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兄(重生)》
2. 醒来
隆隆——
天边响起惊雷,靠着脚踏睡着的小丫鬟打了个机灵,似乎听见有一阵小声的啜泣声,断断续续,还夹杂着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
梨月吓得立马掌了灯,端着烛火走过来,小心地掀开帐帘。
只见踏上的小姑娘脸上挂着泪,面色苍白,鼻头却是红的。
她抓着被角,小刷子一般的睫毛微微发抖,像是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事,呼吸越来越重,口中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身体也颤抖起来。
梨月慌了神,赶忙上前握住她的手:“小姐……小姐您怎么了。”
“快来人啊,快去请夫人。”
明宜是在母亲的安抚声中醒来的。
她猛地睁开眼,粗重的喘气声伴随着二夫人的安抚,一下子涌入她的耳中。
耳边嗡嗡作响,眼前模糊一片,只依稀能辨别出母亲的轮廓。
“娘……”
有人将她搂在了怀里,一遍一遍地拍着她的后背,明宜的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她哭不出声,因为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哑的,像烧红了的火钳烙过似的,疼得厉害。身上也疼,全身的骨头似乎被什么轧过,在皮肉里翻腾,就像她死的时候那样痛苦。
漫漫长夜,她痛了一晚上,终于在天方破晓之际缓缓睡去。
三月春暖,院子里的树木都抽了新芽。
阳光透过窗隙照进来,洒在藕荷色织锦花帐上,光影明灭参差,使得帘帐上的锦纹若隐若现。
明宜坐在榻上,身体顺着后背紧靠的迎枕微微下陷,她将手伸出帘外,好让大夫方便替她诊脉。
“小姐应是受了惊,再加上近来春寒,冷热不定,有些着凉,这才病得严重了些。”
林氏闻言,拧着的眉心终于舒缓了开来,她挥了挥手,让丫头将老大夫送出门去,而后才拉开帘帐,将昨夜哭得可怜巴巴的女儿搂进了怀里:“我的小祖宗,你可真是吓死为娘我了。”
赵明宜被抱了个满怀。
鼻间满是林氏身上淡淡的桂花香,温暖又好闻,还让人很安心。她抿了抿唇,用力搂住了林氏的脖颈,哽咽道:“母亲。”
“老太太也是个狠心的,打了戒尺还不够,还要你跪佛堂,眼下这天气忽冷忽热的,谁能受得了。到底不是自个儿孩子,打也不心疼……几天前寿哥儿摔破了点皮看她心疼得跟什么似的。”林氏说着说着,眼眶忽然红了起来,一直抚摸着她的背。
赵明宜心下惊惧,缩到了林氏怀里。她明明已经死了,那种五感尽失的窒感一直萦绕着她,可是她现在能呼吸,能看到,也能听见林氏低骂的声音。
而且,母亲说的事情,她记得很清楚。是她十四岁的时候因为在上香途中,帮了来京寻医的含章,闹出了闲话,被祖母责罚。
她在佛堂跪了三个时辰,老太太命嬷嬷打了她六戒尺,尺尺到肉,也因为这件事,她记了孟蹊很久很久。以至于后来春闱那年,她的目光越过那样多优秀的举子,只看到了他。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可她现在为什么好像正在经历,一切都没有发生。
母亲也已经故去很多年。
她头很痛,好像炸开了一般,只缩在林氏怀里不住地抽泣。
林氏慌了神,又是一阵搂一阵哄。
直到深夜,林氏离开,身边的婆子丫鬟都退了下去,只有梨月睡在离她不远的屏风后。
“小姐,要喝水吗?”梨月探过屏风,见她坐了起来,忙也套了衣服过来。
蜡烛点燃,套上灯罩,房内顿时亮了。
梨月举着烛火走来,坐在脚踏上,应该是怕她害怕,一时也不着急离开,就这么陪着她。
“梨月,我今年是不是还没有过生辰,我好像记不清了。”
昏黄的烛火下,一张稚嫩的小脸美丽又苍白,鼻子也红红的,梨月摸了摸小姐的额头,发现似乎已经慢慢退烧,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小姐您记错了,您是正月的生辰,早就过完啦,夫人那天还给您请了戏班子呢,您可开心了。”
明宜忽然回过神来。
既然如此,那今年就是承乾三年,她还未行及笄礼的时候。她刚过完十四岁生辰。
白天还未感觉到,眼下心情平复下来,忽然察觉到手上火辣辣的疼。她抬起手,看见掌心包裹的纱布,想起来这是祖母命嬷嬷用戒尺打的。
已经上过药,却还是疼得厉害。
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祖母不喜欢她。因为她有一个出身商贾之家的母亲,老太太觉得商户市侩,便也连带着不喜欢母亲生的两个女儿。
另外,她父亲没有纳妾,这让老太太很是不满。
赵家祖籍河南,祖父这一脉是主支,她有五位叔伯。
她父亲行二,与伯父是祖父原配夫人所出。三老爷是老太太的儿子,眼下正留京任职,余下两位叔父都在地方供职,甚少回京。
祖父如今正任吏部尚书,加太子太傅。虽说眼下立太子还是没有影儿的事,可也能窥见祖父深得圣心。
赵家这样的大族,很讲究子息繁盛。几位叔伯生下嫡子后都开始往房里抬姨娘,膝下也是子嗣众多,老太太很满意。
只有她爹十分不一样。
二老爷长得一副好容貌,俊秀文气,做得一手好文章,当年科考也是极为出彩的成绩,大好的仕途却偏偏不走,要去深研书画,立志成为大家。
这般不走寻常路也就罢了,祖父当年为他选了一位商贾之家的女儿,他竟也没有异议,娶妻生子后,好像就完成了任务,一心研习他的书画。她母亲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嬷嬷说生她之前,林氏还怀过一胎,可惜没有保住。
二老爷没有儿子,也没有纳妾,兴致来了逗逗两个女儿,与妻子吵两句嘴,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
可是老太太不喜欢。
她认为林氏善妒,没有尽到作为妻子的本分。
这么多年来,婆媳之间也只是表面的和气罢了。当年祖母插手姐姐晗音的婚事,姐姐过得并不好,母亲因此也记恨上了祖母。
“梨月,这些日子,二房有多出来什么人吗?”她想起来什么,眉心一下子拧了起来。
“没有啊。”梨月摇摇头,仔细想了想,压低声道:“倒是三老爷,老太太身边有个很伶俐的丫头,这两日赏给了三房,我听三房的妈妈说,可能要摆两桌席面呢……抬的是正经的姨娘。”
说完,梨月赶忙回过神来,想起来这不是跟小姐妹闲话,连连呸了两声。
她怎么能跟小姐说这个呢!
于是紧紧地闭上了嘴。
明宜暗自松了口气。
因为她知道,没过多久,他父亲身边也会有一位姨娘,也是老太太赏下的。那位姨娘很有几分手段,父亲很宠爱,母亲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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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很多亏。
母亲去世,也是因为那位姨娘滑胎,父亲与母亲大吵了一架。母亲很失望,连夜回了林家,却在路上遇见暴雨,山洪倾泄,她一夜之间就没了母亲。
“小姐,您怎么哭了……”梨月小心翼翼地放下灯盏,探过身来给她拭泪。
赵明宜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哭了。
她抹了眼泪,随口道:“没事,方才有只小虫子飞进我眼睛里了。”
梨月点点头,压低声安慰她:“小姐别难过,太太都说您很好……人家千里迢迢过来寻医,帮一把不知道胜过求佛念经多少年积攒的功德呢,您别往心里去。老太太不过是不喜欢二房,故意找夫人的错呢。”
求佛念经说的是她祖母。
后院有一间很大的佛堂,是专门供她老人家诵经的,平日里姊妹媳妇们犯了错,差不多都得去那儿跪上几个时辰。
明宜在荣安堂一向小心翼翼,便也没怎么去过。只有这次,是实实在在的一去就跪了三个时辰,膝盖都肿了,回来就发烧,闹了好几日的病。
她擦干了眼泪,重新躺好,梨月就在一旁守着她。
“梨月,那位公子怎么样了?”
房里已经熄了灯,内室一片寂静,屏风后的小丫头顿了顿,过了许久,才支支吾吾地道:“那位老爷的腿伤得太严重,大夫说保不住,余生只能坐在轮椅上了。听说那位老爷从前还是位京官,犯了大错,才被革了职……那天那位狼狈的公子,说起来也算是官家后代,难怪生得如此有气度。”
明宜窝在锦被里静静地听着。
她跟含章,算来算去,真的只能道一句阴差阳错。一段孽缘。
当年孟老爷被革职,也有几分她祖父的原因,她不懂政治斗争,却也知晓立场问题。
孟老爷站错了人,当然就败了。而她祖父赢了。
后来,孟老爷归乡,有好事者为了讨上面的好,故意寻衅,打断了孟老爷的腿。事情闹大,那家人寻上了赵家,偷偷摸摸搭上了三房夫人,三婶娘收了两千两银子,替人摆平了这件事。
前世,她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这件事。
再后来,她与他成了婚,她甚至以为他也是喜欢她的……
最后是陈婉告诉的她,当年是兄长用了手段逼迫他娶的自己。
那一刻什么滋味都有。
有歉意,有疲惫,也有无尽的悔意。但好像,没有爱了……
他们开始得那样不堪,当然不会有一个好结果。他待她其实不好,纵是过了那么多年,回想起来依然会觉得很难过。靠近心脏的地方会隐隐作痛。
“梨月,你帮我做一件事。”黑暗中,明宜睁开眼,轻轻地道:“明天我去问冯先生要一封拜贴,你拿去请六角胡同的徐医正,请他帮那位公子看看他父亲。”
漆黑的夜里,梨月眼皮子跳了跳。那一瞬间甚至是她,也不能完全肯定,小姐对那位公子没有一点点不一样的情意。
否则何以如此上心!
她嗳了一声,听见内室没有响动了,这才睡下。
赵明宜却睡不着。
她仰躺在榻上,手心包扎起来的伤口又疼又痒。
这个时候,哥哥还没回来吧。
他应该在天津,忙于兵备。
胡思乱想着,头渐渐地沉了起来,眼皮越来越重,慢慢地睡着了。
3. 错误
翌日清晨,赵明宜在去正房给林氏请安的空挡儿,往前院走了一遭。
她去找冯先生要了一封拜贴。
这位先生人长得十分瘦,一双眼睛无比犀利,话也少,但是办事却无比干脆,利落地给了。
明明是一张轻飘飘的洒金纸,梨月拿在手上却心惊肉跳:“小姐,您为什么不找二老爷帮忙?”
冯先生是大爷的人!
那可是位阎王……明明是年轻一辈的少爷,却压得赵家诸位从仕多年的老爷们喘不上来气。赵家除了老太爷,可以说没有能让他忌惮的,就连身为父亲的大老爷都得避他两分。再加上这位爷脾气捉摸不定……
赵明宜拿到帖子后也不逗留,立刻往回走,一边说道:“徐医正从前是给太后老娘娘请脉的人,他年事已高,早就不管世事了,我爹的帖子请不动他。”
而且前世发生了那样的事,要她怎么信赖这位父亲。
不过这话是不能对梨月说的。她解释了两句,过了月门,穿过抄手游廊,发现不远处正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穿着褐色祥云纹的便服袍衫,身形高大,面容肃穆,是她的伯父。
那他身后跟着的,应该就是府僚了。
人已近至眼前,避是不能了,她只好整了整裙衫,朝来人行了一礼:“伯父。”
大老爷看着似乎有什么事,只微微颌首,问她一句:“怎么到前院来了。”
这位伯父向来威严,赵明宜好像从来没见他笑过,不过她身为女眷,见他的机会其实也不多,她思衬了一下,说道:“是爹爹……爹爹喊我来帮他拿一幅画。”
他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下次让丫头过来拿,你一个姑娘家,不要往前院走,不合体统。”
说完便走了。身后一种府僚也立时跟上,四周终于安静下来。
梨月回头看了一眼,确认人已经走远,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小姐,幸亏您反应快。大老爷重规矩,要是知道您私自来前院,少不得要让咱们老爷训斥您一通……可真吓人。”
一边说着,一边暗想,大老爷跟大爷不愧是父子,这脾性也是一样一样的。杵在这两位跟前都是如坐针毡,呼吸都得小心翼翼的。
明宜后背也仿佛渗了一层细汗,她前世就怕这位伯父,没想到现在也还是这样:“行了,走吧,我们去母亲那里。”
林氏住在正房,她到的时候丫头已经在摆饭,看见她过来连忙行礼。林氏坐在厅中,正听见打帘子的声音,回头一瞧竟是女儿,脸上顿时扬起了笑:“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你病着,也不用来给我请安,多睡会儿才是正经。我正要打发林妈妈去厨房走一遭,让灶上的媳妇给你每天添盅鸽子汤,好好补补气血。”说着把她拉到跟前来,摸摸她的手:“都瘦了……”
“那我多吃一点,快点养回来。”赵明宜坐到林氏身边,依偎着她。
“你就是嘴上说说,哄我罢了。”林氏佯装推开女儿,另一只手却是自然地搂过了她:“都长大了还要靠着我,也不怕你弟弟笑话。”
弟弟?
赵明宜四处看了看,听见不远处屏风后传来一阵笑意,是个略沉的小公子的声音。听声音,似乎是四房的承玉。
等他洗完手从屏后出来,发现果然是他。
他穿了一身青蓝的布衫,料子有些旧了,明明才八岁的年纪,长相俊秀,看着却老成,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喊了一声六姐姐。应该是母亲留他用饭,房里的妈妈带他去净手,所以现在才看见他。
“是承玉啊。”明宜不再偎着林氏,忙坐到了方桌的另一边。
林氏直笑她:“这会儿知道不好意思了。”
赵明宜也笑,招承玉过来坐。
丫头端了铜盆过来她净手。
而后便是早食。桌上有燕窝粥,鸡蛋,汤饼,还有各种馅儿的包子,并着一些爽口的小菜。
明宜见承玉多动了两筷子虾仁汤包,便将那小碟包子往他那边推了推:“你一会儿还要去上学吧,多吃一些,读书时间太长容易饿。”
承玉腼腆地笑了笑:“谢谢姐姐。”
他还是个小孩子,姨娘走得早,四房夫人并着老爷都在地方,留他在京里跟着一大家子人生活。
明宜跟他算不得熟悉,只见他偶尔会来给林氏请安,林氏会留他用饭。
承玉要赶着上学,飞快吃完后就先带着书童走了。明宜远远瞧着,只见那书童个子还没承玉高,两个半大的孩子,提着沉重的书匣,飞快地走了。
“娘,您要过继承玉吗?”她记得二房确是打算要过继一个孩子的,不知是父亲的意思还是母亲的。只是后来父亲有了姨娘,姨娘怀了孩子,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林氏招手让林妈妈过来,吩咐她装两碟包子给那两个孩子路上吃。半大的孩子,在别人那里吃东西也不敢敞开了吃,小心翼翼的,也让人心疼。
“娘其实没有这个想法……”林氏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我有你跟晗音就够了,晗音嫁去了永州,姑爷近来愈发混账,我整日提心吊胆……你也还未及笄,我还得为你绸缪打算呢。”
“不过,恐怕承玉这孩子有些许想法。”林氏眉心微微拧着,拿了颗鸡蛋剥给她:“虽说赵家不重嫡庶,可庶出的孩子到底比不上嫡母生的,他在四房出不了头……”
赵家不重嫡庶是真的。尤其是少爷,只要有能力,只要能往上爬,祖父便会提携。
可是各房夫人有娘家,有人脉,有钱财,嫡出的少爷只会爬得更容易,除非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否则庶出的少爷哪能出得了头。
明宜默了默,安静地听着。
吃完早饭,林氏盯着她把药喝了。不知道这药里掺了什么,比她以往喝的都苦,她整张脸都快皱了起来,林氏差点儿笑岔了气,连忙让人端了蜜饯过来。
在消化苦味的空挡,明宜忽然提了一嘴:“我方才碰见伯父,带着府僚……”含了一颗蜜饯:“马上要清明祭祖了,也不知道大哥回不回来。”
林氏这会儿正在看账,听完她的话眉心直跳:“我的小祖宗……你可千万别在你伯父跟前提起他,这可是要命的事儿。”她帐也不看了,走过来拍拍女儿的头:“他们两父子,简直就像前世的仇人,咱们家你还不知道吗,争来斗去,骨肉相残都不稀奇……离你伯父远些,也万万不可跟你大哥走近了。”
赵家能屹立两朝,自然有自己一套生存的法则。
家族不重嫡庶,不拘长幼,谁有能力,谁敢拼命往上爬,谁就能出头。余下的出不了头的,自然就会被排挤出去,就像她的四叔父跟五叔父一般。而她爹背靠伯父,就像靠着一座大山一样,真的算是随性了一辈子。
赵家的姑娘也是一样的,自小就懂得要争,争美名,争才学,争祖母的欢心,争到最后就看各自的婚配了。赢的当然能嫁高门,输的自不必说。
活在这宅门里,没有谁是轻松的。
而像她伯父跟兄长,肯定是有一场恶斗的,父亲跟伯父是亲兄弟,自然亲近伯父。小时候她去哥哥书房玩儿,都是偷偷的,几乎不敢让爹娘知道。赵家也没人晓得她跟哥哥走得近。
沉沉地叹了口气。
吃完蜜饯,口中的苦味终于退了,她也出了正房回自己的桐花阁。
心里想着事情,她漫不经心地走着,却在过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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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径的时候听见梨月呀了一声,她抬头,正见承玉站在小径的不远处,看见她后喊了一声姐姐。
似乎是在等她。
“承玉……”明宜唤了他一声:“你怎么没去上学。”
他腼腆地笑了一下:“我在等姐姐。”
明宜摸了摸他的头,笑道:“等我做什么?”
承玉:“听说姐姐病了些日子,不知道近来有没有好,不亲口问一下,总觉得不安心。”
“我已经好了,昨天大夫来看过,已经无大碍了……倒是你,快去上学吧,迟了先生要罚你的。”
赵明宜看着承玉,他听见她病好了,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也有些心酸。
娘说他心思深。
赵家的孩子谁心思不深?
也只有她这样的,先有母亲小心看顾,后有兄长护着,才仿佛缺了根筋似的,总是看人不透。
又说了几句,承玉终于转身离开了,她也走。
刚走出两步,却听见一声压低的声音,是承玉喊住了她。小小的少年个子已经很高了,身形却瘦,不像四夫人的承蕴那样壮实。
“姐姐,我看见了。”他目光炯炯,直直地看着她:“我那天在西角门那边,看见明湘姐姐的丫头给福海家的塞了银子,让她把你跟孟公子的事情散播出去。”
明宜默了片刻,只看着他。
承玉急了,眉心拧得紧紧的:“姐姐你相信我……角门旁边有道墙,墙后是一片枇杷树,我常躲在那里温书,我真的看见了。”
三月的天有时候阴阴的,偶尔有一阵阳光有很快消散了。
她回了桐花阁,路上什么都没说。
梨月端了茶水进来,看见小姐坐在窗边,撑着下巴看窗外的天。
“小姐,明湘小姐为什么要让人去传您跟那位公子的事?”她轻轻地问,一边上了茶。
满溢的茶香扑如鼻间,明宜默了片刻,告诉她:“因为赵家跟王家在议亲……”
王氏跟赵氏都是极为繁盛的家族,王家议亲的这位少爷也是很有身份的,王夫人那天见过几位赵家的小姐,都送了见面礼。
……可是后来王夫人单独给明宜送了一对如意镯。
她才十四,其实年龄算小了,要定亲也是上面的姐姐先。
明湘显然是只忌惮上了她。
梨月上茶的手忽然抖了一下,眉毛都气得竖了起来:“她怎么能这样!这样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也干。”
明宜不置可否。
她并不想嫁去王家。
她不喜欢勾心斗角的生活。
“梨月,我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她喝了口茶,转头看着气鼓鼓的小丫头。
梨月气得头脑发涨,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哪桩事。
“您放心,我已经让人去请徐医正了,徐家也应了……”梨月转头回想了一下,忽然跺了跺脚:“哎呀,我今儿个出门的时候,碰见明湘小姐身边的妈妈了,鬼鬼祟祟地跟着我,问她话也支支吾吾的,会不会就是派来盯着您的。”
“这要让老太太知道了,可不得又让您跪小佛堂。”
梨月小时候在庄子上长大,猴子似的到处窜,对四周的动静很敏感,有人跟着她一准就能察觉出来。
前世倒是没往这处想。如今看来,没准真是这样。
“没事,先不管她……”明宜捧着茶盏看向窗外,长叹了一口气。
抛却前世婚后种种,她对含章其实是有愧的。若能帮到他的父亲,那他们今生,就算两清了。
她也不再计较他对她的不好。
一切因她而起,她不能逃避前世的错误。
4. 诊治
晚上府里陆续掌了灯。
梨月正在铺床,赵明宜坐在窗边的矮榻上纳凉。
今夜不知怎的,格外闷热。三月的天,穿上春衫尚早,穿回冬天的小袄又太热,明宜只好解了上裳扣子坐在窗边吹风。
窗户只支开一条缝,也不会着凉。
一边的几案上摆着纸笔,还有一个信封。梨月收拾好床铺走过来,看见桌上的东西,一拍脑袋,提醒她道:“小姐您是不是忘记写信了?”
赵明宜看她一眼,面露茫然。
梨月道:“您每半旬都会给大爷寄一封信的,前几日您病了,一直没写,我也给忘了……这个月都快过去了。”
闻言,明宜终于想起来确有这么回事。
实在是热,她又解了颗扣子,把头探向窗边,垂头丧气道:“我还是不写了……大哥太忙了,估计也没有空看。”
前世也是这会儿,她在祖母那儿很是受了些委屈,一时间话特别多,娘那段时日总是头疼,她没有人倾诉,她就寄信到天津说给大哥听。
怕他烦,也不说家里的什么是非,就是叽叽喳喳地讲一些细细碎碎的小事,比如早晨吃了什么,六兄给她买了一只鸟儿……每半个月就要寄一封,有时候更短,几天一封。
但是大哥没有给她回过。
应该是没有看吧。他那么忙,她记得似乎没过多久,他就要封侯了……斩杀有反心的辽王,击退围京的叛兵。
没有人知道,赵氏未来几十年的荣光,都要系在赵枢身上。
她甚至觉得前世的自己有些不懂事,总是找着机会去打扰他。
“我不写了,以后也不用寄了……”她觉着没那么热了,终于起身回到床上,告诉梨月:“哥哥太忙,我不能总去找他。”
该懂事了。
梨月眼睛瞪得圆圆的,愣了片刻,也点点头。
“小姐说得对!”
她其实也怕跟大爷的人打交道。各个身上都有股气势,尤其是那个姓周的冷面侍卫,又高又结实,横她一眼,梨月都要心惊胆颤。
不寄更好!
翌日早晨,天还没亮,窗外黑漆漆的,帘帐外已经掌起了灯。
云珠端了水进来。
迷迷糊糊间,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姐,您今天开始,就得去给老太太请安了,可不能再睡了。”
明宜一下子就清醒了。
前世兄长把她接去天津后,几乎就不用再早起了,没人需要她问安,哥哥对她很好,几乎能算得上捧在手心里了……那些年没吃过什么苦。
以至于她都快忘了,曾经在赵家,是要早晨天没亮就得起来的。寅时末的时候梨月服侍她洗漱,她困得头都抬不起来,眼下有点青影,云珠只能用细细的脂粉给她遮掩一二。
收拾好后,廊上有婆子过来给她掌灯。
穿过竹篱花障之后,明宜只见前方隐约有灯火,几个提着灯笼的小丫鬟走在前面,中间簇拥着的是一个柔婉的女人。……凤纹织锦缎长裙,罩着杏色撒花团纹褙子,发髻上的衔珠步摇摇曳生姿。
“母亲……”她高兴地唤了一声。
林氏刚巧走到她跟前,拉过明宜的手,带着她往寿安堂去:“你病了之后就没去请过安,怕你不习惯,也怕她刁难你,还是我带你去吧。”
赵明宜觉得自己眼眶红红的,有什么东西快要掉下来了。
“还是娘对我好。”她把手放在林氏掌心里,与母亲肩并着肩走着:“您不用担心我的,我能照顾好自己。”
或许前世的她不能。
但今生的赵明宜可以。
林氏笑了笑,只带着她走,黑夜里女人的声音如温暖的水流:“你再怎么能照顾好自己,也是我的女儿。我看顾你不是应该的吗。”
月光洒在小径上,把母女俩的影子拉得悠长。
这时候天已经有一点蒙蒙的白了,东大街一道巷子里,一户人家已经亮起了烛火,窗边微弱的光映出一道俊秀挺拔的身影。
院子里传来泼水声。
孟蹊站在水缸前,挽了袖子,用木瓢舀水进锅里,点火加柴,而后坐在一边静静地等水烧开。
噗噜噗噜的水声响起。
他又拿来木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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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热水倒进去,而后拿出一包包扎好的药材,接了绳结放到水中。清澈的水逐渐泡出了浓郁的茶色,散发着药香。
他将木盆送到了房里。
“李叔,我来吧……”他额头沁出一层细汗,进去去后只见半鬓斑白的男人正在给他父亲捏腿,男人推拒了,接过他手中的水,挽了袖子伺候起来。
孟老爷叹了口气,指了指一旁的竹凳:“含章,你先坐吧。”
曾经也算意气过的孟老爷,此刻也两鬓斑白,眼角皱纹再也无法遮掩。
孟蹊坐了下来,一身灰色的粗布衣裳穿在他身上,也掩不住他如玉的气质。白皙俊秀的面容,挺拔的身姿,在这简陋的室内,有些格格不入。
孟老爷看着儿子,不住地叹息。
“含章……你与徐医正相识?”他看看自己的腿,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孟蹊摇头:“这位医正已经离开太医院多年了,轻易不出来为人诊治……我也不曾与他有过交往。”
“那倒奇了……”
孟老爷曾经也阔绰过,自然知道这位老太医的底细,当年为太后老娘娘请脉的人,医术卓绝,这位老医正来看过后,只说他这腿能救回来的概率只有三四分……孟老爷差点儿老泪纵横。三四分也够了,哪怕是一分也让人看得到希望不是。
能救便好。
孟老爷锤了锤自己的腿,沉默了片刻,才道:“能请他过来的人,身份恐怕不一般,想来也是不愿让我们知晓……那便暂时不要深究了。”
他想或许是自己当年同朝为官的哪位同僚。
孟蹊听后,平放在膝上的手忽然握了握。
他其实有猜测……却不敢肯定是不是她。
可是他们素未相识,她能在路上帮他一把已是莫大的幸事,她又怎么会大费周章地再帮他请医正。
天渐渐地亮了,云彩明媚。他从父亲房里出来,抬头看了看院子里的绿柳。
他抵京的时候这棵树还是枯枝,今天却好像能看见一点点芽梢了。
不知怎的,他脑海中忽然浮现起一张如春芽般明媚的面孔。
5. 赵枢
孟蹊决定亲自去一趟赵家。
门房替他传了话,出来的是一位梳着单髽髻,年龄稍长的婢女,见到他时好像有些意外,只告诉他夫人此时并不得空:“公子有何事,说与我听也是一样的,我必当一五一十地转告夫人。”
那婢女说完便看着他。
孟蹊平生第一次有些不自在。
为什么不自在,也说不清。或许是因为这是她母亲的婢女。
他表示了感谢,那日实在狼狈,来往去庙里上香的人众多,却只有这位小姐帮了他:“那天走得匆忙,我父亲的病耽搁不得,便也没有向府上道谢……”他不能很确定是不是她帮他请了徐医正,却直觉是她,她好像不希望有人知道,随即又道:“我马上要离京,想必往后很难再有机会,便想今日过来……归还小姐那日落下的果珠。”
他伸出手,修长匀称的手里托着一串秀气的薏苡珠串。
婢女冷眼瞧着,也只能暗赞一声真是一副好模样。通身的气质,冰冷如玉,也难怪小姐……
这是一种植物的果实,采摘下来后能串成珠链,去往大音寺的那条路边有很多,有些爱玩儿的小姑娘会拉着同伴去摘了来做成手串。
他手里这串珠子很匀称,果实还是绿色的,一点都不老。
婢女知晓那日府上的小姐确是去庙里上香……摘些玩儿也是有可能的,便收了下来,不过终究有顾虑:“公子,您也知晓,这到底是外头的东西,您交给我,我恐怕也是要给夫人过目的……您不知道,那日小姐从大音寺回来,惹了些闲话,府上老太太命人罚了小姐……”
终究没细说。
孟蹊确是心中震了震。
“不知姑娘现在怎么样。”原本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握。
“小姐病了些日子,这两日才活泼些。”婢女叹了口气。
她颔了颔首,说完正准备离开,却见不远处走出来两个小厮,正弯腰套马车。门内走来一个穿褐色长衫,书生模样的人,下颌蓄了须,站在石阶上逡巡了片刻,看向了他们这里,又很快走了。
小厮套完了马,正要回府 看见她后咧嘴一笑,嘴里喊着张姑姑。
婢女多问了句:“这是谁要出门?”
小厮道:“嗐,是冯先生,冯先生要去趟天津,大爷有事儿要他办。”
张姑姑眼皮子跳了跳,立马闭了嘴,没再多问。
孟蹊看到那人,只觉得那位唤做冯先生的人看向他时很有几分意味。
那是一种审视的味道。
这样的目光他见得多了,并不为然,心下微哂,很快便离开了。他本不该来,听说她是赵家的小姐……赵家的人。
冯先生也是很快到了天津。
大爷传信过来要他去一趟,送信的侍从也没说清楚就走了,他只得匆匆出发。
马车进了天津城,一路往西北隅驶去,他先去了大爷的私宅,府上的侍从却说他在官署:“今儿个周爷提了个犯人回来,这会儿才下了大狱呢,大爷兴许忙着……不过既是唤您来,兴许有什么要紧事,您不然往署衙走一趟,也好过误了事儿不是?”
冯僚想了想,也不多耽搁,桌上的茶也没喝就起身离开了。
到了官署,有衙役引他进去。
牢房阴暗湿冷,进去便觉着后背发凉,他许久不曾来过大狱。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颤。
有衙役认得他,调笑了一声:“冯爷,您当年也是刀刃上行走过的,什么没见过,怎么在京里待了几年,进这牢狱都不习惯了呢。”
冯僚笑着摇摇头:“可不是,骨头都松了不少。”
中途不停传来开关锁链的声音,牢房一层压着一层,直到往最深处走去,冯僚这才发现去的是水牢。不时传来惨叫呼号的声音,现在他也适应了,不仅如此,他还有些兴奋的颤栗。
顺着水牢深处看过去。
首先入目的是一个困在铁笼里的男人,浑身湿漉漉的,目光似乎有些麻木,看见他走进来,只微微撩了撩眼皮。
离铁笼不远处放着一把太师椅。一旁是拧着长鞭静立的周述真。
椅上坐了一人。
牢房昏暗无光,冯僚却能辨别出那是谁。走上前去恭敬行礼:“大人。”
那人挥了挥手。
冯僚只好退立到身后。
幽暗潮湿的牢狱里只有顶上一方天窗是亮的,刺目的光穿过铁栏透进来,冯僚往这位年轻的大人这边看去,只见他半边脸落在阴影中,眉骨优越,而另一边映在阳光下,在这阴暗的牢房里,平添几分幽微的味道。
“你可以一直不说……”
赵枢没有看冯僚,目光只落在铁笼里的人身上。那人显然已经快撑不住了,趴在栏边大喘着气,两眼发青。
“大人想知道,何不去拷问寺卿大人身边的人,却来拷问我。到底是惧怕你父亲的威严,还是不敢冒犯辽王……”
“我已经告诉你了,辽王安插的探子就在你父亲身边,能不能找到,端看兵备大人魄力如何了。”
大理寺卿正是赵家大老爷。
他的父亲。
赵枢面上没有什么情绪:“既然如此,那赵某便先招待招待你罢……”说罢拍了拍手,一行人端着酒食忽然出现在牢狱中。
都是上好的酒肉,肥猪肥羊。
那人早已饿得两眼发昏,也不怵什么,大口大口吃起来。
冯僚看了一会儿,心知此人活不过今晚。
赵枢坐了一会儿,那人吃饱喝足,终于缓了过来,他却笑了笑,淡淡地道:“既吃饱了,那便有力气了……”
冯僚闻言,心神一凛,不到一会儿就听见铺天盖地的狗吠声,水牢的另一边,有衙役弄了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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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东西进来,都用笼子关着,眼冒绿光,不时发出低吼。
竟然是狼!
赵枢已然起身,不再关心后事如何。一切都留给周述真收场。
冯僚看了那男人一眼,发现他竟吓得瘫软下来。很快收回目光,跟上前方的身影。
出了大狱,眼前这才明亮起来。
赵枢走在前面,冯僚跟在他身后。
不紧不慢地走了一会儿,身前忽然传来一道淡漠的声音。
“这些时日京中如何?”
冯僚手里管着产业,还有京中往来天津的信件,此话一出,便知这位爷是要了解京中的动向,于是一五一十地禀报起来:“……吏科给事中陈百年密封上奏皇上,弹劾吏部侍郎万大人贪墨受贿,皇上命都察院严查。”
不知不觉走到了官署正堂。偶有官员往来办公,看见他们前来,都很有默契地退了下去,赵枢坐到了正堂中间的交椅上,头微微后仰,按了按眉心。
冯僚没有停顿,细细地说着,一时又提起隐在赵家的探子。
“……若是那人在老爷这边,倒有些不好办,一来找不到人,咱们总不能都抓了,二来老爷脾气不好,您拷问他身边的人,难免交恶。”
他话音刚落,只听见身后传来有力的脚步声,冯僚转头,只见是周述真。他腰间缠了鞭子,鞭梢还有血迹。
“大人,他招了。”周述真拱手。
上首之人挥挥手,只说知道了。
冯僚立时噤了声。
“说完了吗?”上首道。
显然是在问自己,冯僚想了想,觉着已然事无巨细,可是他是僚臣,当然懂得给自己留几分余地,便道:“或许还有遗漏,还望大人示下……”
赵枢坐直了身,默了片刻,淡淡地道:“这些时日小姐如何。”
冯僚听了这话后背顿时冒起了冷汗,他主管京中一切大小事务,心力几乎都放在处理产业和消息往来上,却很少关注内宅。
他知晓大爷问的是哪位小姐。只是他知道得不多,于是只能硬着头皮,拼拼凑凑地说下去:“听说前些日子小姐病了一场……”昨日赵明宜来问他要拜贴的事也说了,还有今早出门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年轻士子:“像是来送什么东西的,那日是小姐帮的他。”
冯僚只觉这一趟来得并不轻松,还比往常累些。明明只是简单回禀京中近况,可是他瞧着,大人的心情并不怎么好,甚至似乎更差。
小姐送到天津的信件好像也没有了。
他很快回了京。
而另一边,赵明宜在跟林氏去往寿安堂后,也过得不轻松。
明湘果然没有放过她,把她给孟老爷请大夫的事情捅到了老太太这边。
她看着一个漂亮的杯盏从眼前飞过去,落在地上,碎成了一片一片的。上首是祖母冷冷的目光。
6. 姨娘
杯子是瓷的,做工精巧,成套的茶具一下子缺了一个,这套就再也不能用了。
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眼睛微微阖着,一旁侍奉的丫头早已吓破了胆儿,连忙跪了下来。
林氏不知还有这桩事,顿时愣了一下,还是上前将女儿护在身后。
只有明湘陪坐在一侧,不时为老太太顺气:“您别气坏了身子……妹妹不懂事,也有我这个做姐姐的责任。”说罢眼眶红了一圈儿:“您还是罚我吧。若是妹妹晓得心疼我这个姐姐,自然就记住了教训,定不会再犯。”
赵明宜抬头看了眼这位姐姐。
她穿了身粉霞锦绶藕丝缎裙,面若银盘,眼中含泪,看起来着实是一位好姐姐的样子。她这般代妹妹受过,传出去也是一桩美名,同时往后若是她再有过错,便是不懂得心疼这位姐姐了。
另一旁还坐着三夫人李氏。明湘是三房的姑娘,李氏见她这般,也落了两滴眼泪:“好孩子,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若要说责任,怎么都还轮不到你来担。”转头瞧了瞧林氏,说道:“我的女儿教得好好的,平白让旁人带累了名声……”
她在说林氏没有教好女儿。
赵明宜听出来了。她低垂着眸,静静地道:“婶娘这是什么话……咱们也算是有名姓的人家,不过是帮人家请大夫罢了,还能关系到姑娘家什么?”顿了顿,又接着道:“老太太常年礼佛,自然是慈悲为怀,不吝于伸手相助的。若真有人敢嚼这个舌根,那就该整治旁人的嘴舌……”
“六丫头,你怎么能这么对你婶娘说话,眼里还有没有长幼尊卑!”老太太听着,面色却不好看了:“你不知悔改,我看你也没有把我的话放在眼里。往后若出了阁,怕旁人说我老太太没有管教好……纵得你恣意妄为。”
林氏心猛地跳了跳,忙拉了女儿的手,将她掩到了身后:“老太太勿要动气,蓁蓁这些日子病着,方好便说要来给您请安,可见是孝顺您的。”
赵明宜看着母亲的动作,知晓自己是冲动了。
祖父还在,赵家的后宅便是老太太说了算。她老人家动怒,便是母亲也护不住她,父亲会亲自来训斥她……除了不重嫡庶,赵家实在是一个很传统的家庭,规矩重礼仪也重。压下来没有人的气是顺的!
她噤下声来。
明湘在一旁瞧她,也低了低头,抚着老太太的背顺气,唇角却是微扬的。
老太太这才缓过气来,指了指她,说道:“你年纪还小,也不定性,我老太太还得教导你两年。那日王夫人给你的如意镯,你让丫头给你五姐姐送去,这东西你收着不合适。”
林氏恍然大悟抬头,这才明白这些日子到底在闹什么。原来只是因为那对镯子。
赵明宜没有吭声。
她并不在意那对镯子,她只是很讨厌眼下这种境况。老太太为了明湘跟王家的亲事,与她折腾了这么久,绕了这么大的弯子。
“祖母。”她缓缓抬头,看着老太太,微微扬起声音,用堂内的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您不知道,我请徐医正帮那位老爷看诊,并不是因为什么私情……而是为了赵家的颜面。”
闻言,三夫人李氏眼皮子不自觉地跳了跳,直觉有什么要发生。
不过一会儿,她果然听见那桩她小心隐瞒办下的事,让这丫头当众抖落出来。
“半年前,孟老爷的腿让人打断,是三婶娘收了云州豪绅梁四老爷两千两银子,借着赵家的手摆平的此事。”赵明宜捏着手里的帕子,掌心也在冒冷汗:“孟老爷当年是从三品的光禄寺卿,虽说犯错革职,却也是京官儿,天子门生,被如此羞辱,将来若是有心人拿来做筏,难保不会遗患赵家。”
她一字一句仔细斟酌过才敢说出口。
在河间府,乃至奉京,赵姓实在是一个很荣光的姓氏。或许在自家没什么感觉,可是只要出了门,提及赵王两家,谁人不给三分薄面。她祖父的威望,已经延续两朝。
家族优秀子弟众多,从仕的也不少。要说老太太在乎什么,那必是自己赵家老封君的名头,后宅女眷只能捧着顺着,不敢有所忤逆。
可是这件事,涉及了朝廷官员,那便不是单单女眷的问题了。老太爷跟诸位老爷也有可能受此牵连。
老太太一时面色极为难看,转头看向三夫人李氏,问她:“是这样吗?”
李氏早已捏紧了手中的帕子,衣袖掩住的手微微发颤,勉强说道:“我……我也不知道这回事,不过当初确有一梁姓的乡绅,说是得罪了什么人,过来求我给他给他行个方便,我……老太太,老太太您要明查啊,六丫头空口无凭。”说着落下来泪来,伏在老太太膝前哭了起来。
明湘甚至还未反应过来,她不明白明明是赵明宜的事,怎么扯到了她母亲身上。
“六妹妹,你说话可要小心,不能平白污蔑别人啊。”她眉梢飞扬,唇瓣有些失了血色,却还是警告她要小心说话。细白的手指直直地指着她的眼睛。
林氏也心惊,她也不知晓这回事,不过自己是了解这位妯娌的,若不是她此刻就要派人喊了几位老爷来,非要闹个底朝天不可。
这样看来,似乎是真的,女儿兴许知道些什么。她不能跟老太太硬着来,却不会怕一个小小年纪的晚辈,当下便拂开了赵明湘的手:“湘姐儿,指着自己的妹妹说话,也不是有教养的大家小姐应该做的事。”
很快,老太太把所有人都屏退出去,只留两位夫人在里间。
出来的时候,明宜看到明湘冰冷的笑。
“六妹妹,我竟不知你合适有了这样的能耐,竟能打探到这么多的事。”
明湘显然不觉得母亲会因此有什么事情,她父亲是祖母亲生的儿子,老太太想来是偏袒她母亲的,因此并没有着急。
只是这个妹妹显然让她谋划的事出了意外,她冷笑道:“你也不要得意,我是你姐姐,自然最好的都该先是我的,只有我不要的,才能轮到你。”
是指王家的亲事吗?
“我午间的时候,会让云珠把那对如意镯送到姐姐的院子,也无需姐姐记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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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湘梗了一下,上下扫了她一眼,很快便离开了。
看着这位姐姐离开,明宜心中也有各种滋味。
赵家的姑娘之间的竞争,其实只在同龄人之间,就像长姐明汐与二姐明禾,三姐明絮与她姐姐晗音,这么多年过去,几位姐姐都已经出嫁,现在便轮到她跟明湘了。
赵明宜忽然意识到,她并没有办法从这样的竞争中置身事外。
母亲只有两个女儿,晗音嫁去了永州,那她便必须留在河间府……作为母亲的依靠。她不会让母亲早逝,当然就得去争。王家这门婚事,她或许得重新考量了。
前世母亲去后,哥哥把她接去了天津。那两年她只有哥哥,他们关系很近,所以她余生都得到了他的庇护。
可是今生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她也只是比旁的姊妹与他更亲近些罢了,算不得有什么特别。
想到这里,她心里并不好受。好像一个很重要的人,忽然从血肉中剥离开来,要跟她渐渐陌生。
梨月似乎察觉到了她突如其来的低落,只以为她在担忧夫人,便安慰道:“没事的小姐,这么多年老太太为难夫人不是一回两回了,夫人都能妥善处理,我们无需太过担心。”
赵明宜望着身后的荣安堂,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回到桐花阁的时候,明宜忽然发现母亲身边的张妈妈已经等了她一会儿了。她把那个年轻人给的薏苡珠链拿了出来:“是那位公子给的,还说他马上要离开京城,多谢小姐那天在大音寺帮他。”
珠子圆润匀称,泛着绿意。
摘这果珠不难,难的是挑出这样个头匀称,干净漂亮的。
张妈妈打量着小姐的神色,见她目光淡淡的,也只是多看了两眼,没有多问别的,便知自己赌对了。小儿女的事,便该由他们自己去解决,长辈插手太多不见得好,所以她便没把这东西交给林氏,只盼着小姐自己有分寸。
赵明宜谢了张妈妈,把它拿进了房里,随手搁置在窗边的小几上。
梨月进来送茶,看见了这串珠子,惊讶地道:“怎么咱们这儿还有这东西?”她放下了茶,仔细打量了一下,说道:“这是长在乡野里的,前儿我跟您说起这个,您总好奇,说要去摘。”
“那天咱们去大音寺,您专程停下来要去找,结果只找到一颗,路上还遇见了事,半道上丢了。”梨月道。
是这样吗?
她有些记不清了。
可是前世,她并没有收到这串珠子。
她正思索着,却听见门外打帘子的声音,云珠匆匆忙忙地走进来,面色凝重,到她跟前后张了张嘴,却又仿佛不知道该不该说似的,欲言又止。
明宜看着她。
梨月比她年长稳重些,也被她吊得一口气上不来,便斥道:“你要说什么?快说呀,别吞吞吐吐的。”
“老太太赐了个丫头给夫人,说……说是要抬了给老爷做姨娘!”
赵明宜仿佛听见自己脑子里轰的一声,好像炸开了一般。
7. 回府
林氏很快回了二院。
赵明宜将那串珠子随手搁在几案上,想去看看前世最终爬到赵家姨夫人位置的丫头。
至于为什么唤她姨夫人……只因她母亲去世后,父亲没有再娶,身边只有这一个妾侍。他曾想要将她抬做夫人,祖父斥责了父亲,此事才作罢。
到了正房,门外的丫鬟正在修剪园子里的花,几个人聚做一堆,没看见她过来,正低头说着话:“老太太这事儿做得真难看,平白无故地就往咱们院儿里塞人,前头给三老爷抬姨娘,今天给咱们老爷抬,当年给老太爷挑人都没见这么勤快!”
“就是啊,这么多年往咱们这儿……”
有个穿绿色比甲的丫头看见了梨月,眉毛一下子竖了起来,连忙捂住正在说话的人:“小……小姐来了。”
赵明宜点点头,径直往房里去。
打了帘子进去,林氏正在美人榻上,一旁有个面容白皙的丫头在给她捶腿。
这丫头头微微低垂着,侧脸看着很恬静,身形纤瘦,腰身细长,眉梢自有一股文静的书卷气。
跟她母亲很不一样!
她母亲是淮安沭阳豪商的女儿,家里没让念什么书,不通文墨,生得也是浓艳富贵的长相。
她不明白,若父亲一开始便喜欢读书的女子,又为什么同意娶了林氏。既然娶了她母亲,又为什么在中年要爱上一个看起来样样都合他心意的女人!
“娘……”她轻轻地喊了一声。
“是蓁蓁啊。”林氏眼睛半阖着,听见声音也醒了过来,便挥了挥手,让这丫头下去。又拉了女儿在一旁坐,一边淡淡地道:“是不是云珠跟你说了什么,让你巴巴地跑过来。”她摸了摸女儿的手,笑道:“这算什么,这些年我见过多少事,二房要抬人早抬了,怎会等到今天。”
“况且这丫头看着也是个好的……”
前世林氏也是这么说的。
可是最后落得那样一个结果。
“娘,不管是谁,您要小心才好啊。”她给林氏出主意:“让她留在二院伺候些日子,别让她进屋……过些日子拿她个错处,把她送回荣安堂。”
“好好好,你说的都好。”林氏见她着急,便也不反驳,与她说了些别的:“你三婶娘胆子果真大,还敢帮人摆平那样的事,不说我们知道的这桩,恐怕私下里还有不少。我觉着得让你祖父知道,再不济……也得让你三叔父心里有个数。”
“谁知道老太太动了气,谁都不让说,只说她来料理。分明就是护着你婶娘!”
林氏冷哼了一声:“她打你戒尺,让你跪佛堂的时候可没这么心软……我非让李氏跌个跟头不可。还有你爹,长年累月到处观景,人影都不见,你病了这些日子他连个信儿都没有,等他回来我非得跟他算这笔帐!”
她把女儿搂到怀里,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她的背,心口起伏让她看起来很不平静。
赵明宜知道她娘对于老太太让她跪佛堂很是耿耿于怀。
还有当年姐姐晗音的婚事,这么多放在一块儿,她对老夫人的恭敬,也只能靠那层暂且不能撕开的脸面维持着了。
她给林氏捏了一会儿肩。看着母亲渐渐有了睡意,她才悄声离开,直往前院走去。
“小姐,您怎么去那儿啊?咱们上回才碰见大老爷,要是再碰上,咱可就编不出由头了……老爷还在玉梨山观景呢。”梨月拉了拉她的衣袖。
“我得去找冯先生。”赵明宜忽然顿住了脚,想了想:“我不放心,我得让冯先生帮我查一查那个丫头的底细。”
梨月方才看见那姑娘的容貌也是惊了一下。这哪是个普通的丫头!分明养得就像小姐一般,柔弱纤细,看那双手也不是做过活计的,说不得老太太早就打了主意要送到哪院,这才养的精细。
得留个心神。
明宜一边吩咐梨月:“让云珠看着她,别松懈了。”
一边往阆山苑去。
穿过垂花门,却发现今日外院格外吵嚷,不时还有杂碎东西的声音,听着像是玻璃瓷器一类的。
梨月也疑惑:“这是在做什么?”
正呢喃着,穿过抄手游廊,远远地望见中堂议事厅有许多人,好似穿着衙役的衣服,闹哄哄的。似乎是两方人在对峙……站得界限分明,她看见一个瘦削面孔的人,上次碰见伯父的时候跟在他身后!
明宜心下一惊,她抓了抓梨月的手:“我们先回去。”这些人来者不善。
她转身正要走,不妨听见一声恶狠狠的低吼声。
赵明宜只看见一道迅疾的影子扑过来,她只来得急看到一条尾巴,下一瞬那似狼似犬的东西便朝她们扑过来。
“啊……”两人下意识地往后退。
就在那东西将将要到跟前的时候,有什么绊住了它,只堪堪将头抵至腿边。嘴里却发出刺耳的吼叫。
赵明宜摔到了地上。梨月也摔伤了,手肘渗出了血,等她缓过神来,才颤颤地道:“是……是狼。”
“回来,怎么看见人就叫唤。”衙役跑得喘不上来气儿,好歹把那畜生拉住了,定睛一看,冲撞的竟是两位姑娘。有些无措:“这……这是哪儿来的……”
赵明宜心惊肉跳,她没见识过这样凶横的东西,没人敢把这样的带到她跟前来,因此也是吓得不轻。
梨月手也在发抖,正要扶着小姐站起来,却发现正堂内拖了一人出来,双膝着地,人像是昏了过去。
“小姐……”
“梨月,我们快走。”
她堪堪站起身,腿脚发软,没管身后这一片狼藉,只抓着梨月赶快离开正堂。
就在她走后没多久,穿着宝蓝长衫的冯僚才匆匆赶来,只在经过游廊的时候远远瞧见一道影儿,两个姑娘,一位看着像六小姐,顿时心下大骇。
与此同时衙役抓了人,刚好过来交差:“大老爷没在,就两位幕僚。读书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扛,人看着精明,要走窗户逃了去,让我们逮了回来。”
一人牵着狼,挠了挠头:“抓人容易,只是方才这畜生脱了手,冲撞了两位姑娘,也不知道是谁……看着吓得不轻。”
冯僚听完,心中骇意更甚。
“到底冲撞的是谁?你们竟是一点没看清?”
最好不是他想的那样。
“小的也没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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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役捏紧了手中的牵绳,仔细想了想:“倒是很漂亮!白白净净的小姑娘,穿了芙蓉色的袄裙,眉毛像蒙了雾的远山!”
这衙役闲暇时候很是读了点书,正愁没地方卖弄呢,眼下倒是现了一回。
说完便盯着冯僚看。却见这位先生面色发白,指着他的鼻子:“你……”到底还保留着几分读书人的涵养,没骂出声来。
冯僚已经做好请罪的准备了。他招来自己身边行走的贺六,给了他十几两银子,让她找内院的仆妇打探一番,今日午间六小姐可有往这边过来,又小心叮嘱:“若真是小姐,你就先求见夫人,在夫人跟前儿给小姐请个罪,就说我手下的衙役粗莽了些,不知轻重,请她勿怪。”
按理来说他无需这般小心翼翼。
可上次大爷莫名传唤,他心里就崩了根弦,也不敢松懈。
虽然暂时还没摸清这位小姐在主子跟前的轻重,但这位肯定……需要他陪几分小心。
贺六点头,立刻就往垂花门那边去。
他找了在花房养花的丫鬟小莺,说了几句好话,又给她塞了银子,让她去二房小姐那里打探一番。
等贺六走后,小莺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银子,愣得不知怎么办才好。不光如此,方才贺六还跟她说好话,这可是不常有的事情。
这些浑人在外头行走,在这宅院里是奴才。可是出了这道门,底下人见了也得叫声贺小爷!
贺六这人眼睛虽不长到天上去,却也不太喜欢跟她们打交道。平日里都是小丫鬟们要他们外出办点什么事儿,只有她们捧着的份儿,哪还有今天这般低声下气。
她吐气扬眉了一回,也麻溜地去办了他托她的事儿。
冯僚这厢已经脚步匆匆回去复命了。
那位爷无声无息地回了赵家,却又大张旗鼓地命他抓人,这跟生生打人脸也没甚区别……等大老爷回来,兴许要大发雷霆了!
天色渐沉,日头落了下去。
议事堂东侧的书楼里,门窗都开着,烟雾一般的霞光倾泻而下,透过隔扇直直地照进了书楼。
临窗的几案上摆了一副棋盘,赵枢坐在左侧,祖孙两人正在对弈。
他捻起一颗棋子落下。金色的霞光照着他的手,指节干净修长,如文竹一般隽秀。
却有千钧的从容。
坐在另一侧的老人已经两鬓斑白,他静坐在椅子上,盯着案上这盘棋,若有所思,许久之后落下一子。
“你这些年气焰倒是很盛……”赵老大人看着面前的孙儿:“只是这棋艺落下了。”说罢捻起进入死局的棋子,放进了棋盒中。
这两句话之间仿佛没什么联系,好像只是随口一说。
赵枢笑了笑,只低声说是。
出了书楼,迎面而来的是比之屋内更明媚的霞光。他平静地下了石阶,石阶旁栽了高大的槐树,余晖透过错落的枝叶直直地倾泻下来,落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金影。
冯僚匆匆而来,心里早就七上八下,只远远瞧着这位爷气定神闲地走下来,心中忽然大定。
只是那位小姐的事,到底应不应该提及,他依然有些头疼。
8. 喧闹
冯僚是最早到这位爷手下谋事的人。
他曾在简平郡王府待过。那位郡王性子倒是好,脾气也柔和……只是到底太和气了,在权贵多如狗的宗亲里头显得有些窝囊。
就连他给他办事儿,让人捏住把柄,下了大狱,那位尊贵的郡王爷也没能让人把他捞出来。刑部的酷刑他倒是一样没落,差点死在大牢里。
他后来落到赵枢手里受审。那年他刚步入仕途,年轻的新科进士,观政刑部,手段却老辣。
第一天命人上的刑,次日晚上问愿不愿意跟着他。
冯僚那一刻不知道什么感受,只觉得像是从黑漆漆的洞口爬了出来。
抛却往事,他匆匆迎了上去,低声道:“爷,办成了。”
明媚的霞光打落在地上。和风吹动着枝梢,在石阶上落下细碎的树叶的影子,不时摇曳。
赵枢不紧不慢地走着,闻言只看了他一眼:“把人压到刑部监狱,交给隆大人,他知道该审出来些什么,剩下的你就不用盯着了。”
冯僚低头称是。
这位爷显然忙得很,他一时跟在身后,欲言又止,想说又不知道怎么从哪里说起。
“你还有事?”
冯僚思衬了片刻,斟酌道:“方才我带来的衙役,在抓人的时候,好像整好碰见来正堂的六小姐。”
“天津大牢惯蓄养狼犬,今天衙役带过来,不小心脱了手,把她吓着了……”
冯僚说完,便抬头小心地觑了一眼。
只见明光下这位爷面色不变,却是停下了脚步:“她去那里做什么,可有伤着?”
冯僚:“她们正好在正堂外头,那畜生看到了,一下子冲了出去……似乎是摔着了。”他想了想,又道:“应该没什么大碍。”
赵枢转身继续走,一边说道:“既然畜生不听话,就不必再留了。”
冯僚眼皮一跳。
畜生都留不得了,那剩下的人,是不是也得严惩。
他揣摩着这位的意思,觉着这种可能有七八分。
于是很快去办。
天色渐渐淡了下去,白天太阳留下的热气还未消散,团团地弥漫在地上,总让人感觉心里沉沉的。
赵明宜直觉有事要发生。
赵家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官宦之家,高门大户,不要说衙役了,便是五六品的官老爷进来,肩也得塌上两分。
所以那些人为什么能在赵家正堂抓人?
抓得还是他伯父的幕僚。
她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但是……他回来她怎么会不知道呢?也没有人告诉她一声,或者给她捎个信儿。
下午临近傍晚的时候,赵明宜正要命人去打探消息,林氏却让人唤她过去,说是头疼。张妈妈传话传得着急,她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儿,便暂时先按捺下来,带着梨月去了正房。
路上张妈妈带她走得很快。穿过回廊,远远地望了眼三夫人的院子,感觉也十分安静。来往的丫鬟婆子们也少了。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张妈妈把她引到了正房。还未进门,林氏便迎了出来,上下打量了她一阵,而后才拍了拍胸口,把她搂进了怀里:“我的乖乖,还好把你唤过来了,今夜哪也别去,就待在娘这里。”
赵明宜心下一沉:“娘,到底怎么了?张妈妈不是说您头疼吗?”
林氏摸了摸她的头,正要说什么,却听见门外打帘子的声音,进来一个穿着靛青色直裰的男人,脚步匆匆,房里的丫鬟一时慌忙行礼,嘴里喊着二老爷。
他一边走一边说着话,怒气冲冲,俊秀的面孔也绷了起来:“溪亭也太不像话了,抓自己老子身边的人,还直接让衙役进了府,半分面子都不给大哥!”
“他这是想做什么?造反吗?不知伦理纲常的东西!”
他看起来很是气愤,走进来便骂,平日里最文气的人这会儿也骂得十分不好听。
林氏见丈夫忽然回来,也是愣了一下,听见他说什么后连忙捂住女儿的耳朵:“胡说什么?你要骂出去骂,别在我这里,我可不伺惯你这脾气。”
赵明宜也愣了神。
一是她真的许久没见过她父亲了,这般年轻。她印象里他的样子越来越老,尤其是大哥把伯父拉下马之后,父亲变得更苍老了。而二则是……他骂的人是她的兄长。
“爹爹,他也是我的哥哥,你怎么能这么说。”她掰开了母亲捂着她耳朵的手,心里也很是憋了一口气。
大哥因为伯母的死,跟伯父已经闹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爹爹最敬重大伯父,所以从小他便总是训斥哥哥对伯父不恭敬。她听了太多太多,以前她不敢反驳父亲,只能自己跑到没有人的地方偷偷哭。
今天却是再也忍不住了,她直直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唇瓣抿得紧紧的,眼中的气恼再也掩饰不住。
林氏怔怔地看着女儿,有些惊诧:“你……”
而二老爷更是被这许久未见的女儿说得梗了一下。
听起来也没错。他这般说一个小辈,其实是件很失体面的事情,再则又被自己的女儿听见了,他脸上更是有点挂不住。
“蓁蓁……你怎么在这里。”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一旁的丫鬟过来上茶,他端起来啜了一口,又扯了扯自己的领口,看起来依然很是烦躁。
林氏摸了摸女儿的头:“我跟你爹爹有话要说,你先到耳房去坐一会儿。”说罢让张妈妈带她出去。
赵明宜不愿意让母亲下不来台,只能听话地去了。
她坐在耳房,丫头拿来糕点给她吃,小声跟她说家里今天很乱:“大爷回来了……前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老爷大发雷霆,书房里的瓷瓶碎了三个,砚台也碎了,我们都害怕得不敢出去。夫人怕今夜出什么事儿,所以让张妈妈把您喊了过来。”
赵明宜这才明白过来。她看着那丫鬟圆圆的脸,点点头,把耳朵上戴着的坠子摘下来给她。道了一声谢。
小丫头吓了一跳,一开始不敢收。她又塞了几次,小姑娘终于收了,端茶出去的时候显然十分高兴。
赵明宜听见隔壁屋子里,父母的争吵声。
她坐不住,去到他们门外守着,刚站了一会儿,便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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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气冲冲地掀了帘子出来。看见她在门外,也是愣了一下,而后叮嘱她:“快回房去,今夜跟着你母亲,最好不要出去。”
说罢便离开了。
她进了屋里,却在林氏坐在炕上,长叹了一口气:“你爹说他要去找太爷……说不能纵得一个小辈这般放肆。”
林氏也气。
她招了招手把女儿喊过来,紧紧地搂进怀里,嘴里念道:“我就不明白了,你爹心里眼里好像就只有你伯父,你伯父动气他也跟着动气。你前儿病得那么重,也没见他回来看看你……你祖母心都偏到嗓子眼儿了,他也没管过!”
不能细想。想多了都是气。
赵明宜乖乖地伏在母亲怀里。等林氏心情平静下来后,她才小声地问她:“我能不能去看看哥哥……”
林氏刚平复下去的心又高高提了起来:“我的小祖宗,你可别掺和他们爷们的事儿,都不是善茬,也都不会善罢甘休的。你就好好待在院子里,今夜这么乱哪里都别去。”
她被林氏摁住了,一时只好乖乖待在房里。
只是到底没待多久。令林氏没想到的是,晚间的时候上院有仆妇过来传消息,说老太爷命人今夜在大厅摆饭,二老爷今夜会晚些回二院。
林氏有些惊诧,却是点点头,让人给仆妇拿了一串钱。
跟着母亲坐在廊下的时候,赵明宜问母亲:“其实您知道爹爹找祖父也没有用,对不对?”
林氏闻言,惊讶地转头看她。
她年纪小,穿了件绯红绣湖色梅花的裙子,安安静静地跟在自己身后。抬眼望向自己的时候,林氏甚至觉着她的女儿仿佛一下子就长大了。她摸了摸女儿的手,说道:“你想这些做什么?小姑娘家的,想太多会掉头发的!”
赵明宜忽然便笑了,气恼道:“您又哄我。”
在这个家里,祖父并不偏爱谁。他是一位习惯于把自己置身事外的大家长,他乐于看到儿孙之间争得头破血流,也乐于扶植更有锋芒的小辈。
今夜这场喧闹,显然是大哥占了上风。
爹爹去找祖父,恐怕只能失望而返!
晚上吃完饭,趁着林氏在房里看账册,她悄悄打开了窗,朝上院正厅的方向望了望。
只见那里灯火通明。
她坐着发了会儿呆,也睡不着,忽然很想下棋,便让梨月将屋子里搁置的棋盘拿出来。
“您怎么忽然想要玩儿这个?”
她不知道这会儿所有人都在发愁,唯有自家小姐心中隐隐的欢喜。
“大哥回来了……我要先练一练。”明日他们一定会见到的,可是时隔这么久,他们之间可能都没什么可聊的。小时候她能借着不想去荣安堂的由头去他那里躲懒。
现在她都长大了,怎么好再用这样的理由。
下棋最好了!
她挽起袖口,高兴地摆好了棋盘。同时心里也不免浮起阵阵担忧,她父亲今夜肯定要大发脾气……他会不会跟她疏远了。
梨月给她点亮了烛火。明灭的烛光拉长了她的影子,直至夜半小屋里才灭了灯。
9. 敬酒
第二天晨起,露珠儿挂在院里松针尖儿上的时候,林氏身边的张妈妈过来了,云珠打帘子请她进来。
梨月正在伺候她穿衣。
“妈妈怎么过来了?”
眼下天还未亮,她昨夜又睡得晚,头昏昏沉沉的,只是还得去荣安堂请安,她不得不强撑着坐起身来。
“一早太爷那边让人传了话来,让咱们各房的主子们今早去上院用饭,夫人让我来跟您说一声。”见梨月在熏衣裳,她便接过了给小姐梳头的活计。
赵明宜咦了一声,问道:“今天不是初一十五,也不过节啊,祖父为什么让我们去上院?”
赵家按惯例便是初一十五还有年节之类的,各房要在一块儿用饭,余下的时候便是厨房送到各处自己用自己的。今天倒是奇了,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张妈妈给她梳顺了头,正思索着挽什么髻,闻言面色不变,却是低下身凑到小姐耳旁小声地说了些什么。
赵明宜眉梢动了动:“大哥升任右副都御史?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她有些惊讶,又有些欢喜,却不敢在张妈妈面前表露出来。
母亲叮嘱过让她不要亲近大哥。
“嗐,就是今早的事儿,宫里大监送来的诏书,太爷还留人喝了茶。”张妈妈手下翻飞,说话也不耽误:“老太爷今儿个高兴,今早还让管事的开了酒窖,让人醒酒呢。”
赵明宜嗯了一声,转过头来让梨月给她换一身衣裳:“我穿绯红绣海棠花那个吧……”
今儿是个好日子。
梨月嗳了一声,转身去柜子里找,一边笑道:“您可少有穿这样鲜亮的颜色。”
赵明宜心虚地转过了头去。
等他们到上院,天已经差不多快亮了。只是路上还有点黑,四处点了灯笼,池边有水灯,早晨灰蒙蒙地看竟也好看。
林氏带她去的路上叮嘱她:“昨夜发生了那样的事,今早这顿饭怕是吃不安生,你乖乖地就好,跟着我与你爹爹,不要说太多话。”
她点点头,又分神去赶身边的虫子。
夏天快到了。
上院点了烛火,丫鬟婆子比之二院多了许多,仆妇们往来传菜,还有管事的拎了酒坛子进来,看着很是热闹!
她爹爹已经到了,坐在主桌下首第二个席位,但是看着不是很高兴,正在跟坐在一旁的三叔父说话。
“蓁蓁来了……”
父亲看见了她,招来一旁的丫鬟让给她先上一盘糕点:“最好是热的,再上一杯羊奶。”
赵明宜跟在林氏后面,听见他吩咐了这些,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爹对她也不完全是漠视。他最爱他的书画,最喜欢晗音,然后是母亲,只有等最后转了一圈,才能发现边边角角里的小女儿。
林氏闻言,眼皮子却是跳了跳。
赵明宜却没说她不能喝羊奶,只拉着母亲坐在了女眷那一桌。
不一会儿,老太太也来了,明湘陪在她身侧,面容如花,好像说了句什么,逗得老太太开怀大笑。
“六妹妹今儿怎么来这么早。”明湘看了她一眼,扶着老太太上了座,又扫了眼她面前的糕点跟羊奶,面色立刻又变得淡淡的,转头跟老夫人嘟囔:“今天我服侍您起身,忙活了好一阵,妹妹却是早早就来了,还能吃些东西垫垫肚子,我确是不能了。”
老夫人转头便看向林氏:“长辈未到,哪有小辈先吃的道理……你也太不像话了。”
“母亲,这是老爷吩咐的。”林氏不会当面顶撞她:“蓁蓁脾胃弱,前些日子又病了一阵,作父亲的自然体恤些。”
“那也不像话,快让人撤下去。”老太太不喜欢旁人忤逆她,平日她也不会驳继子的面子,今天却不管不顾的。
赵明宜放下了手中的糕点,拿帕子擦了擦手,便任由嬷嬷将东西撤了下去。还有那碗羊奶,端走的时候她终于松了口气。小心地觑了一眼母亲,只见她很轻地呵了一声,似乎不是很高兴。
不一会儿三夫人李氏也到了。
她面容有些憔悴,昨日发生的事还是对她有了影响,坐在老夫人身边也不如往常健谈。身边妈妈带着一个小姑娘,还有两个四岁上下的少爷,都由仆妇服侍着。
大夫人这个月回娘家省亲,自己的两个小儿女也都带去了。只有年长些的三少爷坐去了那边。
承玉年纪小,再加上父母不在身侧,都没去跟哥哥们一块儿坐,只跟在林氏身边。林氏见他身上还是那件半旧不新的衣裳,皱了皱眉,让人去找件新的褂子来:“快让嬷嬷给你换了,别让太爷瞧见,看见了他要不喜。”
承玉中途跟着仆妇走了。
老太太也瞧见了,却不是很在意,只道:“这孩子看起来也是个没出息的,连上桌都不敢。”
她说的是祖父那一桌。
明宜抿了抿唇。
他父母都不在河间府,没人重视,无人给他撑腰,连件体面的衣裳都没有,能一个人来已经是很有勇气了。
正想着,饭菜已经快要上齐了,明宜发现不似往日一般简单的早食,是一桌正经的席面,比平常还添了几分厚。
不一会儿,隔着一扇屏风的另一边,也陆陆续续传来说话声,男宾更多些,尤其是少爷这一辈,赵家在沧州的少爷,不算上未曾及冠的,便有六位了。一时间人影攒动。
她吃着饭,有时借着余光往那一边看去,只见一群人簇拥着谁走了进来,应该是祖父。
祖父身边还有一人,那人身量很高,身形优越,落后了祖父半步。入席时坐在了仅次于伯父的位置……她爹跟三叔父反而离祖父远些。
“是大哥吗?”她小声地问梨月。
“是大爷。”梨月借着给她布菜的功夫,在她耳边悄悄地说:“方才他们在廊下碰上了,咱们老爷昨儿个气没顺,想训斥大爷两句的,谁知道大爷今早要去面上,穿了朝服……正三品的官儿,老爷到嘴边的话都给噎了回去,面色非常难看。”
梨月一时间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忧的是二老爷似乎还没掂量清楚自己位置,要在这位如日中天的爷面前拿捏长辈的派头。而喜的则是,大爷似乎待小姐尚可,小姐靠老爷靠不住,这位若是势头盛起来……她们小姐能沾上光。
赵明宜看出了这丫头的想法。
她默默地想,她前世何止是沾上了光,那几乎是受尽宠爱了。
今年下半年,大哥会获封爵位,赵家的荣光有一半儿都在他身上。等再过两年,他会坐上蓟辽总督的位置,节制一方,到时候纵然是祖父,也再压不住这位兄长了!
她前世去了天津。总督府的小姐,走到哪儿都是头等尊贵的,没人敢给她脸色看。大哥似乎对女孩儿也没什么要求,只要她健康高兴就行,她真的过了两年被捧在手心的日子。
直到她出嫁。
想到这儿,口中的银鱼汤忽然就变得苦了起来。她把碗往一旁推了推,林氏在给老太太布菜,看见她不喝了,借着空挡过来瞧她:“这是怎么了,胃口不好?”
“没有,是方才糕点吃多了。”她看着母亲忙上忙下很是心疼:“您坐下吧,我给您盛汤,这个鱼汤好喝。”
林氏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先吃,我得先伺候你祖母用饭,我过会儿再用。”说罢又去忙活了。
做人媳妇的只有等自己熬成了老封君才能坐下。赵明宜想到自己,纵然是大家小姐,对上婆婆的时候辈份上便矮了一头,也吃过不少亏。
沉默了一会儿。
不知什么时候,屏风后忽然躁动起来,应该是有人在劝酒,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多是三老爷的声音,他嗓门儿大,还能喝酒,酒桌上能拼得过他的人不多。
不过一会儿,一个端着小杯的少年被撵了出来,是三房的承宣,李氏见他过来心里咯噔一下:“你怎么出来了,怎么到我们这边来了,可是你说错话,惹你祖父不高兴了?”
老太太也皱眉。
赵明宜给他让了个位置,承宣面色发红,赶忙坐下了,尴尬地解释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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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喝酒,拿的果酒,父亲说我不像样,把我赶了出来,让我跟妹妹们一块儿吃……明明大哥也没喝。”
李氏扶额,林氏却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赵明宜也想笑:“你就坐在那儿,谁能赶你走,叔父就是逗你罢了。”
她凑到六兄身边,小声地告诉他:“叔父往日也这么唬过大哥跟三哥,三哥被吓得跑了出来,大哥却是没动,他也照旧不喝,叔父最后自讨没趣……”
这是以前,现在可能是不敢了。大哥做了官,有了话语权,只有他让人下不来台的份。
赵承宣梗了一下:“那我以后也这样……”
这场席面很快就要结束了。丫头陆陆续续撤了冷菜,换了新的热汤来,老太太昨天耗费心神,精神头上不来便先走了。李氏精神头也不好,明湘扶着她先回三院了。林氏见人都走了,终于松快下来,也不急着走,让丫头盛了汤不咸不淡地喝着。
赵明宜陪着她,不时望向屏后的另一桌席面。
她发现又有两个青年走了出来,是刚入仕的四哥跟还在书院读书的五哥,他们端着酒杯走出来,脖子已经红了大片,看见一旁穿着绯红裙衫的女孩儿,眼前一亮:“这是六妹妹?”
“许久未见,倒是长得愈发漂亮了!”
说罢又来推搡承宣。
原来他们想去给大哥敬酒!
平日里争斗不休的三位少爷,这会儿却是出奇的一致,都想去给大哥敬酒,只是没人敢带这个头,不敢去。
“祖父都走了,你还顾虑什么?”四少爷推搡着弟弟,五少爷在一旁帮腔:“你再犹豫,大哥就要走了,咱们见他的机会可不多,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承玉在一旁嗫嚅了一下:“我……我也想去。”
他的话被淹没在吵嚷声里,没人听见。明宜心下微动,给他倒了杯酒,心里七上八下,也有点紧张:“我陪你去吧。”
“妹妹也去!”承宣眼前一亮,飞快地也给她倒了一杯,却是梅子酒。
林氏任他们闹,心里虽不赞同,却还是任他们去了。
只是等他们穿过屏风,才发现这时饭桌上气氛有些凝滞,大老爷面色十分难看:“你说你要把你母亲的牌位迁出去……这是什么意思?打我的脸吗?”
说罢用力拍了拍桌案,桌上的杯子震得发出激烈的碰撞声。
承玉吓了一跳,几位哥哥也愣住了,脚步立时顿了一下,承宣因为站在后边没看清,走过来惯性地往前多凑了一步,把走在最前面的妹妹推了一把。
赵明宜没稳住步子,一下子便走了进去,屏后的人顿时都望向这边,她耳朵忽然就红了。
就连大哥也看了过来……
他坐在上首,跟伯父的椅子几乎已经平齐了,漫不经心地望过来。
赵明宜觉着自己好像被放在蒸笼里,仿佛要热熟了,几乎所有人都望着她。承玉紧紧地拉着她的袖子,几位哥哥畏惧兄长的威严,一时也不敢上前,她只能硬着头皮,小声地说道:“我……我们是来给大哥敬酒的。”
三叔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爹面色很难看。
大老爷绷着脸,不想在小辈面前闹得这么难看,便忍着怒气转过了头去。
倒是坐在上首的赵枢,他穿得是绯红的官服,这样沉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一点都不维和,比之祖父更多几分年轻的凌厉之气,在伯父跟前也丝毫不落下风。
难怪几位兄长端着酒杯不敢过来。
他身上的气势愈发重了,让年轻一辈的少爷抬不起头来。
她正斟酌着眼下该怎么办。她父亲的面色已然十分难看了,就在她觉着二老爷挂不住脸要呵斥她出去的时候,她似乎听见一道低沉的声音唤她。
“蓁蓁,过来。”
赵枢已经端起了酒杯。
一旁尴尬的承宣见了,心口不住地跳。
大哥那杯酒从筵席开始就没动过,现在却拿在了手上……这已经是很大的面子了!
10. 疏远
三指宽的白瓷三秋杯,通体如玉,绘了宁静疏远的山石花卉纹。
赵明宜的目光却看向了拿着酒杯的主人的手。
兄长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拇指上套了一个青色的玉扳指,随手捏着酒杯,朝她看过来。
“蓁蓁。”他又唤了她一声。
赵明宜分明瞧见他右手虎口处有一道分外显眼的伤疤。她一时愣住了,未曾听见,身边站了许久的五哥却是按耐不住,瞅准时机,端了杯子先行上前,平日里少有言语的人这会儿也是壮起了胆子,举着酒杯道:“兄长,我是五弟承翎,先敬您一杯!”
他看着这位年轻的兄长,胸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们还在埋头读书,还在为科考入仕而愤苦,而他已经坐到了上首,与伯父叔父们坐在了一起,……这已经足以让他们仰望了。
他的目光炯然发亮,坐在原位的赵枢看了他一眼,点头举了杯子示意。
承翎仿佛得到了鼓舞,一饮而尽。
有人带了头,身后的四哥六哥也有样学样,承宣纵使喝不了酒,也硬灌了一口,呛得脸都白了。
三叔父跟五哥在一旁笑他。
终于轮到她了。
赵明宜早酒回过神,只是还是有点恍惚。
她回到了十四岁,回到了她最不懂事,最懵懂的年纪。也回到了她只要待在原处,便可以看到所有待她好的人的时候。
“大哥,蓁蓁也敬您……”她端了杯子上前,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微微抬头看他。
赵枢却是温和地碰了她的杯子,点点头,饮尽了杯中的酒。
方才屏后有些喧闹,林氏怕女儿出什么事,便也跟着过来看了一下。不看还好,看了她心下忽然咯噔一下,暗道方才忘了教女儿要记得规矩。
刚才女儿站着,杯子拿得直挺挺的,与她大哥碰杯的时候高了半个杯沿。
大爷也仿佛不在意似的,或者是根本没想在意……
林氏长叹了口气。
二老爷的面色已经很不好看了,场面有些僵,他们显然还在争执什么,他们不好再待。承翎很快拉着弟弟与妹妹走了。
赵明宜匆忙离开了小厅。
方才厨房的婆子过来,似乎有些什么事要林氏定夺,她站在廊下等母亲,微微叹了一息。梨月跟在她身边,也察觉出了小姐的情绪,有些垂头丧气的,便问道:“小姐您怎么了,见到大爷不高兴吗?”
怎么会不高兴。
赵明宜回头看她,问道:“大哥待我是不是疏远了……”
“您为何会这般想?”梨月道。
“我不知道……我方才只觉着,我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小声地道,说罢还微微抬头看了看梨月:“大哥待我,好像跟四兄六兄是一样的。”她低了低头。
梨月思衬了一下,正待要说什么,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林氏回来了。
赵明宜只能停了话头,跟在母亲身后。
路上,林氏看了看女儿,见她乖乖地跟着自己,便柔声跟她说了方才的事。也不过多苛责,只道:“大爷他如今不同往日,平日里你得恭敬些……方才敬酒就算了,我未曾叮嘱你,下次可就要注意了。”
赵明宜方才并未意识到有何不妥。只是母亲的提醒,忽然让她想起一件往事。
她记得她前世也是甚少喝酒的。唯有的一次敬这位兄长,还是在她大婚的时候。
他送她到孟家,参加完婚宴本该很快离开的,只是后面忽然又折了回来,给了她一枚私印。
赵明宜送他离开的时候,敬了他一杯酒。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喝。
“蓁蓁,我还是要跟你说,莫跟你大哥走太近。”林氏见女儿低着头,好像在想着什么,继续道:“他昨日回来,我听说抓了你伯父一个幕僚,有人说是探子。”
“家里那么多人,好像只看到了他赵家带来的荣光。可是他那样身居高位,一步一步爬上来的,恐怕经历了不知多少险境。不久前我还听你祖父身边的人说,大爷回来前遇到了杀手……”
“你是我身边唯一的女儿,我只希望你平安喜乐,不要出什么差池。”林氏摸了摸她的头。
赵明宜忽然想起兄长手上那道疤。
她胡乱地应了母亲,心里却不赞同。
他待她那样好,她至少也要像他对她那样,对哥哥好才行啊。
午间林氏休息的时候,她想去看看兄长,看看他手上的伤。只是到了阆山苑,遇见了冯先生,她才知道大哥不在府里。
便只能换个时候了。
晌午歇了会儿觉,起来的时候发现天阴阴的,梨月赶忙去关了窗户,喃喃道:“似乎要下雨了。”
赵明宜想让梨月把棋盘拿出来,她想下一会儿,还未等她开口,云珠先进来了。她拧着眉头,低声道:“老太太那头,似乎是病了,说头疼心口疼,嬷嬷来了二院,说是那边请您过去看顾着。明湘小姐也去了。”
她只好起来披衣裳:“大夫可有来瞧过,怎么样了?”
云珠说知晓的不是很清楚:“兴许是昨儿的事,您让三夫人没了脸,老太太心情郁结,今天就不舒坦了。”
“别乱说。”赵明宜戳了戳她的额头,叹了口气。
她跟老太太之间,也算是闹开了吧,她看自己这个孙女,应该更不顺眼了。
起身收拾好后,她便往荣安堂去。去之前她又招了云珠来问:“祖母给的那个婢女最近如何?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倒是不曾。”云珠摇摇头:“不过她常去夫人那儿,有时候陪夫人喝茶,还给夫人念书,夫人让人给承玉少爷裁衣赏的时候,也一并让人给她做了两身。”
这怎么好。
她额头忽然痛了起来。可能是晨起太早,吹了风,走之前还喝了一碗姜茶。
到荣安堂后,她先见到的是明湘,她陪侍在老太太跟前,祖母一直抓着她的手,两个人说说笑笑。好像当她不存在一般。
等说了小半会儿话,让她站够了,才恍然想起来还有一个孙女,便让她去给自己看着药炉。
梨月陪在她身边,盯着那小炉子,嘟囔道:“明明厨房有人,为何偏要您来,分明是找借口支使人。外头都说老太太治家严明,府里的小姐都温柔贤淑,谁知道私底下还磋磨孙女呢。”
“明湘才是老太太的孙女,我不是。”赵明宜坐在杌子上,说道:“也没什么,她想支使我便支使吧,只要她不为难我母亲。”
在赵家,做媳妇的也并不轻松。她忍忍就过去了,母亲却是要长久地待在这的。
药熬好后,明湘先来了。她亲自盛了碗药汤,倾身时腕上那枚透亮的如意镯露了出来,明宜看了一眼,她便好似达到了目的,用炫耀的口吻说道:“我跟你不一样……你只有你娘,你娘再富裕,到底出身商户之家,王家看不上你的。”
“祖母说,过些时日王家老太太办春日宴,我跟王家三少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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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事,便能定下了。”
赵明宜不明白她对她收了王夫人镯子的事如此耿耿于怀。
其实那日王夫人看上的确是明湘,只是她不够自信,反而没看出来。
给明宜的这只镯子用意如何,就需要她们自己去猜了。
“既如此,妹妹便恭喜姐姐了。”她不愿与明湘过于争执。前世的时候王家三少爷娶得便是明湘,他们婚后也有孩子,过得如何自己也不慎清楚。坏人姻缘的事她不想做。
赵明宜没想到的事,明湘似乎更气了,甚至当着老太太的面支使她去捧痰盂。
她当然不会去做。哪有体面的人家让孙女去做这等事的,这与折辱人有何异。
祖母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让她回去……就连口头训斥明湘都不曾。
从荣安堂出来,赵明宜已然精疲力尽。走在园子里她便心里堵了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有点委屈。回桐花阁的时候情绪也有些低落。
等到二院的时候,她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收拾好心情再进去。正想叮嘱梨月不要让母亲知道了她在荣安堂的事,却见云珠正好出了月门,匆忙迎上来,笑道:“小姐,大爷回来了,正派人来请您过去呢。您午时去的时候也没碰上,这会儿刚巧,您正好回来。”
赵明宜微微抬了抬头,这才瞧见开阔的院落中,周述真朝她遥遥见了一礼。
她顿时高兴起来,方才在荣安堂的郁闷一扫而光,立时转头朝阆山苑的书房走去。
这里她小时候常来,已经很熟悉了。进门正对的便是一张紫菱木画几,后置一朱漆圈椅,侧边摆着博古书架跟木施等物。不过赵枢一般不在这里,明宜径直绕过画几,往最里头的隔间去。
里间不算很大,走进去便闻见淡淡的梨香味,那人坐在靠窗的扶手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
暮色昏暗柔煦的光打在他身上,显得他整个人仿佛都是很温和的。
但应该没有人会这么觉得。他这般年轻,便已经掌政一方,手握生杀大权。觉得他温和的人大抵比较单纯,或者说不谙世事,比如前世的赵明宜。
她该想到的。她表达了喜爱的人,会有人用权势帮她得到,哪怕那个人不愿意,也不喜欢她。
“哥哥……”
明宜小声地唤他。
窗边的人嗯了一声,放下手中的书,让人上了茶来。
“你找我有事?”他抬眼瞧她。
赵明宜不知怎么的忽然紧张:“没……也没有,我只是听说您回来,想来看看您。”
确实是生疏了。
这或许是因为,她不再是真正的十四岁的赵蓁蓁,他们在那六年里,几乎已经很少见面了。小时候的她发现哪里都躲不住姐姐,她不想见到明湘,也不喜欢去荣安堂,便想尽一切办法躲着。后来发现在哪儿都没用,祖母会让人把她揪出来,狠狠地罚她。
终于有一次她偷偷跑进了阆山苑,在大哥书房屏风后藏了半天。
后来……她就成为了这里的常客。
气氛有些尴尬,反而是赵枢看出了她的拘谨,抬手让她坐在一旁,又让人上了梨子水进来。
他面前的是一盏清茶。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忽然想起来晨间母亲跟她说的话,便小声地问有没有酒。
为了缓解尴尬,便促狭地告诉他:“娘说大哥今时不同往日,让我要恭敬些……那我便重新敬您一杯吧。”
她眼睛亮亮的,站起了身来,端起了那盏梨子水。
11. 自卑
赵蓁蓁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在赵枢看来,她都能把王家夫人那样明显的示好都意会错,实在是单纯得有些傻乎乎的,还有点笨。
所以这姑娘争不过明湘。
“冯僚说你前些日子病了?”他端起了那盏清查,淡淡地碰了碰她的杯子,轻啜了一口,问她:“可有好些?”
梨子水在杯盏中漾起微微的波澜。
赵明宜喝了一小口,入口爽甜,还有一点清淡的梨香。
“已经好了,娘替我请了大夫,开了两副药,如今已经喝完了。”她站着有些无措,便又回到了方才的位置坐下了,双手放在膝上,背绷直了,十足的乖巧模样。
她比往常拘谨了许多。
赵枢复又拿起了案上的书。
赵明宜见他终于忙了起来,不再询问她了,这才暗暗呼了口气,绷直的后背微微松了下来。
她小时候喜欢躲在长兄书房。他那时候已经入仕了,刚进刑部观政,每天都很忙碌,也不理会她,留她自顾自地躲在那座山水屏后玩耍。
那时候家里的小辈都怕这位兄长。
她也怕。但是她更讨厌明湘,更不喜欢去荣安堂,所以比起去祖母那里坐立难安,她更愿意怕怕地待在兄长这里。
久而久之,她便发觉兄长只是冷冰冰的,却也不会赶她走。院里有小丫鬟见了她,还会偷偷地带她去踢毽子,时间长了,她也会在满身大汗热烘烘的时候小声问他可不可以喝一盏梨子水。
对小时候的赵明宜来说,他实在是一位很好的哥哥。
窗外有微微的风,她捧着梨子水,目光又落到了兄长的手上。他正拿着书,虎口处那道疤分外明显,还未完全结痂,有一点翻红的血印。
“大哥,你的手……”她支起了身子,定定地看着她。
赵枢随意撇了一眼,只道:“无事,擦伤而已。”
只是说完,他却见那姑娘站了起来,在门外吩咐了她的小丫头什么,她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很快便又折了回来,手里多了一个小瓶子。
“这是娘给我找的药,我小时候总是擦伤,伤口又长得慢,我娘试了许多种药,才给我找了这个。”她将椅子拖到了兄长这边,打开瓷瓶,拿帕子沾了药膏,看着他道:“哥哥试试吧,会好得快一些。”
他撂下了书。
随她折腾。
药是好药,冰凉清爽,有一点清淡的药香。可见林氏是费了心的。
窗外渐渐黯淡,周述真立在门外,正见冯僚穿过竹篱花障,正往这边过来。
冯僚也瞧见了周述真。他看见他一如既往冷淡的面孔,一个武行出身的侍卫,明明跟他一样是最底层爬上来的,却不知为何身上很有几分傲气。
听说也是个孑然一身的。
连个亲人也没有。
他匆匆走了上前,正要进去,却见里头似乎有人。那位小姐正在给大爷上药,小心翼翼的,看起来很认真。她坐在那儿,就像寻常人家的小妹妹一样,关心兄长的伤。
昨天那场筵席,明明大爷所有的亲人几乎都在。
却只有她注意到了。
冯僚叹了口气,正要转身去厅里坐一会儿,却见周述真也看向那个方向,他的手不曾握着腰间那根软鞭,微微垂着,是一种轻微的放松的姿态。
“怎么,羡慕?”冯僚撩起袍子坐在了廊下,察觉到他微妙的情绪。
周述真却转过了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冯先生在说什么?”
“我说你不是……”冯僚正要玩笑一句,却听见书房脚步声渐近,穿着绯红绣海棠花裙子的小姐翩翩地走了出来,临走时还唤了一句冯先生,给他见了一礼。
冯僚吓一跳,错身让了她的礼。
她把一个瓶子给了周述真,叮嘱他按时给大爷上药,而后带着丫鬟走了。
周述真拿着那个药瓶,静默了一会儿。他心道冯僚确实是揣摩人心的一把好手,他以为自己这么多年也算足够冷血无情,跟大爷是一样的。
只是没想到,大爷有小姐这样的妹妹。
他谁也没有。
“我若有一个妹妹,定要把她捧到天上去。”沉默良久,他只憋出这么一句话。
冯僚心下一咯噔。偏头看了看,只见周述真还是那张冷冰冰的脸,跟他腰间勾着的那柄长刀一样。
有时候有的人,有亲人也如同没有一般,就像大爷,家族倾轧,父子反目,这样的亲缘还不如没有。而有的人,一无所有,从一开始便只有自己,然后是手中冷冰冰的刀,一如周述真。
冯僚忽然觉着有些不忍,想要说两句什么,却听见风微微吹动门框。
他转头一瞧,却见大爷站在正站在身后,面色淡淡地看着他们。
……
赵明宜这边才回桐花阁,将将用了晚饭,另一边林氏便让张妈妈过来请她,说要给她裁春衫。
“夫人让名下的绸缎铺子送了些料子过来,整好天气也暖和,便说给您裁了做衣裳。”
张妈妈一边笑着引她,一边细数送了哪些东西上来:“有素绫的,还有花罗,双宫绸的,这里头有两匹绣唐草的蜀锦,夫人说专给您留着,等裁好了过两日出去踏春穿。”
“何不给娘留着,我记得母亲喜欢唐草样式的。”她笑着道。
“嗐,您还不知道吗,夫人都是可着您来,您裁衣赏穿了好看,夫人那才欢喜呢。”
正说着,便到了正房。她瞧见母亲屋里亮着烛火,有丫头给她打了帘子,引她到屋内,走进去一瞧,才发现父亲也在,正坐在几案旁练字。
行云流水的书法,并不负他大家的讳称。
“蓁蓁来了。”二老爷冲她招手,把她唤了过来:“我看看你的字练得这么样,这些时日可有长进。”
他钻研书画的时候,倒是一个极温和的人,脾性也好,也没再提昨夜他们几个小辈,扫他们伯父面子的事。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更像一个父亲。
赵明宜顺势走到几案旁,挑了一只竹管的湖笔,正要润墨,却见身边有丫鬟送了茶上来,小声地喊了一声老爷。
父亲应了。
她微微抬头,才见是祖母那日赏下的那个丫头,心下微惊,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是你来了,母亲身边的蓉儿呢?”
那丫头生得一张白皙清雅的面孔,说话也温柔婉转的,此刻端着茶的手却微颤了一下,轻声道:“蓉儿姐姐给夫人熏衣裳去了,命我来给您送茶。”又道:“管事的送来的料子放在厢房,夫人说等她理完事后,便带您去看。”
她哦了一声,调整了一下手腕,正要走笔。
她爹在一旁看着。
“看来这些时日是生疏了……”他拿了另一张纸,给她写了几个字,重新教她走笔。
奈何赵明宜没有这个天赋,只能堪堪写得中等,她在润墨的间隙,听见她爹轻叹:“还是晗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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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资些,她写徐渭的草书都能行云流水,你比她差多了。”
叹完后,似乎闻见什么,转头问那上茶的丫鬟:“屋里熏得什么香?倒是清淡好闻。”
赵明宜正泄气,听见父亲与那丫头说话,精神又紧绷了起来,等他们说完后,才借着由头将那丫头打发走了。这时候林氏也回来了,见丈夫又在教女儿写字,也是忍不住地抚额。
“你别教她这个……”林氏拿走了女儿手里的笔,将她拉到了身边来,用帕子给她擦沾到手上的墨:“每回你教她这个,又不如你的意,到最后又要说她。”
林氏最了解他。总拿小女儿跟晗音比,做得不好了又要说,弄得女儿从小写字就很不自信。
他偏疼晗音,她也不说什么,却不允他贬低蓁蓁。
“好了好了,我带你看料子去。”林氏拉着她去了厢房,一边跟她说:“写不好也没什么,你是我们家的姑娘,又不是要去考科举争状元,莫听你爹胡说。”
赵明宜握着母亲的手,心口有些酸。
她的字跟父亲比起来,写得不算好。二老爷只有两个女儿,年轻的时候很有一番意头要培养个书法家出来,晗音很有天资,很得父亲的意。等轮到教她的时候,父亲顿感落差太大,总要说她两句。
久而久之,她写得更不好了。
承乾四年春,她遇到了孟蹊。他是那一年非常耀眼的人物,文采斐然的新科进士,一笔端正刚劲的小楷写得也让人心中折服。
以至于成婚后,她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在他面前流露出字迹。
只是很久之后,他还是看见了。那时他仔细端详了她写在宣纸上的字,那是她抄的他写的一首诗,看了很久,俊秀的眉皱了起来,说她写得不好,甚至比不上陈婉十几岁时写的字。
她听完后闷闷不乐许久。
其实现在想想,也并不让人好受。只有母亲才会这样维护她的自尊。
厢房的烛火比正房暗一些,林氏又让人拿了两根蜡烛进来,将屋内照得更亮堂了,转头却瞧见女儿低着头,发髻上的玉蝶簪子轻轻颤动了一下,似乎不太开怀。
她叹了口气,摸摸女儿的头,笑着道:“好啦,娘的蓁蓁这是怎么了,来瞧瞧我给你留的料子,都是最好看的,给你裁了做春衫,等过几日踏青,你就是整个沧州最漂亮的小姑娘了。”
赵明宜被逗得笑了起来。
林氏把她哄好,让人把料子排开了给她看,一边又跟她说话:“我知道你今日去荣安堂了,我把云珠叫了过来,她说你在那边受了委屈。”
说罢面色又冷了几分:“我本要去寻你父亲,让他跟你祖父说几句话……”
“可巧今儿下午,我便听见你四叔父派人把你姨奶奶送了回来,当年你祖父很是偏疼这位,老太太不知废了多少劲才把她送走。哪知道今日忽然便回来了,听说是患了头疼的病,想回沧州来住着……”
夜色浓重,明宜挑了两匹喜欢的料子,便先行回了桐花阁。
天气渐渐热起来,园子里慢慢有了萤火虫。前头有丫头掌灯,她不紧不慢地走在小径上,很轻声地问梨月:“姨奶奶为什么会忽然回来……”她踢了踢道上的小石子,发出清脆的石击声。
梨月摇头。
赵明宜却觉着这并不是巧合。
赵家除了祖父,没人敢驳祖母的面子。到底是谁,敢在这样的情状下,把这位接回来。
她隐隐猜到是谁。
12. 王璟
次日一早,赵枢往刑部去了一遭。
主管天津刑名的是山东清吏司。
清吏司郎中程何大早便命人清扫衙署,把案犯从内狱里提了出来。人是不久前从赵家送进来的,不过短短几日,便已经脱了层皮,看着已经不成人样儿了,饶是如此,刑部依然没能撬开他的嘴,找出辽王世子的下落。
整个清吏司都觉得面上无光。
尤其是这位新上任的御史大人,还与他的上官刑部侍郎王大人有着不一般的交情。这若让王大人知晓他连这等小事都办不好,他这辈子的仕途恐怕只能止步于此了。
程何小心翼翼地陪侍。
赵枢却不管他的小心思,只问他进展如何。
程何的脸顿时成了猪肝色,尴尬地笑了两声:“此人嘴巴太硬,皮肉也硬,跟没剥皮的老榆树一样,这……这也撬不开啊。”他无奈叹气,实在没辙。
他还要辩解两句。
赵枢没有耐心再听他啰嗦,自顾自地进了牢房。
刑部犯人的待遇比天津牢房好多了,至少很干燥,地上铺有草席,还有一张简陋的木桌。犯人坐在地上,身上伤痕不少,脸上也是,面容已经模糊不清了,一双眼睛却像雪一般亮,而且犀利。
程何下手也狠。
只是没想到这探子的嘴这般硬,半个字都没说。
“把门打开。”赵枢看了眼程何。
“大人……这,这怎么行。”
程何吓得一哆嗦,奈何这位大人耐心实在不多,他犹豫了一瞬,只好立马让人打开牢房。也因此,这位清吏司郎中大人亲眼目睹了一场不见血的审讯。
不过两刻钟,犯人便吐了口。
这位前兵备大人面色平淡地走了出来。
程何围观了半晌,腿脚都是软的,出来的时候狱卒搀了两把,才没在半道上摔着。到底是军中的手段,他没见过,可能也再不想见识了。
他们这厢刚出来,另一头一位主事模样的官吏迎了上来,恭敬地冲他们这边行了一礼,目光确实落在程何身边的人身上。
“赵大人,我们大人说许久未见您,想请您到衙署小叙,喝盏清茶。”
请人的是正是程何的上官,刑部左侍郎王璟。
赵枢刚到衙署内堂的时候,王嗣年正接见完刑部的几位郎中,抬头便见好友背手立着,正静静地看着他。王嗣年面无表情的脸也难得露出一点笑意。
放下手里的卷宗,立马带他往议事堂西侧的值房走去,还让人立马上了茶来。
“你这茶味道苦了些。”赵枢微微地尝了一口,问他是哪里得的。
王嗣年说是一位广西的下属送给他的。那位下属说是自家喝的茶,没有名气,回乡探亲多带了些回来,便分给了刑部的同僚。
赵枢倒是笑了笑。
王嗣年这人很有意思,明明出身世家大族,却一点都不讲究。吃什么都行,喝茶也不挑,为人也疏朗。
“辽王世子已经死了。”赵枢端着那盏茶,目光落在杯中沉浮的茶叶上,说道:“辽王反叛的证据都在他手上,眼下他已经死了,证据找不到,不用过多久,这位王爷就要向皇上发难。”
王嗣年心神一凛,若有所思地道:“他这些年行事越来越肆无忌惮,完全不把皇上放在眼里,……恐怕这段时日奉京要不太平了。”
“皇上想命我巡抚辽东,我想了想,还有些事未曾办妥,可能要拖延些时日。”赵枢眉心拧了起来,看向他道:“到时候恐怕还要你多看顾她两分。”
王嗣年思索了一下,很快便想起来:“我知道是什么,你的妹妹便也是我的,我自会看顾她……只是你前些时日托我办的事,似乎出了点差错,你家老太太看起来更中意另一个姑娘,颂麒摸不准你的意思,便来问我。”
颂麒便是王家三少爷。
王嗣年的小侄。
赵枢呵了一声,目光有些冷。
王嗣年喝了口茶,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看顾的只有那一个,赵家旁的小姐便不归他操心了。至于两家能不能成,也只有看那两个有没有这个缘分了。
颂麒是王家十分不错的小辈,人长得俊秀,文章也做得好,出身无可指摘,算得上方方面面都挑不出错的了。
“看来你很重视这个妹妹。”
不然怎么会向他开口要颂麒,又要在他要巡视辽东之前考量好她的婚事。
王嗣年又让人上了壶新茶来,要了最好的雨前龙井。
赵枢挑了挑眉,没有回他。只拂了拂手,让他不要再忙:“我还要回督察院,下回再喝吧。”他站起身来。
走出刑部衙署的时候,已经接近午时了。
这厢冯僚正接了那位姨太太回府,又见了远道而来的四老爷,才安顿好这些事情,便见周述真匆匆回来。见了他也不啰嗦,只说让他去探探二夫人的口风,看那位夫人是否满意王家的少爷。
四老爷还坐在厅中,冯僚还得去一趟,也走不开。
周述真眉头拧了起来。
他就这么不动,冯僚眼皮子直跳,心知办不成事儿他也跑不了,只能骂骂咧咧使人去内院。
“还说你若有妹妹,得要捧到天上去,我看你也捧不起……谁家有姑娘的人家,不会与内宅打理好关系?”冯僚知晓周述真的短处,他武艺好,刀光剑影之下也能护得了人,他刀下的亡魂也不知有多少。
只是这样一个人,却十分不喜进内院,也讨厌跟院里的仆妇丫鬟打交道。
“我捧不起?那谁捧得起?”周述真也很有几分傲气。
冯僚说:“那可得像爷那样的才行。”
“爷才不捧人……”周述真打量了他一眼:“你在大爷跟前这么多年,还没摸清他的脾性?能让他捧着的,那得多大面子。”
冯僚想说分明六小姐很得阆山苑照料。
只是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他心里其实也知道,大爷对小姐的情分恐怕也就到这了。请了跟着四老爷去南边儿的姨奶奶回来,又帮小姐留心与王家的婚事,等这两桩事了,大爷远去辽东,他对小姐的看顾也就差不多了。
往后许是不会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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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宜午间刚歇了觉,正要起来,问荣安堂那边可有人过来唤她。
“没呢,老太太那头不曾唤人来……明湘小姐那边也没去呢。”梨月一边给她换衣裳,一边压低声音与她道:“那位姨奶奶回来了,听说老太太生了老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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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房里的丫头今儿个都不敢进屋。您今日许是不用去了。”
老太太信佛,每天都要给佛祖烧去手抄的经文。她自过了六岁,每日下午便要去荣安堂给她老人家抄经书。
明湘也去,不过她只是看着,在一旁陪老太太说话。
“真的回来了……不是说跟着四叔在任上吗?”她穿好衣裳,便坐到妆台前,云珠过来给她梳发,接了话道:“是真的,上午小喜去厨房,路过中院的时候瞧见了。现在好了,姨奶奶一回来,老太太有的忙了,也没空让为难您跟夫人。”
“从前荣安堂就喜欢给几位老爷抬姨娘,如今到了自己身上,却又不乐意了。”梨月抿了抿嘴。
赵明宜愣了一会儿,没说什么,等云珠给她挽好发,便往林氏那里去。
林氏坐在炕桌旁看账册,见她过来,立马将女儿拉到身边,跟她说起话来。
“上午你大哥的人过来一趟,似乎是问你跟王家的事……那日老太太带着你跟明湘一道过去的,我却是不知你们到底如何了?”林氏本没有留心王家那位少爷,一来老太太偏心,好的都要留给明湘,女儿在她跟前出不了头。二来王家那位小爷出身有些太好了,人也长得俊秀,有礼有节,放在同辈里头也出类拔萃。
这样的少爷,恐怕看上的人家很多。
自然选择就会很多。
女儿出身赵家自然是不输人家的。只是姑娘家相看还看母族的出身,她出身商户,到底有些担心。
“大哥让人来问的吗……”赵明宜却是心下一震,她忽然想起王夫人给她的那对如意镯子来,还想起一个人。
刑部侍郎王嗣年。
“大爷跟王家似乎有些交集,午间让人来问,许是想看看我的意思。”林氏喃喃道:“不过你爹跟他闹成那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了。”
赵明宜借着喝茶的间隙掩了掩自己的慌张。
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何王夫人会单独给她那对如意镯。
前世冯僚无意间漏过一句嘴,兄长在去辽东前,为她选了一位家世,人品都很好的世家子弟,她如果愿意,嫁过去会很顺意,也有人看顾她,不会让她受委屈。
所以兄长前世为她选的人,是王家三少爷吗?
她心口忽然有点发疼。
他为她考量了很多,却抵不过她执拗地喜欢上了另一个人。
她没有回应母亲这件事,用别的话岔开了。林氏见她低头喝茶,也以为她还小,不懂这个,便不再问。
林氏让人把她做的青团拿来,笑道:“娘亲手做的……马上清明了,家里要祭祖,到时候忙得很,我便先做了,想着你爱吃。”又吩咐梨月走的时候带些回桐花阁。
赵明宜却问她能不能送一些去阆山苑。
林氏道:“大爷身份贵重,他也不缺这个……”
赵明宜却是拎着小食盒就去了,林氏都没拦住她。
她想去问问。
至于问什么,她也不知道……只是心口有些疼,她前世好像辜负了很多他的好意。
她不禁想,若是她前世顺着兄长为她安排的路走,她是不是不会落得那样一个结果。她跟含章之间也不会有那样的阴差阳错。
13. 钗
青团是糯米做的,有淡淡的艾草的清香,她拎在手上,低着头走路。
看起来有些闷闷的
梨月想接过来,小姐却摇摇头要自己拿,还未长开的身量,穿着娇绿绣柳枝的绫棉裙子,小步走得很快,一路上也没说什么话。
赵明宜想,她真是个失败的妹妹。
有人为她铺好了道,她还是跌跌撞撞地要走到了别的路上去,摔了重重一跟头不说,还让自己丢了性命。
她死了,哥哥会是什么心情。
她一点都不敢想。
“梨月,我有一点难过……”她双手拎着食盒,头微微低着,脚步越来越慢,感觉从桐花阁到阆山苑这条路格外远,她怎么都走不到头。
“小姐,为什么呢?”梨月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劲,小心地问道。
“我在想,我好像做错了很多事……有人会为我伤心。”
她前世做的最错的事并不是喜欢上了孟蹊,也不是嫁给他后迟钝地没有察觉出他的冷漠,而是承乾一十二年时疫那年,她没有保护好自己,让自己丢了性命。
她没有了母亲,却还有另一个人那样珍爱她。
捧在手心上,陪伴那么多年。
“小姐。”梨月接过了她手里的食盒,轻轻地说道:“每个人都会犯错的。”
赵明宜嗯了一声,她想是这样的。只是她前世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些,二十多岁便是一生,不说兄长,便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可能都会为她惋惜。
穿过中院,远远地便能望见阆山苑了。
梨月啊了一声,似乎看见了什么:“小姐,好像是大老爷的人,大老爷也在,咱们要不要避一避。”
毕竟她爹不喜欢大哥。
赵明宜知道梨月的意思,却摇了摇头,顺着这条小路往前走去。
小时候她听母亲说过一些伯父的事。
母亲说曾经大房的内宅很乱。伯父妾侍很多,子女也多,又不大管内院的事……后宅争斗不休,伯母因此落下了病,身体越来越差,在大哥年少的时候便过世了。
后来不过几个月,伯父便续娶了新妇。
也就几个月而已……前人的坟土尚新,后人便进了门。
她拎着食盒穿过抄手游廊,候在书房门外的周述真远远地便瞧见了她,低声唤了句小姐,把她迎到偏厢坐着。他跟她说大老爷在里边儿,暂时不便让她进去。她点点头,坐在一旁等。
这间厢房离书房只隔了一道墙。
她隐隐听见另一边传来的争吵声。
丫鬟也战战兢兢地,小心地过来上茶,应该是见多了这两位主子的不对付,害怕出现什么不能收场的事,因此提心吊胆。
赵明宜听见似乎是伯母牌位和坟茔的事情。大哥要迁走,伯父气急,中间还摔了杯子。
就这样持续了两刻钟,那头才安静下来。周述真来请她去书房。
“大哥。”她小心地推开门,双手拎着食盒,站在门口往里探了探,才见兄长沉默地坐在书桌后,目光十分冷淡,见她过来后才微微收了敛了神色,起身坐到窗边的画几旁。
独自对弈。
“哥哥,我陪你下吧。”她小步走上去,坐在了画几的另一边,微微地挽了挽袖子。
结局很惨烈。
她的棋子尚未摆开阵仗,就已经被吃了个干净。
赵明宜沉默了半晌。
“哥哥,我给你带了青团,我娘亲手做的。”她决定不再下了,大哥现在心情不好,只会毫不留情地把她的棋吃干净,一局下来小半炷香都撑不到。太惨烈了,还是吃青团吧。
赵枢无可无不可。
他看着这个小妹妹坐在他身侧,绣柳枝的绫棉裙子垂了半边在地上,正弯腰倒腾食盒。
也不知道是不是缺根筋,明知道他现在心情不好,还非要撞上来。她就不怕他迁怒她?
“蓁蓁。”他唤了她一声。
赵明宜抬头看他,手里的食盒已经打开了,五个青团齐整漂亮地排开在里头,散发着淡淡的艾草香气。
“下次不要给我送了,我不吃这个。”他淡淡地道。
她安静地坐在一旁,闻言似乎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他,捧着食盒的手也垂了下来,又无措地抓了抓衣角。
“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她轻轻地问道。
赵枢看着她干净的眼睛,只一心望着他,就像小时候那样,永远乖乖地坐在他书案旁,从不像赵家其他小辈那样,一边崇敬他,一边畏惧他。
赵明宜看向他的眸子里,从来不会有害怕。
他扔了手中的棋子,看向窗边,淡淡地道:“再过几个月,皇上会下旨,命我巡视辽东。等此间事了,我便不会再回河间了。”他看着她无措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她解释这个。
夏天快要到了,窗外的园栽都茂盛起来,偶尔传来雀鸟的叫声。
书房内很是安静了一会儿。
他以为她会问他为什么。可是她只是默默放下了食盒的盖子,将东西放到一边,双手平放在膝上,轻轻地交握着,小声地说道:“我知道的……大哥不喜欢伯父,也不喜欢赵家。”
她抿了抿唇:“如果您不回河间,会开心一些。那我宁愿哥哥不回来……”
“娘在登州府有商铺,舅舅常往那里去。如果有机会,我便跟着舅舅一道去,到时候也可以见到你……也是一样的。”她抬头看他,指尖微微攥着。
赵枢的目光落在窗外。
却是捻动着手上的玉扳指,嗯了一声。
赵明宜说不清楚为什么,她觉着大哥方才好像有一瞬想要放弃她。她拽着衣角,心中忽然很慌张。今生与前世不一样,母亲在她身边,她可能不会再去天津,他与大哥的关系,可能也只能止步于此,保持这样不近不远的距离。
或许到最后,会变得无比疏离。
天渐渐地沉了。窗外的云慢慢暗了下来,聚作一团,天边灰蒙蒙的,看起来好像要下雨。她坐起身,跟大哥说她该回去了。
母亲见她许久未归,怕是要命人来唤她。
走出阆山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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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天色果然沉得黑压压的,地上已经被雨水打湿了,风越来越大,梨月手里的伞都撑不住。
正在她们发愁的时候,不远处周述真走了过来,拿了一把十二骨的青花油纸伞,撑在了她们头顶,将她们送了回去。
等回到桐花阁的时候,她才发现张妈妈也在院里,林氏坐在廊下的椅子上,见她回来忙把她拉到身边。正巧又瞧见送她回来的周述真,让人沏了盏茶来请他喝了。
等人走后,林氏才问她有没有遇见伯父。
原来母亲都知道。
“大爷跟你伯父闹成那样,你还正巧迎上去,我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林氏点了点她的额头,似乎猜到她小时候不去荣安堂都躲在哪里了,一半无奈一半担忧。却也没说什么。
赵明宜赶紧进了房里换衣裳。她的裙摆有些湿了。
等她换好后,林氏才跟她说:“方才老太太那边让人来传话,说过两日天气好,王家夫人约咱们家去大音寺上香,让我来问问你身子怎么样,可方便去。”
早前女儿真病着的时候不来问,刚巧这时候就来了。林氏也知晓这位婆婆的意思,她只想带明湘去,让女儿推说身体不好留在府里,届时王夫人便只能相看明湘了。
“我自然好了。我知道,祖母只是不想带着我罢了。”明宜也猜出了老太太的心思。
她得去。
不知道怀着什么样的心态,她忽然想去看看王颂麒。她前世好像都没见过他,祖母只让他见了明湘,她被老太太唤去了求签,只留了五姐姐在禅房里。
她忽然想去看看。
兄长为她挑选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雨下得更盛了,天边阴沉沉的,眼前不时闪过电光,耳畔传来雷鸣声。等周述真撑着伞回到阆山苑的时候,他才瞧见大爷已经从书房出来,走到了廊下来。
负手站在亭中赏雨。
他合了伞,顺手搁置在了墙角:“爷,小姐已经送回去了。”
周述真听见了方才大老爷在书房内的争执,也看见了小小的姑娘巴巴地过来送青团。
他习武,站在门外,便能听见小姐小声说话的声音,软绵绵的,乖巧又柔和。低声说她想要哥哥高兴。
那一刻周述真心里忽然冒犯地想,小姐若是他妹妹,他真的要把她捧到天上去。
大爷什么都不缺。
他的仕途已经是能看得见的青云直上,任何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与他来说都只是点缀而已。唯有亲情淡漠这一点,自从夫人去后,便再也无人能弥补。
周述真本以为小姐可以。但是后来瞧着,大爷即将远去辽东,又托付王大人看顾她,看起来似乎也没真的那般上心。
雨幕像珠帘一般垂下。房檐滴滴答答,雨水顺着檐上的犀角飞溅下来,落到地上后泛起层层涟漪。
赵枢看着亭外的雨,手中的扳指微微转动。忽然吩咐周述真把冯僚叫过来。
冯僚冒着大雨赶来,本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却没想到大爷只是让他打一支钗,似乎是姑娘家及笄礼用的
14. 柳絮
河间对女子的笄礼很重视。
冯僚想了想,那这支钗应该就是给六小姐的。这位小姐正月刚过完生辰,等她及笄的时候,便刚好是明岁正月,那时候大爷兴许已经远在辽东了。
或许是考量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让他将钗提前打出来。
不过姑娘家在这等时候一般用的是簪子,大爷为何命他打的是一对儿点翠青雀?他虽没想通,却奉命照办,亲自去找了匠人,悉心叮嘱细节,确保打出来是最好的。
等他这边回来,夜色已经深了。
阖府都掌了灯,其中最亮堂的便要数荣安堂。老太太年纪上来,每日除了念经诵佛,管教家里的媳妇丫头外,最看重的便是保养自己。吃的喝的用的无一不精细,就是那灯,也得用透光最好的羊角灯,她最怕夜里一个不好伤了眼睛。
丫头小心地点上烛火,盖了灯罩,荣安堂瞬间明亮起来。
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明湘坐在她身边,一张白皙的小脸这时也难免皱了起来,她知晓祖父已经知道她母亲做过的事,明天肯定要责问三夫人,这时候她做女儿的也难免心焦。
毕竟过两日她便要去见王家夫人了。
若是这个时候她母亲被抓了错处,祖父责罚下来,肯定影响她说亲。
“祖母,怎么办啊,您可得帮帮我啊。若是娘有什么事,我后日可就没脸去见三少爷的,他也会看不上我的,您得帮我想想办法。”她推了推老太太的胳膊,带着点焦急的哭腔。
“慌什么,你也算是我带大的,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转头看了这丫头一眼,只觉她还是太年轻,经不住事儿,这么一点小事情就吓成这样:“我问你,你母亲是不是真的收了人两千两,拿去干什么了,你说给我听,我好有个数。还有,你娘做这件事的时候可有走漏风声?不然宜丫头是怎么知道的。”
“娘说,说那两千两在去年给您过寿的时候用了,您操劳这么一大家子,她心疼您,就……”明湘支支吾吾的,她按着李氏教她的说法,又道:“肯定没有走漏什么,知晓这件事的都被娘打发得远远儿的,若不是那孟公子忽然上河间来求医,也没人会知道。”
老太太听说是给自己做寿用的,面色忽然和缓下来:“怪只怪宜丫头多事,连自家人跟外人都分不清……我还要问你一句,你可是真的让陈婆子出去传你妹妹跟那姓孟的公子有牵扯?”
明湘闻言,心一下子高高地提了起来:“我……我,怎么会是我呢,我怎么会做那样的事。”
老太太却是了解她的,是与不是早就摆在脸上了。只恨铁不成钢的点了点她的额头:“我算是白教你了,这样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也干。你就不怕事情闹得,连你的名声也牵连上吗?”
明湘低了低头,眼泪差点落下来。
“您也不能怪我啊……您也看到了,凭什么王夫人单独给六妹妹送那对镯子。”她心里的嫉妒就像火烧一样,而后伸出手腕,只见那对镯子眼下戴在自己手上,情绪这才和缓下来:“她比我小,丫头片子一个,她娘也只是商户出身,哪一点比得上我。”
王家跟赵家一般,都是很有底蕴的人家。如果她要说亲,河间能比得上王家的几乎没有,王三少爷又生得那样俊逸,她觉着也只有他那样的才能配自己。
老太太叹了口气。
“你莫怕,我已经让人跟你祖父说和过了,这件事不会影响你娘。”她捻动手里的佛珠,把孙女拉到身边来,问她:“倒是那王颂麒,你对他可能把握?”
也莫怪老太太多问。
王家那位少爷的条件实在是不错。十六岁的举人,王家大太太嫡出的少爷,听说明年二月便要下场春闱,不出意外,明湘只要嫁过去,差不多就是进士夫人了。还有赵王两家的提携,前程自不用说。
“是个好孩子……不过跟他叔父比,还是差了一些。”老太太叹了口气。
明湘却不晓得祖母说得是谁,在她心里王颂麒已经够出类拔萃了。比他更好的……想来想去,她只能想到一个人!
不过这样比就没意思了。不管是多优秀的人,放在大哥面前,都难免黯淡无光。毕竟二十四岁的正三品朝廷命官,整个河间府几十年来都只有这一位!
得要多出色……才能赶得上呢。
“有没有把握的,我也说不好,他那天对我不冷不热的,到时候恐怕还得您帮我在王夫人面前说说话。”明湘靠在老太太怀里,还是有些好奇:“您刚刚说的是谁呢?王颂麒的叔父?我好像没有听过。”
“你年纪小,当然没有听过……是王嗣年,”老太太握了握孙女的手,告诉她:“这世上厉害的人物多了去了,你没见过的就更多了……他当年也是位惊才绝艳的人物,眼下应该唤他王侍郎了……也很年轻,应该不过二十七八。”
明湘心里一惊。还想问什么,老太太却是一副疲乏的样子,不太想说了。便让人将她送回了三院,路上还叮嘱让她母亲备好一副说辞,明早祖父定要传她说话的。
夜深了,阖府都熄了灯。整座府邸寂静下来,陷入淡淡的夜色之中。
赵明宜躺在床上,目光看向头顶的承尘,却是怎么都不想睡。便将梨月喊来同自己睡。
她总是梦见前世。梦见她住在孟家的那座小宅,梦见正房门前的那棵柳树,每到春天柳絮飘扬的时节,她就会一直咳嗽,说不出话来。
为此只能避去庄子里住着。而他在她不在的时候,才会歇在正院。
现在想想,是不是因为那棵柳树飘絮,他能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用见到她,才一直留着的。他其实很不愿意见到她……
“梨月。”她轻轻地喊了喊。
“小姐,怎么了?”
“我记得娘说最近园子里要栽花木了,有这回事吗?”她转过身,同身边的姑娘面对面躺着。
梨月在被子里笑了一声,给她掖好被角:“您怎么还挂心这种事儿呢……不过我记得确实有这回事,前些日子管园子的管事妈妈让人去买了苗木,眼下已经暖和起来了,马上就要栽了。听说咱们二院的园子也要重新修葺一下。”
明宜窝在被子里,小声地跟她道:“能不能跟娘说,咱们院里不要种柳树苗。”
梨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好小姐,您莫不是睡糊涂了,怎么会有人家在家里种柳树呢?那会长得很大的,不好打理……而且也没什么好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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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吗?
原来柳树栽在家里不好。
她垂了垂眼睫,胸中忽然好像闷闷的,一种十分异样的情绪压了下来,让她整个人都很疲惫。
“睡吧。”她小声地道。
梨月低低地嗯了一声。
赵明宜没想到的是,第二天祖父的人会来他们院子里,就连父亲也吓了一跳,连忙问管事何进到底是因为什么,还让人泡了好茶来。
何进却看起来很严肃,只说请小姐去一趟。
林氏捏了捏帕子,看了女儿一眼,赵明宜也看了看母亲,都猜到了到底是因为什么。
她拍了拍母亲的手,跟着管事去了前院议事厅。何进一句话没说,身为太爷的贴身管事,自当一板一眼稳重为上,却头一回见到这样这样镇静的小姑娘跟自己去太爷的书房。
在这之前,他还亲自去请了三夫人。那位夫人却是吓得话都说不清了。
其实何进不知道的是,赵明宜心里也慌张。只是她不能露怯,因为她心底藏着那样一个天大的秘密!
前世今生这些说头,任谁听见,也会道一句她疯了。她绝对不可以表露出一点点这样的说法,哪怕是最亲近的人,哪怕是她母亲。所以她只能镇定!
议事厅近在眼前。
何进敲了敲门:“太爷,小姐到了。”
里头嗯了一声,赵明宜才往里探了探头,只见他祖父坐在太师椅上,眼睛微微闭着。她收了目光,小心地往里走去,待走到书案旁,才喊了一声祖父。
“你来了……”
他坐起了身,目光看向何进,何进便恭敬地退了出去。议事厅便只剩下她跟太爷了。
赵明宜忽然如坐针毡。她知道太爷要问什么,却一时间没想到要如何回答。……而且这位老太爷,她实在是害怕,就是单单地站在一旁,她都能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好像只要她一说谎,都能被找出疏漏来。
“蓁蓁,跟我说说吧,你是怎么知道你三叔母受人钱财,让人摆平了孟家……可还有旁人知道。”
他两鬓已然斑白,那双眼睛却是凌厉无比的。赵明宜甚至不敢看向太师椅。
“我……我,”她顿了一下,强装镇定,却不敢轻易找一个理由糊弄太爷。
就连伯父跟几位叔父,为官多年,都不敢在祖父跟前造次。她就更不敢了。顿了许久,她心下越来越慌,掌心开始冒冷汗……
她要怎么说?她长在闺阁,怎么会知道孟家的事。而祖父请她过来,在前头肯定已经见过婶娘了,婶娘那头办事的人肯定已经处理了个干净,不会给她留把柄。她就更无从得知了!
心下百转,她想到了更深的东西。
祖父亲自来问她,说明这件事很严重……当年孟老爷与祖父政派相争的事她不清楚,只知道祖父很忌讳孟家。那有没有可能,祖父会借此事……彻底除掉孟老爷。
她越想心里越慌,手微微握着,指甲慢慢嵌入掌心。
就在她慌张无措之际,门外何进忽然敲门走了进来,看了上首一眼,又看了看她。
“太爷,大爷来了。”他顿了顿,忽然面露难色:“爷说来接小姐去东街看灯……”
15. 见面
太爷坐在上首,何进躬着身回话,微微抬头,瞧见太爷霜白的鬓角,还有那双浑浊但凌厉的眼睛。
“你先请他进来。”
何进连忙出门去请。
赵明宜站在一旁,手微微抓着衣角,向门外看去,只见一道高大的身影走进来,将门外迎向她的光都挡住了,她的身上落下一片阴影。
他今日少见地穿了身软面的白衣,没有任何纹样,干净的面庞为他平添了几分温和的味道……可是他的气质分明很凌厉,像出鞘的刀刃划出的寒光。
“哥哥。”她高高地喊了一声。
赵枢看了她一眼,却是微微地笑了一声,又看向太爷:“祖父怎么把她叫过来了?您要唤也该唤承宣跟承翎来才是,他们两个马上就要春闱,若能得您指点一番,想来会有一些进益。”
说罢自顾地坐到了赵明宜身边的圈椅上,将她掩在了身后。
太爷让人上了茶过来,只说道:“不过是问她几句话。承宣跟承翎自有你几位叔父操心,若都让我来指点,要他们这些做父亲的有什么用。”
何进亲自上了茶来。
赵枢桌案上的是一盏雨前龙井,何进不知道小姐爱喝什么,便让人上了一杯梅子汁。赵明宜却没去另一张圈椅上坐,只拘谨地站在大哥身后。更不要说在这里喝茶了。
“你三叔父告诉我,蓁蓁说她婶娘收了云州豪绅的银子,替人做了些事。我已经让人查清了……只是我却是不知宜丫头是怎么知晓的。”太爷不紧不慢地说着,轻啜了一口茶,说话又冷了几分:“既然连她都知道,那私下还不知有多少人捏住了你叔父的把柄。我把她唤来问问而已,你倒是上心,亲自过来一趟。”
太爷看了他一眼。这个孙儿的面色却是淡淡的。
他向来如此,从当年科考及第,刑部观政,到后来远去天津,掌管兵备事宜,再到如今进督察院……他的性子比之自己当年,还要内敛几分。
没想到却对这个丫头有几分上心。
“祖父问她这个干什么。”赵枢没管上首的打量,只淡淡地道:“任谁都知道做了不干净的事,就得承担后果。婶娘比六妹年长不知多少,做事这般不知分寸,还让人捏住了把柄,您该斥责叔父才是。”
“至于别的,该料理便料理,该责罚便责罚……她年纪这么小,您唤她过来有什么用呢。她知道的事,都是从冯僚那里知晓的,您对我还有不清楚的吗?”
赵明宜被带出议事厅的时候,掌心还有些冒冷汗。
她实在是太大意了。往后遇到这种尚未发生,或者不该自己知晓的事,她要谨慎一些才好。譬如此次,如若大哥不来,她就真的解释不清了。
可是这件事祖父那里过了。兄长这里却没有,她要怎么跟他说,她竟然能知道远在云州的事呢。
赵枢看着这姑娘沉默地跟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冯僚迎面而来,脚步匆匆,忽而请示道:“督察院的两位都事,经历,已经到了,王大人也来了,正在书房。”
他点点头,侧身看了看她,淡声道:“蓁蓁,你先回去吧。”
兄长竟不问她方才的事?
还是因为有要事,所以先放着,以后再说。
她默了默,头一下子很混乱,有些发胀,半天只憋出一句:“那我们不去看灯了吗?”
“小姐,马上清明了?咱们这儿哪有灯?”冯僚一下子笑了出来:“现在还是白日,就更没有了。”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二院的。只记得冯僚略带笑意的目光。
所以大哥竟随便诌了个理由就把她带走了。难怪祖父当时面色不那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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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融融,马上就清明了。
晚上的时候荣安堂的嬷嬷过来跟林氏商议,后日赵家跟王家去寺庙上香,三夫人因为一些事不能去,到时候便让林氏照料着两个姑娘一道。
她娘坐在炕上听婆子回复去上香的事宜,一边听一边跟女儿道:“李氏这回恐怕触怒了你祖父,你叔父也逃不了干系,她这些日子应该都没法出来应酬了,也不知道太爷是怎么发落的。”
赵明宜在一旁下棋,闻言默了默。
而三院的明湘,今夜气得连晚饭都没吃。待临近亥时之际,丫头端了些午间没吃完的糕饼果子来,这才随意垫了两口。
“赵明宜她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让我娘受这么大的委屈。”一边咬了口栗子糕,一边眼圈儿红了:“我就不明白了,祖父为什么要让我娘去家庙住两个月,这跟打我父亲的脸有什么差别。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王夫人,到时候若三少爷问起来,我可怎么回他呢。”
赵家两位夫人在河间府。怎么祖母跟林氏都去了,偏偏她娘没去。
连翘这会儿正端了热茶来,见她快哭了,连忙安慰道:“您别慌呀,还有老太太护着您呐。您今夜可万万不能哭,到时候眼睛要肿了,后儿去寺里上香可就不好看了。”
明湘闻言果真止住了眼泪。
“对,还有祖母帮我呢。我为什么要慌!”她扔了手中的栗子糕,觉得难吃死了,恨恨地道:“那天我就该多买通几个婆子,让她们把赵明宜跟那个叫孟蹊的穷儒生坐实了,最好传到王夫人耳朵里去,看她还得意什么。”
“她娘母家就是经商的,配那样的人家刚好。要是像她姐姐那样,嫁了高门大户,恐怕命还受不住,听说四姐嫁到永州去也过得不怎么样。”
明湘忽而想通了,便让连翘伺候自己的梳洗。
三院很快也熄了烛火。
两天很快就过去了。这天赵家备了三匹马车,明湘跟老太太喜欢宽敞,都单独坐着。赵明宜跟母亲挨着坐,沿路能一块儿说说话。
她娘看着对王颂麒也挺满意。路上叮嘱她,若是她到时候觉着喜欢,她便去跟王夫人说说话,看看王家的意思。
赵明宜一下子哭笑不得。
她母亲前些日子还说要多留她两年,怎么这会儿又盼望着她早些定下来。
“你这就想窄了……我想留你是一回事,这早些定下来是另一回事。”林氏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骂道:“人家好的公子看上的人家多了去了,你不挑,别人可就挑走了。”
赵明宜摸了摸头,心中却是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
马车不时晃动,车帘随着拂动的风掀开一条缝,她往窗外看去,透过这一丝缝隙捕捉到沿路充满绿意的景。窗外绿意盎然,树木一下子冒出大片大片的枝叶,繁茂而苍盛。
那她就去见见王颂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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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
至少得见一面。
其实前世明湘若没有让人出去传她跟孟蹊的事,她可能不会记得他,也不会在明年春闱他高中之后,打马游街那日,专程跑出去看他。
后面很多很多事,就不会发生了。
时间过得很快。路上跟林氏说着话,他们很快就到了大音寺。寺里的僧人出来迎他们,一行人皆跟着到寺庙后的禅房去,明湘扶着老太太,明宜扶着母亲,沿路看下来,发现庙里的桃花开了一片,茂盛极了,春意盎然。
僧人说后山还有山玉兰,丁子香,桃花也是后山开得最盛:“夫人小姐若是觉得有趣,往后山去才是开得最好的,等过两日,寺里的文殊兰也开了,夫人小姐若是喜欢还能带些回去,栽在院子里。”
庙里的东西都带着点佛性,老太太最信这个,当下便让丫头给了香银,让他们走得时候带几株回去。
明湘夸老太太有佛性。
林氏笑而不语。
赵明宜却觉着文殊兰这花的名字很有意思,她没见过,很想去看看。
王夫人却是先到了。已经喝了一会儿茶,正吩咐庙里的僧人筹备午间的素斋,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转头一瞧,果真见赵家的夫人太太还有两位小姐过来了。
“真是……颂麒路上遇见他叔父,有事耽搁了些时辰,一会儿才过来呢。”
老太太忙说无事,一道往炕上坐了,笑着说了几句话,王夫人这才看向两位姑娘,连连夸赞:“老太太真有福气,两个孙女儿都这么漂亮。”说罢一边抓了两个姑娘的手,热络地问了几句话。
明湘害羞地低了低头。
赵明宜坐在后边儿,也跟着明湘微低着头。
这是相看来的,姑娘家都不能表现得太主动。
老太太很满意。
王颂麒没来,明湘显然有些兴致缺缺,却依然陪着王夫人说话逗趣。
老太太在一旁喝着茶,先把林氏打发出去准备午间用的素斋,过了一会儿又打发明宜去找文殊兰:“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得带着几株回去,你去帮祖母看看,莫让人挖伤了根。这是佛祖跟前的东西,可得仔细。”
王夫人神色暗了暗,想留着她。老太太却说无妨:“让她去吧,我这个孙女儿平日里也是最孝顺我的,她做事我放心。”
赵明宜也坐不住了,只能往后山去。
“什么呀,老太太分明就是赶您走。一会儿三少爷来了,您肯定就见不着了……”梨月抱怨了两句也歇了气。
“会见到的,你别担心,哪在于这一时啊。”赵明宜跟着寺僧走上了山道。沿途栽满了桃花,满山都是,让人看着心里好像也开了花,心情明朗起来。
只是寺僧很快停下了脚步,朝山腰望了一眼,请她等一会儿,自顾往上走了一段。
那寺僧年纪也不大,挠了挠头,小声地道:“前头有侍从守着,似乎有位贵人……兰花儿就在不远的地方了,咱们还要去吗?”
他话音刚落。赵明宜还未听清楚,便听见前方石亭中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请赵小姐上来吧。”
她抬眼望去,只见一道清瘦挺拔的身影,身量很高,穿着靛青杭绸的软面常衫。
……十分贵气俊雅。
17. 搜查
赵枢来找他要辽王探子的口供卷宗。
王嗣年让人去找。
主事很快捧了过来,交给上首坐着的那位大人。
督察院与刑部,大理寺关系密切,许多案件核查审办都需要三方共同完成。赵大人跟王大人往来密切,来刑部办事他们都当自家大人一般上心,而刑部的人往督察院去,也同样能得到便宜。
他们很清楚这里头盘根错节的关系。
“大人桌上这盏茶有些凉了,不如下官让人再去让人重上一壶来。”主事递了卷宗,犹然见桌案上那杯茶还是满满当当的,便长了个心眼。
“你先去忙,不用操心他。”王嗣年也坐了下来,陪坐在另一侧,挥了挥手,脸上挂着笑。
主事点点头,很快下去。而后将门掩上,亲自守在门外。
赵枢看了王嗣年一眼,没说什么,只去看手里的卷宗。
“知道你不喝这个……”王嗣年却是不嫌弃地将他手边那盏茶端了过来,自顾地喝了一口:“半月前我让人存了斛上好的雨前龙井,程何拿了去招待梁御史。早知道让他用广西留下来的那罐旧茶了。”
赵枢头也不抬:“梁棋那张臭嘴,就该让他喝这个。”
王嗣年挑眉,忽然笑了出来。
梁大人实在是督察院难得的妙人。脾气又倔又硬,像茅坑里的石头,谁来都不给面子,偏偏又在赵大人门下……这位便是再喜怒不形于色,今日也难得骂了句。
辽东局势不明,辽王反叛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皇上坐不住,又不敢轻易出兵围剿,非要让人搜罗罪证。压力施加给刑部督察院,还有锦衣卫,反正近来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赵枢看完卷宗,随手放到一边。
“辽王世子已死,证据失了踪迹,我们便是手眼通天也找不出来。皇上的意思,到底是想给这位同母兄弟留两分余地,还是真要他们拿出证据,光明正大地法办辽王。”王嗣年放下手中的茶盏。
老太后还在,兴许圣上有几分顾虑。
赵枢沉默了片刻。指尖轻轻地敲着椅子。
这件事耽搁不得。皇帝可以犹豫不决,瞻前顾后,他们却不行。若是最后出了状况,圣上第一个就要拿他们开刀。
“没有证据可以搜一份出来……锦衣卫这些日子不是都在熬着么,要搜就要搜得人尽皆知。”拇指的扳指微微转动,他想了想,便道:“只要证据呈上去,就只看皇上怎么裁夺了。”
剩下的跟他们没关系。
王嗣年心下一惊:“你是说……”
反正辽王世子已死,死无对证。信不信由皇上,怎么裁决也由皇上,他们只要把刀递上去就够了。
王嗣年惊出一身冷汗,思衬许久,竟然觉着可行。
赵枢喜欢来硬的,这些年他也看清了他的作风。
想到今日刚从大音寺回来,王嗣年头更痛了几分。朝堂上的事糟心,家里也同样不清净,他捏了捏眉心,从一旁的柜子里找来安神的药。
“你今日去见赵小姐了?”赵枢将将要走时,忽然问了一句。
王嗣年却是眉心一跳,先想起来的是竟是那个站在香案前追着知客师父要补伞的女孩儿,眉眼那样清晰……石亭上见的那位光禄寺卿家的姑娘,面容却是很模糊了。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也不愿多说。
许是这些日子太忙,让他记忆有几分错乱了。
赵枢很快离开。
清明时节多雨。本该是个平静的日子,各家都在准备祭祀,去往寺庙上香点灯,却不想就在下午的时候,锦衣卫跟东厂的人都出动,在河间、保定、顺天三府大行搜查。
就连大音寺也没能幸免。
漂亮的桃花小径涌进大批身着锦衣的人,腰间按着长刀,有香客吓得惊叫出声,人群四散开来接受搜检。锦衣卫指挥佥事横刀立马往大殿椅子上一坐,祈年殿住持手里的佛珠都掐断了。
赵明宜此刻还在后山禅房中,还不知道前殿发生的事。老太太跟王家夫人,光禄寺卿夫人在一道喝茶,林氏站在廊下往外看,只看见女儿跟明湘,还有王家三少爷坐在亭中。
那位少爷坐得端正笔挺,仪态很是不错。两个姑娘坐得近一些,跟他隔开了一段距离。
而这头明湘正在问三少爷书画的事情。
“我练得一直是朱娘子的小楷,先生说我手腕无力,写出来有些悬浮。”她想了想,让人从禅房找了纸笔来,在亭中石案上写了几个字,而后拿给王颂麒:“三少爷可否帮我看看,到底如何才能改进一些。”
赵明宜也凑头去看。
端正雅致,很是清丽。
王颂麒拿在手上,仔细端详了一番:“姑娘写得已经很不错了,我家中的几位妹妹也有临过朱娘子的字,却是没有五姑娘写得好。”
“真的吗?我也只是皮毛而已。”明湘脸红了,微微低下头,又推着妹妹:“近来叔父回来了,叔父在书法上成就斐然,定也仔细教过妹妹吧。不如正好趁今日,也让三少爷见识一番。”
赵明宜一顿,先看了一眼明湘,只见她很是强硬,已经把笔塞到她手里了。
而后看王颂麒。
他倒是很温和,只是看着她,眼睛却是亮的。
“我写得不好……”赵明宜接过了笔,捏在手里叹了口气。
她的字确实是父亲启蒙的。只是有晗音珠玉在前,父亲总是骂她愚钝,那个时候她年纪还很小,便十分抗拒写字……慢慢地就写得更不好了。
明湘是知道她的短处的。此番不过是想让她出丑。
顶着两道目光的注视下,她只好动了笔。写了‘江流有声’四个字。
跟明湘的比起来,显然只能算端正了。
王颂麒看了看,只说也很不错,却有些勉强。她的父亲是书画大家,却没想到六小姐在此道上没有一点天分,显然是有些失望的。
明湘更高兴了,正说着要去拿给禅房里的几位夫人看,不料后山忽然喧嚷起来,禅房里的香客纷纷跑出来。
大批锦衣卫鱼贯而入。
“你们干什么,这是尚书府赵大人的家眷,这般硬闯可还有王法了!”仆妇在门前高呵,果真见闯进来的人退了两分,便没有自乱阵脚:“快退出去,若是惊扰了我们府中的女眷,可有你们官司吃的。”
王颂麒挡在两个姑娘身前,自发前去交涉。
老太太吓了一跳,忙抓着林氏,林氏一时担心女儿却脱不了身。几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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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也受了惊。
“原来是尚书大人的家眷……”
赵明宜听见一道拉高的声音,只见一身着盘领右衽袍的锦衣卫走了进来,腰间束着革带,眉毛很浓,微微上扬,看向王颂麒。
王颂麒也不怵,报了家门名姓,只让他尽快离开。
赵王两家确是得罪不起的。魏三咬了咬牙,正在掂量轻重,侧目见便遥遥见了那石亭处两道纤细的身影。身量高些的穿着淡紫色绣海棠花的裙子,眉梢微挑,瞪了他一眼。那个看着年纪小些的穿着芙蓉色软缎长裙,只看着他,那双眼睛黑亮亮的像葡萄,面庞白皙如玉。
“我也是奉命办事,三少爷不要阻挡我。”他又往那头看了一眼,心肝一颤,随即挥手:“给我继续搜。”
“你们干什么!”王颂麒挡在前头,已然怒极:“再敢往里走便是要与我王家交恶吗?”
魏三斜着眉毛还没怕。
赵明宜抓着梨月的手,腰腹处忽然一阵疼痛:“梨月……”
“小姐怎么了。”梨月赶忙去搀她。
魏三提了袍子正要往里走,身后骤然传来一声高呼:“魏大人快慢着!”他转头去瞧,一个同样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跑了过来,快跑了两步,凑到他跟前说了一句:“指挥使大人过来了。”
心下一沉。
王颂麒到底年轻,站在一侧纵然怒极,却也做不了什么。
魏三立马回头,果真见两顶官轿停在后殿门前。一顶绿色灰底的,走出来的是穿着红色飞鱼服的指挥使张济崖,另一顶靛青银顶的,抬轿人微微下压。
那人负手站在殿前,眼眸平淡无波,却让人无端觉得冷!
不是督察院那位又是谁。
“啊!快来人呐……”梨月惊叫一声。
只见方才还好好站着的小姐忽然捂着肚子弯下腰来,脸色立马发白,下一刻便在她眼前倒了下去。
.
赵明宜听见最后一道声音,便是梨月受到惊吓的高呼了。
她的小腹很疼很疼,钻心的疼。浑身冰冷,额头有些汗湿了,后背也有薄薄的细汗,没有一点力气。
“小姐,小姐?”
她用力睁开眼,只见梨月忽然松了一口气,将手里的汤婆子放进她锦被中,而后才出去,在外小声回禀着什么。
禅房外翠竹松柏掩映。她眼前很模糊,压着被角往外瞧,只能看见一道挺拔的身影站在庭院中,那道身影她太熟悉了,哪怕是一个模糊的影她都能认出来。
“哥哥……”
赵枢走了进来。
梨月搬了椅子给他坐。
“可有好些。”赵枢只见她低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也低落地垂着,微微颤抖。额头也汗湿了,细碎的发黏在鬓边,耳侧,唇瓣发白,双手抓着被角缩成一团。
实在很可怜。
她摇摇头,依然觉得腹部坠坠,喃喃道:“疼……”
赵枢帮她将鬓边汗湿的发别到耳后去,定定地看着她。她小小一团缩在被子里,像从水里泡了一遍似的,眼睛微微阖着,也不说话。十分可怜。
她那么小,却到了要嫁人的年纪。
怎么能独当一面呢。
要他怎么放心。
18. 不满
“我已经吩咐过祈年殿的人,给你在后殿辟一间傍山的禅房。”他看着她抓着被褥的手,纤细苍白,淡着声道:“你先住着,夫人会陪着你,我让周述真守在这儿。”
他坐得并不近,甚至有些距离。却依然能清晰地看到她手背上的血管。
那么单薄的手,皮肤细薄,可见身体有多差。单单是一场癸水便疼得受不了。
“过几日要祭祖的,我不在家,会不会不好?”她抓着被角,小腹依然坠坠地疼,而且很冷很冷:“到时候在书院的几位兄长也要回来的。”
在赵家,凡清明年节的时候,女儿媳妇也要到祠堂祭拜祖先。
“没事,你不用担心。”
他守了她一会儿。细碎的阳光从窗户打进来,赵明宜看见他搭在椅子上的手,修长干净,那枚玉扳指也在光下显出温润的光泽,像是玛瑙,又似乎是翡翠。
她拧着眉心,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疼得她想掉眼泪。
便伸手去摸他的指尖。
沉默地把那枚扳指摘了下来,细细打量,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赵枢并未制止她。只是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目光落在炕上的小姑娘身上。她在借着光打量那枚玉,睫毛不时颤动,唇瓣依然苍白,便是猜也能知道她在疼。
这间禅房也是独立的,只是依然在后殿香客拥挤的地方。门外传来脚步声,梨月进来的时候便见那位爷坐在小姐身侧,眼眸平淡而清冷,小姐手里攥着什么东西,她看不清。
门外的脚步声依然未曾停歇,似乎有人在来回走动。
赵明宜听见了,侧眸往外瞧。
赵枢倒是没回头。
梨月走进来有些尴尬,支支吾吾地,看向小姐,说道:“是三少爷……三少爷在外边儿,说是想见您。”
“他见我干什么?”赵明宜听着门外的踱步声,只觉那位少爷似乎有些紧张。
他见她为什么要紧张?
微微抬眸看向兄长。
赵枢头也没回,淡淡地道:“让他回去,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梨月甚至没有看见大爷的目光,便觉得浑身都冷冷的,立时便要去回绝。她出去了一会儿,门外传来小声说话的声音,有一道很轻的男声,随后梨月又回头,尴尬地冲她摇摇头,支支吾吾道:“小姐,他……”
话音未落,梨月的话便被截了去。
“六小姐……”门外的声音忽然拉高。
是王颂麒。
赵明宜捂着被子,浑身冒冷汗,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个时候来找她。她一点都不方便,甚至十分难受,只低低地嗯了一声。也不知他听见没有。
似乎是听见了……
他便又接着道:“六小姐,方才的事我已处理妥当了,是我没有照料好你与五姑娘……不知你身子如何了。”说话声低了下去,像是在想着什么。赵明宜瞧见窗外一道身影来回走动,身形高而瘦。
她在里头捂着被子走神。
殊不知王颂麒早就有些乱了手脚。
方才在庭院中,他表现得并不怎么好。他是河间王家的少爷,他祖父也是朝廷大员,刚才那种状况他不应该只是呵斥那些人,应该拿出自己氏族公子的气度来。
他不敢想,若是指挥使大人跟都御史大人再晚来一步。
那姓魏的会不会直接就闯进去!
两个姑娘还在里边,这些锦衣卫的蛮横惯了,要是冲撞了谁,他又怎么担负得起这个责任。
而且……他可是知道此次母亲带他来是为何的!若是不出意外,他会娶一个赵家的姑娘,而且叔父似乎格外关照这位小一点的妹妹。
其实他是有一点抗拒的。明明是他的婚事,不应该是他来决定的吗?所以他后来便一直同五姑娘说话……谁知这位年纪小些的妹妹也没有生气,只是安安静静地跟着,他们讨论什么偶尔也跟着说两句。
她实在很漂亮……性格也好,笑起来眉眼弯弯的。
王颂麒心里堵着的那口气,一下子就松了。
庭院松柏摇摇曳曳,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攥着手,手心冒汗。
禅房里,梨月在一旁小心地温着茶。茶炉底下燃了炭火,是很好的榆木黑炭,烧出来没有烟,也没有味道。慢慢的水开了,发出噗噗的响声。
王颂麒的声音却盖过了茶水烧开的声音。
他声线很亮,干净温和,拉高了声道:“六妹妹,我……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跟你说过,我父亲供职湖南按察使司 ,我是我父亲的第三子……我祖父曾经做过圣上的老师,祖母也是大家出身。”
“我知道你父亲,他是河间的书画大家。不过二夫人的出身,却是……”他顿了顿,半天后才道:“不过也无甚关系。”
他在细数自己家中的情况。话语间有难以掩饰的傲气。
赵明宜静静地听着,梨月端了一盏清水过来给她。她坐起身来捧在怀里,让杯盏靠近肚子,温热的感觉立刻袭来,她似乎好了许多。至少不冒冷汗了。
“六妹妹,我十六岁便中了举人,父亲与祖父都看过我的文章……如无意外,明年春闱我必得高中。”他声音渐渐地响亮起来,很有几分少年人的骄矜。他转头看向禅房,问道:“不知六妹妹今日对我有什么看法?”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显然对自己是很自得的,尾调微微上扬。
赵明宜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梨月也吓了一跳,手里的火筴差点没拿稳,夹上的黑炭也掉了下来。立时转头去瞧大爷。
大爷坐在那儿,面色淡淡,看不来情绪。只那双眼眸并不怎么温和。
赵明宜头有些痛,小腹痛感也一道袭上来,她咬着牙回道:“三少爷自然很优秀……不过我怎么好评价呢,倒是五姐姐说你的字写得好,改日要向三少爷讨教一番。”她捂着肚子,并不高兴王颂麒扯上她母亲的出身。
而且他为什么一定要这个时候来找她!
已经那么难受了。
窗下的少年似乎有几分气恼,气恼她不回应他:“你……”
梨月在一旁不住地温茶水,却见大爷面色越来越冷。她忍不住地颤了两颤,心觉这位爷心情并不好,只祈盼着外头那位莽撞的少爷快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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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宜只听见外头忽然没了声。
梨月探头看了看,小心翼翼地道:“小姐……三少爷已经走了。”
一转头,大爷的面色已经十分不好看了。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直接了当地告诉她:“你的婚事,我另替你考量。”显然对王颂麒很不满了。
赵明宜捧着热水,没有出声。
王三少爷的家世确实很不错,锦衣卫来人时也能挡在她们面前,人品也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他那么年轻便取得了功名,少年人心气太盛,太过骄矜,需要人捧着一些。
.
王颂麒的确气恼。
他很快回了另一间禅房,王夫人此时正坐在炕上,正在询问丫头赵家老太太的情况。丫头说老太太受了惊,正在房里休息,赵家的夫人在那边看着。
王夫人点点头。随后便见王颂麒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湖蓝的长衫,面上并无别的表情,只是比之平常有些低沉,她摸不着头脑,问他:“你去哪儿了,我方才找你呢。”
“母亲找我有何事吗?”他心里堵着的那口气好像又上来了,却还是忍着压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气恼。明明他本来属意的是五姑娘。五姑娘看他的眼睛里有仰望,有钦慕。他本来可以挣脱叔父的控制,告诉他们他想自己选择妻子!
可他为什么并不高兴。
“我本是想让你去看看六小姐……”王夫人喝了一口茶:“只是想想,她身上不好,这个时候也不好去扰她。”
三少爷却是愣了一下。
他方才似乎没考虑那么多。想去便去了。
王夫人没注意到儿子的反常,只思衬道:“我看她们赵家也是有几分意思……你叔父属意你娶那个小的,我也是略微暗示了赵家老太太一番。谁知她家老太太说话含糊,看着倒是喜欢另一个姑娘。”
“我前儿还给了蓁蓁那个丫头一对儿如意镯子,今日看了看,那对镯子却在五姑娘手上。”
王夫人觉着这是老太太在跟她明示什么。
她叹了口气,继续道:“你叔父的意思还是要听的,他这些年来得圣上看重,老太爷也重视他。你父亲不在京中,往后你若高中,很多事都要仰仗你叔父……”
“那,您觉着我与六姑娘合适些吗?”
他忽然握了握手,掌心有些细汗,定定地问道。
王夫人稀奇地看了看他:“你上午不是一直同五小姐说话吗?”怎么听他这意思,倒不反抗他叔父的决定了。
“若你喜欢,母亲倒是不愿逼你。”
王颂麒定了定目光,反而转身去给王夫人倒茶,没有接她的话。
想到叔父,他却是想起了方才见到的另一个人。
督察院副都御史大人赵溪亭。
他是这几十年来,河间府唯一压过叔父一头的人。他比叔父年轻,却已至高官要职,他还在天津,辽宁待过很多年,深受皇上信任。这些年来他听过很多他的事。
若他能做到像他一般。
是不是就不用再受叔父压制了。
19. 供奉
王家的马车先行回府。
大音寺在城郊,因为午间方下了场雨,路上泥泞不堪,因此走得很慢。申时一刻才至府中。
王颂麒也很快冷静了下来。回府后先换了身衣裳,重新梳了冠,等一身干净利落之后,才去前院书房拜见叔父。
门前的丫鬟引他进去。
珠帘微微扫动,发出轻微的响声。他推开隔扇,进了侧间,听见里头有说话的声音,便低声问一旁的丫鬟:“叔父可有客人在?若是如此,我便明日再来……”
“颂麒……”
话音未落,他便听见里间有人唤他。声音温润持重,不紧不慢。他愣了一下,丫鬟随即喊了他一声:“三少爷,五爷唤您进去呢?”
他终于回过神来。
甫一进门,果真瞧见几位穿着长衫,身量高瘦的先生坐在一旁,见他过来也是纷纷拱手,他也随即回礼,而后才看向首位之人,躬身喊了一句:“叔父。”
王嗣年挥了挥手,让他坐下。
他坐在一旁。
丫鬟立刻上了茶来。
叔父还在与几位先生商讨祭祖事宜。这些往年都是由祖父来决定的,今年却交给了五叔,他顿感压力,暗道母亲所说确然如此。
他如果明年入仕,的确还要仰仗在奉京的长辈。
大约过了一刻钟,他静静地听着,很快声音小了下来,说得差不多了,几位先生相继离开,书房里只剩他跟叔父两个人。
等人都走后,王嗣年才将手中的案册给他,说道:“你父亲不在,这些本该他来做的……如今便给你看吧,你往后也是要学的。”
他接了过来,将案册打开,只见上面详细写着上香、迎神事宜,还有要清点的祭器,牲醴,最后还要奠酒、焚帛,种种此类事无巨细。
“父亲不在,祖父让我都听您的。”他合上案册,将它搁置在桌上。
恰到好处的谦卑。
王嗣年笑了笑:“你在我面前无需如此紧张……便是你父亲在,你也是要看这些的,就当提前学着了。”
说是如此。
可是王颂麒不敢,只微微低着头。
王嗣年微微笑了笑,也不逼迫他,只问他举业上的事。
他也一一答了。只是显然还是紧张,磕磕绊绊,并不如在先生面前流畅。就连往日里最擅长写的文章,拿来与叔父探讨的时候,都难免有些踯躅,总怕自己的看法过于轻率稚气。
不过似乎是他多想了。
王嗣年从没有真的驳斥过他的想法,只是在他觉着不妥的地方稍加纠正。
“你若觉着这般更好,便应该坚持,随波逐流总是容易蒙蔽自己。”他顿了顿,微微叹了口气:“行了,就这样吧,你先回去。”
也差不多了。
这个小辈在自己面前太过小心,想来待得久了,他也不自在。不如让他自己回去钻研。
王颂麒如蒙大赦,正想要站起身来,却忽然听见叔父的声音,他问他:“你今日去大音寺,见了赵家的女儿,觉着如何?”
王嗣年也是忽然想起来。赵溪亭看重那个女孩儿,他自然也得上几分心。
“叔父……我,”
少年忽然顿了顿,目光有些犹疑,说话也不够利索了,只躬身朝王嗣年行了一礼:“一切都听叔父的。”耳根红了一圈。
王嗣年点点头,挥手让他出去了。
少年人不够稳重,心里想什么都摆在脸上,话还未说,耳根先红了。到底年轻。
他摇摇头,拾起桌上的案册,却是想起别的事来。
颂麒显然是见了两个姑娘。他若定了赵溪亭的妹妹,那另一个便要被冷落了。听说她家老太太更属意她一些。
那个在香案前乖巧地听他说补伞的姑娘,会不会伤心……
.
这些时日总是多雨,雨水频繁而又短促,天气也渐渐转暖,气候舒适。
只是这样的时节,圣上却忽然病倒了。
二月十七督察院与刑部联名上了一封折子,其中附有两卷密封呈上去的账册密本,还有十几名从保定河间抓来的辽王暗探,皆潜伏在奉京周侧,各家官员府邸,窥伺圣踪。
圣上震怒,夜里便病倒了。老太后也吓了一跳,忙召太医院连夜观诊,一刻也不敢停歇。
魏三拖着刚打过板子的屁股起来审讯案犯。
他觉着自个儿也是倒霉,怎么今天偏偏碰上那个督察院位爷……他连梁棋都不敢惹,也不知道自己是猪油蒙了哪边心,非要去搜赵大人的家眷。
回来便挨了指挥使的板子。
夜风凛凛,今夜朝廷震荡,圣躬不愈……无人敢松懈。
天渐渐地转明了。
祭祖总是大事。不管宫中如何,也是不影响官员百姓到祠堂上香祭拜。
赵家香火延绵,自然无比重视。天蒙蒙亮的时候便有丫鬟婆子起来烧水,准备祭祀用的酒、肉、铜器等物。天还黑着,便先点了灯,祠堂门前的朱红灯笼也点上了,早起便有两位少爷前去放了爆竹,点了香火。
正式祭祖还得等几位老爷一道才行。
各房都忙得脚不沾地,唯有阆山苑一派清寂。
冯僚站在书案一侧。桌上香炉生起袅袅的烟,氤氲而上,让他看不清那位爷的神色。
“……今日徐家管事的来报,夫人有了身孕,路途奔波,这个月便不回来了,在徐家养胎。”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身前之人,又小心地道:“大老爷很高兴,赏了徐家管事的喜钱,说等过些日子,便去徐家拜访。”
冯僚只觉书房内气息凝沉。
这位说是夫人……其实年纪比六小姐年长不了几岁。前夫人去后,不过几个月大老爷便将徐家这位娶进了门,如珠如宝地疼着,衬得前头那位夫人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像个笑话。
前头的时候后宅妾侍不知凡几,外室也置了几房。这位一娶进门,后宅倒是清净了。
勿怪这对父子像仇人一样。
这谁能咽下这口气。
前几年大老爷在夫人那时纳的姨娘,六个死了四个,都是当年对夫人不恭敬的。大爷一一都处理了个干净。
“夫人的牌位若要迁走,今日恐怕会闹得很大,到时候难免惊动老太爷。”冯僚思衬道。
一旁的赵枢却凉凉地道:“若今日能惊动祖父,那我倒要问问,当年我母亲死的时候,怎么倒没惊动他……”
说罢,题完最后一个字,扔了笔便往祠堂而去。
冯僚眼皮子直跳。
这会儿已经日上三竿了,沧州家家户户都响起了鞭炮,香烛的味道十分浓。只是很安静,分外安静,这样肃穆的场合说话是很不合适的。
赵枢身为长孙,自然要亲自前往祭祀。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忽然下起了大雨,雷鸣声压得耳朵沉沉的。大雨瓢泼,如瀑般从檐上倾泻下来,一股脑地灌进中庭,排水的道口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
香案上的烛火总是点不着。
赵家几位老爷皆身着官服,腰束革带,头上戴着官帽,一丝不苟,神情肃穆。就连远在地方的四老爷五老爷也都回了来,恭恭敬敬地站在一侧。
“溪亭怎生还未过来……”二老爷看了眼黑压压的天,手里的烛火点了又熄,不免有几分烦躁。
“他也太猖狂了,哪还有让长辈等他的道理!”
四老爷五老爷没有说话。三老爷倒是站得远了一些,也没有搭话。
大老爷面色阴沉:“既然他不愿意来,那往后也不用来了。”随即命人点香。
余下的少爷小姐都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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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祠堂外,瓢泼的大雨没有停歇的兆头,下人只能在一旁不住地撑伞。牺牲都上了供案,酒茶也奉好了,外头点爆竹的是三房的承宣。他身上都湿了,却不敢有丝毫抱怨。
里头传来高呼:“六少爷,快点吧,老爷说不等大爷了!”
天阴沉沉的,跟清明这个日子一般,让人喘不来气。
承宣听见了,却好像没听见一样,手里的火折子迟迟未点……
他尊敬这位兄长,只觉着他不会在祭祖这样的大事上犯错,一定是有原因的,便想再等一等。
没想到这一拖,便听见伯父在里头大喊:“承宣,你怎么也犯浑,听不见我让你点吗?”显然已经有几分生气了。
他无法,只能划开了火折子。
只是不经意抬头间,他正见祠堂大开的半月门前,一把青色的纸伞出现在他视野里。视线往上,一袭玄色锦袍,笔挺修长的身形……
目光不经意相对,他忽然振奋起来,高高地喊了声:“大哥!”
那道声音淹没在脚步声里,他还未说话,便眼睁睁地瞧见祠堂忽然涌进来黑压压的一群侍卫,腰间绑着白巾,一字排开,看那体格都是练家子。
兄长十分地高。
淡漠地望着他……
“父亲火气怎么这么大。”赵枢朝半月门里遥遥问候了一句,便施施然地走了进去。紧跟的侍从自然也跟着往里去,有一人给点了三柱香,上前恭敬地交给他。
大老爷便这般与长子遥遥相望。
“你这是干什么,要造反吗?”父子两相对峙。
“也没什么,不过是来恭贺父亲喜得贵子而已……”赵枢说话依旧温和,眼眸却如刀剑上的寒光,让人心里发冷。他捏着手里的那三柱香,却是凝神站在了母亲的牌位前,淡淡地道:“我今日过来,您当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还请父亲不要阻拦我,否则……恐怕您余生膝下,不会再有子嗣出生了。”
说罢,将那三柱香插了上去。
檐下滴滴答答,更漏不停。赵家闹翻了天,丫鬟婆子却紧闭着嘴,一句话都不敢乱传。祠堂外跪着的少爷小姐早便请了回去,都待在自己屋里,也不敢多问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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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宜待在寺庙,这一切却是不知晓的。
林氏这几日都陪她住在寺庙,只是今日却得回去。她要主持供奉,婶娘与伯母都不在,一切都压在母亲身上,所以她只能回了赵家。
她身上好了许多,至少能走动了,便让梨月跟云珠撑了伞,一道往祈年殿走去。
今日各家都在祭祖,大殿里的香客倒是十分稀疏,多是寺里的僧人知客。
她方至祈年殿,便见一圆脸小和尚迎了上来:“今天下雨,我还以为您今日不便过来,正想着要不要为您供上灯油。”显然是认得她。
赵明宜笑着让梨月给了香钱。
小和尚引着她进了偏殿。
偏殿都是供台。两边也都是供桌,放了果子香烛。
年年都是小和尚迎她,已经很熟识了,笑着点了六柱香给她:“姑娘您拿好,小心燎了手。”而后很快出去,在门外头等她。
“咦,小姐,供台似乎擦过了,很干净。”梨月也熟稔地找到那张赵家的供奉的长案,正要拿出帕子擦拭,却发现似乎并不需要。
应该是小和尚在她来之前便擦过了。
赵明宜点了点头,恭敬地拜了拜,照例上了六柱香。
香案上有两盏明灯。一盏是祖父设的,兄长说是祖父的学生,多年前因故而亡,祖父吩咐她每年都要来祭拜。而另一盏,是她偷偷供奉的。
是很多年前去世的伯母。
她还记得小时候,那个面容模糊的女子,抱着她坐在膝上,会蹭蹭她的脸。身上有淡淡的桂花的味道。
20. 谈话
赵明宜给那两盏明灯都续上了灯油。
灯芯也换了新的,明亮的烛光在灯座中摇摇曳曳。
她两厢都拜了拜,起身正打算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这些年来,都是你在替我供奉这盏灯?”
赵枢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偏殿门廊透进来的光,她被笼罩在他的影子里。
赵明宜回头,只见兄长正平静地看着佛像前的供台,沉默了一瞬,而后上前点了三柱香。与她点的香插在一块儿。
云雾一般的青烟袅袅升起。
“大哥。”她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讶然道:“你的衣裳湿了。”
他身形高大而笔挺,一身窄袖玄色锦衣,负手站在佛像下,明灭的烛火将他的五官描摹出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沉郁而深邃,让人生出想要探究的欲望。
赵明宜被自己的想法下了一跳。
她觉着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哥哥……”她低低地喊了一声,走到他身边,一时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却不想是赵枢先开口了:“你每年都来么?”他问她。
“嗯,我觉得伯母在赵家,一直都不开心。兴许她不喜欢祠堂的烟火呢……”她点点头,小声说道:“而且哥哥常年不在府中,您小时候看顾我许多,我想为你做点什么。”
赵枢却是笑了笑。
他看顾她什么了呢?
不过是在书房给了她一个小小的位置,让她能躲着老太太,躲着她父亲而已。
他神色淡漠,沉声道:“我不回来,只是怕她不愿意见我罢了。”说罢静静地看着那盏摇曳的明灯,闭了闭眼。
是指伯母吗?
她眨了眨眼,不敢多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赵家也无人敢说。夫人去世那年,长房的仆妇全都换了个干净,她见过管事的领着牙婆进府,发卖了很多人。还有的去了各处庄子上,留下来的所剩无几。
佛像栩栩如生,慈目低眉。
她陪着兄长站了许久。
而后啊的一声,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从袖中拿出那枚扳指来:“哥哥,你的这个……”她双手托着那枚用锦帕包裹的玉扳指,递到他跟前:“那日我似乎睡着了,抓在手里,忘了还给您。”
她有些紧张的时候,会用尊敬的称谓。
他看着她托高的双手,白皙秀气,安静地站在他跟前。长长的睫毛扑闪,一双眼睛亮亮地看着他,像只毛茸茸的什么,他说不清,只是很想摸摸她的头。
到底没有摸。
“蓁蓁,你愿不愿意跟我去辽宁。”他负手立在明烛之下,神色依然平淡。
声音却很温和。
“啊?”赵明宜愣了愣,下意识地道:“可是我母亲在这里……”
说罢,连自己都没有想明白。是不是如果娘不在沧州,她会不会真的跟大哥走。
沉默良久。
赵枢只低低地嗯了一声,接了那枚玉扳指。却没有戴在手上。
出了大殿,兄长先行离开。她看见了寻过来的周述真,周述真朝她行了一礼,说可能要下雨,请她回禅房休息。
“周述真,兄长什么时候调职?”她忽然有些不舍。
周述真说不知。
“大哥刚刚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辽宁……”她抿了抿唇,看向他:“是不是你们走了,我便很难再见到他了。”
天上滴滴答答,下起了细密的小雨。
周述真很惊讶,沉声问道:“爷当真要小姐去辽宁?”
他是知道的,大爷对赵家并没有任何留恋,他也做好了离开后便对小姐松手的打算。不再管河间发生的任何事。可是又为何忽然问小姐愿意不愿意跟他走?
这太奇怪了。
清明时节雨水纷繁,气候转暖,树木也因此长得十分繁茂,一片新春绿意。
赵家前院书房却是一片狼藉。
几位穿着长衫的先生站在门前,里头是不知几许摔落的瓷器碎片,推推搡搡,谁也不敢进去,最后只能拉了个上茶的小丫鬟进去探探状况,却恍然听见一声带着愠怒的滚字。
大老爷从未发过如此大的火。
自从娶了新夫人,这位老爷便养起了性情,甚少动怒。今日却被那位爷气得不清,午饭都未曾用。
前头那位夫人的牌位已经让大爷迁走了。至于迁至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也不敢问。大老爷更是七窍生烟,若不是太爷命了人来,今日那场面恐怕就要失控了。
“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里头的气显然还未消。
几位府僚你看我我看你,也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老爷,您别气,大爷羽翼未丰,您若要压着他,那也不是什么难事。”一身着湖色襕衫的人说道。
也有人附和:“是啊,还得趁现在,您得下狠心!否则再过几年,兴许就难了。”
大老爷静坐在圈椅上,手压着眉心,眼睛阖着,显然是头疼不已,怒道:“我看不用几年,明天他就敢骑在我头上!”说罢扫落了桌案上的杯盏。发出砰的一声。
他修身养性多年,今日算是一切白费。
“他可以不孝,我做父亲的却不能不仁……到底是我的长子。”眉心顿顿地疼。
“老爷心胸宽广,大爷到底年轻,还未曾有家室,也没有子嗣,自然不懂您的苦心。”一幕僚靠得近了些,低声笑道:“您不若亲自挑选一位贤良淑顺的少夫人,等爷娶了妻,自当有少夫人多多规劝,定不会再如今日这般不懂礼数了。”
其他几位先生也都纷纷附和。
大老爷摸摸眉心,未曾反驳。
赵枢回来后,却是先行去了一趟上院。
上院的装潢十分华贵,明亮且宽敞,周遭布了许多侍卫,来往走动都有规矩。这里便是整个赵家权力最中心之处了。
见他过来,有丫鬟上前替他打帘子,小声道:“爷,太爷在里边儿等您呢。”
他点点头。
甫一进门,放眼望去,只见一扇古朴雅致的玉屏,香炉里燃起袅袅的烟,有丫鬟正跪坐在一旁换香料。
屏后有一身影,脊背有些许躬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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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依然很有威势。
屏后的身影挥挥手。房内的下人便都会意,一一退了下去。内室瞬间安静了下来,十分的寂静,只有窗外鸟笼里的鹦鹉,在奋力扑闪着翅膀,企图打破室内的寂静。
他走了进去,坐在了祖父对向的椅子上。
从前,他都是只坐旁侧的,今日却径直走到了赵家这位真正掌权人的对立面。
老太爷并没说什么,只是照旧让人上了茶。桌案上是一盘未尽的棋局,还是上次留下的,他虚了虚手,问他要不要对弈。
“祖父,我早就下得比您好了。”
太爷却是默了默。放下手中的棋子,扔进盒子里,看向窗外挣扎着扑腾的鹦鹉:“你今天不该这么做。”
“是吗。”赵枢面色淡淡:“可您不是也没有阻止我。”
“如果您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又为何把蓁蓁带回赵家抚养……她死了不是更好,再也没有人能让您想起陆大人。”他啜了一口茶,眉眼中没有半点情绪。
太爷的目光却是逐渐深邃,定定地看着这个小辈。
寂静的茶室里氤氲起一股剑拔弩张的味道。
.
赵家这些日子都有些沉寂。几位在外供职的老爷祭祖后,立刻动身回了地方。从书院回来的几位少爷正在准备明年的春闱,也都立时回了书院。
只是到底还是有些影响。
在很大程度上,伯父都是默认的,赵家下一辈的掌权人。他们身为辈分最小的少爷,却眼睁睁地瞧见那位兄长,在所有人面前扫了伯父的面子。
甚至祖父都未曾命人斥责。
承翎有些沉默,在收拾东西回书院的时候,小声地问承宣:“是不是只要我明年高中,做了官,我母亲就能不用受姨娘的气?”
赵家除了二老爷,几乎每一房都纳了许多妾侍,就是为了子嗣繁盛,家族昌隆。
可是少爷多了,便也不那么金贵了。反而内宅争斗不休,后院不宁的多。
承宣送他上了马车,也有些沉默,他从来没见过有人敢对伯父不恭敬……
“……我也不知道,不过你身上若有功名,叔父才会倚重你。所以,或许也能这么说吧。”承宣思衬道。
他们在去往书院的路上。
而大音寺这边,因着林氏腾不出空来,只能让身边的仆妇去照料女儿。她身体实在太差,一年前来过癸水,后面断断续续,有时两三月才有一次,有时几乎就没有了。
她的孩子也来得艰难……在她对那场婚姻绝望的时候,那个孩子悄无声息地来了。
所以她没有撑过那场时疫。
林氏找了大夫来给她调理身体,她早早便起身收拾梳妆,只是没想到先见到的是王颂麒。
这时候林氏刚巧过来,便问他:“怎么三少爷一个人来了,夫人今日没有没有过来?”便是提点他,没有长辈在场,他们见面并不合时宜。
这个年轻孩子愣了愣,脖颈不经意便红了,只说奉母亲的命,带了东西过来看望六姑娘。
这下林氏却是不好拒绝了,只好让人引他到茶室去。
21. 诊脉
说是茶室,其实也与一间雅致的书阁也差不多了。
王颂麒在进门之前,似乎遥遥望见不远处庭院中守着的侍从。那侍从看起来面色极冷,却是一副周正样貌,身上有几分说不出来的气势。他似乎在叔父那里见过,像是叔父的客人身边的,他也记不清了。
随即往茶室走去。
赵明宜早知晓母亲让他过来,便先让人泡了一壶茶,是杭州府狮峰山采的雨前龙井。她给他倒了一杯:“三少爷怎么过来了,这几日总是下雨,路上不好走。”
“我是骑马来的。”王颂麒纠正她,说道:“我虽常年读书,却也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我也会骑马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个。
赵明宜看着他,总觉得他对她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王颂麒见她捧着一杯热茶,轻轻吹着,感觉那杯盏中的热气似乎都吹在了他的脸上,掌心冒汗:“妹妹身体好些没有?那日实在是我莽撞了,忘了六妹妹不太舒服,不知这些时日可有好些?母亲让我来看看你……”
说罢从袖中拿出一件什么东西,一层层剥开给他:“娘让我带了些茸参来,她说你得补补身子,不过我觉着你这些日子一定在喝药,或许会想吃些甜的,便在来的路上买了点东西。”
“……是三原蓼花糖,我跑了两条巷子,我的侍从说这个最好吃。”他打开来,放在桌案上,看着她很温和:“店家是陕西三原县人,说用荷叶包的糖会有清淡的香味,妹妹你尝尝……”
赵明宜是见过这个糖的!
六兄承宣给她买过。
她扑哧一声笑了,轻轻地问他:“你花多少银子买的?”
王颂麒被她看得耳热,却依然保持着端方的姿态,说道:“二百文钱。”
“那家铺子其实不是专门做糖食的。”她微微地笑了起来,捻起一块尝了尝,告诉他:“之前六兄给我买过,他被骗了,这个只是用甘蔗碾出的汁水提出的糖液,然后和了糯米和豆粉做的。没有真的蓼花糖那样的味道。”
王颂麒愣了愣,终于想明白了。
六妹妹说他买到假的了。
这便是王三少爷从来没有过的体验了,他甚少有需要自己置办的东西,便也不懂那么多。
他有些尴尬,坐得笔直。
“我今日得闲,教六妹妹写字吧。”王颂麒决定不再说糖的事情。这个他实在一窍不通,写字最好了,他最擅长这个。
为什么忽然又要教她写字了?
“我……我每天都练的,今日已经写过了。”为什么知晓她字写得不好的人,总是很有兴味地要来教她。就像她的父亲,一边引她走笔,一边说她不如晗音,等教过一阵后便把她扔下了,说她孺子不可教。
还有孟蹊,他说她的字写得不如陈婉十几岁时写的。
说完后又要来教她……明明不喜欢她,却在教她写字这件事上十分执着,能在休沐日拘着她写一天。
真的很奇怪。
王颂麒练的是赵孟頫的楷书。他写了一行小诗,字迹行云流水,显然是下过功夫的。她并没有提笔写,只在一旁观摩,只是看见这一笔字,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三少爷若是明年春下场,那跟孟蹊岂不是同一科的进士。
只是她在那年并没有听到王颂麒的名字。
前世这次春闱的前三甲她记得很清楚,一位来自南直隶苏州府,是考了很多年的举人了,功底深厚。五哥承翎也不遑多让,叔父十分看重,年少时便送去书院,再加上那年长兄封侯,家族威望日重,圣上钦点了探花郎。
王颂麒应与六兄承宣也是不差的。
只是谁都没想到会有一位来自江西的解元。
他实在很耀眼。五兄承翎跟六兄承宣是在赵家众多子弟中搏出来的,还有祖父指点,兄长的威望……王颂麒就更不用说了,王家老爷的独子,还有一位在刑部当政的叔父,是王家精心培养的少爷。
却都没比得过那个出身寒微的年轻人。
笔墨在宣纸上发出很轻很轻的沙沙声,王颂麒落下最后一笔,拿给她看:“六妹妹,你看我写得如何。”他读书多年,对自己写的东西显然十分自信。
赵明宜笑着接过来,像模像样地看了看,点点头笑着说了句:“自然是很好的。”
其实她不懂书法,只能凭主观来看。
“那我来教你走笔吧!”王颂麒忽然来了兴致,拿过湖笔来给她,而后又给她铺了宣纸。
她只能坐下来。
王颂麒只在一旁看着,不时给她写个样,更多时候都不说话。他实在不会跟女孩儿聊天,因着常年在书院,跟家里的妹妹在一起的时间也少,而身边的丫头也是捧着他居多,更不用他开口了。
有些冷场。
他也察觉出来了。有心想挑起话头,却又觉着他都已经主动来看她了,为何六妹妹却没什么反应,只低头写字。
便又不想开口了。
上午很快过去。
王颂麒离开,林氏过来给看她,又让人去寺里的厨房煮了红糖水,盯着她喝了。随后与她说起昨日祭祖的事情来。
“……黑压压的侍卫,带着刀进了祠堂。”林氏叹了口气,摸了摸女儿的头:“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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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你不在,也算是因祸得福了。明湘吓得回去发起了烧,听说眼下还未退热呢。”
赵明宜却是心里一惊。
“所以哥哥已经把伯母的牌位移走了?”这才知晓昨日兄长为何看起来十分低沉。
林氏叹道:“他们父子的恩怨,恐怕也难善了了。”
窗外不时传来鸟鸣声,她没有午睡,坐在临窗的画几旁想着事情,梨月却在这时候进来,低声告诉她:“大爷过来了,周侍卫让我过来请您去祈年殿。”
周述真过来请她。
梨月伺候她换了一身衣裳。
赵枢站在祈年殿的石阶上,远远瞧见她提着裙摆过了半月门。杏色的小袄,清淡水红的绫棉裙,头发梳了髻,戴着绿玉的簪子并着海棠宫花,一开始还没看见他,走得慢慢的。
等过了月门,视野开阔起来,才遥遥地望见他。
赵枢招手。
她脸上忽然就扬起盈盈的笑,高兴地小跑着过来:“哥哥。”
而后带她往祈年殿后山的禅房去。
原来是带她来见慧觉师父的。
这位师父曾经云游过许多地方,后来留在了大音寺,修习佛法经书,曾经简平郡王是寺里的常客,就是为了见这位师父。
只是少有人知道,这位方丈还懂医理。
赵明宜挑了一个蒲团跪坐下,兄长就站在她身后,和声道:“舍妹身体不好,今日带她过来,便是希望方丈替她看一看,该如何调理才是。”他没有坐下,只是站在她身后。
或许是因为靠着山脚,常年见不到阳光,禅房很荫凉,隐隐有些冷。
她瑟缩了一下,靠着兄长近了一些,随即伸出手。
慧觉师父给她诊了脉。
“……檀越脉息虚弱,面色淡白,想必脾胃寒甚,平日里饮食也不足以弥补。”他顿了顿,再观了观她的面像,又问她月信如何。
这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可是大哥站在她身后,赵明宜忽然就有些紧张,只能硬着头皮答道:“也不怎么规律,时长时短,十分地疼,没有力气。母亲也找嬷嬷为我调理过,只是用处不大。”
“除却这次……已经很长时间未曾来过了。”
有小和尚端来茶水,她觉着耳后根已经热了起来,忙借着喝水的功夫掩了掩发烫的脸。
赵枢察觉到她的尴尬,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出去了。门外周述真走了过来,低声道:“爷,王大人来了,在另一边禅房等您。”
王嗣年也未曾想到会如此巧。
他正要见他,没想到在此处碰见了。
22. 再遇
赵枢去了另一间禅房见他。
其实只是一墙之隔而已。
王嗣年早已在等他了。有侍从上来上茶,赵枢坐在临窗的另一张椅子上,忽而想起了什么,让侍从找人送个手炉到旁边茶室去。这才与他说起话来。
也是巧合,王嗣年正有事找他,不想正好在祈年殿外看见赵家的车轿,才知道他今日也在寺里。
两个人相识多年,从不废话,王嗣年开门见山道:“圣上驳回了刑部跟督察院联名上书的折子……听说这些时日圣体不愈,太后娘娘守在乾清宫,往来太医院的都是她老人家的人。”
“兴许驳回这道折子,不是皇上本意。”
辽王是太后幼子,自来宠溺。想来太后是想把这件事压下去。
赵枢闻言,并没有立刻接话。他思衬了片刻,说道:“恐怕这就是圣上的本意。若皇上真的不想向辽地出兵,这道折子定能被太后娘娘截下,圣上只需要装聋作哑,私下派人将辽王押解进京便可。”
当今内阁的元辅,便是太后的父亲,圣上的外亲。若太后插手,压一道折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皇上看来是想下死手的。”赵枢淡淡道。
这位帝王前两月所做的犹犹豫豫瞻前顾后之态,只是做给自己母亲和诸位朝臣看的而已。让所有人都知道,圣上尚且顾念手足,只是辽王狼子野心,不得不杀。
还得杀个干净,不遗后患。
王嗣年终于回过神来,低声道:“所以圣上是想让这道折子上第二遍,督察院跟刑部来呈是不够的,还得让身份更高的人来……”他立马猜到:“皇上想要元辅大人亲自上这道折子!”
皇上是这位老大人的外孙,辽王殿下也是。若由他来呈这道奏折,太后老娘娘便是再不甘,恐怕也只能作罢。
赵枢点点头。
王嗣年坐起身来,不断地摩挲着手边的茶盏。
大音寺的桃花一直开得很盛,今年也一样。窗外桃花灼灼,枝叶茂盛,高大的树木盖起了华冠,将庭院遮蔽出大片荫凉之地,偶有鸟儿落在树梢上,扑腾出阵阵响音。
赵枢:“恐怕还不够……”他看了看窗外,淡淡的花粉的清香飘进来,淡淡道:“还得下一剂猛药才是。刑部那个探子不是还没死么,提个死囚把他弄出来,放回辽地去,看看这位殿下还能不能坐得住。”
“这不是鼓动辽王造反吗!”王嗣年眉心跳了跳。
赵枢啜了口茶:“那又如何。”而后放下茶盏:“他早晚要动,不如我推他一把。”
王嗣年后背一阵发凉。他以前觉得赵溪亭经历了那么多事,也只是冷漠而已,没想到他的手段比他想的还要狠辣……这样的人将来不是扶摇直上坐到最高处,就是跌落云端摔得粉身碎骨。
他看了好友一眼,只见他看向窗外,神色淡漠。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看着温和,实则傲气到了骨子里,也实为冷漠。
王嗣年从来都是向着他的,思衬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会去找死囚把人替出来,至于如何放出去,就由你来做了。”此事若成,他在刑部的位置,能更上一层楼。
更漏滴答滴答。王嗣年起身要走,却不想被人唤住了。
赵枢:“忘了与你说一件事。”他微微抬眸看着王嗣年。
“什么?”
“我妹妹跟颂麒的事就此作罢吧。”他指尖轻点着桌案,淡声道:“颂麒实在年轻,还需要打磨,若是能稳重一些会更好……太过浮躁了。”
可是这跟他定亲有什么妨碍?少年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
想起前日王夫人带着颂麒来大音寺。王嗣年后知后觉,心知想必他是做了什么让赵溪亭不满的事,这才过来向他回绝。
这个侄儿他是了解的。读书虽好,脾性也还不错,只是到底出身太高,难免有些骄矜,需要人捧着一些。可这些在王嗣年看来都不是什么大事。
“赵溪亭,我王家的少爷也不是能任由你挑拣的。”他眯了眯眼。
王家跟赵家的情况不一样。王家子嗣少,少爷个个都金贵,而王颂麒又是他兄长的独子,身份不可谓不高。
赵枢也看着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王璟,我既然重视她,便看不得她受一点委屈。从来都是我捧着她,没有要她捧着谁的道理,便是你王家的人也是一样的。”
王嗣年看着他的眼睛。
他其实是想跟他结这门亲的。他跟赵溪亭的关系若能再紧密一些,对他在朝堂上会有很大的助益。他看重的妹妹嫁给自己器重的侄儿,那便更好了,两厢得宜。
只是赵溪亭回绝得一点余地都没有,他只能长叹一息:“也罢,不作数便不作数吧,也算他们没有这个缘分。”
“只是你这样护着那女孩儿……到底不行,温室里的花朵,养得娇贵了,往后若不在你身边,风吹雨打怎么经得住。”王嗣年淡淡地点了一句。
其实他知道自己多想了。赵溪亭这样护着,只要那姑娘不自己把路走窄了,这辈子不会有什么差错。
赵枢不再多说,先行离开了。
而另一边禅房里,小和尚进进出出,拿了银针、艾条、酒、姜片等物进来。慧觉师父正在熏艾绒,要给她施针。
“檀越身体寒甚,只喝药恐怕是不行的。”慧觉师父两鬓早已华白,看得也不甚清楚,却是十分地仔细,耐心地告诉她让她放心。
只是那针实在太长了,她光看着就疼。
梨月跟云珠在一旁也看得心惊肉跳。她们平日里也没见过这个,今日乍一见,也是为小姐捏了把汗。
“我能下回再来吗?”赵明宜握了握手,忽然觉得唇瓣很干。有点吓人。
慧觉师父已经熏好了艾条,正在用酒擦拭银针,笑道:“您下回再来也还是会害怕的,不如今日事今日了,好过后几日担惊受怕。”
话是这么说……
可是比起这长长的银针来,她觉着担惊受怕也没什么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她回头,才见兄长负手走了进来,正看着慧觉师父动作。
“哥哥。”她轻轻唤了一声,转过头去看他,不自禁地拽了他的衣角,小声问他:“怎么银针会那么长,我从前在祖母那里见到的好像也不是这样的啊。”
赵枢看着她害怕地看着自己,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衣裳。
“不同的病症用的东西自然也是不一样的。”一边安慰她,一边叮嘱慧觉师父轻一些。
赵明宜伸出了手,另一手紧紧地拽住兄长的衣裳,只见师父已然将姜片放在了她腕上,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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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熏艾,她知道最后那根两指长的银针会扎进手腕里,忍不住地害怕。
等都弄好了,慧觉这才拿起银针。
赵明宜攥紧了手,安慰自己半天依然心跳如鼓,正要偏过脸去,忽觉面前一黑。
温暖而干燥的手盖住了她的眼睛。
针灸其实不那么疼的,只是银针看着吓人而已。她只感觉到微微的刺痛,生姜跟艾绒已经把皮肤弄得很烫了,生辣生辣的,等针扎进去的时候已经快没有痛感了。
倒是过去得很快。
赵枢看着她拧起的眉,掌心忽而被什么扫动,很轻地蹭了一下。
是她的睫毛,眨眼的时候会微微拂动。
等慧觉师父料理完之后,他才淡淡地收回手。
“走吧。”
出了后山禅房,经过祈年殿的时候,赵枢让她先回去:“你若喜欢在这里,可以多住些时候,我让周述真守在这儿。”
“那怎么行……他是大哥的侍卫,怎么能一直守着我?”赵明宜托着自己刚扎过针的手,小声地回绝着。
赵枢看着她。
她忽然就不说话了,只低低地道了一句好。
兄长应是不想再见到先前锦衣卫闯进来那样的场景了。
走在路上,她有心想问问这几天祭祖的事。可是话到嘴边,又问不出口了。清明对大哥来说,实在是一个难以言说的日子。他甚至不敢去祭拜伯母。
看着兄长下了祈年殿高高的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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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觉师父给她开了药方,她拿回来后交给林氏。
林氏接了方子后立马让人请了大夫来,斟酌再三后知道这药方可行,才让底下管事的去准备药材:“我道你怎么不在房里,原来他带你去看诊去了……倒要多谢他。”
赵明宜托着手给母亲看:“您不知道那针有多长!”
林氏笑了笑:“如果管用,娘便多带你去几回。”
赵明宜干干地笑了笑,不说话了,只靠着母亲的肩膀问晚上吃什么。
林氏一一跟她说了,又道今日天气好,寺庙在晒经书,让她也出去看看:“……有香客帮忙晒的,也沾沾寺里的佛气,总待在房里不好,出去走走,庙里的桃花开得好呢。我便去给你把这些药材备齐了。”
赵明宜便带着梨月往藏经阁去。
其实林氏也不是要她来看知客师父们晒经书,只是想让她出来晒晒太阳。
藏经阁在前殿,她走了一会儿,远远地便瞧见承露台上翻飞的书页,在太阳底下不住地翻动着,泛黄的纸页很古朴,有的应该是珍藏多年的孤本。寺僧来来往往搬动着经书,露台上也有来去的香客帮忙的,也有如她一般年纪的小姑娘,在太阳底下晒出了细汗。
梨月问她要不要搬张椅子来。
她摇摇头,上了藏经阁。
王嗣年此刻正在承露台上扶栏远眺,他在等寺僧给他找一本经书,阳光有些刺眼,他正要转身到檐下去,却正好瞧见那穿着杏色小袄的姑娘朝这边走过来。
挽着乌黑的发髻,后脑圆圆的,戴了海棠宫花并着几只素色的簪子。
清淡水红的裙子把她衬得很明媚。
他好像有一点懂赵溪亭了。
养花也好,可爱漂亮,摇曳生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