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感情的暗卫也要好好学习》
1. 云泥
鲜血的气息,是甜腻的腥,和权力十分相似。
大启朝,暗室里烛火摇曳着晦暗的光,石蜡呛人的味道混合着鲜血和泥土,无孔不入。
少女第十二次拧断对手腕骨时,听见了自己腕骨的脆响。
血笼坠地的轰鸣声中,少女将脱臼的右手按在青石墙上猛力一撞。
骨节归位的剧痛让她想起昨夜吞下的最后半块胡饼,那是给优胜者的奖赏。
此刻,她双膝跪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层又一层极为不方便的衣服,头发梳的高高的,头上、手上、身上各处插着、箍着、坠着各种颜色的没用的金属和石头,她的唇角是向上扬的,周身被那扇打开的门中透出的阳光镀了一层金边。
“以后,你就叫‘焕游笙’。”那人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少女用早已形成了肌肉记忆的姿势,极其谦卑的垂下头,颈子因这一动作的牵动又渗出血来,她的声音沙哑:“是。”
“带她去梳洗、上药。”那人说。
接着,少女被两人架着,第一次被动走出了那扇门,离开了这个生长了十年有余的地方,金色的阳光也洒在了她的身上。
对了,人们称这个地方为“暗卫营”,方才那人,是皇后娘娘。
……
一年后,夏日,子时(夜里11时至次日凌晨1时),永安宫中。
宽阔的寝殿内,只角落里燃着两支红烛,发出摇曳朦胧的光。
室内淡淡安息香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给冰冷的月华染上了丝丝微醺的暖意。
榴花红的软烟罗层层叠叠垂落,营造出静谧安适的氛围。
然而躺在床上,披散着一头青丝的焕游笙显然睡得并不安稳。
她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面容小巧而伶仃,身量也略显纤细单薄。
与之不相匹配的,是她衣袖滑落后露出的臂膀,那上面的肌肉线条即便是全然放松时仍旧隐约可见,更有几道深深浅浅的疤痕交错。
她的眉心微微蹙起,眼睫颤动,呼吸间隐约有几分急促,面色愈发的苍白,细密的汗珠逐渐沁出额头,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丝被边缘,似乎在梦中仍挣扎着。
接着,很近的地方,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声,像是衣料摩擦的声音。
几乎是同时,焕游笙无声无息睁开双眼,猫儿一样的杏核圆眼闪着警惕的光芒,她并未立刻起身,只不动声色地瞥向声音发出处。
月光朦胧,只映照出一个剪影,圆圆的脑袋、窄小的肩膀。
见她看过来,那人就嘻嘻哈哈地笑了:“焕姐姐,你醒啦!”
焕游笙“嗯”了一声,没有任何情绪,起身下床,去将烛台捧了来:“公主怎么醒了?可是做噩梦了?”
公主的面容在烛光下越来越清楚,她眉眼弯弯,笑得无忧无虑,那双明亮的眼眸里闪烁着纯粹的信任。
不过显然,公主本人并不想做一个让人信任的人,她蹑手蹑脚地凑过来,压低了声音:“我白日偷偷在枕头下藏了两块饴糖。母后不让我吃饴糖,说吃了会坏牙,但我实在忍不住。焕姐姐,你陪我一起吃,好不好?”
焕游笙看着公主的眉眼,认真颔首:“好。”
公主喜出望外,忙塞了一块被油纸仔细包好的饴糖到焕游笙手心,自己也喜滋滋拆了一块放到嘴里,咕哝着:“焕姐姐不要告诉母后哦,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她的声音甜得如同那块饴糖,眼中闪烁着得逞的光。
焕游笙轻轻展开油纸,糖的甜香立刻飘散开来。
她保守过很多秘密,从来和一块糖、一支簪子无关,可公主的秘密,总是这些。
吃了糖,焕游笙又去取了水和钵盂,二人清了口,才再次睡下。
公主一如既往,睡前总有好多话要说,叽叽喳喳个不停,直到眼皮子打架,声音才渐渐低沉,最终在焕游笙的拍抚中,进入了梦乡。
焕游笙也随之合上了双眼。
她是焕游笙,也是暗卫营的十七,她的主子、与她同榻而眠的少女,是大启国最尊贵的公主——世安公主。
不安的梦境很快再次继续,侵占了焕游笙的整个夜晚,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焕游笙按时醒来。
她走起路来是没有声音的,小心开了殿门,招呼早就守在门外的宫女、太监,该去通知备膳的去通知备膳、该去烧水的去烧水、该择选当日公主衣裳首饰的可以去取了来了……
众人鞋底都垫了软垫,行走起来轻盈盈的,没有声响,又各自去忙碌。
焕游笙看着日头,一层一层将帐幔掀开,让殿内的大理石逐渐被染成金色,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世安公主的床榻上。
公主眉头一皱,转头将脸埋进了柔软的蜀锦枕头里,哼哼唧唧地不想起床。
焕游笙尽可能动作轻柔地将公主从床榻中挖出来,靠在自己胸前,又招了招手,宫女立刻端了水盆过来。
水盆里是温度刚刚好的水,用鲜花汁子和香料调的,专用来洁面净手。
另一个宫女轻轻拧干手巾,为世安公主擦拭着面庞。
公主眯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层阴影,眼珠灵动地滚动,闹得眼皮不得安宁。
直到快擦完了脸,她才舍得睁开含着水汽的眼,随即是全心依赖的笑容,扯着焕游笙的衣角左右摇摆:“焕姐姐,世安不想起……”
焕游笙试着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类似笑容的表情:“皇后娘娘今日可能会去弘文馆查验殿下们的功课。”
世安公主闻言立刻清醒,动作麻利地翻身下床。
随后是净口,再从昨晚已经择出的几套衣裳、首饰之中选出今日要用的,更衣、梳妆。
公主今日选择了一身甘石粉双面绣花鸟滚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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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罗裙,发髻上插着一只蝴蝶形状的嵌翠玉宝石珊瑚钗,映衬得她容光焕发。
焕游笙在一旁细心地整理着公主的衣襟,粗糙指腹勾住了金线牡丹纹,不由松开了手。
“公主先随翠晴去用膳,奴婢梳洗一下,稍后便来。”焕游笙安排好一切。
世安公主多次邀请她一同用膳,都被拒绝了,这会也不痴缠,只笑着道:“焕姐姐不用急,慢慢梳洗、慢慢用膳。”
“好。”焕游笙颔首,目送公主去西暖阁。
二等宫女赤佩上前:“姑娘,奴婢伺候您梳洗。”
她们不知道她暗卫的出身,在宫廷中所有人的眼里,她只是一个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公主贴身宫女,承担些护卫的职责。
焕游笙微微点头,转身走向内室。
她坐在镜前,赤佩熟练地为她解开发髻,开始梳理。
发梳映在铜镜中,如带倒刺的铁蒺藜(jíli)。
窗外的阳光透过轻纱,洒在焕游笙的肩上。
曾经的刀头舔血,如今也习惯了宫廷的烦琐礼节,习惯了伺候世安公主,也习惯了身边总有宫女、太监的伺候。
焕游笙没有让自己放空太久,片刻的工夫,一切回归清明。
梳洗打扮好,焕游笙去耳房用了早膳,热豆浆、梗米粥、风腌小菜、蛋羹……
早膳相对简单,菜色和西暖阁世安公主桌上的别无二致,只是她用得略显囫囵了些。
再次净了口,焕游笙检查自身一切得宜,这才出现在世安公主的面前。
彼时公主正嘟着粉唇有一下没一下吹着汤匙里的蛋羹,看桌面上的情况,早膳还未过半。
焕游笙自然接过翠晴布菜的活计,夹了一片咸肉汁腌春笋放入公主的碗碟之中。
这是世安公主向来喜爱的小菜,选用上好的猪五花,用十数种香料腌制,然后用风炉烤上一夜,让其染上烟火气,至清晨时分取出,切成薄片,铺在只留嫩芯的春笋上蒸制,直至肉汁与笋片相互渗透,香气四溢,最后只取春笋装盘食用。
世安公主咽下口中蛋羹,抬眼对她笑,焕游笙继续布菜。
“听说慕容公子回来了,今日会来上课。”世安公主眼中闪过一丝期待。
焕游笙迟疑了下:“正一品太傅慕容赤恒的小公子,慕容遥?”
她大概知道公主为何如此期待了,毕竟就连她这个入宫不到一年,在公主身边伺候不到半年的都听下面的宫女议论过,那是个丰神俊朗、诗酒风流的人物。
慕容赤恒虽官阶至高,却是荣誉象征,不过顾问之用,并无实权。
慕容遥作为家中幼子,才华横溢,却无心仕途,慕容赤恒也从未强求,所以他格外显得飘逸出尘,便有了一种超然物外的风采。
小剧场:
世安公主:焕姐姐,我不想上早八!
焕游笙:公主,今天考试。
2. 识文断字
焕游笙和公主到达弘文馆的时候,授课的大儒司马先生还没到,公主、皇子和被特许来听讲的几位大臣之子女也未全部到齐。
大皇子坐在第一排左侧,正一板一眼地捧着书看,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二皇子汤易儒在其身后,手上是一本游记,见她们来了,就招招手,面上露出笑容。
世安公主从来与二哥亲近,见他如此,立刻乐颠颠地凑上去。
汤易儒遮遮掩掩,变戏法似的从书匣中取出一包七顺斋的糕点,在公主面前晃了晃。
世安公主眼睛一亮,欢喜得直拍手:“世安便知道,二哥哥最疼世安了!”
汤易儒笑着将糕点递给妹妹,故意压低了声音:“别让大哥和母后瞧见了,省得他们又念。你藏起来,回头和焕姑娘一块儿吃。”
世安公主轻手轻脚地将糕点藏入袖中,脸上掩不住的窃喜。
大皇子无声地翻了一页书。
焕游笙随公主顺着过道往后走,去倒数第二排的位置上,看公主将糕点藏好,接着就听到刻意放轻了的脚步声。
焕游笙微微侧过身子,给蹑手蹑脚地来人让开了道路,手却捏在了袖中的弯刀刀柄上。
“大功告成。”公主笑意盈盈地拍了拍手,接着,眼前一黑,一股轻柔的香气扑鼻而来。
她伸手去摸,是一双纤细柔荑,盖了眼睛。
接着耳边传来刻意闷低的声音:“猜猜看,我是谁?”
世安公主嘿嘿一笑:“是齐鸢(yuān)姐姐?”
“不是,再猜。”
“那是,四哥?”
站在公主后面的女子看不见她使坏的表情,只粗声粗气道:“再猜!”
公主犹豫了一下,声音中带着一丝调皮:“那是翠晴?”
听着公主连身边的宫女的名字都一一猜过,却都不对,那人一甩手,扭过身子:“哼!看来公主已经把我忘了!”
世安公主笑嘻嘻转过头,从那人一侧肩膀探了过去,那女子就气哼哼的一扭头,环佩叮当。
公主见状,掩嘴轻笑,又从另一侧探过去,好声好气的:“卫姐姐,世安和你闹着玩的,你怎么能当真呢?这满宫中,除了卫姐姐,也没有旁人会蒙世安的眼睛了,世安不多猜几个,多没趣啊?”
卫静姝(shū)是尚书令卫岚的嫡孙女,因其家世颇高,地位超然,自幼与皇子、公主玩闹在一处,所以格外没规矩些。
她抿了抿唇,掀了眼皮去看公主。
世安公主知道她是不气了,便拉起卫静姝的手,轻轻摇晃:“卫姐姐,别生气了,母后说,生气是会长皱纹的。”
卫静姝咬了咬牙:“不与公主胡说了,我还有功课没温习。”
世安公主挠了挠头,看着卫静姝提着书匣去大哥旁边的位置坐下,轻轻翻开书卷,眉宇间透出一股专注。
平日里卫静姝就喜欢那个位置,最方便司马先生提问,和公主正好相反。
“皇后娘娘今日要来考校功课,不如公主也翻书看一看吧。”焕游笙一边提醒,一边将笔墨纸砚依次摆好,又将一册《孟子》递到了世安公主面前。
“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嘛。”公主咕哝着抱怨,却还是接过,随意翻了起来。
传说中的慕容遥和司马先生是一同到的,焕游笙只是随意瞥了一眼,认清了对方的面容,便转了注意。
司马先生端坐于案前:“今日慕容公子方从蜀地归来,带回几卷珍贵的古蜀图志,考校之事不若也因此变上一变,诸位便以蜀地为题,诗、词、歌、赋、文章不限,各自发挥。”
话落,几卷图志便由宫人举着从两处传阅开来,图中描绘的山水奇景顿时吸引了众人目光。
世安公主放下手中的书卷,好奇地巴望着那几卷图志,但离得太远,看不分明。
片刻,卫静姝自信起身:“蜀,剑阁入云斜雨寒,黑日暗影路险难。红映带绿水行处,月下重山舆狩还(huán)。”
世安公主低着头凑过来,附在焕游笙耳边:“蜀地的荔枝香味独特,带绿更是其中佳品,若是下次父皇和母后多赏我两颗就好了。”
“世安公主看来是想好了,不若说来听听。”司马先生的声音忽然从上方传来。
世安公主微微一愣,抬头就见司马先生正瞪着一双死鱼眼睛盯着她,于是只得踌躇地站起身来:“蜀地、蜀地……带绿……嗯……带绿香满园,彘(zhì)肉奇佳绝。闻得蜀酿醉人心,不如……不如佐酒尝新熟,鱼蟹茱萸炊。”
众人听罢各自掩唇,司马先生胡子一吹,就要发作。
二皇子汤易儒忙起身笑道:“世安诗句虽不似常规,却也别有一番意趣,写我大启盛世泰安之景象。如此,学生也以乡间市井为题,拙作一首。”
司马先生呼出一口气:“二皇子,请。”
“贵雨润绿牛首昂,蓑翁满载踏斜阳。春夜花重锦绣处,儿嬉忘食扑蝶忙。”
汤易儒惯来不爱用华丽辞藻,叙述平实,却字字透露着对民间生活的热爱与理解,让人仿佛置身于那悠闲的田园风光之中。
司马先生听后微微颔首,脸上的不满渐渐消散。
又有几人不咸不淡地吟诵了几句,大皇子才缓缓起身:“客蜀思坦途,云山梦中好。整装立马心似箭,行难望返早。故地旧人念,羌管纷纷扰。不如归去凭栏望,岁岁山曾老?”
弘文馆中一时寂静,司马先生默然。
大皇子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所作之词却暮气沉沉,“不如归去”,他身为皇长子,自幼居于长安,又要归去何方?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司马先生点名慕容遥:“慕容公子既然是方从蜀地归来,就请也分享所见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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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遥从容起身:“巫山雨绵绵,夜宿云海天。纵有石栈蜀道难,炊烟是人间。乡愁因情念,风斜亦向还(huán)。怅然阑珊有尽处,生机藏如禅。”
大皇子知道这是他对自己的规劝和安慰,二人对视一眼,没有言语。
司马先生欣慰颔首,最后才把目光落在焕游笙身上:“焕姑娘方识文断字半年有余,老夫也不为难你,你便说说方才诸位所作,哪一首最得你心。说错了也不打紧。”
众人听罢,纷纷将目光投向焕游笙。
“是。”焕游笙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才开口,“学生认为,世安公主所作最佳。”
弘文馆内一时传出几声细微的嗤笑,然而焕游笙却神色坦然。
司马先生掀了掀眼皮:“说来听听。”
“蜀地究竟何种风光,学生不曾亲临,公主亦不曾,今日在场诸位殿下、公子和女郎多半也只能从书本和口耳相传中了解些许。勋贵尚且如此,平民百姓中更多的是一辈子只在生处劳作终生之人,他们向往的,不过吃饱穿暖而已。公主所言,就连学生这样不通文章之人,听来也觉向往,应是最贴近民间的心声。”焕游笙回答得诚恳。
“焕姑娘所言极是,民以食为天,天之下,情之所系。如此看来,世安公主所作果然最是深入人心,假以时日,再添文采,必成一代大家。”慕容遥赞着世安公主,目光却探究地落在焕游笙素净的脸上。
他话音刚落,从帷幕后传出“啪啪”几声掌声,众人望去,只见皇后雍容而出。
她身着一袭水红云锦滚金边广袖襦服,衬嵌珠拖地石榴裙,浅金色百蝠暗纹披帛,高耸的双环望仙髻上缀着金凤镶珊瑚步摇,耳上、颈上皆以东珠金玉装饰,透过薄薄的衣袖隐约可见手臂上錾(zàn)刻金纹臂钏(chuàn)。
和焕游笙在暗卫营初次见到她时别无二致,一样的奢华明艳,就连唇角的弧度也无半分变化。
皇后步履又稳又实,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语速很慢:“说得好。天下社稷,土载万物,谷育黎民。国家之根本,在民生之安康。世安公主能体察民情,以诗言志,实为皇家之表率。尔等所作,本宫也已一一听过,各有风骨,皆为栋梁。愿尔等勤思敏学,不负天子之望。”
“谢皇后娘娘教诲。”众人纷纷起身拜谢,气氛肃然。
世安公主一边瞄着母后,一边悄悄凑到焕游笙耳边:“我还以为母后今日不来了呢,原来是在偷听。”
焕游笙瞥了公主一眼,不经意间与皇后对视。
……
傍晚,日头西沉,椒房宫中的光线渐渐暗淡,皇后身在寝殿之中,妆容犹在,端坐于桌案之前。
不一会,一道黑影闪身进来。
小剧场:
世安公主:我总是临时抱佛脚……
焕游笙:公主树大招风。
3. 多余
对方一身夜行衣,黑布遮着脸。
皇后叹息一声:“又是世安的主意?”
那人跪地行礼:“是。”
皇后缓步走至面前:“起来吧。”说着接过那蒙脸的黑巾子,是上好的织花锦缎。
那人抬起头来,赫然是焕游笙的脸,她语气恭敬:“公主放课后听慕容公子讲起‘锦衣夜行’,所以让人紧赶出来这一身。”
“也难为你了。”皇后看着焕游笙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夜行衣,拍了拍她的肩头。
焕游笙垂头拱手:“公主是极好的主子。”
皇后挑了挑眉,这是焕游笙自得名以来,第一次说出“好”这样类似评价的话,虽然过于简单。
“世安这几日闹着要出宫去,说是想亲自见识一下民间烟火,本宫不得不叫你来回话。”皇后说着,坐回主位。
“是。”焕游笙顿了顿,“二皇子殿下爱游记,卫家女郎喜霓裳(nícháng),如今又有慕容公子游历四方,公主少不得心生向往。并无旁人刻意引诱。”
皇后颔首:“那便也罢,由着她去,本宫会加派些侍卫暗中保护,晚些时候你同他们见个面。”
“是。”焕游笙恭敬应下。
“再叫上静姝,同是女郎,也能更得趣些。”皇后又吩咐道。
“是。”
皇后沉默片刻,才问:“公主近日可听话?”
“公主每日辰时(早上7时至9时)起身,亥时(晚上9时至11时)就寝,课业勤奋,偶尔会独自对着宫中的古琴发呆,或读些二皇子殿下处得来的杂书。多与卫家女郎卫静姝、齐家女郎齐鸢来往。平日爱往尚食、尚服走动,行些新鲜猜想,或与宫女笑闹。只是夜半爱食些点心、糖果,说是能助眠。”焕游笙一一道来。
说来大启朝中风气开明,公主这般性子,倒是与本朝推崇的文治武功相契合,只是略显惫懒。
如泰半家宅府邸均在卯时(清晨5时至7时)便起身洒扫庭院,家中要事也在这一个时辰之内安排妥当,公主却偏爱睡到辰时,且不喜被琐事打扰,这也是她的天性使然。
皇后对这些不在意,注意力只在“点心、糖果”上停留片刻,也就放过:“你只管提醒她。若她不听,只要不失了分寸,便睁眼闭眼放过就是。”
“是。”焕游笙领命退下。
……
知晓了明日就可以出宫去,世安公主心中满是期待,晚间就更是睡不着了。
月色正好,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勾勒着民间的繁华景象,口中更是噼里啪啦说个不停,焕游笙极有耐心地陪着。
直到三更天(夜里11时至次日凌晨1时),公主幽幽睡去后,焕游笙才合上双眼,睡意袭来。
……
“十七,你们都是一人一间房,我忽然住进来,会不会打扰你?”
”十七,我是新来的,以后就要麻烦你了。“
“十七,听说训练结束就能见到皇后娘娘,我好高兴!”
“十七,我娘说,皇后娘娘是最宽宏和善的人,长得像佛菩萨似的。你见过佛菩萨吗?”
……
“十七,我有点,想娘了……”
女子一身黑衣被血染得湿重,身下开出妖冶鲜红的花……
……
焕游笙从梦中醒来,缠绵了近四年的故事,在这个夜里不过一个时辰就讲完。
那时,她还不是焕游笙,而是十七,而一遍一遍叫着她的,是“三十一”。
焕游笙再次忆起三十一那张脸,清秀而坚定,那双眸子闪烁着对未来的渴望,却也藏着深深的思念。
与他们前三十人不同,三十一是皇后母族的家生子,是八岁那年主动进入暗卫营的。
三十一偶尔会莫名勾起唇角,那个时候眼中就会迸发出特别的光芒,她不似旁人那样沉默,她总是有很多稀奇的话要说,她有一种特殊的“生气”。
但就像她的代号,她原本就是多出来的那一个,她没有独立的房间,只能与十七同住,她永远与其他人格格不入,永远只能自言自语。
三十一死在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那一场任务,牺牲的不止她一个人,三十一人,只有十四人归。
那时的十七,甚至没有可能将她的尸体带回,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孤零零地留在冰冷的土地上。
三十一是他们中唯一会哭的,可是那天,她没有掉一滴眼泪。
焕游笙闭上眼,摸了摸胸口的血玉骰(tóu)子,试图将那梦中的景象抹去,但那双眸子的光芒却如烙印般深刻。
……
第二日公主难得没有赖床,将各色各样的华美常服铺了一床一地,语气欢快:“焕姐姐,你说世安穿哪一件好看?”
焕游笙随意一瞥:“绿色那件。”
翠晴立刻将其举起,比到公主面前。
那是一件葱绿的蚕丝齐胸襦裙,裙摆处细腻的混银丝勾勒出盛开的迎春花瓣,鲜嫩活泼。
搭配的是茉莉黄缎面镶章丹绣天宝纹样宽袖衫子,流苏垂坠,格外灵动。
酡颜的轻纱披帛绕在肩袖之上,随着翠晴的动作轻盈飘动。
世安公主一见就喜欢,忙不迭地让翠晴为她更衣梳妆。
“焕姐姐好像格外喜爱青绿之色。”世安公主一边择着翠玉簪子,一边咕哝道。
焕游笙不答,她哪里有什么偏爱的颜色,不过是曾听人提起罢了。
焕游笙的衣着首饰是公主选的,藕荷和十样锦的颜色搭配,十分温婉清丽,看得公主啧啧称奇。
“焕姐姐当真好颜色!人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便是如此吧?世安原以为,女子若美,必得是齐鸢姐姐那样的。却不想焕姐姐打扮起来,才真真是天仙下凡尘。改日世安就要向母后请旨,往后焕姐姐便日日华服美裳,不要辜负了容颜。”
焕游笙只是沉默,“天然去雕饰”吗?那她身上的暗器和弯刀又算什么?
一番折腾下来,已近午时(上午11时至下午1时),世安公主又去得了皇后的嘱咐,这才带着焕游笙喜气洋洋地出宫去。
……
长安的街道热闹非凡,太平日久,人物皆繁盛。
举目纷纷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垂首雕车竞驻于路旁,宝马争驰于中央,另有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qú),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偶有杂耍之人巧则惊人耳目。
世安公主握着焕游笙的手四处张望,时常驻足,等到了约定好的馄饨铺子前,卫静姝已经等候多时。
“卫姐姐,今日咱们怎么玩?”世安公主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迟到,笑嘻嘻地过去。
卫静姝皱了皱眉头:“公主还想着玩呢,我倒以为你已经玩得差不多了。”
世安公主眨巴眨巴眼睛:“卫姐姐若是累了,不如坐下先吃点东西?”
“皇后娘娘是不许公主吃外面的东西的,公主可是忘了?”卫静姝提醒道。
公主闻言却大喇喇寻了个位子坐下:“回去我向母后请罪就是了,今日难得出来,总不能让这点小事扫了兴。母后也知道,两位姐姐是拦不住我的。”
焕游笙没有异议,跟着站在公主身旁,却被扯了裙摆,世安公主抬头望着她:“焕姐姐你看,此处都是如此,这会不是在宫中,你便坐下来陪我吧。”
焕游笙四处瞟了一眼,虽目之所及都是热热闹闹的百姓,实则处处暗藏皇后安排的便衣侍卫,将被吸引来的百姓隐隐隔绝在外。
她微微点头,便顺从在公主身旁坐下。
卫静姝知道不会被怪罪,也跟着落座。
街头的小吃香气四溢,诱人垂涎,世安公主对面前热气腾腾的馄饨满是好奇与兴奋,但真正入了口,就有些食不知味。
调料实在是贵重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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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边的摊贩一碗馄饨也不过卖上几个铜板,哪会舍得用好料,给些油盐已经很算良心了。
焕游笙用帕子沾了世安公主额头的汗水:“昨日奴婢打听过了,公主若想品尝民间吃食,可去仙客楼。那里虽仍不及宫中珍馐佳肴,却有几道招牌别有风味。”
“仙客楼?”公主听了有些兴趣,又垂头看桌上的一碗馄饨。
“公主这馄饨奴婢替吃了也就是了。”焕游笙从善如流地接过。
公主却连忙拦住:“我知道你也不喜这口味,再说,你吃这许多,等下岂不是只能看着我和卫姐姐吃了?”
“那公主就多给店家几枚铜板,将这三只碗也买下来,等下连同馄饨一并赏给路边的乞儿罢。”焕游笙提议。
自打公主闹着要出宫,她就开始做准备,了解宫外的情况,不然昨日在弘文馆也不会有那样一番言论,这会很是自如。
“他们会爱吃吗?”公主问。
焕游笙颔首:“乞儿常日饿肚子的,自然会喜欢。”
“那好吧。”公主不再反对。
焕游笙先去给老板付了钱,又从来往的人群中找了个脚夫打扮的男子,事情就由那人去办了。
等到她们三人从仙客楼出来,公主才算心满意足,又转道去了七顺斋买点心。
一路逛下来,公主买了不少稀奇玩意儿,三人手上却仍旧清清静静。
“哎呀,我走不动了。”公主抱怨着,就想坐到地上,却被焕游笙扶住。
卫静姝抬了抬头,伸手指着:“不如去茶楼坐坐,那里有全长安最有名的说书先生。”
“诶?这个好!”公主一拍手,直奔茶楼而去。
茶楼里,说书先生正手执折扇,唾沫横飞地讲述着一段传奇故事,是当下最时兴的才子佳人。
世安公主兴致勃勃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正听到柳家女郎与谢书生私定终身。
接着,就是俗套的家人阻拦,然后跪祠堂、私奔、高中、衣锦还乡、终成眷属。
卫静姝听得昏昏欲睡,公主却如痴如醉、泪眼婆娑、大受震撼。
“这故事实在动人。门第和身份就那么重要吗?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柳女郎的家人不仅以貌取人,而且棒打鸳鸯,实在势利得很。柳女郎也太可怜了,好在结局是好的。”公主话中全是不满和叹息。
说起这个,卫静姝也不困了:“无价宝也不过是对公主来说易求罢了,若无权势亦无钱财,如何生活得下去?柳女郎原是高门嫡女,何苦嫁于穷书生,往后日日为柴米油盐忧心?”
“可是谢书生后来高中了呀!”公主辩解道。
卫静姝却摇头:“这话本故事皆是些穷书生写来的,他们想攀上名门之女,又想金榜题名,自然会这样写。可真正能考取功名的又有几人?他们之中又是否个个前途无量?”
“可我听说,贫穷有贫穷的艰难,富贵也有富贵的烦扰。”公主眼见辩不过,气势却不减。
“这却是不一样的。高门显贵的烦扰,无非新式的料子没抢到,在学堂被夫子责骂丢了脸面,零用被母亲扣了一两银,甚至只是路边的馄饨太寡淡。可平民老百姓愁的是,若是春日迟迟不下雨,当年的收成就不够养活一家老小;若无银钱交租,自家唯一的店面就会被夺,没了进项;更不要说有个三灾两病的,就一命呜呼了。”卫静姝说得头头是道。
“你!”世安公主平日乖巧好说话,却毕竟有作为公主的骄傲,没理也要辩上三分的,说不过就生气。
卫静姝却收敛了脾气,起身行了个礼:“是臣女失言了,还望公主莫要怪罪。”
世安公主更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得胸膛起起伏伏。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响,公主再抬眼,只能看到焕游笙的肩膀挡在面前。
小剧场:
焕·人形手办·奇迹·游笙:夜行衣get√,襦裙get√
4. 不欢而散
焕游笙的反应极快,几乎是变故发生的同时,她已经将世安公主护在身后,手中的圆月弯刀也已出鞘。
那弯刀不过巴掌大小,极其精致、弧线优美弯成满月,上面用各色宝石镶嵌,即便是在室内仍旧折射着耀眼的光,与其说是防身之器,倒更像是女儿家把玩的玩意儿。
但却是削铁如泥吹毛利刃,刀刃上映出的寒光令人胆寒。
她察觉到公主跃跃欲试的小脑袋,开口劝阻:“公主莫看。”
世安公主扯了扯焕游笙的袖子:“可是我想看。”
焕游笙微微皱眉,换成了商量的语气:“最好还是不要看。”
“好吧。”公主也不坚持。
这时她们身边已经被侍卫合围起来,公主看到一旁的卫静姝脸色有些发白,于是彻底歇了一探究竟的心思。
卫静姝目之所及,方才还侃侃而谈的说书先生,头上被一只飞来的茶盏磕出一个血窟窿,鲜血瞬间染了半张脸,正哀哀地叫着。
接着,一群家丁模样的人冲了进来,直奔那先生而去。
领头的男子人至中年,衣着光鲜,满面凶光:“将这妖言惑众之人给我绑了!”
说书的顾不上头上的伤,连忙告饶:“冤枉啊!小人只是混口饭吃,一贯老实本分,绝无不当之言,还望大人明察!”
那领头男子听了却更是怒火中烧:“无不当之言?你杜撰的故事,分明是鼓吹男盗女娼,败坏风气!我家女郎一向乖巧,就是在此处听了你的故事,不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执意退婚嫁一书生,不惜以命相逼。”
“婚后两年,那书生竟然原形毕露,不仅殴打我儿,且在外借贷挥霍无度,更是生了吃绝户之念头,买通我府中小厮欲行下毒之事。事败之后,女郎羞愧难当,竟至投井自尽!你教唆我儿走上绝路,今日便是惹上官司,我也绝不轻易放过!”
那说书先生面如土色,嘴唇颤抖,想要辩解却自知理亏。
周围的人群议论纷纷,有的同情,有的愤怒。
人群中,焕游笙对上二楼两张相熟的脸,是二皇子殿下和慕容遥两人,心中暗道一声巧,微微颔首算是致意,随即侧头:“公主,我们还是离这儿远些,以免污了耳目。”
因而错过了楼上人眼中的惊艳之色。
世安公主轻轻点头,随着焕游笙的牵引开始缓缓移动。
“卫女郎。”焕游笙轻声唤了仍处于呆愣之中的卫静姝回神,一行人退至茶楼之外。
“公主,是否回宫?”焕游笙询问。
公主沉默不答。
焕游笙又看向卫静姝:“卫女郎可要回府?”
卫静姝显然心有余悸,面色尚未恢复,抿了抿唇才道:“嗯,我的马车就停在那边巷子口,时辰不早了,再晚母亲怕是要担心。”
焕游笙颔首:“你们两个,护送卫女郎回府中。”她指了两人。
“多谢。”卫静姝也就不再迟疑,转身离去。
公主所乘马车为朱红双厢,车顶铺有华盖,车辕雕饰着龙头,拱形轭顶上是红缨,车后两侧分别插有红色七旒(liú)旗,旗面上绘有深绿色世安封号,四角各自挂着琉璃风灯,忽明忽暗。
公主坐在车内,掀起一角窗帘,沉默地望着窗外,半晌才忽然嚷嚷着开口:“我都听到了!你们一定都在嘲笑我,对不对?”
焕游笙看着她耍小性子的样子,面上仍是一片平静,既不诚惶诚恐,也不讨好:“公主何出此言?”
“我方说那柳女郎父母不近人情,逼得她走投无路,卫姐姐便要和我辩驳,说那低嫁绝无好处。接着,就有低嫁女投井之事。这不正是证明了是我错了?”世安公主的情绪有些激动。
“那公主觉得,低嫁之女就都会投井自尽,或是自寻短见,或是生不如死?”焕游笙问。
世安公主嘴唇上下煽动了下:“当然不可能!”
“既然如此,没有人会笑公主的。”焕游笙直言道。
世安公主面色缓和,嘴上却不依不饶:“那你觉得,我与卫姐姐,谁说得对?”
“奴婢不知。奴婢从前并未关心过此事,若公主想知道,从今往后,奴婢会留意。”焕游笙语气平静。
“好吧。”世安公主见她如此,再大的恼怒也都消了个彻底,“那你往后多留意,若是有了结论,立刻告诉我。”
焕游笙微微颔首:“是。”
马车缓缓行进,夜色渐深,街边的灯火在公主眼中闪烁,她心中的疑惑却未消散。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动着窗帘,眼神迷离地注视着夜色中的长安,熟悉又陌生。
世安公主原本是个绝无专注的性子,今日之事也不知怎的,忽然就入了她的心。
……
夜半,焕游笙听到十分清浅的啜泣声,悠悠转醒,却见公主仍旧平躺于床榻之上,双手交叠于身前,颦蹙(píncù)着紧闭双眼,氤氲的水汽从眼睫处透出来。
这是做噩梦了。
焕游笙轻轻靠近,手缓缓拍上公主的肩膀,柔和地将她唤醒。
公主一睁开眼,就“哇”的一声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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焕姐姐!世安好怕!”
焕游笙没有推开她:“是因为今日在茶楼里的事吗?”
世安公主点了点头,泪水在她的脸颊上闪烁。
焕游笙还以为她不怕,原来是才回过味来。
“公主怕的是什么呢?是那闹事的人,还是那女郎的命运,抑或是最后的投井?”焕游笙问。
世安公主瑟缩了下:“都怕。”
焕游笙低声安慰:“公主不必忧心,闹事之人舞不到宫里来,若当时他知晓您的身份,也不敢如此放肆。至于那女郎的命运,虽实在可怜,但也是家中无人依傍,又一意孤行的缘故。至于最后的投井,人固有一死,自古如此,究竟如何死去并不十分要紧。”
世安公主抬头看她:“焕姐姐真的很不会安慰人。”
“那应当如何安慰?”焕游笙问。
世安公主掰了掰手指:“便说些温柔的话,让人心里暖和一些。若是卫姐姐,她一定会说:‘不怕,我们都会保护你的。你可是公主,天生命好,那些事都不会发生在你身上。就算是有什么,陛下和皇后娘娘也会为你安排妥当。’”
“不过明日卫女郎告了假,不来宫中了。是否需要请皇后娘娘召她前来陪伴公主?”焕游笙提议。
世安公主破涕为笑:“当然不要。卫姐姐的话我都想得到,才不需要她再来虚情假意一番。”
“虚情假意?”焕游笙垂头看公主,顺手用帕子擦干她的泪水。
公主闷闷地“嗯”了一声。
短暂的沉默过后,焕游笙轻声道:“公主,明日皇后娘娘准奴婢休沐,一应事项,奴婢已经交代了翠晴。”
公主立刻瞪大了眼睛:“在哪里休沐?我可以去找你吗?”
焕游笙摇摇头:“公主若有事,可通过皇后娘娘告知奴婢,这样奴婢会尽快回来。”
这还是焕姐姐到自己身边这半年来第一次要离开,世安公主心中有些不是滋味,默了片刻,还是点点头表示答应。
“睡吧。”焕游笙轻轻拍着公主的背,“奴婢会保护公主。”
公主闭上眼睛,感受着焕游笙轻柔地拍抚,心中渐渐平静。
和卫静姝同样的话,却是郑重的承诺。
……
时隔一年,焕游笙第一次再踏入这个叫作“暗卫营”的地方,忽然被潮湿和黑暗所笼罩,有些不适应。
小剧场:
世安公主:玄铁双锏,那也太不美观了,还是宝石弯刀好看!
焕游笙看看手中玩具似的弯刀:公主说得对。
5. 领罚
焕游笙一一解去钗环,将藏于发中、袖中、靴中的暗器取出,分门别类摆放在桌面上,最后是那柄弯刀,她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瞬,将其搁在末位。
她只着里衣,后背挺直,跪在执法堂中央:“十七护卫主子不利,致使主子受到惊吓,自来领二十鞭。”
昨日,她原本是可以直接带公主离开的,如此公主就不会听到后面那番话,也不会受到惊吓。
但当时身边人手不够,卫女郎又呆愣在原处,焕游笙不能妄动,只得等侍卫围上来,如此就耽搁了时间。
女教习执起蘸了盐水的轻皮鞭,那是一种扁平鞭子,一眼看去实在寻常,倒像是孩童办家家酒的玩意儿,但却能造成严重的伤害。
第一鞭落下,皮肉瞬间绽开,很快,雪白的里衣褴褛破碎,殷红的血随之渗了出来,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教习的手法熟练而狠辣,每一鞭都力道适中,恰到好处地激发出最大的痛楚。
每抽一鞭,就念一句暗卫营戒律:“不得有情”、“不得有义”、“不得有私”……
焕游笙不曾哼出一声,连眉头也没有片刻皱起,只是逐渐失去血色的脸,和细密的汗珠,清晰地映射出她所承受之痛。
教习面无表情地继续执行着惩罚,鞭子如雨点般落下,刺耳的声音在暗室中回响。
焕游笙神色不变,仿佛那剧痛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训练。
鞭声落尽,堂内静默如墓,教习面无表情地掷下鞭子。
焕游笙身躯微微颤抖,仍笔直地跪着,从容起身。
教习从怀中摸出一瓷瓶药膏,轻巧地抛过去。
焕游笙接过,这是暗卫营特供,专用来愈合伤处表面的。
用此药,只需两日,伤口即便拉扯也不会再崩裂,但内里的疼痛却不会因此缓和,目的是让暗卫受到足够的惩罚,却尽可能少地影响其职能,更准确地说,是功能。
焕游笙对于这些东西再熟悉不过。
她抱拳行礼,之后又将方才褪去的衣裳饰物穿戴整齐,暗器一一藏回,将弯刀固定在广袖之中。
一滴血不经意落到弯刀上,刀身浮现“世安”二字。
焕游笙也是今日才知道这暗纹,想来是公主的巧思,心中稍松,转身离去。
夏日的正午,日头有些过于眩目,照在三寸见方的青石地砖上,泛起片片白光,却让人感到温暖。
见她离去,刚刚还一脸冷肃的教习叹了一口气,瞥向一旁守着的男教习:“方才那弯刀你也见着了吧?听说是世安公主特命人定制的。那样精巧的玩意儿,带在咱们这些人身上,看着还真有些不习惯。”
十七是第一批暗卫中的佼佼者,也是他们这些教习看着长大的。
“‘暗卫’,一在隐蔽,二在护卫。原是终生不见天日的存在,或隐于树梢,或匿于房梁。一旦示于人前,便要战至最后一刻,非将来犯之人斩尽杀绝,不能停手。当日皇后娘娘选中十七护卫公主,甚至让她常伴左右,我原以为是天大的造化。如今看来却也不好说。”男教习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暗卫不能有感情,他们一向也是极尽全力让他们断情绝念,可偏偏阴差阳错,十七进入了宫廷之中。
她不断与人来往、亲近,少不得心有挂碍,也不知是福是祸。
……
焕游笙在宫外并无住所,距离伤口结痂还需两日,也不能即刻回到永安宫公主身边,她现下要去掖庭宫落脚,那是宫女居住和犯罪官僚家属劳动之处,也被称为“冷宫”。
牢记皇后娘娘的教导,焕游笙没有“飞檐走壁”。
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一切和昨日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巧合地路过昨日那茶楼附近的时候,听到了骰子撞击的声响。
焕游笙微微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一家卖馎饦(bótuō)的老板娘女儿身上。
那孩子七八岁的模样,许是父母忙碌无暇顾及,所以塞了几颗骰子给她摇着玩。
与此同时,周围的议论声也传入焕游笙耳中。
“听说了吗?茶楼说书的被徐员外打死了!”老板娘对旁边卖胡饼的小媳妇道。
小媳妇还没开口,一旁停下来喝碗茶水歇脚的脚夫插话道:“听那边食肆的说,徐员外昨儿也不像是奔着要那说书的命来的模样,怎么就打死了呢?怕是有什么隐情吧?”
见来了听众,老板娘立刻口若悬河:“徐员外本来就是想打那说书的一顿,再把茶楼和说书的家里砸了,让他再不敢以此为营生,也便罢了。谁知到了那说书的家里头,说书的婆娘心疼家里的物件儿,以身相护。说书的又为护着婆娘,生生挨了一钵盂,就这么去了。”
“那也是无妄之灾了。”卖胡饼的小媳妇感叹。
老板娘一拍大腿,很是惋惜:“徐员外中年得女,家中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旁的人家若是没个儿子,大多是去亲族过继个男孩继承家业。徐员外心疼女郎,不愿意,一早打的就是招赘的主意,谁知那女郎偏又看上了个穷秀才。徐员外原本是看不上的,但也想着若是那秀才对自家女郎好,过两年也就认下了,让女郎搬回家中,把家业慢慢交出去,含饴弄孙。谁知那秀才一点也沉不住气,闹出这样的惨剧。”
小媳妇性子上似乎有些多愁善感,听了就又叹息一声:“徐员外也是情有可原,不知可否从轻发落?”
老板娘摆了摆手:“徐员外若只是打死女婿,倒是情有可原。但打死的是个说书的,实在有些过了。何况听说昨日茶楼里还有贵人撞见,京兆尹怕是不能轻易放过。”
脚夫摇了摇头,将茶水一饮而尽,起身继续踏上行程。
焕游笙五感极其敏锐,忽略四周投来的欣赏目光,加快了脚步,迎面却见二皇子殿下和慕容公子并肩走过来。
那日在弘文馆,慕容公子宽慰大皇子的意图太明显,她还以为他与大皇子交好。
但一连两日,偶然遇见的时候,都是二皇子和慕容公子一同出行,可能这二人更意气相投吧。
焕游笙也不在意,微微欠身行礼:“二皇子殿下,慕容公子。”
汤易儒笑得很温和:“今日司马先生课上,世安和卫女郎都告了假,我原还有些担忧,却不想在此遇见了你。焕姑娘,昨日世安是否受到了惊吓?”
焕游笙微微颔首:“公主昨日惊悸,夜里难以成眠,好在后来还是睡下了。今晨御医来看,说是不打紧,休养两日便好。还请二皇子殿下放心。”
汤易儒点了点头:“焕姑娘脸色也不大好,想是昨夜为世安劳累的缘故。”说着,不由又真心夸赞,“姑娘本清秀佳人,却不想是我着相了,昨日一见当真敏捷,我府中的近卫身手竟不及焕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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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
大启朝并不十分重视男女大防,汤易儒说着,手就拍上了焕游笙的肩。
本就尚未愈合的伤口,只需这些微的力度便瞬间绽开,鲜血渗透夏日里轻薄的衣衫,沾染了汤易儒的手掌。
汤易儒有瞬间的怔忡,抬手去看了那浓艳黏腻的血迹,才看向焕游笙,却见她神情丝毫不变,不见半分痛楚。
“焕姑娘受伤了?”汤易儒面露关切。
焕游笙淡然道:“不过皮外伤。”
“是何人所为?姑娘的身份,竟也有人如此大胆?”汤易儒眉头微蹙。
昨日从茶楼离开时,他看得分明,三位姑娘并未受波及。
焕姑娘是公主身边的一等人物,寻常也不会有人与她为难才是。
二皇子殿下也并不知道她暗卫的出身,焕游笙避而不答,只淡然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汤易儒见她如此轻描淡写,还欲追问,却被身旁慕容遥摇头制止。
“既然如此,焕姑娘还是尽快回宫休养。我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可否送姑娘一程?”
汤易儒的话音刚落,焕游笙再次欠身,婉拒道:“多谢二皇子殿下好意,只是君臣有别,奴婢不便叨扰。再者,此处距离掖庭宫不算远,片刻就到。”
汤易儒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遗憾,却也不再强求。
直至焕游笙越过他们,汤易儒回首去望她的背影,才惊觉,她的整个背部衣衫皆被鲜血染红。
“怎会如此?”他嗫喏着。
慕容遥则将晦暗隐入眸底更深处,唇角挂着不羁的笑:“她既不愿说,自有道理。易儒若是担忧,晚些时候着人送些药材和补品过去便是。”
“扶南所言极是。”汤易儒回过神来,他一向视慕容遥为挚友,称他的表字——扶南。
……
焕游笙步履极快,到达掖庭宫时,汤易儒身边的公公乘着马车也刚刚到,留下药材、补品和金疮药膏便匆匆离去。
焕游笙只将这些一一放进柜子里,从怀中掏出暗卫营专用的药膏,将淡绿色的膏体囫囵涂抹在伤口上,系好衣襟。
又仔细擦拭了弯刀,直至上面的“世安”二字又隐而不见,便摸了本书打发时间。
是公主从书房顺出来的《逍遥游》。
“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焕游笙轻轻诵读着,声音浅淡。
不久,窗外的夕阳斜照进来,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书页上的字迹在光影中显得有些跳跃、活泼。
这本书,她没有听人讲过,不是很读得懂,到后来,就只对着“逍遥游”三个字怔怔出神。
“焕游笙……”她轻声呢喃。
“游”,是“逍遥游”的“游”,也是“所以遨游”的“游”。
那“焕”是什么?
“笙”又是什么?
她从未深思过自己的名字,也不知该向何人去问。
但第一次,她隐隐发觉,“焕游笙”和“十七”是不一样的。
可是究竟哪里不一样?
小剧场:
一开始——
汤易儒:焕姑娘貌美。
慕容遥:嗯。
后来——
汤易儒:焕姑娘……
慕容遥:喜欢!
6. 舞动人心
焕游笙是两日后午膳的时候回到永安宫的。
夏末的日光大片铺开洒在殿内,茉莉、紫薇、金丝桃、玉簪、凌霄、百日红……
各色各样的花朵姹紫嫣红,不知疲倦的热热闹闹挤满了暖阁,环绕在世安公主周围。
她看到焕游笙回来了,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放下手中的筷子,欢欢喜喜迎了上来。
“焕姐姐,你回来啦!”世安公主扯着焕游笙袖子,举止中全是亲昵。
焕游笙面上不见病容,步履轻盈,低低应了一声:“是。”
公主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刻催着:“正是时候,焕姐姐快去用膳。”
焕游笙不饿,也没什么胃口,但确实正是午膳的时辰,于是也不推脱,行过礼,便去了她平日用膳的耳房。
独属于她的餐食像是日日备着的,就等着她回来。
桌面上一如既往摆放整齐,正中央是一道糟鹅。
鹅肉色泽酱红,香气扑鼻,周围是一圈圈精细的雕刻蔬菜,还有一碗翠绿的荷叶粥,几样小菜。
宫中从不缺少荤食,但一向不以此为贵,公主更是历来喜爱些借了鸡汤、肉汁的味道的素菜,所以这样一整只鹅极少被端上永安宫的餐桌。
见焕游笙的目光落在上面,赤佩开口解释:“二皇子殿下听说公主喜爱宫外仙客楼的吃食,所以一连三日,日日差人送这道糟鹅来。听说公主看重姑娘,所以次次成双。”
焕游笙沉默片刻,才安然落座。
公主喜爱仙客楼,不过是爱新鲜罢了,至于这道糟鹅,倒是便宜她了。
焕游笙自幼训练,体质与寻常女子不同,不仅食量大,且多爱肉食,糟鹅对她来说自然是美味。
焕游笙吃得快,等她回到暖阁时,公主正对着一束石榴花出神,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咀嚼着。
“不知道那事如何了。”公主口中咕哝,不像是在问谁。
焕游笙知道公主所指的是那日茶楼的意外,不由想起前日在街上听到的传言,却不回答,只默默执箸(zhù),为公主添了一块茄鲞(xiǎng)。
已经三日过去了,世安公主也不再挂心,又过了一会,话就转到了别处:“齐鸢姐姐排了个新舞,今日要在揽月阁跳来。等午睡后,咱们也去看看吧。”
“是。”焕游笙应声。
齐鸢是已逝太后母族的孙辈,当年太后病重,特召了她入宫侍疾。
她人生得极美,嘴又甜,为临终的太后带来了极大的快慰,因此太后过世后,皇帝特许她继续居于宫中,并教授宫女舞蹈。
……
夏日的午后总是懒懒的,太阳懒懒的、花朵懒懒的,连风都似乎停了下来。
公主醒来后,却不爱动,就懒洋洋地倚在窗边,手臂轻抬接住一片飘落的合欢花瓣,薄纱的袖子就向肩膀滑去,露出一段如玉的肌肤。
“真美呀!”她叹息。
焕游笙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庭院中的合欢树,那满树的花几乎不能被称作是花,在焕游笙看来,它更像是粉红色的羽毛,随风轻摆。
她尚且不能理解人们为什么觉得花朵美丽,就更不明白这“羽毛”美在哪里。
便在此时,一阵细微的丝竹之声从揽月阁方向传来。
“焕姐姐,你说,若是用这合欢花瓣做成舞衣,舞动时是否会如同夏日微风般令人心旷神怡?”世安公主眼中闪着期待的光芒。
“大概,会很快枯萎吧。”焕游笙想了想,那毕竟是“花”。
焕游笙的话让公主微微一愣,随即笑了出来:“那倒是,花总是脆弱的。”她摇了摇头,“好可惜。”
焕游笙见公主失落,心中一动,又补充道:“不过依奴婢看,这合欢花和羽毛十分相似。若是精挑细选,择一些形态格外像的,稍作修剪,巧妙地缀于舞衣之上,或许有同样效果。”
世安公主听罢,坐直身子:“这倒是个好主意。”她眼中重新燃起了兴趣。
……
就这样懒着,等到她们去到揽月阁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
夕阳的余晖洒在揽月阁的琉璃瓦上,映出一片金碧辉煌,飞檐翘角,为这座宫殿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世安公主与焕游笙穿过曲折的长廊,来到阁内,只见齐鸢舞姿翩翩,轻盈的舞衣在空中翻飞,上面绣着的凤凰随她的动作摇曳生姿栩栩如生。
世安公主被吸引了目光,半晌才扫视了一圈,公主和皇子们大多聚在此处,父皇也在。
“二哥哥,母后怎么没来?是我来得太晚,母后已经走了吗?”世安公主悄声对汤易儒道。
汤易儒摇头,声音压得和公主同样低:“母后在替父皇批折子,不得空,所以没来。”
“哦。”这样的事实在不算稀奇,世安公主虽有些许失望,却很快接受了,目光又转向舞池中央。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伴着莹莹烛火,洒在齐鸢舞动的身影上,她是纤弱的、柔软的、灵动的,她舞姿翩跹,犹如一只穿梭在晚霞与灯火间的精灵。
殿内丝竹之声愈发悠扬,齐鸢的舞姿也愈发动人,她每一步都似乎踏在众人的心跳上,让人随她的节奏而呼吸。
公主已然向皇后请旨,焕游笙这时穿的并不是宫女的服饰,而是一袭月白的长裙,裙摆上细腻的丝线在光影中闪烁,宛如星辰,她静静地站在一旁。
她是单薄的、清冷的、出尘的。
焕游笙的美和齐鸢是截然不同的,确实如世安公主当日所说,这两种美本身就难以互相比较,但都已是极致,端看你偏爱哪一种了。
世安公主和在场的很多人一样,目光在焕游笙与齐鸢之间游移,心中连连感叹。
丝竹之声渐入高潮,齐鸢的舞姿也达到了巅峰,她仿佛与音乐融为一体,忘我地旋转。
……
等长安的上空完全被墨色笼罩的时候,揽月阁的“宾客”们也逐渐散去。
毕竟再美的舞蹈,若是只看一人无休止地跳下去,也会觉得无趣。
何况即便是尚未成年的皇子,只要已经在宫外建府,便不能轻易留宿宫中了。
世安公主的眼睛被齐鸢舞衣上晃动的宝石光影晃得有些酸涩,最后也带着焕游笙回去了。
彼时,揽月阁中只剩下皇帝这一位“宾客”独自坐在珠帘后。
……
永安宫中有一个巨大的汤池,两尊玉雕的飞鸾屹立左右,从鸟喙之中徐徐涌出温热的泉水,蒸腾的雾气在池面上缭绕。
池壁上镶嵌着大大小小的宝石和夜明珠,排列出各种纹样,池底是打磨得光滑的淡彩色鹅卵石,铺成了莲花的形状,随着水波荡漾,像是缓缓绽放。
世安公主沐浴的时候,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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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焕游笙应当在一旁侍候的。
但焕游笙半年前第一次来到永安宫伺候公主沐浴的时候,就被公主顽皮地拖下了水,此后便有了新的规矩。
两人纯白的裙摆在水面上漂浮,漾成两朵百合。
“齐鸢姐姐舞跳得可真好,可惜母后不准我学舞。”世安公主拍了一会子水花,又拉着焕游笙一同趴在池边的石台上,手臂撑着头,身子依旧拂在水里。
“那公主是喜欢在揽月阁跟着齐女郎学舞,还是更喜欢在弘文馆随司马先生学学问?”焕游笙问。
世安公主嘻嘻笑着挠了挠头:“学问无趣,司马先生更是古板,但和哥哥们在一处,我很喜欢。”
“所以若让公主选,公主还是会选弘文馆。”焕游笙颔首,对于她来说,有此一问,只是多了一点了解而已。
世安公主眼中带着几分天真:“虽是如此,齐鸢姐姐舞姿的风采依旧让我心动。”
一侧的藕荷色珠帘被掀开,被一颗颗串起的水晶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折射出彩虹般绚烂璀璨的光。
焕游笙识得皇后娘娘的脚步声,故而未做出防备的姿态。
“世安今日去揽月阁看舞,可是喜欢齐女郎?”皇后步入汤池旁,坐在石台上,手爱怜地摸着世安公主的发顶。
世安公主仰着头,眼中满是孺慕:“母后忙完了?可是累着了?”
皇后微笑着摇了摇头,目光柔和:“母后不累,只是担心你着凉。你自幼便爱玩水,进了汤池总不愿意离开,旁人总是劝不听的。”
世安公主将湿漉漉的脑袋靠在皇后的腿上,洇了一片水痕,声音软软的:“那母后就常来看着儿臣嘛。儿臣已经好几日没见着母后了。”
“都这么大了,还是这样爱撒娇。”皇后嘴上嗔怪,心中却很受用,“不过你也要顾及着游笙,她陪你在这池子里泡的太久了,对身子也是不好的。”
“知道了,儿臣以后会叫人看着时辰的。”公主这才点头应下。
皇后也觉得奇怪,论日日夜夜的陪伴,永安宫的一等宫女翠晴几乎是时时刻刻陪在公主身边;论身份,卫静姝与公主身份更加相当;论美貌,齐鸢也不比焕游笙差,且这三人与公主都是幼时相识。
却偏偏是这个新来的焕游笙,得了公主的青睐。
皇后心中虽感疑惑,却也不深究,毕竟“眼缘”二字甚是玄妙。
“母后,你今日没去揽月阁实在是太可惜了!齐鸢姐姐的舞姿翩若惊鸿,宛如仙子下凡,舞衣也是叫人新制的莲裳,轻纱缭绕,随风飘扬。在场的个个都是满脸惊艳之色,连父皇都赞赏不已……”世安公主来了兴奋劲,滔滔不绝道。
皇后只等她话说完,才含笑:“那确实可惜了。”半晌起身,“行了,时候也不早了,世安也该收拾了回寝殿了。”
世安公主闻言,不舍地离开了皇后的怀抱,虽不情愿,却很顺从。
……
夜半,焕游笙叫了翠晴悄悄地进来,守在熟睡的世安公主身边,只身去了椒房宫。
宫中的夜静谧而深沉,那里却仍旧灯火通明,焕游笙轻车熟路地穿过长廊。
小剧场:
汤易儒:世安,给你糕点,回头和焕姑娘一块吃。
汤易儒:世安喜欢仙客楼的糟鹅,你和焕姑娘一人一份。
世安公主……
7. 不合时宜
皇帝身子不好,又喜享乐,自知自己并非明君,心胸倒是很豁达开明,并未过于干涉朝政,常将国家大事托付于皇后及几位亲信大臣。
大权在握,皇后自然地对宫内外发生的事了如指掌,却也不免格外操劳些,夙兴夜寐。
焕游笙看见的皇后,大抵是因为之前的衣裳被世安公主弄湿了,所以换了一件,但发髻依旧一丝不苟,妆容和首饰也未见有任何松懈之处。
“皇后娘娘。”焕游笙行礼。
皇后正作朱批,连眼皮也没掀一下,神情格外严肃。
焕游笙确定皇后知道自己来了,在后宫也听人提起过吐蕃之战正是紧要时,所以不再声响,静候一旁。
皇后手中的朱笔不停,笔锋沉稳,约莫一炷香的时候,才抬起头,面容难得透露出一抹疲惫:“今日在揽月阁的事,事无巨细说来。”
“是。”焕游笙微微欠身。
“两日前揽月阁齐女郎广邀诸位皇子、公主殿下和各宫娘娘,并着近身宫女流萤邀陛下同往,说是排了新舞,舞衣也是用了一月的工夫精心筹备的。”
“奴婢在永安宫初初听见揽月阁丝竹之声是在未时(午后1时至3时)将尽的时候,随公主于申时(下午3时到5时)末赴约,当时齐女郎舞至正酣。诸皇子、公主殿下几乎全在场,各宫娘娘不在,据说已经回宫。陛下位于观舞席的首座,面前遮有珠帘。”
“齐女郎舞姿极佳,其新制的舞衣绣有凤凰图案,缀满各色宝石,引得在场之人皆感叹。”
“宫中下钥(晚6时)前,诸皇子、公主殿下纷纷离场,之后奴婢也跟随公主回永安宫。当时揽月阁只陛下未离开,至于后来是何时离开,奴婢不知。”
皇后听罢,眉宇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沉思,随后又恢复了平静:“你一向细致,这很好。”
“谢皇后娘娘。”焕游笙躬身。
“揽月阁那边……”皇后缓了口气,“罢了,由着她去吧。”
“是。”焕游笙不疑有他。
后宫之中,最多的就是女人之间的事,最不值一提的,也是一个女人的事。
真正引起震动的,是一月后的一天,那日开始时十分平常。
……
时至初秋,凤凰花火红的芯子里已经隐隐透出暮色的黑。
爱美的姑娘们惦记着正午的暖阳,仍旧穿着夏日稍显单薄的衣裳。
微风吹过,带着浓郁的桂花香气,有点类似熟透了的桃子,甜美,却过分甜美。
人们还感受不到秋日的肃杀之气,入目却皆是不合时宜。
最最不合时宜的,是弘文馆中突然出现的一个锃明瓦亮的脑门。
世安公主小白兔一样蹦蹦跳跳绕了他一圈,才在惊呼声中认出,那人竟是自己的大哥哥——大皇子汤易恒。
惊呼声是卫静姝发出的,大皇子忽然自行剃度,给她带来的冲击过大,以至于她一时间忘了宫廷的礼仪,只是愣愣地看着。
世安公主却是满脸好奇,她从未见过大哥哥如此模样,不禁伸出手去摸那光滑的头顶:“大哥哥是不是觉得每日梳头太过麻烦,所以换了个简便的发型?”
大皇子并不恼怒,脸上甚至挂上了前所未有的平和神情,眼中藏着他人难以解读的深沉:“确实简便,也自在了。”
……
帝后二人来得极快,像是身后有鬼在追,可见到了大皇子的模样,神色才像真的见了鬼。
“恒儿,你这是、你这是做什么?”皇帝的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惊,他的目光在大皇子的光头上停留了片刻,又转向皇后,似乎在寻求一个解释。
皇后能解释什么?
她比皇帝更震惊!
大皇子却像是对这诡异的气氛毫无所觉,只是淡淡一笑:“菩提萨埵(duǒ)、依般若(bōrě)波罗蜜多故、心无罣(guà)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我已决意皈依佛门,为大启祈福,还请陛下、皇后娘娘,成全。”
皇帝像是终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定了定神:“你一向是朕,最看好的皇子。”
大皇子颔首:“多谢陛下。”
皇帝又沉默了半晌,寻了个位子坐下,再抬头:“你想好了吗?”
“是。”大皇子的面容愈发平和。
“陛下……”皇后听出了皇帝的未尽之语,连忙开口提醒,却被皇帝的一个眼神制止。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大皇子的脸上,那是一张周正、英俊,看上去就格外可靠的脸,他心情复杂,有不舍、有疑惑,但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既然你已经决定,朕也不能强你所难。朕会着人在京郊设立一座寺庙,供你修行。”
皇帝如此退让,不料大皇子却仍旧拒绝:“我只想寻一个山清水秀的古刹潜心修行,陛下的美意,心领了。”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落针可闻,有大雁从窗前飞过。
良久,皇帝打破静谧,他颔首:“也罢,那就如你所愿。”
皇后蹙紧了眉头,她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同意如此荒唐之事,甚至有些茫然无措。
事实上,在场众人,唯慕容遥对此并不很意外,还略带微笑;世安公主懵懵懂懂,尚且不完全清楚发生了什么;还有一个始终置身事外的焕游笙。
其他人都和皇后一样,对这个结果惊诧不已,这将是一场无声的风暴。
大皇子忽然发了疯,皇帝也就允了他继续发疯?
然而,皇帝的沉默与最终的首肯,如同石刻,不容更改。
众人心中虽各有波澜,却也不敢多言。
大皇子即刻就离了皇宫,但宫中的日子还在继续。
二皇子这会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在一旁隐隐佩服着大哥,竟有如此决心,舍去皇室繁华,追求心灵的宁静。
但这种天真的傻气并没有持续多久,在第二日收到卫静姝的香囊时,便彻底烟消云散。
……
司马先生今日的兴致不高,只盯着书本,口中念念有词。
众人心照不宣,将大皇子首排的位置空了下来,卫静姝也放弃了其旁边的位子,转而占了第二排二皇子的右侧。
这像是一种信号,季节真正地开始更替。
皇室中的孩子们,最年长的大皇子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绝大多数时候表现出超出年龄的成熟,甚至是沧桑,也少不得在一些方面显得格外稚嫩。
下面的弟弟妹妹更是如此,可能正是因为上头有嫡长兄顶着压力,他们不急于成长,在权力和男女之事上更是十分迟钝。
但饶是如此,就连世安公主这样不谙世事的金枝玉叶,也隐约知晓从前卫静姝对待大皇子的不同。
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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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静姝的表现和从前一般无二,却将对象从大皇子换成了二皇子。
卫静姝的举动无疑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二皇子的眼中难得闪过一丝慌乱,这样的转变让他始料未及,虽然显像的情绪很快被他收敛下来,可拒绝的话却有些磕磕绊绊:“这……我与卫女郎素来不算亲厚。女郎的心意,我心领了,这样的东西,便不宜、不宜接受。”
说着,他几乎是无意识地瞥过侧后方焕游笙的脸,却见她垂着眼,正耐心听着附在耳旁的世安公主低声细语,似乎对这场皇室风波毫不关心。
二皇子的神情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但看向卫静姝的目光中却多了几分坚定。
“亏我还担心大哥哥忽然离去卫姐姐会伤心,想着等放课要如何安慰她。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卫姐姐并不是真心之人,不过是想做太子妃罢了。我真是看错她了!”世安公主气哼哼的。
“真心?”焕游笙不明白公主为何生气。
世安公主瞪大了眼睛:“焕姐姐没看出卫姐姐从前对大哥哥很是殷勤?我一直以为她是真心喜欢大哥哥来着。”
殷勤或许有点,但焕游笙确实没想得那样深:“殷勤就是喜欢?”
“当然不是!是我看走了眼!竟忘了,殷勤也不一定是喜欢,还有可能是有利可图。”世安公主语气坚决,像是要和卫静姝割袍断义。
焕游笙认真看着公主,分辨她的情绪:“公主是因为卫女郎要利用大皇子殿下,所以生气?”
“我不该生气吗?她从前想利用大哥哥,如今眼看不成,就又将主意打到了二哥哥头上。”世安公主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
她的声音仍旧是压着的,但可能是她的动作幅度太大,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公主是对老朽有何不满?”司马先生眉毛一竖,瞪视过来。
世安公主顿时语塞,讷讷着起身回答:“并无。”
司马先生的神情严肃,目光在室中众人身上扫过,最终又落在世安公主身上:“那是不满圣人之言?”
世安公主抿紧了唇,面色微红,她甚至不知道司马先生讲到了何处,只得道:“也没有。”
司马先生的面色稍缓,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既无不满,便该谨记圣人之教,不可妄加揣测,更不应在学堂之上失了礼仪。”
他这话不只是说给世安公主听的。
公主垂首低眉:“学生知道了。”
父皇和母后一直讲说尊师重道,司马先生像是被捏扁了的饽饽一样满是皱纹的脸更是威严异常,世安公主当真是有点怕的。
在这之后,她便很沉默,也不是认真在听课,只是在心底里暗暗生闷气罢了。
放课的时候,公主给卫静姝甩了一个脸色,卫静姝也莫名其妙给焕游笙甩了个脸色,众人就匆匆散去。
回去的路上,风卷落叶,略有凄凉。
焕游笙忽然停下脚步:“公主问奴婢,是否应当为卫女郎的利用而生气,奴婢认为,不当。”
小剧场:
卫静姝:什么?大皇子殿下要出家?
皇后:什么?我儿子要出家?
世安公主:什么?大哥哥换新发型了?快让我摸摸!
汤易儒:……这里面还有我的事?
卫静姝:嗯。
8. 草率
“为何?”世安公主并没有很生气,她目光清澈,似乎真的想要探究答案。
焕游笙再次措辞了一遍,才缓缓开口:“圣人所言,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卫女郎想用婚姻换取梦寐以求之物,虽与常理不同,却也无可厚非。”
世安公主眨巴眨巴眼睛:“可这说的是男儿为功名。”
焕游笙摇头:“可卫女郎不能考取功名,若不嫁给皇子殿下成为皇室中人,便如其他贵女,一生荣辱只盼着丈夫或是儿子能为她争一个诰命,如此也是依靠婚姻罢了。与她今日所作并无本质不同。”
世安公主像是被说动了,又像是完全没听进去,她捡了一片落叶放在手心把玩,沉思良久,声音有点可怜巴巴的:“可是,情之一字,本该单纯美好。”
“公主说得也对。”焕游笙颔首,她不过是想到了就说了,多得也理不清头绪。
公主将火红的落叶举起,对着日光看叶脉纹理清晰,就又“咯咯咯”地笑了。
“公主不生气了?”焕游笙问。
世安公主歪着头,模样很是娇憨:“焕姐姐说了这样多,还引经据典,比从前活泼了不少,我很高兴。”
焕游笙闻言一愣,语气中有些不确定:“是吗?”
世安公主将叶子放进焕游笙的手心,点了点头,严肃认真:“是啊。我第一次见到焕姐姐时,姐姐不说话,也不会笑,像是什么都不会去想,如同这秋天一般萧瑟冷静。可是现在,姐姐是在笑的。”
焕游笙抬手摸了摸仍旧有些僵硬的脸颊,她在暗卫营被皇后娘娘选中的那一天,皇后娘娘就是笑着的,只是那时的她还不懂这种表情。
世安公主也不管她的反应,说完就蹦蹦跳跳着走了,远远地骄横大嚷:“不过我还是讨厌卫姐姐的,不要原谅她!”然后手一指,“焕姐姐,将那个鸟窝给我摘下来!”
……
在宫中闷了一月有余,世安公主那点子在宫外受到的惊吓早就被日复一日无趣的生活抚平,就又央了皇后准她出宫游玩,不过毫不意外地,被拒绝了。
公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皇后比她更后怕。
世安公主嘟着嘴,一脸的不满,转身就跑尚食、尚服那儿找新的乐子去了,尤其是设计了两套舞衣,不论成品如何,她都不满意,磨着人重做。
一直到冬日的初雪落下,永安宫的乌羽玉梅也开了,世安公主才安闲下来,躲在宫中赏了几日的梅花。
这品种的梅花花瓣略显厚重,宝贝似的层层向中心扣着,如一团团小灯笼,合在一起雾一样红了一片,如傍晚的云霞,气味却算不上浓郁,只悄悄透出淡淡的冷香。
每年的第一场雪总是立不住的,落在地上就化作片片氤氲的暗色水痕,只有房顶的琉璃瓦和枝头的乌羽玉梅才能留住些许洁白的雪花。
银白的雪藏在花蕊之中,如明珠点缀,更显得乌羽玉梅清雅脱俗。
焕游笙就被安排了收集梅心雪的活计,按照世安公主所说,这个工作会一直延续到来年开春,当真是旷日持久。
公主从不否认在此事上的私心,除了想要用这无根之水烹茶,还有就是喜欢看焕游笙打扮得漂漂亮亮立在梅树之下,让人看着就心旷神怡。
……
午膳过后,公主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之上,身下铺着的是柔软的白绒山羊绒毯,身上盖着一袭绣金梅祥云纹样的云锦薄被,手中捧着八角镂空绕金丝莲花团纹手炉,正袅袅飘着淡雅的松果香气。
她灵动的眼透过窗棂,望着焕游笙在梅树下忙碌的身影,渐渐泛起困意。
直到侍卫换岗,一个眼生的侍卫远远站在门前,身姿挺拔、面容英俊,如冷杉树一样立在风雪之中,世安公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雪落无声,世安公主的眼皮越来越沉,门帘被掀开,丝丝冷气跟着焕游笙挤进来,公主微微一笑:“焕姐姐。”
“嗯?”焕游笙将手捧的小瓮递给翠晴,又拍了身上的雪,脱了披风,搓暖了手心,才扶着她去床榻之上午歇。
“等我睡醒了,焕姐姐要记得提醒我,我要嫁给他。”世安公主的声音软软的,含着水汽,渐渐沉入了梦乡。
焕游笙轻轻为她拉好被子,目光落在那名侍卫身上。
侍卫的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对公主的“心血来潮”一无所知。
当然,公主不可能在醒来后就嫁给某个人,等她睁开迷蒙的双眼,看到的就是母后有些严肃的面容。
“母后。”世安公主揉了揉眼睛,声音娇娇的,也不用焕游笙提醒,立刻想起了睡前的话,扯着皇后的衣摆撒起了娇,“母后,儿臣要嫁给新来的侍卫。”
皇后不置可否,只问:“你可知他是何人?”
“是个……侍卫?”世安公主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确定。
她果然是不识得对方的,皇后颔首:“是。但大启的公主,不可以嫁给一个侍卫。”
世安公主似乎是没想到一向宠爱自己的母后会如此断然拒绝自己的请求,急忙坐起身,求助地看向焕游笙。
皇后只示意焕游笙出去,自己则扶住了女儿仍旧单薄的肩膀。
焕游笙的脚步很轻很轻,悄悄退到了门外,雪还在无声地飘落,她望着那侍卫的身影。
侍卫的目光始终坚定地注视着前方,仿佛他的世界里只有职责与忠诚。
焕游笙不很懂美丑,但按照宫女们私下议论的一一比对,这侍卫当真一副好皮相。
他不只身材高大笔挺,更是剑眉星目英俊不凡。
可即便如此,公主怎么会只看一眼,就决定托付终身?
难道这就是传言中的一见钟情?
说来,皇后娘娘不同意,定然是有原因的,可公主的脾性,又哪里是那样容易说服的?
不一会儿,皇后从内室走了出来,面容带着几分凝重:“好好看着公主。”
“是。”焕游笙行了礼,再次回到公主身边的时候,只见公主眼圈微红,显然是刚刚哭过。
“皇后娘娘不允?”焕游笙问。
世安公主轻轻点头,一如既往地执拗:“不过我是一定要嫁给他的。”
说着,又含了笑,语气中有几分兴奋:“对了,母后说他叫薛乘风,是已逝镇国将军的次子,其父母、兄长皆为国捐躯,实乃英雄之后。父皇怜惜他年幼失孤,所以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将他调入宫中做了侍卫。”
大启开国以来,女将军虽不算多,却是始终存在的,镇国将军夫人正是其中之一,先帝称其为嫖驰将军,赫赫有名。
嫖意为快速突袭,驰则是千里奔袭,可见其勇猛,和先帝对她的器重。
薛乘风既然有这样的出身,未来自然不可能只做宫中一名不见经传的侍卫,可皇后娘娘却以公主不可嫁于侍卫为由拒绝了公主的请求,委实有些奇怪。
世安公主平日里总是精灵古怪非常,可有些时候,如现在,却对显而易见的疑点视而不见。
她宣称:“从今天起,我要辟谷,直到母后答应我的请求。”
所以到了晚膳的时候,公主坚决不肯用膳,连暖阁都不去,宫人们急得团团转。
赤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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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二等宫女,在永安宫中主要服侍焕游笙,于是轻声提醒:“咱们这些人,若非主子罚不许饮食,是无须陪主子一同辟谷的。不然没了气力,也不好如常伺候好主子。”
这话叫一旁蔫嗒嗒靠在床头的公主听见了,她眼睛亮了亮,一边催促:“赤佩说得不错,焕姐姐快去!”一边不断使眼色。
焕游笙诧异,自己竟然就看懂了她的暗示,于是转身去了耳房。
等到了就寝的时候,宫女、太监一众人等全部退至殿外,焕游笙在公主期盼的目光中取出一八宝红木雕桃花三层食盒,里面是拣选好了的精致菜肴和点心。
也好在公主素日不很喜欢荤腥,如鲜蘑菜心、糟鹅掌、建莲红枣儿汤、碧梗粥,另松瓤(ráng)鹅油卷、豌豆黄和藕粉桂花糖糕,这些稍稍冷些也是不怕的。
甚至因为世安公主鲜少有如此饥肠辘辘的时候,反倒觉得这些个平日里常见的吃食在这个夜晚格外美味,用膳的速度也快了些许。
“公主慢些吃。”焕游笙一边说着,一边如常布菜。
不过到底是食量有限,没过多久,公主就放下了筷子。
焕游笙轻轻收拾着食盒:“公主既然饿得难挨,何苦坚持辟谷?”
世安公主抬起头,有狡黠的笑意:“母后若是不允,我便是饿着,也要坚持到底。嗯……不过我都饿了一下午了,夜里偷偷吃点东西,也是理所当然。”
公主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虽说不上是人尽皆知,却根本瞒不了皇后半日。
皆因焕游笙用膳的时候取了食盒一一拣选,赤佩就在一旁看着,夜里公主用膳之后,那碗碟也有专人清洗入库,算不上什么秘密。
皇后心中明了,也不点破,只嘱咐了多备些滋补的汤水,和适合冷食的小菜、糕点。
至于公主的婚事,她短时间内没有松口的意思,似乎颇有些顾虑。
几日后,又是一场雪落,空气才真正冷了下来,吸入鼻腔里甚至隐隐有一种类似薄荷的味道。
清晨永安宫的庭院中积了一层纯白,鞋子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响,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世安公主比初雪那一日更加兴奋,匆匆推了焕游笙出去收集梅心雪,就连从前那个小小的瓮都被换成了更加纤细优美的玉瓶。
当然,如此一来收集的工作就变得稍显困难,毕竟玉瓶口窄颈长,稍稍收了点雪就会堵住,无法自然落下,需要焕游笙用细长的银勺小心翼翼地舀雪进入瓶中,再轻轻推下去。
她今日身着天水碧缎面海波纹长裙,如云似雾摇曳于地,披着极细腻柔软的狐白裘,从领口和袖口可以隐约见内里压着的直襟广袖竹月衫,头顶四环抛髻,上面只斜插着一支白玉镂空雕芍药嵌银发簪,并珍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
这样的打扮当然是不合规矩的,公主向皇后请旨得了特许之后,焕游笙又暗中一一拿去给皇后过了目,才只在永安宫内穿着,权当是给公主解闷了。
却不料,今日竟有旁人踏雪而来,驻足欣赏。
小剧场一:
世安公主:焕姐姐,你应该多笑笑。
焕游笙:……公主,二皇子殿下又寻了新的话本子给您?
小剧场二:
世安公主随手一指:我要嫁给他!
皇后:不行。
侍卫指着自己的鼻子:?
世安公主:我要为他绝食!
皇后颔首。
侍卫瞪大双眼:!
小剧场三:
焕游笙:新皮肤get√
9. 己之所欲
焕游笙微微仰头立在树下,微风夹杂着细雪拂过,一串串银白的雪花轻轻落在前襟。
门口的一角忽然来了人,焕游笙听到了脚步声,却迟迟不见人再行一步,于是抬眼望去。
穿过纷飞的雪花,那人影逐渐清晰,是身着深色大氅的二皇子汤易儒。
他并未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雪中,见她看过来,才缓缓移了脚步进入庭院。
二皇子殿下一向是避讳着,不爱私自往后宫来的,也不知道这回公主又是如何把他诓来的。
焕游笙这样想着,行了个礼,转头就透过窗子向殿内望去。
却见那里空荡荡的,没了接连守在窗前的世安公主的模糊身影。
焕游笙心中闪过疑惑,面上却不显,引着二皇子去了正殿。
叫人上了茶,焕游笙将玉瓶递给赤佩,低声询问:“公主可是出去了?”
赤佩颔首:“公主方才带着翠晴匆匆出去,并未言明去处,只嘱咐奴婢转告姑娘,暂且替公主好生招待二皇子殿下。”
焕游笙闻言朝着大门口望了望,见薛乘风仍旧守在那里,知道公主并没有私下与其相见,心中稍定。
汤易儒落座后脸上并无太多表情,但眼神中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焕游笙了解了情况,转身面向二皇子:“二皇子殿下,公主忽然有事外出,还请殿下在此稍候。”
汤易儒来不及收回目光,只淡然一笑,手中的茶盏轻轻转动:“无妨。世安一向我行我素,在这纷繁复杂之中,倒显得格外赤诚可爱。”
说着他轻呷了一口茶水,语气轻松:“母后当真是偏心,世安这里什么都是顶顶好的。就说这大红袍,茶汤橙黄,叶片卷曲优美,嗅之带有兰花馥郁香气,品来保留花果蜜香,实为茶中上品。”
“二皇子殿下品位高雅,奴婢却是不懂这些的。”焕游笙微微欠身。
汤易儒唇角含笑,直直看着焕游笙的脸:“世安对姑娘看重,宫内无人不知。姑娘不必如此拘谨,坐下说话。”
皇子赐座,焕游笙不便推辞,只得谢恩,寻了个绣墩落座。
汤易儒的目光扫过庭院中的景色,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片刻后才开口:“听说世安钟情于镇国将军次子,母后不允,世安还曾因此绝食。不知姑娘如何看待?”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茶盏的边缘。
焕游笙微微垂眸,思索片刻,方才轻声答道:“公主性情中人,对情感之事自然执着。只是想必二皇子殿下也有所耳闻,当日皇后娘娘提及公主不当嫁于侍卫之言。”
汤易儒自然是听说了的,还是听正主——世安公主亲自抱怨的,但他关心的显然不只是妹妹的婚姻问题,握着茶盏的手微微收紧:“姑娘认为身份如此重要?”
焕游笙侧了下头:“倒也未见得。”
汤易儒方缓缓吐出一口气,就听她接着说:“奴婢也是这两日才想明白。嫁于皇子或是尚公主,说来是极大的荣耀,但对有些人来说却未必是好事。薛家世代骁勇,薛公子是将门之后,心中必有沟壑。但本朝驸马无担任实权官职之先例,更不可能领兵打仗征战沙场。皇后娘娘之所以言语矛盾,不愿公主下嫁,恐怕也是怜惜薛公子之才能。”
茶盏落在桌上,发出不算刺耳的一声脆响。
汤易儒沉吟片刻,面上有几分不自然:“也是,若是九天遨游的鸟儿,又如何会看得上镶珠嵌玉的金丝笼。我自认为一向体贴,却算不上通透。从前如此,如今仍旧如此,当真惭愧。”
焕游笙的思绪有一瞬间被“遨游”二字牵动,又迅速归于平静。
她轻轻抬起眼帘,不知道二皇子是想到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说,只是对方没有提问,她也无须回答,只听着就好。
汤易儒却像是没了说话的兴致,他用一种焕游笙看不懂的眼神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将茶水一饮而尽,便起身告辞。
“公主还未回来,二皇子殿下可要再等等?”焕游笙尽职道。
汤易儒又扯了个笑容出来,仿佛方才的沉默只是焕游笙的错觉:“不必了。世安这丫头……我若不回去,她多半也不会回来。”
世安公主做了个拙劣的局,而他,自愿入局罢了。
焕游笙现下仍旧不知公主去了何处,更不知道她何时归来,于是不再阻拦,起身微微欠身行礼。
汤易儒颔首,转身离去,步伐沉稳,只在走到方才的梅树下时有些微的停顿,连呼吸也随之重了半分,片刻又继续前行,消失在院落的门口。
“世安?”在永安宫宫墙的转角,红梅探出的缺口处,汤易儒看到了自己“外出未归”的妹妹。
许是走得太急,世安公主穿得并不算得体,好在还记得披了厚厚的湘妃色斗篷在身上,领口的风毛出得极好,随着微风摇摆,不时轻扫着她的脸颊。
她知道焕姐姐五感敏锐,所以躲的地方实在有些偏,这会她正踮着脚巴望着,可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愈发着急。
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公主来不及反应来人是谁,猛地一回头,露出被风吹得绯红的小脸,眼睛水润润的,有些可怜兮兮的味道。
汤易儒好气又好笑,自然地将身上的大氅(chǎng)脱了,又给世安围了一圈,让她看上去像个圆滚滚的粽子,显出几分滑稽来。
“怎么走得这样急,连衣裳都没穿好?还躲在这里受冻。”汤易儒明知故问。
世安公主抬手揉了揉发红的鼻头,带着浓浓的鼻音,开口就问:“怎么样了?”
汤易儒见妹妹不像是想回宫去,顾忌着女儿家的身子畏寒,于是引着她到六角避风阁落座。
避风阁置于花园深处,四周是盛开的腊梅,就连光秃颓败的树枝上也粘有宫女们巧手用彩纸剪的花样,缤纷又热闹。
避风阁有两面设朱漆大门,另四面有窗,糊着明纸,让光线可以透进来,人也可以望出去。
入目都是熟悉的景致,世安公主仍不住的东张西望,一双眼闲不下来。
汤易儒伸手从窗边摘下一朵蜡梅,递给妹妹,继续方才的话题:“什么怎么样了?”
世安公主随手将蜡梅放在桌上,急得直跺脚:“二哥哥和焕姐姐的事呀!”
汤易儒自知行为不算孟浪,但作为皇子,他一向纵情肆意,对焕姑娘的好感也并没有很收敛,这心思被人察觉也不足为奇。
只是,他好像忽略了从前那个奶团子一样的妹妹也在一天天长大的事实,这会看着妹妹灵动活泼的模样,才惊觉,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快到年下了,过了年妹妹就十四岁了,也到了能许人的年纪,不仅有了心上人,也能看出自己的心意。
他逗弄了一句:“原来世安是故意的。”
世安公主闻言,脸上顿时泛起一抹红晕,手捏着斗篷的边缘,虚张声势道:“当然故意了,二哥哥快别卖关子了!”
汤易儒眼中闪过一丝宠溺,无心隐瞒,轻轻摇了摇头:“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对于焕姑娘来说,我不算良配。”
世安公主闻言,脸上的急切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不解,急道:“为何不算?”
“世安长大了,不能单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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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己之所欲,勿强施于人的道理。便如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又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纵使世人皆说有千般好,若当事人无心,便也一文不值。”汤易儒很认真,像是在传授给最疼爱的妹妹一件最最重要的事。
世安公主抿了抿唇,起初是听不懂的,她不知道自己觉得般配的两个人,为何会不算良配,直到她想起了自己的一见钟情。
如果将二哥哥的话反过来:母后不同意自己嫁给薛公子,可自己认定了,便也不会轻易改变心意……
是不是旁人觉得不好,当事人也会甘之如饴?
想到这,她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之而来的是淡淡的忧郁。
汤易儒看着妹妹若有所悟的神情,心中微微一暖:“你我都是皇家的孩子,即便自诩平易近人,可终究体贴得太少。好在焕姑娘性子迟钝,并不知你今日的刻意撮合,和我的有心配合。往后这件事,世安不要再和焕姑娘提了,期待,有时也是一种微妙的暴力。”
世安公主听罢,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其实这件事上她也有私心。
焕姐姐来到她身边时,名为玩伴、宫女,实为贴身侍卫,她也想着,若二哥哥能和焕姐姐修成正果,那自己是否同薛公子也会少些艰难?
世安公主默默低下了头,可若焕姐姐不愿,无论是因为什么,她都应该站在焕姐姐那一边。
公主回到永安宫的时候,风雪将将停住。
彼时焕游笙已经换下了那一袭格外僭越的华衣美裳,按照公主的吩咐,穿的仍旧不是宫女制式的衣装,而是着一身素净宫装,正站在宫门口张望。
她一见公主回来,就迎了上去,将搓得暖暖的手包裹住公主冰冷的手,一边引着公主进入暖阁,一边道:“公主去了哪里?都冻成这样了。奴婢本就是保护公主周全的,下次公主不要扔下奴婢,一个人跑了。”
暖阁中的午膳已经备好,都是公主平日里喜欢的,昨夜公主偶然和她提起的豆腐皮包子和酸笋鸭皮汤放在最便利的位置。
蒸腾的热气缓缓升起,暖融融的缠绕了世安公主的周身,一冷一热,熏得公主泛红的鼻子又酸了起来。
“好。”世安公主轻声应下。
焕游笙解去公主身上的斗篷,又伺候着用鲜花汁子调好的温水和浸了竹叶的茶水给公主净了手和口,缓声道:“公主用膳吧。”
世安公主经历了一段时日的辟谷,眼见着没有成效,夜里还因着偷吃而积食难以成眠,早就恢复了正常饮食。
“焕姐姐也去吃。”她不推辞,转而催促了焕游笙去。
焕游笙蹙了蹙眉,隐约感到公主心情不似寻常,却仍是不解其意,于是颔首退下。
……
时至年关,宫中的气氛也渐渐忙碌火热起来,世安公主也因这喜庆的气氛而稍感放松。
大皇子的事不再被人提起,二皇子行事更加低调,三皇子愈发频繁地出现在朝堂之上,但并没有太多动作。
世安公主的婚事皇后避而不谈,也不激烈反对。
公主天真烂漫,到薛乘风当值的时候,也不过是常在窗边痴痴望着,不曾私相授受。
就这样,众人原以为迎来的会是一个与从前别无二致的新年,即便暗流涌动,但表面上仍是一片祥和。
可宫宴上的一支舞却彻底打破了这份平静,皇后只觉得心中一沉,像是感受到了某种预兆。
小剧场:
汤易儒: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焕姑娘不在意门第,坏消息是,焕姑娘觉得嫁给皇子不是什么好事。
世安公主:二哥哥,怂!
10. 皮囊
除夕夜宴是在傍晚开始的,那时天上布满金粉色的晚霞,和窗花、灯笼一起,让过于素净的冰雪琉璃世界也变得缤纷喧哗。
未央宫奢华异常,金色琉璃盏排成两行,照亮了大殿盘结交错的雕梁画栋;烟霭袅袅盘旋,带着名贵兰制香料的暧昧香气,弥漫在女子的云鬓广袖之间;与宴者皆是皇亲贵胄,纷纷身着节日盛装,言笑晏晏;丝竹管弦之声幽深迷离,舞姬翩翩起舞,水袖轻扬,盘旋于中央。
皇帝与皇后并排高坐,面带微笑,目光中满是满足与自豪,巡视着殿内繁华景象,他们的帝国是如此昌盛。
皇帝轻轻举起手中的金杯,向众人示意,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闪烁期待。
与宴的贵宾们立刻起身,纷纷高举酒杯,齐声欢呼。
那欢呼之声震动宫殿,仿佛连冰雪都为之融化。
公主实在是忙碌,一会拉着焕游笙劫掠旁人席面上的美味珍馐,一会扯了舞姬的披帛卷了兀自挤到中央旋转,直至头晕目眩,险些被披帛缠了脚,又被焕游笙及时扶住,就嘻嘻哈哈的得了趣,笑声如银铃般在大殿中回荡。
世安公主的宠爱无人能及,作为皇后唯一的嫡亲女儿,幼时就被帝后二人带上过朝堂,所以在场之人对她的嬉闹都见怪不怪。
众人向上觑着,果然,皇帝和皇后也无半分不满,皆含笑望着她胡闹,甚至偶尔还会发出一两声纵容的低笑。
平日里在世安公主面前挂不上号的嫔妃,一一起身敬酒,说些吉祥话,意图在皇帝心中留下些许印象。
焕游笙一如既往,仔细记了她们的长相和身份,甚至于她们身边跟着的宫女、太监,然后就不再将注意力放在除公主和皇后以外的人身上。
席上正是热络的时候,皇帝的脸上渐渐泛起酒后的红晕,气色虚假的好了不少,面上也多了些放松的笑容。
一曲结束,新曲更加悠扬婉转,皇帝的眼神在大殿中流转,似乎在寻找什么。
一群身着堇色舞衣的舞姬缓缓步入殿中,手中轻摇细长的丝绢,相较于之前的那批人,她们的仪态面容更加妩媚多情,惹得众嫔妃不由得心中一颤。
她们脚步轻盈,如踏着云朵般柔软,随着队形缓缓散开,被簇拥在中心之人缓缓露出真容,竟是齐鸢。
她身着水红、十样锦、洋红、酡颜……层层叠叠的轻纱彩衣,上绣有梧桐和凤凰图样,缀着宝石和明珠,头戴镶珠玛瑙金丝步摇,珠环翠绕,比之上次在揽月阁时的打扮,奢华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的舞姿轻盈,如流云般在殿中飘动,却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皇后脆弱的神经上。
除夕宫宴,一应事务皆皇后主理,皇帝却纵着齐鸢隐瞒皇后,私自献舞,这无疑是对皇后权威的挑战。
论辈分,齐鸢还当叫皇帝一声表叔,纵然如此,她若只是想要皇帝的宠爱,皇后不仅睁眼闭眼的就轻轻放过,必要时还会为其遮掩一二。
但她如今衣着打扮如此僭越,在众人瞩目之下,舞出了不属于她这个身份的尊贵与傲气,甚至还当着自己的面与皇帝眉目传情,这是皇后所不能容忍的。
齐鸢的腰肢纤细而柔软,时而如柳枝摇曳,时而如波浪翻滚,向后折去时,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随着管弦之声愈发急促,她的舞步也越发轻快,旋转之间,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环佩铃铃作响。
皇后在经历了短暂的停滞之后,面上得体的笑容不变,目光甚至带上了大度的欣赏。
她在权力中心浸染了多年,虽身份上仍旧是皇帝的附属品,但在政治上,却是皇帝依附她多一些。
如果说早年,皇后刚生育世安公主那会,还会因为皇帝宠幸新人而暗自神伤,那么在她尝过权力的滋味之后的现在,更看重的是自己的尊崇不可动摇。
而齐鸢这样把野心写在美丽的脸上,却一无本事,二无依傍的愚蠢姑娘,早已无法对她构成任何威胁。
莫说是她齐鸢,就是朝中那些个性子迂腐的肱骨老臣,集结弹劾,也无法撼动皇后的地位分毫。
皇后深知,这样的场合下,自己的风度与气度便是最大的武器,她象征着皇家的颜面,只会让花蝴蝶似的齐鸢相形见绌。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自信,皇后才能总是泰然自若,多年来,除了长子欲出家修行之时,她再无一次失态于人前。
于是,她微微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掌,那掌声虽不响亮,却足以让殿内所有人都能听见。
此刻,皇后的态度就像定海神针,让目睹如此微妙场面而心思各异的皇亲贵胄也都不由自主地稳住了神情,场内的气氛因皇后的从容而逐渐恢复了平静。
于是,各自收敛心神,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欣赏这难得一见的华丽舞姿,齐鸢这才成了这场宴会绝对的焦点。
皇后隐下眸底的深邃,似乎是被齐鸢吸引,又像是透过齐鸢曼妙的身姿,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
年轻啊,美貌啊,当真美好,却终究只是权力的附庸。
傻姑娘们对这副皮囊要么嗤之以鼻,要么天真地沉溺其中,却忘记了一切皆有代价,不知为自己谋一条退路。
皇后的目光又落在焕游笙身上,她正为世安公主处理着席上的水果,动作一丝不苟。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从次子对焕游笙产生兴趣,到渐渐演变成男女之情,再到前几日的试探,皇后都看在眼里。
如果焕游笙有意,皇后觉得,自己大概不会像对待女儿和薛乘风的婚事那样反对,虽也不会明确支持,倒是很有可能静观其变,在必要的时候顺水推舟。
毕竟自打长子遁入空门,朝野上下虽因皇帝尚值中年,不急于提起立储之事,但隐隐都在向二皇子靠拢,就连卫静姝那丫头也频频向二皇子示好。
事关国本,这时候,次子虽不当涉入党争,却也不能不为自己的未来和国家的前途考虑,适时表现出坚实可靠的特质,以安人心。
可这孩子偏偏不能让人安心,许是长子占了嫡长的名头,过分名正言顺,自幼为弟弟们顶了绝大多数的压力,长子就显得事事漫不经心,过于随心所欲,甚至在一些重要的朝会上,也总是无故离席。
如此,倒是给了庶出的三皇子展示自己才干的机会。
可三皇子……
非是皇后这个做嫡母的偏心太过,实在是他的野心过于明显,行事又过于激进,让人无法安心。
若让三皇子得势,只怕朝堂之上将掀起一场不必要的风波。
而焕游笙,一向是最忠心的。
汤氏王朝正如此处宫殿之名——“未央”,未及鼎盛,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无论是在皇子妃还是皇后的选择上,都无需考量其母族是否能够提供助力,更重要的是其个人能力。
若焕游笙能够成为次子的皇子妃,定能以其稳重与忠诚,与自己配合,助他在朝堂之上稳住阵脚,为其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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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设坚实的基石。
可焕游笙却对皇子妃和皇后之位无半分非分之想,甚至明明接触世事不过一年有余,却先于自己那几个象牙塔中长大的儿子、女儿,洞悉了自己反对世安与薛乘风成亲的真正缘由。
皇后那天听说此事,忽然觉得这个姑娘,比起自己亲生的孩子们,更像自己。
她聪慧、敏锐、决断,却固执己见,不撞南墙不回头,和自己何其相似?
只少了些许的野心,多了几分纯粹,这可能和暗卫营的出身有关。
也难怪世安格外与她亲近,也许和她相处,能够弥补部分自己这个母亲的缺席,或者是因为焕游笙少了野心,所以她的用心更加让人感到温暖和信任。
总之,无论是真的没懂二皇子的心意,还是焕游笙自己不愿意,她的拒绝,都让皇后对她的评价又上了一层,也生出几分对待晚辈的欣赏。
……
世安公主不谙世事,却并非愚蠢,孩子般的懵懂让她注意不到晚宴上微妙的气氛,可孩子般的敏锐却让她捕捉到了齐鸢姐姐对父皇的不同。
她没有觉得愤怒,也不曾感到恐惧,只是心中疑惑的涟漪层层泛起,齐鸢姐姐那痴迷而又敬仰的眼神,让她在深夜仍旧保持迷蒙的清醒。
“公主可是睡不着?”焕游笙静静陪了许久,见世安公主并无睡意,便轻声问道。
“嗯。”公主轻哼了声,转身钻进焕游笙的怀里。
焕游笙轻轻拍着公主的肩膀:“喝了安神汤也许会好些。”
那安神汤是公主在宫外受到惊吓后,御医开的。
“我不喜欢那个味道。”世安公主摇摇头,小脸就在焕游笙怀里蹭了蹭,半晌才闷声问,“齐鸢姐姐是不是喜欢父皇?”
“也许吧。”焕游笙对情爱之事不太敏感,倒是看出了齐鸢眼中的野心,和皇后对她的忌惮。
“可是父皇已经那么老了,和齐鸢姐姐的父亲差不多。”世安公主咕哝着。
焕游笙颔首:“不过去岁入宫的娘娘中,也有几位和齐女郎年龄相仿的。”
世安公主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她们也喜欢父皇吗?”
焕游笙诚实回答:“奴婢不知。”
“可若是和不喜欢的人过这一生,那也太可怜了!”世安公主为她们鸣不平。
“也许是很可怜吧,不过可怜也许也不只有这一种。”焕游笙想起了三十一。
像三十一,还有如三十一一样在暗卫营死去的那些人,若是让公主知晓了,怕是也会为他们大哭一场吧。
可惜自己,没有公主那样柔软的心肠。
公主把脸又埋进了焕游笙的怀里:“父皇若是喜欢齐鸢姐姐,母后也好可怜。我不能嫁给乘风哥哥,我也好可怜。”
说着她停了下来,在心中默默地念,二哥哥喜欢焕姐姐,焕姐姐却不喜欢二哥哥,二哥哥也好可怜。
……
同在宫中长大,齐鸢作为寄居之人,心性却是与世安公主截然不同的。
第二日一早,皇帝从椒房宫出来,直奔揽月阁,就见齐鸢哭得梨花带雨,很是可怜。
眼泪,是她惯用的武器。
小剧场一:
皇后:请将这一章的章节名改为:我和我那废物丈夫和儿子们……
小剧场二:
齐鸢:陛下是因为爱我才纵容我!
皇帝:朕是因为好玩才纵容你。
齐鸢……
11. 玩物
“这是怎么了?何人给你气受了?”皇帝捧着齐鸢的脸,那张伶仃而小巧的脸,在他的大掌中,显得更加楚楚动人,像一只可爱的玩物。
齐鸢别过脸去,眼泪顺势从脸颊上斜划而过,耳上坠着的珠串扫过皇帝的手,带来些微的痒意。
皇帝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怜惜,他轻轻抬起手,用指腹抹去齐鸢眼角的泪珠,语气柔和:“别哭,告诉朕,谁让你如此难过?”
齐鸢微微颤抖,啜泣着,缓缓回转,那双含泪的眸子似水晶般透明,晶莹地映出皇帝关怀的面容:“妾都成了整个长安的笑话了,陛下竟还问是何人赐予我如此羞辱。”
“这是从何说起?”皇帝大呼冤枉。
齐鸢斜睨了皇帝一眼,眼角眉梢皆是风情,接着柔弱的拂在皇帝的肩膀上:“昨夜妾宴上献舞,欲博陛下一笑,却不想成了旁人口中的谈资,说妾便如供人取乐的玩物,连猫儿狗儿都不如,还恬不知耻的沾沾自喜。”
“何人竟敢说这样的话?”皇帝声音薄怒,神情却不以为意,更像是逗弄。
毕竟羞耻这种东西,只有需要打压女子的时候,才会被男子有目的地搬上台面强加在女子身上,再由同样受到压迫的女子无目的地当成武器传递下去,男子自身却是根本不在乎这些的。
比起权力和财富,所谓道德约束都显得虚无缥缈。
齐鸢抽噎了一声,一串泪珠就断了线似的一颗一颗滚到皇帝的衣襟上,又哀哀哭泣了起来。
皇帝对齐鸢正新鲜着,自然是心疼不已,他轻抚着齐鸢的背,温声哄着:“定是那起子小人嚼舌根,故意中伤于你。若让朕知晓是何人,定然为你做主,将其打杀了出去。”
“真的?”齐鸢眼中闪过感激,“谢陛下。”她弱柳扶风欠身行了个礼,又轻轻握住皇帝的手,将脸颊贴了上去,“只是妾也想过了,这样的流言蜚语日后恐怕难以避免,皆因妾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顺。陛下,若真想为妾做主,何不赐妾一个名分?”
皇帝微微一愣,随即露出玩味的笑容,他的目光在齐鸢的脸上游移,声音一字一顿:“鸢儿想要什么位分?宝林?美人?昭仪?还是贵妃?”
齐鸢瞪着小鹿一样湿润的眼眸,期盼地望着皇帝:“妾想做皇后!”
不想她话音刚落,皇帝却大笑起来,像是听了十分有趣的俏皮话,直到眼角泛起了泪花,才缓缓停下。
“陛下笑什么?”齐鸢的心中不禁有些忐忑,她的目光紧紧锁定着皇帝,试图从他表情的细微变化中捕捉到一丝答案。
皇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语气中带着宠溺:“后宫佳丽三千,你可知朕最喜欢你什么?”
齐鸢略带疑惑地摇了摇头,手指却不自觉地捏紧帕子。
皇帝粗糙的大手在齐鸢娇嫩的脸颊上滑动了一下,轻笑:“你愚蠢、贪婪,所有的野心和算计都写在脸上,让人一眼看穿。朕和你在一起,很放松。”
“陛下……”齐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她的眼神在皇帝的话语中闪烁,既感伤又迷茫。
即便说了那样残忍的话,皇帝的态度依然温柔,带着恋人之间的缱绻和诱哄:“所以,鸢儿,就一直这样下去吧,不要改变,这样的你,朕才喜欢。”
齐鸢讷讷地点头,她很傻,也很自以为是,好在还会看人脸色。
轻巧地用帕子擦拭了眼泪,齐鸢坐到地上,将头靠在皇帝的膝上,露出纤细脆弱的颈项,是完全臣服的姿态。
……
上元节,皇后召了世安公主去椒房宫用午膳。
“母后!”世安公主轻唤一声,如乳燕归林,投入皇后的怀抱,眼中满是依恋。
自从知晓父皇和齐鸢姐姐之间的私情,这几日世安公主正是心疼母亲的时候,从前的不快便被暂且搁置了。
皇后轻轻抚摸着世安公主的秀发,有些受宠若惊,眼中又流露出慈爱:“怎么了这是?”
“世安想母后了!”世安公主紧紧抱住皇后,对于表达亲昵的话既不觉得肉麻,也不觉得害羞。
“前朝后宫事务庞杂,是母亲太忙了,冷落了我的世安。”这一刻,皇后的心是极其柔软的。
世安公主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耳边的流苏就荡来荡去:“没有。世安以后再也不和母后生气了!世安会乖乖地。”
“快坐下。”皇后心中安慰,含笑拉了公主落座。
椒房宫的餐食都是世安公主平日喜欢的,布菜的宫女也十分勤谨。
可心中装着自认为天大的事,世安公主有些食不知味,一口风腌小菜入口,就忘了咀嚼,反而呆呆盯着皇后的脸。
是不是母后真的老了,所以父皇才只见新人笑?
皇后注意到她的异样,故意提起:“那世安还想嫁给镇国将军的次子吗?”
“我当然……”公主原本的坚决,在想起母后不允后,便瘪了瘪嘴息了声。
皇后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不说?”
“儿臣可以不嫁。”说着,世安公主眼圈就红了。
皇后放下筷子,挑了挑眉:“这样吗?可赐婚的旨意都已经拟好了,看来是要作废喽。”
世安公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看向焕游笙。
焕游笙微微颔首,示意公主没有听错,自己也听到了。
公主唰的一下转回头,不等皇后反应,凑过去“吧唧”一口亲在了皇后脸上,双手环在皇后的脖子上来回摇晃:“母后,世安好欢喜!我就知道母后最疼我了!多谢母后!”
大启不只有薛乘风一个好苗子,可皇后只有世安公主这一个嫡亲的女儿。
皇家总不会轻易疼爱一个皇子,事关国本,太过偏心,储君不立而立,有极大的风险。
所以,皇后和皇帝不约而同地将全部无处安放的母爱、父爱倾注给了唯一的嫡亲女儿,对于这个女儿,只要不实在过分,皇后终究是拗不过的。
“不过,你年岁还小,母后想多留你两年,所以婚期未定。”皇后用帕子擦了公主在她脸颊上留下的油痕。
“全凭母后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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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世安公主自然是欢喜。
连午憩也免了,从椒房宫离开,公主将从前心心念念的舞衣搁置在一旁,又去扰了尚服挑选布料、设计款式,准备嫁衣。
……
天将将黑的时候,长安城各处摆满了花灯,有灵动的青色螃蟹花灯、粉嫩乖巧的玉兔花灯、气势磅礴的金色龙凤呈祥灯、静谧羞赧的莲花灯等等,各色各样,吸引了全城百姓纷纷走上街头。
皇后准了世安公主出宫赏灯的请求,得来女儿热情的拥抱和不要钱的甜言蜜语。
当然,时辰将近,世安公主没有耽搁太久,便一手扯着脸色有些冷硬的薛乘风的袖子,一手还不忘拉着焕游笙的手,欢欢喜喜出宫去了。
薛乘风面容不快,非是厌烦公主的缘故。
薛乘风父母兄长走得早,他原也没有娃娃亲或是未婚妻之类的姻缘。
事实上,公主又是请旨赐婚,又是闹绝食,动静那样大,宫中自是无人不知,何况薛乘风这个当事人。
他心中也感念公主的厚爱,虽然任谁看,这份厚爱来得都有些莫名。
再说昨日皇后娘娘忽然召见,说起赐婚之事,虽没给他多少选择的余地,但也并无威逼利诱,反而出人意料的亲切。
薛乘风知道自己应当感念皇恩浩荡,再不该有任何不满。
但他本就不是公主那样自来熟的性子,今日是第一次说话,自然是亲近不起来的。
更何况,他多年以来生活的唯一信念就是继承父母遗志,他性情刚毅,不喜长安城的繁华喧嚣,更愿驻守边疆。
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
可是,本朝没有驸马身任要职的先例,即便得皇后娘娘垂怜,能破例担任文职怕也是极限,驰骋沙场,恐怕已成泡影。
薛乘风心中矛盾重重,一方面是皇命难违,另一方面是自己的志向难舍,只能被动穿梭在人群中,目之所及,所有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唯有他,内心充满了挣扎与无奈。
瞬间的怔忡,不料前方的世安公主忽然停了脚步,薛乘风没来及反应,差点撞上她,忙稳住身形。
只见世安公主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她俯下上身,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面前摊上插着的一个个面人儿吸引了去。
面人儿形态各异,生动活泼,仿佛下一刻就能从摊上跳跃下来,公主伸手拿起一个,转头对薛乘风,笑容璀璨:“看这面人儿,多像你,刚毅不屈。”
薛乘风微微皱眉,不自觉地拂开了被扯住的袖子,目光却不曾移开。
……
齐鸢稚嫩而美丽,会适时地闹点无伤大雅的小脾气,却在皇帝不悦的时候表现出格外的乖巧和顺从。
皇帝并没有因为她在除夕夜宴上的僭越而冷落她,反而更是宠爱有加,三月春暖的时候,下江南的随行人员中,齐鸢赫然在列。
小剧场:
世安公主“吧唧”亲在皇后脸上。
皇后默默擦了印上的油花。
12. 舟车劳顿
吐蕃一战告捷,大启将迎来长久的和平。
边疆的百姓们欢欣鼓舞,士兵们也得以休养生息。
皇帝龙颜大悦,特旨下诏嘉奖三军,提升将领。
国内各地纷纷举行庆典,庆祝这一辉煌胜利,举国上下一片欢腾,国家气象为之一新。
为一鼓作气,这次下江南不只是为了巡视、体察民情,更是一次彰显皇权,凝聚人心的重大举措。
所以在起驾之前,为不出任何纰漏,整整半月的时日宫中上下很是忙碌。
筹备工作事无巨细,从仪仗队的选择到沿途的接待,每一环节都经过精心策划。
皇后亲自主导,挑选了最精锐的禁卫军随行,又命宫中匠人制作了华美的车驾与仪仗用品。
江南之地富饶,民众期待一睹皇室风采,各级官员也紧张准备,欲在皇帝面前表现一番。
但这些都是世安公主无需考量的,她忙着赶制舞衣和嫁衣,忙着准备吃食和衣裳,连首饰也重新打制了几组格外华贵且工艺复杂的。
就这样每日拉着焕游笙满宫的跑,还要空出时间来与薛乘风见面,看上去却是比皇后和皇帝还要忙上些许。
但金尊玉贵的长大,只出过几次宫,最远不过在长安城市井游玩过的公主,显然是低估了舟车劳顿之苦。
……
这一行,先是走陆路向东北方向,至运河北端涿郡(zhuójùn),在顺运河南下一路前往余杭。
公主的赤金步摇第七次撞上车壁时,杏子红半臂袖子早已被揉得皱如残花,鹅黄披帛滑落腰间,她伏在衣囊上哀叹:“焕姐姐……我定是吞了伊水河的整条鱼虾,这会连昨日的酥山都要吐尽了……”
车窗外垂柳新抽的嫩芽扫过鎏金窗格,汤易儒大抵是猜到了妹妹不能适应如此颠簸,特来查看,策马贴近时,正见焕游笙用银匙往公主唇间送薄荷膏。
路并不平坦,车子也跟着一歪一斜,焕游笙只顾着照顾公主,一番折腾下来衣裳领口处便有些松散。
只一眼,汤易儒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突然收了目光勒马回身,惊得枝头黄鹂扑棱棱飞起一片翠羽。
“二皇子殿下。”焕游笙见公主眉头微松,才抬头隔着纱帘望见汤易儒玄色常服上的银线云纹,见对方只言未回便忽然离开,有些莫名,也不在意。
公主更不在意,正难受着,呻吟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试图在摇晃中寻得一丝安宁。
卫静姝的油壁车恰在此刻超到前列,从旁溢出的石榴裙摆扫过二皇子坐骑,惊得那匹青海骢扬起前蹄。
汤易儒心中杂乱无处宣泄,也不勒马,顺着那力道策马奔去,扬起尘埃。
卫静姝探出头来,她脸色不比公主好多少,仪态却十分端庄,梳着时兴的峨髻,发间金镶玉步摇却刻意仿了焕游笙常戴的素银簪样式。
焕游笙收回了目光,看天色,已近午膳的时候,公主也能下车松快松快了。
……
不久,銮驾停在了神门河湾,从皇帝所乘的御辇中,齐鸢的茜色裙裾向外探出,又被皇帝轻咳惊回。
她今日难得梳了寻常宫娥的惊鹄髻,连惯用的龙脑香都换成清苦的艾草香。
不是消弭了野望,而是自打那日被皇帝柔声警告,她就有些惧怕,难得收敛了些时日。
皇后率先下车,步履稳健地走到河边,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焕姐姐快看!”甫下车辇,世安公主便恢复了气力,百病全消,提着裙子奔向野杏林,“这花开得像不像你上月给我绣的帕子?”
她发间金粟钗环随跑动叮咚作响。
焕游笙沉默跟上。
她哪里会什么刺绣?
当日哄着公主高兴,才捏了绣花针,在上好的绫面上随意戳了几下,留下一团蒲公英似的毛团儿也便罢了。
没想到公主却喜欢得紧,还偏说是杏花。
成片的杏树枝头粉白的杏花互相拥挤着,像一团团云,随风轻摇,不时飘落几片花瓣,在地上积了一层柔软的白。
世安公主的笑声在林间回荡,她提起裙摆,在杏花丛中转了个圈,花瓣随风轻舞,映着她灿烂的笑容。
焕游笙就静静地看着,直到食物的香气隐隐传来,世安公主摸了摸凹陷的肚皮,才顺着香味回去。
彼时典膳监宦官的金齑玉鲙(jīnjīyùkuài)已经端上了皇帝与皇后的席面,仍有许多人忙着烹饪,尚未入席。
皇帝出行,也总不如在宫中那般方便,同行的都少不得要亲自动手。
慕容遥削了竹刀猎兔子,汤易儒弯弓射箭猎飞鸟,几个庶出的公主带着宫女一边玩闹一边摘野菜……
当然,她们根本不识得野菜,摘回来的多半是杂草。
众人各自忙碌,欢声笑语在神门河湾飘荡,銮驾旁的空地上,火堆燃烧着。
三皇子一如从前沉默,只眼中多了些光彩,正擦拭短刃欲给野兔开膛破腹。
卫静姝绕着汤易儒,她今日第三次试图投喂二皇子失败,此刻掐着鎏(liú)金盏的手指节发白:“殿下尝尝这醍醐(tíhú)……”
汤易儒很有风度,不曾给卫静姝脸色瞧,也不曾口出恶言,但也不接受她的殷勤好意,只专注于手上的弓箭。
世安公主从他们身边路过,斜了卫静姝一眼,举着杏花枝转圈,金泥裙扫灭火堆青烟,声音比平日里还要大些:“焕姐姐帮我簪这里!”
焕游笙还不太会簪花,格外郑重地接过花枝,小心翼翼地插入公主发间。
世安公主用手扶了一下,也不挑剔,快步到皇帝和皇后跟前转了个圈:“父皇、母后,好看吗?”
皇后笑意吟吟,微微仰头,落在世安公主身上的目光满是欣赏:“自然好看,这杏花与世安的气质相得益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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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也摸着胡子笑了笑:“咱们世安,就是花一样的姑娘。”
闻言世安公主很是得意,凑到母后面前,抽了一枝杏花二话不说插在母后的发髻上。
那花和皇后头上的步摇珠翠不算和谐,斜斜在那里很是突兀,皇后也不拒绝,笑着摇摇头。
皇帝正乐呵呵看着热闹,不料女儿一转头就瞄上了自己,又是一枝杏花直直地向他袭来。
“朕也有?”皇帝这话说不上是欣慰,还是试探,头就可疑地向一旁偏了偏。
“父皇别动!”
世安公主话落,皇帝竟真的就不动了,只掀着眼皮,妄图看清自己头上的模样。
将杏花稳稳地别在皇帝的冠上,公主拍了拍手,很满意。
皇后注意到公主还是不算太好的脸色和裙摆的脏污,招呼着:“世安可饿了?这里有刚烤好的鹿肉,尝尝?”
烟熏的气息混合着烤肉的香味,让人垂涎。
“儿臣不饿。”世安公主说着,转身又跑开了。
“她这匆匆忙忙的是要去哪?”皇帝问。
皇后目光追随着公主和焕游笙离开的背影,浅笑:“陛下忘了,薛乘风也在随行之列。”
皇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悟,转向一旁的太监:“快去取铜镜,给朕瞧瞧。”
……
人和人相处的方式一旦定型,就难以改变,薛乘风见公主过来,试图勾一勾唇角,可僵硬的脸却还是冷若冰霜。
好在公主并不介意他的冷淡,兴致勃勃地围着他生的火转了一圈,又递给他一枝杏花,自顾自说了些有的没的,就转身跑开了。
薛乘风手中的杏花微微颤抖,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抹远去的身影,火光映照在他冷峻的脸上,投下一片斑驳的暖意。
……
显然,公主不是一个很长记性的人,也不拘是什么,好好地填饱了五脏庙,等下午上了马车,又开始一路的翻江倒海。
就这样过了两日,到晚上躺在床榻之上,公主仍感觉整个人飘飘忽忽的,恍惚间像是仍在马车中颠簸。
此处是洺州官员李大人的宅邸,早知圣驾要来,李大人原是想单建一座宅院的,却被帝后二人以体察民情,不便太过劳师动众为由制止。
但布置必然是极尽妥善,宅邸中最为雅致的院落,院中花开正盛。
李大人今日忙里忙外,到了夜里还兴奋得难以成眠,毕竟皇帝驾临,是莫大的荣耀。
他哪里知道,今夜自己府中会有血光。
小剧场一:
世安公主:今天天气好晴朗!
上车:呕~
下车:好吃的好吃的好吃的……
上车:呕~
小剧场二:
皇帝:朕也是簪上花了。
薛乘风摸了摸自己不争气的唇角:你倒是笑一笑啊。
13. 齐鸢之死
第二日清早,焕游笙穿戴整齐,正伺候公主梳妆,细致地为她梳理着云鬓,赤佩忽然进来。
赤佩行了一礼,眉宇间带着一丝急切,低声禀报:“公主,奴婢方才遇着流萤姑娘,听说齐鸢女郎还未起身,敲了门也无人应。齐女郎没有近卫,所以请焕姑娘去一趟。”
焕游笙闻言,手下的动作微微一顿。
世安公主不以为意:“许是昨夜睡迟了。母后叫人备着的驱蚊虫香料她可用了?可是被扰了睡眠?”
虽尚是初春时节,但越往南走,蚊虫越多,尤其是邻水的地方。
昨夜公主这边早早地就燃了驱虫的香料,今日一早房间的角落里就多了不少打扫不及的蚊虫尸体。
公主哪里见过这些,登时被唬了一跳,引起一阵兵荒马乱。
翠晴又是请罪,又是斥骂负责打扫的宫人。
焕游笙好生安慰了公主一番,才算完。
赤佩颔首:“那香料奴婢昨日亲手交给流萤姑娘,应当是用了的。”
“哦。”公主轻轻应了一声,起身,“那我去瞧瞧。”
焕游笙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公主尚未梳妆完毕,不宜外出。奴婢去看看也就是了。”
世安公主脚步不停,不在意道:“这东跨院都是女眷,怕什么的?”
赤佩含笑:“皇后娘娘特许了薛公子去集市寻些公主可能喜欢的新鲜玩意儿供公主解闷儿,看时辰,也快回来了。公主不若稍候片刻,免得叫薛公子跑了空。公主与薛公子有婚约在身,齐女郎处,薛公子却是不便去的。”
世安公主闻言,一时有些羞涩,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焕游笙见状,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行礼:“奴婢去去就回。”
“去吧去吧!”公主挥了挥手,欢欢喜喜回到镂空雕花奔月图样的铜镜前坐下,手里一件件首饰在发髻上比着。
……
李大人府上还算宽敞,但实在是随行之人众多,女眷被安排在东跨院,皇子则在西跨院,至于随行的大臣就都外宿于客栈。
齐鸢的住处挨得很近,焕游笙只走了几步路,便到了门前。
齐鸢平日在皇帝面前乖顺又体贴,但对待宫女下人却实在算不上亲和。
这会她的房间门窗皆从内部栓着,流萤在门口急得团团转,却不敢贸然闯入。
焕游笙上前敲了敲门,轻声呼唤:“齐女郎,您醒了吗?公主担心,特命我来看看。”
门内依旧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回应。
焕游笙又一一检查了门窗,确定都紧紧关闭,这才抬脚,“砰”的一声,两扇由最坚硬的铁桦木制成的门应声落地,尘土飞扬中,房间内一片昏暗。
焕游笙目光锐利,适应得很快,迈步走进屋内,视线在房内快速扫过,只见齐鸢仍躺在床上,十样锦云锦的被子盖在胸前,似乎确实还未起身。
室内虽有驱蚊香料未散干净的清新气味,却透着一股异样的沉闷。
焕游笙走近床边,轻轻摇了摇齐鸢的肩膀,呼唤:“齐女郎,齐女郎?”
见她仍未有反应,伸手探了鼻息,又按向她的颈部探查脉搏,却觉一片冰凉,焕游笙回头,对着闻声而来的女眷们摇了摇头。
……
皇帝和皇后正在用膳,得了通报,赤佩并流萤一同进来,“扑通”一声跪下。
“陛下,皇后娘娘,女郎殁了。”流萤脸色苍白,眼圈和鼻尖泛着刚刚哭过的红,语毕,泪水就又一串一串落下,再不能成言。
皇后手一抖,瓷勺碰在碗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怎么回事?”
赤佩叩首道:“今日一早,奴婢去盯着公主膳食,听流萤姑娘提起齐鸢女郎尚未起身,敲门也无人应声。娘娘知道,齐女郎一向不贪睡的,流萤就有些担忧,又不敢贸然惊扰。公主与女郎有旧,奴婢回去禀了公主,公主便差焕姑娘前去查看。”
“焕姑娘到时,齐鸢女郎的卧房门窗紧闭,从内部栓着。见时辰却是不早了,流萤在门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焕姑娘这才破门而入,谁知齐鸢女郎安然躺在床榻之上,已气绝多时。”
皇后眼眶泛红,声音中带着痛惜:“可曾请过御医?”
赤佩颔首:“御医看过,说观女郎口鼻、指甲、面色,并无中毒迹象。医女也仔细验看了,女郎身上并无外伤。推测应是夜间突发疾病,未曾惊动旁人,不幸离世。焕姑娘本意一并前来回禀,但公主受了惊吓,拉着焕姑娘不许走。奴婢不敢耽搁,即刻就来了。”
皇后沉默片刻,缓缓起身,朝皇帝欠身道:“陛下,齐鸢在宫中多年,是太后生前最亲近的孙辈。可惜红颜薄命,如今骤然离世,实在让人痛心。臣妾想去看看她,送她最后一程。”
皇帝轻叹一声:“梓潼也当顾忌自己身子,莫要太过劳累悲痛。世安那边,也要留意安抚着才是。她还小,怕是吓坏了。”
“是。”皇后步履沉重地走出膳厅,赤佩和流萤纷纷退下。
皇帝对着皇后的背影眯了眯眼,到底没再开口,再次拿起筷子。
……
齐鸢生前也当得一句显贵,可死亡却只如一阵风刮过,卷起几片落叶,便又尘归尘,土归土。
没有人因她的离去而驻足,就连一直跟着她的贴身宫女流萤,除事发时抹了几滴眼泪,也快速恢复如常,被重新指了主子,就匆匆忙活了起来。
一切按部就班。
唯有世安公主,手中捧着新制的“合欢花”舞衣,默默站在齐鸢的卧房门前,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一双眼肿的跟核桃似的。
那是齐鸢邀众人去揽月阁观舞那日,公主从焕游笙那里得到灵感,磨着尚服改了又改,终于制成的舞衣。
“合欢花瓣”是拣选了纯白和粉白色的羽毛,修剪了,又精心用银线串联而成,意在舞动时如合欢花飘落,随风轻舞,飘逸曼妙。
世安公主原是想要等下一回齐鸢跳舞的时候,再赠予对方,给她一个惊喜,却不想礼物还未交付,人已香消玉殒。
她们是自幼相识,一同在深宫中长大,虽不十分亲厚,也共有过不少欢笑。
如今,她手中紧握承载着齐鸢生前的欢愉与梦想的舞衣,成了无法送达的哀思。
世安公主在门前伫立良久,终是轻轻将舞衣放在了齐鸢的卧房门槛上,仿佛如此,便能将这份心意传递给逝去的友人。
“公主莫伤心了,身子要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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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的焕游笙轻声劝慰,递上手帕。
公主没接,而是转身投入焕游笙的怀抱,抽泣起来:“焕姐姐,齐鸢姐姐走的时候,一定很疼吧?”
世安公主的声音带着哽咽,紧紧依偎在焕游笙的怀里,任由焕游笙带着她回到卧房。
“不疼的。奴婢看了,齐鸢女郎的面容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焕游笙轻抚着公主的背,另一手下意识地搓着血玉骰子。
……
原定的行程不会因齐鸢而更改,休整了两日,再次启程。
世安公主原本上了马车就觉难受,再加上夜里睡不安稳,整个人就总是蔫蔫的。
马车缓缓行驶在官道上,车窗外,一抹斜阳透过树梢,斑驳地洒在世安公主苍白的脸上。
我是不是有些矫情?
世安公主默默地想着,心中不禁对自己的哀愁感到一丝迷茫。
尤其是日子久了,那哀伤仿佛成了习惯,眼泪也不再像是为齐鸢而流。
可每当风吹过,带动窗边的轻纱,世安公主的心中仍旧会涌起忧愁。
“不会。”
“什么?”世安公主循声看去,才发觉自己不小心将心里话说了出来,意识到这一点,她也就破罐子破摔,直言,“旁人已经不再提起齐鸢姐姐,就连父皇和跟了四姐姐的流萤也是一切如常。而我从前并不很喜欢齐鸢姐姐,如今却这般难过,如何不是惺惺作态呢?”
焕游笙递了橘子冰碗给公主:“奴婢也曾失去一个……朋友。当时情况紧急,并未有机会好好告别,也不以为意。直到多年以后,突然在某个相似的情景下,心底的思念如潮水般涌来,那一刻才发觉,心中竟因她的离去留下了一个空洞。空洞不大,有时甚至会忘了它的存在,却又总在不经意间隐隐作痛。”
公主好奇:“那这样到底算是难过,还是不难过?”
“是难过的。”焕游笙看着公主清澈的眼睛,“流萤看上去不难过,是因为时间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离去而停下,她仍有未来的路要走,无暇回头。但也许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在偷偷落泪。公主看上去如此难过,是因为公主经历得还少,仍有赤子心肠。这是不矛盾的。”
就像曾经的她,不懂感情,每日面临的都是生死这样的“大事”,所以不会回头看,不会体验悲伤。
可到了公主身边,公主让她渐渐体会到了友情,或许是亲情,还是别的什么,这个她如今还分不清,但这些感情如温泉水,让她原本被磨炼的生了厚厚角质的心恢复了些许柔软。
宫中相对悠闲的日子,也让她有了时间去缅怀,去感受那些曾经忽略的,所以她才会感到悲伤。
焕游笙不会因为从前自己的冷漠而感到自责,也不会因为今日的伤感而怀疑自己变得脆弱。
焕游笙的话让世安公主陷入了沉思,她缓缓接过橘子冰碗,就呆呆地捧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忽然问:“她叫什么名字?”
焕游笙垂下眼帘:“三十一,她叫三十一。”
“好奇怪的名字。”
这其实根本不算是个名字吧?
小剧场:
齐鸢:流萤,你要不是胆子小不肯闯进来,我也不会这么快杀青!
14. 试探
焕游笙逐渐意识到,代号和名字是不同的,但是具体区别是什么,却又模糊不清。
既然已经提到,也当是为了转移公主的情绪,她问:“奇怪在哪里?”
这道理公主信手拈来:“名字一般来说是包含了族中长辈对孩子的期望,或是寄托了美好的愿景。像母后就曾说,‘世安’就是‘盛世平安’的意思,母后相信我是大启的福星,会带来国家的安宁与繁荣。”
“再如大哥哥这一代,中间字是‘易’,‘恒’(gèng)出自《诗经》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是指绵延,不断上升之意,承载了父皇对大哥哥的期待。二哥哥的‘儒’字,《说文解字》中言,儒行者,以其記有道德所行。儒之言優(yōu)也,柔也。能安人,能服人。是希望二哥哥能成为谦谦君子。”
“齐鸢姐姐的祖母希望她轻盈善舞,故单名一个‘鸢’字。卫姐姐的‘静姝’出自《诗经》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是希望她娴静美好。”
“乘风哥哥的兄长坚韧有余,变通不足。镇国将军担心过刚易折,所以盼望次子能乘风而行,因势利导,不蛮干、不苛求,故而取名‘乘风’。慕容哥哥是慕容太傅老来得子,太傅只愿他远行无忧,自在逍遥,故而取名为‘遥’。”
“像是宫女,除在家中就有姓名,入宫后并未更改的,如母后身边的兰枝姑姑;大多都是依着宫里的规矩,寻了意头好的字组合而成,既显得清新雅致,又不失身份尊贵,翠晴和赤佩就是如此;还有一部分,如流萤,是因为主子的喜好,被赋予特殊的意义。”
“可是三十一是什么呢?是她于三月十一日出生?还是她父亲三十一岁时有了她?”
焕游笙摇头:“都不是。”
“所以才说奇怪呀。”公主耸了耸肩。
“那‘焕游笙’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焕游笙问。
世安公主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焕姐姐当问一问爹娘才是。”
引经据典、说文解字,公主这个不好学问的哪里懂,方才说了那么多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奴婢没有爹娘,名字也是皇后娘娘所赐。”焕游笙直言。
世安公主闻言心中一慌,自觉失言:“是我乱说的,并非有意提及焕姐姐的伤心事。”
“无妨。”焕游笙轻轻摇头,“公主言重了。奴婢本也不记得自己的身世,对爹娘更是毫无印象,所以也没什么好伤心的。”
暗卫营同批的三十人都是孤儿,四岁左右被收养了去,在严格的训练中长大。
对于四岁之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们要么是毫无印象,要么是只有隐约的轮廓,甚至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也不会有人耿耿于怀。
“那焕姐姐从前叫什么?在叫焕游笙之前。”世安公主顿了顿,才问。
焕游笙回答:“十七。”
“十七?”公主重复了一遍,觉得新奇,“也是数字?”
焕游笙颔首,轻声解释:“可能收养我们的人,只喜欢用数字来编号,作为区分吧。”
“那你们是义姐妹了,你是第十七个,她是第三十一个。如此看来,收养之人,当真是个大善人。这样倒也简洁,像是一个标识。”公主说着想了想,才接着道,“不过数字和数字也是不一样的。‘二’让人感觉温和,‘四’和‘八’就有种稳重的意味,‘六’则显得活泼,‘七’和‘九’给人感觉聪慧而灵巧。”
“还有这样的讲究。”焕游笙微微一笑,“公主对这些数字的见解真是独到。”
见公主情绪终于缓和,手中的冰碗也用了大半,随着马车的摇晃,眼皮渐渐向下垂去。
焕游笙不再开口,接了冰碗放好,又调整了软垫的角度,让公主能够更舒适地倚靠。
……
再次停下休整的时候,已经到了运河边的涿郡。
由于要转水路,辎(zī)重需重新清点、补充、分派,在此地停留的时日要稍长一些。
好在此处建有行宫,不十分搅扰当地百姓和官员,安全与舒适也得到了一定的保障。
汤易儒担忧妹妹的状况,特向皇后请了旨,只一群年轻人当晚到永济渠边篝火,以放松身心。
之前说过,大启本就不很注重男女大防,在行宫之中又不比宫内规矩繁多,皇后也放宽了约束,乐得女儿多些自在,自然应下。
春日的夜来得不像冬日里那样早。
一切准备就绪,篝火已经燃好,膳食正源源不断烤制了端上矮桌,天边才渐渐泛起橙红的晚霞,像被烈焰烧灼了半边碧蓝。
那浓烈的色彩映在奔涌的河水之中,泛起层层金波,仿佛千万条锦鲤在水面上跳跃、翻涌。
用荷叶茎作吸管的碧筒杯,虽非材质名贵,但风雅独特,被一次次斟满。
蜜酒的色泽似融化的夕阳浸入琉璃,野花的芬芳裹挟着蜂蜡的暖意扑面而来,隐约透出熟透的杏子与焦糖的甘甜,与荷叶清冷青涩的草木汁液味道融合在一起,如丝绸般从舌尖蔓延至整个口腔,似火焰裹着蜜糖,再伴着呼吸留下蒲公英的清凉。
这清甜很容易让人卸下防备,等天色暗沉下来,火光映着的,就都是一张张酡红的容颜。
只除了焕游笙,她手中的酒杯不曾沾唇,脸仍旧是一片素净,如邢窑类雪,如新雪覆地,胎体坚薄透光。
“这酒由蜂蜜发酵而成,味甜鲜美,焕姑娘不尝尝?”汤易儒作为这次“筵席”的筹办人,不由开口邀请。
焕游笙轻轻摇首:“奴婢不会饮酒。”
“从不曾饮酒?”汤易儒惊讶。
焕游笙颔首作答。
暗卫营隶属于皇后母族,是个秘密组织,只为皇后一人服务。
大启严禁文官武将私自屯兵,即便是慕容遥这样的身份,也是没有暗卫的。
汤易儒作为皇后嫡出的二皇子,身边也有暗卫,代号七,只是暗卫对于彼此去了何处并不知晓,以防暴露身份。
且暗卫注重隐匿,也不被允许出入宫廷,或是出现于有皇帝和皇后的场合。
如汤易儒这些主子,本身也并不常见自己的暗卫,更甚少有交流。
而焕游笙能跟在公主身边,以真面目示人,本就是极为少见的,甚至是绝无仅有的。
所以没有人会怀疑她出身暗卫。
众人皆知焕游笙是被皇后送给世安公主的近卫,若出身军旅,少不得喝酒来御寒,驱散恐惧,或是行军以酒代水防痢,更甚至是受伤后饮酒镇痛;若出身侍卫,按长安的风气,不当值时也该有些应酬交际,酒量多少该有些,从别处调任也大差不差。
如何会从未饮酒?这是个疑问。
汤易儒性格坦荡,历来不热衷于窥探他人之私,也甚少多思多想,所以一闪而过的疑问很快被抛诸脑后,他提议:“如此,就更应当尝上一尝了。”
和汤易儒不同,一旁吃着羊羔肉的慕容遥挑了挑眉,思及那日在街巷偶遇焕游笙时,她满背渗血的伤,愈发觉得对方的身份扑朔迷离起来。
世安公主的思维比汤易儒更简单,闻言,水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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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的眸子就瞧了过来,摇了摇焕游笙的袖子:“是啊,焕姐姐就尝一口嘛。若是不喜欢,往后就再也不喝了。”
“好。”焕游笙不会违抗公主的意愿,虽未喝过酒,倒也豪气,一饮而尽,面上不见丝毫波澜,仿佛那酒不过甘泉水。
“如何?”世安公主问。
焕游笙点点头:“味道甘醇,甜而不腻,颇有些意外之喜。”
世安公主“嘿嘿嘿”地笑了,有些微醺的傻气。
众人原以为焕游笙第一次饮酒,酒量多半不好,很快就会醉倒,却忘了,这酒量是要看体质的。
何况焕游笙始终记着本分,虽被公主哄着一杯一杯的饮,却始终注意着自身的状况,并未真放开来喝。
她依旧面不改色,稳稳地坐在那里,丝毫没有醉意。
汤易儒见状,心中不知怎的也涌起豪情万丈,又吩咐了取来鎏金舞马衔杯银壶。
方一端上来,酒香如松风穿林,裹挟着剑南道山野的晨露与稻谷的暖意扑面而来。
众人目光齐聚,只见那酒液在银壶中微微泛着光,他亲自为焕游笙斟满。
“焕姑娘,这是蜀地烧春,冽如松风,不比蜜酒温和,姑娘饮用也当小心。”汤易儒提醒。
焕游笙看了眼公主,见她目露兴奋之色,也不推拒,倒是很听劝,只抿了一小口尝试。
初触舌尖,酒水如刀锋划过,凛冽中带着粟米的甘甜与糯米的绵密,仿佛将蜀地丰饶的四季凝于一滴。
汤易儒见此,也自斟一杯饮下,暖意自丹田升起,如春泉涌动,四肢百骸皆被温柔包裹。
世安公主连忙问:“这酒好喝吗?”
她年岁尚小,这样的烈酒也还没喝过呢。
焕游笙不会敷衍,细细思索了才答:“此酒味道不错,只是过于罡冽,奴婢猜想,公主不会喜欢。”
“好吧。”公主不是个喜欢附庸风雅的,她就是喜欢甜丝丝的酒,于是转而端详起那鎏金舞马衔杯银壶,对其精美的工艺赞叹不已。
卫静姝更是对酒没什么兴趣,只暗暗捏着帕子。
焕游笙被公主打扮着,今日极美,浅碧色的衣裙在春日里也不闹眼睛,于百花之中反而格外清新脱俗,与她原本清冷的气质相得益彰,美丽的容颜更显出尘。
如今她在人群的中心,一道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如众星拱月,更让卫静姝心中不是滋味,目光不时在焕游笙与汤易儒之间游移。
慕容遥摇了摇折扇,讨酒喝:“易儒也是偏心,怎么不给咱们也尝一尝?”
“扶南惯是会卖乖的,去岁去了蜀地游历多时,这酒怕是没少喝吧?”汤易儒打趣回去。
慕容遥扇子一收,轻笑:“对了。我无意听说,江湖上许多武功高强的侠客,精通穴位之术。在下不知真假,不知焕姑娘可有所了解?”
焕游笙眸光微动,轻轻放下手中的酒杯,神色不变:“江湖上的传闻颇多,有些确有其事,有些则是以讹传讹。奴婢自幼居于长安,倒是不曾听闻。”
小剧场一:
世安公主:以数字当名字好奇怪呀!焕姐姐从前叫什么?
焕游笙:十七。
世安公主:……七这个数字好啊,给人感觉聪慧而灵巧!
小剧场二:
一开始——
慕容遥试探:焕姑娘可知穴位之术?
焕游笙:没听说过。
后来——
焕游笙:我……
慕容遥:阿笙无需为我解惑。
15. 河神
“如此,倒是可惜了。”慕容遥似乎有些沮丧,目光却不动声色地觑着焕游笙,想从她细微的表情中寻出蛛丝马迹。
焕游笙提议:“慕容公子既然对穴位之说如此感兴趣,何不问一问御医?”
“这倒也是。”慕容遥爽朗一笑,此事揭过,又玩笑道,“焕姑娘好酒量,在下敬姑娘一杯。”
之后自是把酒言欢,话题转向了近日江湖传闻,众人笑闹成一团,才终于有了他们这个年纪该有的轻松和活泼。
天上月光皎洁如雪,地上篝火纷纷扬扬的火星飘散亦如银河。
慕容遥一身月白圆领袍,衣料是上等的吴绫,轻薄如雾,宽大的袖摆随风轻扬,腰间蹀躞带上的银饰叮咚作响,衬得他愈发清隽如玉,仿若画中仙。
兴之所至,忽然起身吟咏:“月下渎(dú)奔流,春夜风扬帆。独倚栏杆无尽望,心宁路自宽。酒酣意更浓,剑舞影如澜。笑看红尘万千事,任我纵且安。”
众人闻言,纷纷拍手叫好,气氛更加热烈。
“扶南当真诗酒风流人物。今日有春江花月,又有美酒佳酿,不如作飞花令,如何?”汤易儒提议。
世安公主连忙摆手:“世安诗词不佳,二哥哥莫要考校学问。”
此番本就是为哄着妹妹高兴,汤易儒自然要叫她得了趣:“世安不必紧张,飞花令本就是游戏,图个热闹。今日我以象牙梳为彩头,由世安最终裁决,胜者得之。”
说着,他取出象牙梳,给众人一一瞧过。
象牙梳静静地躺在锦缎盒中,通体莹白如雪,质地细腻如凝脂。
梳齿排列均匀,每一根都经过匠人精心打磨,触之温润如玉。
梳背上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花瓣层层叠叠,枝叶蜿蜒舒展,线条流畅而灵动。
梳脊处镶嵌着一颗浑圆的明珠,珠光与象牙的柔白交相辉映,更添几分华贵之气。
若与金钗、玉簪搭配使用,更彰显身份。
世安公主自幼金尊玉贵,什么样的好东西都不算稀奇,也起不了占有之心,一见之下直拍手叫好:“这个彩头不错!”
众人闻言,兴致更高,纷纷应是。
大抵是因为那象牙梳原是汤易儒之物,卫静姝就显得格外积极。
“花。花开春暮,正芳菲满目,东风如酒。月照江心波万顷,银汉倒悬星斗。白浪卷携,涛声百里,浩荡奔雷吼。丹青江山,古今风流无朽。若有壮志凌云,气吞九霄,自当勇争流。万里长风凭我意,乾坤之上重九。既入红尘,利禄功名,笑看霜华骤。今宵把酒,敢邀明月同游。”
字如其人,文,更如其人。
若说从前的“月下重山舆狩还”还有些许隐晦,许是酒精的作用,当下所作《念奴娇》却是将卫静姝的野心表露无遗。
也正是因为她这份对欲望的坦然,反而让人生不起半分恶感来,倒有些刮目相看。
众人听罢,神情各异,有地点头称赞,有的暗自惊叹。
酒至正酣,夜风习习,众人兴致勃勃,各自搜肠刮肚,欲以诗词争艳。
天色如墨,河畔的垂柳在月光下摇曳生姿,河面泛着粼粼银光。
一阵轻风吹过,将柳絮卷起,飘洒在空中,如梦似幻。
世安公主斜倚在锦缎软垫上,杏子红的襦裙铺展开来,像一朵盛开的水仙。
“轻舞纤柳映碧涛……”汤易儒执扇轻摇,锦袍上的银线云纹在月下熠熠生辉。
他话音未落,远处坝上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众人皆惊,纷纷望向声源处。
汤易儒眉头微蹙,率先起身。
侍卫很快押着一个女子走来。
那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粗布麻衣上沾满泥渍,发髻散乱,脸色苍白如纸。
她“扑通”一声跪下,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浑身发抖,像是风中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
汤易儒见状,神色一凛:“这是何人?”
侍卫躬身答道:“回禀殿下,此女忽然而至,衣衫褴褛,啼哭不止。属下担忧有异,故押来禀报。”
女子闻言,身子颤抖得更厉害。
世安公主见状,提着裙摆快步上前,蹲下身:“你叫什么名字?发生了什么事?”
许是同为女子,让那女子得了些许安慰,终于缓缓抬头,眼中含着泪水。
皇亲贵胄,无论嫁娶,皆好美人,几代下来,面容优异也是寻常。
何况他们一个个身着华服美裳,周围宫灯环绕,看在农家女眼里更如谪仙。
不知这一行究竟是何人,那女子稍稍望了一眼,又怕亵渎,匆匆垂下头去,哽咽着不敢言语。
世安公主察觉了她的紧张:“你别怕,我是世安公主,这些皆是我的亲友。你叫什么名字?为何深夜在此哭泣?若有难处,本公主自当为你做主。”
女子闻言,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惶恐:“公、公主殿下?”
她连忙磕头:“民女……民女王娥,是附近村子的农户。惊扰了贵人,民女罪该万死!”
公主接过焕游笙手中的宫灯,又凑近了些:“不必多礼。你还未回答,为何深夜在此哭泣?”
王娥颤抖着声音,不敢隐瞒:“民女今年抽中了祭河神的签,害怕又伤心,夜里跑到河边哭,又不小心滑了跤,被……被侍卫大哥们撞见了。”
“祭河神?”世安公主眉头紧蹙,转头看向汤易儒,“二哥哥,这是什么规矩?”
汤易儒神色凝重,沉声道:“每年春末,沿河村落会抽签选出一名女子祭河神,以求夏汛平安。这是地方上的旧俗,朝廷虽不提倡,却也未曾明令禁止。”
王娥连连磕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求公主殿下救救民女!民女家中还有年迈的爹娘,若民女死了,他们可怎么活啊!”
她说着,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粗糙的手背上。
世安公主仍旧不解其中意,但也听出这是件要命的事,于是拍了拍胸脯保证:“别怕,跟我回行宫吧。我会为你做主。”
王娥却像是被吓坏了,身子往后缩了缩,声音细若蚊蝇:“民女……民女不敢……民女身份低贱,怎敢踏入贵人的,的……”
汤易儒低声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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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安,此事牵涉地方习俗,恐不宜插手。”
世安公主站起身,扬着下巴,明明比哥哥们矮出一截儿,杏眸却睥睨众生:“二哥哥,人命关天,怎能坐视不理?若连一个弱女子都护不住,我们这些皇亲贵胄还有什么颜面?”
王娥感激涕零,连连叩首:“多谢公主!多谢公主!”
世安公主又垂头看她,吩咐一旁的焕游笙:“焕姐姐,带她去换身干净衣裳,再备些吃食。”
焕游笙应声上前,伸手去扶王娥。
王娥却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往后躲了躲,手不安地扯了扯身上的脏污:“民女……民女身上泥水,怕污了贵人的手……”
焕游笙神色平静,语气却不容拒绝:“不妨事。公主殿下既已开口,你便不必推辞。走吧。”
王娥这才颤巍巍地站起身,低着头,双手紧紧捏着,指节泛白。
她的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跌倒,焕游笙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她才勉强站稳。
……
已近子时(夜里23时至次日1时),行宫内的烛火在微风中摇曳,将雕花窗棂的影子拉得悠长。
焕游笙推开偏殿的门,赤佩正为王娥梳理长发。
铜镜前的王娥穿着一身素色襦裙,虽是行宫中最普通的衣裳,却让她更加局促不安。
“这……这衣裳太贵重了,民女穿不得……”王娥低着头,讷讷着开口。
赤佩笑着安慰:“这是公主特意吩咐的,你安心穿着便是。”
焕游笙走上前,将一支素银簪轻轻插在王娥的发间:“公主说了,王姑娘今晚就宿在这里,不必担心。”
王娥抬头看了一眼铜镜中的自己,眼中闪过一丝恍惚。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自己——干净、整洁,甚至带着几分贵气,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那支素银簪。
然而,目光又很快黯淡下来,低声喃喃:“王垚……她该怎么办?”
焕游笙闻言,眉头微蹙:“王垚是谁?”
王娥的眼泪倏然落下:“她是民女同村的女儿,和民女年岁相当,是民女的手帕交。民女幸免于难,村人定会选她顶替……她……她该怎么办?”
焕游笙沉默片刻,轻声道:“王姑娘且安心休息,公主既已答应为你做主,便不会坐视不理。”
王娥却像是听不进去,泪水止不住地流:“民女……民女对不起她……”
焕游笙见状,转头对赤佩道:“你今夜留在这里陪王姑娘,门外我已安排了两名侍卫。”
赤佩点头应下,轻轻拍了拍王娥的肩膀:“别哭了,先睡吧。这床榻柔软,你定能睡个好觉。”
王娥被赤佩扶着躺下,手指轻轻抚过柔软的锦被,眼中满是对公主的感激与对王垚的愧疚。
她闭上眼,泪水却依旧顺着眼角滑落,无声哭泣。
焕游笙退出偏殿,抬头望了望天边被云遮了大半的月,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小剧场:
汤易儒:儿嬉忘食扑蝶忙。
卫静姝:敢邀明月同游!
汤易儒:这皇子不然让你来当?
16. 开诚布公
看时辰,公主应当已经睡下,焕游笙正欲回公主身边,却被一名宫女拦住:“焕姑娘,皇后娘娘召见。”
焕游笙心中一凛,只得暂且放下忧虑,整理衣襟,跟随宫女前往皇后寝殿。
皇后寝宫内,烛火通明,沉香袅袅。
皇后端坐于珠帘之后的凤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玉如意,案头摆放《盐铁论》,神色淡然。
见焕游笙进来,她抬眸一笑:“来了?坐吧。”
焕游笙恭敬行礼,随后在皇后下首的绣墩上坐下。
皇后放下玉如意,目光深邃:“今日河边的事,仔细说来。那王娥,是什么来历?”
焕游笙将今夜发生的事一一道来,事无巨细,甚至连公主行飞花令时的欢愉神情也描述得细致入微,又讲明王娥的身世和遭遇,和方才对王娥的安置。
末了,她低声道:“慕容公子今日似乎对奴婢有所怀疑,或许……他已察觉齐鸢女郎之死与奴婢有关。”
皇后轻笑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着玉如意:“你觉得,本宫命你杀了齐鸢,是否太过狠毒,不能容人?”
焕游笙一怔,低头思索片刻,迟疑道:“奴婢不敢妄言。”
皇后目光如炬,语气却依旧温和:“你但说无妨。”
焕游笙抿了抿唇,低声道:“奴婢说不清。但奴婢的职责就是听主子的命令行事。”
皇后微微一笑,语气中带着几分提点之意:“野心本不是坏事。本宫记得,你也曾对世安说过,圣人所言,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如卫家女郎,欲用婚姻换取梦寐以求之物,虽与常理不同,却也无可厚非。本宫倒是欣赏她敢于作为。”
“但你要明白,帝后为主、为君,各有职责,非后宫嫔妃能比。君不定则国不宁,若为君者心思摇摆,且无能,则天下大乱,视为大恶。齐鸢以为单凭年轻的肉。体,就能取本宫而代之,却一无能力,二无心计,空有野心,正是无能之恶。若任由其动摇本宫威望,势必不利。”
她顿了顿,又道:“而卫女郎也有野心,但她有能力,为达到目的懂得等待,收敛好恶。”
这些,她原本是想要教给女儿世安的。
但世安太过黏人,每每母女相见,就变着法儿地撒娇卖痴,让皇后难以严肃了话题。
如今教给焕游笙,也是因为焕游笙日日陪在世安身边,可以将这些潜移默化传递给世安。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皇后第一次这样做了。
“奴婢明白了。”焕游笙闻言,心中豁然开朗,也证实了赤佩真正的身份。
今日,皇后娘娘能准确说出自己从前私下同公主说的话,便足以证明这一点。
其实焕游笙早有猜测,第一次是齐鸢女郎在揽月阁跳舞,皇后娘娘明明并未出席,却直截了当地问了在揽月阁发生了什么,似乎已经知晓齐鸢的僭越;第二次是公主辟谷那日,提醒自己可以用膳,并给了公主夜里加餐机会的是赤佩……
如果从前种种,还只能算是巧合,即便有猜测也无法得到证实,那么齐鸢之死,让赤佩已然成了一张明牌。
虽然动手的是焕游笙,但时间,却是赤佩匆匆前来告知的。
是的,赤佩当时只说听流萤提起齐鸢尚未起身,焕游笙则是主动前去查看,趁机动手。
但若无赤佩,时间将无法掌握,种种筹谋极易功亏一篑,皇后娘娘心思缜密,定然不可能做这样无把握的计划。
更何况,当时公主欲同往,是被赤佩劝住,去向陛下和皇后娘娘回禀齐鸢之死的也是赤佩,这就说明对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赤佩全然知晓。
也就是说,在焕游笙向皇后娘娘禀报公主的情况,以及宫中异动的同时,赤佩也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一方面及时汇报给了皇后娘娘,另一方面也帮着皇后娘娘在必要时提点一二。
焕游笙与赤佩实则是互相牵制,各司其职。
这也正是焕游笙方一入宫,皇后娘娘就指派了赤佩这个二等宫女服侍她的原因。
知晓了这一点,焕游笙并不觉得惊惧。
毕竟即便她出身暗卫营,理应绝对忠诚,但与公主同吃同住,仍旧不能叫皇后娘娘完全放心。
皇后娘娘若全无防备,那才不合常理。
如今想来,皇后娘娘大权独揽,世安公主又是皇后娘娘的心尖尖,整个永安宫中宫女、太监,怕都是皇后娘娘精挑细选了送去的。
而今天,皇后娘娘特意提及焕游笙与公主的私下交谈,也是一种开诚布公。
皇后语气转为严肃:“既然慕容遥已对你起疑,你暂时就不要携带银针了。小心行事,莫要让人抓住把柄。”
焕游笙恭敬应下:“是,奴婢谨记娘娘教诲。”
皇后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焕游笙起身行礼,退出寝宫。
……
世安公主坐在床榻边,练色的寝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发间的玉透雕云簪早已摘下,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落肩头。
她的脸颊因兴奋而泛着红晕。
大概是因为齐鸢的死,教会了她怜取眼前人的道理,今日的最后,她将那柄象牙梳给了卫静姝,二人重归于好。
“焕姐姐,你终于回来了!”见焕游笙推门而入,公主立刻从床榻上跳下来,赤着脚跑到她面前,拉着她的手叽叽喳喳个不停,“你知道吗?我今天救了王娥!她不用被祭河神了!我是不是很厉害?”
焕游笙惊讶于公主至此未睡,也知她为何睡不着,于是扶着公主坐回床榻:“公主自然是厉害的。不过,此事恐怕还未结束。”
这件事在回来的路上焕游笙也考虑过了,若想让村民心甘情愿放弃以少女祭河神,难度确实很大,为避免麻烦,她满可以不告诉公主的。
但焕游笙深知,对公主隐瞒并非长远之计,更不利于公主的名誉,所以还是决定说出来,让公主自己抉择。
世安公主眨了眨眼,不解地问:“什么意思?王娥不是已经得救了吗?”
焕游笙轻叹一声,低声道:“祭河神是当地风俗,村民们对夏汛的恐惧根深蒂固。没了王娥,他们也会找其他女子顶替。方才王娥提起,她有一个手帕交,名叫王垚,极有可能会代替她被献祭。”
世安公主闻言,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愤怒与震惊:“什么?他们怎么能这样!我这就去求母后下旨,不许他们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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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神!”
“不可。”焕游笙连忙阻拦,“公主息怒,此事牵涉颇广,非一纸诏书所能解决。”
公主回过头来:“有何不可?父皇是真龙天子,难道还管不得一个小小的河神?再说,河神如此凶残,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神仙。”
焕游笙按住公主的手,语气温和:“公主,此事不可冲动。祭河神虽凶残,但朝廷并未明令禁止,正是因为夏汛关乎百姓生计。民以食为天,若是洪水泛滥,或是干旱,影响收成,百姓就没有活路。即便下了禁令,村民们出于恐惧,也会暗中行事。”
“且若是后续风调雨顺倒也罢了,一旦有天灾降临,他们便会认为是不祭河神的缘故,甚至因此怨恨陛下和皇后娘娘。到那时,局面将难以收拾。”
“永隆三年,青州太守禁祭,秋汛死三千人暴民杀官;开耀元年,柳州默许祭祀,堤溃仅亡七人却要斩巫十九。公主,这不是神罚,是人心要个交代。”
公主听完,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像是被乌云遮住的月亮。
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绯色的帕子,声音闷闷的:“那……那该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王垚被献祭吗?若是救一人就要牺牲另一人,那还有什么意义?”
焕游笙轻轻拍了拍公主的手背:“公主不必忧心,此事或许还有转机。公主可以问问其他人,一同商量对策。”
公主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问谁?二哥哥吗?还是慕容公子?”
焕游笙颔首:“二皇子殿下和慕容公子见识广博,或许能想出办法。还有卫女郎,卫女郎为人聪慧,胸有邱壑,也可一同商议。”
公主闻言,立刻站起身,就要往外冲:“那我现在就去找他们!”
焕游笙连忙拦住:“公主,夜已深了,二皇子殿下或许已经睡下。再有慕容公子和卫女郎,都随家人宿在宫外,此时也不便前来。明日再议也不迟。您先休息,养足精神才好。”
公主撇了撇嘴,有些不情愿地坐回床榻:“好吧……可是有些睡不着。”
焕游笙替她掖好被角,取出一枚香囊放在公主手中:“闭上眼睛,数数星星,很快就睡着了。”
世安公主听话地合眼,嘴里却还在嘟囔:“焕姐姐,你说王垚现在是不是很害怕?她会不会恨我救了王娥,却害了她?”
焕游笙轻声安慰:“公主心善,王垚若知道您的苦心,定不会怨恨。睡吧,明日我们再想办法。”
也许是清香的草药起了效用,方才还嚷嚷着睡不着的公主,没多久,呼吸逐渐变得绵长,渐渐陷入了黑甜。
……
晨光熹微,薄雾笼罩着行宫,檐角的铜铃在微风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世安公主难得早起,山茶红的襦裙外披了一件石蕊红披风,发间的镶珠嵌玉步摇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她快步穿过回廊,直奔二皇子汤易儒的院落。
“二哥哥!二哥哥!”世安公主推开院门,见汤易儒正在院中练剑,连忙招手,“我有事找你商量!”
小剧场:
世安公主:睡不着!
一会过后——
世安公主:ZZZZZZ
17. “享福”
汤易儒收起长剑,玄色锦袍上沾着晨露,显得愈发清俊。
他微微一笑:“难得见你起这么早,可是为了昨日那农家女的事?”
公主点点头,眼中满是急切:“正是!我寻了慕容公子和卫姐姐,大家一起商量对策。”
不多时,慕容遥和卫静姝也陆续赶到。
慕容遥身着竹青色长袍,手中握着一卷书册,神色淡然;卫静姝则穿着井天蓝留仙裙,发间簪着一支翠玉簪子,仪态端庄。
公主将众人引入凉亭,简单说明了王娥的情况,末了道:“王娥说,村民不会轻易放弃献祭河神,很快就会找其他女子来代替,最有可能的就是她的好友王垚。但此事涉及当地习俗,让父皇、母后下旨禁止有些不妥。”
“我想过‘替身祭祀’,就是用等重金银替代活人,可那么多金银他们也拿不出,说不得又被扣个心不诚的帽子。我是没办法啦,所以想请大家一起想想,最好是往后都不要以活人献祭了。”
汤易儒率先夸赞妹妹的成长:“世安果然聪慧,思虑周全。”
公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些都是焕姐姐提醒的功劳。”
汤易儒和慕容遥闻言,看向站在一旁焕游笙的目光中,不由多了几分欣赏。
卫静姝见状,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随即笑道:“公主既然有此心,我们自当尽力相助。”
她顿了顿,率先提议:“若要改变这一陋习,须从根源着手。既然村民笃信河神,不如将计就计,制造神异,让河神现身,亲自告诉村民无需献祭少女。”
公主眼睛一亮:“这主意好!可是……具体该怎么办呢?”
慕容遥时常在外游历,颇懂些天文历法和术数推算,于是接过话头:“近两日,风向正逆转,三日后傍晚江边会起大雾。若要制造神异,这是最好的时机。”
汤易儒点点头,转头问焕游笙:“焕姑娘,你作为公主近卫,功夫了得,可精通轻功?能否在水面上屹立不动?”
焕游笙恭敬垂首:“轻功需要借力,踏浪而行如凌波微步尚可,但于水中矗立不动是做不到的。”
汤易儒沉吟片刻,又问:“那若有竹片固定于水中,是否可行?”
焕游笙颔首:“若有竹片借力,或可一试。”
竹片固定于水中也是不易,还不能让村民察觉,细节仍需进一步敲定,慕容遥见多识广,汤易儒沉稳可靠,卫静姝细心敏锐,倒是相辅相成。
至于焕游笙和公主,一则没有太擅长的,二来也乐于配合,就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偶尔提出一些疑问,为计划添砖加瓦。
就这样,一直快到午膳的时候,才算是明了。
慕容遥最后补充:“若有充足霞光,效果会更真实。这就需要金银、宝石、琉璃等物折射光线。”
世安公主闻言,拍着胸脯保证:“这些交给我!还有衣着首饰,也由我来筹备!”
卫静姝不甘示弱:“既然如此,我也愿为公主分忧,一同准备。”
公主高兴地点头,随即又问:“此事是否要告知王娥和王垚?”
慕容遥摇头:“此事机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王娥和王垚,我们与她们萍水相逢,不能全然信任。”
公主虽有些不忍,但还是答应下来:“好,那且让她们再担忧几日吧,就按你们的计划行事。”
众人商议已定,各自散去准备。
……
午时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殿内,将金丝楠木的桌案映得熠熠生辉。
皇后与皇帝对坐用膳,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
翡翠豆腐以高汤煨制,豆腐嫩滑如脂,汤色清亮如琥珀;素炒三丝以松茸、竹荪和银耳为主料,点缀着几片金箔,宛如一幅山水画;莲藕酿糯米以荷叶包裹蒸制,清香扑鼻,藕片薄如蝉翼,透光可见内里的糯米晶莹剔透……
即便是看似普通的青菜,也用鸡汁和火腿煨过,鲜香浓郁却不显油腻。
世安公主提着裙摆走进殿内,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容:“父皇,母后,儿臣来陪你们用膳啦!”
皇帝抬起头,眼中满是慈爱,微笑着招呼:“世安来了?快坐下,尝尝这道翡翠豆腐,是你母后特意吩咐膳房做的。”
公主乖巧坐下,一块豆腐放入口中,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真好吃!母后最疼世安了!”
皇后微微一笑,替她盛了一碗莲蓬汤:“慢些吃,别噎着。”
公主接过碗,顺势撒娇道:“父皇、母后,儿臣有件事想求你们帮忙。”
皇帝挑眉:“哦?什么事让我们的世安这么郑重其事?”
公主放下筷子,将祭河神之事细说,末了眨巴着大眼睛:“儿臣几人想了个法子,让河神‘现身’,告诉村民不必献祭少女。”
皇帝听完,笑着看向皇后:“梓潼觉得如何?”
皇后语气温和:“世安能有此心,实属难得。不过,此事关乎朝廷威严,还需陛下定夺。”
皇帝哈哈一笑,大手一挥:“既然是我们世安的主意,朕自然支持。准你调用禁卫,但切记不可张扬。”
公主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连忙夹了一片松茸放到皇帝碗里:“父皇最好了!儿臣一定不负所托!”
皇后见状,笑着摇头:“你这孩子,就知道哄你父皇开心。”
公主吐了吐舌头,又夹了竹荪给皇后:“母后也尝尝,这竹荪鲜嫩得很呢!”
皇帝和皇后相视而笑,对公主的聪明伶俐感到欣慰。
世安公主惯会哄人的,午膳自然是宾主尽欢。
吃了饭,公主匆匆拉了焕游笙回去,开始筹备。
……
龙井御茶的茶叶在琉璃杯中翻飞沉浮,初时如青蝶振翅,继而缓缓舒展成旗枪争锋之态,茶汤渐染成嫩黄透碧之色,雾气氤氲间凝出一朵兰花状的云烟。
这茶是皇帝钦点,茶香清冽如空谷幽兰,初闻似晨露沾湿,再品隐有炒制时柴火灶煨出的栗子甜香。
皇帝呷了一口,入口鲜爽如饮春泉,喉间回甘似嚼冰糖,尾韵里竟透出石髓般的矿质清气,他面露享受之色,片刻后忽然道:“梓潼,你觉得世安身边那个丫头如何?”
皇后垂着眼,淡淡道:“陛下是说游笙?怎么突然提起她?”
“正是。”皇帝手指摩挲着茶盏,笑道,“朕看那丫头人品贵重,又同世安交好,不如指给皇子做皇子妃,如何?”
皇后手上一顿,从容放下茶盏,常年握笔处的薄茧若隐若现,她语气平静:“游笙虽好,但她是习武之人,心志坚定,未必愿意在后宅蹉跎。陛下还是莫要乱点鸳鸯谱了。”
皇帝挑眉:“大启朝的皇子无须依靠外戚,朕倒觉得她挺合适。”
皇后笑容不变:“人各有志,强求不得。陛下若真为她好,便让她继续陪着世安吧。若有一日,游笙觅得如意郎君,陛下再下旨赐婚不迟。”
皇帝含笑,将茶盏放回桌上,发出“咔嗒”一声,杯壁凝出三圈金环:“皇后说得有理,是朕唐突了。”
说完,起身大步离开。
“臣妾恭送陛下。”皇后望着皇帝的背影。
不一会,心腹宫女兰枝上前奉茶,是皇后素日喜爱的武夷山母树大红袍。
这大红袍虽则名贵,却因口感厚重,并不受皇帝喜欢,反倒是皇后的心头好。
每年产量不足两斤,都被精挑细选了,除了赏给世安公主的那部分,几乎是专供皇后享用。
皇后轻抿一口,香气在舌尖散开:“兰枝,世安那边的事,叫人留心些,尽量为她提供便利。”
兰枝恭敬应下:“是,奴婢明白。”
皇后望向窗外,目光深远:“活人献祭,终究是残忍之事。若能借此机会革除陋习,也是功德一件。”
“娘娘心善,奴婢定会全力协助公主。”兰枝迟疑了一下,才道,“方才陛下提起焕姑娘,不知是不是……”
皇后掀了掀眼皮:“无妨。陛下庸碌、贪恋美色、缺乏担当,却有一个极大的好处,就是豁达开明。他自知无明君之相,便不专权,使能者居之,朝臣各司其职,对儿女亦宽容待之。”
“他之所以纵容齐鸢,非是疼爱,而是不爱。齐鸢殁了当日,陛下就已经察觉有异,但他需要本宫维持朝局稳定,故而选择视而不见。如今就算对游笙有所怀疑,亦会看在本宫和世安的面子上,睁眼闭眼地放过。”
至于灭口,倒是宜静不宜动。
……
夜幕低垂,王家村的土路上扬起一阵尘土。
几个村民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进村正家的院子,为首的汉子名叫王大壮,粗声粗气地喊:“村正,找了一天一夜,王娥那丫头连个影儿都没见着!”
村正王德福坐在堂屋的木椅上,手里端着一盏热气腾腾的浓茶,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莫不是出了啥意外,掉河里淹死了?”
一旁的赵三婶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埋怨:“那丫头自打抽中河神的签,整日哭哭啼啼的,还老往河边跑,扰了河神的清静。要是真死了,那可真是晦气!”
王大壮挠了挠头:“村正,现在咋办?总不能耽误了祭河神的大事吧?”
王德福叹了口气,假惺惺的:“唉,王娥那丫头也是可怜……可这祭河神的事,耽误不得啊。”
王二狗挤上前,眼珠子一转:“村正,不是还有个王垚吗?年纪差不多大,之前也是候选,不如就让她顶替吧!”
王德福故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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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这……王垚那丫头也是个苦命的,咱们这么做,是不是太狠心了?”
赵三婶不耐烦地摆摆手:“村正,您就别假慈悲了!祭河神是大事,耽误不得!再说了,王垚她娘去得早,那丫头平日里也没少受咱们村照顾,现在该她出力了!”
其他村民也纷纷附和:“是啊是啊,村正,就这么定了吧!”
王德福见众人意见一致,便顺水推舟:“那……那就这么办吧。不过,祭河神的日子得提前,免得夜长梦多。”
王大壮提起:“那得找先生算算日子。”
一行人又匆匆赶往村东头的“先生”家。
那人名叫张瞎子,本是外村人,因能掐会算,被王家村供成了半仙。
他虽不是真瞎,但一双花眼总像是在看着你,又像是看向别处,很是神秘。
他干瘦的脸上两撇胡子一高一低,手里捏着一串铜钱,正坐在堂屋里闭目养神。
王德福上前,姿态恭敬:“先生,咱们村祭河神的事出了点岔子,想请您算个吉日。”
张瞎子也是个利落人,闻言二话不说,花眼翻了翻,手指掐算起来,口中念念有词:“甲乙丙丁,戊己庚辛……河神属水,水旺于亥时……明日戌时,正是吉时。”
村民们听了,纷纷点头:“先生果然神机妙算!”
众人临走时,又留下一筐鸡蛋和两个馍。
张瞎子将东西放在神龛(kān)下,在一旁,是漕帮的“平安银”账簿。
……
当夜,王垚被几个汉子强行拖进祠堂。
祠堂里阴森恐怖,烛火摇曳,映得墙上的祖宗牌位忽明忽暗。
王垚被绑在柱子上,嘴里塞着破布,眼泪无声地往下流,她早想过会有这一天,却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她娘走得早,爹时常不在家,平日里就总饿着,这会村民怕她逃了,更是不给水米,直饿得她头晕眼花,眼前渐渐发黑。
忽然,她看见王娥的鬼魂从黑暗中飘来,脸上带着泪痕,声音凄厉:“垚儿,我好冤啊!这世道不公,咱们女子生来就是命苦……”
她还来不及说什么,接着,已故的娘又忽然出现,满脸心疼地抱住她:“垚儿,娘的心肝,你怎么这么命苦啊……”
王垚的眼泪更加汹涌,她想要开口,却只能发出呜咽声,伸手去抓娘,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猛地一眨眼,娘和王娥都消失不见。
忽然,墙上的祖宗牌位活了过来,一个个指着她鼻子骂:“不孝女!不愿祭河神,就不配活在世上!”
“你怎么不早早去死!”
“女娃儿就是赔钱货!白白浪费了村里十几年的粮食!”
……
王垚心惊胆战,身体因恐惧而颤抖,她想要辩解,却只能发出无声的抽泣。
祠堂内的阴风似乎更加凄厉,吹在王垚的身上正如凌迟,那些牌位上的字迹在烛光下扭曲变形。
王垚惊恐地望着那些牌位,心中满是绝望。
祠堂真是冷啊,即便是正午的阳光也无法驱散寒意,饥寒交迫中,王垚逐渐失去了意识,再次睁眼,是在下一个傍晚。
王垚的意识模糊中,隐约感觉到颠簸,口中有微微的甜。
她看了眼杵在身旁的赵三婶子,只觉得那甜味不过是濒死的错觉,赵三婶子那样的人,哪里有良心,又怎么可能偷偷给自己喂糖水?
来不及多想,村民们聚集在村口,王大壮和几个汉子抬着竹筏,竹筏上绑着王垚。
她嘴里塞着破布,脸色苍白如纸,无力挣扎。
村民们排成长队,男女老少皆有。
赵三婶手里捧着香炉,香烟袅袅;王二狗举着幡旗,旗上写着涂鸦似的“风调雨顺”四个字;婴儿在祭祀队伍中熟睡;其他村民或提着供品,或拿着纸钱,脸上带着虔诚与麻木。
队伍缓缓向河边行进,夕阳的余晖洒在王垚的脸上,犹如漫长的酷刑。
到了河边,王德福站在一块大石头上,高声道:“乡亲们,今日王垚去做河神的新娘,是她的福气!咱们村往后风调雨顺,全靠河神保佑!”
村民们纷纷附和:“是啊是啊,王垚这是去享福了!”
“那年柳娘去做了河神的新娘,果然风调雨顺,收成极好!都是河神保佑!”
……
王垚的眼中映出了村民们扭曲的面孔,她的心沉到了谷底。
王大壮和几个汉子将竹筏推入翻涌的河中。
小剧场一:
慕容遥摇头。
世安公主:慕容瑶瑶?
小剧场二:
王德福:王垚是享福去了!
王垚: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18. 事了拂衣去
竹筏随着滚滚波涛渐渐远去,王垚的呜咽声被河水吞没,只剩下村民们燃起的香火在暮色中闪烁。
残阳如血,一层轻纱逐渐笼罩在河面上。
村民们正打算散去,忽然一阵冷风袭来,河面上升起一片白茫茫的大雾。
雾气弥漫,能见度瞬间降低,村民们不禁停下脚步,面面相觑。
王大壮揉了揉眼睛,又确认了一眼,才指着河中央喊道:“你们快看!那是啥?”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竹筏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了回来,甚至飞上了岸。
村正王德福脸色大变,急忙冲上前,一把扯下塞在王垚口中的破布,声音颤抖:“王垚,这是咋回事?”
王垚却像一具木偶般,眼神空洞,嘴唇上下煽动,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赵三婶挤上前,声音尖锐:“肯定是这丫头爱哭,惹怒了河神!要不就是她……她早不是黄花闺女了,河神嫌弃!”
其他村民也七嘴八舌地附和:“是啊是啊,这丫头晦气!”
就在这时,河中央的浓雾中忽然出现一道人影。
那是一个女子,身姿婀娜,身穿一袭月白色广袖流仙裙,裙摆上绣着银线如意云纹,外罩着碧色纱衣,披帛是水红色的,衣袂翻飞,像是随时会乘风而去。
她的发髻高挽,簪着一支九凤金镶东珠步摇,步摇上垂下一排琳琳米珠,在暮色中泛着柔和的光泽,上下无一物不名贵,只可能来自天宫。
她的脸上蒙着一层轻纱,只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眸光清冷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额间火红的莲纹花钿像在燃烧。
她的脚下云雾翻腾,周身被一层淡淡的霞光笼罩,映得她的身影如梦似幻。
村民们看得目瞪口呆,纷纷跪倒在地,口中高呼:“河神显灵!河神显灵!”
那神女缓缓开口,声音如清泉般空灵:“此女福泽深厚,应须善待。吾乃河神,无须新娘。尔等每年以少女献祭,吾已不胜其烦。若有下次,定水漫此地,淹没尔等村庄!”
王德福吓得浑身发抖,连忙磕头:“河神娘娘恕罪!小的们无知,冒犯了娘娘!不知……不知该如何赎罪?”
神女的声音依旧清冷:“吾钟爱水源,若要祭祀,便取一瓮雪水、一瓮雨水、一瓮露水、一瓮霜水、一瓮山泉水,埋于开花的树下,七七四十九天后取出,即可。”
村民们如蒙大赦,连连磕头:“多谢河神娘娘指点!多谢河神娘娘!”
等村民再次抬头,神女的身影已渐渐消散在烟雾中,霞光也随之隐去。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赵三婶后怕似的拍了拍胸口,低声嘟囔:“原来河神是个女的,难怪不喜欢新娘。咱们这些年真是好心办坏事……”
王德福颤巍巍起身,瞪了她一眼,呵斥道:“闭嘴!河神也是你能编排的?”
赵三婶连忙捂住嘴,缩着脖子退到一边。
王垚的父亲王老汉去了隔壁李家庄,闻讯匆匆往回赶,满心以为要赶不上了,忽然见着自己的女儿还在,也顾不上周围有些怪异的气氛,颤抖着上前为她解绳索,老泪纵横:“垚儿,爹来了,咱们回家……”
王垚手上、身上的麻绳被解开,手臂上赫然是触目惊心的青紫勒痕。
众人这才想起方才神女说福泽深厚的话,一改之前嘴脸,面上都挂着讨好的笑。
赵三婶更是仗着宽厚的身板子挤到了最前面,一把将王垚拉到身边,龇着牙连声安慰:“好孩子,都过去了,以后你就是咱们村的福星。婶子刚才还喂了你糖水的,你记不记得?”
王垚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劫后余生的喜悦与对村民的寒心交织在一起,让她说不出话来,只麻木地被簇拥了回去。
……
另一边,对岸的景物开始剧烈翻动,世安公主探出头来,脸上满是兴奋:“太好了!幸好母后派人盯着,发觉他们要将仪式提前,不然可就耽误了!”
汤易儒微微一笑,真心夸赞:“也多亏卫女郎画技了得,又早有准备,才有了这巨幅画布遮住我们。再加上黄昏光线昏暗,雾气缭绕,隔岸相望,村民才未察觉异样。”
卫静姝按下胸中欲咳的痒意,努力了这么久终于得了汤易儒的赞赏,自然欢喜,抿唇一笑,却不居功:“殿下过奖了。若不是慕容公子知晓用硝石和硫黄制造烟雾的方法,咱们今天可就露馅了。”
之前算出的大雾是在明日傍晚才起,今日只蒙蒙一片,幸好慕容遥见多识广,找了替代。
慕容遥摆摆手,笑道:“我不过是外出游历时偶然听说罢了。倒是焕姑娘的轻功了得,站在三寸见方的竹片上如履平地,真是令人佩服。”
众人的目光落回焕游笙身上。
立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她如谪仙人熠熠生辉,神色淡然:“不过是些小伎俩,不值一提。”
公主笑嘻嘻地拍了拍手:“大家都做得很好!今晚咱们回去,好好庆祝一番!”
汤易儒颔首:“最重要的是世安有善心。若不是你,今日之事也不会如此顺利。”
众人相视一笑,心情愉悦地返回城镇。
夜色中,侍卫们开始清理河边的痕迹,而河面上,最后一缕烟雾也消散在风中。
……
涿郡的街道依旧灯火通明,酒旗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店家门前的灯笼映出暖黄的光晕,将街道染上一层温馨的色彩。
酒馆内,人声鼎沸,酒香四溢,几张方桌旁坐满了饮酒谈笑的客人,欢声笑语与杯盘碰撞声交织成一片。
世安公主拉着焕游笙在一张靠窗的桌前坐下,汤易儒、慕容遥和卫静姝也纷纷落座。
公主挥了挥手,十分豪气,对小二喊道:“把你们这儿最好的酒菜都端上来!”
小二应声而去,不多时,桌上便摆满了美味珍馐:炙羊肉香气扑鼻,蒸鲈鱼鲜嫩多汁,还有一碟碟精致的点心,如水晶饺、桂花糕……
这菜色非寻常小馆能有,汤易儒几人一眼便看出这些是皇后特意安排,但都心照不宣,没有点破。
世安公主夹了一块炙羊肉放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今天可累坏了,得好好滋补!”
汤易儒端起酒杯,温声道:“今日之事能圆满解决,多亏了大家的努力。来,我敬各位一杯。”
众人举杯相碰,酒液在杯中轻轻摇曳,甜香四溢。
一饮而尽,慕容遥放下酒杯,笑着看向焕游笙:“焕姑娘今日真是令人刮目相看,那轻功简直出神入化。”
类似的话之前已经听过了,焕游笙这会换上了寻常的服饰,态度更加坦然:“不值一提。”
卫静姝抿了一口酒,目光在焕游笙身上停留片刻,语气中带着几分别扭的赞赏:“焕姑娘确实厉害,今日若是没有你,计划不可能这么顺利。”
焕游笙对卫静姝总是多一些欣赏的,于是微微点头:“卫女郎的画技也令人佩服,栩栩如生,那巨幅画布遮得恰到好处。”
卫静姝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低头夹了一块桂花糕,小声咕哝:“也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罢了。”
公主见状,笑嘻嘻地插话:“哎呀,你们就别互相谦虚了!卫姐姐画得真好,我都想跟你学画画了!”
卫静姝被公主一夸,脸上微微泛红,语气也软了几分:“公主若想学,我随时可以教你。”
“别了,别了,我可坐不住板凳。今晚就好好享受这美酒佳肴,明日再谈其他。”世安公主连连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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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惹得卫静姝含笑不语。
汤易儒端起酒杯,目光在焕游笙脸上停留片刻:“世安所说不错,今日只谈风月,不谈其他。说来,我从前只以为凌波微步太过夸张,如今可算见识了。”
焕游笙看了他一眼,淡淡答道:“殿下过奖了。”
酒过三巡,桌上的气氛愈发轻松。
公主喝得有些微醺,脸颊泛红,拉着焕游笙的手:“焕姐姐,你今天真是太厉害了!我都想跟你学轻功了!”
卫静姝看着两人亲昵的样子,笑着打趣:“公主若是学了轻功,怕是连宫墙都关不住你了。”
世安公主哈哈一笑:“那我就飞出宫墙,游历江湖,那才好呢!我可不想整天被关在宫里!”
焕游笙无奈地笑了笑,提醒:“若要学也是要耐心的,公主怕是安不下心来。”
“好吧。”世安公主秉持着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的基本理念,转眼间又把话题转了,“对了,村民们如今知道河神是女子,会不会往后不献祭新娘,却献祭新郎了?”
“不会。”焕游笙摇头。
“为何?”世安公主不知道她为何会如此笃定,好奇追问。
慕容遥接过话头:“其实这次献祭的两位少女,王娥文质彬彬,和村人很不相同,想来家中曾有读书人,视为异类;王垚自幼丧母,是家中独女,其父常年在外,视为孤苦伶仃。这两人的选择,绝非偶然。可若是男子,作为家中的顶梁柱,又涉及香火延续,村人断不会轻易献祭。”
焕游笙颔首,就如暗卫营中,女子就比男子多得多,非是不想收养男孩,只是被遗弃的孩子中,健康的男孩本就少见,女孩却……
还有,青楼老鸨训斥不愿接客的少女“比祭河神还不如”;衙门张贴的“贞妇旌表”告示墨迹未干,墙角蜷缩着被逐出族的寡妇;茶摊说书人讲述《烈女传》,听众中少女眼神死寂……
一切皆历历在目,只是没被公主看进眼里罢了。
“这不是欺负人吗?难道男子的命就比女子的贵重吗?可父皇和母后一向最疼我这个女儿了。”世安公主不解,只觉得胸中有一团火在燃烧,却说不清来自何处。
汤易儒轻叹:“女子聪慧绝不亚于男子,这一点单看母后就可知晓;可若说体力,却普遍不如。女子中虽也有嫖驰将军和焕姑娘这样的人物,但终究是少数。所以越是需要出力气在地里刨食的地方,就越轻视女子。这样的情况在繁华的长安城中自然会好上许多,但也少有贵女能同世安相比较。”
卫静姝闻言,有一瞬间的落寞,又很快掩饰了下去。
汤易儒端起酒杯,缓和气氛:“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移风易俗非一日之功。今日之事,让我想起一句诗——‘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咱们今日也算是行侠仗义了。”
世安公主闻言涌起豪情:“说得好!咱们就是行侠仗义!”
“对了,方才我看薛公子也在侍卫之中,公主怎么不叫他一块儿来庆祝?”饮下杯中酒,卫静姝问。
公主摆了摆手:“乘风哥哥不爱说话,也不喜热闹,来了也不会欢喜。”
众人不再多言。
可是,公主从前最不喜欢同样不爱说话,也不喜热闹的大皇子,往后若真与薛乘风成了亲,当真会快乐吗?
小剧场:
焕游笙施展轻功。
世安公主拍手叫好……
卫静姝画画掩护。
世安公主拍手叫好……
汤易儒固定竹片。
世安公主拍手叫好……
慕容遥制造烟雾。
世安公主拍手叫好……
皇后探知对方行动。
世安公主:手都拍痛了!
19. 江天辽阔
众人把酒言欢,彼此疑虑全消,至晚方归。
世安公主睡了个好觉,第二日直到日上三竿才懒懒起身。
正午的阳光耀眼,将偏殿内的陈设染上一层金色。
世安公主推开殿门时,王娥正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手中捧着一盏茶,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下泛着青黑,显然这两日未曾安睡。
身上的素色襦裙虽是新换的,却衬得她愈发瘦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
公主提着裙摆走进来,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王娥,你怎么样了?”
王娥听到声音,慌忙起身行礼,声音有些沙哑:“民女见过公主殿下。多谢公主关心,民女……民女一切都好。”
王娥的话音未落,公主已走到她身边,仔细打量她的脸色,皱了皱眉:“你这哪叫‘好’?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没睡好?”
王娥低下头,避开公主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民女……民女只是有些担心村里的事。”
世安公主眨了眨眼,大喇喇坐下,又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那你可知道,昨天晚上河边发生了神异之事?”
王娥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急切:“神异之事?公主殿下,发生了什么?”
世安公主见她被吸引,故意卖了个关子,慢悠悠道:“昨晚啊,王家村的村民提前祭河神,选了个叫王垚的姑娘……”
“王垚?”王娥听到好友的名字,手中的茶盏“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她脸色瞬间惨白,慌忙跪下磕头:“民女该死!民女不小心打碎了茶盏,求公主恕罪!”
公主却毫不在意,伸手将她扶起来:“一个茶盏而已,碎了就碎了。你不好奇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王娥眼中还带着惶恐,但听到这,又忍不住生出几分希冀:“公主殿下,后来……后来怎么样了?”
世安公主见她情绪平复了些,这才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昨晚啊,王垚被推入河中,忽然天地变色,河面上起了大雾,烟雾缭绕中,河神显灵了!你猜怎么着?那河神竟是一位美貌华贵的娘娘!她身穿月白色流仙裙,头戴东珠步摇,脚下踩着祥云,周身笼罩着霞光,简直美得不像凡人!”
王娥听得入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公主,生怕错过一个字。
公主继续道:“那河神娘娘开口了,声音清冷如泉水。她说,‘吾乃河神,无需新娘。尔等每年以少女献祭,吾已烦不胜烦。若有下次,定水漫此地,淹没尔等村庄!’”
王娥无法想象河神是位娘娘,更想不到河神娘娘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及震惊、疑惑,她双手紧紧攥住衣角,指节发白,声音颤抖:“那……那王垚她……”
公主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别急,我还没说完呢!河神娘娘还说了,若要祭祀,便取一瓮雪水、一瓮雨水、一瓮露水、一瓮霜水、一瓮山泉水,埋于开花的树下,七七四十九天后取出,用于祭祀即可。王垚也被平安送回了家,一点事都没有!”
王娥听了,心中既惊又喜,硬撑着的一口气骤然被抽走,瘫坐在矮榻上,眼中泪水夺眶而出:“真的……真的吗?王垚她……她没事了?”
公主点点头,语气坚定:“当然是真的!”
王娥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溢出,声音哽咽:“太好了……太好了……民女还以为……还以为……”
世安公主见她情绪激动,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好了,别哭了。事情已经解决了,你也可以安心回家了。”
王娥抬起头,眼中满是感激:“公主殿下的大恩大德,民女无以为报!民女……民女愿来世为公主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公主摆摆手:“不用这么夸张!你回去好好过日子,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王娥千恩万谢,又磕了几个头,才在赤佩的搀扶下离开偏殿。
公主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转身对焕游笙:“焕姐姐,怎么样,我编排得还不错吧?”
焕游笙站在一旁,神色淡然,目光却柔和:“公主心善,是百姓之福。”
公主笑嘻嘻地挽住她的手臂:“走吧,咱们去吃点东西,我都饿了!”
……
王娥在侍卫的护送下回到了王家村。
村民们见她安然无恙,一身衣裳漂亮极了,有一肚子的好奇要问,却一个个踌躇着不敢上前。
侍卫将王娥被公主收留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村正王德福。
王德福哆哆嗦嗦地听完,连连点头哈腰:“是是是,多谢公主殿下恩典,多谢侍卫大人护送!”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
公主侍卫,对这些一辈子都没离开过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庄稼人来说,已经是天大的人物。
侍卫离开后,村民们仍旧有些战战兢兢,不由自主一路送王娥回了家。
王娥的爹娘年迈,腿脚不便,但早已等在门口,见到女儿平安归来,老泪纵横。
王娥与爹娘相拥而泣,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但心中惦记着同病相怜的王垚,又匆匆赶去。
王垚家的小院里围满了人,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昨晚的“神迹”、忽然消失的“先生”,和方才听说的公主。
见王娥来了,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眼中带着敬畏和好奇。
王娥走进屋内,见王垚正坐在炕上,脸色虽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已好了许多。
王垚见到王娥,眼中顿时涌出泪水:“王娥姐姐!你没死,真是太好了!以后咱们都不会死了!”
见她们像是有私房话要说,村民们不情不愿地散去。
王娥坐在王垚身边,珍重地握住她的手:“垚儿,你怎么样?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垚抹了抹眼泪,声音有些哽咽和虚浮,眸光却亮:“前日王大壮几个忽然闯进我家,把我绑着去了祠堂,我又饿又冷,昏昏沉沉的,昨晚醒来时已经被捆在了竹筏上。眼见着大浪卷过来,心里想着这辈子算是完了,我恨得直咬牙。”
王娥听到王垚被绑在祠堂,就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祖宗祠堂平日里并不让女子进入,想不到王垚初次进去,却是因为要被牺牲。
王垚激动地继续描述着:“可没想到周围突然起了大雾,接着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直接将我送回了岸上。当时赵三婶子还扯着舌头不依不饶,结果,河中央突然出现了一位神女!她穿得仙气飘飘金光闪闪,脚下踩着祥云,简直美得像画里走出来的!”
“那神女说我福泽深厚,说她是河神,不需要新娘献祭,还说要咱们以后用五瓮水祭祀就行。她还警告村民,要是再敢献祭少女,就水漫村庄!后来,我爹回来了,我就被送回家了。”
她说完,眼中满是兴奋:“王娥姐姐,你说这神女是不是个好神仙?我以后一定要好好供奉她!”
王娥眸光闪了闪,隐约猜到这一切与公主有关。
毕竟今天公主提到“王垚”的名字的时候,十分熟稔,不像是刚刚听说的。
但想到公主有意隐瞒,定然有其深意,便也不点破,只是微微一笑:“是啊,神女真是慈悲。”
王垚拉着她的手,又问:“王娥姐姐,你这几天去哪儿了?我们都以为你……”
王娥听出了她的未尽之言,轻声道:“自从我抽了河神的签,心中难过,就日日去河边哭诉。前几日的晚上,我在河边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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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怜惜我的遭遇,就把我带回行宫照顾。今日公主听说昨夜的神异,才知道已然无事,着人送我回来。”
“咱们大启朝的公主?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女儿?”王垚忙问。
王娥颔首。
王垚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感叹道:“亲娘嘞!咱们真是撞了大运了!王娥姐姐,你有没有想过……留在公主身边为奴为婢?那可是天大的福气啊!”
王娥笑了笑,语气平静:“我哪有那样的福分?宫中规矩森严,我这样的出身,连粗使宫女都不如,怎敢奢望?”
王垚却不这么想,她握紧王娥的手:“公主已经救了你,说不定会破例呢!”
王娥摇摇头,目光温柔却坚定:“垚儿,咱们能平安度过这一劫,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至于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王垚叹了口气,点点头:“也是。不过,咱们总得做点什么报答神女和公主的恩情吧?”
王娥想了想:“我想去寺庙为公主几人点上长明灯,祈求她们平安顺遂。”
王垚眼睛一亮:“这主意好!我陪你去!”
两人相视一笑,连日来的阴霾终于被驱散。
王娥看着窗外的阳光,心中感慨万千。
虽然未来的路仍有许多未知,但至少眼前的难关已经过去,她们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
……
晨光初破,江面之上浮金跃彩。
三艘楼船巍然泊于码头,船身以桐油浸透的楠木打造,甲板宽阔如殿前广场,船首雕着鎏金螭吻(chīwěn),龙目嵌着鸽血石,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十二面锦帆次第升起,绢面绣着祥瑞,金线在风中流转如星河倾泻。
数十艘护卫船如群星拱月,船头架着包铜弩机,旌旗猎猎作响。
世安公主雀跃着奔上甲板,水红裙裾在江风中翻飞,如一团跳动的火焰,惊得腰间九环玉禁步叮咚乱响。
她扶着雕花栏杆望向江面,但见船身破开粼粼波光,脚下却丝毫不晃,忍不住嚷道:“二哥哥!这船比宫里沉香辇还舒坦!若是运河能直通长安,咱们何苦受之前的马车颠簸之苦?要我说,实在不行,干脆迁都洛——”
“世安!”汤易儒截住话头,玄色蟒纹披风被江风卷得翻飞,“宗庙社稷在长安已历三朝,岂能为行船便利轻言迁都?这般孩子气的话,切莫再提。”
帝后二人含笑回去船舱,将空间留给世安公主发疯。
世安公主吐了吐舌头,转身扑向摆满珍馐的檀木食案。
案上金丝珐琅盏盛着荔枝膏,越窑青瓷盘托着蜜饯,还有整只的炙全羊架在银炭炉上滋滋作响。
“我就随口一说嘛……”她咕哝着掰了块胡麻饼,“哎,焕姐姐,这饼子比尚食做的还酥!”
焕游笙立在桅杆阴影里,闻言微微颔首。
这饼子就是尚食做的。
她今日换了身玄色劲装,袖口束着金丝护腕,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却比满船珠翠更显清冷。
忽听舷梯传来脚步声,慕容遥握着未出鞘的长剑踏风而来,松石色圆领袍被江风鼓荡如帆。
“焕姑娘,可愿赐教?”他剑眉微挑,“久闻姑娘身法精妙,今日江天辽阔,正是切磋的好时辰。”
小剧场一:
世安公主:不如迁都!
汤易儒:休要胡说!弃宗庙之地,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皇后:可以考虑……
汤易儒:随便吧……
小剧场二:
世安公主:焕姐姐,这饼子比尚食做的还酥!
焕游笙:这就是尚食做的……
世安公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20. 比武
焕游笙正要开口拒绝,却被公主扯住衣袖。
世安公主眼睛亮晶晶的:“焕姐姐,打他个落花流水。”
烈日当空,被晒得发烫的甲板上霎时围出一片空地,鎏金螭首映着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焕游笙无奈地望了望公主,心中暗自叹息。
慕容遥软剑出鞘时,剑锋竟在木板上划出一道霜痕。
“焕姑娘,请。”他话音未落,剑锋如白虹贯日直取中宫,却在距焕游笙咽喉三寸处被格开。
焕游笙足尖轻点船栏,玄色衣摆如墨莲绽开,袖中弯刀初现。
慕容遥剑走游龙,剑锋从对方心口处划过,焕游笙弯刀突然自下而上撩起,“叮”的一声撞偏剑势。
刀锋顺着剑脊滑向慕容遥虎口,逼得他旋身后撤。
焕游笙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手中弯刀舞动如风,刀光与日光相映。
慕容遥眉头紧锁,剑势再起,身形一晃,他以极快的速度逼近,剑尖直指焕游笙腰间。
剑气借风势陡增三成,刀锋切碎扑面浪花,焕游笙忽然矮身,弯刀从甲板横扫,惊起三片花叶,轻巧翻转,刀背贴着慕容遥的剑身滑过。
慕容遥纵身跃起,剑尖点向女子肩胛,却见那抹玄色如烟消散——原是踏着桅杆投下的光影,瞬息绕至身后。
那弯刀闪现一抹冷芒,擦着慕容遥耳畔掠过,削断一缕发丝。
慕容遥待要回剑格挡,冰凉刀背已贴上脖颈,正好十招。
江风忽盛,吹得慕容遥鬓边碎发飞扬,汗珠顺着他喉结滚落,他怔了怔,忽然朗声大笑:“是在下输了!”
“好!”世安公主拍着护栏,发间步摇乱颤。
慕容遥收剑入鞘,青金石剑穗仍在晃动:“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焕姑娘只用小巧弯刀,倒是比终南山雾还捉摸不定。”
公主走至跟前:“慕容公子,焕姐姐这弯刀可是我命波斯匠人用陨铁打的!公子莫要瞧不起!”
慕容遥配合躬身作揖:“是在下唐突了,还望公主恕罪。”说着看向焕游笙,“不知姑娘最趁手的兵器是?”
“锏。”焕游笙归刀入袖,目光平静如古井之水,“六棱凹面,重二十八斤。”
慕容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点头:“锏乃重器,重器之威,非一日之功可驾驭,技法复杂性更是极高。焕姑娘既然会用锏,想来刀枪剑戟十八般武艺,应是样样精通了。”
焕游笙想起齐鸢之死,不动声色地收敛了语气:“略知一二。”
慕容遥却像是将从前对焕游笙的怀疑忘得一干二净,兴致颇高地再度邀请:“在下手中无锏。不知焕姑娘是否愿意持剑,与在下再次比过?”
世安公主取笑:“慕容公子方才刚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焕姐姐用小巧弯刀,你尚且比不过,再叫焕姐姐持长剑,岂非自取其辱?”
慕容遥闻言,只是微笑,还未说话,汤易儒提着鎏金吞口剑走来,披风在江风中如鹰翼展开:“焕姑娘武艺高绝,世安说你要自取其辱,倒不如你我兄弟联手讨教?”
“行吧行吧!就让你们心服口服!”世安公主为焕游笙代言。
焕游笙只得接过长剑,掂了掂重量,随意挽了个剑花,在掌心旋出残影。
也无需示意,剑光乍起时,三柄兵刃同时破空。
汤易儒的剑势端方厚重,慕容遥的剑招轻灵诡谲,二人配合无间,剑势连环,两股剑气绞碎满地花叶。
焕游笙腕转如蛇,长剑斜挑时暗含锏法沉劲,剑脊拍击双剑的刹那,二十八斤锏劲透过精钢剑身震颤传递,相击声惊起桅杆上的白鹭,破空声竟压过了江涛,震得二人虎口发麻。
慕容遥与汤易儒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异。
“好一招‘平沙落雁’!”慕容遥旋身避开横扫下盘的剑势,足尖点着雕花护栏腾空而起,“可惜力道收得太急,倒像是……”
话音未落,焕游笙突然变招,剑势一转,化刚为柔,如灵蛇缠上他手腕,顺势一带竟是要将人摔出船舷。
慕容遥神色一凛,身体在空中硬生生扭转,险险避过。
汤易儒反应极快,反手扣住焕游笙腕间命门,却见她唇角微勾——原是诱敌深入的虚招!
“殿下分心了。”焕游笙倏然后撤,长剑在他襟前轻轻一点。
汤易儒心中一惊,连忙稳住心神,剑尖回护胸膛,却不妨焕游笙剑锋再转,又出一式‘柳絮飘散’,剑势轻盈,让人捉摸不定。
慕容遥得了喘息,回首劈去,焕游笙忽然旋身,剑尖在甲板上擦出火星。
那剑气伶俐,汤易儒竖剑格挡,她竟踏着剑身翻至半空,发间银簪折射的阳光刺得慕容遥眯起眼。
待看清,剑已经被挑飞,软剑“哐当”坠地。
焕游笙身形未定,剑尖已指向汤易儒喉前一寸。
“又是十招。看来是焕姑娘让我。”慕容遥感叹。
卫静姝捧着手炉站在舱门处,直至此时才开口:“慕容公子方才那招‘云龙三现’,倒与琅琊王氏的剑谱有七分相似。”
这话说得突兀,慕容遥却面不改色:“卫女郎好眼力,在下幼时确曾随王氏剑师习过几日。”他转头看向焕游笙,目光灼灼如星,“不知焕姑娘师承哪位高人?”
“山野之士,并无姓名。”焕游笙归剑入鞘,玄衣已染上一层细密水珠,她望向天际翻滚的积雨云,忽然蹙眉:“要变天了。”
仿佛应和她的低语,一道惊雷劈开苍穹,雷声与剑鸣共振,震得桅杆麻绳簌簌颤动。
十二面锦帆齐齐转向,楼船在骤起的风浪中依旧稳当。
……
三层的雕花窗后,皇帝放下缠枝菊纹茶盏:“这丫头的剑法,倒让朕想起昔年的燕云十八骑。如此能人,梓潼是从何处寻来?”
皇后指尖抚过镂空嵌宝石护甲,唇角含笑:“大启幅员辽阔繁荣鼎盛,多的是能人异士,要寻一个也不难。况且,游笙若不出类拔萃,臣妾也不会将她指给世安。”
皇帝颔首:“说得也是。”转头吩咐,“风凉,将窗关了吧。”
……
江风掀起蝉翼纱帘,焕游笙收剑时状似无意地瞥向楼阁,那处已无人观赏。
她旋身护着公主回到船舱。
“焕姐姐!”世安公主高兴得又蹦又跳,“你方才踏着慕容公子剑锋翻身那招,比胡旋舞还好看!一回身,二哥哥已经输啦!”
汤易儒擦拭着长剑苦笑:“世安,你倒是给兄长留些颜面。”
慕容遥拾起落在肩上的花叶,叶脉切口平整如尺量:“焕姑娘这手剑气,怕是练了不下十年?”
“奴婢向来不知年月。”焕游笙余光瞥见卫静姝捧着的手炉,“卫女郎看来很是畏寒。”
卫静姝摇摇头,手炉的暖意透过她的指缝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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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老毛病了,不打紧。”
……
皇帝的清明没有保持很久。
尤其是楼船上空间宽阔、物资齐备、无需奔波,无趣又闲暇,日子一久,船上的宴饮成了常态,丝竹之声不断。
三月的江南浸润在绵密烟雨中,楼船行过之处,江面泛起乳白色雾气。
船尾的青铜司南指针轻颤,十二面锦帆已换成防潮的油绢,却仍掩不住舱内飘出的脂粉香。
世安公主一连玩了好些日子之前薛乘风奉皇后之命在洺州集市买的纸鸢,如今也不觉得有趣了,就待在舱中,推开雕花木窗,正瞧见甲板上几名舞姬披着软烟罗,赤足踏着雨渍翩然起舞,腕间金铃随雨声叮咚作响。
“父皇真是……”公主气鼓鼓地摔下湘妃竹帘,“齐鸢姐姐的棺椁还停在行宫,他倒有闲心看这些莺莺燕燕!”
焕游笙正斟茶,闻言抬头:“陛下富有四海,三宫六院本是常事。莫说随行的杨美人、萧才人,便是长安宫中,还有二十三位娘娘等着圣驾。”
“可母后就在隔壁船舱。”公主扯着帘上流苏,杏目圆睁,别过头去,“那些江南官员送来这些狐媚子,分明是故意……”
话音未落,江风卷着雨丝扑进船舱,打湿了案上摊开的《江南风物志》。
焕游笙快步关窗,瞥见三层楼阁的窗内,皇帝正揽着舞姬饮酒,琥珀酒液洒在女子雪肤上,引来一阵娇笑。
焕游笙不动声色,转头哄着公主:“公主这蝶绣的是愈发好了,活灵活现,像能飞出来似的。”
“我才不要学刺绣!”世安公主把绣绷扔进篾(miè)篮,“焕姐姐,等船靠了扬州码头,咱们去寻西市的胡商!听说他们有会跳舞的机械木偶,还有能喷火的波斯幻术师!”
焕游笙想起之前皇后娘娘提起,不由道:“公主若想体察民情,不如去看看漕工。今早听禁军说,运河闸口处聚着几百饥民。”
“那就都看!”公主蹦到穿衣镜前,拎起条石榴裙比画,“白日看漕工,傍晚看幻术,夜里再去吃蟹黄汤包……”
舱门忽被推开,汤易儒挟着雨气进来:“你当是来办家家酒?扬州刺史刚送来拜帖,明日銮驾所经之处,家家要悬彩绢,户户得摆香案——这排场,倒比父皇去岁祭天还隆重。”
“二哥怎么跟御史台那些老头子似的!”公主扮了个鬼脸,“对了,母后已经许久未出房门了,你说……”
话未说完,窗外忽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焕游笙指尖按上刀柄,却见兰枝捧着鎏金食盒笑吟吟进来:“娘娘命奴婢给公主送来桂花醍醐酥,说是用扬州新贡的蜂蜜制的。”
“方才是什么声音?”公主问。
兰枝将食盒放下,又将点心一一取出:“许是舞姬不小心打翻了酒盏,不打紧的。”
……
晚间,皇后舱内螺钿屏风后,兰枝捧着成摞奏报低声禀告:“扬州刺史宅邸逾制,私挖池塘引活水,形同御苑,池中豢养丹顶鹤,着五品绯袍;苏州织造局贪墨贡锦三千匹;还有这些……”她指着最底下染着血渍的密函,“漕运总督昨夜遭刺客袭击,怕是有人要灭口。”
小剧场:
焕游笙十招打败慕容遥。
慕容遥:厉害厉害!
焕游笙十招打败慕容遥和汤易儒。
慕容遥:控分?
世安公主:我可太了不起了!
21. 惊变
皇后指尖在“漕运”二字上顿了顿。
窗外雨声渐急,她忽然轻笑:“江南官员倒齐心,连贪墨都讲究雨露均沾。”
忽听舱外传来细碎铃声,八名舞姬跪在雨帘中。
为首的女子着素色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绢花:“奴婢们斗胆求见娘娘,愿献新排的绿腰舞。”
兰枝蹙眉欲斥,却被皇后抬手制止。
八角雕花镂空香炉吐出龙涎香的雾,皇后温声道:“进来吧。兰枝,取本宫的翡翠镯来赏她们。”
蒙蒙烟雨中,运河两岸的垂柳笼着青雾,楼船金漆螭首上凝结的水珠簌簌坠入江面。
十二名梳着惊鹄髻的舞姬鱼贯而入,跪在青石地砖上,发间个个素朴,雨珠沿着她们的发丝滑落,水渍在地板上绽放出朵朵花影。
苏婉伏在最前头,襦裙外罩着绡纱,露出的一截皓腕,倒比案上越窑青瓷盏还要莹润三分。
她原是个清倌人,生得纤柔婀娜,色艺双绝,如今也是一众姐妹中最得皇帝喜爱的。
“都抬起头来。”皇后指尖抚过螺钿屏风上的牡丹纹,金镶玉护甲在烛火中流转寒光。
苏婉缓缓仰首,狐狸眼垂着,睫羽在瓷白面容投下阴翳(yì)。
她身后跟着的云裳等女子,个个如雨中芍药般娇艳,却都屏息凝神,连腕间金铃都不敢作响。
她们原是风尘女子,虽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会吟诗作对,却并不通晓朝政。
但若说她们当真有一个长处是寻常女子不可比,那就是识人之术。
上船第一日在宴席上献舞,她们就已经知晓应当臣服何人。
这是她们在泥泞中摸爬滚打学会的保命之能。
“陛下现下如何?”皇后端起茶盏,盏中大红袍茶汤绿褐鲜润。
“回禀娘娘,”苏婉膝行半步,绡纱裙裾在砖面拖出水痕,“陛下酉时(下午5时到7时)三刻便歇下了。玉雨姐姐守着更漏,每隔两刻便为陛下试一次额温。”
她声音清泠如碎玉,偏又裹着三分吴侬软语的糯。
香炉吐出龙涎香的雾,皇后目光扫过苏婉发间微微歪斜的绢花:“窗可关好了?”
“回娘娘的话,戌时(晚上7时至9时)落雨前便合了槅(gé)扇,只留廊下两寸缝通风。陛下寝衣换成云州贡的松江棉,安息香添了三钱白芷。”她忽然想起什么,补了句,“玉雨特意在龙榻四角压了鎏金香球,防着夜风钻锦被。”
皇后唇角微扬,护甲轻叩案上密函:“倒是细致。”
苏婉低眉顺眼,不敢抬头,只觉皇后的目光如秋水般深邃,令人难以捉摸。
舱外忽起喧哗,隐约传来世安公主清脆的嗓音:“母后!听说苏州码头的波斯商队带着会跳舞的铜人呢!”
焕游笙玄色衣角在雕花门边一闪,及时拦住要往里冲的公主。
“本宫与你们说句体己话。”皇后这时并不理会公主,忽然起身,蹙金裙掠过苏婉眼前,“陛下要胡闹,你们拦不住。但龙体安康关乎社稷,若是让本宫瞧见陛下醉酒后赤足追蝶……”护甲轻轻划过苏婉颤抖的绢花,“你们该知道,江南不缺会跳舞的雀儿。”
众女齐齐叩首:“奴婢谨记娘娘教诲!”
雨忽然就大了起来,打得舷窗噼啪作响。
“同为女子,只要你们不心生妄念兴风作浪,本宫也不欲你们难堪。你们之中往后无论是否随陛下回宫,本宫都会好生安置。”皇后说完,抬手示意兰枝开箱,满匣南海珍珠滚落锦垫,随手一指苏婉,“你留下,其余人领赏去吧。”
一众女子纷纷谢恩,又匆匆退了出去。
舱门将合时,世安公主泥鳅般钻进来:“母后!儿臣想去……”
这时苏婉正在为皇后揉肩,指尖沾着琥珀色药膏,满室都是清苦的艾草香。
“明日靠岸,你若好奇,就在船上看看。莫要下船了。”皇后闭目养神。
为避免劳民伤财,各处兴建行宫,皇帝和皇后早早决定衣食住行仍在船上。
必要时,才会下船走动视察。
这些世安公主本就是知道的,对于母后的答复她并不满意,还欲开口,又想到父皇这些日子实在荒唐,该是让母后伤心了,就又收了声。
又伫立片刻,公主见母后连眼皮都不再掀一下,只得悻悻地退下,转而去父皇处。
……
楼船靠岸时,运河两岸果然彩绸漫天,雨也很懂事的暂且停了停。
除去当地官员,还有刺史夫人带着百名贵妇跪迎,发间明珠压得脖颈发颤。
皇后扶着兰枝,与皇帝一同下船,也不叫起。
她金缕鞋尖在刺史夫人眼前停留三息,鞋面东珠正对扬州水师虎符刺绣的位置,忽然对立在一旁的苏婉笑道:“你这惊鹄髻梳得好,替本宫给夫人们演示演示。”
苏婉面色有些发白,恭顺应诺。
她指尖轻颤,梳篦(bì)第三根铜齿悄然旋开,浸过秘药的蚕丝密函贴着刺史夫人后颈滑入衣领,遇体温即与肌肤同色。
远处茶楼上,漕运总督的家仆悄然离开人群。
世安公主趴在船栏上嘀咕:“母后怎么突然对梳妆感兴趣了?”
焕游笙望向码头石阶——那里留着几道不显眼的暗痕:“皇后娘娘喜爱什么都是使得的。”
雨后的空气清新,世安公主笑嘻嘻看向焕游笙:“走吧焕姐姐,父皇已经准许我下船游玩了。”
焕游笙有些踌躇:“是否再问过皇后娘娘?”
公主摆了摆手,已经移步向下:“这有什么好问的?父皇都已经同意啦。何况母后有事要忙。”
焕游笙不便公然违抗皇命,只得亦步亦趋跟着。
扬州城忽然传来爆竹声,波斯幻术师开始喷火。
公主的惊呼淹没在喧闹中,没人注意御史台的快马正驰向漕运衙门。
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波斯商人掀开骆驼皮帐,机械铜人在胡琴声中旋出曼妙弧线。
世安攥着焕游笙的袖角往人堆里挤,发间的流苏一荡一荡:“焕姐姐快看!那铜人眼里嵌的是红宝石!”
焕游笙突然驻足。
迷蒙中,三个漕工打扮的汉子正往茶楼去,裤脚沾着暗红泥渍——那分明是干涸的血迹。
“公主,该回……”焕游笙一抬手,又被公主拉着跑了起来。
“哎呀!前面有卖蟹黄汤包的!”世安公主的披帛掠过挂着水珠的曹记幌子。
摊主掀开蒸笼的刹那,白雾裹着鲜香扑面而来,混着雨后青苔的气息。
世安公主不顾焕游笙的迟疑,拉着她便钻进了人群。
茶楼二楼忽然传出杯盏碎裂声。
焕游笙仰头,正见窗内寒光一闪。
她扣住公主手腕疾退三步,一柄剔骨刀“夺”地钉在方才站立的青砖上。
“杀人了!”人群瞬间骚动,惊叫声四起。
隐于四周的侍卫呼喝声与胡商尖叫混作一团。
焕游笙不欲暴露公主身份,揽着她疾退至檐下,玄色衣袖翻飞间,燕子铛已没入茶楼窗棂。
公主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紧紧跟着焕游笙的脚步往回走,不知身后血珠顺着竹帘滴落,在青石板上绽出红梅。
水雾愈重,满街彩绢在风中乱舞如血幡。
身后有人跟来,他们的目标显然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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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世安公主。
焕游笙扯下束发的银丝带,蒙住公主双眼:“公主别怕,”她将人揽在怀中,弯刀劈开斜刺袭来的铁钩,“您知道的,奴婢武艺超群,定护您周全。”
世安公主的鼻翼扇动了下,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胃部抽搐,颤抖着点点头,全心依赖。
四周的人越来越多,焕游笙身形灵动,单手环在公主腰上不断旋转,另一手拿着过于小巧的弯刀,刀法狠辣,却显得有些吃力。
刀光剑影中,慕容遥的松石色袍角掠过水洼。
他反手掷来一柄玄铁锏,锏身凹槽还沾着漕工的血:“接着!”
焕游笙有瞬间的惊诧,旋身接锏的刹那,发丝如泼墨散开:“多谢。”
她惯用的是双锏,如今单锏在她手中化作游龙,劈断三柄横刀时,锏尾金环撞出摄魂铃般的清响,扫过青石板,溅起的血水混着雨珠凝成扇形水幕,暂时遮蔽刺客视线,直接开辟了一条路出来。
汤易儒精钢剑挑开冷箭,瞥见那抹玄色身影在雨中翻飞,竟想起幼时在太极宫见的胡旋舞——只是这舞步踏着血水,步步惊心。
“小心!”焕游笙突然厉喝。
慕容遥闻声本能地侧身已迟,眼见九环大刀劈向面门,却见玄铁锏如流星贯日,生生震断刀刃。
锏势未尽,余劲带动慕容遥身形急退。
持刀刺客虎口迸裂,未及惨叫,又被汤易儒一剑封喉。
血珠溅上公主蒙眼的绸带,她听到裂帛之声,死死攥住焕游笙的衣襟:“焕姐姐……你的心跳得好快……”
就在刚刚,焕游笙替慕容遥破开那一刀,又急于回护公主,却被另一人狠狠砍在手臂上。
左臂刀伤深可见骨,血混着雨水浸透衣袖,淋淋出血的手臂动作却不停,将前方的人拦腰清开,声音仍旧柔和:“无事,衣裳被刮破了。”
世安公主几乎要哭出来:“焕姐姐受伤了吗?”
焕游笙再次托着公主的腰旋转,来到客店门口的马厩处:“没有受伤,一切都好,快到了。”
公主害怕,只能颤抖着点头。
慕容遥来到焕游笙左侧,手中剑花翻飞,为其争取时间。
焕游笙将锏柄咬在口中,单手扯断刺客套马的绳索。
青骢马惊嘶着冲散人群,慕容遥趁机劈开生路。
几人一上船,焕游笙将公主推给在那守着的翠晴和赤佩二人:“好好照顾公主,我去去就回。”
赤佩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紧接着看清焕游笙的眼色,又迅速镇定下来:“这是发生什么了?公主快来,奴婢看一看公主着丝带是如何系的。”
世安公主哆哆嗦嗦,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被赤佩带回了船舱,解下遮目的丝带,又简单擦洗更衣,才捧了热茶在榻上压惊。
她的身体仍在颤抖,脸色也不好,直到这会静下来,才发觉焕姐姐迟迟未归,心中顿时犹疑不定。
“焕姐姐怎么还没回来?”她问。
赤佩神色如常:“许是被什么绊住了脚。焕姑娘一向最有分寸,公主且安心。”
“可焕姐姐说去去就来,她从未让我等过。”世安公主越想越不对。
“这……许是被皇后娘娘叫去问话了。”赤佩道。
世安公主却半个字也听不进去,趿(tā)着鞋匆匆跑出房门。
小剧场一:
皇后:是你让咱们女儿出去的?
皇帝目光躲闪:冤枉啊!
小剧场二:
世安公主:焕姐姐好帅!想嫁!
慕容遥不自然地别过脸去,露出微红的耳廓。
薛乘风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22. 余毒
慕容遥捧着药箱撞开舱门时,御医正撕开焕游笙染毒的袖管。
那皮肉翻卷处泛着诡异的青紫,随脉搏跳动向心口蔓延。
“是西域蛇木毒。”御医一边说,一边将银刀在烛火上炙烤。
焕游笙斜卧在榻上,眼皮无力地下垂,铜镜忽映出门缝一闪而过的杏红裙角,她猛然抬头:“去关门!”
慕容遥起身,已迟了半步。
世安公主怔怔望着榻上人,玄色劲装浸成赭色,散乱乌发间露出一截苍白的颈,唇上咬出的血痕比胭脂更艳。
最刺目的是左臂——溃烂的伤口爬满青纹,像毒藤绞碎白玉。
“焕姐姐骗我……”公主踉跄扑到榻前,泪珠滚滚落下,“你说衣裳破了……这……这……”
怎会是这般光景?
焕游笙想抬手替她拭泪,却被剧痛逼出冷汗:“不过皮肉伤,公主莫怕。对不起,奴婢……奴婢也没想到那刀淬了毒,没能及时回去陪伴公主……”
闻言公主哭得更凶了,泪水落在焕游笙的手背上,竟有些灼热的痛感:“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都怪……都怪我贪玩,不然焕姐姐也不会受这样的伤。”
焕游笙扯了一抹笑:“奴婢是公主护卫,做这些都是应当的。”
御医手起刀落,剜出腐肉,榻边铜盆顷刻盛满毒血。
公主终于绷不住大喊:“焕姐姐不是我的护卫,在我心中,你早就是我的亲姐姐了!”
焕游笙有一瞬间怔忡,御医这时落下银针,一口黑血喷在鲛绡帐上,她重重跌回软枕。
世安哭喊着要扑上去,被随之赶来的皇后死死拦住。
“快,拿止血散来……”
“怎么回事?”皇后将公主按在怀里,目光瞥向一旁的御医。
御医匆匆包扎着焕游笙的伤口,头也来不及抬:“刀刃上涂有西域蛇木毒,此为番邦剧毒,微臣无法全然拔除,只能以银针封穴。好在姑娘武人体质,若能压制毒性,只在动用内力时会受阻,并无性命之忧。”
皇后垂头看公主:“世安别哭了,你的焕姐姐并无性命之忧。”
听到此言,世安公主才稍微镇定下来,半晌,抽噎着问:“行刺者是何人?”
御医默默退了出去。
皇后目光有一瞬间的锐利:“是当地势力。”有些事也当让女儿知晓了,“本宫近日得到奏报,江南贪腐和逾制极其张狂。这些人因为知道事情败露无力回天,便想玉石俱焚。自知无法动摇朝廷,所以才把主意打到了公主头上,欲行凌辱之事。”
世安公主忽然想起母后不允她外出,可她仍四处乱跑,最后惹得焕姐姐身受重伤,心中自责,却也难免埋怨母后不将实情告知自己,又怨父皇无知无能轻易应允,一时心情复杂。
慕容遥咬牙:“只有龌龊卑鄙的懦夫,才会想要通过践踏女子来逞凶斗狠。”
汤易儒颔首,目光又有些怜爱地落在妹妹哭肿的眼上:“泱泱大启,不惧外族大军,如何会怕这群乌合之众?世安放心,母后很快就会替焕姑娘报仇,不叫焕姑娘的血白流。”
……
三日后,晨光透过纱窗,在螭首香炉上投下斑驳光影。
焕游笙倚着青瓷枕悠悠转醒,身上清爽,之前受伤时的血渍已然清理干净。
她抬眼,看日光蒙蒙中慕容遥将晾好的药汤倒入越窑秘色盏。
盏底绘着的莲纹在褐黄药液中若隐若现,恍如当年暗卫营寒潭中随波摇曳的枯荷。
回身,慕容遥见焕游笙醒来,正看着自己,不由大喜过望,立刻到门口叫人请公主过来,然后才来到床边:“是否有哪里不舒服,口渴吗?”
焕游笙感到喉咙干涩,于是颔首。
慕容遥扶起焕游笙,将软垫垫在她的背后,让她舒服的半靠着,又殷勤倒了晾的刚刚好的茶水。
焕游笙抬手欲接过茶盏,慕容遥却无视她的动作,将盏沿抵在她苍白的唇下,可见松石色袖口沾着几星药渣。
焕游笙也不矫情,就着喝了,润泽的茶水滑过喉咙。
慕容遥见焕游笙缓了口气,才取了药来:“当心烫。这是用天山雪莲配的解毒汤,虽不能根除余毒,却能缓你心脉灼痛。”
药气氤氲中,舱门忽被推开。
世安公主提着裙裾冲进来:“焕姐姐!你终于醒啦!母后说要放你三月病假,这瓶西域玫瑰露……”
话音戛然而止——她瞧见慕容遥的指尖正拂去焕游笙唇边药渍。
汤易儒随后踏入,蟒纹披风挟着江风而来:“世安,御医说了焕姑娘需静养。”
他目光扫过案上药盏,在慕容遥手指间多停了一瞬。
卫静姝捧着手炉立在门边,指甲掐进炉身忍冬纹:“公主,这玫瑰露需用温泉水化开,不如让我为焕姑娘调制?”
“那就麻烦卫姐姐啦!”世安公主将玫瑰露递给走过来的卫静姝,转身一屁股坐在焕游笙床边,“从今往后,焕姐姐教我习武可好?我不要永远被护着……”
焕游笙笑着看她:“习武很苦……”
“再苦也比看着你流血好!你都不知道,那天我吓得手脚都不听使唤了,三个小脚趾忽然感情很好的样子,排排队挤在一起。”公主抱怨起来。
焕游笙轻笑。
慕容遥适时开口:“旁的也就罢了。焕姑娘体内余毒未清,会影响内力运行,不如先随我去寻药。”
“焕姐姐重伤未愈,怎么能轻易走动?叫人寻了药送回来就是了。”世安公主第一个反对。
慕容遥摇摇头:“神医多半不愿插手世俗之事,且脾性古怪,就算强行请来,也极可能不配合医治。所以最好本人亲自前去,方显得虔诚。何况诸多灵丹妙药也需亲自去寻,且被摘下后药力持续不了太久,需当即服用。”
经历了之前的事,公主也不很一意孤行,不得不接受他的说法,想了想,又道:“那我要跟着去。”
汤易儒看了慕容遥一眼,才劝说:“世安,你无自保之力,若跟着去了,只会让你的焕姐姐分心照顾你。”
卫静姝目光在慕容遥和焕游笙之间游移,她看出焕游笙对慕容公子和二皇子殿下一样,并无男女之情,但此去,焕游笙会和慕容公子多上许多单独相处的机会,于是也开口:“公主,二皇子殿下说得对。焕姑娘和慕容公子轻车简从,才能快去快回。”
如此,世安公主当然是不愿,室内陷入沉默。
焕游笙才寻了机会开口:“奴婢不去。”
她暗卫的身份旁人不知晓,但她自己却清楚,即便是被派遣执行任务,也须得快去快回不能耽搁。
何况是这样四处漫游,求医问药,定然是不被允许的。
慕容遥诧异:“为何?”
焕游笙垂首,随口道:“疗伤医毒都看机缘,无须急于求成,公主身边少不了人。”
“本宫准你去。”皇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抬眼望去,纷纷行礼,焕游笙欲起身,被汤易儒按住肩头:“不必劳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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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笙不必多礼。”皇后扶着兰枝款款而入,摇曳的裙摆掠过满地碎光,“本宫已着人准备,明日便启程往药王谷。乌龙池畔的孙神医,最擅解西域奇毒。”
世安公主猛地攥紧焕游笙未伤的右手:“药王谷离扬州三千里!焕姐姐怎能……”
“世安。”皇后指尖抚过女儿凌乱的鬓发,“你可还记得你八岁时秋狩,那只折翅的雏鹰?”
公主怔住。
她想起那只被自己藏在锦被中三日的小鹰,最终因不肯离巢试飞,在某个清晨僵冷在她掌心。
皇后又看向焕游笙:“世安经此一事也该成长些了。游笙要外出拔毒,世安为安游笙的心,也该以自身安危为重,是不是?”
世安公主虽不舍焕游笙离开,但关心仍旧占了上风,于是吸了吸鼻子:“母后放心,焕姐姐放心,世安不会乱跑了,焕姐姐回来之前,世安都会乖乖待在母后身边。”
“这样你可放心了?”皇后似笑非笑。
焕游笙垂头:“奴婢遵旨。”
……
暮色渐沉时,焕游笙独坐镜前整理药箱,从手中抽出字条,是皇后方才落座时悄悄放入她手心的。
上面只有几个字:探寻神秘中立势力。
铜镜忽然映出卫静姝的月白裙裾:“此去药王谷,要过剑门关。”
她将青瓷瓶搁在妆台,瓶身刻着卫氏家徽:“蜀道多瘴气,这瓶苏合香丸可避邪毒。”
焕游笙来不及说感谢的话,舱外忽起喧哗,隐约传来汤易儒的声音。
她望向窗外,见他正在甲板训斥办事不力的漕运官员,藏青的披风在暮色中如鸦羽翻飞。
紧接着,世安公主进来,将绣着歪斜杏花的帕子塞进焕游笙行囊:“这是跟卫姐姐学的,焕姐姐带着,就当……就当我在旁边叽喳。”
她强笑着,泪珠却在眼眶打转。
焕游笙自然是拉着她的手好生安慰了一番,很快话音湮没在骤起的江风中。
楼船忽地倾斜,十二面锦帆转向的吱嘎声里,混着御史台快马踏碎运河堤的蹄音,暗卫营的其他暗卫也正在快马加鞭赶来。
……
晨雾未散,慕容府的马车已候在码头。
车辕以百年柘(zhè)木制成,通体漆作紫绀色,厢壁浮雕着慕容氏家徽——九曲黄河纹中托起一柄青铜剑,取“镇河定波”之意。
车顶四角悬着金铃,铃舌刻成竹节状,随江风轻晃时,清音竟似笙箫合鸣。
“这车看着笨重,实则内藏机关。”慕容遥掀开车帘,露出厢内铺设的雪貂软垫,矮几上固定着青瓷药壶,“车底板夹层填了软木,便是蜀道嶙峋,也不致颠簸太过。”
焕游笙抚过厢壁暗格,指尖触到机栝凸起。
她想起暗卫营的马车,那些藏着淬毒弩箭的车辕,与眼前这架透着书卷气的马车截然不同。
“焕姑娘,该启程了。”汤易儒披风沾满露水,“此去药王谷,若遇险情,可放赤炎信鸽。”
世安公主眼眶红肿如桃:“焕姐姐定要记得传信!”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保重。”
焕游笙上了马车,驶过扬州石桥时,她掀帘回望。
彼时,楼船最高层的雕花窗前,皇后正执笔批阅奏折,朱砂御笔在“漕运总督遇刺案”上划出一道血痕。
小剧场:
慕容遥咬牙。
世安公主:慕容瑶瑶?
慕容遥:梅开二度。
23. 慕强
慕容遥突然递来温好的药囊:“可是不舍?”
“不会。”焕游笙放下车帘,却见掌心杏花帕角绣着行小字——“愿逐月华流照君”。
车辙碾过青石板,扬州城的轮廓渐渐模糊在烟雨中。
焕游笙看向他:“其实慕容公子不必心怀愧疚,我受伤归根结底是为职责,为公主,与你无关。”
或者说,那日的阴雨天,让她想起了三十一,才会铤而走险去救人。
慕容遥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我知道焕姑娘会如此说,焕姑娘大义,扶南却不能不知恩图报。何况,人皆慕强。”
焕游笙重复:“扶南?”这两个字她从二皇子殿下口中听过。
慕容遥颔首:“我字扶南,出自《逍遥游》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逍遥游》,焕游笙口中默念,自打那日在掖庭宫翻阅此书,不知为何,这书她就一直放在行囊里。
慕容遥见她沉思,忽然想起:“是了,焕姑娘名中就有游字。”
焕游笙的姓名是皇后娘娘所赐,她一直不解其中含义,今日正巧旅途漫漫,不由多了几分好奇:“慕容公子可懂说文解字?可知‘焕游笙’三字是何意?”
慕容遥目光柔和地落在焕游笙脸上:“焕姑娘叫我扶南就好。”
焕游笙并不知称呼表字的含义,从善如流:“扶南。”
慕容遥勾唇一笑,眼中藏着深邃如星辰的光芒,拨弄了下矮几上的日晷仪,缓缓开口:“《说文》有载:焕,明也。从火奂声,若朝霞映雪,光耀万丈。”
“游者,旌旗之流也。”他蘸着茶汤在案上画出水纹,“《逍遥游》云: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此乃大自在。”
窗外忽飘进山桃花瓣,落在笙字上。
慕容遥以指腹碾开花汁:“笙,十三簧象凤之身。昔年穆天子奏《承云》,笙箫引百鸟朝凤——”他忽然轻笑,“看来焕姑娘的父母是博学之人。”
焕游笙摇摇头:“我的名字是皇后娘娘所赐。”
慕容遥一愣,却不多问,只感叹:“那皇后娘娘赐名时,定是盼你如凤鸣九霄,逍遥天地间。”
焕游笙怔忡地望着矮几。
她想起去岁,皇后娘娘赐予自己姓名时的样子,她逆着光,面容并不分明,正如三十一口中的佛菩萨,她为自己打开了那扇禁锢已久的大门。
“对了,你我要相伴多日,我始终称你焕姑娘有些生分,可否叫你阿笙?”慕容遥问。
焕游笙心思显然落到了别处,不太在意,颔首。
……
重伤未愈、失血过多,这使得焕游笙前所未有的虚弱。
从苏州一路西行,沿途多山川河流,自然波澜壮阔,美不胜收,却也少不得崎岖难行。
即便马车厢壁暗藏悬榫(sǔn)减震机关,车轮包着熟牛皮,但为了减少路途对她的劳损,慕容遥始终谨慎,行进并不算快,到了夜间就适时休息,也不赶路。
只是客店分布也不算密集,间隔更不稳定。
有时他们会投宿客栈,有时就在野外睡上一宿。
好在慕容遥时常外出游历,很有经验,打渔或射猎,寻找合适的扎营处,简单的烹饪等等,都得心应手。
暮春的荆山谷麓浸在琥珀色斜阳里,溪水自青苔斑驳的岩缝中涌出,撞碎在鹅卵石上溅起细碎银珠。
焕游笙倚着老槐树望去,菖蒲丛间栖息蓝翡翠鸟,对岸杜鹃花开得泼辣,胭脂色花瓣落进溪流,竟将水波染出几分茜纱帐的旖旎。
“当心青石滑。”慕容遥卷起苍色袍角,赤足踏入沁凉的溪水。
他腰间蹀躞(diéxiè)带挂着鱼篓,手中柘木削成的鱼叉尖头在日光下泛着蜜色光泽:“这溪里的赤鳞鲫最是肥美,煨汤能补气血。”
焕游笙拢了拢玛瑙灰披风,伤后畏寒的指尖触到怀中暖玉,看着慕容遥凝神屏息的模样,忽然想起暗卫营教习说过的话:“猎杀如捕鱼,要等水纹漾到第七圈再出手。”
水花骤起,木叉穿透银亮鱼身。
慕容遥拎着挣扎的鲫鱼转身,额前碎发沾着水珠,倒比长安宴饮时簪花敷粉的贵公子鲜活许多:“阿笙可要试试?”
这没什么好拒绝的。
接过鱼叉时,焕游笙触到他掌心薄茧。
不愿溪水漫过绣鞋浸湿绫袜,她就站在岸边。
“看这里。”慕容遥握住她手腕引向右侧。
波光摇曳处,赤鳞鲫正悬在菖蒲丛下,慕容遥收回手,小声叮嘱:“鱼头朝东南时,要偏三寸刺鳃。”
焕游笙目光定定地看着水中,瞬间,手腕微沉鱼叉离手,扑通一声没入水中,带起的水花溅湿了两人衣襟。
慕容遥立刻蹚(tāng)着水过去,将竖在那里的鱼叉一提,拎起足有手臂长的赤鳞鲫,鱼尾拍打声惊飞了苇丛中的蓝翡翠鸟:“好俊的身手!阿笙若在江湖,定能混个‘流云飞叉’的名号。”
这是什么名号,真是闻所未闻。
焕游笙心中叹息。
不一会,慕容遥又取了弓箭,三石硬弓拉满如圆月,箭镞破空声惊起满山鹧鸪,这般飒沓与焕游笙记忆中执笔题诗的贵公子判若两人。
不过……
焕游笙也执起弓箭,此事她只会比他做得更好。
……
暮色四合时,慕容遥将拾来的枯枝投入篝火,火焰跳跃间,在鹅卵石滩上噼啪作响,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
他将剖净的鲫鱼串在松枝上,鱼腹塞满野茴香与刺五加叶。
火舌舔舐鱼皮泛起金黄脆壳,香气随着烟火缓缓升腾,油脂滴落火堆腾起带着松香的青烟。
接着,剥净的野兔也被架起,兔肉裹着层薄薄的崖蜜,在火焰的炙烤下泛起琥珀色光泽。
油脂滴落火堆的噼啪声里,混着野茴香与刺芹籽的焦香,引得林间松鼠都在枝头探头探脑。
“这荆山野兔不同陇右,”慕容遥转动松枝,油星在兔皮上爆出细密金泡,“因常食黄精与茯苓,肉质格外细嫩。”
鱼肉率先熟了。
“小心烫。”慕容遥将最肥美的鱼腹放在芭蕉叶上。
焕游笙夹起雪白鱼肉,入口竟是意想不到的酥软。
往常在宫中尝的皆是剔骨取蓉的鱼脍(kuài),这般粗犷滋味反倒更显鲜甜。
在慕容遥的殷切注视下,焕游笙颔首:“好吃。”
慕容遥眼中闪过满足,想起方才焕游笙捕鱼射兔的那一手,故意笑道:“还好鄙人还有烤鱼这个本领,要不然此行还真是毫无用处了。”
焕游笙不作声,只是微微扬起嘴角。
她自小没有吃过鱼,原本就不太会吐刺,鲫鱼虽鲜,细刺却恼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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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
这会她不得不用手指从口中将细刺取出,取不干净的就囫囵吞下,只是第三口便被卡了一下,她偏头轻咳,耳尖终于泛起窘迫的薄红。
“是我疏忽了。”慕容遥把鱼汤递给焕游笙,又接过她手中芭蕉叶,掏出贴身匕首。
焕游笙不明所以,捧着热汤小口吮着,就见那刀刃映着火光在鱼肉间游走,修长的手指灵巧翻飞,竟将细如发丝的软刺尽数剥离。
慕容遥将处理好的鱼肉放回芭蕉叶上,递还给焕游笙,口中还不忘玩笑:“幼时随叔父戍边,整日与陇右老兵厮混,倒学了些不上台面的本事,如今可算又用得上了。”
焕游笙将信将疑,小心尝了一口,确实没有刺了,忽然瞥见匕首吞口处刻着“扶南”二字。
这发现比鱼肉更烫喉,她匆忙开口,话竟也多了起来:“从前听人说庖丁解牛,那时还觉得是夸大其词,没想到竟是真的。”
“阿笙喜爱肉食,倒是和我投缘。”兔腿正好烤至酥烂,慕容遥用匕首片下最嫩的脊肉。
肉片在青瓷碟中码成莲花状,浇上野莓熬的酸浆,他开口解释:“《本草纲目》记载,兔肉佐山莓可解腻。”
焕游笙夹起一片,蜜香混着果酸在舌尖绽开,比宫中炙鹿筋还要鲜美三分。
她难得露出餍足神色,慕容遥见状轻笑:“看来明日要多猎两只腌起来。”
夜色渐浓,夜风卷着山樱吹落发间,银河如练横亘天际。
慕容遥自觉收拾了面前的狼藉,才解下外袍铺在青石上:“今夜星辰甚好,阿笙可愿陪我看会儿星斗?”
闲来无事,便当是打发时间,焕游笙自然无可无不可。
见她又恢复了沉默,慕容遥像是习惯了,兀自指着北斗杓柄处的星团:“那是轩辕十四,昔年武德年间太史令占曰‘轩辕动,女主昌’,倒与如今……”他忽然噤声,转开话头,“阿笙可知紫微垣三台星?”
焕游笙目光追随着慕容遥所指的星空,摇头,墨发扫过他铺在青石上的外袍。
慕容遥以树枝代笔,在地上勾勒星图:“三台六星两两相望,上阶司命,中阶司中,下阶司禄。今夜中阶星明灭不定……”
夜风轻拂,慕容遥的话音随风被吹得很远,焕游笙的眼眸中映着满天繁星。
很久以后,他温和的话音被夜枭啼叫打断。
焕游笙眼皮渐沉,恍惚见慕容遥解下蹀躞带上的玉衡佩压住她裘衣边角。
这一夜,也许是天地辽阔的缘故,她未梦见暗卫营的血雨腥风,反有清越埙(xūn)声萦绕,似陇西的月光漫过沙丘。
慕容遥取了锦被轻轻盖在她身上,指尖拂开粘在唇畔的樱瓣。
“其实我表字还有层意思。”曲声暂歇时,慕容遥指向南方最亮的星,“扶南,亦指南斗六星。古谓‘南斗注生’。”
余音消散在山风里。
焕游笙翻了个身,这人真是怪,明明听者已经睡了,他还要忽然开口。
小剧场一:
慕容遥暗戳戳:焕姑娘叫我扶南就好。
焕游笙冷脸:好。
慕容遥暗戳戳:我叫焕姑娘阿笙好不好?
焕游笙冷脸:好。
小剧场二:
慕容遥:阿笙,我教你!
焕游笙一箭命中,转头:好。
慕容遥看着一地的鱼和野兔:要不你教我吧。
24. 臊子面
就这样夜宿山野之间,接着又过两日,终于到了鄂州。
“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店小二甩着白巾迎上来,目光在慕容遥腰间一看就十分名贵的佩玉上打了个转儿,便满脸堆笑。
“两间上房。”慕容遥抛去块碎银,“劳烦再送些酒菜和艾草到房中。”
“好嘞。”见慕容遥出手阔绰,店小二面上的笑容更加真情实感,一直送二人到了房门口才哈着腰退下。
慕容遥关上门,解下佩玉,细细打量起房间的布置。
焕游笙简单收拾了一番,等到热水打好了,就浸在柏木浴桶中,氤氲水汽里浮着几味药材,让她想起在永安宫,公主的青鸾汤池中漂浮的花瓣。
忽听街市传来叫卖声——那日公主拽着她出宫,买的正是这整篮波斯琉璃糖。
也不知公主离了自己,日子可还过得习惯?
“阿笙?”门外传来三下叩击声,是慕容遥清越的声音,“药浴的时间差不多了,吃食已经备好了,等你收拾好就可以开饭了。”
焕游笙掬起水花:“知道了。”
铜镜映出她更衣时的模样,系衣带时本能打成暗卫营特有的双环结,又在意识到后迅速拆开,湿发如泼墨泻在素纱中单上。
慕容遥端着漆案候在廊下,见她出来时发梢滴水,面露不赞同之色:“春寒最易入骨。”
他说着将菜品一一放在桌案之上,转身出去,又取了素帕回来。
“阿笙之前失血过多,身子正是虚弱的时候,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慕容遥手中的素帕携着袖间的松香裹住焕游笙的发丝。
绞干头发这事真是烦琐又耗时,焕游笙有些不适应,但连续多日的相处,她也知晓拒绝无效,只得由着他。
慕容遥的手指在她的发间穿梭,力道恰好得有一种奇异的舒适感。
半晌,见头发已经干了,慕容遥才停手,招呼焕游笙吃饭。
桌上摆着的是客店后厨做的各种清炒小菜,还有两碗面。
那面上浮着琥珀色汤汁,肉丁与黄花菜切得方正如宫制,唯独那抹茱萸红透着江湖气。
焕游笙随口道:“不想鄂州也有面吃。”
“快尝尝。”慕容遥耳尖泛红。
焕游笙挑起面条,熟悉的麦香混着八角茴香涌上喉头。
暗卫营的除夕夜也有这般面食,只是佐料远不及这碗精致。
她咬到颗煨软的鹰嘴豆,忽然注意到慕容遥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不知怎的福至心灵:“这面不会是扶南做的吧?”
慕容遥玉箸在掌心转了个圈:“我怕阿笙不惯鄂州的饮食,所以才做的,要是不好吃,就不要吃了。”
焕游笙垂下头,声音略有些沉闷:“很好吃。”
慕容遥笑了,十分热情地劝膳:“喜欢你就多吃点。我母亲每年生辰,最爱的就是这一碗臊子面。她说臊子面最考校刀工,当年我学切肉丁,糟蹋了半扇羊腿。所以这面虽不及宫中御厨,但应该还算说得过去。”
焕游笙听得出他话中的自豪,于是问起:“令堂生辰在几时?”
“惊蛰前后。”慕容遥望着窗外垂柳,“她总说春雷响时吃面,方有破土新生的意头。”
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他指尖无意识摩挲匕首吞口:“阿笙可知这面还有个讲究?头汤要浇在灶王爷像前。”
焕游笙摇头。
晚霞透过客栈发黑的木窗,在咯吱作响的地板上投下菱格光影。
焕游笙执起青瓷勺搅动碗中臊子面,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对面慕容遥的面容。
慕容遥放下手中的匕首,小动作很多地又掏出折扇:“其实这臊子面,”他折扇轻叩桌沿,檀木扇骨与青瓷碗沿相击发出清响,“我除了给母亲做过,还给一人做过。”
焕游笙抬眸时,鬓边垂落的发丝扫过碗沿。
隔壁传来胡商掷骰子的吆喝声,混着后厨炙羊肉的烟气漫进来。
她箸尖在面汤里划开涟漪,配合地问了句:“谁?”
“易儒。”慕容遥顿了顿,陷入回忆,“大约是五年前在终南山别院,他守了我三日夜。说是侍疾,倒把新得的吐蕃厨子气得摔了铜鼎。”
他忽然含笑倾身向前:“你猜最后我们吃了什么?”
檐角铜铃被晚风惊动,廊下跑堂端着漆盘吆喝:“武昌鱼来了”。
焕游笙望着汤面上晃动的烛光倒影:“总不会是扶南抱病下厨。”
“错矣!”折扇“唰”地展开,绘着水墨终南山的绢面掠过焕游笙眼前,“是易儒亲手揉的面团,硬得能砸核桃。”
焕游笙勾了勾唇角。
慕容遥忽然指她:“沾了麻油。”
焕游笙帕子尚未摸到,他已用折扇挑着方素绢递来。
丝绢边角绣着星图,银线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扶南和二皇子殿下似乎很是亲近。”焕游笙想起从前几次在长安城中遇见二人同行。
“大抵如阿笙同世安公主。”折扇合拢,慕容遥的声音微微带了几分笑意,“当年大皇子尚在时,我们三人常在曲江池夜游。易儒划船总故意晃得厉害,害得大皇子落水三次。”
说着,他忽然用扇子在虚空中画出太极:“易儒文采斐然却总说自己愚钝,正如我通晓星象偏说耽于享乐——你看这阴阳,总要有人做那抹白。”
檐下灯笼忽明忽暗,跑堂送来新煨的莼菜羹。
慕容遥搅动羹汤时银匙碰着盏壁,却小心地没有声响:“我们名字里都嵌着不争之意。他名儒,我名遥,原是为避嫡长兄锋芒。幼时在弘文馆,司马先生总罚我们抄《棠棣》——‘虽有兄弟,不如友生’,倒是应景。”
焕游笙夹起片山菜,忽然想起去岁中秋,曾与公主见二皇子在太极宫偏殿独自抚琴。
五十弦锦瑟奏的竟是坊间俚曲,与眼前人此刻的神情如出一辙。
焕游笙明白了慕容遥的未尽之言。
他们不愿兄弟相争,自幼有意避嫌,嫡长兄文韬武略,他们就纵情山水;嫡长兄沉稳可靠,他们就肆意洒脱;嫡长兄受世人赞颂,而他们不过年少风流。
如今他们已经成功塑造了自己的样子,倒也快活。
可是二皇子殿下却忽然转变了角色,被寄予厚望,须得扮演众人眼中的储君该有的模样。
他不想让父皇和母后失望,可他心中隐隐不愿顶替从前嫡长兄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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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觉得若是如此,既背叛了嫡长兄,也背叛了从前的自己,所以为难。
“二皇子殿下为何不与皇后娘娘直言?”焕游笙问。
青瓷勺当啷碰在盏沿,慕容遥袖口云纹被羹汤染深:“三皇子母族与安西节度使联姻,四皇子前日将《谏迎佛骨表》抄成梵文,再往下都不过是六七岁的年纪。易儒他……”
是了,皇后娘娘和皇帝陛下别无选择,所以二皇子殿下也别无选择。
窗外暮鼓恰在此时震响,惊起檐下栖鸽。
焕游笙望着振翅的白影没入霞光,想起临行前皇后摩挲凤印的神情:“娘娘未必不知。”
“正因知晓,才更煎熬。”慕容遥再次提起日晷仪,“你看十二时辰,晷针转到何处不由己定。易儒如今是玄武门的铜漏,满朝文武都盯着水滴。”
跑堂添灯油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焕游笙望着烛芯爆开的灯花:“扶南与我说这些,不觉得交浅言深?”
“嗤——”慕容遥袖中忽然滑出枚鎏金香囊,镂空球体内机关转动,“你我生死之交,更是同食同寝十二日,阿笙发丝间沾的都是我调的松香。”他晃着香囊凑近,“闻闻?前朝帐中香配方。”
焕游笙知道他在故意耍宝,偏头避开。
慕容遥得逞似的收起香囊:“说正经的,阿笙。我曾怀疑过你的身份,如今疑虑尽消。但有一点我还是知道的——你与皇后娘娘关系匪浅。你在全长安最得宠的世安公主身边,又是皇后娘娘的人,很多事早知道些也是好的。何况……”
“若有机会,也希望你能替易儒转达。其实皇后娘娘如今能主持大局,往后哪个皇子登基,也都不影响这一点……”
说到这,窗外忽起喧哗,夜市开市的铜锣声响起。
焕游笙望向长街尽头渐次亮起的灯笼海,见慕容遥已起身披上松石色薄氅,氅角银线绣的流云纹在烛光下似要乘风而起。
“阿笙可愿赏脸同游?”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半截面具,“鄂州端五节最负盛名的,当属这‘千灯照夜’。”
慕容遥伸出手,面具在指尖翻转,烛光映照出他眼中的期待。
焕游笙目光扫过他沾了汤汁的袖口,不语,接过面具。
……
鄂州城西市鼓楼前,千百盏竹骨灯笼将夜色烫出金箔似的窟窿,蜿蜒盘旋的大街恍如龙盘。
扎着双环髻的少女捧着莲花灯穿行而过,灯影映得青石板浮光跃金。
慕容遥引领着焕游笙穿梭于人群中,夜市的繁华喧嚣将他们的身影湮没。
几个总角孩童嬉闹着撞来,糖葫芦签子险险擦过焕游笙袖口。
她本能摸向袖中弯刀,又缓缓松开。
慕容遥察觉她的细微动作,低声笑道:“今晚不必如此紧张。”
这是市井间的欢愉。
小剧场:
大皇子:这曲江池谁爱去谁去!
汤易儒:皇兄何故如此生气?
慕容遥:大抵是大皇子殿下今日不想洗澡。
汤易儒:皇兄要注意个人卫生。
大皇子:去池子里洗澡?我谢谢你!
汤易儒:不客气~
25. 玉面罗刹
慕容遥执起一盏鲤鱼灯,暖黄光晕漫过他松石色薄氅上银线绣的流云纹:“阿笙可知?这灯谜铺子是前朝卫涛娘子开的,谜面皆用浣花笺誊写。”
焕游笙拂开垂落的灯笼穗,见朱红笺上题着“残月北斗挂南楼”,墨迹未干处还沾着桂香。
她指尖抚过笺面暗纹——竟是宫中才有的金花笺。
“这是……”
“卫家后人仿的。不过这‘南楼’倒应了我的表字。”慕容遥笑着将灯递给摊主,换来支鎏金点翠簪,“阿笙可要试试射覆?”
喧闹声忽然如潮水退去。
焕游笙盯着簪头振翅的朱雀,忽想起离京前夜,皇后娘娘鬓间凤钗也栖着这般神鸟。
慕容遥的指尖在她眼前轻晃:“可是乏了?”
“公子好眼光!”摊主捧着漆盒挤过来,“这套点翠头面正配姑娘的玉骨冰肌,只要猜中这九连环……”
“不必。”焕游笙退后半步,“我不喜珠翠。”
慕容遥却已解下钱袋:“要那套青玉竹节簪。”他转头轻笑,“阿笙不喜欢就不要戴了,只留作纪念就好。”
摊主会心一笑,利落地包好。
穿过投壶摊时,空中炸开簇火树银花。
焕游笙驻足糖画摊前,见老翁以铜勺为笔,糖浆作墨,顷刻间绘出条鳞爪飞扬的应龙。
“姑娘要画什么?”老翁笑出满脸沟壑。
慕容遥折扇轻敲掌心:“画只凤凰如何?”
焕游笙想起那日慕容遥解她姓名,指尖蓦地收紧。
老翁已舀起金红糖浆,铁板上腾起焦香白雾:“那就画只凤凰。”
须臾间,神鸟振翅欲飞,利爪下的血痕竟用枸杞汁点染。
“好巧的手艺。”慕容遥抛去枚银稞子,将糖画递到焕游笙唇边,“尝尝?”
焕游笙并不喜甜,不过既然已经买了,她也想不出此物除了被吃掉还有什么用途。
糖浆在舌尖化开的刹那,东市方向突然炸开簇烟火。
金蛇般的流光窜上夜空,爆出万千星雨。
人群欢呼着涌向河岸,焕游笙猝不及防被推得踉跄,后背撞上慕容遥温热的胸膛。
“当心。”他虚扶住她。
河面飘来一盏接着一盏的莲花灯,灯芯燃到尽头时,慕容遥正望着她笑,眸中映着万家灯火。
“阿笙可知,”他指尖拂去她鬓角糖渣,“有人说过,灯火再亮,也亮不过……”
余音消散在又一轮炸开的烟火中。
焕游笙望着漫天星雨,随他说什么吧。
“该回客栈了。”她说。
……
暮春的山道静得骇人,紫荆花簌簌坠着残瓣,连岩缝间惯常吐信的金环蛇都蜷缩不出。
马车碾过碎石的声音在峭壁间来回碰撞,松针未及落地便被烈日烤得蜷曲发脆。
焕游笙将披风叠放在檀木匣上,素纱中单的领口已被细汗洇深。
“这日头倒是比扬州灼人。”慕容遥折扇挑起半边湘帘,青玉扇坠忽然悬停。
他屈指叩响车壁,扳指与柘木相撞的脆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望着车窗外纹丝不动的槐叶,忽觉喉头发紧——连马蹄踏碎枯枝的声响都像是被某种无形之物吞噬。
“停。”焕游笙忽然道,“太静了。”
与此同时,车辕前三丈处,碗口粗的漆树拦腰而断,裂口处木刺却齐整如刀削。
树枝断裂的声音在静谧的山谷中回荡,与马车的嘎吱声交织成一种不祥的预兆。
在鄂州雇的临时车夫勒紧缰绳,腰间斧子映着日光:“郎君,这树断得蹊跷……”
他原是渝州人,跑这一趟也算是返程。
尾音未消,十道黑影自崖壁薜荔藤间跃下。
为首的汉子面上蒙着姑苏织锦,九环大刀上的铜钿寂然无声。
慕容遥折扇横在焕游笙身前:“散财。”
话音方落,绣金线的钱袋已抛向半空。
碎银泼洒如星雨时,那山匪首领靴尖碾上一块银锭,刀尖忽指车厢:“请贵人下车叙话。”
官话里漏出软糯的“叙话”二字,分明是苏州乡音。
车夫是个年轻人,倒有几分热血,反手按在腰间大斧上:“还要不要脸哟!钱不够得嘛!”
寒光忽至,三柄钩索扣住雕花车辕,精钢倒刺扎入柏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车夫缩了缩脖子。
“阿笙莫动!”慕容遥余光瞥见焕游笙绣着忍冬纹的袖口微不可察地颤动——那是西域蛇木毒发作时的痉挛。
一般来说,山匪都是生得孔武有力,但并无多少武艺在身。
来者十人,以慕容遥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料理他们应当是轻而易举。
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们明显受过特殊训练,十个山匪结阵袭来,刀锋走势竟暗合九宫八卦。
慕容遥飞身迎战,避开斜劈而来的寒芒,腰间软剑如银蛇出洞,却在刺中第三人心口时被两柄弯刀绞住剑身。
车夫趁机用短斧劈开钩索铁链,金铁相击的火星溅在枯草上,“嗤”地腾起青烟。
焕游笙打开机关,攥住暗格中的双锏,玄铁寒意浸透掌心。
车外忽传来闷哼,透过湘帘缝隙,见那使钩索的贼人袖口翻卷,赫然露出漕船暗哨的浪花纹身。
“当心淬毒!”焕游笙掀帘欲出,被慕容遥回身按在车壁。
松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他玉冠已斜,一缕鬓发扫过她颈侧:“信我。”
慕容遥剑锋割开偷袭者的喉管,温热血珠溅上焕游笙紧攥锏柄的指尖,她看见三柄淬毒大刀同时砍向青年后背。
焕游笙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双锏破空声如凤唳。
“阿笙!”慕容遥回身时目眦欲裂。
素衣女子踉跄着避开致命刀锋,她旋身时广袖翻飞如鹤,锏刃重重击碎偷袭者的膝盖,自己却闷哼着捂住丹田——那里正渗出蛛网般的青黑脉络。
山匪们见状,攻势愈发猛烈,阵法变动间,刀光剑影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
“当啷”一声,焕游笙的玄铁锏被震飞。
她仰头望着劈面而来的刀光,霎时间袖中银针如暴雨倾泻,针尾缀着的金铃在死寂中炸开尖啸。
最后一个,正是那日的竹节簪,狠狠钉在对方云门穴上。
焕游笙几乎是和所有山匪一同下坠,呕出的黑血正落在淬毒刀锋上,绽开妖异的靛蓝火焰。
“是蛇木毒……”慕容遥来不及做出惊诧的表情,环住她的身子,掌心触到一片湿冷,“他们和刺杀公主的……”
是之前在苏州刺杀公主的残党,多半是因为刺杀失败死伤无数,所以记恨,眼见着公主不再下船外出,又知晓焕游笙中毒,才来复仇。
焕游笙眼前发黑,所中之毒原本被御医压制,如今再次爆发。
她指尖深深掐进他手臂,琉璃瞳中映出漫天紫荆,彻底昏死过去。
紫荆花残瓣纷扬如血,落在她逐渐失温的唇间。
慕容遥将焕游笙抱起,小心翼翼让她靠在马车内的软毯上,又回身取回染了血的竹节簪。
车夫早已不见踪影。
……
因为焕游笙昏睡不醒,慕容遥只得一改之前的谨慎,昼夜兼程。
一路颠簸,慕容遥的心犹如被悬在刀尖之上,终于到了渝州。
他顾不得疲惫,将焕游笙留在客店的床上,为她掖好被子,转身出门。
……
渝州的深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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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垂着褪色酒旗的窄巷尽头,青石板缝钻出几簇鹅肠草。
慕容遥叩响斑驳木门时,檐角铜铃惊起只蓝尾鹊,扑棱棱掠过巷口卖毕罗的胡商头顶。
门扉吱呀开缝,露出程自言半张敷着绿玉膏的脸。
“扶南兄!”程自言甩开手中逗雀的竹枝,雀儿翅膀扑起细碎金粉——竟是鎏金机关鸟。
他白色寝衣敞着襟口,露出胸前刺青,赫然是《千金方》里的经络图:“来得正好,新酿的松醪酒正温着。”
接着,他忽然眯起眼盯着好友眉间悬针纹:“你身上有龙脑香的味道——莫不是拐了哪位深宫贵女私奔?”
慕容遥跨过半尺高的艾草门槛,靴底碾碎粒朱砂。
小院不过三丈见方,却见东南角紫藤架下悬着青铜浑天仪,西北墙根错落种着曼陀罗与金线重楼。
石案上青瓷盏里浮着冰裂纹,盛的不是酒,而是滚着龙眼的茶汤。
“救人如救火。”慕容遥按住他要斟酒的手,“需要九转还魂针。”
程自言指间银针转了个花:“稀奇,扶南兄竟还有同行之人……不会真是个贵女吧?”忽然顿住,银针倏地刺入石案,针尾颤动如蜂鸟振翅,“等等,你身上沾着西域蛇木毒?”
廊下药炉忽然扑哧冒气,蒸得竹制药吊铃叮咚作响。
慕容遥望着铃身刻的二十八星宿:“三日前她强用内力,毒性已侵任脉。”
“人在何处?”
“东市云来客栈。”
程自言扯过件鸦青氅衣,氅衣内袋哗啦作响,竟缝着百枚银针。
他步履匆匆,衣袂翻飞,手中紧握着一枚小巧的玉瓶,踢开脚边《酉阳杂俎》抄本,碎碎念:“早说让你学些医术,偏去钻研什么星象……哎我新配的龙脑香!”
二人脚程很快,云来客栈天字房却只剩空帐飘摇。
拔步床边的青瓷枕上,几点黑血凝成星斗状。
程自言俯身嗅了嗅枕上残香:“好狠的迷魂散,怕是掺了阿芙蓉。”
床边汤易儒送的赤炎信鸽十分躁动,这珍禽羽色如熔金,尾翎如浸过波斯火油,喙间隐现赤芒。
慕容遥解下赤炎颈间金铃,赤炎金瞳忽亮,绕着床榻盘旋三周,喙尖轻叩窗棂某处——那里留着半枚胭脂印。
赤炎不仅能传信,亦有追踪之能,它已经和焕游笙行了一路,自然识得她的一切,于是扑扇着翅膀,歪了歪头,然后从窗口飞出。
“那姑娘可美?”程自言忽然用银针挑起榻上残留的乌发。
慕容遥正展开羊皮卷轴,闻言笔尖在“药王谷”三字上洇开墨团:“此刻是说这些的时候?”
“美人才会招来玉面罗刹。”程自言耸了耸肩,“你就说美不美吧。”
慕容遥停下手中的动作,像是陷入了回忆,半晌才颔首:“极美。”
“这姑娘……”程自言拊掌,“可是柳眉杏目,清冷出尘?”
慕容遥挑眉:“你见过?”
“渝州城这半年丢的二十八位美人,皆是类似相貌。”程自言掀开窗边竹帘,指着对街告示栏,“采花贼专挑子夜动手,偏在今日,许是兴之所至?竟提前至晌午。”
那告示上写着,渝州如今有个采花大盗,这半年来已经有很多美貌女子被掳了去,至今音讯全无。
小剧场一:
车夫握着斧子:给了钱还不够,你们不要脸!
山匪抛出钩锁。
车夫缩了缩脖子:但话又说回来……
小剧场二:
美容达人程自言,正午时分敷着绿色面膜,逗着只机关鸟,一旁温着甜酒。
慕容遥挑眉。
程自言:别看我!你能和我这幅样子做好友,也好不到哪里去!
26. 南诏
赤炎振翅掠过渝州城鳞次栉比的青瓦时,程自言正和慕容遥寻找其他线索,一路到药香弥漫的街角。
一间被风吹日晒褪了色的店铺,门匾上刻着龙飞凤舞的“百草堂”三个大字。
跨过门槛,一股混合了草药和香料的清香扑面而来,货架上整齐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药材,铺内伙计正掀开陈皮匣子,霉味里混着丝甜腻。
“客官找什么?”伙计指尖沾着朱砂,“川贝、党参……”
“可有阿芙蓉?”程自言发问,惊得伙计打翻雄黄罐。
百草堂敞开的木门对面灯笼摊的少女突然尖笑:“又是个冷俏妹儿噻?”她手中竹骨灯笼画着白狐偷香图,“好奇怪哟,这城里居然还有人屋头单独留个漂亮妹儿在家嘞。”
慕容遥上前一步:“姑娘可是知道些什么?”
少女摇了摇手:“算逑咯,我不想晓得。你问别个噻。”
慕容遥见对方无意配合,说起话来也听不大清楚,只得又转向那药铺的伙计。
谁知伙计已经不知踪影,立在那的换成了满脸堆笑的掌柜。
“你这可有阿芙蓉?”慕容遥重复方才程自言的问话。
听到朝廷的禁药,那掌柜笑容不变,开始推销:“贵客且看这新到的波斯药!”他以银镊夹起块琥珀色胶块,凑近窗棂透光处,“您瞧这金丝纹路,可是骆驼商队从大食圣城捎来的,敷在箭疮上,三日生肌。”
慕容遥清了清嗓子,换了个说法:“掌柜的这处,是否有人购入阿芙蓉?”
掌柜也不管他说什么,自顾自转身掀开青瓷罐,肉桂辛香扑鼻:“岭南道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最解瘴气。搭配安南丁香、天竺胡椒……”他指尖划过竹木戥(děng)子,“给府上娘子蒸香浴,比那长安东三十里的华清池不差。”
程自言皱了皱鼻子,怀疑对方说的不是药浴,而是炖肉的方子。
慕容遥却仍不死心,自怀中掏出金珠:“掌柜的再仔细想想?”
掌柜一见对方大手笔,推销起来就更热情了,又指梁上悬的鹿胎:“郎君若是求子嗣,当配这高丽参浸的鹿胎膏。上月崔御史夫人用罢,昨儿诞了对玉雪似的双生子!”
他眉飞色舞,似乎对自家药品功效颇为自信。
这都什么跟什么……
柜面铜钵突然嗡鸣,原是西域客商卸货的驼铃传来。
掌柜拊掌笑道:“巧了!刚卸车的昆仑雪莲,瓣上还凝着天山雪!”
他掀开湿苎(zhù)布,冰晶簌簌而落,口中介绍:“这若是配吐蕃红景天、洱海虫草煨汤……”眼风扫过客人手心的金珠,“最补元阳。”
程自言一眼认出那“昆仑雪莲”不过是做了假的水母雪莲花,心中明了这掌柜是油盐不进,怕是问不出什么,于是摆了摆手,道了句:“不用了。”就拉了慕容遥离开。
待走出些距离,他才向慕容遥解释:“药店掌柜分明一无所知,也不敢提起朝廷禁药阿芙蓉,只想推销他那些三分真七分假的高价药材,没必要和他浪费时间。”
二人漫无目的走了几步,转而停在胭脂铺前。
铺面挂着串银铃,沾着类似龙脑香的味道,却又不大像。
“郎君要买口脂?”约莫三四十岁模样的妇人腕间银镯刻着避蛊符,“新到的波斯黛,最衬细皮嫩肉的小娘子。”
慕容遥捏起盒残香,确认味道:“夫人可见过美貌女郎,雪肤杏眼……”
“哎哟!”妇人突然打翻妆奁(lián),“官爷们莫问!”
话音未落,只见那胭脂铺的老板娘闻声掀开竹帘出来,一边帮着收拾散落一地的物件,一边斜了他们一眼:“官爷若喜欢美貌女子,何不去那翠香楼,里头的姑娘们可是风情万种。”
慕容遥放下那盒香,讪讪摸了摸鼻子。
这些人的反应,说是知情也可能,说是被吓住了也说得过去,让人无从判断。
他们又不能一一抓了去拷问,真是白费工夫。
二人无奈,只得继续在市集中穿梭。
天上不见日,雾蒙蒙中温度却愈发闷热了起来,直像个大蒸笼。
程自言有些口干舌燥,正巧闻见茶摊飘来苦丁茶香,于是要了碗茶就在街边坐下,顺道问:“老丈可听说近日失踪的女郎们?”
“作孽哟!”那老人家铜勺敲得陶瓮闷响,“上个月刘刺史屋头的幺妹儿,出嫁前一晚上连人带轿子都不见喽。”
慕容遥再问,对方却是什么也不晓得了。
……
就这样,二人零零散散也没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到了晚间,和那日在鄂州差不多的菜色端上客栈的桌,慕容遥却只伏在案上看着地图沉思。
“扶南兄且看——”程自言晃着青釉药瓶挨近案头,瓶口倾出三粒赤红丹丸,落在冷透的胡麻饼上竟蹦跳如活物,“这西域毗(pí)梨勒佐以高昌葡萄酿的辟谷丹,最宜配你这般……”他忽地捏着嗓子学起伶人腔调,“衣带渐宽终不悔的痴情种。”
见慕容遥不为所动,仍盯着地图,程自言再接再厉,反手将药杵插进他束发的玉冠:“医经有云,饥肠若雷鸣,则神思如浆糊。你猜当年孙真人怎么在终南山逮住偷吃贡果的猴儿?”
他说着回身取了碗来,搅了搅里面热腾腾的杏酪粥,言之凿凿:“就是往粥里掺了醉仙桃!”
慕容遥睇了他一眼,哪有这样的典故,分明是他信口胡诌,不去和那药店掌柜一起卖药真是可惜了。
见他盯着粥面浮起的当归看,程自言夸张地嚷嚷:“别瞪我,没下毒!这当归还是用你的玉衡佩跟胡商换的。啧啧,上好的于阗籽玉(yútiánzǐyù),就值三筐药渣。”
他舀起勺粥硬塞进慕容遥指缝,“快尝尝,可比你给冷美人煮的臊子面……”
话音未落,慕容遥忽然掐住他腕脉:“你说什么?”
“哎哎松手!”程自言腕间银铃乱响,“除了烤肉,你也就那碗臊子面还算拿得出手,讨好心爱的姑娘,我就不信你不给她做。要我说,你该往面里添点肉苁(cōng)蓉,还能给冷美人补补气血。”
慕容遥对药理只略知一二,哪里晓得食补的道理,闻言更是懊恼,青瓷碗底重重磕在案上,溅出的热粥正落在鎏金机关鸟尾翎。
金翅腾起时,程自言大笑:“看,连扁毛畜生都比你懂事理!”
就在这时,赤炎从客店的窗飞了回来,喙间衔着一物。
慕容遥见此心中一喜,连忙来到窗前,窗外月色泛着诡谲的靛蓝,他将东西接过,攥在手心仔细端详。
那是一小截儿植物,花瓣形若倒悬的酒盏,边缘生着细密毒刺,在月光下泛着孔雀翎般的幽光。
“这是蛇吻杓(biāo)兰,”程自言挑开层层叠叠的花萼,“只生长在苍山雪线下的毒瘴谷。”
二人对视一眼,不顾夜色浓重,即刻动身。
……
残阳将南诏城堞染作赤金时,慕容遥的皂靴踏上人来人往的街道。
与渝州不同,南诏的傍晚,日光仍旧通亮,直让人眼冒金星。
赤炎掠过城头藤甲卫兵的头盔,尾翎在暮色中拖出一道焰痕。
程自言药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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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铃叮咚,与街边竹楼垂挂的毒蕈(xùn)风铃共振。
“两位哥儿可是要找人?”卖槟榔的老妪忽然开口,黥(qíng)面纹着蝎尾图案。
她枯指指着慕容遥手中捏着的杓兰:“克苍山那点呢马帮,最爱拿这朵花喂骆驼。”
慕容遥抛去枚金铢,老妪将其按入槟榔青叶,再次开口:“过掉鬼市,瞧着饮虹桥莫要过河,朝左边岔路口有棵三头曼陀罗……”她喉间忽然发出夜枭般的笑声,“记得蒙住口鼻。”
慕容遥和程自言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不信任,但他们别无选择。
穿过贩卖蛊虫的鬼市时,程自言银针不住颤动。
铁笼里蓝尾蝎的螯针刮擦声混杂着苗医咒语,腥风中飘来句汉话:“又是个送死的。”
慕容遥霍然回首,只看见斗篷下闪过的银髯。
赤炎突然俯冲,惊散路边蛊婆竹筛里的尸蚕。
金翅扫过之处,青石板渐次亮起荧粉痕迹——原是沾了它羽间的磷粉。
二人寻着那痕迹前行,夜色渐浓,他们停在断崖边的饮虹桥前。
桥下流水潺潺,残月在水面映出破碎的光斑。
腐木桥身缠满血色藤蔓,对岸雾气中隐约可见千瓣曼陀罗,三个花苞如婴儿头颅般蠕动。
慕容遥剑尖挑开藤蔓,露出桥板刻着的咒文:百花深处,有去无回。
“左岔道。”程自言说着,二人转向嶙峋山径,密林间倏地飞出群碧眼蝙蝠。
慕容遥挥剑将其斩落,便见蝠翼渗出靛蓝毒血,溅在岩壁上竟腐蚀出人面纹路。
一路到子夜时分,磷粉痕迹消失在瀑布前。
瀑布水幕如同碎玉倾泻,左侧岩壁上,隐约刻有古老的标记,绕道侧面便见一山洞。
洞口被蔓延的青藤遮掩,微风过处,藤叶簌簌作响,洞内幽深,隐约有水声潺潺。
慕容遥剑尖挑开的藤蔓突然暴长,蟒蛇绞杀般缠住剑身。
程自言疾射三枚银针,针头淬的雪山寒毒竟在藤表凝出霜花。
“是百花血藤!”程自言很快分辨出身在何处,“《南诏通志》载的蛇母洞。”
话音未落,赤炎振翅,熔金般的尾翎在夜幕划出弧线,惊起洞中无数萤火虫。
那些萤火竟是赤红,聚散如飘摇的血珠。
接着,赤炎突然凄厉长鸣,金羽纷落。
慕容遥循声看去,见它撞上了岩壁隐形的蛛网。
剑光闪过,蛛网燃起幽蓝火焰。
终于脱困的赤炎扑扇着翅膀落到慕容遥肩上,呆滞的鸟脸上竟一时给人心有余悸的感觉。
慕容遥轻轻抚摸赤炎的羽毛,目光如炬,扫视四周。
借着火光,终于瞧见岩壁上密密麻麻的蛇蜕——最长的竟有丈余,蜕皮头部生着鹿角状骨突。
视线下移,满地白骨间生着剧毒的鬼灯笼花,荧光花蕊中蜷缩着具新鲜男子尸体。
慕容遥剑鞘触及地面白骨,竟有琴弦震颤的余韵,原是蛇毒将人骨蚀成了空腔。
程自言不由打了个寒战,点燃硫黄火把的刹那,千万点幽绿磷火在洞顶亮起。
是倒悬的盲蛇瞳孔,它们鳞片摩擦岩壁,发出老妇梳篦沾发般的细碎声响。
这根本不是天然洞穴,而是无数蛇蜕与骨骸浇筑的巢冢。
“嘶——”
小剧场:
程自言:我还不知道你!烤肉烤了吧?臊子面做了吧?星象讲了吧?孔雀开屏了吧?
慕容遥瞪了他一眼:你风骚!
程自言:对!你风骚!
27. 百花宫
第一条主动袭击的竟是双头钩尾蛇。
它那两个狰狞的头颅交替吐信,分别朝不同的方向张望,尾巴上的钩子闪烁着寒光。
慕容遥软剑如银鞭甩出,剑锋绞住蛇颈时,程自言的银针已钉入七寸。
蛇血溅在钟乳石上,顿时腾起腐蚀性的青烟。
双头钩尾蛇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身体瞬间绷紧,随后无力地垂下。
“正南离位。”程自言甩出药锄。
慕容遥旋身斩断袭来的赤链蛇群,剑锋扫过药锄柄端机关,爆开的硫黄粉瞬间引燃。
焦臭味中,洞窟深处传来震耳欲聋的嘶吼。
地面忽然颤动,数十条碗口粗的乌梢蛇如黑潮涌来。
程自言踩上慕容遥肩膀,袖中飞出银链缠住钟乳石:“上梁!”
二人凌空跃起的瞬间,蛇潮撞上岩壁,毒牙在石面刮出火星。
慕容遥剑尖点着蛇群借力,忽然瞥见程自言后背趴着条透明的小蛇。
“别动!”软剑贴着程自言脊椎滑过,挑飞的蛇身在半空爆成毒雾。
程自言反手掷出解毒丸,药丸撞上剑锋碎成绿雾。
蛇雾瞬间消散,二人身影在绿雾中落地。
“低头!”
洞顶盲蛇雨点般坠落。
慕容遥软剑舞成银网,斩落的蛇头在二人周身堆成环状。
程自言趁机掏出陶埙吹响刺耳鸣音,幸存的蛇群突然掉头,堆叠中烦躁的彼此撕咬成血肉漩涡。
洞窟深处缓缓立起小山般的阴影,蛇母青黑的鳞片泛着金属冷光,额间血瞳开合,每一次吐信都带起腥风。
“那第三只眼!”程自言银针悉数钉向蛇母眉心,却被鳞片弹飞。
蛇母怒吼声震动洞窟,庞大的身躯如波浪般扭动,猛地扑来。
慕容遥借蛇母抬头的惯性跃上蛇颈,软剑缠住骨突猛拉。
蛇母痛得昂首长嘶,狂甩头颅,将他重重拍向岩壁。
程自言甩出药绳缠住慕容遥腰身:“接剑!”
蛇母力量惊人,但程自言的药绳坚韧异常,慕容遥稳住身形,凌空接住抛来的短剑,双剑交叉成剪,借着下坠之势绞住蛇母七寸。
程自言见状咬破舌尖,含血喷向腰间药囊,三枚银针破空钉入蛇母下颚,针尾系着的冰蚕丝瞬间绷直。
慕容遥会意踏丝而起,软剑刺入蛇母血瞳,剑锋碰触瞳仁刹那竟溅出火星——这第三目原是假眼!
蛇母暴怒甩尾击碎钟乳石阵,慕容遥却借碎石反跳,双剑交叉引动洞顶积水。
剑上螺纹搅起水龙卷,将飞溅的毒血尽数裹挟反扑。
程自言趁机掷出硫黄弹,水火相激的爆炸中,蛇母铁目终于迸裂,接着便不再动弹。
程自言小心地踏出一步,然后壮着胆子取了蛇胆,先是蛇母的,然后是双头钩尾蛇……
一颗,两颗,三颗,四颗,五颗……
慕容遥看向程自言的目光一言难尽:“差不多了……”
程自言这才意犹未尽的点了点头,将蛇胆小心翼翼地收入随身携带的囊袋中,望着堆积如山的蛇尸,惋惜地叹了口气。
穿过蛇母洞,他们在毒虫环伺的密林跋涉三日,靴底沾满猩红苔藓。
第四日破晓时分,豁然见两山夹峙处涌动着七彩雾霭——那雾气竟是从无数妖花中蒸腾而出。
车轮大的曼陀罗吞吐紫烟,血兰藤蔓缠绕着森森白骨,最可怖的是成片的鬼面罂粟,每片花瓣都似美人含嗔带怨的脸。
“闭气丹。”程自言抛来青瓷瓶,自己却掩不住惊叹,“《南诏异物志》载的百花阵,竟真有此物!”
慕容遥刚踏进迷雾,腰间司南佩便疯狂旋转。
雾气幻化成焕游笙的身影,衣裳浸着深红血渍,朝他伸手。
慕容遥心神一紧,生生咬破舌尖保持清醒,转眼却见程自言痴痴走向株食人花,口中咕哝着:“药材,都是我的药材。”
“啪”的一声,慕容遥折扇狠击他后颈,程自言一个踉跄,被拖着前行。
雾中忽现条小径,铺路的卵石竟全是翡翠原石,石缝间渗出蜜色黏液。
慕容遥侧过头,迷蒙中见赤炎“啪叽”一声如软饼一般栽倒在他肩头。
……
再醒来时,满室龙脑香与腐麝交织的味道呛得人眼眶发涩。
慕容遥睁开眼,晨光透过琉璃窗格碎成斑斓异光,穹顶悬着千百盏琉璃灯,灯油里泡着各色毒虫。
身下躺的是一整块血玉床,寒意透过锦缎直钻骨髓。
慕容遥起身,将在光影中微微颤动翅膀的赤炎拢进怀里。
雕花门枢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嘶响,进来个梳望仙髻的侍女。
茜红薄纱裙下踝铃轻晃,左臂刺着曼陀罗纹,花蕊却是只振翅的鬼面蛾。
“姑娘且慢。”慕容遥佯装虚弱,指尖已扣住袖中竹节簪。
那侍女置托盘的姿势活似傀儡戏偶——手肘屈折角度非人能及。
盏中盛着五彩雪蛤汤,浮油凝成蛛网状。
当匕箸碰触盏沿时,雪蛤汤忽然沸腾,腾起的蒸汽凝成光晕。
慕容遥瞥见侍女指甲缝渗出的靛青——是南诏特有的箭毒木汁液。
他忽然剧烈咳嗽。
门外传来毒蕈风铃的碎响,侍女如提线突断般疾退。
接着,室内再次陷入短暂的静谧,慕容遥迅速摇醒一旁仍处于昏睡的程自言。
“醒了?”珠帘脆响,这次进来的是个赤足女子,穿着比方才那个名贵华丽不知多少,也更加大胆。
雪青纱裙堪堪遮住大腿,腰间银链缀着九个小骷髅,肚脐嵌着一枚蓝宝石,腕间银铃响如勾魂咒。
程自言刚醒,眼中仍有迷蒙,抽了抽鼻子:“鹤顶红炖雪蛤,这能好吃吗?”
手不自觉去摸装有蛇胆的囊带,然后像是安了心一样,没了动作。
女子忽地贴近,血红的丹蔻指尖划过他喉结:“比起吃食,本宫对美男子更有兴趣。”吐息间带着曼陀罗甜香,“百花宫千琉璃,见过二位公子。”
程自言后仰避开她缠绕的发丝,口中喃喃:“百花宫……”
“嘘——”千琉璃指尖按在他唇上,转身时纱裙旋出莲花纹,“六日前我的小雀儿叼回来个冷美人,那眉眼,啧啧,美得出奇。”她忽然扯开程自言的衣襟,指尖在他胸膛经络刺青上画圈,“可这位程公子,不该出现在南诏啊。”
程自言打了个激灵,目光终于落到了实处,浑身僵硬:“你怎知……”
“本宫还知道,”千琉璃勾唇一笑,自顾自落座,将整碗毒羹饮尽,唇色愈发艳红,“你们中了我的三笑逍遥蛊。若十二日内不得解药……”她指尖拂过自己纤细的脖颈,声音魅惑,“会笑着抓烂自己的脸,直至……血尽而亡。”
程自言突然暴起,银针直指千琉璃咽喉。
却见她笑靥如花,腕间银铃里射出金蚕蛊,瞬间将他手中的银针连同半扇子衣袖腐蚀出蜂窝孔洞。
千琉璃指尖绕着程自言的医囊系带:“公子既知三笑逍遥蛊,可还记得《药王典》末篇那句话?”她突然贴近耳语,“蛊毒易解,心魔难医。”
“那么,宫主为何不直接了结我们?”慕容遥神色泰然。
千琉璃斜眼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本宫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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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一路引你们过来,就是为了确认一件事——我的雀儿是否抓错了人。为此,我自是要考验你们一番。”
“什么考验?”慕容遥问。
“很简单。”千琉璃抚摸着窗边那株蛇吻杓兰,“美人在花冢等她的情郎,不过……”她忽然咬破指尖,将血滴在花蕊,“她的情郎须得寻得三味药材,才能推开花冢的大门。”
窗外传来轰鸣,玉石墙缓缓升起,露出个布满血色藤蔓的洞窟。
藤上每朵花都在蠕动,细看竟是无数吸饱血的蛊虫伪装而成。
……
第二日晨雾裹着孔雀蓝毒瘴漫过崖壁时,程自言正用银针挑开食人花的獠牙。
“扶南兄且看!”他腕间五毒铜铃叮当作响,“这血菩提寄生在百年以上的蛇藤木芯,周遭必有七步倒蜈蚣环伺。”
慕容遥将浸过雄黄的鹿皮缠上手掌,扳指叩击着《南诏毒经》:“巳时(上午9时至11时)三刻蛇藤开花,我们只有半炷香时间。”
与此同时,峭壁上盘虬(qiú)的墨绿藤蔓突然渗出紫红汁液,腥气引得岩缝里窜出无数赤足蜈蚣。
“闭气!”程自言踩着蜈蚣背甲跃起,银针暴雨般钉入藤蔓关节,毒液喷溅处石块腐蚀出孔洞。
慕容遥手腕轻抖,腰间软剑铮然出鞘,剑光如银蛇绞碎袭来的藤鞭。
忽然剑尖触到花蕊深处血玉般的微光,剑身竟发出龙吟般的震颤。
“东南巽(xùn)位!”程自言话音未落,整面山壁轰然坍塌。
慕容遥在坠石间抓住程自言的蹀躞带,借力荡向那抹红光——是株通体透明的血菩提,根系深深扎进森森白骨。
程自言突然惨叫,右腿被倒刺藤缠住。
慕容遥反手掷出匕首,刀刃斩断藤蔓的刹那,程自言袖中飞出淬毒银链,精准缠住血菩提主干,将其掳走。
两人如鹞(yào)子翻身落地时,程自言裤管已被腐蚀,腿伤见骨。
“好个百花宫主!”程自言嚼碎止血草敷上伤口,“这蛇藤木分明生了蛊,遇血则狂。”
接着,他用银针挑起块碎骨:“看这齿痕,至少吞过三十个采药人。”
就在这时,崖顶突然滚落碎石。
血菩提根系断裂处喷出腥臭黏液,整片山壁开始震颤。
“快走!”慕容遥拽住程自言后领,软剑劈开垂落的毒藤。
二人跃下山崖,顷刻间血菩提所在的山体轰然坍塌,激起遮天蔽日的紫雾。
“这毒瘴……”程自言往口鼻塞入艾草团,“会随风飘向西南谷地。”
他瘸着腿指向云层堆积处:“暴雨将至,鬼髓灵芝怕是要提前开花。”
夕阳将十九峰染作橙红,归巢的鸟群却在飞越某座山坳时突然折返。
暮色中,那处隐约透出妖异雾霭,正是瘴气初起的征兆。
“绕不过的。此谷毒瘴亥时(晚上9时到11时)最浓,子时(晚上11时到次日凌晨1时)暴起,好在百花宫的避毒丹能暂时护住心脉,待我们穿过此谷,当不会错过花期。”
林间传来树皮剥落声。
慕容遥软剑出鞘三寸,剑光映出三丈外老榕树上的爪痕——形似鹰隼,却足有熊罴(pí)之巨。
“是百花宫的机关木鸢。”程自言撒出把朱砂粉,粉尘悬浮处显出透明丝线,“由着它去吧,百花宫主既然要三样药材,当不会故意阻挠。”
很快,暴雨追着他们的脚步倾泻。
小剧场:
程自言取蛇胆:冷美人一颗、我一颗,扶南兄一颗、我一颗,机关鸟一颗、我一颗……
慕容遥:要“材”不要命。
28. 夏日午后
泥石流从头顶轰然冲下,慕容遥拽着银链荡向对面山崖。
程自言药箱撞在凸岩上迸开,十数个青瓷瓶滚落深渊,他连忙伸手按住。
第六日暴雨倾盆,二人立在被称作“阎王鼻”的孤峰前。
暴雨如注,阎王鼻腾起青烟。
程自言展开油布包裹的《滇南本草》,指着图中形如骷髅的莹白花朵:“鬼髓灵芝只在雷暴夜现身,连同花朵一同采摘才有药效,花蕊会引天雷。”
慕容遥望着山巅翻滚的铅云,将银链缠上腰间:“百花宫主给的玄冰匣呢?”
程自言掀开背后的药箱,里面的玄冰匣角镶嵌的昆仑玉正泛着冷光:“得在花开瞬间摘取。”
慕容遥用软剑挑开崖壁焦黑的雷殛(jí)木皮,露出内里蓝紫色的经络:“你看,这些雷纹走向。”
“是蛊虫蛀蚀的痕迹。”程自言用银针刺入木芯,针尾瞬间焦黑,“整座山都是蛊瓮。”
接着,他甩出浸过硫黄的药绳,两端各拴在两人腰间:“花开七瞬,玄冰匣只能开启三次,花开时雷电会顺着人体经络走,你的软剑……”
话音未落,山巅铅云中窜出金蛇,劈中枯焦古木的刹那,高处的朽木中绽开七朵荧白灯笼。
慕容遥踏着焦木跃起,剑尖尚未触及花瓣,整片枯木突然迸出蛛网般的电弧。
他凌空拧身,软剑缠住程自言抛来的玄冰匣,剑身传导的电流在匣面凝成冰霜。
又一声雷“咔嚓”劈开苍穹,慕容遥已踏壁直上,程自言瘸着腿紧随其后。
软剑点着岩壁借力,剑尖刺入雷殛木的刹那,整个崖壁迸出蓝白电光。
“第三瞬!”程自言的声音淹没在雷声里。
慕容遥抛出腰上的银链,令其一端缠住崖壁上生出的灼红树干,靴底腾起焦烟。
四朵鬼髓灵芝带着莹白花朵被剑气惊动,花蕊射出牛毛毒针。
慕容遥手中软剑舞成扇面,毒针撞上剑锋爆出火星。
第七道惊雷劈下时,最后三朵花突然合并成骷髅状,喷射的毒针竟在半空拐弯。
慕容遥一时不防,猛地从腰部向后折去,如天上残月,顺势将玄冰匣抛给程自言,险险躲过毒针。
程自言反应很快,慕容遥软剑卷着鬼髓灵芝甩来的瞬间,他迅速开启匣盖将其纳入其中。
正在这时,一道闪电自花影处来,追着软剑劈过,传导的电流让慕容遥五指痉挛。
玄冰匣“咔嗒”闭锁,程自言再抬眼正瞧见慕容遥从半空坠落,于是立刻拉紧药绳。
慕容遥凌空拧身,绳索借力荡回崖边,后背衣料焦黑翻卷,露出被雷火灼伤的皮肉。
雷声逐渐消散,阎王鼻的孤峰恢复了平静,只剩下风声呼啸。
有了上次取血菩提时的经验,二人也不敢多留,迅速收了东西,便离开了阎王鼻。
直至走出百丈远,那峭壁已早被重山挡住,才停下来检查伤口。
程自言看了眼地图:“西南三十里有温泉,能愈雷电灼伤。”
“来不及了。”慕容遥咳出血丝,“尸香魔芋的花期将至。”
轮番小憩了一会,又徒步了将近一日,暮色如血浸透山谷时,程自言忽觉脚下一陷。
白骨断裂的脆响惊起寒鸦,腐叶下竟叠着七具人形骸骨,胸腔处皆被毒液蚀出碗大的洞。
“扶南兄,退三步!”
下一瞬,两人原先立足处轰然塌陷,八根生满倒刺的蛛腿破土而出,瘴雾被搅出旋涡,露出魇瞳蛛狰狞口器,獠牙上还挂着半截未消化的黑豹尾。
程自言药锄拄地急退,柄端机关喷出硫黄粉,却在巨蛛喷吐的靛紫毒瘴中燃成青烟。
慕容遥软剑铮然出鞘,剑气劈开毒雾直取蛛目,剑尖刺中复眼竟迸出金石相击之声。
“坎位关节!”程自言甩出银针。
慕容遥借力腾空踏上冰蚕丝,剑锋顺着甲壳纹路缝隙刺入三寸,腥臭毒血喷溅而出。
魇瞳蛛暴怒甩头,蛛腿横扫击断三人合抱的古松,程自言药锄脱手,踉跄撞上一旁古树。
蛛腹人面瘢痕骤然鼓胀,万千毒丝如暴雨激射。
程自言银针脱手,冰蚕丝在空中织成星斗阵,勉强护住周身要害。
慕容遥折扇旋如盾牌,扇骨却瞬间被毒丝蚀穿。
一根蛛丝缠住他右臂,遇血即燃的毒火顷刻烧至肘部。
“断!”程自言药锄喷出硫磺炸开气浪,慕容遥趁机斩断衣袖。
残袖未落地已化灰烬。
魇瞳蛛趁势压下,蛛腿如重锤将二人逼至绝境。
程自言十指染血,七十二枚淬毒银针尽出。
毒针钉入蛛腹瘢痕,却似泥牛入海。
魇瞳蛛复眼突然迸射寒光,十六道靛紫蛛丝交织成网,眼见要将二人压下。
天穹突现风雷之声。
翼展五丈的青铜木鸢破开瘴雾,鸢首镶嵌的九骷银链徽记泛着幽光——正是一路尾随而来的大杀器。
木鸢右翼蜂窝孔喷出磷火,幽绿火焰精准灼烧蛛腿关节;左翼残缺处弹射出玄铁蒺藜,贯穿魇瞳蛛口器软肉。
魇瞳蛛痛吼声振山谷,庞大的身躯剧烈摇晃,一时间竟失去了平衡。
慕容遥抓住瞬息之机,软剑如银蛇钻入甲壳裂缝。
程自言银链缠住剑柄末端,将整瓶化尸水顺剑槽灌入。
木鸢同步俯冲,铁喙啄碎蛛颅毒囊。
魇瞳蛛在凄厉尖啸中蜷缩成团,甲壳寸寸崩裂,最终化作血水渗入地缝。
木鸢振翅掀起旋风,爪尖钩走半截银链和地上的一卷银针,消失在渐浓的瘴雾中。
“千琉璃这妖女,”程自言瘫坐在血泊里,药锄机关已扭曲成废铁,被他随手丢弃,“救场还顺走我三丈冰蚕丝。”
慕容遥撕下衣摆包扎灼伤,忽见血水中浮着片琉璃,上面正是百花宫特制的解毒避蛊香囊,内里曼陀罗花粉混着蛇木灰,在月光下泛着诡艳幽光。
第十一日,二人终于立在被称作“万尸坑”的沼泽前,来取第三样药材——尸香魔芋。
腐臭雾气中,程自言拨开垂落的吸血藤:“魔芋根茎长在百年腐尸心口,开花时会吐致幻毒雾。闭息半刻,务必斩断所有气根。”
慕容遥将雄黄粉抹在剑身,软剑垂地的锋刃割开泥沼,露出森森白骨。
当第一缕日光穿透毒瘴的刹那,沼泽中央突然隆起坟包,巨花绽开的瞬间,甜腻香气竟凝成粉色雾霭。
沼泽深处传来骨骼摩擦声,成群的尸蹩(bié)正从腐尸眼眶钻出,甲壳泛着磷火般的幽光。
慕容遥斩断尸蹩,很有经验地避开喷出的靛蓝毒液。
“西南。”程自言没了药锄,只得手动射出硫黄弹开路。
慕容遥踏着浮尸跃起,软剑如银鞭抽向气根。
尸香魔芋的气根应声而断,泥浆四溅,剑锋被胶着刹那,数条触手状根须缠住他脚踝拖向花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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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自言掷出匕首断根须,自己却被毒刺扎进肩头,于是立即用银针刺膻中穴延缓毒发。
慕容遥趁机割破手腕,血腥气引得魔芋疯狂扭动。
软剑借势刺入花房,搅动时腐尸胸腔里嵌着的根茎正跳动着,如活物般起伏。
“快挖!”程自言嘴角溢出血沫。
慕容遥剑锋贴着尸骨游走,剑尖忽触硬物,不再迟疑。
魔芋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整个沼泽开始塌陷。
最后一剑挑出漆黑根茎时,程自言用火折子点燃硫黄,烈焰瞬间吞没气根。
再顾不得其他,二人取了尸香魔芋,踏着白骨迅速逃离沼泽。
“十二日……”程自言在一棵古树下终于脱力,被慕容遥扛起返程。
……
与此同时,夏日午后的阳光透过琉璃瓦,在青砖地上洒下斑斓光晕。
焕游笙半倚在紫檀雕花榻上,绯色鲛绡帐被银钩挽起,露出她苍白如冷玉的面容。
四周穿鹅黄襦裙的少女踮脚去够藤架上的白荼蘼,腕间银铃随动作碎响;
抱洗衣木盆的妇人鬓角簪着新摘的粉芍药,水红色裙裾拂过石阶时沾了湿漉漉的花香;
穿藕荷襦裙的少女们嬉笑着穿过曲水回廊,臂弯竹篮里盛着新摘的鬼灯笼花——去了毒刺的花瓣,竟与洛阳牡丹一般雍容。
“阿笙再饮半口。”千琉璃指尖托着犀角盏,盏中汤药泛着金丝燕窝的荧光,“八百年的东海血珊瑚,配雷州雾瘴谷的千年肉灵芝,”她将缠着曼陀罗纹的银匙抵在焕游笙唇间,“采药人要在惊蛰雷暴里候九十九日,才能摘得指甲盖大小的雾灵芝,又补气血又克百毒。”
她裙摆铺满石阶,腕间九骷银链随动作轻响,倒比长安教坊的琵琶音更清越。
“宫主又在哄我。”焕游笙望着阶前那株三色曼陀罗,花蕊中蜷着酣睡的碧眼狸奴,“若当真能克百毒,我如今也不会躺在这处动弹不得。”
千琉璃作捧心状:“阿笙中的若是南诏的蛇木毒就好了,西域的蛇木毒与南诏有所不同,南诏的是钻筋啮骨,西域的却是蚀心焚脉,我也不会解。”
焕游笙微微摇头:“倒也无需如此说。若非宫主让蛊虫每日吸取我经脉中的毒性,以此压制,我如今还不能醒来。只是与我同行的……”
“谁要管他们那些劳什子!”千琉璃忽然将银匙往案几上一磕,惊得藤架上白鹦鹉扑棱棱飞起,“你在渝州时性命垂危,那些蠢材偏生留你在客栈等死!若非如此,我的人也不会误将你抓了来!”
焕游笙叹了口气:“宫主也说了,渝州官道九转十八弯,车马难行,为免毒素蔓延,我又不便颠簸。扶南当时也是无奈之举。”
“知道了知道了,都说是抓错了。”千琉璃不耐地摆了摆手,又翻了个白眼,“他们若这点考验都经受不住,也不配照顾阿笙。”
焕游笙垂头,神情淡然:“我本不需要人照顾。”
千琉璃深以为然:“若换作旁人中了西域蛇木毒,早该七窍流血了。这话旁人说我倒不信,但看阿笙那一身的伤疤,我便知阿笙分明是咬铁吞钢打熬出来的。莫说那个疯大夫似的程自言,只会些机关暗器;就是那个叫慕容遥的,也绝不是阿笙的对手。”
小剧场:
千琉璃: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程自言一身伤、一身蛊、一身毒……
29. 女儿国
千琉璃说完微微停顿,觑着焕游笙的表情,见她仍旧眉心微蹙,只得开口保证:“阿笙放心,我那机关木鸢一直跟着的,出不了什么大事。况且这谷中的毒和蛊我都能解。”
之前与世安公主相处日久,焕游笙大概了解这种骄纵的性格,多说无益。
何况她如今在千琉璃屋檐之下,更是因为中毒连行走都不能够,千琉璃若打定主意要磋磨扶南二人一番,她也是无法。
不过,焕游笙对那个叫程自言的知之甚少,仅有的一点印象还是从千琉璃的口述中得到的,也不知是否真实准确。
正想着,廊下传来孩童嬉闹声。
老妪黥面蝎尾纹在暖阳下泛着青金,手中白鹃梅却掐得极精巧,一个花环编好,便引来一阵孩子们兴奋的嬉闹。
她将花环放在一个女童头上戴好,便开始编下一个,苍老手指灵巧地绕过嫩黄迎春与雪青鸢尾。
见一青衫女子走过,老妪便同对方点头致意,口中仍絮絮不停向孩子们说些陈年往事:“当年渝州府尹的小妾被沉塘时,老身往她嘴里塞过槟榔。”
刚得了花环的女童笑嘻嘻对着溪水自照,还不忘接话:“钱姐姐如今是百花宫的花侍首领,可威风了!”
千琉璃顺着焕游笙目光望去,为她解惑:“胡老太是因杀了牧猪奴丈夫被送了官,黥了面流放来的,在百花宫有些年头了。当时钱姑娘是渝州府尹的妾室,因生得貌美,被污蔑私通,就要沉塘。正被去渝州办事的胡老太撞见,就同几个姐妹给救了回来。那时钱姑娘自觉羞辱,还哭着要跳崖,后来却也不想走了。”
“牧猪奴?”焕游笙不解其意。
千琉璃解释:“就是赌鬼。那男人整日赌博,赢了就去喝酒,输了就拿胡老太出气,还要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一双爹娘替他还债。”
焕游笙颔首,目光又扫过不远处各自忙活着的女子:“这些姑娘都是如此来历?”
千琉璃回答得随意:“都差不多吧。阿笙瞧那捣衣的裴嬷嬷——”她指向榕树下捶打茜草染布的老妪,“三年前她是姚州都督府录事参军妾室,因撞破刺史私开铜矿,被按了个‘妒杀婢女’的罪名。”
石青色布匹在木杵下溅起红浆,那老妪腕间戴着褪色的金跳脱,分明是官家内眷才有的缠枝纹。
廊角身着五色璎珞裙,正给女童梳头的少妇抬头:“奴原是要配阴婚的。”
她的话音未落,一阵风起,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露出眉间一点朱砂痣艳得骇人。
“至于那小雀儿,”千琉璃旋身撩开葡萄藤,露出蜷在藤椅里酣睡的女童,“是去岁元夕在剑南道官驿茅坑捡的。”她捏起女童脖颈间玉佩,“瞧瞧,正经的昆仑青玉,裹她的却是发霉的葛布。”
焕游笙垂头看着一旁的茶盏,釉面冰裂纹映着她轻颤的眼睫。
千琉璃嗤笑着弹断半空飘浮的蛛丝:“阿笙可知她们初见我时何等模样?裴嬷嬷哑了喉咙吞炭明志,崔娘子用金簪划烂了脸,这小雀儿连哭都不会。”
回廊转角传来银铃声,十二三岁的婢女捧着药盅趋近,眉心贴着翠钿,步履轻盈,神态谦卑。
千琉璃夺过她手中玉杵,撩起少女衣袖,露出一截儿新旧交错的鞭痕:“瞧瞧,这是她亲爹用马鞭抽的,只因她不愿给节度使当脔宠。”
药雾漫过雕花槛窗,将满庭笑语笼得影影绰绰。
两个戴昆仑奴面具的少女追逐着掠过曲水,惊散池中衔着花瓣的锦鲤。
“还有近半年从渝州来的女郎,共二十八位。”千琉璃凑近焕游笙耳畔,瑟瑟石坠扫过她苍白的颈,“算上阿笙是二十九位了,不过她们没有阿笙这样的好命。”
她说着叹了口气:“百花宫有意给出线索,但是渝州官员只在渝州辖内寻人。而这些女郎的家人对她们本就是利用和抛弃,根本不会一路寻到百花宫,更不要说通过什么考验了。所以人人皆说她们杳无音信,是被玉面罗刹掳了去。”
最后她总结:“百花宫不要清白身,只要带刺的魂。”
千琉璃的话音落下,庭院里的笑声似乎更响了,却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凄凉。
路过的紫衣姑娘扬手掷出花枝,正巧击中偷摘牡丹的顽童额头:“瞧这准头,比当年在绣楼掷绣球强上百倍。”
顽童“哎哟”一声,捧着额头跌坐在地,引得周围笑声连连。
风卷着芍药瓣扑进帘帐,树上传来鸟雀的叽喳,与庭院中捣衣声、嬉笑声糅成奇异的安魂曲。
千琉璃哼着南诏小调将百花晨露粥盏凑到唇边试温,阳光透过琉璃盏在她脸上投下血珊瑚般红影——那姿态不像施恩者,倒像守在绝世名剑旁的铸剑师,等着看利刃出鞘时第一滴血落在哪处。
嬉闹声又近了,七八个总角女童捧着花环涌来,为首的眼睛生得极像渝州灯笼摊的少女:“焕姑姑戴这个!”
她们将白鹃梅与孔雀草编成的花环堆满卧榻,有个胆大的竟往千琉璃发间插了朵朱槿花。
千琉璃作势要拧那女童耳朵,反被塞了满手糖渍梅子。
日影西斜时,庭中支起鎏金葡萄纹铜鼎,煨着岭南荔枝与洱海银鱼熬的羹汤。
千琉璃将冰镇过的西域蒲桃喂到焕游笙唇边,忽听得东墙传来银铃般的争吵。
“这株魏紫该移栽到焕姑姑窗前!”梳双螺髻的少女抱着花锄,“《群芳谱》有载,牡丹最宜……”
“你懂什么!”穿波斯金线裙的胡姬掀开面纱,露出当年长安东市艳惊四座的容颜,“芍药解郁,这才配得上焕姐姐的病症。”
她指尖银戒忽地射出丝线,缠住花枝便要强夺。
千琉璃嗤笑着掷出金错刀,刀锋精准劈断丝线:“阿史那,把你从龟兹学的傀儡术收起来。”她转头对焕游笙眨眼,“上月这丫头还想在花泥里下蛊,被我吊在曼陀罗藤上晒了三日。”
被唤作阿史那的胡姬跺脚嗔道:“宫主偏心!焕姐姐心脉里的蛊虫分明是我养的!”
焕游笙望着廊下嬉水的女童,那个曾因生有异瞳被家人弃于乱葬岗的孩子,此刻正用银勺搅动花露调制香膏,她忽然道:“古往今来皆是如此吗?”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千琉璃却听懂了,她正色:“‘当今’传言有拓跋血统,也有说是混着匈奴的血,当然,更多人还是坚称其是汉人血脉。但无论如何,不可否认各种交融以至于如今女子的生计比前朝还是好上许多了。只是仍旧不够理想。若非多有女子枉死,志怪故事中也不会尽是些女鬼艳妖。”
花雨簌簌落满石径,旁有剑痕斑驳的木桩,想来是女子们习武所用。
“宫主怕是要建一个女儿国。”焕游笙猜测。
“何止?”千琉璃突然击掌,十二扇假山訇(hōng)然中开。
但见后山飞瀑如练,百来女子正在瀑下练剑,素纱衣袂翻飞似雪浪滔天。
当年鄂州失踪的绣娘挽着剑花高喝:“第三式,金蚕引丝!”
剑气激得满庭花雨纷扬。
数十剑芒在夕阳下交织,映照着女子的脸庞,她们的眼神坚定而充满力量。
卖槟榔的老妪突然跃上假山,枯瘦手指捏诀如飞,竟招来群碧眼蝶扑向剑阵。
少女们娇笑着挥剑斩蝶,翅粉簌簌落下,在暮光中凝成“大器免成”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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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晚钟忽震,满庭宿鸟纷飞,千琉璃面露不耐之色:“阿笙在此处歇着,我去去就回。”
……
干栏式建筑檐角悬着滇王金印形制的铜铃轻响,穿廊风卷起十二幅靛蓝蜡染帘幕,露出廊下抱瓮汲水的侍女们。
她们发髻间皆簪着新鲜的火焰兰,银项圈上悬的东巴象形木牌随步履叮咚作响。
千琉璃斜倚着螺钿屏风,指尖拨弄案上三味药材,血菩提在冰裂纹瓷碗中泛着琥珀光,鬼髓灵芝花朵的荧光映得青玉案如水波潋滟,尸香魔芋根茎缠着五色蛊丝,正随窗外飘来的芦笙曲缓缓舒张。
“程公子这袍角沾的可是勐泐(měnglè)沼泽的胭脂蛭?”她忽用银柄孔雀翎挑起程自言残破的衣摆,轻笑道,“这小东西嗜毒血,倒是替本宫验过二位诚意了。”
慕容遥卸下缠着柘蚕丝的护腕,露出腕间青紫色的蛊纹,那是被尸蹩咬噬中的瘴毒。
他目光扫过竹楼西侧垂挂的铜匜(yí),煨着南诏特有的鸡血藤药雾正袅袅升腾。
程自言拍开千琉璃的孔雀翎,兀自歪在一旁,抬脚震落靴底黏着的鬼灯笼花瓣:“宫主验完货色,该解蛊了罢?”
“程公子莫急。”千琉璃含笑。
程自言立刻跳脚:“堂堂百花宫主,莫不是要反悔?”
“倒也未尝不可。”千琉璃挑了挑眉。
“你!”程自言气急,一时竟有些语塞。
千琉璃饶有兴致地欣赏程自言怒不可遏的模样,半晌才击掌三声,廊下立即有侍女捧来冰裂纹铜匜,内里盛着南诏特有的三色温泉泥。
千琉璃意有所指,目光在慕容遥身上游移:“这般模样去见阿笙,倒像我们百花宫亏待了客人。”
听她提起焕游笙,从进来一直保持沉默的慕容遥这才开口:“阿笙醒了?”
千琉璃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些埋怨:“早在二位公子找来南诏之前,阿笙体内的毒性就被噬毒蛊压制,早就醒了。只是毕竟余毒未清,又曾伤及肺腑,所以她还不能走动。”
程自言撇了撇嘴咕哝:“你有这么好心?”却被慕容遥一个眼神制止。
“多谢宫主搭救,在下感激不尽。”慕容遥恭敬作揖道谢。
千琉璃翻了个白眼:“要不是阿笙每日要听三遍你们的消息,本宫倒想多清静几日,谁要你们这些个浊物来道谢。”说着吩咐,“阿史那,带贵客沐洗更衣。”
竹帘外应声走进个高挑女子,正是慕容遥初醒时见过的傀儡似的人物。
此刻她褪去那日的僵硬,眉目冷峻如苍山雪峰:“西厢备了药汤。”
语毕径自转身,裙裾扫过竹阶上晒着的金线重楼。
……
程自言和慕容遥换了雪白的寝衣,面前火山石砌边的药池蒸腾着鸡血藤的辛香,一旁摆着待会要敷在伤口上的三色温泉泥。
程自言试了试水温,故意道:“百花宫待客倒是周到,连贡品雪茶都拿来煮沐汤。”
“此物祛蛊毒最是见效。”阿史那立于屏风外,背影映着竹篾窗格宛如一尊青铜俑,“半刻钟后换药浴。”
程自言不置可否,轻哼一声,缓缓踏入药池,慕容遥紧随其后。
二人浸泡在温热的药汤中,只觉鸡血藤的辛辣之气直冲肺腑,那股子瘴毒似乎在肌肤纹理间被一点点抽出。
小剧场:
程自言看着襁褓中的女童:她叫小雀儿?千宫主是说这孩子把冷美人叼了来?
千琉璃:嗯哼。
程自言看那黥面老妪:还都有两幅面孔呢!
千琉璃:倒也不全是浊物,还挺有趣。
30. 再启程
慕容遥和程自言休养了三日,身上蛊和毒尽被治愈,就连伤口都快速愈合。
果然如千琉璃所说,在这谷中,只要人没死,手脚没断,其他的她都能解决。
正午的日轮悬在莽苍山巅,将竹楼檐角的滇王金印铜铃晒得灿金。
慕容遥踩过回廊时,靛蓝蜡染帘幕拂过新愈的腕间,那处被金蚕蛊丝缝合的伤口竟生出淡金纹路,恍若南诏秘银镶嵌的图腾。
程自言提着袍角避开阶前晒药的白鹃梅,忽被穿廊风掀起的雪浪迷了眼。
原是西厢檐下悬着的三百匹素纱,正随药香在灼光中翩跹。
“扶南兄快看!”程自言突然拽住慕容遥衣袖。
十丈外的菩提树下,焕游笙斜倚在嵌洱海螺钿的紫檀雕花榻上,三千青丝未绾,发间缠绕着用雪山紫菀与地涌金莲编就的花冠。
四周静悄悄,南诏特有的赤芒蜻蜓停在她睫尖,翅翼将碎金般的光斑折射在冰裂纹瓷枕上,衬得她锁骨处未愈的蛇木毒痕宛如水墨点染的孤峰。
榻上摆满各种花朵,在日光下闪着梦幻般的色泽。
“早知是这等美人——”程自言故意拖长音调,腰间的银针囊撞在竹栏上铮然作响,“某甘愿再闯三次万尸坑。”
千琉璃自藤架后转出,五色璎珞裙扫落一串朱槿花苞:“程公子这话说得妙,正巧勐泐沼泽还缺个试药人。”
她腕间瑟瑟石撞响惊飞赤芒蜻蜓,焕游笙的睫毛随之轻颤如蝶栖,却仍旧处于昏睡。
程自言忙摆摆手,拒绝她赴汤蹈火的提议。
慕容遥耳尖泛起薄红,握剑的手紧了紧。
之前危机重重,他无心纠正程自言一口一个“美人”,一句一个“心爱姑娘”的话,如今远远看着焕游笙,再听程自言口无遮拦,才迟来的有些羞赧。
于是目光四处游移,就见藤榻四周堆着贡品冰裂纹花瓮,里头浮着昼开夜合的优昙,与《南诏图传》中绘制的“观音鬘(mán)”一般无二。
更奇的是焕游笙素白衣襟上竟栖着活蛊——三只碧眼金翅的灵犀蛊正随她呼吸起伏,尾梢吞吐着解毒的药露。
“阿笙。”慕容遥在五步外驻足,声音比穿越毒沼时更轻。
焕游笙指尖微动,发间花冠突然坠落一枝赤柽(chēng)花。
那殷红花瓣尚未触地,便被程自言勾住:“美人落花都带着剑气,难怪扶南兄……”
“多嘴。”千琉璃甩出银针刺向其哑穴,却见程自言反手用花枝卷住暗器,心中更气,“本宫治好的伤,倒让你这舌头更利了。”
药雾忽被搅散,虽然中毒让焕游笙五感稍显迟钝,但这时还是快速清醒。
日轮恰攀至中天,透过绯色鲛绡帐在她眸中碎成星子。
因着余毒未清,那眸光不似往昔寒潭冷月,倒像洱海晨雾里将化的霜,朦朦胧胧映着慕容遥染了药香的青衫。
“扶南。”她开口时,灵犀蛊惊起一片金雾,“你青金石剑穗上的竹节簪……”
声音仍带着些许沙哑,却精准点破慕容遥藏在袖中的小心思。
程自言“扑哧”笑出声,新得的药锄猛地插进竹阶缝隙:“好个冷心冷情的慕容遥,原来也会藏匿凡尘烟火气。”
慕容遥耳根一热,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轻轻掬起剑穗。
那竹节簪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似乎映照出他内心的波动。
焕游笙也不纠结,闻声望去,见立在稍远处的程自言,开口道:“这位想必就是程公子了。”
“小生程自言,见过姑娘。”程自言难得正经,与焕游笙见过。
千琉璃在榻边落座,拂开层叠的帐。
这个简单动作让她腕间的九骷镯发出碎响,引着焕游笙的噬毒蛊发出尖啸共振。
“七步。”焕游笙苍白的唇吐出两个字,目光落在慕容遥靴底,那里沾着后山的血苔,“你见过她们练剑。”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慕容遥挥散心中旖旎,立刻冷静下来:“剑阵第三式衔接不畅,若以回风舞柳步法会无滞涩之感。”
“停!”千琉璃掷出金跳脱砸向铜铃,“本宫带你们来是解闷的,不是论剑的!”
风里忽地飘来煨着洱海银鱼的药香,十二名戴五毒面具的侍女鱼贯而入。
为首的阿史那捧着的盘中,孔雀胆与朱砂正凝成莲花。
“时辰到了。”千琉璃抚过焕游笙发间将谢的地涌金莲,“阿笙吃药。”说着,她如往常亲自执勺喂药,“等阿笙解了毒,咱们比画比画可好?”
焕游笙抿了一口药:“这一行耽搁了太久,去药王谷解毒之后,怕是会直接折返长安。以后若有机会,一定前来履诺。”
千琉璃眼中闪过一丝遗憾,但转瞬即逝,她轻笑道:“机会总会有的,阿笙不必挂在心上。”
……
晨雾自点苍山垂落时,慕容遥抱着焕游笙踏过百花宫的石阶。
这段路湿滑狭窄又颠簸,他们也不上马车,只在小径上漫步。
焕游笙素白裙裾扫过石缝间新开的龙爪花,发间雪山紫菀的冷香混着蛇木毒的苦气,在晨风里缠上他苍青圆领袍的卷草纹。
怀中的重量轻似初雪,慕容遥托在她膝弯下的掌心隔了三重冰蚕纱,仍能觉出千琉璃所种噬毒蛊的脉动,那蛊虫正在他腕间青脉下游走,如冰面下潜行的火苗。
“千琉璃的蛊虽能续命,到底不是长久之计。”程自言一手牵马,车辙滚滚而过,手上小巧的机关鸟正梳理翅上雕翎,倒是活灵活现,“也不知孙神医对蛊术是何种态度。”
慕容遥踩过苍山石,怀中人因颠簸微仰脖颈。
她松散的发髻擦过他下颌,一缕青丝勾住剑穗上的青玉竹节簪:“第七块阶石……”气息拂过他喉结,“有青苔。”
慕容遥随着她方才瞥去的目光,精准看向石缝里新发的蕨草。
程自言大笑:“焕姑娘这般伤重还要替你盯着石阶,倒不如某来。”
程自言原本是慕容遥请来替焕游笙压制毒性的,后来焕游笙被掳走,他二话不说同慕容遥寻来了南诏,又过五关斩六将。
如今确实没他什么事了,但秉着好人做到底的想法,他还是决定一路护送慕容遥和焕游笙到了孙神医处再说。
毕竟,传言孙神医也是个脾性古怪的,自己若在,说不得还能帮上些忙。
程自言此举全然是好意,慕容遥本就是接了皇后的旨意,一路上对焕游笙也实在真诚,按说焕游笙大可放心了。
她垂头,可是,她真的很难将自己托付给任何人。
车厢内铺着新添的冰裂纹簟(diàn)席,待地势相对平坦,路也宽了起来,慕容遥将焕游笙安置在叠了六层的软绸榻间。
指尖撤离时勾住一缕长发,在日光里扯出段秘银丝般的细亮。
焕游笙垂眸检视案上药匣,手指无力地抬起,抚过骨瓷瓶身的东巴文,浑然不觉身后人耳尖已红透苍山雪。
程自言瞥见慕容遥的神色,心中暗笑,却也不点破。
就这样断断续续走了些时日,有客店时就停下休整饮食,若无客店,往往露宿。
马车沿五尺道徐行,南诏特有的孔雀蓝苍穹渐染蜀地青灰。
慕容遥和程自言被金蚕蛊丝缝合的伤口处的淡金纹路也逐渐黯淡,直至消失不见,皮肤光洁如新。
程自言挥鞭卷开垂榕气根,觉得此刻离开南诏和当日寻来时简直走的不是同一条路,来时波云诡谲,去时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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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风轻,不禁心中暗骂,千琉璃那时果然是故意的。
马车行至竹海,程自言侧头问:“扶南兄,听说大皇子真在青城山落了发?”
竹影在车帘上摇曳,将焕游笙侧脸割裂成明暗交错的玉像。
慕容遥凝视她发间将谢的地涌金莲,喉结滚动:“是去了青城山,却不是在青城山落的发。”
“果然……”程自言摘片竹叶吹出《折柳曲》,林间锦鸡扑棱棱乱飞,“那年听你说他在上阳宫誊写《金刚经》,笔锋透纸三寸。这般执念,佛门怕是化不开。”
“大皇子殿下活得太累了。”慕容遥叹道。
马儿忽踏碎石间遗落的螺钿,车厢颠簸间焕游笙额角贴上慕容遥襟前。
慕容遥心跳加剧,却故作镇定,轻轻扶住焕游笙,避免她受到颠簸之苦。
程自言表示赞同:“那样的压力,一般人是承受不住的。不过大皇子这一逃,二皇子怕是不好受了。”
也无需对方应答,眼见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程自言甩响马鞭:“过了石门关便是蜀南道。”
话音被焕游笙喉间溢出的痛吟截断。
慕容遥掀开她后襟,见噬毒蛊游走的痕迹已攀至肩胛。
他取百花宫秘制的冰蟾膏涂抹时,她无意识将脸埋进他肘弯,呼出的热气透过织锦,在他臂上燎出一团无形的火。
也只有在这样浑噩的时候,焕游笙才会表现出这样的些许脆弱。
“怎么了?”程自言隔着湘妃帘询问。
“噬毒蛊快要压制不住了。”慕容遥回答。
闻言,原本还想稍作休息的程自言,又认命地继续赶路。
月出东山时,慕容遥抱着沉睡的焕游笙踏入驿馆,他踩过竹楼吱呀作响的栈道,怀中人因夜寒无意识往他胸膛贴近三寸,这个距离能看清她睫毛上沾着的嘉陵江雾。
细雨开始敲打窗棂,将剑门七十二峰的轮廓洇成水墨长卷。
慕容遥手悬在焕游笙枕上半寸,终究只将孔雀氅轻轻覆上她单薄肩头。
檐下惊飞的夜鹭掠过,翅尖扫月华。
赤炎歪头瞧着焕游笙腕间毒纹,忽衔起她袖角银链。
隔着素纱帐,程自言往药炉里扔进最后一把岩黄连,苦香里混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皎皎者易污。”
……
夏末的剑门关浸在湿热雾气里,乌龙池畔竹海翻涌碧涛。
慕容遥抱紧怀中昏沉的焕游笙,玄铁双锏在她腰间随步伐轻撞,冷硬声响惊飞道旁汲水的蓝喉歌鸲(qú)。
程自言忽止步甩出三枚银针,针尾冰蚕丝缠住赤炎尾羽——那灵鸟正悬在茅草院门前,金喙间衔着的紫珠果坠入青石板上刻的八卦坎位,激起圈圈涟漪。
“离宫生门隐在巽位,震位碎石藏有生金。”程自言蹲身抚过石缝间新结的蛇莓果,“孙神医这九宫阵,竟借了夏末地气蒸腾之势。”
言罢扯动冰蚕丝,赤炎扇着翅膀,扑棱棱掠向东南角老槐,翅尖扫落晨露时,地面苔痕忽显二十八宿星图。
焕游笙在慕容遥臂弯微动,苍白指尖划过他襟前蹙金狮子纹。
她体内噬毒蛊随呼吸起伏,几乎压制不住的西域蛇木毒在锁骨处映出愈发浓重的青黑纹路。
慕容遥安抚地拍了拍,又单手解下蹀躞带玉钩,凌空抛向星图中心天枢位。
霎时雾散风起,茅檐下垂挂的艾草香囊齐齐转向,竹扉吱呀洞开。
孙神医执蒲扇立于紫藤花廊下,银须间缠着的抹额随夏风轻扬。
小剧场:
程自言:早知是这等美人,我甘愿再闯三次万尸坑。
千琉璃:正好。
程自言:不去。
千琉璃:光说不练。
31. 心魔
孙神医蒲扇轻点石案上茶汤,目光似要剖开焕游笙衣襟下游走的蛊纹:“中原赤心、西域蛇木、南诏噬毒蛊,倒凑齐了三毒宴。”
说着,他指尖银针刺入焕游笙腕间噬毒蛊游走的青脉。
“老夫暂且为姑娘压制毒性,使你能如寻常人自由走动。三日后,你们再来,此处设有三关,若不过,纵是皇后亲临,老夫也难施妙手。”孙神医苍老的声音不容置疑。
……
竹帘被山风掀起时,晨雾裹着浓烈的药香漫进草庐。
见三人准时到齐,孙神医轻点石案,九十九株药草在九宫格里凝着晨露,叶尖泛着诡异的幽蓝。
这一关,便是测试药理和医理。
程自言的银针悬在东北角那株紫苏上方三寸,针尾的冰蚕丝被风扯得笔直。
七年前渝州城那场鼠疫,师父正是用这样的紫苏配出第一剂解药。
“浸过砒霜的紫苏,与天山雪莲同置八卦位。”孙神医银须微颤,浑浊的眸子却如鹰隼般钉在程自言脸上,“取何者为引?”
慕容遥扶着焕游笙倚坐竹榻。
焕游笙苍白指尖摩挲着玄铁双锏的睚眦(yázì)纹,目光扫过程自言僵直的脊背,这位素来从容到有些放纵的大夫此刻浑身紧绷,仿佛石案上摆的不是草药,而是择人而噬的毒蛇。
“坎、坎位第三株。”程自言嗓音喑哑,银链忽如银蛇吐信,卷向东南角毫不起眼的黄精。
石案“咔”的一声裂开三寸缝隙,一只灰鼠自暗格窜出直扑他右腕,那处有旁人不可见的隐秘疤痕,是当年黑虎帮挑断他手筋时留下的。
叮的一声,慕容遥的软剑擦着程自言袖口掠过,削断灰鼠尾尖挂着的铜铃。
即便许多细节慕容遥也并不清楚,但他记得那年自己找到黑虎帮密室时,程自言是何等光景。
铃铛坠入寒潭,程自言没有分给慕容遥一瞬目光,恍惚又见渝州城的雪夜,他捧着鼠疫药方冲回医馆,却见师父倒伏在碾药槽旁,后心插着三枚银针,正是他临行前留给师父防身的冰蚕丝针。
“受火焚黄精,当配寒潭水。”他银针挑开黄精根须,紫黑汁液滴入琉璃盏竟化碧色清露。
石案突然腾起白烟,烟雾中浮现出当年医馆药柜的残影,师父常穿的靛蓝布衣一角正卡在柜缝里,仍嘱咐他莫要招惹是非。
程自言的银链缠住西南角艾草,掀起的泥土中被人遗落了半截银针,针尾系着褪色的冰蚕丝,与他师父遇害时的凶器如出一辙。
“好个以毒攻心!”孙神医蒲扇挥散烟雾,枯瘦的食指抚过艾草叶脉上细微的刻痕。
程自言瞳孔骤缩,那歪斜的“济”字,正是师父教他辨药时亲手刻在渝州医馆药圃的记号。
竹帘后突然传来捣药声,与当年师父炮制药材的节奏严丝合缝。
“真正的药引,”程自言捏碎艾草,汁液顺着指缝滴入寒潭,“是医者悔痛之泪。”
潭水翻涌如沸,九宫格药草尽数沉入水中,唯留东北角的紫苏浮出水面。
孙神医拊掌而笑:“这一关考的不是药理,是医心。”
“不知孙神医与我师父有何渊源?”程自言讷讷着问。
孙神医不答,只道:“程大夫的心魔,倒比蛇木毒更烈三分。”说着摆了摆手,“罢了,既克心魔,此番便算过关。你们明日再来。”
……
子时(晚上11时到次日凌晨1时)的月光浸透剑门竹海,程自言独坐潭边的石臼旁,银针在指间转出冷芒。
慕容遥将软剑浸入潭水,程自言不声不响又挪远了些。
慕容遥用剑尖挑起程自言遗落的冰蚕丝,银线在月下泛着冷光,叹息:“七年前程大夫可不是这般畏首畏尾。”
焕游笙擦拭圆月弯刀的动作微滞,白日里她也察觉到了程自言的异样。
“上元二年冬,渝州鼠疫。”慕容遥的剑穗扫过水面,“有个傻子背着药箱走街串巷,专给穷苦人送药。那时的他恃才傲物、意气风发。”
……
少年程自言踹开医馆后窗,拍了怀里紫苏叶簌簌落雪:“师父!城东王寡妇家的娃儿退了高热!”
靛蓝布衣的老者往他怀里塞了包银针:“黑虎帮在城西设了疫棚,你莫去招惹。”
三日后子夜,程自言跪在黑虎帮正厅。
虎皮椅上的男人旁边蜷着个男童,紫黑面皮下透出缕游气。
“三日。”男人转着手中匕首,“治不好,就要你的命。”
……
“后来呢?”焕游笙问。
慕容遥的剑尖在水面无意义地划着,割破水中月亮:“他用了师父调配的紫苏方,却算错三岁稚童的药量。”
竹林的捣药声陡然加重,又忽然停下。
程自言晃着酒壶走近,冰蚕丝缠着的右手抖得厉害:“扶南兄,你又拿老皇历下酒。”
“三日,那孩子有所好转,却未痊愈。”他忽然将酒泼向潭中,像是祭奠,水雾中浮现黑虎帮地牢的阴森铁栅,“我兴高采烈地回去,欲和师父探讨新的药方,却见师父倒在血泊之中。这是黑虎帮对我没能守信的惩罚,而我也拒绝再为那孩童医治。”
酒壶“当啷”坠地。
程自言低笑一声,挽起衣袖,指着腕上光洁的皮肤:“我的医术,连这样挑了手筋的伤疤都可让其痊愈。可终究不能活死人,肉白骨。”
慕容遥颔首:“我那时正游历至渝州,听城中人言黑虎帮欺男霸女,就一路杀进地牢。那时这傻子正用指甲在墙上刻药方。”
“自此我宁愿大隐于市,也不愿再为人医治。”程自言摩挲着手腕,“治不好,总不会再害死谁。”
焕游笙垂头,这大概就是慕容遥从前所说,神医大多脾性古怪,不愿管世俗之事的缘故吧。
……
同一时间的草庐之中,孙神医正望着一幅画像出神。
那是一幅师门的众人画像,其中有个稚气未脱的是最小的小师弟,名叫程谨言。
……
午后的日头正毒,草庐前的石坪突然裂开蛛网纹。
三十六块青石板如莲花旋转,托出整块和田玉雕的十九路棋盘。
黑玉棋子刻作獬豸(xièzhì)踏火,白玉子琢成凤鸟衔珠,天元位悬着的鎏金鱼符泛着幽光。
见此,慕容遥和程自言面色皆是一凛。
“多年前,有位贵人曾在感业寺手谈。”孙神医蒲扇掠过棋坪,白玉凤鸟的尾翎突然泛起朱砂色,“她说解此局者,当承凤阁之礼。”
焕游笙的玄铁双锏砸在青石板上,震得棋盘腾起细尘:“何为凤阁?”
“时候未到。”孙神医摸了摸胡须。
三日前封住蛇木毒的银针正在发烫,焕游笙勉强辨认出最东侧獬豸棋子的眼珠——暗卫营密语中的“鹰目符”,专用于标记皇后密旨。
“棋盘用的是永徽年间规制。”慕容遥的软剑挑起日影,剑穗在棋盘投下北斗状的阴影,“十九路经纬暗合大明宫二十三殿阁。”
程自言的银链缠住日晷:“未时(下午1时至3时)三刻,晷针该指艮位。”
与他们的关注点不同,西南角三枚獬豸棋子腹部的云雷纹,分明是暗卫营传递城防图的密语符号。
焕游笙踉跄半步,诵出切口:“丙戌七更,西市鼓楼。”
棋盘应声震颤,七十二枚棋子凌空飞旋。
焕游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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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圆月弯刀脱手飞出,在玉坪上刻出七珠轨迹,这是暗卫营教导的“七珠叩阙”联络法。
当第七道刀痕刺入东北角獬豸时,棋子突然翻转,露出底部极淡的簪花小楷:“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
“这是……”慕容遥的剑尖挑起一枚白玉凤鸟。
焕游笙的玄铁双锏重重砸向天元位。
鎏金鱼符腾空而起,棋盘突然渗出朱砂,将经纬线染成血河。
十九路交叉点浮现的,正是暗卫营考验新人用的“血玲珑”局。
“第七日,子时,玄武门。”她改用暗卫密语中的倒装句式,双锏在太极阴阳鱼眼各击三下。
棋局瞬息万变,随着焕游笙的话音落下,棋盘上的血玲珑局仿佛活了过来,每一枚棋子都有了生命。
玉石发出钟磬般的清响,朱砂开始沿着特定纹路流动,逐渐勾勒出大明宫含元殿的轮廓。
孙神医的蒲扇忽然定住。
当焕游笙的弯刀割破指尖,将血珠弹向殿顶鸱吻时,整个棋盘轰然塌陷,鱼符缓缓落入焕游笙手心。
“好个七珠叩阙!当年那位贵人留的话,今日才算圆满。”孙神医枯瘦的食指抚过青铜匣边缘,那里有极浅的梅花烙印。
正是暮色将合未合时,草庐四角忽有铜炉自地底升起,内壁雕刻飞廉纹。
八尊狻猊(suānní)兽首吞吐青烟,托着九转玲珑盘缓缓升至齐眉高。
盘中九盏错金银杯映着申时末的斜阳,杯身錾刻的百毒纹正在烟雾中渗出猩红液体。
“此酒名唤赤髓醍醐。”孙神医看向那酒杯。
慕容遥的软剑缠住最东侧银杯,杯耳处雕着的缠枝莲纹如暗夜中绽放的幽冥之花。
程自言的银链卷住西侧金杯,针尖刺入酒液时腾起紫雾。
“饮尽杯中物,方见真慈悲。”孙神医蒲扇扫过铜炉,七只血翅蛾扑向酒盏。
焕游笙的玄铁双锏脱手,砸在青石地面发出钟鸣,蛇木毒痕已蔓至眼尾,孙神医封脉的银针正发出炙烤皮肉的焦味。
慕容遥劈手夺过正中央金杯:“某代饮。”
孙神医的蒲扇定在半空:“诸位可知,这‘骨醉’之毒源于前朝旧案?”
就他说话的工夫,焕游笙猛地夺过慕容遥手中杯:“既是为我解毒,便无须代劳。”
话音将落,残阳恰在此刻穿透云层,她看酒液中悬浮的金屑,仰头一饮而尽,那赤髓醍醐如火焰般滑过咽喉,瞬间将她脸颊映得如同晚霞。
“焕姑娘!”程自言银针封住她曲池穴,却见毒酒早已滑入喉间,九盏铜炉同时倾覆。
焕游笙踉跄跌进慕容遥怀中,耳后蛇木毒痕突然暴起青筋,她呕出的黑血渗入青石板缝,蛇木毒遇热散发的沉香味与赤髓醍醐的苦杏味交织。
程自言的银针爆射而出,钉住空中未散的血雾,无意识搓动指间药茧:“孙神医这赤髓醍醐里,掺了吐蕃贡品千年冰蟾粉。”
孙神医拊掌而笑,腕间梅花烙疤在暮色中泛红:“三杯酒里唯有一杯生门。”他蒲扇引向焕游笙心口,“能活下来的,从来不是最懂药理的,而是最舍得把命押给因果的。”
慕容遥的软剑忽地抵住孙神医脖颈:“解药。”
“扶南……”焕游笙扯住他衣襟,袖口中噬毒蛊正在吸食她腕间黑血,“生死两不追究。”
小剧场:
慕容遥:十九路经纬暗合大明宫二十三殿阁。
程自言:未时三刻,晷针该指艮位。
焕游笙:丙戌七更,西市鼓楼。
程自言:糟了!蛇木毒侵蚀冷美人大脑了!
破局。
程自言:这个世界疯了。
32. 解与结
暮色彻底沉落时,草庐四角的铜炉缩回地底,铜铃在风中发出喑哑的闷响。
焕游笙苍白的面颊贴在慕容遥玄青衣襟上,腕间游走的噬毒蛊已凝成墨色蛛纹,连孙神医封在她穴位上的银针都蒙上了一层荫翳。
慕容遥的软剑僵在半空,半晌,终是归鞘。
他不是不知所谓考验生死由命的规矩。
“慕容公子若执意要取老夫性命,不妨先听个明白。”孙神医枯指忽地扯开焕游笙左袖,就见她腕间噬毒蛊游走的青纹竟与蛇木毒痕交织成图,“赤髓醍醐的‘骨醉’灼其经脉,蛇木毒蚀其肌骨,二者相冲相克,恰如阴阳双鱼。”
程自言似有所悟:“所以你是故意让她进入假死?”
“非假死,乃悬命。”孙神医摆摆手,“毒即是药,药即是毒,药毒本同源,端看人如何利用。西域蛇木毒遇热则狂,已在姑娘体内生根成长,需以极寒之毒镇之。你不是发觉了吗?方才的赤髓醍醐中,掺了千年冰蟾粉。”
他捻起焕游笙一缕发丝,发梢凝结的冰晶在暮光中泛蓝:“两股毒性会在任督二脉缠斗,蚀骨之痛虽剧,却能保心脉不损。”
慕容遥指尖微颤:“解药何在?”
孙神医捋了捋胡须:“旁的药材都好办,去城镇中的药材铺即可买到,但有三样重要药材,有些难寻。”
“是什么?”程自言问。
孙神医自顾自落座,揉了揉一把酸痛的老骨头:“血菩提镇心脉,鬼髓灵芝续经络,尸香魔芋化瘀毒,这三味主药,恐怕要去南诏寻。”
慕容遥和程自言闻言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出惊诧。
这三味恰巧是之前在南诏时,百花宫主千琉璃考验他们二人,令他们取得的药材。
在离开南诏之际,千琉璃又将其赠给了焕游笙。
如今,它们就躺在马车暗格的药匣里,其中鬼髓灵芝还配备了专门用于储存的玄冰匣。
“实不相瞒,这三味药材,在下已经受百花宫主之命取得,随时可用。”慕容遥拱手回答。
“哦?”孙神医饶有兴趣,“那这位百花宫主,看来不止精通蛊毒一道。既然如此,你们便去寻旁的药来吧。”
事到如今,即便是对千琉璃一直持有偏见的程自言,也不得不承认,至少对焕姑娘,千琉璃是真心的。
“但凭孙神医吩咐。”
“城东赵氏药铺存着雪蟾。”孙神医在纸上又落下“玄阴土”三字,“西市棺材张的北斗棺,第七口棺底有三寸焦土……”
慕容遥豁然起身,剑穗扫过程自言肩头:“我去城东。”
“且慢。”程自言拦下他,“赵掌柜曾用砒霜浸过的三七换走我三斤龙脑香。”他在空白处潦草补了串药名,“告诉那老狐狸,程某的账该清了。”
……
寒潭蒸腾的雾气里,金线莲的淡金脉络在冰水中浮沉如星子。
焕游笙睁眼时,锁骨下方新添的十字刀痕正渗出朱砂色的药液,与心口蔓延的尸香魔芋根须交织成血色蛛网。
“莫要让那株魔芋脱离水面。”孙神医的蒲扇尖挑起她湿透的发梢,“取你三滴心头血作引时,此物根系已缠住心脉。”
潭边青铜龟甲灯映出不远处的慕容遥,他半跪在潭边青石上,护腕结满冰碴,虎口还沾着挖玄阴土留下的焦痕:“为何不早说取血会令毒根入心?”
“说了你们便不取吗?”孙神医反问。
程自言的银针挑开焕游笙腕间浮肿的噬毒蛊,冰蚕丝缠着的鬼髓灵芝正往潭中滴落幽蓝汁液:“这魔芋根系在吸食蛇木毒,每褪一分青紫,焕姑娘心脉便稳三分。”
孙神医不理他们说了什么,递给焕游笙一寒玉碗。
焕游笙一个字也不问,仰头饮尽,苦腥气冲得她喉头痉挛,溅出的药汁在石板上蚀出孔洞。
一炷香的工夫,寒潭水面浮着破碎的月光,她开始感到恍惚,身上忽冷忽热。
焕游笙的睫毛凝着冰晶,记忆突然坍缩成暗卫营底那座青铜囚笼。
……
“十七!看我的石蜜宴!”
九岁的三十一踮脚踩在铁棘网上,沾满血痂的足弓绷成新月。
她将十六枚毒藤种子在玄武岩上摆出宝相花纹,青紫唇角咧开稚气的笑:“这是糖渍木樨,这是琥珀桃仁……”
焕游笙没有停下擦拭弩机的手。
四更天的梆子声穿过石壁,惊起寒潭中豢养的血蜉蝣,那些嗜毒的飞虫掠过三十一蓬乱的发髻,在她耳垂玄铁扣上撞出细碎火花。
“卯时三刻机关阵启动。”焕游笙把淬过孔雀胆的箭矢码进箭囊,山猪鬃发梳剐蹭过新结痂的鞭伤,“你的蛇蜕没刮净。”
石壁渗出的硫黄水将三十一褴褛的衣袖染成赭色。
她扑到焕游笙背后,温热的呼吸喷在对方后颈上:“昨天我找到了甘草哦,甜甜的。”
“右五步,地刺激活。”焕游笙旋身甩出袖中飞爪,铁链绞住正从潭底升起的青铜桩。
刹那间千百根铁蒺藜破水而出,将三十一刚才站立的岩板钉成蜂窝。
三十一吐了吐舌头翻上横梁,褪色的红绸抹额扫过焕游笙眼前:“好十七,给我半刻钟嘛。”
她从齿缝弹出粒石子,精准击碎东南角的油陶灯,黑暗降临的刹那,焕游笙听见窸窣的咀嚼声。
“你又偷刮蜂蜡。”焕游笙在漆黑中挽开重弩,箭镞擦着三十一耳际射穿血蝙蝠。
铁棘网开始收拢时,三十一正哼着走调的河西夯(hāng)歌。
焕游笙忽然拽住她脚踝将人甩向安全桩,自己却被倒刺划开腰侧,血珠溅上寒潭的刹那,蛰伏的机关铁鳞蛇群咔咔立起,精钢打造的蛇牙泛着冷光。
“闭气。”焕游笙将鹿皮囊里的石灰粉撒向水面,左手小指无意识抽搐。
三十一趁机把什么塞进她腰带,隔着浸透寒潭水的衣料,焕游笙辨出是半片甘草根。
一直有三十一调皮捣蛋,她们二人的任务完成得当然不算理想。
子夜罚跪时,三十一用膝盖在青砖上碾着血蝙蝠的残翼:“等我能操控机关木雀了,就让它给十七姐姐送真正的糖渍梅子。”
“味觉会干扰听风术。”焕游笙用剑尖挑飞训练用的玄铁机关虫,那精钢打造的蜇人尾针堪堪擦过三十一颈脉,“活过及笄再说。”
……
寒露过后的寅时(凌晨3时至5时)三刻,焕游笙在青竹榻上睁开眼。
空中飘着零星的银杏叶,孙神医正用鹤嘴银钳从她锁骨下方取出最后一片蛇木残根。
那泛着荧光的毒物落入冰玉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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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竟发出金铁相击的脆响。
还真是在她体内生根发芽了。
“这劳什子蛊虫要如何处置?”程自言凑近观察焕游笙颈侧跳动的莹白蛊体。
那噬毒蛊已缩成指甲盖大小,在晨光中流转着蜜蜡般的光泽。
孙神医用麂(jǐ)皮擦拭着青铜药杵,闻言抬眼笑道:“老夫早说过,药毒同源正如阴阳相生,蛊亦是如此。姑娘且留着,此物遇毒则醒,算个活体辟毒珠。也不辜负百花宫主一番好意。”
他取过鎏金熏笼烘烤银针,氤氲药雾里,焕游笙看见慕容遥立在门廊阴影中。
待众人收拾停当,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草庐前的七里香被秋霜打蔫了花瓣,焕游笙刚要踏出院门,忽闻孙神医在药庐唤她:“姑娘留步。”
推开吱呀作响的柏木门,内里竟别有洞天。
原本丈许见方的草堂延伸出三重水磨青砖密室,天顶悬着九百九十九盏琉璃药灯,映得四壁《神农本草经》的篆文浮起金光。
东墙整幅壁画竟是活的,墨玉雕琢的百草纹理间,流淌着水银汇成的江河脉络。
再往远处,是几个小药童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捣药。
“坐。”孙神医掀开壁画暗格,“三关试炼,姑娘想必早有揣测。”
焕游笙跪坐在蒲团上,指尖拂过鱼符边缘的磨损。
“第一关试程自言。”孙神医从暖炉中拨出块炭火,火光将他面上沟壑映得愈发深邃,“实不相瞒,此为老夫私心。程自言是我师弟程谨言唯一的嫡传弟子,我原本也怨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害死了师弟,但又希望他能继承师弟衣钵,所以故意以此关考验点化。”
“第二关验明身份。”他忽然掀开左臂衣袖,露出腕间梅花烙印,“老夫当年与皇后娘娘曾有约定,皇后娘娘将会送来可靠之人接手凤羽卫鱼符。姑娘虽是皇后娘娘指派而来,但怕走漏消息鱼目混珠,才有了第二关确认姑娘身份。”
“第三关最是要紧。”孙神医咳嗽两声,才接着说,“暗卫本是杀人刀,不求心肠,只要忠诚。但执掌凤羽卫者可定他人生杀,且有便宜行事之权,需有仁义之心和担当之勇。当你抢过毒酒那刻,才算真正成为鱼符的主人。凤羽卫驻地在终南山阴的落雁坳。他们等的不是鱼符,而是肯为他人饮鸩的首领。”
焕游笙眸光微闪,事到如今,她已经不知道所经历的一连串事情,哪些是皇后娘娘的安排,哪些是意外。
……
慕容遥牵来三匹青海骢,马鞍已包上御寒的狐腋裘。
程自言背着樟木药箱辞行,青年医师褪去锦袍换上葛衣,唯有腰间那串五毒铜铃依旧叮当:“扶南兄且看顾好冷美人,她脉象虽稳,膻中穴仍有郁结之气。”
“一定。”慕容遥承诺。
“程公子不必担忧。”焕游笙将鱼符收入贴胸暗袋,“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待看不清程自言策马背影,焕游笙和慕容遥也上马启程。
蹄声碾碎草庐前的白霜,官道两侧的粟田已翻涌着金浪,农人挂在柿树枝头的驱雀铃与驿马銮铃和鸣。
小剧场:
千琉璃:我对美人都是真心的!
程自言:不,我不相信。
慕容遥:那我走?
33. 山雨欲来
焕游笙今日穿着月白翻领胡服,银线绣的卷云纹从腰封蔓至肩头,衬得脖颈如鹤羽般修长。
马鞍旁悬着的玄铁双锏随动作轻撞,锏柄缠着的银链勾住一缕斜阳。
她策马时青丝飞扬似泼墨,脊背绷如松柏。
暮色将青海骢的银鞍镀作熔金,马蹄踏碎官道积尘的刹那,慕容遥看着前方那道霜色身影,手无意识攥紧缰绳,今日第七次失神。
一直到马蹄铁磕到河滩卵石,二人慢了下来。
慕容遥翻身下马,软剑扫过青石碑文,恰露出“潼关西界”四个斑驳的隶字,距长安官驿尚有距离。
黄河水挟着枯黄芦叶奔涌似金龙,浪头拍在拴马桩上炸开万千赭石色的水沫。
焕游笙仰头饮水,水珠顺着下颌滑进衣领。
慕容遥极目远眺,忽觉另一冰凉的铜壶贴上自己腕甲,转头看去,就见焕游笙也在眺望。
她说:“这两日你握缰的力道,比从前重五成。可是心中有疑?”
慕容遥接过铜壶,剑穗坠着的青玉竹节簪正在暮色中晃出涟漪:“是。”
残阳恰在此刻坠入焕游笙领口银扣,照出锁骨处淡去的十字伤痕。
河风卷着沙尘,十步外有白鹭掠过水面,翅尖扫起的芦花落在她肩头。
焕游笙擦拭玄铁双锏的动作顿了半息,却听慕容遥再次开口,声音缥缈而来:“但阿笙无须为我解惑。”
双锏归鞍,焕游笙翻身上马时抛来半块杏仁酥:“好。”
等夜色将人影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焕游笙俯身避开哨塔灯笼的扫照,擦过枯苇的声响恰被浪涛吞没。
三百步外,客栈檐角悬着的褪色酒旗上,“潼津驿”三字被河风撕得只剩半截麻布。
焕游笙的锏柄在柜台青石板上轻叩三记。
“客官要上等厢房还是通铺?”柜台后的老掌柜眼皮未抬,松树皮般的手掌按在青石台面。
“两间天字号,各备三钱崖柏香。”焕游笙将素银簪子横放在柜上,簪尾朝东。
慕容遥看见第七颗算珠突然卡住,老掌柜的袖口掠过时簪子已消失不见。
“天字号房,客人您请。”老掌柜的声音低沉,像是河底沉石的摩擦。
焕游笙微微点头,转身向楼梯走去,吱呀作响的木阶在她的足下静悄悄,慕容遥紧随其后。
亥时(晚上9时至11时)二刻,焕游笙在厢房铺开青州竹纸。
慕容遥像是养成了某种习惯,抱剑倚在门边,看着她在油灯下疾书:“阿笙若是要传信入京,何不直接走驿站快马?”
焕游笙握笔的手顿了顿,没有为他解惑,纸角被河风掀起时露出“请命入京”四个工整的台阁体。
慕容遥转头望向窗外,焕游笙将信纸卷成细卷,塞进墙缝的暗格里。
楼板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焕游笙迅速铺开一张白纸。
慕容遥的剑鞘抵住门缝时,瞥见三个玄甲卫正盘查楼下的商队。
相对无言,子夜时分,焕游笙突然按住窗棂。
慕容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滩涂上二十辆青布马车正缓缓西行,车辙深陷泥沼,这重量绝非寻常商货。
“卯时(早上5时到7时)未至,怎会有商队夜渡?”夜风吹在焕游笙脸上,双锏在她掌心转出冷光。
第七辆马车的苫(shān)布被河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裹着麻布的陌刀,月光照在刀柄龟兹纹饰上泛出铜绿。
慕容遥吹灭油灯,剑穗扫过窗台积尘:“我朝军械管理严谨,陌刀严禁私运。车辕钉着安西都护府的狼头暗钉。”
他从前游历时见过同样的钉帽制式,两人立刻警觉。
又等了半个时辰,地面传来细微震颤,三十丈外的柳树林里,三百匹战马踏着棉布包裹的蹄子沿河滩潜行。
押车人皆作脚夫打扮,但腰间扣着的却是安西军制式铜牌,那本该缀流苏的孔洞处留着新磨的断茬。
“第四匹马左蹄有旧伤。”焕游笙指尖在窗框轻叩。
慕容遥瞧见那匹马的步态确与西域战马相似,后蹄落处总比前蹄深半寸,这是常年负重驰骋戈壁的惯势。
见焕游笙蹙眉,慕容遥提议:“若用赤炎,想来两个时辰就能传信到皇后娘娘手中。”
“也可能是到二皇子殿下手中。”焕游笙虽然这样说,却借着月光飞快写下:“商队三十乘,龟兹纹陌刀现,藏匿,军马三百。”
慕容遥看着她在信笺烙上火漆,动作十足熟练。
梆子混着涛声传来,赤炎从梁上扑棱落下,又从焕游笙襟口掠出,尾翎扫过慕容遥剑柄凝结的夜露。
破晓时分,潼关渡口的晨雾裹着黄河水腥气漫进客栈时,焕游笙的第一封请命入京的信才送出。
然而赤炎的利爪已抓在窗棂上,喉间发出短促啼鸣。
焕游笙抖开信帛的手腕轻微一颤,朱砂批字力透纸背,如刀刻斧凿:“敕令焕游笙持鱼符速至终南山阴落雁坳,调凤羽卫三百骑入京。此谕至急,迟误者斩。”
末尾凤印殷红似血,压着一缕冷杉的涩香。
……
焕游笙即刻动身,与此同时长安城中仍旧是一片宁静繁华的景象。
卯时的晨钟刚荡开承天门的薄雾,西市波斯邸的琉璃瓦已浸在蜜色曦光里。
驼队驼峰间垂落的织金鞍毯扫过青石砖,将大食蔷薇露的芬芳揉进刚出笼的毕罗饼香。
梳双环望仙髻的卖花娘挎着竹篮穿行坊间,新折的魏紫姚黄还凝着露水,恰映得贵女七香车垂落的鲛绡帘上蝶纹栩栩如生。
龟兹商贾的鎏金叵(pǒ)罗酒盏撞碎朝霞,碧眼胡姬旋舞时石榴裙绽成十二叠流云。
当垆少年敲响嵌着瑟瑟石的羯鼓,昆仑奴肩扛的彩缯(zēng)堆作云霞,粟特老丈执象牙尺量着越州缭绫,尺尾缀着的玛瑙坠子轻叩布匹,恍若琵琶轮指拂过乐曲末章。
“郎君且看这螺钿匣,嵌的是南海夜光贝。”珍宝阁掌柜的麈(zhǔ)尾扫过机关锁,金丝楠木匣应声弹开七重暗格,锦盒中蓝绿色的光泽随着晨光跳跃,映照出一幅海浪波纹的景致。
曲江池的潋滟波光漫过水精帘,惊鸿阁内正飞出半阕《清平调》。
白衣文士掷笔大笑,松烟墨滴污了鲛帕上未干的簪花小楷,却惹得执团扇的歌伎以箸击盏,将残句续成新词:“……自携明月移灯影,乱系春风上柳腰。”
时值正午,水陆珍馐的香气漫过彩绸搭就的食棚,金齑玉鲙在铁鏊上滋滋作响。
突然一阵马蹄踏碎市声,羽林卫的玄甲映着日色掠过酒旗,惊得正往竹屉摆毕罗饼的厨娘失手翻落胡麻,却见那郎君勒马回身,抛来几枚铜钱:“烦劳阿姊,要羊肉馅的!”
……
与此同时,卫静姝已经早早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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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晚间宫宴的衣着。
日头斜穿过茜纱窗,在卫静姝闺阁的云母屏风上烙下菱形光斑。
铜雀衔枝熏炉吐着苏合香,青烟缠上她发间将坠未坠的累丝步摇。
采儿捧着当日在永济渠边二皇子的彩头——莲纹嵌明珠象牙梳立在一旁,见镜中人素手正拂过靛色蹙金宝相花半臂,十六破间色裙的银泥纹在日光下流转如星河。
“这般妆扮,倒像是把曲江春色都披在身上了。”采儿将透雕玉兰的银托子嵌进她云髻,“听闻二皇子殿下最喜碧色,上月李家千金穿了件青罗衫……”
“噤声。”卫静姝按住妆台,腕间双跳脱金镯撞出清响。
她从玛瑙盒中挑起少许朱膘胭脂匀在帕上,轻拍颊侧:“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镜面映出她低垂的羽睫在眼底投下蝶翼般的影,“殿下若当真属意谁,也该是为着河工图上的朱批,而非衣裳上的绣纹。”
采儿忙将鸳鸯衔芝镜挪近些:“女郎教训的是。”
……
永安宫中,世安公主赤着脚踩在波斯绒毯上,碧色广袖襦裙的银泥卷草纹随着她甩袖的动作泛起涟漪。
“这裙太沉了!”她扯开腰间的青玉环佩,镶金玛瑙珠子骨碌碌滚到翠晴脚边,“去岁蜀锦最是轻软,偏你们寻来这粗笨料子。”
翠晴捧着鹦鹉纹银薰球慌忙道:“奴婢该死,这就去取那套月白云纹。”
“就要碧色的!”公主踢开面前碍事的绣鞋,扑向缠枝牡丹衣桁,指尖拂过十二破裙间缀着的珍珠璎珞,“焕姐姐说过,碧色最清新。”
说着忽然噘嘴揪住垂挂的禁步流苏:“可她都半年没寄信笺来了!”
说完,又随手把累丝金凤冠掷进漆盒:“这般打扮倒像是棵翡翠白菜,不去了!”
赤佩端着錾花银盏进来:“今夜宫宴名录刚送到,薛公子也是要来的。”
当日焕游笙从苏州出发前往蜀地,接着皇后调动全部暗卫,以舞姬苏婉——如今的苏美人为棋,利用刺史夫人作为要挟,铁血手腕彻查漕运,砍头的砍头、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
一切尘埃落定后,楼船继续向南,一直到余杭又停了几日,很快折返,于初秋回到长安。
为嘉奖薛乘风在漕运一案上的功绩,皇后将其提拔为致果校尉,自此世安公主再想见薛乘风就不太容易了。
如今听说薛乘风要来,菱花镜里映出世安公主咬着下唇揪住衣摆的模样,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褪色的糖人竹签。
“上元节那日乘风哥哥举着糖人杵在朱雀桥头,活像根描金灯柱。”她说着,就雀跃起来,“快,快帮我梳妆!”
……
暮鼓初响,九仙门的铜钉正衔住最后一缕夕照。
卖烛老翁的独轮车载着雕花蜜烛缓行,烛泪凝成的并蒂莲映得坊墙朱漆愈艳。
忽然满城灯火次第燃起,将大街照作流虹。
不知谁家小娘子的玉笛响起,鸦羽掠过望楼檐角铜铃的瞬间,十六轮明月已悄然爬上太极宫的重檐,将长安城笼进缀满星子的纱罗帐中。
宫宴正是这个时候开始的。
小剧场:
慕容遥:应激,一刻不敢走,怕阿笙又被掳走。
焕游笙:我的毒已经解了。
慕容遥转移话题:阿笙为什么不走驿站快马?
焕游笙:你说不必为你解惑的。
34. 宫变
未央宫中,九枝鎏金鸾鸟灯次第燃亮,将十二根金丝楠木柱照得通明。
产自波斯都督府的琉璃器皿,每盏底座皆錾刻着葡萄缠枝纹,盏心漂浮的绿萼梅在冰鉴里舒展,碎冰与琉璃折射出的光斑,在青金石地砖上织就一片跳动的星海。
西侧三十六扇雕花槅子尽数敞开,露出外殿十二折素纱屏风上墨色渐染的《辋川秋暝图》。
秋风掠过绘着龟甲纹的窗纱,携来丹墀(chí)下成列晚菊的冷香,与青铜仙鹤炉中升腾的瑞龙脑烟霭纠缠。
那些青烟在梁枋间游走,轻抚过彩绘阑额上金粉勾勒的卷草纹,最终消散在七宝莲花藻井的十六瓣垂莲柱间。
紫檀食案沿殿中轴线铺陈,案面错金银工艺的镇席压着越州缭绫织就的葡萄纹桌帷,其上摆放着各式珍馐佳肴,香气四溢,引人垂涎。
羯鼓三叩,二十四名舞姬的六丈长茜色披帛如惊鸿展翼,银线在烛火中泛起碎浪。
当《春莺啭》的玉磬声漫过藻井,领舞者足尖点过青金石地砖的龟甲纹,披帛凌空旋开,帛面金粉绘制的千佛洞飞天图随乐声流转。
拈花佛陀的指尖正对御阶,散花天女衣带掠过烛台,惊起七百二十颗明珠缀成的帘幕震颤。
舞姬们回袖的刹那,臂间银丝带迸出碎玉清响。
纤腰折若新月,缠金臂钏上的合浦珠映出垂落的鸾鸟衔芝灯,灯影又在银泥裙裾的联珠翼马纹上踏出光斑,恍若天马踏着琉璃盏折射的星辉奔来。
最后一缕箜篌声消散在青铜仙鹤炉吐出的香霭中,二十四双金丝履同时叩响地砖。
看着眼前一切美轮美奂,所有人都默契地忘记了曾在除夕宴上一舞动人心的齐鸢,仿佛她不曾出现过。
世安公主用银匙尖戳破樱桃毕罗的酥皮,殷红果浆在青玉荷叶盏里晕成歪斜的月牙。
她挑了挑眉,对着仙鹤炉呵气,看白雾漫过连枝灯,恍惚觉得薛乘风案头的错金银雁鱼灯被笼成毛月亮,就痴痴地笑。
卫静姝拨着青玉佛手炉的铜钮,随着世安公主偷瞥西北席的眼波看去,就见薛乘风正襟危坐如泥胎木塑。
一声“痴儿”卡在喉间化作香雾,转眼又看向首席身着深紫锦袍的人。
汤易儒的玉箸悬着,他明明坐在那样显眼的位置,心却像飘飘忽忽不知逸散去了何处。
卫静姝从来不傻,她知道二皇子殿下在想谁,就又觉得无趣。
和卫静姝的坦然不同,三皇子瞥向汤易儒的目光就有些隐晦了。
他剥着青橘,明明坐在汤易儒和世安公主中间的位置,却好似是藏匿在阴影里,叫人看不分明。
腰间蹀躞带仅悬着三枚素面玉环,在满殿错金映玉的浮光里,像片被遗忘的苔痕。
卫静姝对于三皇子兴趣不大,很快收回目光。
他们这些自以为隐蔽的小动作,也许是地势的缘故,被上位的皇后尽收眼底。
皇后端坐凤纹铜错金凭几,深青色翟(zhái)衣如夜穹倾覆,前襟十二列翟鸟纹随烛火流转金芒。
九树花钗冠压着鸦青鬓发,金博山缀满东珠垂旒(liú),每颗珠心都映着跳动的烛焰。
翟鸟衔绶金步摇随颈项微动轻颤,垂下三十六股珍珠璎珞,却在触及蹙金绣云肩时骤然静止。
那云肩上盘踞的四爪金蛟红宝睛瞳正如皇后多出了两只眼,睥睨着满殿,洞悉一切,又波澜不惊。
无人听见的暗流推起涟漪,唯有她看得见、听得见,也受得住。
而与皇后并肩而坐的皇帝,却同大多数人一样一无所察。
他指尖的夜光杯倾出葡萄红,映得苏美人鬓边坠子晃成暧昧的弧。
苏婉见皇帝看过来,就将冰镇荔枝递上,眼尾胭脂晕开恰是皇后最喜的深浅。
她的尊崇,要讨好皇帝,更不能惹皇后厌烦,这个尺度她一向把握得很好。
羯鼓余韵未散,檐角铜铃忽地乱响。
苏婉指尖的夜光杯刚斟满琥珀光,西北角连枝灯齐齐爆出灯花。
一阵裹着丹桂残香的冷风破窗而入,卷起皇后的广袖,她钗冠垂珠却似铁铸般纹丝不动。
“关门!”皇帝猛然起身,腰间九环玉带将玛瑙酒筹扫落在地。
宫女、太监应声而动。
鎏金猊兽炉被带翻的瞬间,皇后后腰缓缓抵住博山纹靠背,这个动作让发髻上的钗冠在她眼睑投下青铜剑鞘般的阴影,更显得雍容华贵气势非凡。
而她的眸中,三皇子蜷缩的阴影被拉长。
“陛下……”苏婉攥着皇帝衣袖,蝶恋花簪的珍珠坠子扫过,一副小鸟依人的姿态,眼中却竭力保持着镇定。
皇后淡淡道:“苏美人,扶陛下到屏风后更衣。”
“是。”苏婉对皇后娘娘的吩咐毫不迟疑,手微微颤抖地引导皇帝步向屏风之后,显然皇帝也没有拒绝的意思。
眼见着皇帝已经消失在视线之中,许是因为正值暮秋时节,殿内的火炉燃得太旺的缘故,或是喝了太多的甜酒,在场众人额角都隐隐有了汗意,却没有人擅动。
世安公主倒是想去到母后身边,可抬头看去,却只见母后正襟危坐,目视殿门,岿然不动,眸光如深潭古井,波澜不兴。
于是悻悻缩了缩脖子,向两位哥哥的方向靠了靠。
宫变这样的事,对于她来说还是太遥远了,遥远到眼下的紧张都透着些不自然的傻气。
“报——!”传令兵冲入,铠甲上染着血,“玄武门已破,右骁卫倒戈。”
皇后脸色不变,只是眉梢微微一挑,仿佛早有所料。
在场的武将纷纷起身请命:“臣左监门卫中郎将萧定岳,请领陌刀队!”
银甲小将:“末将右威卫录事参军裴玄戈,恳调弩阵旧部!”
紫袍老将突然割断锦袍下摆,露出锁子甲:“老臣右金吾卫街使陆沉霄,请开武库取伏远弩!”
“左千牛卫备身千延,乞分三百死士出殿!”
“臣等愿以血肉筑墙,护圣人出重围!”
……
他们当然战功赫赫,皆为豪杰,却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不然安西节度使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逼宫。
调兵之事,莫说是当下,早在皇后收到焕游笙传信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
至于暗卫,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让其进宫,否则皇上怕是要容不下。
殿梁间突然坠下半幅纱幔,残存的绿萼梅随寒雾升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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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渐浓的血腥气里,皇后轻笑:“急什么?没见陛下的酒还没冷吗?”
金铁交鸣声已近得能辨清陌刀何时破风,西侧一扇门被血溅红。
武将们的请战声戛然而止,宫道传来的马蹄声竟压过了殿瓦坠地的碎响,如同暴雨前的闷雷碾过九重门阙。
是玄甲卫还是叛军?这是众人共同的心声。
便听清泠女声穿透血腥:“臣焕游笙救驾来迟!”
“是焕姐姐!焕姐姐回来了!”世安公主喜出望外。
不知外面的战况,朝臣对于焕游笙这个人也知之甚少,尚不能确定此战是胜是败。
生死攸关,整座未央宫就陷入死寂,连厮杀的声浪都似被无形屏障阻隔。
青铜漏刻的滴水声变得黏稠,水线正将坠未坠。
卫静姝掌心渗出的冷汗在桌案上洇出湿痕。
直到殿外归于平静,皇后挥手,让人将门打开。
烟尘中忽见双影闪入,焕游笙玄甲肩头还插着半支断箭,身后慕容遥的锁子甲正往下滴着黏稠血珠。
她们跪地时,地砖上蜿蜒出两道猩红溪流。
“启禀陛下、皇后娘娘,臣焕游笙奉娘娘密诏,率凤羽卫于龙首原松林冲破安西军右翼,又与玄甲卫同斩杀安西军并右骁卫六百余人。”焕游笙跪得直直的,这样一身装扮,更衬出她容颜绝伦。
不夸张地说,她仿佛在发光。
世安公主提着裙裾要冲上前,三皇子却如鬼魅自阴影闪出。
谁都没看清那柄嵌着孔雀石的短刀何时抵住公主咽喉,只闻“叮”的一声,是三皇子秋香色锦袍下甲胄鳞片擦过她项圈。
“三哥哥,你……”世安公主从未感觉死亡如此之近,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眼泪就不争气地滚了下来。
就连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皇后,这时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三皇子笑着:“好妹妹莫动。”他靴底正碾碎地上半片带血银杏叶,“母后当真沉得住气。”
焕游笙双锏尚未相击,就见三皇子满含威胁地睇了她一眼,接着将刀刃压进世安公主颈间,在她瓷白的颈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红痕。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回了焕游笙身上,便见她玄甲肩头箭镞随呼吸轻颤。
“姑娘还是放下手中武器才好,本殿的剑比朔风还快呢。”三皇子威胁。
只迟疑了片刻,“当”的一声,两柄玄铁锏砸下,震得地砖迸裂。
世安公主闭了闭眼睛。
见此,三皇子满意转向皇后:“母后若不想看唯一的嫡亲女儿血溅翟衣,就让父皇出来写传位诏。”
皇后扶正发冠垂珠,指尖在十二章纹上轻点三下。
汤易儒突然撞翻青铜仙鹤炉,霜雾弥散间劈手斩向三皇子腕脉。
世安公主得了自由竟不往母后处躲,反而踉跄扑向满身血污的焕游笙,披帛缠上对方染血的甲。
“贱人!”三皇子挥匕划开汤易儒右臂锦袍,血珠飞溅在皇后翟衣日轮纹上。
两支门闩已交叉架住他咽喉,原是赵崇晦带来的老兵趁雾欺近。
小剧场:
皇后:你们在下面做了什么,我在上面看的清清楚楚!
35. 薨
世安公主依赖地偎在焕游笙胸前,抽噎到几近昏厥。
皇后起身缓缓走到三皇子面前,拾起地上匕首:“敬儿,你闻了半个时辰的瑞脑香里,掺着碎叶城进贡的蛇心草,你怎么会觉得自己能赢呢?”
连枝灯的火苗突然矮了三分,将皇帝龙袍上的纹样映得忽明忽暗。
他扶着苏婉回来时,腰间白玉带发出清越的悲鸣。
“为什么?”垂首看着一身狼狈的儿子,皇帝想要一个答案。
淑妃今日告了假,说是身子不爽,没有出席宫宴。
早已洞悉一切的皇后自然知道她这不过是借口,事实上她去接应了安西军,并且一旦逼宫失败,她可趁乱逃走。
这样一个女人的死活,皇后并不在意。
文武百官这时已经被遣回各自府邸,谁也没想到,淑妃会自投罗网。
她原本是一个妩媚多情的女子,四十来岁仍有少女般的瓷白面皮,容光不减当年。
可今日,她却像是瞬间苍老。
如玉的面庞被冷汗浸得泛青,螺子黛描的远山眉晕染成两片愁云。
头上斜插着一支金步摇,细碎珍珠串随着踉跄脚步撞出“噼啪”声。
脚下只踩着莲纹罗袜,郁金裙的泥银沾满丹墀外的残菊浆汁。
她步履蹒跚,面上带着毅然决然的坚定,不顾地上血污,“扑通”一声跪在儿子身边,仰头看向天子,字字恳切:“陛下明鉴!安西军是臣妾勾结,敬儿他,也是受了臣妾蒙蔽!”
三皇子却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一时狂笑不止,笑到上气不接下气,笑到眼中泛起泪花,笑到哽咽,才终于停了下来。
他心如死灰,没有看见母亲满是祈求的目光:“父皇问儿臣为何?”他反手捋了捋有些蓬乱了的发,“当年重阳宴,大哥猎得白鹿直献太庙时,父皇摸着大哥的箭囊说‘此吾家千里驹’,可曾看过跪在殿角替父皇剥蟹的敬儿?”
“所以你要勾结西境铁骑,用淬毒的短剑逼你的父皇退位?”皇帝眼前浮现三皇子儿时的模样。
那时的他总是乖巧安静的。
十根手指有长短,比起被寄予厚望的恒儿,被刻意纵容的儒儿,皇帝这个做父亲的对待敬儿的确是少了些关注和宠爱,但却不是全然无心。
三皇子听了皇帝的指责,缓缓摇头否认:“大哥个性沉稳,身为嫡长子名正言顺,自然该是储君的不二人选。我不嫉羡,也不怨。可他不知福,也抛去了责任,竟宁愿出家当和尚。”
他突然撕开右衽(rèn)锦袍,锁骨下蜈蚣状旧疤在烛火中泛紫:“这是七岁那年替二哥挡了炭盆时留下的!二哥分明是个风花雪月的浪子,只他是母后所出嫡子,人人都赞他是光风霁月的‘贤王’。没了大哥,前朝后宫就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尤其是在苏州漕运案后,他竟然也开始训斥官员。这让儿臣如何心甘!”
三皇子的话语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皇帝的眼神复杂难明,他踉跄扶住廊柱,袖口蹙金蟠龙纹沾了瑞脑香灰:“朕许你开府建牙……”
“开府建牙?”三皇子又笑了起来,“儿臣在兵部抄了三年军报,不如二哥在平康坊摔碎的酒觞让父皇挂心!”
“儒儿早与太史局合过八字,说储君之位犯他命宫七杀。他也一向无心储位,当日,他只是太担忧世安了。至于老四……那孩子连《帝范》都背不全。”皇帝终究是叹息一声,“朕原打算立冬祭天时,立太子,考察之人中,你并没有被排除在外。”
得知自己原本也有机会,却如此断送,三皇子以为这一刻他应该是崩溃的,为错失的良机。
但恰恰相反,他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释然,他愿意慨然赴死:“父皇可知大哥为何离宫?”他笑着想将最后一个秘密说出,“因为他看见母后把……”
弩箭破空声截断癫语,三皇子瞳孔骤缩,喉间发出幼兽般的呜咽。
铜铃在穿堂风里陡然碎响,由于原本就是跪着的,三皇子眉心血洞绽开的刹那,他甚至没能踉跄一下,就扑倒在冰冷的地砖上。
淑妃发出一声极尽悲恸的哀号,已经不算洁净的衣裙裹住儿子渐冷的躯体:“敬儿睁眼看看娘亲!”
“敬儿!”皇帝五指抓裂了自己的衣袍,龙鳞纹路深深嵌进掌心。
瑞龙脑香雾突然凝成蛛网,裹住他涣散的瞳孔:“御医!御医!朕的眼前……为何有红莲在烧?”
皇帝摸索着要去碰触的手被皇后擒住,指尖离亲子尚余半寸。
“陛下当心碎瓷。”皇后语气十分温柔,“臣妾扶陛下回宫歇息。”
这样说着,她瞥向三皇子的目光冰寒一片。
淑妃却什么都看不见,只抱着渐渐僵硬的尸身,哼起儿子幼时的胡旋舞曲,残破的郁金裙摆浸透黑血,宛如一朵在寒夜绽放的曼陀罗。
世安公主在焕游笙臂弯里发出幼猫般的呜咽,紧接着晕了过去。
焕游笙用染血的护腕去接公主滚烫的泪,血水又一滴一滴坠落:“公主别怕……奴婢在……”
……
裴院判到得很快,只说皇帝是急火攻心,也不确定视物何时能恢复,又下去开了方子。
皇后口谕:“三殿下汤易敬殁于东内别院,太医署报的是急风症,按亲王例停灵崇义坊,着太常寺治丧。淑妃柳氏……因过于悲痛,旧年咳血之症突发,薨于承香殿,按贵妃礼制停灵含冰殿。三皇子那方洮河砚,随他母亲去吧……”
……
永安宫中,世安公主枕上已浸透三回冷汗。
她耳边回荡着淑妃娘娘的悲歌,眼前则是三哥哥倒下的身影,一切模糊又清晰。
世安公主在梦中挣扎,试图逃离这无尽的噩梦,却始终无法醒来。
莲花银熏球在锦衾(qīn)间滚落,鎏金锁链勾住她散乱的青丝,随每一次惊颤在烛火里曳出银蛇般的冷光。
“母后……三哥哥!三哥哥!”公主蓦地攥紧锦被,指尖在凤穿牡丹纹上掐出月牙凹痕。
焕游笙肩上的箭刚被拔了,涂了金疮药的血窟窿仍潺潺洇湿衣裳,手中换上的冰蚕丝巾帕又染了公主额间冷汗。
“需用犀角安神散。”御医收了药箱道。
“此刻灌药怕要呛着。”焕游笙将公主缠臂金褪至肘间,孔雀石衬得那截小臂愈发青白,“劳烦配些安神的香料。”
御医点头,退了出去。
檐角风铃响的刹那,世安公主突然翻身坐起,锦被滑落腰际:“焕姐姐!他的血是紫的……是紫的!”
她瞳孔映着烛火如惊鹿,颈间的血线愈发鲜艳。
焕游笙忙用掌心裹住公主冷透的手:“奴婢在。公主方才梦见紫藤花了。”
“不!不是!三哥哥眉心血洞涌出的分明是毒血!”她像是没完全清醒,说完就又倒了下去,陷入昏迷。
焕游笙及时接住她软软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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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她掌心掐出的血痕:“取些去岁的梅心雪水来化蜜。”
素纱帐外,残烛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雪夜访戴图》上。
残月恰在此时破云而出,冷光透过支摘窗裂璺,秋海棠正在夜风里落下最后一瓣朱红。
……
焕游笙刚一回来就遇上了宫变这样的事,事多冗杂,到了第二日傍晚才被皇后召去椒房宫。
皇后坐在屏风前:“永安宫的安息香可还够用?”
她指尖捏着的金柄香匙正挑开博山炉残灰,青烟掠过未缝完的香囊。
焕游笙躬身回禀:“公主辰时惊悸三回,御医说公主心悸受惊,一时不能醒转,正调配加了朱砂的安神丸。”
“可查到了什么?”皇后转了问题。
当日从苏州前往剑门关拔毒,皇后曾暗令焕游笙调查神秘中立势力。
焕游笙如今已然确定,就将在南诏百花宫发生的事事无巨细一一禀明。
皇后将香匙掷入炭盆:“百花宫的千琉璃,可如传说中那般爱穿紫绡衣?”
火星溅上她翟衣蔽膝的蹙金纹,恍如昨夜叛军烧红的箭镞。
“南诏正如女儿国,百花宫中尤是。那处多的是百花宫人从各地营救的黥面罪妇、蒙冤女郎、被弃女童……宫主上月救了个难产的新罗商妇,她们在剑南道收容了近百被休弃的妇人。”焕游笙回答。
素纱帘忽被北风卷起,露出后墙《女则》上的朱批。
皇后金镶玉护甲划过“夫不祭妻”四字:“你倒觉得她们与本宫志同?”
“奴婢不知。”焕游笙能察觉千琉璃和皇后的相似之处,自然也能察觉出其中不同,“但据奴婢观察,她们因命运不公而聚,求一个公平之世。”
皇后起身时翟衣广袖拂落青玉笔架,五支紫毫滚入龟背纹地砖缝隙:“本宫要的不是同道。”她目光落在苏州漕运案结案的朱批上,“是能化瘴气为长安春风的……知己。”
……
三更的霜风撞碎已经枯黄发脆的落叶,焕游笙指间的密信蜡封正融着桂香。
自从她被皇后娘娘指给世安公主,就一直是直接受皇后娘娘和世安公主二人差遣,这还是第一次收到暗卫营的密信。
信笺泛黄边缘沾着灞桥柳叶的残脉,这是暗卫营用秋鸿传书的独门印记。
“四十蛟绦鞭。”她默念着最后五字,纸张在烛焰里蜷曲成灰。
果然,是在苏州遇刺和昨日宫变当中,她作为暗卫没能保护好世安公主,令其受到惊吓的惩罚。
正如从前那样,焕游笙心底没有任何异议,理应去领罚四十鞭。
但她看向在昏迷中仍旧无法安稳的公主,第一次产生了迟疑。
公主依赖她,即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能感觉得出,她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公主身边。
世安公主像是察觉到了她内心的矛盾,突然攥住她腰间蹀躞带,上面的暗扣在公主掌心烙出红痕。
焕游笙安抚地拍了拍世安公主的手,见她又有些放松下来,才转了头去写下:“世安公主惊悸平稳后,自领八十鞭。”
“焕姐姐,别走……”世安公主呢喃着梦话。
焕游笙颔首,好像世安公主能看到一样,郑重保证:“不走。”
小剧场:
世安公主:焕姐姐不许走!
焕游笙颔首:不走。
慕容遥对手指:嫁人也不行吗?
36. 梦魇
“十七的回函。”暗卫营中的男教习将信笺推过沙盘,“她要延后领罚。”
女教习放下手中双锏,锏柄缠着的褪色平安符扫过沙盘中的河西舆图:“去年见她对那弯刀细致又珍惜,我便知这丫头要栽在‘情谊’二字上。”
地宫穹顶坠下的冰凌映着二人身影。
男教习默然转动左腕铁护臂,精钢鳞片刮过青玉案:“‘情谊’二字,对于暗卫而言,过于奢侈。暗卫训条首戒妄情。当年徐前辈为护韩前辈私调暗卫,筋骨尽断在蛟绦鞭下时,可比现下惨烈。”
寒风突从箭孔旋入,卷起他们鬓边渐生的白发。
女教习轻叹:“你我训过六批、一百八十暗卫,便是如今还未结束训练的那些,哪个不是断情绝欲的利刃?无需与主子有过多交流,服从命令和接受惩罚皆坦然。偏这丫头遇上个拿真心换命的公主。”
“也许和当年的那姑娘也有关……”男教习试探,“十七如今半是女官半是影卫,手上还有凤羽卫鱼符,想来可稍稍宽松些?再说,她也不是畏罚。是主子惊厥时攥她太紧。总不好不顾主子安危,你说是不是?”
“罢了。”女暗卫将密信掷入火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待公主离得人时,叫十七来领原本鞭数。”
……
同一时间“被薨逝”的淑妃被秘密安置在了冷宫掖庭东偏殿。
枯叶卷过地砖细碎的裂缝,将二十年前某位废妃的血书残页扫进东偏殿的门槛,墙上还保留着永徽三年废妃题壁诗残迹。
被特许了进来伺候的家生侍女檀儿跪捧越窑青瓷碗的手稳如往昔,碗中糖蒸酥酪腾起的热气氤氲了龟鹤铜灯的暖光。
“娘娘仔细手冷。奴婢新煨了糖蒸酥酪。”她将银匙在素面葵口盘中轻转三圈,这是三皇子幼时厌食的旧法,“尚食局特意添了崖蜜。”
淑妃忽地笑出声,郁金裙的泥银纹扫落案头残菊:“敬儿最爱这道羹,檀儿可给送去了?”
腕间褪色的鎏金钏磕在瓷沿,汤汁溅出,恰似那年三皇子在沙盘排演的军阵。
檀儿眼中闪过一丝哀戚,忙俯身用绢帕擦拭:“送去了,娘娘。”
“那便好。”淑妃拿起银匙,那甜蜜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
西苑传来疯妇的呓语,裹着掖庭特有的霉湿阴冷。
两个蓬头宫娥正争夺半碗冷淘,她们的锦履早被鼠蚁啃成絮状,却仍死死攥着永徽年间制的木箸。
这冷宫西墙的光景,与东偏殿的素纱垂幔竟成云泥。
“娘娘该梳头了。”檀儿轻车熟路地剔亮熏笼,笼中安息香混着祛湿的苍术。
笼底压着方洮河砚,那是三皇子的爱物,帘外斜挂的银平脱漆奁,正是三皇子束发受封那日所献。
淑妃没将檀儿的话听进耳里,怀中的布娃娃被按进瓷碗,水浸透的彩绣襁褓隐隐泛起暗色:“敬儿乖,喝了就不疼了……”
她哼起的摇篮曲,曲调缥缈如烟。
“今日的樱桃毕罗。”晚膳的时候,小黄门隔垂花门递上食盒,锁扣刻着尚食局的凤纹,“皇后娘娘特意嘱咐,要裹足碎叶城新贡的柘浆。”
檀儿接过食盒,葱管似的指甲在碧色琉璃盖上顿了顿。
底层暗格里躺着半枚褪色香囊,纹样恰似三皇子抓周时攥过的五毒荷包。
这是皇后给的体面,也许是感动于娘娘和三殿下的母子情深,又或许是因为三殿下毕竟是皇后看着长大的,所以多了些许怜悯。
但无论如何,三殿下谋逆是事实。
檀儿闭了闭眼睛,除了好生守着主子,她不作他想。
……
公主这一病就是小半月的光景,永安宫的支摘窗凝着薄雪,世安公主在鹅绒衾里动了动指尖。
焕游笙肩头覆着层药炉腾起的水汽,手中洪州窑青瓷里的蜜水已换过三巡。
“焕姐姐……”公主的嗓音像揉皱的丝帛,她试着撑起身,却见焕游笙已捧着盏跪在榻边,素纱衣袖带起药草香。
焕游笙见她醒来,惊喜的眸子亮了亮,动作却依旧沉稳:“公主仔细烫。”
她将竹节吸管凑近公主唇边,管壁雕着的缠枝莲倏地沾了水光。
公主微微吸气,温热的蜜水滑过喉间,梅花的香气仿佛融入心肺,缓解了些许病痛的沉闷,不知怎的,泪珠就滚进茶盏,在蜜水里漾开涟漪:“我……我再也没有三哥哥了。”
焕游笙心中一紧,将盏递给一旁静候的翠晴,轻拍公主单薄的肩膀:“皇后娘娘追封三皇子殿下为惠昭太子,太常寺已备下九旒玄冕……”
一开始皇后是要以亲王礼为三皇子治丧,后来不知怎的,又追封了太子,她少有这样朝令夕改的时候,想来心中也不似表面那般平静。
焕游笙的话还未说完,公主将脸埋进她怀中,她衣襟上素银丝绣的蔓草纹刺得公主眼眶酸涩,呼吸间是她身上浅淡的血腥气。
窗外传来侍卫换岗的声音,世安公主擦了擦泪,指尖透过衣服划过焕游笙的肩膀:“焕姐姐的伤……好些了吗?”
“奴婢的本分。”焕游笙将暖手炉塞进公主怀中,炉身葡萄纹间腾起安息香,“倒是公主颈边的伤,还泛着红。”
世安公主闻言缓缓抬起手,轻触那伤痕,那里已经不再疼痛,只留下微微的凸起,却勾起了她全部的回忆。
是啊,这伤,是三哥哥留下的。
“那日三哥哥分明要说什么……母后她……”哽咽截断后半句,她无法指责自己的母亲。
但在场的人谁会不知晓,三哥哥分明是欲说母后的秘密,才会突然被暗杀的,三哥哥的死,一定和母后有关。
母后怎么忍心!
三哥哥又怎么忍心!
世安公主第一次体验到权力斗争的可怕,却无从诉说,心中无尽的悲痛和疑惑交织,像是被生生剜下一块肉来。
就这样无言,直到三更天。
“奴婢去添炭。”焕游笙刚要起身,袖摆却被死死拽住。
“别走!”公主的指甲掐进她臂弯,“这宫中,只剩你的心跳是暖的。”
焕游笙心中一酸,默默坐下,轻轻抚摸公主的头发,那炭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人孤独的身影。
翠晴轻悄悄地进来,动作迅速地添了炭,又轻悄悄出去,像是没来过一样,只多了些温暖。
又过了一会儿,世安公主开口:“我终于明白……”她指尖摩挲着手炉,“为何总想扯焕姐姐的袖角。”
她眼泪又啪嗒啪嗒落下来:“母后一向最疼爱我,至少在兄弟姐妹之间是这样的。但母后太忙了,在我的生命中总是缺席。于是她把焕姐姐送来,我当是得了件活玉雕,是象征着母亲的符号。”
焕游笙替她掖紧狐裘被角,铜镜映出两人纠缠的发丝:“皇后娘娘总是批改奏折到四更天。”
“可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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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的生辰礼,总比人迟三日。”公主扯了扯唇角。
菱花镜蒙着层药雾,焕游笙望见镜中自己眉心的褶皱:“皇后娘娘命尚药局备了七年的百花蜜。”
“可我不曾扯着母后的袖口学步,攀着她的颈子认星。”公主摸出焕游笙藏于袖口的弯刀,那是她给她的礼物,“后来我觉得,焕姐姐沉稳、包容,比母后更像一个母亲。所以移情。”
尾音消散在炭盆明灭的光影里。
“奴婢终究不是玉雕。”焕游笙道。
“是啊,焕姐姐不是玉雕,有温度,有情感。其实焕姐姐也不像母后。”至少不像母后那样冷血无情,世安公主在心中补充。
她忽然仰起脸,眼底映着冰裂纹窗纱漏进的月光,“可母后是心疼我的,对吗?就像那年我坠马……”
她的话语在空气中飘荡,像是寻求着某种确认,才有依傍。
“娘娘在佛堂供了四十九日。”焕游笙接了公主的未尽之语。
世安公主却忽然打了个寒战,她想起了一个梦,一个不算长,却在她昏迷时不断重复侵扰的噩梦。
……
冷冷的月光在月影纱上洇开涟漪,九重月影纱在霜夜里泛着珍珠母般的幽光,世安公主陷在柔软温暖的泥金被里。
十二枝缠枝银烛台的暖晕透过纱幔,将波斯贡的密陀僧冻在窗棂冰花上,凝成万金难求的绮罗色。
第七重纱幔外,朦胧中母后的衣裙正随月影游弋,她描着翠羽眉的容颜从纱隙间浮出,领口缀着的瑟瑟石随动作轻响,恰似那年上元夜带她看灯时的环佩琳琅。
“世安又踢被了。”皇后指尖的护甲掠过她额角,花树冠的步摇在帐顶投下凤鸟状的影。
母后身上没有熟悉的瑞龙脑香混着佛手柑气息,那是母后批阅奏疏时的熏香。
这份缺失让世安公主感到有些陌生。
忽有霜风撞开半扇支摘窗,皇后鬓角的九树花钿骤然蒙上寒雾。
“母后的手指好凉。”公主话音未落,那只抚过她发顶的手突然扼住她咽喉。
世安公主呼吸一滞,惊愕的目光对上皇后深沉的眼眸。
月光在此时凝结成冰,皇后指间的缠丝戒勒进皮肉:“本宫的小公主……”
世安公主努力挣扎,这才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连喉头震颤都化作绵软水纹。
皇后衣裙上的云纹开始渗血:“本宫也想做个好母亲……”花树冠的步摇折断,“就像当年为你缝襁褓。”
如此说着,皇后手上的力道却丝毫不减。
她的泪珠滚落在公主逐渐青紫的脸颊,却比雪还冷。
菱花镜映出扭曲的影像,公主望见自己正躺在襁褓之中。
窗纱外的月光突然赤红如血,形成枷锁光影。
世安公主的视线模糊了,皇后的身影在泪水中扭曲,她听见自己颈子断裂的脆响。
……
“梦都是假的,对不对?”公主希冀地看向焕游笙。
焕游笙不明所以,却颔首:“是。梦都是假的。”
但,恐惧,可能是真的……
小剧场一:
焕游笙:玉雕?
世安公主掰着手指头:嗯,玉雕、手办、芭比娃娃、奇迹换装游戏……
小剧场二:
世安公主:母后掐我了!
皇后:什么时候?
世安公主:在梦里!
37. 牢狱
“焕姐姐不好奇我梦见了什么?”世安公主问。
焕游笙回身时,素纱袖口掠过公主指尖:“梦魇如晨露,见日即散。”
公主扯松了焕游笙绾发的银丝绳:“母后在梦里掐我脖子呢!”她鼓起腮,恢复了一点从前的娇憨,“这般欺负人,我不要轻易原谅。”
天蒙蒙亮的时候,世安公主终于攥着她半截衣袖酣眠,睫羽还沾着泪。
又过了两日,世安公主的状态有所好转,虽情绪时常反复,但至少不再日日夜夜噩梦缠身。
御医连日来诊脉,也说是好多了。
……
椒房宫的铜雀灯彻夜未熄,皇后揉着眉心掷下朱笔。
奏疏堆里埋着河西急报,砚中墨汁仿佛凝着冰碴。
“公主进了一整碗粟米羹。”焕游笙躬身回话,“昨夜眠足两个时辰。”
皇后腕间的菩提串珠顿了顿,发冠的垂珠遮住眼底青影:“太医署的安神散……”
“改用酸枣仁煎剂了。只是公主睡得浅,夜半仍旧常醒。”焕游笙这话是说康复进程。
皇后颔首,略放心,她现下实在没有空闲每日去探望女儿。
“准你三日休沐。”皇后指尖抚过玉玺,她知道焕游笙是要回暗卫营领罚,有心免了惩罚,但到底还是允准。
即便是要让焕游笙和暗卫营脱离关系,也必得是在她领了罚以后,以免落人口实。
……
暗卫营的寒气裹着铁锈味,焕游笙卸下一身的钗环暗器。
“四十鞭,现在领?”女教习的锏柄挑开她衣领,露出肩颈处新愈的箭疤,“规矩你知道。”
焕游笙忽然想起公主晨间噙着蜜饯说的那句:“焕姐姐回来时要带柘浆呀。”
“八十鞭,现在。”她学会了愧疚和心疼,却还没学会如何表达和释放这种情绪,也许受了罚,心中反而能松泛些。
第一鞭破空时,火把骤灭,黑暗里传来血肉绽裂的闷响。
……
冬日的霜气凝在长安西市旗幡上,焕游笙想起上次在路上偶遇二皇子殿下和扶南,于是绕开了主街,踩着新结的冰碴拐入暗巷,蹀躞带上的铜钩扫过坊墙青苔。
银杏叶上覆了一层霜雪,犹在墙根蜷缩,青石板上染了暗红的血迹,焕游笙一一踏过。
“嗒”,一片雪落在她领口。
十步外坊墙突现三盏金吾卫风灯,玄甲映着逮捕令上“齐鸢案”的朱砂批,恰似春日苏州渡口石阶上的暗红。
“焕游笙。”校尉的榆木圆枷撞碎檐角冰凌,“御史台奉旨问罪。”
焕游笙望着逮捕令青纸朱批,尾钤(qián)着的宗正寺联署印鉴,束手就擒。
“永淳二年二月廿(niàn)七,工部齐侍郎之女齐鸢暴毙洺州。”校尉的障刀挑开她缠臂金,露出腕间渗血的鞭痕,“今工部侍郎击登闻鼓,指认尔挟怨行凶。”
巷底传来幼犬呜咽,焕游笙任铁链缠上未愈的伤。
……
永安宫的屏风后,世安公主正百无聊赖拨弄着龟甲香炉。
炭火盆爆出火星时,翠晴忽地打帘:“公主,二皇子殿下与慕容公子来了。”
汤易儒作为皇子,出入后宫尚且十分避嫌,何况大臣之子慕容遥。
今日他们却一同入了宫来到永安宫中,这当然很不寻常。
世安公主先是觉得惊讶,很快又将这情绪抛诸脑后,兴奋地拉着二哥哥坐下:“二哥哥怎么来了?可是知道世安白日无趣?”
汤易儒的紫貂裘还沾着御史台的墨香,慕容遥腰间蹀躞带的玉钩缺了一角,他们二人的脸色都算不上好。
“焕姑娘被御史台拿了。”汤易儒不与公主寒暄,开门见山道,“罪名是戕害太后母族齐氏之女。”
世安公主手中的蜜饯滚落,在波斯毯上洇出梅渍:“齐鸢姐姐不是突发急症?”
慕容遥从袖中抽出验尸格目,帛书边沿的龙脑香与皇后批红的朱砂同味:“云门穴朱砂痣,系银针刺穿肺叶所制。”
窗忽被朔风撞开,世安公主望见镜中自己颈间愈发浅淡的伤痕,三哥哥眉心的血窟窿和齐鸢姐姐所谓的朱砂痣忽然重合:“备轿!去椒房宫!”
……
椒房宫的博山炉像是凝着寸许冰凌,皇后手中朱笔悬在河西军报上,墨汁坠成冰珠。
花好月圆之时,一切的疑点和阴谋都可以隐匿于风平浪静之下,无人提起。
然而因为三皇子造反,皇帝失明愈期不定,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人们互相试探、猜忌,早已暗流涌动。
这也是齐家忽然发难的原因。
世安公主挟着风雪撞开七重锦帘,“扑通”跪地,裙裾扫落满地麂皮奏折:“求母后救焕姐姐!”
兰枝很有眼力,织锦履无声退至殿外。
皇后缓缓搁笔,九树花钿冠的垂珠轻晃:“御史台三司会审未毕,本宫不宜过问。”
她心中并非不想救焕游笙,但此时正是君臣博弈的时候,她不能率先动作,这样的考量也无法说给女儿听。
世安公主一时情急,拎着裙摆就起了身:“母后当日密令焕姐姐杀齐鸢姐姐时,可曾想过不宜过问?”
皇后眸光震了震,也不出言反驳,只定定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女儿。
世安公主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了下来,又被她用袖子胡乱抹掉:“我都猜到了,三哥哥因要透露您的什么秘密才会突然被灭口的,齐鸢姐姐也是惹了母后不快,才会被杀掉。”
烛火忽地摇曳,皇后望着铜镜中母女重叠的倒影。
多年前她也是这样跪在太后跟前,为保腹中胎儿自请鸩杀乳母。
镜面龟裂纹割碎世安公主的泪痕,恰将少女面容拼成当年的自己。
“战事将起时,一件些许小事,可活百人,可亡百人。”皇后指尖抚过军报上的阵亡名录,“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世安公主崩溃,突然抓起案头裁纸刀,刀尖却不知该对准何处:“可三哥哥不是小节,齐鸢姐姐不是小节,焕姐姐更不是小节!”
铜镜映出她颤抖的手。
“放下!”皇后翟衣的蹙金纹渗出冷汗,她后悔没有早教给女儿皇家心术,于是放下手中奏折,“他们确实不是小节,但他们的所作所为不仅危害了皇家的利益和尊严,更有可能造成政局动荡,到时不仅我们母女身处危险之中,战事一起,更民不聊生……”
殿外忽传来急报,内侍的皂靴踏碎未尽之言:“启禀娘娘!凉州八百里加急,吐蕃大军压境!”
吐蕃曾求娶世安公主,当时大启歌舞升平,没有人将此事放在心上,皇后自然回绝了对方。
显然,同样想到了此处,世安公主的裁刀坠地。
“传中书舍人拟旨。洮河道经略副使黑齿承孝忠勇果毅,着即领行军副大总管,兼领河源军使,节度临洮、河州诸军,专决征伐。凡斥候粮秣(mò),悉听调遣。”
皇后已恢复冷肃模样,九树花钿冠的垂珠遮住眼角水光,直到那人退下,她才再次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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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女儿苍白的脸上:“本宫,绝不会让你去和亲。”
“那……”世安公主踉跄了下,“焕姐姐呢?”
皇后沉默了片刻,无法给出保证:“游笙,有她生来的责任与使命。世安,你要相信,母后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启的安宁。”
“我要如何相信母后?”世安公主哭着笑,“说到底,母后是权衡利弊。那我呢?如果筹码足够,母后是否会为维护所谓的稳定和尊严,亲手掐死我?”
皇后闻言登时一惊:“谁和你说了什么?”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世安公主抹了把眼泪,再一次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是我梦到的。母后将双手掐在了我的脖子上,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还说是没有办法,不得不这样做。”
皇后像是想起了尘封已久的往事,心中大恸,厉声道:“不许胡说!”
这是第一次,母后如此疾言厉色对她,世安公主被吓得一激灵,然后哭着跑开了。
汤易儒和慕容遥只晚了世安公主一步,却被隔绝在门外。
他们原本就猜到此刻请求皇后娘娘是没有效用的,见公主哭着跑出来也不惊讶,只眼中都有着难以掩饰的忧虑。
世安公主抬头看向汤易儒:“二哥哥,带我去看焕姐姐。”
……
与此同时,卫静姝的青玉簪已凝了霜。
她跪在垂花门前,鹅黄披风被雪浸透成琥珀色,每声咳嗽都带着压抑的轻颤。
“咳咳……咳……”卫静姝弓身咳出喉间腥甜,采儿递上的药丸滚入白雪间,“不必捡了。”
她望着正厅窗纸上父亲晃动的身影:“这咳疾原是九岁被父亲责罚时落的,如今倒成了催命符。”
“女郎这又是何苦,那焕姑娘,原本同女郎也不算交好。何况老爷决定的事,向来不容更改。”采儿劝着。
卫静姝的掌心按进雪泥,腕间跳动的青筋像极了祖父临终前挣扎的脉络:“我知道祖父离世,卫家急需一个新的依靠。我也愿意牺牲一切,换取权力,成为卫家的依靠。但是父亲拿齐鸢案做筏子,不过是要东宫虚位以待,他如今的所作所为,若祖父在天有灵,是否愿意看到?”
采儿沉默不语。
齐鸢的家族是已故太后的母族,随着太后的仙逝,早就没了实权。
齐鸢死的时候就疑点重重,他们却只字不言,如今更不会为了她公然与皇后叫板。
这一切,是有卫家在背后推波助澜,目的就是让皇后妥协,早日立太子,并让卫静姝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子妃。
“祖父一生清正,他若知道父亲如今的算计,怕是会痛心疾首。”
就这样从白天到黑夜,一阵风吹过,采儿手中的羊角灯倏然坠地,火苗舔着积雪滋滋作响。
卫静姝望着灯罩上“忠孝传家”的烫金字渐渐焦黑:“原来我们府里的雪,也不是白的。”
“明日大朝,为父自会请立太子。”卫尚书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似刀刮骨,“至于你,若还念着卫氏百年清誉……”
卫静姝起身,冻僵的裙裾撕裂声像是某种隐喻:“女儿不愿嫁东宫,还请父亲,另择人选。”
这长安城里,谁人不是棋子?
不过有的描金,有的带血。
小剧场:
皇后:本宫不会让你去和亲。
世安公主:那焕姐姐呢?
皇后:她也不用去和亲。
世安公主……
38. 颠倒梦想
“翠晴,取那件夹棉的碧罗襦裙来。”世安公主踮脚够下螺钿衣箱顶层的缠枝纹包裹。
翠晴应声而去,不多时便将襦裙小心翼翼地捧到公主面前,却惹得她蹙眉:“这是去岁冬的旧样式。”
翠晴很想说,焕姑娘在牢狱之中,怕是用不上这些衣裳,但到底还是没说什么,转身去寻。
刚从皇后处请了御史台特准入的汤易儒,看着她这个架势,和慕容遥对视一眼,纷纷告辞回府。
果然,一直到窗外传来宵禁前的暮鼓,永安宫中仍旧上上下下的折腾。
翠晴手中玉扣滑落,忙擎着羊角灯满地寻,却见公主已转向食案:“蜜渍金橘要装两罐,还有这藕粉桂糖糕,牢饭粗粝,怕是难吃得很……”
“殿下,”老宦官福寿抱着手炉立在帘外,“御史台牢狱亥时(晚上9时到11时)落钥。”
公主正将狐裘领口的银鼠毛一根根理顺,闻言腕间翡翠镯磕上檀木匣:“还有不到一个时辰……那可怎么办?”
“现下再请二皇子殿下前来,怕是也来不及了。公主不若明日再去吧,也好准备得妥当些。”赤佩劝道。
“好吧。”世安公主不情不愿,忽又想起什么似的,“仙客楼的糟鹅!”
翠晴见她要更衣出宫,急得跪抱妆奁:“公主三思!眼下西市早落了闸。”
“我走安兴坊夹道。”公主已披上翠纹织锦羽缎斗篷,腰间的荷包竟塞满金叶子,“你且找方食盒来。”
“公主现下去买,明日可就冷透了。”赤佩瞥了一眼冬日格外早早暗沉下来的天色。
世安公主觉得有理,又一屁股坐下:“那就让二哥哥去买。”
……
深夜,卫静姝榻前的犀角灯忽明忽暗。
青玉枕上凝着层水痕,是一方一方用于降温的湿帕子滴滴答答留下的。
“咳咳……采儿……”卫静姝攥紧锦衾的手指泛起青白,中衣透出的冷汗在初冬寒气里结成盐渍,“把窗……咳咳……再开半扇……”
采儿跪在屏风后发抖:“老爷吩咐过,今夜谁敢开窗——”
“啪!”药碗摔碎的声音伴随炭盆火星四溅。
卫静姝又觉得冷,又闷热的喘不过气来,昏昏沉沉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至少这一病,父亲应当会推迟请立储君的计划。
毕竟,卫家如今人丁凋零,适龄女子并不多,更没有人能替代她这个自幼与皇子、公主伴读的特殊存在。
……
命运中总是有许多奇异的巧合,两个情谊实在不算深厚的女子因同一事、在同时发着热。
御史台地牢的霉斑正顺着砖缝疯长,焕游笙腕间的铁链结满冰碴。
丑时(凌晨1时到3时)的月光透过牢狱气窗,在焕游笙身上割出惨白的格子。
白日受刑的鞭痕因少了愈合伤口的药膏,不断渗出血水,在素麻囚衣上凝成褐色的河网,仿佛运河支流在她身上重绘。
一瞬间,在昏热与剧痛的间隙,她恍惚看见两年前的夏日,日光正落在自己悬在房梁的足尖上。
……
那是焕游笙刚刚离开暗卫营的时候,为了更好地伺候公主,她经历了半年的特训。
为避免泄漏她暗卫的出身,教导她宫廷礼仪的正是皇后娘娘的心腹——兰枝姑姑。
“下来!”兰枝的指甲叩响桌案。
不满十四岁的焕游笙如夜枭般从房梁上倒挂而下,素纱裙裾扫过博山炉升起的篆烟:“属下……奴婢知错。”
兰枝铁青着面容:“公主的贴身侍女要像水芝般亭亭,岂能如蓬蒿挂在梁上?”
“是。”焕游笙盯着镜中陌生的双刀髻,忽然被兰枝扳过下颌。
“眼神!要温软如初乳,不是杀人的寒光!”
……
记忆随着地牢渗出的雪水漫漶(huàn)。
焕游笙看见那段日子的自己,夜夜蜷在紫檀衣箱顶,直到某次梦魇时挥掌劈碎半扇雕花窗。
兰枝挑出碎木刺给她涂药:“在暗卫营学杀人与隐蔽用几年?”
“九年四个月。”
“你只有六个月学做‘人’。”兰枝将金疮药瓶塞进她绷紧的指间,“从明日起,不许运功,不许飞檐,说话音量不得超过三叠磬。”
人和人也是不一样的,但毕竟和她这样的工具差异更大。
后来的月夜,焕游笙听见巡更声仍下意识摸向腰间,却只触到禁步玉佩的流苏。
她怔怔望着空荡荡的蹀躞带——那里本该挂着双锏。
半年后,皇后娘娘翟衣的蹙金纹掠过她低垂的眉眼:“抬头。”
焕游笙看见世安公主正在掐海棠果,指尖染着胭脂色的汁液:“她眼睛像琥珀!”公主突然扑来扯她袖口,“会翻筋斗吗?”
兰枝在屏风后轻咳,焕游笙面无表情,已条件反射般蹿上横梁,惊得公主仰头大笑:“我要这个会飞的姐姐!”
皇后腕间的玉镯磕在软榻扶手上:“世安,这是焕姑娘。”
“焕姐姐的衣裳不好看。”公主解下自己腰间的孔雀纹香囊,“这个给你,明日来陪我放纸鸢!”
再后来,连压箱底的六棱凹面重二十八斤玄铁睚眦纹双锏,也被公主换成了波斯匠人用陨铁打的巴掌大小弯刀。
弯刀上的宝石、明珠,怕是比她的命还贵重。
……
御史台地牢的穿堂风掠过焕游笙的发,恍惚间又成了洺州春日的熏风。
正如孙神医所说,药即是毒,毒即是药,本无差别,端看人如何利用。
可惜这个道理很多人都不懂。
那日齐鸢厢房里的瑞兽炉正吐出海棠甜香,混着窗外青槐的涩味,在月影里织成杀机。
而那份香料,是皇后娘娘所赐。
用于驱杀蚊虫的一味灯芯海棠,只是稍稍增加了那么些许,就会让人睡得很沉很沉。
焕游笙踢开房门,齐鸢正睡得安详。
“齐女郎?”她佯装去扶,袖中银针借着门外的嘈杂刺入齐鸢云门穴,死亡的瞬间,齐鸢连一声惊呼都未发出。
这样的方式唯留下朱砂痣般的血点,齐鸢并不死于灯芯海棠之毒,所以尸身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灯芯海棠过量可滞气血,又因一路有多人作证,齐鸢早晨没有醒来,自然而然可推断她的死亡时间是夜里。
从这一点上,整夜陪在公主身边的焕游笙没有嫌疑,其他人也没有,只能断定齐鸢死于突发恶疾。
当然,不是全无破绽,齐鸢善舞,爱穿抹胸襦裙,那粒突然出现在她锁骨下方如玉肌肤上的“朱砂痣”就是破绽,只是没人在意罢了。
不过想来慕容遥应是偷偷看过尸身,才会在涿郡试探焕游笙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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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晓穴位之术。
既然他会这样做,旁人未必不会,尤其是……流萤。
……
焕游笙恍惚又见那日捧着合欢舞衣的世安公主。
齐鸢厢房外的合欢树正簌簌落着绒花,世安公主茜色裙裾浸透了雨水,怀中的舞衣轻纱贴在她颤抖的腕间,像极了濒死蝶翼。
“焕姐姐……”公主转身,“齐鸢姐姐走的时候,一定很疼吧?”
焕游笙的指甲陷进掌心,指间的茧子抵着方才刺穴的银针:“不疼的。奴婢看了,齐鸢女郎的面容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雨珠顺着公主的芙蓉冠滴落,在舞衣的“合欢花瓣”上洇出深红斑痕。
焕游笙的指尖触到湿冷衣料下世安公主剧烈跳动的心脉,与早晨刺入齐鸢云门穴时的震颤如出一辙。
暗卫营教过她抵抗七种测谎术,却没人说过被守护者把真心捧到眼前时该如何自处。
……
不对!不对!
那日并没有下雨,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晴好的一天。
焕游笙咬破舌尖,恢复清醒,身上濡湿,是高热后凝结了的晨雾融合地面的雪水。
像是不想让她等待,世安公主的蹑云履踏碎第一缕晨光,来到初霜凝的御史台狱阶前。
慕容遥提着食盒的手顿了顿——腐臭味混着血腥气从地底翻涌而上,像条湿冷的舌苔舔过三人的衣摆。
“世安当心。”汤易儒的紫貂裘扫落壁灯蛛网,“这扶手……”
公主的指尖已触到黏腻的铜锈。
她垂首望向盘旋向下的石阶,陡峭、逼仄、阴暗,昏黄的蛙纽铜灯映出青砖接缝处凝结着的可疑赭色。
连下九重青石阶,地牢最深处的潮气浸透柞(zuò)丝绸披风时,世安公主终于看见铁栅后的身影。
焕游笙背靠《狱官令》残碑坐着,身形显得格外单薄,素麻囚衣与背后青砖几乎同色——若不细看,决计发现不了那些渗过粗布的血花,正沿着砖缝绘成倒挂的松枝图。
青铜蟾蜍灯座口衔铁链,与焕游笙桎梏系出同炉。
“焕姐姐!”世安公主的禁步玉佩撞在铁栅上,她试图弯起嘴角,泪珠却先一步砸在食盒上,“我给你带了糟鹅……”
焕游笙猝然抬眼,腕间铁链在碑面刮出刺耳鸣响:“公主不该来此。”她靠近公主,来到一个相当的距离,目光掠过慕容遥和汤易儒染霜的眉梢,声音带着责备,“天寒地冻……”
汤易儒是皇子,慕容遥是正一品太傅慕容赤恒幼子,他们从不知晓大牢里是这样的情形。
这一刻,他们心疼焕游笙的遭遇,也暗暗后悔带了公主过来。
“他们打你了是不是?”公主突然扑近栅栏,葱白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她分明看见那些暗红色痕迹从焕游笙肩头蜿蜒至腰际——像极了幼年秋猎时,被母后射穿的鹿颈血脉。
这伤是之前去暗卫营领的鞭刑。
不想公主误会,焕游笙语气安抚:“不是的,他们没有严刑拷打。”
世安公主气得发抖:“那是谁?”
小剧场:
世安公主:漂亮衣服、精致首饰、美味吃食……
翠晴:公主是要去野餐?
世安公主:对了,带上纸鸢!
汤易儒:世安,我回府等你。
39. 体贴
世安公主刚踏入囚室,便被腥气激得后退半步。
慕容遥的银貂氅及时展开,却遮不住焕游笙背后素麻囚衣下蜿蜒的伤痕,那血淋淋的鞭痕互相交织,像一条条逐渐干涸的河床。
同样是想起了之前在街上偶遇焕游笙时她背后的伤,汤易儒的扳指叩在榆木矮几上:“不得母后吩咐,御史台不敢刑讯。焕姑娘这伤……怕是别有来历。”
借着朦胧的光,他终于看清一地的暗红,话音戛然而止,仿佛被地牢深处窜出的穿堂风冻在喉间。
世安公主的指尖骤然收紧,像是被一盆冷水盖头泼下,让她从头冷到脚。
她嗫喏了下:“齐鸢姐姐……”
芙蓉冠珍珠串簌簌作响,她忽然不敢看焕游笙的眼睛,那双总在暗处护着她的琥珀色眸子,此刻映着蛙纽铜灯,竟像两汪凝冻的松脂。
经历了齐鸢之死、苏州刺杀、三皇子宫变……她也不全然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她多了些认知,也多了些许包容,尤其是在面对焕游笙时。
她与焕游笙情同姐妹,她知道她听命于母后,她深知她为她承受了太多,所以更无法心生责怪。
此刻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沉重,焕游笙腕间的榆木圆枷发出“咔嗒”轻响,沉重的锁链随着她后退的动作,在青砖上拖出血色印记。
她奉皇后娘娘之命,亲手杀了齐鸢,当日世安公主的泪还历历在目,如今东窗事发,她无言以对。
作为暗卫,奉命杀人,没有愧疚的权利,也无从后悔。
世安公主的心被这拖拽声扯得生疼,喉间干涩。
慕容遥短剑挑开五层食盒,转移话题:“阿笙尚未用朝食吧?糟鹅等下就冷了。”
第一层,仙客楼的八宝糟鹅卧在越窑秘色瓷盘中,鹅皮凝着琥珀色脂膏,茴香的辛香混着松枝烟熏气,竟盖过墙角的腥臭。
苏州一别,半年有余,少有书信。
焕姐姐一回长安就碰上了宫变,世安公主因宫变陷入惊悸梦魇,前几日方好转,与焕姐姐说了几句话,两日后焕姐姐就毫无征兆入了狱。
她还不知焕姐姐一路上都经历了何等艰难困苦,当下也不愿再浪费这难得的相处时间,于是扯了个苍白的笑,从食盒里将糟鹅端出,一边介绍:“这是二哥哥一早去仙客楼买的,还热着。”
第二层,世安公主端出金丝蜜盏,上面垒着九颗樱桃毕罗,酥皮裂口处渗出掺了波斯葡萄酒的蜜汁,仿佛矮几斑驳的缝隙中凝成的血珀般的结晶:“这是尚食做的,酥得很,焕姐姐快尝尝。”
第三层,螺钿莲花盏浮着碎冰,昆仑觞酒液倒映着梁间蛛网,恍若盛着打碎的星河,世安公主声音艰涩:“还有酒,早知道这里如此阴冷,就该热了拿来的。”
焕游笙的目光穿透阴暗,看着她强颜欢笑的模样,她的嘴角微微动了动。
世安公主打开第四层,玉板参茸羹在鎏金暖釜中轻沸,鹿茸尖儿顶着珍珠菇:“这个滋补,焕姐姐流了这许多的血,要多用些。”
说着,世安公主擦了擦泪水。
第五层里,掐丝珐琅盒里二十四粒金乳酥,酥皮裂口处醍醐香混着世安公主的泪渍,合着几样旁的精致点心。
“公主……”焕游笙不知如何劝慰。
世安公主摇了摇头,已将一块金乳酥递到焕游笙嘴边:“焕姐姐快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焕游笙就着她的手将糕点衔进了口中,沉默片刻,木枷铁链随动作刮过青砖,落座,执起银箸。
去岁的冬日,她尚在永安宫耳房就着暮鼓吞炙驼峰,被油星溅了蹙金裙裾;而今二十斤重枷锁链禁锢其身,反能在地牢穿堂风中,将藕粉桂糖糕分出三十六道雪丝。
连砖缝灰鼠啃噬她衣摆血痂的窸窣声,都成了佐餐的韵律。
“我一定求母后救焕姐姐出来。”世安公主握住她瘀紫的手,却摸到圆枷内侧密密麻麻的刻痕——那是历代服刑者用指甲反复勾勒的无意义的符号,每道沟壑里都嵌着黑褐色的血锈。
“皇后娘娘顾全大局,也有诸多身不由己。奴婢相信,若能救,皇后娘娘不会放任不管,若不能,还请公主不要让皇后娘娘为难。”焕游笙夹了一片糟鹅,纵然周身前所未有的狼狈,姿态却从容、斯文,竟展现出当初在永安宫尚且没有的坦然气度。
霜风打着卷儿扑灭半殿油灯,世安公主望着她的侧颜,忽然明白原来玉雕的心,终究比活人暖些。
残羹冷炙间,焕游笙留下的银箸端端正正横在碗沿。
这是宫中奴婢没有的傲然端方,却成了她最后的、唯一的叛逆。
那些轻薄美丽的衣裙在这个没有炭盆的地方全然无用武之地,还是被原样带了回去,只留了几件能御寒的大氅和锦被在破败中泛着不合时宜的光泽。
好在慕容遥心思细腻,带了些金疮药和方便服用的丸药来,又恩威并施好生敲打了一番狱卒,总归焕游笙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过难过。
世安公主离去时回望,恍惚间见两年前倒挂紫檀梁的少女,那眼中原本的寒光已淬成一片温软,映着地牢深处永不消散的阴云。
焕游笙的目光在三人脸上一一看过,最后与慕容遥短暂对视。
她知道,在前往渝州的暮春山道上,她射出青玉竹节簪钉入“山匪”云门穴中时,之前不通穴位的谎言就已不攻自破。
慕容遥玲珑心思,原本早就怀疑过她,那时定然知晓齐鸢胸前那粒“朱砂痣”的来由了。
可当日情况危急,他没有提,后来就再也没问出口,如今那青玉竹节簪还挂在他青金石剑穗上。
地牢外又飘起雪,一片雪花落在食盒边缘的蜜渍金橘汁上。
那汁液的糖霜,终究敌不过御史台的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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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成冰晶,像极了棺椁上的白霜。
……
紫宸殿的龙涎香混着椒墙暖意,却化不开皇后眉间的愁思。
自从皇帝失明,皇后白日里就时常在此处批阅奏折。
她斜倚在孔雀纹软枕上,鎏金护甲叩响青玉案,兰枝手中茶匙微颤,盏中浮着的昆仑紫瓜碎末荡开涟漪。
“那孩子当真这般说?”皇后忽地坐直身子,翟衣蹙金纹掠过案头堆叠的奏章。
金丝楠木窗棂透进的雪光映着她眉间花钿,将那道新月状金箔割成两截明暗。
兰枝放下茶盏,素手将银丝炭拨旺几分:“焕姑娘说……说‘莫让娘娘为难’。”她刻意省略了后半句——地牢阴湿,那姑娘分明是打着将血流干的主意说完的。
“哗啦!”皇后腕间的珊瑚珠串突然崩断,三百零八颗赤珠滚落波斯氍毹(qúshū)。
她俯身去拾时,广袖拂开青瓷瓶中半枯的腊梅,花瓣正落在《法华经》残卷上。
“上月处置淑妃时,掖庭献的鸩酒不过假死之药。”皇后捻着颗珊瑚珠,指尖摩挲珠面微不可察的裂痕。
她是绝对意义上的“女中丈夫”,却并未因此把自己逼成一个男人,在她的内心,仍旧保留着女性,甚至是母性的一丝柔软,和对感情的看重。
兰枝默然跪坐穿针。
金线在烛火下流转,将崩散的珠串重新串起。
这是从感业寺回宫后最冷的冬夜,连紫宸殿地龙都挡不住窗隙渗入的寒气,皇后腕间旧伤在灼痛——那是十七年前生大皇子时留下的病根。
“本宫记得游笙左肩有处箭疤。”皇后忽然抚上青瓷瓶中的梅枝,冰裂纹釉面映着她骤然柔和的面容,“那日救驾留下的。”
从来旁人都因她大权在握,当她无所不能,就连她的夫君,和她的儿女,也都是如此。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不愿让她为难,那孩子呀……知道她的难处,这让皇后不能不动容。
兰枝的银针刺破指尖,血珠在氍毹绽成红梅:“暗卫营出来的人,身上哪能没几处疤?”
但那孩子不同。
她将重续的珠串奉上,珊瑚赤红衬得皇后腕骨愈显苍白。
“兰枝。”皇后戴上珠串时,护甲刮过案面未干的墨迹,“百花宫……那边的人练到《菩萨蛮》第几叠了?”
“潼津驿的驿马今晨报过,说南诏边境的望帝花开了三成。”兰枝微敛眉。
紫宸殿外忽传来夔(kuí)鼓声。
皇后推开窗棂,望见太极宫方向飘来的纸灰——那是皇帝新纳的美人在烧祈愿灯。
“明日让尚服送白狐裘去。”皇后卸下发冠,青丝间一缕银白刺痛兰枝双目,“就说是……南诏进贡的雪毳(cuì)。”
小剧场:
皇后:她说不让本宫为难!救!必须救!
40. 生死之间
御史台地牢的青砖已覆满霜鳞,焕游笙数着墙缝透进的光斑西移。
她无喜无悲,难得的内心平静。
一日之中只有半刻钟,日光能透过高窗铁栏,那时总在囚室西南角投下一道倾斜的光柱,那光柱每日西移半寸,如今已贴着《狱官令》残碑上“冬刑不逾九”的铭文。
自公主和慕容遥他们踏雪来访的两日后,牢房的角落里就多出个灰扑扑不算扎眼的炭盆,此刻正吞吐着安息香的雾,远算不上温暖,却给混着血腥气的囚室添了几分永安宫的暧昧温存。
恍若隔世。
女狱卒推门时带进股裹着雪粒的风,脚步声在石砌的走廊中回响。
长安冬日里的雪不爱化,只一粒一粒浮在外衣上,拍一拍就尽数抖落。
她卸下玄色毡帽,露出张圆润如满月的脸,眉间旧疤在暖光下柔和许多:“女郎今日气色见好。”
地牢这样血腥阴暗的地方,又时常和死囚打交道,大多狱卒甭管从前是何秉性,日久了都周身戾气,这女狱卒倒是个难得的和善人。
她将药膏在粗糙的掌心搓热,药香便带着体温弥漫开来:“前日慕容公子送来的雪蛤膏果然灵验,这鞭痕收口比寻常快了三成。”
焕游笙的囚衣剥离背脊时,撕下片粘连的焦痂,新肉泛着桃粉色从褐红焦痂间挣出,如赤蛇盘踞新雪般的肌肤。
女狱卒皱了皱眉,上药的手势轻柔的仿佛在擦拭一尊龟兹来的琉璃盏:“昨夜三更天寒得紧,女郎可觉伤口刺痒?”
“尚可。”焕游笙的下颌抵在榆木圆枷上,呼出的气在上面凝了层水雾。
“也是。当日女郎刚进来时,一身的血,人也虚弱得不行,夜里还起了高热,咱们当时还以为女郎怕是凶多吉少。没想见,女郎这身子,倒是比御马监的飒露紫还能扛。就连这怕人的伤,再有两天也该愈合了。”她说着叹了声,“就是这疤……”
“无妨。”焕游笙微微合了眼,她这一身大大小小新伤旧疤,多得实在放不到心里去。
女狱卒很是健谈,絮语切开回忆:“那夜女郎烧得说胡话,离近了才听得是‘公主快走’,把新来的小崽子们吓得够呛。”
焕游笙眸光微动,想起那场高热,地牢阴湿浸透骨髓,梦中多是血色碎片,也有和煦光景。
“都说贵人薄情,咱们原还笑你‘重情重义’,好在隔日贵人就来探视,可见老话也不一定对。”女狱卒替她系衣带时袖口滑落,腕间有道蜈蚣状的旧疤,“那貂绒被絮,是用南海鲛人纱裹的。”
“慕容公子更是个妙人,前日还赏了兄弟们波斯来的瑞龙脑。”女狱卒擦了手,掏出个油纸包,里头的金乳酥还冒着热气,“慕容公子今晨又遣人送了醍醐酥山,说要化在地牢寒气里才够滋味。”
焕游笙就着对方的手咬了口酥点,碎渣落在榆木枷锁上。
女狱卒收拾药箱时忽然轻笑:“咱们这腌臜(āza)地界,倒难得见慕容公子这般人物天天打点。”她指着墙角堆叠的漆盒,“连金疮药都分‘化瘀’、‘生肌’、‘祛疤’三匣,怕是太医署也没这等细致。也算是给我开了眼。”
“女子立足本就不易。”焕游笙忽然开口,看着对方瞬间绷直的脊背,声音放轻了些,“这狱卒大多为男子,你能留在此处,足见不凡,无须妄自菲薄。”
女狱卒故作轻松,又继续低头整理药箱中的物什,笑得更爽朗:“咱们大启自开国以来便有女将军,接连不断,至今尚有两位在职。虽说咱们女子安身立命总比男子难上些许,不过我这也算不得什么了。”
焕游笙望向她肩上残存的雪粒,想是方才进来得急,给略过了,这会儿已经氤氲开来。
她又垂头摩挲着腕间瘀痕,地牢深处传来锁链拖曳声,偶有寒鸦振翅,恰似苏州烟雨中,她环抱着公主腰身旋转奔逃时,耳畔呼啸的风刃。
“女郎先吃着,我再去瞧瞧那些个囚犯。”女狱卒离去前添了块瑞炭,火光将残碑上的铭文映得忽明忽暗。
……
时值年下,人们说山中无岁月,用来形容地牢也很贴切。
焕游笙静静等待着命运的安排,或者被判戕害齐鸢而斩首,或者被皇后娘娘保下而活下来。
就这样一日一日地过,直到地牢铁栅外的冰凌垂如剑戟,刑部员外郎崔琰携三司判书踏雪而至,手中黄麻纸被寒风刮得猎猎作响。
他腰间玄铁符牌撞在青砖上,玄色獬豸冠上积着未化的雪粒,皂靴碾过青砖上经年的血痂。
“犯妇焕氏,毒害太后母族齐氏女,人证物证俱在。”崔琰展开黄麻纸,刑场独有的铁锈气混着墨香漫开,“依《刑律》死罪卷七,判斩刑,明日午时西市刑场。”
焕游笙的锁链在《狱官令》残碑磕出清响,算是应答。
崔琰此人不苟言笑,相貌周正,正如那冠上的獬豸,倒让这场权力倾轧有了几分让人欣慰的公平与正义。
他的声音很干脆,话落走得也很干脆,一如他给人的感觉。
人声渐远后,女狱卒将煨在炭盆边的醪糟塞进栅栏:“御史台这些年刀下留人的事儿多了去,女郎且宽心。”
“有劳。”焕游笙抿了口温酒。
醪糟里掺着桂花香,有些甜腻。
……
暮鼓三通后,慕容遥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抱着酒坛,卷着碎雪撞开牢门,软剑穗上青玉竹节簪与决囚帖并悬。
他解下障刀置于食案,刀柄缠着的火浣布泛着禁军特有的赤纹。
“阿笙,尝尝这个。”慕容遥拍开泥封,“剑南烧春混着波斯三勒浆,比长安的浊酒清冽。”
焕游笙就着木枷的间隙执杯,那香气将她带回涿郡永济渠旁燃着篝火的夜晚。
慕容遥从怀中取出埙,埙身刻着龟甲纹。
曲调是《幽谷》的第三叠,呜咽如北风过隙,与那日荆山夜宿时的旋律重合。
彼时蛇木毒侵蚀五感,焕游笙靠在一旁昏沉听着似有若无的埙声,还当是毒发的耳鸣。
如今想来,却是她这一生——如果明日便是终结的话——难得的自由时光。
“自由”啊,多年来从未出现在她脑海中的词汇,忽然有些鲜明。
焕游笙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那是对过往的留恋,也是对即将到来的终结的淡然。
很快,曲调里的冰裂之音清晰可闻,每一颤音都似在摹写西市刑场的霜刃。
焕游笙抬起眼,望着慕容遥专注吹奏的侧脸,指尖抚过陶瓮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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痕,埙声忽转《折柳》调。
半晌,声音渐远,自在飘散着不知去了何处。
“世安公主前日摔碎麟德殿的琉璃盏。”慕容遥擦拭埙口的动作像在拭剑,“说是要攒够碎片,给故人铺条星河路。”
焕游笙目光移向毛月亮似的烛光:“公主性情柔软纯善,还望扶南与二皇子殿下多多安抚。”
暗卫最体面的死法,是让所有秘密冻结在西市的雪地上。
慕容遥以埙口指向西南:“明日西市刑场东南角有株百年古槐。”
焕游笙夹起鹿脯,断头饭吃得雍容。
槐树冠如华盖,叶落时能听见岁月的声音,暗语,是劫囚的接应标记。
慕容遥等着她的回应,指节在埙身勒出青白。
“扶南家中尚有父兄。”焕游笙扣住慕容遥执埙的手腕,“我若伏法,便不能有人再借齐女郎之死逼迫皇后娘娘——这买卖不亏。”
地牢深处传来锁链断裂声。
慕容遥将埙塞入她掌心,埙内壁用茜草汁绘着西市舆图,墨迹未干处正是古槐方位。
“关于我的身份,想必扶南早已猜到。扶南可知晓,暗卫咽气前需咬碎后槽牙的规矩?”焕游笙将鱼脍切成三十六片,“毒囊里的鸩酒,比刽子手的鬼头刀舒适。”
慕容遥手一颤,知道这是威胁,也是决心,可他无法答应。
梆子响时,焕游笙将空杯倒扣。
杯底映出慕容遥眼底血丝,那些血丝经纬交错,仿佛刑场朱砂线圈出的生死界。
……
腊月十八,长安西市刑场。
五更天的霜雾裹着胡饼香气,刑场前洒下三尺朱砂线。
围观百姓呵着手跺脚,缩在褪色的幡下,呵出的白雾与刑场焚香的青烟交缠,竟透出几分上元灯会的朦胧。
很快,鼻尖萦绕起了刑部差役分发的胡辣汤气息——这是前朝留下的规矩,断头饭总要分些给看客暖身。
焕游笙的素麻囚衣掠过朱雀街,腕间铁链在冰面刮出断续的霜色痕迹。
老百姓不知皇家有个齐鸢,更不知她如何死去,一个个只小声交谈着。
经过平康坊时,某座青楼忽传出《寒山调》埙声,曲调悲怆,如诉如泣,像是在鸣冤。
焕游笙眨了眨眼睛,可是她其实……不冤。
昨夜飘落的雪花,将刑场四周的屋檐装点得如银梭织就的边饰,刑场中央的鬼头刀泛着青芒,刀柄缠着的新麻浸透鸡血。
崔琰的獬豸冠在监斩台投下狰狞暗影,日晷的铜针指向午时二刻。
焕游笙望向皇城方向,那里正飘来细雪,恍惚间似见世安公主的碧色裙裾掠过重檐,再一眨眼又消散如烟。
不过是心中念想罢了。
刽子手往鬼头刀上浇烧酒时,酒液在半空便冻成冰珠,刀面霜花折射出三重人影。
平康坊的埙声骤然转急。
崔琰的铜壶滴漏尚未报时,朱雀街尽头忽起鸾铃,令牌同时落地,百姓中有人惊呼,有人默然。
六匹雪蹄驹踏碎刑场坚冰,马上人展开的黄帛刺破霜雾,埙声骤停。
小剧场:
慕容遥:心上人不让我救她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41. 因果始末
街上的雪粒子扑在明黄帛书上,冻得传旨宦官鼻尖通红。
他展开五色丝绦装裱的敕书,声裂寒穹:“门下省奉诏:齐鸢被害一案,真凶伏诛画押。焕氏游笙即释枷锁,复归清白——”
他尖细的尾音拖得长长的,一口凉气就哽进了肺管里,忍着咳嗽致使肩膀有些抖动。
刽子手的鬼头刀堪堪停在焕游笙颈后半寸,刀面霜花簌簌震落。
兰枝翻身下马,素色宫装掠过青砖血冰——她原也是会骑马的。
“焕姑娘受苦了。”她搀扶的动作带着特有的端肃,袖间暗纹掠过焕游笙腕间瘀痕,“娘娘恩典,许姑娘往修德坊见位故人。”
“是。”焕游笙双膝已经在冰天雪地中被冷硬的地砖啃噬得像是缺了半块,起身时不由动作有些僵硬,面上却只些许苍白,并无痛苦之色。
……
思政殿的青铜龟鹤炉吞吐沉檀,皇后衣摆上的蹙金凤凰在投进殿内的摇曳雪光里振翅欲飞。
御史中丞卢怀慎的象牙笏(hù)板手握处已结满冷汗:“臣启奏圣……皇后娘娘,焕氏虽暂脱嫌疑,然此案仍有诸多疑点,齐氏女棺中香灰未冷,若即刻令其重返禁庭重地……”
“报——”恰在此时,金翅鸟纹铜筒撞碎他未尽之言,信使扑跪时积雪落在地面,被殿内热气一烤,很快洇出水痕,“黑齿大将军在石堡城遭吐蕃十面合围,粮道被断,余粮仅支五日!”
众臣目光掠过其肩头结了层硬壳的积雪——那是连夜从陇右道赶回的印记。
皇后目光落在《卫公兵法》残卷中的积石山地貌上。
前后脚的,银甲女将踏雪入殿,单膝跪地,玄甲护腕刻着飞凰纹:“凤羽卫三千精骑已集通化门,请主帅佩印!”
此人正是凤羽卫霍红玉。
有了之前未央宫救驾之事,对于这个主帅是谁,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
大殿内一时沉默,落针可闻。
兵部尚书崔日用突然出列:“臣斗胆,定远将军方破突厥于金山,何不……”
“开耀元年吐谷浑叛乱,”皇后截断话头,护甲一声一声叩击着桌案,“是昭武校尉周夫人领轻骑断敌粮道。”
黑齿承孝是老将,自然是战功赫赫所向睥睨,但因实在年事已高,早有颓势。
皇后一向知人善任,营救焕游笙的同时,早已准备在这之后,令其率凤羽卫驰援。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黑齿那边已然陷入危局。
她将象征吐蕃的牦牛纛(dào)缓缓握入掌心:“本宫也觉得这等人才只屈居公主侍女身份实在可惜。传制:擢焕游笙为游击将军,领凤羽卫协防粮道。遇战事,可自决!”
……
修德坊的胡姬酒肆燃着十二盏鎏金葡萄灯,阿史那临时购置的赤狐裘铺在黄檀食案上,袖口金线绣的傀儡丝纹路被炭火映得忽明忽暗。
她掀开青铜暖锅的兽首盖,羊肉莼菜羹的蒸汽混着茱萸辛香,将镂花窗上的霜纹融成细流。
“可算把你盼来了。”阿史那一见焕游笙就热情招呼,将胡麻饼掰碎泡进羹汤,饼屑浮沉如江南渡口的舢(shān)板,“尝尝这梅花毕罗,用的是终南山新采的冷蕊。”
焕游笙虽已更衣梳洗过,但身上的织锦披风犹带刑场霜气。
之前在狱中听得皇后娘娘着人传话,虽然十分隐晦,却明确提到了“南诏”二字,所以对于阿史那的突然出现,焕游笙并没感到十分惊讶。
银酒注子里的三勒浆已温过三巡,阿史那忽然用银箸敲响玛瑙杯。
清脆声响中,檐角冰锥应声而断,坠入坊墙外的雪堆。
“你们那位皇后,”她蘸着酒液在案上随意勾了朵曼陀罗,“还真是不错。为了捞你出来,可谓是煞费苦心。”
焕游笙的银匙在莼菜羹里搅起漩涡:“嗯。”
阿史那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人是你杀的吧?你就不好奇是怎么回事?”
这次焕游笙有短暂的停顿,随即又“嗯”了一声,是对杀人之事的回答。
窗外的雪粒子扑在酒旗上,阿史那的语速很快:“你们宫里有个宫女,叫流萤的,原本是那个齐鸢的家生子。准确地说,齐家在齐鸢三岁那年,重金聘江南‘水袖观音’教习跳舞。所谓‘水袖观音’共十二人,流萤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
“江南”二字勾人心神,焕游笙的耳尖动了动,琉璃盏映出她骤然收紧的下颌。
如今的大启王朝,万国来贺,自然是好,但也鱼龙混杂。
阿史那接着说:“齐鸢六岁那年,扭伤足踝,流萤连夜请来的接骨大夫,实为吐蕃细作。”
果然。
“你以为苏州遇刺是偶然?”阿史那“啧啧”两声,“从在涿郡公主大发善心改了祭河神的章程开始,后面针对她的杀招就已经布下。每年祭河神,不只是草菅人命以求风调雨顺,还涉及金钱往来,其中的大头就是漕帮收取的‘平安银’。这‘规矩’被公主无心搅了,所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朝廷又在查漕运之事,公主是皇帝和皇后的心尖尖,一不做二不休,他们当然就选择拿公主开刀。”
“在船上,关于苏州的各种话题也是流萤有意传出来的,新奇有趣,按照你们那位公主的秉性,自愿上钩。”
阿史那叹了口气:“流萤知晓苏州的景致与风俗,也了解公主。这就是你们说的‘祸起萧墙’?苏州那场雨,冲在前面的刺客所持兵刃上都淬了双份西域蛇木毒,本该要了公主或是更多人的性命,却漏算了你这个武功异于常人,体质又格外强悍的。”
说到这,阿史那忽然问:“从前用毒药炼过体吧?”
“是。”焕游笙颔首。
在暗卫营,淬毒炼体是重要的一课,虽然做不到百毒不侵,但确实能比普通人耐受一些。
从前她的身份隐秘,倒是没人怀疑过。
阿史那了然地点点头:“自从你离开百花宫,宫主就让各地姐妹调查此事,原本也是怕你再遭暗算。正巧西域蛇木毒经漕帮入大启,百花宫追查三年,两件事竟然合上了。漕帮勾结西域吐蕃,流萤就是线人之一。”
炭盆爆出火星,阿史那搓了搓手:“谁知就传来你锒铛入狱的消息,宫主……不便轻易离开百花宫,就遣我来相助。可大启和我们南诏国不同,我这样的人,别说是对皇后了,就是和官员也是说不上话的。”
“说来还要多谢姓卫的女郎,据说是大雪里跪得发了旧疾,高热不退,眼看着人就要不行了。她的家人死马当活马医,请了我这个‘外邦大夫’,估计打的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的主意。”
焕游笙注意到阿史那抛过来询问的眼神,肯定道:“你这谚语、成语用得都很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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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
“那是!”阿史那得意了一下,“我呢,也是想以医术为敲门砖,看看能不能找到说得上话的,就听她昏迷中说着‘齐鸢’啊,‘焕姑娘’的。南诏的药草好,我用了几日给她退了热,又留了些治咳疾的药,给她一提,她就给我牵了线。”
“卫静姝卫女郎?”焕游笙想起在苏州临行前,对方特地送来的苏合香避毒丸。
“对。”阿史那点了点头,“那是个很不错的女子。”
“面见了皇后,才知道她也在寻南诏的人,只是阴差阳错总是接不上头。又商议了两日,三日前我终于用傀儡术操控‘漕工’的尸身指认流萤,当庭咬出流萤七桩大罪。其中单勾结吐蕃这一项,可比毒杀贵女重判十倍。”
按律,勾结外邦罪列十恶之七。
阿史那最后总结:“至于齐鸢之死,不过是流萤罪状里最轻的一笔,她认与不认根本无人在意。何况,流萤是齐鸢带进宫中的,这通敌叛国的罪,齐鸢也得领一份。”
“多谢。”焕游笙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阿史那将最后一块梅花毕罗塞入口中,绯色胡服袖口沾着吐蕃胡椒粒:“‘谢’字最是无味。”她扯过帕子擦净指尖茱萸油,“倒不如得空的时候去百花宫小住,宫主可是时常惦记着你的功夫,想一睹风采呢。”
焕游笙的素手抚过青瓷茶瓯(ōu):“代我向宫主问安。”
“这话比道谢更能让宫主高兴。”阿史那吃饱喝足,自顾自起身,披上赤狐裘,鬓边的步摇琉璃坠子撞得叮咚作响,“今日要赴蓝田驿看冰瀑,听闻那边胡商带了天竺的焰硝石,可比对着尸体摆弄傀儡丝有趣得多。”
没有惜别,门帘卷进的风雪未及落地,那抹绯色连同气息已消失在朱雀街尽头,一派自在洒脱。
檐角铜铃晃了三晃,震落细雪。
焕游笙将残茶泼向炭盆,水汽蒸腾间轻叹:“廊上风急,扶南不冷?”
慕容遥貂氅肩头积着半寸雪,发间沾着梁间蛛丝,他摸着鼻尖自门后转出:“我并非有意偷听。”
焕游笙斟满新茶:“我知道。”
慕容遥像是得到了某种鼓励,心神荡漾,解下软剑置于案头,用剑穗缠绕手指掩饰心跳。
剑柄缠着的火浣布浸透松脂香,那是方才为出征准备的痕迹:“午时思政殿急诏,皇后娘娘擢你为游击将军,领凤羽卫协防粮道,遇战事可自决。明日寅时三刻,通化门点兵。”
焕游笙听得明白,这“遇战事可自决”,无非是皇后娘娘顾忌着黑齿将军老将的颜面,故意不将上下级说得明确,实际上就是赋权给她。
目光落在慕容遥剑穗上,焕游笙平静道:“好。”
“阿笙早知有此任命?”慕容遥见她毫无意外波澜,于是问。
“不知。”焕游笙面色不变。
慕容遥忽觉自己问得蠢,慌乱中碰翻椒盐碟:“我已请与你同往。”
焕游笙抬眼看他。
慕容遥一向闲云野鹤,应当对这些不感兴趣的,更没有人会强迫他。
“河西道有十八驿塞,从大斗拔谷到石堡城,每处我都曾去过。就当你多个斥候。”慕容遥道。
小剧场:
慕容遥:阿笙相信我!
焕游笙:只是信你不会偷听而已。
慕容遥:那也是信我!
42. 伪饰春意
下午天色暗沉了下来,灰蒙蒙的,在人心中留下阴郁的雾霭。
焕游笙回宫的时候皇后已经离开了思政殿。
椒房宫的茜纱窗凝着薄霜,织金帷幔低垂,龙脑香从错金博山炉的孔窍溢出,在殿内织就一张无形的暖网。
焕游笙单膝跪地,双手交叠行军礼,龟背纹地砖倒映出她低垂的眉眼:“末将焕游笙,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斜倚填漆凭几,碧色团窠对雉纹绫袍领缘缀珍珠十二颗,压着郁金裙,外松松披着银鼠裘,发间一支素玉步摇垂着冰裂纹琉璃坠,随她抬手的动作轻叩肩头,姿态雍容:“兰枝,看座。”
她揉了揉眉心,眼下是薄粉掩不住的青黑。
“谢娘娘。”焕游笙裹着素绢夹棉袍,衣料浆洗得直挺,莲花墩上的锦垫太软,反衬得她身形单薄如纸。
狱中清减的腰身束着葛布绦带,即便是在冬日里穿得并不轻薄,仍旧隐约显出两片凸起的蝴蝶骨。
“回来就好。”皇后指尖掠过案头鎏金铜镇尺,尺面阳刻的《金刚经》偈(jì)语已被摩挲得发亮。
宫人捧来雕花八宝食盒,揭开时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众人眉眼,兰枝上前将汤盅端出:“娘娘特意吩咐小厨房煨的黄芪乳鸽汤。”
“谢皇后娘娘。”焕游笙接过汤盅,指尖触及温热的瓷壁,就在皇后柔和的目光中一勺一勺吃了干净。
殿角的莲花更漏滴下冰珠,合眼半晌,皇后问:“阿史那可把因果说尽了?”
“是。”焕游笙将汤盅又递还给兰枝。
皇后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中带着隐隐长辈对晚辈的教诲和嘱托意味:“你如今已经是朝廷武将,有些事也不能如从前漠不关心。若还有什么疑问,往后,你可问兰枝。”
焕游笙这次更加郑重地垂头应:“是。”
“既如此……”皇后拢了拢银鼠裘,“去见见世安罢。那丫头快把波斯毯都揪秃了。”
“臣告退。”焕游笙起身行礼。
皇后转头对兰枝:“送焕将军。”
……
虽是午后时分,回廊的冰挂映着早早燃起的宫灯,将两人身影拉得忽长忽短,竟有几分暮气沉沉。
兰枝执灯引路时,羊角灯罩上的翟鸟纹在雪地投下细密阴影,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灯柄浮雕。
行至太液池九曲桥,忽有碎雪扑灭灯芯,目之所及幽暗难明,冰面开裂的细响变得格外清晰。
前方梅林,红梅、白梅远远看去一团团一片片,像雾似的,暗香浮动。
兰枝的手摸索火折,心中却有些迟疑。
原本替主子笼络人心的话,她一向信手拈来,但这次让她怎么说?
她猜测,也许是皇后娘娘一直通过焕将军来教导公主的缘故;又许是焕将军确如皇后娘娘所说,秉性与皇后娘娘多有相似之处;又或者是焕将军的忠诚实在让人动容。
皇后娘娘对焕将军的态度,越来越与对待世安公主相似,说是将她当成半个女儿也不为过。
可这话,由她这个宫女说出来,就有些僭越了。
焕游笙素袍广袖被风灌满如将飞之鹤:“姑姑可是,有所指教?”
兰枝喉间一紧,想到阿史那毕竟是南诏百花宫的人,对于皇后娘娘的筹谋并不十分清楚,于是寻了个话题解释起来:“娘娘早听闻江南官员贪腐逾制,稍一探查便发现其官商勾结,这才注意到了行贿最甚的漕运。将军可知漕运货船吃水线?”
“三丈。”焕游笙稍作回忆,回答。
“是。若载满官盐该是五丈。”兰枝重燃宫灯,“可去年清淤时,扬州段沉船吃水竟有七丈。漕运官员与漕帮沆瀣一气,眼见事情败露,漕帮派出杀手欲灭官员之口,才有了后面的事。”
一阵穿堂风过,焕游笙颔首:“那平安银……”
听到焕游笙终于提了问题,兰枝反而松了一口气。
“将军可听过‘水鬼’?”兰枝将羊角灯悬在冰窟之上,露出底下冻着的一尾锦鲤,水总是莫名让人升起敬畏之心,“水鬼原是船队或官府着力培养的擅水性之人,必要时潜入水中查看情况,并依据经验判断处理突发状况,或是救人和打捞尸首。”
太液池的冰面裂出细密纹路,残荷将枯未枯便被冻成琥珀色的荆棘丛。
“可如今这水鬼干上了水匪的行当。沿河村落但凡要嫁娶丧葬,必要找算命先生卜个水路吉凶。这些‘先生’,十之八九是漕帮圈养的鬼眼。有水鬼的配合,利用通商、截杀,更重要的是制造神异,鬼眼获取当地村民的信任,并向村民按户收取平安银。王家村也有这样的鬼眼,叫张瞎子的。”
焕游笙俯下身,盯着那仿佛悬浮在湖面的锦鲤,它像是‘溺死’的,可却比深处仍旧游弋着的看起来更鲜活。
兰枝轻叹:“去岁清明,涿郡段多渔民溺亡,实则是漕帮水鬼所为,各村鬼眼借此继续推进祭河神之事。‘新娘’献祭三日内,‘救’起落水村民七人,各村供奉的平安银便添了三成。”
焕游笙的葛布履碾碎冰碴:“如此说来,漕帮不仅贪墨巨款,收受贿赂,还借鬼神之名操控民心,实为祸国殃民。而公主却让村民信了女河神。”
“正是。”兰枝起身,“河神为女,这与鬼眼所说不同,信任自然荡然无存。那些姑娘当即举着捣衣杵追打逼捐的鬼眼,第二日几个村落的鬼眼便连人带龟甲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下的水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太液池深处似有冰层挤压的呻吟传出。
“一村反,则百村乱。”兰枝抬步向前,“后来汴州有寡妇拒缴平安银,当夜家中水井涌出血泉。那妇人竟举着菜刀追出三里地,硬生生从水鬼身上剜下块带刺青的皮!如今那血皮就悬在汴州府衙。没了活人献祭,河神是有了好名声,但少了恐惧,村民不再配合。也算是公主无心插柳。”
行至梅林尽头,忽有断枝携雪砸落。
焕游笙稳稳接住那截红梅:“漕帮不是已经被皇后娘娘清算?”
“漕帮百年根基,不仅是运河流域,大启,甚至是更多的地方,只要有河流经过,他们都有所涉猎,就连陆路运输也和他们有密切的往来。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娘娘虽断了其在江南的根基,却仍有余孽游走。”
兰枝驻足在永安宫玉阶前:“如今他们狗急跳墙,与吐蕃勾结之事也浮出水面,倒省得我们逐个追查。”
说完,她从袖中取出个青瓷小盒:“这紫雪丹最克陇右风沙,每日含一粒在舌下。”
焕游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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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过时触到盒底细纹:“多谢姑姑。”
“该谢的是娘娘。”兰枝拢了拢被风吹散的鬓发,“将军且记得,朝堂上的雪比陇右的更砭骨。皇后娘娘看重将军,还望将军往后多留意,珍重自身。”
焕游笙望进她眼底,那里映着宫墙内永不消融的薄冰:“我省得。”
……
推开描金殿门的刹那,暖香如浪扑面。
鎏金狻猊踏莲银香炉炉顶莲花随热气开合逸出青烟,那是用素馨、瑞兰、夜合花等十二味春芳秘制的“百花香”。
暗红炉身浮雕着缠枝忍冬纹,暖烟攀附金丝网罩升腾,在殿顶化作无形的春神。
随即又如播种似的,缓缓下落,香气游走过汉白玉柱间的花畦(qí),催得琥珀色瑞兰吐出蛇信般的蕊须,魏紫牡丹绽开碗口大的绒瓣,连本应夏日萌发的茉莉都抽了嫩黄新芽,花芯凝着露珠。
花畦边缘埋着五寸宽的铜管,沸水汩汩(gǔgǔ)声混在香雾里。
铜管尽头连着地龙,热气循环往复。
水汽蒸得牡丹纹银瓶上的彩釉发黏,瓶内插着的西府海棠同样违季怒放,垂丝如血滴入瓶底炭灰——那是花匠特配的暖土。
琉璃蝶群掠过花畦时,翅上金粉扑簌簌落在暖烟里。
二十四盏莲花银釭(gāng)的光晕中,可见花瓣背面不自然的绛紫色脉络——那是用茜草汁混着温泉水日浇三遍催出的艳色。
两列宫娥捧着錾金喷壶穿行花间,壶嘴洒落的不是清露,而是太医院配的保花药汤,苦杏仁味混在甜腻花香里,织就一张令人眩晕的罗网。
公主是爱美的,也爱花,往年的冬日花房也会特地培育了花朵送到各个贵人处,世安公主的永安宫得得最多。
但从没有过今年这样的阵仗。
想来是连日来发生了太多意外,皇后娘娘有意讨欢心。
焕游笙踩过波斯绒毯,继续向前,鞋子陷进三寸厚的羊毛毡。
世安公主伏在菱花镜前,枕着半幅墨迹未干的薛涛笺。
螺钿梳篦斜插在蓬松的灵蛇髻间,一缕碎发黏着唇上褪色的胭脂,随不安的呼吸起伏飘摇。
一只通体雪白,双眸异色的波斯猫蜷在她裙边,像是发觉了有人过来,双眸忽睁。
琉璃似的猫瞳映出焕游笙去衣桁处取披风的影子,片刻又恢复了从容,慵懒地微微合上眼。
这猫从前是没有的,想来与那花儿朵儿的一样,都是送来给公主解闷儿的。
蜜合色披风将将覆上肩头,公主忽然攥住焕游笙袖口。
翡翠镯磕在镜框上,“当啷”声惊碎满室伪饰的春意。
“焕……姐姐?”公主的尾音带着梦魇初醒的颤,仰起的面庞被烛火镀了层金边,眼底水雾漫过瞳孔。
焕游笙屈膝的动作僵在半空:“奴婢……”
“你敢跪!”世安公主赤足踏地,“母后说你要去战场!本宫不许!”
小剧场:
皇后:游笙是我的半个女儿。
世安公主:焕姐姐是我半个母亲。
焕游笙……
汤易儒:那我该叫她什么?
慕容遥:阿笙。
世安公主:治你大不敬!
43. 猫儿趣
地龙烧得噼啪作响,波斯绒毯边沿的冰裂纹瓷盆里,花瓣凝着露珠。
世安公主攥着焕游笙的袖口忽然后退半步,“本宫”二字甫一出口,裙摆下的波斯猫便弓起脊背,异色瞳孔映出她自己咬得没了血色的下唇。
焕游笙静立未动,她不会被公主的色厉内荏吓到,反而从心底里泛起酸涩的心疼。
公主从前……不会这样的。
世安公主立刻察觉了她眼神中的柔软,而她从不会放过撒娇卖痴的机会,猛然扑进焕游笙怀中,丁香色披帛扫落案头鎏金香球。
“我不想焕姐姐再受伤了……”公主闷声抽噎,脸颊贴着焕游笙胸前的衣料——焕游笙这一身很素净,并无刺绣的纹样,贴在脸颊上却格外柔软亲切。
焕游笙无声叹息,扶着公主坐回榻上,用帕子拭过她眼角的泪痕。
波斯猫伸了个懒腰,用爪尖拨弄炭盆里的银霜炭,溅起星点火光,然后又悄没声地窝回了世安公主脚边。
“奴婢本该一直守着公主。”焕游笙看着公主红肿的眼角,“可陇右不止吐蕃联合党项、吐谷浑残部来犯,突厥与契丹联军也已至河西,他们都在观望。陛下如今又……”
公主拉住焕游笙的手:“母后要震慑朝堂,父皇要安定民心,这些我都知道。可是你手臂上的刀伤,肩膀上的剑伤,满背的鞭伤,如今又刚从刑场回来……泱泱大启武将何其多,何故让你一再去冒险?”
焕游笙蹲下身,仰头看向世安公主:“这一仗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漂亮,以此震慑四夷。皇后娘娘需要这场胜利,大启的盛世太平、长治久安更需要这场胜利。奴婢知道,此去奴婢并非无可替代,但奴婢却是最适合的人选。”
“黑齿将军率十万大军,坐镇中军,现在需要的是一支奇袭军。凤羽卫接受的是非常规训练,最擅奇袭。皇后娘娘命奴婢率领凤羽卫,正是因为奴婢和凤羽卫有着相似的出身,更有可能指挥自如,奴婢责无旁贷。”
“盛世太平,长治久安?”世安公主在口中将这两个词咀嚼了一遍,像是终于明白此事已成定局,啜泣的声音几不可闻,“可是我舍不得。焕姐姐几次死里逃生,至少该休息一段日子,是不是?”
焕游笙将方才在梅园接住的那支梅花放进公主手中:“在公主身边的这一年,是奴婢最惬意的休息。”
“铁骨红。”世安公主说的是这红梅的品种,随即沉默良久,才缓缓起身,将冰裂纹瓷盆里真金白银养出的反季花朵随意挑了出去,又小心将那支铁骨红在里面摆好。
她背对着焕游笙,瓮声瓮气道:“何时出发?”
焕游笙跟了过来:“明日寅时(凌晨3时至5时)通化门点兵。”
世安公主眼中又泛起水雾,话一出口才发觉带着浓浓的鼻音:“焕姐姐不必担心我,内侍省新调来两名宫女,水芝懂些药理,莲蓬会武,虽远不及焕姐姐,但也足够。还有这猫,”她指了指一旁趴着的波斯猫,“这猫是母后差人送来的,乖巧懂事,很通人性,日日陪着我。我会好好等你回来。”
焕游笙想起自己入狱之前,公主正和皇后娘娘闹着别扭,于是开口试探:“皇后娘娘……”
世安公主指尖一颤,自从宫变那日,她就时常梦见母后扼住自己喉咙的场景,后来又被母后训斥,那梦就更频繁了。
虽然梦中之事实在荒唐,却也让她心中隐隐难安。
她扯了个笑,转过头来:“焕姐姐今日陪我一同用膳吧。”
“好。”焕游笙看出她的回避躲闪,于是也不再强求。
……
永安宫西暖阁的鎏金枝形灯照亮描金槛窗,尚食女史捧着鸿雁纹食盒踏入。
揭开三层屉格,银平脱漆盘盛着槐叶蒸糯米,青碧糯米片被雕作梅花状;素面玛瑙碗浮着蜜渍樱桃,浇西域葡萄酒调的胭脂露;越窑青瓷钵焖着金齑玉鲙,鲈鱼片薄如蝉翼可透光……
焕游笙垂眸听着公主絮语。
“焕姐姐尝尝这个。”世安公主以银箸挑起片鱼脍。
“好。”
“焕姐姐可还记得上元节那盏走马灯?灯影里能瞧见……”
世安公主十分珍惜这难得的半日相处时光,连春日都可以是假的,那么她脸上的笑容又如何做不得假?
今日,只管开心就好。
窗外忽传来靴底碾碎冰碴的脆响。
翠晴上前打了帘子,汤易儒裹着玄狐裘迈着四方步进来,檐角铜铃的霜花簌簌落进他未绾的发间。
为了避嫌,汤易儒作为皇子,从前是不会这样踏着夜色来到永安宫的。
“二哥哥来得正好!”世安公主起身到汤易儒面前,扯着对方衣摆落座,呵出的白雾裹着醪糟甜香,“今日的好酒好菜还温着呢。”
焕游笙起身行叉手礼,素绢袍摆扫过波斯毯上零落的花瓣:“参见二皇子殿下。”
“免了。”汤易儒解裘的动作沉稳如常,鸦青圆领袍银线暗绣的如意云纹在烛火下流转,“兵部勘合文书耽搁了。”
他展开衣袖示意:“顺道送它来。”
赤炎振翅掠过二十四连枝灯,然后落在焕游笙肩上。
这珍禽之前也算是跟着焕游笙走南闯北过的,显然还没忘记她,小脑袋亲昵地蹭了蹭焕游笙的颈侧,金喙轻啄她耳坠,发出“咕噜”轻鸣。
焕游笙抬手,摸了摸它的脚环,顺势将它扣在手心。
汤易儒还没来得及反应,波斯猫突然伏地,两只后脚踏步似的挪动,黑晶石一般的瞳孔瞬间涨得圆溜溜,里面是压不住的兴奋劲儿。
对了,猫爱抓鸟来着。
今日下午世安公主还赞它乖巧懂事通人性,现下翠晴与赤佩一迭声地唤着“小祖宗”,却见那雪团似的猫儿腾空跃起,姿态灵活矫健放荡不羁。
波斯猫粉嫩的肉垫在跃动中打翻酱碟,赤红茱萸汁泼溅了一片。
“当心!”世安公主的惊呼声中,焕游笙旋身避过猫爪。
汤易儒来之前听慕容遥提起焕游笙已经痊愈,倒是不担忧她的身手,对于眼前的混乱觉得新奇有趣,倚着填漆榻笑出声:“早说该给赤炎穿软甲的。”
世安公主抓起螺钿盒向汤易儒掷去:“二哥哥还不快将那扁毛物什好好收起来!”
“好好好……”汤易儒好脾气,快速从焕游笙手里接过赤炎,放入跟着来的公公手中。
那公公焕游笙是见过的,去岁在暗卫营领了罚,去掖庭宫休养的时候,就是这位公公替汤易儒送了药膏进来,看年岁,想来是自幼伺候汤易儒的。
焕游笙微微向对方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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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公公也不敢耽搁,向焕游笙点头致意后就匆匆拢着赤炎出去了。
波斯猫见没了趣味,蜷回公主膝头,双眼仍盯着汤易儒的宽大衣袖,就好像那里还有一只赤炎还是什么别的鸟儿似的。
翠晴领着宫娥们踩过波斯毯的缠枝牡丹纹,将打翻的酱碟与碎瓷片扫入素面银盆。
水芝垂首跪在榻边,用浸过茉莉水的素帛擦拭波斯猫爪上沾的茱萸酱,又蘸龟兹驼乳膏润泽,莲蓬捧着越窑茶瓯的手稳如磐石——两个新调来的宫女正如世安公主所言,沉稳又妥帖。
“七顺斋的杏仁酥酪要趁凉吃。”汤易儒解开缠金丝食盒,乳白玉碗里凝着琥珀色奶皮,撒着碾碎的终南山松仁,“仙客楼的驼峰炙用茴香腌过,敦煌百合脍是照着高昌国的方子调的。就当是我给世安赔罪了。”
世安公主虎着脸,动作却不含糊,夹起一片炙肉,蜜色油脂滴在青瓷莲花盘中:“焕姐姐尝尝。”
汤易儒摸了摸鼻子,指尖又轻点上波斯猫蓬松的尾尖,语气讨好:“世安这里何时多了只猫?这般纯正的波斯种,长安城里找不出第二只。尤其是这一双眼睛,蓝的似碎冰浮海,黄的如熔金落日。”
波斯猫银白长毛泛着月华似的光泽,扁平的面部嵌着两颗异色琉璃珠般的眼瞳,似乎听懂了对方的夸赞,傲娇地扬着下巴眯了眼舔了舔爪子。
“二哥哥今日是来做识宝胡郎的?”世安公主扬起的下巴与猫儿如出一辙,也眯了眯眼睛,“总不会单为送这劳什子吃食?”
汤易儒忍俊不禁,片刻才清了清嗓子解释:“方才那赤炎,就是那‘扁毛物什’,有传信追踪之能,我也是为了助焕姑娘一臂之力。谁知还闯了这样的大祸。”
“殿下好意卑职心领了。”焕游笙接过话头,“陇右风沙迷眼,赤炎毕竟不是西域的鸟儿。”
波斯猫不耐烦有人摸自己的尾巴,顺势抓了两把汤易儒的袖子,确认里面再没有什么逗趣儿的东西了,转而伸爪去够案上敦煌百合脍。
世安公主忙压住它的“小山竹”:“焕姐姐莫同他客气!那扁毛物什那么有用,焕姐姐就带着吧。”
焕游笙摇头:“吐蕃驯的雪山雕翼展五尺,赤炎追不上。”
汤易儒拇指和食指互相摩挲,对波斯猫的尾巴有些跃跃欲试,口中还欲再劝:“焕姑娘……”
“二哥哥!”世安公主听出焕游笙确实无心带着那鸟儿,于是横了汤易儒一眼,“食不言寝不语,这可是你教我的!”
……
永安宫檐角的铜铃震碎最后一声暮鼓,汤易儒戌时(晚上7时至9时)三刻前掠过西暖阁槛窗,正逢尚寝擎着宫灯来验钥。
世安公主倚在鲛绡帘后,将煨在案边的杏仁茶推向焕游笙:“焕姐姐今夜宿在碧纱橱可好?”
焕游笙卸下腰间蹀躞带,世安公主特命波斯匠人用陨铁打的镶珠嵌玉圆月弯刀,与六棱凹面重二十八斤玄铁睚眦纹双锏并排悬于莲花檀木架。
世安公主望着刀柄:“焕姐姐的刀穗该换新了,等你回来,让尚服用孔雀翎做个好的。”
焕游笙吹熄榻边油灯,素纱中衣下的箭疤在月色中泛青:“好。”
小剧场:
汤易儒:闯下塌天大祸!
世安公主:我的天爷啊!
44. 困
世安公主捻着焕游笙的束发丝绦说悄悄话,直到三更天,想到还有不到两个时辰焕游笙就要起身整装,才催促着睡了。
……
隆冬的寅时(凌晨3时至5时)天色如墨,世安公主难得主动早起,赤足下床。
火光映着焕游笙玄甲护腕上的飞凰纹忽明忽暗。
世安公主指尖掠过铠甲边缘的云纹,透过菱花镜看着焕游笙束紧蹀躞带的动作。
“焕姐姐的护心镜。”公主从翠晴手中接过邢窑白瓷碗,碗底凝着煨化的龟兹贡的乳膏。
焕游笙单膝跪地,由着她涂抹防锈,乳香混着炭火气钻进鼻腔。
世安公主俯身贴近她耳畔:“听说玄甲内衬要缀狐毛,我悄悄让尚服换了雪貂绒。”
雪貂绒柔软舒适,又珍稀,专供皇室核心成员使用。
世安公主察觉焕游笙的迟疑,将瓷碗递还给翠晴,打发了她出去,从软枕下摸出油纸包:“焕姐姐无需担忧逾制,我已经问过母后,母后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赏。”
焕游笙目光落在油纸包上,她知道世安公主一向喜爱甜食,偏偏皇后娘娘管得严,怕公主坏了牙齿,份例的甜食一向十分约束。
“这饴糖原该有三块的……”公主鼻尖泛红,将糖块塞进焕游笙掌心时,腕间金跳脱磕在玄甲上叮当作响,“都怪我,怪我贪嘴,我没忍住。只剩两块了。”
焕游笙隔着护腕铁鳞摩挲糖块棱角,仿佛已经嗅到饴糖的香甜。
去岁夏夜场景忽然在眼前鲜活起来。
那时的公主还不懂得节制,时常央着二皇子殿下带些份例外的甜食,公主也是将其藏在软枕之下,等不到第二日,夜里撑着不睡就偷吃掉了。
“奴婢与公主一人一块。”焕游笙掰开世安公主攥紧的左手,将其中一块饴糖放回她泛红的掌心。
波斯猫忽然跃上桌,盯着饴糖“喵呜”一声。
世安公主咽了咽口水,拒绝的话被噎了回去,忙将糖举高:“你要抢我的饴糖?坏猫猫!”
她迅速将糖纸剥了,将饴糖含进口中,又拿过焕游笙手心里的,也剥去油纸,抵住焕游笙唇缝:“那就一人一块。”
波斯猫不满地轻叫一声,跳下桌面。
甜丝丝的滋味在焕游笙口中弥漫开来。
她抬手按了按胸前袍服内袋,上次在苏州一别,世安公主送的杏花帕子,和鱼符、血玉骰子一并稳稳躺在里面。
……
通化门外冻土皲裂如龟甲,三千凤羽卫玄甲结满冰霜,百枝松明火把的火光连点成线,如赤龙盘踞。
游击将军焕游笙按双锏登上点将台,凤羽卫副都尉霍红玉展开茜染翟鸟旗,终南山特产的青冈木旗杆在冻土上投下细长阴影。
这六尺纛旗以柘黄绢为底,翟鸟衔珠纹用赤线密绣——原是去岁皇后千秋节仪仗的备用旗,经尚服改制隐去翟目处的金箔,倒成了凤羽卫最堂皇的标识。
“禀将军,龟兹淬的弯刀三百柄、蛇纹木弩百张俱验讫(qì)。”霍红玉叉手行礼,眉睫凝着冰碴。
她身后两名女校尉抬着鎏金匣,匣内是皇后亲授的调兵凭证。
慕容遥拢着大氅立于辕门纛旗东侧,手中璇玑晷的青铜指针正指“参宿”,使院随军的铜符悬在腰间,与录事参军的银鱼袋形成微妙间距——这距离恰如他此刻的身份:非军非民,却掌着皇后亲赐的《浑天监行军薄》。
“祭纛!”霍红玉捧出鎏金螭首壶,壶中葡萄酒遇风成冰碴。
焕游笙以弯刀划破指尖,血珠坠入冰酒:“此去,凤羽所向——”
“死生同命!”三千人声劈开寒雾,惊飞城楼螭吻上的夜枭。
焕游笙一饮而尽,抛下酒盏,在瓷片于冻土炸裂的脆响中,辕门两侧百面雷鼓齐震。
她回望永安宫方向,瞥见城楼一点朱红——公主解了银鼠裘的赤狐风领在挥动。
世安公主立于通化门箭楼,掌心铜胎珐琅手炉已失温多时。
她看着焕游笙接过霍红玉递上的寒铁兜鍪(dōumóu),只一双眸子与她遥遥对望。
积雪簌簌而落,战靴踏碎冰碴发出轰鸣。
……
石堡城东侧绝壁凝着冰瀑,在永淳二年的腊月寒阳下泛出幽蓝冷光。
黑齿承孝按着金狼吞口横刀迈上城台,铠甲下摆已结满冰碴,每走一步都像拖着百斤玄铁。
五旬老将的身形在靺鞨(mòhé)血统加持下仍似铁塔,熊皮大氅肩头结满霜壳,随步伐裂落如碎玉。
他的眉骨横着一道刀疤,恰截断右眉峰,令那张被西域风沙揉皱的方颌阔面更显肃杀。
城头火把的幽蓝焰苗被朔风压得贴地窜动,照得他左颊冻疮渗出的血珠宛若赤珀。
吐蕃人引药杀水筑起的十面冰墙高逾三丈,昨夜新浇的冰层正顺着城垣裂缝蔓生,将最后一座烽燧台也封成水晶棺模样。
如果只是水和冰,倒也无妨……
“报——”斥候滚下马背时,牛皮战靴竟冻在蹬铁上撕裂了皮肉,“禀将军,西南冰墙又厚七寸,吐蕃人用牦牛皮囊连夜注水!”
“可寻着破绽?”黑齿承孝开口时,虬结的灰白髭(zī)须间逸出白雾,与冰瀑蒸腾的寒气绞作一团。
“冰层裹着吐蕃人的铁蒺藜,凿冰的兄弟伤了六个。”斥候喉结滚动,咽下喉头冰碴。
粮仓铁门被冻出霜花,仓曹参军捧着的量斗里,最后几捧黍米聚在一起显出几分可怜的意味。
黑齿承孝抓起一把米,粟粒在掌心蹦跳如垂死寒蝉:“还剩多少?”
“算上伤兵减半的口粮,只够……只够撑到后日鸡鸣。”仓曹垂着头回答。
校场积雪早被踏成墨色冰泥,黑齿承孝登上点将台:“安西锐士何在!”
“在!”龟兹裔弩手踏前一步,臂缚的铜护腕撞响横刀。
“陇右骠骑!”
“在!”河西子弟捶击胸口,冰甲绽裂声如羯鼓。
“扶余死士——”
靺鞨老卒上前一步,三十柄铁斧同时剁进冰面。
少年王十二突然踉跄,横刀“当啷”坠落。
黑齿承孝金狼吞口横刀已抵其咽喉:“拾起来。”
“末将……三日未食……”王十二单膝跪地,咬紧牙关,冰碴嵌入掌心,拾起的刀柄裹着撕下的内袍。
黑齿承孝突然割断腰间革带,黢黑的肉干随冰风晃荡:“此乃去岁腊肉。”他用刀尖挑断系绳,肉条精准落至少年掌心,“咽不下冰碴子的,来吮老夫的血!”
转身,抽出短剑劈向冰墙,火花迸射间,剑身“咔嚓”断成两截。
他举起残剑嘶吼,声如孤狼:“这冰墙比吐蕃弯刀硬?比药杀水冷?比你们的脊梁更坚韧?”
校场死寂,唯闻冰层开裂的“咯咯”声。
“明日卯时,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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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亲率死士凿东墙。愿随者,今夜饱餐;畏死者——”他虎目圆睁,“可取本将首级向吐蕃换粮!”
这当然是很危险的,如此严寒,力竭则半日而亡,又有吐蕃虎视眈眈。
但无人阻拦,因为已经别无它法。
……
卯时(清晨5时至7时)三刻,东瓮城墙根爆出冰碴。
黑齿承孝赤膊挥动玄铁镐,虎口迸裂的血刚渗出,便在镐上冻成赤晶。
身后死士如蝼蚁般攀附在冰墙,他们已五日未食整粮,腹中草根在冰风里发酵出酸臭,连骨骼都似被药杀水的冰气蛀空。
吐蕃新浇冰层泛着青灰色,内部嵌着的铁蒺藜如毒蛇獠牙,随冰层延展发出细微爆裂声。
“喀啦啦!”
冰层深处传来牦牛角号的闷响,整面冰墙突如擂鼓般震颤。
靺鞨老兵阿度鲁尚未示警,头顶冰面十数尺以上,逾百支冰凌合着铁锥暴雨般倾泻而下,几乎是同时,凿冰队的血水在冰面蜿蜒成赤蛇。
“后撤!”黑齿承孝横刀劈碎迎面冰锥,刀刃却被冻脆的镔铁崩出缺口。
身后传来肉。体被洞穿的闷响,少年王十二的锁骨被冰凌钉在冰面。
他咬牙拔出冰凌,血染战袍。
启军以冻毙马尸为盾,可饿软的手臂连横刀都举不平。
也许并非全然无力,还有太多太多的绝望。
吐蕃雪狼骑的攻势如寒潮层层漫涨。
一支铁锥穿透龟兹弩手的喉骨,血浆喷溅在冰墙上,恰逢太阳初升,那日光就从冰墙照了进来,带着腥甜的艳红。
第一波冰凌刚歇,第二波寒铁蒺藜又自冰隙掷下。
弩手骨力罗支的复合弩已拉不满弦,射出的箭矢软绵绵扎进冰墙,被吐蕃人戏谑地摘作发簪。
“列锥形阵!”黑齿承孝的吼声撕破咽喉,却见阵型刚动,西南冰墙轰然塌出缺口。
雪狼骑先锋的狼牙锥竟是从地底冰道钻出,战马蹄镶冰爪,在垂直冰面如履平地。
启军的横刀砍在牦牛皮甲上,只迸出几点火星。
戍卒王五的胸前被狼牙锥贯穿时还在笑:“狗崽子……老子肚里没食,和你换命,便宜你了……”
他拼尽最后气力抱住狼骑马腿,与敌共坠冰渊。
这是一场必败的战争,启军几乎是必死的决绝。
冰风凛冽,将断肠的呐喊撕成碎片。
黑齿承孝眼角血泪交织,却仍挥刀不止。
退无可退,唯有死战到底。
“轰——”
巨响如龙吟,南方天际忽炸开赤色烽火,药杀水冰层应声皲裂,全线倒塌。
黑齿承孝被震波掀翻的刹那,瞥见冰雾中浮出三千玄甲——那甲胄并不常见,流云纹里暗藏机栝,腕上是飞凰纹。
为首女将的面甲弹开时,一双琥珀色猫儿眼竟比烽火更亮。
“凤羽卫,斩冰!”焕游笙的令旗窜空,三千轻骑席卷而入。
战马蹄铁加装鱼尾形冰刺,每踏一步都凿出碗口大冰坑。
他们的马鞍侧悬精钢钩索,吐蕃狼骑尚未回身,咽喉已被飞索绞住拽离冰面。
经过特殊训练的凤羽卫,短弩连射专取敌兵马蹄关节,雪狼骑顿时人仰马翻。
小剧场:
黑齿承孝:我的援军是盖世英雄,有一天她会于漫天火光中,身骑白马,踩着敌方尸骸来救我。
45. 扭转
焕游笙反手将双锏插进冰缝,茜色翟鸟旗在她身后猎猎翻卷。
“儿郎们!”黑齿承孝的金刀震落冰凌,“跟紧那杆翟鸟旗!”
启军一时士气大涨,几乎忘记了饥寒交迫的处境,石堡城头顿时爆出惊雷般的战吼。
阿度鲁抡起狼牙棒砸碎一名吐蕃士兵的头颅,骨力罗支的连珠弩箭追着焕游笙,射穿她后方雪狼骑的胸膛。
吐蕃人的弯刀映着耀目日光劈来,焕游笙忽然旋身腾空,二十八斤玄铁锏竟在雪雾中划出流云弧线。
慕容遥的软剑刚挑开两个敌骑,忽见一支冷箭破空而至:“小心右翼!”
不等他话音落下,箭杆已在焕游笙耳畔断成三截。
焕游笙的动作太快,快到让人看不清她是如何做到的。
慕容遥抽出三支鸣镝(dí)箭:“接着!”
慕容遥振臂抛箭,焕游笙头也不回反手接住。
玄铁锏顺势横扫,三支箭精准钉入吐蕃传令兵的咽喉。
鏖(áo)战持续六个时辰,焕游笙的白马第三次踏碎吐蕃千夫长的盾阵,牛角号终于不甘不愿地撕裂夜幕——天时、地利、人和,若非焕游笙与凤羽卫及时出现,吐蕃原本是想将黑齿承孝所率启军一举歼灭。
吐蕃鸣金收兵,焕游笙的双锏已凝满红冰,玄铁凹面嵌着十七枚弯刀断齿。
启军刚刚经历五日的围困,急需休整,眼下并不是追击的时候。
焕游笙扯下浸透血冰的护额,忽觉掌心多出个铜胎掐丝暖炉。
抬眼看时,慕容遥已转身去清点伤员。
霍红玉甩落刀锋上的血珠上前:“禀将军,斩首七百。”
拼杀的兴奋褪去,忽然转危为安,黑齿承孝略带茫然地环顾四周,却见焕游笙正在查看王十二的伤势。
少年胸前的冰锥大半被他拔出,留下的尖头被皮甲焐化,伤口竟未透内腑。
……
中军帐内,来不及梳洗,焕游笙眉间还沾着焰硝灼痕,为黑齿承孝解惑:“硝石破冰时算准了爆距,此物遇水则沸……”
她随手泼了茶水,将硝粉撒在周围,茶水立刻“滋滋啦啦”腾起白雾。
此法还是受了阿史那临别时提起,蓝田驿胡商带了天竺的焰硝石的启发。
黑齿承孝将酒囊抛过火堆,他多年戍边,武人秉性,一旦认可了一个人,就显得格外亲厚:“小焕这般手段,怎的就混个游击将军?”
“皇后懿旨在此。”慕容遥展开黄绫,火光映亮“可自决”三个朱砂批红。
老将军眯起眼打量青年,这人在战场上的表现他也注意到了,武艺比寻常士兵不知强出几许,却只能和凤羽卫打个平手,在焕游笙面前就更不够看了。
如此,黑齿承孝对他兴致缺缺,也不搭话,却转头对焕游笙举囊痛饮:“明日还请霍丫头教儿郎们陌刀阵!你那对睚眦锏……”他摩挲着金刀吞口处的狼牙,“比老夫当年在碎叶城得的宝刀更凶!”
霍红玉究竟要不要教人陌刀阵,只由她自己做主,焕游笙不替她应下。
五更时分,慕容遥在火堆边假寐,膝头《行军簿》却翻到“茜草御寒”篇。
“……内着茜草浸染双绞罗衬甲,外层玄甲间塞茜草絮,既可御寒,且凭茜草祛毒特性,可发挥避创溃、促新肌之效……”
焕游笙解大氅的手顿了顿,旋即将其盖上慕容遥的肩头。
……
石堡城已经不适宜驻扎,事实上黑齿承孝当日进入石堡城本就是个意外。
远远没到可以庆功的时候,朔风卷着冰粒扑打玄武参宿旗,黑齿承孝的横刀在沙盘上划出寒光:“移驻赤岭隘!”
刀尖猛然刺入沙盘西南角:“那处崖口卡着吐蕃补给的咽喉,更有药杀水支流穿谷。严校尉的五千崽子啃了三月雪,该叫吐蕃狗看看啥叫合兵!”
赤岭隘四周药杀水的支流形成天然护城河,冰面厚度不足承载重骑兵;且谷地温泉提供化雪水源,既能解决缺水困境,也防止吐蕃故技重施浇筑冰墙围困。
甚至,河道折弯处暗藏冰洞,必要时可设伏兵。
隘北冰原位于赤岭隘西北三十里,地势较高可俯瞰谷道,与赤岭隘形成犄角,吐蕃军攻任一地必遭背后袭击。
若二者同在掌控,可以说是可攻可守。
慕容遥掀帘而入,他指尖划过泛黄纸页上的星宿图:“奎宿临位,奎宿八星形似破冰斧,冬月当空则主风雪。三日后有大雪,是拔营的好时机。”
这就更好了,大雪可掩埋移营痕迹,冻硬冰原利于启军重甲行动,如此将更加顺利。
还有一点……
黑齿承孝放声大笑如雷鸣:“小焕带凤羽卫开路,某自领轻骑断后!”
靺鞨部族擅雪地游击战,雪深没马,仍驰骋如平地——这是黑齿承孝军队的优势。
在慕容遥的精准计算和黑齿承孝的果断决策下,赤岭隘的驻军行动有条不紊地展开。
……
三日后卯时(清晨5时至7时)二刻,黑齿承孝指引着队伍在冰封的河谷中前行。
风雪渐息,朝阳透过稀薄的云层,将赤岭隘的冰雪世界染成金红。
焕游笙的白马踏过药杀水支流,双锏轮转劈开浮冰。
霍红玉等凤羽卫紧随其后,茜草染红的毡靴在冰面留下蜿蜒血线。
前方峭壁如刀劈斧凿,冰瀑自百丈高处垂落,在朝阳下折射出七彩光晕。
焕游笙反手拔出插在马鞍后的焰硝石袋:“爆!”
焰硝石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坠入冰瀑之下。
瞬息间,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伴随着火光腾空而起,地动山摇间,冰瀑轰然炸裂。
慕容遥抚过冰墙上的弩机槽:“前朝在此设冰井十二口。”
他掀开冻土下的铜管,硫磺蒸汽混着温水涌出。
焕游笙的双锏砸开冰封仓库,陈年毡帐倾泻而出:“不止。他们还备了三百具羊皮浮囊。还有……粮食……”
与此同时,领军校尉严北峥率五千步兵终于姗姗来迟,他环首刀上还挂着冻硬的胡饼:“黑齿将军!末将连吐蕃耗子的毛儿都没见着!”
黑齿承孝拧了拧眉毛,眼睛盯着那胡饼:“好歹你们没饿肚子。”
阿度鲁扛着冻成冰柱的狼牙棒,更是不客气,啐出口血沫:“龟儿子们倒是白胖!”
不久,大军驻扎于赤岭隘山谷,留部分人守在隘北冰原,焕游笙所率凤羽卫也与大军再次会合。
众人互相见礼,互相打趣,对于消失的面孔无人提及。
今日无需为他们惋惜,身处战场,说不得明日黄泉路上还能同行。
练兵、修建防御工事、设置陷阱……
赤岭隘西麓忽起黑云,霍红玉刀柄裹着的熟麻绳在风里绷直:“陌刀重三十七斤,刃长四尺二寸。握刀如擒虎,掌心空半寸!”
八百骑兵卸了弯刀,握着陌刀的手腕青筋暴起,刀柄草绳在零下三十度寒气里硬如铁索。
霍红玉的陌刀劈碎冰桩:“三寸斜切,不是草原人的抡圆砍!”
黑齿承孝盘坐在冻毙的胡杨树上灌酒:“霍丫头!这帮狼崽子耍惯了弯刀,给他们喂点真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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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囊凌空掷来,落到王十二面前,随之而来的是黑齿承孝的威胁:“饮了这口,学不会就滚回马厩!”
王十二面无惧色,接过酒囊仰头灌下,提刀再练。
战场不会等着你痊愈,王十二如今已经能够自由走动,便不能落于人后。
“第一式,截马腿!”霍红玉旋身,陌刀自下而上斜撩,刃口在砂雪中劈出扇形残影。
刀背三寸处的血槽啸鸣声未歇,她已变招横推:“第二式,断槊(shuò)杆!”
刀尖堪堪停在阿度鲁兜鍪前,老卒还不太熟悉的陌刀脱手砸进残壁。
“腕沉三指,膝抵剑格!”霍红玉一边提点,陌刀柄尾同时猛击对方膝窝。
阿度鲁踉跄间仍按教范完成挑刺,刀刃擦着霍红玉的陌刀鞘划过,迸出三尺火星。
前来观摩的严北峥在一旁蹙眉:“霍都尉,这般绵软招式破得吐蕃大盾?”
“严校尉看好了!”霍红玉陌刀突入阵眼,刃口贴着盾阵模拟的皮毡划过。
三层浸油牛皮如败絮撕裂,刀势竟在最后一寸骤收:“第三式,透札式!”
此为“破甲不入胄”,专破吐蕃锁子甲和大盾。
……
冰瀑下方,焕游笙正挥锏架住女将燕临霜的青女刃:“抬肘!”金属相击声惊起飞旋的雪鹞,“吐蕃重甲左肋无鳞,斜劈两寸!”
“得令!”燕临霜反手削断三根冰桩,凤羽卫阵列霎时调整角度。
焕游笙抬眸,刚好瞧见领军校尉哼哧哼哧过来。
“严校尉可是有事?”焕游笙迎上去。
严北峥目光灼灼盯着一众凤羽卫,见他们整齐划一,动作利落,有些眼热:“禀游击将军,末将是来传话的,霍都尉正教咱们陌刀阵,想问将军是否得闲,给咱们示范示范。”
焕游笙回头半晌,见燕临霜等人已经得了要领,这才颔首:“也罢,走吧。”
凤羽卫五十女将列锥形阵,面前是黑齿承孝麾下八百骑兵。
“起阵!”几乎是凤羽卫动作同时,骑兵第三排阵脚忽乱,几个年轻人的弯刀瞬间被陌刀绞飞,刀身旋转着劈开三十步外冰岩。
“好!”黑齿承孝金刀劈裂胡杨树干,“这才像好儿郎该学的玩意!”
老将军突然跃入阵中,金刀使的竟是陌刀起手式,刀背扫过燕临霜剑鞘:“霍丫头,这样可对?”
霍红玉陌刀自下而上斜撩,刀尖茜绳突然绷断:“将军该收三分蛮力!”
骑兵哄笑,黑齿承孝也不恼,跟着哈哈大笑。
见识了陌刀阵威力的冰山一角,骑兵们态度愈发勤谨,一连练了两日,终于劈出规整的十字寒光。
严北峥和他的队伍在完成了斜面攀登后,又接到了新的任务——在赤岭隘布防。
申时(下午3时至5时)末,冰原忽降白毛风,骑兵已经学到了阵法变换的部分。
“巽位转离位!”霍红玉陌刀指天画圆,骑兵随令变阵。
刀锋破空声与寒风共鸣,竟将雪幕切成规整的八卦形。
最后一刀斩落时,众人陌刀上的绳结冰碴在夕阳下折射出血色光斑。
“成了!”慕容遥突然合拢行军簿。
阿度鲁摸着被陌刀磨出水泡的虎口,朝霍红玉扔去冻硬的狼腿:“霍教头,接着!”
黑齿承孝的金刀挑起整囊马奶酒:“霍丫头有大功,今日美酒管够!”
小剧场:
一开始——
严北峥:这能行吗?
后来——
严北峥:这可太行了!
46. 一触即发
腊月廿四,赤岭隘北麓冰蚀谷的冰壁折射着幽蓝寒光。
慕容遥的银鱼袋悬在冰井口,磁针尖端凝着硫黄霜。
黑齿承孝的金狼吞口横刀鞘重重顿在冰面,蛛网状裂纹应声蔓延:“严校尉,你这冰层称量的本事倒比户部司农精准!”
老将军玄甲上的霜花簌簌震落,肩吞上三道刀痕泛着银白——正是昨日伏击吐蕃粮队留下的印记。
严北峥的环首刀尖正抵着冰层裂隙:“禀将军,冰原冰厚六尺整,按《太白阴经·地势篇》载,承重不过三十石。”说着,用刀背压碎薄冰,顺冰下暗流而来的青稞粒从裂缝浮出,“吐蕃五日已失十八车粮,余粮不足支撑半月。”
“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日他们如何吃了咱们的军粮,如今就要十倍百倍地给我吐出来!”
吐蕃补给必经赤岭隘,冰原裂纹便是天然秤杆,每队载粮不得超三十石,否则就会深陷。
如此少量多次,吐蕃并无太多存粮。
黑齿承孝驻扎此处后,接连截获吐蕃运粮的队伍。
以致其余粮只够维持半月,冰原上的较量愈发微妙,吐蕃兵士焦躁,粮道受阻,士气渐衰。
几乎是黑齿承孝放下狠话的同时,谷外响起裂帛般的锏啸,焕游笙的玄铁双锏已劈碎东侧冰挂。
崩塌的冰凌如银龙坠地,冰凌碎裂声未歇,马蹄声已传来,这是又有运粮的经过了。
吐蕃戚本来之前心中就结着郁气,对于忽然被冰挂挡住去路并不感到意外,他铁掌战马踏上冰蒺藜,顿时咬牙切齿:“启军阴险,断我粮道!”
弯刀尚未劈下,严北峥的步兵已从冰洞暴起。
数百环首刀同步剁向冰层节点,承重临界点轰然塌陷。
“三十石!”严北峥心中骂骂咧咧,怒斥吐蕃“严于律人,宽以待己”,出口的就只有这三个字,混着冰层爆裂声。
冰屑如雪崩般倾泻,首辆粮车连人带马坠入冰缝,戚本怒吼着挥刀,却已无力回天。
冻硬的青稞袋撞上暗桩,后续车队在冰面打转——这正是黑齿承孝布下的“冰道锁喉”之局。
“报——西南冰道又截一队!”斥候的喊声混着冰屑飞来。
黑齿承孝高兴得又取了一坛酒,专用吐蕃银壶痛饮:“赞普老儿存粮不足,要狗急跳墙了!”
过不了几日,吐蕃就会按捺不住急于开战,慕容遥的软剑指羊皮地图:“吐蕃中军已至百里外。”
黑齿承孝挥手:“传令霍都尉——陌刀阵移防冰湖西口!”
……
不出两日,寅时(凌晨3时至5时)三刻,忽然爆出吐蕃牛角号的闷响,雪狼骑铁掌踏冰声如滚雷迫近。
“来了。”慕容遥剑尖划过《浑天监行军薄》:“寅时六刻转东南风,硫黄蒸汽贯谷需半炷香。”
黑齿承孝的金刀猛然插入冰面:“严北峥!带你的人滚雪窝去!”他披上战甲,“靺鞨崽子们!给吐蕃狗唱场大风歌!”
冰崖传来破空声,霍红玉正率阵操练新招式。
得到传令,她的陌刀阵从西侧冰崖转出,八百骑兵踏着柘木雪板,正好与雪狼骑遭遇。
随着霍红玉陌刀斜划向上,陌刀阵忽变鹤翼,八百重刃斜切出“断虹式”。
刀锋掠过马腿上方三寸,雪狼骑重甲接缝处血雾喷溅。
雪狼骑阵形骤乱,霍红玉冷眸如电,指挥若定,陌刀阵再变“霜寒式”。
阿度鲁的陌刀横扫敌阵侧翼,虎口的冻疤抽动着,是三年前疏勒城血战的印记。
接着靺鞨儿郎们拖起绑着枯枝的马尾,冰原霎时腾起雪龙卷,是他们最擅长的雪地迷踪术。
雪狼骑视线受阻,先锋的马蹄声忽滞,铁掌击打铁蒺藜的脆响混在风里,竟似千军铁甲相撞。
“撤!快撤!”吐蕃将领话一出口,就被慕容遥的软剑挑断喉咙,倒下时一双眼还难以置信地圆睁着。
焕游笙双锏交击,一夫当关,瞬间封死其退路。
“锋矢阵,进!”霍红玉的陌刀横推。
焕游笙旋身自白马背上腾跃,双锏借势重击冰壁。
埋设百年的铜管迸裂,随着地热温泉涌动,硫黄蒸汽顺风灌入敌阵,雪狼骑铁甲凝出霜花,关节脆响如冰裂。
焕游笙白马人立而起,双眼在雪雾中显得格外清亮:“凤羽卫随我凿阵!”
三千凤羽卫踏着茜草毡靴沿冰墙滑降,改良的御寒三层茜草甲在硫黄蒸汽中硬如铁叶。
二十八斤玄铁锏劈开第一面牦牛皮盾,硫黄蒸汽正顺着冰缝漫至马腹高度。
吐蕃将领的弯刀尚未举起,焕游笙已旋身砸碎第二面盾牌,凹面锏棱卡着盾骨反手一挑,断裂的牛皮绳抽翻三骑。
焕游笙的第七锏正劈中雪狼骑绣十二眼雪豹大纛,包铁桦木旗杆“咔嚓”裂响。
慕容遥掷出鸣镝箭:“风向变了!”
“收网!”黑齿承孝看准时机。
靺鞨儿郎的呼喝声陡然转调,枯枝扬起的雪幕精准遮住吐蕃箭手视线。
雪狼骑在迷雾中盲目射击,箭矢纷纷落空。
焕游笙的双锏恰在此时贯穿最后两面皮盾,锏锋卡着盾骨横扫,将吐蕃旗手连人带马砸进冰缝。
严北峥的环首刀从雪窝暴起,刀口铭文剐过吐蕃马腹,冻硬的血渣迸溅如铁砂。
趁着雪狼骑被严北峥及步兵牵制,燕临霜鬼魅一般从冰墙俯冲而下,青女刃点过七处蒸汽裂隙。
转瞬,全部后撤。
硫黄蒸汽乘着东南风灌入敌阵,剩下的半数雪狼骑战马铁掌打滑,喷溅的火星引燃雾气,谷底霎时腾起青碧火幕。
……
这是一场久违的胜利,暮色四合时,地热泉蒸汽折射极光,赤岭隘的冰原上点燃七十二处篝火。
黑齿承孝的金刀横架在祭坛前,刀刃映着火光,玄甲在火舌舔舐下泛出青铜光泽,将石堡城阵亡名录的羊皮纸照得透亮:“王五小子!这口酒算老子替你喝的!”
焕游笙的睚眦锏倒插在祭坛前,目光随飘落的雪片落在朱砂批注的阵亡名录上——石堡城折损二百七十一人……
“记这般清楚作甚!活着的痛快喝酒,死了的痛快投胎!”黑齿承孝拎起酒囊泼洒祭酒,黍米酒在冰面蜿蜒成河,“去地窖把吐蕃人的青稞酒都起出来!”
想是驰骋沙场多年,这一刻的黑齿承孝慷慨豪迈,虽眼底泛起水光,神情却并不哀伤。
所幸,大启对于将士们的抚恤金一直发放及时。
火堆爆出松脂香,冰窟穹顶的钟乳石滴下水珠,在霍红玉的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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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刃上炸成碎玉。
这位凤羽卫副都尉指挥黑齿承孝麾下士卒得心应手,正架设木台,三十坛青稞酒以“六花阵”排列,坛身吐蕃狼头徽记在火光中狰狞欲噬。
“痛快!”黑齿承孝拍碎封泥,酒液泼洒在慕容遥的软剑上,“你这手观星术,比老子的破甲弩还准!往日当你是长安来的绣花枕头,今日这酒——”他眼底映着跳动的火苗,拎起酒坛掷了过去,“你得喝三坛!”
慕容遥从容接住,他自有一派风流态度,即便是捧着硕大的酒坛,也显得斯文翩翩。
严北峥的环首刀正串着整只烤黄羊,听闻将军的话,心中一噎——还以为将军是要自罚三坛,这是怎么说的?
“当时眼见着要到了慕容随军测算的时辰,末将紧张得刀尖在冰缝里打战。今日这一场仗,多亏了慕容随军,还有那硫黄,威力可真大!”严北峥感叹。
“那硫黄,我也是从友人处得来的用途,不敢居功。”慕容遥唇角勾了勾,像是想起了什么。
酒至半酣兴之所至,霍红玉三十七斤陌刀忽旋出流云弧线,刃尖在冰壁上剐出星座。
“好!”这会不打仗,阿度鲁又拿回了顺手的狼牙棒,兴奋地挥舞:“这招合该叫‘星河断云’!”
慕容遥与焕游笙对视一眼,软剑挑起块松炭,在冰面勾出奎宿星图:“陌刀阵若移防冰湖西口,当依井宿方位列阵。”剑尖点向木台酒坛,“譬如此处第三坛……”
“聒噪!”黑齿承孝大喝出口,才反应过来,忙扯了个笑,抓起酒坛塞进慕容遥怀中:“庆功宴只论酒量,不谈兵法。”转头瞪向严北峥时就没那么好脾气了,“没见慕容先生酒樽空着?”
慕容遥沉默抱着两坛酒,就见严校尉小媳妇似的又将他面前的酒樽斟满。
燕临霜的青女刃悄然削下半只羊腿,将其片成薄片,放在焕游笙已经被堆满的案前。
子夜时分,慕容遥看了看天色再次开口:“将有暴雪,庆功酒该停了。”
黑齿承孝的金刀劈碎最后一坛酒:“听见没有?慕容先生发话收摊了!”
就这一句话,士卒们纷纷收起酒坛,篝火添柴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很快一哄而散。
凤羽卫众人见焕游笙颔首,也回了各自营帐,只留了当日值夜的一丝不苟守在自己的岗位。
……
腊月廿九,卯时(清晨5时至7时)初,西南冰道腾起七处狼烟。
黑齿承孝坐于大帐之内:“吐蕃必从西南冰道增兵。严校尉,带你的人扮作吐谷浑溃兵。”
严北峥早有准备,步兵正剥取吐蕃毡袍,刀尖挑开锁子甲内衬:“禀将军,弟兄们已换成吐谷浑弯刀。”然后龇着牙扯下半边眉毛,率先用方言嘶吼,“论恐热抢我部族粮草!”
五千步兵齐声应和哀号,难听至极。
严北峥嘿嘿一笑:“末将这般扮相,赞普老儿可认得出?”
大可不必……你这模样,即便是亲娘也未必认得。
黑齿承孝眉毛拧了拧,起身继续排兵布阵:“霍丫头引陌刀阵攻东翼,阿度鲁带靺鞨崽子闹西口!”
“是。”
小剧场:
黑齿承孝:是老夫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慕容先生自罚三坛!
严北峥:倒反天罡……
47. 背水一战
霍红玉的陌刀寒光撕开雪幕:“锋矢阵,转双摆!”
吐蕃中军战马刚冲出营门,便迎上陌刀阵特有的双绞劲。
八百手持陌刀的骑兵踏着改良雪板,刀锋勾出弧光,恰似新月。
霍红玉扬起陌刀,陌刀阵同步横推,如同银色的浪涛,将吐蕃铁骑一分为二。
精铁撕开吐蕃皮甲,血雾在零下二十度的空气中凝成赤晶。
吐蕃前锋阵型骤乱,领头的牦牛角号刚响起,严北峥的“吐谷浑溃兵”已混入侧翼。
吐蕃弯刀故意砍偏,锁子甲内衬的启军制式皮甲若隐若现。
吐蕃中军大纛开始前移,慕容遥再次放出鸣镝箭。
“巽位生变,敌将出营!”焕游笙立刻明白,睚眦锏在掌心轻旋,锏棱凹槽迸出冰屑。
凤羽卫三千冰钉靴同时跺地,焕游笙足尖点过凤羽卫肩吞,六棱锏面与冰层摩擦出幽蓝弧光。
三百丈距离,七次折转借力,玄铁锏破空声被风雪吞没。
焕游笙突至敌将丈许处时,双锏交击迸出火星。
对方亲卫的弩箭尚未离弦,燕临霜的青女刃已削断七张弓弦。
吐蕃主将眉心一凛,挥刀格挡,却觉寒气透骨,金丝锁甲在二十八斤锏重下凹陷,胸骨碎裂声清晰可闻。
“玛本已死……”
“玛本已死……”
这声音不知最初是从何处而来,逐渐响彻整个战场,如同春雷震耳,吐蕃军阵中顿时人心惶惶。
黑齿承孝的金刀鞘重击冰鼓:“陌刀阵,收网!”
霍红玉的刀锋斜转,八百重刃抡起圆弧斜插而下,吐蕃中军冲锋阵在冰雾中自相践踏。
严北峥的步兵趁机扯开吐蕃罩袍,五千环首刀自内而外绞杀。
溃散的吐蕃中军撞上预设的陷阱,冻毙者的弯刀在午时阳光下泛着冷光。
……
冰原之上,即便军粮按时从大启运送而来,也截获了不少敌军补给,但特殊的地理环境和气候使得军粮仍然算不上充裕。
也有可能是记恨着石堡城之困,此番大胜,不留敌方活口。
严北峥清点辎重时,在冰缝中寻得吐蕃冬祭用的金狼符。
黑齿承孝当时用刀尖挑起铜符时,还说:“够给长安城的元正大朝会添件彩头。”
谁也没想到永淳三年正月里,从长安传来的第一个消息,就是皇帝驾崩。
……
那时朔风卷过鬼愁峡,赤岭隘的地热泉已彻底枯竭——三日前吐蕃遣一小股力量秘密凿穿冰脉,再加上年后的大雪灌入谷中,铺了两人高的“软毯”,黑齿承孝不得不退守西麓绝地。
此处千仞冰壁如饿鬼獠牙参天,十二道冰梁横贯的隘口,恰似黄泉裂缝横亘人间。
一大块冰壁崩落,黑齿承孝的金刀锵然坠地,刀鞘狼头吞口溅起冰晶:“圣人才过不惑之年!”
斥候滚落鞍下,冻裂的指甲抠进冰缝:“四皇子灵前即位,吐蕃……吐蕃大军已破白狼戍!”
冰窟内死寂如坟。
……
吐蕃新帅噶尔·仁摩的赤牦大纛插在冰原之上。
此獠去岁连破启朝西域双镇,白亭海畔垒京观三千,麾下皆饮人血为誓。
此番亲率鬼面骑压境,所过之处冰原皆染赤色。
冰崖突响雷音,正是噶尔·仁摩的开战信号,这将是一场硬仗……
启军列阵,他们神情依旧肃穆,却不难看出情绪些许低迷。
严北峥的五千步兵毡袍内衬着丧麻,三军缟素,是为国丧。
“先帝虽崩,山河犹在!”焕游笙白袍猎猎,“此战不为别的,为的是长安西市卖炭翁,为的是尔等家中待哺的婴孩,为的是城外未寒的白骨!”
冰崖下死寂一瞬,忽有啜泣声裂冰而出。
王十二的刀重重顿地,刀柄缠着妹妹送的平安符:“将军!我妹子……我妹子还在庭州城外埋着,哥哥又死于石堡城。咱不能让他们的血白流!”
王十二的堂哥——王五,那个拼着最后一口气,与狼骑同归于尽的青年。
大抵是因为他们的名字也是序号,正像从前的十七和三十一,焕游笙格外有些印象。
黑齿承孝解下酒囊泼洒祭天:“老子戍边三十载,埋过同袍七百六十一人。今日,要教吐蕃狗知晓,启军无主亦能战!今日多杀一个吐蕃狗,来日坟头便少一声哭!”
龟兹弩手骨力罗支忽然捶胸长啸,声如饿狼嚎月。
阿度鲁粗糙的手掌拍上王十二肩头:“崽子,老子当年在勃律国冰城,一人砍翻七匹战马!待会儿跟紧老子刀锋所指!”
人说“靺鞨骑卒,虽老犹悍”,可他毕竟是老了。
岁月虽蚀其筋骨,却未夺其战志。
阿度鲁多年来跟随黑齿将军南征北战,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不贪生,也不怕死,设想过最好的结局就是马革裹尸还。
卯时(清晨5时至7时)初,鬼面骑先锋踏着人颅冰梯强攻。
那些吐蕃重骑的马蹄铁铸成犬牙呲互,每一步皆凿入冰层一寸有余,冰屑飞溅。
焕游笙独立第一冰梁,双锏点地时,凤羽卫三千冰钉靴同时跺击节律。
“咔嚓”一声,冰梁裂隙如蛛网蔓延,却未崩塌——他们在等噶尔·仁摩的赤牦大纛逼近至百丈。
“一百七十一……一百七十……”燕临霜默数,半晌回禀,“将军!西翼已成!”
与此同时,焕游笙忽然旋身重击冰梁节点,重锏激起冰层震颤,令玄冰发出编钟般的悲鸣。
不远处噶尔·仁摩似有所感,赤牦大纛骤然止步——
迟了。
冰梁共振传至谷顶,积雪在临界点,伴随着被凤羽卫冰钉靴跺得愈发不牢固的冰层,轰然崩塌。
鬼面骑的战马扬起马蹄发出嘶鸣,噶尔·仁摩治军极严,几个挥手间,鬼面骑重新列阵后撤。
远远看去,除了少数重骑被埋葬,剩下的,只在头顶、发间染了霜白。
焕游笙立于前沿,冷峻的面庞上露出一丝决然,双锏交错如锁天门,为黑齿承孝赢得攀崖之机,也为绕道敌后布设陷阱的严北峥及步兵作掩护:“凤羽卫,列翎阵!”
另一边冰崖上,黑齿承孝卸甲披白熊皮,死士口含花椒,手足套着慕容遥着人赶制的丝蹼。
他们将兵器咬在口中,攀越冰崖时恍若雪山巨猱(náo),贴壁无声。
至卯时三刻,黑齿承孝掏出牦牛角号。
这来自吐蕃战利品的号角,七长五短的号声经三十六面冰壁折射,竟似十万大军压境。
得到错误的指引,正冲关的鬼面骑有一瞬间停滞,霍红玉的陌刀阵动了。
此为新阵,前锋二百骑执丈二拒马矛,作为障碍冲在前列,并不近身。
霍红玉刀尖轻挑,冰屑如信标指引:“锥入七寸,错骨式!”
中军四百陌刀手闻令加入战场,陌刀斜劈,刀锋掠过处,马腿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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冻脆的松枝齐断。
后卫二百弩手由骨力罗支带领,隐在冰柱后,柘木弩机绷响如雷。
那些浸过药杀水的弩箭,在零下三十度寒风中急冻成冰凌,贯穿三重皮甲后碎如齑粉,铁蒺藜般的冰碴嵌入马眼。
噶尔·仁摩当机立断,令骑兵扯了巾子蒙住马眼。
战马不再能视物,反而更加一往无前。
凤羽卫没有休整的时间,自冰缝杀出,苦守关口半个时辰的焕游笙白袍已染作赤色。
他们踏过尸山,甲片剐落的冰屑在日光下泛着血光。
燕临霜的青女刃点过七处冰柱,忽闻西南冰崖传来号角——黑齿承孝的牦牛角号混着冰壁回音,竟将吐蕃传令兵的牛角声彻底吞没。
趁着鬼面骑再次被干扰,严北峥的步兵自东翼杀出。
焕游笙双锏交错架住三柄吐蕃弯刀,玄铁凹面火星四溅:“翎阵转翼!”
凤羽卫瞬息变作雁翅阵,恰将严北峥的步兵护在翼下。
冰钉靴与冰层摩擦的锐响中,黑齿承孝的号角声陡然转调——七短三长,是吐蕃撤弩的暗号。
吐蕃弩手茫然收弓刹那,陌刀阵前锋二百骑突进。
“第七十二!”阿度鲁陌刀卡在马尸间,“崽子!记数!”
王十二的陌刀在血雾中划出青涩弧光,刀刃被锁甲卡住时,霍红玉的刀背已拍在他肘弯:“沉腕!”
三十七斤陌刀借力旋斩,少年看着三颗敌酋头颅飞起,喉间迸出哭号般的战吼。
慕容遥的软剑正勾画奎宿轨迹,耳尖一动,捕捉到冰壁顶端的百年冻土发出的细微皲裂声,瞳孔骤缩:“阿笙!离位冰壁!”
焕游笙旋身欲退,却见严北峥的步兵正与鬼面骑缠斗在冰壁之下。
电光石火间,她双锏重击冰面,借反震力腾空扑向人群:“散开!”
慕容遥的星盘比思绪更快出手。
星盘撞偏焕游笙下坠轨迹,而他被反冲力掀向正在下坠的冰岩。
后脑撞上玄冰的闷响淹没在喊杀声中,他只觉天地陡然倾覆,却强撑着以软剑支地:“天光……暗了?”
黑齿承孝的号角声在此刻攀至凄厉,几乎是咬破了舌尖吹出的绝唱。
接着,他将号角递给一旁死士,再无技巧,只一味地尖锐轰鸣。
五千步兵突然弃刀执盾,将鬼面骑逼向严北峥预设的冰隙陷阱。
“收网!”
噶尔·仁摩□□劈碎一柄盾牌,似是心有不甘:“启皇已死!尔等孤魂!”
焕游笙的锏锋指向东南:“长安灯火在此!”
三千凤羽卫齐击胸甲,茜草甲片震落冰屑如雪崩:“父老在!山河在!”
声波震颤,双锏应声击碎最后支撑,百丈冰穹轰然坍塌。
噶尔·仁摩的赤牦大纛与鬼面骑尽数葬于寒冰之下,只余下他与两三亲卫旋身向远处:“启狗!来年雪化时……”
号角声戛然而止,唯余冰原风声如泣。
严北峥啐了一口:“败军之将,何谈来年!”
他拎起吐蕃旗擦拭刀锋:“去告诉你们赞普,这场雪,永不会化。”
“启军——”
“万胜!”
朔风掠过冰原,卷起星盘残片上的血渍,在慕容遥眼前凝成永夜。
小剧场一:
噶尔·仁摩:马看见什么,是人决定的!
小剧场二:
噶尔·仁摩:我还会再回来的!
48. 得胜还朝
朔风卷着冰碴掠过战场,仅仅是在风中立了片刻,焕游笙的白袍已凝成血色冰铠。
她听着严北峥絮絮叨叨,连黑齿承孝都回来了,她眉头微蹙:“扶南呢?”
“方才还在冰壁……”严北峥话音未落,焕游笙已踏着冰钉靴疾行。
茜草甲片刮过冰面的锐响里,混着她陡然加快的心跳声。
猫儿眼急速搜索,终于,她捕捉到隐于暗影中的慕容遥。
天地太过辽阔,让倚在百丈冰壁下的他格外渺小。
软剑插入冰层三寸,剑穗上一向被珍而重之的青玉竹节簪碎了一半。
他面朝欢呼的启军方向,瞳孔却映不出火把跃动的光。
“扶南。”焕游笙故意加重脚步声。
冰粒在靴底碾碎出脆响,慕容遥脖颈微侧,空洞的眸子准确转向声源:“阿笙?”他唇角勾起惯常的弧度,霜白的脸被夕阳的红晕镀上暖色,“我们赢了。”
焕游笙指尖轻颤,染血的护腕在慕容遥眼前晃过。
见他眸光毫无波动,喉间蓦地哽住:“是,我们赢了。”
“只是……”慕容遥摸索着握紧玉簪,仿佛感觉不到断裂处刺入掌心带来的疼痛,“天暗得这般快。”
残阳恰在此刻沉入冰原,慕容遥身形一晃,如折翼鹤鸟般倒入焕游笙怀中。
他额前碎发扫过她的护心镜,呵出的白气在空中凝成小小星图。
……
七日后,吐蕃使团跪献降书处,正是噶尔·仁摩赤牦大纛折断之地。
开拔的前一夜,黑齿承孝用金刀鞘挑起羊皮卷,火光映着他龟裂的唇,许是当日在冰壁上攀岩受了寒,他气色不算很好,目光却灼热:“狗屁文绉绉的,换作老子就写八个字——打不过,认栽,滚蛋!”
篝火旁顿时爆出哄笑。
骨力罗支正用弯刀片着冻硬的黄羊肉,闻言差点削到手指:“将军,此事还是不要挑了罢。”
他们这些人,朝廷要打仗,对方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敌,如今朝廷不想打了,他们也不能挑起事端。
“你小子!说啥都信!”黑齿承孝粗犷的面庞露出些许无奈的神情。
哄闹声里,焕游笙将烤软的麂皮毯裹在慕容遥肩头。
“喝!”黑齿承孝突然掷来酒囊,“老子带了三十年的兵,这次最痛快!”他玄甲内衬的丧麻泛着黄,眼尾笑纹里却凝着血渣,“敬他娘的九死一生!”
手掌贴着手背,焕游笙将酒囊放进慕容遥手心。
清冽的酒液滑过下颌,在慕容遥狐裘上洇出暗痕:“将军智勇,古今罕有。”
这一战实为险胜,素来长胜的噶尔·仁摩算是栽在了他们手上,但他们也折损了不少人。
“得了!”老将军掀开肩吞,露出心口狰狞旧疤,“当年疏勒城被困,老子带三百人突围——那才叫智勇!”他拍着冰案大笑,笑着笑着却呛出泪花,“这次回去,该给兄弟们烧点新鲜玩意儿,我这把老骨头怕是往后也折腾不动了,好在有你们这些年轻人。我放心。”
霍红玉默默将陌刀擦拭三遍,刀面映出严北峥教王十二写家书的侧影。
少年握笔的手还缠着染血的布条,字迹歪斜如爬:“阿娘,儿活着,杀了七十二……”
火星随风旋起,宛如银河。
可能是酒壮了胆子,三个缠着渗血绷带的步兵拦在焕游笙跟前。
领头的汉子缺了半只耳朵,冻疮裂开的手紧攥着环首刀:“多谢将军救命之恩!”他喉结滚动,呵出的气在胡须上凝结成冰碴,又簌簌掉落,“弟兄们商议好了,往后再遇这等事,您千万别……”
“蒋老三!浑说什么!”严北峥疾步赶来,靴底嘎吱作响。
缺耳步兵突然跪地捶胸,胸甲撞得哐当响:“咱们步兵命贱!不值得将军犯险!不值当!”他瞥见慕容遥蒙着药布的眼,声音陡然低下去,“慕容先生这般人物都……都……”
焕游笙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半晌,直到感到慕容遥摸索着牵过来的手。
“我记下了。”她最终开口,“不过在……教我的师父说过:刀锋无贵贱,能斩敌的便是好刀。”
“将军与先生的大恩大德,咱们当牛做马,无以为报!以后咱这条命,就是将军和先生的了!”如此,那三人才心满意足,又抹了把感激的泪水,磕了头,才被严北峥轰着离开。
“你看这……”严北峥不知该如何宽慰,挠了挠头。
“无妨。”慕容遥摆摆手,像是知道焕游笙有话要说,起身,“该换药了。”
……
焕游笙在一旁取药,油灯将她身影投射在营帐上,恍惚如敦煌飞天。
慕容遥的绷带解开时,后脑伤口已结痂,只是眼前仍旧漆黑一片。
“星盘碎了。”他开口,没有多少遗憾的语气,“但奎宿轨道,我算过九遍。”染着药膏的指尖在膝头虚画,“回长安后,想去观星台……”
“我陪你去。”焕游笙截断他的话,将温好的药盏抵在他唇边。
慕容遥喉结滚动,温暾地喝了药:“阿笙,我看不见了。”
“军医不善此道,等回去,还有太医,还有程公子、孙神医、百花宫。总会有办法的。”焕游笙说着蹲下身,声音也随之低了下去,“我是不是,做错了?”
慕容遥轻叹了一声:“黑齿将军攀冰壁时之所以带着死士,是为了必要时,他们不惜以身体作为肉盾,为黑齿将军争得生机。牺牲在所难免,因为只有胜利,才能保护边疆子民,才能赢得岁岁太平。战场之上,大局为重。”
凤羽卫是精锐,骑兵亦是精锐,而步兵往往是用来牺牲的,很残酷,但这就是现实。
帐外忽传来龟兹古调,是骨力罗支在唱勃律国的《耕战歌》。
那日场景合着乐声在眼前翻涌——战场之上,焕游笙以凤羽卫掩护步兵,又为了保护冰壁下的步兵,身犯险境,以至于扶南为了保护她而受伤……
她出身暗卫营,从前,在她的世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主子,是皇后娘娘和公主,另一种是“其他人”。
后来,她逐渐与扶南、卫女郎等人相熟,又多了一种人,名为“朋友”。
可是在她眼中,仍旧没有明确的等级观念,凤羽卫、骑兵、步兵也无甚差别。
看来是她错了。
慕容遥话锋却转:“可是,战场如弈棋,但执棋者终非神明。舍与不舍,也无法预知对错。每个士卒都信,将军不会弃他们如敝履。这,也是大局。”
就像他自己,虽与焕游笙不同,却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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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平盛世,也无法轻易舍去步兵的生命。
说起来,黑齿将军还是高估了他们,他与焕游笙,都不是合格的将领。
焕游笙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帐内油灯微颤,光影交错间,再对上他无神的眼,更觉酸涩难当。
慕容遥虽眼不能视,心中却亮堂:“我自愿的。”他抬手擦去焕游笙无声的泪,“就像你自愿护着步兵,就像严校尉自愿扮溃兵——阿笙,我们都在拨自己心中的‘算盘珠子’。各有所执,各有所念。”
四更天,帐外忽爆出欢呼——王十二几人悄没声回去赤岭隘掘出之前冻在地热泉眼的青稞酒,正挨个给陌刀手与步兵满上。
“将军!”少年捧着豁口的陶碗冲进来,“霍都尉说,这碗该您……”
慕容遥颈部有些僵硬,只双手扶了焕游笙的手肘:“去吧,此刻你该在火光里。”
篝火旁,严北峥正教步兵跳靺鞨战舞。
缺耳汉子醉醺醺搂着陌刀手的肩,金名牌与木名牌在火光中碰撞出清响。
焕游笙仰头饮尽残酒,所谓“算盘珠子”,每一颗都浸着滚烫的血,在命运的冰原上砸出灼痕。
这一夜睡得很晚,等到号角声刺破黎明,众人仍旧迷蒙着双眼,黑齿承孝在外头骂骂咧咧收帐篷。
焕游笙给慕容遥系上眼罩,指尖拂过他微颤的睫毛:“启程了。”
……
自明德门至御街尽头的三十里官道,石榴红的波斯织毯竟铺到了光禄坊墙根,新扎的绢花缠满枯柳,礼部连夜征调的八百盏琉璃风灯悬在坊墙上,映得正月尾巴的晨雾泛着胭脂色。
街道两侧的残雪混着爆竹碎红,褪色的桃符与簇新的灯笼交错,胡商将胡椒粒混着金箔碎抛向凯旋之师。
铁甲生辉,焕游笙与黑齿承孝并肩而行。
“焕将军得胜归朝——”
“黑齿将军凯旋——”
百姓欢呼如潮,声震云霄。
“凤羽卫!卸甲!”
三千铁骑齐解面甲,寒光惊起檐角栖鸽,露出独属于女性的坚韧面容。
九街鼓楼的晨钟在此刻鸣响,西市胡姬的七宝璎珞与东市老儒的竹骨折扇混在人群里摇晃。
茶肆二楼忽垂下十丈白麻,几个太学生挥毫泼就《破阵乐》长卷,墨迹未干的“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被北风掀起,恰盖在运冰车的牛角上。
西市绸缎铺的娘子们臂挽竹篮,将去岁积存的梅花瓣扬向铁骑,冻枯的花瓣混着甲胄寒光,竟似落了一场铁血红雨。
“快看!那位将军的锏!”垂髫小儿骑在父亲肩头,指着焕游笙的睚眦锏惊呼。
临街当铺掌柜突然捶打窗棂:“天佑我大启!”
人群顿时沸腾,胡姬的银镯与老妇的木簪在推搡间落了满地。
再往前走,金吾卫持戟肃立,百姓箪食壶浆的欢呼声被规训在黄绸界栏之外。
承天门积雪被宫人连夜铲尽,露出前朝遗留的莲花地砖。
宫门前汉白玉阶泛着青光,新帝的玄色冕服压着未褪的稚气。
从前的皇后娘娘,如今的太后娘娘腕间翡翠轻转,眼角瞥见世安公主悄悄踮脚。
小剧场:
慕容遥:眼前的黑不是黑,你说的白是什么白?
49. 论功行赏
公主裹着银鼠裘,领口赤狐风毛被摸得发亮,分明是腊月里焕游笙出征那日的装扮。
“臣等叩见陛下……”
焕游笙单膝触地时,听见霍红玉与严北峥的肩吞碰撞出清响。
黑齿承孝的甲胄已除,紫袍玉带下犹见丧麻内衬,跪拜时骨节发出“咔嗒”声。
“游击将军焕游笙、镇军大将军黑齿承孝接旨——”世安公主接过五色玉轴诏书,这是太后赋予她的绝无仅有的尊贵。
“门下:朕膺昊天之眷命,仰承宗庙之重。吐蕃逆酋肆虐西陲,戕害黎庶。镇军大将军黑齿承孝,统朔方、河西、安西三道行军总管,率虎贲十万,冰原逐北,焚敌辎重七千石,斩首九千三百级,收复原州、庭州等一十七城。”
“特晋黑齿承孝为辅国大将军,授开府仪同三司,赐丹书铁券、白玉带钩、永业田八百顷,加实封五百户。”
鸿胪寺卿捧来紫檀木匣,匣中虎符映得老将军眼角刀疤发亮。
黑齿承孝三拜谢恩。
“游击将军焕游笙,率凤羽卫三千,勇冠三军,破敌于石堡城、赤岭隘、鬼愁峡,断吐蕃右翼……”公主说到这,清越的声音中带了抑制不住的喜悦,“晋忠武将军,授银青光禄大夫,赐白玉带銙、西域良马五十匹、绢帛三千段。”
慕容遥静立武将末位,蒙眼素缎下唇角微扬。
世安公主宣毕诏书,不等他们谢恩,忽将玉轴往怀中一塞,拎着裙摆奔下御阶。
“焕姐姐的铠甲真亮!”她指尖轻点焕游笙胸前明光铠,忽又退后半步行礼,“忠武将军戍边有功,往后可要多在长安留些时日?”
言罢狡黠一笑,露出编贝般的齿尖。
太后只纵容看了一眼,目光随即下垂:“黑齿大将军?”
老将军方才起身,听到点名又俯身跪了下去:“老臣在。”
“哀家听闻,有人要建什么养老庄?”太后笑得明艳,并未因升了辈分而有半分老态,“大明宫武德殿还缺个沙盘教习。”
黑齿承孝明白太后的意思,也不抗拒:“末将谢恩。”
新帝轻咳,自龙袍广袖中翻出迦南香:“此物……此物添了新贡的苏合香,赐予将军熏甲。”
他耳尖泛红,这是他的最高礼遇,不过太学生编纂的诏书里可没这段。
太后轻叩螭首玉圭,丹墀下顿时肃静:“宣吐蕃请降使。”
……
正午的日头攀上中天,焕游笙恰将慕容遥送至府邸。
“星盘已托少府监修缮。”她将鎏金暖炉塞进慕容遥袖中,炉身錾刻的奎宿纹路硌着指尖。
慕容遥苍白的手指搭在门环上,耳后未束的发丝沾着冰晶:“阿笙且去,殿下定是想你了。”
檐角垂落的冰凌在青石板上砸出碎玉般的清响,焕游笙望着重纱覆眼的男子迈进门槛。
……
永安宫庭院新铺的太湖石泛着冷光,五十株移栽的铁骨红梅如列阵,这样声势浩大,让两株原住民乌羽玉梅显得有些孤零零地瑟缩着。
焕游笙驻足錾鱼戏莲叶纹的四棱大缸前,那大缸静卧庭心,缸中冰面下封着一截断梅。
按说梅花都长得大差不差,可看着那枝干刀削般的断痕,焕游笙却一眼认出,那是她出征前留给公主的,过梅园时被疾风卷落,恰接入她怀中的铁骨红。
踏入殿内,反季盛放的娇嫩花朵已经不知被换过了几批,却仍旧花团锦簇。
也许正因为这春意是假饰的,反而好像永远不会消散,兀自走向永恒。
再往里走,就见世安公主坐在螺钿屏风前,室内的温度极高,她只身着鹅黄襦裙,一双脚急切地磋磨着地面。
一见焕游笙来,公主眼睛猛地亮了起来,一拍怀里波斯猫儿的屁股,令其窜下,金铃铛在姹紫嫣红间叮咚乱响。
世安公主提着裙摆奔向她,一如之前多次那样,发间赤玉梅簪缠住帷幔流苏,焕游笙单膝未及触地,已被公主拽住护腕:“礼部那些老头子够烦人了,焕姐姐还要学他们!”
焕游笙从善如流地起身,由着公主仰头细细打量。
半晌,公主喃喃道:“瘦了。”
焕游笙望着堪堪齐肩的少女,忽觉她裙摆短了寸许,如今碧色披帛已盖不住新添的翡翠禁步:“公主长高了。”
猫儿扒拉着炭盆,将煨着的糖水香气搅得满殿浮荡。
“才没有……”世安公主拽她坐在青玉案前,忽然拎起猫儿后颈,雪团似的波斯猫也不挣扎,反倒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公主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倒是这孽障没少长,去岁来时还没妆奁匣子大,如今被喂得太肥,连梁柱都跳不上去了。”
熏笼迸出个火星子,映得公主眸中水光倏忽而逝:“焕姐姐这次回来,不走了罢?”
焕游笙摩挲着越窑茶瓯上的冰裂纹,不想骗她:“扶南为救奴婢伤及双目,若太医署无法为他医治,奴婢想向太后请旨,与扶南一同去求医。”
从前她一直称呼皇后娘娘,如今忽然改口太后,还有些不适应。
这种身份的转换,似乎也影响了世安公主。
焕游笙话落,等着公主的反应,但她没有要求她不许外出,也没有央着同往,反而十分沉默。
“公主……”焕游笙试探开口。
“我明白。”世安公主忽然掰断案上碟子里的金乳酥,酥屑簌簌落进炭灰,“上月拟了三次婚期帖,母后总推说要择吉日。”
她盯着酥块断面参差的茬口:“起初我也只以为母后想多留我两年,就像她说的那样。可是哪有什么吉日?不过是等着皇兄坐稳龙椅,或是旁的……总之,母后对朝局还没有把握。”
她轻笑了一声:“毕竟,何处能比后宫禁地更安全?”
太后是为了保护她,也是为了防止有人挟持她威胁自己。
暖香裹着梅息扑在碧纱窗上,拓出弘文馆歇山檐的影子。
当今的圣上——从前的四皇子,虽则不算年幼,可志不在朝堂,人也愚钝,再加上是灵前继位,自然不算稳固。
就在方才,新帝将吐蕃国书折成香囊,惹得太后怒斥——即便年满十六岁,他的心神终究只落在摆弄香料上。
“二哥哥倒自在,也无须再去弘文馆读书,一个闲散王爷,日日诗词歌赋,好不风流。”世安公主扯下屏风上的《骊山烟雨图》,画角“逍遥王印”朱砂鲜亮,“二哥哥如今在别苑豢养百戏班子,前日还献上西域幻术给母后解闷。”
“王爷也算得偿所愿。”焕游笙颔首。
窗外窸窸窣窣,像是有鸟儿出来啄食了,冬日里,它们也不好过。
世安公主将半块金乳酥掷给猫儿,轻声道:“二哥哥时常带新奇玩意儿入宫逗趣儿,日子也不算难熬。焕姐姐尽管去寻医,我会在宫里好好的。”
翠晴捧着鹦鹉纹提盒进来,糖渍梅蕊映着琉璃盏,木樨蜜在酥山上凝出冰晶。
“这是新贡的玉露团。”公主戳着兔形点心,换了话题,“焕姐姐讲讲一路上的故事吧。”
到了就寝的时候,波斯猫率先蜷在熏笼上打鼾。
眼中朦胧着困意的公主忽然凑近,语气终究有些不甘:“外面,当真能医好慕容公子的眼睛?”
“太医说……”焕游笙一句未完,便又被世安公主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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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
“罢了!”公主钻进焕游笙怀里,“我才不要听这些!总之,等我大婚的时候,焕姐姐一定要回来!”
“好。”焕游笙拍了拍公主的肩膀,“时辰不早了,睡吧。”
清晨的水雾浸透宫墙时,焕游笙踏着满地碎冰离去。
四棱大缸中的冻梅在晨光熹微里泛着幽光,像柄永远悬在永安宫脊兽上的冰剑。
……
晨雾还未散尽,焕游笙勒马停在朱雀大街东第三巷。
朱漆大门悬着飞白体“敕造忠武将军府”鎏金匾,五重斗拱的青绿彩画上凝着霜花,门前两列石灯笼里残烛未熄,檐下三彩陶铃缠着剔透的冰凌。
庭院五进三路沿中轴线次第铺展,抄手游廊串起四季亭,随山势层叠而上,如游龙穿林而过。
东庭两株百年柽柳,另百株铁骨红梅开得正酣,霞色花瓣落进曲水流觞渠,逐着碎冰打旋,似泼了半院朱砂。
西园老松斜探过青瓦花窗,虬枝上缠满红绸,有鸟雀居于上头,一旁三丛枯山水式白砂竹纹。
四处错落掩映,三折九转直中求曲,很是风雅,只可惜焕游笙不太会欣赏。
“奴婢恭迎将军。”赤佩自月洞门转出,藕荷色齐胸襦裙外罩兔毫纹半臂,双手捧着手炉,鬓间别着银串白玉簪,欠身行礼,“太后赐了十二名侍从,司洒扫庖厨之事。若将军还有需,奴婢自去采买。”
说着,十二人列队两侧,一一见礼。
这当然算是个惊喜,赤佩是焕游笙去到永安宫后,太后安排了伺候她的二等宫女,也是眼线。
她不仅仅是焕游笙在京中少数几个熟人之一,更因为是如珠如宝的世安公主宫中的宫女,颇得太后器重,能力自然是没的说,在京中行走也有几分薄面。
“你知道我一向不擅长于此,往后府中之事,交予你我放心。”焕游笙诚恳道。
穿堂风卷起波斯锦帘,露出正厅紫檀博古架,依《营造法式》规制嵌于东墙,分作九格三龛。
最上层供着青瓷双耳瓶,越窑秘色釉面上冰裂纹细若蛛网,瓶腹錾刻的《兰亭集序》残篇隐现苔痕。
中层左格叠着《孙子兵法》泥金抄本,龟背纹缥缃书衣已褪成秋香色,旁置白玉雕獬豸镇纸。
右格卧着螺钿漆盒,盖面嵌出《李卫公问对图》缩小版,启盖可见整套珐琅斗笔。
下层最阔处横着五弦古琴,琴旁供着香炉,炉盖是镂空的云雷纹。
格间散落着小物件不计其数,各有名贵之处。
想来是太后知晓焕游笙并无本家,所以格外置办的。
真真当得一句“宠臣”。
焕游笙指尖抚过青石影壁,上刻《破阵乐》浮雕。
忽见梅林深处立着座四角方亭,走近时才看清亭中列着各样兵器,共三十六柄,末尾皆缠红缨。
“将军安好!”圆脸女子自游廊疾步而来,缺胯袍的革带紧束腰身。
此人正是先前焕游笙在御史台地牢时,照看她的圆脸女狱卒。
“你怎会在此?”焕游笙问。
女狱卒叉手行礼,腕间新烙的梅花印艳如凝血——与当年孙神医腕上一模一样的五瓣纹:“翊卫队正孟如澜,奉旨协防务本、崇仁二坊。”
焕游笙:“恭喜你了。”
孟如澜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正月里调的职,正赶上为将军府遴选护卫,卑职这还是沾了将军的光。”
小剧场:
世安公主: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焕游笙:……
世安公主:什么时候走?和谁走?走了还回来吗?回来还和我玩吗?
50. 急流勇退
慕容府东院的与谁同坐轩,轩内陈设着整块岫玉雕成的曲尺纹凭几,几面摊着未收的星盘,二十八宿方位上落着细雪凝成的冰晶,几后悬《江山雪霁图》立轴,左右各设黄花梨书格,内置《乙巳占》等星图卷轴。
焕游笙踏入轩中时,正见一少年在烘茶饼。
飞檐上积着的残雪,从旁垂下的铜铃上结满的冰花,因这清瘦少年面前的青瓷莲花炭炉持续蒸腾的热气,而缓缓凝出水来,“嘀嗒”“嘀嗒”……
“将军万安。”青年奉上茶盏,茶汤里浮着半片蜡梅瓣。
“他叫梦远,自幼就跟着我了。”慕容遥裹着月白鹤氅倚在窗边,一边介绍,一边指腹抚过凭几上未竟的星图,冰晶在体温下化作水痕。
虽说是自幼跟着的,但慕容遥从前目能视物的时候,见焕游笙,从不带着这小厮。
“扶南这轩名不副实?”焕游笙四处张望了下,此处有些狭窄,堪堪能坐两人,实际上只坐一人会好很多。
慕容遥抿了抿唇,心情很好的样子:“与谁同坐?清风、明月、我。”
“原来如此。”焕游笙想着那样的情景,心中似被清风拂过,也觉安宁。
“公子该换药了。”梦远捧来方盒,盒中青玉钵盛着芎(xiōng)归汤。
焕游笙熟稔地挽起箭袖,素帛浸过药汤的雾气,在慕容遥额角烙出淡青水痕。
自从慕容遥失明以来,到如今也快半月了,焕游笙照顾慕容遥已经是习惯。
梦远默默退出轩外,将鎏金帘钩换成银熏球。
慕容遥素日喜爱的松香裹挟着川芎的辛烈,在炭炉的烘烤下渐渐融出雪后竹林特有的清气,漫过棋盘,沾染了焕游笙的青丝。
轩外残雪簌簌而落,炭火噼啪声里,慕容遥忽然道:“人间四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阿笙如今得胜归朝,获封将军,一跃成为太后宠臣,又身兼长公主挚友、皇子同窗,恰乔迁之喜。即便算不得风头无两,也当门庭若市了吧?”
焕游笙颔首:“大约如此,多的是从前相熟的、不相识的登门拜访。”
焕游笙顾不得这些人,心系慕容遥的伤,稍作安顿就来了。
慕容遥手指摸向茶盏,直到焕游笙将其稳稳放入他手心:“阿笙做得很是。你既是宠臣,便须得是纯臣,这会与旁人走得太近,反有结党之嫌。”
“如此,也是扶南的功劳。”焕游笙当即明白过来,转而又关心,“对了,太医怎么说?”
慕容遥指间微顿,轻呷了一口茶水:“太后特令裴院判并多位太医院院正前来诊治。裴院判说我是颅内有瘀血的缘故,他也是无计可施,只得调些活血补身的方子看效果。”
对于这样的结果,焕游笙并不意外,她握住慕容遥的手:“如此试探着也不是法子,我已经同公主说了,过两日就向太后请旨,与扶南一道南下寻医。”
慕容遥稍作思索,也不拒绝:“急流勇退也好,免得招人忌惮。”
轩外传来梦远修剪梅枝的银剪声,冰晶随着断枝坠落。
焕游笙知道他在为自己谋划,只道:“你放心。”
“有阿笙这句话,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若此番南下,我的眼睛能够治好,我有话想对你说。”慕容遥道。
“好。”焕游笙将他的指尖按在星图上,“若不能,我便做你的星盘。”
……
二月初二的暮色笼罩长安,未央宫九枝鎏金鸾鸟灯次第亮起。
青铜仙鹤炉蒸腾的龙脑香雾攀附着十二根金丝楠木柱,彩绘阑额上的卷草纹金粉未改,十六瓣垂莲藻井下却换了座次。
太后身侧紫檀龙纹座上,新帝正将香囊系在腰间的蹀躞带,又从袖中取了个玉葫芦,小心掀了盖子,在鼻尖转了一圈。
“母后请看这沉水香。”新帝将其捧至太后案前,葫芦肚上錾刻的摩羯纹精美异常,是新帝的爱物,“儿臣掺了三钱波斯龙涎,七分崖柏,佐以……”
“莫说了。”太后指尖叩在错金银凭几的朱雀纹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响声。
世安公主听到声音,做贼心虚地缩回探向舞姬腰肢的手。
新帝的反应更大,手一抖,葫芦骨碌碌滚过案几,龙涎混着西府海棠的甜腻,在殿内酿出初春特有的慵懒。
舞姬的缥色披帛恰在此刻旋过藻井垂莲的阴影,十六瓣鎏金莲瓣在烛火中微微颤动,带来一丝意味不明的躁动。
味道是有记忆的,丹墀的暗红在龙脑香雾中愈发鲜艳,恍若要顺着金丝楠木柱攀上藻井,将这未央宫的暮色染成永夜。
那香气让人想起去岁暮秋,那场由三皇子和淑妃联合安西军发动的宫变,也是在这未央宫。
那一日殿外的喊杀声,阶前的刺目鲜红,仿佛还在耳畔、眼前。
后来宫变事败,众文武百官被一一遣散回府,关于三皇子突然“暴毙”的始末,就有了许多不同版本的传言。
传言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当下在场的都是人精,无论心中如何揣度,总不会相信太后宣称的恶疾一说。
但这些“人精”,偏偏不包括坐在上方的新帝,和他的兄弟——逍遥王汤易儒、他的胞妹——世安公主。
对了,当日护驾有功的那位女将焕游笙,经过刚刚结束的与吐蕃一战,一跃从公主侍女变为忠武将军,坐在武将席位,可谓一步登天。
她的种种事迹正流传,是试探的最佳人选。
御史中丞卢怀慎忽然举杯:“忠武将军既善破阵,可通《六韬》?”
大明宫的风水养人,太后仍旧威严持重,丝毫不见老态。
一双熠熠生辉的眸子倏地扫过文臣席,仿佛能够洞穿一切,一瞥间,文臣都不由自主移开视线,在这还未春暖花开的时节里,后背洇出冷汗涔涔。
卢怀慎更是讪讪放下酒盏,手心被汗水浸透。
即便焕游笙的出身不确切,她当年在弘文馆的表现却不是什么秘密,在场谁人不知,她是没读过什么书的。
席间落针可闻。
鸾鸟灯的火焰仿佛都齐齐偏向焕游笙,她眼皮未掀,将犀角杯搁在錾花银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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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绯色圆领袍的狮纹革带紧束腰身,衬出一种别样的清冷俊逸来。
在这样的气氛中,新帝却旁若无人,仔细收拾了桌案上散落的香料,又将一些瓷的、玉的瓶瓶罐罐摆了一排,不时发出“哒哒”的响声。
先帝每每在宫宴之上,一双因体弱多病而早早浑浊了的眼,总是专注地落在舞姬摇曳的舞姿上,或盯着年轻妃子稚嫩美丽的脸庞。
而新帝不爱美人,如今后宫空悬,心思则只在香料之上。
不过该说不愧是父子吗?
新帝和先帝,同样对宴会之中的暗流涌动置若罔闻。
这真让人充满挫败感,尤其是坚持拥护正统皇权的文臣武将,难免在心中哀叹一声“阴盛阳衰”。
“周夫人上月校场演武,双刀破风之势不减当年。”鸿胪寺少卿试着打圆场,“不知焕将军的锏法比之如何?”
“锏破吐蕃盾,刀斩高句丽。”武将与文臣虽算不得敌对,在朝堂之上却少不得多有争锋,黑齿承孝没打算给鸿胪寺少卿这个面子,说起话来就有些硬邦邦的,“尔等若想看,改日去营地!”
黑齿承孝话音未落,席间已有几人面露不悦,却也不敢多言。
他左侧的左监门卫中郎将萧定岳笑着举起酒樽:“听闻焕将军在石堡城下,双锏劈碎了吐蕃犀皮盾,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萧将军说反了。”焕游笙抬眼时,面容一片平和,人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她却像是不爱出风头,赞黑齿承孝,“是吐蕃盾阵困住斥候时,黑齿将军率靺鞨骑兵破阵。”
龟兹乐师的五弦琵琶正拨到《拓枝引》急处,焕游笙起身离席。
“臣恳请南下寻访名医,望陛下、太后恩准。”她叉手行礼的姿势仍带三分暗卫旧影,规矩到有些严苛。
慕容遥的素缎在此时被穿堂风掀起半角,露出微颤的眼睫,他知道焕游笙会如此做,但真正发生时,仍旧感到喜悦。
焕游笙当然不会贸贸然在宴会上提起此事,事实上就在昨日,她已经向太后禀明。
太后当时笑得很温和,只道:“如今你既是忠武将军,在光明之下,往后便再不和暗卫同路。此番南下,寻医是首要,也当见见长安城外的日月山河。”
“准!”新帝瞥向太后,“朕……朕命少府监拨二十匹青海骢,再赐通关符节……”
“陛下圣明。”黑齿承孝的嗓门震得藻井垂莲微晃,众人心思各异,也只得起身附和。
太后唇角微扬:“陛下,该传剑南道的贡橘了。”
焕游笙谢了恩,回到席上落座,就见赤佩捧了个琉璃盏放在她面前。
她了悟地顺着赤佩的目光,看向世安公主。
“尝尝这个。”世安公主做着略显夸张的口型,“尚食做的岭南毕罗,里头裹着荔枝膏。”
她还记着当年在弘文馆,承诺了想让焕游笙也尝一尝的挂绿。
焕游笙对她颔首一笑,在她殷切的注视下,捻起一块细细尝了。
小剧场:
齐鸢:大明宫的风水咬人。
51. 山花烂漫时
五日后,夜风卷着残雪掠过观星台,那雪粒子湿湿的,带着些临秋末晚的垂死挣扎,让人不由觉得这将是春日前的最后一场雪。
慕容遥的素缎袍角扫过青石阶上的水痕,指尖抚过朱漆凭栏,瑟缩了下。
焕游笙上前一步,襕袍的蹀躞带间坠着金鱼符,与慕容遥腰间银鱼袋相击,在寂静高台荡出零星清响。
观星台下是万家灯火,空中是璀璨星河,俯仰之间不可多得,可惜慕容遥如今都看不到。
他自战场之上,就惦念着回来观星台瞭望,如今真正来了,反倒更加落寞。
焕游笙解下腰间青锦囊,引着慕容遥的手按在缠枝纹上:“扶南摸摸看。”
“这是什么?”慕容遥苍白的指节探入锦囊,触到冰凉的竹节纹路时倏然顿住,不用焕游笙多言,他已然知晓,是在鬼愁峡遗失的青玉竹节簪。
他小心地向下摸索,残缺的下半部分被类似金银的某种补全,南海珍珠的圆润与瑟瑟石的棱角在掌心交错,凝成一种失而复得的感叹:“我还以为再也寻不到了。”
“早该物归原主。只是搜遍战场,也寻不到下半部分的残片,又怕金缮阁也补不完满,这才拖到了今日。”焕游笙解释。
慕容遥不在意地摇摇头:“这倒无妨。只是这镶珠嵌玉的……”他有心打趣,“阿笙和公主是越来越像了。”
焕游笙下意识隔着衣料摸向袖中藏着的圆月弯刀,确实和这竹节簪异曲同工,才明白,并非喜好的缘故,不过是想将最好的汇集一身,才会如此。
她看了眼慕容遥一袭素衣,一时有些踌躇:“扶南不喜这般花哨?”
慕容遥将竹节簪贴近耳畔,夜风穿过簪身刻意凿出的七孔,发出如埙的呜咽:“不,我很欢喜。”
……
出发的日子一拖再拖,不只是焕游笙有官位在身,麻烦了些的缘故。
慕容家一向对慕容遥采取半散养模式,这次因为慕容遥确实伤重,难得家主太傅慕容赤恒亲自发话,拘了他些时日,一直到在长安游走的各类名医都为他诊过脉,才舍得放他南下寻医。
这样一来,准备行李就有些仓促了,紧赶慢赶,好容易赶在三月之前动身,巧合地和去岁陪同圣驾下江南在同一时节。
计划是乘马车从长安出发,途经凤翔府、兴元府、利州、到达剑门关寻孙神医。
按照约定,彼时程自言骑马,也当从渝州赶到剑门关汇合。
虽说新帝大方,拨了二十匹青海骢,但按照慕容遥和焕游笙的心思,到底还是轻车简从,除了二人,只多带了个小厮梦远。
对了,焕游笙还拒绝了如今已经是逍遥王的汤易儒送来的赤炎,还有世安公主大抵是为了添乱抱来的不住“咪咪”叫的波斯猫。
一路向南,二月廿八的晨雾漫过五里坡时,青海骢正一边走,一边悠闲嚼着苜蓿草,偶尔打个惬意的响鼻。
焕游笙将玄色车帘卷起半幅,远眺,时而可见嵌在云海中积雪未消的山峰:“今日雾重得像永泰坊的纱罗。”
无论何种美景,原本都与目不能视的慕容遥并无干系,但焕游笙发现他对于这些并不排斥,甚至听她说起时,总显出几分享受的神气,于是焕游笙的话也不由多了起来。
就像现在,慕容遥倚着青缎软枕,发丝被山风掀起涟漪,他将手伸出窗外感受略有些潮湿的空气,侧耳倾听,仿佛真能捕捉到雾气的轻柔,唇角就有了笑意。
焕游笙将裘衣往他膝头拢了拢,凡是落在眼中的都被一一描述:“东南方野桃开得放肆,有群山雀在啄食落英,倒像在衔霞光做窝。山杏、梨花也次第开放,被雾气拢成粉白一团。”
“虽未见,却已入心。”慕容遥喉间逸出轻笑,摸索着掀开竹篾食盒,“临别前世安公主塞给你的荔枝膏,可还留着?”
焕游笙没有作答,只引着慕容遥的手指捏上瓷勺。
“前头该到女儿柏了。”车辕上的梦远提醒道。
焕游笙用帕子沾了慕容遥的唇角,才探身看向云海深处。
千年古柏的虬枝刺破雾障,树冠积着残雪,恍若白发老妪垂首俯瞰山道。
“枝头还栖着两只红腹角雉,尾羽拖得像裙摆。”焕游笙道。
慕容遥放下瓷勺:“可是当年敕封‘柏母将军’的那株?”
这事焕游笙也不清楚,目光搜索中,见碑文“西去长安二百里”已长满苍苔:“哑柏镇镇口的酒旗被山雀啄出三五个洞,倒像……”
“像练剑刺穿的箭靶?”慕容遥想象得到。
车轮碾过碎石,盛着君山银针的越瓯险些倾倒。
焕游笙扶稳茶盏时,慕容遥的指尖恰抚过她掌上薄茧。
暖手炉滚落茵褥,焕游笙伸手去捞,才发现暗格里毛茸茸的一团——原是世安公主趁人不备塞进来的,仿了波斯猫样子的布猫,难为她还让人在表面扎了雪白绒毛。
焕游笙拎起白猫布偶的后颈,将其放入慕容遥怀中:“公主每每提起这猫儿都很是嫌弃,其实心里喜欢得很,不然也不会令人做了这惟妙惟肖的仿品。”
慕容遥用手将其丈量了个大概,随即一下一下摩挲上了布猫的绒毛:“也不怪公主喜欢,狸奴孤傲懵懂,如山间的雾霭,朦胧却温情,委实让人难以抗拒。”
“扶南若喜欢,不如养一只?”焕游笙听不懂他言外之意,只提议道。
慕容遥的双眸正因被白纱覆盖,此刻才无所顾忌地流露出赤诚:“养猫需费心,我目不能视,怕辜负了它。”
傍晚时分,马车停在郊外的野渡。
梦远捡来松枝生火,将煨热的驼蹄羹盛进青瓷莲花碗。
焕游笙踏入青翠染衣的景致,见融雪汇入溪流,见清澈溪水穿石而过,与松柏交映。
按照去岁在荆山途中得慕容遥所授,她捕了几条鱼,又猎了野兔,回来时远远听到慕容遥正吹埙。
埙声幽远宁静,直至一曲终了,焕游笙才将温好的药盏塞进他掌心:“梦远动作麻利,扶南再稍候片刻,晚食应是快好了。”
“此刻天空该是映着晚霞的绯色?”慕容遥指尖沿药盏边缘探查温度后仰首饮尽药汁,舌尖苦涩,“就像你襕袍的颜色?”
溪涧对岸的山杏林忽起一阵乱红雨,偶见零星杜鹃花初绽。
焕游笙低头看着自己一袭茶白衣裳,却被山花染成淡绯的袖口:“是。”
山风轻拂,又是这样的温情。
野味本就鲜美,梦远更是得了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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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真传,手艺没得挑。
惬意的野炊过后,他们在野狐岭寻了处背风岩凹。
这一路什么都好,唯一的问题可能是,驿站实在不算密集,往往需要露宿。
梦远卸下车辕,燃起的松香染上一路颠簸的暖意。
……
过了差不多十日,出了兴元府,便算入了蜀道段。
正值蜀地春耕,山谷由油菜花田点缀,与古道旁自发生长的野花相映成趣。
沿途可见古柏群,枝叶交织如云,形成“衔空三百里,一色郁青苍”的绿色长廊,蔚为壮观。
焕游笙掀起车帘,看梦远裹在棕榈蓑衣里的背影,倒似千年守道的石翁仲。
慕容遥指尖正抚着车壁渗出的水珠,想起一句诗来:“苔花荫雨湿衣裳。”
梦远正巧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揉了揉鼻子,瓮声瓮气道:“公子不如说是‘回柯垂叶凉风度’。”
慕容遥轻笑,摇头道:“你这是将诗意化作了写实。”
“外面湿冷,不如你我时常换换。”焕游笙是知晓梦远身形有些单薄的,于是提议。
“那倒不用。”到底还是个少年,不过相处几日,梦远已经不像从前那般拘谨,拒绝完,又扯了门帘将双方密密实实隔绝开来。
行了半晌,焕游笙将手炉换了新炭,听到梦远勒紧缰绳的声响混着雨声传来,这才再次探出头去:“是株横柏拦了半幅道,根茎上的苔衣覆了足有寸余,枝桠间紫堇开得正盛。两侧设置了拦马墙。”
慕容遥嗅着空气中的清香:“易儒曾说,紫堇像碎了的葡萄冻。”
焕游笙再次细看:“倒也贴切。”
梦远下了马车查看了一圈儿,回来时有些悻悻的:“公子、焕女郎,怕是又要绕道了。”
“无妨。倒是你,等过了五丁峡,找处茶寮烘烘衣裳。”
都说蜀道难,须得穿越秦岭和大巴山,距离不算远,耗时却长。
这一阵子走走停停已经是常态,好在他们并不十分急于赶路。
不知何时,丹霞赤壁劈开雨雾,赭红色岩层与簇新的棣棠花丛撞进眼帘,再往远处,七道炊烟正从半山腰升起,在雨中歪斜着消散。
焕游笙数了数:“上次来时太过匆忙,不及细看。许是山间猎户,果然有炊烟,当真如那年弘文馆时扶南所写。”
慕容遥有一搭没一搭抚摸着布猫的绒毛,闻言眉梢一挑:“阿笙还记得?”
毕竟那时焕游笙方识文断字不久,若要都能记得,也是不易。
“巫山雨绵绵,夜宿云海天。纵有石栈蜀道难,炊烟是人间。乡愁因情念,风斜亦向还。怅然阑珊有尽处,生机藏如禅。”
“那时不懂,如今方知炊烟最动人。”焕游笙将温好的药盏递到他唇边,“纵有石栈天梯,人终究要寻个暖处落脚。”
随着焕游笙一字一句吟咏,慕容遥的思绪也被拉回了那个夏日:“那日阿笙说,平民百姓中多是一辈子只在生处劳作终生之人,他们向往的,不过吃饱穿暖而已。”
“我也不过道听途说。”现在想来,却也浅薄。
小剧场:
世安公主叉腰:带只猫多好!猫有人照顾了,焕姐姐也有猫可以照顾了!
52. 来时路
“道听途说也罢。世人多信口耳之学,当日在弘文馆,又有谁是眼见为实?”慕容遥含笑,是一种非常包容的神情。
焕游笙有心说:扶南就曾眼见为实。
那次初相见,可不就是慕容遥刚从蜀地游历归京。
不过,他如今看不见,再说这“眼见”也未必叫他开怀。
焕游笙默了默。
没来由的,慕容遥就知道她又拘谨了,于是刻意清了清嗓子,拿起了腔调:“连太后都说,‘天下社稷,土载万物,谷育黎民。国家之根本,在民生之安康。’阿笙这是体察民情。”
“扶南记得清楚。”焕游笙回忆了下,好像是这样的一段话没错。
慕容遥探身,将脸凑近了些:“不过世安公主定是不记得了,那时她正和阿笙说悄悄话。让我猜猜她说了什么……”
“好。”焕游笙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慕容遥却笑了:“阿笙不给些提示?”
这哑谜,焕游笙还不太在行:“我若提示,怕是就将谜底直接说了个干净。”
“好吧。”慕容遥坐了回去,手又无意识摩挲起布猫的绒毛,“让我想想,公主当日所作,‘带绿香满园,彘肉奇佳绝……’可是说了什么吃食?”
焕游笙摇头,然后才道:“不是。”
“竟然不是?”慕容遥挑眉,“那是觉得司马先生点她作诗,为难人了?”
“也不是。”
慕容遥这些猜测都很合理,可惜,焕游笙觉得,公主原本也不是那样专注的人,那时候她早就将这些抛诸脑后了。
“都不是?”慕容遥选择放弃,“罢了,还是阿笙为我揭晓谜底吧。”
话还没出口,焕游笙先忍俊不禁,声音中就带了些笑意:“公主说,太后偷听。”
慕容遥也笑出声来:“这我还真是猜不到。”
……
三月十五的晨雾漫过桔柏渡,嘉陵江支流的乌篷船正在装卸剑南道药草。
江水悠悠,船工们忙碌的身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船头鸬鹚(lúcí)忽地棱棱飞起,翼尖掠过岸边垂柳新芽。
慕容遥蒙眼素缎被雾气洇出淡淡青痕,他侧耳细听船只在水中荡漾碰撞的闷响,一截新柳随风划入他掌心。
梦远将马车寻了个客栈暂且安顿,焕游笙则扶慕容遥踏上湿滑的船板。
江风裹着柴胡与独活的气味,将慕容遥的袍角吹成翻飞的白浪。
渡船忽起号子声,混着货物落舱的闷响,将对话揉碎在潮湿的春风里。
过了嘉陵江,即是剑门关,岩层被云雾切割成千叠书页,商队的油布盖着货物,在青石路上碾出深浅不一的辙痕。
那凹痕里积着前夜的雨水,倒映出绝壁上悬挂的采药人。
山路转过三折,穿过竹林,乌龙池的雾气漫上石阶。
焕游笙望着对岸药王谷,青翠波涛间隐约可见枣红马正在啃食崖柏嫩枝。
“程公子想是到了。”她替慕容遥拭去鬓角雾珠。
孙神医的药庐建在池西,要过竹桥。
竹桥九曲,踏上去便惊起群鹭。
慕容遥无意识数着脚下竹节:“第七根竹节触感与别处不同,可是有裂痕?”
话音未落,脆响应声而起,池中尺许长的墨鲤摆尾遁入深水。
药庐前的石坪上,程自言正捏着黑玉棋子沉吟。
孙神医银髯垂胸,手中药碾未停:“程小子若再悔棋,老朽这彩头便要添二钱黄连了。”
“得了得了!”程自言挠了挠头,不经意间抬眼看到焕游笙二人的身影,像是找到了救星,将棋子一扔,竟是直接赖皮不下了。
“观扶南兄的气色,焕姑娘沿途照料甚妥。”程自言凑近了瞧。
孙神医也由着他,起身指引:“焕将军脚程不慢。快扶病人进来,莫沾了池边春日的瘴气。”
柏木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带动了檐角的铜药铃,焕游笙扶着慕容遥踏入药庐的刹那,琉璃灯骤亮。
灯影摇曳间,水磨青砖密室次第显现,天顶垂落的琥珀色光影里,《神农本草经》篆文正如蚁群游走于四壁。
“孙神医这‘悬壶天顶’的阵法,倒是比去岁更精进了。”焕游笙不由道。
三丈外捣药的童子还如去岁一般面容稚嫩,只身量抽拔高了些。
见有生人进来,他们也不抬头,默默做着手中的活计,节奏不变。
不同于焕游笙,程自言此番是头回进入这药庐,闲不住似的屈指弹开飘至眼前的灯穗,琉璃碰撞声中,东墙墨玉壁画中的水银江河一滞——那百草纹理间流淌的银光,正沿着黄河流域的轮廓蜿蜒至密室深处。
程自言目不转睛,低声惊叹:“此等奇术,竟似将河川草木凝于壁上。”
孙神医胡子一抖:“还不扶病人坐下?”
焕游笙引着慕容遥坐在蒲团上,青玉脉枕腾起的热气裹着石斛香。
“这回不用闯三关了?”程自言用渝州口音拖长了调子,指尖把玩着五毒铜铃。
“无妨。”孙神医将三枚金针拍在砭石案上,针尾缀着的翡翠蟾蜍齐齐张口,“等诊完脉,老夫亲自送你过‘三关’。”
程自言瞬间正襟危坐:“别别,我闭嘴就是!”
孙神医不再和他斗气,平心静气开始给慕容遥诊脉。
远方捣药的药童也齐齐停了下来,密室忽陷入静谧,连水银流动的潺潺声都清晰可闻。
孙神医三指搭在慕容遥腕间,寸关尺依次压实,眉心渐渐聚起川字纹。
“风池脉涩,玉枕穴如覆薄冰。”孙神医沉吟片刻,开口,“瘀血凝在髓海,若用猛药强攻……”他胡须无风自动,“只怕血走廉泉,伤及言语。”
慕容遥颔首:“孙神医但说无妨。”
“要么以药为舟,载瘀血缓出。”孙神医屈指叩响案上铜药秤,“少则三月,多则三载。要么……公子前去南诏看看,上次焕将军拔毒之事,可见南诏百花宫对医药一道也颇有见解,说不得有剑走偏锋之法。如若不行,南诏也是极好的将养之地。”
焕游笙目光一凝,没想到连孙神医也无法。
慕容遥若有所感,摸索着握住她手腕,素缎下的眼睫微颤:“阿笙,南诏的春日想来也是极美的。”
焕游笙反握住慕容遥的手:“好。”
程自言有意活跃气氛:“那还等什么?即刻出发!不是我说,难怪孙神医不让咱们过关,原是也治不了。”
其实同为医者,程自言更知晓此伤凶险,若要他来,三载以内,并无把握。
孙神医也不恼怒,朗声提醒:“要走也等配齐药囊!”
……
三日后药王谷青石坪上的蓝花楹落得正盛,蓝紫色的花瓣太过梦幻,纷飞间带来不真实的“妖气”。
梦远早已前来汇合。
焕游笙正将最后一包药囊系上鞍鞯,忽听得山道传来铜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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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响——十二匹滇马踏着露水而来,当先女子身着百花绞缬襦裙,腰间短剑缠着茶花银链。
“药王谷的晨雾比不得苍山的清透。”钱三娘勒住缰绳,腕间银镯与剑鞘相击,惊飞了药田里汲露的蓝蝶。
就是那个原本渝州府尹的妾室,被污蔑私通,后被胡老太救回百花宫的,如今是百花宫的花侍首领。
焕游笙上前一步:“钱姑娘如何会来?”
钱三娘翻身下马时,裙裾翻起的风裹着缅桂香气:“焕姑娘别来无恙?宫主听说焕姑娘来此,特命在下来接焕姑娘入百花宫叙旧。免得两位公子又走老路,寻去了蛇母洞、百花阵。”
她说的这两地,都是之前慕容遥和程自言为了寻焕游笙,闯百花宫时遇到的危险之处。
程自言骨节捏得咯咯作响:“宫主倒还有些良心,可惜不多。”
那时他们会路经两地,就是被百花宫主千琉璃故意引去的。
钱三娘恍若未闻,抬手:“焕姑娘,请。”
焕游笙一行人匆匆告别了孙神医,同钱三娘上路。
……
“钱姑娘正引我们渡江。”焕游笙将慕容遥的手按在船栏凝结的盐霜上,“对岸绵州的官道旁,野桃正飘落,远远看去像着了火。”
程自言抱着药锄冷笑:“去岁咱们在蛇母洞淋的可不是桃花雨。”
行至蜀中平原时,峨眉山的云海正如白练垂天。
钱三娘勒马指看金顶:“听说上月白水寺住持辩经,特意在洗象池边留了百花茶。”她腕间银铃与山间梵钟共鸣,“焕姑娘可要听听‘象池夜月’的典故?”
“不必了。”程自言掀开车帘,“我曾去看‘佛光’,结果在钻天坡喂了整夜山蚊!”
慕容遥不听他的怨言,循着钟声仰首:“这梵唱里混着杜鹃啼鸣,东南方该有片珙桐林?”他唇角微扬,“阿笙,峨眉山的鸽子花该开了。”
于是他们就在此处耽搁了一日。
珙桐高达数十米,叶片呈卵形,背面密布白色绒毛,上面的鸽子花正从淡绿色向乳白色转变,形似展翅白鸽。
过邛崃(qiónglái)山脉,灵关道的石板被簇簇报春花顶得凹凸不平。
钱三娘的马鞭拂过道旁石刻:“焕姑娘你看,这山色可真切?”
程自言拍开藤鞭:“千琉璃倒是会差遣人!上回说大渡河畔有稀世药草……”
“原来不只是去岁在百花宫结的仇怨,在那之后,程公子竟还和千宫主有过往。”焕游笙接话时,正引慕容遥抚摸岩壁新发的石斛。
程自言闻言手却一抖,脚步也有些踉跄,矢口否认:“没有的事。”
大渡河的春汛抵临,众人弃车登舟,钱三娘指着对岸峭壁:“宫主在鹰嘴岩备了索桥,说焕姑娘定爱听铁索与江风合奏。”
话落,四下一片宁静,都等着程自言说话。
就连什么都看不见的慕容遥,也转头面向他。
在众人的期盼中,一路上喋喋不休的程自言张了张嘴,终于不再抱怨。
但不妨碍的,他抱怨,慕容遥拿他取笑,他沉默,慕容遥觉得更好笑了。
再过金沙江峡谷,便进入南诏境内。
一路上,并无半分去岁慕容遥和程自言寻去百花宫时候的诡谲可怖。
小剧场:
程自言:这一路走得越顺畅,风光越潋滟,我就越生气!
千琉璃:瞧瞧,这是谁家的河豚?
53. 相生相克
南诏的晨雾染着孔雀蓝,百花宫的千重石阶忽然自虚空中浮现,石阶蜿蜒而上,隐入云雾,仿佛通向天界,是奇门遁甲的阵法。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与焕游笙共骑一乘的慕容遥,袖口下淡金纹路受到百花宫的召唤,正如藤蔓缠绕血肉生长,将去岁金蚕蛊丝缝合的伤痕勾勒成南诏密银图腾。
“公子的手腕在发光!”梦远惊得险些摔下马。
“诶诶诶!你小心些!”程自言立刻嚷嚷着,策马上前扶正了梦远背后的药篓。
钱三娘不客气道:“程公子既然这般宝贝这些药材,怎么还假手于人?”
程自言仍记着在孙神医处钱三娘故意越过自己的事,不理不睬。
他心思放在另一处——这样的伤口,在他的大腿上也有一个,要不是碍着人多,他都想将裤子褪下来好好看看,是否也如慕容遥的伤口一般,金光流转。
“早知当年该让人缝在显眼处!”程自言兀自遗憾。
慕容遥好心提醒:“自言本就伤在腿上。”
“是是是,我还是第一日知道我伤在腿上呢。”程自言翻了个白眼。
焕游笙听他们笑闹,忽觉心脉一颤,蛰伏的噬毒蛊忽然蠢蠢欲动。
稍一思索,便明白过来,噬毒蛊以吞噬毒素维持活跃,它已经沉寂许久,现下醒来,想必是瘴气的缘故。
正如孙神医所说,烟瘴和季节有关。
苏州作别时,卫静姝送的苏合避毒丸一直被焕游笙小心收在身上,如今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含着。”她单手环上慕容遥肩膀,将药丸抵在他唇间。
慕容遥毫无犹疑,衔入口中的瞬间,微苦合着清香的气息冲淡喉间灼热。
紧接着,焕游笙又分发给程自言和梦远。
行至天梯脚下,钱三娘下马回身,绞缬裙摆扫过道旁盛放的马缨丹,恍然:“焕姑娘见谅,春季西南青草瘴,夏季江南黄梅瘴与新禾瘴,秋季东南黄茅瘴。你们中原人体质不同,南诏青草瘴起,我该提醒才是。”
“无妨。”焕游笙扶慕容遥下马。
与此同时,百花宫三十六道青铜卦铃忽然齐鸣,千琉璃足尖点过震宫方位,墨发间振翅欲飞的活火蝶金翅扫开巽位迷雾,绛红披帛拂过离宫石柱,门廊两侧沉睡的曼陀罗刹那绽放,殷红花瓣上蛊纹正如活物游走,天梯也降至地平线。
她亲自迎接,笑容一如去岁和焕游笙挥手作别时:“阿笙可来了。”
焕游笙同慕容遥上前:“宫主别来无恙。”
“无恙。阿笙长途奔波,却不见疲态,想是早已无碍。可慕容公子……”千琉璃自来不待见男客,可想到焕游笙与慕容遥亲近,她流转的眼波扫过其蒙眼素缎,原本讥诮的语调就转了个弯,“倒是沉稳不少。”
程自言故意呛声:“宫主这闭眼说话的功夫也精进了。”
千琉璃甩出披帛缠住程自言腰间玉带:“程大夫精通病理,不如试试新炼的‘金蚕愈骨散’?”
“我的旧伤早好了!”程自言慌忙按住裤脚。
“所以才好验新药呀。”千琉璃轻笑间,使了个眼色,几个女郎就上前,将程自言扯进大门。
程自言明知千琉璃爱气自己,仍旧一秒破防,一边挣扎,一边哼哧哼哧老牛似的喘起了粗气。
梦远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眼观鼻、鼻观心,口中甚至念起了:“阿弥陀佛……”
这这这……这怎么这么像妖精的盘丝洞!阿弥陀佛,有公子和焕姑娘在,应该不会有事……吧?
焕游笙含笑,扶慕容遥踏过门槛。
踏入宫门刹那,青石砖缝腾起淡绿雾霭,梦远的目光就被道旁溪流中的“金线”吸引了去。
少年人的眼睛泛着惊奇的光彩。
“是瘴气凝成的蛊影。”千琉璃广袖扫过水面,挥散游鱼状的金雾,“午时(上午11时至下午1时)三刻最盛时,能在潭底绘出《河图》呢。”
程自言捋起沾了瘴气的袖角:“不就是毒雾幻象?”
就像之前的百花阵。
“程公子不妨尝尝。”千琉璃睨了他一眼,又笑意盈盈,引着焕游笙向庭院走去。
日光穿过百花宫九重琉璃檐,在庭院青砖上铺开斑斓星图。
藤架间汲露的太阳鸟歪着头,一双豆豆眼呆呆地望着穿过月洞门而来的众人,像是不懂得害怕。
三个穿鹅黄襦裙的少女正踮脚去够藤架顶端的白荼蘼。
“阿笙看这紫檀榻可还识得?”千琉璃披帛拂过菩提树下的螺钿卧榻,去年绯色鲛绡帐已换成月白冰绡,随风起时恍若苍山雪瀑倒悬。
“自然。”焕游笙指尖抚过榻沿新雕的蝶恋花纹。
正说着,抱着木盆的妇人鬓角芍药带露,水红裙裾拂过石阶时,一池锦鲤一哄而散:“小雀儿慢些跑!”
她话音未落,穿着虎头鞋的女童已扑进程自言怀里,发间银铃铛刻着“安”字。
“小雀儿如今已经这样大了。”焕游笙感叹。
不同于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孩童总是一时一个样的。
“焕姑姑!”一个年长些的小姑娘,约莫七八岁的样子,攥着半朵鬼灯笼花,显然还记得去岁来宫里做客的焕游笙,脚步“哒哒哒”欢快而有节奏地跑来,又转头指向曲水回廊。
焕游笙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十来个身着藕荷襦裙的少女嬉笑着穿过石桥,竹篮里新摘的鬼灯笼花映得流水泛金。
后山剑鸣起,众人转头望去,飞瀑如银河坠玉,百余名素纱女子正在潭中练剑。
胡老太一手掐诀,一手拐杖点在惊门方位,裴嬷嬷双刀搅起的水花与崔娘子的银针在空中撞出星芒。
去年尚在襦褓的婴孩们,此刻正在浅滩蹒跚追蝶。
他们中有一些熟悉的脸,也有一些生面孔,想来或是从前他们来时刚巧外出了的,或是才被救回的。
“尝尝新酿的百花蜜。”千琉璃拉着焕游笙坐在紫藤花瀑下,玛瑙杯中的蜜饮浮着金粉。
焕游笙轻抿一口,甘甜中隐含花露清冽,才问:“怎么不见阿史那?”
千琉璃捻起块雕成茶花状的酥饼:“那丫头年前从长安回来,带了套渤海国的马具。上月又揣着幽州罗家的机关图跑了,说是要去岭南寻什么……”说着,转头问小雀儿,“阿史那姑姑说寻什么来着?”
小雀儿刚满周岁不久,能走能跑,话却说不全,眨巴眨巴眼睛,看向一旁年长些的姐姐。
“寻会喷火的木头龙!”女童挥着鬼灯笼花应道,花瓣上的晨露正巧滴进程自言茶盏。
后山剑阵忽变,百道素纱如雪浪翻过瀑顶。
焕游笙望着生面孔的少女们挽出的剑花,认出其中一式:“这不是阿史那的破云刀法?”
少女们剑势如虹,素纱飘扬间,剑气破空,竟隐约可见云霞缭绕。
千琉璃轻笑:“她走前非说要给百花阵添些北地气象,教了破云刀法。可惜改到第三日,就把阵眼的曼陀罗全砍了。我就不叫她干了。”
寒暄过后,程自言难得正色:“我们为何而来,想必宫主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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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知晓。”
千琉璃故作惊讶:“不是本宫着人接阿笙来履诺,小住并切磋一番吗?”说着她嫌弃地皱了皱眉头,“结果又带了你们这几个拖油瓶。”
程自言一噎,片刻才问:“扶南的伤,你究竟有无解法?”
瀑下练剑的素纱女子们再次变阵,剑气搅起的水雾漫过藤架。
千琉璃就着水汽抿了口茶,指尖在盏上轻叩:“百花宫只懂相生相克,哪会你们杏林那套悬壶济世?”
慕容遥轻扯程自言的衣袖,示意落座:“孙神医说南诏地气养人,是在下叨扰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千琉璃面对慕容遥时稍稍收敛了脾气:“只要阿笙在这,慕容公子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
百花宫的住处十分充裕,焕游笙一行人被安排在了单独的院落。
院中翠竹掩映,石径蜿蜒至一汪碧池,池边栽满各色奇花异草,香气袭人。
屋内陈设古朴雅致,窗棂雕花精细,透出淡淡檀香。
因为一路奔波,这一夜众人都早早歇下。
亥时(晚上9时至11时)三刻,各个房间烛火已灭,苍山月色漫过琉璃飞檐,在百花宫庭院织就银绡。
焕游笙踏着青砖上未干的花露走向紫藤花架,蛰伏在曼陀罗丛中的夜光蝶荧蓝翅粉簌簌落在她箭袖上。
“阿笙真守时。”千琉璃斜倚冰绡帐,九骷银链缠绕的指尖正逗弄着琉璃盏里的食言蛊。
那蛊虫通体透明,唯有吸食谎话时会泛起胭脂色。
焕游笙屈指弹开扑向腕间的夜光蝶:“当真无法?”
千琉璃轻笑:“我白日说的是实话。百花宫只擅相生相克之道——就像蛊虫与寄主。”
焕游笙指尖无意识摩挲箭袖内的弯刀:“寄主之说……”
千琉璃解释:“寄主即蛊虫栖身之体,人畜皆可为寄。”
焕游笙若有所思:“譬如噬毒蛊与我。”
“便如噬毒蛊与你。”千琉璃将银链浸入蜜露,食言蛊霎时膨胀如鸽卵,瓷白剔透,“噬毒蛊以毒素为食,阿笙以它延缓毒发,这便是相生。”指尖金蚕丝骤然勒紧蛊体,“你死它亦灭,它休眠你却无恙,这是相克。所以噬毒蛊于你,有益无害。”
一瓣紫藤花飘落茶盏,焕游笙看着其中倒映的冷月。
千琉璃轻叹:“慕容公子的情况,我已然知晓。百花宫有一嗜血蛊,可在寄主体内吸取瘀血,此为相生。”
千琉璃注意到焕游笙眸光微动,便知她也想到了:“你也觉出不妥了?若用嗜血蛊蚕食瘀血,待它饥不择食时——”
焕游笙沉声:“反噬寄主。”
“正是。到那时,纵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千琉璃言明。
焕游笙眉宇紧锁:“可有破解之法?”
千琉璃沉吟片刻:“有。”
“什么?”
“除非用母蛊牵制。”千琉璃扯开衣襟,心口处金蚕蛊丝拟形蝴蝶栖居,伸手碰时蛊丝断裂,显出狰狞的疤痕如蜈蚣盘踞,“当年我中情人蛊,便是用这法子。阿笙曾淬毒炼体,是植入母蛊的最佳人选。”
焕游笙毫不犹豫:“母蛊给我。”
千琉璃握住焕游笙手腕:“母蛊入心脉,伤身。”
小剧场:
梦远: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千琉璃:哪里来的小和尚?
梦远:我不是和尚,女施主、啊,不对,宫主,你这百花宫可真热情,不是,你这姑娘可真神奇……额……算了……
54. 试药
“无妨。”焕游笙不解其意,却还是停下脚步。
“阿笙听我说完。”千琉璃又拉着焕游笙坐下,“母蛊需栖于手少阴心经,每七日以心头血饲之,损精元,折阳寿。当年我饲情人母蛊三载,青丝成雪,后天材地宝养了十年才恢复个表征。依照慕容公子的情况,非得半年才好,到时你即便寿数无碍,也得病弱三年,提不动双锏啊。”
“那也无妨。扶南与我几度同生共死,此番受伤还是为了救我。”即便知晓其中利害,焕游笙仍旧毫无迟疑。
“当年我擅自为那人种蛊,他却……”千琉璃心口疤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罢了。那慕容公子呢?他会愿意吗?”
“所以我要问他。”焕游笙再次起身。
千琉璃这回是真的惊讶了:“我以为你会瞒着他暗中行事。”
“我知你意思。”焕游笙目光落在虚空,“可是,扶南不是寻常男子,即便他如今目不能视,他也是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人,他有权知晓,而我,不能替他做决定。就像……他心中有情谊,却从未逼迫于我。”
子时(夜里11时至次日凌晨1时)将至,焕游笙回到庭院,远远看见本该熟睡的慕容遥独坐石几旁,指尖正抚过青玉竹节簪上的瑟瑟石。
那石纹在月光下泛着幽蓝,恰似荆山谷麓的溪水夜波。
梦远立在一旁提着越窑青瓷壶点茶,茶筅(xiǎn)击出的雪沫浮在盏沿,随池中睡莲开合的节奏轻颤。
“扶南。”焕游笙拂去他肩头的花瓣,指尖沾了夜露的凉,“怎么还没睡?”
慕容遥循声仰首,蒙眼素缎被池水反光映得微透:“等阿笙回来。”
焕游笙有些担忧:“可是哪里不适?”
慕容遥摇头:“只是等一个结果。”
他知道她与千琉璃说“体己话”了。
其实也不奇怪,千琉璃当时叩动杯盏的动作那么明显,慕容遥合该听见。
焕游笙接过梦远递来的茶盏,碧潭飘雪的热气漫过她微蹙的眉:“扶南既已知晓,当时为何不问?”
慕容遥含笑:“阿笙会告诉我的,是不是?”
“是。”焕游笙将茶汤注入他空了的盏中,“百花宫有一嗜血蛊,可以扶南颅内瘀血为食。为免反噬,须用母蛊牵制。我曾淬毒炼体,是母蛊寄主的最佳人选。母蛊需栖手少阴心经,每七日取心血饲之。半年后扶南瘀血除尽,之后我拔除母蛊,静养三载便好。”
慕容遥按住她添茶的手,腕上金蚕纹路贴着她神门穴:“阿笙可知,取心血者,损心脉之气,折寿一纪?”
梦远手中的茶筅“当啷”坠地,惊起池中刚合拢的睡莲。
焕游笙反握住慕容遥灼热的手腕:“孙神医的药需三年,而这三年……”
慕容遥难得打断她的话:“我可以选择?”
“是。”焕游笙回答,又补充了句,“但我希望你同意。”
“我不愿意,阿笙。孙神医的药,能保我三年后痊愈,也许还能更快,这已经是我设想过最好的结果。太后虽许你不必归京,但朝局……”慕容遥顿了顿,“阿笙的刀该悬在社稷安危上,而非为我耗在病榻。”
池中忽然跃起一尾锦鲤,又归于沉静。
半晌,焕游笙试探:“若我说甘愿呢?”
“我不甘愿。”慕容遥摸索着,用另一只手抚上焕游笙的发,“当时救你,是为社稷留将星。而今阻你,亦是为此。何况,我知道,无论我是否能够痊愈,你待我始终如一。足矣。”
梦远拾起茶筅:“公子,小的去取君山银针。”
待少年身影消失在视线,焕游笙轻叹一声:“梦远也希望扶南快些好起来。”
“但他也不希望阿笙受伤。”慕容遥安抚低语。
梦远去而复返,脚步很快,手中空空,没有装着君山银针的青瓷茶罐。
慕容遥听到他呼吸声有些粗重:“怎么了?”
“公子!”少年踉跄着扶住石几,尽可能让自己声线沉稳些,但仍旧透出了几分紧张的僵硬,“程公子他……他中毒了。”
很快,焕游笙就知道梦远说的“中毒”是依何判断的了。
程自言倒在院墙外,指尖已呈现乌青,口唇亦泛着不正常的紫,早已不省人事。
焕游笙指挥梦远将程自言移回卧房,千琉璃来得很快,像是算准了时间。
这几日,焕游笙和慕容遥都看出,在去岁作别之后,千琉璃和程自言仍有来往,所以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他们都不打算多言,连一句询问也没有。
倒是千琉璃,多半是不想叫焕游笙担忧,主动解释了句:“阿笙放心,是金蚕愈骨散。”
焕游笙颔首,表示知道了。
他们没走,等着千琉璃给程自言解毒。
千琉璃撩起程自言的裤脚,随意在屋中环视了一圈,挑挑拣拣,取了他放在桌案旁的药锄在手中掂了掂,玄铁锄头映着月色寒光。
然后,就在焕游笙和梦远惊愕的目光中,猛地一下,锄柄重重砸在程自言右腿腓骨上,骨骼断裂的脆响让人头皮发麻。
她将程自言的腿打折了!
打!折!了!
接着,焕游笙不得不对目不能视的慕容遥详细描述:“程公子腿断了,但面色开始好转……程公子的面色已经与常人无异,也许还要再好些……程公子腿上的伤口开始缓缓愈合……骨骼也有接续的迹象……就是有些慢……”
这才是千琉璃白日说的,只懂相生相克,不懂治病救人的真正含义吧……
所谓的解药也是毒药,程自言已经服下金蚕愈骨散,只有腿受伤,金蚕愈骨散才会开始发挥作用,与伤势互相抵消。
只是顺序颠倒了……而已。
梦远垂首目不斜视,口中嘀嘀咕咕。
静心来听,又是一连串的“阿弥陀佛……”
再这样下去,焕游笙怀疑,梦远距离出家不远了。
毒已解,程自言在剧痛中睁眼时,正对上俯身观察的千琉璃。
他看着房中围着的一圈人,迟钝的脑子像锈住的机关鸟,艰难而缓慢地转动。
半晌,他咬牙切齿:“千琉璃!你竟然让缤儿给我下毒!”
缤儿就是白日里那个七八岁的女童,手中的鬼灯笼花“露水”滴入程自言茶盏的那个。
“试药的事,能叫下毒吗?”千琉璃见他发现了也不尴尬,或者说她对自己的行为根本没打算隐瞒,手指搅了搅头发,笑得狡黠,“程大夫这么晚了不睡觉,怎么会倒在院墙外?”
程自言仿佛被闪电击中的树蛙,鼓胀的声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下去,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千琉璃胸口,耳尖红了红。
焕游笙了然,他怕是去听墙角了。
当时她心神都系在扶南的伤上,竟没发觉。
怎么说呢?
原以为早早歇下的三人,竟是吹熄了灯后,一个也没睡。
程自言臊得慌,挣扎着要起,又被腿骨愈合的疼痛麻痒逼出呻吟。
千琉璃似笑非笑:“程大夫三日后痊愈,便帮着试新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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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哑蛊罢。”说完也不等程自言回答,转向焕游笙,“时辰不早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我回去睡了。”
……
第二日一早,慕容遥亲去向千琉璃辞了中嗜血蛊一事。
不管怎么说,一行人就此住下了。
十日后,未时(下午1时至3时)三刻,后山飞瀑腾起的水雾里浮着七彩虹霓。
千琉璃执九转火蝶鞭立于青岩,这是焕游笙第一次见到千琉璃的武器,那鞭身九尺九寸,以九百九十九片秘银蝶翼缀连而成,挥动时恍若银河倾泻,振翅声与瀑声共鸣。
“阿笙可看好了!”她赫赤披帛忽旋,鞭梢惊起三丈水幕。
蝶翼割裂的水珠在空中凝成河图,直扑立于另一侧的焕游笙。
焕游笙旋身潭畔,天水碧的素纱圆领袍映得碧水失色三分。
那衣料是苏州贡缎浸染三十六遍的秘色,领缘压着银丝绞缬的流云纹,随呼吸起伏时恍若云岚漫过初春竹海。
腰间鸭卵青带,与袍色交融成雾凇挂枝的凛冽。
双锏交击声如龙吟,焕游笙玄铁双锏上的睚眦纹仿佛绽出青光。
她足尖点过侧方浮石,二十八斤重锏竟在瀑流中劈出真空。
“铛——”蝶鞭缠住左锏的刹那,千琉璃旋身踏过垂直岩壁。
九重鞭影如凤尾扫过瀑帘,将虹霓割裂成漫天流萤。
程自言拄着药锄嘶声解说:“焕姑娘双锏十字封门,千宫主鞭梢点她膻中……嚯!焕姑娘竟用锏柄回马枪!”他激动得险些跌下观战台,又被梦远伸手扶住。
慕容遥耳朵微动,试图判断切磋的情形。
“坎转艮,焕姑娘借水遁形!”程自言话音未落,焕游笙已破瀑而出。
双锏搅动的螺旋水柱裹挟断藤残花,竟在千琉璃足下绘出先天八卦。
百花宫众女惊呼如潮。
裴嬷嬷的拐杖敲得石板咚咚响:“宫主这招‘凤栖梧桐’有三十二变,焕姑娘这是‘逆转乾坤’!”
千琉璃蝶鞭又缠向焕游笙右腕,鞭身蝶翼割破水雾发出凤唳之音。
就是此刻,焕游笙左锏突入水帘,锏风掀起的浪涛中竟现龙形。
双锏交叠的刹那,九转火蝶鞭的第七百片银蝶应声而断。
“锵——”断蝶坠入深潭的瞬间,焕游笙右锏已点在千琉璃咽喉前三寸。
飞瀑突然改道,将两人笼罩在水雾构成的太极图中。
缤儿手中的花篮落入潭中:“焕姑姑赢啦!”
接着,满山响起银铃般的欢呼。
胡老太颤巍巍捧出陈年百花酿:“老身赌的时辰,差半炷香!”
千琉璃甩鞭卷回断蝶,赫赤披帛洇湿后如血染晚霞:“痛快!阿笙这招‘龙归大海’,倒是破了我新研的‘百凤归朝’。”
焕游笙收锏,睚眦纹青光未散:“宫主若用上蛊毒,我怕就不是对手了。”
“说好比试武艺。”千琉璃将断蝶抛向程自言,“劳烦程大夫修补了。”
“收费!”程自言瘸着腿去捡银蝶,“一片蝶鳞换一株雪胆草!”
梦远望着潭中渐渐消散的龙形水雾,半晌才从震撼中回过神来。
西斜的日轮有些刺目,千琉璃畅想:“下次比试,我要用改良过的‘千蝶逐月’。”
小剧场:
千琉璃:试药的事,能叫下毒吗?
程自言:那把我的腿打断又怎么说?
千琉璃:救你。下次还救。
程自言:听我说谢谢你……
55. 紫微星变
五月初五是百花宫的蛊虫蜕壳节,白日里举行了盛大的庆典,到了傍晚,众女将千百蛊虫褪下的甲壳悬于菩提树枝丫。
金蚕壳透如琉璃,冰蛊甲莹若雪晶,更有些蝶蛊遗蜕在夜风里轻旋,洒落磷火般的荧粉。
菩提树仿佛缀满了星子。
“这是碧玉蚕,蜕壳能医痈疽(yōngjū)。”千琉璃为焕游笙介绍,指尖掠过翡翠色的虫蜕,“那赤纹的是火髓蛊,甲壳磨粉可暖宫寒。最妙的当数星斑蛾——”
话音未落,一只新生蛊虫破茧而出,翅上星纹竟与北斗七星分毫不差。
千琉璃得意道:“漂亮吧!”
梦远蹲在青岩旁,眼瞳映着团毛茸茸的云絮状活物,眸中的喜爱做不了假:“公子!这虫会摇尾巴!”
“云丝蛊罢了。”千琉璃抱臂慵懒倚向古藤,“吐的丝能织入梦帐,在百花宫也就姑娘们养着解闷儿。梦远小公子若是喜欢,就拿去养吧。”
梦远迅速瞄了自家公子一眼,又收回目光,咬牙忍痛道:“多谢宫主,小的,小的就不夺人所爱了。”
那蛊虫像是听出了梦远的拒绝,蹭着他指尖,尾梢绽开六缕银丝。
梦远心中一颤,终是忍不住轻抚其背。
千琉璃眼见这小少年表情多变,实在生动有趣,难得大方一回:“无妨,本宫看它也与你投契,你不必拘礼。只是这豢养蛊虫,还有些注意事项,等下叫缤儿给你讲讲。”
梦远再次看向慕容遥,见对方微微颔首,喜出望外,急忙掩唇将欢呼咽下,小心翼翼将云丝蛊捧在手心,连声向千琉璃道谢。
这一刻,千琉璃在梦远心中,已经从女妖精、疯人,一跃成为大善人,形象高大伟岸!
显然,在他的眼里,世界是非黑即白的。
缤儿牵着小雀儿的手从树后探出头:“云丝蛊最爱偷吃程叔叔的药丸子!”
梦远煞有介事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一般来说,程自言绝不会放过调侃千琉璃的机会,也不会让人打他药丸子的主意。
但这会他正单手攥着腰间药囊,目光发直地紧盯某处枝丫,连千琉璃掷来的凤凰花砸中后颈都浑然不觉,十分反常。
一个时辰后,暮色缓缓染透琉璃瓦,众人移至庭院烹茶。
“宫主!”裴嬷嬷急匆匆过来,她白发间爬满躁动的守宫蛊,“蛊虫集体绝食了。”
蛊虫是百花宫的根本,一两只自然不妨事,但集体绝食,却不容忽视。
千琉璃回到菩提树下,仰头扫视,不过片刻的工夫,目光就犀利落在隐于众人之中的程自言身上。
见她看过来,程自言目光躲闪,望天望地,就是不看她。
千琉璃懒得和他打哑谜,语气不善:“程大夫,倘不问,即为偷?。”
程自言支支吾吾,半晌泄了气,才闷声道:“我不过取了三钱验证古籍。”说完还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只是声音却越来越小,含糊不清,“这些个蛊虫实在吝啬得紧,少了几个虫蜕竟就不吃不喝了……”
千琉璃翻了个白眼:“拿便拿了,偏生还拿了蛊王的。”
程自言的气势在千琉璃指尖燃起的蛊火中又弱了三分,几乎低到尘埃里。
他不情不愿抖开药囊倒出十三个虫蜕,最末那只巴掌大的黑壳泛着血纹,落地竟发出编钟般的嗡鸣。
千琉璃用披帛卷起毒蛊壳:“这是食髓蛊王的遗蜕,可唤百里内同类。你若晚拿出半个时辰,到时早被啃成白骨了。”
程自言抖了抖,口中咕哝的话几不可闻:“对不住。”
“罢了,剩下的你留着吧,记得试药抵账。”千琉璃懒得再看他,飞身将虫蜕挂回树梢。
程自言自知理亏,只“哦”了一声。
自方才起,慕容遥并无半分惊讶神色,焕游笙凑近他耳边:“扶南早察觉了?”
失明日久,慕容遥的耳朵变得愈发敏感,感受到焕游笙的呼吸,耳尖悄然红了个彻底:“自言今日未呛声宫主,便是最大的破绽。”
“也是。”焕游笙认同。
慕容遥掩饰地轻咳了一声,接着道:“自言平日什么都好,只是一遇到医术相关,就容易失了分寸。希望这次,他能长些教训。”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之前千琉璃介绍虫蜕药效,何尝不是故意引程自言上钩,自己自然是不必出言提醒的。
整整一个时辰,梦远掌心一直小心托着云丝蛊,不闻他们之间的官司,偶尔看看缤儿用银针串起毒蛊壳当风铃。
夜风拂过菩提树,万千虫蜕奏响空灵的《蜕生曲》。
……
蛊虫蜕壳节过后没多久,就是蛊虫大赛。
百花宫一向对诸多凡俗中甚是看重的事务并不上心,唯独对与蛊虫相关的一切,总是格外注重。
就像这大赛,单论排场,比之皇帝选妃有过之而无不及。
万蛊潭畔的千年榕树披上霞帔,三百六十五盏琉璃皿悬垂于古榕树枝丫,晨光穿过因为刚蜕过壳,颜色格外鲜亮的蛊虫躯体,在青石板上投下影影绰绰。
碧玉蚕在翡翠盏中吐丝作画,星斑蛾振翅时抖落的磷粉凝成二十八宿光斑。
“绒绒乖,待会要喷最漂亮的雾。”
“绒绒”是梦远给爱宠云丝蛊起的名字。
他巴巴要了琉璃盏,坚决不让自己的爱宠失去这个在众蛊虫中崭露头角的机会,一副望子成龙的模样。
梦远踮脚将云丝蛊放入盏中,那团雪絮似的蛊虫伸出尾丝勾住少年指尖,很是依恋。
三声骨笛破空,大赛三艺开场。
织雾环节,赤髓蛊喷出朱砂雾绘出花鸟图;点金试炼,金线蜃蛤吐息间在乾封泉宝上蚀出轻薄金箔;唤雨比试,蓝翼蛊引潭水腾空成虹,虹桥尽头隐约可见拇指大的“水雾仙子”。
压轴出场的是千琉璃的九眼冰蚕,是老宫主在时的冰蚕后代。
那小虫子自寒玉盏中昂首,雄赳赳气昂昂,气势就不同凡响。
它七彩晶透,九颗冰晶般的复眼映出苍山洱海,吐息间霜花竟在潭面铺出银河。
当它抬起前足轻点铜钱,金箔上赫然显出金丝密文;尾梢扫过处,七道水虹交汇成佛光。
这般奇景,叫程自言激动地手舞足蹈,喉间却只能发出“呜呜”声——他因为之前偷盗虫蜕之事,将功补过,颈间正趴着千琉璃新炼的哑蛊,形似泪滴的水晶虫正随情绪泛红。
慕容遥欣慰,不出意外,他应当会长教训了。
梦远抚摸着绒绒安慰:“绒绒还是个孩子,已经很棒了!”
绒绒呛到了似的吐出一团不成形的紫色烟雾,又引来梦远一顿无脑夸夸。
……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春。
慕容遥的伤没有在三月后痊愈,也没有在一年后的当下痊愈。
不过有孙神医的三载为期,再加上百花宫的生活实在悠然闲适,连炊烟都升腾得格外徐徐,让人心急不起来。
外界的消息鲜少能传入焕游笙一行人耳中,直到阿史那回来。
三月初七的辰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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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7时至9时),桃瓣拂过百花宫的檀木窗棂,焕游笙拆开阿史那送来的鎏金铜筒,一片柳絮正落在慕容遥的药碗边。
房中只他们二人。
“是太后……不,该称陛下的密旨。”她指尖抚过黄麻纸上的朱砂玺印,那方“洪呈承天”的印文还沾着牡丹的香气。
“洪呈帝敕曰:
朕膺昊天之眷命,承宗庙之重托。皇帝闇(àn)弱,耽溺香道,擢伶人于朝堂,委骰戏于庙议。房公至清,三朝肱骨,泣血丹墀而不得谏。
今幽州有豺狼聚啸,焕卿忠勇贯日,昔破吐蕃,今当再擎龙泉。彻查暗涌,速归京畿(jī),凡三品以下官员可先斩后奏。山河板荡,唯卿可托。”
焕游笙低声读完密旨,房内一时有些沉默。
女帝登基,后有没有来者不得而知,但绝对是前无古人的。
他们显然都被这个消息震撼到,却又在心中隐隐觉得,理当如此。
第二封信来自汤易儒,桑皮纸上的行书透出急切,火漆封印的龙纹已被汗渍晕开。
“焕将军台鉴:
自去岁一别,倏忽经年。将军戍边之志,至清公尝赞曰‘卫霍之风’。今母后代天牧民,实乃势不得已。犹记元日大朝,皇帝命九卿掷骰定南郊祭礼,骰出双陆则用突厥仪,此岂人君所为?房公当日解冠置地,曰‘臣宁触阶而死,不奉赌命之诏’,满朝朱紫莫不涕零。
幽州之事,恐涉前朝遗孽。然庙堂掣肘,难察江湖暗涌。将军若需草野消息,可联络通晓三教九流之士。山河危旌,静候卿归。
逍遥王易儒谨奉”
慕容遥摸索着药碗边缘,陷入思索:“掷骰之事不过导火索,四皇子登基亲政后,任人唯亲、越级任命,与先帝托孤重臣中书令房至清决裂,此事在你我离京前已见端倪。房至清乃三朝元老,连他都拥戴陛下,想是众望所归。”
焕游笙颔首:“事态紧急,该动身了,只是……”
慕容遥摆手:“不妨事,看不见,反觉天地澄明。至于易儒所言江湖势力,我倒有个去处——”
“何处?”
慕容遥放下药碗:“琅琊王氏。”
焕游笙恍然记起,从前在楼船上,卫静姝曾言,慕容遥那招‘云龙三现’,与琅琊王氏的剑谱有七分相似。
……
百花宫东侧药圃,程自言正将晒干的雪胆草收进竹篓,忽听得身后轻响,转身时撞翻了收集露水的瓮,正巧泼在焕游笙的天水碧衣摆,洇出墨竹般的深色纹路。
“可是有何事?”程自言见他们忽然出现,抹了把额角的汗珠,忙问。
“陛下密旨,我们要启程了。”慕容遥含糊道。
“如此匆忙?”程自言惊讶,随即丢了药锄,“我与你同往。”
“朝堂风波,自言是在野之人,不便涉险,若忧心,可往乌龙池畔孙神医处候讯。”慕容遥语气郑重。
他会有此提议,正是因为孙神医是陛下的暗桩,如此,也算两全。
“那老头最厌人搅他清静……”程自言抬眼,瞥见慕容遥为难的神色,又改口,“也罢!正好问他讨教《千金翼方》残卷。”
千琉璃自角落转出,开口就嗔怪:“早知如此,便不叫阿史那带消息回来了。”
小剧场:
梦远:呼……好险,不用出家了……
梦远:我再也不是没有宠物的野人了!
梦远:我们绒绒还是个孩子!
梦远:九眼冰蚕以大欺小,胜之不武!
56. 故人
琅琊王氏隐于太行山隐士谷,距离南诏六千里。
时间紧迫,焕游笙只得弃车骑马。
但因着慕容遥眼疾未愈,稳妥起见,他们二人共乘一马。
而梦远作为小厮,无缘骑射,会骑马已经很难得了,这还是因着慕容遥的喜好才学的,若说有多精湛,委实有些为难他了。
所以即便沿途换马,这一路还是颇耗费了些时日。
从南诏出发,向东北行进,经黔州瘴林北上过益州,转道米仓道至关中平原,再向潼关、洛阳,渡黄河,北上经潞州、泽州……
直到六月初二,时值暮夏,他们才踏上太行南麓蒸着暑气的羊肠坂道。
坂道蜿蜒,两侧青山如黛,汗水浸透衣衫,马蹄声在山谷间回荡。
七十日风尘在三人衣袍叠出地界纹路——黔州赭土凝在梦远袖口,洛阳牡丹胭脂色晕染慕容遥衣襟,潼关渡口的盐渍已在马鞍上结出霜花。
焕游笙勒住黄骠马,解下竹筒,助慕容遥饮尽最后一口山泉,玄铁锏柄晒得烫手,汗水蒸腾成雾。
梦远在后头紧攥缰绳,栗色驽马又与岩缝间的野菊纠缠:“公子!这畜生见着药草就挪不动蹄,合该是程公子的坐骑。”
话音未落,突然一只赤狐从石隙窜出,惊得马嘶扬蹄,梦远大叫着随马狂奔出去。
焕游笙只得扬鞭去追,不知过了多久,两匹马几乎是同时停在一山谷之中喘着粗气。
眼前七十二级青苔石阶迤逦入云,阶旁的湘妃竹向四方俯仰。
再抬眼时一缕穿云曦光恰破开蜃气,将半隐于巉(chán)岩间的青玉飞檐映得通透如冰。
那檐角悬着的青铜铎忽振,像是为迎接远客,惊起宿在千年油松上的玄鹤,鹤唳荡开云雾,露出整座嵌在山髓中的亭台楼阁,最高处山门以岫玉雕成太极两仪。
“这便是……”焕游笙目露惊叹之色。
慕容遥也跟着抬头,不见光的双眼仿佛能看见昔日景象:“王氏以二十八宿为篱,坎离二卦为门。石阶下方暗渠涌着温泉,白雾蒸腾处可见前朝五铢钱穿成的锁龙链,那是王氏先祖用张角符水改地脉,方育出这北地湘妃竹。”
随着他话音落下,雾霭深处传来裂帛般的琴音,三重崖柏应声移形。
焕游笙瞳仁骤缩——那些看似天然生长的古木,虬根竟缠着陨铁机栝,此刻正将整座山谷调整为“地泽临”卦象。
“来者通名。”清越女声自百丈高的星阁飘落,梦远怀中的云丝蛊瞬间炸开六缕银丝。
他顾不得方才惊马后尚未完全平复的恐慌,忙护住琉璃盏:“绒绒莫怕!”
焕游笙翻身下马,玄铁锏穗扫落岩间宿露:“长安焕游笙,有事请教。”
原本无风自动的湘妃竹林向两侧倒去,十万竹叶振出《幽兰》曲的碣石调,竹涛裂处转出个碧色身影——十五六岁的少女踏过青苔石径,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三十一……”焕游笙胸口血玉骰子骤然发烫。
少女广袖轻旋,碧色越罗裙上银线绣的竹枝纹随动作舒展,竟与身后摇曳的真竹浑然一体:“焕将军。”
她声音与方才“天宫之音”一般无二,不知是如何转瞬而至,笑时眼尾微翘如狐,却偏生了个梨涡,不让人觉得精明,反而多了些可人的甜美,带有迷惑性:“我是冬骊,不是采菊东篱的东篱,是冬日的冬,骊龙的骊。”
发觉来人显然早有准备,慕容遥上前一步:“阁主早知我等将至?”
冬骊足尖掠过竹叶卦阵:“天数有常,三日前荧惑犯舆鬼,阁主便知要迎贵客。”
“请。”她扬袖指向山门,太极阴鱼眼中嵌的陨星石随她的动作映出紫微垣星图。
“有劳。”焕游笙定了定心神,紧随其后。
山门缓缓开启,玉阶上映出星河倒影,众人行至星阁下,但见三丈高的竹简屏风临泉而立,水磨青玉案上陈着鎏金竹节茶具,泉边菖蒲丛中栖着只青铜蟾蜍,口中吐出的山泉正注入荷叶形茶海。
冬骊跪坐倚凭:“蒙顶石花配寒潭雪水,将军尝尝。”
慕容遥虽不识得冬骊,早年倒是随阁主习过剑法,对于琅琊王氏的规矩也算通晓。
他不避讳,对焕游笙解释:“隐士谷中,布有奇门遁甲之局。既至此,已破初关。冬骊姑娘此时是第二番探查,若过此关,则能进阁内天玑处面见阁主。”
冬骊斟了两盏茶,推至二人面前,肯定了他的话:“?慕容公子所言不错。尝闻阁主提及,公子与老阁主有衣钵之缘,传灯之谊。”
慕容遥从焕游笙手中接过茶盏,动作一顿:“老阁主不在谷中?”
琅琊王氏祖训:凡宗室子弟,当许其逍遥天下;然阁主之尊,非兵燹(xiǎn)大事不得出山门。若印绶既传,旧尊当披发入海,杖藜行天,非仙游不得返故墟。此乃循天理而制人伦也。
冬骊颔首:“老阁主自两年前将阁主之位传于当今少阁主,便离谷了。不过慕容公子无需担忧,老阁主身边有能人异士同行。”
此事本与他们来意无关,慕容遥不再多言,抿了口茶水。
焕游笙环视一圈,目光再次落在冬骊身上:“那么冬骊姑娘这一关当如何过?”
冬骊是个爱笑的姑娘,她的笑容深深浅浅,但总是有的:“换将军多虑了,琅琊王氏与神医谷不同,没有那些劳什子关卡要过,不过是闲聊饮茶罢了。”
焕游笙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稍感轻松,原因无他,越是没有明确的目标,越是要诛心的。
何况,冬骊提及神医谷,这说明她对于他们一行人,早已了如指掌。
果然,下一刻冬骊看着焕游笙的目光微微冷凝,揭了她的底细:“听说焕将军出身暗卫营,不知将军可知,暗卫营同期有几人?”
焕游笙面不改色,淡然回应:“三十一人。”
冬骊摇了摇头:“错。洪呈帝当年所建暗卫营,至今每届有整无零,刚好三十人,从无例外。”
焕游笙此刻已经调整好了心绪,并不因她的话而改变神情,只认真注视她。
似乎是觉得气氛过于严肃,冬骊就又笑了:“每届三十暗卫,另有一人乃主人暗桩。四载期满,不忠者借任务诛杀,暗桩亦死遁离京。”
所以那场任务,三十一人,只有十四人归。
名为突袭,实为清剿。
所以三十一并没有死……
冬骊不动声色观察着焕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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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的眉眼,那是她从前最熟悉的,知道她是想通了,才再次开口:“不过焕将军倒是和诸多暗卫很不一样,暗卫营戒律:不得有情、不得有义、不得有私。焕将军却……太过有情有义了些。”
话落,她好整以暇,目光转向一旁的慕容遥。
从方才见面开始,冬骊目睹了焕游笙对慕容遥无微不至的照料,这印证了之前的调查结果,也同时让她感到惊诧。
竹涛声骤急,焕游笙感到怀中密旨烫如烙铁。
半晌,她从胸前暗袋里拿出血玉骰子,缓缓开口:“我逐渐明白,世间如怜爱、关怀、等待,以及……思念……种种情感,皆出自不忍。人之所以为人,也只在这不忍。”
“冬骊姑娘既知药王谷,想必也已知晓我上过战场。然,鬼愁峡一战,我正因着不忍,险些置同袍于险境,令先辈的牺牲化为泡影,令边疆百姓再陷战火。我方知,世间至善至恶皆系一念,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非是不拘小节,不过不得已而为之。”
说到这,她大抵是想到了三十一的遭遇,有片刻的停顿,强自压下胸中翻涌的酸楚:“陛下……有柔软的心肠,若她非行一事,则其必有非行不可之缘由。而我无能守护世间众生,所做一切,只为守住心中净土。”
自焕游笙拿出血玉骰子,冬骊的目光就落在上面,片刻不离,直至对方将其递到自己面前。
她明知故问:“焕将军这是何意?”
焕游笙意有所指:“这骰子,与公主所赠手帕,陛下所授鱼符,皆是我心中净土,如今我想将这方净土赠予冬骊姑娘,还望姑娘莫要推辞。”
也算,物归原主。
冬骊终于收敛了一直以来的笑意,轻叹一声:“明日卯时(清晨5时至7时),天玑阁恭候将军。”
鬼魅一般,冬骊话落,另有一男一女凭空出现,其中男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焕游笙等人跟随男子而去。
冬骊没再看焕游笙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开口向一旁女子:“怎么了?”
那女子落座,不解道:“你既特与她相见,又为何不与她相认?”
“琅琊王氏,何时涉过朝局?”冬骊拿起焕游笙留在桌案上的血玉骰子在手中摩挲,“何况,一别经年,她已非从前的她,而我,从不是她识得的我。”
那女子又道:“人没有不变的,其实你也是为了试探吧?不止阁主对于当今不信任,你也是如此。”
冬骊故意调笑:“我可是当今母族的家生子,我怎会不信任她?”
那女子兀自沏了一杯茶,对于冬骊的话不以为然:“你何时在意过身份?”
冬骊笑得狡黠,却不再开口。
从前她还是三十一的时候,就鲜少有面见当时还是皇后的洪呈女帝的机会。
对于洪呈女帝的印象,还停留在那日签下生死状的一面。
如今当年的皇后登基为帝,她很想知道,一直跟在女帝身边的焕游笙,已经有了情谊的焕游笙,得知了那场“牺牲”的焕游笙,是否还认为女帝值得。
如果焕游笙仍旧忠诚,那么也许……女帝也不差?
小剧场:
冬骊:多年不见,还会照顾人了~
57. 旧事
一行人在客舍安顿下来,此处古朴稚拙,浸在竹影里,很是清净。
焕游笙住在慕容遥的隔壁,梦远则就近在慕容遥的房间照看。
焕游笙叩响房门时,檐角青铜铎正报着时辰。
“进。”慕容遥没问何人,应答声从房内闷闷传出。
焕游笙推门带进山风,案上青瓷灯盏的火焰猛地矮下去,旋即吐出更亮的芯。
梦远很有眼色地行礼,随即与她擦身退出房间。
焕游笙瞥见灯盏旁晾着的药汤倒映出星图,原是竹篾窗棂被日光投射,将整间屋子映成浑天仪的腔室。
这是慕容遥少年时住过的房间,如今老阁主已出谷云游,可相关的一切,包括慕容遥这间房内的陈设仍旧被原样保留着。
此刻,他正抚摸着布猫,听着窗外风声竹涛声。
焕游笙落座慕容遥身旁,一时无言,慕容遥也不催促。
半晌,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从未向人提及在暗卫营的经历,起初是因着保密,后来它成为公开的秘密,我又觉得那十年如一日,乏善可陈,提起也并无意义。如今才发觉,我可能想岔了。”
慕容遥面对她,即便看不见,仍旧十分专注的样子:“阿笙有此转变,是因为今日的冬骊?”
焕游笙知道以扶南的敏锐,方才就该察觉了大半,于是从善如流:“是。不过我初见她的时候,她还不是冬骊,而是三十一,我也不是焕游笙,而是十七。”
那时她们皆是无名暗卫,编号便是身份。
焕游笙说完这句,又是片刻的无言,慕容遥静静等着,窗外偶有鸟鸣清脆。
“暗卫营分批次驯养暗卫,每批择人时,专挑四岁前的孤儿。不只是因为根基早立,武艺自成,更是担忧年长记事,会惦念曾经的父母亲人,生出妄念。”她声音像浸过山泉的玄铁锏,凉且沉,“不过每个人记事的年岁也不全然相同,便如我,还隐约记得饥民分食路殍,记得一口枯井。”
“三十一却是八岁入营的异类。教习从不向我们解释,不过日子久了,我们也都知道,三十一之所以例外,是因为她是主人家生子的缘故。”
慕容遥知道,这个“主人”就是当时的皇后,如今的洪呈帝。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焕游笙还没说完,声音中隐约有笑意:“那时我们三十人分别居于三十个独立暗室,训练时是沉默的,休息时又不会相见,所以彼此之间并不熟识。”
“三十一来后,被安排与我同宿。可能是因为成长环境不同,三十一十分与众不同。她爱说话,只要得空,就总是说个不停。她爱笑爱哭,只是那时候我还不懂其中含义。她总是重复母亲曾对她说过的话,说她对皇后娘娘的崇慕,说想要吃什么东西。还有‘皇后娘娘生得像佛菩萨’,‘皇后娘娘的步摇像糖葫芦’这样不知所云的话。”
“她来时,暗卫营的训练已经过了四击、八法、三盘、三节,常日上刀山、下寒潭、淬毒炼体……她来得晚,本就不如人,又对于训练不太上心,甚至会故意崴脚躲懒,受罚时就冲教习做鬼脸。我与她一道,总是一并受罚。每每那时,她就会保证以后不再犯,可终究本性难移。”
说着,说着,焕游笙欢快的声音逐渐有些低沉:“四年后,十二岁那一年,暗卫营接到任务,也是考核——刺杀朝中重臣,同批三十一人全体出动。得到的消息称其府中养有府兵,可事实上不止如此,回暗卫营的沿途,我们遭遇了‘江湖人士’截杀。而那时的我们,还未出师。”
更漏声忽然凝滞,原是竹筒承接的露水漫过刻度。
“三十一人被冲散,然后一个一个倒下。暗卫营从未教过我们要互相掩护,互相营救,那时情况危急,活下来的只顾着撤退,无法撤退的,则选择自戕。而我,眼睁睁看着三十一倒在血泊之中,只来得及带回她的遗物——血玉骰子。”
“三十一平日里格外娇气,可是那天她没哭。后来我在公主身边,才渐渐明白,哭,也是要被允许的。自幼不能用哭来换取任何渴望之物,甚至还需因此受到责罚的人,是不会哭的。而那天,三十一也正是因为知道,没有意义,所以格外平静。”
“人真是稀奇。十年的训练弹指一挥间,那么快。自从离开暗卫营那一刻,在阳光之下恍若隔世,仿佛距离那段日子已经很遥远很遥远。可随着时间真的被越拉越长,我反而觉得那十年历历在目,就在昨日。太过清晰,以至于难以承受的漫长。”
“与公主初相见,我觉得公主和三十一很像,可越是到了后来,就愈发的不像。所谓的相像,也不过是她们都像活生生的人,而从前的‘我们’,不像。”
焕游笙虽表面看起来平静,实则心中纷繁复杂,这一点从她毫无章法的叙事中就可以听出。
“我从不在意三十一的死,到后来的某一日忽然发觉那血玉骰子几乎不曾离我身,于是耿耿于怀念念不忘,再渐渐释怀。”
“可是,我又见到了她。”
“她告诉我,那场试炼,其实是一场清剿,是仅仅是一点不愉快都比我们所有人的性命还要重要的主人,对我们的筛选。没有一个人的死是意外。而作为同伴的三十一,只是主人安插在我们之中掌管动向的一个细作,她的‘死’也是被早早安排好的。”
慕容遥能明白焕游笙此刻的心情,因为他的心,也因为她的话而骤缩:“可是阿笙还是决定,为陛下效忠。”
焕游笙不知何时,手中攥紧了公主赠的手帕:“若我是刚离开暗卫营的十七,知晓这些,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因为那时的我,除了忠诚、隐蔽、保护,其余一无所知。若是在我与公主贴心之后,在吐蕃一战之前,知晓此事,我定然会心中大恸,以至于对陛下产生怀疑,会真的叛了也未可知。”
“可……偏偏是如今,如今我知晓陛下的为难。作为一军统帅,掌管万人生死,尚且处处掣肘,何况是一国之母、一国之君。还有,陛下当年完全可以像处死不忠之人一样,不留活口,以绝后患。就如在各个宅邸,对家生子,打杀了也就是了。但陛下没有,三十一如今还能出现在我面前,揭穿这些阴谋,何尝不是陛下的仁慈?”
“世间最锋利的剑,须用最柔软的丝帛来养。”慕容遥摸索着握住她在夏日里却冰凉的手,“谢谢你同我说这些。”
竹涛声不知何时歇了。
焕游笙苦笑:“这些原本与扶南并无干系,谢我什么?”
慕容遥执意:“谢谢阿笙,给我这个机会,能够了解不为人知的你。”
……
第二日午时(上午11时至下午1时)三刻,隐士谷的蝉鸣在风中碎成金箔,明亮了一片。
焕游笙一行人起得很早,一整个上午,却只见昨日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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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送来膳食。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们甚至在那张无表情的脸上,看出几分困意。
就这样,一等就是半日的光景,慕容遥摩挲着布猫,梦远拿着小拇指大的梳子给绒绒梳理打了结的绒毛,幽州之事迫在眉睫,这一方天地却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思。
焕游笙看着他们二人,心中感叹,果然是仆随其主。
而她,只能一遍一遍擦拭圆月弯刀和双锏,刀锏映日,寒光如水。
好在,午后那男子又踏雾而来。
“请随在下面见阁主。”男子的眼睛绝对是比上午的时候睁大了一点,这样看来,之前他的困倦就不是他们的错觉了。
这隐士谷,作息倒是自在。
天玑阁矗在隐士谷结穴处,九重攒尖顶覆着千年阴沉木,瓦当雕着二十八宿星官像。
斗拱间悬垂的铜铃铸成《甘石星经》篆文,风过时奏成《破阵乐》变徵之音。
进入阁内,但见定海神针一般通天彻地的天玑橱缓缓自转,三千橱门以紫檀为框、螺钿嵌出各州分野图。
半开的屉中露出鎏金铜管,管口封着蜜蜡,蜡上押着年号印。
还有些是上了锁的,想来是更机密些。
自下至上,整整九层,每层皆无阶梯,唯凭廊柱雕的云龙纹借力。
“得罪。”带路的男子话音未落,已提气跃上三层,足尖点在亢金龙木雕的逆鳞处停顿。
焕游笙揽住慕容遥腰身,玄铁锏穗扫过角木蛟的瞳仁,像一场双人舞,慕容遥随她的动作一同施展轻功,翩然向上旋转。
至第九层,所见屉门几乎都上了锁。
一男子坐在案几后,身着玄色袍,饕餮纹面具的眼眶处嵌着瑟瑟石,手中把玩的九曲象牙尺正量着案上星图。
此人想来就是阁主了,出乎意料的年轻。
“侠以武犯禁,江湖与朝廷难相容。”阁主抬眸,目光如冷星穿云,开门见山,手中象牙尺叩响案面黄杨木镇纸,“琅琊王氏百年不涉庙堂,将军何故以天子之命剑指我星阁?”
焕游笙行叉手礼:“非为鼎器,但求苍黎。”
阁主一副不甚在意的姿态:“王氏眼中唯有太行脉,江山易主,生灵涂炭,与我何干?”
焕游笙踏前半步,不疾不徐:“大启百姓安居乐业,是天子之能,亦是万万黎民之功。天下苍生同气连枝,戊寅年突厥破云州,坑杀工匠三千。其中可有王氏远亲?”
“焕将军就是如此说服冬骊的?”阁主姿态骤然一松,唇边勾出清浅的笑。
显然,他心中早有决断。
焕游笙颔首,不卑不亢:“我心中所想,对谁说,都是一样。”
阁主按动玄武砚滴,天玑橱开始迅速转动,接着,顶层的屉门轰然洞开,一卷鎏金铜轴破空而下,刚好落在他展开的大掌上:“将军记得,欠琅琊王氏一命。”
这是琅琊王氏的规矩。
“定不敢忘。”焕游笙双手接轴,触到轴身阴刻的山川。
阁主再次开口:“琅琊王氏隐居多年……”
焕游笙倒退七步行礼,她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妨保证:“此番我将去幽州亲自核实消息,是非真假,与琅琊王氏无关。”
阁主不再多言:“去吧。”
小剧场:
慕容遥+梦远=福瑞控*2
58. 幽州
焕游笙和慕容遥回到客舍时,已近黄昏。
“刺史贾忠、郡主汤雪兰、契丹首领兀鲁惕……”焕游笙指尖划过密卷上朱砂勾勒的关系网。
慕容遥倚着竹窗:“这些名字足够朝堂吵上三月。”
有了这几条明确的线索,若是心急,也可以直接回京交差了,剩下的就让其他人去查探。
但不只是因为方才已经向阁主承诺不叫琅琊王氏牵涉其中,还有陛下初登大宝,六部尚有三成官员称病不朝。
官员有心观望,妄图做个墙头草。
陛下指派,他们极有可能寻由推诿,若强制,则易引起官员逆反,以至波澜,若不强制,又有碍陛下威严。
甚至,官员到幽州后,不能排除其反水的可能。
在陛下和文武百官互相试探的当口,陛下手下有忠心且有能力的官员,是重要的筹码,对于朝局的影响,很有可能是超出想象的。
如此一来,焕游笙唯有亲自去幽州查探。
在密旨和随之而来的汤易儒密信中也有此意,尤其是越级晋封幽州大都督一职,可以说是明示了。
思及寻医之事早已告一段落,幽州又不同于琅琊王氏,老阁主于慕容遥有半师之谊,焕游笙有心让慕容遥返京养伤。
然而,焕游笙自责于鬼愁峡一战,致使慕容遥受伤失明。
与之相反,慕容遥却庆幸于当时有他在,即便受伤,仍旧护住了焕游笙的性命。
可想而知,焕游笙独自前往幽州,慕容遥是绝对不能安心的。
“明日让梦远护送你回……”
焕游笙话音未落,已经被慕容遥打断:“幽州事涉外放官员,文臣武将少不得欺上瞒下,又有汤启后裔雪兰郡主。阿笙初入朝堂根基未稳,即便身为幽州大都督,怕也难以服众。扶南不才,不过区区五品小吏,然祖上蒙荫,家父一品太傅乃三朝元老,若同往,扶南可为阿笙梳理幽州盘根错节。陛下密旨,未提及对我处置,想来正有此意。”
“我方说一句,你便说了这许多……”焕游笙本就知道慕容遥在有些事情上是执拗的,就像在冰原战场那时,那双眼尚能视物,执拗地望进她灵魂里。
即便明日她独自出发,慕容遥多半也会坠在她身后,反而更加不便。
再加上,陛下若真是这个意思,她更不好拒绝:“罢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自知口才不如慕容遥,辩不过他的缘故,慕容遥轻笑。
焕游笙最终收好卷轴,金属摩擦声里混着极轻的叹息。
……
第二日,朝雾在湘妃竹梢凝结,冬骊踩着露水而来。
“我是来给焕将军送行的。”冬骊说着,指挥另一女子,往焕游笙马上添了些盘缠和干粮。
焕游笙抱拳行的是江湖礼:“多谢冬骊姑娘。”
冬骊抬手,指尖掠过腰间血玉骰子:“忘了听谁说过,世间有两种精神法律,两种良心,一种存在于男人身上,而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存在于女人身上。男女互相不了解,但女人实际上是按照男人的法律接受制裁的……”
她轻笑一声,像是说服自己:“当今皇帝是女子,我想,也许是好事。”
冬骊的话是焕游笙从前从未听过的,这让她思索了很久,仍旧不敢说自己已全懂了。
“冬骊姑娘的话我会好好记得。不知姑娘是否知晓南诏百花宫,我想,若有机会,姑娘与百花宫会成为至交好友。”焕游笙认真道。
琅琊王氏掌管天下消息,冬骊对于百花宫自然不算陌生:“听人说那里有种同心蛊,能让人心甘情愿赴汤蹈火。我却觉得不然,能让将军这般人物也甘愿画地为牢的,定然是更为高远的。”
说完,她退后一步,笑出梨涡:“望将军马到功成,将军保重。”
“保重。”焕游笙扶慕容遥上马,旋身坐于其身后,扬鞭。
冬骊不知道低声说了句什么,没有人听到。
马蹄声碎开晨雾,被抛在身后的隐士谷传来编钟巨响。
焕游笙没有回头,她知道那些上了锁的紫檀屉门正在缓缓开启,像无数双窥探世间的天眼。
……
幽州,也就是当年下江南时途经的涿郡,在太行山东北二百里,北临突厥、契丹、室韦、靺鞨,东北近高句丽。
七月,焕游笙一行人进入幽州地界,这时节昼夜温差愈发大了,正午到达百善客栈时,日头炙烤着大地尚有夏日的凶猛,到了傍晚又起了秋日有些寒凉的风。
梦远借了客栈的厨房,热了药,回去时见自家公子正用白瓷匙搅着碗中莜面搓成的“鱼儿”,焕姑娘的玄铁锏穗垂在条凳边,桌面上还摆着两碟腌芥菜和一壶沙棘汁。
“公子,前头伙计说七月半要缴平安银,正勒紧裤腰带攒银钱呢。”梦远口中说着新鲜消息,手上稳妥地将滚烫的汤药煨在炭盆旁,“不是早两年世安公主改了活人祭祀的规矩,平安银就不再收取了吗?”
慕容遥手指停在碗沿,窗外的秋风卷着蜷成铜钱状的胡杨叶子扑进来:“缴给谁?缴多少?”
梦远所说若为真,怕是这其中还有些旁的牵扯。
“说是按人丁,每人三百钱,不缴的要收‘水脚钱’。”梦远掰开块黍米面胡饼,焦脆的饼皮簌簌落进汤碗里,“西街刘铁匠上月没凑够数,今早被人发现漂在永济渠闸口,脚踝系着五铢沉的锡坠子。”
……
翌日,榆木窗棂漏进的晨光里浮着细尘。
昨夜商量至深夜,今日一早,焕游笙又来到慕容遥房中,将双锏横在膝头,静静听慕容遥分析局势。
“契丹今春换了可敦……”慕容遥话音被叩门声截断,刚好觉得喉间干涩,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梦远去开门,来人一男一女,分别是萧定岳和孟如澜:“末将等领护卫五百,奉诏拱卫都督尊驾。”
孟如澜就是从前那个对焕游笙很照顾的女狱卒,后来调任翊卫队正,在焕游笙乔迁将军府的第一日又见过的那个,焕游笙与她熟识。
现下她虽有些风尘仆仆,圆脸却显得气色很好的样子。
至于萧定岳,是个结实俊朗的青年人模样,焕游笙对他也有些印象,当年未央宫变,请缨的众武将之中就有他,是左监门卫中郎将。
焕游笙指尖摩挲锏柄凹槽:“不必多礼。”
前后脚的,门外又传来响动。
梦远没来得及将门关好,那人一用力,几乎是滚进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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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势匍匐在地,口中就全是请罪的话:“大都督!下官万死!”
焕游笙不着痕迹打量着他的官服:“你是何人?”
那人叩头:“下官幽州刺史贾忠。”然后接着将方才的话说完,“昭武校尉白逢节带着幽州布防图投了契丹!”
焕游笙一时没有头绪,也不急于做出判断,慢条斯理呷了口茶水,才不咸不淡道:“有劳通禀。”
焕游笙崭露头角是在吐蕃一战,被封忠武将军,授银青光禄大夫,令人意外的是,她没有借此更进一步,反而急流勇退,选择离京,就没了音讯。
所以朝堂之上关于她的传闻不算多,更不要说地处偏远的幽州了。
贾忠对这位新上任的幽州大都督知之尚浅,听她这样说,摸不清她是何用意。
他有心窥探一二,抬眼时正撞上双锏寒光,慌忙又垂首道:“末将疏忽,大都督府已洒扫停当。劳请大都督移步。”
焕游笙面上仍旧不辨喜怒,只颔首令其带路。
……
大都督府檐角的铜铃被热浪灼得发哑,地面由粗麻石铺就,石下暗埋暖玉地龙。
慕容遥即便目不能视,却也十分识货,笑道:“好个‘朴拙’院落。”
幽州并不富庶,就是不知这翻修的银钱从何而来,贾忠如此大费周章,又有何图谋。
贾忠听出对方调侃,却不敢笑,抬起袖子拭了拭额头若有若无的冷汗:“此处原是前朝镇北侯旧邸,不费事的。厨房备了全羊宴,还有室韦的奶皮子,靺鞨的冻鳇鱼腩,配着盐渍白桦茸,不知可合大都督胃口?”
焕游笙扶慕容遥进正厅落座,又将双锏架在兵器架上才道:“劳刺史大人费心。”
五百护卫,已经自觉到各处守卫,目不斜视。
贾忠赔笑,心中忐忑:“不敢不敢。”大概是真的有些紧张,或是有什么要事,随即便匆匆告辞了。
焕游笙落座慕容遥身旁的主位,抬手向萧定岳和孟如澜:“二位也坐吧。”
“谢大都督。”萧定岳卸了鲮纹甲,露出内衬的靛青织锦袍。
侍女鱼贯而入,动作麻利地将餐食摆放好,又在焕游笙挥手后,纷纷退下。
她不喜欢有人伺候,这时候梦远正在厨房,吃的也是席上这些东西。
孟如澜见都不动筷,只好捧了面前的汤垫垫肚子,谁知一尝之下很是惊喜:“大人尝尝这野菌羹,不知是加了什么,鲜美得很!”
焕游笙闻言,先是将慕容遥的青瓷汤碗推至他手边,才拿起汤匙尝了:“确实不错。”
“是地耳。”慕容遥道。
“地耳还能煲汤,真是新鲜。”孟如澜感叹。
焕游笙拿起玉箸:“一路赶来辛苦了,无须拘束。”
萧定岳依言夹起一块烤羊肉,入口外焦里嫩:“当年未央宫变,末将隔着窗望见大人双锏挑落叛旗,当真是勇猛,堪称力挽狂澜!”
本不该多想的,但他的语气中满是少年慕艾,赤诚得好像全然不会隐藏自己的心思。
慕容遥攥着汤匙的手紧了紧,随即恢复如常。
小剧场:
焕游笙:说不过,根本说不过。
慕容遥满意点头~
59. 粉墨登场
“当时扶南与我并肩作战。”焕游笙将鹿脍夹到慕容遥面前的越窑秘色碟中,“扶南可还记得,你那日白衣都被染成了绛色。”
慕容遥明白焕游笙的意思,含笑回应:“自然记得。”说完,他转向萧定岳,“往事如烟,今日幽州,还需众志成城。”
“先生说得是。”萧定岳夹起一筷子九孔藕,咬得咔嚓作响。
饭后,萧定岳和孟如澜各自回了东西跨院梳洗,侍女进来将碗筷撤去,房内又只剩下焕游笙与慕容遥二人。
慕容遥耳尖动了动,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的焕游笙立刻会意,回身去将槅扇合好,坐回慕容遥身边:“四下无人,扶南可畅所欲言。”
慕容遥指尖转着饭后清口的茶盏:“白逢节多年戍边,我与他并无往来,无法判断其秉性。但自先帝在时,大启与契丹虽无大战,却纷争不断。白逢节与契丹如无龃龉已是不易,若要叛逃,恐有蹊跷。”
焕游笙点头,眉宇间透出一丝凝重:“正是此理。孟如澜腕上梅花烙印乃陛下亲赐,令其去查探,或许可靠?”
……
接下来两日,焕游笙按兵不动,倒是可疑人物先动了起来。
雪兰郡主在府中设宴,幽州大半官员出席,焕游笙初来乍到,没有拒绝的道理。
郡主府檐角的铜铃在暮色中叮咚作响,一行人踩着龟背纹地砖踏入花厅时,青铜獬豸香炉正吐出蛇形青烟。
“大都督肯赏光,实乃幽州之幸。”汤雪兰自檀木屏风后转出,鬓间九鸾钗缀着的室韦蓝松石泛着幽光,抬手露出腕间金跳脱铃舌轻颤。
焕游笙随郡主步入落座,寒暄道:“早闻郡主府的金齑玉鲙冠绝北地,今日倒要讨教一二。”
汤雪兰明艳端庄,自有皇室风度,却仍旧比不得世安公主浑然天成,在她面前,焕游笙并不气短。
“大都督过誉了,不过是些粗鄙之物,聊以助兴。”汤雪兰击掌唤来侍女,八棱鎏金银盘上托着冰裂纹瓷盏,她素手执起银壶为焕游笙斟酒,蒲桃酒注入盏中溅起琥珀光,口中意有所指,“这酒曲里掺了昆仑雪莲与高丽参,最是明目。”
与此同时,侍女为慕容遥和萧定岳斟好酒,众人举杯,正式开席。
花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间,官员们谈笑风生,暗流涌动。
焕游笙轻抿茶水,目光扫过众人,她来幽州已经五日,前来拜见过的,没拜见过的,竟都出席了这场宴席。
果然如扶南所说,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但又有人言天高皇帝远,何况是个刚刚走马上任的皇帝派来的毫无根基的大都督。
这场宴席,表面上是款待,实则是试探。
而在座官员对待自己的态度,全然要看郡主的脸色。
长史张仁愿约莫四十岁上下,生就一副和善模样,举起鎏金鹦鹉杯:“贾刺史这件新袍的雀纹像是金线绣的,不可多得啊。”
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兵曹参军赵奉璋正用象牙签剔着鹿脍银丝,讲话时不太看人:“听闻大都督府的地龙烧的是昆仑玉粉?这般手笔,倒让下官想起先帝驾临那年。”他轻笑一声,“对了,那时大都督是什么身份来着?好像是公主身边的……”
“赵参军慎言。”司马李元裕忽然打断,手中越窑盏溅出几滴蒲桃酒,在青瓷地砖上晕开斑痕,“大都督威震吐蕃时,你我还在户部抄录鱼鳞册呢。”
“是是是……”赵奉璋讪笑,仿佛刚才的话当真是无心之失,“瞧我,多喝两口酒,就胡言。当罚!当罚!”
待他自罚三杯,气氛又热络了些。
录事参军大延勃开口:“听闻大都督戍边时,最爱靺鞨人酿的马奶酒?”
慕容遥摇头:“大都督喝什么酒,单看能从吐蕃手里抢来什么。”
这是一句俏皮话,大抵是看在太傅的面子上,众人哄笑成一团。
焕游笙转头对慕容遥:“我观赵参军的瑟瑟石成色甚佳。”
“不过是室韦商队孝敬的玩意儿。大都督既然喜欢,下官自当双手奉上。”赵奉璋像是醒了酒,态度与方才不同。
焕游笙微微一笑,目光如炬:“赵参军客气了,区区玩物,岂敢夺人所好。”
汤雪兰拊掌轻笑:“诸位大人这般投契,倒让我想起先父在世时,幽州官场亦是……这般和衷共济。”
宴至亥时(晚上9时至11时),酒过三巡,屏风后的箜篌忽然转调。
汤雪兰脸上染了绯色,面若桃李,忽起身慷慨陈辞,簪头的蓝松石映着烛火,提及汤氏组训时格外正直忠诚的样子:“先祖尝言,守土之责重于泰山。”
“好一个守土之责。”焕游笙端起酒盏,“郡主忠义,可敬。”
……
“看人不能看表面。”大都督府东花厅里,慕容遥说完这句话,自己率先皱了皱眉头。
自打来了幽州,这话他不知重复了多少遍,实在是有些啰唆了。
焕游笙没表现出丝毫厌烦,他说多少次,她就认真应下多少次:“我省得的。孟如澜放出十二支卫士,分别于官员府邸、市井之中查探,连贾忠书房窗纱换作蝉翼纱都记了档。虽说耳听为虚,但只要收集到的消息足够多,总还有些许可靠的。再说,不是还有扶南为我谋划?我只信你荐的人。”
窗棂外忽然滚过闷雷,大雨将至,室内的光线暗淡下来,焕游笙取下烛台罩纱剪去灯花。
或许是被触动,慕容遥喉结微动:“家兄今晨传书,父亲已在调阅幽州官员的旧档。”
暖黄的烛光愈发亮了,焕游笙捧着罩纱的动作顿了顿,才又盖了回去:“扶南的父兄?”
慕容遥知道她担忧什么,于是颔首:“阿笙放心。二圣临朝时,家父就曾为陛下效力。如今陛下登基,父兄虽不见得支持,但总归是没有什么恶感的。况且家父常言民贵君轻,幽州局势动荡,民生多艰,家父也见不得河工遗孤因‘平安银’饿毙街头。他定不会因一己好恶,而置百姓于不顾。”
焕游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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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若非如此,想来也养不出扶南如此秉性。”
空气中有些沉闷,直到豆大的雨滴落下来才好了些许。
慕容遥再次开口:“对了,孟如澜传回消息,说有传言,刺史贾忠素来与昭武校尉白逢节不睦。反倒是长史张仁愿素有贤名颇受爱戴。”
一场秋雨一场寒,焕游笙从梦远手中接过披风,裹在慕容遥肩头:“还有人说贾忠克扣白逢节部曲三成军饷,可要探探张仁愿口风?”
“不妥。”慕容遥理了理披风领口的风毛,思索片刻,“贾忠尚在刺史位,越级调动其下属,难免遭人非议。不过,长史掌文书,明日可调漕运账目一观。”
“也好。”
……
七月流火,雨后,地处北地的幽州愈发肃杀,大都督府却因为地龙的铺设,仍旧有些燥热,烘干了前一日的雨水。
庭院中的花尚且开着,用于降温的冰鉴也还未撤去,只是里面盛放的冰块已经许久不换了。
张仁愿跨过门槛,踏过地砖上被冰鉴滴下的水珠洇出的暗痕。
“拜见大都督。”不同于宴席上,这时的张仁愿没了那日的笑脸,但即便是这样,他的眉目仍柔和舒展如三月柳梢,让人观之便觉亲切。
一路而来凝结在他袖口的白霜,随着地龙的烘烤,迅速化开,消失不见。
焕游笙指尖掠过上午调来的漕运账册边沿裂开的桑皮纸,掀起眼皮:“免礼。”
张仁愿抬头,目光扫过那泛黄的账册:“大都督叫卑职前来,可是这账目……”
焕游笙亲和一笑:“诶,张大人别紧张。本官自来是不懂看账的,就这些,还多亏了扶南从旁协助,才理了个大概。此事长史是行家,本官没什么可问的。”
焕游笙这样说着,慕容遥也配合着笑了。
事实上,即便是真的有问题,这账也该被抹平了,外来的官员想通过查账找出纰漏,可能性本就不大。
张仁愿感受到对方释放出的亲近之意,虽不知真假,却不忘恭维:“所谓术业有专攻,谁人不知大人是战场上一员猛将,于大启有功,更是忠心耿耿,深得皇帝陛下宠信。账目区区小事,本不该劳大人亲查。”
焕游笙抬手:“也不能这么说。”她端起茶盏,“本官今晨翻看永济渠工事录,倒想起曾听闻刺史克扣白逢节部曲的冬衣钱,而张大人自掏俸禄贴补河工遗孤,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要是让本官在张大人的位置上,莫说是帮着填补,怕是都察觉不了,终究是不比张大人心明眼亮。”
“卑职惶恐。”张仁愿躬身,眉毛微不可察挑了一下,“不过是些市井传言,不足为信。刺史大人仗义直肠之人,在小事上难免有疏漏,绝非刻意。倒是有那起子小人造谣生事,有损刺史大人清誉。”
慕容遥蒙眼素缎被穿堂风掀起:“哦?如此说来,克扣饷银是空穴来风了?”
小剧场:
焕游笙:官场真乱。
慕容遥摆手:和我无关!
60. 秋声
张仁愿喉结滚了滚,姿态恭谦:“大都督明鉴,刺史大人最恶中饱私囊之辈。当日之事,不过是迟了两日,何谈克扣?说来,那些个造谣生事的也实在可恨!大都督这几日整顿吏治,可能有所不知,现在外面传言,说……说……”
焕游笙语气安抚:“做什么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话,张大人但说无妨,本官定不怪罪。”
冰鉴里融化的雪水缓缓漫过地砖缝,将张仁愿靴底永济渠河床磁石粉冲成血水似的细流,他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现在幽州到处都传言,大人从前不过是……不过是公主身边婢女。说大人如今飞黄腾达,是……是……”
他像是被哽住,咬咬牙,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只道:“不堪入耳!不堪入耳!”
“无妨。”焕游笙了然一笑,知道无非是说她攀附权贵,靠裙带关系上位,“本官确在公主身边当过差,还要多谢当年公主殿下栽培之恩。更不能因为旁人说了一句实话,而动怒,你说是不是?”
张仁愿再拜:“大人度量如海,卑职敬佩。只是这些流言,恐扰民心,还望大人三思。”
焕游笙摆了摆手:“民心所向,非流言所能撼动。行了。张大人上承天眷,下恤民瘼(mò),本官都看在眼里。待此间事了,本官回京定据实上报陛下。”
“这都是卑职分内之事,大人谬赞,卑职愧不敢当。”张仁愿连忙道。
焕游笙望着护卫送客的背影,玄铁锏穗无意识缠绞着紫檀案雕花,转眼,就见慕容遥蒙眼素缎下的唇角翘起微妙弧度,喉间溢出轻若落雪的闷笑。
焕游笙不明所以,但不忘昨日二人的谈话,问道:“怎么样?”
慕容遥摸索着端起茶盏,釉面映出他眉梢未褪的笑意:“我觉得不错。”他呷了口黍米茶,“阿笙学得极快。这官腔打得真是有模有样。”
焕游笙怔愣片刻,才发觉慕容遥在取笑自己,抬手按了按额角,面上是她自己都没发觉的纵容:“我问的是张仁愿。”
慕容遥笑够了,终于正了神色:“看似忠厚,对答却油滑得好似泥鳅。”风卷了片梧桐叶落在他膝上,“究竟是‘为官之道’,还是……”
护卫的声音从院中传来,截断未尽之言:“萧将军。”
接着,就见萧定岳捧着鎏金银葵花盘跨过门槛,走路都带风:“末将寻得幽州特产的梅子胡饼!”青年眉眼映着晌午的日光,像是捧来整片星河,“夹了野山杏馅,皮子用骆驼奶揉的,大人尝尝?”
焕游笙没有驳了他的好意,先应下来:“倒是难得的细致,萧将军有心了。放桌上吧。”
萧定岳上前两步,轻巧将葵花盘放在焕游笙面前,又退回丈外。
焕游笙才接着道:“吃食上的事,自有厨房的费心,萧将军也无须为此奔走,实在大材小用。”
萧定岳眸色暗了暗,随即又恢复了一贯的清亮:“厨房……厨房做得终究粗陋……大人若是不喜,卑职往后不做就是了。只是卑职近日也无公事可忙。”
他这话透出几分委屈来。
“正巧。”慕容遥接过话头,“我们一行初来乍到,都不过是寻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来做,闷了这些时日也是快闷坏了。大都督午后要去永济渠畔看秋收。萧将军可愿同往?”
“末将领命!定护大人周全!”萧定岳立刻抱拳,像是怕晚一刻,焕游笙会反悔一样。
说完他才想起焕游笙武艺超群,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绯色,像是北地晚霞染红的云絮,连忙又接了一句:“还有慕容先生。”
不等焕游笙摆手,他退得急,出房门时皂靴后跟碾碎了一片梧桐叶。
……
幽州虽地处北地,雨水却丰沛,更有运河作为支持,这样的地方,若非战火席卷,百姓本该安居乐业。
永济渠畔,焕游笙左手虚扶慕容遥手肘,右手拨开垂在渠边的枯黄芦苇,望着秋收之初翻涌的金色穗浪。
犹记得,那年随圣驾途经此处正是初春,渠岸垂柳新绿如烟,融雪水裹着碎冰撞在青石闸口,惊得野鸭群振翅掠过水面,突厥商队的铜铃在薄雾中荡出空灵的响,驼铃声与紫燕啁啾缠成一片。
“幽州北倚奚境草原,那处水草丰美,可牧牛羊。南部则是涿郡沃野,永济渠水浸润处,粟麦盈仓、桑麻蔽野。”说完,慕容遥侧耳听沙沙声。
这般沃土,一片一片成熟的粟米丰硕喜人,也无大的战争爆发,却养出连绵几村的饿殍。
远处官道吱呀行来的运粮车上,麻袋缝线处漏出掺沙的霉米,拉车老马眼眶凹陷,和百姓一样在挣扎中等待死亡。
萧定岳鲮纹甲映着秋阳寒光:“这些个贪官污吏,该杀!”
焕游笙沉默,很难不赞同他的话。
她何尝不想斩尽魍魉,但她在幽州本就掣肘,何况,连这些人谁是人谁是鬼,尚且难以分清。
慕容遥面朝广阔田野,指尖拂过谷穗:“萧将军以为,饥民之事,何人是罪魁?”
萧定岳像是被问住了,蹙眉思考了片刻,才试探着回答:“刺史乃一州之首,统管兵马钱粮,自是难辞其咎。”
刺史固然有责,然单凭刺史一人之力,不能扭转全局,朝廷调度不力,地方豪强盘剥,亦是症结所在。
“戍边军规不同于州府治政。”慕容遥停顿了下,“不过,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
七月十五,是之前梦远听客栈伙计提起要收平安银的日子。
平安银一事,在账簿上并没有体现。
若是开口询问,既不知何人可信,又有无的放矢之嫌。
所以,焕游笙和慕容遥只等着这一日到来,让在外的孟如澜留意,看看是否能见端倪。
二人自清早便在正堂,然而一直到午后,孟如澜仍旧没有传回消息。
直到申时(下午3时至5时)末,一名侍卫进来,单膝跪地:“禀大都督,府门外有村妇徘徊一时辰有余,问话不答,驱赶不走。”
焕游笙看向慕容遥,见他微微颔首,于是道:“请进来。”
侍卫领命转身,不一会儿,一名女子随之而来。
焕游笙一见之下十分惊喜,挥手让侍卫退下,绕过桌案来到女子面前:“你怎么来了?”
然后转头对慕容遥介绍:“是两年前永济渠边的王娥。”
就是那个因抽中河神签夜半独自到永济渠边哭泣,撞见世安公主一行人正篝火饮酒,被世安公主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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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行宫的女子。
这样的重逢实在是意料之外,慕容遥闻言面上也显出高兴,站起身来。
王娥扑通跪地叩首:“民女给大都督磕头了!”
焕游笙托住她手肘:“快起来说话!”
三人落座,侍女奉上黍米茶,又轻手轻脚退下。
焕游笙再次问:“你怎么找到这来了?”
王娥据实道:“民女听闻新来的大都督曾是公主婢女,又上过战场,便猜是您。在普救寺转了三炷香就匆匆来了。到了门口才想到,或许不是您,又怕贸然前来误了您的大事,所以踌躇不前。”
“如此说来,多亏侍卫勤谨,不然可就要错过了。”焕游笙含笑,关心道,“这两年你过得可好?还有王垚,她如今怎样了?”
王垚就是因王娥失踪,被村正带人捆了丢进河中,最后因“河神娘娘显灵”而得救的女子。
王娥面露感激:“托公主和大人的福,民女归家后,一切都好。当日侍卫大哥送我回去,村里人既羡又怕,没人敢给我委屈受的。去岁冬日,幽州各地涨了税收,不少村子都有饿死的,好在王家村除了种地,也还捕鱼,日子还算过得去。”
“王垚归家后很快就相看了人家。大概是对村里人彻底寒了心,她就只相看红树村的。大人可能有所不知,王垚外祖家就在红树村。后来王垚嫁去了红树村,今年初春又将父亲王老汉也接去了。”
“从那以后民女与王垚就少相见了。好在当年王垚感念河神娘娘恩德,与民女一道在普救寺给河神娘娘和公主、大人各自立了长明灯,每到节庆便续油添芯,每月朔望日除尘诵经,总能碰上。”
“今日在普救寺,民女遇见王垚,听说红树村人少地多,年成也不错。她如今过得也好,身子也比从前更强健了。听闻民女猜想,她本想与民女一道来拜见大人,只是恰逢七月半,红树村与王家村习俗不同,她夫家晚间要在宗祠祭拜,民女便道来日方长,劝她早些归家。”
焕游笙点头:“如此甚好,待回京中,我将此事禀告公主,她定然也能安心了。对了,我记得你与王垚年岁相仿,婚事可是因为什么耽搁了?”
王娥摆手,说起这个倒是坦然:“从前民女父亲母亲为着河神的事,是有些急的。不过如今没了这个缘由,又庆幸于民女死里逃生,反而不急了。前几日母亲还说,民女这条命是公主救的,公主便如我再生父母。我若愿意,终生为公主祈福,落发为尼,母亲也是甘愿的。”
“令堂是难得的豁达之人。”慕容遥有些动容。
王娥瞄了眼慕容遥蒙眼的素缎,不好开口,只问:“不知大人和公主近来可好?”
大启如今内忧外患动荡不安,世安公主也快速成熟起来,自然谈不上好。
但思来想去,总归是锦衣玉食,比王娥和王垚这些百姓日子不知好出多少去,至少无需为生计担忧。
何况好与不好,说于王娥,也只能叫她白操心,无法襄助。
焕游笙只道:“都好,无甚可忧。”
小剧场:
焕游笙:怎么样?
慕容遥:进步飞快!
焕游笙:你取笑我?
慕容遥:是夸你……
61. 善缘
听闻焕游笙说都好,虽然知道有可能只是报喜不报忧,王娥还是感到安心不少。
其实王娥也明白,公主和大都督这样的身份,若无天大的变故,总要比自己好过得多,轮不到自己这样的平头百姓来牵肠挂肚。
但这不是还有眼前这个慕容公子嘛,按说也是好模好样的,结果忽然就看不见了。
王娥当年对慕容遥的印象不算深,但她清楚地记得,那时候是没有眼盲的。
慕容遥不知道王娥因自己的眼睛多了多少百折千回的想法,聊到这时,想起今日他们等了一日的事,倒也不妨多问上一句:“不知王姑娘是否知晓平安银一事?”
“平安银?”王娥先是重复了一遍,将茶盏放回案上,思索起来,“是有这么回事。王家村和附近几个村子,从前是按户交平安银给‘先生’的,算是保平安的香油钱。至于多少,还要看当年的年成。河神娘娘显灵后,各个村子的先生一夜之间人间蒸发,平安银也就停了。”
“再来就是今年春日,官兵忽然挨家挨户收平安银,还改成了按人头计,老弱计半,孕妇双征。这样不明不白的,大伙儿都不甘愿交,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出头,被官兵抓了去。后来,就被各家去打鱼的发现死在了永济渠边,他们的家人还被追收了水脚钱。在那之后,各家各户就是一家老小饿着肚子,也再没人敢不交这平安银了。”
“不过说来也怪,这平安银是每月十五收缴,官兵都是提前三五日就到村子里逞威风。今日已经十五了,早上民女离家时官兵还没来。民女还想着,若新来的大人是您,或许是您可怜我们艰难,停了这平安银。”
今年春日……
这个时间点,正逢陛下登基……
焕游笙顿了顿,解释:“我到任上不足半月,一时对诸多事务尚且不很清楚。平安银一事并无官员向我报备,还是刚到幽州时,听客栈的伙计说的。”
“也是您把老百姓放在心上,听到了就记得了。不管是不是您亲自授意的,他们也是顾忌着您,这月才没收的。日子好过了,我们都记着您的好。”说着,王娥忽然想起了什么,“您看,说了这半晌,民女差点把正事给忘了。”
“什么事?”焕游笙问。
王娥斟酌了下:“方才民女说,一些不按时缴纳平安银的村民死在了永济渠旁,这事还没完。从那以后,不时就有人看到夜半永济渠有‘水鬼’出没,不是做水鬼行当的,是真的闹鬼。再后来,大家就不敢在晚间去永济渠附近了。”
“实不相瞒,当年河神娘娘显灵,民女虽不知是如何做到的,但隐隐觉得与公主有关。毕竟那日公主来告诉民女此事的时候,表现得实在太过熟稔,无论是对河神娘娘的衣着细节,还是对从未见过面的王垚。倒像是亲自筹谋的一样。”
焕游笙颔首,当时她也在场,公主确实是个不会说谎的,听者但凡有心,就能察觉其中不妥:“你是说……”
“是。”王娥点了点头,“民女想着,既然河神娘娘显灵做得假,那水鬼未必不能。所以自打听了传言,民女就怀疑是人为,另有隐情。虽然不知是何人所为,对于此事的目的更是百思不得其解,还是觉得有必要向大人禀告。”
焕游笙看向慕容遥,见他也是一脸凝重,心中疑云更盛。
方才她还在想王娥无法襄助,结果不过一会儿的工夫,王娥就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
人做任何事情总是有目的的,所以,越是不知对方有何图谋,就越是说明其所谋甚大。
焕游笙起身作揖,郑重道谢:“此事非同小可,王姑娘赤子之心,请务必受我一拜。”
王娥不知道,她初来乍到,如何举步维艰,身边除了慕容遥,竟无一可全心托付之人。
但如人饮水,焕游笙自己又如何能不知晓?
也正是因此,王娥撬动暗流,揭示隐秘,正如春日细雨,润物无声,明明白白的真心和赤诚,才弥足珍贵。
王娥连忙抬手去拦:“大人言重了,这是折煞民女了。民女只是尽绵薄之力。”
焕游笙却不顾阻拦一揖到底:“本官一定彻查到底,还请乡亲们放心。”
“有大人一句话,没什么不放心的。”王娥看了看日头,“时候不早了,民女也该回去了。”
“快到晚膳时候了,王姑娘不如留下用口便饭。”焕游笙诚心邀请。
“多谢大人盛情,本不该推辞。只是今日幽州城中有河灯,民女与同村的姑娘有约在先,这会她们应当已经到了。”王娥婉拒。
焕游笙不能强留,只得亲自送她至门口,回身时暗令侍卫跟上,暗中保护。
酉时(晚上5时至7时)初刻,日头斜射,大都督府正厅青灰色的地砖被大面积镀了层辉煌的浅金色。
“当日公主结下的善缘,成了今日的善果。”慕容遥摩挲着榻角的并蒂莲图样,有些感慨。
焕游笙摘了护腕,陷入沉思。
当日公主善念,救下王娥和王垚,改了活人祭祀的规矩,却不知此事牵涉平安银。
当时皇后娘娘正查漕运,世安公主不知不觉又断了漕帮的财路,两两相加,惹来漕帮报复,于是就有了后面的苏州刺杀。
而她在那场刺杀中身中剧毒,向西南去寻医拔毒的过程中,阴差阳错被掳去了百花宫。
在百花宫,不仅寻到了拔毒必需的药材,还结交了百花宫主千琉璃。
于是在回京之后,齐鸢一案上,百花宫的阿史那奉宫主之命,用傀儡术救下她。
如今有人躲在暗处,散播关于她出身的消息,以此攻讦,却不料又将王娥送到了她身边,还带来了线索。
何尝不是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
命运如织,丝线交错,每一次转折皆是天意冥冥。
慕容遥察觉到焕游笙的沉默,安慰道:“阿笙其实无须担忧王娥安全。筹谋大事,一动不如一静,凡有动作,必留痕迹。闹鬼之事本就不是什么机密,阿笙知晓不过早晚的事,王娥又实在是小人物。对方不会为了这样一件小事,出一时之气,而暴露自己。”
这个道理焕游笙也明白,她顺着思路:“这也是无人刺杀的缘由?”
“正是。”慕容遥颔首,“凡成大事,讲天时、地利、人和。幽州暗潮汹涌,表面却风平浪静,正是因为时机未到。阿笙是陛下亲派的大都督,若阿笙意外身亡,陛下派兵全面接管幽州则名正言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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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来,对陛下来说,难免劳民伤财殃及无辜,但对罪魁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若贸然提前举事,自是胜算不大;若是错过,轻则多年努力付之一炬,重则被查到端倪,一网打尽。所以,不到必要时,他们不会选择刺杀或是下毒,除掉阿笙。”
“这样说来,我们当下还算安全。”
慕容遥微不可察停顿了下,颔首,又提起:“方才王姑娘说,今夜城内有河灯,不知阿笙可愿陪我去看看?”
焕游笙已经习惯慕容遥所说的“看看”,也不拒绝。
晚膳过后,又做了些部署,焕游笙和慕容遥各自一身常服,出了大都督府。
……
秋日的天黑得还不算很早,这时辰仍旧有一抹斜阳。
焕游笙荼白团花纹襦裙外罩竹月半臂,扶着一袭苍青圆领袍的慕容遥穿过长街。
慕容遥鸦青披风扫过青石板上零落的梧桐叶,腰间玉带扣上雕着团巢对雁,随步履轻叩一旁青玉竹节簪,发出细碎清响。
闹市中没有大江大河,却有一条小河蜿蜒而过。
“左岸有杂耍艺人,”焕游笙偏头凑近慕容遥耳畔,温热气息惊动他鬓边几根碎发,“穿靛蓝缺胯袍的男子,耍的是三股火流星。”
话音未落,右侧食肆突然爆出孩童欢呼。
十来个蓬头小子围作一圈掷髀骨,将点了墨的杏核垒成小塔作为赌注。
“两个垂髫女童坐在榆木门槛上翻花绳,其中一人头发披散,想来那花绳是从她头上拆下来的。”焕游笙说着转眼向稍远处,“墙根下几个乞丐伸着豁口陶碗,看模样衣着,倒像外乡人。”
民生百态,皆在眼前,这就是慕容遥说的,陪他去“看看”。
又向前走了一段,直到太阳沉入西山坳,一盏一盏灯次第亮了起来,映照出河面点点星辉。
焕游笙引着慕容遥穿过香烛摊,忽有秋风卷来艾草烟:“前头就是卖河灯的了,卖灯的看样子都是当地的手艺人。荷花灯多是桑皮纸糊的,还有船形的和动物的。”
慕容遥驻足在第三家灯摊前:“阿笙也买盏河灯祈愿吧。”
焕游笙愣了愣:“我?”
慕容遥颔首:“嗯。既然是当地习俗,何不参与一番?也算应景。”
“也好。”焕游笙看向摊主,寻了个平平无奇的,“要那盏荷花灯。”
慕容遥也上前一步:“可有雁形的?祈愿之事,总要成双才好。”
摊主是个老翁,脸上沟壑随着笑容舒展,枯枝般的手从竹篓深处捧出盏雁形灯:“有有有,公子要什么样的灯,咱家都有。”
大概是众人买河灯的时候,多半不倾向于鸟类,那大雁的河灯才会被收起来。
现下借着烛光一看,雁形灯的灯身用柘木薄片拼作展翅状,翼尖贴着银箔,雁首镶着黑曜石,在暮色里泛着光泽,倒是十分精巧。
焕游笙点点头,付了钱,执起摊前备着的狼毫笔。
慕容遥眼睛看不见,只将雁形灯向她推了推:“我的心愿也送阿笙。”
小剧场:
慕容遥:陪我去看看。
焕游笙:明白了,解说的工作。
62. 装神弄鬼
放河灯是在桥旁,因为多的是人不识字的,所以有的河灯被写了愿望,有的河灯上则随意勾了几笔花儿朵儿的,还有些空白的。
数百盏河灯中心燃着蜡烛,将水面铺成星汉,随着水流漂漂荡荡而下,起伏时惊散几尾银鱼。
都说许愿说出来就不灵了,慕容遥也不问焕游笙写了什么。
二人随着人群,跟着河灯一同向下游缓步而去,无限快乐的孩童在人群中穿梭跑动彼此追赶,像是永远不会累似的做“无用功”。
传说河灯漂得越远,愿望就越有可能实现,不过这一路总有尽头,众人只跟着到东市口河流和缓处,也就算完成了。
焕游笙最后看了一眼那两盏灯,说来也奇,这样漂了一路,它们仍旧彼此依偎,像是被无形的线缠绕在一起,没有被水流冲散,也没有被其他河灯挤散。
河灯上面的字体没有笔锋,算不上美观,却十分工整方正,荷花灯上写着“愿君长安”,雁形灯则是“天下太平”。
回去的路上,两侧多有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
慕容遥歇脚的工夫,手中被塞了一根竹签。
“是什么?”他问。
焕游笙只道:“糖画,甜的。”
她思索着,应当与鄂州那日千灯照夜的凤凰糖画同样甜吧?
慕容遥含笑,有一种贴心的沉默。
……
孟如澜为平安银的事,正活动于幽州周边的村庄,得到焕游笙的指令第二日就去了永济渠边,但一连蹲守几日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恰逢派出去搜集消息的卫士回禀,说是听到关于叛将白逢节的传言,有待核实。
焕游笙与慕容遥思前想后,还是让孟如澜优先探查白逢节之事,驻守永济渠的差事就落在了萧定岳身上。
自打上次见识了百姓疾苦,萧定岳就时常咬牙切齿,如今得了机会,立即踌躇满志,走起路来脚下生风。
七月下旬的一个晚上,天黑得格外早些,残月被乌云啃噬殆尽,诡谲而萧索。
萧定岳趴伏在草垛里,鲮纹甲缝隙黏着发霉的麦秆。
不远处的永济渠黑沉沉的,像是能将世间万物吸入、吞噬,不见粼粼波光。
“萧将军,”身侧年轻侍卫压低嗓子,喉结滚动着未咽净的麸饼渣,“咱们在这喂了八宿的蠓虫了,连个鬼影儿都没见,会不会是情报有误?”
话落,就被萧定岳铁肘抵住咽喉:“附近村民都说闹鬼,能有假?”
他们初来时,在附近几个村庄也打听过了,村民们对水鬼体貌的描述莫衷一是,但都说得言之凿凿,应当不是空穴来风。
那侍卫向后撤了撤:“谁知道那些个泥腿子是不是浑说的?要不就是他们也是道听途说的。”
萧定岳瞪了他一眼:“大都督身为朝廷从二品大员,陛下近臣,对待老农尚且宽和亲切,你倒耍起官威!”
“哪儿敢啊!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卑职这不也是着急,想早些为大人效力嘛。得了,卑职不说就是了。”那侍卫声音讨好赔笑。
萧定岳啐了一口:“就你这猴儿脾气,等回头真‘闹起鬼来’,你要是不冲在最前头,看我抽不抽你!”
侍卫闭好了嘴,不敢再多言。
子夜(夜里11时至次日凌晨1时)浓雾裹着灰土气漫入人的肺腑,不少侍卫都偷偷打起了哈欠。
忽悠窸窣声传来,刚刚安静下来不久的侍卫定睛去看,就见几道黑影贴着湍流漂近,于是再次开口:“萧将军,好像有什么东西过去了!”
野外的夜晚,寂静而昏暗,听觉上一点响动都显得格外清晰,视觉上却又让人什么也看不分明。
萧定岳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渠边,沾满泥垢的指甲抠进掌心,直到朦胧中见那几道模糊不清的黑影沉入水中,才无声抬手。
近前的两个草垛先动了起来,接着,附近几个草垛全部快速抖动,一群侍卫悄没声地出现,步伐整齐向渠边移动。
几乎是刚摸到岸边,渠水突然翻起异样漩涡。
“来了!”萧定岳五指扣紧陌刀,甲片下肌虬凸起,“动手!”
侍卫们暴起,铁索网当空罩下,陌刀、长矛齐齐出鞘,寒光凛凛。
破水而出的“水鬼”被扣住的同时,反手掷出淬毒的鱼叉,刃尖绿芒在侍卫甲胄上擦出火花。
那人身穿黑色束脚夜行衣,头发被水打湿冲散,湿答答披散在肩膀上,残月从浓云中探出头来,映得他被头发和水草糊住的脸当真可怖,也难怪村民惧怕了。
“留活口!”萧定岳旋身避开第二柄叉尖,刀背拍晕个黥面汉子。
渠心忽炸开丈高水柱,一个纤细身影蛟龙般破浪,自水中甩出铁蒺藜。
“将军当心!”侍卫挥刀,与萧定岳协作将铁蒺藜掀回水中,借着月光,就见有猩红翻涌上来。
这些“水鬼”水性极好,在水中多半是滑不溜手,但到了岸上,又拖着湿重的衣裳,就显得笨拙。
一会儿的工夫,上岸的“水鬼”死的死、伤的伤,全被缉拿。
待一战方歇,方才那侍卫靠近水面细看,透过血雾,有两三道人影如鱼快速游开:“萧将军,水下还有人!”
萧定岳眸光一厉:“立刻搜索,别让一个漏网之鱼逃了!”
……
萧定岳是回来请罪的,鲮纹甲缝里的永济渠藻荇尚未干透,随他叩首动作簌簌掉落。
焕游笙和慕容遥坐在正厅,对于当时的情况已经有所了解。
焕游笙垂首看着被押上来的“水鬼”:“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
跪在地上的人手长腿长,身材精瘦,大脚扁平如蒲扇,像是自幼擅水的厉害人物。
但他一脸惊惧过度的模样,倒不像是个能主事的。
他听焕游笙问起,也不敢抬眼去看,反倒将头垂得更低了:“小的是瓦窑村人,名叫水生。”
“水生?”这名字倒稀奇。
水生连忙解释:“小的无父无母,因为自幼跟着村人去打渔为生,他们就给我这么个名字。”
“本官问你,为何夜半现身永济渠?”焕游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水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冷得,浑身一抖,一开口就如竹筒倒豆子般,把知道的全说了:“今年三月,同村打鱼的邱二发了财了,我就去问。起初他还不说,后来小的给了他一斗粟米,他才开口,说是有个能发财的营生,就要水性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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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有所不知,这两年年成不好,大家伙儿日子都不好过。实在没辙了,就个个上山下水地碰运气,虽说有些人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但山里的野味,水里的鱼虾也眼见着越来越少。小的没有地,除了会水,也不会别的了,时常是三天两碗米汤的。有这样的好事,当然没有不干的道理。”
“于是当天,我们就约在了邱二家的地窖之中见面,除了小的还有十几人,有同村的,也有外村的。来人是个身穿黑袍的,看不清面目,他让小的们每月去永济渠河床下沉些物什,有时是包裹,有时是大箱子,工钱很丰厚。”
又是今年的春日……
焕游笙使了个眼色,几名侍卫立刻领命,前去永济渠寻找水生提到的东西。
“这个叫邱二的也在你们之中?”焕游笙扬眉。
水生点头:“是啊。不过他这回受伤了,这会子可能还没醒,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醒过来。”
就是那个率先破水而出的“水鬼”。
慕容遥想起王娥所言,指尖轻叩桌案:“闹鬼传言可是尔等作祟?”
“是。”水生以头触地,黧黑面皮渗出冷汗,“因黑袍人交代此事绝密,我们都是在三更后行动,就怕叫人撞见。结果有一回还是遇上了打更人,还有一回碰着了附近出来解手的村民。可能是天太黑的缘故,他们一见我们,就大喊着有鬼。”
“后来黑袍人说,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就扮成鬼,也便于行事。所以再见着有人,我们就故意装鬼恐吓,很快永济渠边闹鬼的消息就传开了。正好之前永济渠边死了人,村民就对这事更深信不疑了。”
明白了,焕游笙追问:“你们都何时行动?如何联络?你可知包裹和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水生回答:“行动的时间不是固定的,每次村口有外地人来卖糕饼,比市价贱三成,就是了。至于是些什么东西,小的也不知啊。咱们都是些普通老百姓,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不敢多事。”说着,他停顿了下,猜测,“只是箱子挺沉的,听声响,像是金银和铁器。”
慕容遥问:“可说了何时取出?”
水生摇头如拨浪鼓:“小的们只管往里放,不管往外拿的。不过有几次,小的发现东西少了,想来负责取出的是另一伙人。”
焕游笙肃了神色,将杯盏“咔嗒”一声落在案上:“你们上峰是谁?”
“大人明鉴!”水生连连叩首,“砰砰砰”,动作又重又急,喉结滚动如困兽,“这,小的真的不知啊!黑袍人每次来都是蒙面,从没露过脸。”
见水生额头磕出了血,知道是问不出来什么了,焕游笙看向慕容遥。
慕容遥心有灵犀似的微微颔首,焕游笙于是开口:“来人啊。”
又有两名侍卫上前。
焕游笙:“将他带下去,单独羁押,严加看管。”
“是。”
水生大抵也是怕被灭口,听到大人要将自己收押,反倒松了一口气,十分配合。
待众人退下,焕游笙这才将目光落在石塑一般跪地的萧定岳身上:“萧将军既然是来请罪,想来已经知道错在何处。”
小剧场:
水生:冤枉啊!不是我装神弄鬼,是他们非说我是鬼!
63. 人去楼空
萧定岳抱拳的指节泛白:“卑职鲁莽,未料到其背后暗涌,也不知来往永济渠原有两伙人,打草惊蛇,还、还放跑了几个。”
他像是羞愧难当,脸上红了白,白了又红。
焕游笙垂下眼睫,语气缓和:“萧将军在军中打硬仗,不擅此等诡谲之事,原也在情理之中。看在将军连日劳顿夙兴夜寐的份上,本官暂且不赏不罚,望将军以此为戒,往后小心在意,莫要再犯。待此间事了,论功行赏不迟。”
萧定岳忙低下头掩去眸中热意:“多谢大人宽宥。”
“行了,你下去吧。好生休整。”焕游笙说着,再看了一眼他的狼狈。
“是。”萧定岳站起身,深深一揖,转身退下。
从大都督府到永济渠,一来一回也需些时候。
恰在此时,远在京中的慕容太傅传信过来,之前调查幽州官员的旧档,有所发现。
正午的日头正耀目,大都督府被地龙和日光上下炙烤,自成一体的燥热难耐。
焕游笙指尖拂过密信:“太傅在信中说:李元裕曾任户部令史,并通过中书省某失势舍人向三皇子幕府传递过河北道赋税清册,虽未直接参与核心谋逆,但被归为‘附逆’边缘人员。两年前御史台在清查余党时将其列为清洗对象,贬其成为幽州司马。”
慕容遥颔首:“陛下曾言:幽州地属河北雄藩,虽岁贡版籍输于阙下,然兵甲钱谷皆出节镇。所以,黜某官为幽州司马,依上州例授从五品下,岁给禄米一百六十石,然不得与闻州政——此正合‘投诸四裔’逻辑,亦使桀骜之辈惕于强藩。”
“信中也是如此说,”焕游笙继续,“可奇的是,幽州司马者,本列从五品下,当掌祠祀仪注、署理文牍,清望之职也。然李元裕独异是例——总戎务:典州兵骑操演,巡戍边警烽燧。参民政:检核版籍丁口,覆验两税簿书,兼理户婚田讼。督屯田:勾稽军仓廪粟,岁计度支钱帛。”
“太傅批注:此非常制,实违州县分曹旧章。观其黜陟使奏报,李司马虽衔左迁之名,总揽幽燕军镇要枢,名为左迁,实寄方面之任耳。”
她看向慕容遥,思索信中所说,确认道:“也就是说,李元裕本该是‘礼仪性属官’,仅负责编修文书、筹备祭祀活动等琐碎事务。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来到幽州,掌管地方军队的指挥、训练及边防警戒,兼具军事与行政双重职权。如此一来,却是明降暗升了。”
“正是如此。”慕容遥蹙眉。
焕游笙目光继续向右:“还有一事,长史张仁愿的夫人与李司马续弦是同胞姊妹,二人实为连襟,真是太巧了些。”
“朝廷贬谪罪官,偏生落在连襟手上……”慕容遥抚摸布猫的手一顿,“凡奇事,若一件,可称为偶然;两件,可叹一声天意;若接连三件,则不得不防。”
现下,已有两件了。
焕游笙合上书信:“太傅在信中也有此意。”
正在此时,侍卫进来:“禀大人,永济渠河床下的镇水兽铁链上拴着十二口樟木箱,弟兄们使绞盘拖了半个时辰才起上岸,现下正放在廊下。”
焕游笙起身扶住慕容遥手肘:“走吧,去看看。”
“是。”
廊下,樟木遇水膨胀的霉味混着铁锈气,在粗麻石上洇出水痕。
焕游笙抬手就近掀了一个,“吱呀”一声,层层叠叠桐油布裹挟着湿冷的寒意扑面而来。
挑开油布,就见二十几柄横刀齐整地卧在稻草中。
“全开!”焕游笙声调陡然转冷。
甲胄碰撞声与箱盖掀翻声此起彼伏:第二箱码着五十多张柘木弓,第三箱堆满淬毒的狼牙箭,第四箱则满满盛着银锭……
慕容遥听到焕游笙一一将箱子里的东西说出,面色也逐渐凝重。
如果说金银还算在贪污范畴,那么算上兵器,分明是备战的物资,则直指谋逆。
“大人,”侍卫手捧着包袱上前,“这几个包袱用蜡封了,卑职等不敢擅动,请大人验看。”
焕游笙上前接过包袱,破开表面的蜡封,再往里看,同样铺有多层油纸,十分小心谨慎。
她打开最后一层,赫然是一本账簿。
……
暮色渗入窗棂,正厅烛火忽明忽暗。
“赈恤、军饷、印子钱……”焕游笙快速翻阅一沓账簿,指尖停在某页,“还有这个……平安银。”
这显然是一本非法的账簿,而同时发现的金银兵器,就是部分赃物。
慕容遥问:“平安银最早是从何时开始?”
“今年三月始见。”焕游笙翻动账册的指尖泛白,“但火耗条目可溯至两年前。”
慕容遥又问:“可有出账记录?”
焕游笙皱了皱眉头:“有,但只说是转移去一个叫‘花庄’的地方,很有可能是假名。”
慕容遥颔首,思索片刻:“还有什么别的发现?”
焕游笙再三确认,才道:“还记得扶南曾说过,记账虽在大体上有一定之规,以便于查账核验,但在细节上,不同的记账人又有不同的习惯。这些账簿,出账均为上旬估,入账则按来源细分条目。且标注数字遵循朝廷推广的大写数字,而非民间常用草码,个别款项后有被朱砂划掉的‘待核查’字样……”
慕容遥明白了焕游笙的意思:“不错,这种种迹象皆指向一处……”
这样的账簿,不久前他们刚刚看过许多,正是长史张仁愿带来的。
慕容遥忽然想到一事,心中一凛:“上一笔账是什么时候?”
焕游笙抽出最下面的那一本:“昨日又有新账,再上一次是在七月十三的河工银。”
不好!
“来人!”慕容遥心中警铃大作,刚巧西窗一阵夜风吹过,蒙眼素缎被卷得翻飞。
原本就守在门外不远处的侍卫听到声音立刻进来:“请大人示下。”
“即刻请长史、司马过府叙话。若问起由头……”慕容遥随意给了个理由,“便说是要验看往年礼器单子。”
幽州僚属阳奉阴违,以虚礼应付大都督焕游笙,又因太傅门荫之故,对慕容遥多有趋奉,实则暗地里对他们二人都是不敬不从。
而那些由皇帝钦点的侍卫,素以护卫都督为专责,虽对随行幕佐慕容遥礼数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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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军令所向唯焕游笙是从。
那侍卫听到慕容遥吩咐,并未直接应下,而是抬头望向大都督。
“快去!”焕游笙催促。
侍卫这才抱拳领命,甲胄铿锵声渐远。
焕游笙开口:“装账簿的包袱不大,且有多个,结合账簿上的日期,可以推断,至少是水生等人行动的大多数时候,记账之人都在附近,以便在账簿上增减。且不只是这账簿体现的习惯与长史所记公账相似,七月十三那日长史过府时,冰鉴里融化的霜水将其靴底永济渠河床磁石粉冲出,由此可见那日他是去过永济渠的。”
“若是如此,昨夜永济渠伏击时,长史多半也在现场。”慕容遥接过话头,“他知道事情有变,或当机立断驰驿首告,或惧罪弃印潜遁无踪。还有作为他连襟的司马素有蹊跷,再加上其越俎代庖,与长史共执权柄,竟使刺史形同虚设。若长史确系逆党,则同气连枝的司马也有瓜李之嫌。”
说完这些,正厅里陷入沉默。
夜半,红烛爆出噼啪声,侍卫疾步闯入:“禀大人,两府皆空!”
焕游笙揉了揉额角:“事态紧急,需立即封锁城门,严查出入。并着人盯死两府。”
“是。”
待侍卫再次退出房外,焕游笙叹息一声:“还是让他们跑了。”
慕容遥迅速调整好状态:“这是不出所料的事。至少如今看来,刺史并未牵涉其中,或许可靠。阿笙应立即书信一封,密报朝廷,详述案情,并请增援。”
之前琅琊王氏给的名单,上面洋洋洒洒十几人,或是知情人,或是嫌疑人,如今总算分辨出几个忠奸,也不算全无收获。
焕游笙也不很在意一时得失,方才不过是感叹官场莫测罢了,于是上前扶住慕容遥:“书信的事我还应付得来。时辰晚了,扶南还有伤在身,回去休息吧。”
慕容遥起身:“也好。”
路过耳房,小厮梦远接替焕游笙,扶着慕容遥手肘,回去东花厅。
……
一夜之间,长史和司马同时失踪,消息很快传遍了幽州。
城内人心惶惶,官员们私下议论纷纷,更有甚者,传言二人携重金潜逃,或已投靠敌国。
焕游笙和慕容遥昨夜熬了大半宿,今日却一大早就没了睡意,用过早膳和汤药后,纷纷来到正厅。
依照着对刺史还不算深刻的了解,午时之前,估摸着他就又该来“请罪”了。
意外的是,在刺史到来之前,素来存在感不高的录世参军先到了。
外头的天愈发冷了起来,卯时(清晨5时至7时)的晨雾漫过都督府飞檐,正厅的青铜冰鉴已经被撤下,好在因着地龙的铺设,也无需另外用炭盆来取暖,只有瑞兽香炉袅袅吐着青烟。
焕游笙指尖抚过茶盏边沿,确认了温度,才放到慕容遥手边,忽听得廊下阔步而来的声响。
“末将大延勃,拜见大都督。”他单膝砸地时震得案头流苏簌簌作响。
小剧场:
焕游笙:以为刺史是个狠角色……
慕容遥:原来是个被架空,还到处请罪的大冤种……
64. 知人
“大参军无须多礼。”焕游笙叫起。
大延勃是个靺鞨儿郎,个子格外高一些,人也生得精壮,他目光炯炯,虽身着文袍,却难掩那一身英气,立在那里倒不像个文职,反而像武将。
他起身后,自怀中掏出桦皮信匣,匣面狼图腾火漆好似带着北地霜气。
焕游笙也不问,挑开火漆,露出信纸。
“奉书幽州大都督焕公麾下
敬启:
闻将军膺命幽州大都督,老夫窃为朝廷得人贺。某素厌与舞文弄墨之辈周旋,料将军至北疆亦多掣肘。今幽州不靖,某在京中尝闻鬼影幢幢,或有宵小欲试新旌,将军履新之艰可想而知。
某虽老迈,犹思效绵力。有舍妹之子大延勃者,现任幽州都督府录世参军事,束发即显机敏,本欲携之军前历练,奈萱堂恋子情切,遂令其守故土。此儿虽非冲霄鸿鹄,然禀性忠勤,谙熟边务,于北境故地尤多门径。今特荐与帐前,或可备鞍前马后之驱策。
若遇险事,可唤彼持某家狼头令行事。
边庭风劲,愿善葆摄。俟(sì)勒燕然之日,当奉叵(pǒ)罗贺凯。
黑齿承孝状上
天授元年岁次庚寅六月甲午朔廿七日谨状”
惊讶于大延勃和黑齿承孝的甥舅关系,焕游笙目光落在大延勃脸上,人说外甥肖舅,果然如此,之前怎么就没发觉?
慕容遥则注意到时间,之前他们奉密旨行事,直到后来回信京中,差不多是六月二十几日,密旨才成明文,黑齿承孝也是在那个时候写下这封信的:“六月廿七的书信,八百里加急四日便到幽州。参军既早得此物,何故迟至今日?”
大延勃坦然道:“末将不敢欺瞒。家舅确在战场上勇武有谋,可一旦离了刀光剑影……”
他顿了顿,试图措辞:“八年前他荐给兵部的参军,实为契丹细作;五年前提拔的粮草官,转手将三百石军粮卖予吐蕃;就连上次被困石堡城也是被歹人所害。多年来,家舅识人不清不胜枚举。若非陛下信任不弃,早被削职降罪累及亲族。末将不得不慎——若大都督与张仁愿之流沆瀣,此信自当付之一炬。”
听了大延勃的话,焕游笙有片刻失语。
想不到战功赫赫的黑齿承孝将军,在自己外甥眼里竟然是这么个形象。
也难怪他说“素厌与舞文弄墨之辈周旋”了,文臣武将之间的龃龉不止由来已久,并且甚合情理。
想来黑齿将军在信中说,妹妹舍不得儿子随军远行,也是有水分的,极有可能是其不放心儿子跟着不太让人放心的哥哥罢?
又想起那日郡主府宴席,这靺鞨儿郎提起的靺鞨马奶酒,便知他一直在试探,所以不妨挑明:“参军是听说长史与司马畏罪潜逃,所以才现身?”
“是。末将今晨听闻,方知大人清白。”大延勃忽单膝跪地,态度诚恳,“妄测之罪,请大人责罚!”
“黑齿将军信中夸你机敏,如今看来倒是名副其实。”焕游笙决定把话说开,不在此处浪费时间,也免了以后再生嫌隙,“如今朝中错综复杂,幽州更是如此,参军机警些也是有利无害的。此事往后莫要再提。快起来吧。”
大延勃。起身:“谢大人。”
焕游笙提起:“方才参军说起张仁愿之流,想来对张仁愿和李元裕有所了解,不知参军如何看待这二人?”
大延勃站直身子:“长史张仁愿是个笑面虎,人人都赞他是个善体下情的好官,却不知他和善可亲的外表下实则包藏祸心。先是纠集一干人等篡逆专断,使刺史之位名存实亡。接着贪墨朝廷拨下来的银钱,又四处敛财,致使民不聊生。”
“然而,不知情的百姓皆将矛头指向刺史,而官员不是已经被他收买,就是被蒙在鼓里,盯着被放在明面上的司马不放。这时,张仁愿再‘慷慨解囊’,邀买人心。”
“至于司马李元裕,则是鹰犬,表面上看大权独揽,实则不过是替长史做他不便出面之事罢了。也不知张仁愿给了他什么样的好处,让他如此死心塌地。”
“财帛自然动人心,何况,二人原本是连襟。”焕游笙为他解惑,又问,“依参军之见,刺史贾忠可当大用?”
大延勃思忖片刻:“此人工于逢迎,圆滑有余,决断不足。虽算不上忠正之士,却也并非大逆之徒。去岁永济渠决堤时他给范阳世家送去的赈粮,掺了三成麸糠。然正因这般首鼠两端,张仁愿才留他在刺史位上当幌子,既不收作己用,也不费心铲除。”
心中原本的模糊轮廓,经大延勃挑明,变得清晰起来。
“倒是柄钝刀,虽不伤人,也割不断乱麻。”慕容遥总结后,赞道,“参军有识人之能。”
大延勃也不居功,只道:“末将身为监察类参军,只对陛下负责,不受上官完全控制,所以置身事外,旁观者清罢了。”
焕游笙颔首:“既如此,贾忠也算可用。你可知,这幽州官员,是否还有谁可信可靠?”
大延勃回答:“下面的官员末将还不十分了解,倒是兵曹参军赵奉璋,是柄淬火的陌刀。”
焕游笙又想起郡主府的那场宴会——兵曹参军赵奉璋留着两撇小胡子,讲话时不太看人,口中的讥诮之词,被同是户部贬至幽州的司马打断。
现在想来,确实如此。
此人喜怒都写在脸上,可知其城府不深。
况且那日他方嘲讽自己出身,第二日“婢女都督”的流言便如疫病传遍市井,紧接着,长史来到大都督府时,就将此事禀报。
如今看来,谣言正是长史着人散播,他如此做,一方面是想削弱自己威势,另一方面也是想借自己的手打压赵参军。
倒是个一石二鸟的妙计。
当真应了扶南那句人不可貌相。
焕游笙思考得有点久,大延勃大抵是以为她是对赵奉璋当日的出言不逊耿耿于怀,于是踌躇了下,开口解释:“赵参军个性耿直,又无家世依傍,听说从前在户部就是因揭发度支司虚报田亩,反被安了个‘狂悖犯上’的罪名,发到此处。可幽州官场并不比京城好许多,他又不愿与司马等人同流合污,日久天长,心中不平。”
“当日大人入席之前,司马李元裕故意挑拨,说大人并无实学也无经验,不过是凭借公主裙带关系才来幽州走一遭。赵奉璋一听之下,自然愤慨,这才有了后来那样一番话。接着,李元裕借着他买大人的好,赵奉璋才知是又被人利用了,只是为时已晚,只得谎称醉酒。”
“末将监察幽州三载,掌勾稽文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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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眼见他将克扣的炭敬分给冻毙士卒的遗孀。去岁更私开军仓接济饥民,还为此挨了不少板子,仍初心不改。还请大人看在他对大启忠心耿耿的份上,宽宥则个。”
焕游笙回过神来,摆摆手:“这倒无妨,忠心可鉴,瑕不掩瑜。坦率之人,总比面慈心苦的要好。只是这人藏不住事,便也无须事事知晓了。对了,参军可知黑齿将军在信中提到的狼头令的用法?”
原本黑齿承孝的意思是狼头令在大延勃身上,供焕游笙调遣。
但大延勃如今认可了焕游笙,处事更加直接,当即解令,双手奉上:“持此令至营州平卢大营,可调一千靺鞨骑兵。”
焕游笙接过仔细端详,这枚令牌不过掌心大小,正面浮雕的狼首双目嵌着天珠,泛着幽蓝冷光,狼吻大张处露出利齿,由于是赤铁矿石所铸,血色纹路在鎏金狼毫间蜿蜒如活物。
她郑重将这狼头令放入慕容遥手中,转头对大延勃:“我与慕容,便如一人。参军如何待我,便如何待慕容。”
大延勃再次躬身:“末将愿听慕容先生差遣。”
慕容遥摩挲着手中的狼头令:“狼头令之事莫要让第四人知晓,关键时刻,或可出奇制胜。”
大延勃颔首:“末将定守口如瓶。”
焕游笙看了看窗外的日头:“看时辰,刺史也该到了。”
大延勃心领神会:“末将告退。”
午时的骄阳灼烤着大都督府的重檐,与正厅砖缝里渗出的燥热串通一气。
刺史贾忠踏过门槛时,袍角扫落几片枯槐叶:“卑职当真毫不知情!”
他甫一行礼,额前便滚下黄豆大的汗珠,在青砖上洇出个模糊的印子,又快速蒸腾不见。
焕游笙指尖叩击案头账簿,每一声都惊得刺史眼皮狂跳,她无心确认他究竟知道多少,忽将茶盏重重一磕:“听说去岁腊月,刺史大人克扣白逢节部曲的军饷,刺史大人可有什么要解释的?”
“天地可鉴!”贾忠膝头一软就跪了下去,“白逢节麾下军饷确实没有发放,但那被服军粮,卑职……卑职也是一个子儿都没见着啊!”
焕游笙不说信,也不说不信,今日听到的,包括之前大延勃所说,她都会着人去一一核实。
有意晾了他半晌,她忽而轻笑:“刺史且起。”
贾忠不敢强跪不起,只得踉跄起身,刚才跪下时磕得太重,膝盖像是被地砖啃噬了一半,钻心地疼。
焕游笙广袖扫过案头:“长史和司马同时失踪,此事非同小可,本官已命人全城搜捕,严查出入关卡。即日起,幽州大小事务暂归都督府直管——”
“卑职定当肝脑涂地!”贾忠抢声高呼,旋即又矮了声音,“只是……只是幽州府库钥匙……”
焕游笙不再看他,语气轻松:“若从前所托非人,随便砸了、毁了也不足为惜。刺史还有公务在身,本官就不多留了。来人,送客。”
两列侍卫鱼贯而入,贾忠听懂了焕游笙的一语双关,急于再表忠心,几乎撞翻瑞兽香炉。
焕游笙却不再听,挥手令其退下。
待逃至廊下,贾忠方觉后背官服已被冷汗浸透。
小剧场:
焕游笙:原来你是这样的黑齿将军……
65. 千日防贼
焕游笙是故意的。
贾忠毕竟没有参与谋逆,所谓临阵杀将,兵家大忌,幽州目前的形势也不便擅动。
稳定军心为上策,贸然行事只会引发内乱。
等到此事明了,贾忠这样的人,还是不能留在刺史位上,到时人员调动就是皇帝该操心的事了。
就目前来看,若想让贾忠踏实做事,首要的就是对其全面压制。
只有这样,他才能生不出异心来。
八月初,来到了最是农忙的时候。
“陛下的旨意。”焕游笙将黄绢圣旨轻叩案头,金丝绣龙在穿堂风中粼粼波动,“永济渠所获赃银尽数发还于民,兵器暂封武库。”
一般来说,赃款赃物要收归国库,但从永济渠挖出的那些都是民脂民膏,且幽州周边村镇的百姓又确实水深火热,如此做也算是便宜行事特事特办了。
刺史贾忠缩在酸枝木圈椅里,绛紫官袍后背洇出深色汗渍,像只被烈日烤蔫的胡瓜,不被问起,是一个字也不敢擅言。
“此举既安民心,又显皇恩浩荡,务必办好。凡事不患寡而患不均。那些因苛捐杂税家破人亡的,更需着意抚恤。此事交由兵曹参军督办。”焕游笙吩咐。
赵奉璋两撇胡须颤了颤,被委以重任,一时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于是格外郑重地跪地:“下官领命,定不负大人信任。”
焕游笙颔首,示意他起身,又转向贾忠:“若需调集差役、查探消息……”
“自然!自然配合!”贾忠忙道,“下官即刻着人清点各乡丁户名册!”
“如此最好。”焕游笙该说的说完了,下逐客令,“去吧。”
二人不敢延误,立刻起身:“下官告退。”
一日按三餐的汤药伺候,慕容遥有理由相信自己已经被腌渍成了一颗苦瓜。
秋老虎最后大显神威的关头,正午毒辣的日光透过茜纱窗,在青砖地上烙出细密的菱花纹。
方才面对贾忠二人时还泰然自若的慕容遥,在听到梦远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时,面皮几乎是无意识地皱了皱。
他不是怕吃苦,只是生理抗拒。
焕游笙无声笑了笑,继续翻看起面前的税赋簿册。
旁的事慕容遥都能提供帮助,甚至代办,唯独是关于“看”的,他自己看不见,还需要焕游笙一人看两人的份,再说于他听。
梦远进来的时候,慕容遥的面色已经恢复如常,很从容的样子。
梦远不疑有他:“公子,该进药了。”
自打到了幽州,皇帝派来的侍卫,府中原本的侍女、小厮,将梦远的活计分了大半出去。
梦远每日除了早起伺候慕容遥梳洗,唯一的工作就是煎药,大多数时间都比较清闲,于是选了块库房废料打磨成拇指大的黄杨木梳,无事的时候就给爱宠绒绒梳理毛发。
不过,他将煎药的事做得愈发尽善尽美,青瓷盏沿凝着恰到好处的药露,六分烫的汤药在秋阳下泛着琥珀光泽,不会烫口,药效也最佳。
慕容遥接过药时面不改色,实际上已经闭气,也正因为如此,一口药吞咽下去后,才发觉不对。
他忽地扣住药盏,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梦远,带侍卫封锁厨房。仔细盘查今日所有经手厨役,不得少一人。”
焕游笙意识到不对,抬眼去看,见他虽面色如常,眉宇间却凝着几分阴翳:“可是这药……”
“公子!”已退至门槛的梦远一愣,猛然转身,太过担心让他声线里带了丝哭腔,“您哪里不适?”
“速去!”慕容遥催促。
焕游笙知道此事不容耽搁,稍晚一点,可能行凶之人就已经扫清了痕迹,于是道:“去吧,这边无须担忧。”
梦远一咬牙,疾步而出,从门外传来他招呼侍卫的声音。
这一向温和的少年,此时说出的话,竟有了咬牙切齿的味道,想是恨极了,也怨自己粗心大意。
焕游笙走至慕容遥身前:“扶南感觉如何?”
慕容遥摆了摆手:“暂且还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这药的气味变了。若非我目不能视之后,其他感官敏锐了不少,还不能发觉。”
“此事必有蹊跷,我先扶你回房休息。”焕游笙的担忧并没有因为慕容遥的宽慰而散去多少。
慕容遥也没有强撑的意思:“好。”
路过门口的时候,恰见萧定岳从廊前过,焕游笙叫住他:“劳烦萧将军去请城南徐老御医。”
这徐老御医从前在太医署时就颇具声望,是裴院判的师父,后来裴院判能独当一面,他又年事已高,这才告老还乡,如今在幽州,也时常为百姓瞧病,没什么架子的。
萧定岳也不问为何,领了命就去了,衣摆被风卷起。
……
东花厅的榻上,暮色将慕容遥倚靠的紫檀软枕染成血色,他面前的五蝠小几上摆着今日熬煮的药渣和乌木药壶。
徐老御医已至古稀,胡须花白,他枯枝般的手指从慕容遥腕间抬起,鹤纹广袖又一一扫过满案药渣,神情愈发严肃起来,拈起片赤褐色残叶,不等人问,直接道出:“这药中被掺了血枯草。”
“血枯草?”这药焕游笙从未听说过,但就这名字,也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
“此物专蚀气海关元,致气血无法正常运化,身体机能逐渐衰竭。”老御医踱至茜纱窗前,“被掺杂在汤药中,初始如蚍蜉撼树令人难以察觉,三日后便是雪崩之势。服用者出现消瘦虚弱、晕厥等症状。长期服用,则气血枯竭而亡,药石无医。”
焕游笙闻言心中一紧:“那他如今的情况可严重?”
徐老御医摇头:“好在公子只饮了一口,十日内性命无虞,只是幽州地处偏僻,包括附近的平州、营州,怕是都寻不到解毒的药材,这才难办。”
说到这,他想起另一件事:“对了,老夫观这药渣,实在瞧不出是为治何病症,不知大人可否告知?”
焕游笙听了他的话,心中疑虑更甚,自然知无不言:“此为一位神医所配药囊,化颅内瘀血所用。”
徐老御医颤颤巍巍在房中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这药方不像啊……除非……”
焕游笙不敢搅扰对方,只得耐着性子等待,房内一时只有老御医的咕哝声。
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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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了下来,浑浊的眸子忽地精光四射,一锤定音:“除非,这其中还有一味赤血迦楼罗髓。”
焕游笙不明所以,觉得有必要学一下医了:“这又是何物?”
慕容遥搭在软枕上的手指微蜷:“寄生于昆仑山雪线之上火山遗迹裂缝中的血髓藤,十年结一赤果。果熟时通体赤红如凝血块。传说为佛祖座下金翅鸟与雪山妖蛟搏斗时,血液滴落所化,故称‘迦楼罗髓’。”
“正是。”徐老御医枯瘦的手掌拍响小几,“公子博学。万物相生相克,这药方中,必得有这一味药材,才有化瘀血之功效。”
“梦远。”慕容遥轻唤,“取全部药囊来,给徐御医验看。”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梦远和萧定岳方才已经交换了活计,梦远来守着慕容遥,萧定岳则在请了大夫来之后,去了厨房。
听到吩咐,梦远立刻应声去了。
徐老御医乐呵呵道:“老夫已经告老多年,公子与大人称一声‘大夫’便好。”
焕游笙从善如流:“徐大夫。”
梦远是跑着来回的,片刻的工夫,一叠药囊已经取来,置于案上。
徐老御医逐一拆解验看:“果然有迦楼罗髓的痕迹,只是所有药囊……迦楼罗髓尽失。”
不用想,这也是那个下毒之人所为。
焕游笙立刻问:“这赤血迦楼罗髓可否用其他药材代替?”
徐老御医摇头:“公子体内瘀毒若叫老夫来治,本无特效之法,难得那位神医想到如此巧方,方内药材缺一不可,无可替代。尤其是这一味,其汁液遇血即凝成胶状物,可瞬间封堵内出血;干燥后研磨成粉,服之能化开陈年瘀血,甚至接续碎裂经脉,是整副药的核心。”
焕游笙转头握住慕容遥的手:“扶南莫怕,我这就叫人去寻药来。”
徐老御医提醒:“赤血迦楼罗髓生长地有雪崩、毒瘴之险,且果实成熟后三日即腐烂,须在月圆之夜以玉刀切割,落地则渗入岩缝无法回收。寻常人莫说是有,就是听也是没听说过的。”
“何况此药药性暴烈,用量稍过反致血管爆裂,唯九蒸九晒炮制法能缓和毒性,使其成为可用之材,此法连老夫都难以复刻。大人若是着人去旁处寻,恐怕难得,倒不如直接前往开这味药材的神医处,或可节省时间。”
徐老御医每说一句,焕游笙神色就沉下一分,到最后已经是乌云密布,却仗着慕容遥如今看不见,刻意放缓了声调安抚:“我这就叫人去药王谷求药,会无事的。”
相较于焕游笙,慕容遥这个当事人却很坦然:“无妨,便是无法治愈,也没关系,是不是?”
焕游笙沉默片刻,说不出是,也说不出不是,于是敛下情绪对徐老御医:“徐大夫如果不嫌弃,可否下榻府中?”
老御医曾在长安多年,伴君如伴虎,自然不是个蠢人,知道这一场下毒背后定有阴谋。
大都督府中虽不安全,却好歹比府外要好上许多,于是应下:“既如此,老夫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剧场:
焕游笙:来颗蜜饯。
慕容遥:倒也不必。
66. 兵行险着
迫在眉睫的是选出寻药之人,梦远“咚”地跪地:“让小的去药王谷!”少年眼眶赤红,“这祸事原是小的煎药时不察所致,且小的曾去过药王谷,认得路。”
“且不说你马术不精,这一来一回颇费时日。幕后之人既然能对扶南动手,要截杀求药之人也是可想而知的。你并无武艺在身,怕是连幽州界碑都摸不着,不过白白牺牲。”焕游笙直言道。
梦远膝行两步:“可是……”未出口的话被来人打断。
“大人说得不错。何况府中已然不安全,若再生事端,就是雪上加霜。你既然贴身伺候慕容先生,少不得要为他多留意。此事,是旁人代替不了的。”萧定岳说着跨入门槛,话音一转,“大人,卑职愿往。卑职武艺虽算不上顶尖,旁人若想伏击却也不易。何况卑职有公务在身,对方不一定会轻举妄动。”
焕游笙看向梦远:“你先起来。”
梦远这才不甘心地抹了一把眼泪,起身候在一旁。
慕容遥这会儿还没虚弱之象,开口道:“正因萧将军此来幽州是有公务在身,才不便擅离。”
萧定岳张了张嘴,无从反驳,气氛陷入凝滞,房内一时落针可闻。
还有一人,孟如澜,且不说她此刻该在范阳卢氏田庄,脱身不得,单她也和萧定岳同样是奉皇命而来,就不便远赴剑门关药王谷。
焕游笙思忖了半晌:“我心中倒有一人选。”
慕容遥知道她要说的是谁——录世参军大延勃,也是唯一合适的人选。
大延勃虽是文职,却精通骑射,且行事机敏,不易被伏击,更重要的是,幽州之事,他的身份参与不多,离开个半月、一月的也不误事。
此事敲定,萧定岳和梦远等人退出房外,将空间留给焕游笙和慕容遥二人。
焕游笙扶慕容遥躺下,指尖抚过枕畔,忽然想起上次慕容遥所说,幕后黑手不会动王娥,因为小人物不值得他们暴露;也不会刺杀自己,因为大都督象征圣意,非是必要,不便公然撕破脸。
当时她说:“这样说来,我们当下还算安全。”
扶南听后有一瞬间的停顿。
那时自己没在意,现在才忽然明白这停顿是何意,焕游笙眼中不由闪过一片寒光:“他们不会动我,却可以杀你!”
她与扶南的身份原本就是不一样的。
隐于幽州的那股力量很快就知道,慕容遥在一系列事件中的决定作用,和皇帝亲封的大都督对慕容遥的倚重。
即便冒着得罪太傅的风险,除掉慕容遥这个“军师”,便能断大都督一臂,显然也是最明智的。
慕容遥沉默半晌,声音放得有些轻,终究是肯定了焕游笙的话:“他们要用折断剑刃的法子,逼持剑者弃子。”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若他当场毙命倒也罢了,若他还有得救,而阿笙能救却因种种掣肘不救,他的父亲慕容赤恒又当如何?
慕容赤恒,大启正一品太傅,可以说是长安文人之首,无冕之王。
他心怀大义,为国家、为黎民鞠躬尽瘁,但他毕竟是一位父亲,作为父亲,是否能够坦然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
若不能,他是否还能顾全大局?
是否会因此记恨焕游笙,甚至因为焕游笙是皇帝近臣,而致与皇帝心生嫌隙?
一旦发生这样的事,长安内部就会先乱起来,皇帝原本还不算坐稳的皇位更会摇摇欲坠,到时起事,事半功倍。
可以想见,幕后黑手布局之深,用心之毒。
慕容遥早就想通了这些,但他不说,只是默默地戒备。
一则是他在大都督府完全自由,他一人的戒备,和多一个焕游笙,并无本质区别;二则,追根究底,是为了不影响焕游笙的判断,不让焕游笙分心。
自到幽州,他们步步为营,如履薄冰,焕游笙能成长得如此之快,已经出人意料,再多的担子,却是不敢再让她肩负了。
只是有些事,防不胜防,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敌暗我明,对方有心,也不是梦远能防得住的。
焕游笙无言,她无法苛责慕容遥的隐瞒,只怪自己虽武功高强,在人心之上却不能独当一面。
……
第二日卯时(清晨5时至7时)的梆子声还未散尽,大延勃已顶着漫天星斗策马出城。
和他同时出发的,还有四封信,两封发往长安,分别是写给皇帝,言明大延勃离开幽州的缘由的;和写给太傅慕容赤恒,说明慕容遥的情况,并请他留意长安是否有可用的药材的。
另外两封,一封先行发往剑门关药王谷,另一封则是考虑到赤血迦楼罗髓生长于昆仑山,药王谷也不见得有多备着的,于是请求百花宫协助寻找。
快到正午的时候,萧定岳跨进正厅,禀报昨晚调查的结果,府中一李氏厨娘畏罪自缢了。
焕游笙着其去进一步探查厨娘家小近期是否接触过可疑人物,因为这种情况,多半是幕后之人拿了厨娘的家人作为要挟,才能令她甘心赴死。
第二日的结果是,三日前一家五口就失了踪迹。
焕游笙于是将搜捕其家人和丢失药材的范围进一步扩大,但是心里也清楚,找到的机会已经很渺茫了。
第三日的晚钟敲响时,慕容遥还一切如常,尚能用手指在虚空中盲画幽州地貌,向焕游笙分析战术;第四日开始,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待到第六日骤雨倾盆,慕容遥端着暂缓毒发的药盏的手已经颤抖得不像样子,一阵咳嗽就令他整个人摇摇欲坠。
第十日,察觉不出风雨欲来的幽州城中百姓,开始为翌日的中秋佳节做准备,大都督府东花厅的慕容遥终于陷入半昏半醒的混沌。
焕游笙抚过他颈侧因迅速消瘦而暴突的经脉,她几乎是时刻惦记着徐老御医说的“十日内无虞”,又见连日来没有好消息传回,慕容遥恰在此时人事不知,就知道是时候了。
她转头:“血枯草非见血封喉之剧毒,不过是前期症状不显,借时日消磨生机。待被发觉时,中毒之人往往已病入膏肓,再加上解药难寻,才会令人闻之色变。噬毒蛊可吞百毒,当能化解此劫。”
老御医方查探过慕容遥脉象,闻言思索片刻,好在他并不孤陋寡闻,很快从记忆里扒拉出关于噬毒蛊的信息:“确实如此。只是莫说是求得这稀奇蛊虫,单看南诏距此千里迢迢,纵有日行八百的快马,依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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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公子如今的情况,怕也是等不了这许多时日了。”
焕游笙起身挽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的蛊痕:“晚辈体内就有这噬毒蛊。”
徐老御医眉毛一挑:“想不到大人还有如此机缘。不知这蛊虫转移的方法,大人可知晓?”
焕游笙颔首:“噬毒蛊以毒为食,而今蛊虫休眠,需以毒饲之,令其活跃起来。再行割腕放血,将我与扶南二人的血融于一处,引噬毒蛊出体,并通过伤口进入扶南体内。”
这些,还是第一次去百花宫时,从阿史那等人闲谈中得到的信息。
徐老御医立刻听出其中关窍:“大人服毒,多一分则蛊虫餍足,少一分难引其出巢。此举凶险异常,稍有不慎,放血二人皆命丧黄泉。”
“正是。”焕游笙目光坚定,“生死一搏,总好过坐以待毙。请徐大夫配制恰当的毒药,助我一臂之力。”
老者浑浊眼瞳亮光乍现,又快速隐去,只是试探:“大人信得过老夫?”
焕游笙毫不迟疑:“这是自然。长安城中皆知,圣人亲授裴院判杏林冠带,非但因其善调龙体阴阳,更重其松筠之节堪托社稷。徐大夫既育此芝兰玉树,襟抱才具自非俗流可及。不敢欺瞒大夫,晚辈在京中也曾听闻,大夫与慕容太傅乃总角之交。幽州风急雪骤处,若不以肝胆相照,又当托冰心于何人?”
她并不轻易坦诚,只是从前就听慕容遥说起过徐老御医,在宫中时也与裴院判有些了解,这才孤注一掷。
徐老御医缓缓抬眼,第一次正视眼前这个后生,正衣襟而拱手:“有人云,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今圣人垂拱而治,河清海晏之际,老朽虽已卸鹤冠紫绶,然岐黄之道岂敢忘济世本心。大人乃九天下凡的武曲星,忠勇仁义,既有扶危定乱之志,老臣这副药囊虽朽,也当效太仆寺千里驹,但凭驰驱!”
他声音陡然铿锵,哪里还有半分老态?
焕游笙与他相对作揖:“一切就全仗前辈了。”
焕游笙与徐老御医商量完毕,趁着老御医调配毒药的工夫,做最后的部署。
孟如澜昨日就已经被急召回府,与萧定岳一道,按照焕游笙的吩咐,三十二处明哨,十八道暗卡,四个角门重布机弩,众侍卫合力将大都督府看管成铜墙铁壁。
焕游笙转身时,就见梦远跪在自己面前。
梦远虽然年少,却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少年,原本早知晓自家公子和焕姑娘之间的情谊,所以也知道自己小厮的身份,说感谢焕姑娘的话是不合适的。
但他真心感激焕游笙为慕容遥做出的决定,只能以此表达。
没有什么是万无一失的,尤其是这样服毒、放血的疗法,即便由徐老御医亲自操作,风险也不小。
焕游笙明白梦远想说而未能言明的话,知道此刻自己如何安慰都有些苍白无力,只吩咐道:“打起精神来,引蛊所需一切,不得假手于人。明日和你家公子一起过中秋。”
小剧场:
徐老御医表面云淡风轻:你当真信我?(内心:种蛊?好新鲜好新鲜!)
焕游笙:自然!
徐老御医表面:老夫定当尽心竭力。(内心:这后生不错!有眼光!)
67. 逢生
晚风裹着桂花香漫入东花厅,檐角灯笼在八月十四将圆未圆的月下投出斑驳晦暗的光影。
徐老御医正捻着金针在烛焰上淬炼,外面的声音他听得清楚,听到焕游笙进来的开门声,手上动作不停:“大人是疑心有人乘虚而入?”
慕容遥仍旧平躺在榻上,双目紧闭颦蹙着,对周遭一切毫无所觉,在昏迷中仍旧显出痛苦的神色。
焕游笙俯身拭去他额间冷汗:“原本如此,不过现下尽可放心了。”
此刻大都督府内正值戒严巅峰,轮值锐卒披坚执锐,明岗暗哨交织如网,互相监督,檐角廊柱间寒刃宛若钢铁荆棘,纵是秋叶拂尘亦难逃鹰隼般的注视。
即便等下焕游笙服毒以致虚弱力竭,除非叛军压境,否则也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而府中正有敌人的暗桩蛰伏,见此森严壁垒,必会提醒其主子此时妄动无异飞蛾扑火,须得小心按捺。
徐老御医明白焕游笙的意思,端起煨在药炉上的琉璃盏:“七分乌头汁,两分岩盐,佐以安息茴香籽熬炼。此毒侵肺腑而不损心脉,服之如万蚁啮骨,两个时辰内若未服下解药,大罗金仙也难救。”
焕游笙接过药盏,垂头见琥珀色药汁在月华中泛起珍珠母的虹彩,没有片刻犹豫,仰颈饮尽,唇色霎时褪作灰白。
剧痛如蛇,伴随急促的心跳钻入每一个毛孔,焕游笙恍惚中仿佛看到一出别开生面的大戏。
讲的是那个名为突袭,实为清剿的夜,在急促的鼓点声中,戏台上三十一名暗卫死的死、伤的伤,互相抛弃,又一个个倒下,转瞬间成累累白骨。
那些她以为早已遗忘的面孔,忽然间清晰起来,包括那时她自己略显稚嫩的脸庞,却不是恩赐,而是惩罚,他们在她眼中狰狞、扭曲……
而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冷漠的旁观者,目光从他们脸上逐一划过,最后落在三十一那张原本明艳,而今满是怨怼的脸上。
不对!
三十一没死,她如今是冬骊,就在琅琊王氏的隐士谷……
焕游笙咬破舌尖,血腥气弥漫中,眼前景象骤然崩塌,化作点点星光消散。
此刻她正坐在慕容遥榻边,周身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浸透,衣袖被卸下,不远处的梦远关切地注视着自己,见她目光恢复清明才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焕游笙能感受到噬毒蛊开始苏醒,并在她右臂血脉中游动,这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令她瞳孔骤缩。
可能是饿了太久的缘故,这蛊虫吞噬毒素时带了些饥渴的急切。
徐老御医吩咐:“封璇玑、锁神藏。”
梦远立刻回神,递上金针。
老御医快速封住焕游笙七处大穴,以防毒素蔓延过快,也防止等下失血过多,又接过银刀,割开她右腕,暗红血水迅速流入铜盆。
接着,慕容遥的手腕也被割开,血水在鎏金铜盆中蜿蜒,最终与焕游笙的汇于一流。
更漏声穿透侍卫的踏步传入房中,在失血和毒素的二重作用下,焕游笙愈发虚弱,连肤色都给人逐渐透明的错觉。
梦远盯着焕游笙渐呈琉璃色的指尖,不由攥紧拳头,修剪齐整的指甲深陷掌心,留下一排青紫色月牙痕迹。
“一弹指、两弹指……”徐老御医比梦远沉稳得多,至少布满沟壑的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只默默计数。
如果噬毒蛊不能被及时引出,他终究无法救回慕容公子,至少,也要留住大都督一条性命。
最后一个弹指念完,徐老御医在心中叹息一声,转身取了针线,就要缝合焕游笙腕间伤口。
冷不防地,却被一把攥住。
四目相对,他能从焕游笙眼中看出毅然决然,但他是大夫,有些时候,不能由着病人胡来:“大人,阴阳将离,老朽必须终止这场引蛊。”
梦远紧咬下唇,努力不发出抽泣声,他知道,焕游笙已经做得够多了,他不能再影响她的判断。
焕游笙到了这时动作已经十分迟缓,仿佛方才握住徐老御医手腕时爆发出的速度是一场幻觉,却也正因为这迟缓和僵硬,更显坚定:“再等等,我还撑得住。”
案上蜡泪凝作珊瑚珠串,自边缘层层垂落,烛焰如倦鸟垂首,半截残芯蜷曲如蛇信,吞吐间将铜烛台烙得殷红。
“好。”徐老御医听到自己这样说。
又过了半刻钟,活跃于焕游笙肩颈的噬毒蛊,终于在所有人的期盼中,开始向下游移。
原本女子指甲盖大小的透明小东西,这会子因为吸食了毒素,泛起火焰般的红光,身体也开始膨胀,游动时在焕游笙臂膀上烙下毒痕,让人看得分明。
焕游笙逐渐涣散的瞳孔中映出蛊虫的轨迹,它在她血脉中横冲直撞,然后来到了右腕处,似乎有片刻的犹豫,才从腕间伤口中爬出,刹那,满室烛火尽灭。
梦远忙去掌灯,焕游笙却仿佛没有察觉,仍旧借着噬毒蛊自发的光,注视着它在铜盆血水中游移如困兽,最终像是找到了出口,顺着慕容遥的血水,化作流光钻入他腕间。
“成了……”徐老御医苍老的声音传来,在焕游笙耳中震开回响。
几乎是同时,她双眼一闭,荼白衣袂如折翼鹤羽委顿于地,无声无息陷入昏迷。
……
他们没能一起过中秋,焕游笙醒来时,已经是两日之后。
晨光裹挟着桂花香气渗过窗,檐角铜铃被秋风拨出断续清响。
焕游笙眼睫颤动,便觉喉间苦涩翻涌——那是解毒汤药残存的味道。
她指尖拂过蚕丝锦被,滑腻的触感破开混沌,令她辨出自己正身处大都督府的卧房之中。
“大人醒了!”梦远刚巧从外间进来,一见之下,立即将铜盆搁在一旁,走近了些,满脸惊喜。
焕游笙声音有些干涩:“扶南……”
知道她要问什么,梦远连忙回答:“公子昨日就醒了。徐大夫说,公子体内有噬毒蛊,所以恢复得快些。小的这就请大夫过来。”
说完也不等焕游笙回答,就急急跑了出去,边跑还边嚷嚷:“大人醒了!大人醒了……”
随着他的跑动,整个大都督府像是从沉寂中活了过来。
不一会儿,一行人同徐老御医一并踏入房中。
老御医三指点在焕游笙腕间,半晌,捋了捋胡须:“剧毒侵体又逢失血,亏得大人筋骨强健,不然老夫也没把握。现在看来,大人已无大碍,只是这气血两亏,总要慢慢补回来,急不得。半月内忌劳累过度,尤其不可擅动内力。”
听他如此说,在场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焕游笙想起身道谢,又被按下,只得半倚着道:“多谢徐大夫。”
“大人不必客气。若有需要,还请大人随时传唤。”
孙老御医是被梦远恭恭敬敬送回西花厅的。
孟如澜上前一步:“之前大人令末将查探之事,已有眉目。既然大人已醒,末将这便回去核验。”
焕游笙颔首:“有劳孟将军。”
孟如澜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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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干派,闻言也没太多自谦,躬身告辞离府。
萧定岳看了看慕容遥,又看了看焕游笙,识趣地一并退下。
刚刚热闹起来的房间,瞬间回归寂静。
慕容遥很想看一看焕游笙现下如何了,可无奈他仍旧不能视物,只能摸索到焕游笙身边,握住她少有如此冰冷时候的手:“阿笙,下次不可再如此冒险了。”
“当时也是别无他法。”焕游笙将那日的惊险一句带过,注意到慕容遥尚未完全恢复的苍白面色,还有他颈侧的噬毒蛊,“只是,那丢失的赤血迦楼罗髓还是没找到。”
没有这味药材,慕容遥的淤血无法化开,眼睛也就无法恢复。
慕容遥却不在意,甚至好心情地开了个玩笑:“大不了就再等三年,也无妨。何况,从前我能看见的时候,阿笙待我倒不如今日好。”
他们这算是生死相随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焕游笙听到他的语气,竟有些怀念。
从前的慕容遥很爱玩笑,尤其是在当年二人去拔西域蛇木毒的路上,他总是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越来越沉重了呢?
慕容遥几乎是从焕游笙的呼吸中听出了怅然,于是迅速转了话题:“对了,昨日接到长安急报,陛下已遣凤羽卫三千并燕然道行军十万虎贲驰援幽州。按八百里加急塘报推算,行换马不换人急行军法,此时先锋应过潼关三日有余,旬日间必至幽州。”
“要收网了。”焕游笙明白,皇帝这是借扶南被下毒之势而为,既全了太傅颜面,表明优容勋旧的态度,又为幽州案添了一阵东风。
正好这边的情势也逐渐明了,待查清主谋,将叛党一举歼灭,幽州之事也就算了了。
……
大都督府中这半月来发生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至少在幽州官员之间不是。
焕游笙醒来两日,就收到郡主府的邀约,说是雪兰郡主知晓了她昏迷两日的事,很是担忧,请她过府一叙。
郡主出身皇室,纵使焕游笙身为朝廷从二品大员,也不便驳了她的面子。
自从下毒之事发生,焕游笙对慕容遥就格外紧张,临行前,她对留在府中的萧定岳、梦远和徐老御医一一嘱咐过,才依制带几十侍卫出门去。
“笃笃笃……”
她离开大都督府没多久,慕容遥正独自在东花厅静听风声,西窗忽起三长两短的叩击声。
“慕容先生。”是孟如澜回来了。
这些日子她做暗访的任务,非焕游笙召唤,一般不走正门。
慕容遥微微颔首,示意她可以进来:“可是有何进展?”
孟如澜翻进窗棂,单膝点地:“末将孟如澜叩见慕容先生。适才寻焕大人未遇,特来急禀:前日抓获昭武校尉白逢节副将右风,经连夜审讯,右风已供认去岁八月叛投雪兰郡主。”
“查白逢节本与前幽州长史张仁愿旧怨难解,冬日张长史拒绝为白逢节部曲发放被服粮草,白逢节多次求助刺史贾忠未果,遂被迫进京告状,反被右风诱中契丹兀鲁惕部埋伏,被擒——此非传言所谓叛逃。”
“更紧要者,郡主欲借‘汤启后裔’之名,暗联契丹谋夺幽州。事涉谋逆,末将不敢延误,请先生速裁。”
慕容遥在听到“雪兰郡主”四字时已觉不妙,听到最后,思及焕游笙旧伤未愈,这时候当已至郡主府,便知这是狗急跳墙了。
小剧场:
焕游笙很欣慰:扶南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68. 叛
焕游笙对雪兰郡主当然不是毫无防备,事实上她对在幽州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可能毫无防备。
尤其是雪兰郡主原本就在当日琅琊王氏给的名单之内。
之前说过,名单上的人,要么是知情人,要么就是逆党。
只是眼下看来,防备得还远远不够,也许是因为之前在长安遇见的皇室中人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
大皇子与二皇子兄友弟恭;四皇子虽则愚钝,却肖似先皇,是个难得的厚道之人;就连当年发动宫变的三皇子,焕游笙虽然不能认同他的所作所为,但在他生命的最后,焕游笙看到的也不是他的野心,而是被父亲忽视的不甘。
当三皇子知道皇帝并没有彻底放弃自己,他是慨然赴死的,何况他与淑妃之间还有深重的母子情分,都足以见得他并不是个冷心冷情的人。
更不要说天真烂漫的世安公主,和几个完全与世无争的庶公主。
焕游笙对汤氏宗嗣的偏袒,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本能。
人往往如此,自以为公正无私,实则总在不知不觉中带着先入为主的成见。
人们总是更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更倾向于接受符合过往认知的判断。
想来慕容遥虽智谋过人,却也难免受限于自身的经验和情感,并不例外。
所以在他们心中,雪兰郡主即便不是对皇帝忠心耿耿,也绝不可能做出勾结外族之事。
正因如此,他们几乎一直在刻意忽略这个在幽州最为特殊的存在。
焕游笙拾级而上,官袍扫过石阶缝隙里新落的桂花,迎面就见雪兰郡主的贴身侍婢,叫绿腰的,候在九鸾衔珠照壁前不知多久了。
“恭迎大都督。”绿腰鸦青襦裙缀着昆仑玉禁步,含笑引路的姿态像是丈量过千百遍,那笑容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热情而显得谄媚,也不过分冷淡让人觉得倨傲。
焕游笙一路随她来到正厅,雪兰郡主正捧着茶盏等候,一见她来,就漾起笑:“听闻都督前日遇险,如今可大好了?”
焕游笙一张嘴,话未出口,就先轻咳了起来,自怀中摸出个瓷瓶取了颗药丸放入口中,压了压喉间痒意,才歉意道:“劳郡主挂念。已然好多了,只是还需用药蕴养着。”
“大都督快坐。”汤雪兰目光如钩,掠过瓷瓶上有些褪了色的卫氏族徽,“想不到大都督与京城卫家还有些渊源。”
焕游笙落座摆手:“下官不过是与卫家女郎有些私交罢了。也是这瓷瓶实在精致,这才留用。”
“倒是我唐突了。”雪兰郡主笑言,“真是难得。听说卫家仗着出了个二品尚书令,很是眼高于顶。不想都督与卫家女郎私交甚笃。”
焕游笙像是听不出她话中的挑拨之意,捧起茶盏,却不喝:“郡主当知,传言最是不可信。”
雪兰郡主笑容不变:“大都督所言极是。常听人言,前幽州长史张仁愿最是个为民请命的青天,谁知竟是胆大包天。所以,那日他携李元裕哭跪府前寻求庇佑时,我便替大都督……验了验他们的肝胆。”
她观察焕游笙,见她捧盏的手纹丝未动,笑得愈发恶劣:“没想到——竟是黑的。”
对于郡主忽然展露的真面目,焕游笙并不感到惊讶。
在她进入正厅嗅到迷魂散的气味时,有些事就忽然想明白了。
她出身暗卫营,怎么会不知道迷魂散的味道?
看来即使这层身份被人知晓,很多人也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颇有些轻视她的经历了。
就像眼前这个容颜姣好的郡主,她视人命如草芥,玩弄权术,却想不到有些人可以生长在烂泥中,却仍艰难求生。
她更不会想到,会有人用服毒这样痛苦又危险的方法来炼体。
焕游笙眉梢微挑,茶香氤氲中,脸上的笑让人辩不清她究竟在想什么:“这二人死有余辜,脏了郡主的手却是可惜。”
汤雪兰发觉焕游笙没有被吓住,不由多了些满意,将一双白玉柔荑举至眼前,端详今日新染的蔻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本郡主这双手生得足够漂亮,多沾这一星半点儿的血也不损分毫。”
“如此说来,下官确实太过计较了。”焕游笙的目光也随之落在她的手上,“下官却十分爱惜这双手。不愿再沾了不该沾的冤孽,令挚友失望。”
她说的挚友是世安公主,她永远记得,自己杀死齐鸢之后,世安公主的悲痛。
虽然君命无贰,即便重新来过她也不得不执行。
“大都督重情重义。”雪兰郡主的脸色冷了下来,“听你这意思……是不愿意了?”
焕游笙将茶盏“咔嗒”一声置回案上:“容下官直言,且不说郡主既为汤启血脉,本当以社稷为重。然观近日所为,联契丹而乱幽州,构忠良而启兵燹(xiǎn),此非但负先祖之托,更陷万民于水火。此非人臣之道,更与牲畜无异。”
“单看郡主心胸狭隘、蛇心狼性、才智不足,便可知纵使得位,亦难及今上之治。下官愚钝,尚知忠义大节,实不敢附逆而行,致遗臭万年。”
焕游笙越说,雪兰郡主的脸色越阴沉,一双手气得发抖,最后竟是怒极反笑:“好大的胆子!你说我才智不足,如今还不是落在了我的手上,成为了我的阶下囚?”
焕游笙不卑不亢:“郡主该谢这血脉之恩。若非郡主姓汤,幽州之事,第一个被怀疑的就该是你,不会让你有机会苟活至今。不过郡主也不必以为握住了下官就能成事,下官虽囚,然忠义之士遍布朝野,郡主之谋,终难长久。”
“放肆!”雪兰郡主扯断襟前白玉掷地,玉碎声里一众弓箭手破屏而出,“我最后问一次,你当真不愿归顺于我?”
焕游笙面不改色,只看着郡主逐渐狰狞的面孔,一字一顿:“下官不愿。”
汤雪兰丹蔻深陷掌心,冷声道:“本郡主向来惜才,屡次示诚于你,不想竟遭这般不识抬举。”她眸中寒光一闪,“既然大都督不知进退——便莫怪本郡主不讲情面了。动手!”
随着汤雪兰一声令下,箭矢同时离弦,箭镞淬着的乌头毒泛起墨色,香炉腾起的青烟被劲风撕裂,焕游笙只要稍稍反应迟缓,当即会被扎成刺猬。
汤雪兰笑容阴险,转瞬间,却见她原以为绝无还手之力的焕游笙竟足尖点地腾空而起。
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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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笙衣袂舒展,双锏自蟒纹下摆破空而出,睚眦纹六棱凹面与箭矢擦出火星——“锵!”金铁交鸣声里,箭雨竟在锏风中倒卷。
一半弓箭手被自家箭矢贯喉而亡,血珠溅上门窗落下点点红梅。
“怎会……”汤雪兰笑容僵在脸上,旋即想到了什么,目光一厉,“是方才那药……”
是的,印着卫氏族徽的瓷瓶中,原本装的就是苏合避毒丹,擅解瘴气,避毒避幻。
所幸正厅中燃着的迷魂散并非烈性毒药——一来当时汤雪兰尚未决意取焕游笙性命,二来她与焕游笙同处一室,即便是事先服了解药,像她这般惜命之人,也断不会使用致命毒药。
而迷魂散与瘴气不过发作时常和症状程度有所区别,实则大差不差。
所谓“灯下黑”,焕游笙在察觉到迷魂散之后,当着汤雪兰的面服用了避毒的解药。
自信胜券在握的汤雪兰却只以为是其旧疾未愈,并未多想。
不过眼下焕游笙无暇分心为汤雪兰解惑。
她双锏又绞碎两支流矢,别看她动作快得让人几乎看不清,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般游刃有余。
即便没有中迷魂散,之前中毒和失血致使亏空而今尚未恢复也是真的,若按徐老御医所说,焕游笙这会甚至不能动用内力。
汤雪兰感觉受到了愚弄,对焕游笙的恨意达到了顶峰,大喝一声:“保杀团!”
西窗外忽起闷雷,几百黑袍死士如墨潮漫入院落。
被留在外院驻守的大都督护卫在听到正厅中模糊不清的嘈杂时就已经心生疑窦,这会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立刻加入了战斗与保杀团打作一团。
然而依制,大都督随行侍卫不过七十几人,虽个个都称得上武艺高强,却无法截杀几百人的队伍。
部分保杀团成员冲破防线进入正厅之中,焕游笙一见之下,立刻联想到水生当日说的“黑袍人”。
“铿!”
焕游笙反手架住三把弯刀,二十八斤玄铁锏震得对方虎口迸裂。
她旋身横扫,睚眦纹凸面砸碎黑袍人胸骨,碎骨声混着锏柄金环震响如催命梵音,与保杀团的嘶吼刺痛耳膜:“杀——!”
“保护大都督!”护卫也跟着进来,陌刀挑飞袭向焕游笙后心的弯刀。
焕游笙嗅到喉间翻涌的血气,丹田处撕扯的疼痛,伴随每挥一次锏都如冰炭交煎。
焕游笙与侍卫功夫更占上风,却因双拳难敌四手,双方只能打个平手,场面一时陷入胶着。
忽闻偏门“吱呀”洞开,熟悉的声音传来——“都住手!”
焕游笙回头去看,就见萧定岳的陌刀紧贴慕容遥脖颈缓步进来。
秋风卷着碎桂灌入厅堂,将慕容遥未束的长发吹得凌乱如网,却遮不住他的一派泰然。
“大人……”被麻绳缚住双臂的梦远踉跄跌进门槛,额角快要干涸的血渍顺脸颊而下,没入素色领口。
保杀团死士的弯刀仍滴着血,侍卫的陌刀也慢慢垂下,正厅忽陷入死寂。
小剧场:
汤雪兰:我惜你是个人才,你却说我笨?
69. 拆解
天色逐渐转暗,焕游笙蟒纹袍角浸在血泊里,目光钉在萧定岳脸上:“大都督府中的内奸,是你?”
她感到不可置信,但大抵是因为多年来的训练,面上并没有太多惊讶的神色。
萧定岳与孟如澜一样,是皇帝派来幽州协助并保护焕游笙的。
萧定岳自打来了他们身边,就是秉性恪纯不谙世事的模样,甚至对焕游笙还表现出隐约的仰慕,他实在是……太不像了。
焕游笙虽然更加倚重腕上有梅花烙印的孟如澜,重要的事情往往交给孟如澜去做,而非萧定岳,但她是真的没想到竟然会是他。
若焕游笙早点想到,不,就算只是多些怀疑,今日离府前也不会嘱咐萧定岳好生保护慕容遥,现在看来,可真的是所托非人了。
眼前的萧定岳,同样一张脸,却笑得冷冽,眼中再无一丝伪装,哪里还有半分从前勤谨小心的模样?
他手腕轻转,陌刀寒光在慕容遥脖颈游弋:“令大都督意外,还真是抱歉。”
焕游笙指尖陷进掌心,她想起萧定岳跪地请罪时的模样,那时他发梢还滴着水,在大都督府的地面上洇出一大片暗痕,那么狼狈,眼底赤诚却比春日新柳更鲜活。
“那日放走‘水鬼’的,是你。”
“引张仁愿投奔郡主府的是你。”
“灭口李氏厨娘的也是你。”
汤雪兰缓步走到萧定岳身边,与他并肩而立,腕间羊脂玉镯与萧定岳刀柄的浮雕相击:“大都督何必明知故问?”她丹蔻抚过萧定岳甲胄,“这出戏,萧将军可是从多年前就开锣了。”
“不止如此。”慕容遥喉结滚动时擦过刀刃,“这一月来,萧将军频繁出现在大都督府正厅,表面上是偶遇或送些新鲜吃食,实则是暗中监视。萧将军知道大延勃是文武全才,所以那日他求见,你怕他成为大都督的助力,故意引导其南下求药,就是为了把他支开。”
“一点也没错。”事到如今,萧定岳不觉得有隐瞒的必要,“当日下毒本是连环计——除去慕容先生这个‘军师’,大都督便如断爪猛虎。若还能借此令京中文人与皇帝心生嫌隙,待我挥军南下时,必然事半功倍。”
“至于故意提到公务在身,诱导大都督遣大延勃求药则是调虎离山之计。这样一来,孟如澜不在府中,大延勃远在千里之外,只要大都督出府,郡主便可以在府外布设天罗地网,而我则能轻而易举将你挟持。”
“好个一箭三雕的毒计。”慕容遥含笑,仿佛脖子上抵着的陌刀不过是孩童嬉闹的木剑,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只是萧将军深受皇恩,何故行此悖逆之举?”
“皇恩?!”萧定岳刀锋猛然下压,在慕容遥颈间割开一道血痕,他声音里淬着刻骨恨意,“我乃前朝武帝玄孙!启朝逆贼篡位时,朱雀街上烹杀赵氏婴孩,三百余口宗亲的血染红了宫阶!若不是祖父那位义士挚友冒险调包,将尚在襁褓的父亲换出……”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生来就顶着别人的姓氏,甚至要跪拜杀亲仇人——这血海深仇,你让我怎么忘?!我早已发誓,必要倾覆启朝,血债血偿!”
一阵萧瑟秋风穿堂而过,声如鬼哭。
萧定岳环视四周黑袍人:“保杀团众将士,哪个不是前朝忠烈之后?你以为看到的便是全部?蛰伏十余载,我们暗中积蓄的力量足以让山河变色——这天下,终将物归原主。”
看来这就是当初逍遥王汤易儒在信中提到的前朝势力了。
正厅忽陷死寂,血珠滚入衣领,慕容遥没再抓着萧定岳不放,转而问起:“萧将军是为国仇家恨。郡主身为皇族贵女,又是为何自甘与契丹为伍?为何要襄助这前朝余孽?”
“为何?”汤雪兰癫狂大笑,半晌才停下,面上的阴郁比萧定岳更浓重,殿内烛火都为之一颤,“当年先帝将我发配边疆时,可曾念及我是皇族贵女,是他的亲侄女,是他毫无过错的兄长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他不仁,就莫要怪我不义。同为女子,这皇帝洪呈女帝当得,我自然也当得。至少,我姓汤,比她更名正言顺!”
她走向焕游笙,绣鞋碾过碎玉:“幽州多年,我扶长史、制刺史,把这里变成铁桶江山。三皇子那个废物……”冷笑中带着轻蔑,“他宫变失败留下的残部,萧将军的保杀团,对我来说都是如虎添翼。”
“洪呈女帝登基,朝野上下并不全然敬服,我便知道时机到了,于是接管了漕帮被荒废的银钱脉络。长安那边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了幽州有隐秘。”
她停在距离焕游笙不算近的地方:“你运筹帷幄的大都督府,不过是我特地搭建的戏台。但慕容公子总来搅局,一场好戏变故丛生,我怎能放任不管?”
她转头看向慕容遥,语气忽然让人毛骨悚然的温柔:“慕容公子不必说什么契丹。自古成王败寇,待我登基之日,契丹那些野狼……呵,给他们根骨头就会摇尾巴了。所以今日,还请君安心赴死。”
慕容遥嗤笑一声,那是一种非常不尊重的神情,随即被陌刀抵着咽喉而微微仰起头:“听二位高论,这新朝莫不是要姓赵姓汤各半?”
汤雪兰以汤启宗祠之名起事,萧定岳却欲复辟前朝,而赵,是前朝的国姓。
萧定岳显然和汤雪兰就此有过探讨,并没有被挑拨成功,至少从表面上看是如此:“此事,就不劳慕容先生费心了。”
“两个阴险之徒分赃的腌臜勾当,我确无兴趣。”慕容遥只道,“不过二位既已胜券在握,也不急于一时,可愿听我这阶下囚拆解棋局?”
萧定岳和汤雪兰对视一眼,像是乐于分享自己的精心布局:“说来听听。”
慕容遥活动了下肩膀,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萧将军这刀举了半日,手臂可还撑得住?要不要歇息片刻?”
萧定岳闻言手腕一翻,刀锋再次逼近,眼中戒备之色更浓:“慕容先生若有指教,不妨直言。”
慕容遥也不执着于此,自顾自道:“萧将军这双面戏唱得妙极,少有破绽。不过郡主……似乎总差着几分火候。当日郡主府设宴,三司六曹未赴大都督府点卯的官员,倒是一个不落地出席。席上更是隐隐都以郡主马首是瞻,可见郡主在幽州这一池浑水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汤雪兰听闻原本一惊,随即想到他并未及时发觉不妥,不然也不会有今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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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得意起来。
慕容遥看不到她表情的变化,即便看到了,也不会在意,开始娓娓道来:“幽州这盘棋,郡主执黑先行。长史、司马之流,不过是你座前摇尾的猎犬,刺史则软骨骑墙。萧将军在暗中为郡主做事,于大都督府中安插人手。”
“但幽州也不是郡主的一言堂,那些不听话的,就要郡主多费心了。如反应激烈的白逢节,错信卖主求荣之徒,如今不仅身陷契丹,还背了个叛国投敌的骂名。”
“兵曹参军赵奉璋莽勇难驯,掀不起什么风浪。可偏偏是这等不要命的性子,才最叫人头疼——郡主岂能容他与大都督同声共气?那日宴上司马三言两语,便让赵奉璋认定大都督是长袖善舞攀龙附凤之辈。”
“以他的性情,再加上他对裙带关系早已深恶痛绝,一激之下出言不逊也是可想而知的。后来幽州流言四起,不只是在这道刚刚产生的裂痕上再浇一瓢热油,使其进一步崩裂,更是为了折大都督锋芒。大都督初来乍到,若一时立不住,此后怕是再难服众。”
“郡主手段高明机关算尽,可惜,却不知人心向背,忠奸自有相吸之道。消息一传开,就有故人寻来大都督府向大都督递了消息。伴随着闹鬼一事,永济渠彻底进入大都督视野。”
“事发突然,想来可能是那时什么事令萧将军与郡主联络受阻,所以萧将军只能按大都督指示亲自挖出永济渠藏匿赃银。但与此同时,萧将军以冒进为由,‘错’放了几个水鬼回来向郡主报信,又引已经暴露的长史与司马来到郡主府,让郡主有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将其灭口。”
焕游笙不知道慕容遥为什么在此刻说这些,但出于本能的,她对他绝对信任,趁着他们打机锋,暗自调息。
萧定岳剑眉微扬:“不错,那时我发觉大延勃已经盯上了大都督府,未避免让其发觉,我中断了和郡主的联络。”说完还不忘取笑,“慕容先生此般口若悬河,是欲效仿太史公临终著书?”
“不过解谜之趣。”慕容遥笑容不变,仿佛真的只是想在临终前将所有事情搞清楚,好能瞑目,“萧将军应变极快,可惜郡主之前百般谋划,只因长史、司马这两枚弃子一现,功亏一篑。大延勃与赵奉璋这两柄忠剑终于归鞘。”
“大都督府既已洗脱嫌疑,大延勃继续监视自然不妥。于是萧将军抓住机会,与郡主里应外合,合谋了一箭三雕的血枯草之计。”
“你们原以为此举能令朝野动荡,却不想皇帝当机立断,派出凤羽卫和燕然道行军驰援。这不仅使以太傅为首的文臣更与皇帝同心,也彻底打乱了你们的计划。措手不及之下,才有了今日郡主邀约大都督,萧将军则将我掳出的事。”
汤雪兰颔首:“你说得一点也不错,只是此刻说破,不觉太迟?”
慕容遥从容不迫:“郡主既然许我说,便让我把话说完吧。我还想知道,账簿里反复提及的‘花庄’,是否就是这郡主府?”
小剧场:
慕容遥:等我拖延一下时间。
焕游笙:不理解,但尊重。
汤雪兰:快说说我有多厉害!
慕容遥:萧将军不错,可郡主就……
70. 尘埃落定
汤雪兰扬起下巴:“花庄就在书房后的密室之中。”
慕容遥继续道:“郡主既然与萧将军目标不同,想必也不会全然倚仗保杀团,应当也有屯兵?”
这是自然,此事萧定岳也是知晓的,但汤雪兰决定一言不发。
慕容遥了然一笑:“王家村村民说去岁冬日起,幽州各地涨了税收,王家村因为捕鱼,日子还过得去。而瓦窑村村民却说这两年年成不好,村里人上山下水碰运气,有些村民一去不回,山里的野味,水里的鱼虾也眼见着越来越少,饿死了不少人。”
“饿殍遍野的村落,与尚有鱼虾可捕的河岸,竟同在一州治下?让我想想……”
“瓦窑村的山林和溪流之所以急剧枯竭,并不全是村民所为,而是由于私兵驻扎后大规模伐木建造军营和防御工事,频繁狩猎供应军粮,以及冶炼兵器污染水源所致。村民被迫深入山林狩猎却未能归来,是因为山中设有军事禁区,有去无回。”
“说来也巧,瓦窑村以北的永定河峡谷地势险要——两岸峭壁耸立,形成三面环山的天然屏障,其间分布着众多溶洞,极利于隐蔽。永定河作为永济渠水系的北向延伸,其峡谷段恰是连接主航道的理想支流通航节点,便于与契丹进行物资往来。”
慕容遥顿了顿,故意给足他们反应时间,才接着说:“这般地形特征,正与军城运渠的防御体系需求完美契合。如此看来,郡主的私兵驻地,十有八九就在此处?”
汤雪兰呼吸骤乱,这就是答案。
远处传来细微的更漏声,几不可闻,却逃不过慕容遥愈发灵敏的耳朵。
他嘴角微扬,似笑非笑:“事到如今,郡主还以为稳操胜券?”
焕游笙停下调息,虽然知道当下万分紧急,不是玩笑的时候,还是因为慕容遥难得显露的恶劣而感到有趣。
他像是在戏耍汤雪兰和萧定岳,那么游刃有余。
汤雪兰眼神骤然锐利:“慕容公子果然明察秋毫洞若观火,可即便你现在想到,也为时已晚。你们已经落到了我的手上。”
“郡主莫急,胜负尚未分明。”慕容遥不紧不慢反问,“既然我能够想到,郡主以为,我会毫无准备?”
“你这话什么意思?”汤雪兰立刻警觉起来。
“萧将军,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慕容遥轻叹一声,替其惋惜道,“难道你没告诉郡主,大延勃虽已离开幽州,却留下了千骑靺鞨狼兵听任调遣?”
汤雪兰闻言,目光如刀般刺向萧定岳:“萧定岳!”
事实上,之前萧定岳虽时常监视大都督府正厅,但在王娥求见那日被侍卫叫住之后,就谨慎地不敢再靠得太近,他只知大延勃来投靠,关于狼头令的事,却并不知晓。
“郡主莫听他胡言,他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即便他有骑兵千人,也不是郡主永定河峡谷三万私兵的对手。”
汤雪兰闻言心中已然明了,不欲再耽搁时间,再次看向焕游笙:“若不想慕容公子血溅当场,还请大都督放下手中兵器。”
“阿笙勿动!”慕容遥几乎是同时出声,没了方才的玩世不恭。
汤雪兰嘴角勾起一抹快意:“听闻慕容公子这双眼睛,当初可是为大都督而盲的。若非如此,以慕容公子的武功,怎会被我们轻易抓到?大都督当真狠得下心置之不理?”
说话间,萧定岳手中陌刀寒光一闪,刀刃再次向慕容遥颈间逼近。
焕游笙指节摩挲着双锏睚眦纹,玄铁寒意刺入骨髓,她在心中丈量,丈量将萧定岳一击毙命,并保慕容遥无虞的可能性。
“阿笙。”慕容遥提醒,“你知道该怎么做。”
焕游笙指尖发颤。
她知道,这个时候感情用事是非常危险的。
她也知道,即便她丢下双锏,也不一定能够救下慕容遥的性命,反而令自己陷入被动。
耳边回响的是慕容遥温润的嗓音——“活下来,才能报仇。”
……
“铿——!”
双锏坠地的轰响震碎三块龟背纹地砖……
她更知道,不能再辜负慕容遥。
“大都督果然情深义重。”汤雪兰得意一笑,“杀了她!”
然而四周黑袍人如山峙立。
“本郡主命令你们!”汤雪兰面容一凝,顺着黑袍人的目光看去,“萧定岳!”
萧定岳知道这是方才慕容遥的挑拨起了作用,他与汤雪兰的合作只是暂时的,未来终有一战。
但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
他果决道:“杀。”
保杀团黑袍人皆以萧定岳马首是瞻,于是不再犹疑,纷纷举起弯刀。
慕容遥不得已,也做好以颈撞刃,不叫焕游笙为难的准备。
“噗!”
……
一支三棱倒刺箭破空而来,瞬间贯穿萧定岳后心,精钢打造的鲮纹甲应声粉碎。
场面霎时大乱,保杀团个个怒红了眼,抱着复仇的决心,侍卫们怒吼着举起陌刀,与保杀团再度厮杀成一团。
郡主见状立即后撤,她不通武艺,只得暂且退至安全处观望。
混乱中,慕容遥循着记忆中的声音方向,踉跄着朝焕游笙奔去。
几乎同一时刻,焕游笙已箭步上前,双臂一展便将慕容遥护在身后。
梦远则默默退至角落,蜷缩着身子避免添乱。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萧定岳只觉得连更漏声都变得十分迟缓而有回响,他身形一滞,难以置信地回首望去,濒死的目光中,唯见一只半臂长的机关木雀自头顶掠过。
方才的三棱倒刺箭就是由它射出,那赤铜铸就的羽翼振翅间声如裂帛,扫落的梁间积灰簌簌而下。
焕游笙抬眼望去,下意识以为是程自言或是千琉璃前来襄助,毕竟程自言将鎏金机关鸟当□□宠,千琉璃则有一只罕见的翼展五丈的青铜木鸢。
然而眼前这只木雀却陌生得很。
只见那木雀在半空盘旋数圈,突然抛下一个油纸包,才扑棱棱离开。
焕游笙虽经过方才的调息恢复了些许气力,但身体仍旧虚弱,应付一时仍显吃力。
她压下喉间腥甜,一手护着慕容遥闪避黑袍人的攻势,另一手接住坠物。
当糖渍梅子香气钻入鼻腔,九岁那年在暗卫营受罚时的记忆骤然浮现——“等我能操控机关木雀了,”三十一曾仰着好像永远会带笑的脸说,“就让它给十七姐姐送真正的糖渍梅子。”
焕游笙将油纸包揣入怀中,袖中圆月弯刀忽现,凌厉地划出银白弧光。
黑袍人手举弯刀,电光石火间,脖颈上被开了一道口子,热血喷洒而出,在原本凝了暗红的地面上又添一抹艳色。
一个月前琅琊王氏隐士谷的重逢犹在焕游笙眼前——改名冬骊的三十一,偏要装作陌路不愿坦诚相认。
此刻梅子的酸甜气息混着血腥味钻入鼻腔,她才恍然明白,原来自己赴幽州这些日子,三十一并没有将她抛诸脑后,她一直惦记着她,原来当年暗室漏进的月光,从未凉透。
她如今认可她了,这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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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是奖励,也是承认。
焕游笙旋身捡起地上双锏,又是一击,带着决绝的力量,面前黑袍人轰然倒地,焕游笙也几乎脱力。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喊杀声。
慕容遥心中大安:“是孟将军率营州平卢大营靺鞨骑兵来了。”
孟如澜的双刀撞破西窗时,正见汤雪兰欲逃。
被反剪双臂,汤雪兰怒不可遏:“本郡主乃汤启后人!你岂敢——”
“营州平卢军奉诏平叛!”孟如澜不给她发挥的机会,厉声截断她未尽之言。
……
慕容遥早在听完水生的供词后,就敏锐地察觉到他口中的瓦窑村与王娥所说的王家村处境迥异,当即判断两村中至少有一个存在问题。
基于此,他立即着手盘查并盲绘两村及周边地形图,在中毒第三天尚未出现症状时,终于通过地形分析将目标锁定在瓦窑村北的永定河峡谷——他确信那里藏着私兵营地。
只是就像之前说的,由于郡主的身份,慕容遥在潜意识里回避那种可能性,所以始终未能将这些私兵与郡主联系起来,自然也无从知晓其真正归属。
在郡主府,慕容遥利用汤雪兰二人的自以为是,与其周旋拖延时间,他刻意用春秋笔法误导二人,使其误以为营州靺鞨骑兵已奔赴永定河峡谷。
然而那一千外援骑兵若真与三万据险而守的私兵交锋,绝无胜算。
事实上,慕容遥从孟如澜的回禀中洞悉危机后,因事态紧急刻不容缓,当机立断将狼头令交予孟如澜,命她快马加鞭,搬来靺鞨精锐疾驰郡主府解围。
为了不影响孟如澜的速度,他甚至没有让孟如澜带上自己离开已经不安全的大都督府。
至于永定河峡谷的隐患——早在尚未查明私兵归属时,慕容遥便已经暗中传信,令正赶赴幽州的凤羽卫与燕然道行军直扑峡谷。
纵使私兵占据地利,面对压倒性兵力与精妙战术配合,败局已定。
待郡主府局势平定,藏匿于名为“花庄”的密室中的赃款、武器被尽数抄没,焕游笙才率众返回大都督府,这一回去,就彻底病倒了。
好在徐老御医早已等候多时,甚至连所需药材都很有先见之明地准备了七七八八。
与焕游笙内里的亏空不同,慕容遥脖颈上的伤势只是看着唬人,简单包扎后就无大碍了。
他令孟如澜一鼓作气迅速集结人马,前去与凤羽卫合兵一处,用缴获的兵器迷惑契丹,趁其不备发动奇袭,救出被囚的白逢节。
说来这一切还多亏了当初汤雪兰卸磨杀驴,见白逢节被俘,副将右风已经无用,便欲将其灭口,却被逃脱,这才叫孟如澜经过近一月的探查终于将其抓获,不仅揭露了汤雪兰的狼子野心,也在最后时刻给了慕容遥翻盘的可能。
汤雪兰会如此也是有迹可循的,就像她在长史、司马前来投奔时痛下杀手,还将此拿来和焕游笙谈笑,其心狠手辣可见一斑。
汤雪兰的心性,也是难得的一以贯之了。
又过了旬日,扫尾结束,将折子递回长安,听说孙神医已经赶往长安,焕游笙在最后见了王娥和王垚之后,于秋日的尾巴启程踏上归途。
汤雪兰在幽州盘踞多年,焕游笙来到幽州的前半月几乎毫无进展,但随着第一个线索的暴露,后面的就顺理成章,像被按了加速键,最后突然爆发,又戛然而止。
这使得在幽州发生的一切都让人没有真实感。
小剧场:
徐老御医:最怕这不遵医嘱的病患了!
71. 裂痕
不像来时那么匆忙,从幽州至长安,马车徐徐而行。
由东北向西南行进,一路上原本该越来越暖的,可惜,冬日渐近,十月初途经洛阳的时候,遇上了雨霰(xiàn)交加,冷得彻骨。
马车碾过官道的声响闷如钝刀割帛,焕游笙掀起车帘一角,见枯柳枝丫挂满细碎的冰晶,孟如澜的铠甲上凝着霜花。
因着天气的缘故,无法下马车来野炊,亲卫隔着油布帘递进食盒:“大人,炊饼夹羊肉,姜汤煨过了。”
“多谢。”焕游笙伸手接过。
食盒盖子被掀开,蒸腾的热气在车壁留下雾蒙蒙一片,又在挨挨挤挤中水珠越结越大,最终颗颗滚落留下一条条水迹蜿蜒如泪痕。
慕容遥摸索着掰开饼子,麸皮碎屑簌簌落在貂绒大氅上,饼子的味道不算好,但好在他们本也不是太过苛求的性格。
门帘外孟如澜与霍红玉的对话裹着北风刺入车厢:“此次郡主谋反牵连甚广,朝中与皇室宗亲亲近者多被处决,其余涉案者或贬为庶民或抄家流放。更因军中藏匿萧定岳这前朝遗孤,陛下震怒之下,连累前朝归降的文武官员后代皆惶惶不可终日。”
霍红玉口中嚼着什么,声音有些含糊:“哦?长安昨夜又落了几颗头?”
“全亲王府满门鸩杀。听说世子刻了整夜的木雀,刽子手破门时,他正最后点睛。”孟如澜说完“啧啧”两声,是短暂的惋惜。
……
焕游笙虽鲜少在朝中走动,也少有故旧,却因着身为公主护卫须得识人,是认得全亲王世子的,汤玉青——那个总是安静得近乎透明的少年。
作为先帝幼弟的独子,汤玉青自幼与皇子公主们在弘文馆听司马先生讲学,却总显得格格不入。
他不善言辞,课业平平,文采和谋略都略显逊色,只常独自在角落摆弄刻刀。
那些沉默寡言的时光都化作了栩栩如生的木雕:振翅欲飞的雀鸟、拈花微笑的仕女……其上每一道纹路都透着灵气,与他木讷的外表极不相称,却映射了他天真烂漫如诗如画的玲珑心。
这样一个连蚂蚁都不忍踩死的少年,连同他那与世无争的父亲全亲王,竟也被卷进谋反的漩涡。
若非要寻个罪名,大约只因血脉里流淌着皇族的血,有些不得不应付的人和事罢了。
他也死于这场清剿……
焕游笙恍然,今年冬日似乎来得早了些,连姜汤的辛辣与羊肉的膻香也不能带来一丝暖意。
从慕容遥的手掌传来温热的触感,那句“不是你的错”让她喉头发紧。
她确实只是忠实地履行职责——彻查幽州谋逆案,递回长安的奏折字字斟酌,连一个可能引起歧义的虚词都反复推敲过,不曾有模棱两可牵连无辜之处。
那么皇帝呢?
那个杀伐果决之下,藏着的柔软悲悯内心的君主,此刻龙袍下的心是否也在颤抖?
还是已经生出了厚厚的角质,冷硬如磐石?
新朝初立,长安城歌舞升平的表象下,各方势力正如毒蛇般吐着信子。
株连的铁律,是祖制也是利器,能瞬间斩断绝大多数蠢动的野心。
经过这段动荡时期,迎来的将是上下一心的美好局面。
可是……
汤玉青雕刻的喜鹊突然从记忆里振翅飞出,少年专注的神情与刑场接连不断以至无法干透的血污重叠在一起。
律法、权谋、忠诚,这些金光闪闪的大词背后,是无数个被永远定格的鲜活生命。
他们有些甚至是全然无辜的!
当所有人都站在各自立场无可指摘时,那些被碾碎的人生,竟成了这个完美逻辑里唯一漏风的裂缝。
……
回到长安的时候已经是冬月,由于心中萧瑟,明明是得胜而归,却丝毫没有上次凯旋时的愉悦。
朱雀大街两旁惨白的积雪被清晨喜庆的宫灯映成血色。
焕游笙靴底碾过结冰的御道,身后是慕容遥等人沉稳的脚步声,阙楼观礼台三重锦帘在她眼前次第掀起,龙脑香混着金丝炭的暖意扑面而来,却化不开她眉宇间一路积压的霜雪。
上回相见时,当今圣上尚居太后之位。
彼时焕游笙刚从西北凯旋,没有在京中过多逗留,便请旨随慕容遥南下寻医。
之后在南诏百花宫乐不思蜀耽搁日久,未及返京便惊闻太后废黜新帝,并登基为帝的讯息。
幽州事态紧急,接到密旨后,他们不敢耽搁,直奔太行山琅琊王氏,继而北上幽州。
此番回京,实乃新帝登基以来,焕游笙首次面圣。
她记得那双慈爱却深邃的眼眸,如今再看,龙椅上的身影更多了几分威严与冷峻。
皇帝以女子之身端坐蟠龙御案后,九鸾衔珠冠垂落的赤玉流苏微微晃动,绛纱袍十二章纹在初升的日光中流转金芒。
朝臣们俯首称臣,山呼万岁。
焕游笙深吸一口气,缓缓跪下:“臣焕游笙,奉旨彻查幽州谋逆案,今特来复命。”
“焕游笙接旨——”宦官尖利的唱喏回荡开来。
“朕绍天明命,统御八纮,兹有忠武将军、检校幽州大都督拙焕游笙,忠贯日月,勇慑华夷,特擢尔为凤阁鸾台平章事兼羽林大将军。入政事堂参决枢务,总北衙六卫兵马,凡京畿戍防、军机调度皆听命于卿。
赐卿紫袍金凤,佩剑夜行紫宸,奏疏直呈御前,门下省不得阻。授玄铁符凤翔九天,见此符如朕躬临,京营诸军非符不动。大明宫金銮殿西偏殿更名凤翔阁,置军机堂、武库房,为卿治事之所。
布告天下,咸使知朕倚重腹心之意。
洪呈皇帝亲敕
天授元年冬月初六”
从前孙神医提到的“凤阁”,焕游笙如今才知此为何物。
“臣领旨谢恩。”焕游笙叩首。
焕游笙此番不仅获授文武双职,更擢升从二品高位,特赐佩剑议政、宿卫中枢之权,实为天子近臣中的心腹。
这般殊遇,列位文武竟无一人出言异议。
既因此刻皇帝已经稳坐江山,更因焕游笙在吐蕃之战与幽州平叛的两桩大功,今时不同往日。
之后是对慕容遥等人的嘉奖,待例行封赏的朝仪过后,众臣便如潮水般次第退去。
听闻孙神医与程自言风尘仆仆赶至京城,前日已下榻慕容府,焕游笙忧心慕容遥颅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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瘀血,二人也不滞留,走得不比旁人慢。
行至月华门处,忽见一位身着绯袍的宦官自宫墙转角闪出,手持拂尘:“圣人口谕,命大将军即刻前往紫宸殿觐见。”
无法,焕游笙只得匆匆叮嘱慕容遥及时遣人通传病情,便转身随那宦官折返深宫。
……
紫袍金凤纹随着跪拜动作在冰凉的金砖上扫过,焕游笙恭敬行礼:“臣焕游笙,叩请陛下圣安。”
皇帝食指微抬:“平身。”
焕游笙起身后复又屈膝请罪:“臣在幽州屡次任性妄为,置大局于险境,实有负皇恩厚望。请陛下降罪。”
她所指乃是引蛊救人和弃锏护友之事,为救慕容遥几番涉险,险些误了大事。
皇帝微微颔首:“若论君臣之道,朕本该责罚于你。不过……”忽而轻笑,“世安上月为救一只伤雀,摔碎了先帝御赐的翡翠盏。你在朕心中,恰似世安一般。”
焕游笙尚在怔忡之际,皇帝已踱步至她面前。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游笙,你能从一柄冷刃化作有血有肉之人,朕心甚慰。”
皇帝行至殿门,龙袍下摆掠过门槛上凝结的薄霜。
见檐角冰凌垂落如剑,折射着冬日惨淡的天光,庭前老树枯枝在北风中战栗,簌簌声裹着飞雪漫过蟠龙柱。
灰白雾气氤氲间,金銮殿檐角的脊兽模糊成青灰剪影。
皇帝知道焕游笙就在身后半步之遥,于是开口:“这世道予女子太多成见——柔善被讥为妇人之仁,刚毅又被斥作蛇蝎心肠。昔年太宗赐平昭公主玄甲军时,礼部竟在兵册添注‘代父掌兵’四字,好似女子非得借男子名分方能立足。”
“朕偏不信这些。若苍天当真厌弃女子,何必造这芸芸红妆?朕既承了这江山重担,便该堂堂正正受万民朝拜,何须效仿前人垂帘遮面,演那自欺欺人的把戏?”
皇帝倏然转身,目光如炬凝视焕游笙日渐明艳的容颜:“朕记得你曾说,男儿求功名,女子争荣辱,谋略算计本无对错。如今——可还这般想?”
焕游笙单膝点地:“臣自幼长于暗卫营,未见得庙堂经纬。但臣见过女暗卫以绣花针挑开玄铁重锁,也见过凤羽卫女将徒手格杀叛党。她们一样,不分雌雄,只问忠勇。”
她一字一顿,愈发郑重:“故臣以为,所谓男儿建功疆场,女子争艳妆奁,不过是世俗锻造的镣铐。陛下治下若得海晏河清,便是女子披甲、男儿执绣,又何妨正途?”
还有一句话未出口——可也要……当真海晏河清才行。
皇帝望向殿外翻卷的飞雪,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结霜的玉栏:“这般浅显的道理,反倒只有布衣黔首才懂。位愈尊,愈易困于虚妄。”
话落,一阵朔风撞碎檐下冰锥,铮然坠地声里溢出一声轻叹:“罢了,世安新得了大宛驹,日日嚷着要赠你,你且去瞧瞧罢。”
偏殿传来药吊子咕嘟沸腾的闷响,苦涩的药香穿透锦帷,在君臣之间漫开。
焕游笙深揖及地:“臣,告退。”
小剧场:
慕容遥:阿笙披甲,我执绣。
孙神医:蒙眼绣?
72. 喜讯
既然皇帝吩咐了,即便不是下诏,焕游笙也该即刻前往骅骝马坊与世安公主相见,但她脚步却显出几分踌躇。
忽听得冰裂声脆,一辆玄青马车疾驰而来,车厢上“镇河定波”的家徽灼人眼目。
焕游笙心头骤紧,快步迎了上去。
梦远裹着灰鼠皮斗篷跳下车辕,见她神色凛然,心知她是误会了,连忙作揖道:“孙神医已诊明,公子体内血枯草毒尽被噬毒蛊吞噬,如今除髓海尚存瘀血,周身已无大碍。”
“至于瘀血导致的眼盲,因停药延误,需换方调治,怕是要旷日持久。好在孙神医带的药材齐全,其中多有百花宫宫主所赠奇药,又有程公子在侧协助,一切都好。”
“公子特命小的传话——后续的治疗不差这几日的早晚。将军初归京师,世安公主与府中诸事皆需打点,请将军安心去办。慕容府但有动静,必当及时相告。”
焕游笙听罢,眉间郁色稍霁:“如此便好。我府上有个名唤赤佩的侍女,最是伶俐。你若寻我不着,只管找她传话。”
梦远躬身应道:“小的记下了,这便告退。”
见马车远去,焕游笙整了整腰间玉带,足尖一点便向骅骝马坊方向而去。
……
那确实是一匹价值千金的大宛驹,枣红色的高大身躯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焰。
它昂首挺立,明亮的眼眸炯炯有神,披拂的鬃毛在寒风中摇摆舞动。
结着冰晶的肌肉随着呼吸起伏,铁蹄踏碎薄冰时发出清脆的金石之音。
传说这骏马在奔跑出汗后,枣红色的皮毛会愈发鲜艳夺目,如同鲜血浸透锦缎,给人以“流血”的错觉。
而此刻,这匹威猛俊美的马,正一本正经地……驮着一团雪白的毛球在雪地上悠闲散步……
焕游笙踏过冻硬的草料,恭敬行礼:“臣焕游笙,参见公主殿下。”
“焕姐姐!”世安公主惊喜转身,眼中闪烁着久别重逢的喜悦,“你终于回来了!”
公主长高了不少,脸上的稚嫩也逐渐褪去,让焕游笙略感陌生,但她的亲昵又让她紧绷的姿态渐渐放松。
焕游笙目光落在那马背上的雪白毛球上,嘴角微扬:“公主看来是愈发喜欢这狸奴了。”
“是桃子讨人喜欢嘛!你看它多威风!”世安公主骄傲地扬起下巴。
“桃子?”焕游笙略显疑惑。
“是呀,我给它起的名字。”公主眼中盈满期待,“好听吧?”
焕游笙再次端详那只随着马蹄渐近的波斯猫,颔首:“确实好听,也很贴切。”
“是吧!”公主一听之下就更得意了,“我就说,它的头像桃子一样的形状,毛发也像桃子的绒毛般柔软,当然贴切。那些说这名字奇怪的人,真是不懂得欣赏。”
焕游笙颔首:“公主独具慧眼,命名自是别具一格。”
仿佛听懂有人在夸赞自己,波斯猫慵懒地抬了抬头,伸出爪子勾住马鬃,毛茸茸的大尾巴优雅一摆,那副小模样,简直与公主如出一辙。
世安公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一亮:“焕姐姐可还记得上次离京时,我在你马车暗格里藏了只布猫?那可是我特意让尚服二十个绣娘熬了半个月,照着桃子的模样仿制的。”她兴奋地比划着,“绒毛嵌得可精细了,连胡须都得用上等的貂尾毛呢!”
接着,公主突然瞪大眼睛,发出一声惊呼:“天哪!焕姐姐该不会一直没发觉吧?那可怜的小东西岂不是在暗格里待了这么久?”
焕游笙连忙解释:“公主多虑了,离开长安不久臣就发现它了。那布猫栩栩如生,足见公主用心。”实际上当时公主根本没告诉她那是送她的礼物,她略作停顿,斟酌着用词,“只是今日归京匆忙,臣暂且让慕容遥代为照看着。”
“这还差不多。”世安公主对焕游笙话语中表现的珍视十分受用,目光重新落回那匹骏马,“这匹大宛驹是今年西域新贡的,焕姐姐看看,可喜欢?”
焕游笙想起方才皇帝说公主欲将此马赠予自己的话,据实回答:“此马确实神骏非凡,但其价值连城又专供皇室,若赐予微臣恐怕不妥。”
马儿驮了猫儿转了一圈,又回到公主身边打了个响鼻。
公主上前一步,指尖带着爱怜轻抚马鬃:“有何不妥?正因焕姐姐所说的缘由,它就只能被训为‘舞马’?”
她轻“哼”了声,虽表现得不甚在意,却隐隐透露出不安,是十分的在意了:“它要学习配合乐声衔杯跪拜,看似尊贵,实则不过是给人取乐的玩意儿,不能实现成为战马的抱负,连自由奔跑都成了奢望……这不该是它的宿命。”
焕游笙若有所思,公主说的,是薛公子吧?
当年天真烂漫的世安公主,凭着满腔爱慕求来了与薛乘风的姻缘。
而今她才明白,驸马的身份对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意味着什么——是折翼的雄鹰,是困于金笼的猛虎。
所以,她有些后悔了……
焕游笙轻抚马鞍上的宝石,沉吟道:“皇室联姻牵动朝局根本。公主与薛家这门亲事,当年是费尽周折才促成的,如今要让陛下收回成命,怕是难上加难。况且即便退婚,谁又敢拂了公主的面子?薛公子往后议亲只怕更难。何况如今他既做不得武将,为保全皇家体面,陛下到时也断不会允他掌兵权。”
“原来焕姐姐一直都知道……”世安公主讷讷道,“什么皇家体面?如今这皇家还余有几人?留那体面又有何用?”
焕游笙知道按礼该劝公主慎言,可望着对方绯红的眼尾——那里面映着未干的血色,是一月来她的至亲骨肉流不完的血。
如今长安城的血腥气还未散去,劝诫的话在舌尖转了三转,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世安公主见焕游笙垂眸不语,想起她孤臣身份全系圣眷,语气不由放软:“逝者已矣,生者还需前行。焕姐姐的难处,我明白。”
焕游笙默了默,她在意的其实也并非这个:“婚约既成定局,其他规制却未必不能转圜。您看,臣以女子之身兼领文武,陛下更破例设凤阁女官执掌枢密。可见驸马不得掌兵这条祖制,未必不能破。”
她提议:“眼下正值用人之际,若公主能献上妥帖的改制方略,或许会有机会。”
世安公主顺着焕游笙的话思索片刻,眸光倏亮:“焕姐姐此言如拨云见日!薛氏满门忠烈,乘风哥哥自幼在御前行走,岂是那不知底细的旁人能比?”
她说的旁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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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之前在幽州兴风作浪的前朝遗孤萧定岳。
焕游笙知道人心中的阴霾难以彻底散去,能明媚一时也好:“殿下既已明了,不如说说婚仪筹备。浑天监可曾择定吉日?”
果然,说到这儿,世安公主有了几分小女儿的羞赧,指尖无意识地绕上腰间禁步的丝绦:“原本卜了三个吉日,最后定在来年二月廿六。”
之前是因为朝局动荡,公主的婚事才一直搁置了,如今正是时候。
焕游笙广袖交叠行了个端正的贺礼:“二月廿六,春回大地,倒是个好时节。那就恭喜公主了。”
“且慢道喜,”公主摆了摆手,倾身打断,“按礼该二哥哥先娶的。腊月十三逍遥王爷大婚,焕姐姐可知,新娘是谁?”
腊月就是下个月了。
焕游笙摇摇头,之前远在幽州,与长安来往书信皆与幽州案有关,却是不曾提起过这些。
世安公主见状轻笑:“也难怪你不知道了。二哥哥的婚期原是早就定下的,只是新妇人选却是这个月初才确定。”
她也不卖关子:“就是卫静姝卫姐姐。说来这事从头至尾都和焕姐姐脱不了干系。”
“我?”焕游笙更糊涂了,“怎会和我有关?”
世安公主示意候在不远处的宫女翠晴上前来将猫儿抱回去,挽着焕游笙寻了处燃着炭盆的暖亭落座,大有要细细说来的意思。
焕游笙执壶的手势仍是当年在永安宫当值的模样,素腕悬着三寸高将沸水注入建盏,蒸腾的雾气模糊了她低垂的睫毛。
世安公主望着茶筅搅起的雪沫:“自打幽州案那封八百里加急送进中书省那日,朝中就开始了大规模的清算,积了十年八年的旧账都被翻了出来,很多从前眼错不见的也被一并摆在了明面上。其中一件,就是当日齐鸢一案。”
“焕姐姐应当还记得,那时父皇病重,朝野动荡,齐家见母……”她似乎还不太能改口,噎了一下才接着,“母皇势弱,于是趁机指控焕姐姐谋害齐鸢。虽表面上矛头是对准焕姐姐的,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针对母皇。”
“焕姐姐的出身虽说是秘密,但焕姐姐会武的事谁不知道呢?不过是默契地装聋作哑罢了。”
“那日御驾亲临,那位大人府中守卫森严如铁桶一般。齐鸢姐姐死得蹊跷,身上、房里都有不妥之处,偏生女眷院中唯一会武的焕姐姐又是母皇心腹,齐家人心里岂能不疑?尤其是母皇为不落人口实,特意留着流萤不杀,倒像是生怕他们查不出真相。”
“也只有我,当时对此一无所觉。”
“花好月圆的好时节,谁愿做那煞风景之人?可后来齐家翻旧账,说焕姐姐谋害贵女。这哪是追凶,不过是想以此断母皇臂膀,或是逼母皇妥协。”
说到激动处,世安公主反而将“母皇”二字念顺口了。
“公主明鉴。”焕游笙手中铜钳拨动炭火,银骨炭爆出几点火星,照亮她低垂的眉眼。
炭灰上渐渐显出一道被铜钳划出的细痕,又很快被新落的灰烬掩去。
小剧场:
世安公主:我给你的那个布猫,你给旁人了?
焕游笙……
世安公主:你明儿再想要我的东西可不能了!
73. 婚姻
第七十三章婚姻
“说来蹊跷,当年直到焕姐姐洗脱嫌疑,齐家也未讨要半点好处。不过既已结案,还抓到了细作,母皇也就将此案束之高阁,不欲深究。”世安公主指尖轻抚茶盏边缘,微微停顿,“偏生上月此事又被牵扯着翻了出来。你猜怎么着?”
也不是真的需要焕游笙回答,世安公主自顾自揭晓谜底:“原来齐卫两家早暗通款曲,以利益捆绑,那次是意欲以齐鸢之死要挟母皇早日立储,还要塞卫姐姐进东宫!”
茶水已经冷透,焕游笙执壶重新点茶。
“真是处心积虑。至于当时卫家为何没有提出这个要求……卫姐姐那场雪中长跪,倒成了破局关键。”
“卫姐姐不忘已故祖父卫尚书令遗志,不愿配合卫大人行此犯上之事。她拖着病躯跪在风雪中求卫大人回心转意,当夜就发了病。起初只是咳疾,后来一发不可收拾,高热不退,药灌下去就呕血,可以说是险象环生。”
“家中唯一适龄女子的情况不能成婚,卫大人于是只能等待。他算尽机关,却没算到自家女儿醒后第一件事,竟是为‘神医’牵线搭桥,帮焕姐姐脱困。这下可好,棋子自己跳出了棋盘。到那时,卫家失了要挟的筹码,卫大人就算是再不情愿,也只能作罢。”
“卫姐姐此举,既保全了焕姐姐,也断了卫家的念想。”
茶汤腾起的热气在明纸糊的窗上凝成霜花,焕游笙微微垂下头去。
那个“神医”就是百花宫的阿史那。
卫静姝大病一场,和帮忙引荐的事,之前阿史那也同她说过。
只是她不知前因后果,更不知在那个难捱的夜晚,不只有她一个人在苦苦支撑,她们都在拼命抗争着。
或许命运之网,早已将每一个人紧紧相连。
“此事一出,卫家彻底失了圣心,虽未被追究,也逐渐门庭冷落。二哥哥主动提出要娶卫姐姐做王妃,兴许是怜卫姐姐忠义,也可能是觉得她值得信赖。不论怎么说,是给卫家递了根救命稻草。母皇应当在这次之前就有所察觉,不在气头上,也并不真恼了卫姐姐,所以也就顺水推舟。”
至于爱情,在卫静姝的世界里从来不是必需品,而汤易儒,则早已给了旁人。
世安公主仰头一口气将晾得刚好的茶水饮尽,茶盏重重落在案上:“焕姐姐且说,这事从头到尾,可不就都与你相关?”
炭盆中的银骨炭裂出细碎红光,焕游笙手中的铜钳无意识地在炭火间凝滞。
公主此刻谈论逍遥王与卫女郎联姻的话,与多年前的秋日重叠,那时她说:“情之一字,本该单纯美好。”
从前的世安公主坚定地认为,婚姻的结合必要纯粹,要以情意作为基础。
为此不惜和自幼相识的卫女郎大吵一架,连日不往来。
如今,她也许明白,现实往往复杂,牵扯太多利益纠葛。
而婚姻和其他一切一样,难以摆脱现实的束缚,情感与利益交织,甚至成为权力的点缀,才是世界的常态。
一阵强劲的北风将厚重棉帘掀起一道缝隙,洁白雪粒被裹挟而入又坠进炭盆,腾起污浊的青烟。
焕游笙望着炭火将铜钳末端灼成暗红色,忽然惊觉,当年那个为纯粹情意与挚友差点割袍断义的少女,已在渐行渐远的岁月里,学会了坦然接受暧昧而浑浊的婚姻。
焕游笙将那些未出口的思绪咽下,只道:“公主所言,臣从前确不知晓。如今想来,是该好生谢过卫女郎。”
世安公主对此不置可否:“焕姐姐当时临危受命离开得匆忙,我已代你谢过了。若觉不足,你自行斟酌便是。”她话锋一转,“方才听你提及慕容公子,听闻他在幽州遇险,如今可好些了?”
焕游笙依着梦远所言答道:“慕容遥双目仍不能视物,因药材丢失耽搁了治疗,一时难以痊愈。所幸其他无碍。”
世安公主想起之前听说的消息,若有所思:“下毒尚易,但能精准剔除每副药中关键药材,却非易事。”
“正是如此,”焕游笙颔首,“所以事发之后我便严加防范。直到萧定岳身份败露,我与慕容遥才恍然,此事由他经手便不难。盖因他在我们身边潜伏日久,再加上陛下指派,府中众人对他全无防备。”
世安公主闻言后怕:“幸而那时幽州逆党尚未准备周全,不敢轻举妄动公然向朝廷宣战,否则就太危险了。如今这般,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从前公主从不思虑这些。”焕游笙轻声道。
世安公主故作轻松:“人总归是要成长的,时至今日,若还端着清高架子,只会害了自己与旁人性命。好在,母皇还是信任我的。”
焕游笙望着公主还有些稚气的侧颜,其实想说,她如今思虑周详,见解独到,愈发像皇帝了。
不过想到她们母女之间生了嫌隙,于是换了话题:“公主可还记得当年在永济渠救下的王娥、王垚两女?臣在幽州时与她们见过。”
“这几年她们过得十分安稳,王垚如今已在红树村安家;王娥仍居王家村,似无急于婚嫁之意。二人感念公主恩德,不仅在普救寺为公主供奉长明灯,王娥在知晓臣为幽州大都督之后,更是来到府中求见,并为幽州案提供了关键线索。”
世安公主眉眼舒展:“这样就好了。也难得她们有心,该当厚赏才是。”
焕游笙颔首:“公主所言极是,陛下已有恩旨:赐王垚五品孺人诰命,特许乘青缯轿入寺礼佛;王娥则授王家村里正一职,特许岁末入京观南郊大典。”
……
暮色如墨即将浸透朱雀长街,天际晚霞将云絮织成赤金流苏。
焕游笙轻勒枣红大宛驹,马鞍上镶嵌的宝石折射出最后一缕霞光。
此时造访卫女郎的绣阁,或是黑齿将军的府邸都显唐突。
至于慕容府……
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缰绳。
今日若随慕容遥同归便是私交情谊,倒也无妨,偏生被拦在宫门。
虽说从前也多次出入慕容府探望慕容遥,但那时她仍旧是半个白身,至少是不用上早朝的,倒也说得过去。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以后同朝为官,要是还像以前那样招呼都不打就直接上门,连太傅都不正式拜见,确实不合礼数。
思及此,她收住往慕容府去的马蹄,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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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待明日早朝后郑重递帖,如此,便合了同僚之仪。
……
归府时恰逢掌灯时分,府中灯火通明,仆役们忙碌而有序。
东庭两株虬曲怪柳早已褪尽残叶,百丛铁骨红梅尚在酝酿花事,唯有西园那株老松愈发恣意,苍翠的枝丫探过青瓦花窗,在渐浓的夜色中投下斑驳墨影。
琉璃风灯的光晕自月洞门流转而出,赤佩提着灯疾步迎来:“大将军天未亮便到了长安,奔波整日竟到这时才回,当真三过家门而不入。”
玩笑的话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关切。
焕游笙驻足凝视墙头越界的松枝,自行翻土而出的根须在积雪上拓出龙爪般的暗纹。
“两年不见,这老松倒是比离京时又探远了些。”待赤佩行至跟前,焕游笙方才温声道,“让你久候了。”
赤佩将风灯悬于檐下,郑重行礼:“大将军平安归来便好,奴婢候着也是应当的。只是晨间来信说您身子未愈,今日未带随从,连汤药都耽搁了。这般不顾惜自己,实在不该。”
“难为你记挂。”焕游笙示意她同行,向正厅走去,“既如此,往后在京中走动,你便随侍左右罢。”
紫檀桌案上晚膳已备:青瓷莲纹碗中黄芪当归羊肉煲泛着琥珀光泽,枸杞如红珠缀于汤面;鎏金银碟里冬笋煨鹌子酱香四溢,雀脯纹理浸润深色酱汁;玛瑙盘上翡翠虾仁晶莹剔透,旁侧雪蛤燕窝羹白雾袅袅……
都是些温补的菜肴。
赤佩拿起汤碗,袖间熟地黄与茯苓的暖香隐隐浮动。
“多谢大将军。只是,大将军出门只带着奴婢一个也不成。”她舀起羹汤轻吹,“您如今位高权重,按礼部章程需定制随行,若像从前一般独行,易招弹劾。”
这真是麻烦了,礼数固然重要,但自在更为难得。
“除非……”赤佩将羹碗推近,“是密访。朝中往来,总有些不便示人的场合。既是密访,自然无人知晓,也就无碍了。”
烛火爆出灯花,焕游笙凝视羹碗里沉浮的当归:“是这个理。我离京快两年了,这府中井井有条,都多亏了你。其实你的能力,做个女官绰绰有余,你若愿意,我可为你举荐入凤阁。”
“当官自然是好,不过人各有志,而且便是掌灯扫雪的事,也总要有人做的。”赤佩将银剪裁去焦黑灯芯,“奴婢不敢欺瞒大将军,当日陛下将奴婢调来大将军府,一则是希望大将军身边有个得力的帮手,二来也是知晓奴婢不喜倾轧,志不在权。”
烛影摇曳间,焕游笙的指尖在案上轻轻一顿。
这已是今日第三次忆起刚刚过去的那场□□的清剿了——权力的味道也不一定是甜美的。
“罢了,”她不再劝,“你且去用膳吧。”
赤佩知道焕游笙用膳时无需人伺候,会意屈膝,暖黄灯晕染过她低垂的眉眼:“奴婢告退。”
焕游笙望着赤佩退至门边的身影,想起白日里见翠晴的新衣纹样:“明日唤针线房给你裁件新袄。”
“是。”
小剧场:
慕容遥:还要递上拜帖?
焕游笙:递一次意思意思。
74. 美人官
宣政殿前,九重玉阶覆着寒霜,朝鼓声震碎拂晓残星。
朝中正一品至二品多居虚衔,鲜少踏足日常早朝。
焕游笙以从二品凤阁鸾台平章事兼羽林大将军之职,稳立丹墀西侧首位。
她深紫官袍灼若云霞,金线九尾凤纹在殿门倾泻的曦光中振翅欲飞,玄貂裘领犹缀几粒穿越大明宫时沾染的碎雪。
此番是女帝登基后焕游笙的首朝,却非女帝的首朝;是她以朝官身份的初临,却非丹墀上首现女官。
一切都稀松平常。
唯一让焕游笙留意的,是踏入大殿时,殿前青铜鹤炉吞吐的暖烟中,一抹意外熟悉的侧影。
昔年江南的惊鸿舞姬,后来的深宫苏美人,如今竟着五品女官服立于凤阁队列中。
焕游笙忽然想起曾在坊间听闻:“女子若要成事,即便只是做酒楼的老板娘,要风生水起,也该如男子般悍勇刚毅。”
这话她素来不屑,她不屑非是因着觉得女子无须悍勇刚毅,而是不认为悍勇刚毅是男子的特质。
如今才明白,若有机会,女子也不必磨去一身风华,不必非得悍勇刚毅,亦可执印披绶。
甚至,那些曾被视作累赘的柔婉,也可以成为从容的底气。
就如今日的苏婉。
苏婉原是典型的江南美人,身姿婀娜似三月新柳,被连绵烟雨淬出的瓷白脸颊上,梨涡总噙着水乡的柔光。
此刻立于朝堂之上,她浅绯官袍不染纤尘,眉目依旧温婉如工笔仕女图,唯有被朝阳勾勒的唇珠轮廓,透出几分锐利。
“兵部呈幽州军牒——”唱报声起时,她正将槐木笏板举至眉间,广袖随着她的动作滑落,露出托着文书的皓腕如雪藕凝霜。
让人很难再回忆,当年也是这一双手,在楼船上执红牙板轻叩《采莲曲》节拍。
她指尖划过军报墨迹:“陇右道冬衣缺额三千七百领,其中皮裘浸湿霉变者五百领……”
鎏金宫灯的光影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流淌,槅扇漏进的细雪刚触到梨涡便化作水痕,却让后续的字句愈发珠玑般掷地有声:“臣查司农寺旧档,去岁冬雪深五尺,时任长史以芦花充作新棉……”
吴侬软语并不显得威严不足,反倒因其敏锐入微的洞察与细腻入心的体贴,将每个细节都刻画得入木三分。
这般柔中带刚的言辞,恰似一柄裹着丝绒的利剑,在朝堂之上锋芒毕露。
……
早朝过后,焕游笙再次整肃衣冠,正式拜谒慕容府邸。
引路老仆推开雕花门,仿若夏日的热气就扑面而来。
暖阁之中,炭火燃得旺盛,桌案上放着凝着白霜的冻柿,慕容太傅正端坐锦榻,捧着的鎏金手炉在他指间缓缓转动,火光将老人如霜鬓发镀上一层赤金。
同朝为官,他见焕游笙进来,并不以长者自居,起身相迎。
寒暄既毕,焕游笙除了身上玄貂裘,在东首青瓷坐墩上落座。
侍女捧来建窑兔毫盏,茶香氤氲在盏口盘旋如游丝。
“叨扰太傅清修。”焕游笙指尖轻叩盏托,“幽州一案能顺利了结,全赖太傅暗中周旋。晚辈早该登门致谢,只是……”话音稍顿,“说实话,确未料到太傅会施以援手,故不知该不该来。”
慕容太傅雪白长须随笑意轻颤,苍老的手指捋过须尾:“老夫明白。莫说是你,满朝文武,怕都是这般想头。”
北风扑打窗纸,簌簌声里,老者语速缓如融雪滴水:“人在年少时,从立身处世之大道,”他示意地点了点茶盏,“到一饮一食之小节,总在不停尝试。”
“待年岁渐长,便将合意的、顺心的都固定下来,最终活成块不通人情的顽石。新鲜而陌生的事物,莫说是去做,便是听也听不得,见也见不得。”
他叹息如古琴断弦,茶烟在银须间缠绕:“朝中诸公疑我迎立新主太过爽利,却不知……”他呷了一口茶水,“正如这新茶。老夫弱冠时悟透的第一个道理,恰是‘易者恒常’四字。”
“女帝临朝,说是天命,实乃人事。三分天时借势,七分人和铸就——看似偶然,细究却是必然。”
“算上那位被废的,老夫已历四朝风云,若到今日还参不透白云苍狗之理,这把老骨头才算白熬了岁月。”
焕游笙轻啜新茶,这茶从前未有,冬日的茶汤应是清苦后泛出岩韵,可这茶竟透着春芽般的清甜,不知不觉就问出了口:“太傅以为,当下种种……可算善政?”
出乎意料的,慕容太傅却摆摆手:“老夫不知。”雾气模糊了他眉间沟壑,“在多年前,老夫年少时也有许多宏图野望,有的成了,有的散了。成了的,有人赞是济世良方,有人骂是祸国根本。纵是到了盖棺论定那日,史笔如铁,那铁,也不过是后人锻的。”
他目光落在焕游笙腰间狮蛮带上,金兽双目正映着火光:“焕大人年轻,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待你见过秋霜染鬓也许会懂,今日蜜糖,来日砒霜;当下是善意,日后亦可酿成恶果。这世间啊,除却大奸大恶,对错好坏不过是四时轮转——春耕的良种,秋收时或许就成了稗(bài)草。”
焕游笙怔怔望着茶盏中沉浮的茶叶末,对于太傅的话虽未全然参透,却本能地起身行了个端正的长揖,广袖垂地时带起细微的风声:“晚辈谨记太傅教诲。”
慕容太傅霜白的眉毛舒展开来,泛起一丝欣慰:“善。待你参透此中真意时,纵使那时老夫已作古,你亦可对着我的牌位,堂堂正正唤一声‘老师’。”
檐外积雪压折梅枝的脆响中,这位执掌大启文脉三十载的耆老微微颔首,案头《春秋》简册投下的阴影,恰将他半张脸笼在明明灭灭的灯影里。
焕游笙喉头微动,正欲再行大礼,慕容太傅却起身上前,将冻柿塞进她掌心,果霜在体温下化成水珠:“我知你是来看扶南的。去吧,”霜须随笑意扬起,“你认得路。走的时候,记得带上几两茶叶,这茶是老夫府中人新制的,太过新鲜,在别处,反而难寻。”
……
寒风裹挟檐角碎雪掠过回廊,焕游笙踏过正厅北侧的雕花月洞门,衣袍上的九尾凤沾染了冰晶。
这是她头回从正厅转道,而非惯走的东院角门捷径,脚步不由就有些慢了。
朱漆回廊的栏杆上覆着的蓬松新雪,时而被风刮去些许,融在空气中蒙了一层白雾,时而又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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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了一层新的,如纱衣,乐此不疲。
顺着蜿蜒向东的回廊,行至第二重垂花门处,青砖影壁赫然入目,其上《兰亭集序》的刻痕被薄雪半掩,“惠风和畅”四字的飞白钩挑间,晶莹冰凌如悬针倒垂。
左转绕过影壁,东院主道两侧银杏成双。
焕游笙在甬道尽头驻足,黑檀匾额“撷芳”二字结着霜花,忽有顿悟,原是取‘东园撷芳’之意。
入苑先见青石板铺就的十字甬道,正北隐于苍翠中的三间悬山顶建筑即凤栖阁。
阁前植梧桐,檐下挂青铜风铃,被冰凌坠得整日哑着。
此刻慕容遥应就在此处。
凤栖阁东西各有漱玉轩和叠翠斋。
慕容府格局不比幽州大都督府的奢靡辉煌,与焕游笙大将军府的端肃凛然相比,在曲径回环间暗藏玄机——嶙峋山石后忽现月门,枯木虬枝旁骤逢花影,倒多了些“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趣。
路过与谁同坐轩,来到凤栖阁门前,见梦远行礼,焕游笙推门而入。
阁内慕容遥裹着银鼠裘歪在榻上,他能够辨认出焕游笙的脚步声,轻唤了句:“阿笙。”
焕游笙撩开珠帘进来,将裘衣搁在一旁,叹道:“从前竟不知,这慕容府竟这般大,又这样有趣。纵是画地为牢,也当能自得其乐了。”
慕容遥支起手肘玩笑道:“要说当真知晓府中路径,我也是不能的,当属内知事何婆子。她每日卯时查点七十二间屋舍,比游弈使巡营还精细。”
焕游笙含笑。
她自然知晓内知事的权责,大将军府的赤佩亦是如此——婢女调度、器物支用、月钱发放,这些琐碎却紧要的庶务,向来由这些“府中宰相”握着命脉。
她拂袖落座于熏笼旁,仔细打量慕容遥的脸色:“身体可好些了?”
“横竖都是这般模样。”慕容遥轻笑,掌心贴着暖炉往她方向推了推,“眼睛早不碍事了。梦远那小子竟没与你细说?该罚。”
“他昨日特地前来告知,说得自是仔细。只是我还不能全然放心。对了,怎么不见孙神医与程公子?”焕游笙不觉得冷,手中又捧着冻柿,没去接那暖炉。
“他们这会应当不在府中。孙神医嫌府里繁琐,今早自言陪他找牙行的寻宅子去了。阿笙的身子也还没好全,来日也请孙神医帮忙看看。”慕容遥提起,“对了,今日早朝,可有何心得?”
焕游笙字字斟酌:“今日朝堂旁的都无甚意趣,唯有一人出乎所料。扶南可还记得……”话音在舌尖打了个转,“那位苏婉?”
她已不是舞姬苏婉,也不是后宫苏美人,焕游笙一时还真不知道如何称呼。
好在慕容遥也记得苏婉这个名字:“阿笙也被震着了?如今该称苏大人了——凤阁度支司的印信在她手里攥着,听说户部那群老貔貅,见她举笏板就腿肚子转筋。”
“确实。”焕游笙想起当年楼船里红绸翻飞的纤细身影,如今竟能逼得三品大员战战兢兢,唇角不自觉扬起,“是很厉害。”
小剧场:
焕游笙:终于走正门了。
慕容遥暗戳戳:大抵算是见家长了……
75. 出路
焕游笙目光扫过填漆案几,忽凝于白玉碟中那枚覆着霜纹的冻柿:“这府中可是有柿树?”
慕容遥闻声探手,指尖触到冻柿棱角分明的冰壳:“阿笙在父亲处也见着了?父亲的静观堂后枕霞坞有几棵老树,枝繁叶茂,每年秋日挂果时,枝丫能压弯脊檩。”
话音未落,焕游笙已将另一冻柿轻置于他左掌。
慕容遥两只手各自掂了掂,喉间逸出声恍然的低笑:“父亲给的?”
冻柿寒气倏然沁入肌理,他缩手,柿果滚回玉碟撞出清响:“梦远——”
守在门口的梦远第一时间出现,听得“制成冰碗”四字,当即捧碟躬身退出房内:“公子稍候。”
室内燃着的松香随门扉开合忽浓忽淡。
慕容遥倚回榻间,蒙眼白纱上跃动着烛火的橘斑:“看来父亲他老人家很看好阿笙。”
焕游笙取茶的指尖一顿:“此话怎讲?”
“幼时父亲最嗜此物。”慕容遥打了个哈欠,“鲜柿悬枝,冻柿藏冰,柿饼收在珐琅罐里……虽常言‘君子食无求饱’,不敢放纵口腹之欲,但一年到头吃二三十个总是有的。”
说到这儿,他唇角几不可察地一敛:“可惜我生得晚,这般光景不过三五年。随着身体的衰老,父亲的脾胃也愈发孱弱,后来御医叩脉,说柿寒蚀胃,他便再不能碰了。如今他连柿香闻了都要怕的,偏又舍不下,便总往亲近小辈处送。”
“这柿子,便是父亲的得意门生也不常得,也只有我这处,月月不缺。所以我说,父亲很看好你。”他总结道。
铜漏滴答声里,梦远托朱漆盘进来。
两盏琉璃碗盛着琥珀光,底层牛乳冰沙融出云絮纹,中层柿泥如落日熔金,顶层柿丁果肉覆蜜如冰晶裹着枫糖。
梦远半跪着将碗呈到慕容遥手边,引他左手虚托碗底冰雾,右手执银匙,才叮咛:“这冰碗寒凉,公子略尝两口便罢,莫要多食。”
转面朝焕游笙时,迟疑了下,还是道:“大将军气血未复,也忌寒凉。”
焕游笙颔首:“我记下了。”
梦远这才安心退下。
焕游笙银匙轻搅冰碗,果肉在匙尖微颤,提起:“昔年在暗卫营,听三十一说过道古法:白萝卜切极细的丝,用盐糖逼出涩水,柿饼需以温水轻揉去霜,再切细条,佐姜汁白醋凉拌,一刻钟后即可食用。据说如此风味极佳,且能有效缓解寒凉,不知是否是真的。”
慕容遥一听便来了兴致,开口时唇齿间呼出白气:“无妨,明日就让自言试来!”银匙撞在碗沿叮咚作响,“若成,父亲不必望柿兴叹;若败……”他忽然压低嗓音,“你我偷食干净,权当从未有过这话。”
焕游笙指尖轻抚琉璃碗沿:“初识扶南时便是这般跳脱性子,如今竟丝毫未改。”她抬眸望向青年颊边溅的蜜渍,“倒显得从前那阵沉稳老成,似借了旁人躯壳般。”
“人本就是千面琉璃——”慕容遥故意拖长尾音,“朝阳映出赤金纹,暮色透出靛青晕,哪副皮囊算得真?”
总不能说,那阵子是发觉了焕游笙的出身,担心她处境,才会变得忧心忡忡吧?
若如此说,如今又开朗起来,又要好些辩驳。
不在意他插科打诨,焕游笙想起当年寻去药王谷拔毒时一路的情景,那是他们相熟的契机,她问:“在鄂州千灯照夜那晚,扶南曾说‘有人说过,灯火再亮,也亮不过……’当时未曾听清,究竟亮不过什么?”
“咳!”慕容遥掩饰地清了清嗓子,“那时我同阿笙说话,阿笙连眼尾余光都吝于施舍。如今想听?迟了。”
焕游笙轻笑,也不追问:“也罢。”她推远琉璃碗,“扶南这冰碗,吃到此处便停下吧。”
“浅尝辄止。”慕容遥倒是听话,闻言就将汤匙放下,又叫了梦远进来收走。
焕游笙注意到梦远离开时投来的感激一瞥,倾身执帕替慕容遥擦了唇角,隐约含笑:“方才你说人有千面,或许是对的。昨日我见世安公主,时而嬉笑如孩童,时而眼神苍老似老妪,像是成长了,又似乎不愿,实在有些担忧。”
慕容遥坐直身体,严肃了些:“那她定是站在悬崖边看风景——往前一步怕粉身碎骨,退后一步恐永堕黑暗。”
……
去拜访卫静姝是在两日后,冬日的午后起了风雪,日光不太亮,家家户户都燃着灯烛。
焕游笙纵使不计前嫌,与卫家家主也是话不投机。
显然,卫尚书也是如此觉得。
正堂内,卫尚书笼着紫羔皮手筒立在狻猊炉旁,象征性三两句寒暄后便托词去了书房,只留焕游笙与匆匆而来的卫静姝相对。
从前卫静姝与世安公主在一处,总显得她成熟得多,处事也沉稳,再加上公主一口一个“卫姐姐”地叫,就给人一种她早是成年人的错觉。
直到今日相见,焕游笙发觉她也长高了不少,才恍然想起,那时她们都不过是小姑娘的年纪。
“我今日来,一谢卫女郎多次相救之恩,”焕游笙抚平麒麟纹袍襕落座,“兼贺女郎新婚之喜。”
卫静姝身着雪青联珠对鹿纹锦半臂,郁金裙外罩孔雀罗银泥帔子,梳双鬟望仙髻斜插金镶玉步摇。
说起话来,那步摇垂珠轻颤,映得她眉眼比从前更清丽:“若论道贺,大将军晋爵之喜更盛。”她捧起越窑青瓷盏,“惜我闺阁规矩所限,未能亲至道贺。”
焕游笙真心道:“若非卫女郎忠肝义胆,我不会有今日。”
“忠肝义胆?”听了这话,卫静姝笑容真切了些,“这话倒比那些‘贞静贤淑’的评语动听。”
说着又有些落寞:“可惜满长安这般评我的,十指可数。”
焕游笙望见对方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翳:“世安公主亦如此言……公主很惦记女郎。”她轻叹,“我虽上朝没几日,对朝中人却并不陌生。这满朝文武,有铮铮铁骨者,有苟且偷安者,若论果敢正直超乎女郎者,凤毛麟角。”
卫静姝闻言并未谦辞,只垂首拨弄帔子上的银泥缠枝纹。
这般情态若教严父窥见,少不得斥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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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仪。
“其实我很羡慕你。若我早知会有今日局面,知道还有这样一条出路,也许,我会比今日快活许多。”她说。
知道她说的是女官之事,焕游笙喉间发涩。
烛火将卫静姝的影子投在《女则》屏风上,这个自幼被按照皇后的标准培养,又曾与皇子公主同席共听司马大儒讲经的女郎,心中有抱负,案头策论更是曾被先帝夸赞“可堪阁臣”,如何是眼下这些仓促遴选出的女官可比?
可前朝偏偏没有她一席之地,毕竟年富力强的逍遥王的正妃,与身为先帝嫔妃的苏婉,终究还是不同。
“逍遥王开明,堪称良配,”她咽下劝说的话,只捡了好听的来说,“想来在他府中,也没有这许多规矩。”
尚书府中的规矩多,是世人皆知的,而这诸多规矩中,泰半是用来约束后宅女子的。
卫静姝垂眸望着茶汤里晃动的金箔,微微颔首:“如今这般,得王爷垂怜照拂,已属万幸。不敢再有奢求。”
焕游笙眼中闪过一丝不赞同,却也知多说无益,只道:“女郎日后若遇难处,定要传信于我。焕某愿为女郎效犬马之劳,报女郎多次相助脱困之恩。”
凉玉般的指尖忽地攥住她手腕。
卫静姝倾身向前,眼底疏离尽散,是惺惺相惜,也是托付:“有大将军这句话,我才算真正有了倚仗。”
又说了会儿体己话,焕游笙留下贺礼,转身告辞时只有极轻的一句:“保重。”
那时雪光正刺目,卫静姝独立廊下,见侍从捧礼盒列队而过。
螺钿紫檀五屉妆奁,屉内分置玉梳、金剪、画眉石;双鸳鸯纹金粟镜,镜钮悬赤瑛髓平安扣;十二幅孔雀罗长裙,摊开便是长安十二时辰的花信;羊脂白玉竹节柄却扇,扇面嵌米珠缀“定”字……
最后一张素笺,卫静姝展阅怔住:“罗绮裁为征战甲,纨扇可御塞北风。”
她将笺纸按在胸口。
婚宴必然贺礼如潮,不过是庆贺“逍遥王妃”,唯有眼前这些,独独赠予“卫静姝”。
自屏风后转出一人,卫静姝听到脚步声,她未转身,压下眼眶热意,开口:“王爷此时悔婚,犹未为晚。”
汤易儒玄狐大氅的银缘扫过屏风折角,露出半张浸在灰白天光里的侧脸。
他仰首望着檐角垂落的冰锥,呵出的白气迅疾消散:“初时情浅,知她无心便作罢;后来情重,反不忍绊她前途。你早知我于她,从没有过机会。”
卫静姝也不妨直言:“自然知晓。更知你倾慕她的缘由——”她回眸,“若她是男儿,我宁嫁她,不嫁你。”
汤易儒玄狐氅领的银貂毛在风里颤动如波,忽低笑出声:“如此,倒要谢她不是男儿。”
如今他们以婚姻捆绑,不只是他救她,也是她救他,他们都在找寻出路。
小剧场:
慕容遥:什么凉拌柿饼,做来做来!
程自言:你倒是把我安排得妥帖。
慕容遥:我不小气,你若做好,赏你一口!
76. 吉兆
自幽州案后,焕游笙晋位新贵,大将军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往来拜谒的朝臣比吐蕃一役后更盛。
就连日渐式微的皇亲汤启一脉,亦遣子孙携礼示好。
焕游笙却厌极这般酬酢,更忌结党之议,所以在专程赴黑齿承孝府邸谢过幽州案中其与大延勃援手之恩后,除每日早朝,时常探望慕容遥,间或与世安公主小叙外,其余邀约一概回绝。
可谓深居简出。
时值腊月十三逍遥王大婚之期,按制需行的纳采、问名等六礼诸仪,皆已在此日前完备。
长安城的破晓浸在一片青灰色的冷光里,朱雀大街的积雪被浩荡行进的卤簿仪仗踏碾,融作污浊的冰泥。
逍遥王端坐于四马驾驭的象辂(lù)之上,玄衣纁裳的衮冕在熹微晨光中流转着威严的暗彩。
他身后,太傅慕容赤恒、中书令房至清与司马先生作为三师重臣,腰间玉銙随着车马颠簸轻击,发出清越的声响,无声彰显着皇室的赫赫威仪。
金吾卫甲胄铿锵,太常寺乐工怀抱笙箫,紫袍朱衣的百官肃穆随行,其中中枢礼官太尉手持符节为册妃正使,宗正卿紧随其后捧诏为副;礼部尚书领着一众属僚,神情严峻地监督着仪程调度与礼器;鸿胪寺、卫尉寺、光禄寺的官员们各司其职,共同织就这皇家大婚的繁复锦袍。
两百余人的队伍碾碎黎明,向着卫氏府邸迤逦而去。
焕游笙奉命一身戎装,策马行于卫队之中,缀在队伍的最末端,目光掠过前方仪仗和华盖,心绪却早已飘远。
眼前逍遥王这盛大煊赫的迎亲场面,只让她更清晰地勾勒出两月后的景象——那时,将是世安公主的鸾驾出降。
以陛下对公主那份不加掩饰的偏爱,即便如今母女二人有些嫌隙,到时的排场与今日相比应该也是不差的。
卯(清晨5时至7时)初风雪骤歇,卫府门前青石已扫净霜痕。
卫尚书寅时(凌晨3时至5时)即起,告祭祖宗后立于阶前相迎,白须凝霜随急促的鼻息震颤。
远远见仪仗出现在视野之中,唱喏声便裂帛般劈开《采蘩》雅乐:“臣卫玄寅恭迎逍遥王!”
汤易儒踏雪而来,按礼制三揖三让后,婿拜岳之礼成。
卫静姝身着嫁衣,由喜娘搀扶着,裙摆扫开中庭雪尘,以扇障面,听册礼。
“玳瑁螺钿扇何在?”尚书声线压着雷霆,却不便于王爷面前发作。
焕游笙目力极好,穿越人群,就见那团扇羊脂白玉竹节柄在晨光里泛出冷釉,上缀“定”字——是她那日送的贺礼。
非是这却扇不够名贵,但按礼,作为嫁妆的一部分,却扇当由新妇母家备制,并与嫁衣搭配协调。
这般友人相赠之物,充其量算是个添头,此刻在鸾凤烛影间显得格外僭越。
何况,焕游笙令人用米珠缀的“定”字,是想要定卫静姝的心,放现在,更是不伦不类。
羊脂玉透出的温凉沁入卫静姝指尖,她隔着绢纱捕捉到父亲的愠怒,于是扇面后的颊边笑意忽褪尽伪饰,得逞地窃喜着,也不回答。
礼官高唱之声劈开凝滞空气:“跪辞高堂。”
卫静姝挺直脊背,缓缓跪落冰阶,裙裾曳地:“愿父亲母亲岁岁康宁。”
“请新妇升舆——”
汤易儒玄色婚服广袖微动,及时掩住唇角与新王妃如出一辙的弧度。
按流程,迎卫静姝上轿,一路吹吹打打,撒了一路的铜钱、碎银和喜糖,回到逍遥王府。
……
逍遥王府正院的积雪被百足炭烘成氤氲水雾,卫静姝前行时婚裾扫过蒸腾的云气。
“净晦三跨,福运绵长——一跨火盆,除晦迎祥;二跨马鞍,安安稳稳;三跨五谷袋,米粮满,足履丰,岁岁年年仓廪盈。”
汤易儒向天、地、远方各射一无镞之箭,示镇邪定缘。
于是二人相携入青庐内,红烛高照。
按女帝登基后礼制改革,汤易儒行跪拜礼,腰间金玉组佩随着动作重重叩在青砖上,发出沉郁的声响。
卫静姝则拜而不跪,仅站立行揖礼,她发间九枝金钗纹丝未动。
拜天地、拜先祖、拜夫妻。
在这之后,喜娘引着卫静姝退向内室,红绸铺就的卧房内早已备好合卺酒与喜烛。
汤易儒则留在厅中,执壶为宾客斟酒。
焕游笙留下来与慕容遥同坐一桌,一边执箸为慕容遥布菜,一边私语道:“今日这排场,真是新鲜。”
慕容遥虽目不能视,但心中敞亮:“新帝新制,礼法自是不同往昔。况且新政之后,这男跪女立,据说大多还是入夫婚,然入夫婚十不过三,更何况王爷。这等架势,当然新鲜。”
焕游笙目光追着卫静姝远去的背影:“不是这个……我是说,这是我头回见人成亲。”
慕容遥想起焕游笙从前暗卫的身份,明白过来:“旁人可没阿笙的运道。首次观礼便是亲王婚典,下次可想而知,又是公主大婚。”
焕游笙挑眉:“如此说来,也是旁人不可得。”
“正是。”慕容遥推了推焕游笙手肘。
焕游笙倾身贴近,松香混着酒气拂过她耳尖,他说:“阿笙可想过自己成亲?”
她默默给慕容遥添了一筷子浑羊殁忽,才再次贴近,学他压低嗓音:“太麻烦了。”
慕容遥鼓着腮帮摇头,轻笑出声。
汤易儒作为王爷,稍作待客便欲回房,婚袍掠过描金廊柱时,光禄寺少卿捧着的鹦鹉金盏正停在半空,见他要走,一口饮尽。
满座朱紫无一人敢举杯相拦。
汤易儒不经意回眸,见慕容遥手指正摸索着悬在烤驼峰上方,焕游笙手中玉箸恰在此时往前一送,油亮的肉块撞上他鼻尖。
两人肩背倏然颤动,喉间滚着闷笑。
像是受到感染,汤易儒唇角不自觉也漾起清浅涟漪,转身步向内室。
他这会还不知道,仅仅是因为这一笑,今日过后,满长安都信了“逍遥王回首含笑,伉俪同心证”的传闻。
……
新房内,卫静姝的却扇仍高擎过眉。
两列丫鬟婆子屏息侍立,陪嫁丫鬟采儿与喜娘分立左右,离得最近。
采儿轻手轻脚上前,低声问:“王妃,可需添妆?”
汤易儒方推门,便朗声吟道:“琼台曾振九霄声,今敛风华待月明。”
扇后,卫静姝睫羽微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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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珠缀成的“定”字轻擦过她的鼻梁。
汤易儒缓步走进,口中不停:“非是娥眉羞展卷,要君笔落海天清。”
往常的却扇诗,全是闺阁情话,卫静姝不屑,却也做好了准备,没想到汤易儒所作,竟直抒她胸臆,字字叩在她心坎上。
正合了她从前在永济渠边所作:“若有壮志凌云,气吞九霄,自当勇争流……今宵把酒,敢邀明月同游。”
她心中一动,之前京中皆言她攀附王爷的不平忽而消散。
卫静姝撤扇露面,刚巧汤易儒走至跟前,二人对视。
她果然没错,婚姻即便没有儿女情长,也不一定就会很坏。
人生得一知己,也算圆满。
……
女帝改元的第一个年,长安城的冬日翻涌着前所未有的炽热。
朱雀大街新扎的九枝灯轮吞吐松脂金焰,昆仑奴踏歌扬起的雪沫中,连流放罪眷腕间都缠着祈福赤绳。
当全城沉浸在这铜釜烹油般的盛景里,人人笃定这将是个吉兆丰盈的好年景,焕游笙与众人一般,正翘首期盼着世安公主的婚仪。
上元日破晓的惊雷,却劈碎了这片喧腾——紫宸殿上,皇帝朱笔勾定迁都洛阳的诏书。
这决定来得突兀,却早有端倪:先帝在时,二圣临朝,就曾七度东巡洛阳理政。
只是焕游笙离开暗卫营初入宫闱那年,先帝身体时好时坏,已陷氤氲药气里,再未提起东都旧事。
而女帝去岁登基之初,便旧事重提,以三弊陈说迁都之由:
“关中沃野难养百万之众,漕粮西运靡费甚巨;反观洛阳坐拥回洛、洛口诸仓,运河帆樯直抵江南,可解粮秣之困。
更兼其地势险要——北枕黄河天堑,南锁伊阙门户,西持崤函之固,东握虎牢雄关,易守难攻。
若论统御四方,此中原腹心之地,较之偏安西陲的长安,于震慑山东、经略江南尤为便宜。”
去岁她初登大宝,迁都之议尚在群臣诤谏中偃旗。
正如当年巡幸江南时汤易儒所说,长安乃太庙血食之基,迁都之举实为撼动国本。
当然,这话他是对世安公主说的,即便是那时,他也不敢对自己母后有所规劝。
而世安公主那时提起迁都,不过是为着下江南之便罢了。
而今岁春风未至,洛阳牡丹已注定要开作新朝图腾。
皇帝巧借《大云经》中弥勒化现之说,将东都擢冠以“神都”尊号,朝中竟无一人反对,迁都之事也就此定下。
“所谓祖宗成法,不过是东西风较力的幌子。无非是东风压倒西风,或是西风压倒东风罢了。”慕容遥品尝着琥珀瑶丝,叹道。
所谓琥珀瑶丝,就是之前提到的凉拌白萝卜丝与柿饼条。
程自言验明此物少食于身体无碍之后,慕容遥便将其呈于慕容太傅案前。
太傅一尝之下心中甚悦,直道:“琥珀凝魂,瑶玉沁髓。”
于是就有了这雅名。
说得更明白些,就是柿饼如琥珀,萝卜丝似美玉。
小剧场:
慕容遥:偏要起这听了名字不晓得是什么的雅名。
慕容赤恒:这是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