一时都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人的故意所为还是偶然的东鸣西应。
万般皆是宿命。
王闻之低声道:“嗯,是我不好,叫那常沛发现了你的身份。”
叶玉问:“在苏家把我抓走,以及在燕来县驿馆那两名歹人,也是你安排的?”
王闻之“嗯”了一声,声音更低了,哑口无言。
卫云骁看他的神情更加幽怨,原来他背着他干了这么多的事情!
抓到他的错处,有了“经验”的卫云骁乘胜追击,冷笑道:
“闻之瞒得真紧,不像我,当时只顾着为芸儿之死悲伤恸哭,憔悴不堪。”
王闻之被阴阳得脸颊有些热,眼眸内的波澜起伏不定,不自觉观察叶玉的神色。
她板着脸,幽幽地看着王闻之。
“王大人还真是好手段。”
王闻之的耳朵悄悄爬上一抹淡粉,逐渐变成嫣红色。
“我愿将功折罪,公主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叶玉看挤兑得差不多了,抛出自己的目的。
“我要你助我对付冯英!”
她自己势单力薄,但利用王闻之的愧疚之心,能让她如虎添翼。
王闻之没有犹豫,点点头。
卫云骁似是想起什么。
“不过,常沛把劫持公主的罪名揽在身上,血书上写着,公主幼时娇蛮,曾当众斥责他,令他颜面尽失,故而蓄意报复。”
“再继续由此入手,已经不能再揪住冯英的错处。”
叶玉冷笑一声:“是吗?我倒是不记得了。”
她的视角知道一切真相。
但从王、卫、梁、刘的视角里,他们以为她是公主,因长治一案而记恨冯英。
三人又聊了几句,各自分开。
王闻之又恢复那从容不迫的文雅,拱手道:“卫兄,告辞。”
他一甩衣袖,转身眸中露出一抹得逞的快意。
站在她身边剥橘子、倒茶、授课的人不是他,羡慕、眼红得要命,他早已受够了。
又生怕如卫家那次一般,把她吓得越来越远。
这一招“以退为进”令他不再形单影只地远观叶玉。
既然她想利用他,那他就为她所用,站在她身边,为她出谋划策,更加靠近她。
真是多亏了老三的助攻。
第105章 年纪大懂的就是多
卫云骁以为扳回了一局。
他神情松快地转身迈步离去,继续调换巡视值守。
回到长乐宫,叶玉坐下来盘算。
当下困境,一:冯英知道她假公主的内情,接下来必然会报复她。二:她身处皇宫,掣肘颇多,无法直接对付冯英,反而易受攻讦。
现下优势,一:她是“公主”,冯英无法利用权势害死她,暂时保得安全。二:王闻之答应相助,卫云骁自动投靠,但还不够,她还需要更多人。
梁崇不日就会离开长安,还剩一个刘景昼。
想起几日未见的刘景昼,叶玉眼底闪过一抹幽光。
叶玉转身去未央宫,跟皇后说一声让卫云骁当她的武师傅。
提起卫云骁,皇后一边抚摸叶玉的发丝,一边小心翼翼试探问:
“你曾经与他是夫妻,可是想与他重修旧好?”
叶玉想了想,摇头否认,“他武艺极好,我只是想变强。”
皇后笑了笑,命人拿来一道折子。
“这是宗正递上来的几个备选封号,你来瞧瞧,选一个喜欢的。”
皇后把她搂在怀中,二人依偎在一起,好似亲生母女。
上面有几个寓意不够好的已经被提前划掉。
叶玉有些难受,挣脱皇后怀抱,无心看这些封号。
“我觉得都可以,我还有事,先走了。”
叶玉福了福身子,转身快步离开。
皇后有些意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愣了片刻。
叶玉迈步出大门,往左侧走,背对着从右侧行来的皇帝。
皇帝大嗓门喊道:“哎……”
叶玉早已拐个弯,消失在廊道尽头。
他一头雾水地进了未央宫,粗大的嗓子问:“娃咋啦?”
皇后想了想,柔声道:“孩子刚才同我说要请卫大人当武师傅,我多问一句她心情就有些不好。”
皇帝一点就透,“这可怕的儿女情长呀~”
二人凑在一起,低声商讨是否要给卫云骁名分,让他当驸马。
最后得出结论,暂时观望。
*
叶玉走着走着,来到石渠阁的课舍静思。
仇人当前,她要主动出击。
按照脑子里制定的计划,如果顺利,没到加封典礼她就会功成身退、离开皇宫。
梁崇授课后便去宣室殿寻皇帝商讨军政要事,商谈完本欲出宫,他自广场眺望石渠阁有几名熟悉的侍女。
是玉儿在那里吗?
梁崇不自觉走上去,果然看见她盘腿坐在蒲团上。
无精打采、恹恹的、像受伤的刺猬把头埋入曲起来的身子,双手把自己抱作一团。
一道温和的声音想起,“是有心事吗?”
梁崇坐下来,与她平视,叶玉抬头对上那双星眸,好似找到了牢靠的支点。
她躺下来,头枕在他的腿上,乖巧地像认了主的小狐狸。
“梁崇?”
叶玉仰躺着,仰视他的脸。
梁崇心口一软,低头轻轻“嗯”一声。
“薛家村的惨祸,你现在还会自责吗?”
听这话,梁崇不自觉脊背紧绷,捏一把汗,这是翻旧案来了?
他转念一想,认命地点头,“会。”
叶玉蔫头耷脑,失神道:“那因为救人而害死很多人应该去死吗?”
梁崇不知内情,以为她说的是长治旧事。
薛二牛为了救昏迷不醒的梁崇和陈七,把他们带回薛家村,本意是救人,却引来羌人,酿下大祸。
梁崇摇摇头,“不应该。”
叶玉黯淡的瞳仁动了动,看向他,轻声问:“为什么?”
她现在极其乖巧,梁崇悄悄捻了一缕发丝,不敢过多惊扰,以防这短暂栖息枝头的倦鸟惊走。
“从理念说,儒家讲究仁者爱人,佛家讲究慈悲为怀、道家讲究上善若水,核心都是善,而救人是善,此举无错。”
“从纲常伦理说,三纲五常中,仁、义、礼、智、信,仁排在第一个,若百姓不仁、君主不仁,则纲纪弛废,礼崩乐坏。”
“从主观意念说,救人的本意是行善,而非恶意害人,此举更无错。”
“若行善惹来坏事有错,则再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乐善好施、更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慈悲为怀。”
梁崇的语气温柔宽和,一字一句念着。
淳厚的嗓音好似轻柔的风,一点点吹散山谷的晨雾,让朝阳的光芒照亮幽暗的谷底。
似冬雪化水,灌溉荒莽大地萌发嫩芽。
叶玉不解,追问:“那应该怪谁?”
梁崇把她的一缕头发放在手心抚弄,温声道:“怪恶人。”
说到此处,他不自觉轻叹一口气,她年纪小、黑白分明的观念太过强烈容易走死胡同,陷入偏执与迷茫。
那也无妨,他长她许多,慢慢引导、开解心结便是。
“不以恶小而为之,不以善小而不为,善就是善、恶便是恶,心存善念,天必佑之,恶人作恶,不该怪到善人身上。”
梁崇看她如此乖巧不犯浑,语气变得更慢,只希望这一刻能长久一些。
“他们杀人害命,作恶多端,却让行善之人遭受痛苦折磨,却不知,他们不作恶,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为何要怪善人多管闲事呢?”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们要做的是,让恶人得到应有的报应,便是最大的弥补。”
温柔的话如重锤,敲开了叶玉的心防。
如抽丝剥茧,缭绕在叶玉心头的痛苦、迷茫、自责乃至深深的自毁念头慢慢被他抽出来。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她眼底的荫翳散开,眸光慢慢变亮。
叶玉抬眸望着梁崇的脸,由下往上是青青胡茬,脸颊抿起来的月牙痕梨涡、以及那双星光闪烁的眸子。
她眼眸亮晶晶,轻快道:“梁崇,多谢你,我明白了。”
梁崇一笑,牵得那月牙痕梨涡更深了,一口白牙露出。
“明白什么了?”
“年纪大懂的就是多。”
梁崇一噎,温柔的神色一凝。
第106章 你与冯英是什么关系?(加更)
一个鲤鱼打挺,叶玉翻身坐起来,轻快又敏捷,精神抖擞得能拆家。
梁崇手心的那缕长发也悄然溜走。
他眉宇浮起一抹青色,咬牙问:“真的很大吗?”
叶玉双眼明亮,认真道:“大十二岁不大吗?”
“……”
“那……”梁崇想问她点什么,看她双眸明亮纯澈,没有恶意,也无开窍之态。
罢了,还是别问的好。
他想起一桩事,一言难尽的神态缓和。
梁崇犹豫片刻,问:“还有十五日我便要回安定,咱们的婚事,你待如何?”
叶玉现在浑身轻松,精力充沛得能打死一头牛,准备待会儿回去磨刀霍霍向冯英。
听得此话,叶玉倒杯水喝一口,歪着脑袋问:“什么婚事?”
梁崇抿唇垂眸,“昔日你我签过一份婚书,三万两聘金不记得了?”
说起三万两聘金,叶玉就想起来了。
她恍然大悟,而后苦恼道:“婚书上的名字是叶玉,我现在是乐阳公主。”
梁崇一愣,伸手抓着她的手腕,沉沉的嗓音问:“你要反悔?”
叶玉瞪大眼睛,皱眉摇头,长叹道:“可我现在真不叫叶玉啊~”
梁崇眉眼的青色逐渐晕开,肉眼可见地变成铁青,思索片刻,他回过味来。
王、闻、之!
*
叶玉好不容易溜出了石渠阁,回长乐宫吃个便饭,躺下装午憩。
结果被子香枕头软,她还真睡一觉,醒来已经是黄昏。
夕阳晚照,橘色霞光绚烂夺目。
叶玉只带两个侍女出门,到御花园寻个石头磨匕首。
杀人刀不利,难以成大事。
长乐宫都是些金贵物件,就连地砖也光滑油亮,没一个能用来磨刀。
两个侍女被她叫去放风筝,引开了人。
叶玉东看西看,从袖口掏出一把略有些钝的匕首。
果然是不够利落了。
宫墙边有一棵很高的木槿盛放,树根堆着一圈巨大的石头拦住土堆,正适合磨刀子。
木槿花有“舜华”之名,朝开暮落,正如冯英剩下的命一般短浅。
意头极好,叶玉鬼鬼祟祟寻了一个隐蔽的角落蹲下来磨刀,细碎的摩擦声响起,石头在刀口划下银白色的痕迹。
清风起,凋零的木槿如雨纷纷扬扬吹落一地。
一朵不合群的白荼蘼砸下来。
叶玉抬眸,入目是洒了半边天空晚霞,绛紫、金红、橘绯层层晕染。
比之更浓烈的是刘景昼那恣意潇洒的笑容,他坐在墙头摇扇子,风流的凤眸轻挑。
“你在干什么?”
凋零的木槿一吹就掉,隔着掉落下来的花雨,刘景昼看见叶玉蹲在地上,抬头看着他。
她双眸倒映绚烂霞光,丢下去的白荼蘼勾住了发丝,悬挂在耳畔,倒像是耳坠摇晃不休。
刘景昼收起扇子不笑了,不自觉捂住胸口,安抚它不许再跳。
叶玉讶异:“刘景昼,你怎么在这里?”
刘景昼一跃而下,不自然地走过去,长治一案刚收尾,冯英被放出来了。
他担心她的安危,特意来看看,托一位小宫女去长乐宫传话,却得知她到御花园了。
一路躲开侍卫巡视,摸到御花园,寻了许久才在这里看见她蹲在树下。
走近一瞧,发现她是在磨一把刀子。
刘景昼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叶玉眨眨眼,无辜道:“磨刀子呀。”
他自然知道她在磨刀子,这么危险的东西怎么会在皇宫内出现?
“你磨刀子做什么?”
叶玉站起来笑盈盈地,透着一股单纯懵懂的邪恶,神秘道:
“你过来,我告诉你。”
她站在一棵开满花的木槿树下,却比花更夺目。
刘景昼挪不开眼,心不受控地跳起来,他已经好几天没看见她了。
他嘴角翘起,走了几步,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非要凑近她才肯说。
“什么……”
他开口只吐出两个字,没来得及说完话,眼前一花,叶玉冲上来将他按在墙上。
后背“嘭”地一声砸在墙面,令他闷哼一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剧痛。
那把刚打磨好的锋利匕首抵在他的喉咙,刘景昼一惊。
“玉儿,你这是做什么?”
叶玉的脸冷下来,爬满寒霜,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与冯英,是什么关系?”
刘景昼的脸色唰一下变白。
“你……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叶玉看他不承认,嗤笑一声,学着当时的语气问:
“可那些土匪很多,灵武郡多次组织剿匪都没成功,你当时受伤了吗?”
叶玉语调一转,讥讽道:“你当时回我的是什么呢?”
刘景昼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
她根本不是问他有没有受伤,而是灵武郡一个郡都无法剿匪,他一个县令哪儿来那么多人手?
心跳越来越快,手心出了冷汗。
“玉儿,我……不是。”
当时,叶玉试探过后,本想不动声色先安抚他,哄着他带她进牢狱杀冯英。
可他动作太快把人放了,还躲着她好几日不见。
叶玉又问:“你哪里借的兵剿匪?”
“在燕来县的时候,为何问我与冯英有没有仇?是他特意叮嘱你一定要杀了我吗?”
“你与冯英没有关系,那他为何放心让你当御史去解决长治一案?”
“你为何避重就轻,以旧情转移视线,就是不回答我,万一你杀了贼首,暴露出来的长治问题如何遮掩?”
“冯英会这么傻,把自己的把柄留给你吗?”
“因为你痛恨土匪,就会帮他擦干净屁股?”
“你掌控的牢狱,为何冯英能轻而易举派人杀我?”
“徐旌、常沛咬舌自尽,狱阁着火,怎么偏偏只烧了长治的证据!”
叶玉一个个问题抛出,执匕首的手微微抖动。
“因为,你不知道贼首是我,所以与冯英约定好把长治的问题按在逆党身上,以平乱的名义帮他扫尾。”
“后来发现是我,你不想杀我,也想保住冯英,所以用徐旌、常沛当做替死鬼,是也不是?”
第107章 他不答应,无法为她复仇
美好的东西难以留住。
他本以为重新培养起来的感情……不过是她搅弄起来的璀璨泡沫,美丽却易碎。
这天上灼灼欲燃的霞光,恍若天火将世间的一切假象全都烧完了。
徒留一地幽暗的灰烬,夜降临。
叶玉走了,她没杀他。
刘景昼坐在地上,久久无法回神,难道,他们注定有缘无分?
脖子上的伤口不深,两条血痕没入衣领,却令他有锥心刺骨之痛。
他失魂落魄地出宫,赶在下钥之前离开。
夜深人静。
宫道幽暗,眼眶的一片水雾将大小不一的点点宫灯染开光晕,像天上的明黄秋月落入人间。
不知今夕是何夕。
将他拉回了往日失去挚爱的回忆。
浮沤聚散无常态,恰似人间百事空。
王朝末年、乱世、战争将所有秩序打乱,世家起伏更迭,有人崛起,有人落败。
刘家便是落败的那个,刘景昼自幼被灌输承担振兴家族重担的理念。
三岁学的揖让进退,五岁离家游学拜师,七岁开始背诵经注。
从卯时始,每日晨间跪坐蒲团通背《左传》,错一字罚跪香一炷。
夫子抽问《论语》,答不出者被奴仆以戒尺抽打,竹板声混着族学子弟的哽咽,与庭院的蝉鸣一同交响。
考学失利,严父冷脸、慈母撤膳,锦衾暖被也被拿走,寝于冷硬床板,挨饿受冻。
美其名曰:“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等他长到十五,日诵万言,清谈、奏章、策论信手拈来,一举通过搏州试。
战火烧到上党郡,父殉,家贫,刘家依旧有士族之清高,卖光财宝也要供他读书。
加注在他身上的压力愈发重。
这般成长出来的人,有的如王闻之一般,外表温润明朗、内藏锋芒;有的如卫云骁一般,疏离冷淡、沉默寡言;有的如梁崇一般,持重端方、文武双全。
刘家最想要的是梁崇这样由内到外都健全的子弟。
可过犹不及,他起了逆反心理,活都活不起了,读个狗屁书!
他如一阵拘不住的风,来去无踪,拿走刘家最后的二十两银子,从商糊口。
刘家的门庭算是彻底塌了。
乱世中,是生存活命的艰难期,亦是发家谋生的好时机。
他借卫家之势,帮魏兵筹运粮草,贩卖药材,市井之中的斗鸡、养犬也是生财之道。
魏朝初立,他也破格通过捐官获得一个县令之位。
刘家那碎烂的士族门庭也缝缝补补回来了。
为了门楣更上一层楼,刘家以巨额家财与彭城袁氏结亲,袁长贵贪图六万白银、又嫌弃曾沦为商贾的刘家,碍于刘家还有一门姻亲卫氏。
磨磨蹭蹭,终是把袁柔嫁来。
他们是背负家族压力才结的这门亲事。
初次见面,她端坐在艳红的床榻,自己掀了一半的盖头,艳若三春桃李,姿态端庄,容色疏离。
煌煌烛火摇曳,晃花他的眼,令他脑仁霎时空白,有一瞬失了自我。
她站起来,两手交叠在腹部,福了福。
“我名叫袁柔,家中行二,学的诗书礼乐,擅长琴棋书画……”
她人好看,声音也好听,蛊得刘景昼脑子晕晕,连忙学着她福了福,咧开嘴,嘿嘿笑道:
“我名叫刘景昼,家中老大,读书七穿八烂,擅长招猫逗狗……”
然而看见她轻哼一声,露出轻蔑的眸光,他才反应过来,她后面说的话是门第不配,缘分浅短等等嫌弃之言。
一整个呆头鹅模样惹得旁边陪嫁的侍女捂嘴窃笑。
刘景昼红了脸,既然嫌弃他?那他何必贴上来!
他转身就走,一出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嬉笑声,他更气了!
她不来道歉,他往后不会原谅她!
二人形同陌路,各行其是。
他除了去县衙上值,偶尔还会混迹市井、酒楼寻找生财之机。
毕竟清丰县位于边陲,又穷又偏,没有特有的优势,百姓难以脱贫富裕。
每次带回来一身酒气,都会被她冷眼嫌弃。
他一来这里就鼓励百姓放牧羯羊,求得王闻之的题诗,在民间散播。
又托卫家打通关系,羯羊成了宫廷御用的烫皮羊汤名膳。
状元的诗词让羯羊美名远扬,宫廷的青睐让上层贵族趋之若鹜。
羯羊成了清丰县的税款主收,而清丰县也因此得了个“小江南”的雅称,
一日有雨,他居于家中书房算账,珠子声将她引来,明显她对他的算盘更感兴趣。
她很会看脸色,买了一盘点心、泡一壶茶送来给他。
哼、如此屈尊就卑、做小伏低才得了他的原谅。
他们关系因学算盘、记账册与营弄生意而亲近起来。
他偶尔晚间归来,怕她久等生气,变着花样给她买小玩意儿。
风是不需要规矩的,他有时攀在墙头跳下来,吓她一顿,那股绷着的端庄古板立马碎裂,变得跳脱可爱。
有时把她气急了,她一拳打过来,追着他满院子跑,日子就该如此热闹欢快。
他终于明白家中为何非要搬空家底结这门亲事。
原来是寻个“悍妻”拘住他这阵风,她只需要坐在家中,就能引得他日日归心似箭。
她要归家探亲,刘景昼托人打探,寻得一个毫无瑕疵的紫玉镯子赠她。
不算稀世珍宝,但也万金难求,省得她在娘家告状诉苦。
刚回家就得知她提前走了,刘景昼追上去,亲眼看着她被匪贼逼得跳崖自尽。
新朝初立,乱世刚定,边塞多匪贼,灵武郡多次不能剿灭。
他不过是个县令,怨恨、悲痛、却又无能为力。
他快马十日赶到威武郡求大将军冯英借兵。
冯英取走那块翡翠紫玉镯,一松手摔个稀烂,玉镯断裂成三块。
“我借你兵马两千,你答应我三件事。”
冯英把那三块玉镯碎段收起来,“完成一桩事,我就还你一块。”
刘景昼毫不犹豫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若违誓词,便如此物!”
他当时虽没有直接站在宁王那一派,但也算有千丝万缕的勾连,这就是他对冯英的用处。
他不答应,无法为她复仇。
他答应了,如今与她为敌。
第108章 病了三日
他带兵踏平巢穴,剿匪的铁血手腕传入朝廷。
在清丰县治理有方,“小江南”占了灵武郡三分之一的赋税,这一政绩被皇帝看见。
为了稳固江山,让民间恢复安乐富足。
朝堂急需人才抚平战后的疮痍,刘景昼破格升为廷尉。
而借他兵马的冯英也沾了光,擢升太尉。
冯英押中宝了,他手持三块玉镯碎片。
第一块。
宁王一党围困皇宫,怀王一派大厦将倾,冯英站错了队,眼看就要沦为逆臣,他提出一个要求,帮他引荐宁王,另投明主。
冯英得以继续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志得意满。
第二块。
长安城门上,冯英提出要求,帮他把长治的贼首斩了,把遗留多年的长治祸患全推到贼首身上。
他答应了。
毕竟,他恨死了占地为王的匪贼。
此行有意外收获,他寻回她,不可能真把人杀了。
君子一诺,答应冯英的事他得办到。
燕来县令徐旌、威武郡守常沛成了揽下罪证的替死鬼。
第三块。
他把她带回长安,为她洗脱罪名,但冯英要杀她,他在路上写奏折,剑指冯英。
这样,冯英为了保命,不得不还他第三块玉镯碎块,他们两不相欠。
冯英与他僵持不下,她摇身一变成了公主,向皇帝举发长治人祸与冯英罪行。
冯英马上改口,他让他杀了公主。
刘景昼不解。
冯英道:“她知道当年的事情,陛下一旦得知真相必会杀了我。”
刘景昼再三试探,她只说不记得了。
冯英可不会信,僵持了快半个月,皇帝没有震怒,也没有下令杀冯英,按理说,那是抄家灭族的重罪。
公主却没有说出来。
冯英只好松口还他第三块玉镯碎片,换取脱罪保命。
刘景昼把镯子改造成金镶玉赠予她,镯子戴在她手上的那一刻,他的心跳动不止。
还以为,他们会如这块破碎的玉镯重归圆满。
可现在,碎裂的东西哪怕是镶金也不能恢复如初。
刘景昼又哭又笑,踉跄着走出宫门外。
夜色幽暗,糊了满面的泪水令他瞧不清路。
他不慎跌了一跤,双手抵在地面,擦破了手心,带来一片刺痛,这外伤再痛也不及心痛。
一双白底绘山河的翘头履落入眼前,刘景昼缓缓抬头。
王闻之朝他伸出手,无奈道:“起来吧,这副鬼样像什么话?”
刘景昼低笑几声,一把拂开他的手。
“怎么,你来看我笑话?不用你出手,她心里彻底没有我的位置了。”
王闻之收回手,淡淡道:“我已经提醒过你,常在河边走,哪儿有不湿鞋。”
刘景昼愣了愣,嗤笑一声。
“你什么都知道?”
王闻之看他这破罐子破摔的模样,转个身懒得看他。
“那又不是什么秘密,谁知道你会在公主与冯英之间,非要帮着冯英。”
不是秘密?
刘景昼顾不上伤心,立即问:“还有谁知道?”
王闻之没说话,静静地站着,抬头望一个方向。
刘景昼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远处的站在城门上的卫云骁。
卫云骁眉梢一抖,连忙转身迈步离开。
刘景昼又气又哭,随即冷笑几声。
“你……你们真是好手段!”
往日为了寻叶玉,他们三个联合起来呛王闻之。
今日为了把他踹出局,卫云骁与王闻之冷眼旁观,闷声不语。
甚至,他能顺利进御花园,未必没有卫云骁的故纵……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叶玉对他起疑心了。
刘景昼生无可恋地爬起来,笑几声、哭几声。
王闻之清润的眸子动了动,抬头望天。
“一山更比一山高,你要明白,不是你想为冯英脱罪,就能脱的。”
刘景昼似被压弯了腰,垂头丧气道:“你什么意思?”
“梁崇带来北齐军情,他们在边境练兵囤粮,蠢蠢欲动,朝廷正是用人之际。”
前朝到新朝之间,历经十年战乱,许多可用的人才早已被消耗得所剩无几,加上投靠怀王的官员被贬、流放。
王闻之冷冷道:“陛下需要冯英,所以他才能活着。”
在他们眼里,公主落难多年,因此痛恨冯英无可厚非。
但陛下是一个父亲,也是一个帝王,公主与朝臣有矛盾,无伤大雅,不值当为此大动干戈。
刘景昼怔愣,而后大吼一声。
“你们这是拿我当猴子耍!”
王闻之笑了笑,从阿虎手中接过来一件披风给他盖上。
“把你身上的血迹遮一下,别让人发现你的伤处,这会影响公主清名。”
刘景昼嘴唇动了动,不知该说什么。
他都伤成这样了,他不给他买药治伤,反而只担心公主的名声?
他投去一个怀疑的目光。
王闻之将他的意思尽收眼底,轻轻“啧”了一声。
“再不快些敷药,伤口就要愈合了。”
“……”刘景昼轻哼一声,转身离去。
他回到家中清洗血迹,或许是情绪起伏过大,又或是受伤感染,他夜半时分起了高烧。
在梦境中循环回忆往事。
与她在清丰县的那座小宅子度过的两个月,或许是他毕生中,与她唯一的美好回忆了。
她不会再与他多说一句话,更不会给他一个眼神。
在他病中的三日。
叶玉照常跟梁崇读书、跟卫云骁学武,毫无那日的伤心。
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刘景昼还不来找她投诚,弥补过错。
有些脓总要挑破了,挤出来,伤口才能恢复如初。
莫不是把他吓坏了,在哭鼻子?
她拉着刘孤月与裴茴坐下来吃点心。
“孤月,你哥哥近来在做什么?”
刘孤月苍白的面容近来愈发红润,怪不得总说皇宫风水养人,就连家里人都说她气色好。
那薄如柳枝的瘦小身板都壮实多了。
提起刘景昼,刘孤月眉眼染上几分愁绪,轻声道:“哥哥病了三日,没有上朝。”
病了?
叶玉蹙眉,她这么做,只不过是给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事情已经发生,就是杀了他也于事无补,不如把人化为己用,给她复仇大业添砖加瓦。
花费一番心思,他不仅没有王闻之的悟性,竟然还病了?
第109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叶玉眼里,刘景昼此人开朗乐观,性子随和。
初见第一面,她为了保全自身,出言讥讽,把他气走。
后来想想,还是去看看他。
发现他躲在厨房灶台前一边哭、一边吃鸡腿,吃得下东西那就好,没委屈自己。
叶玉悄然离开,打算以后就这么僵持冷着关系,然后寻个办法死遁。
后来,他的买卖营生实在太诱人,王闻之帮她开蒙启智,这让她愈发贪心,想学到更多。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放弃汲取知识。
他也很好说话,一盘点心、一壶茶就收买了。
有时他在外受气,回来就抱着她的大腿落泪,控诉那群胡商坐地起价、垄断货物,价贵伤民。
彼时,她的形象是端庄贤淑,行端板正的淑女。
她也不知如何安慰人,只好挠挠他的下巴,抚摸他的头,村里的小狗打架输了,这样逗会变得开心起来。
他心情不仅没变好,还得寸进尺拱上来。
叶玉按住他的脑袋,在她的世界里,眼泪无用、生存靠拳头与杀戮。
她试探道:“我去帮你把他们揍一顿?”
闻言,刘景昼不哭了,闷声笑起来,心情莫名其妙变好了,真奇怪。
这个开端令他找到了情绪出口,隔三岔五回来哭着求安慰,第二天又笑嘻嘻惹她生气。
相处的两个月,他一共找她哭了十二回!
她知道他的小心思,但她不能接受,她不是袁柔,只是个拿钱办事的江湖骗子。
这门亲事,原本就是为了提升刘家门楣,她的到来不仅不能、还会直接断了刘家的士族等级跃升。
虚假的身份带来的自然也是虚假的情感。
她曾见过娘家落败的女子被赶出夫家,还有的为了名声好一点,直接污蔑妻子红杏出墙。
如果她的身份败露,刘家的士族地位飞升失败,会如何对她?
她还有长治、有仇要报,无论是谁都留不住她。
叶玉送走了刘孤月与裴茴,继续回长乐宫磨刀子。
她上回从御花园偷偷捡了一块石子,窝在床上磨着。
萍嬷嬷来请她去未央宫试礼袍。
还有一个月,加封典礼就到了。
负责服制的宫人把提前赶制的长袍送来,叶玉一到这里,就看见皇后站在桁架前欣赏那件红色的宽袖长袍。
衣摆绣云纹、茱萸纹,摆绘的是朱雀展翅。
皇后回眸,笑着招手:“乐阳,快来,瞧瞧喜不喜欢?”
叶玉整理好心绪,含笑走过去。
皇后收敛笑意,自认回来后,她是一声父皇母后也没喊过,或许是还没适应好。
如此想着,皇后内心的不适消散,他们分别十一年,难免生疏。
日子还长,以后好好疼爱她便是。
叶玉顺从地换上礼袍,侍女取来一副垂珠玉步摇给她戴上。
暂时先囫囵试一回,哪处不好再改,待到典礼那日,还会有特制的发髻配合发饰。
叶玉很安静,双臂展开,叫转去哪面就转去哪面,任由打量。
*
王闻之得了陛下授意为公主的封号拟旨,他拿着样稿上呈,却得知陛下去了未央宫。
想了想,王闻之请李公公带路去未央宫。
步入前殿,就看见皇帝与皇后坐在一处。
叶玉一身艳红的宫装在原地转圈展示,“怎么样?好看吗?”
二者含笑点头,旁边的萍嬷嬷一个劲地夸,叶玉骄傲地抬起下巴,好像身后有一条尾巴高高翘起。
站在门外等候传召的王闻之不自觉勾起唇角。
母亲的话提醒了他,他在她心里是半分位置都没有,哪怕把那三个奸夫全都赶出长安,照样还有老五老六……
男人是赶不完的,他应该换个方向,在她心中占据高位。
他一时气恼,争风吃醋才偏离了本位,现在重新争取还不晚。
现在能入他眼的劲敌,也不过只有梁崇一人。
得了传召。
王闻之迈步入内,他依次有礼地请安。
“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最后他深深一揖,“见过公主殿下。”
这特殊对待倒是令皇帝露出耐人寻味的神情,目光在叶玉与他身上来回扫。
王闻之适时闪过一抹深情款款的羞怯,叶玉一无所知,神色从容朝他颔首。
“王大人。”
皇帝像是发现了天大的秘密,恍然大悟,他捏着皇后的手腕想说点什么。
皇后转过来,看见他欲言又止,露出疑惑神态。
面前还有碍事的人,他只好淡然道:“爱卿是有什么事?”
王闻之把手中的奏折呈上,“公主的加封圣谕已经拟好,还请陛下、皇后过目。”
按理说,不是什么急事,只需要呈到宣室殿案头即可,他偏偏跑来未央宫打搅他们一家三口。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皇帝揪了几根短浅的胡茬,眯了眯眼。
这王闻之温良恭谦,举止风雅有礼,做事周到,按理来说不错。
但前面还有一个卫云骁……他与皇后按着不给名分。
实在是孩子太小,受宠的公主留到二十才会出嫁,只有民间养不活女孩,不堪重负,或是为了家族联姻巩固关系,才会急着把孩子脱手。
“嗯,朕知道了,先放着,待会儿再过目。”
皇帝眉梢一挑,就是不配合他,还疑惑问:“爱卿还有什么事吗?”
王闻之僵滞片刻,轻声道:“臣无事,先行退下。”
叶玉还在甩着宽大的袖子跟萍嬷嬷说,“把这袖子改短一些,我到时候吃席不方便。”
萍嬷嬷含笑点头。
“……”皇帝本想问她点什么,看着情况也不用问了。
若要征得她的意见,王闻之这小子铁定没戏。
叶玉被他无情挥退下去,拉着皇后开始低声说话。
“皇后,你觉得,这王闻之如何?”
皇后想了想,“尚可,但他成过婚,有点……”
未尽之意尽在不言中。
“那你喜欢谁啊?”
皇后想了想,“那还是卫云骁吧,从一而终,毕竟他们昔日曾是夫妻。”
毫不知情的二人说到此处,一致点头。
第110章 总在梦中呼唤你的名字
叶玉到偏殿却衣,经过西掖门时,遥遥看见有人站在那里。
莫不是刘景昼?
叶玉想了想,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那是王闻之。
现在掉头离开已经来不及,叶玉想了想,还是走过去。
“王大人是在等我?”
王闻之拱手,有礼道:“公主,母亲病了。”
叶玉在脑中搜索,王闻之的母亲是个泼辣护短的妇人,她一人拉扯独子长大,种地供他读书认字。
昔日在王家,她与王闻之相处得不多,但与她日日相对。
爱操心、但不让她跟着一起干活,有时候她搓衣裳,喊叶玉晾。
她劈了柴,让叶玉架起来堆在屋檐下。
两人搭配干活,却甚少为难她,并没有像大多数婆母一样,前半生吃了苦,就让媳妇也吃一遍。
她是个极好的人。
叶玉语气软下来,低声道:“我待会儿送你些药材,你带回去给她补一补身子。”
王闻之情绪低落,扯着一丝苦笑道:
“大夫说,她不行了,每日在梦中呼唤你的名字,你能不能圆她的遗憾,去见一见她?”
叶玉内心紧绷,关切问:“病得很重吗?”
王闻之点点头:“每日食不下咽,一提起你就落泪,往日你落河遁逃,她深感自责,后来患上惊悸症,总在梦中呼唤你的名字。”
叶玉垂眸思索,手心出了一层细汗。
“嗯,好,我明日去看看她。”
王闻之笑起来,“多谢公主。”
二人分别,叶玉返回未央宫,皇帝已经离开,皇后忙着手吩咐宫人操办典仪。
叶玉站在门口,踟蹰不敢进去,知道侍女低声喊一句“公主”。
皇后这才抬头,发现叶玉站在门外。
“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吗?”
叶玉收敛思绪,迈步入内,没有令牌她出不去皇宫,她想了想,把昔日的旧事美化一下。
“我曾落难到一家农户,被他们照料半年,如今那位农妇病重,我想去看看她。”
皇后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来,既然恩人,应当去看。
“他们家在何处?需不需派遣医官去治疗?”
叶玉坐在皇后身边,低声道:“正是王大人家。”
皇后略微思索,恍然道:“原来你们早就认识了?”
怪不得那王闻之能发现她的身份,及时禀报,避免了一场父杀女的灾祸。
他帮忙找回公主,是有功之臣,却婉拒赏赐,刚才陛下跟她说,王闻之有意于女儿。
这节骨眼,女儿又说去看望王家夫人……
皇后温柔道:“我安排一下,我让萍嬷嬷陪你去,可以吗?”
叶玉点头。
次日,公主仪驾出宫,梁崇前一日被通知不用去皇宫授课,寻思着叶玉是病了还是出了何事?
打听一番,得知叶玉出宫了,去的是王家,他也早早起来,看看这王家有什么可去的!
四个义被提前安排到郊外的农舍避开,只留下阿虎与牛婆子守家。
王家洒扫得一尘不染,王母在院子内探头探脑,低声道:
“怎么样,人来了吗?”
王母请人来帮忙打扮抹粉,此时她看起来面容清癯,脸颊凹陷,为了帮儿子争取公主,她拼了。
前不久,儿子告诉她,他心仪的公主就是死而复生的沈莲。
那感情好啊,都不用磨合了,她们天生就有婆媳缘分。
昔日曾为夫妻,直接去找陛下请旨赐婚不就好了?
王闻之告诉她,沈莲与当初大不一样,她如今是公主,能选到更好的夫婿,旧婚事已经不做数了。
王母干脆装病,叫公主念着往日旧情,多来家中几趟,一来二回,王闻之也能与她多说几句话。
王闻之没有拒绝,反而赞同,不可辜负母亲的一番好意。
与旁人不同,他有母亲帮忙,凭着昔日旧情,定不会被她防备嫌弃。
王母此时有些慌张,她一把年纪了还干这种促狭事,老脸臊得慌。
“怎么样?来了吗?”
四人都知道公主今天会来,牛婆子早早就准备食材,趴在门缝往外瞄。
王闻之今日恢复往常打扮,一身浅青色曲裾袍,下着纯白间裳,腰配环琚。
听得一阵车马粼粼的响动,趴在墙头的阿虎迟钝道:“阿……母,来来了。”
阿虎智力有缺,年纪小,王母拿他当义子养,他有时会喊她“阿母”。
王母一惊,她只着内衫,急匆匆跑回屋里装病。
屋内熏了淡淡艾草,牛婆子来回踱步,那可是公主啊~
纵然准备好了,还是有些不妥,牛婆子开口问:“公子,咱们拿啥招待公主啊?”
山珍海味他家没有,只有一些市井寻常的东西。
王闻之想了想,低声道:“普通农家菜就行。”
牛婆子又急又愣,这么寒酸,公主不会嫌弃吧?
车马仪驾到门口,宅子大门打开,牛婆子羞得立即跑回厨房。
叶玉从马车下来,今日出宫低调,只着一身淡蓝色曲裾,装扮素雅,周身无奢靡之物。
此行带了一位医官,还有几份药材。
不知王母具体病症,她不敢瞎送,都是些补气养血的药。
王闻之拱手道:“公主,请入内。”
叶玉扫一眼这座普通宅子,他没有住陛下御赐的大院,而是幽居在偏僻穷巷。
她点点头,打量内部环境,比外头看起来规整多了。
“夫人在哪里?”
她无暇多看,记挂着昨日王闻之说的“不行了”,一进来就想去看王母。
“请随我来。”
王闻之引着叶玉从前院拐过拱门,抵达一座院落,内有咳喘声传来。
一直跟随在叶玉身后的医官听声不语,低着头没说话。
叶玉倒是紧张,加快脚步入内,一进来就闻到了满屋子药味,看见床榻上的王母时,心更是揪作一团。
她唇瓣干涩,不知是不是久卧病榻,肌肤比记忆中的麦黄色略白些,捂着帕子干咳不休,面容憔悴。
叶玉赶紧吩咐医官去看病,却被王闻之拦住。
“我已经延请医丞来看过了。”
医丞副职官员,太医令为首,多是官僚贵族之后,但医丞是炉火纯青的老大夫才能胜任。
那名医官知道医丞看过,也不献丑,自行退下。
叶玉走到床头,王母气息微弱,声音沙哑地问:“莲儿,是莲儿吗?”
她坐在床沿,哽咽难言,伸手握住王母宽大粗糙的手,点点头。
“嗯,是我。”
第111章 谁还没个好母亲!(加更)
王母已经许久没见过沈莲。
记忆中,她如一棵萎颓的小树苗,瘦弱得病恹恹地,风吹就倒。
如今,她肌肤莹润如雪,微晕霞光,看起来过得不错。
“莲儿,是你吗?”
王母哑着嗓子,故意凹显重病垂危之态。
懒汉门前无娇妻,勤快人家有贤媳。
听儿子说还有许多人觊觎她的儿媳,岂有此理!
努力了不一定能有儿媳,但是不努力绝对没有儿媳。
她这张老脸豁出去了!
王母咳了几声,脸颊的苍白中透着一股血色,耳廓爬上一抹淡粉。
在叶玉看来或许是呛到了。
她立即拍抚她的胸口,“您别急,是我。”
王母呜呜哭起来,有气无力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叶玉哑然,动了动嘴唇不知该说什么,抽出帕子给她抹泪。
过了良久,王母不哭了,叶玉才道:“抱歉,让您担忧了。”
王母拉着叶玉的手,呢喃道:
“你这些日子都去哪里了?怎么不回家?”
“你是不是嫌弃老婆子,所有不愿意回来?”
“还是你不喜欢闻之?”
“他有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教训他。”
说起这个原本想提腿离开,给她们留私密空间的王闻之停下脚步。
喜欢他吗?
他的心提起来,来回摇摆。
叶玉沉默不语,过了片刻,轻笑一声,她这样的身世能嫌弃谁?
“我只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才没回来。”
没说讨厌,那就是还有可能,王闻之抿唇,眉眼荡漾一抹春色,转身离去。
王母不依不饶,牵着嗓子拉长语气,像个老小孩气若游丝地追问: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连家人都不要了?”
叶玉牵着王母的手轻轻拍抚,闻言,举起来的手迟迟没有落下去。
眼底闪过晦暗不明的流光。
家人?
她没有家人。
王闻之今日休沐,回到书房翻几页书,抬头看日上三竿,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吃午饭。
他起身去厨房帮忙,牛婆子已经蒸好粟米,做了一道芥菜煮鸡蛋,陶罐内炖着鸡汤。
看见他进来,牛婆子讶异道:“公子,你怎么进来了?”
牛婆子是王闻之来长安后雇的,没见过他下厨房。
油渍污秽,可不能弄脏了公子执朱笔的手。
“公子,您先出去吧,很快就好了。”
王闻之澹然一笑,卷着衣袖,露出劲瘦的手臂,掏出盆内的一条鳜鱼,三两下拍晕,一刀剖腹去内脏。
动作举止流利,牛婆子没得及阻止,他就开始刨鱼鳞。
刮下来的鱼鳞放在盆内洗净,加上葱姜放到锅里煮。
“看着点火候,待会儿做鱼胶。”
牛婆子反应过来,连忙蹲在灶台前烧火,悄悄觑一眼。
公子去掉鱼鳞,在鱼头和鱼尾各切个小口,刀面轻轻拍打鱼身,一根腥线被他挑出来,翻个面,继续取。
这是酒楼师傅教她的去鱼腥办法,没想到,公子居然也会,甚至动作比她还利索。
出神期间,鳜鱼已经被改了花刀,葱姜剁烂抹在鱼身,放入盘子在滚动的鱼鳞水上架盘开蒸。
一锅两用。
活鱼鲜嫩,只过两盏茶的时间,揭盖取鱼,浇上豉酱。
锅里的鱼鳞汤熬成浓白,王闻之取瓢舀出过滤,掺入几朵桂花点缀花样,放入篮子吊下井水散热。
做完这些,他又开始调制鱼胶蘸料。
牛婆子估摸时间,不到半个时辰他就完成两道菜。
有敲门声响起,坐在屋檐下的阿虎去开门,外头是及时赶来的梁崇。
玉儿在这里待了两个时辰,原本在街口等她出来的梁崇坐不住,前来敲门。
阿虎认得他,结结巴巴道:“梁、梁大人。”
“我来拜访王大人。”
阿虎转身让开。
梁崇快步入内,星眸睃巡四周,没看见叶玉的身影。
王闻之从厨房窗口看见梁崇,净手走出来,含笑道:“梁大人来得正是时候。”
梁崇问:“公主呢?”
王闻之看向他身后,梁崇回眸,看见叶玉扶着王母走出来。
“您病成这样,就不要出来了吧。”
王母蛮不在意道:“好不容易与你重逢,便是剩一口气,我也要跟你吃一顿团圆饭。”
她以团圆饭的名义把叶玉留下来用午饭,叶玉不好推拒。
王母重病缠身,还是顺着她好一点。
“哎,这位是?”王母看见梁崇,略有些警惕。
莫不是跟儿子抢人的花孔雀找上门了?
“母亲,这位是梁大人,孩儿的同僚。”
王闻之介绍过后,对梁崇道:“梁大人,不如留下来一起用便饭?”
梁崇站在院子内,看一眼王闻之,又看一眼满面清癯病容,但中气十足的王母。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王闻之还真是好手段!
耍心机不成,现在改走温情路线。
不过,想到远在安定的母亲,梁崇内心有了主意,谁还没个好母亲!
他含笑道:“盛情难却,多谢王大人款待。”
第112章 你叫我杀谁,我便杀谁。
王家不分食,四人落座于一张四方席床。
桌上加了一道王母制作的腌菜,四菜一汤。
叶玉忙着把王母扶坐下来,被她反手拉着坐到王闻之身旁。
而梁崇被母子俩隔开,坐在对面。
王母拉扯嗓音,显得年迈沙哑,热情道:“来,快吃,热乎着呢。”
叶玉刚拿起碗,一个鸡腿与鱼肉同时夹到她碗里。
梁崇含笑道:“这鸡炖得不错,公主尝尝。”
王闻之勾唇轻笑,真会借花献佛。
“公主,这鱼是我亲手做的,若你喜欢,往后常来吃。”
清蒸鳜鱼是叶玉爱吃的菜,她记起来,以前给她养身子时,王闻之两日做一回。
叶玉低头吃鱼,梁崇不笑了。
家世、智谋、性情,乃至长相,他都不输王闻之。
但君子远庖厨,做饭他是真不会。
他琢磨片刻,开口道:
“梁某今日可真是沾光了,想不到王大人不仅饱读诗书,还擅长下厨做饭。”
王闻之谦逊道:“家眷喜欢吃我的做饭,无论在外有多忙,也得回家露一手,洗手作羹汤。”
他转而看向把鱼吃得精光的叶玉,心满意足道: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勤则家起,俭则家富,这便是持家之道。”
这个家眷没明说,梁崇也不挑破,转而向王母夸赞。
“王夫人真有福气,王大人如此孝顺,反倒显得梁某诚心不足,待回了家中,我也学着给母亲做几道菜肴。”
话语间,特意强调“孝顺”二字。
听得情敌夸儿子,王母的病态散了不少,她笑道:
“的确,我儿从小就会做饭、洗衣、砍柴,我这个母亲甚少操心。”
王闻之面上不显,取了一块鱼头顶上的软肉放到叶玉碗里。
又伸手夹了一块鸡肉给王母,在她碗沿敲一下,不重不轻的响动令她反应过来。
王母眼珠子动了动,转而道:
“不过,我并不喜欢吃鱼,刺多,反倒是公主喜欢。我儿做多了,这道菜才会如此得心应手。”
知子莫若母,幸好她懂得儿子刚才的机锋。
王闻之抿唇笑一声,转头看向叶玉。
“只要公主喜欢就好。”
叶玉不声不响低头吃饭,虽是家常便饭,但她好像进了虎狼窝,如芒在背。
看见她碗里的菜快吃光了,王闻之夹一筷子鸡蛋煮芥菜,轻声道:
"这时节芥菜已经老了,找到鲜嫩的不容易,尝尝看。”
叶玉点点头,只顾着低头吃饭。
梁崇轻哼一声,三月三,上巳节,芥菜煮鸡蛋,忆苦思甜。
这王闻之小花招真多。
梁崇自行尝一口芥菜,“嗯,的确老了,有些嚼不动。”
王闻之轻笑一声,热络道:“梁兄不妨尝一尝这鸡汤,肉质软烂,便是老人也能嚼动。”
语调加重“老人”二字。
梁崇的面色肉眼可见地浮现一抹青色。
叶玉执筷子的手吓得一滑,两根筷子掉到地上,她实在忍不住了!
两个人以话为刀枪打来打去,此处没搭戏台,却比戏台还精彩。
“哎呀,我的筷子掉了。”她轻呼一声,看向王闻之。
王闻之轻声一笑,“无妨,我去给你拿新的。”
他收拾掉落的筷子,起身去厨房换一副。
总算把人支走了,这精彩的戏份也戛然中断,再这样下去,饭也不用吃了,直接打起来算了。
不过打起来吃亏的也是王闻之,他又不会武艺。
掉下的筷子把她衣裳晕上一层油渍。
梁崇送过来一方帕子,温声道:“公主,擦擦吧。”
“多谢。”叶玉自己擦了擦衣摆。
“公主什么时候回宫,正巧下官也要进宫,不知能否搭一下公主车驾。”
叶玉抬眸与梁崇对视,此地不可多留,梁崇脾性宽和,那王闻之也算恭俭温良。
但不知为何,最端方有礼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则擦出火花,能把屋子给烧了。
叶玉淡淡道:“吃饱了就回去。”
梁崇牵起唇角,露出脸颊甜丝丝的梨涡。
王母闻言,汤也不喝了,立即握着叶玉的手。
“莲儿,回去这么急做什么?以后老身还能看见你吗?”
叶玉无奈叹一口气,“您好好养身子,以后有机会,我会来看你的。”
王母眼珠子转了转,哀婉道:“哎呀,我年纪大了,也不知还能见你多少回。”
说完,她皱眉捂着帕子咳了咳。
“尤其是这病,反反复复,你不知道有多难挨。”
叶玉欲言又止,王母像个老顽童一般耍赖缠着她,这的小把戏能骗过谁?
偏偏她真被吃住了,想了想,叶玉开口劝慰。
“我出宫时间不能太久,下回我再来看你好不好?”
王母拉紧叶玉的手,哼哼几声,不肯答应。
梁崇思索片刻,温声道:“我识得一位名医,誉满杏林,据闻他有活死人的妙手回春神术,我请他来,王夫人必定药到病除。”
王母看这男子着实碍眼,悄悄翻了个白眼,拉着叶玉不肯松手。
“我此生唯一的遗憾就是没看好你,害你坠河溺亡,你要是走了,我一时半会儿看不见你,心口慌得厉害。”
说完,还真演起来,捂着胸口反复喘气。
刚回来的王闻之见状,嘴角紧抿,脸颊有些烫。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他不能辜负母亲的一番好意。
“母亲,你这是怎么了?”
王闻之快步入内,紧张地来到王母身旁,帮她拍背顺气。
“公主,母亲日夜思念你,难道,真的不能多留片刻吗?”
梁崇当即反对,“这不好吧,耽待官员家中会污了公主清名。”
听得此话,王母仰倒在王闻之怀中,迷迷糊糊道:
“闻之,莲儿,我的莲儿呢?”
梁崇嘴角抽了抽,他是真服了。
王闻之动容道:“母亲,莲儿在这里。”
他牵着叶玉的手过来,一家三口的手叠在一块,让梁崇看着十分碍眼。
这是自两年多之前,赶考分离时,王闻之再次牵着她的手,嘴角不自觉勾起来,心口热得鼓胀。
“母亲,莲儿来了。”
叶玉不知该说什么,看王母这病容,重话也不敢吐出。
“嗯,阿娘,我来了。”
得了,先哄着吧。
“阿娘”喊出口,似抚平了王母的病症,她逐渐缓下来,笑几声。
一点星光划过王闻之的眼眸,落下一片璀璨烟雾。
“以后,我们一家人就这样好不好?老身我啊,此生圆满咯。”
叶玉没说话,垂头默然。
王闻之倒是低低“嗯”了一声。
叶玉回宫的脚步又被绊到了日落黄昏,眼看就要天黑了,她不得不离开。
本想把人留下来吃晚饭的王母明白过犹不及。
她拉着叶玉的手,缠着她必须答应下回再来。
宫人前来催促,叶玉急得再三保证,定会过来看她。
王闻之把叶玉的手从王母的桎梏中解脱出来,掌心悄然滑入,五指与之相扣。
他的心“咚咚咚”地跳起来,这个感觉比出榜那日,拨开人头攒动的人群等揭榜的时候还紧张。
王闻之笑道:“母亲,您先歇息片刻,我与莲儿改日再来看你。”
见状,王母躺在床上笑咧嘴,连忙点头。
“对了,我给莲儿做了一双鞋子,快看看合不合适。”
牛婆子适时出现,捧来一双白底粉缎、绣莲花纹样的翘头履。
王闻之含笑看着叶玉,“夫人,这是母亲的一番心意,你就收下吧。”
叶玉看王母又开始迷糊了,只好配合做戏。
抬头看向王闻之的双眸,表面是清润的波光,但眼底幽黑深沉,似寒潭迎来烈日,化开一片盎然春水。
叶玉感知到宽大袖袍下,温热的大手动了动。
她回过神,左手接过来,“多谢,阿娘。”
她的语气轻柔乖巧,王闻之耳朵泛起一抹红晕。
他们终于得以离开王母房间,叶玉抽开手,却被王闻之紧紧抓住。
“玉儿,多谢你。”
从王母的小院到前院,不过有十来步的步子,但他却不舍得往前走,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懵懂的叶玉。
眼前的人是真实存在,不是梦中,王闻之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多谢你来看我们。”
叶玉想说她来看的另有其人。
王闻之抢先低声道:“陛下不舍得杀冯英,我替你杀,你叫我杀谁,我便杀谁。”
王闻之低声说话,语气有些哽咽。
“只求你能多看我两眼。”
叶玉哑然,动了动唇,不知该说什么。
她以为,他是恨她的。
曾经与他许下一个个海誓山盟,却莫名死亡,又莫名复活,耍了他一通。
记忆中的王闻之运筹帷幄,满腹心机,没有什么是他算计不来的,但此刻似乎有些无助。
这个家的确有人病了,但不是王母。
第113章 你怕我报复你?
天空的一抹橘红霞光变淡,叶玉回过神。
“好。”
王闻之平生能以智谋算计来财、权、势、利,唯独算计不来她的感情。
其余人的出现,尤其是叶玉对梁崇的特殊……
令他如临大敌,却无能为力,又无可奈何。
看她答应了,王闻之这才松开她的手,心里却空落落的,似风筝断了线,再也把持不住方向。
“那你记得常来看看阿娘,也来……看看我。”
“嗯。”
叶玉点头,这没有什么不好答应的。
不管是不是装病,至少王母是真心对她好。
不久后,她就要功成身退离开长安,多见见也好。
叶玉往前走几步,王闻之似被牵动,跟随在她身后,双眸紧锁她的背影。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问。
“王闻之,你真的不恨我?”
王闻之思索,而后顿悟般笑起来,“这就是你躲着我的原因?你怕我报复你?”
叶玉被洞穿心思,点点头,她的确害怕,她一心织网对付冯英,身后不能再遭受任何背刺。
她与冯英之间,总要死一个。
最怕尚未成事前,与她有怨的人先对她下手,时机到了,她也该化解这些恩怨。
王闻之笑起来,面色有些悲伤、失望,与恍然。
“我不恨你,我也不会伤害你。”
他走上前想牵她的手,但忍住了,他嗓音低哑,眼尾泛起一抹红。
“你只需要知道,我的心永远追随你。”
叶玉心口一跳,脸颊有些热,她后退半步。
“那你是原谅我了吗?”
王闻之看她躲开了,一甩衣袖,面色有些骄矜。
“我不怪你,但是你想要原谅,这得看你的诚意。”
叶玉想了想,垂眸抱紧怀中包裹鞋子的包袱。
“时间不早,我该走了。”
叶玉慌忙转身离去,王闻之紧跟上去。
王家宅外候着随行宫人,梁崇还没走,等在二匹马驹旁抚摸其中一匹的鬃毛。
看见叶玉出来了,他走上前接过她怀中的包袱。
“这是什么?”
王闻之含笑道:“母亲给公主的一点心意,梁大人僭越了。”
眼看着又要擦起火花,叶玉不知该说什么,含糊告辞。
“王大人再会。”
梁崇扶着她上马车,而后给王闻之投去一个意味不明的目光。
“多谢王大人今日的款待。”
这番做派颇有替叶玉做主感谢的意思。
马车内传来叶玉的催促声,“梁崇,该走了。”
梁崇露出温和的笑意,“来了。”
王闻之收敛起笑意。
梁崇上了马车,仪驾出发,两名宫廷侍卫在前开道,四名宫女在后端正紧随。
直到队伍在巷子后头消失,王闻之深邃的目光才收回来。
虽然已经跟叶玉明说诚意,但论起心中的地位,他暂时不敌梁崇。
他既能替她做主,又能与她共乘,每日授课还能天天见面,若再进一步焉能有他的机会?
梁崇快要离开长安,势必会对叶玉有所动作,万一他打动了她,把她拐去安定呢?
王闻之看一眼天色,余晖在天边晕开,趁着夜幕尚未完全遮盖天际前,他要去刘家走一趟。
那刘景昼病了好几日还不醒悟,他们拿什么跟梁崇斗?
*
这个时辰,刘家下人支起架子点明灯笼。
在家宰的指引下,一路行至刘景昼的院子,正巧碰到来看望他的卫云薇。
卫云薇身旁是个清隽的男子,她的未婚夫。
“王大人?”
旁边的男子识得统管尚书台的年轻少府,他尚在考学,立即拱手道:“王大人。”
王闻之依次点头,“卫姑娘是来看刘兄?”
卫云薇点头,“表兄正醒着,王大人来得正好。”
她喜欢表兄,但不能永远站在原地等他,得不到回应的感情就该湮灭消散,另起波澜。
身旁的男子与她门当户对,她十八了,该寻个事事有回应的两人共度一生,而非静待原地磋磨岁月。
双方告辞,王闻之回头看一眼卫云薇。
身旁的男子体贴伸手拂开枝条,低头听她说话。
“东街的炙肉快打烊了,咱们抓紧时间买一份好不好?”
男子低声道:“配上梅浆岂不是更好?”
卫云薇有些心动,犹豫道:“浆铺有点远呢?”
“我早已差人买好。”
二人低声轻笑,渐渐走远。
王闻之收回目光,迈步入内。
刘景昼躺在床上病恹恹地,双目空洞盯着床帐顶。
他的眸子动了动,有气无力道:“你来干嘛?”
王闻之一看见他这模样,胸腔立即浮上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蠢货!她不杀你,是留你有用,还不快收拾整齐去寻她。”
“再晚一点,墙头都被梁崇掘了。”
王闻之低声道:“梁崇还有八日就要离开长安,你难道想看着叶玉和他回安定?”
刘景昼起初痴痴地躺着,闻言,两眼发亮。
“姓王的,你什么意思?”
话语间带着一丝雀跃。
王闻之看这愣头愣脑模样,若不是他不敌梁崇,根本没必要与这呆头鹅合作。
他耐心道:“公主要杀冯英,你得拿出诚意。”
“不过,先以此为借口拖着,至少要拖到梁崇离开长安才能动手。”
他只说会帮她杀冯英,没说什么时候杀,杀早了,叶玉毫无牵挂,绝对会跟着梁崇走。
先把叶玉稳住,安定与长安山长水远,只要梁崇先走了,什么纸短情长的玩意儿,他都能截住烧光。
刘景昼蹦起来,光脚下地,激动地抓着王闻之的手臂,逼问:“什么诚意?我全都有!”
看这模样,王闻之默然。
天色已晚,梁崇不好进宫商议政事,叶玉送他回博士府,二人分别,车驾转道去宫门。
叶玉在车厢内试了一下王母做的鞋子。
小了一圈,穿不上,她已经长大,脚码自然也大了,她也不再是往日的沈莲。
不过,多少也是一片心意,她笑了笑,把鞋子收起来。
突然,马车骤然停下,鞋子脱手掉落,叶玉也跟着趔趄,被萍嬷嬷及时扶稳。
萍嬷嬷呵斥道:“怎么赶马?摔坏了公主你担待得起吗?”
外面的车夫支支吾吾,带着歉意道:“嬷嬷,前面突然跑出来一群小孩,我没注意。”
小孩?
萍嬷嬷撩开帘子,果真有孩童三两成群,嬉笑跑来跑去。
口中念着童谣:“思悲翁,悲何极。红泪泣,数行下,谁家孤女哭新亭?龙血凤毛真可贵,皮袄披身假畜生。”
听得孩童戏言,萍嬷嬷的脸色逐渐浮现一抹寒霜。
“赶走,把他们都赶走!”
叶玉撩开窗帘,这群孩童对着马车唱一遍童谣就飞快跑开。
街头对面的酒楼二层,有一人临窗而立,他身躯高大,两鬓斑白,深邃的双眸精神矍铄,嘴角有一条疤痕。
看见叶玉抬头看过来。
他举杯遥遥一敬,露出戏谑的轻笑。
叶玉眼眸顿时竖起寒芒,嗤之以鼻。
这就是冯英憋了几日,使出的手段?
第114章 要不要跟我离开?
叶玉放下帘子,马车继续向前。
回到长乐宫,萍嬷嬷不动声色吩咐宫女照看公主,立即转身去未央宫。
夜色幽暗。
未央宫灯火通明,皇后一整日都在操持册封典礼事宜。
她伸手揉了揉额心,静听萍嬷嬷的禀报。
据闻归途出了变故,有童谣意指公主非皇室血脉,皇后面有不快。
盼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把孩子寻回来,又出了此等意外。
她淡淡道:“我知道了。”
皇后挥退萍嬷嬷,静思片刻,转身去宣室殿寻皇帝。
宣室殿内,皇帝正与几名大臣商讨政事,听得民间污蔑公主的谣言,他大发雷霆,将折子丢下去,砸在一名大臣头上。
大臣畏畏缩缩低头,坚持谏言。
“公主血脉有疑,为免祸乱国本,混淆皇室血脉,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怒拍桌案,“是不是朕的孩儿,朕自有论断,用不着你们来质疑!”
别的且不说,他们的文学天赋简直一模一样,怎么可能不是他的孩子?
三名大臣一致道:“陛下,凤子龙孙不可任由野种冒充,还请陛下明鉴!”
“住嘴,你们全家才是野种!”
皇帝一脚踹翻了席案,堆叠起来的奏章散落一地。
李公公等内监纷纷屏息跪地,室内众人噤若寒蝉。
他叉着腰,涨红了脸,露出泥腿子的野蛮一面,咒骂道:
“你们这群生儿子没屁眼的玩意儿,居然敢骂朕的公主!”
“给我打!统统给我拉下去杖打二十大板!”
御前侍卫被传唤入内,拉走三名大臣。
他们正义凌然,字字铿锵道:“此女有奇表,不类陛下与皇后,定非皇室血脉!请陛下彻查!”
皇后抵达此处,听到这话,面色沉凝。
她把后宫管制得服服贴贴,没想到这次祸起前朝,还直指她的孩子。
子以母显,母凭子贵,污蔑她的孩子,便是意图动摇她这个皇后。
她想了想,面露决绝,卸下头上的钗环丢在地上,一步步往前走。
身旁的侍女低呼一声,“娘娘,不要!”
凤钗、珠冠是皇后尊荣象征,她卸簪珥,撤环佩,披散长发入殿内,仅以母亲的身份为女儿申辩。
皇帝暴怒,打了人之后还不顺气,正来回踱步。
听得奴仆们喊一声“皇后”,他转身就看见皇后扑通一声跪地哀泣,吓他一抖。
“皇后,你这是做什么?”
他们夫妻多年,育有一子一女,从未有过如此生疏之举。
皇后趴伏在地,双手交叠举起,落下,额心恭恭敬敬磕在手背。
“请陛下做主,还乐阳一个公道。”
皇帝手忙脚乱走过来,扶起她。
“哎呀,朕怎么会怀疑乐阳,这不是在想办法解决那群乱嚼舌根的东西嘛。”
他是皇帝做事不能太过分,能过分的太子在外修筑河渠,治理洪流,尚未归来。
否则凭他的暴脾气,焉能有这群臣子说话的份?
偏殿传来官员们挨打的惨叫声与殴打的板子声。
皇后不敢赌帝王疑心,生怕他一旦生疑,必定会冷落甚至废去乐阳的公主封号。
皇后低声哀泣,指责道:“乐阳是冤枉的,若非你当年一时兴起带她出门骑马,她也不会丢了十余年,这事你得负责!”
提起旧事,皇帝也有些内疚,他轻声哄着:“好好好。”
“公主、公主!”
李公公拦不住人,紧随着叶玉入内。
叶玉跪在地上,直言道:“请陛下明鉴,我愿接受一切调查,以证清白。”
她跪得板正,看起来丝毫不慌,更无心虚之态。
既然冯英要从她的身世着手,那就让他查个明白。
她没有证据举发冯英当年的事,冯英更没有证据证明她不是乐阳。
既然他要以此为陷,那就要小心别把自己给算计进去了。
叶玉眼底闪过一抹流光。
皇帝哄着大的,地上跪着小的,忙得不知如何是好。
“既然如此,那就查,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中伤我儿。”
此案落到了执掌律法的刘景昼手里。
刘景昼摇着扇子走出崇德殿,面上既无病虚、更无失意,眉眼带着一丝雀跃。
朝会散了,他得去找玉儿。
他转身来到西掖门等候,今日带的是两个糖人,抬头遥遥一看远处的石渠阁,有几名侍女等在外面。
若是往常这个时候,她早就应该下学坐在这里等着他了。
刘景昼又等片刻,还是不见她下来,挥手招来一个宫女。
“政务紧要,少府大人让我给梁大人传话,有劳你带我去寻一下梁都尉。”
他面色焦急,眉梢压低,鼻梁上的一粒痣在刚痊愈的苍白肌肤上显得异常妖冶。
一双褐色的凤眸流露恳求,深深地凝望着面前小宫女。
宫女脸颊一红,支支吾吾道:“请……请随我来。”
她转身小跑着在前走,刘景昼薄唇一勾,摇着扇子跟随。
王闻之寻他合作击退老四,他为了见到玉儿已经牺牲色相,那王闻之也要分担点擅闯后宫的罪名。
石渠阁内的授课早已结束。
梁崇与叶玉对坐,因流言之事中伤她的声誉,他很担忧。
刚才出神时打翻了墨汁,染了一片污渍,梁崇牵起叶玉的手,帮她擦拭。
叶玉在民间流落多年,这双手遍布伤痕的手,根本不像是个公主。
加之近来她疯了一般学武,指腹与关节有一层薄茧。
他反倒希望她不是公主,皇室深宫算计太多,她心思纯澈,应付不来这群妖魔鬼怪。
梁家虽然规矩多,但都用于勤勉自身,修身齐家,从不约束妇人。
家中人口简单,只有他与母亲,虽然旁支族亲多,但各自过活,互不打扰。
梁崇温声道:“玉儿,还有六日我便要回安定了,你跟我一起走吧。”
正安静让他擦手的叶玉抬眸,双眼清澈,毫无被流言影响的忧愁。
“六日?这么快?”
她没有回答要不要跟他走。
梁崇想了想,若再不出击,让这小狐狸一直装傻充愣藏在洞里,他后半辈子就没着落了。
他捏着她的手掌,琢磨片刻,谨慎忖度后才开口。
“玉儿,跟我回安定吧,你我曾在民间定下婚书,我待会儿去跟陛下求赐婚,安定五万兵马还有整个梁氏子弟会坚决效忠、拥戴陛下。”
“我带你离开这些朝堂斗争,咱们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母亲性情宽和,绝不会让你在身前侍疾,梁家也不会拘着妇人在深宅大院不给出门,婚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梁崇看她不为所动的淡然模样,知道这些无法打动她,继续道:
“而且,你当了宗妇,整个梁氏的产业财钱全都由你支配。”
叶玉的眼睛果真一亮,蠢蠢欲动的模样令梁崇一眼就看透她的小心思。
他牵唇一笑,露出久违的月牙痕梨涡。
轻轻将叶玉的手腕捏起,放到他的心口位置。
那持重端方的外表下,心跳又急又乱,手心渗出一层细汗。
“玉儿,我对你是一片真心。”
说完这句话,他似喝了烈酒,脸颊浮现一团热意,就连呼吸也急了。
他就要离开长安,此地有三个对她虎视眈眈的男人。
倘若他离了长安,玉儿还会不会记得他,若是不能把她带回安定,该如何是好?
叶玉没说话,凑近观察他的细微变化。
淡淡的暖香袭入鼻腔,他涌起一股冲动,想像在安定那般搂她、抱她。
但他不能,她是公主,君臣有别,牵她的手已经是大不敬的冒犯。
“那你有几片真心?”
清脆的话在面前响起,梁崇一怔,抬眸看见她疑惑道:
“心分明是一颗,但你只给我一片,那你其他心给谁了?”
得了,这不安分的小狐狸又开始犯浑了。
这般行举对克己复礼的他来说已经是大胆豪放,梁崇克制内心的躁动,压低嗓音,也学着她向前凑近,耐心道:
“莫要糊弄我,你说,要不要跟我离开?”
叶玉露出一个笑容,开心道:“好啊。”
刚登上阁楼的刘景昼听得此话,手中的折扇一滑,掉落在地。
第115章 这是我最后一次相信你
这梁崇近水楼台先得月,借授课之便每日撩拨玉儿。
她年轻不知事,最容易被成熟风骚、有阅历的老男人勾引。
怪不得一向多谋善断的王闻之会主动跟他合作,对付这老四。
往日王闻之一人就能把他与表兄耍得团团转,却动不得这梁崇,无非是玉儿在意他。
要真把他怎么着,哪处磕着碰着,会被玉儿记恨。
他往日觉得这梁崇性情温和宽仁,绝非劲敌,如今才知道,王闻之的第六感还真准。
这梁崇不声不响就背着他们发力掘墙脚偷家。
若放任不管,再让他这般胡作非为,玉儿还真的被他拐跑去安定了。
刘景昼冷哼一声,迈步上前。
“梁大人,陛下派我调查民间流言,尚未真相大白前,公主哪里都去不得。”
放在梁崇胸膛上的手被叶玉抽回去,她端坐起来,一双眼眸骨碌碌在二人身上来回转,最后往刘景昼身后瞧。
没别人了,她松了一口气。
叶玉问:“刘大人是有什么事?”
刘景昼双手背在身后,正经道:“的确有事,但是与案情有关,还请梁大人避让。”
话如此明说,梁崇很自觉不留在这里打扰他们,玉儿已经答应跟他离开,无论是谁都构不成威胁。
他站起来,向二人拱手:“那梁某先行告辞,公主,明日再见。”
叶玉端坐在蒲团上,与之对视,含笑点头。
她今日梳了望仙髻,高高的发顶右侧簪流苏发钗,银流苏随着点头,轻轻摇晃,碰撞她的额头,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梁崇的手心又开始发痒,但还是按耐住那股冲动,抿唇笑一笑,转身离去。
叶玉收回目光,还有六天的时间,足够她布置好一切。
只要送冯英下地狱,她就乘着梁崇这股东风离开长安,自此,天大地大任她驰骋。
在此之前,她要解决好身边的人。
扭头看见刘景昼那幽怨的目光,她明白,他在她与冯英之间有了抉择。
叶玉收起笑容,斜乜一眼他,冷声问:“刘大人有何指教?”
梁崇一走,她的笑脸就没了,王闻之说的果真没错,她心里有梁崇!
刘景昼想了想,半跪在地,试探着牵起她的袖子,讨好道:
“玉……玉儿。”
叶玉轻哼一声,抽回袖子。
刘景昼又伸手,低声道:“玉儿,是我不好,放走冯英是我不对。”
叶玉冷眼甩过来,瞪着他。
“若是那日李公公没来救我,只怕我早就死无全尸,你明知是冯英动手,却还是把这个祸患放出来,刘景昼,你到底与他有什么勾结?”
“又或者,你有什么把柄被他威胁?”
经过王闻之的提点,听着这些质问,刘景昼不再如前几日一般只会怔愣、结巴、害怕。
他知道,玉儿这是给他一个机会解释清楚。
他心口一暖,她还愿意听他解释,说明没有完全厌弃他!
刘景昼连忙拉着她的手,解释道:“不是,玉儿,我没有。”
他立即把当年,她被山匪害死后,他求告无门,又悲痛欲绝,不得不向冯英借兵,答应他三件事为条件的前因后果一一告知她。
叶玉与他不同,她在道德与生存之间,她完全偏向生存,温饱与安全没解决,什么诺言、情话与保证她信手拈来,隔日就忘。
而刘家哪怕是个落魄寒门,也比普通庶民过得好千百倍,至少吃穿不愁,唯一的烦恼是门第不显。
刘景昼自幼受的教导是言行一致、行诺必践的君子之风。
哪怕他不受拘束,行事恣意狂浪,但骨子里还镌刻着家族的教诲与端方的品格。
答应了便是答应了。
那块玉镯象征的不仅是他的爱意、更是他的品行。
只要能替她报仇,哪怕是魔鬼,他也能与之交易,更别提冯英这等小人。
叶玉知道他是为了给自己报仇才会如此,心中不知该说什么。
她耍了他一通,阻断他家的阶级跃升,他为她报仇,却阴差阳错站在她的对立面。
叶玉轻叹一口气。
“要是长治的贼首不是我,你是不是就这么把长治的冤屈埋没,推到旁人身上,助冯英脱身了?”
刘景昼喉头一滞,薄唇动了动。
“玉儿,我不瞒你,我是真的恨死匪贼,赶到长治需要二十五日,我二十日便快马赶到,杀之是必然,我也会助冯英脱身。”
叶玉冷笑几声,“你往日虽说吊儿郎当,但对正事绝不含糊,因为一个承诺,你怎么……变成这样?”
刘景昼提起往事,好像是陷入往日的悲痛,他似变了个人,攥紧叶玉的手腕,上挑的凤眸眼尾晕开一团红。
“若他日你经历挚爱之死,你会不疯吗?别说是与冯英做交易,就是要我献祭给鬼神,我也乐意!”
叶玉一愣,她需要重新审视刘景昼此人,是否值得信任。
刘景昼看见她疏离的目光,立即回过神,辩解挽救。
“我答应的事情必然会做到,我与冯英已经两不相欠,这不代表我不会清算他。玉儿,你想对付冯英,我也可以帮你。”
叶玉看他的目光幽暗,令他分不清那是信任还是怀疑。
他开口恳求:“你给我一次机会,我定会做得比梁崇还好。”
叶玉深深地看着他,过了良久,乌黑的瞳仁颤了颤,点点头。
“这是我最后一次相信你。”
刘景昼笑起来。
“我定不会让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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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你去勾引公主
与叶玉分别。
刘景昼立即离开石渠阁去找卫云骁,公主答应跟梁崇离开,这令他如临大敌。
这笑面虎不声不响,最会哄小姑娘!
无论他们三个怎么竞争,那也是拜了堂、成了亲,名正言顺。
梁崇有吗?除了一纸作废的婚书,什么都没有。
为了不损玉儿的声誉,他们不敢揭露往事,不代表他们毫无芥蒂,容得下对方。
尤其是这梁崇,老男人心思多,哄人的手段一套又一套。
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还不知道如何蛊惑引诱玉儿呢!
刘景昼越想越气,玉儿是公主,自然是留在长安享福,那梁崇怎敢怂恿她去安定?简直痴心妄想。
像卫云骁这般安守本分的皇室鹰犬,日日待在宫里,从未越礼。
每日恪尽职守,教完武艺就回自己的南宫当值。
就算是把一盘骨头放在他面前,没有命令与同意前,他就是口水流干了也不会动分毫。
让他看紧公主,他与王闻之都很放心。
如此想着,刘景昼加快脚步去找卫云骁。
卫云骁统领郎署,为了便于调度宫廷禁卫,官署设于南宫,正是在未央宫对面。
两座宫殿只隔了一个用于朝会的崇德殿。
南宫内设有刑房,自民间有流言影射公主身世,他经常抓到行踪不定的宫人与企图混进皇宫的间谍。
抽完一顿鞭子,这群乌合之众气息奄奄,还是嘴硬不肯说出是何人指使。
卫云骁把鞭子丢给旁边的刑官,沉声吩咐:“继续打。”
装晕的宫人倒抽一口气,连忙哀嚎:“冤枉啊,大人。”
他不予理睬,洗干净手,吐出几口气,缓和那股暴戾躁动。
有一郎官前来禀报,“大人,廷尉来了。”
卫云骁眸色一暗,刘景昼?他不是在家里生病躺着吗?
他回到官署正堂,看见一人坐在他的公案,高叠的文书被拨弄到两侧,摇摇欲坠。
那人后背靠在墙面,双腿搭在席案上。
他手执茶盖,拨弄几片茶叶嘬一口,看见卫云骁来了,浅笑道:“表兄。”
刘景昼精神抖擞,毫无前几日的落寞颓丧。
卫云骁早已习惯他这做派,坐在次座倒水饮一口。
无事不登三宝殿,卫云骁直接开口:“有何事?”
与卫云骁打交道便是如此直来直去。
刘景昼也不搞那些弯弯绕绕,直言道:“我亲耳听到公主答应梁崇跟他一起去安定。”
闻言,卫云骁执茶盏的手一抖,凉了的水溢出杯沿,洒出来的水珠从手掌滑落至手腕,渗入袖中,凉透了半边身子。
他一向冷漠疏离,寡言少语,对于公主,他不知该如何待她。
若是如往日那般,她不是公主,只是个黏人活泼的小姑娘,他定会不顾一切把她抢过来。
如今君臣有别,他不敢、也不能。
做她的武师傅,与她每日有短暂的见面已经是他做出最好的争取。
然而,比起他本人,公主显然对他的武艺更感兴趣,想到此处,乌黑明亮的鹰目黯然。
他低声道:“哦,是吗?”
看起来淡淡的,毫无失态,但熟悉他的刘景昼知道,他内心早已翻江倒海。
大家都是男人,那点心思谁不明白?
刘景昼打开折扇来回摇晃,夏日炎热,连带着内心也躁动起来。
“表兄,我与闻之都在前朝接触不到公主,但你与梁崇身为公主的师傅,怎么还抢不过他?”
此话的挑拨之意着实明显,卫云骁眼眸流转一丝锋芒,觑一眼刘景昼,嘴角含着一丝谑笑。
在公主一事上,王闻之坑他最厉害,其次就是这个表弟。
如今斗不过人家,知道来找他了。
卫云骁淡淡道:“嗯,公主与梁崇十分相配。”
刘景昼闻言,吓了一趔趄,他怎么转性子了?
表兄虽有拒人千里的冷漠,但性情霸道,看中的东西必定夺到手。
细瞧他嘴角含笑,刘景昼知道他在开玩笑,立即松了一口气,苦口婆心道:
“表兄,那梁崇还剩五日就要离京,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也不想公主跟他离开吧?”
卫云骁想了想,“那我该怎么办?跟陛下求赐婚?”
“哎,可别!”
若真如此,在他们四人中,公主必然直接选梁崇,那才是真把自己的路走窄了。
刘景昼摇着扇子站在卫云骁面前来回踱步,想到了一个馊主意。
“这样吧,你去勾引公主。”
让女人忘掉一个男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给她一个更好的男人。
刘景昼相貌最佳,卫云骁武艺最高,王闻之智谋最强,但梁崇家世最好。
他抬手勾起一缕发丝在指尖缭绕,继续出馊主意。
“本该是我出马,但是我不会武艺,更没有机会日日与公主相对,你不一样,你每天都能看见公主。”
“虽说此举拉低咱们七尺男儿的身段,但若是不做,公主离开长安,咱们三个全都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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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景昼观察卫云骁的面色,沉凝的脸能滴出水,但那耳廓却是红得滴血。
抗拒与蠢蠢欲动在他脸上来回交织、挣扎。
刘景昼再接再厉,出言打动他。
“先把公主留下来,咱们三个怎么抢也是咱们的事,那梁崇远在安定,没名没份的野男人,凭什么跟咱们争?”
的确。
这句话说中了卫云骁的心思,他板着脸端正坐着,不失武将之威严。
“那……我该如何做?”
他瞟了一眼刘景昼,看见他那得逞的笑意,又收回目光,故作从容。
刘景昼走到他身前,二人隔着一张席案,他打开折扇,手肘在案面支撑,身子歪过去,折扇遮住他们的面容,低声说话。
说了一通,卫云骁耳廓的血色晕染整张脸,又红又凶的面目不必矫饰就能去演一个红脸关公。
想到他一介铮铮铁骨的血性男儿做下如此羞臊的事,他既窘又怒,低声斥责:“这是什么歪点子!”
刘景昼凤眸微眯,“表兄,咱们都是男人,欲拒还迎这套就不必了吧?”
他低叹一口气,”你是我表兄,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便宜给你占,我才不会吃醋。”
“更何况,若是公主移情别恋看上了你,只会是你的福气,我与闻之甘拜下风,绝不跟你争抢。”
看见卫云骁还在挣扎,刘景昼轻笑一声,摇着扇子给他祛除燥热。
“若你不愿意,小弟不会勉强,我去寻公主,请她换一个愿意教她武艺,又能放下身段的,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有点姿色又会武艺的好男人。”
说完这话,刘景昼准备离去。
卫云骁低声喝止,“等等!”
刘景昼走了一半,背对着他,凤眸露出一抹快慰与粲然笑意。
他转过身,故作不解道:“表兄还有什么事?”
卫云骁沉着一张脸,不情不愿道:“我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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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玉儿,你怎么流鼻血了?
隔日,轮到卫云骁来传授武艺。
叶玉穿了一身干练精简的衣裳,两袖宽松,载衣称体。
清晨风凉,萍嬷嬷给她加了一件彩纱帔肩,因学武不便,她解下来放到一旁。
卫云骁今日穿得有些单薄,衣裳紧致贴合,就连那流畅的肌肉线条都隐约可见。
袖口短了一截,衣领有些低,露出精致的锁骨与凹陷的胸骨线。
叶玉不自觉腹诽,卫云骁这个年纪还会长身体吗?怎么今天穿得有点短,还有点……奇怪?
卫云骁察觉到叶玉的目光,闷声板着脸,实则一颗心忐忑不安,他这么打扮,她真的会喜欢吗?
“公主,咱们开始吧?”
他刚下朝,就在南宫换了一身便服,里面是一身浅粉色的轻纱衬衣,外面只穿一件银线绣云纹的白衣。
行动举止间,领口与袖口都露出一截粉缎,料子轻薄透气,但这能遮住什么?
胸口的两朵“茱萸”若隐若现,吓得叶玉脸皮一烫不敢多看,立刻移开眼。
这天气挺热的哈,但也不必如此吧?
现在还是凉爽的清晨呢。
他头顶镶宝珠的金冠璀璨夺目,绑着与内衬同色的粉色系带垂于脑后,随着微风荡漾飘扬。
叶玉更觉得稀奇,花里胡哨的,这打扮有点像……那个……
她手持木剑与之过招,卫云骁低声道:“公主专心。”
两把木剑交叠,二人靠得极尽,他们面对面,叶玉发现卫云骁粗糙的浓眉刮得整齐干净,好像还画了眉黛。
一层细腻的粉敷脸,面皮白净,比她还精致。
叶玉为了多睡会儿,连妆都不上,若不是为维持公主的仪态,她大概连头都不梳。
清风袭来,送来他身上一股淡淡的松香,沁人心脾。
叶玉不理解、也不懂,卫云骁今天是怎么了?被狐狸精上身了?
二人分开继续过招,随着旋转跳跃,宽大的袖子与衣摆绽放粉白相间的涟漪,就像……一朵刚硬的荷花?
这衣裳分明看起来很紧,怎么衣摆放量这么大?
叶玉蹙眉,他这样有点好看又有点奇怪……再多看两眼。
木剑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攻他下盘,卫云骁单手后翻,转身来到她身后。
一把木剑横在脖子前,被叶玉以木剑挡住。
卫云骁却是搂住她的腰,在她耳畔低声道:“公主今日怎么如此厉害?招式比往常利落多了。”
他夸她厉害?
叶玉忽略那股耳朵痒痒的热意,牵着嘴角笑起来。
“是吧?我也觉得我进步了。”
她挣脱卫云骁的怀抱,受到他的夸赞,她越战越勇。
卫云骁蹙眉,怎么跟刘景昼教的下三滥路数不一样?
按照话本子里写的,接下来,她不是应该脸颊绯红地捶胸嗔骂一句“讨厌”吗?
刘景昼不可靠!
他看叶玉态度愈发端正,眼里只有浓烈的胜负欲,卫云骁也将那些歪心思抛到脑后,专心对招。
二人越打越激烈,扫飞地面的沙尘与落叶。
远处宫楼上的王闻之看这情况,无奈又好笑。
“你让一个木头去给一个眼盲心瞎的人抛媚眼?我用稻草人来套这身衣裳都比他魅惑。”
一旁的刘景昼原本是喊王闻之过来看几眼,让他吃醋。
等表兄把叶玉勾留下来,他们二人鹬蚌相争,他渔翁得利。
没想到……失策了。
远方一个硬汉、一个刚女,眸中只有浓烈的一决胜负。
表兄家世不敌梁崇,但他长得不赖,主要是,卫云骁的身材是他们之间最好的。
身姿魁梧奇伟,宽肩窄腰,手臂随着旋踢飞扬,衣袖翻开,露出袖里镌刻的肌肉线条。
额头上的青筋暴起,热汗自流畅的下颌线滑落脖颈,陷入锁骨凹槽填满后,溢出胸腔,打湿胸口的衣襟。
一片深色的水渍晕开,令衣裳内浅铜色肌肉无所遁形,湿衣紧贴胸膛上的腹肌沟壑。
幸好他穿中裤了,否则浑身上下无所遁形,叶玉不知该如何是好,两眼闪躲不敢多看。
鼻子有些热还有点痒,叶玉忙着与卫云骁过招,无暇顾及其不适。
远方的王闻之看他们打成这样,嗤笑一声。
卫云骁对玉儿有几分意思,但他行动力太差,一块石子愣头愣脑,勾人的事情都能被他演绎出你死我活的打斗。
“不过如此。”
说完此话,王闻之转身离去。
表兄如此不中用,倒令刘景昼不知如何是好,还有四天,那梁崇就要离开,他还能与玉儿相处两日。
可怜他与王闻之都不会武艺,若要替代梁崇教书,也得等他离开再说。
刘景昼叹一口气,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远方。
叶玉武艺的确进步多了,越夸越得意,她招式凌厉,注入自己的惯性思维转变打法。
主打一个快得出其不意,令人难防。
然而,越打……卫云骁的汗水越多。
叶玉不敢直视卫云骁,今日的他发冠晃花人眼、脸上的汗珠反射日光、胸前的肌肉沟壑似深渊吸人。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不敢看……真的不敢看,她的招式越来越乱。
卫云骁闪躲不及,被她从侧面穿过右衽衣领刺破了衣裳。
叶玉慌忙一挑,”刺啦“一声,那两层薄衫就这么被一把木剑挑破了?
啊?她惊得手一抖,木剑掉落在地。
她支支吾吾地摆手。“我不是……我没有。”
卫云骁皱眉,那刘景昼的歪主意真不靠谱,给他准备的这身衣裳更是华而不实,不耐穿。
领子失去系带,宽松地向两侧散开,襟怀坦白地露出胸口的一大片肌肤。
剩下一半的衣裳翻面下垂,挂在裤头的腰封。
领口打开,衣襟从肩膀下滑,宽大的袖子挂在双臂。
他这样,叶玉更奇怪了。
她皱眉道:“你怎么样?没事吧?”
汗珠沿沟线滚落,渗入腰际的衣裳褶皱中,刚才的木剑擦过腹部,一条绯红刮痕十分明显。
卫云骁有些不自在,“玉儿,我没事。”
若说最开始他是故意的,多了几分故作卖弄风骚的刻意。
但现在他清醒过来,刘景昼出的就是馊主意,这种不着调的事情不是他能胜任的。
他早已失了勾引玉儿的打算,板着一张脸,面色正经。
像个良家男子两手拉着残破的衣襟遮盖腹部的人鱼线,肌肉凹凸有致,不过……
叶玉好像觉得他皮肤怎么好像上了一层油?
她慌里慌张捡来放在一侧的彩纱帔肩给他遮盖。
“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叶玉正想把纱绸给他遮蔽,面前赤裸上半身的卫云骁衣裳凌乱,暴露出来的肌肤在暖阳下泛着暧昧光泽。
她心中生疑,伸手一抹,按压下泛起淡淡的红痕飞快消失。
手指陷进小腹的瞬间,她听到对方一声闷哼。
卫云骁刚才被手指擦过的地方生热,浑身肌肉骤然绷紧如铁,大手握住叶玉的手,一道喘息也随之响起。
“玉儿,你这是做什么?”
叶玉捻了捻指腹,的确是油。
胴体缭绕着松木熏香浓烈扑鼻,叶玉觉得鼻子又热又痒。
“卫云骁,你涂了什么东西?”
卫云骁低着头,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羞赧不已。
他的嗓音沙哑低沉,带着一丝忠厚的纯澈:“嗯,是涂了一些……”
他想解释这一切都是刘景昼的鬼主意,话未说完,一滴艳红的水渍在他的白衣上晕开一朵红花。
一朵、两朵……
卫云骁抬眸,看见两行血在叶玉鼻腔喷出。
“玉儿,你怎么流鼻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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