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哥[种田]》
1. 第 1 章
孟夏时节,尚书村。
大榕树下的几个村民正边择菜边闲话,其中一妇人朝迎面走来的男人打招呼:“哟!庄生兄弟,洗衣服去了?”
那被唤到的赵庄生提着桶衣服,背着一筐桑叶,葛布衫子挽到臂间,露出精壮结实的手臂,他只飞快地看了眼树下择菜的一干男女,说:“几位叔、婶子好。”
村民们笑着点头,原问话那妇人又说:“宝囝好些没?前两天我听我家老二说他又病了。”
赵庄生答道:“好多了,李婶。”
李婶笑道:“行,有事跟我说啊。”
“那我先回了,叔婶们慢聊。”赵庄生提着桶走了。
待赵庄生走远,树下的闲话又继续起来。
“我说李老三怎么那么惨,好不容易生个能养大的儿子,结果一出生就病怏怏的,吃药吃得把他家都吃垮了。”
“行了,他人都不在了,还说这些。”李婶嗔道,“说李老三惨还不如说宝福惨,十八都没有,父母全死了,两个姐姐又嫁得远。家里只有那个野小子赵庄生跟他住着,我真怕哪天宝福得了重病,这小子不给治呢。”
李家的一族亲伯伯说:“他赵庄生敢!要不是李老三家收留他,他早饿死了。”
“所以我说宝福这名太大了,这孩子压不住,当初要是叫狗娃子肯定没事。”
李婶道:“那不你儿子名吗?”
“……”
这样的闲话在赵庄生或李宝福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总会上演一次。尚书村大,百姓的说话声也大,为此这些都一字不落地传进了赵庄生耳里。
他只当听不见,沿着土路三弯八拐地走了许久才见着个靠矮坡的院落。
院门前长着亭如盖的樟树,树下一只狸猫玩着樟树叶嬉戏,半人高的土墙彰显着这家主人曾有过的富裕,黄泥砖坯垒的矮房在赵庄生推开院门时现身。
小院四间房加一间厨房,围着的竹篱里养了鸡、鸭,另一侧是泥土填好的地,地里种了些葱蒜青菜。
而那竹篱边坐着一个身形消瘦,容貌清秀的少年。
赵庄生关好院门把桑叶放在阴凉处铺开才转身出来,说:“宝福。”
李宝福坐在院里补草鞋,瞥了眼赵庄生,而后不咸不淡道:“你是不是把我那件青色的短衫子拿去洗了?”
赵庄生点点头没说话,在竹竿前开始晾衣服。
晾完衣服,赵庄生问:“我去做午饭,你想吃什么?”
这时的李宝福补好了草鞋,拍拍手上草屑,说:“来来回回不都那些吗?随便做吧。”
赵庄生点头转身进了厨房。
看赵庄生离开,李宝福才走到竹竿前开始看。
果不其然那件青葛麻衫子又被赵庄生用杵砸了个洞,顿时烦了起来。这半年还没过完,赵庄生已快洗坏他两件衣服。
要不是半月前,他摘桑叶时出了身汗,经山风一吹整个人着了寒,一时下不来床。今早他又没起得来,定不会让赵庄生洗。
这人不知是不是手上长了个锤子,一用起杵就跟发了牛疯一样,把葛布做的衣服捣个稀巴烂。
但李宝福烦是烦,可对于一直照顾他还不经常顶嘴的赵庄生,他还是喜欢的。
腹诽完后,李宝福拿蒲扇将桑叶扇凉,淋上凉水才拿进蚕房喂蚕,蚕吐出来的丝织成布既是钱也是交赋税的物。
这些蚕已过了大眠期,正是五月龄,一天到晚都在吃桑叶,为此赵庄生早中晚都几乎在地里摘桑叶。如今天气热,摘回来的桑叶还得去热,否则吃了会生病,一只病了会连着死一大批。
尚书村家家户户都养蚕,机杼织布声连年不停。
看着胖嘟嘟的蚕,李宝福蓦然回想五年前,逃荒的赵庄生饿昏在村口,被他才摘完桑叶的父亲李全捡回来几碗米粥下肚救活。
而李宝福那时才十二岁,站在门口见到十八岁的赵庄生,不由赞了句:“你真高真好看。”
赵庄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也很好看。”
至此,赵庄生为报答李全的救命之恩,就留在家里帮忙做农活,后为报答救命之恩就做了他的契兄弟。
结为契兄弟的两人如夫妻般生活,彼此父母亦会将对方当作亲子对待,为此娶妻生子。
因当时契兄弟之间的规矩是,弟日后生计及娶妻养子诸费,俱可来于契兄。
两人在尚书村李全本族宗亲面前过了三茶六礼,拜了天地与各自父母,结成了当地十分常见并存在的一种夫妻关系。
“宝福,吃饭了。”
在李宝福思忆前事时,赵庄生已做好午饭在厨房里喊他。
李宝福应了声,走到院里拿着补好的草鞋进了厨房。
午饭简单,前两日才榨好的菜籽油伙着蟛蜞酱炒了两个素菜,炖了条鱼,满屋子都是蟛蜞酱和菜籽油香。
看着浓白鱼汤里的煎蛋,李宝福疑惑道:“不是说这鱼拿去卖吗?怎么炖了?”
两人日子虽不拮据,但李宝福常参汤不离口,身体虽不像早些年那样常生病,可隔三岔五赵庄生就得给他炖汤煮肉养着。
为此家中铜钱紧张,所以就算养着鸡鸭,赵庄生也常去捕鱼给他补着。
赵庄生把蛋夹到李宝福碗里,说:“吃吧,我下午再去捕就是。”
“下午行吗?”李宝福虽下地不多,但父母走后他也常跟着赵庄生去地里做些锄草播种的小事,说:“种萝卜的地没翻,麦子也熟得差不多了,那几筐蚕整天吃的多,晚饭前至少得要两背篓桑叶才行。”
赵庄生说:“麦子还有几天呢,村长家跟我们一起种的,等他家收我们再收。至于桑叶,太阳下山前我去摘两筐来就行。”
养蚕的事,赵庄生比李宝福有经验,他不多言,只又说:“上午李婶说她把石楠树边上的地都翻了,我们家的还没有。”
赵庄生道:“那我下午去翻地,明上午种萝卜。”
李宝福放下碗,沉声道:“那我呢?”
“你怎么?”赵庄生疑惑道。
“我也要去翻地。”李宝福咬了口浸满鲈鱼汤的蛋,认真说道。
“你风寒前两天才好,还是别去了。”赵庄生挑去鱼刺,而后放在李宝福碗里,自己夹了块茄子扒饭,说:“我不到半个时辰就翻完了,要是你像上次那样出汗受风病了怎么办?”
“到时又要花钱是不是?”李宝福实在受不了赵庄生什么事都不让他做的谨慎样子,好像他做了就会死一样,明明他也会种地锄草,为什么要一昧地接受赵庄生付出?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让你多休息。”赵庄生耐心道。
“那你自己去吧。”李宝福心想又是这句话,他兴致缺缺地扒了两口饭就说不吃然后回屋了。
家里还维持着父母在时的样子,李宝福觉着只要维持下去。父母就还在自己身边,只是他们多数时候都在床上睡觉。
他和赵庄生睡一间小屋子,屋内有张床,几件还算完整的家具。
李宝福躺在床上看纱帐上吊着的平安符,一下子想哭,觉得爹娘怎么能丢下自己一个人全都走了呢?
只剩他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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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家里活着,还跟话不多又整日板着脸的赵庄生过。赵庄生是对他好,可他觉得自己这么个病秧子怎么不早点离开,非要拖着好手好脚的赵庄生一辈子?
想着想着,李宝福就蒙着被子小声哭起来。
还没哭多久,原本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李宝福赶紧擦了眼泪用被子蒙住头。
“宝福。”木床嘎吱响了声,赵庄生坐上床端着碗来扯被子,说:“起来吃东西。”
李宝福死死捂着被子,缓了几下喉咙里的哽咽后说:“不吃,你自己吃吧。”
“我吃完了,得翻地去。”赵庄生声音放得很轻,“鱼汤在灶上温着,你记得喝,碗我回来刷。”
说完放下碗就走了。
过得许久,李宝福才起来,见床边那鱼肉、茄子、野菜码得整整齐齐的饭在夏阳下泛着诱人光泽。早上他起来晚没吃早饭,方才又没吃两口,那一碗依他喜好做的菜实在是香,李宝福不委屈自己骂赵庄生两句后端过吃起来。
吃完饭,李宝福又喝了两碗鱼汤,把剩下的盛起来晚上热热还能吃。
见厨房门口那双他补好的草鞋已被赵庄生穿走,李宝福又升出一股迷茫。
若是赵庄生不在这个家,那他拖着副病身子得过成什么样?环顾家中,泥土地每天都会被赵庄生扫的干净,瓜果蔬菜一一置在篮子里不染半点灰尘,风车和织布机边永远都是赵庄生的身影,蚕房里日夜看顾的也是他。
他就像个不知疲倦的牛,套着李全救过他的犁耕耘着家中的一切。
李宝福想出门去地里帮赵庄生,但看外头晒也怕自己又出什么毛病费家中钱,届时得不偿失。于是洗了碗,把晒好的蚕沙抖好装起来,淘洗干净又铺在草席上晒干。
而后进屋找了块布预备着做个蚕沙枕,等买蚕的商户来了,这一个蚕沙枕能卖十二文钱呢。
李宝福这人,前面十几年都是李家父母捧在心里的宝,就连取的名都是宝中大福大贵的意思,奈何命运总爱玩笑。他自个儿如今没了双亲,身体又不好,缝起线来也歪歪扭扭。
这针线活李宝福只能做到缝上就行,至于好不好看,从来不是他想的事。
就在李宝福缝好最后一针时,院门口有人在喊:“有人在家吗?”
“在。”李宝福放下布开门,见门口站着一脸和蔼的村长。
“李叔,怎么了?”李宝福想把村长迎进来。
村长却摆了摆手,唤着李宝福的小名:“寿儿啊,庄生在吗?”
李宝福答道:“不在,去石楠树边翻地了。”
村长点头道:“明儿各家要去县城里正那里交今年的户籍纸,你别忘了。”
“行。”李宝福说,“这次还是抄三天吗?”
村长说:“对!抄三天,你们早些去就行,记得备好钱。”
待送走村长,李宝福把黄纸、硬竹笔、一块小墨锭找了个布包装好挎着。看日头晒,又装了一罐水抱着,临出门前又返回堂屋把草帽戴上。
午后的家家户户都沐浴在夏阳里,好些人家已经午睡,偶有几人在地里摘桑叶,金阳将土墙上的树影织成一幅绿影画卷。
蝉鸣和鸡犬闹声混着风扑在李宝福身上,他沿着土路穿过山坡和几处水洼,终于在一开得盛的石楠树下看到了打着赤膊翻地的赵庄生。
徐徐飘动的白花影里,精壮皮肉都淌着汗的男人挥着锄头,豆大的汗珠顺着壮硕的肌肉滴入脚下土地。
李宝福找了块石头上坐下,看着卖力挖地的赵庄生,纠结半天后喊道:“庄生哥。”
2. 第2章
赵庄生登时怔了下,见石头上坐着的李宝福,立马扛着锄头走上田埂,略有些生气地说:“你怎么来了?”
“村长说里正那边要收今年的户籍纸了,得把地这些写好送上去。”李宝福把水罐递给赵庄生,眯着眼睛看他。
赵庄生长相硬朗,五官周正大气,奈何不说话时总有股凶相。
“收几天?”赵庄生接过水在李宝福身边坐下,看他戴着草帽身上也没汗神情才轻松了些。
“三天。”李宝福答道。
赵庄生咕噜噜喝了几大口水,说:“也行,正好明日赶集,顺便带你去看大夫抓点药。”
李宝福说:“我不用吃药,风寒都好了。”
赵庄生强硬道:“吃补身子的,省得下次得病。”而后帮李宝福把有些歪的草帽戴正,说:“纸笔带了吗?”
李宝福知道自己拗不过赵庄生便就拍拍布包,示意他带了。
赵庄生说:“那就写吧。”
赵庄生把砚台放在石头上,倒了点水在从李宝福祖父传下来的卧狮砚台上,拿起墨锭磨起来。
现李宝福手里的地多是李家几代人传下来的,两人又在手里宽裕时买了两块地种稻交税。
所以他们家的田散得很,田埂又是一家挨着一家,这些田又时不时卖来卖去,变换主人。为此李宝福要写清田地方位和位置,就得一块田一块田去看,顺便写东西南北挨着什么。
李宝福只上过几年学,后面因生过几场大病身体实在弱,李家父母就没让他去了。所以字也不能说写的好看,只是能看而已,写时还要想想那字怎么写,为此写得非常慢。
“这块我记得是一亩四分,北边是石楠树,南边挨着村长家,西边是张老三,东边是亮叔。”赵庄生只读过一年书,认得几个大字但不会写就给李宝福说田的东西南北挨着谁家。
李宝福南方还没写完,赵庄生就又开始说下一个田,于是忙道:“哥,你慢点。”
赵庄生磨着墨看了眼李宝福的纸,说:“方才我说的记下了吗?”
李宝福点头,石楠树边还有两块地是李家的,写完还要一会儿,他嫌坐在石头上写字不方便,想坐地上。但屁股还没坐下去,胳膊就被赵庄生拉拽起。
赵庄生把自己短衫铺在石头边,说:“天热地也有寒气,坐衣服上。”
头顶石楠花树哗哗作响,白花影织出一片雪海,将午后的热浪平息,李宝福看着赵庄生胸肌上滚落的汗,没有拒绝,点点头坐下了。
赵庄生这才扛起锄头去翻剩下的一点地。
墨汁逐渐干涸,李宝福写一会儿停一会儿,在阴凉下看烈阳中的男人,翻出的杂草被勾出暴晒,空气被烤的滚烫,青绿叶片很快蜷缩发暗,赵庄生时不时就要停下来擦湿透眼睫的汗,李宝福唇瓣阖动,想喊他休息会儿,顿了顿,还是没喊出口。
待李宝福记完,赵庄生也把地翻完,他走过来看了眼,说:“字还挺端正。”
李宝福:“……”
“快点吧,还有好多要写呢。”
赵庄生点头,把布包挎到自己身上,抱起水罐端着墨砚带李宝福去下一块地。
路上已有村民在开始记地写字,几位叔婶遇到不会的字,还要问李宝福。
路过一大樟树时,李宝福忽听见有人在喊他。
“宝福——”
李宝福寻声看去,只见樟树下躺着一男子,看清人后说:“屏哥!”
在树下纳凉的薛屏拍去草屑走到李宝福面前,说:“你和庄生兄弟做什么去?”
李宝福瞥了眼烈日地下正在弯腰锄草的另一男子,把村长话如实说了,而后道:“屏哥,这日头太大了,蟠哥怎么也不戴个草帽?”
这薛屏算起辈分来,是李宝福的外祖。但年岁与赵庄生不相上下,虽长相俊朗讨人喜,却是个油腔滑调的种。
他揽过李宝福的肩,指着地上的两顶草帽,没好气道:“他自己不戴我有什么办法?说得我委屈他一样,你这娃娃不懂男人心。”
李宝福:“……”
薛屏也有个结契的兄弟,名叫许蟠,此刻正在地里锄草,而他则在树下睡觉。
两人这情形,村里常能瞧见。薛屏不爱种地整日游手好闲,所以他父母才给他找了个兄弟一起种地,只是这样就苦了那地里的。
别人家事,不好多说,李宝福同薛屏闲聊两句便又离开。
在李宝福记地的空隙里,赵庄生扛着锄头把地翻好、弯腰锄草、摘桑叶,一刻不也停。
待做完这些李宝福也记好了田地,他朝赵庄生喊:“哥,记好了。”
赵庄生背着一大筐桑叶回来,以手给李宝福扇了几下风说:“热不热?”
李宝福摇摇头,说:“村子东边是不是还有呢。”
赵庄生点头,提起东西两人又去村东头。
黄昏日暮,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清香的茶园地里,夕阳将两人身影拉的修长。
李宝福看着赵庄生宽阔结实的背脊,说:“哥,咱们家今年春稻种得多吗?”
“有个小四亩地吧。”赵庄生说,“怎么了?”
“没什么。”李宝福看着赵庄生身上那件补了三块丁已发线的衣服,想说给他买件衣服。
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那衣服还是母亲王华在时给赵庄生做的,等她走后,家里有什么赵庄生都是先给李宝福,等李宝福穿旧了絮了再打好补丁给自己穿。
但他想要是说做衣服,赵庄生肯定不答应,于是说:“这么多收起来好辛苦,后面还要种夏稻、养蚕。”
尚书村能耕种的土地不多,李宝福家里田不仅要种稻,还要种瓜果蔬菜、桑树。
为此能种稻交税的并不多,幸而朝廷税法为着百姓想,一年春秋按人丁田地各交一次税日子也算不错。
“所以我想等收完春稻,交了税看看有没有多余钱,去买头牛。”赵庄生说,“到时候你就每天放牛,等牛大了,还能给村里耕下地挣几个鸡蛋。”
李宝福诧异道:“买牛?这至少也得一贯二?交了税,咱们家有那么多钱吗?”
赵庄生侧了半张脸来,坚毅的眉眼染着夕阳,答道:“有,到时你可要天天放牛了。”
李宝福笑了笑,说:“还是算了,买牛太贵,耕地这些我们先借杨二哥家的吧。就算要买也得过两年,否则出个什么急事也没钱。”
赵庄生说:“行。”
两人回村路上,炊烟已从家家户户屋中飘了出来。有几家院门敞着,能看见院里正在吃晚饭的庄稼人。
夕阳完全落下时,赵庄生把一大盆菜和一碗鸡蛋羹端上了桌。这菜是中午剩的鱼汤热了下,又往里放了几块炖得软烂的萝卜、芋头。
两人在吃上没多大讲究,只要端上饭桌能吃个味就行。李宝福跑了一下午也累了,就着吸满鱼汤的萝卜吃了两碗饭。
吃完饭,李宝福躺在摇椅上摸肚子,待赵庄生洗完碗喂完蚕,他见篱笆里那只被七只母鸡围着追的大红公鸡,说:“明天去县城,要不再买几只□□?这样四姐生了孩子,咱们家也有送的。”
“好。”赵庄生关好院门,把鸡鸭赶到厨房里,而后端着两盆热水放在李宝福面前说:“把脸脚洗了。”
李宝福“哦”了声,看着天边的余晖蓝暮洗了脸脚就又躺回长椅上,随后赵庄生就着李宝福剩下的两盆水洗了身子和脸脚,也坐在木凳上看天。
两人也不说话,只就那么看着天。
此天地静谧之下,除家禽叫声和偶尔传来大人喊娃娃回家吃饭的声音再无其他,两人如过往两年般坐在自家院里,凝望着风雨卷来的天。
终于李宝福困了也觉得凉,说句睡觉起身回屋。
赵庄生就着点点暮色,把两盆水浇在那一小块菜地里,收好椅子进屋。
贫户人家点灯费油,大多早早歇下。
纱帐内,李宝福面朝墙眯着,赵庄生睡在床外好不教李宝福睡熟了掉下去。
夏夜里除了蝉鸣,村里都静悄悄的。
两人中间隔了些距离,可渐渐的李宝福感觉赵庄生呼吸愈发粗重,人也翻了两次身,带的床板吱呀响。
忽然赵庄生喊道:“宝福。”
男人声音有些哑,同床共枕两年,李宝福知晓这是什么意思,仍缓了缓问:“什么事?”
“还没睡?”赵庄生朝里移近了些,直到他胸膛贴着李宝福的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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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箱有多少钱了?”李宝福感觉腰间环上了条手臂,于是便问起赵庄生的钱箱子。
“应该有一百文了。”赵庄生吐字时的呼吸都扑在李宝福后颈上,弄得他缩了下,可这一缩屁股就碰上了个熟悉东西,登时脸一红,转了个身问:“真的?”
赵庄生“嗯”了声,说:“要看看吗?”
上次做还是没得风寒时,李宝福说不想是假的,于是“嗯”了声。
赵庄生立即掀帐下床,李宝福半坐起,见清月沿窗跃进,晦暗的屋内犹如点了盏不甚明亮的灯。
赵庄生把一个小木箱放在李宝福怀里,修长分明的手指摩挲着衬裤,神情严肃似是在等待什么。
李宝福看他那殷切模样,想起今下午看到的补丁衣裳,登时有些心虚,只粗粗数了数,就把箱子还给了赵庄生,说:“一百零四,你等会儿慢点。”
赵庄生“嗯”了声随即面无表情地接过,不过瞬间便去而复返,站在床边动手解自己的补丁单衣,脱下单衣,登时他那古铜色的肌肉盛着月光就展现在李宝福面前,赵庄生整日下地,以致胸肌结实有力,六块腹肌清晰分明,肩宽腿长,这也是当年王华觉得他不错的一个原因。
最后赵庄生解去腰带,把衬裤脱下搭在床头,健壮长腿踏上床掀被坐在李宝福身边,默不作声地就去脱李宝福的衣服。
赵庄生双手熟稔地解着李宝福的衣衫,离得太近,李宝福都能听见赵庄生的心跳声,这心跳声让他蓦然想起两人结为契兄弟的那个冬夜。
那晚赵庄生也是这样,先脱了自己,而后来脱他的。
两人除了身型、肤色及那物不同,其他地方俱是一模一样。而那时赤|裸的李宝福面对赵庄生和接下来的事多少有些好奇和期待,可等赵庄生擦好油准备进时,他痛得大叫一声推开了他。
赵庄生立马给李宝福穿好裤子,说:“怎么了?”
李宝福从小没受过什么钝痛,方才那下差点要了他的命,心想薛屏骗人,这事一点都不舒服,心有余悸道:“痛得很。”
赵庄生抿了下唇说:“对不起。”
寒冬冷,被子是王华才做的,还没睡热乎,虽被子里有个暖炉,但李宝福还是冷得很。
赵庄生看出来了,便把他抱在怀里,两人在深冬依偎着取暖。
说来也怪,李宝福靠着赵庄生宽厚的胸膛,鼻间全是男人淡淡的身体味道,那是健壮的赤|裸男子在冬夜里遭碳烟熏过后才有的味道,就像李宝福小时候闻过衾被遭太阳晒过后的干净,十分好闻还带着无限暖意,渐渐的他身体就暖了起来,也在赵庄生怀里动来动去。
赵庄生小心地低头亲吻李宝福,那轻柔的吻从眉心一路到唇边,李宝福哪里经过这种事?很快就陷在赵庄生铺天盖地的吻和男子气息里。
亲吻时,赵庄生温热粗糙的手掌握住他。
十五岁的李宝福不知这是什么感觉,迷茫地看着赵庄生,蹙着眉问:“庄生哥,我感觉好奇怪,为什么会这样?”
这话一问,赵庄生明显愣了下,他松了点手上的力,低沉道:“你没弄过吗?”
李宝福脸颊绯红地摇了摇头,心咚咚咚地跳,赵庄生唇角微勾起,亲了下他的唇继而又亲到他的脖颈上。
过得片刻,李宝福搂着赵庄生的脖颈低声啜泣,忽然他感觉眼前闪过一阵金光,嘴唇里的呜咽被堵住。
唇分时,两人唇间尚连着一丝银线,李宝福红着脸问:“你……你还会这个?”
“这事是个男人都会。”赵庄生擦去李宝福身上的水,继而看了他一眼,说:“要不再试试?洞房花烛夜呢。”
“那你会这个吗?”李宝福看赵庄生很精神,方才有过那一次他也知道了,憋着是啥滋味。
“不会。”赵庄生健壮的手臂探出被子,从枕下摸来几张纸,借着红烛看,说:“不过娘给了我几张纸,说看看就会了。”
李宝福偏头去看,只见那纸上画着交颈缠绵的两位男子,看得他脸红不已。
赵庄生来来回回将那草纸看了好几遍后,一本正经道:“上面说忍过前两次就好了,此间大乐莫过于此。”
李宝福:“……”
赵庄生:“多试几次?”
3. 第 3 章
李宝福瞧着王华买来的红蜡烛,点头答应,赵庄生伏下身亲了亲他的眉心。这个细微的动作令李宝福心头一颤,似有种被呵护着的感觉,他抬头见赵庄生也凝视着他,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
赵庄生也笑了下,俯身亲吻时在李宝福耳边低声说了句话,李宝福耳垂被亲着,意乱情迷得很没听清,只觉这仿佛是句甜蜜话,以前他爹对他娘说话时就会用这种语气。
两人笨拙地亲着嘴,渐渐的,李宝福得了趣,赵庄生察觉后,便挖了坨膏油开始长夜探寻。
直到唇上被吮得麻了,李宝福才从记忆里回神,凝视着披着月光的赵庄生,他的眼睛很好看,恍若一汪清泉般牢牢注视着自己。
亲热久了,赵庄生声音都有些哑:“方才你在想什么?”
李宝福抓着赵庄生的肩,偏头答道:“没什么。”动了下盘在他腰间的腿,嗫喏道:“不来就睡觉,钱不退的。”
月夜中,李宝福感觉赵庄生似是轻笑了声,继而嘴唇就被堵着亲吻,舌尖探了进来,两人气息不住交换。
有那么些天没来过,李宝福还是哭出了泪,只是赵庄生已不像以前那样只知埋头苦干,会在这时候吻去他的眼泪,停下来等他不适过去。
这办事几十次如一日,赵庄生也只会那几个花样。李宝福感觉自己就是块饼,一会儿摊着一会儿趴着。赵庄生有时怕李宝福累了就让他趴在自己胸膛,两人搂着亲嘴。
待李宝福崩溃地喊着哥我不行时,赵庄生才将那事的最后尽快起来。
往往两人俱是一起,但这次李宝福没多久就束戈卷甲,赵庄生没办法只得停下,把他抱在怀里亲吻,等怀里人精神才又继续。
这次说好慢点,赵庄生却慢不下来,急得李宝福开始打人才了事。
响了近一个时辰的木板子终于停歇,赵庄生掀帐起来,李宝福失焦的瞳光慢慢落回眼中,他深吸几口气,扯来被子盖好沉沉睡去,等赵庄生端着热水回来,这人已经睡熟。
赵庄生给李宝福洗净而后穿好衣服,自己则粗粗擦洗一番,又去喂蚕分盘忙碌小半时辰后才回房把李宝福抱在怀里睡了。
清晨时分,李宝福尚在做梦,只一翻身便浑身都累。
屁股一挨衾被就不太舒服,便寻摸着趴到赵庄生胸膛上睡,赵庄生也下意识搂住他。
但没过多久,赵庄生就把枕头塞在李宝福怀里起床喂蚕、分盘。
半个时辰后,赵庄生端着盆热水进来,把李宝福从床上捞起来,一手拿衣服一手顺他的背说:“起床,今儿要去县城。”
李宝福迷糊得很,站在地上双腿都在发抖,只睡眼惺忪地抱住赵庄生的腰,把脸埋他胸膛前,懒懒地“嗯”了声。
赵庄生给李宝福穿上单衣衬裤,最外面罩了件绢做的半臂衫,见清晨时分天凉给他穿了件外袍。
李宝福少下地晒日头,常年被李家父母和赵庄生精细养着。为此少年唇红齿白,一穿上好衣料,竟不像个庄稼人。
穿好衣服,赵庄生又给他洗脸梳头。直到李宝福被赵庄生带到饭桌上坐下头脑才清醒了些。
起来得早,赵庄生就趁挑水、摘桑叶时煮了锅浓稠的观音菜粥,配上两个黄得流油的咸鸭蛋和一碟蟛蜞酥。
咸鸭蛋是月前赵庄生做的,蟛蜞酥是方才李婶送来的,自然赵庄生回送了她十个鸡蛋。
观音菜粥的清甜配上鲜香的咸鸭蛋,最后再来一个猪油炸过的脆脆蟛蜞酥,唇齿中的清甜咸脆不停回转,李宝福那些瞌睡登时抛掷去了九霄云外。
李宝福这人忧愁来得快去得也快,昨日还有些怨赵庄生,但早上一起来见厨房里满了的水缸、干净整洁的院子、肥美的鸡鸭登时也没什么愁了。
吃完饭,李宝福看赵庄生站在桌边数钱,家里卖油菜、鸡鸭的钱多半在大钱箱里。而昨夜赵庄生拿的那个小木箱,是他卖鸡鸭蛋、帮村里耕地收菜、卖鱼、卖布一个子一个子存的。
才结契那段时间,赵庄生隔那么一两天就拉着李宝福做那事,住在隔壁的王华自然发现了点端倪。虽说那时候李宝福身体不错,但也怕这么下去掏空身子。
于是定了个规矩,等小木箱有一百文就两人就能亲嘴办事,要是没那么多钱,自然李宝福也愿意三十文两人抱着亲个嘴。
但大多数时候,赵庄生还是办事。
趁赵庄生没注意时,李宝福赶紧从柜子底下摸出七个铜板丢进小木箱里,而后把它递给赵庄生:“这个。”
赵庄生从小木箱里数出一百文,登时那里面就只剩四个铜板,赵庄生又要存段时间。
他把看病、买药的一贯钱装好,外面包块黑布,缝在李宝福要挎的布包里,自己则揣着买盐酱醋的九十七文同样用红布包好藏在贴身的衣兜里。
出门时,赵庄生把这几天凑的六十来个鸡蛋,一壶水还有几块饼用背篓背着,又提着六个咸鸭蛋拜托李婶女儿帮忙照看一下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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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做好一切才带着李宝福出门。
彼时尚不过清晨时分,太阳隐在山头下还未升起,漫天朝霞。炊烟随着风飘入天边云里,与那天地朝霞融为一色。
两人行过村里的大榕树,有几人在磨盘边吃早饭,其中一男人笑着喊道:“李六穿这么好看去哪儿啊?”
家中排六的李宝福笑着说:“我去镇上交户籍纸,叔你写了好吗?”
“写了写了,我等会儿吃完早饭去。”
尚书村的村民追其祖上七八代都是一家堂兄弟,为此村里宗族叔伯多,李宝福一路打着招呼,脸都快笑僵了。
反观赵庄生,出门后只有一个冷淡神情,万年不变,为此村里也没几个人会跟他主动搭话,就算单独在外遇着了人也只会问李宝福最近如何。
但李宝福知道,赵庄生是真的对自己好,家里有什么好的他都先紧着自己,父母和自己卧床病重的那两年也是赵庄生下地织布。
为此赵庄生再怎么冷脸,村里人也都看在他知恩图报的份上对他有真心和夸赞,否则宗亲叔伯早开祠堂把赵庄生踢走了。
想到此,李宝福握住赵庄生的手,赵庄生愣了下,反握住他说:“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李宝福晃了晃赵庄生的手,笑着说:“没有,在想等会儿买几只鸡。”
“喜欢就多买点,养上半年就能下蛋了,不过你得在家照顾它们。”赵庄生神情温和,眉目间透着股朝气。
“鸡还能怎么照顾?”李宝福说,“不就割草喂喂吗?你怎么不让我去照顾庄稼?”
“庄稼地辛苦,累坏了身体你会不舒服的。”赵庄生说话间,两人已到村口。
今日初七,依例是赶集的日子。
为此村口驻着两头载人的大黄牛,赵庄生给赶牛老伯两文钱买了个位置让李宝福坐,李宝福想让赵庄生上来一起,他却说:“我走就好。”说着把背篓放在李宝福脚边,“你守鸡蛋。”
李宝福还想他时,邻居李婶也放了个背篓抱着小女儿坐在板车边缘,轻嗔道:“没事寿儿,就让庄生在下面走,不过十来里地,一个时辰就走到了。”
此时两头黄牛俱拉满了一车人,赶牛伯一挥鞭,喊道:“走咯。”
不想走路的就花钱坐牛车,有力气想省钱的就走,一队伍人浩浩荡荡的趁着赶集时朝镇上去。
板车上多是妇女抱着孩子,身强力壮的男人们都在车下走,一时间欢声笑语。
4. 第 4 章
连绵起伏的山峦在李婶侧脸浮过,她低声问李宝福:“寿儿,庄生这娃对你咋样?”
“挺好的,李婶,怎么了?”李宝福看了眼走在人群中面容严肃的赵庄生。
下一瞬赵庄生侧脸看他一眼,继而笑了下。
“那你上次怎么病的?”李婶手在有些痴笑的李宝福面前一晃,说:“开年到现在你都病了三次了,要是那赵庄生对你好,你怎么还这样?”
李婶和王华是三十多年的邻居好姐妹,李宝福知她心疼自己,笑着说:“今年春雨多,我身体弱一下子没能抵住就病了,先前一次是去摘桑叶出汗受风弄的,不怪庄生哥。”
“真的?”李婶说,“宝福啊,你要是有什么不好的,你让王大姐在地底下怎么办?”
看板车上其他人没注意过来,她又说:“当初我就劝过她,别选这个赵庄生,隔壁村那杀猪的老徐小儿子不错,他前头几个兄弟结了婚,就剩他不要女的非要结契,他也愿意治你的病以后给你娶媳妇。可你娘就看中了赵庄生,叔伯几个也劝,但她就是没松口,要是她一下子看走了眼,受苦的还是你。”
李宝福不想当年结契还有这些事,那时李全死后,王华的身子也垮了,她怕自己死后李宝福一人孤孤单单的,就让儿子成婚。
可李宝福知晓自己是个什么病歪歪的样子,不愿耽误别人就没答应。
这事就这么拖了小半年,直到有一天王华觉着自己真的快不行了,就撑着身子到李宝福床前,哭着说:“寿儿啊,娘快不行了,可娘放下不下你,你不想娶媳妇儿,那就让庄生那老实孩子照顾你行吗?让他做你的契兄弟,你们三茶六礼过了礼法,娘也权当你成过亲能安心合眼,否则娘就真的等不到你成婚了。”
母亲哭红的眼与几乎白满头的发映在李宝福眼里,尽是心痛,他见门口那如松般站着像大哥样照顾他的男人,回想这么多年自己对父母的拖累,不想让母亲临死前有遗憾就说了个好。
李宝福结契后半个月不到,王华就去世了。
“娘没看走眼,庄生哥对我真的很好。”李宝福说话时又看向了赵庄生,心想徐家真是那么好的条件,母亲又为什么没同意呢。
“娘,庄生哥上次还给我吃糖了。”忽然李婶四岁的小女儿说了句话,李婶发觉说赵庄生过了,便讪讪一笑:“宝福,别往心里去,婶子是心疼你。”
李宝福说:“婶子疼我,我知道。”
这时又有一婶子说:“宝福,你四姐怀着有五个月了吧?”
李宝福笑道:“有,估计十月就要生了。”
李全和王华生了六个孩子,这大女儿李元凤及笄后嫁去了邻村,夫妻俩的老二老三早夭,后来李全觉着是名没取好,所以后面子女全取好意头。
这才养大四女儿李多福,而后李多福嫁给村里一户种茶的富户,日子过得不错。
可五儿子李多禄两岁不甚惊风去世,夫妻俩伤心欲绝过了三年这才又生下最小的儿子李宝福来。
“我也是看着多福、宝福你姐弟俩长大的,一晃眼多福都要做母亲了。”那婶子感慨道,“她嫁给那陈老三也快六年,终于是怀稳了,她是头胎要辛苦点,我看那杨二家媳妇,这头胎就害喜得不行,生时怕要费些力气。”
于是板车上的话就顺着怀孕生子的事又聊了起来,李宝福想上次自己生病四姐和姐夫提了两只鸭和一斤猪肉来,今日正好进城怎么也得买点东西看看去。
一路上两板车人说说笑笑午时前到了泉安县城门口,赶牛的老伯跟众人约好时辰便让儿子看着牛,自己去买酱醋。
李宝福亦跟诸婶子叔伯道别,两人趁着时辰早先去集市卖鸡蛋,不然挤在府衙门口也排不上号。
泉安县城傍着山不大,但物产丰富,临近江河,鱼虾齐全,不论是蜀中的绣品还是扬州的金银铜器都会经江河来此,中原文化与远洋北夷诸国通过海洋交汇文明。
以致一到赶集日子,这长街上就人满为患。赵庄生怕李宝福被挤着,就紧紧牵着他的手在前头寻路。
泉安县的集市依江而建,长街两侧的商贩摆满了摊子,人群熙攘往来,碧空下繁华自显。
江边还有不少卸货的商船,人声嘈杂又乱,赵庄生带着李宝福找了个百姓常卖的安静地方,用草纸写上鸡蛋一文四个开始蹲着卖,而李宝福坐在铺着短衫的台阶上。
赵庄生怕李宝福饿或是等着无趣就给他买了包炸鱼鳌。
李宝福吃着炸鳌鱼,见不少孩子嘻嘻哈哈地拿着珍奇小玩意儿风似的跑过,想起小时候他一这样跑,王华和李多福就追他,生怕他出汗染风寒。
彼时夏风习习,吹得岸边的柳树轻点水面,泛起阵阵涟漪。李宝福的心不免静了下来,想着现在要是他这样跑,跟在他身后追的人肯定是赵庄生。
被追上了肯定还会挨几句说,想及此李宝福将那炸鳌鱼咬的咔咔响。
响的赵庄生转过头来看他,李宝福奇道:“看我做什么?”
赵庄生忍俊不禁地指了指嘴角,李宝福抬手擦下来块裹着面糊的鱼肉,灵机一动抹在赵庄生嘴角。
赵庄生拾来吃了,李宝福见不得他那憨实样,又笑着给他喂了两块,说:“还挺好吃。”
赵庄生点点头,李宝福看背篓里才过小半的鸡蛋,担忧道:“卖了快一个时辰,还有一半,能卖完吗?”
赵庄生道:“卖不完回家煮着吃。”
说话时,赵庄生才想起买鸡苗的事,让李宝福在这儿等他,自己则去买鸡苗,并说鸡蛋卖不完就算了。
李宝福“哦”了声,给赵庄生喂了块炸鳌鱼就看他就汇入了往来的人海。
李宝福蹲背篓前卖鸡蛋,炸鳌鱼吃完了就观察路上的行人。若有娘子经过背篓前总会带起一阵香风,若是男人便是汗味,但也有文人雅士路过此处,熏了香的卷纹衣裳在太阳下流动。
“方才那个是你哥?”身旁卖柴火的一男子靠过来问。
“是啊。”李宝福答道,“怎么了?”
男子瞬间露出惊讶神情,说:“原来如此,我看他对你还不错,你们在一起生活多久了?”
彼时问这样的话,李宝福知晓这是男人看出两人是契兄弟的身份。像他们这样的人,在泉安县城扔块砖下去,砸中的十个人里五个都有契兄弟,为此大家都见怪不怪了。
只是李宝福没想到这男子好奇这些,反问:“怎么?你也想找一个?”
男子浓眉黑目,俊逸儒雅,年龄约二十出头,他讪讪一笑说:“确实,是想结一个,所以一时有些好奇罢了。”
李宝福看了下男子身上约摸五百文的天青翻领袍,疑惑道:“你家境不错怎么不娶妻?”
男子叹道:“不想娶,娶个女子回去也是跟我受罪。”他摆了摆手,说:“贤弟你尚不知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这突如其来的亲近称呼让李宝福嘴角抽搐,说:“男的就不跟你受罪了?看你这样也是找个弟弟,对方说不定还没满十七就要给你家出力干活。”
岂料那男子嘿嘿一笑,说道:“那怎么会?既然进了家门我肯定是好吃好喝待着,我母亲也会将他当作亲子看待。”
尚书村里也不是没有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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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但真把别人儿子当亲儿子对待的父母,李宝福只在王华嘴里听过。
这时有一娘子牵着儿子来买鸡蛋,李宝福站起笑着给母子俩装好,那娘子见李宝福笑意近人,心情也舒畅就多买了几个。
李宝福数好四文钱放进挎包里,回头看那男子还盯着他,说:“你也要买鸡蛋?”
“那倒不是!”男子忙说,“只是想知道贤弟你觉得与一男的在一起,那家中香火又该如何?贤弟,我父母就我一个独子,若我……”
听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李宝福有些明白了,说:“你自己不能做你自己的主?”
“母亲替人浣衣将我养大,最大心愿便想我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我不能不孝啊。”
“那你娶啊。”
“娶不得,娶不得,我应了他的。”
随即在两人边卖鸡蛋柴火边谈话中,李宝福认识了这位叫齐山民的男子。
且细聊才知,这齐山民住在邻村不远,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在泉安县城替人洗衣做活把他拉扯大。
“为什么不住一起?”李宝福又笑着卖了三文钱,问道。
“我娘前几年运好在卖茶的王郎君家里帮茶农们做饭,钱多吃得也好,她想帮我攒点聘礼就没舍得走。”齐山民道,“但我想着左右家里地要交税,况且祖宗种地养蚕的手艺不能忘,我就留在家里养蚕种茶。”
“结契这事,你娘应吗?”李宝福问。
齐山民摇摇头,惆怅地说:“她想我娶妻生子,可我并不想这样。”说着他问李宝福,“宝弟,你父母他们有让你和你哥娶妻吗?”
李宝福答道:“我和我哥父母都不在了,所以没有这事。”
齐山民叹了口气点点头不再说话。
但李宝福想就算李全和王华劝自己,那他又真的会娶吗?
纵然契兄弟之间的规矩是,弟日后生计及娶妻养子诸费,俱可来于契兄。
赵庄生有责任给他娶媳妇,可一想到赵庄生为他忙活这些,他心里就不是滋味。彷佛赵庄生唯一会做的就是听李家父母的话,给李宝福什么好,他就做什么。
结契、娶媳妇他都能做,彷佛他没有自己的想法和意愿,只是个任人驱使的木偶。
“宝弟?宝弟?”
一只大手在面前挥舞,李宝福回神,见齐山民身边站着个清秀斯文的男子,说:“怎么了,山民哥?”
“我柴卖完了。”齐山民说着指了指那男子,“这是我弟弟,我们先走了。”
李宝福一看齐山民背篓空空,只顾着闲聊走神,他的鸡蛋还没卖完呢。齐山民却道无事,拿出铜钱把剩下近二十个鸡蛋全买走了,高兴的李宝福拱手着说了好几句谢谢。
齐山民还说有空想去找他玩,李宝福便报了家中住址,随即见那两人牵着手走入了人流。
恰时正好有孩童闹着经过,穿息交错的人流中走出身姿挺拔,容貌俊朗的赵庄生。
李宝福心想娶什么娶?赵庄生早就嫁给了他,他还能娶什么?
“这么快就卖完了?”赵庄生把鸡苗放进背篓,从怀里掏出串糖葫芦递给李宝福,“尝尝。”
李宝福笑着接过吃了口,脆爽的糖衣包裹着酸涩的山楂果,酸甜味道在嘴里弥漫翻滚。
“咱们家鸡蛋大,买的人多。”李宝福把糖葫芦给赵庄生递去,“你也吃一个。”
赵庄生背好背篓,牵着他的手离开,偏头道:“我不爱吃,你吃。”
李宝福只得自己吃起来,山楂果有七个,最后李宝福实在是不想吃,赵庄生才接过把剩下两个吃了。
5. 第 5 章
户籍纸一年交一次方便夏秋收税,那里正仔细堪过两人面貌年岁后,让两人交了三文钱。
出了府衙,李宝福仔细看衙门口有无涨税收的告示,赵庄生个儿高瞧完后,说:“天子圣明,今年没有,这样的话年底真能给你买头牛。”
走了许久路,李宝福累得很,一手牵着赵庄生一手抓着他胳膊,半吊在他身上活像个没骨头的:“我放牛你做什么?”
“看你放啊。”赵庄生嘴角微微牵起。
李宝福:“……”
赵庄生见日头还早,就带李宝福去宝芝堂看大夫。
这宝芝堂坐诊的王老大夫医术高明,乃是王华的族亲,打小李家兄妹有什么病都来找他。
孟夏时节,药堂里伤患不多,赵庄生把背篓放在门口劳烦磨药的药童看着,带着李宝福进去。
屏风后坐堂的老者一见二人进来便说:“寿儿来了?快过来我瞧瞧。”
王华在时,没少给王大夫送吃食,又因着族亲关系,王大夫对天生好面相的李宝福总是和蔼带笑。
把完脉,王大夫便开药方,头也不抬地说:“养得不错,下次可别出汗吹风了,你这样的身子最好静养着,下地干活的事都交给赵庄生干。你爹娘好不容易把你从筷子长短的小娃养成如今这样,可别不珍惜身子,要惜命,知道吗?”
李宝福笑道:“知道了,王叔。”
“知道就好,回家后多静养。”王大夫写好药方递给药童。
“王叔,我四姐她怀孕了,能开点给她补身的药吗?”李多福的体质,王大夫知晓些,李宝福想着好不容易来一趟干脆买点药材给四姐补补。
王大夫沉吟须臾,又写了张方子递给药童,说:“照这个抓点,孕妇多休息,别累着。”
李宝福拉了下赵庄生的袖子,想让他坐下也看看,奈何赵庄生甩开袖子,敛眉示意他别闹。
李宝福跟赵庄生道谢离开,适才拿药方的药童已几下包好药和补品,怕两人分不清写上多和宝区分。
药童道:“郎君,一共六百九十三文。”
李宝福从布包里拿出钱袋,翻开黑布露出钱袋,仔细地数好钱给了药童。
离开时,李宝福朝屏风边说:“王叔,我走了。”
里面看病的王大夫应声:“成!你路上慢点。”
出了药堂,已过正午时分,两人便选择去集市吃午饭。
食肆大多临江而建,坐在二楼窗边可见远处卸货的商船。夏风扑来时,还带着股鱼虾味。
两人早饭吃得早,一上午东奔西跑的,赵庄生便点了两碗面线糊,怕两人不够又点了盘七返膏,想着李宝福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又点了道补气的桃花鳜鱼,李宝福看这份鱼卖二十二文忙说不要。
博士笑吟吟道:“咱们家这鱼是每天早上从晋江里捞上来的,新鲜得很,保证两位郎君吃完还想来。”
李宝福摸着布包里剩下的三百来文,想着每次出门钱都会不会花多了?
“在想什么?”赵庄生倒了碗铁观音的茶沫子说。
“钱够吗?”李宝福问。
赵庄生答道:“买完酱醋鸡鸭,我这儿还剩六十文,够给今日饭钱了。”
“鸡苗和鸭苗多少钱?”李宝福瞧着背篓里毛茸茸的小鸡和青头鸭,伸手摸了摸。
“买了十只鸡,共五文钱。青头鸭苗一文钱一个,我买了八个。”赵庄生说,“等四姐生了,这鸭和鸡正好送去给她补身子。”
李宝福算了下方才点的那几样菜,光是桃花鳜鱼二十二文就能抵两碗面线糊,实在费钱。
可等这鱼上了,李宝福又觉得钱乃身外之物。
鳜鱼肥嫩醇厚,鱼肉犹如蒜瓣,吸满原鱼汤的鲜美。这菜中桃花乃是用虾球炸了猪油做的,浸满油香的虾球摆在淋了浓芡的鳜鱼边。
一口下去,咸香碰撞,鱼肉软嫩脆弹,李宝福感觉一上午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而那面线糊是用浓浓的猪骨汤打底,用猪油划开,以猪肝、醋肉、猪大肠、鲜虾为浇头淋在细腻的面线上,撒上一把葱花香味扑鼻,这也是泉安百姓最常见的吃法。
李宝福见赵庄生那碗面线糊浇头没他的多,只有个孤零零的鸡蛋,就把自己碗里的挑给他。赵庄生想躲,但端着碗不好避,两人你来我往差点在桌上打起来。
还是博士端来最后的七返膏和解腻的藿菜汤,两人才结束。
李宝福咬了口抹满油膏的软面团,再来筷鲜香鳜鱼,望着不远处人头攒动的晋江边,见几只青雀盘旋柳树做窝,觉着日子还不错。
饭吃了五十七文,赵庄生数钱结账时,李宝福虽有些心疼,但看桌上都空了的瓷盘觉得这钱花得也值。
吃完饭,离回村还有一个时辰,赵庄生让博士添了壶茶,两人坐在二楼窗边喝茶远眺那玉带般的晋江碧空。
“你身上还剩多少钱?”李宝福发觉今日看病的一贯钱没用完,还剩点,能买匹棉布做几身衣裳。
“三十来文。”赵庄生说,“怎么了?”
“我想买匹棉布回去做身新衣服。”李宝福要是说想给赵庄生买,这人肯定不答应,但若是为自己,他从不会拒绝。
果然赵庄生立即答应。
李宝福买了匹一尺八宽,四十尺来长的棉布共四百二十文,能做两身衣裳。
买完布,两人沿着江边集市慢慢走回去。
“要不再去逛逛?”赵庄生说。
“不想走了。”李宝福鲜少出门走路,一上午除了卖鸡蛋和吃饭时没怎么休息过,现下已差不多掉在赵庄生肩上了。
赵庄生看李宝福恹恹的,就背着他走,将背篓背在身前。
已是午后,货船上的人都在吃饭歇息,集市人也散了不少,两人沿着江边逛。
李宝福看着背篓叽叽喳喳的鸡鸭们,说:“它们长得还挺好看。”
赵庄生前后虽都背着东西,但脚步却十分稳当,他嗯了声不说话。
李宝福本想夸赵庄生鸡鸭挑得好,可一看人又闷起来也不知说啥好,便趴在他背上,两只手从他肩处懒懒垂下,抓着背篓边缘。
江风带着股淡淡的腥味,李宝福被那群小鸡鸭闹得烦,见四周没什么人看过来,就贴近赵庄生耳边说:“待会儿回去你还是走路吗?”
李宝福说话时音放得缓,贴着耳边,丝丝痒痒的挠着心,赵庄生登时脸就红了。
“庄生哥……”李宝福音拖长许多,几乎要吻上那发红的耳垂,“问你呢。”
昨夜才经肌肤上的缠绵交合,赵庄生可受不了这样的唤,他稍偏了下头,垫在李宝福屁股下的手朝上一打,说:“别闹我,小心把你摔着。”
被赵庄生打屁股这事李宝福没少经历,只当无所谓,朝赵庄生吹了口气,说:“快跟我说嘛,怎么不理我?”
“走路。”赵庄生脚步有些虚浮了,赶忙回道,“别戏弄我,掉江里可不好。”
李宝福懒散地“哦”了一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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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头去戳叠在最上面的鸡仔,漫不经心道:“哥,我跟你的鸡掉江里你救谁?”
赵庄生:“……”
“救鸡。”
“为什么?”李宝福撇嘴,连带着脚也不高兴地荡了两下,“那你应跟鸡做契兄弟。”
赵庄生偏头亲了亲李宝福微撅起的嘴,说:“你不是会水吗?”
李宝福拧着眉朝赵庄生噗了一下,漠然道:“用你说。”
“当然救你。”赵庄生嘴角微微勾起,听得此话,李宝福心情好了些,但很快又听他自顾自道:“不然日后见了爹娘,我对不起他们。”
李宝福脸色一沉烦得很,改用双手不停去轻戳赵庄生的耳朵。赵庄生呼吸急促起来,背着李宝福上了数步台阶,脚步都有点虚,朝城门走,温和道:“真别闹,回家了哥让你收拾。”
李宝福嘿嘿一笑,趴在赵庄生背上,没多久就睡着了。
等李宝福再次醒来,已是在回村路上,他仍睡在赵庄生背上。见四周景色,发现已离尚书村不远,赵庄生胸前背篓也不见,赶忙跳下地,说:“背篓呢?”
赵庄生擦去额间的汗,说:“我给李婶了,她坐牛车走前头。”
李宝福给赵庄生擦汗,说:“你怎么不叫醒我?这一路走回来累都累死了。”
“你又不重,慢慢走天黑前也能回去。”赵庄生俊朗面容含着笑,热汗带起的红透过肌肤浮现在他脸上,红衬的像杜鹃花。
山风一吹,将李宝福那点瞌睡吹没了,他勾着赵庄生的手指往家走。
赵庄生平日沉默寡言,李宝福也少说话,毕竟跟赵庄生说话,他也只会用“好”、“知道了”回答,久而久之,李宝福也懒得问。
回家路上,李宝福百无聊赖便采了鲜花编成环戴在赵庄生头上,赵庄生唇角微微翘起,牵着他的手往村里走。
要进村时,赵庄生把花环取下。
李宝福和赵庄生去时李婶正在院里喂他们买回来的鸡,说:“回来了?”
李宝福点头道:“有劳李婶了。”
赵庄生说:“麻烦李婶还帮我们背回来。”
李婶说:“二郎接的我,又没事。”接着她看赵庄生手里拿着个花环,打趣道:“哎哟,宝囝你要谢庄生把你背回来,还要给他编个花环啊。”
闽方方言,其地用囝称儿,囡称女。
赵庄生脸蓦地一红,急忙鸡鸭和花环放在背篓里背好,说:“他随便做的。”
李宝福说:“谢谢二哥了。”
李婶瞥了眼背篓里的布,说:“没多大事,不过宝囝啊,过段日子我家收稻能不能让庄生来帮一下,婶子给你们做饭做衣服。”
李婶家农活重孩子多,男人又是个不省事的,为此这收稻、油菜等大事都是邻里能帮的就帮一下。以前李全在时也经常帮着,后来便是赵庄生接过这担子。
所以李婶才对李宝福好得没话说,平日有个什么吃的都送李宝福尝尝。
“婶儿你这话说的,”李宝福笑着说,“就算你不开口,庄生哥也该来帮你。不过衣服我哥他会做,就不麻烦你了。只要到时婶儿你多做一碗蟛蜞酥送我们就行。”
李婶怕说下去,两人争起来,就说:“我知道你爱吃我做的,蟛蜞酥和咸鸭蛋肯定少不了,衣服做不过来就给婶儿,婶儿乐意。”
李宝福笑着点点头,出门前,他把赵庄生买的一包梅子、两包小糕点留给李婶的几个孙儿,趁她时没注意拉着赵庄生跑了。
6. 第 6 章
待两人回到家,躲云后许久的太阳也露了出来。李宝福和赵庄生先去看了遍蚕,一筐一筐细看有无生病才放心。
经过一天,蚕沙有点多,两人用手把蚕分捡到另一个筐里,捡蚕时,总有些软且味道大的屎熏得李宝福直犯呕,赵庄生想把他推出蚕房,李宝福却不愿,这养蚕辛苦,那里是不捡蚕就能避免的?
捡完蚕,两人把十五只鸡鸭散在院里,赵庄生用篱笆先将家里有的大鸡大鸭分别围起,而后清出块空处,把买的鸡鸭小仔用另一块篱笆隔开围起。
李宝福把大鸡的水槽倒满,鸡鸭登时叽喳着扑上去啄水。
院里的大红公鸡总是让七只母鸡先吃饭喝水自己才去,乐得李宝福说它是个一碗水端平的好公鸡。
做完这一切,赵庄生数剩余钱放回大木箱,而卖鸡蛋的钱则放小木箱。
李宝福从背后抱住赵庄生的健腰,脸靠在他肩上,说:“一只鸡能卖二十八文,鸭二十三文。咱们院里有九只下蛋母鸡,四只下蛋母鸭,四只公鸡,四只公鸭。这么多鸡鸭再加上今日买的,草都割不过来,要不过段时间拿去卖几只?”
“好。”赵庄生转身把李宝福搂着,见窗外日头还在,说:“我去割草摘桑叶,你在家休息会儿。”
去趟县城,几处农活都耽搁下了。
李宝福说:“我去割草,你去把村南边挨着张三家的那块地翻翻,明日好去种黄瓜、茄子。”
石楠树边的地已经翻了,还有几块地没有,得趁农忙前把这些瓜果种下,不然到时连吃的都没有。
赵庄生却道:“我去摘桑叶顺便翻地,要不了多久,你在家把饭蒸上,我回来炒菜。”
说完赵庄生就松开李宝福出去,待李宝福追到院里,这男人已脚下生风早跑了。
李宝福无奈这人每次都怕自己累着,什么活都揽着干,他好几次都想过,要是赵庄生没遇见自己是不是日子会过得更好?
赵庄生能干,为人又老实。
李全救了他的命,他就想把自己的命报给李宝福,什么都依着他、由着他,把他当作高阁上的珍宝,在下面仰望。
诸多腹诽疑惑都是枉然,眼前事才是重要的。
午饭吃得腻,晚饭李宝福就煮了芥菜粥,见背篓里有几块豆腐,于是去屋侧院的地里择了把小白菜,待会儿让赵庄生做个白菜炒豆腐。想着明早的饭,又揉面做了几个馒头蒸上。
做完这些,李宝福又去喂了次蚕,见桑叶被那些肥嘟嘟的蚕吃得飞快,他双手合十在木架前走来走去祈祷它们坚持坚持,千万别生病,快要结茧了。
随后又去鸡窝、鸭窝里摸蛋,李宝福被那大红公鸡啄了几次后,还是摸到了八个蛋。于是又蒸了碗鸡蛋羹温在蒸笼里。
此时天已快黑,李宝福百无聊赖地坐在院里,看着虚掩的院门,只觉天地都静了。
吱呀一声,背着一大背篓桑叶的赵庄生映入眼帘,李宝福登时笑起来。
赵庄生晃了晃手里的几条鱼和螃蟹,把背篓递给李宝福,说:“四姐夫送的鱼和螃蟹。”
“啊?”李宝福把桑叶铺在草席上散热,说,“四姐夫?他不是前两天去福州卖茶了吗?”
“赚了钱,就回来了。”赵庄生将鱼和螃蟹放在水盆里养着,喊着说:“还问我你怎么样。”
李宝福低声道:“怎么每个人都喜欢这样问?”
“宝福你说什么?”赵庄生擦着脸从厨房里出来,李宝福叫嚷道:“没什么,你把白菜豆腐炒了,吃饭吧,我饿了。”
赵庄生点头,化丁点儿猪油再来些许菜油,把块状大小的豆腐放入锅中,待煎得两面金黄时盛出。而后放蒜末爆香,紧接着下入白菜翻炒,白菜熟时将豆腐倒入锅中,沿着锅边来几滴酱油,清香不腻。
吃完晚饭,李宝福和赵庄生把鸡鸭赶进厨房,鸡仔鸭仔用大竹筐装起盖上竹盖也放进厨房,而后将已散热的桑叶撒水,铺在筐上给蚕吃。
两人洗完脸脚擦了身子,天边已收下最后一抹光。
趁着还有些光在,赵庄生熏了艾草驱蚊便上床歇息。床帐一放,这一日疲累才又过去。
只是这夜蚊虫颇多,就算有艾草熏帐,内里还是有几个没驱赶干净的,且没多久空气又闷热起来。
弄得李宝福翻来覆去好几次,直到有股凉风轻轻扑在脸上才舒服很多,抱着赵庄生睡了。
翌日清晨,李宝福醒来,发现自己睡在赵庄生胸膛上,腿横在他腰间,而赵庄生一手搂着自己一手拿着蒲扇。
他迷离的眼神对着赵庄生胡茬冒不少的下颌看了许久才回神,见外面晨光熹微,揪了下赵庄生的耳朵,说:“起来。”
赵庄生昨夜不时起来喂蚕、分盘,没休息好,当即用蒲扇拍了拍李宝福的屁股,迷糊地翻身把他往怀里揉,他双手收紧时,李宝福感觉到两人触着彼此。
肌肤贴合时,赵庄生还细微地顶,李宝福便抓了下赵庄生,说:“别顶我。”
被这一抓,赵庄生闷哼一声瞬间清醒,无奈地看了李宝福一眼,掀开帐子穿衣下床看蚕去了。
李宝福则拿着蒲扇笑个不停。
早饭是昨晚饭剩的几个馒头,一锅赵庄生现煮的藿菜粥,还有三个煮好的鸡蛋。
鸡蛋沾着酱油被李宝福美美着吃完,趁赵庄生收拾时碗筷,他说:“哥,我想去看看四姐。”
昨日买的补品还没送出,赵庄生声音从屋里传出:“好,你去摘点桑叶,然后在家收拾收拾。我把黄瓜、茄子种下,咱们就去。”
清晨凉爽,赵庄生得趁日头不大时把农活做了,李宝福看还没升起的太阳,笑着说好,拿起背篓和剪刀出门摘桑叶了。
桑树种在自家地里,李宝福没挑嫩的摘,因为马上又要养新蚕了,那些新蚕只能吃嫩叶,所以每当新蚕大蚕交替时,李宝福总是恨不得把这些蚕扔桑树上让它们自己吃去。
可看到蚕茧一斤能卖二十来文时,也觉得整天给它们摘桑叶也值得。
这桑叶边微焦、被虫咬过的都不能要,同时还得用剪刀剪,这样新生的枝条一个月后便会长出更多桑叶,枝条也会愈发茂盛。
摘桑叶是个辛苦活,李宝福没摘一会儿就累了,手举得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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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甩手里剪刀时瞧见了隔壁地里的薛屏。
薛屏也背着个背篓摘桑叶,嘴里也在骂:“这些狗日的东西怎么吃那么多!还有你,该死的许蟠,非要老子来摘。”
李宝福喊道:“屏哥!”
薛屏诧异道:“宝福?”他脸上戾气一扫为空,欢喜着跑过来,说:“你摘了多少?”
李宝福笑笑,把筐展给薛屏看:“没多少。”见薛屏锁骨上有几个蚊子包,说:“屏哥,你颈间怎么好几个蚊子包?”
薛屏不自在地拉好葛衣,顺手摘着李宝福家的桑叶,说:“许蟠那臭小子咬的,不是蚊子。”
薛屏比李宝福高出半头,能剪树顶上的叶子,而李宝福则就拿薛屏背篼里的,边拿边说:“他咬你做什么?”
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里,薛屏一脸不耐地说:“昨夜他抽木棍输给我了。”
李宝福一脸茫然,薛屏抓了把他背篼里的桑叶,煞有介事道:“你和庄生怎么办事的?”
“……”李宝福脸一红,半晌不语。
然这薛屏以为他没听懂自己意思,就换了个粗俗语问:“谁干谁?”
李宝福:“…………”
他继续拿薛屏背篓里的桑叶,说:“他干我。”
薛屏说:“你不干他吗?”
李宝福摇头,薛屏说:“那你们还挺和气。”
这话一出,李宝福不太确定地问:“你跟蟠哥不和吗?”
薛屏剪了一大把树头的桑叶,挑了嫩的给李宝福,稍老的给自己,稍为难地说:“有点,许蟠不准我天天弄他,于是我俩每次都抽木棍签,谁长谁干。”
“……”李宝福想还能这样?
薛屏继续说:“不过昨天晚上他居然趁我完事后想来干我,气得我……”
后面的话李宝福实在是听得面红耳赤,嘴角不住抽搐,最后薛屏道:“所以他才一直咬我,真是的,跟狗一样。”
李宝福干笑两声,薛屏随即又很快扯开这事,聊起了其他事情,顺便还带李宝福去自家地里摘桑叶。
两人说闹着摘完桑叶,从薛家地回家时,会经过薛家,李宝福只见薛屏把装满桑叶的背篓往地上一放,就吹着口哨钓鱼去了。许蟠则把桑叶倒在草席上挑拣、洒水,他脚边还跟着薛屏二弟的娃娃嚷着要人背,许蟠无可奈何只得把孩子用布条缠起来背着。
李宝福轻叹一气,跟许蟠打了个招呼回家。
夏阳照地,将路两侧的树影映得葱绿。
李宝福仍穿着昨日的那身半臂衫子,赵庄生则穿着王华去世前给他做的短衫长裤,走在夏风里,一整个人干净利落,气宇轩昂。
李宝福提着补品和酸梅子,赵庄生提着肥美的鸡鸭和一筐新鲜的茄子、芋头及一坛蟛蜞酱。
李多福嫁的那户人家姓陈,家中种了几十亩茶叶,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富户。
为此陈家挨着灌溉水塘,那塘本叫常稔塘,是一位叫赵昌的刺史开置的,能灌溉近四百顷田。后来赵昌升为尚书,百姓感念他的功德,更名为尚书塘,离尚书塘较近的村子也改名叫了尚书村。
7. 第 7 章
尚书塘水面宽阔,在夏阳照耀下泛着青绿粼光,过了尚书塘再走一炷香就到陈家。
只是在塘边,李宝福老远就瞧见了个斯文男人打着伞在钓鱼,看清后喊道:“姐夫!”
那男人以手遮眼看了两人须臾,高声道:“宝囝。”
说着男人就跑了过来,一把抱住李宝福,低头左右瞧了两下,揉了两下李宝福的头,笑道:“快两月没见,长高了。”
这钓鱼男人正是李宝福的四姐夫,大名陈璋。
李宝福笑着说:“我都快十八了,早就不长个了。”
陈璋接过他手里的补品,嗔着怪他乱花钱,随后手在腰上比了比,说:“在姐夫眼里,你一直都这么高。”
李多福成亲时,李宝福才十一岁,还是个半大孩子,以致两个姐夫看他也像看孩子。
李宝福道:“我姐呢?”
陈璋朝赵庄生打了个招呼,而后揽过李宝福肩把他往家带,说道:“在家做衣服呢吧,昨儿给你们的鱼和螃蟹吃了吗?”
“没,还在盆里养着。”
陈璋哈哈大笑,搭肩上的手掐玩着李宝福脸。
陈家种茶也卖茶,虽说茶叶不多,但来收的富商人多,一年茶卖出去够村里三户人家吃一年,陈老爷子年龄上去后,就把茶园交给机敏的陈璋料理。
陈璋读过不少书,能说会道,加之面容俊美,当年给他说亲的不少,但他只对从小青梅竹马的李多福情有独钟,力排双亲娶她过门。
陈家富裕,早年为着陈家兄弟俩娶媳妇,请能工巧匠修的青砖瓦院,连屋顶都是要价不菲的青瓦,冬暖夏凉。七间房屋,可谓是尚书村头遭。
李宝福被陈璋带进院门。
院里陈母正在纺线,身边围着个玩蚂蚁的小孙女和一只懒洋洋的狗。
“娘,宝囝来了。”陈璋说着就进厨房洗手。
陈母听声站起,笑道:“哟!寿儿今天怎么来了?快坐快坐!”
“来看看伯母你们。”陈母的热情让李宝福有些不自在,顺便抓过赵庄生手里的鸡鸭放下,“一点心意,伯母别嫌薄。”
“哪儿有的话?”陈母嗔怪道,眼神在鸡鸭面上打转,“伯母怎么可能嫌弃你?”
“我姐呢?”李宝福问。
“在屋里。”陈母朝孙女说,“去把你二嫂叫出来,说宝叔叔来了。”
这孙女是陈家老大的女儿,不过六岁点点头就往内屋里走。
这时洗完手的陈璋却道:“不用,我带他们过去就成。”
陈母高声叫老大媳妇出来杀鸡,对陈璋摆了摆手说都行。
李宝福赶紧拉着赵庄生去后院找李多福,腹诽这么多年,这陈母还是老样子,面上热情,背地里却常常说四姐在家有多不好。
幸而陈璋肯护着,否则四姐日子定不好过。
陈家一大家子都住一起,还未分家,陈璋和李多福住在后面两间小屋里。
进去时,李多福正跟还没出嫁的陈家小姑子给蚕分盘,看见李宝福忙招呼两人坐下,小姑子和陈璋端着几筐蚕走了。
“姐,给你买的。”李宝福把补品递上,和赵庄生在凳上坐下。
李多福擦了擦手上的蚕沙,说:“你来就来,买什么东西?你有几个钱?”
陈璋泡了两碗自家茶进来招待两人,说:“还是说宝囝你觉得我对你四姐不好?她现在说是我们家祖宗也不为过。”
李多福没好气道:“谁想当你陈家祖宗?去厨房找点东西来,你没看宝囝瘦了很多吗?”
陈璋被媳妇儿一骂,悻悻走了。
李宝福看着李多福隆起的肚子,说:“姐,这孩子不闹人吧?”
李多福面色红润,清丽眉眼与李宝福极为相似,笑着说:“现在还不闹,但不知道过个两三月还是不是这样。”
李宝福说:“孩子不像你脾气那样急就肯定乖。”
李多福“啧”了声,说:“没挨打是吧?等你以后娶个脾气急的媳妇,保准你每天都被打哭。”
李宝福感觉身边响了声不可察的长吁,像是落寞,他用余光看了眼赵庄生,只见他坐得端正,双手按在膝上,腰背挺直,像极了一棵遮风挡雨的松树。
“再说吧。”李宝福说,“还早,真要娶也是庄生哥先娶。”
虽说这契兄弟是过祠堂天地的一对儿,但他们最后仍会各自婚娶,生儿育女,若有处得好的两家其乐融融互相帮扶的也有。只是民间俚俗,真到官场,是会被人笑话的。
李多福看了眼赵庄生,哂笑:“庄生兄弟也快二十四,是该娶了,总不能一辈子都跟我弟弟住吧。”
“四姐放心,但在这之前我会先安顿好宝福的。”赵庄生语气无波无澜,“娘走前也交代过我。”
登时李宝福炽热的心就像被浇了盆冷水不住紧缩发痛,但在姐姐面前,他还是忍住了,勉强着说:“还早,再过几年吧,等家里什么时候把房屋翻新一下,多攒些钱再商量这事。”
李多福将弟弟神情看在眼里,发觉此话不对,扯起笑容,说:“那也行,反正也没几个兄弟会坚持着过一辈子,祖宗香火要紧。”
李宝福扯了扯嘴角,赵庄生沉默不语,相见的喜悦被这事闹烦,姐弟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没多久,陈璋端着盘糕点和土笋冻进来,招呼两人吃。李多福给他一个眼神,陈璋心领神会以看蚕为由带走了赵庄生。
赵庄生一走,屋里只剩姐弟俩。
李多福放开了话,说:“宝福,你现在不小了,爹像你这么大时,大姐都在背背篓了。你怎么着也得给李家留个孩子吧,不然咱们家后继无人。”
绿豆做的糕点,李宝福没吃两块就腻了,咕哝喝了一大口茶,撑颐淡淡道:“你和大姐生的不也是李家孩子吗?怎么就说没人?”
李多福叹了口气,说道:“当年娘让你娶媳妇你也不娶,如今真要跟庄生过一辈子?弟弟啊,就算你想跟他过一辈子,他能吗?就看村头的那老张他年轻时也这样想,但对方后来还不是娶妻生子,留他一个人了。”
李宝福懒懒地“哦”了声,李多福继续道:“男人靠不住,庄生以后要是成婚生了孩子你怎么办?”
“我不也男的吗?”李宝福听到这些就烦闷得紧,看向屋外,金阳将屋檐和光影分出一明显界限,“庄生不都说了吗?先安置我。”
李多福狠狠地戳了下弟弟的头,抚着肚子恨铁不成钢道:“他能守你几年?现在说不定是瞧你年轻不肯说破伤你,等你年岁大了他一个远走他乡,回老家或是找家地主做佃户,留你一个人在屋里哭。”
赵庄生家里人都已去世,这么多年没来寻过,李宝福说:“他才不这样。”
嘴上虽这样说,可他心里也没底,王华以前常说男人是靠不住的,就算是再有缘的两人也会有分开的一天,有时候是死亡,有时候是缘分已尽。
那他和赵庄生会怎样?是死亡还是缘分已尽时分开?
发觉李多福越来越激动,李宝福赶忙道:“四姐四姐!你别急着了,这事咱们慢慢再说吧,眼下最重要的是我的小侄。”
台阶递了,李多福也接下,摸着肚子笑:“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我也不好说你什么。家里怎么样?我听李婶说你前两天又病了,庄生对你不好吗?”
“挺好的,我没事。”李宝福笑了笑,“从小都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昨天我去看王大夫,他说我身体养的不错。”
听得如此,李多福才满意地点点头,姐弟俩又聊了些地里的事。
没一会儿,陈璋跟赵庄生进来了,李宝福见时辰不早,也准备离开。
李多福说:“把午饭吃了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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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宝福知晓陈母本就不太喜欢李多福,怕给姐姐添麻烦,就说:“不了姐,才买的鸡鸭没人喂,今日桑叶我也还没摘多少呢,我和哥就先走了。”
李多福挺着肚子一路送出来,路过院里,陈母正在拔鸡毛,屁股坐在凳子上,热情道:“宝囝,把午饭吃了再走啊。”
李宝福道不用,陈璋赶忙进厨房翻东西。
李多福才把两人送出门口,就听里面陈母骂陈璋提米和鱼给媳妇娘家人,是个没用的怂包。
李多福只当听不见,从怀里摸出一吊钱塞给弟弟:“拿着,我瞧你都瘦了,别在家委屈自己。”
“姐,我不用。”李宝福想把钱塞回去,这时陈璋追出来,把鱼、猪肉和米往赵庄生怀里一塞,又把钱强行塞进李宝福衣里,豪爽道:“前两日我卖茶卖了十来贯,这点子钱不算什么。宝囝拿去用,不够再跟我们说,眼瞅要交税了,可别交不上拖成大滚球。”
李宝福摸着钱,像火一样,才想把钱拿出来,李多福却把他一推捂着头靠在陈璋身上,喊着头晕让丈夫扶自己进屋把门一关。
独留阳光下的两人面面相觑,李宝福看着赵庄生,苦笑一声:“四姐真是,每次都这样。”
院里陈母大骂陈璋,陈璋回道:“不就几块肉吗?宝囝提的补品能买一头猪了。”
“他要送是他的事,你凭什么给那么多?”
“等我明天给你挣回来就是,宝囝又不是外人。”
“你整天心都在李多福身上,也不知道朝自家人,没说给你妹妹找户好人家。”
“我找不到能给三十贯聘礼的人家,妹妹在家我也能养一辈子!”
院里争吵声起伏,李宝福听这里面没姐姐声就知道她肯定回屋了,笑着拉赵庄生离开。
回到家,赵庄生蒸上一大锅米香四溢的粟米,用地里掐的韭菜伙着鸡蛋炒好。
再将昨日陈璋给的螃蟹蒸了,否则吃死的不好。又想着上午李宝福走了那么久的路肯定累得不行,于是洗好鲈鱼、海蛎子和豆腐一起炖了,出锅前再来一小勺蟛蜞酱,登时鲜香满屋。
将这几道菜端上桌后,李宝福惊讶道:“做这么多?”
赵庄生倒了小半碗黄酒递给李宝福,并开始拆蟹黄,答道:“四姐他们都说你瘦了,得养回来。”
李宝福腹诽前天晚上他被折腾的直泄了好几次,都说一精十血,每月来上那么多次能不瘦吗?
反观赵庄生,动得比他多比他累,但也没瘦。
赵庄生把蟹拆好,将那肥美金黄的蟹黄壳肉放在李宝福碗前,又给他夹了一大块去刺的鱼肉,说:“多吃点。”
蟹应是昨日陈璋从晋江里捞起来的母蟹,蟹肉鲜美嫩滑,蟹黄软糯黏糊,醇香绵密。李宝福都差点被蟹油流了满手,这吃完蟹再浅啄几口黄酒,实乃人生一大美事。
李宝福酒量不好,哪怕是饮了点黄酒也有些醉,吃完饭就躺床上睡去了。
午后日头大晒得地里热,索性这两天没什么活,桑叶也有,赵庄生就拿出昨日买的布坐在屋门口做衣服。
李宝福的身量近一年确实没怎么长过,赵庄生犹记得才结契那会儿,李宝福不过到他肩,养了许久后搂着他穿衣服,人才到他耳边。
“哥!”屋里,李宝福突然喊道。
赵庄生应声进屋,看李宝福趴在床边,半边身子几乎快掉下来,赶忙上去抱住他随即放回枕上。
“怎么了?”赵庄生给李宝福拉上被子盖好,轻声道,“哥在呢。”
“你在外面做什么?”李宝福酒还没怎么醒好,有点晕乎,双手揽着赵庄生的脖颈问。
“做衣服。”赵庄生就势翻了个身倚在床头,把李宝福抱到怀里,扯下他的双手,为他揉头。
“衣服?”李宝福躺在赵庄生胸膛上,一脸迷茫。
8. 第 8 章
蝉鸣不绝,几丝清风从窗中飘进,吹散李宝福额前的发,赵庄生看他双颊绯红,只觉身上有些热,说道:“你不是说你想做新衣服吗?”
发觉赵庄生开始做衣服了,李宝福酒醒不少,双手撑在赵庄生腰侧,说:“给我做的?”
赵庄生点头,李宝福说:“那是我给你买的,你给自己做一身吧。”
赵庄生却道:“我有穿的,不用。”
酒意混着今日李多福说的那些话让李宝福心烦得很,淡淡道:“你给你自己做吧,我不想穿。”
赵庄生捏着他的后颈缓解不适,温和道:“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的吗?”
李宝福想了想,抬头说:“哥,我要是娶媳妇了,你也会吗?”
整日扛锄头挑水的指腹满是老茧,刺的李宝福很痒,他微仰头时,颈间肌肤从那些茧上划过,肌肤似被刀刃划开,他凝视着赵庄生黑亮有神的眼睛,重复道:“你也会吗?”
赵庄生说:“不会。”
李宝福眉心微拧:“为什么?”
赵庄生答道:“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
“那你就是一个人了,”李宝福说,“不觉得孤单吗?就像村口的老张。”
赵庄生说:“我有你,不会孤单的。”
一听这个李宝福便来气了,猛地推开赵庄生,一脚将他踹下床,怒道:“我跟别人成了亲就是一家子团圆,你有什么?你那么喜欢当牛做马吗?你怎么什么都听他们的,没有一点自己的想法!”
赵庄生跌在泥地上,怔怔地望着李宝福。李宝福见不得他这种眼神,仿佛自己是什么罪大恶极的罪人,吼道:“滚!都给我滚!”
赵庄生迅速站起,拍拍泥土离去。
李宝福下床站在窗边,见赵庄生还在做衣服,气得要死。情也不领好,心也不领好。就想着把他扔给别人,
李宝福一怒之下冲出去把布从赵庄生手里抢过来,关上门,将布塞在柜里锁上。
“到底怎么了?”赵庄生拍着门问,“哥有哪里做得不对的地方吗?还是你觉得这布颜色不好?不喜欢的话,明天我去重新买一匹,你别把自己气着了。”
“关你什么事?!你是我谁啊!”李宝福气冲冲地躺在床上,没好气道:“你又不是我媳妇儿,凭什么管我?”
“宝……”
“宝什么宝!”李宝福实在烦,朝门外吼道:“赵庄生你个杀千刀的给我闭嘴!”
“王大夫说你要是气急了对身体不好。”赵庄生轻声细语的,连门也不敢拍,“我不说话了,别生气。”
“反正你对谁都这样,还不如重新去找个人过日子,人家又不会像我这样脾气横。”李宝福说道。
屋外一片安静,只有蝉在叫。
李宝福骂着骂着就睡着了,连赵庄生翻窗进来都不知道。
睡着的李宝福眉心微拧,额间布满汗珠,赵庄生叹了口气,将他那盖在下颌的被子拉到胸口,拿过蒲扇为他轻轻扇风,眼里是不经意流露出的温情。
李宝福睡得舒服就往风来的地方滚,赵庄生顺势把他搂进怀里,让他枕在自己肩头。
两人就如过去七百多个长夜般,互相依偎。
空气里有夏浪的微热,纱帐放下时隔开了急促的蝉鸣。清风卷帐,带得那蒲扇缓缓摇动。
李宝福醒来时,外面已是黄昏,那晚霞铺进屋内,橙黄一片。家里静悄悄的,巨大的孤寂袭来,他赶忙穿起木屐出去,清晨赶出去散的鸡、鸭都栖在后院的水池树下,风静无声。
李宝福在院里站了会儿,又去蚕房、厨房、田地里看,但都没那个熟悉人影。就在他心慌地想出门时,院门口出现了那个高大壮实的身影。
赵庄生一身土屑扛着锄头,背着一篓桑叶、提着一篮子鸡草,见院里站着的李宝福,说:“饿了没有?我马上去做饭。”
李宝福心里气还没消,看了眼赵庄生一眼不说话,躺在长椅上等饭吃。
赵庄生把桑叶铺好散热,进蚕房把蚕一一捡到另一个筐里,而后倒蚕沙,出来时已是一身汗,而后他又把鸡鸭喂了,摸出几个蛋,开始做饭。
地里才摘的茄子新鲜,赵庄生将其洗好蒸上,而后把月前腌制好的皮蛋取出剥好,加入蒜姜和蒸熟的茄子锤烂糊,最后滴几滴酱油生醋,开胃又解腻。
眼看天快黑,赵庄生怕李宝福饿,赶紧蒸了碗鸡蛋羹,用小葱、生姜等清炒碟蛏子和黄鱼。
晚饭摆上桌时,李宝福还是恹恹地扒拉着粟米不说话,赵庄生也沉默着,只把挑干净刺的鱼夹到他碗里。
他一直都是个细心的人,这是王华曾表扬过的话。
自两人在一起后,李宝福就没剥过虾蟹,挑过鱼刺。可越是这样细致温柔,李宝福就越烦,觉得这样好的人本就会对人好,而不是只会对他好。
他想做什么,赵庄生都依着他,不管是什么。
心里有气,李宝福吃不下多少,吃了一碗就放下筷子躺长椅上继续看天。
赵庄生收拾完碗筷,把桑叶洒上水喂给蚕。小鸡鸭收进筐,大的鸡鸭赶进篱笆,而后烧了点热水端给李宝福洗脸。
李宝福也沉默着不说话,粗粗洗了脸脚继续躺着。
他躺清闲,赵庄生便坐在院里编竹筐,能换钱的东西,赵庄生都会做,不论是衣服、竹筐、草鞋甚至是手帕都行。
月明星稀,夏季的夜晚充满了虫的叫声,那叫声里混着蟾蜍格外明显。
月光透过床帐洒在了朝墙睡的李宝福身上,蒲扇在赵庄生手里轻摇,那一阵阵带着他淡淡男人味道的风就飘进了李宝福鼻间。
“白天,我说错了什么?”赵庄生轻声问道。
李宝福抓着被子并不言语,赵庄生翻身凝视着李宝福的后颈,说:“宝福,哥有什么做错说错的地方,你说出来,哥肯定改,但不要憋在心里,好吗?”
李宝福仍不说话,赵庄生记得王华说李宝福脾性有时过于执拗和倔,像牛一样。只吃软不吃硬,但心里是好的,母亲满口歉意让他多担待自己儿子。
赵庄生慢慢靠过去,将手臂覆在李宝福手上。
“宝福……”
“别碰我。”李宝福冷声着甩开。
“那你跟哥说话好吗?”赵庄生对李宝福有极大的耐心,继续为他摇着扇子,“生气对身体不好。”
“不好就不好。”李宝福冷冷道,“死了正好,免得拖累别人。”
“别这样想,你对我而言不是拖累。”赵庄生说。
李宝福心头一颤,再多冷话到赵庄生身边都会被暖热,他不论怎么生气,这人都有耐心哄他。
“是啊,要是不这样,又怎能长命百岁看子孙绕膝呢。”李宝福挑着刺头话,“你们都这样想,反正也没人关心我。”
赵庄生道:“宝福,爹娘、还有姐姐姐夫都很爱你关心你,所以才为你想这些。”
回想父母在时的家,李宝福就心抽抽的痛,要是爹娘还在该多好,赵庄生就不用在这个家里守着他。
“那你为什么为我想这些?”他压下喉咙里的痛问,“你也爱我吗?”
屋里静了许久,赵庄生才说:“我答应娘,要照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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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李宝福登时面色黯然,漠然道:“所以你想我快点成婚,摆脱我,这样你好去过自己的日子是不是?”
“不是这样的。”赵庄生语气稍急促起来,“宝福,哥从没这样想过……”
“你就是这样想的!”李宝福猛然坐起,朝赵庄生大喊,“你想把我甩掉,甩给别人。”说着就一步掀帐跨下床,把赵庄生往外拉,哭着说:“你一直都想走,那你走啊!反正我爹娘也死了,你照顾我两年也还了我爹的恩情,你现在走就是了。”
压抑许久的情绪在这个夜晚爆发,赵庄生一把将李宝福带到怀里翻身压在床上,结实有力的双腿压着他乱蹬的腿,严肃道:“我没想把你甩给别人,也没想过离开你,爹娘救我一命是天大的恩情,我这辈子都还不完,可我想一直照顾你,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李宝福双眼通红,眼尾沾着泪,偏头盯着木栏。他感觉赵庄生的呼吸打在脸上,滚烫得很,加之那些话令他更加心烦意乱。
这根本不是村里其他夫妻那样过的日子,是赵庄生的迁就和愧疚组成了这个家。赵庄生对他只有愧疚和感激,或许还有对他这个病秧子的怜悯。
而赵庄生知晓李宝福有点犟脾气,两人以前也会时不时吵上几句,可他却没想这次李宝福会这生这样大的气,当即缓了缓语气,温和道:“哥只是想让你过得好,并不想把你甩给别人,也舍不得把你交给别人照顾。”
李宝福心一抽一抽的痛,可在听到这些话时,心里还是有些喜悦,倔强道:“假话,你骗人。”
“没骗你。”赵庄生说,“别生气了,气累了身子不好。”
“气坏了费钱才是你想说的吧。”李宝福喜悦没了,语气冷如冰。
“不是,是你生病了。”赵庄生语气里透着无奈和小心翼翼的试探,“我会心疼。”
蓦然李宝福心里那点子闷气随这句话慢慢淡去,他记忆里全是赵庄生辛苦劳作的背影,但嘴上仍说:“你才不心疼,你就想给我娶媳妇,把我扔掉。”
赵庄生轻叹一气,侧低头在李宝福眉心亲了亲,说:“哥以后不说这话了,再也不提了。”
湿热柔软的触感令李宝福恍惚,酥麻感觉由尾椎漫上头皮,双脚彷佛踩在云端,飘忽得很。
“原谅哥,好不好?”赵庄生轻声哀求着。
“不好。”李宝福倔强道。
怎料赵庄生轻笑一声,揉了揉他的头,说:“不原谅也行,但不能不跟哥说话。”
李宝福甩开赵庄生的手,撇撇嘴推开他,翻身睡床内侧去了。
“哥去洗个澡。”赵庄生说,“你饿不饿?给你煮点东西?”
李宝福用被子蒙住头,说:“不。”
赵庄生把床帐压好推门出去,李宝福坐起身,见院里赵庄生脱得赤条条的,正拿着葫芦瓢往身上淋水。
月光包裹着赵庄生如骏马般健美的身材,麦色肌肉虬结漂亮,肌肤上的水珠沿着胸肌滚落,收融这肌肉上的每一颗水珠,最后沿着线条分明的六块腹肌滑入茂盛的毳毛。
李宝福看了会儿,发觉脸颊发热才又躺回被子里,心想赵庄生怎么站在院里洗?心里嘀咕,脑海里却全是那挥之不去的精悍身材。
虽已入夏,但山里的夜凉,那一桶水朝身上直浇下去也是冷的。
冷得赵庄生睡上来,李宝福都能觉着那股凉,但就在那凉意之下却是滚热的皮肉。
李宝福扯了下他的手臂,赵庄生便抬手让李宝福枕着,他感觉腰上圈来手臂,就收紧臂膀将李宝福搂在身侧。
就着夏风蝉鸣,一夜安眠。
9. 第 9 章
季夏来临时,李家水稻也熟了,赵庄生就得趁清晨和黄昏后那点凉爽时间去收稻子、摘桑叶。赵庄生分身乏术这段时间,李宝福也忙,那几大筐蚕已经成熟,一月龄的蚕也整日嗷嗷待哺,摘回来的桑叶太大,得去了热气切碎喂给它们。
至于先前喂养的蚕已快成熟,李宝福就把保存好的油菜杆或稻杆绑成一簇一簇的,过两日好给蚕结茧。
蚕结茧的时辰尤其重要,据老人们说蚕结茧多在辰、巳二时。为此见那蚕睡在桑叶上,其喉下的两截胸腹通明,捉起来时头高高昂起左右寻着点吐丝,便是熟了。
每当这时候,赵庄生总在蚕房一坐一早上,就连早饭都是在蚕房吃的,吃完早饭又继续看,只因这捉的蚕若是早了几分,那吐出来的丝便会少许多,若捉的蚕晚了几分,这时因蚕已吐掉一部分丝,这样的话茧壳也必定单薄。
这捉蚕是个集注意力与判断为一体的活,蚕房热,头顶的小窗风吹不进,赵庄生等的大汗淋漓,李宝福坐在他旁边,轻微地扇着风。
辛苦几月,到头来就是为了这结茧的时刻。
终于有几只蚕成熟了,赵庄生赶忙取来油菜杆把成熟的蚕放在杆上等待结茧。
捉蚕时,李宝福总会先给赵庄生看过才放上去,生怕拿到几个没熟的,那软趴趴的长虫在指尖蠕动,李宝福一点也不怕,毕竟等会儿还要给二月龄的蚕分盘。
不过两日,就把这批蚕全部上簇挪到另一个房中等待结茧。
这结茧过程中,还得生不会爆炸的木火,前后左右四五尺就要放一个炭火盆,只因那蚕会因周遭暖和而马上结茧,不再到处爬动。
等所有茧结好白色茧衣,这炭火盆还得每个加炭,使屋内温度升高。这样蚕吐出的丝便尤为干燥,经久不腐,纵放在水里洗上百来次也不会坏。
蚕已上簇结茧,得需三天,但李宝福和赵庄生还是歇息不了。
因为二龄蚕正在生长,两人还是得每天摘桑叶,如今是雨季,若桑叶沾了水摘回来还得挂在院里吹干切碎后给二龄蚕吃。
二龄蚕吃多,每日都要分盘,李宝福就趁这时候抓紧做蚕沙枕,好在收茧人来的时候卖。
而地里活也忙,赵庄生收夏稻,天不亮就拿要着镰刀出门,家里几亩地他一人割。李宝福本想跟他一起,却每次都被赵庄生凶着不准去,只因去年他跟着去割稻,却被稻田里的菜花蛇咬了口,幸而菜花蛇无多大毒性。
赵庄生也及时给他吸了血,但自那以后下田割稻这活,赵庄生便说什么也不准他去,可这也是好事,去年李家的稻谷没被田鼠破坏。
赵庄生出门时,李宝福总会醒,赵庄生不准他下地,他便热好馒头装好一大罐水递给他。
等天亮之后,背着背篓和剪刀出门剪桑叶,桑叶摘完太阳已快露头,李宝福背着个背篓把鸡、鸭赶到后面的小山坡上去觅食,鸡鸭之间用一草席隔开。
随即放下背篓,把里面一只体型稍小的青头鸭提出来放在地上。
这只月前买的青头鸭不知为何,一日起来,赵庄生发现它腿瘸了,走路歪歪扭扭的,于是每日放鸭子时,都会用背篓把它背到小山坡上,到了晚上赶鸭子回来时又把它背回来。
看那只瘸腿青头鸭跟着伙伴玩水吃草,李宝福顺手揪了两把青草丢给鸡鸭们才回家。
这稻子割完还得把谷粒摔出来才行,最是辛苦。
李宝福蒸上一大锅馒头这样早中晚都能吃,随即又洗好蛏子、鲜虾,切好猪肉,煎了三个鸡蛋想着等赵庄生回来煮锅卤面。
瞧外头太阳已升起,李宝福把春日晒干的鱼腥草放几块冰糖煮成水晾凉,这水清热解毒,干完累活喝上一口最是舒服。
人还没回来,李宝福先把草席铺上,随即做蚕沙枕。
等做好第三个枕头,赵庄生和李婶终于推着几袋稻子在山坡下的岔路分头。
赵庄生帮李婶把稻子抗回家,而后用推车把自家地里的三袋稻子倒在草席上,才深叹一口浊气。
太阳升至高空,赵庄生脸上全是汗,他穿的葛布上全是禾叶碎。
李宝福倒了一大碗凉水递给赵庄生,给他轻扇着蒲扇说:“我来推开,有烧好的热水,你洗个澡休息会儿。厨房里还有鱼腥草水,你喝了解热。”
赵庄生缓了缓力气,笑着点点头,拿过蒲扇进院里冲澡去了。李宝福用耙子把稻子推平,而后赤着脚来回走出双行纹路以便稻子快些晒干。
等做完这些,赵庄生也冲完了澡,坐在院里擦头发。
猪肉煸出油脂香,倒入葱蒜、豇豆、泡发好的干香菇和蛏子、虾,一瓢水,一把面。等水开时,李宝福又拍了根黄瓜用酱醋和蟛蜞酱腌拌了解腻。
早饭上桌,两人呼噜着吃完,李宝福洗完碗,见赵庄生已躺在树下的长椅上睡着了。
有片刻清闲,李宝福也不停。前两日陈璋送来一大背篓蟛蜞,说是让他们做成蟛蜞酱和蟛蜞酥下着饭吃。
李宝福做饭手艺没赵庄生的好,但这做蟛蜞酱的手艺却是跟王华学的。
这提前用盐洗净的蟛蜞除去腮和内脏,而后加入地瓜烧白酒、糖、生姜、红槽腌制三天。等三日后启出放入石臼中不停捶打,直至成为浆糊状,最后放在一个无油无水的大罐子里。
腌好蟛蜞,李婶拿着一碗李子来打招呼,让两人午饭到自己家去吃,辛苦赵庄生帮她们收稻子。
李婶家难过,男人腿脚不方便,大儿子前几年当兵走了至今没消息,二儿子在县城码头做活,家里一堆孩子等她一人养。为此李宝福和赵庄生都能帮就帮,也不收钱,只中午去吃一顿就行。
送走李婶,李宝福把稻子重新踢了个来回,踢完见赵庄生挑着扁担要出门,说:“这太阳大,你做什么去?”
赵庄生说:“我去挑粪把石楠树边的南瓜浇了,顺便摘桑叶。”
家里蚕多,桑叶一点也不停,李宝福抖着脚上的谷粒,说:“桑叶我早上摘得多,还有点,挑粪还是等太阳下山了再去吧。”
赵庄生摆手,说:“别!薛屏让我黄昏帮收他家稻谷,来不及。”
李宝福道:“那你快些,等会儿要去李婶家吃饭。”
赵庄生颔首应下。
李宝福瞧赵庄生挑着扁担背着背篓出门,那长长的扁担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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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肩上,担子两头的空桶随走动嘎吱晃悠,就是那两个桶挑着粪和水养大庄稼,养大了李宝福,也养着这个家,而挑扁担那个男人则是最大的扁担。
去李婶家吃饭时,李宝福提上了早上蒸的馒头、一碗凉拌海蜇、丝瓜炒蛤蜊。
李婶家人多,这月轮到婆婆跟李婶男人一起住,老人家年龄大,耳听聋聩,但喜欢跟李宝福说话,问他院里踢谷粒的赵庄生是不是李多福合离后又嫁的男人。
李宝福:“……”
早年王华常跟她说,李多福过得有多难,以致老人家以为李多福跟陈璋离了。
李宝福说:“不,是我男人。”
“谁?多禄?”
“…………”
两人吃完饭回到家,李宝福提着水和野草去喂鸡鸭,赵庄生喂蚕晒谷。
午后闷热,但堂屋最是凉爽,两人便将结好茧的蚕依次从簇上取下。
取茧并不轻松,要挑出染了粪尿的茧,还得剥去茧壳外的那层茧衣,这时一颗能缫丝的茧才算完成。
这是养蚕人最高兴轻松的一刻,剥去茧衣,缫丝的茧要择两端圆滑端正的,不易断,而那两条蚕纠缠在一起的双宫茧或多条蚕在一起的同宫茧,便是织造丝锦的茧。
茧多宝物,便是那茧衣也能织成绸。
李宝福和赵庄生坐到黄昏才取完簇上的所有茧,太阳已快落下,斜晖映着两人眼前的雪白。单茧和双宫茧各一筐,茧衣如云般铺在筐里。
李宝福起身,活动着坐麻了的身体,说道:“有多少斤?”
赵庄生把茧在筐里平铺开,放在架子上,说:“四十多应该有。那些西洋商人都喜欢这茧做的丝绸,朝廷跟他们谈了许多生意,今年的茧应该比去年贵点。”
只要钱不给的太低,李宝福都高兴。院外已响起薛屏喊赵庄生割稻谷的声音,李宝福装好水和馒头递给赵庄生,赵庄生摸摸他的头拿着镰刀出门。
晚饭赵庄生在薛家吃,李宝福自不能厚着脸去。去地里摘完桑叶回来,又背着瘸腿青头鸭将放了一天鸡鸭赶回屋,随后就着微亮的光吃碗面了事。
最后一点暮光被黑夜吞没时,赵庄生仍没回来,每年收稻,就是赵庄生最忙的时候,晨起不见人,晚上也不回来。
李宝福便熏好艾草躺在长椅上摇着扇子赏月。
风吹过樟树叶,樟树叶清香飘进鼻间时,蝉、螽斯、蟾蜍、狗吠等叫声交织着灌进李宝福耳中。
天地静谧,清风徐徐。
那狸花猫捉了只虫子趴在李宝福脚边玩,蒲扇送风时,李宝福眼神就盯着那铺满月光的院门。
终于,院门被人推开。提着灯笼的赵庄生披着月光映入李宝福眼里,他笑着坐起,欣喜道:“回来了?”
赵庄生笑着点头,并晃了晃另只手里的纸包,说道:“薛大娘做了你最爱吃的水蒸鸡和菜粿,我在上桌前给你包了点。”
李宝福无奈笑笑,上前接过纸包,温声道:“厨房有热水,洗个澡好休息。”
烛火穿过厨房窗棂空隙,与窗外月光重叠,一坐一站的两个身影在窗棂上舞动,温情又平常。
10. 第 10 章
夏日清晨,空气清新。
李宝福把昨日收进屋的谷粒用簸箕端出来,倒在草席上用耙子推平后。坐在院里树下剥苎麻皮,预备着再做几身麻布衣服,这样等秋日耕田下地穿在最外头坏了也不心疼。
将细长的苎麻根茎与皮分离,得到一指宽的茎皮,剥茎皮时食指抵在茎皮与根茎之间一路下滑,时间久了李宝福食指被剌得生痛。
剥完苎麻,得到一大捆茎皮,李宝福将这些茎皮扎起放在大盆中浸泡一夜,明日再用铁皮卷刀挂掉茎皮上的青皮,刮去青皮便能得到稍软的苎麻丝。
而将苎麻丝晒在太阳下,见那苎麻丝水分挥发的差不多时,便要淋清水,如此反复浇三四天后,苎麻丝就会脱胶变得洁白许多。
变白的苎麻丝将其撕细,成为绩,把绩放入水中浸泡,而后用拇指和食指上下揉搓,得到绩麻。
李宝福一想到后面要纺线的事就头疼,把茎皮晾在院里的竹竿上就抱着一捆麻秆进厨房做早饭。
赵庄生还在地里没回来,李宝福食指隐隐作痛,做不了馒头就煮上一大锅地瓜粥,前两日陈璋送的蛤蜊还有,洗净泥沙后等赵庄生回来摊个蛤蜊煎蛋。
忙活厨房的事,李宝福又背着背篓出门摘桑叶,彼时稻田里尽是辛苦摔稻的百姓,朝霞满天红,与地里的金黄相交映。
摘桑叶时,李宝福采了些凤仙花、松针、海金沙、野菊花等回家拓染做蚕沙枕。
回到家,粥已熬出米油,与清甜软糯的地瓜入口,回甘解乏。
太阳已升空,赵庄生没回来,李宝福找了块长布,将适才采的花草铺在布上盖住,而后用木槌捶打被布盖住的花草,敲拓染色。
栩栩如生的花草在木槌的捶打下,分泌汁水浸透纱布,如此那花草模样便被定格在纱布上。待木槌敲下最后一朵花时,院门传来脚步声,李宝福见赵庄生扛着三袋稻谷回来。
李宝福赶紧倒了一碗水给赵庄生,见他露出的手臂和胸膛上尽是稻禾剌的细小伤口,说:“怎么不穿衣服?田里稻禾多割人。”
赵庄生几大口喝完水,抹了把流进眼睛里的汗,说:“今天太热,穿衣服实在受罪。”
那结实的肌肉上小伤口太多,李宝福不忍道:“今日大暑,是热得很,吃完饭咱们就别去地里了,把蚕拿去卖了。”
赵庄生点头,两人吃完早饭。
把来年的蚕种挑出,蚕种要选结茧时远离火盆的,还得摇一摇听听里面的响动,这蚕种不必不太多,三十来颗便够了。
选好的茧放在阴凉处,等它们十日后破茧交.配。
选好蚕种,赵庄生背上蚕茧和蚕沙枕走上近两个时辰去南安镇卖,南安镇上有几户收蚕茧的朝廷织造司,给的价比泉安县城里的高。
将赵庄生送出门后,李宝福把二龄蚕从筐里小心翼翼地捡出来,捡蚕时见有几个头大尾小,浑身有些发黄的蚕软绵绵地趴在桑叶下,当即迅速捡出,以免这些病蚕气味影响了其他健康的蚕。
幸而李宝福发现及时,只因这病蚕极易传染蚕群,若是再晚上那么一两个时辰,这一大筐蚕得死一半以上。这蚕好的不说,就学坏的,一个死了,便一死一大片,心疼得李宝福不住抹泪。
喂完桑叶踢完谷粒,李宝福终于能休息会儿。拿出赵庄生这两日下地时割烂的衣服补好,见太阳处正空,就开始吃午饭。
卖蚕的赵庄生得在晚饭才能回来,李宝福就着早上煮的地瓜粥草草吃完,进屋睡了个午觉。
待李宝福浑浑噩噩醒来时,赵庄生仍未回来,李宝福面对着地上的一抹斜阳叹了口气,穿上木屐去看蚕。病蚕没有过给健康的蚕是好事,李宝福松了口气,把蚕分出来,切好桑叶喂给它们,见外头夕阳快落。
蒸上米饭就去收谷粒,两张大草席上的谷粒李宝福一人收,颇为费时。得先把谷粒用耙子聚成一堆,而后用扫帚扫余粒,等成了一个谷堆,再用簸箕端进仓房,明日再晒。
这不是同一天收进家的谷粒还得分开存放,可把李宝福累够呛。他一边收谷一边看厨房的饭,等饭蒸好,这赵庄生还没回来。
李宝福不禁有些担心,小时候听李全说,三十多年前有些贼匪专抢劫卖完蚕茧的桑农,赵庄生应不会遇上这些事吧?这么晚没回来,许是卖蚕的人太多,他排得太久,也许是走得慢,毕竟这一来一回要四个时辰。
李宝福东想西想,差点把不是一天收的谷粒混在一起去了,就在他端着簸箕去收最后一点谷时。
大门口传来脚步声,赵庄生推门而进,笑着说:“宝福。”
李宝福等待许久的心终于落定,但面上仍平静道:“回来了?”
赵庄生点点头,随即背篼都不放,直接上来大力抱住李宝福。瞬间那带着山风和汗的气息就充盈进李宝福鼻间,簸箕在两人脚边滚了个圈。
李宝福也环住赵庄生的腰,感受着他终于回到自己身边的温度,说道:“走这么久的路不累吗?快把我放开,好去歇会儿等下吃饭。”
赵庄生低头亲了亲李宝福的额头,说:“不累。你怎么不问我怎回来这么晚?”
李宝福好笑道:“那你为什么回来这么晚?”
赵庄生松开李宝福,放下背篓,说:“这次蚕卖三十二文一斤,咱们卖了两贯二。”
要知道往年这蚕最高时也才二十八文一斤,何曾卖过这么高的价?李宝福愕然道:“这么贵?”
赵庄生说:“据说是有大户跟回鹘、西洋那边谈了许多生意,这蚕才卖这么高,不过也就这一次,不知等下批蚕出来还是不是这个价。”
李宝福笑着说:“不论是不是都值了。”随即又疑惑,“蚕涨价跟你回来这么晚有何关系?难不成你拿到钱去醉烟阁了?”
醉烟阁是县城的花酒楼,内里做男女生意,赵庄生连忙否认:“不是!”他在背篓里翻找须臾后拿出一个大布包塞给李宝福,说:“给你买的。”
布包很重,李宝福不解道:“这是什么?”
赵庄生笑而不语,提着背篓进了厨房,李宝福将布包打开,里面是好几个油纸包,油纸包着软糯的糕点,而那糕点下是两双布鞋和一件精致的联珠纹天青半臂衫。
村里百姓出门劳作多穿麻、草编织而成的鞋,在家则穿木屐,冬日也不过是穿双袜子在麻、草鞋上御寒。加之人们常年下地耕田的人,穿布鞋的时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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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
赵庄生打着赤膊,用帕子擦着上身的汗,从厨房出来,说:“快试试这鞋和衣服喜不喜欢?我跟老板说了,要是不合身可以拿回去换。”
李宝福拿着鞋和衣服,只觉这似有千斤重,愣愣道:“家里有织布机,也有鞋穿,买这个多费钱。”
联珠纹样的衣服用的是夹缬印染,其色彩鲜艳,要价不菲,哪怕是这半臂衫子,怎么都得三百文一件。
赵庄生倚靠着厨房门,爽朗地笑着:“织出来的布色素,没这个好看。这么多年了,我还没见过你穿这样式的衣服。”
李宝福瞧着赵庄生麻裤上的补丁,喉间泛起心酸,喃喃道:“我也没见你穿过这样的。”
“什么?”赵庄生见李宝福拿着衣服低声一句,赶忙走到他面前,试探道:“不喜欢吗?不喜欢我拿去退了就是,可别生气。”
“我没生气,”李宝福垂着头,想把眼泪憋回去却发现憋不回去,可又怕赵庄生看出来,就紧紧抱住他的腰,头抵在他肩上,低声道:“我喜欢……就是,就是太贵了。”
赵庄生笑了声,也抱住李宝福,拍拍他的背,说:“你喜欢就不贵,快换上我瞧瞧好不好看。”
然李宝福眼里还有泪,自不想叫赵庄生看见,忙道:“我没洗澡,身上脏得很,晚些看。”
说完就收回手风似地跑进屋,赵庄生笑着捡起簸箕继续收谷粒。
晚饭是赵庄生做的,前两日做的蟛蜞酱蒸了五花肉,一碗蛤蜊蒸蛋,豆腐炖鲈鱼,还有九个肥美鲜嫩的牡蛎。
牡蛎上淋了酱油蒜姜水,入口鲜美嫩滑,然李宝福吃了四个便吃不下,剩下五个全喂给了赵庄生。
这几日割稻、养蚕辛苦,两人午饭吃的简单,尤其是李宝福,赵庄生不在的话他饭食多数将就,于是乎那一碗蛤蜊蒸蛋和五花肉大半都进了他的肚子。
吃完饭洗完脸脚,李宝福躺在长椅上看天际即将消散的暮光,椅子边摆着几盘糕点和一壶解腻乌龙。
夏风凉爽,李宝福嘴里哼着歌,忽然眼前出现一条细长短鞭子。
李宝福抬头看向赵庄生,奇道:“你买鞭子做什么?”
赵庄生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个樟树做的陀螺,李宝福立马站起,惊讶道:“陀螺!”
村里孩子小玩意儿不多,这陀螺李宝福自然会玩,只是每次玩这个他都闹出一身汗,王华怕小儿子身体太弱受汗着凉便不准他玩。
这陀螺样式很精美,李宝福抽着玩了好几圈,见赵庄生一直看着他,笑道:“你怎么想起给我买这个?”
陀螺旋着不停,赵庄生英俊含笑的容貌倒映在小桌上的茶水影里,他说:“如此,你吃完饭就可以抽陀螺玩了。”
十二三岁那会儿,李宝福有过一阵好时候,就爱抽陀螺,饭还没吃完,薛屏就已出现在家门口喊他去抽陀螺。
岁月如梭,李宝福长大了,他瞧着慢慢停下的陀螺,唏嘘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玩这个。”此话一出口,他看了眼赵庄生,皱眉道:“难不成我在你眼里一直是个没长大的小孩?”
赵庄生暗道不妙,笨嘴还未来得及解释,李宝福便已扔了鞭子摔门进屋。
11. 第 11 章
最后一抹霞光被黑夜吞噬,门被李宝福从内锁住,赵庄生只得看完蚕后翻窗进去。
屋内没点灯,光线晦暗。床帐里,李宝福面朝墙侧躺着,赵庄生撩起床帐躺在李宝福身边,想跟他说话,但因进来时帐中没熏艾草,这会子蚊子嗡嗡嗡地来回叫。
于是这说话只能搁下,先把蚊子打了再说,否则叮的人全身都是蚊子包。
清脆的巴掌声在帐中接连响起,本就心烦的李宝福这下更烦了,加之蚊子围在他耳边闹叫,心烦意乱之下,他用被子蒙住头隔绝自己与赵庄生。
过得片刻,巴掌声终于停下,而被子也被赵庄生一把掀开。
“生气了?”赵庄生语气颇为无奈地问。
李宝福闭着眼不说话,赵庄生侧躺在李宝福背后,借清幽月光盯着他的后颈,放缓声音:“我看每次你吃完饭都躺在长椅上看天出神,应是无趣,可我又不怎么会说话,就想买个小玩意儿陪你解闷。”
最是直白的话击中李宝福的心,他发觉自己也做过了,想说话时,又听赵庄生说:“那卖陀螺的说,这玩意儿能把心里气都抽出去,这样以后我要是惹你气了,你也能抽陀螺解气。”
李宝福睁眼,脚往后踹了赵庄生一脚,没好气道:“不能抽你吗?”
宽厚结实的胸膛贴上李宝福背脊,赵庄生说:“能。但抽我费力,抽陀螺不费。”
李宝福被赵庄生的气息包裹住,他失笑一声,说:“你跟牛一样,谁抽得动?”
虽是大暑,但屋里仍有些凉,李宝福穿了单衣衬裤,而赵庄生没有,两人背脊胸膛相贴时,赵庄生的气息热浪便透过单衣渗进李宝福的每一寸肌肤里。
“你能。”健壮的手臂慢慢地带着试探环住李宝福的腰身,赵庄生呼吸有些粗|重,仍轻声道:“宝福,别生气了,好吗?”
字音很轻,轻得李宝福刹那就软了脾气,他右手指尖沿着腰上手臂缓缓下滑,还未落到赵庄生掌心便被他一把握住。
李宝福说:“那你是不是把我当小孩了?”
赵庄生收紧手臂把李宝福完全抱进怀里,说道:“没有把你当孩子。”
“那当什么了?”李宝福翻身凝视赵庄生的眼睛。
床帐挂住月色照得枕间明亮,李宝福见月光打在赵庄生流畅英俊的侧脸上,高挺的鼻梁在脸上折下一片阴影。
赵庄生两道浓墨作的剑眉微微蹙起,沉默须臾后,说道:“家人。”
李宝福心不禁跳快,尤其是发觉大腿根的熟悉东西时,脑中回想的都是赵庄生曾带给他欢愉。
李宝福仰头去亲赵庄生的唇,手在他腹肌上摸来摸去。赵庄生偏头不让李宝福亲,但手臂却把他往自己怀里揉更凶,仿佛要把人揉进血肉里去。
这等别扭姿势下,李宝福不好摸,便双手环住赵庄生的脖颈,说:“你不让我亲了?”
说这话时,李宝福手指反复捏揉着赵庄生的耳朵,在发觉赵庄生耳朵变热乎时,才听他凑到自己耳边,低声道:“让你亲、摸,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你得告诉我,你还在生气没有?”
月色朦胧,李宝福单衣下触碰到的是赵庄生结实的肌肉,他的气早消了,他缠在赵庄生腿上细细磨蹭,说:“没有了,哥。”
同床共枕这么久,赵庄生自知道李宝福这是什么意思,于是掐住睡在他臂弯里的李宝福,低头吻了上去。
李宝福唇被赵庄生轻含住吸吮,唇瓣触碰时,赵庄生舌尖就仔细地描摹着李宝福的唇线。舌尖始终游离在唇上,李宝福被亲的意识模糊,尤其是发觉粗糙大手抚摸着肌肤,他更是小声呻|吟着抱住赵庄生脖颈说着他想要更多的话。
赵庄生自然依他,轻柔的吻从唇角慢慢向下沿着下颌、喉结、脖颈而后来到锁骨上。脂膏盒不知在何时被打开,沾着油润脂膏的中指压在李宝福点上,那一下让李宝福连魂儿都丢了俩去,呼吸里都带着含糊声音。
像是享受又像是急切,赵庄生又挤进两指,李宝福气息颤抖,抱着赵庄生头双眼迷离地看着床帐。
“可以吗?”赵庄生伏到李宝福身上,亲吻着他的脖颈轻声问道。
今夜的脂膏比以往的香,连带着枕间都是这味道,有些甜腻,却很好闻,李宝福喘着气,说:“好。”
蚕卖那么多钱,够他们厮混大半月了。
赵庄生吻过李宝福全身,两人紧紧抱住彼此,如那榫卯契合。泪从李宝福泛红的眼尾溢出,滑过眼角肌肤时还带走那上面的细小汗珠,他意识模糊地叫着,赵庄生捏住他下颌,将那些呜咽吞入自己腹中。
到得最后,赵庄生斜倚靠在衾被上,面对面抱着李宝福。
李宝福哭得双眼失神,去亲赵庄生的唇,气息交换间,震如擂鼓的心跳声穿透彼此的血肉。
事毕,李宝福懒洋洋地趴在赵庄生肩头,有气无力道:“这次几回啊?”
赵庄生平匀呼吸,懒懒道:“你四次,我三次。”
赵庄生腹肌上的粘腻沾得李宝福不舒服,他侧身一躺,赵庄生顺势搂着他翻身,两人就又面对面互抱着。
李宝福枕在赵庄生手臂上,说道:“咱俩为什么不一样?”
赵庄生扯出枕下备着的布,来回两下,才意犹未尽的退出,边擦李宝福边说:“因为你懒得动。”
李宝福笑了下,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撩拨完赵庄生可就不会管了。只是没想到床上床下卖力气的都是赵庄生。
枕间还有脂膏的香气,李宝福闻着这味道没有先前那般贪欲了,扣着赵庄生的手指说:“这脂膏味道怎么跟我们以前用的不一样?”
赵庄生说:“我今日新买的,那老板说这个最好用。”
李宝福疲惫地“唔”了两声,心道确实好用,继而在赵庄生怀里找了个舒服位置沉沉睡去。
做谷种的稻谷是赵庄生在田里摔稻脱的,其余的大部分则是用牛拉着石磙在晒场脱粒。稻谷脱完便是晒,这是李宝福要做的事,而赵庄生则要快速将那稻田上的稻杆烧净而后放水耕好,开始种秋稻。
稻田要经过犁耙之后,再进行插秧,这些晚稻秧苗得在立秋前插下,否则要影响收成。
幸而这时,是三龄蚕休眠脱皮的时候,两人能喘口气种稻。
清晨时分,天不亮,赵庄生提着二十个鸡蛋去了杨家,开门的是汉子杨二,他确认父母没醒,才低声道:“庄生哥,你可得快些,太阳出来我们家还得去耕田。”
“放心吧,那时候肯定耕完,”赵庄生笑着把鸡蛋递给杨二,说:“弟妹快生了,一点心意给她补补。”
牛被借出去,杨二怎么也得给家里一个底,于是大方地接过鸡蛋,去牛棚把牛牵出来,说:“待会儿吃完早饭,我去田里找你。”
赵庄生笑着道谢,而后牵着牛离开了杨家。
将牛赶到稻田边,李宝福已用锄头挖了点地方,赵庄生边给牛套犁具边说:“你别挖,我用牛耕一遍很快就好。”
李宝福站在田头,把分好的秧苗扔到下面田里,说:“这一亩田怎么也要一个时辰才能耕好,早知道就买头牛了。”
赵庄生将牛赶下水田,挥着鞭子说:“等过完年给你买头。”
有了牛,耕田犁地这样的话,就不用赵庄生拉着犁、耙的绳子前头走,而李宝福在后头推两人这般着辛苦干。
若不是因这种晚稻的时间实在紧,赵庄生也不会借牛来。家里土地多是赵庄生一人用锄头点点挖,或是等李宝福身体好些两人才一前一后地拉犁翻耕。
如今的尚书村,家家户户都在为种晚稻忙碌着,田埂上有人挑着秧苗经过时还会跟李宝福打招呼。这片田在坡度很缓的山坡上,上下两块都是李家的,上头那块赵庄生正在犁,而下头的便是昨日两人一前一后耙好了的。
种晚稻常是一家子下田帮忙,小时候身体稍好的李宝福也得跟父母种晚稻,所以等长大了些,身体养好时,也不管身体弱不弱的事了,毕竟这关乎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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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
李宝福想着事手上也不停,拉好一条直直的秧线,便开始插秧。
插秧要弯着腰尽量保持身体平衡,食、中和拇指掐着秧苗插入土中并轻轻压实,这插秧时还得确保手指姿势正确,避免秧苗插入泥中掐软根茎,届时损伤秧苗。
李宝福弯着腰沿线插秧,眼前是黄泥土水,背上顶着才升起的日出,汗水沿着额角滚落,流进眼睛,李宝福横着用手擦了擦却发现这葛布早已湿透。他直起弯了有小半个时辰的腰,轻转着腰身活动时,能听见骨骼咔咔响动。
这时杨二来找牛,见赵庄生还有最后一小块地方犁完,便也不急,挽了裤腿帮李宝福插秧。
李宝福满头大汗,直腰喘气说:“杨二哥,真是麻烦你了,借你家牛你还帮我们插秧。”
杨二插秧比李宝福慢,却很是直顺,哪怕不用线比着也能将秧苗插得直,他弯着腰说:“这平时有个什么忙的,也是庄生哥也帮我们。我家这次田多,要是来不及,到时候还得麻烦庄生呢。”
李宝福撩起衣下摆擦脸上的汗,说:“这当然没问题,邻里邻居的,该帮就得帮。”
两人边插秧边聊,杨二说:“你四姐夫没在家吗?”
李宝福手下不停,答道:“没,我姐说他去南安镇找新茶苗去了。”
杨二唏嘘道:“那他家活重,我看昨天陈大娘把她娘家兄弟们都喊去田里帮忙,恐怕今年她们又卖茶又卖稻。”
李宝福道:“我姐夫他们买的谷种好,脱壳完整还又香,谷种就一钱。”
“这我知道,这米在外面卖十八文一斗呢。”杨二笑着说,“等你姐夫今年种好了,我也去买点回来试试。”
两人边插秧边聊,也不觉累。
没过多久,赵庄生就把上头田犁好,杨二牵着牛离开。赵庄生接过杨二剩下的秧苗插秧,朝李宝福说:“宝福,你先回去,这点田我很快弄完。”
李宝福瞧着还剩大半的田,说:“没事,我在插会儿。”
赵庄生直腰沉默地看着满身泥泞的李宝福,心里一紧,轻声道:“先回去,我一个人很快的。”
李宝福不听,继续田里插秧,赵庄生沉声道:“宝福,听话。”
赵庄生鲜少对李宝福说重话,如今这样已是要生气了,李宝福只得放下秧苗洗了泥脚上岸,说:“那我回去煮早饭,你早点回来。”
赵庄生这才松了口气,说:“锄头别拿,等会儿我拢田边。”
李宝福应声离开,回家时,路过薛家田,见薛屏和许蟠也在插秧,便笑着打招呼。
薛屏一看人来,赶忙一步一挪地移到田中间,揪着跟泥里草根,说:“你插完了?”
李宝福边走边说:“没,庄生哥还在田里。”
薛屏甩着手里的草根,有些羡慕地说:“庄生兄弟真实诚,地里活他一个人干,我要是也这样命好该多好。”
这话音才落,一坨泥巴准确无误地砸中薛屏后背,薛屏登时回头怒道:“许蟠你大清早发什么疯?!”
见此大战即开,李宝福赶紧告辞离开。
许蟠容貌俊逸,剑眉一拧,骂道:“薛屏,你插秧一刻,屎尿俱来,不是跟这个说话,就是扒田埂上的野草狗屎,你个杀千刀的东西能不能弄快点!”
薛屏撇去泥巴,怒气冲冲地走向许蟠,说道:“我没用?昨天是谁套磨耙耙地的?许蟠你个欠收拾的,怎么能这样说你男人?”说着他还手欠地推了下许蟠,“把我当牛使,还不许我今天歇会儿。”
许蟠登时砸了秧苗,泥水点子炸在薛屏脸上,他冷冷道:“插秧去!”
薛屏见李宝福走远,上下左右的田也没人看过来,撇嘴低声埋怨:“凶什么啊,昨晚真搞快了你又踹我。”
这话说完,许蟠一脚把薛屏踹进田里,薛屏惨叫一声想跑上岸,却被许蟠抓回来继续插秧。
于是乎,薛屏顶着一身泥水,边小声骂许蟠虐待自家男人边苦兮兮插秧。
12. 第 12 章
赵庄生又是犁地又是插秧,铁打的人也熬不住,李宝福就煮了锅稠糊的地瓜粥,将盆里养着的鱼捞出来,切成大块用葱姜炒香后,加入芋头炖,香气浓郁。
地里现摘的丝瓜猪油炒香,用先头炒好的鸡蛋小火收汁,最后出锅前淋一勺才做好的蟛蜞酱。
干活人早上吃这么重味,李宝福怕赵庄生腻着,又拍了根黄瓜淋上麻油、酱汁拌好。
做好这些,赵庄生扛着锄头背着一筐桑叶回来了,李宝福给他拿了件干净衣服,说:“洗手吃饭吧。”
赵庄生在院里脱个精光,洗着身上干成块的泥,见李宝福还穿着清晨那身泥衣,说:“你把衣服换了,待会儿我拿去河边一块洗。”
李宝福说:“午后去洗吧,顺便我洗个澡。”
午后天热,下河洗澡最是舒服。
吃完早饭,日头正晒,可地里活不能停,赵庄生出门插秧、耙田,李宝福在家把前几日收的稻谷晒好,并将三龄蚕筐里的桑叶碎全部捡出来,否则等这些蚕醒来吃上一点残叶,便会病胀死。
蚕房内有蚊子,李宝福打死几个已被叮得满身包。
只叹这蚕娇贵,不能闻到一点味道,包括艾草、粪便、煎咸鱼味及哪怕是不新鲜的肉味闻见一点都要死一大片。若是身上沾了丁点儿熏香,李宝福都得换身衣服洗个脸、手才敢进蚕房,否则怕它们闻见味道,给自己熏死。
这三眠过后,蚕就从浑身黑毛变成了白色,桑叶也不用吃切碎的,能给养蚕人省点力气。只是没到大眠之前,沾了雨水的桑树叶子仍不能给它们吃,得用绳子穿好悬挂在通风的屋檐下,不时抖动绳子让桑叶风干。
每当雨季或回南天,李宝福都在当天夜里祈祷第二天千万别下雨,有时下雨会起雾,这有雾时的桑叶更摘不得,得等雾散以后才行,可他能等,那几大筐嗷嗷待哺的蚕不能。
然怕什么来什么,吃完午饭,天阴了些,赵庄生出门插秧,李宝福则坐在院里绩麻,在脚边挽了好几个麻团时,他见天色突然暗下来,乌云聚在远方山头正缓缓飘过来。
夏日里最怕的就是这豆大的雨说下就下,李宝福怕大雨落下,淋湿自家谷,想着左右今日也晒够了,拿了簸箕就开始收谷粒。
然老天真不留情,就在李宝福收到最后一堆时,暴雨突然降下,劈里啪啦地击打着院里的一切草木。李宝福赶忙将谷粒往簸箕中收,可这雨来得太快,手指在划拉谷粒时,他能明显感觉到水润进谷粒中的那股潮湿。
指缝扒谷粒时,李宝福有些后悔今日没多用几张草席晒谷粒,这谷粒太多,院里晒不下,他就铺了些去院外。结果院外谷粒收完,才发现侧院这一小地方没有。
正在李宝福收最后一点儿谷粒时,顶雨回来的赵庄生三下五除二铲走谷粒进屋。
厨房火炉边,赵庄生撇柴烧水,而后给坐在自己腿上的李宝福擦头发,说:“冷不冷?”
李宝福浑身湿透,脏衣服丢在柴堆上,而他又不肯没洗澡就穿干净衣服,便坐在赵庄生怀里烤火。
贴在一起的赤|裸肌肤在摩挲中汲取彼此的炽热,李宝福腰抵在赵庄生块垒健壮的腹肌上,整个上身被他拢在怀里,哪里会冷?
浓姜汤下肚,李宝福寒意散去,他往火炉子里丢了几根稻杆,说:“不冷。”他把双脚移进火源,前后翻烤着,问:“倒是你下田插秧,浑身本来就湿,这下子淋了雨,可别受寒。”
“我没事,别担心。”赵庄生脱了衣服给李宝福披着,粗糙大手掐住他瘦削的腰身一提,便将人放在了板凳上。
“谁的男人谁疼。”李宝福脚踩在赵庄生脚背上,看他肩宽腰窄,肌肉线条随着动作隐现,心里没来由有阵邪火,戏谑道:“你不想我心疼你?”
这些天地里活重,赵庄生从头到脚被晒得黝黑发亮,但再黑的地方也有紫红。
李宝福见赵庄生耳垂泛起一丝红,笑着收回脚继续翻烤着火,说:“算了,当我……”
“水好了,洗澡。”
怎料,赵庄生打断他的话。
他嗓音喑哑,李宝福不免好笑地“嗯”了声,等赵庄生把水倒进大盆,他才张开双手双脚作抱状。赵庄生盯着李宝福一处眯了下眼睛,继而一言不发地把他抱在怀里走向大热水盆。
大雨仍在劈里啪啦地击打着院里的花草,亦在无形中掩去一些声音。
一个时辰后,暴雨停驻。
赵庄生掀开床帐起身穿裤子,神色餍足的李宝福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懒懒道:“干什么去?”
床间未散去的浓烈麝香味弥漫在两人身边,赵庄生转身,把李宝福抱在怀里,说:“挑粪。”
李宝福:“……”
“石楠树边才种的萝卜,得灌。”赵庄生用拇指指腹蹭了蹭李宝福的脸,轻言细语地说:“不然咱们没萝卜吃。”
农活不能耽搁,李宝福明白,可这情事后的巨大空虚感让他依恋赵庄生,他抬头看向赵庄生,还未开口,赵庄生就已吻了下来,温声道:“晚上再来。”
耳鬓厮磨,温柔缱绻,李宝福总觉赵庄生身上有股淡淡的味道,就像褥子曝晒过太阳后的味道,干净又好闻得很。
湿衣服没洗,赵庄生把那件联珠纹天青半臂衫给李宝福穿上,前后左右瞧了一圈后,说:“有点大,要是你再稍微胖些就好看了。”
李宝福看不见自己全身模样,只能在那小铜镜里瞧个大概,说:“真的吗?”
赵庄生点头,李宝福清瘦,原本较为白皙的肤色因这几日下地晒黑不少,然那清亮的双眸却透着一股少年意气。
此时,雨后的一抹斜晖黄阳照在李宝福的青衫上,赵庄生温柔地笑着说:“真的。”
蚕房里的三龄蚕正在休眠,那阴凉处的木架上已有蚕破了茧壳羽化成蚕蛾。米黄色的蚕蛾从雪白的茧中破出,慢慢地移动到赵庄生为它们准备好的厚桑纸上。
赵庄生看李宝福一直盯着两只正在交|配的蚕蛾,还以为是蚕蛾出了什么毛病,说:“怎么了?”
李宝福指着纸上两个屁股相对,不停展翅的蚕蛾说:“这怎么是两个雄蛾?”
赵庄生:“……”
只因这蚕蛾交|配时,是雌蛾伏着不动,雄蛾振动两翅飞扑,雌雄蚕蛾交|配半天甚至一天才分开。而后雄蛾会因精力枯竭死去,雌蛾即刻开始产卵,它们会将二百余粒蚕卵一一产平铺在桑纸上,不过这过程又要持续三四天。
眼瞅这两只不停展飞的雄蛾,赵庄生也拿捏不准是为何,似笑非笑道:“许是它们……癖好与你一样。”
李宝福:“……”
他踹了脚赵庄生,而后用桑叶软根分开两只雄蛾,不甘示弱道:“跟你一样才是,喜欢搞别人屁股。”
赵庄生脸色立即变了,沉声道:“你跟谁学的这话?”
李宝福心道不好,嘴太快,把平日跟薛屏混在一起的话说出来了。
赵庄生说:“是不是跟薛屏学的?”
李宝福撒腿想跑却被赵庄生一手抓住,他把李宝福带到院里,冷着脸问:“你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你跟别人说过没?”
李宝福无奈至极,说:“我跟别人说这个做什么?”
赵庄生说:“以后少跟薛屏来往。”
李宝福不听,侧转了半个身子,赵庄生把他身子转回来,声音已带着怒气:“听到了吗?”
李宝福偏头凝视地上玩耍的狸猫并不答话,赵庄生也不恼,右手掐住李宝福的下颌,让他直视自己,重复道:“少跟薛屏说话。”
怎料下一瞬,李宝福无声的泪措不及防地就溢出了眼眶。赵庄生登时就被吓了一跳,连忙给他擦眼泪,语气已无方才的冷淡和命令,轻声哄道:“好好好!哥错了!以后我再也不说这话了!”
李宝福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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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庄生的手,双眸湿润地看着他,责问道:“你哪儿错了?”
赵庄生立即回道:“我不该不让你和薛屏来往。”
李宝福说:“那你是不是跟那雄蛾一样?”他闷闷地偏过头去,又说:“不喜欢我屁股,还又打又撞。”
赵庄生:“……”
然赵庄生不敢反驳,生怕李宝福又一个生气,直到深夜都不理他,只好满口应下他是大混蛋、老流氓这种话。
李宝福看他认错如此快,玩心散去,丢下句我困了而后潇洒离去。
只余院里的赵庄生站在原地细想着总觉不对的地方。
蚕蛾羽化飞走,蚕种留于纸上,赵庄生用四根竹棍弯成方架子,而后把方架挂在高且通风、避开阳光的屋内梁下,最后将蚕纸在架上撑开存放。
插秧的事一完,村里还要给稻谷脱壳。但李家有些稻谷沾了点雨,还要晒天两,两人就也不急,赵庄生在院里缫丝,李宝福绩麻。两人各忙各的,互不干扰。
沸腾的锅中煮着几十颗蚕茧,蚕茧与上方支架的木孔洞中连着根细细的丝线,这丝线汇成一根绕在大关车上,这便是蚕吐出来的丝衣。
赵庄生转着木轴、脚踩木踏板还要观察锅里的茧,最是辛苦。
且缫丝讲究个出水干,大关车五寸远的地方还要摆盆炭火,当大关车迅速转动时,这丝线就能一边上车一边被火烘干,故而出水干。
七月中旬,夏日格外闷热,赵庄生挨着两处火源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
李宝福从蚕房喂完蚕出来,见赵庄生浑身跟水里捞出来似的,忙给他倒了碗鱼腥草水,继而推开他,自己缫丝。
手脚不停转动,那丝线便汇聚在大关车上。
“庄生!庄生小子在家吗?”
院门被拍的啪啪响,李宝福听出这是村里李老三爷的声音,停下缫丝,擦着汗去开了门,说:“三爷,怎么了?他在。”
李三爷胡子花白,面色焦急地说:“幸好啊!杨二他媳妇儿突然难产生不下来,得去邻村赵那大夫和稳婆那里看看,牛不在,劳烦庄生去帮一下。”
尚书村有稳婆,但专看妇人生产的大夫只有邻村有,这一去就是小半时辰,路上一人拉车跑不快,为此有谁家媳妇儿难产都是找人拉着去。
“好。”赵庄生擦去汗拍了拍李宝福肩,带上草帽跟李三爷离开。
赵庄生这一去,是到入夜时分才回来。
李宝福怕他饿,烧火煮了碗面,面底卧了两个鸡蛋和几只水盆里剩下的虾。
厨房里,豆大烛火摇曳着,李宝福仍在绩麻,问:“杨二嫂怎么样?”
赵庄生呼噜着面,答道:“没事,生了个女儿。”
李宝福点点头,见赵庄生肩上皮肉被粗绳勒破而往外翻的可怖样子,有些心疼这都是近段日子,赵庄生拉犁、耙勒伤的,他取来止血生痂的药膏,给赵庄生擦上。
村里人多是族亲宗伯,有什么事都互帮互助,谁家有什么力气活都喜欢找赵庄生干。
他干活最是卖力,话还不多,做什么都仔细得很,就连割稻子都比别人快上十几步路,那稻子割好又能整齐地码在田里,若是有力气他还能帮着脱了。有时见村里年龄大的叔婆做活,赵庄生不要钱也上去帮忙。
故此在为人做活这方面,村里人对他没话说,但因外来人身份和李宝福时不时的三病五痛,有几位宗伯害怕这沉默寡言的赵庄生对无父无母的李宝福不好。
上好药,赵庄生把剥好的虾喂给李宝福,说:“杨二给了三十文,说是辛苦我拉着去。”
虾肉弹牙,李宝福笑着说:“杨二哥人好,正月时还送了我们家一篮笋。下午我听李婶说他女儿洗三时正好他妹妹出嫁,我们可得赶点重礼,送点补身的东西才行。”
村里人靠着山也吃山,杨二送李宝福笋,李宝福当时也回了他满满一篮子萝卜。
13. 第 13 章
杨二女儿洗三时,尚书村都沉浸在谷粒脱壳里。
脱壳得先用土砻碾磨把壳与谷粒分离,而后用风车扇去谷中的糠秕,用团筛筛去糠,再倒入土砻加工,最后才能倒入臼里进行舂。
这土砻不常用,多是几家共用一个,而风车则因要吹油菜、小麦、蚕沙、谷粒等,故此是家家都有。
李宝福和李婶及其他两家共用一个土砻,土砻平日放在李婶屋后的杂房,到得用时,便挪出来。
榕树下,李婶和儿女们筛着才磨好的谷粒,一旁的风车边是另户人家正在扇糠秕。
赵庄生旋拉土砻木杆,李宝福则在磨口下扫掉下来的谷粒。
李婶笑道:“多子他妈,等会儿你去赶杨二家的酒,给多少钱?”
多子他妈答道:“二十文加二十个蛋,我家老三去年成婚她不是也来了嘛,得回礼。”
李婶唏嘘道:“这么多。”继而又说:“那你家几个人去?”
多子他妈说道:“这不得一家子都去?不然我回家孩子们闹。”
这村里酒席吃得好,喜庆事往往都是一人封钱全家去。
李婶看着扫谷粒的李宝福,打趣道:“那宝福可亏了,你家才两个人。”
李宝福直起腰,笑道:“哪儿有!我家还养着了只猫呢,它得吃鱼。”
众人被逗得发笑,夏阳碎影,丰年好收。
今日脱谷粒的多,李宝福和赵庄生就没脱多少谷。
一人背着一筐米回到院里,用风车扇去糠秕,想着等午后再去土砻磨一下,就能舂出精细光滑的米了。
风车停止转动时,两人提上十五枚鸡蛋、一只鸡,封了十文钱去杨二家吃席面。
然才进院,李宝福就觉着这院里众人面孔有些奇怪,但还是放下心思把礼送上。
接礼的是杨二母亲,她接过篮子,但见赵庄生那大个杵在李宝福身后,回想自家常被借出去的牛,她笑意登时冷下,淡淡道:“福囝你不用送这么多礼的,这鸡和蛋家里都有,让你破费了。”
在李全未去世前,村里父辈关系还算不错,父母走后,李宝福也学着他们维护着与村里人的和睦。何况这农忙犁地时,一直都是杨二借他们牛,为此这礼算是重的。
李宝福将杨母神情收在眼里,面上仍笑着说:“家里添人是喜事,妹子出嫁更是双喜临门。婶子,这点不算什么。”
杨母笑着让两人落座。
院里院外宴席摆了十来桌,地里人难得吃顿伙食,自都拖家带口的来。
席面上,李宝福见薛屏早占好了座,坐到他身边说:“我是不是来晚了?”
薛屏吃着南瓜子,摆手道:“没。那杨妹子的接亲队伍才走,等会儿就上菜。”
杨妹子嫁到了邻村,路远得很,杨家父母年纪大了也不好去,等三日后女儿女婿回门看看也好。
李宝福点头给赵庄生倒了碗水,紧接着薛屏神神秘秘地朝他说:“宝福啊,你知道杨大娘方才为什么不太高兴吗?”
李宝福回想适才杨母的神情,说:“为什么”
薛屏揽过李宝福的肩答道:“因为你送的礼太少了,”说着他下颌朝坐得端正的赵庄生抬了抬,“你又带着正在长个儿的庄生兄弟来,你俩得吃她家多少粮食?”
“不会吧?”李宝福狐疑道,紧接着又纠正:“庄生哥不长个儿了。”
薛屏“啧”了声,苦口婆心道:“你怎么不信哥的话呢?我跟你说弟妹要是生了个儿子,他妈肯定高兴,别说我们村,隔壁村都得请来。但这生的是女儿,所以那脸都垮地上了,我在这儿坐了一刻钟,凡是送蛋和鸡还拖家带口来的,那杨大娘都不高兴。”
李宝福说:“可这是杨家亲下的帖子,况且吃席面不都这样吗?当年我四姐成婚,杨家不也拖了八口人来吗?”
两家父母关系不错,李宝福记着这些,每次赵庄生给他家做活只象征性收个四五文图个彩罢了。
所以这才提了补身子的鸡来,鸡不好吗?在县城他家养了近三年的母鸡可要卖六十多文呢。
“她就是想收情,正好女儿和孙女一起办省钱。”说到最后,薛屏忍不住笑,颤着声道,“只是她没想到村里人多送蛋,方才我还瞧见有人给十文和十个蛋,带了五口人来的。”
“坐月子的人就要补身子嘛,”李宝福耸了耸肩,“不送蛋肉,还能送什么?”
两人脑袋凑在一起叽里咕噜,赵庄生和许蟠如两尊大佛,不苟言笑。
尚书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席面多是螃蟹鱼虾、蚝烙鸡蛋等山里江里寻得见的东西。一桌一篮子菜馒头,一大壶酒和一大盆卤面,小半桶粟米完事。
那馒头精细,费工夫和小麦,为此宴席上做馒头时会在里面加些青菜添分量。
但李宝福吃不惯别家饭菜,总觉差些味道,粟米水少了硬得很,便只夹点清蒸的鲈鱼和白灼虾吃卤面。
薛屏倒了碗酒想跟李宝福碰,赵庄生阻止:“屏哥,他身体不好,不能喝。”说着就倒酒朝薛屏说:“我敬你。”
薛屏打了个酒嗝,说:“庄生兄弟实诚,我爱听你这话。”
这酒虽是杨家自己酿的,但喝多了也醉,这桌上其他人看赵庄生接酒,赶忙都来灌他。
管今日是什么席面?只要能找到人喝酒,那对平日没啥消遣乐子的一些汉子来说,就是最大的消遣。
李宝福本想劝,却被薛屏拦下。
宴席吃得差不多时,赵庄生还在被灌,李宝福亦被杨二拉到院角。
杨二局促道:“宝福弟弟,你觉得今日这席怎么样?”
李宝福嘴里还有那散不去的青菜馒头味,清香回甜的,诚实道:“好吃啊,而且二哥你家做的蟛蜞酱是村里最好的。”
杨二讪讪一笑,转头见左右无人便说:“宝福弟弟,李伯母走后,二哥对你一直不错是吧?”
“当然了。”李宝福笑道,他见杨二说话吞吐得很,低声问:“二哥你有啥难事跟我说,做弟弟的能帮你肯定帮你。”
杨二咬牙说:“弟啊,是这样,你嫂子她生女儿伤了身子,家里给她买完补品就没啥钱了,今天这席面又花得大。前两天我给庄生兄弟那钱……”
话到这里就止住了,李宝福怔了下,登时明白过来。
赵庄生上次拉板车送杨二媳妇去邻村生孩子,赶回来的杨二封了他三十文钱当彩头。
三十文钱对村里人说不少了,毕竟四个鸡蛋才卖一文钱,稍小的一只鸡也得三十来文,他和赵庄生得卖一百二十个鸡蛋才回得来,家里鸡一天好的话也才下六七个蛋,他们要卖鸡蛋得凑半个月才能卖十几文。
面对近邻,李宝福说:“嫂子才生了孩子自然要补,我知道,等会儿我就把钱送来。”
杨二羞得不行,忙说:“宝福弟弟,哥真不是吝啬,而是家里这条件你也知道。庄生兄弟卖力气也累,一路上不停的,我们也不多拿,十八永远发,你看怎么样?”
李宝福笑着说行,见人答应,杨二哄他两句转身离去。
这杨二进了内屋,见父母坐在长登上,媳妇儿来回走着哄孩子。
杨母咬了口馒头,哼道:“钱要回来没?”
杨二神情悻悻,皱眉道:“要了。”
杨母说:“多少?”
杨二:“十二文。”
一听这话,杨父呸了一声,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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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骂:“不是让你全要回来吗?我给你那么多钱是让你把我家孙子接回来的,结果呢?”他瞥了眼儿媳和睡熟的孙女,“一个小丫头你居然也给那么多,真是不把钱当钱。”
杨二也烦了这几日来父母的念叨,不满道:“你们怎么不去?人家来吃席也随了礼,要不是你们想收礼,咱们家这洗三酒和五妹嫁人也不会办这么大。”
杨父说:“不办哪里来的钱?将来我孙子读书娶媳妇都要钱,现在不存什么时候存?再说了找他们要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李家就他俩了,没人知道。”
杨母附和道:“就是!那宝福老实得很,赵庄生又是个闷葫芦,他们俩没长啥心眼的难道能说我们长辈不成?”
杨二虽觉得父母话有理,但还是犯嘀咕:“这种没面子的事我再也不去了。”
杨父冷冷道:“过两天江里打鱼,你拿几文钱买一筐送他们就是,再说了每年我们都让赵庄生帮忙收割油菜、稻谷的,还借他们牛,他们已赚了我家不少钱了,这次还想要那么多?吃个饭也是,八辈子没见过,两人都一起来。”
杨二实听不下去父母碎嘴,摔门走了,摔门重声惊了婴儿,婴儿顿时哭起来。
杨母低声骂儿媳:“你快哄她,别哭得像是家里没给你们饭吃一样!下午把孩子给我,你把衣服洗了,顺便把东边梧桐树下那块地的草除了,休息这么久该做事了,当年我生完老大第二天就下地干活,要不是老二惯着你,能让你在床上坐那么久?”
杨二媳妇宋玉点了点头抱着女儿出去,杨父屁股不挪,推了推杨母说:“行了行了,你快出去看看,别让他们把馒头吃完了,去年小麦又收得不多,得剩几个馒头晚上吃。”
孟秋午后,吃过酒席的几人在路上慢悠悠走着,赵庄生被叔伯宗亲们灌多了酒,趴在李宝福肩头,他手里提着包油纸,内里是酒席剩下的鱼虾,这是带回去给狸猫吃的。
薛屏强行牵着许蟠的手指,两人晃来晃去的。
许蟠是个话少的,倒是薛屏一路上都在叽叽喳喳,李宝福想着那钱,答起话来有些心不在焉的。
“宝福,你想什么呢?”薛屏说,“从杨家出来你就呆愣着,那杨二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就问我地里的事。”李宝福私心里还是觉着能少一事是一事,况且杨家也是给才坐完月子的儿媳买鸡鸭补身,也没大错。
“真的?”薛屏不信这个,自顾自道:“他家那尿壶里能出什么好人?她女儿出嫁没随多少嫁妆,就两床被子、三匹布。就这倒要了不少夫家聘礼,听说是四贯钱、八匹布还有些其他的东西。”
李宝福:“……”
“你怎么知道多?”
“我娘跟我说的,”薛屏说,“要不是她前些天跟杨大娘吵了架,今天才不会让我俩来。真是,吃他家一顿饭,我送礼上门还被他家看脸色。”
“屏哥你家随了多少?”李宝福问。
“二十文,”薛屏答道,“还有半只鸡,早知道多吃点了。”说着他把许蟠拉进怀里问:“你吃饱了吗?”
许蟠打开薛屏的手,淡淡地“嗯”了声。
薛屏又开始嘀咕起来,李宝福这辈子最佩服的是两个人,一个是话少的赵庄生,一个是话多的薛屏。
终于两人走到了分家的岔路口,薛屏脚步踉跄着挥手说:“老弟,改天再聊啊!”
李宝福笑着应下,见薛屏跟软骨头似得趴在许蟠身上,而后被许蟠一巴掌扇倒在地,顿时笑出声。
回家后,赵庄生吐了一次才歇下,李宝福给他兑了碗蜂蜜水清胃,说:“还难受吗?”
赵庄生恹恹地躺在床上,牵着李宝福的手不撒。
14. 第 14 章
李宝福给赵庄生轻轻揉着太阳穴,沉吟片刻还是开口:“庄生哥,席后杨二哥拉着我说二嫂才生完孩子,妹妹嫁人,席面花销大,家里有些紧张。他不好意思跟父母要,就想从咱们这儿借点钱给二嫂买点补身的。”
赵庄生“唔”了声,答道:“那你去钱箱多拿点钱。”他摩挲着李宝福的手,红晕铺在他脸上,轻声道:“今天我听李婶她们说二嫂没恢复好,看起来憔悴得很,怕是给孩子喂奶伤了。宝福,你把我昨天捞上来的那几条鲫鱼和才醸的一坛米酒找出来。”
“等我酒醒了送去……”
养育孩子最辛苦的便是妇人,从生产到哺育都吸食着母亲的血肉。
以前大姐李元凤生完侄儿后,李宝福看她是不过月余便消瘦几大圈,是王华提了许多补身补气的东西才把人养了回来。
赵庄生醉酒说话有些不利索,李宝福给他摇了会儿扇子看人睡着便提上东西和二十文钱去了杨家。
午后暑热,没多少人愿意出来,李宝福戴好草帽打着扇子找了条阴凉路。
这路挨着村里的小溪,蝉、蟋蟀等虫鸣叫的声音不停穿梭着李宝福耳里,他摇着扇子慢慢走,忽然见那阳光直晒的溪边蹲着一妇人洗衣。
这日头正辣,若是洗衣大家伙也是等日落山头凉快时才出来,这会子是谁在?李宝福踮脚望了望,男女终有别,不好走近瞧。
待瞧定妇人面容后,李宝福面露不忍,收了扇子快步走到杨家。
这次迎上来的是杨二,他给李宝福倒了碗水,说:“宝福啊,这日头大晒人,你怎么不等会儿?要是晒出什么毛病,李婶和你四姐她们可又要说我了。”
李宝福把水一放,沉声道:“你知道心疼外人,怎么都不心疼心疼你媳妇儿?你知道这日头大还让她才生完孩子的蹲在河边洗衣服?”
他嫌弃地打量了杨二一眼,很是不满:“是不是男人啊你?杨子嵩,我真看不起你。”说着他就想把鸡蛋和米酒拿回来,却被杨二拦住。
李宝福忍不住又继续说:“这些东西给你,你会给你媳妇儿吃吗?还诓我说什么给你媳妇儿补身子,你真疼她?还让她洗衣服?敢情孩子不是你生的是吧?”
李宝福从小就知个水做的女人是要呵护的道理,王华在家时,李全重活都不让她干多少,三个孩子李全也是同一对待,从不偏袒。
一听这话,杨二面上臊得慌,支支吾吾道:“不是我让她去的,是她是闲不住想去洗一下,我这就去帮她。”
挂不住情的杨二拉着李宝福出门去找媳妇儿宋玉,边走边说:“爹在挑粪,娘在带孩子招呼还没走的亲朋,我哥又去世的早,往常还有小妹帮我们看看,但今天小妹也嫁了人,你看家里事一堆,玉娘她也是心疼我们。我才挑满两缸水,用土砻脱了稻壳,你说这些事让她干不是更累吗?”
李宝福说:“你这不是借口吗?衣服什么时候洗不行?非要现在洗?再说了你不能洗衣服?不过就是你把这些重事对比后跟我说博同情罢了。”
杨二有些悻悻,想起方才李宝福送的那些东西和钱,还被人说了一顿,他身为男人的面子挂不住,一个劲儿扯借口说不是,并保证会把钱还给李宝福。
临近溪边,李宝福不好再说杨二,甩开手说:“行了,那钱你留着给二嫂买点东西吃吧,哪儿有让没出月子的媳妇儿大中午洗衣服的?那昔年对媳妇儿再不好的老李头也不这样。”
帮沈玉洗衣服的杨二讪讪一笑,李宝福看他搓着衣服,又说了两句才回家。
李宝福走后,杨二洗着衣服,朝树下歇息的沈玉道:“你真是,娘叫你洗就洗?不知道说自己不舒服吗?还好是没心眼的宝福瞧见,要是换了旁人,还以为我们苛待你呢?”
沈玉抿了下唇,捂着肚子说:“娘说她生完大哥第二天就下地干活了,我想我已经休息够久了。”
杨二脸色不太好看,说:“那是她自己想,跟你有什么干系?衣服洗完我帮你提回去,我去锄草。”
待回到家,赵庄生仍在酒醉睡着。李宝福给鸡鸭、蚕喂了些水和吃食,院里狸猫还啃着鱼刺骨头,发出嗷呜的声音。
李宝福又把晒在院里的谷翻了翻,继而把新收好的蚕沙用筛子筛出来,晒在太阳底下,等下次卖蚕茧时还可以多卖几个枕头。
阴凉树下下,李宝福把已上了浆的丝一用筘钩穿在细而密地织筘上。每穿五十至七十个筘齿,便将丝绑成一个结。
穿丝扣齿最费眼,还得一直低头,李宝福眼睛几乎都垂到那织筘了,这样一坐便是大半天。
等李宝福穿好整排,拖着长丝整理经线时。
赵庄生终于醒了,他穿着木屐出来,揉着头说:“什么时候了?”
李宝福望了眼那金阳偏斜的天,继续转动木轴,说:“快酉时了吧。”
赵庄生拍了几下头,说道:“你先歇会,明日我再来穿综,晚上想吃什么?”
李宝福坐了一下午,脖子酸得不行,笑着说:“都行,吃来吃去就那几样。”
“我看你午饭没怎么吃,待会儿给你煮完粟米蛤蜊粥怎么样?”吃饭时,赵庄生总会问李宝福的心思,生怕有什么没做好的,这小祖宗就生气不吃。
李宝福眼睛一亮,笑着点头,赵庄生摸摸他的头,去厨房处理蛤蜊。
这蛤蜊是昨日他和陈璋去晋江边的村子买的,一同买回来的还有鱼、虾这些常见又不贵的东西。古来便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靠水的庄户地自然是吃水。
粟米捣成细碎粒,再将吐好沙的蛤蜊,洗净烫熟后剥肉取下,锅中加水,放入蛤蜊肉及姜丝烧开,而后倒入粟米。蛤蜊本就鲜美,不用加盐便已咸鲜十足。
粟米粥两个大男人吃自然不够,赵庄生又下了一大碗面,过好凉水放入炒好的鸡蛋浇头,一勺子葱头油,拌了盘黄瓜。
等吃饭时,李宝福没事做就去鸡窝摸蛋,期间不免要被那五只母鸡啄上两口,但一看篮子的几个蛋就也高兴。
放蛋时,见打着赤膊的赵庄生围着灶台转,李宝福咂摸着嘴去了里屋,从钱箱里数了十个铜板丢在赵庄生那个小木箱里。
吃完晚饭,李宝福仍躺在他那长椅子上喝着解腻的乌龙凉茶,赵庄生则收拾着屋里屋外,天光收前他还去割了一背篓鸡草和桑叶。
李宝福等得有些烦,便自己烧了水洗好上床打蚊子,待天完全黑下,夜幕降临,赵庄生才关好房门进来。
夏夜虽热,可李宝福总被赵庄生要求穿上短褂和及膝衬裤睡,但今夜有些热,李宝福脱了短褂,懒散躺着,见赵庄生在拍蚊子,说:“今日我们借了杨二二十文,那哥上次你送杨二嫂生产那事岂不是就给了你十文?”
赵庄生打死最后一只蚊子,说:“十文也好,左右今年夏税已经交了,秋税我们也有钱交上去。”
李宝福“哦”了一声,把蒲扇递给赵庄生说:“你扇。”
赵庄生轻轻地打着蒲扇,月光照着他流畅结实的肌肉线条,这些日子地里活重,赵庄生整人被晒黑不少。
尤其是那手臂与肩的肤色,在近一月的烈日照射下有一明显的黑白界线。
未散去的水珠便有些许停在那黑亮肌肉上,李宝福看了会儿,见赵庄生已眯眼,扯了扯他的手臂。
赵庄生便伸出有力的肩膀,让李宝福枕着,手环过他腰,把人侧搂在身侧。
李宝福这人有时缠人,修长的腿摩挲着赵庄生的腿,手也有意地摸着赵庄生沟壑分明又结实的腹肌,继而向下,肌肤磨合的声音像是点燃夏夜干柴的火折子。
黑夜中,赵庄生轻吁一气,而后呼吸便粗重了些,蒲扇也不打,抓住李宝福玩他那物的手,睁眼,垂下些许眼神,低声问道:“想要吗?”
李宝福把那棍玩得甩来甩去,不时还打在腹肌上,他抬眼看着赵庄生,一本正经地“嗯”了一声。
赵庄生亲了亲李宝福的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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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抽出手说:“我去看看小木箱有多少钱。”
李宝福:“……”
上次卖蚕的钱买完油盐酱醋、衣服布鞋剩下的钱不多,两人又常黑夜清晨都来,一次一百早花光了。
且近日地里活多繁琐,赵庄生常倒头就睡,闲暇时李宝福有示意过赵庄生长夜漫漫时可做些其他的,但这榆木脑子只会守着那小木箱,没那么多钱就坚决不来。
彷佛一旦不守这个事,那他赵庄生就成了不孝父母的人。
于是等赵庄生把小木箱抱来,李宝福又烦了,心情来去快,他翻身面墙睡去。
见得如此,赵庄生只得又把小木箱放回原位,掀帐睡下。
黑夜中,李宝福越想越气,想得老二胀痛,并在发觉赵庄生都不抱自己时,心里更烦,当即一脚朝旁边踹去。
赵庄生以为李宝福被蚊子咬了,赶忙给他打起扇子,然这风是火上浇油,李宝福打飞那可怜的蒲扇,在木板床上滚了两下。
“怎么了?”赵庄生把薄被盖在李宝福肚子上,宽厚带茧的手抚摸着他的肩头。
“与你何干。”李宝福心里堵得慌,说话就不会客气。
然赵庄生并不生气,只探头过来亲亲李宝福的右眼尾,那柔软温热的唇瓣落在眼尾上时,似有羽毛骚挠了下李宝福的心。
多年相依的生活已让他习惯赵庄生的存在,赵庄生迁就着他,守护着他,不论那犁有没有卸下,他似乎都围着李宝福转。
有时李宝福想,若是赵庄生与别人一起生活,是不是也会这样?
“是不是生哥气了?”赵庄生从李宝福背后抱住他,轻声道:“若是的话,等明日太阳升起来,可得消气。”
“上次说好,生气归生气,可不能不理哥。”
赵庄生胸膛不论四季如何都是热乎的,此刻贴着李宝福的背脊,那热浪源源不断传来,透过肌骨直传进李宝福心里,他翻了个身抱住赵庄生的健腰,说:“若是别人也做你弟弟,你是不是对他还要更好些?”
“对别人好做什么?”赵庄生哭笑不得道,“我不就你一个弟弟吗?”
“要真是这样呢?”李宝福说,“或是你父母给你找个新的契弟,你对他也会很好吧?”
“不会的,”赵庄生搂紧李宝福,说:“不会有这样的事。”
两人胸膛相贴地抱在一起,双腿互卡进了对方腿间,犹如榫卯般契合着。李宝福感觉到赵庄生隐隐抬头。蚕沙枕里清淡的桑叶味,携着男人身上淡淡的皂荚味道,清淡又催|情得很。
李宝福扭了两下,说:“哥,你顶着我了。”
赵庄生呼吸一滞,收紧手臂上的力,把李宝福往怀里带,说:“那钱够了,要吗?”
李宝福好笑道:“不要。”
赵庄生抿了下唇,松些力,说:“那睡觉。”
然这觉是没睡成,到后面赵庄生搂着他真睡着了,李宝福仍被顶得难受,心想自己好不容易把钱填上就是为了这事,怎能兀自生气白白浪费了呢?
当即在赵庄生身上摸来摸去,赵庄生虽睡熟了,但东西却很清醒,迷糊间把李宝福抱在怀里亲来吻去。李宝福趁机把枕头下的脂膏扭开,给自己弄好,腿夹住赵庄生腰就抱了上去。
一进熟处,赵庄生也醒了,翻压着李宝福亲嘴,那半睡梦中的吻很是激烈,亲得李宝福几乎喘不过来气。
尚不知过了多久,李宝福受不住求饶时,赵庄生才将他半叠起,指腹擦去他脸上的泪,断断续续地亲着他耳垂,说着:“哥只会对你好一辈子。”
待夏夜流星划过长空,李宝福还微张着口喘气,赵庄生伏在他身上喘匀几口气,亲了几口才起来。
但滚了许久汗泪的身躯一离开,李宝福便觉空虚,抱住赵庄生不撒手,赵庄生就把他抱在自己胸膛上趴着。
两人喘着气,李宝福在赵庄生胸膛蹭着找到了个宽厚地方,困意来袭迷迷糊糊,心满意足的睡了。
15. 第 15 章
三伏天还没过完,蚕就到了四龄,桑叶摘回来去热撒水就能喂给蚕,不用切碎倒是省心。
这时地里活做的已差不多,一时农闲下来。赵庄生就在家织布、织葛衣,忙时就去陈璋家的茶地帮忙摘茶叶,赚几个辛苦钱。
这日,李宝福在家舂米,听见屋外有人喊:“宝福兄弟住这里吗?”
李宝福听声觉得眼熟,开门一看,门口竟站着身着半臂青衫,手持折扇的齐山民。
李宝福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山民哥?!”
齐山民笑着说:“正是!我说了等闲下来是要来看你的,”他把买的一斤猪肉放到李宝福手上,说:“见面礼。”
李宝福顿时目瞪口呆,赶忙推辞:“这礼也太贵重,还是算了。”
岂料齐山民摆手无所谓道:“我家多的是肉,不缺这个。”他往院里张望,说:“你哥呢?”
李宝福把齐山民迎进正屋,给他倒了碗前些日子陈璋送的龙井,说:“出去了,山民哥你喝茶。”
齐山民笑着接过,说:“谢了。你都好几次没去卖蛋了,我还怪想你的,看这两日不忙就来看看你。”
这几日村子里结婚生子人多,李宝福的蛋就一直送,天热时那鸡鸭也生不了几个,人都不够吃便没去卖。
何况,李多福过不了多久也要生,李宝福想凑一百个送去。
李宝福端出两盘小糕点和赵庄生昨日去县城给他买的葡萄招待。齐山民道完谢只拿了两三个吃,随后说:“宝福兄弟,你们村是不是有个叫陈璋的?”
陈家茶苗多,生意也较大,找他的人也不算少,李宝福答道:“是,山民哥找他有事吗?”
齐山民笑着说:“是有点。今年行情不好,许多茶商的钱都涨价,我就帮杨郎君收收茶混个酒钱,听说陈家茶不错,价格也实在。可这杨郎君派人去了两三次都没见着他,我想宝福兄弟你跟他一个村,应该会卖你些情面。”
李宝福说:“原来是这样,陈璋是我四姐夫,我带你去见他。但这价钱我不好说,他生意我不插手的。”
齐山民忙道:“多谢多谢!这个自然,价钱我谈,肯定不会做什么以亲蒙钱的事,只要能让我见陈璋就行。”
李宝福记得陈璋说自己这两日都在家看茶,便装了罐水戴好草帽带齐山民去陈家。
路过陈家的数十亩茶园时,陈璋雇的村民正在帮着摘茶。
嫩茶香四溢,绿山叶里,李宝福瞧见里面摘茶的赵庄生,让齐山民等会儿自己,就提着水罐进茶地里去。
赵庄生腰间别着个茶篓子,脸上有沾着不少茶叶,大汗颗颗滚落,忽听有人喊他,抬眼只见李宝福来了,忙疾步走到他面前,问:“你怎么来了?”
李宝福说:“有人来找姐夫,我带他去看看。”
赵庄生见田埂上那人颇觉眼熟,李宝福解释道:“上次我进城卖鸡蛋,他在我们边上卖柴,你见过。”
说得这话,赵庄生想起来了,把空水罐给李宝福,让他早点回家歇着,自己则继续去摘茶。
山林路里,李宝福提着空水罐走在前头,身后的齐山民摇着一把折扇,他打趣道:“宝福兄弟,你对他还真好。”
李宝福愣了下,说:“不过送个水,这也叫好?”
齐山民摇着扇子,风流倜傥道:“这人与人过日子,自讲究的就是一个你待我好我待你好。”他扇起李宝福额前的发,露出他那一双纯真如星的眼睛,说:“他方才见你过来,眼睛都没从你身上移开过,那眼神是把你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才明显松口气,虽说哥哥我做生意不比你姐夫,但这看人的本事可是不会差的。他心里把你的看得很重呢。”
从小到大,李宝福可没听过这些子蜜话,一时听见这些话,耳根子都红了,忙啐齐山民:“你说得这样透彻,你和你弟弟的事,你娘应了?”
“快了,”齐山民自豪一笑,“等我年底攒够了钱,我娘那里我自有办法的。届时我就去他家提这事,这人嘛,自得为自己活一次。”
李宝福拱手道:“那我可得提前恭喜齐兄了。”
齐山民摆手似是不好意思地说:“为时尚早为时尚早!待有酒宴那天,我请你和你的赵哥可得来啊。”
李宝福说:“有人请宴,我们当然得厚着脸皮去,吃他个三大碗。”
李宝福是个机灵的,又生性爱闹,从小宗亲叔伯就喜欢他,只是幼时生病多了,不怎么出门,性子有几年就淡下来。但跟赵庄生生活这两年,以李多福的话来说,有些被赵庄生惯的无法无天了。
然作为当事人的李宝福却不这么认为。
门是陈家四妹开的,她牵着陈老大的女儿,笑着说:“宝福哥来了。”
李宝福笑着点点头,说:“四妹,我四姐夫在吗?”
陈四娘答道:“在。先进来吧。”
李宝福和齐山民道谢,见陈母不在,李宝福松了口气,毕竟每次来,她不会给自己太多好脸色。
陈璋听闻小舅子来,忙搀扶着挺大肚子的李多福出来。
李宝福朝两人介绍了齐山民,陈璋上下打量齐山民一番后带着他去了正屋。
而李宝福则被李多福带进屋里说话。
李多福切了半块西瓜,一小筐葡萄,问:“晚稻施肥没有?陈璋看天说过两天要下雨,你让庄生晚上注意点,别把田灌了。”
李宝福点头,两家隔得有点路,李宝福平日在家也要缫丝、理线、舂米,趁赵庄生不注意时还要去割鸡草、摘桑叶,也没多少空来找自家姐姐。
李多福说:“家里活怎么样?”
李宝福一五一十答了,李多福颔首把最甜的几口西瓜心塞进他嘴里,说:“你上次从老杨家出来又回去了一趟,什么事啊?”
李宝福愣了下含糊着只说是去借牛,彼时家里有牛的人家不多,只有陈家和村长家、杨家有,但离李家最近的就是陈家了。
对于这个答案,李多福信了不再问。
李宝福嘴里咬着西瓜问:“这事你怎么知道?屏哥他妈说的?”
李多福点头,随即又说:“那杨家平日就喜欢占点小恩小惠,我听说玉娘生孩子那天难产,是庄生兄弟拉她去的,是吗?”
李宝福如是回答,李多福低声问:“给了多少礼钱?这救人命的事虽说不要礼最好。但这一路上得跑小一个时辰,杨二那天又不在家,估计就找了庄生一人。可别连这个积德钱都舍不得给。”
李宝福不想多事,惹大肚子的李多福生气,忙说:“三十文。”
杨家洗三酒时,陈璋带李多福去泉安县城买东西去了,赶礼的是陈大娘和四娘,想必是一回来就跟李多福说了。
“三十文?能给这么多?”李多福疑惑道,“可我怎么前两日听村里人说杨二给庄生三十文,庄生脸色顿时就不好看,说什么嫌给得少。”
说谁都行,说整天卖力气不怎么收钱的赵庄生不行,李宝福皱眉道:“谁说的?庄生哥回家天都黑了,她还能瞧见脸色?两眼当灯笼使啊?”
李多福说:“还能是谁,肯定是杨二他妈呗。她孙女出生那么久了,没见她抱过几次,这会子还在这些钱上面吵。”说着她摸了摸自己肚子,“也不知我孩子生下来,陈璋他娘欢喜不?”
“肯定欢喜啊。”李宝福不容置疑,“你可是给他们陈家添了人,不高兴难不成还要丧个脸?”
但这话一出,李宝福想起陈家孙辈里,老大都是两个女儿,这陈家父母喜欢男孩儿,以前还带李多福去吃过生男孩儿的秘方,被王华发现闹了一场才罢休。
挑起旧事,李多福见机拉开话头,并说陈璋男女都喜欢,李宝福才安心。
姐弟俩说笑闲谈,没过多久,听见院里陈母回来的声音,李宝福也不好再坐,看日头不早,自己还要回去摘桑叶,起身离开。
李宝福走到院里,看陈母坐在院里砍芋头,陈四娘织布,他笑着打了个招呼。陈母看他双手空荡礼貌亲热的喊着宝囝留下吃个晚饭,李宝福忙说不用,陈母收起笑容没再说话。
姐弟俩才跨出门,从厨房搜完东西的陈璋就提着一袋米和一个大西瓜出来,气得陈母又在院里跳脚骂陈璋胳膊肘往外拐。
等在门口的齐山民听这骂声顿时吓了一跳,夫妻俩又是老规矩,一个喊不舒服一个忙扶媳妇儿进屋,独留门口的李宝福和齐山民。
齐山民捂着嘴笑,说:“宝弟,你姐夫这人真是有趣。”
李宝福拿着米和西瓜,讪讪一笑,继而问:“山民哥,你谈的怎么样?”
齐山民折扇呼啦一展,那扇面上题着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
李宝福只认得字,却不知意思,更不知出自何处,书没读多少,与黄天后土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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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他这辈子的人生。
齐山民得意地扇着风,说:“陈兄实在,应了我的请求。”随即又将折扇呼啦一收,抓着李宝福的手说:“宝弟,你可真是帮了我大忙,日后我得好好谢你。”
李宝福知晓陈璋是个生意人,不会让媳妇儿和孩子吃苦,所以这齐山民开的价也定是他心中价,于是笑着说:“山民哥,我只是为你引了个路,没成什么事,不必谢的。”
齐山民接过李宝福手里的西瓜和猪肉,说道:“要谢的,宝福弟弟。”
齐山民言语风趣,拿捏得宜,李宝福倒很是喜欢同他说话。
回到家,李宝福把西瓜切出一半招待齐山民,剩下一半放在厨房的水缸里凉着,等晚上和赵庄生在院里纳凉时吃。
然齐山民是个热心人,见李家水缸没水,愣是在李宝福切西瓜时,挑着水桶出门打水去了。
故此等李宝福切好西瓜出来,院里人都没一个。
几次来回下,李家水缸满了,鸡鸭的草也割了不少。
齐山民帮着舂米,还帮着劈了不少柴。弄得李宝福站在院里除了啃西瓜就是看他转,最后强行把干活上头的齐山民稳住,说天色不早路不好走,齐山民才恋恋不舍的拿着几块西瓜和一把葡萄离去,并说有空还来看他。
晚间,李宝福做饭时,见灶台边放着个钱袋子,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六钱铜板。
给陈家摘茶叶,一天十八文,只管午饭,面对小舅子媳妇儿,陈璋本想管两人晚饭。
但陈母不肯,且李宝福和赵庄生也觉着要是这样,陈家茶地里其他亲戚怎么办?
这摘茶虽不是个力气活,但一直站着手不停也累。故每次赵庄生回家,树下晚饭就已摆好,但今日李宝福躺着长椅上翘着一只脚晃。
“哥,今儿累不?”李宝福笑着给赵庄生端来盆温水洗脸洗身,茶地里尘大,每次赵庄生回来都要先洗手洗脚才吃饭。
“还好。”赵庄生淋完水,人也舒服了些,揉揉李宝福的头把他牵到饭桌上。
晚饭李宝福做了芋头蒸猪肉、凉拌海蜇,虾仁和酱油烧的冬瓜,一大锅浓稠的地瓜粥,除此之外还有陈璋给的西瓜。
“哥,”李宝福把钱袋推到赵庄生面前,“你看。”
“哪来的钱?”赵庄生把肥瘦相宜的猪肉挑给李宝福,自己夹了块芋头,头也不抬地说。
而后李宝福把今日下午的事说了,赵庄生听后说:“那这齐山民还会做生意,能把姐夫说动,不过下次他再来不能再让客人做活。”
李宝福咬了口粉糯带甜的猪肉,喝了口地瓜粥,说:“我知道,只是没想到他还会给我钱。”
赵庄生说:“你为他引路子,他应该谢你的,但再有下次我们别收,否则他有些什么请求,咱们应不下来麻烦。”
对于赵庄生的话,李宝福点头不反驳,赵庄生沉吟片刻又道:“且下次再有这种事,得先跟姐夫说一声,不然以你在他面前的好,你把人带去了,若是价钱不合适,他怎么也不好拒绝。真拒绝了,求你办事的人怕心有怨怼,对自己也不好。”
当年陈璋是怎么向妈祖和陈家祖宗发誓求娶到的李多福,过后几年又是怎么照顾自己的,李宝福都看在眼里,自然感激姐夫。
这世上的亲情缘分最是难能可贵,他也不能让姐夫骑虎难下,于是虚心受教。
当夜李宝福把齐山民给的钱放进了小木箱里,赵庄生错愕道:“这不是你的钱吗?”
李宝福双手吊在赵庄生肩上,胸膛贴着他结实宽阔的背,嘿的一跳,跳到他背上,说:“买你今夜的。”
月夜之中,赵庄生似是无声地笑了下,兜住李宝福屁股,啪地拍了下,说:“那少爷想做什么?”
李宝福嗔得“啧”了声,低头就咬了下赵庄生的耳朵,说:“还能做什么?饱暖思淫|欲呗。”
赵庄生稍偏低些头吻住李宝福的唇,两人唇舌交缠。
而后赵庄生长臂一揽,把李宝福抱在怀里,李宝福修长笔直的腿夹紧赵庄生的腰,双臂搂紧他的脖颈低声道:“会掉下去吗?”
赵庄生亲了亲李宝福的唇,说:“有哥在,不会的”
随即撩开床帐俯身压了上去。
翌日午后,李宝福一脸幽怨,双腿打着颤起来,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倒出小木箱里所有的铜板,没给赵庄生留半个子儿。
16. 第 16 章
收完地里的葛和粟米,蚕也过了大眠,李宝福能休息几天,然地里还是要锄地、挑粪、砍柴,赵庄生不时还会买些黄豆回来给晚稻施肥。
而赵庄生忙地里时,陈璋家的茶叶又要采摘,有力气的话还会帮村里人做活赚几个辛苦钱。常常做好早饭出门后,一直到日落时分才回来。
上批蚕的丝织完了布,葛衣也做好了两件,李宝福没事做又被勒令着不许出门下地,只因有次出门挖地摔破了手,愣是被这人拿着扫帚追了半个院子打。
于是李宝福没事时就去挖些野菜回来煮粥,或是钓鱼去。
这两日地里活松了些,赵庄生休息时就陪李宝福钓鱼。
河岸边上,李宝福戴着个草帽,赵庄生坐他边上编竹筐子,竹条弯折的声音落在李宝福心里,他戳着赵庄生健壮的手臂。
赵庄生看他一眼,说:“何事?”
李宝福边戳边说:“怎么还没鱼来咬我钩?”
赵庄生扶正李宝福的草帽,说:“才来半个时辰,多等会儿。”
李宝福百无聊赖地“哦”了一声,软骨头似得靠在赵庄生肩上,不时往嘴里丢颗酸梅干或果子,若吃着酸的就往赵庄生嘴里塞。
两人就这么坐着,直到半个时辰后,仍没有鱼。
李宝福坐烦了,趴在赵庄生背上,下颌抵着他的发顶,手轻揉搓着他耳朵,说:“要是我钓不到,咱们中午吃什么?”
赵庄生任由李宝福搓圆捏扁,手里竹条不停地编着,答道:“出门前我腌了肉,做葛粉蒸肉。”
猪肉是赵庄生昨日去邻村买的,腌好料码在葛粉上,软烂清香,赵庄生的做饭手艺学了王华的十成,很合李宝福胃口。
李宝福搂着赵庄生脖颈,在他耳边吹气,说:“那要是钓了鱼,哥你能给我搓鱼肉丸子吗?”
赵庄生嘴角微勾,说:“你要什么我不给?不过现在还没钓到鱼。”
李宝福撇了撇嘴,趴在赵庄生背上玩他头发。
就在李宝福用草叶子给赵庄生编了七条麻花辫时,那田埂上有老伯喊:“宝福,你大姐来了!”
李宝福顿时起身,不可置信道:“我大姐来了?”
老伯扛着锄头,笑着说:“对啊,元凤这会儿怕到家门口了,小娃娃还不快回去?”
李宝福身形一凛,赶紧收拾鱼竿和空鱼篓子,赵庄生收竹筐,两人风似的回家。
院门已开了,里面传出孩童声,李宝福把鱼竿鱼篓塞在赵庄生怀里,轻手轻脚地进去。
竹篱边,一壮实的中年男人抱着个女娃娃看半大鸡仔,树下还闹着两个小孩儿。
男人见李宝福和赵庄生进来,笑着说:“你俩回来了?”
李宝福讪讪一笑和赵庄生恭敬齐道:“大姐夫。”
孙老二抱着女儿,说:“去哪儿了?”
然李宝福还没答话,厨房里就走出一面容严肃的妇人。
那妇人五官英气,浓眉凤目,双手叉腰,她还未开口,那通身的威严气势就已让李宝福悻悻地想往赵庄生身后躲。
李元凤当即喝道:“躲什么躲?!”
李宝福揪着赵庄生的衣摆,底气不足道:“我没躲,大姐。”
李元凤年长李宝福十六岁,气势森严不苟言笑,父母舍不得打闯祸的小儿子,她李元凤就舍得,父母不愿呵斥小儿,李元凤便撸起袖子就是揍。
这人在世上总得怕个人,李宝福最怕的便是李元凤,还记得小时候不肯喝药穿衣,他被李元凤脱了裤子打屁股的事,以致长大了,他看到大姐,仍怕得不行。
似那老鼠见到猫。
一想到如此,李宝福屁股就生生的疼,随即掐了下赵庄生的手背。
这些人怎么都喜欢打他的屁股。
李元凤冷哼一声,说:“你去河边吹风了?钱多得装不下,非要送大夫是不是?”
李宝福底气不足道:“钓鱼吃嘛,王大夫说我身体养得不错,得多出去走走。”
李元凤面色这才缓和了些,问:“家里粟米怎么只有那么点?你今年种了多少?”
问起地里活,自是赵庄生答话,李元凤问什么,他就恭敬的答什么,李宝福则把身子尽量藏在赵庄生身后,坚决不露出自己。
李元凤问完话,她见这院里屋里干净才收起严肃脸,温和地朝赵庄生说:“庄生你平时别惯着他,该锄草耕地他还是要去的,不然养懒了,你一个人守着田地也累。”
赵庄生牵着李宝福的手,说道:“这些活不累,我一个人做能行。”随即看日头不早,拉着李宝福往厨房走,说:“大姐,我们先去做午饭。”
李元凤亲和道:“没事,我们出门前吃了点东西。”
赵庄生笑笑,拉着李宝福进了厨房。
不多刻,李元凤端着针线篮子进厨房,见两人一个做饭一个烧火,说:“李宝福,你衣服怎么穿的?烂了好几件,也不知道补补?”
烧火的李宝福脸颊绯红,讪讪一笑:“我也不知道,它就穿在身上没两天就烂了。”瞥了眼李元凤,嘀咕道:“大姐,你又翻我和庄生哥屋子。”
李元凤没好气道:“不翻谁给你们补烂裤子烂衣服?你俩衣柜里那匹布不是去年我给你的吗?怎么还没做衣服?”说着指了指两人身上的葛布衫,说:“秋分都过了,你俩还成天穿这个在村里跑,不知道还以为我这个做大姐的没照顾好你们,明儿你和庄生就把那棉布做出来知道吗?”
五钱一匹的棉布,李宝福自然舍不得,一直放柜里压着,可听大姐发话,李宝福只得敷衍应下。
随即他又问:“姐,你今天怎么想着来啊?”
李元凤穿着针线,给李宝福补着衣服说:“你四姐不是要生了吗?我过来看看,正好这几天地里活不多,顺便瞧瞧你这日子过得怎么样。”
李宝福嘿嘿一笑,说:“姐,我过得好,你看我们中午吃葛粉蒸肉,你最爱吃了。”
李元凤戳了下弟弟脑袋,千叮咛万嘱咐两人别做多饭菜,见菜亦备好,自己在这儿影响两人便出去补衣服。
地里人忙,两个村子又隔得远。一年到头李元凤来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赵庄生自不能懈怠,当即做了葛粉扣肉、豆腐炖鱼,煮了过今年新收的米。
等米蒸好的空隙里,李宝福摸了摸两人身上的葛布,说:“这不挺好的吗?哥,你觉着这葛布好看吗?”
赵庄生夹了块猪肉吹凉,用手接着喂李宝福:“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猪肉才蒸好,既有葛粉的清香又有猪肉的咸油,李宝福吃得两眼放光,舌头打结似的说:“哥你也穿什么都好看。”
赵庄生嘴角微勾,继续炒菜。
做饭时,李元凤四儿子跑进来,往李宝福身上一扑,说:“舅舅,午饭吃什么呀?”
孙小四今年九岁,梳着三个朝天揪,圆脸面容与孙老二极为相似。
李宝福把他搂在怀里揉了揉,说:“你饿了?”
孙小四摇摇头,眼神却落在赵庄生打鸡蛋的手上,李宝福笑笑给他拿了个馒头沾点蟛蜞酱说:“拿去跟弟妹分了,等会儿就吃饭。”
李元凤跟孙老二生有三子三女,出门时不可能把孩子们都带上,便只带了三个离不开人的小娃娃。
然不多刻,李宝福就听见院里孩子的哭闹声,和赵庄生出去一看,才发现是孙小四和弟弟因谁吃最后一口馒头打起来,而李元凤正在揍他们。
两个侄儿正在长身体,李元凤也是庄稼人,更别说其余三位成年男性,为此赵庄生又煮了一大碗面。李元凤给小女儿挑了一碗面淋点鱼肉和蟛蜞酱拌匀,自己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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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面喂她。
李宝福把鱼刺挑干净夹给李元凤,说:“孙叔他们身体好吗?”
两村隔得远,除父母过世时,孙家父母来过,李宝福也没怎么见过他们。
孙老二吃完饭接过面碗喂女儿,笑道:“好得很,他们身体还不错,”他指了指院里的藕、羊肉和一只鸡,说:“惦记你和多福送了点东西补身。”
李宝福笑道:“那多谢孙叔父了。”
孙家那边的藕软烂香甜,王华以前常去背点来煲排骨汤给李宝福喝。
吃完饭,地里还有点活,有几块地要除草种冬葵菜,孙老二就带着两个儿子拉上赵庄生出门。
而李宝福则跟李元凤去看李多福,小侄女不肯走路,李宝福就背着她,一路上甥舅俩直闹哼。
李元凤身量结实,提着东西丝毫不累,说:“宝福,你跟庄生过得怎么样?他对你好不好?”
李宝福不容置疑道:“当然好了,姐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李元凤说:“看是看到了,难不成你俩会这样过一辈子?”
李宝福反问:“不这样过,还能怎么过?”
李元凤嗔道:“娶妻生子,绵延香火啊。”
李宝福:“……”
他无奈道:“大姐,我没这样的心思,我和他就这样过着不也不错嘛。”
李元凤正要骂自家弟弟时,迎面走上来杨家大娘和杨二媳妇沈玉。
杨母背着一大背篓衣服,沈玉提着野菜,杨母惊讶道:“哎哟,这不是元凤吗?怎么回来了?”
李元凤将鬂边发挽到耳边,笑着说:“这不是多福要生了吗?我这个做长姐的,当然得回来看看她。”
杨母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说:“多福命真好,有你这个姐姐疼她,家里男人也靠得住,村里不少人羡慕她呢。”
李元凤皮笑肉不笑:“有什么好羡慕的?”她打了下李宝福,没好气道:“大娘,你说我们摊上个这么不省心的弟弟,爹娘又走得早,这是哪里的福气?”
杨母讪笑,李元凤说着又面作愁色,捂着嘴略有些哽咽道:“宝福头脑不灵光,赵庄生又是个闷葫芦,两人嘴不灵,我和他姐夫生怕他俩被人狠着欺负了,都没地说理去。毕竟谁会把他俩这没爹没娘的看在眼里?”
李元凤嫁人早,杨母没与她打过多少交道,但也听邻村说过,这妮子嘴上能跑马,自家名声在村里是啥样,她心里也是知道的,顿时明白这是李元凤在点人呢。
这孙家在邻村也是宗族众多的户,家里有好几位都是开渔船的,杨母得罪不起这位神仙,只囫囵着说:“凤丫头你这话,宝福是打小我们看着长大的,谁会欺负他们?疼都来不及。”
李元凤淡淡一笑,两人胡乱扯了两句才分开。
一分开,李宝福就听大姐问:“她家前段时间是不是女儿出嫁,儿媳生娃难产了?”
李宝福点头,李元凤说:“我听说是庄生拉去三里村看的,她们给了多少钱?”
李宝福想着李元凤来家一趟,欢天喜地的,不能给她添堵,说道:“三十文。”
李元凤脸色稍缓和了些,但还是忍不住地啐了下,说:“真假的?当年你和赵庄生结契,她随十文钱,带着一家子吃家里两顿饭,最后还顺走了两瓶你姐夫送的酒,真是没见过这样的。儿媳生孩子、女儿出嫁这样的喜事,你肯定随礼都给了二十文,她这种连肉都不肯给女儿多吃两块的家会舍得给庄生封三十文?我看怕是生儿子才会破天荒的封三十,生女儿?她家最多十文。”
说到最后,李元凤脑海里想起方才见到的那沈玉模样,忍不住又骂:“就算给了,怕是还会要回去!一家子吝啬,早年没少偷我们家菜,被娘抓现行都好几次。”
越说越多,李宝福赶忙劝李元凤,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17. 第 17 章
陈家门仍是陈四娘开的,她背着陈大的小女儿在舂米,院里陈母和陈大媳妇在纺线。
见李元凤来,陈母起身热情道:“凤丫头来了?午饭吃了吗?”
李元凤把提来的东西递给陈大媳妇,笑道:“在家吃的,伯母你身体好了许多,多福呢?真是的,懒得不成样子,也不知道帮忙做个事。”
陈母哎哟一声,兴高采烈道:“多福怀着孕,我让她多休息,不然把孙子累着怎么办?”
长姐为母,父母去世后,李元凤自就是李家的主事人,谁也不敢怠慢,毕竟她嫁的孙家人丁兴旺,要是怠慢了抄起家伙能干死不少人。
然听此言,李元凤脸色稍变,有些不悦道:“孩子还没出生,就说是孙子了?”
陈母低声道:“你去看就知道了,她肚子尖尖的,保准是儿子。”
两人打了两圈机锋,李元凤便预备带李宝福进去,岂料陈母说:“宝福去成,但这小丫头还是别去了。”她指了指李宝福牵着的小女儿。
门房那边李多福走路的声音已来,李元凤长吁一气忍住怒,让李宝福带着女儿在院里玩,姐妹俩牵着手进屋。
院里,李宝福看着外甥女跟陈大女儿玩,见陈四娘舂米累了,便说自己来。
陈四娘终于能缓口气坐下,但很快陈母就开口了:“宝福啊,你姐上午来的吗?”
李宝福如是答道,陈母瞧着那筐子藕,又说:“你姐夫来了吗?”
李宝福说:“来了。”
怎料陈母听了这话,脸色一沉,生怕李元凤是来找陈璋要活做和借钱的,线都不纺直接出了门。
舂完一背篓米后,李宝福又累又渴,就去厨房喝水,见灶台上炖着一锅腥臭无比的东西,他凑近闻了闻,顿时胃口翻涌,跑出了厨房在墙边干呕。
陈大媳妇正巧去厨房拿东西,看李宝福这样,说:“宝囝你怎么了?”
李宝福跑远些,喝了几大口水,才缓过来,皱眉问道:“嫂子,那厨房里炖着什么啊?”
陈大媳妇淡淡道:“补汤。”
“补汤?”李宝福诧异道,“什么补汤,这么腥?”
陈大媳妇扫了眼李宝福,离开前说:“三大鞭子,生儿子的。”
咕嘟微声还在继续,那缕缕冒出的汤雾犹如鬼魅丝线窜进李宝福肌肤里,他知道陈家有些爱孙子,但没想会给李多福喝这些!
早年喂她喝符水已经够过分了,如今人怀着孕还要折腾,李宝福气不过,当即返回厨房把那腥汤全数倒在菜地里。
陈母出去不久,就带着陈璋回来了,一进院子就说:“什么味?”
陈璋不明所以:“没味啊?娘你怎么了?”
陈四娘舂米,陈大媳妇纺线,李宝福逗着两个小丫头。陈母眼眸一转,进了厨房。
下一瞬,一声尖锐的尖叫从厨房传出,陈璋未来得及进去,陈母就已抱着那罐子出来,叫嚷道:“谁!哪个小兔崽子把我的孙子汤倒了!”
李宝福惊讶地“啊”了一声,后知后觉道:“伯母,那是汤吗?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臭了?这天气也不能放啊,我就拿去浇地了。”
陈母气得浑身发抖,放下罐子指着李宝福说:“小王八蛋,你知道这汤有多难熬吗?你这不是要我孙子命吗?”
李宝福不咸不淡道:“那么臭的汤还难熬?再说了,我姐孩子还没出生呢,你就知道是男是女了?”
陈母顿时喝道:“就是我孙子!李宝福你这个小王八蛋!”
李宝福也怒了,肃声道:“怎么难喝的东西给我姐喝?喝出什么毛病,你担得起吗?”
“把我孙子还给我!”陈母摔了罐子冲上来就要揍李宝福,陈璋赶忙拦住母亲,说:“娘!你冷静些,别生气了。”
李宝福躲在陈璋背后,跳着脚骂:“早年给我姐喝符水、挖泥土、吃紫河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为了生孩子,现在她好不容易要生了,伯母你怎么非要想着是男是女呢?”
陈璋把母亲箍在怀里,轻轻踢了脚李宝福:“宝福,别说了!”
陈母发髻凌乱,扑在陈璋怀里撒泼:“哎呀!我孙子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要你们好看!”
陈璋实在头疼,说:“好了好了娘,只要孩子身体康健不就好了?整天弄这些做什么?”
陈母顿时瘫在地上,咬牙切齿地指手骂道:“你懂什么?!没有孙子,咱们家香火怎么办?老大媳妇是个不下蛋的,难不成李多福也不下蛋吗?”
李宝福看着那状若癫狂,眼泪横流的陈母,只觉陌生,那些香火子嗣就那么重要?
老大媳妇轻咳一声牵着两个女儿进屋,陈四娘舂完米端着簸箕进了屋,陈璋面色很是难看,忙让母亲别说了。
而这时,李元凤和李多福也闻声赶来,李多福身子笨重,但还是扶起地上打滚的陈母,轻声道:“娘,怎么了?”
陈母怕撞她肚子,只哭诉着说完经过。
李元凤听完狠狠地瞪了李宝福一眼,把他拉至身后,说:“伯母,宝福不懂事,可他也是为了你着想,肯定是怕那罐子里是坏了的东西嘛。不然吃出个什么好歹,若你马上就要抱孙子,这身体垮了可怎么办?”
陈母怒目圆睁道:“什么坏东西,那可是我孙子!你妹妹嫁进我们陈家这么多年,难不成连个儿子都生不出?”说着她乜斜李宝福,哼道:“也对,你李家是有李宝福这个儿子,但他有后吗?”
李多福撑着腰,面上一怒想说话,李元凤却按住她率先开了口:“伯母担心自家儿子不够?还想着宝福这小子吗?”她将一缕碎发绾至耳边,身姿挺拔,不咸不淡道:“这陈璋好不容易有了孩子,伯母你别先着急孙子这些,毕竟有了头胎就能生第二胎。这多福嫁进来这么多年都没孩子,许是妈祖娘娘不保佑吧,毕竟你早年想给陈璋找个弟弟。”
她嘴角勾起,余光扫过一手母亲一手妻子的陈璋,意味深长道:“在外做生意也得顾家才是,老娘妻子吵得不可开交,自个儿倒是听不见。”
陈母自不容许别人说陈璋,当年家贫她只是想找个人帮儿子做农活,只是陈璋不愿意,如今见旧事被翻出,她想冲上去撕烂李元凤嘴,却被陈璋死死拦住:“好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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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说得也有理,多福快生了,别气着她。”
陈母看了眼李多福尖尖的肚子和她面色有些许苍白的脸,为了孙子忍下怒气朝李元凤姐弟俩说:“你俩是小辈,我不跟你们计较,多福回去躺着!”
说着就拉起李多福就进屋。
大事休后,李宝福发觉自己是真闯了祸,拉了拉李元凤的手,李元凤一巴掌打开他,朝陈璋说:“二郎啊,你是个孝顺的我知道,可多福只有一个,这生男还是生女都是一样的。日子是你跟你娘子过,不是跟你儿子过。你们还年轻,子孙绕膝的日子不是没有。”
这家家都想有儿子传承家业香火,然有什么传承的?不过几亩地,几只鸡鸭还有一堆烂债罢了。
孩子生得多,却不一定养得起,若是时运不济,碰上战乱,是连地都没了。
陈璋明白这些道理,讪讪一笑:“大姐说的是,我知道了。今日让你看笑话了,前段时间我挑茶在外卖,如今空闲了会好好劝我娘的。”接着他又朝李宝福笑,“我娘说话快,宝福可别生气,也别生姐夫的气。”
李多福成婚这么多年,李宝福每次见她们,姐姐姐夫都是笑吟吟的,从没红过脸冷过脸,每次回家,陈璋也会扫厨房给他送东西,自然他也对姐夫好,于是说:“不会的,姐夫,今天我也做得不对。”
陈璋忙说没事,李元凤却说:“李宝福,快去给陈伯母道个歉。”
李宝福有些悻悻,但身为小辈还是去了。
李宝福进里屋时,陈母坐在凳子上沉着脸,胸口不住起伏,李多福在给她剥龙眼。
李宝福理好衣衫,跪地磕了个头,继而跪坐垂着头说:“伯母,我年少不懂事,方才冲撞了您,实在抱歉,请您以自身为重,不要生气。”
过了半晌,陈母才轻叹一气,摆手懒懒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快起来吧。跪出什么毛病得了风寒,凤丫头可不得吃了我?”
李宝福笑嘻嘻地站起来,挠了挠头,说:“我姐不会,她只会骂我活该不多穿衣服。”
李多福把龙眼递给陈母,陈母接着吃了,又看了眼李宝福,无奈一笑:“皮小子。”
陈母到底是长辈,不会跟李宝福这样的小娃娃一般见识,何况李多福也怀着身子,确实不好折腾她家人。
三人晚饭是在陈家吃的,吃完饭天还亮着,临走前陈璋又扫荡了遍厨房。陈父陈母看在眼里也没说话,还笑着给了一篮子龙眼,跟渔船的陈家老大回来,又给了不少螃蟹。
回到家,赵庄生在做饭,孙老二在院里给俩儿子洗身上泥。李宝福把螃蟹提进厨房,见着螃蟹奄奄一息,便让赵庄生尽快蒸了。
晚饭时,李元凤喝着鱼汤,看李宝福又捧着碗粟米吃,奇道:“宝福你没吃饱?”
李宝福吃得蟹黄满嘴,夹了块中午剩的鲫鱼豆腐,那豆腐已浸满鱼汤鲜美无比,他咽下后说:“伯母做饭没放盐,没味。”
李元凤说:“盐贵,这吃多了也不好,我还觉着你俩味吃重了。”
赵庄生把蟹肉剔好放在李宝福碗里,说道:“下次做饭我注意。”
18. 第 18 章
吃完饭,李宝福和李元凤铺床,李家房屋有四间,正屋是昔年父母住的,李宝福常打扫着最是干净,李元凤便抱了被子在正屋睡。
天边余光未收,李元凤在帐里铺着床被,缓缓道:“你四姐这两天就要生了,我和你姐夫在家住两天,等她生了孩子我再走。”
李宝福熏着艾草,笑道:“好啊,大姐你明天想吃什么?”
李元凤说:“都行。”
她铺完床把一贯钱放在李宝福手里,说:“明儿你和庄生去买点排骨什么的回来炖个汤,我看你们地里还有些活,到时候都交给你姐夫做,让庄生歇歇。”
说实在的现在地里没多少活,种油菜的地已翻好,只等寒露过后种。蚕也上了簇正在结茧,真有活估计就几块地要翻翻种萝卜什么的。
于是李宝福把钱塞给李元凤,说:“大姐,到底怎么了?”
李元凤叹了口气,说:“你姐夫四妹没婆母,就说回家坐月子。这家里住不下,我和你姐夫就上你这儿住两天。”
孙老二上面有个大姐,下面有四个弟,两个妹妹,几个儿子没分家都挤一起睡,他们家几间屋子怎么都不够分。
幸而孙母心疼李元凤嫁到孙家这么多年没少操持家里,正好李多福要生便给了五钱、三斗粟米、两斗稻米及好些东西让李元凤带着三个小娃娃和孙老二回李家住半月。
李宝福只取了一半,把剩下的还给李元凤:“什么我这儿你这儿,这不是大姐你的家吗?明儿我就让庄生哥买肉去,顺便摸点蛤蜊回来,大姐可要给我做你最拿手的葱烧蛤蜊。”
李元凤揉揉李宝福的头,说:“好!”
洗漱完回到屋,赵庄生已将跟他们一起睡的孙小五哄睡了,李宝福轻手轻脚上床,趴在赵庄生胸膛上往床里侧滚。
然他的身躯一贴上胸膛,就移不动路,双手双脚紧紧缠着赵庄生,脸在他胸膛上蹭了蹭,低声道:“小五睡了吗?”
这床大,孙小五睡在床最里侧,中间是李宝福的位置。
赵庄生轻柔地抚摸着李宝福的背脊,低声道:“睡了。”
话怎么说来着,饱暖思淫|欲。
这话放在李宝福这人身上最合适,尤其是他还贴着赵庄生精悍的皮肉时,那衣料下的滚烫身躯令他脑子里浮想起不少画面。
不论四季如何,两人做事时,总有一层薄汗覆在肌肉上,赵庄生总喜欢把汗和李宝福的水在两人身上抹开。
每当这时,李宝福总会去看赵庄生。
若有清月洒进帐内,那他胸膛和轮廓分明的腹肌就仿佛镀了层诱人的油光,看的李宝福口干舌燥。
李宝福拉低赵庄生的头与之接吻。
赵庄生的唇总含着一股温热,唇瓣相贴时,一股好闻而淡的男性气息就盈进李宝福的鼻尖。他带着厚茧的手抚过李宝福全身,李宝福颤了一下,仿佛被野狼舌尖上的刺舔痛,且还带着灼热的危险气息。
孙小五背对他们打呼噜,李宝福牵着赵庄生的手,让他握住自己。
李宝福被赵庄生搂着吻得意乱情迷,他仰起脖颈,眼眸散着迷离的光,血液里的欲在涌动,隔着温热肌肤,他感受到赵庄生胸腔里的鼓声。
帐中空气缓缓热起,李宝福实在受不了,他细密的吻布满赵庄生的耳垂、脖颈。
赵庄生亦伏在他肩上又亲又咬。
“哥……”李宝福双眼迷离,轻轻喘着气,“小木箱有钱。”
“好。”赵庄生把李宝福抱下床,将他放在桌子上,甫要进去时,孙小五蓦然说了句梦话,吓得李宝福紧紧抱着赵庄生脖颈不松手,生怕孩子醒了。
“还是算了吧,”赵庄生亲亲李宝福的唇,“要是小五半夜醒了看到我俩在打架不好。”
李宝福正在兴头上,夹着赵庄生腰扭来扭去,嘴里哼哼唧唧。
赵庄生也憋得慌,但孩子在,两人也没法,只得互抱着啃了会儿,赵庄生以手草草了事。
夤夜,李宝福没像往常那样让赵庄生抱着睡,火没消下去,再抱一起,他就不活了,给孙小五拉好踢开的被子,低声道:“今晚钱不退的。”
赵庄生才喂完蚕躺下来,错愕道:“啊?”
李宝福憋笑,说道:“不行?”
半晌,赵庄生才说:“行。”
不就是一百个铜板吗?他多存存,帮村里人干点农活及卖鱼卖鸡蛋不过大半月就又有了。
待李宝福睡熟之后,赵庄生方靠过去侧抱住他。
翌日清晨,李宝福被孙小五的脚丫子蹬醒,给娃娃盖上被子,下意识去摸赵庄生的老二和腹肌,却摸了个空。
尿急加之昨夜没弄痛快,李宝福现今有些躁,于是浑浑噩噩起来,虚着眼朝菜地放完水,听厨房有响动。
如游神般晃到厨房门口,见赵庄生背对他站着,宽阔健壮的身躯隐在水雾里。李宝福当即□□复起,迷迷糊糊地就抱住了赵庄生的腰,脸颊亲昵地在赵庄生背上蹭,手也不老实地往他腰下摸:“哥,你起好早。”
然这手还没伸进去,就被按住。
李宝福啧了声,正要继续。一股大力掰开了他的手,李宝福想今天赵庄生要造反吗?居然敢忤逆他,随即抱得更紧,手直掏档。
正巧这时,厨房外传来脚步声。
李元凤啊地尖叫一声,随即哈哈大笑:“李宝福你在做什么?”
李宝福顿时清醒了些,然下一瞬赵庄生可怕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宝福,洗脸了。”
李宝福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犹如被雷劈中迅速松手,往后大跳三步,余光只见大姐夫孙老二捂着裤腰带靠在灶台边,脸色为难且又惊恐:“寿儿,你认错人了。”
李宝福欲哭无泪,烦躁地乱挥两下手大叫两声,如鬼魅般窜进了屋,赵庄生急忙跟了上去。李元凤捧腹大笑,孙老二捂着屁股和裤腰带,年近四十的庄稼汉站在灶台边无措得很。
早饭时,李元凤还在笑,盛着粥说:“小时候啊,你就喜欢黏着你姐夫,让他给你举高驮着你玩,你姐夫疼你得很。”她笑着把盛好的粥递给李宝福,打趣道:“怎么长大了还对他人图谋不轨的。”
李宝福:“……”
他羞红了脸,埋着头吃饭,欲哭无泪道:“我忘了你们在,我以为那是庄生哥。”
孙老二说:“行了行了!这事过去了。谁也不准提了!”
赵庄生默默地把咸蛋黄拨到李宝福粥里。
地里活不多,一家子人也清闲,李元凤翻出那匹棉布给李宝福和赵庄生做冬衣。赵庄生则把几月前买的那布翻出来给三个小侄和孙老二做衣服,百无聊赖的李宝福则要了块碎料子学李元凤穿针引线的样缝肚兜子,想着能在李多福生前做一个。
三个小孩围在大人身边跟狸猫玩,孙老二舂米、挑粪、做饭。
每日李宝福仍把那只瘸腿的青头鸭背上坡,背下坡,惹得李元凤笑着说像是背小娃娃那样,李宝福瞥了眼那只青头鸭,只觉这瘸腿鸭不闹也不啄人,每次自己去抓它,它都不反抗,真要是娃娃也是个听话的娃娃。
数月前买的那些鸡鸭,已开始下蛋,每日李宝福就做鸡蛋羹给三个侄儿吃。
家里活有孙老二在,赵庄生也能清闲不少,常织布就是一整天,晚上躺在床上是腰酸脖子疼。李宝福和孙小五就给他捶背,孙小五说:“舅舅,你身上好硬啊。”
李宝福说:“你舅舅整天下地做活,能不硬吗?你今天下午怎么又跟李婶孙子打起来了?”他戳了下孙小五的头,说:“要是你娘知道了,肯定揍你。”
孙小五惨叫一声扑到李宝福怀里,叫嚷道:“舅舅,我错了,求求你不要告诉我娘!”
李宝福失笑着把孙小五揪起来,说:“那你快睡觉,我给你舅舅再锤会儿也睡了。”
孙小五“哦”了一声,盖好被子滚床里侧去了。
李宝福给赵庄生捏着肩,低声说:“舒服不?”
赵庄生按住他的手,低声答道:“舒服,睡吧。”
织布辛苦,腰酸背痛,眼睛发胀,腿打颤,李宝福给赵庄生纾解着累,说:“再锤会儿,明天我来织吧。”
赵庄生翻了个身,握住李宝福的手,凝视着他:“明日休息,不织布陪你。”
布已织得差不多,前两日的蚕卖了一贯八,冬日要来,两人届时也有钱买肉好好过个冬了。
孙小五已发出鼾声,李宝福枕在赵庄生肩头,笑着说好。
说是休息,也不过是在家里忙,清晨李宝福起来,赵庄生就已做好了早饭。李元凤喂完鸡回来,孙老二坐在院里给女儿扎头发,两个侄儿看狸花猫打滚。
李元凤把面线糊、馒头,昨日剩的葱烧鱼块端上饭桌,说:“宝福,我和你姐夫等会儿得回家一趟,孩子你俩帮着看两天。”
李宝福道:“怎么了?”
李元凤说:“你姐夫他祖母今年去世三年,得回去烧香,后天我们再回来。”
李宝福点头应下,吃完早饭,李元凤给三个娃娃交代话,两个侄儿只一心玩闹,听到母亲不在,只有好说话的舅舅在高兴地忙点头应下。但三岁的幺女还小,一离母亲就哭,李元凤无奈只得把小女儿用背篓带上。
李元凤这一走,两个侄儿没人管束更是自在。不是在院里追着闹,就是在后山地里跟鸡鸭打滚,气得李宝福是满山追他们。
“你俩给我坐好!”河边,李宝福拿着树根对两个侄儿说道。
孙小五乖乖坐着,孙小四扣着鼻孔,说:“舅舅,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李宝福指了指洗衣服的赵庄生,说:“等你舅舅洗完衣服,我们就能回去了。”
两人异口同声道:“哦。”
李宝福用树根给两人圈出一块地方,严肃道:“只能在这里面玩,不准出去。你们要是听话,舅舅晚上给你们杀鸡吃。”
一听好吃的,两人咽了咽口水,忙不迭点头乖乖坐在树下不吵不闹。
训完两人,李宝福这才松了口气,蹲在赵庄生身边洗布。
这布是赵庄生昨日织好的,稻秆灰水煮沸后,再用猪胰脂浸泡一晚,而后洗涤干净,这样的布色便会鲜艳明亮。
“宝福,带孩子累不?”边上洗衣的婶子打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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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行,”李宝福笑道,“就是费嗓子。”
“那可不!这半大小子闹起来,满山头的跑,”杨母砸着葛布衣说,“杨二小时候不听话,他爹几嗓子都喊不回来。”
“杨二现在不闹啊,”另一婶子瞥了眼李宝福和赵庄生,笑着说,“你大姐回娘家住了七八天,今天才走?”
“回家上坟,后天再回来。”李宝福抖着布上的水,说道。
秋日已过,河水有些凉,赵庄生拿过李宝福手里的布拧水。
杨母“哎哟”一声,说:“那你们家粮够吃吗?”
李宝福扯过赵庄生手里打了皂荚的葛衣,搓了两下后用杵砸起来,葛布下的光滑石块发出梆梆的响声,他皮笑肉不笑道:“怎么就不够?大姐她们来的时候,提了五斗粟、三斗稻,三只鸡和五斤猪肉来,这些吃的怎么就不够了?我姐想在家里住多久就是多久,住一辈子我还巴不得。”
顿时河边响起一片唏嘘声,有婶子惊叹道:“难怪我那天看元凤和她男人一人背着个大背篓,原来带了这么多东西回来,还是元凤命好,疼弟弟妹妹。”
这谁谁谁回娘家长住,是村里人最爱闲话的事情。李宝福就不喜欢听这些,那是他亲姐,回家住几天怎么了!又没吃他们家的东西,一直念叨,跟夏夜里的蚊虫一样。
洗完衣服,李宝福喊道:“四郎五郎,我们回去了。”
两孩子起身跑开,等四人走远,河边又闲话了。
“是不是元凤跟她婆母吵架了?所以回娘家住?”
“那谁知道?元凤那性子,孙家老母能给她气?今天骂李元凤,明天孙家的草屋顶都要被拆咯。”
“有什么好奇怪的?说不定是来给宝福说亲事的,没瞧庄生脸色一直不好吗?”
“他不一直都那样吗?板着个脸,活像被人欠他三百贯一样。”杨母说的时候,脸还故意沉下来。
河边嘻嘻哈哈的妇人笑声不止,直到李婶牵着孙子和小女儿端盆衣服来才结束,众人也都默契不说话。
李婶用水浸了衣服,奇道:“方才聊什么呢?”
众人忙说没什么,这时身后有人喊道:“杨大娘,杨二让你回去一趟,说是沈玉有些不舒服。”
杨母脸色顿时难看,把湿衣甩在盆里,骂骂咧咧地走了。
李婶说:“她呀别是把人沈玉骂出病了。”
一婶子长叹一气说:“谁知道呢?他家也就杨二两人能看。”说着她碰了下李婶,“还是你享福,你小儿子成完婚,就只有两个女儿操心了。”
李婶摇头道:“儿子女儿都操心,我小儿子成婚你可得来帮忙。”
“成!”
这厢李宝福才回家就看屋前有个大木盆,里面有十来只肥美吐泡的螃蟹及几条鱼、几包糕点。
这手笔李宝福不用猜就知肯定是陈璋送的,李宝福把糕点分出两包让小四小五送到李婶家去,顺便去村口买两块豆腐回来做鱼。
陈璋送的是草鱼,用来做豆腐最好,届时一大锅四个人吃不完晚上加点芋头、萝卜还能吃,李宝福如是想着。
赵庄生将草鱼处理干净,大火将锅里的猪油烧出青烟,锅边一圈盐,而后下入腌好的鱼块,用木铲轻轻滑动,待煎至两面金黄,放入姜、蒜、藿香叶,几颗食茱萸果,一瓢清水。
水开后,打入切好块的豆腐和酱油调味。
孙小五在灶台边嗅鼻子,说:“舅舅,什么时候吃饭?我饿了。”
孙小四用鱼鳃逗着狸花猫,也嚷着嗓子附和:“舅舅,我也是。”
李宝福瞧着蒸螃蟹的水,目瞪口呆道:“你俩方才不是吃了绿豆糕吗?”
孙小五说:“是啊,但我去地里解了次手就又饿了。”
李宝福:“……”
给草鱼豆腐撒葱段的赵庄生:“……”
前几天一大家子吃饭,李宝福和赵庄生没咋发现,今日吃饭时才见这俩娃娃多能吃。
孙小四才添一碗,孙小五就吃完了,两人对着粟米不敢动,怕两孩子不够吃。
故等两孩子抹嘴下桌他们才开始吃,幸而两娃娃知道舅舅们辛苦,螃蟹还有五六只,赵庄生把剔好的蟹肉堆在蟹壳里递给李宝福,说:“还没长个儿,等长个儿的时候,一人一桶饭都不够。”
这是母蟹,膏肓肥美,淋上少许酱油、姜、醋调配好的酱汁,鲜而不腻,蟹黄清甜绵密,入口后又有姜的微微辛辣,最后来口黄酒。
李宝福嚼着蟹腿,摇头感慨:“真是养儿艰难啊,还好我以后不养。”
赵庄生莞尔道:“真不养?”
发觉这事被挑起,李宝福眯着眼睛打量赵庄生,把那蟹腿壳咬得咔嚓咔嚓响,说道:“你想养?”
见李宝福已有生气之兆,赵庄生赶忙道歉,而后诚实道:“养你就够了。”
小四小五把赵庄生以前买的陀螺抽的啪啪响,李宝福瞥了眼赵庄生,把蟹腿壳直直地插在他饭里,嗔道:“你才小孩子!”
赵庄生笑了笑,继续拆蟹肉。
树影随风动,院里两人品酒吃蟹,自成美景。
第20章【VIP】
第20章 第 20 章 李宝福半趴在赵庄生胸膛……
冬日来临, 尚书村的家家户户都沉浸在织布机中,此刻农闲,正是织布的好时候。
赵庄生也不例外,他织布时李宝福就在他身边缝肚兜。
两人身边烧了个小火炉, 赵庄生织布织得腰疼脖子酸, 起身活动筋骨, 瞧见李宝福手里的红肚兜,说道:“这肚兜真好看。”
李宝福灵光一闪,说:“那你说这是什么?”
赵庄生对着这歪扭针线看了须臾, 答道:“喜鹊?”
李宝福照着赵庄生屁股就是一拳, 说:“蝴蝶!你个瞎子!”
下地抗锄头的李宝福手劲可不小,赵庄生揉着屁股嘶了口气, 说:“飞飞的样子挺好看。”
李宝福在赵庄生身上乱锤, 赵庄生也不躲就笑着看他,那红布上的蝴蝶戏花在笑声里追逐。
李多福是在一个落着小雨的午后肚子疼的,李元凤、李多福、赵庄生急忙跑到陈家。
李元凤忙进了产房,李宝福听见里面李多福痛苦不堪的叫声, 心里一阵焦急,他听过不少妇人难产的事,生怕四姐有个万一,为此兜里还揣了两贯钱,想着要是陈家不给拉车救,他就让赵庄生带着去。
十月十二,天气已转凉, 然李宝福手心全是汗,赵庄生看出他的紧张,安慰道:“没事的, 王大夫说四姐说身体底子好,生孩子不会有事。”
踱步的陈璋也说:“对!你姐肯定没事!没事!”
李宝福勉强地牵了牵嘴角,说:“姐夫,你额头全是汗。”
陈璋胡乱擦了擦,不时往产房望随即站在原地念佛经,陈父坐在院里一言不发地搓草鞋,陈母拿着三根香不住念叨什么。
痛苦的叫喊一声高过一声,李宝福等得不行也开始在院里踱步。赵庄生伸手按在李宝福肩上,感觉力量传来,李宝福那颗紧张的心终平定许多,朝赵庄生笑了笑。
赵庄生也笑了下,那朴实无华的笑容映在李宝福眼里,仿佛定心丸。
雨后空气清新,南下的飞鸟翱翔过陈家院子。
产房内,李多福难受的叫喊震惊候鸟,而随着这声痛喊,一道响亮的婴儿啼哭清晰地传进院里每人耳中。
稳婆才出来,几人就扑了上去,陈母问:“男孩女孩?”
陈璋说:“多福怎么样?”
李宝福焦急地问:“我姐怎么样?”
稳婆欣喜道:“恭喜郎君了,是个小丫头,母女平安。”
院里响起一声陈父的冷哼,而陈母脸色也顿时垮下,收起长命锁,直道李多福没福气不中用,陈璋面容僵了下。
李宝福笑着松了口气,他心中那颗大石终于落地。
愣神的陈璋回过神来,也高兴得快疯了,拔腿就想往产房冲,李宝福赶忙拦住他:“现在不能进去。”
陈璋抱着李宝福跳,激动道:“我当爹了,宝福,我当爹了!”
李宝福被陈璋勒得喘不过气,但还是陪着他蹦。
陈母没好气道:“有什么好高兴的?不就是个丫头吗?家里丫头还不够多吗?”说着她又指着老大屋里骂:“我们陈家真是造孽,娶两个媳妇都下不出来蛋。”
陈大脸色也不太好看,陈大媳妇晒着茶叶不说话,陈璋忙道:“好了娘!整天说这些,日子还长,孩子还会有的。”
李多福生的那个女儿很是好看,五官轮廓长得像俊美的陈璋。
孙小六坐在四姨床边捧着碗喝鸭汤,李元凤抱着孩子,她听了陈母三四日的唠叨,忍不住说:“陈璋他妈真是,孩子都生了,怎么还念?生不出儿子还不是陈璋的错。”
李多福略有些疲惫,笑了笑,说:“婆母都这样,还好大姐你一直守着我。”
以前李元凤生头两个孩子时,王华也守在床边,就怕那夫家猪油蒙心见是女儿嫌没用就不养,当场送往轮回。所以这次李元凤是一步不离地看着孩子,直到孩子洗完三眼睛才离开些许。
李元凤笑着说:“还好,四妹夫很喜欢女儿,高兴得两晚没睡着了。你俩还年轻过两年在生个儿子就是,儿女双全嘛。”
李多福点头,那通草猪骨汤她喝几口就腻了,放在床边留给陈璋,疑惑道:“宝福今天怎么没来?前两天都天天来的。”
李元凤说:“你忘了?李婶小儿子今天娶媳妇,他和庄生帮忙去了。”
李婶挑的娶媳妇日子不错,冬阳高升,大地皆被染成金色,刺桐树的花苞在笑语人声中迎着朔风飘荡。
李宝福在刺桐树下拔鸡毛,薛屏杀鱼,说道:“宝福,你姐生了个女儿?”
这刺桐树下都是杀鱼宰鸡的男人,女人们在洗碗摆宴,这话一起,有宗伯问:“宝福,你姐夫高兴吗?”
李宝福边拔着鸡毛边答道:“有什么不高兴的?不都是自己娃娃吗?”
这时有个族叔说:“这哪能一样?生女儿不顶用,日后这女儿都是要嫁出去的,你四姐也不年轻了,得尽快生个儿子传陈家香火才是。”
李宝福眼珠转了个浑圆,将那鸡毛扯着噗嗤噗嗤的,嘴上不咸不淡道:“叔,你儿子今年也十九了,怎么还没成婚传承香火?这可不小了,对得起李家的列祖列宗吗?”
被说到那族叔一窘,讪笑道:“你这娃娃这么心急,还不快让你大姐四姐给你找一个回来?”
说不过就扯远话头,李宝福皮笑肉不笑地牵牵嘴角,不多刻薛屏的鱼已杀完片好,拉起李宝福跟几位族叔宗伯说撒尿就走了。
“说真的你姐夫高兴吗?”
李家无人的院边上,薛屏抖搂两下,系好裤腰带问。
李宝福也抖了两下,提起裤子,说:“肯定高兴,他亲闺女。”说着打量了下薛屏,奇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薛屏比李宝福高出大半头,他把李宝福往怀里一揽,低声道:“替我四叔问的。”
此话一出,李宝福想起来了,薛屏四叔喜欢过李多福,本想上门提亲,但那时薛屏四叔家没什么钱,自比不过家里茶田百亩的陈家。
但这事也就两家长辈心里知道,这事儿都是后来李元凤跟他说的。
李宝福恍然大悟,说道:“屏哥,你妹妹是不是快生了?”
“是啊,”薛屏说,“我娘天天在家烧香拜佛的,就想我妹妹能生个儿子,这样也少遭罪。”
“给夫家绵延香火?”李宝福忍不住嘲道。
“我娘说,这生不出儿子是要被欺负和被笑话的,”薛屏无奈一笑,“可我想孩子不都一样吗?哪有那么多讲究?甚至还闹着说想尽快给许蟠娶媳妇,这样好给我娶,省得家里绝后。”
李宝福长叹口气,想起以前王华头胎生下大姐李元凤时,李全父母登时就气了。
冬月里,李父直接就把李元凤丢外面晾了一刻钟,最后是李全不忍心,到底是自己女儿,背着父母偷摸捡回来用米糊喂。李元凤方捡回一条命,直到王华二胎生了个儿子这李家父母脸色才好不少。
所以不论是王华还是李元凤都守在产床边上,生怕这夫家不乐意养女儿就把孩子扔出去或溺了。
薛屏低声在李宝福耳边说:“杨二媳妇又怀了。”
李宝福诧异道:“又怀了?她不是才出月子没多久吗?”
剩下的话被薛屏捂住嘴咽了回去,只因前方走来几位妇人,其中就有杨母,她端着一盆菜穿的齐整干净,整个人红光满面的。
妇人们朝两人打个招呼就走了。
待人走远,薛屏才松开李宝福,说:“我娘跟我说的,你别大声嚷嚷。”
李宝福蹙眉道:“我没嚷嚷,只是这也太快了,女人生产完不得休养吗?哪有才出月子没多久就又怀的?”
薛屏无奈笑笑,说:“又不是杨二和她娘生,他们当然不在意了,这些人只在意家里的那几个烂罐子有没有传下去。”说着他从怀里摸出块糖,说:“来,宝弟,吃糖。”
李宝福摇了摇头表示不理解,而后接过糖,说:“多谢屏哥。”
薛屏望着糖轻叹口气,说:“许蟠那小子不领情,我特意买的他不要,真是好心被当做驴肝肺。”
听得如此,李宝福也不好意思吃,手停在半空。
薛屏问:“你怎么不吃?”
李宝福抿了下唇,说道:“我舍不得,而且屏哥你方才撒完尿是不是没洗手?”
薛屏说:“我忘了。”
李宝福:“……”
午后暖阳铺路,刺桐树影摇曳的路上。
李宝福牵着两个侄儿,赵庄生背着侄女,手里提着三个打包好的酒席菜罐子,是回去给狸花猫吃的,还有点干净菜食,是李婶送给两人的。李元凤也赶了礼,但因孙家那边也有人成婚,孙老二只得赶回那边,把孩子交给两人带。
李宝福说:“方才李婶跟我说,她给咱们留了点猪下水,你晚点去拿回来,咱们明天炖在小火炉上。”
赵庄生答道:“好。”
这时,小五从李宝福怀里摸出块糖,朝弟弟扬了扬,两小孩儿立即为这块糖追跑着打起来。
李宝福不想薛屏给的糖会让兄弟俩打起来,赶忙追上去要分开两人并大喊别吃,怎料一个往左跑一个往右跑,气得李宝福恨不得分成两人。
小六看得乐呵,扯着赵庄生耳朵说:“舅舅。追!”
赵庄生按下她的手,追上去:“你俩别气宝福舅舅。”
当夜,因孙老二没回来,三个小孩就跟李元凤睡去了。
柜子前,李宝福数着今日帮李婶做工的钱。村里有什么红白喜事都会叫赵庄生去,多是些抗桌、挑水、劈柴的力气活,多的话十五文钱,少的也有七文钱。
这次李婶因近邻关系,也叫了李宝福帮忙去杀鸡宰鸭,一人给了十八文,这样后面让赵庄生帮忙去收稻也好开口。
李宝福把自己和赵庄生拿到的礼钱放进小木箱里,内里哐当响着,他上床碰了碰躺着阖神的赵庄生:“你困了?”
赵庄生把李宝福揽到怀里,说:“没有。”
李宝福说:“明儿大姐夫要回来,大姐也在家,哥你再去买点肉回来我们做蒸肉吃怎么样?”
赵庄生“嗯”了声。
院里鸡鸭不时传来几声叫唤,然李宝福耳中只听见了赵庄生强有力的心跳。他抬头望去,只见赵庄生硬朗流畅的下颌线在月光下格外明显,结实的脖颈露在温暖中。
“亲嘴。”李宝福半趴在赵庄生胸膛上,说道。
赵庄生垂眸,他平静的目光下隐匿着汹涌的欲|念。
赵庄生垂首吻住李宝福的唇,两人瞬间交昵在一起,对彼此肌肤的渴望让这吻变得更加缠绵。
天旋地转间,李宝福就被赵庄生压在身下,他胡乱扯着赵庄生的腰带,唇不停索吻。
赵庄生温柔的亲吻总是在李宝福快濒临窒息时离开,而后又继续吻上,一次高过一次的热吻,让李宝福只觉自己似踩在云上,喘不过来气地直咽口水。
他抓紧赵庄生的肩膀,任由他的肌肤气息包裹住自己。
赵庄生旋开脂膏抹腻时,突然问道:“木箱多少钱了?”
李宝福蹭着赵庄生,呻|吟道:“不知道。”
那木箱钱存了大半月,但绝没有一百,赵庄生合上脂膏,披上衣服下床,打开柜子数钱。
而此时已被脱光的李宝福:“……”
为什么?为什么要在此情意缠绵时停下,为什么赵庄生非要去在意那个小木箱?难道小木箱里没钱,他就不碰自己吗?还是说赵庄生只在完成王华分给他的责任。
所以连做事都要循规蹈矩,没有钱就绝对不做,有钱才来上一次。
越想越气,气得李宝福穿上裤子缩被窝里去了。
赵庄生上床掀开被子来亲李宝福却被避开,他愣了下,显然不知做错了什么。
李宝福剜了他一眼,翻了个身,只把瘦削单薄的背影留在月影下。
赵庄生说:“怎么了?宝福。”
李宝福心烦意乱,回想方才的温情缠吻,只觉得那是赵庄生对自己的施舍,如此胸腔里似是堵着一口气。
赵庄生看李宝福不说话,便轻躺下,想同往日那样抱着李宝福,但手臂才圈住他的腰,就被猛地甩开。
“到底怎么了?”赵庄生在哄李宝福的事上总有用不完的耐心,他轻声又问。
“与你何干?”李宝福满脑子都是赵庄生下床去翻小木箱的样子,是不是那钱箱不满,他赵庄生就不会碰自己?
“怎么跟我没关系?”赵庄生说,“你是我弟弟,是我的亲人。”
越听这样的话,李宝福心里越堵,冷冷道:“也是。若换个人做你弟弟,你也会这样对他好,说不定会比对我更好。”
这些话就像刀子一样扎在赵庄生心上,他实在不懂,明明方才李宝福对他亲昵缠绵得很,怎么不过须臾就变了个样?
“为什么每次都要这样说?”赵庄生压下喉间的哽咽,说:“宝福,哥哪里做得不好可以告诉我,不要每次都说这些好吗?”
“你不想听吗?”李宝福是个犟性子,越不让他说什么他就越要说,“不想就走啊,我也没求你留下来,省得每次亲近都像要你命一样。”
赵庄生认真道:“我没说不想听你的话,只是这样的话说多了会伤及你对我的感情。你会不信任我的。”
李宝福面对着冰冷的墙壁,说道:“你不是也不信任我吗?左右你也从未关心过我,在意过我。”
不过两句话就抹杀了这几年间赵庄生对李宝福有过的所有柔情蜜事,近千日夜的温柔关爱都几近化成绝望和飞灰。
赵庄生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说:“宝福,哥到底要怎么做你才能感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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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这是两人最轻柔的一次……
李宝福在气头上并不答话, 无形的较量在他一人身间展开,他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可就是觉得不舒服。觉得就算换成旁人,赵庄生也会对别人好, 对别人笑, 对别人做所有跟他做过的事。
这一切都不是他原本得到的, 而是李全和王华用性命枷锁把他拷在这里而产生的。
枕间沉寂半晌后,李宝福哽着声音说:“不想感受,你不喜欢待在这里走就是了。以你的本事和力气, 去镇上或县城找个事儿做, 过清静日子多容易,何必跟我守在一起。”
“李宝福!”赵庄生沉声道, “再问一次, 到底怎么了?方才我们都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生气了?哥哪里没做好,你说我一定改。”
强势的逼问在李宝福嘴里是问不出答案的,他只会咬紧牙关, 把心酸委屈全部吞进去,独留赵庄生一人着急。
赵庄生也确实急了,他头次把生闷气的李宝福翻过来,健壮有力的长腿压住李宝福的腿,继而锁住他挣扎的双手,一手按过头顶,一手掐着李宝福的下颌, 冷冷道:“说话!”
这般强迫下,李宝福仍是不说,只望着床帐, 可赵庄生粗暴的手段已让他积攒片刻的心酸溢出眼尾。
赵庄生看着李宝福倔强不肯服输的脸,心里火气就更大,可怀里人泪水充盈双眸的样子又让他的铁石心肠瞬间软化,不知他有多少的无奈和愤怒都在这无根水上消失殆尽。
赵庄生吻走李宝福的眼泪,语气是那般柔和又虔诚:“宝福乖,到底怎么了?跟哥说好吗?”他的唇缓慢又真挚地移向李宝福的眉心,“上次不都答应了哥,生气归生气,但不能不理哥。”
“你不说,哥就永远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醇厚低沉的嗓音夹着浓烈的情感一下一下砸在李宝福心上,他看向赵庄生的双眼,只在那焦急无措又满怀浓烈的眼里看见了自己。
“你不关心我……”李宝福终是在那焦急与无措眼神里软了脾气,“也不喜欢我。”
“我什么时候不关心你了?”赵庄生急忙辩解这句,然后面那句他磕磕绊绊,还带着些许不好意思,“喜欢……你,谁说不喜欢你了?”
“没看出来,反正你每次都不关心我,”吵架吵到这时候,李宝福已不在意这话对不对了,直接就套在赵庄生身上,“每次……”
“哪次?”赵庄生不依不饶地问。
这次是李宝福磕磕绊绊了,重复道:“就……就每次。”
赵庄生似是无奈:“净会冤枉人。”
李宝福吸了下鼻子,话里夹着浓重的鼻音:“我不管!你就是不关心我,不爱……”
赵庄生实在不想听李宝福在这儿说气话,直接俯首堵住他的唇,起先李宝福还想挣扎两下,但后面亦沉溺于这个吻。
来不及咽下的津液顺着李宝福唇角流下,被禁锢的双手由赵庄生引到他的脖颈上搂住,歉意话也在这时流出:“不要气哥了好不好?有什么说出来,我一定改,宝福。”
唇分时,两人唇间亦有银线相连,赵庄生用鼻尖蹭了蹭李宝福的鼻尖,温和道:“还生气吗?”
李宝福双颊绯红,嗫喏道:“生气。”
赵庄生说:“气什么?说出来。”
怒火都融化在了那个吻里,李宝福缓好心神,说道:“方才你为什么去数小木箱的钱?明明都到紧要关头了,进来不就行了吗?”
赵庄生一愣,显然是没料到这激起李宝福生气的点子竟是这个,说:“我是怕你不愿意,毕竟每次咱俩做这事,你都会问这箱子有多少钱,我以为你不想的。今日我便想着在做前数一下,这样不破规矩。”
李宝福说:“我每次问你还不是因为,你次次都拿着箱子跟我做事。我以为……”他垂下眼眸,被赵庄生亲吻得红润的嘴唇几近抿成一条直线,“以为你心里只在乎那个箱子,从不在乎……在乎我。”
直白的话撕开赵庄生心里的茧衣,他抱紧李宝福,将头埋在他肩上,深吸一口气后,嗓音沙哑:“我在乎。”
“宝福,我在乎你。”
李宝福骨骼被赵庄生勒得太紧,他双腿圈上赵庄生的腰,双手压着赵庄生的脖颈让他与自己契合无缝才能缓出气,他说:“我不信,你只在乎那个箱子。”
“早些年娘跟我说,你小那事不能胡来多了,否则伤身。”赵庄生将李宝福锁在自己怀里,身型压着感受着怀里人的气息,“所以每次我亲近你,都记着这句话,并不是不在乎你不爱你,你千万别不信我。”
那个木箱锁着李宝福的欲|望,也锁着赵庄生对他克制的爱。
男人滚烫的气息喷洒在李宝福耳边,酥|麻又滚烫的痒感传至全身,情烫得李宝福蜷缩了下脚趾,蹭着赵庄生的后腰,说:“现在你还要看那木箱子办事吗?”
李宝福嘴唇擦过赵庄生的脸颊,赵庄生侧脸凝视李宝福,他凌厉的剑眉压在清亮双眼上,眉心微拧,斟酌问:“我能不看了吗?”
这话真是轮到李宝福好笑了,他十指指尖曲起着在赵庄生背上挠过,说:“要是继续看,咱俩就只能又是一月干一次了。”
指尖抓在背上的痛感,唤醒了赵庄生的记忆。
那深夜里的许多时候,李宝福都会哭,会用指甲央求着他慢些轻些,双眼迷离含着泪,全身通红。
“我不想这样了,”李宝福吻在赵庄生唇边,“你想吗?”
赵庄生喉头滚动,大手滑至李宝福腰侧,他抑制自己的欲|望时,又给出答案:“不想。”
李宝福揉搓着赵庄生的耳垂,赵庄生含住他的手指,轻轻咬了下,试探地问:“我是不是以后每天都能亲近你了?”
李宝福指尖探进赵庄生唇里时,赵庄生亦探进了他。
“每时每刻都可以,”李宝福声音发着颤,胸口不停起伏,泪眼朦胧地看着赵庄生,指盖掐进他的肉里,“哥,我想要。”
“我知道。”赵庄生单手脱了衬裤,蹬下床去,“我也想。”
这是两人最轻柔的一次,赵庄生顾及李元凤在,让李宝福侧睡在自己的臂弯里左手横抱着他的肩,右手则从李宝福背后搂住他的腰。
李宝福想哭时,赵庄生就捂住他的嘴,让他把哭声呜咽吞回去。
事了匆匆却心灵相通,事后许久李宝福都仍在颤栗,他喘息着说:“流出来了。”
赵庄生呼吸也很粗重,他用布擦净李宝福,把他圈进怀里,说:“这次快了,下次一定不。”
李宝福笑着说:“我很喜欢这个,哥你真好。”
赵庄生蹭了蹭李宝福的脖颈,说:“我有你才好。”
争闹在夜间爆发,也会在夜间结束。赵庄生从不让李宝福跟他生气许久,多是当夜就给人哄好。
为此李宝福翌日起来就恢复了欣喜神色,在厨房煮面时都哼着歌。
“骑竹马,过洪塘,很高兴嘛。”歌被李元凤接上,她烧着火说:“昨夜你是不是跟庄生吵架了?”
“没有,”李宝福把面团子揉光发着,而后又打鸡蛋待会儿炒蛤蜊做浇头,“我跟庄生哥怎么会吵架?”
“那我昨夜怎么听见吵声了?”李元凤把炉子烧好,架上水壶烧热水洗脸。
“你听错了。”吵架这种小事,李宝福不会承认的,不然李元凤知晓了原因一定会骂他。
“你呀,别太跟他使脾气,”李元凤说,“虽说这几年他对你不错,但人都是有脾气的,你闹多了大圣人也烦。”
“我没闹,也没怎么跟他发过脾气。”想起昨夜的匆忙结束和赵庄生的无措哀求,李宝福心里也不是滋味,可每次那好话临到嘴边就要变个味。
一吵架,暴虐性子在李宝福心里发芽,他就想气赵庄生,就想看着赵庄生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讨好道歉,明知这不对也会伤害赵庄生,可他就是无法制止自己。
李元凤说:“没有就最好,这过日子嘛就是磕磕绊绊互相磨合的,什么话你都别憋在心里让人家去猜,庄生这孩子又不是多聪明的人,哪能每次都猜中你的心思?”
几句话说的李宝福有些羞赧,但嘴上仍不服软:“你怎么不说是庄生哥每次都惹我生气?我又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折磨他做什么?”
李元凤狠狠地戳了下李宝福的头,没好气道:“他把你当祖宗样供起来还不够?都把你惯成个懒货了,地里重活让你插手过吗?整日享清闲还不知道好,要是那天你把他气着了,替我打你一顿你才知道怕。”
李宝福撇了撇嘴,下意识驳道:“他才不会打我。”
然说完这句话他自己也愣住了,是啊,赵庄生怎会舍得打他呢?
这人就差把他当祖宗一样供在香案上了,可越是这样,李宝福就越不舒服,也越觉得,若是换了旁人,赵庄生也会这样。
他的心思就在这般纠结与烦闷下滋生,每当有不快时,这些想法就会占据他的思想,而他亦会向赵庄生说出一句又一句冷似尖刀的话。
哪怕赵庄生没有做错什么,也对他很好,可他就是变不了,这样日子久下来,折磨赵庄生的同时也在折磨他自己。
见弟弟走神,李元凤在他眼前挥了挥手,说:“你再这样闹下去,他真怒了打你一顿或是抛下你走了,你该怎么办?我跟你姐夫养你一辈子没问题,但人嘛总得有个窝睡,有个人抱着睡,宝囝啊,姐跟你说……”
剩下的话李宝福没听清,脑子就想着那句“他打你或抛下你”的话,以致等赵庄生去镇上买完猪肉回来,他还在想这句话,于是趁赵庄生喂鸡时问:“哥,要是有天你嫌我烦了,会打我然后离开我吗?”
赵庄生一愣,满是厚茧的手搓着菜叶上的糠,不解道:“我为什么要打你?”
李宝福踢着地上的一块小石头,埋着头低声道:“我太过任性,言语气人。”
说这话时,李宝福甚至在想,赵庄生的回答是什么?会说你知道就好还是你改就是,胡思乱想时,赵庄生的半张侧脸蓦地出现在他眼前。
李宝福:“……”
赵庄生侧低着头弯腰看他,温和道:“不会的,哥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这话瞬间将李宝福心里那些弯弯绕绕击溃,只留情意滋生于腹中,他看着赵庄生的眼睛,说:“真的吗?”
赵庄生无比肯定地回道:“真的。”
不过两字就压住了李宝福的所有疑虑,他笑了笑,见附近没人凑在赵庄生脸上亲了口。
赵庄生用干净的手揉揉李宝福的头,说:“青天白日呢。”
那磁性的嗓音很轻,语气也带着几分责备,但更多的是宠溺。
今年晚稻,赵庄生种得较多,孙老二就多住了两日帮忙割晚稻。割稻辛苦,李宝福就在家做饭照看孩子,两个侄儿闹,孙老二就把他们也带到地里去了。
地里大头菜长势好,李宝福和李元凤采一筐回来,去除根须和脏皮后洗净晾干,晾干的大头菜切成细丝撒盐、糖拌匀。
将这切好拌匀的大头菜腌上小半天,半天过后这大头菜的水便出了,装入纱袋再将水挤干放在菜篓上用菜板压一晚上。等这一晚过去,大头菜水分也干的差不多,成了干菜,这时候李宝福再把大头菜丝铺在筛子晒太阳,等晒完几天太阳,用一勺甜酒抓匀放入无油的罐中密封半月。
五斤大头菜,到时候腌好只有一小罐,李宝福想过两天他还得再腌点大头菜或萝卜,这样寒冬来了不用到处找菜吃。
切好大头菜,李元凤已把饭做好,李宝福就提上饭菜篮子和水罐先去地里找赵庄生和孙老二。
李宝福去送饭时,两个侄儿在木桶前有模有样地摔着谷粒。
赵庄生抹了把汗,说:“你和大姐吃过了吗?”
“吃了。”李宝福把饭菜篮子打开。
内里是猪油炒芥菜,烂糊酱香的白菜里放了脆响酸溜的醋肉,再来碗冬笋炒肉片,两大桶米饭。
这几样菜最填肚子,也最下饭。
这冬笋是昨日他跟薛屏去山里挖的,笋子不好挖,他兜兜转转许久才挖到两小颗,但用来炒肥瘦相宜的肉最是油香开胃。
割稻谷的人多,赵庄生就忙不了多久,不过两天就割完了所有。而后便是晒,这冬日太阳不怎么多,两人便在有太阳时全部铺出来晒着,顺便脱谷扇粒。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着,李家院里又过一冬。
第22章 第 22 章 宝福你多听庄生的话……
这期间李元凤还照顾着坐月子的李多福, 但整日训李宝福跟训儿子一样,看得隔壁的李婶都说李宝福这小半月挨得骂比过去十七年都多。
孙家的事不能耽搁,李多福月子坐到一半,李元凤就回去了, 说好等孩子满月再来喝喜酒, 走前李宝福把腌好的大头菜、两块咸肉、一只鸡和鸭给大姐装好。
冬日来临, 李宝福隔三岔五就去看看侄女,赵庄生便在家织布脱谷。
李多福女儿要满月时,李宝福和赵庄生去镇上买了不少补品, 又提了匹棉布、四只鸡、一百个鸡鸭蛋送作贺礼送去。
毕竟县城太远, 这去镇上是刚好,走路只要小半个时辰。
而李元凤牵着三个娃娃和孙老二也赶了回来, 她用棉布给李多福做了两身衣服, 剩下的碎料子便做了几件衣服和虎头帽给孩子。
李宝福挑着一块肚兜,细看那上面不知是鸡还是鸭的纹样,说:“宝福,你这绣的是蝴蝶还是鸟?”
李宝福:“……这是蝴蝶!”
陈璋抱着女儿, 说:“哟,宝福绣的?”他挑过那小红肚兜,没忍住笑出声:“其实还是好看的,这针脚挺细密的,跟我大哥女儿绣的差不多。”
李宝福嗔着把肚兜抢回来,说:“娘以前看我躺床上没事做教我的,好几年没绣了, 生疏了嘛。”
以前李宝福整日卧床,自也闲的没事做,王华便教他绣花, 想着日后若是干不了力气活,等蚕吐了丝,也能绣点花样子度日。奈何李宝福是鸡绣成鸭,针线歪扭,王华遂弃了这念头。
李多福把肚兜又抢回来,失笑道:“好了好了,没说你做的丑,至少啊比陈璋绣工好。”
李宝福说:“真的吗?”
李多福把肚兜在女儿面前舞了两下,说:“你姐夫早年跟我谈情时做的一块手帕,还是用的扬州那边买的轻烟绸,确实比咱们织的布好。”
李宝福看着院里劈柴烧火的赵庄生,想着明年他也给赵庄生做个好看的。
快吃饭时,李元凤抱着孩子出来见人,陈家几位的长辈嫂嫂伯母围着孩子夸。
李宝福蹲在廊下洗碗,听见陈母跟陈璋的两位堂哥媳妇抱怨:“囡囡脸好看是好看,就那个嘴巴,不好看!长得像她妈。”
李宝福一听这个就来气,赶忙凑过去说:“囡囡嘴巴有点薄。”
一堂哥媳妇嘿了声,说:“你这个当舅舅的还说外甥女不好看?”
然陈母赶忙附和:“我就说嘛,宝福眼睛最清亮了,”她碰了碰李宝福,说:“伯母是没说错嘛,肯定是多福怀她的时候肉吃多了才这样。”
李宝福看了眼陈母,皱着眉头说:“但四姐夫说囡囡嘴巴像陈伯母你,所以薄得不好看。”
众人:“……”
两堂哥媳妇憋笑,陈母气得要去打李宝福,李宝福却往赵庄生身后一躲,陈母还想上来却碰上李元凤过来,见这样式,不解道:“宝福,你又闯什么祸?”
李宝福说:“没有啊,我跟伯母聊天呢。”
李元凤看向陈母,回想这妇人的所作所为和言语,心里也不高兴,但为了妹妹,她忍下怒气,说:“伯母,宝福还小又淘气,您别跟他一般见识。您是长辈,哪有跟晚辈生气打骂的道理?何况多福才出月子。”
这吃满月酒的人里还有李家亲戚,偌大的龙会山里,李家是旺族,陈母气得牙痒,不敢跟李家撕脸,只好咬着牙不咸不淡地扯了两句离开。
李元凤无奈地看了眼李宝福而后进屋去看多福母女,陈璋后知后觉的过来,说:“宝福,你跟我娘怎么了?”
李宝福和赵庄生蹲着洗菜,李宝福说:“没有,就伯母说囡囡嘴巴有点薄,我说像她奶奶,伯母就有点生气了。”
陈璋愣了下,说:“确实像啊。”随即他摆了摆手,宽慰道:“别把这话放心上啊,等会儿吃完饭姐夫带你和庄生钓鱼去,晚上给多福煮鱼汤。”
李宝福笑着点头,陈璋离开后,他用肩膀撞了下赵庄生,说:“钓鱼去。”
赵庄生把他手里的菜拿过来浸入水中洗,莞尔道:“知道了,小郎君。”
女儿满月惯例都是请亲友来,陈家、李家人口多,坐了满满六大桌。宴席多是鱼虾贝类,陈但家阔气,每桌一大碗萝卜炖排骨、姜母鸭、白菜炖鱼、清炒冬葵,而后一壶酒也就成了。
吃饭时,李宝福给三个侄儿挑鱼刺,赵庄生则给他挑刺。
大家众饮高歌时,只见陈大媳妇捂着嘴跑下席,众人忙问怎么回事,陈母笑吟吟道:“老大媳妇怀上了,真是双喜临门。”
李多福和李元凤相视一眼没说话,陈璋若有所思。
满月酒吃完,翌日李元凤就得赶回家去,她二女儿近日在议亲得回去商议细节,且要年下了她也没多少空闲来。
临行前李元凤把做好的两套衣服交给李宝福和赵庄生,还千叮万嘱付:“宝福你多听庄生的话,不要气人,多体谅体谅人家。知道吗?”
李宝福看着不远处跟孙老二聊闲谈的赵庄生,嗯嗯地点头,李元凤又叮嘱几句有什么事就去邻村找她们,多帮着李多福。
李宝福一一应下,顺便把昨日去镇上买的饴糖、糕点给三个侄儿带着。
李元凤笑着让他们快回去,随即让孙老二背上小女儿,自己一手一个儿子和丈夫转身踏入了冬阳下的山林土路。
地里的冬葵和油菜叶上沾着霜露,天地一色雪白,李宝福和赵庄生十指相扣看四人消失在路的尽头。
李元凤走后,李宝福又腌了不少冬葵和白菜做成的菹菜,用来做清爽开胃菜或配面条都可,这样冬日一来,家里也不愁吃的。
年节快到,地里活也少。
冬至一过,便是数九寒天。
这山里的冬日阴寒着冷,赵庄生不许李宝福出门吹风,每日起床给他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才放心,暖乎炭盆从不离脚,袜子都是内里塞了棉的暖着。
若是到了三九四九天,赵庄生是连房门都不许李宝福出,灌好汤婆子给他捂着,生怕这好不容易养好的人受寒。两人不出门,是饭菜都在屋里吃,就连织布机赵庄生都搬进卧房以便自己干活时李宝福说话。
怕李宝福一人在家无趣,为此赵庄生便都选着在这时候多织布,李宝福则会烧个炭盆坐在离织布机不远的地方绩麻。两人有时聊明年开春种地的菜,有时也会聊村里的趣事,但多数时候两人都各做各的。
织布机响时,李宝福手里的苎麻丝也在指尖捻搓,他想做几件葛衣出来,届时伙着这布一起卖了能买好些年货过个充实年。
今年税已交完,来年的税赵庄生想趁现在存好。
如今一年交两次税,李家两成年男丁,便是一次两匹布、粟三石或稻四石及些许地税。
前些年还有茶税,幸而今天子圣明,取缔了这份税额,这让种茶的百姓当即轻松不少。
庄户人一般都自己做衣吃食,仰赖土地,也归于土地。
织布是个辛苦活,坐在织机前眼神盯着丝线,木梭子来回穿动不能错一根丝。寒冬下一坐一整天,不过断一匹,为此赵庄生一织布就肩累眼痛。
于是每晚睡前,李宝福都会将决明子捣碎敷在赵庄生眼睛上,两人再泡个热水脚,而后李宝福给赵庄生揉肩捏背,好缓解疲累。
决明子的清香充盈在暖屋里,李宝福手上力用光了,便歇了会儿,说:“今年的税布已经有了,明天你休息会儿我来吧。”
李宝福会织布,但织得没赵庄生那般快。
赵庄生取下凉了的决明子药包,握住李宝福暖乎的手,说道:“不用,还有一点线了,我尽快织出来好好歇歇就行。”
李宝福摸着赵庄生满是茧巴的手,眼里全是心疼,赵庄生却淡淡一笑,摸摸他的头,笑道:“等布织好,我们就去县城逛逛,那里东西多还便宜,到时候我们买点年货回来。”
月色照在赵庄生清亮有神的眼睛上,李宝福忽想起这已是他跟赵庄生在一起后过的第三个冬天,只觉时间飞逝,转眼这一年又要过去,拉过被子睡在赵庄生胸膛上:“好。”
夜色霜重,精壮汉子在怀,李宝福实在是想入非非,手挑开赵庄生的层层衣物摩挲着他的胸肌,脚边的汤婆子再热也没有李宝福掌下的肌肉热。
赵庄生下地多,春夏犁地耙田,秋冬挖地挑粪,这身材是健壮的同时又充满了霸道的美感。
腹肌轮廓分明有力,半隐在皮肉下时引得李宝福手在腹肌上抚摸,随即缓缓没入黑林。
“你怎么喜欢玩这个?”赵庄生无奈一笑,“都被你玩大了。”
“要是小了我还不喜欢呢。”李宝福撇了撇嘴,撑起上半身吻住赵庄生的唇。
湿热的吻在两人身间一触即发,赵庄生手扣着李宝福的腰,撩起衣摆滑了下去。
李宝福呻|吟一声,说:“哥,你弄疼我了。”
他扭腰想把颀长手指移出去,赵庄生却大掌起落,巴掌啪的一下打在李宝福屁股上,说:“不用脂膏都能进去,还疼,你骗我。”
李宝福嘿嘿一声,他单衣斜挎在身上,露出里面养白不少的胸膛和锁骨。那肌肤沾着月光露在赵庄生眼前,他喉结滚动,嗓音低沉:“宝福,想要就坐上来。”
冬夜长,两人无事干就只能干对方。可赵庄生白日织布累了,夜间腰没缓过来没啥力。所以为了省力多数时候他都哄李宝福主动,然这李宝福也是好玩性子,只觉这般自己仿佛在骑马狂奔,而赵庄生就是那匹被他驰骋的精壮骏马。
骏马好,大手还会提着李宝福去寻点,乐得李宝福还挺喜欢这个样式,前后转着骑。等李宝福骑累了,那便是赵庄生的活了。
连腰带胯一翻身就将李宝福压在身下,为了好使力,赵庄生常会垫个枕头在李宝福腰间,而可怜的李宝福则还没享受多少骑马快乐就要被人骑。
距李宝福上次去泉安县城已过了小半年,这次两人依旧凑足了六十个鸡蛋拿去卖,赵庄生还带上一匹布两匹葛布打算卖给布行换钱。
冬日霜风吹着冷,索性今日有个暖太阳,戴着毡帽的李宝福也不觉冷,两人不想坐牛车就牵着手在土路上慢悠悠地走,走累了李宝福便让赵庄生背自己。
然两人没走多久便在前头遇见了另外两人,顺带还听见了争吵声。
“他是我弟弟,我给他钱怎么了?许蟠,你真是小气!”
“我小气?!薛屏是你自己说要把这钱拿来买田的,如今又借给你弟弟,他什么时候还?”
“他和弟媳日子不好过,我这个当哥的借点钱怎么了?”土路边上,薛屏背着背篓蹲着拔草,一脸戾气。
许蟠双手环胸站在土路另一边,胸膛不住起伏,显然是在生大气。
李宝福唤道:“屏哥。”
拔草的薛屏立即站起,拍了拍身上草屑,热情道:“宝弟,这么早去哪儿啊?”
李宝福说:“去县城买点年货,屏哥你和蟠哥去哪儿啊?”
许蟠少言,在村里也是个默默干活不做事的主,现今见了李宝福也不怎么说话,只把脸朝山林一瞥,独留背影给三人。
薛屏说:“去许蟠家帮忙,他弟明儿成婚。”
李宝福莞尔颔首,记得许蟠在山的那边住,家里好几弟妹。
去泉安县城与翻山都是一条土路走到头而后左右两条,路上许蟠脸色一直沉着,倒是薛屏拉着李宝福走在前头低声问:“宝弟,你今儿出门带了多少钱?”
李宝福说:“带了几钱,怎么了?”
于是乎,薛屏方将他跟许蟠吵架的头尾道出。
原是这许蟠弟弟成婚,他这个当哥的怎么也要送礼,两人说好五钱,一匹布。奈何昨晚薛屏三弟以弟媳娘家那边也要赶礼为由,借走了四钱。
薛屏想着这些年给许小舅子没少贴补钱就按下没说,直到他和许蟠上路,才吞吞吐吐的讲出来。
一讲出来,薛屏就被许蟠骂了个狗血淋头,薛屏七尺男儿自不服输,当即又骂回去,两人便一边走一边翻旧账,最后以薛屏说不过许蟠,他想揍人却还揍不过整日下地卖力气的许蟠结束。
气得直哼哼的薛屏只得在路边拔草泄愤。
听完经过的李宝福:“……”
他摸了摸揣在胸口里的钱,又回头看了眼赵庄生,赵庄生朝他微微一笑。
第23章 第 23 章 那他赵庄生心里也高兴
薛屏是打小跟李宝福一起长大的, 面对开裆裤好友,他自不能拒绝,于是从单衣夹层里掏出块小白布包,撕了线露出里面的绿帕子, 而后那绿帕子下又是一块红布。
薛屏:“……”
终于在揭开好几层布包后, 李宝福数好四吊钱交给了薛屏, 说:“屏哥,你先拿去。”
薛屏有些惭愧地接过,诚恳道:“宝弟, 你这样真是让我不知说什么。你放心, 等明年春蚕卖了钱,我肯定还你。”
薛屏这人最大的长处便是对朋友说话算话, 李宝福莞尔道:“行!不过你别跟蟠哥吵了, 两人走一起不容易。”
薛屏瞥了眼走在前头一言不发的许蟠,几乎惨叫道:“我又不想跟他吵,是他每次都揪着这些不放。我可是长子,不帮衬弟妹那还是个人吗?”
李宝福道:“话是这样说, 但屏哥前几年你给你三弟出两贯钱娶媳妇,不到一年又给二弟孩子上学堂花钱,更别说后面几年,你那钱、粮流水样的花出去,可你自己日子怎么过?你和蟠哥跟爹娘住,薛二爷瘫在床上,蟠哥一个人做地里活, 你又不干活,其他兄弟都另立茅屋了,你们呢?”
这薛屏虽生得相貌堂堂, 却是个银样镴枪头,地里事一窍不通,整日游手好闲,兴致来了的时候坐在织布机前织上几匹布,薛家父母都能对他一顿夸,偏生这样的他还对弟妹甚好。
故此这薛家父母才聘了许蟠种地,薛屏倒不在意这些,只要有人帮他种地养家,他晚上能搂着个热乎人睡就行。
李宝福的话落在薛屏耳里,他只愣了瞬,随即就笑嘻嘻道:“哎呀,宝弟,哥知道了,但这弟妹是自己亲的,不帮衬还能怎么办?再说了这几年我也没少帮许蟠家,你们怎么都说我?”他把手揣在袖中,嘟囔道:“今年的桑树叶你看许蟠摘过几次?每天晚上我裤子没穿好就要去看蚕,那分盘、换盘都是我,许蟠睡得跟猪一样,叫都叫不醒!”
养蚕辛苦忙碌,养蚕人几乎是这批蚕卖完,另一批也到了三龄四龄,更别说四龄、五龄的蚕那几乎是一天到晚都在吃桑叶,养蚕人要永远泡在地里摘桑叶。
听得薛屏的话,李宝福就想着赵庄生泡在蚕房里的样子。炎炎夏日养出来的蚕最好,但分盘、换盘辛苦,汗泡得整个人如水里捞出来一般,夜里还得起来喂食,实在难。
薛屏越说越气,但说完后也能想到许蟠下地的辛苦,于是只念叨几句便消停,与李宝福告别后拉着许蟠走向另条土路去往许家。
李宝福望着那两人的背影,感慨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一路脚步不停,两人终在太阳升起不久后到了县城,两人在集市边找了个小空地卖鸡蛋。
赵庄生仍给李宝福买了包炸鳌鱼,自己则叫卖着鸡蛋。
泉安的冬日很暖和,李宝福穿着李元凤新做的青色棉衣,戴着顶毛绒毡帽也不觉冷。他将酥脆的鳌鱼咬得咔嚓咔嚓,坐在台阶上看晋江水面上的过往船舫。
忽而,赵庄生被扯了下衣裳,转头的一瞬,那酥香脆的鳌鱼就被塞进了他嘴里。
李宝福笑着问:“好吃吗?”
金阳在李宝福眉间流转,将他的率真坦然映上三分,恰似那春风拂面,万雪消融。
少年笑容落在赵庄生眼里,他蓦然红了脸,用手接过后,情不自禁地笑了笑说:“好吃。”
那是赵庄生第一次红着脸笑,李宝福平日所见的多是一本正经板着脸的赵庄生。
可如今见他温柔笑起,俊朗无俦,令李宝福心不住狂跳,他抱住赵庄生的腰,把脸贴在他心房上蹭了蹭。
赵庄生搂紧李宝福,恨不得将这随时随地都喜欢钻人身上的少年揉进骨血里,但还是忍住说:“街上人多,回去给你抱。”
李宝福听话的时候是真听话,当即松开,将那鳌鱼和赵庄生两人你一个我一个的吃完。
晌午将至,才有位好心妇人把鸡蛋全买走,两人便又去卖布。
织好的布好卖,这家布店是王华以前的熟人,八钱收走了赵庄生的三匹布,而后会以更高的价卖出去,若是卖不掉则会卖给大布行让它们随着商船卖去远洋海外。
称钱的孩童数好一百文给赵庄生,赵庄生数好后比着其他七吊见是一样高便知这钱没少,跟布点老板打了招呼就带李宝福离开。
卖完布,兜里揣着沉甸甸的几吊钱,两人还是来到上次那家食肆用饭。姜母鸭、长汀豆腐干、清炒冬葵、蛤蜊蒸蛋四菜摆上桌,李宝福直接埋头吃起来。
姜母鸭油色清亮,皮肉软烂带着一股姜母味,长汀豆腐干鲜嫩可口,冬葵清爽,草香入口久久不散,蛤蜊蒸蛋更是李宝福的心头最爱。
两人不常来县城,但每次来,赵庄生都会带李宝福去吃好吃的,只要这钱花在李宝福身上,能哄得他高兴,那他赵庄生心里也高兴。
午饭吃完,李宝福摸着肚子靠在窗边懒懒地晒太阳,赵庄生喝着解腻清茶,两人远眺江面久久不语。
待那股吃饭劲缓过来,两人才离开。
李宝福吃了口裹着糖衣的寸枣,糯米香在嘴里爆开时又甜味十足,他晃着赵庄生的手,说:“还要买什么?”
赵庄生说:“买点猪肉、糕点、甜食还有鞭炮。”
李宝福说:“鞭炮?真的吗?”
早年王华不准李宝福玩这些伤人东西,只因有个孩子拿鞭炮点着玩炸瞎了眼,自此大人都不准孩子玩这个。
临近年节,鞭炮也不贵,十文钱一大挂,赵庄生买了三挂。而后是五斤猪肉、三斤排骨,一斗葡萄干、三十文的芦桔,将那背篓装得满满当当,两人才牵着手回家。
回家路上,李宝福吃着南瓜子,走累了就坐下休息,赵庄生便给他剥桔子。山间有腊梅,梅香清幽扑鼻,两人对着天地河山闲谈。
李宝福是个闹不停的,走路时吊在赵庄生手臂上,懒洋洋地问:“庄生哥,我困了。”
赵庄生掐了下他的脸提精神,说:“快到家了,别睡。”
而后李宝福双手抓着赵庄生的手臂,歪斜着走路,说:“今晚我们吃什么?”
赵庄生笑着说:“给你做香鱼炖豆腐行吗?”
李宝福点头,他实在走累了,可又不好叫赵庄生背他,否则那筐年货没手拿,便开始嗯嗯啊啊地拉着赵庄生东扯西聊,不是问他太阳为什么还不落下就是埋怨家怎么离县城那么远。
面对这些问题,赵庄生总是耐心的回答。
“许是跟我们一样,喜欢这山林的风光。”
“因为尚书塘的水得浇灌小郎君长大。”
回到家,两人收拾着年货,猪肉用些许盐腌起来明日做醋肉或炸肉丸子都行,鞭炮收起来等大年三十晚上放。
放钱时,赵庄生数着大钱箱里的钱,说:“卖布是八钱,吃午饭买年货用了两百一十文,这卖蚕卖布的钱加起来家里现在有整钱三贯,散钱二钱五。”
李宝福从背后抱住赵庄生的腰,惊讶道:“这么多?”
赵庄生笑道:“卖了三次蚕,四匹布,这钱所以多。”
瞧着那码得整齐的三千多个铜板,李宝福笑意不止,靠在赵庄生肩头,说:“那明年我们卖了蚕布岂不是有更多?”
赵庄生转身把李宝福抱在怀里,说:“是啊。等钱存够了,我们把屋子翻一翻,省得下暴雨这屋顶漏水。”
茅草是遮风,可经多年风雨,一遇大雨,这屋顶便总是漏水,有一次滴在呼呼大睡的李宝福嘴里,冷的他一激灵。为此赵庄生想着等钱够了,一定要将家里几间房屋重新修葺一番。
这冬季日短,天黑得早,两人一般是快些吃完晚饭就钻床暖被窝。
两人之间已没了那小木箱,想办事给对方一眼神就会燃起熊熊烈火。
然这俗话说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前头两月两人还觉新鲜,但日子久了,难免李宝福和赵庄生总有些力不从心。
且李宝福发现这几天,赵庄生总是拖着时辰上床。
不是在屋外看菜和鸡鸭就是在织布机前磨蹭,譬如今夜李宝福都在床上暖热乎了,赵庄生还在屋外晃悠。
李宝福细想这两天,两人在事上的契合多少也有些平淡,尤其是自己趴得久,这膝盖都磨红不少。且一想到待会儿又要抬腿沉腰,坐在赵庄生腰间抬屁股,心里多少都有些想吐。
毕竟一到织布时候,赵庄生就懒。
如此想来,赵庄生怕也是这样,只是他应该会比自己更累,李宝福如是想着,那闷闷心思也欢快了些。
天光完全收下时,赵庄生抹黑进来,脱了衣物上床将李宝福搂进怀里亲吻揉搓。
“我不要,”李宝福按住赵庄生摸他屁股的手,“我想睡觉。”
这次是赵庄生惊讶了,他摸了火折子点燃油灯,将李宝福上上下下瞧个够后,担忧道:“怎么了?”
李宝福抱着赵庄生的腰,叹了口气,说:“我屁股累了,这一个多月来咱俩没怎么歇过,它有点受不住。”
赵庄生失笑一声,将油灯置在床头,暖黄烛光透过床帐罩着两人,他一手搂着李宝福的肩,一手捏着李宝福的手,说:“那哥陪你聊会儿天?”
冬夜漫长,不做事李宝福也觉无趣,枕在赵庄生肩头,笑着说:“好。”
被中蕴含着两人的身体味道,淡而好闻的男性气息在李宝福鼻间萦绕,此时此刻他什么都想不到,只能听见赵庄生的心跳和声音。
两人聊着许多,聊天聊地,聊地里的庄稼,聊河里的鱼,聊飞翔于天的鸟。
天地所有物都被李宝福含在嘴里问了个遍,而赵庄生则永远耐心的回答他。一切霜风都远离两人,只余这枕间静谧。
过年前的一个大晴天,齐山民带着个男人来看李宝福。彼时李宝福正在舂米,他洗好手,赶忙把两人请进屋。
齐山民把提来的羊肉和不少礼品悄摸着放在门外,说:“你哥呢?”
李宝福倒茶招待两人,说:“挑粪去了。”
齐山民笑着说:“庄生兄弟实在,宝弟你真有福。”
李宝福笑笑,齐山民指着那男人说:“这是我弟,叫晋生,知道你给我介绍陈璋生意后一直想来谢谢你。”
这晋生在李宝福第一次见齐山民时就见过他,生得清秀斯文,身量与齐山民差不了多少,尤其一双丹凤眼格外好看,他拱手道:“宝弟,我听山民好几次提起你,说你是个豁达人,一直想来看看,谢谢你与他个生意路子。”
李宝福看两人勾着的手,明白关系,摆手笑道:“晋生哥说笑了,我没什么,况且这做生意得是山民哥有本事才能做成,我不过引个线。”想起赵庄生曾说过的话,赶忙又道:“我姐夫茶都卖完了,明年的茶前两日都被泉安县城的周郎君包走,如今是不多了。”
齐山民哈哈大笑,说:“宝弟,我们只是想来看看你,且听闻这尚书村里有位李老匠修屋搭院很是厉害,所以漫步过来,却没想到你把我想成这种人。”说着他敲了下李宝福的头,“该打是不是?”
听得此话,李宝福面上一臊,摸着头讪笑:“山民哥教训的是,我姐夫都说他跟你才签三年约,都有些后悔,该多签几年。”
齐山民却摆手笑道:“我不做大生意,做点小的养家就行。”
晋生是个读书人,谦虚有礼,齐山民说话时,他的眼睛就在齐山民身上未移开过,内里情意缠绵缱绻。
看得李宝福满心羡慕,想着齐山民被这般风姿优雅的一个人倾慕,难怪想与此长相厮守。随即又回想赵庄生的眼神,似于晋生无异。
齐山民是个热性子,坐下后还是把自己来此的目的说了。
他前两月去福州的大商会那里推卖自己的丝绸和茶叶,见识不少发家路子,赚了点钱。便想着把跟晋生的事办了,可这结契也跟娶妻一样,要个房屋落住。
晋家看齐山民有点钱,就说怎么也得修个大院子让儿子去住,于是齐山民这才来尚书村寻李老匠建新房屋。
这话一说,李宝福当即没问题,带着两人去找了李老匠。可年下了李老匠活多,就跟齐山民约好明年开春修,齐山民急但为了家也就应了。
几人商议好后,齐山民还要带晋生回家置办礼数,走前给李宝福塞了一贯钱作谢礼,并约好大年初六来看他。
“初六?”吃晚饭时,赵庄生问。
“是,”李宝福吃着腊肉丁焖出来的粟米饭,笑着说,“还说这次回去他就能和晋生哥把礼下了,走时还给了我一贯钱说是谢我帮他这几次忙。”
“这么多钱,”赵庄生说,“那他结契时的礼我们得送重点,人家把我们当朋友,自然我们也得回。”
这个道理,李宝福知晓,扒着腊肉丁直点头。
赵庄生说:“他们日子挑好了吗?”
李宝福说:“还没,怕得等房子修好。”
腊肉丁的油香完全浸入粟米,李宝福一边赞赵庄生手艺越来越好,一边吃了整整三大碗。
吃完饭,李宝福依旧躺在长椅上,抽着那个陀螺。赵庄生给他抱来一床被子和一个暖手炉,自己则坐在旁边纺线。
不知不觉间,李宝福就窝在长椅上睡着了。
第24章 第 24 章 温柔地亲了亲李宝福的唇……
等醒来已是翌日, 枕边人不在,李宝福躺在暖被窝里不想起,尚书村冬日有些阴冷,尤其是山风一吹, 更不想让人起来。
奈何脚边汤婆子凉了, 李宝福在床上滚了两圈, 见外面太阳已升起,心一横喊道:“哥!”
厨房那边传来应声,不过须臾, 赵庄生就推门进来, 他手上还沾着些许米浆,说:“怎么了?”
李宝福说:“你在做什么?”
赵庄生扯下衣架上的羊裘坐上床, 把李宝福从被子里剥出来抱着, 而后在被窝里摸暖热了的衣服。
这衣服在冬日被窝暖热,穿上身时便不冷了。
赵庄生边给李宝福穿衣服边说:“做碗糕呢。”
李宝福头枕在赵庄生肩头,说:“做好了吗?”
羊裘遮住寒意,李宝福蹬好裤子和鞋由赵庄生给他梳睡乱的头发, 他说:“没,我才蒸上。”
李宝福打了个哈欠,懒懒地“哦”了声。
冬日冷的时候,李宝福就喜欢待在厨房的小炭盆边烤红薯,红薯埋在火堆里焖熟,扒下外皮时清甜香味扑鼻,薯肉软糯, 甜而不腻。
李宝福吹着吃了口,嘴里舌头直嘶气。
赵庄生笑着让他别心急,而后揭开盖, 取出一碗碗蒸得白糯的碗糕,吹凉夹了块送到李宝福嘴边说:“蒸好了,尝尝。”
吃了热乎东西,身上都是暖和的,李宝福把红薯递给赵庄生,而后衔着吃了口碗糕。
米香盈满齿间,松软细腻的米肉在嘴里漫开,李宝福说:“好吃。”
于是两人换了吃食在灶边吃起来,午饭是一碗红薯蒸猪肉还有才出锅的碗糕,李宝福吃碗糕时喜欢沾蟛蜞酱,两种味道在嘴里交换来回。
李宝福感慨道:“庄生哥,你做饭越来越好吃了,再这样下去,家里伙食都不够吃了。”
赵庄生莞尔道:“有哥在,别担心这些。”
吃完饭,赵庄生用嫩竹叶、榕树叶、稻草、甘蔗叶等几种树叶扎成个掸子,意为去除疫病,祈求来年平安顺遂。赵庄生拿着树掸子清扫家中房梁上的灰尘与细小蛛网,李宝福则戴着草帽跟在他身后收集掉下来的树叶。
清扫完蛛网,这筅尘做的掸子不能丢,而是收集起来等除夕夜时再拿出来用作跳火群的引子。
而后赵庄生一刻不停,将里里外外的家具都擦洗了遍,包括那把李宝福常躺的椅子,擦这椅子时,李宝福正逗着那只狸花猫,嘴里含着块饴糖,含糊着问:“哥,明儿我们去钓几条鱼回来给小木子吃好不好?”
小木子,那狸花猫的名。
赵庄生站起身活动筋骨,一扭头扭臂,那骨骼就咔咔响,他还没来得及答话,李宝福就过来戳了戳他的脸,问:“钓鱼去,好不好?”
赵庄生笑了笑,点点头大声答道:“好!”
李宝福乐了,把饴糖给赵庄生塞了块,说:“哥你真好。”
做完里外洒扫,日头也快下去。
赵庄生看游着的鱼和几十个蛤蜊,便手起刀落宰鱼刮鳞,李宝福则坐在旁边烧火,狸猫围着赵庄生脚边蹭叫。
李宝福用线将一块肥美的鱼肉绑在木杆上逗狸猫玩,赵庄生把鱼鳃和一块肉丢给狸猫,说:“别逗人家。”
李宝福虽少年心性,但玩起来也有个度,逗了两下狸猫就把鱼肉取下来喂给狸猫。
豆腐鲈鱼煲李宝福爱吃,且他们靠水吃水,这鱼也便宜,时常有人在尚书村与邻村的交集处花鸟坡卖,六文一条。
赵庄生把鱼腌好,清洗蛤蜊时让李宝福去摸鸡蛋届时做个蛤蜊蒸蛋。
但那大红公鸡保护着自己的五个媳妇和鸡蛋,李宝福与这六只鸡来回好几次,被啄了两次才摸到三个鸡蛋。
一进厨房,赵庄生就问:“宝福你方才是不是被鸡啄了?”
李宝福往碗里加入温水化盐,而后敲鸡蛋搅散,煞有介事道:“没有,怎么可能?”
赵庄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那应是我听错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李宝福就觉得自己面子没挂住,气得他把鸡蛋往火炉上一放,坐在凳上不说话。
灶台边,赵庄生把豆腐鲈鱼淋上酱汁焖上,同样坐在小板凳上等菜好。
两人坐在满是菜香的厨房里,锅里的豆腐鲈鱼在咕嘟咕嘟翻滚,光影包裹着两人,忽而李宝福感觉手被宽厚温暖包裹,赵庄生说:“被啄哪儿了?痛不?”
李宝福心里不禁情动,把双手在赵庄生面前上下翻翻,笑着说:“你吹吹就不痛了。”
赵庄生低头在李宝福两个掌心亲了亲。
赵庄生不会说什么情话,多数时候都以动作表示自己的感情,这也让他和感情上想得到大回应的李宝福总有分歧。
一个少话,一个就希望对方永远不会离开自己,永远都能说爱自己的话。
两人这样的性子李宝福明白,可真闹起脾气他又不是这般明白。唇瓣落在掌心的触感还在,那触感从他掌心一路蔓延直达脑海,火烫得他脸发热。
李宝福摩挲着赵庄生的手,说:“赵大夫真厉害,果然不疼了。”
赵庄生嘴角微微翘起,看着李宝福红透了的脸,说;“怎么不在床上夸我厉害?”
男人床上床下两幅样子,李宝福和赵庄生就这样。
李宝福笑了起来,注视着赵庄生英俊的脸,锅里的水咕嘟着,狸猫吃饱了趴在李宝福脚边舔毛。
天光洒进,将两人身形包裹,似要他们与这脚下土地融在一起。
这一宁静时刻让李宝福觉得这世上所有的烦心事都不算什么,只要他跟赵庄生能这样安静地把这一生过完,那也是快活。
如此想着,方才浮起的那抹情意就愈发浓烈,他凑上去,赵庄生亦心领神会,温柔地亲了亲李宝福的唇。
月色从窗棂缝隙爬进,桌上的豆大烛火微照映着床帐里交叠的人影。
李宝福发丝淌着汗,拍了下趴在他背上的赵庄生,喑哑道:“起来,你好重。”
枕间弥漫着麝香味,赵庄生额头抵在李宝福的后颈处蹭了蹭,说:“哥在床上厉害不?”
李宝福:“……”
“厉害!”李宝福叫嚷道,“厉害的赵大夫能拔出来吗?”
“以后别疑了。”赵庄生笑着咬了下李宝福的耳朵,才双臂撑着床退出。
李宝福没力气动弹了,心想方才他就不该逞一时口舌说赵庄生这几天不行。果然这话不能说男人,这有几天没来,赵庄生当即就把他按在床上狠狠收拾了一番。
清理干净,赵庄生把李宝福抱进怀里,小腿间暖着李宝福的脚,说:“明儿想吃什么?”
适才的血肉融合让此刻的月下温情柔得不像话,李宝福失笑道:“明天不是还没到吗?”
才晒过的被子有股阳光味道,赤|裸肌肤与被面贴合时,带起了阵阵暖意,赵庄生手摩挲着李宝福的肩头说:“想问问。”
李宝福揪住赵庄生的耳朵,说:“不说实话?”
赵庄生笑着把李宝福抱得更紧,两人胸膛抵在一起,他说:“真没什么,就是想问问,新年要来了,不得给你做点好吃的。”
李宝福指尖从赵庄生的耳垂摸到唇边,说:“咱们过得的第三个年了。”
赵庄生点头随即轻咬了下李宝福的手指,李宝福笑了起来,把头埋在赵庄生颈间蹭蹭:“你得一辈子都跟着我,不许跟别人住。”
“好。”
大年三十这天,李宝福不能滚床赖着,大清早就被赵庄生抓起来。
李宝福迷糊得很,坐在家里唯一的铜镜前让赵庄生给自己梳头发。
李宝福闻了闻自己新衣服的皂荚味,而后闻了闻赵庄生说:“你怎么比我香一些?是不是偷抹香膏了?”
赵庄生哭笑不得,把他的头掰正,说:“昨日不是一起洗的澡吗?哪里来的香膏?”
新年既来,自要沐浴更衣,昨日日头不错,赵庄生烧了一大桶热水,把李宝福按在桶里从头到尾洗了个干净,等李宝福洗完晒头发时,赵庄生才去洗。只是洗浴途中这等老实汉子自免不了被李宝福调戏,于是两人洗干净后又啃抱着上床滚了几圈,晚饭李宝福都没力气起床吃,还是赵庄生一口口喂的。
故此这年三十,李宝福才没起得来。
赵庄生手艺一向巧,不论是织布、取茧还是束发,都做得灵巧美观,李宝福瞧着铜镜里赵庄生认真严肃的模样,灵光一现,说:“哥,待会儿我也给你梳好吗?”
但李宝福会纺线、织布,却对赵庄生和满头长发不好下手,这边梳好那边又散了,梳到最后他都气了,努力保持平静后才勉强用发带给赵庄生头发束起。
李宝福双手环过赵庄生的肩,下颌抵在他肩上,笑着说:“好看吗?”
赵庄生藏好鬓边一缕没束起的发,亲了亲李宝福的唇,说:“好看。”
李宝福笑意愈发明显,从赵庄生眉心亲到嘴唇,而后哼着歌去喂鸡了。赵庄生见他走远,才拿起木梳快速利落地束好发出去。
早饭吃的是碗糕和面线糊,碗糕松软,鸡蛋面线糊入味清香,吃早饭时,狸猫就在李宝福脚边蹭来蹭去,李宝福笑着给它喂了只面线糊里的虾。
吃完早饭,李宝福和赵庄生要去后山给祖宗父母上坟。
空山暖阳,李宝福提着祭品香烛找到父母的坟,跟赵庄生一起给他们磕了头。
硝石味里,赵庄生默默烧着黄纸。
李宝福缓缓道:“爹娘,又是一个新年了,儿子和庄生来看看你们。如今我俩这时日过得挺好,家里钱够地多子孙无病无灾。”他深吸一口气,咽下哽咽说:“儿子不求你们啥,就希望你们在地底下保佑儿女孙儿平安顺遂一辈子。”
拜祭完李家先祖,而后是赵家父母。
赵庄生家乡发了水灾,一家七口只剩他活下来,李全听后不忍心,在后山寻了个清静的好位置置了个衣冠冢,写上赵家人的姓名好有个香火供奉。
李宝福很少听赵庄生提起他的父母,只知道他在家里排老二,下面有弟妹,上面是个大哥,但这些都在洪水中流逝了。
上香时,李宝福见赵庄生眼眶发红,想着多大的人在父母面前总有话说,便去路边等他。
等人时,正巧碰见才上完坟的薛家人,薛屏提着祭品,许蟠抱着薛二的小女儿,一家人欢欢喜喜的下山。
薛父瘫痪在床没来,薛母由三儿媳搀着她跟李宝福打了招呼走前头。
走在后头慢摇的薛屏笑着问:“你上完没?”
李宝福说:“完了,我在等庄生哥呢。”
薛屏点头,朝身后的许蟠说:“你看人家庄生,祭拜先祖那是没有任何怨言,就你拉着一张脸,我薛家欠你的?”
许蟠剜了薛屏一眼,说:“那你跟赵庄生过去。”
说完就把怀里孩子丢给薛屏,提着祭品篮子走了。
薛屏低声骂道:“真是欠他的!”随即朝李宝福致歉,“宝福,这话你别放心上。许蟠这些日子不听话,等我回去再收拾他!”
李宝福哈哈大笑,让薛屏别生气赶快去给许蟠道歉。
见薛屏被许蟠揪住耳朵骂,薛家人见怪不怪,袖手旁观的样子,李宝福想薛屏这油腔滑调的人也只有许蟠治得住。
“笑什么?”赵庄生说。
“没什么。”李宝福看赵庄生眼睫湿润,眼尾还有发红,就牵住他的手下山,“你跟爹娘说什么了?”
赵庄生掌心尽是粗糙的老茧,握住李宝福手时很用力,笑着说:“吉祥话,求他们保佑你身体好好的。”
诸多话语都表不尽两人心里的汹涌爱意,那缠绕着两人的爱自与皇天后土长存。
第25章 第 25 章 小小的家里有个赵庄生永……
上完坟, 两人回家给后山坡的鸡鸭洒了一大筐野菜叶,那只瘸腿青头鸭争不上吃的,李宝福就蹲下给它喂。
而后赵庄生提着二十个鸡蛋,两斤排骨、两只鸡、一罐蟛蜞酱牵着李宝福出门。
冬阳高照, 温暖舒服。
李宝福想把虎头毡帽取下来, 却又被赵庄生按回去, 他不满道:“今儿日头不错,为什么要戴?”
赵庄生说:“祠堂在土坡上,风有些大, 受了寒可不好。”
这阖家欢闹的日子, 李宝福和赵庄生是要跟李家族人一起团圆的,这李家的祠堂在村西边的后山头, 走路去得一小半时辰。
李宝福和赵庄生到后, 叔公和堂兄弟们正好祭完祖先。
李家在这片山头算是大族,人丁兴旺,十三房人。但偏这老大最小的儿子李全这一脉只有个儿子李宝福,为此几位叔公都惋惜得很, 说什么都要给李宝福寻个媳妇儿开枝散叶。
这话惊得李宝福拉着赵庄生的手忙说不用不用,叔公们脸色立即不对,性子急的当即就要唤自己媳妇来做媒,吓得李宝福见另一家堂兄来,忙扯着赵庄生就出门迎去。
一叔伯吹着白胡子哼道:“寿儿这样,跟他老子没啥区别。”
众人哄笑,李宝福性子好还机灵, 不管谁说他,他都笑着一张脸,又会缠着人撒娇, 还因打小身体就不好的原因,族里的叔伯堂兄弟们都把最小的他当娃娃看,宠得不行。
午饭前,一大群爷们便围着火盆烤火吃糕点、瓜果闲谈。李宝福在炭火上烤桔子和红薯时不时应两句话,一堂兄弟和几个晚辈则在一边翘着腿吃他烤的。
呼呼风声从众人身间穿过,吹得火盆里的炭红一下后复又暗淡。
吃过几口简单的午饭,女眷们则要忙碌百来口人吃的年夜饭。
鸡鸭猪肉的宰刀声在空旷的院里响起,灶上三个火不停加柴,锅碗碰撞叮当响。李宝福融不进那群男人们的话就跟在李全三弟的屁股后烧火洗菜,赵庄生帮着宰鸡、劈柴及做龟粿、碗糕、炸肉丸等。
李宝福百无聊赖地烧着火,瞧了眼正在揉面的赵庄生,两人在喧闹声中相视一笑。
一婶子边择菜边笑:“宝福啊,你也不出去坐,在这儿跟庄生钻厨房有什么乐子?”
李宝福吃着三伯给他的炸肉丸子,说:“当然是因为能吃到这出锅的第一口,顺便偷学点伯父伯母们的菜肴秘诀。”
众人哈哈大笑,时间便在那新年的笑声中流过。
年夜饭很是丰盛,炸丸子、姜母鸭、深沪鱼丸、醋肉、猪肉粕、海蛎海蛏汤等一一上桌,众人围着火炉吃了个热闹的年夜饭。
炒肉炖骨,辛苦一年的庄稼人,到头来为的就是这一时刻,黄昏下的尚书村,家家户户都沉浸在肉香里,就算是在不富裕的家庭都得买块肉犒劳过去一年的自己。
黄昏落下,夜幕将临。
旧年尾声没几个时辰,众人烤火的地方也挪进了正厅,李宝福靠在赵庄生肩上,继续烤桔子,耳边是叔伯们说着自己早些年出海打鱼的事迹,虽这事已听过许多遍,但在如此宁静冬夜,久远的故事总会远去,心境总会为那些故事带来新的感受。
夜幕完全降下时,叔伯宗亲们要开始在院里跳火群,众人依着辈分跳过那燃烧的火堆,就在李宝福寻着往年例子跟在一堂哥后跳时。
一叔公赶忙拦住他,晃了晃怀里瞪着大眼的娃娃,说:“宝福,你等会儿,这次该他。”
李宝福看着五叔公怀里的婴儿,迟疑道:“五叔公,这不会是……”
五叔公点头:“你堂伯,四月生的,你还来吃过满月酒,忘了?”
李宝福:“……”
他干笑两声,朝那娃娃说:“堂伯。”
五叔公逗着自己的小儿子,说:“快跟你宝福侄儿说好。”
可惜那娃娃只会哇哇哭,跳完火群,赵庄生嘴角笑就没压下来过,李宝福斥道:“你笑什么?”
赵庄生摸摸李宝福的虎头帽,似是在摸雏虎脑袋,说:“没什么。”
这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守岁,厅里人一大片人乌泱泱的打着叶子戏玩闹,有上年纪的叔公说当年朝廷要打北边的胡人,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耗费多少银钱才终于打赢,同时也唏嘘现在终于能过好日子,不用在打仗了。
角落里,李宝福缩在赵庄生怀里,听着外面吹过的风声,只觉赵庄生胸膛怎那样暖?把风都挡住了,便又往赵庄生怀里靠了些。
赵庄生则解了裘衣裹着他,裘衣下,两人手指推着玩,就这般依偎着等这旧年过去。
期间有不少叔公堂叔伯来跟李宝福说娶媳妇的事,但都被李宝福三言两语的扯过去,气得几位族亲说他被男人蒙了心,不知道开枝散叶,传承香火。
可李宝福瞧着这一厅的百来号人,觉着李家如此兴旺,也不缺他一个,再说了两个姐姐不也有孩子吗?我爹李全怎么就绝后了呢?
待村里开始劈里啪啦地燃鞭炮,这子时便是过了。身子弱的李宝福跟族人们告别,提着盏灯笼跟赵庄生回家去。
这大年夜难得有了月亮,那弯月照得土路清楚。
李宝福和几位带着媳妇儿娃娃回家睡的堂兄弟闲聊,一堂兄笑着打趣:“我说宝福,你看你跟庄生兄弟两人今日吃饭坐着都腻在一起,看得人牙酸哦。”
这话一出,堂兄弟们都笑他,然李宝福没甚感觉,不过笑笑罢了,又有什么?
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山风灌着几人的衣袍,但李宝福身侧的风皆被赵庄生挡着,两人手又勾在月色下真像那堂兄说的整日腻着。
李宝福笑道:“这过日子嘛,就要腻在一起,打我爹我娘走了,还没人再对我这么好过。”说着他用肩膀撞了下打趣他的堂兄,笑嘻嘻道:“话说三哥,你前两年才成婚的时候,来我家吃席都舍不得三嫂,要带着一起,如今怎么又说我了?”
“怎么是说你?”一堂哥分开两人,把他搂在怀里掐脸,说:“哥哥们这是在劝你,跟男人啊一定不能时刻黏着,不然熟络多了,就真腻了。”想是怕话不够,他又拍了拍赵庄生的肩,“庄生兄弟,你说是不是?我们这个弟弟啊,最是皮、倔,就得晾着他才听话。”
赵庄生还牵着李宝福的手,微笑着说:“哥言之有理。”
然这话说完,李宝福却不开心了,挣了赵庄生的手就去追打这两位堂兄。
山林路间,灯笼火摇曳,嬉笑声不住传来。
最后两位堂哥怕李宝福出汗受寒,被他打了两下后,就把人塞还给了赵庄生,牵着自家媳妇儿娃娃走上另条岔路说:“宝福快回去,记得来拜年,哥们做好吃的招待你。”
李宝福说:“好嘞哥!”
李宝福家住在尚书村深处,一路上岔路多,送走最后一位堂兄,这离回家路还有几里地。
李宝福都笑得累了,赵庄生便让他爬到背上,自己背着他走。
灯笼火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斜照在泥土地上,空气里还有肉香硝石味没散去,李宝福趴在赵庄生温暖宽厚的背上,想起堂兄的话,说:“庄生哥,你真会嫌我烦吗?”
许是月夜温柔,所以将赵庄生的语气都衬得无比柔和:“不会。”
清清月色勾着赵庄生俊朗的侧脸,李宝福闻着他颈间的皂荚味道,只觉心静,说:“那你会晾着我吗?”
赵庄生侧低头亲了亲李宝福含着朝气的眉心,说:“不会,有什么事哥一定当夜就给你说开,不让你带着气睡觉。”
李宝福不禁情动,搂着赵庄生脖子就在他脸上乱亲。
赵庄生被亲得脚步虚浮,讨饶般笑道:“听话,回家亲!走路呢——”
“小心摔了。”
两人没摔,一路平稳地回了家,李宝福用竹竿挑着鞭炮,赵庄生点了引子,鞭炮燃炸时,赵庄生捂住李宝福的耳朵,说了句话。
然这鞭炮声太大,李宝福没听清,抬头问:“什么?!”
赵庄生笑着吻住了李宝福的唇,说:“我爱你。”
初一,新正到来,李宝福早早起床打开院门,煮了两碗鲜虾醋肉淋浇头的面线糊和鸡蛋。
赵庄生洗脸时,李宝福已将早饭摆上桌,笑着说:“哥,恭喜。新年好。”
赵庄生说:“宝福小郎君,恭喜恭喜。”
两人莞尔一笑,吃完早饭,赵庄生洗碗,李宝福则给鸡喂混着米糠的菜叶子。
做完这些,两人出门挖些萝卜做包子,炊烟袅袅的林间路上,刺桐树叶随着风摇曳,不少村民提着年货走亲访友,李宝福见着他们,拱手笑着说恭喜的吉祥话,对方笑着亦回礼。
地里萝卜长势好,赵庄生先是锄完草才挖萝卜,李宝福则在田埂边用镰刀铲清明菜。
清明菜叶上覆着一层浅浅的白色绵毛,白绵毛下的叶子连着根茎都是青色,味道甘甜。
这菜长于田埂、山坡,最是常见,吃入腹中还能治咳嗽和气喘,不过食多了易损眼睛。
这边的赵庄生才蹲着挖好一筐萝卜,回头见田埂边已没了李宝福身影,起身找了好几圈,才在隔壁田的半人高油菜下找着他。
赵庄生蹲在田埂上,看着下面全神贯注铲清明菜的李宝福,笑着说:“宝福,你铲别人地里去了。”
李宝福怔了下,抬头仰视背着天的赵庄生,爽朗一笑。
李宝福浓眉如墨,眼睛明亮,蹲在绿油油的油菜田里,看得赵庄生心慢半拍,他伸手把李宝福拉上来,两人提着菜篮子回家。
李宝福跟李全、赵庄生出门时总喜欢牵他们的手,走得累时就晃晃那胳膊玩。每当这时李全被闹烦了,就只伸出食指让小儿子牵着,还叮嘱他不许晃人,不然就要挨板子。
而赵庄生则会任由他搓圆捏扁,为此早些年,十四五岁的李宝福就喜欢跟赵庄生出门。
如今又是这样晃着,赵庄生说:“别晃了,胳膊都要被你扯散了。”
李宝福说:“不会。”
李宝福提着清明菜跟村民们打招呼,招呼打完又黏着赵庄生的步子安静下来。
赵庄生打量了他一眼,只觉李宝福这两年长大了,性子倒活泼不少,记得早些年他整日卧床话都不会说几句,而李家父母怕他累也不准他出门玩。
偌大的院子李宝福就只能跟鸡鸭、狸猫玩,赵庄生才到李家时不常见他,只知道小屋里睡着个病弱的少年,要人多费心照顾着。
而李宝福则就是那个,天生就想让人去照顾的人。
回家后时辰也早,两人便将中午要吃的菜备出来。
两人在灶台边忙,赵庄生淘洗着虾蛄,想着中午做个清蒸虾蛄。
而李宝福则揉面,昨日他吃到有个堂伯蒸的萝卜猪油渣包子,面皮松软,猪油渣内馅带着肉香的同时还有着萝卜的清甜。
正好家里前两天熬猪油时剩了点猪油渣,拿来做这透皮包子最合适了,所以两人吃完早饭就去挖萝卜。
猪油渣子和萝卜由赵庄生剁碎,再来点儿肥瘦相间的肉沫子,小半碗葱姜水、一个鸡蛋,这肉馅舀一半下锅炒熟,一半加入萝卜碎和葱花,而后和先头炒熟的肉馅拌匀。
光是这猪油渣的馅,就让李宝福馋得不行。
两人一个擀面,一个给包子封口。锅里煮着冬葵菜粥,冬葵菜携着米在锅中翻滚咕嘟时,李宝福捏好的包子也上了蒸笼。
厨房里暖洋洋的,狸猫在火边舔毛,猪油渣香沁过松软皮面滑进赵庄生做的清明菜炒鸡蛋里。
初二是女婿日,李元凤和李多福这俩出嫁的女儿都要带丈夫和子女回来探亲祭祖。
为此李宝福和赵庄生一大清早就起来了,简单吃完昨日剩的猪油渣包子和粥,便开始备午饭。
厨房里,李宝福打着哈欠揉面,揉面时忽而说道:“昨日我不是揉过面了吗?怎么又该我?庄生哥你来。”
赵庄生微微一笑,把手里的腌好的醋肉交给李宝福炸。
醋肉裹着一层地瓜粉,用温水揉腌好后,放入小油锅中炸至金黄捞出,在烈油扒着肉滋啦冒泡时,阵阵醋香从锅中飘出。
这醋肉要现炸的才好吃,过年前赵庄生炸过一些,被李宝福端着当零嘴吃完了。如今炸正好,毕竟这炸完醋肉的油还能炒菜。
炸完最后一块醋肉时,院里传来陈璋的声音:“这么香,宝福你在炸醋肉是不?”
李宝福应声擦手出来,见陈璋背着个背篓,怀里抱女儿,李多福才跨进院门朝那狸猫嘬嘬。
陈璋把女儿交给李多福,把背篓放下。
李宝福看背篓里又是两只鸡和鸭、两大块猪肉、两袋精细面,几包糕粿,就知这是他给自己和李元凤一人备的一份,说:“姐夫,你怎么又拿这么多东西?我和庄生哥够吃的。”
陈璋摆手笑道:“今年卖茶挣了不少,你姐夫我现在阔气,这点东西送得起,送得起!”
李宝福不太好意思,平日里陈璋没少提鱼虾猪肉来帮衬他和赵庄生。
陈璋拍了拍李宝福的肩,取笑着说:“好了,你就当这是我给庄生帮我们种茶和地的钱行吧?”
李多福也说:“你不收以后我们不来看你了。”
听得如此,李宝福也不在扭捏,笑着道谢。
赵庄生把倒好的热茶和几盘糕点、芦桔放在院里桌上,说:“姐姐姐夫喝茶。”
夫妻俩笑着朝赵庄生打了个招呼,李多福示意赵庄生和陈璋把东西提进厨房,而后抱着女儿坐下,问李宝福:“大姐还没来?”
李宝福摇头,李多福环顾院里,说:“等会儿再把那张小桌子抬出来,不然坐不下。”
肯定坐不下,李元凤家就七个人,再加上现今院里的四个大人,这肯定坐不下。
那张小桌子是李全小时候给李宝福做的,只因幼时亲戚来得多,小孩也多,李全怕其他孩子闹着李宝福就专门做了张桌子给李宝福和李元凤的孩子一起吃饭。
小木桌支好,几条长凳也从屋里搬出。
厨房里的菜还要忙阵子,李多福把孩子交给陈璋就进厨房帮忙去了。
李宝福则坐在院里洗菜,跟陈璋谈话。
最后陈璋想撒尿,就把孩子交给李宝福先抱着。
这小姑娘一双杏眼很像李多福,那金色的阳光照在包着她的红棉布上,小姑娘就像年画娃娃般喜庆漂亮。
李宝福说:“叫舅舅。”
然小姑娘瞪着大眼似是迷茫地看着李宝福,哼哼声都没有。
李宝福又说了几次,才想着这孩子应还不会说话。
“和儿哭没?”李多福从厨房出来擦净手上的水,说道。
小姑娘乳名和儿,大名陈惠。
“没有,”李宝福抱着两个月大的和儿不敢动,赶忙递给她,“抱得我手酸,生怕把她摔了。”
李多福抱着和儿踱步,笑道:“这么怕,日后做父亲了难不成不抱孩子?”
李宝福说:“我不成婚所以不会有孩子。”
李多福啧了声,见院里没人,低声说:“你想跟庄生过一辈子?”
李宝福说:“不行吗?”
李多福正要训弟弟,不巧孩子却哭了起来,李多福无奈轻踹了李宝福一脚哄着女儿进屋。
就在李宝福心想陈璋怎么去了这么久都还没回来时,就听院外有人喊:“舅舅——”
李宝福以为自己耳花了,但那声舅舅还是响起。
紧接着,院门外突然窜进来三个孩子,为首的孙小五喊着舅舅。
李元凤的二女儿和三女儿跟在后面进来,俩外甥女还像小时候那般腼腆,叫了声舅舅过年好,李宝福笑着说好。
而后李元凤和背着小女儿的孙老二进来,李宝福喊道:“大姐姐夫。”
李元凤点头说:“你四姐呢?”
两个外甥围着李宝福打闹,李宝福给他们分果子糕点,又招呼两个大外甥女吃,并答道:“在娘屋里。”
李元凤在桌边坐下喝了一大碗茶,才歇几口气,就开始埋怨孙老二:“让你早些出门,你非要拖着先去浇地,现在好了,来了宝福家,等着吃了。”
孙老二把背篓里的小女儿抱出来,和稀泥般:“我去厨房看看。”
但孙老二不怎么会做饭,去厨房就真只能看看,李多福喂完孩子出来,便跟李元凤一家去给父母上坟。
李宝福与赵庄生在厨房做饭,煮卤面时李宝福活动了下筋骨,说:“明儿应没人来了吧?”
赵庄生给李宝福锤肩,说道:“方才大姐说初四得去拜拜大舅舅,正好他跟三舅住一起,我们去瞧也方便。”
王华几个弟妹住得远,一来一回都得一天,李宝福小时候最不愿意去很远的舅舅家,但每次不去,就会被李元凤揍。
“也行,”李宝福深吸一口气,随即按住赵庄生的手转身看着他,说:“要不我们去寻寻你家里人,说不定他们还在呢。”
赵庄生抱住李宝福,沉默半晌,说:“我娘是我祖父捡回来的,没母舅家。那次洪水淹了好几个村子,我父亲他们都不在了。”
三千世间孤寂廖,唯剩一人,李宝福有些心酸,他抱紧赵庄生,把自己的心跳传给对方。
赵庄生说:“我家里人是你,不用寻。”
这话让李宝福心中泛起情意,几百日夜的依偎和陪伴在这刻化作围墙,将两人围在这小家里。
父母已作古,两个姐姐有自己的家,而他也有了自己的家,小小的家里有个赵庄生永远陪他。
“舅舅你们在做什么?”
厨房门口,孙小六吃着菜粿,疑惑地看着抱在一起的李宝福和赵庄生。
李宝福登时推开赵庄生,转身看锅里的面,拿起筷子搅了两下,欲盖弥彰道:“舅舅在煮面。”
赵庄生则扶额佯装找菜,但看孙小六还站在厨房门口盯着他们,就拿了块醋肉给她:“找哥哥们玩去,厨房烟大。”
孙小六得了吃的,笑着转身走了。李宝福松了口气,摇着头盛卤面。
李元凤大儿子已成了婚,今日跟媳妇儿了去岳父家,就只剩五个孩子来。
李宝福和赵庄生把每样菜盛了两份分开放,期间两个外甥还要进厨房围着李宝福闹,吵着要舅舅给好吃的。
院里全是孩子闹声,李宝福盛汤时感慨道:“四姐孩子过两年长起来了,院里该多热闹啊。”
赵庄生把粟米和馒头盛出来,说:“以后你要是有……”
“有什么?”李宝福冷着脸打断赵庄生的话,赵庄生看李宝福那沉着脸的样,忙改口道:“有喜欢的,就多给几块糖,反正家里糖没孩子吃。”
李宝福冷哼一声,端着汤出去了。
暖风熏人,正午的阳光将斑驳树影打在小院里,两桌宴席热闹散开。
李宝福听两位姐姐闲谈,嘴里吃着他自己炸的醋肉,碗里是赵庄生给他剥好的虾肉和鱼,耳边是外甥们呼叫,心想今年这日子肯定不错。
第26章 第 26 章 两人在新春的雨幕里相拥……
午饭吃了一个时辰才完, 收拾完厨房时辰已不早,李元凤要依着规矩准备回去了,临行前她和李多福把弟弟叫到正屋。
李元凤缓缓道:“宝福,你大姐夫邻家的三儿媳有个表妹, 这姑娘父亲早逝, 家里就她和母亲还有两个弟弟种地为生。她贤惠能干又聪颖大方, 虽然家里贫苦了些,但这孩子心很好……”
这话还没说完,李宝福就已明白了意思, 直接道:“你想我娶她?”
李元凤说:“你不小了, 律法规定男子十五成家,你再过两月就要十八, 还不娶妻?”
李宝福不想跟姐姐们发气, 扭头侧对着她们,沉声道:“我跟庄生哥日子过得很好,感情也是,旁人硬|插进来, 到时候受苦的只会是三个人。”
李元凤听得这话就要起身打李宝福,李多福及时按住她,说:“宝福,你还年轻,不懂这为人父母的天伦乐。你能这样想一辈子,庄生兄弟能吗?他比你大六岁,这性子又比你沉稳, 什么话都埋在心里不说出来,要是他有娶妻生子的想法会让你知晓?我和你大姐是怕他先娶了届时不管你。”
面对着一连串的质问,李宝福不想回后面的, 只说:“为人父母有什么好?做了父母就能享乐了?我没读过几年书,不知道怎么当好一个父亲,我能教给我孩子什么?那个姑娘家家里清贫,我难道不是吗?”
话语到最后已有些哽咽,他蓦然想起厨房里赵庄生对他说自己是他家人的话,撇着头以手飞速抹泪:“这家里的里里外外都是他赵庄生在操持,我什么也不会做。三更起床我都做不到,你让我当父亲?孩子生下来是不是也要交给赵庄生去带?他做错了什么,要当牛做马为我们李家一辈子?”
李元凤说:“这是他的责任!他是你哥,依照规矩,他帮你养孩子养媳妇儿都是应该的。”
李宝福朝粉尘后的人脸吼道:“我不要过这样的日子!他也不要!真要说成婚,我早就成了,祠堂的族谱上,他赵庄生的名字就写在我旁边,再多一个人写哪里!我就是不成婚,死也不!”
几息后,李元凤摔了桌上的一套茶具。
“李宝福——!”
“我和你四姐是真心实意为你好,你个小孽畜还不领情?”李元凤是大姐,是李宝福的长辈,有这个长姐如母的规矩在,教训起弟弟简直跟训儿子一样,她怒道:“你这是要把李家的香火给断了吗?你放眼看看,族里有哪个男人不结婚生子?就算有结了契兄弟,人家不也把孩子生了,照样过日子!就你要寻例外?放着祖宗香火不顾,非要跟赵庄生过一辈子,你这样让爹娘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李宝福,你这是不孝!”
“爹娘早就死了!”不孝这话瞬间点燃了李宝福的火,他蹭的站起,面对那满口的列祖列宗说:“赵庄生是娘给我的!她没有对我说过这些,也没有说过日后非让我娶妻的话。是你们!你们只想让我娶,却不管我的想法。”
李元凤抄起屋里常备的藤条就要去打李宝福,李多福想按却被她推开。两个姐夫还在院里,李宝福不好意思出门就在正屋里躲圈圈,惊得屋内东西劈里啪啦的响。
李元凤追着圈骂:“我是你姐,除了我还有谁会这样关心你!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我今日非替爹娘教训你!”
李宝福在老爹老娘房里上蹿下跳地避着挨打,回道:“你就算打死我,我也是这话,死也不娶!”
李元凤气得脸通红,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李多福忙给她顺气,劝和着说:“你这孩子,别那么犟,哪家兄弟的日子不是这样过的?到底是祖宗香火要紧,还是你跟庄生的日子要紧?再说了,你跟庄生又不是分开再也见不着了?不过是让你娶媳妇儿罢了,怎么跟要你命似的?”
屋里有个洗脸盆架,李宝福就站在那盆架后,瞪着一双红眼喊道:“我就不要过这样的日子,这家里已经有我和他了,容不下第三个人。”
李宝福是个犟性子,那李元凤也是,她咬着牙说:“你不娶媳妇,我以后死了去见爹娘,他们会怪我你没有照顾好你。”
提起父母,李宝福在眼里忍了许久的泪直接滚落,胸腔里憋着一口气,一句话还没说出来,便扶着盆架捂嘴大声咳嗽起来。
李多福赶忙捂住李元凤还在骂的嘴,说:“宝福,我和大姐是为你好。”
咸泪进入唇间时,大门蓦然被人推开。姐妹俩看到门口的赵庄生,脸色都有些不太自在。
赵庄生朝姐妹俩点了个头,说:“大姐、四姐。”
李元凤被气得一口气还没喘上来根本不看赵庄生,李多福讪笑着应了声。
从小李元凤就被父母和族叔亲伯们教导着她要为弟弟妹妹们着想,为李家着想。她教训弟妹时,父母从不插手,只待她打完后才去安慰孩子。
为此早年的老二老三还恨过她,说她是个坏姐姐,可她只是记着父母的话,一心为着这个幼弟,却没想一提这事这娃子就跟嘴长刺一样,非要囫囵着避过去。
李宝福蹲在盆架后眼泪溢出眼眶也只胡乱擦去,赵庄生把李宝福扶起来轻轻地给他擦眼泪,轻声道:“大姐,这事我会跟宝福好好说的,您别气着了。”
李元凤一张冷脸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些,李多福也松了口气。李宝福却不干了,他推开赵庄生,朝着三人哽咽道:“我恨你们!”
他摔了那个父母用过的盆架,冲出正屋跑进自己的小屋用木闩插上门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而摔盆架这事惹得李元凤又在院里骂李宝福,骂他是个不孝子,说他要绝了李家的后,又说他对不起父母这么多年的养育。
后面说的什么李宝福耳朵嗡嗡响,没听进去,只在被子里大哭。
哭着哭着,李宝福就困意来袭,睡前他听见了赵庄生送走李元凤和李多福的声音,待这小院静下来,又只剩他们二人。
待李宝福醒来,外面天已黑了,他注视着这冷清的屋子,窗户是赵庄生去年补好的,油灯是才添好的油,桌上茶具永远干净,柜子里的衣服虽有几件被锤烂的,但赵庄生会在夜晚或清晨给他补好。
这屋进门时有块地不平,李宝福摔过一次后,赵庄生就提泥把它补了。
这些润物无声的小事组成了这个安静的家。
门开了,赵庄生拿着个汤婆子进来,见李宝福醒了,把汤婆子塞进被窝给李宝福暖着,说:“我煮了肉粥,要不吃点?”
李宝福被李元凤那一通骂说的心闷,但最烦最心痛的还是赵庄生那句话,于是用被子蒙过头,闷闷道:“不想吃。”
赵庄生在床边坐了许久才走。
夤夜,屋外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的,赵庄生又灌了个汤婆子给李宝福暖脚。
李宝福昏昏沉沉的,一觉睡到天亮。翌日起来撒尿只觉双脚发软,头昏脑涨的,喝粥时嘴里都在发苦,喉咙也干,咽口水都生疼,以致粥只吃了小半碗就不吃。
赵庄生搂着李宝福,见他面色恹恹,把粥吹了吹,说:“再吃点吧。”
李宝福摇摇头推开碗,又缩回被子里抱着汤婆子。
昨日大姐的话还在耳边,什么叫不孝?不给老爹留孩子就是不孝了吗?可他不喜欢女的,只想跟赵庄生过一辈子,难道这是不孝?父亲在时常说,希望他过得好,平平安安、无病无灾的长大就够了。
至于娶妻生子?李全没提过,只说寿儿日后舒心就行。
可这些老爹还是没看见,他去世的时候,李宝福才十三岁,跪在棺材前把眼睛哭的跟核桃似得,族亲叔伯没多少人在意他,只跟王华念叨,这李全香火单薄,要是李宝福命不成,怎么着也得在族里过个儿子来给李全留后。
说在怎么样,也不能把香火断了。
最后是赵庄生把李宝福拉起来的,给他塞了个馒头。
孝义礼法落身是错,可他做不到跟别人一起生活了,他本就是个离经叛道的倔种子,没读过多少书,自不会将那些什么子孝延续香火的话放在心里。
在村里这短短十几年,他见过不少夫妻吵架的例子,不论是冬日后山那深林路边冻死的女婴还是整日受父母打骂的邻家妹,她们过得都很苦。
世间来一遭本就过得辛苦,自己这么个喜男风的人又何必拖人进暗处。
想了这么些事,李宝福脑子重得很又有些杂音在里面嗡嗡响,四肢百骸软着无力。
李宝福拉开被子看赵庄生仍坐在床边,问:“你想我娶媳妇吗?”
这字每念一个音,李宝福的喉咙就疼一次,这几个字似是刀刃无声地割开了他的皮肉,抵进心口质问着他这次争吵的答案值不值得。
天光从窗户缝里溜进来,晕染在赵庄生脸上,他看了眼李宝福,随即低下头坚定答道:“不想。”
李宝福心落定,抓着汤婆子的手也松力。
赵庄生又抬眼凝视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想我娶吗?”
李宝福伸手,赵庄生立马握住,掀被躺在他身边。
李宝福缩进赵庄生怀里,听着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说:“你想的话我就让你娶,我搬出去,不想咱俩就这样过一辈子。”
赵庄生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吻了吻李宝福的发顶,轻声道:“你在哪里,哥的家就在哪里。”
这话让李宝福飘摇不定这么久的心终于落归实处,他抱紧赵庄生的脖颈,抬眼看着他,哽咽地说:“真的吗?”
赵庄生用鼻梁抵着李宝福的额头,环在李宝福肩背上的手臂收紧力气,似要把他揉进血肉里,认真且坚定地回答:“真的,我没有家了,宝福,你就是我的家。”
“是你和爹娘又给了我一个家,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被子里是赵庄生洗完衣服后有的淡淡皂荚味,若说方才的话,李宝福有些不信,那现在他已将赵庄生的心看得透彻,这是近千日夜,肌肤贴合依偎出来的真心,他那颗心刹那就软了。
他把赵庄生抱得更紧,赵庄生亦紧紧抱着他,鼻尖摩挲着他的鼻尖轻蹭,明亮有神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温热唇瓣轻点着李宝福的唇。
两人在新春的雨幕里相拥,不让彼此质疑自己的心。
第27章 第 27 章 这誓言已经说的像戏文里……
午后雨大了些, 李宝福睡得迷迷糊糊,察觉赵庄生要起来,忙收紧环在他腰上的手臂,说:“别……别走!”
“不走, 我不走。”赵庄生亲了下李宝福的脸颊, 侧躺下把他搂在怀里。
“我不娶媳妇, 你也不准。”李宝福尚在迷糊,整个人缠在赵庄生身上,咂摸着嘴说梦话。赵庄生抚摸着他的背, 笑着轻声道:“好, 都不娶。我是你媳妇,你也是我媳妇。”
睡得头昏脑胀时, 李宝福感觉嘴里流进一阵苦水, 想吐出去却被舌头推引着咽下。
不知睡了多久,发觉耳边有人在说话,一只凉手探在自己额头上,他睁眼见床边坐着李婶和她二儿子在烤火, 哑声道:“李婶你怎么来了?”
屋外的雨还在下,春雨濛濛,染着寒气。
李婶看李宝福想起来,忙把他按回床上,说:“宝福,你着寒都烧了一天,我来看看你。”
李宝福头重且觉内里有什么像是要裂开似得, 环顾晦暗房中,焦急道:“庄生哥呢?”
李婶把炭盆移近床,说:“去请王大夫了, 他走前不放心让我和二郎照顾你。”
没了赵庄生这么个暖炉抱着,李宝福冷得要命,脸又烧得通红神识不清的,跟李婶聊了两句就抱着汤婆子又缩回了被子里。
李婶是个热心的,坐在床边也不多话安安静静的做衣服,李婶儿子张二绩麻。
初春时节,晨间的土路经春雨浸润,打着滑,赵庄生背着穿蓑衣的王大夫一路小跑,他没有牛和驴赶车,只能依靠自身力气去找大夫,他带起的春风吹动了路边的清明菜。
泥扒在赵庄生的草鞋和裤腿上,他背着王大夫跑了大半个时辰终回了尚书村,他背着大夫进尚书村的事,被村民们瞧见。
那榕树下的人又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其中有李宝福的族叔瞧见立马去禀族老。
雨停落时,王大夫取下蓑衣,斗笠进屋,推门时,屋外的春风吹动了炭盆里的火。
王大夫遭背着跑了这么久,浑身都酸麻得很,活动着胳膊腿走近床边,李婶和张二立马让位置。
张二把被子里的李宝福拖出来,这时李宝福仍在睡,迷糊中感觉有人在摸自己的手,下意识就要甩开,却被张二按住。
“谁呀?”李宝福叫嚷道,睁眼只见坐在床边一脸和蔼的王大夫,顿时红了眼,说:“王叔。”
王大夫轻叹一气,摸上李宝福的脉,说:“认得人就好,好好躺着别乱动。”
赵庄生洗了一身泥泞进来站在床边等着,李婶和张二去院里说话。
王大夫把完脉,拉开药箱,取出银针,说道:“你说你这孩子有什么气咽不下的?这下好了,把自己气病了吧?”说着他朝赵庄生示意,“庄生你让他坐起来,别一味躺着。这春日来了,多出去走走也能静心。”
赵庄生坐在床头,把李宝福抱在怀里撑着。
王大夫用火烧了银针,刺入李宝福右手的液门穴和合谷穴,银针入肉那一瞬,李宝福只觉整条手臂里的经脉都被人活生生扯了下来,疼得他不住喊叫想逃。
赵庄生紧搂住他蒙住双眼,不教他看这场面。
“抱紧哦,”王大夫煞有介事地继续扎针,“乱动针断了,老头子可不管,还要你赔钱。”
赵庄生点头,低头吻了吻李宝福的脸颊,松开蒙住他眼睛的手,在被中寻着李宝福的手十指紧扣着。
李宝福能闻见赵庄生身上的泥腥味,低头看时,见他裤腿全是泥,穿着草鞋的脚被这寒雨冻得乌青,心里不住难受,强忍下眼泪,抓紧赵庄生的手。
酷似刑罚的针灸结束,才让出了一身汗李宝福退了点烧,只是他脸色仍有些苍白,怏怏地靠在赵庄生怀里。
王大夫收着药箱,劝诫道:“宝福啊,王叔跟你说这身体是自己的,气多了受苦的还是自己。多静养别操劳,也别生闷气,过个两月来找我抓点药顺便看看,这身体才补得好。”
李宝福无力笑笑,说:“多谢王叔,我记着了。”
赵庄生说:“我去送王叔顺便抓药,你先歇着。”
李宝福点头,这时李婶推门进来,说:“王大夫,正好你在,能去瞧下我女儿不?她近来总是喊腿疼。”
左右新年,王大夫也难得来趟尚书村,微笑着说:“娘子带路。”
赵庄生亲了亲李宝福的唇,也跟着王大夫出去。
、
张二端着热水和肉粥进来,说:“宝弟,你好些没?”
李宝福笑着说:“好多了,二哥有劳你照顾我了。”
张二挥着手说:“没事。”
他常年跟渔船出海,家里农活都是母亲打理,要不是赵庄生帮着,李婶肯定辛苦,为此照看这么个从小看到大的弟弟,他没啥话说。
吃了点东西,李宝福又躺下歇息。
王大夫来尚书村的事传开,村民们都提着肉粮和钱去看看自己身子有无好歹。毕竟这医术高超的老大夫来一趟少见,大家都自觉排着队,赵庄生在一旁给王大夫打下手。
最后一位看病的叔招待王大夫和赵庄生吃了午饭,而后赵庄生才背着王大夫和一背篓肉粮米钱一路回了泉安县城。没办法,大夫下乡看病只能靠人背着去,除非自家有牛或驴子能拉着大夫,不让还是只能靠脚力。
待赵庄生回到家已是酉正时分,他推开大门,见院里坐了两位李氏叔公和几位堂伯,李多福站着为他们斟茶,陈璋坐着与叔公们说话。
李多福率先笑道:“庄生兄弟回来了。”
赵庄生点头,朝长辈们问好:“三叔公、七叔公、四姐姐夫,堂伯们好。”
李多福在陈璋身边坐下,向两位叔公说:“我方才看过宝福,人好多了。今年是冻年,冷得很,所以初一宝福去挖清明菜时,怕就吹了风受寒了。”
三叔公瞥了眼赵庄生,吹胡哼道:“这大年初一的去挖什么菜?我说庄生要是家里没吃的,就到我家去知会一声,虽说不能给些大鱼大肉,但一筐萝卜白菜我老头子还是给得起。庄生做人要懂知恩图报,不要做那狼心狗肺的人。”
不说什么,李全就这么一个儿子,几位叔公又疼他得紧,是一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就会过来看看。如今被一外人看顾着,叔公们自也不放心。
毕竟是亲戚,也是一家子骨肉。
赵庄生知晓这两位叔公是来责问的,李多福没提初二那天的争吵,依着除夕在祠堂时族亲们催李宝福成婚的样子,若是此刻把真由头说出来,两位叔公定会趁机把婚事定了。
思虑须臾后,赵庄生朝两位叔公拱手愧道:“三叔公说的是,也是我没照顾好宝福。爹待我的好,我都记着。”
七叔公打量完赵庄生,说:“宝福生下来就身子不好,你多照顾照顾他费点心,有什么难处跟叔公们开个口,一家凑点钱这难啊也就过去了。”
赵庄生说:“是。”
陈璋笑着说:“庄生兄弟照顾宝福最是尽心,天不亮就去县城请王大夫了,我这个做姐夫的都看在眼里。”
初二的争吵自然传到了陈璋耳里,但他也选择样三缄其口,也怕说出真相,叔公们会以李家香火为重,又惹李宝福病。
两位叔公本是过来看看李宝福的生病原因,瞧熟睡的李宝福脸色好许多,跟李多福和赵庄生仔细交代一番,一群族人才乌泱泱的走了。
李宝福这一觉睡到了翌日清早,先是闻到一股清香,扯着嗓子就喊:“哥!”
赵庄生的应声率先传进屋中,而后他大步流星地进来,看李宝福裹在被子里,跪在床边替他掖被子,说:“怎么了?”
李宝福望着赵庄生的面容,说:“你长了好多胡子。”
“等会儿刮,”赵庄生把手在炭盆边烤热乎才去握李宝福的手,说:“好些没有?”
李宝福笑着说:“好多了。”记着昨日梦里的话,又问:“昨日是不是三叔公他们来了?”
赵庄生答道:“他们来看看你,还有四姐姐夫,看你烧退了脸不红才走的。”
初二那日的争吵应没散出去,否则现在李家院里已站满族亲在叉着手骂他不孝的话了。
恰在此时,李宝福肚子咕咕叫起来,赵庄生说:“我煮了猪肝瘦肉粥,吃完粥我们喝药好吗?”
李宝福点头。
这猪肝瘦肉粥是赵庄生在灶台前盯着那泡了半个时辰的米出了米油,才下腌好的猪肝、瘦肉和去腥增香的姜丝,而后大火煮开后用勺子搅拌几圈,出锅前再放点盐和葱花增香。
出了米油的米在齿间爆出软糯清香,鲜嫩的猪肝和瘦肉带着葱花香气,这粥引得两天没怎么吃东西的李宝福喝了两大碗。
吃完暖胃粥,李宝福有了些力气,倚在床头醒睡了好几天的头。
门口那小火炉上的药罐子咕嘟咕嘟翻滚着,李宝福闻着倒胃口的药味,不禁皱眉:“花了多少钱啊?”
赵庄生盯着药,日光斜打在他英俊的侧脸上,他把药倒在碗里,摸着不烫了才端过来,说:“五钱。”
这些年喝的苦药实在多,李宝福下意识偏头抗拒。
赵庄生却不能由他,一口口把药喂进李宝福嘴里才安心,就连最后一滴,他都得把碗倒过来流进勺子才罢休。
喝完药,赵庄生又摸出一块糖喂给李宝福,药苦被甜覆盖,李宝福心情好了不少,说:“又费钱了。”
赵庄生说:“给你治病怎么会是费钱呢?”
李宝福笑笑,张开双手,赵庄生便笑着把他抱在怀里。
李宝福头靠在赵庄生肩头,说:“四姐来的时候说什么了吗?”
赵庄生把裘衣披在李宝福身上,用手臂压紧,不让风透进去,说:“四姐告诫我别在跟你提娶妻的事了。”
李宝福说:“你那天说的话,我都记着,可不能骗我,否则妈祖娘娘定要收了你这负心人。”
金阳沿着窗棂爬进屋内,将屋内的泥土地照得光亮,木屐、草鞋来回走动的力压实这方土地,光亮如镜。
赵庄生的木屐踩在这土地上,一手竖指朝向青天,说道:“我赵庄生这辈子不会骗李宝福,也不教他掉一次泪,不然就让妈祖娘娘打我进地狱,永世不为人。”
李宝福笑着把赵庄生发誓的手拉下来握在手里,赵庄生抽手反握住李宝福的手,摩挲着说:“我不会说情话,只能用这个证明我的心永远不会变。”
“够了,”李宝福说,“这誓言已经说的像戏文里那样真挚了。”
赵庄生亲了下李宝福的眉心,把他在怀里搂紧。
第28章 第 28 章 年纪大就是啰嗦
翌日睡醒, 李宝福头已不那么痛,人也轻松了些,赵庄生盯着他吃了清淡的猪肝面线喝完药才出门。虽是年节里,但地里活不能松懈, 马上就要春耕, 得勤着翻地锄草。
出门时, 赵庄生背着瘸腿青头鸭将院里的鸡鸭从篱笆里赶出来,赶到后院去散着跑天地。
赵庄生出门,李宝福就没事做, 这清明没到, 去年收起来的蚕种还在睡。索性今日有个暖阳,于是他就盖着被子躺在长椅上, 望天看地。
狸猫抓来一只老鼠正用爪子把它玩来玩去, 李宝福觉着有趣,就看猫捉老鼠。
看得起兴时,院门被推开,李宝福寻声看去, 只见李元凤和孙老二站在门口。
李宝福想站起,李元凤却跨步进来,摆手道:“别起来了。”
话是这样说,但李宝福还是坐起,默声须臾后唤道:“大姐、姐夫。”
孙老二笑着应了声好随即背着背篓进了厨房,李元凤把李宝福按回椅子上,说:“好些没有?”
李宝福点头说:“好多了, 庄生哥请王大夫来的。”
李元凤看李宝福脸色还有些苍白,把被子给他拉到胸口,说:“怎么不进屋躺着?”
李宝福说:“想晒晒太阳。”
李元凤搬了个小木凳坐下, 说道:“好些就行,以后注意些身子,出门时垫块帕子在后背,出了汗换下,不然汗浸透单衣,贴在身上凉,容易受寒。”
这都是幼时王华照顾孩子的法子,李宝福抿了下唇,从喉间挤出一个“嗯”字。
李元凤深吸一口气,沉默半晌还是没说话。
姐弟俩沉默时,挖地的赵庄生已回来做午饭,他提着才买的鱼虾,惊讶道:“大姐来怎么不说一声?。”
李元凤说:“想来看看你们。你姐夫在做饭,你歇会儿。”
不会做饭的孙老二在厨房忙,赵庄生可不敢歇,跟李元凤闲谈两句就进厨房帮忙。
顿时院里又只剩姐弟俩,李元凤再次叹了口气,说:“庄生这人好,你俩别吵架。”
听得这话,李宝福心中一暖,笑着说:“知道了,大姐。”
李元凤说:“要不是多福让走亲戚的人来给我带话,我都不知你病了。”她从怀里拿出个黄纸包着的平安符,戴在李宝福脖子上,说:“不是说好有什么病痛就跟大姐说吗?这么大的事,也不来个话?”
幼时,李元凤每次回家都会给李宝福带好吃的糕点和果子,那时候李宝福总会跟在李元凤后面追着叫姐姐。
如今转眼,两人已是各自家中的顶梁柱。
李宝福喉头滚动,胸腔的酸意泛上喉间,他手探出被子摸着那平安符,哽咽道:“大姐……”
李元凤摸摸他的头,轻声道:“多大人了,别哭。说到底这日子是你过不是我过,你舒心最好嘛。也许是我比你大那么多,这心思跟你合不到一块去,你们年轻人啊,想法多。”
说着她就起身,如释重负般:“我去做饭,吃完饭我和你姐夫还得去看看你四姐。”
平安符上还有李元凤的温度,里面装着她对弟弟的爱。她们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那血液里天生对亲人的爱意会穿透皮囊落至实处。
人本善,这爱人的事也是从血液里就带来的,她们首先爱的就是父母和兄弟姐妹。
念着李宝福风寒没好完,赵庄生煮了锅瘦肉清明菜粥,鲫鱼豆腐汤,白灼虾,萝卜烧肉,还有一盘菜馒头。
这些菜都是清淡口的,能照顾到李宝福这个病人,也有馒头能给其余三人饱腹。
吃饭时,李宝福喝了口粥,说:“大姐,这山路远,你不用来这么一趟的。”
李元凤说:“现在家里活不多我才来看看你,等农活多了你求我我都来不了。”
李宝福嘿嘿一笑,孙老二剥好虾放在李元凤碗里。
李元凤沾着酱吃了,随即又说:“这次来还有件事是找来你四姐的。”
李宝福喝着鲜美的鲫鱼豆腐汤,奇道:“什么事?”
随后李元凤将事说了,李宝福这才知陈璋的四妹正在跟孙老二堂弟的一个儿子议婚。为此李元凤才来跑这最后一趟,拿两人八字去合下看看合不合适。
故此,吃完饭李元凤夫妻俩坐会儿就要去李多福家,李宝福还病着怕去了把病气过给外甥女就把姐姐两人送到门口。
李元凤挥着手说:“快进去吧。门口风大!”
李宝福见李元凤消失在土路尽头才进院,赵庄生洗好碗出来,说:“大姐走了?”
李宝福说:“走了。”
赵庄生说:“大姐走前让我照顾好你,不然她说她就给你再找一个。”
李宝福狐疑地打量赵庄生,说:“我大姐说的?”
赵庄生一脸严肃地点头,李宝福唏嘘道:“可不要,再多个人管着我,我可要难受死了。”
赵庄生说:“那你还不进屋歇着,院里有风。”
李宝福撇了撇嘴,嘟囔道:“年纪大就是啰嗦。”
赵庄生:“宝福你说什么?”
李宝福笑着摇摇头,转身进屋了。
李宝福的风寒不易养好,以致初六齐山民和晋生来见他时都吓了一跳,两人隔天就提了两根山参须送来给李宝福补气。
山参下肚,加之整个正月可劲儿养着,风不见,捂严实,李宝福每天吃饱就睡或发呆。
若是出门遛弯,赵庄生都得给他裹得只露眼睛,家里活更是一点不准动,期间他本想去找薛屏玩或是钓鱼。但因许蟠过年上山砍柴摔伤了腰,卧床歇息,家里活也只能托给薛屏,为此薛屏也忙的很。
闲闷的李宝福就央求着赵庄生下地时带他一起,于是这地里便是赵庄生挖地、锄草、施肥,李宝福坐在田埂上甩着草根晒太阳。
正月里这赵庄生隔上一两日不是炖鸡鸭就是鱼的,可着劲儿给李宝福补着,才将人养得白胖了许多。
以致二月初时李宝福赖着赵庄生去给地里给油菜施肥,都觉着自己做活生疏了,他拖着混好草木灰的粪尿走在赵庄生后面,说:“哥,我累了。”
被油菜花蕾种子包围的赵庄生拿着粪瓢回头,直起腰说:“那你去田埂上坐着等我,我马上就把这地浇完了。”
好不容易出来透风,李宝福才不愿意上去,继续提桶跟着,说:“不是,就是衣服小了,有点紧。”
赵庄生舀了瓢肥浇地,把桶夺过来,弯腰走在油菜地里说:“等蚕结了茧,给你重新做两身。”
粪水淋来时,李宝福跳着避开,笑嘻嘻道:“你说我是不是长高了?”
这浇地得一直弯着腰,把粪水淋在油菜根茎边。
一亩地下来,赵庄生是腰都直不起,听得这话,揉着腰活动筋骨时打量站在油菜地里的李宝福,继而走到李宝福面前用手压着他头顶比了比,正色道:“没有啊,我反觉得你矮了些。”
李宝福:“……”
他瞧了眼两人站的地方,赵庄生站在土块上,自己站在土块下,无奈道:“你站得比我高。”
赵庄生笑着抻了把腰,继而把李宝福抱起举高,抬头笑道:“现在比我高了。”
李宝福:“……”
“地还没浇完呢,”李宝福嗔道,“在不快些,都要晌午了。”
赵庄生把李宝福放下,拿着两个空粪桶到田埂边,用扁担串起说:“方才抱你感觉瘦了些,还没这粪水重。”
李宝福:“…………”
“赵庄生你说的什么话,”李宝福有时是无法理解赵庄生这人在想什么,“我要真跟这粪一样重,不早死了。”随即又驳自己的话,“不对!你才是粪!”
赵庄生憋着笑,挑起扁担和两个晃悠悠的桶,说:“是是是!我是。逗你呢。”他转身问,“走,跟我回家。”
然这片油菜地还没浇完,赵庄生还得挑两次粪,李宝福见田边的荠菜长得嫩,说:“你先回去吧,我挖点荠菜。”
赵庄生说:“那你别热着,挖点够吃就行。”
李宝福颔首。
这个时节的荠菜最是清嫩,长在田间地头是大地回报百姓的好物。
荠菜淘洗干净切碎,而后将煮软的大米捞出,米汤分离。
再用猪油把干贝、荠菜、虾皮等炒香,加入些许盐粒,铺上煮软的米饭,戳上几个小洞,焖煮片刻,揭盖拌匀,便是一锅春日荠菜饭。
若有那爱吃的还会往里加咸肉、笋丁,一整个清香咸滑,吃腻了再来口米汤,真是解腻又满足。
但王华最喜欢用它来包饺子,以致李宝福一到春日就缠着母亲要吃荠菜饺子。
地头上的荠菜多又长得快,李宝福不一会儿便挖了小半筐,发觉热着要出汗,他就停下坐着歇会儿,免得出汗受风着寒。
赵庄生挑粪还没来,这块地有些远,李宝福便打量着这春情好天。山林葱绿,远方的高山抵天矗立犹如神者庇佑百姓。
田间梯下的农田种着大片油菜、茶叶,迎着春风挥动。
就在李宝福享受这春意时,田梗那头传来吵声,他起身打眼瞧去。只见薛屏挑着粪走在前头,许蟠拿着锄头、扛着一大捆竹杆走在他后头。
薛屏难得挑粪,李宝福不敢跟他说话,免得分心把粪洒了。
薛家地在李宝福家地的下一田,李宝福站在田上看薛屏把粪轻轻放下才向两人打招呼,许蟠微笑着回应,薛屏则去小水塘边洗被粪水打湿的裤腿。
薛屏不满道:“我裤子!昨儿才换的,许蟠,现在都臭了。”
许蟠在地里费力地插竹竿,骂道:“薛屏大少爷你以为你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吗?粪都挑不得?没有臭哪里来的香?不施肥哪里来的粮?”看向那只剩大半桶的粪水,他又拿着竹竿去打薛屏,“就让你挑这么一点路,都洒这么多,薛屏你个没用的懒货!”
被骂的薛屏有些悻悻,抖着裤腿满地头跑,说:“我都说了我不挑,你非让我挑,有得剩就不错了。要那么满干嘛?你要喝啊!”
两人吵声一字不落传进李宝福耳里,他强压下笑意,站在高一些的田头上,朝底下两人说:“好了好了,蟠哥你别跟薛屏一般见识,他呀本就是个懒汉。”
懒汉薛屏插了两根竹竿就嚷着累,攀上地头跟李宝福坐一起仰天晒太阳,只留许蟠在下面浇地。
李宝福理着筐子里的荠菜,说:“屏哥,这春播时候地里活多,你多帮下蟠哥,不然这么多活人家哪儿忙得过来?”
薛屏脱了草鞋,抖着被粪水打湿的裤腿,说:“我没说不帮,我昨天才挑了几次,你可不能只看今天,不看昨天,许蟠那小子,哼哼……”
李宝福被逗笑,薛屏环视田间,说:“庄生呢?”
李宝福回道:“挑粪去了。”
薛屏唏嘘道:“真是个干活不知累的好男人,换我我是做不到了。”
春阳暖人,两人坐在田埂上闲聊,最后薛屏看李宝福那筐子荠菜漂亮,又拉他去挖。
地里馈赠物多,李宝福见还有鱼腥草,便想挖些回去煮水喝,这鱼腥草煮好的水清热解毒、消肿化痰。
若是等到夏日把那晒干的鱼腥草拿来煮水,再放入几颗冰糖,回甘又解热。
待这荠菜和鱼腥草挖的差不多时,赵庄生也浇完了地,在薛家地里帮许蟠把竹竿插紧。
薛屏提着一筐子荠菜、野葱还有鱼腥草兴冲冲跑到许蟠面前,欣喜道:“看我寻的,中午让娘做了吃。”
许蟠已累得细汗满额,撑着竹竿歇气,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薛屏,深吸一口气,说:“薛大爷您老人家忘事了?娘今天去舅舅家了。”
薛屏:“……”
后头赶来的李宝福:“……”
瞧冬瓜苗的赵庄生:“……”
薛屏倒无所谓,扒拉着荠菜,说:“那我给你做,保证你吃了还想吃第二回。”
许蟠挑起扁担朝李宝福和赵庄生打了个招呼离开,薛屏见他不理自己,找补道:“他有些害羞,不喜欢理人,等我回去收拾他。”
李宝福:“……”
赵庄生倒是很配合的“嗯”了声,薛屏立马挎着筐子追了上去。
李宝福瞧着薛家地里的冬瓜苗,说:“这冬瓜长得真不错,我们家种了吗?”
赵庄生接过李宝福的菜筐,答道:“种了,就在屋后不远的那个地里。”
这么一说,李宝福才想起来,靠在赵庄生肩头,说:“竹竿搭了吗?”
赵庄生说道:“还没,明儿我去搭。”
接着他把手探进李宝福短衫下摆,沿着背脊往上摸。
李宝福被他粗糙带茧的手刺得痒,想往后躲却被赵庄生扣住腰按在怀里,继而有些心虚地看着他。
赵庄生神情严肃,沉声道:“都热出汗了。”
这一出汗,湿衣贴着后背是要受寒的。一到春日李宝福就身弱,若是得了风寒,咳上七八天也是常事。
为此赵庄生不太想李宝福下地受风,而李宝福也有些悻悻,尤其是赵庄生一摆起严肃脸,眉目间便有股凶相,讪笑道:“我一时忘了,汗不多没什么。”
赵庄生已有些生气,说道:“我方才让你歇着,你没听见是吧?”
李宝福想方才?那时耳边全是薛屏叽叽喳喳的闲话,他没咋听见。
赵庄生简直对李宝福这乱动性子无奈,当即脱了外袍,用干净的里面给李宝福擦后背上的汗,否则透进里衣,这才养好的身子又要生病。
李宝福心知有愧,便抓着赵庄生手臂不敢反抗,也怕真得了风寒。毕竟一旦有几声咳嗽,赵庄生能立马去摘枇杷叶回来给他煮水喝。
枇杷叶水那个苦啊!
苦得没味,还不能吃糖中和,否则药效不好。
为此李宝福此刻是任由赵庄生将自己搓圆捏扁。
幸而快到午时,这地里头没什么人。
李宝福哼哼道:“你轻点,这葛衣擦得我疼。”
赵庄生挑粪浇地,自然不能把羊裘穿在外头,且心里有些气,擦起汗来手劲没收住。
赵庄生冷冷道:“回去在收拾你。”
这时,本跑远的薛屏慌忙地跑回来,瞧着地里的两人,尤其是和赵庄生没穿外袍,手还在李宝福衣内,而李宝福还满脸通红的样子。
李宝福:“?”
赵庄生:“???”
薛屏讪讪一笑,说:“打扰了打扰了!我忘拿锄头了。”
说完他捡起锄头,晃着尾巴追许蟠去了。
李宝福:“……”
赵庄生:“……”
回到家,李宝福把荠菜理干净洗好,烫去毛刺捞出切碎,赵庄生揉好面开始剁肉。
这肉是他昨日去花鸟坡买的,肥瘦相间用来炖、炒都是上品,等肉剁好,这面也发好了。
李宝福把荠菜碎的水挤干净,倒入腌好的馅料里再加几勺熟香油。
赵庄生把面切成一个个小剂子,而后用擀面杖擀开。
等荠菜饺子馅调好,李宝福最后打入鸡蛋和一点鲜葱,登时鲜香扑鼻。
锅中烧水,李宝福和赵庄生得尽快包饺子下锅。
赵庄生手快,他包两个,李宝福包一个,期间他还得擀面皮,李宝福捏了个圆圆的面团送到赵庄生面前,说:“好看吗?”
赵庄生蹙眉细看,直到擀好两张饺子皮,才说:“好看。不过这是什么?”
李宝福在面团上捏了两根面须,又用指甲盖在面上印了个脸,挑眉笑道:“长得像不像你?”
赵庄生:“……”
面团五官由指甲盖印出,细长的眉眼和抿成一线的嘴唇,确实像极了平日不苟言笑的赵庄生。
赵庄生眉尾微微扬起,不置可否,捡起菜板上散落的一粒葱贴在面人嘴角,说:“现在像你了。”
那粒葱花贴在面人嘴角,打眼瞧去似是叼着葱花撅嘴赌气,活像李宝福生闷气的模样。
李宝福:“……”
他把面团扔下锅,没好气道:“等会儿你把它吃了。”
赵庄生好笑,包好饺子下锅,意味深长道:“昨晚吃过了。”
这话羞得李宝福去打赵庄生,赵庄生却揉着面避开,煞有介事道:“我揉面呢,别乱来。”
春耕忙碌,赵庄生整日挑粪、锄地、播种,李宝福则在家里织布、做饭。
春雨含潮,清明前几天,这回南天都很是严重。
若不关紧门窗,家里进了水气那泥墙上都将上挂长长的水珠,更别说屋里泥地整日都湿漉漉的,粘着木屐底很不舒服。
更别说一下春雨,院子里更是泥泞,好几次李宝福在院里走着走着都摔了。
清晨的远方山间总有雾,迎着春风一推房门,可见那山头隐在云雾里。空山新雨,良辰美景。
回南天景是美,可那衣服洗完好几天都不能干透,就算干了也有股子霉味。
每当这时,李宝福手脚也都会发冷,他抱了个汤婆子坐在织布机边,望着窗外的雨,说:“这雨别下太大,那蚕种才用被子保好催种,要是清明过完还下雨就不好了。况且这雨水太多,秧苗就得等到谷雨后才能播。”
织布机嘎吱不停,赵庄生穿着梭子,头也不抬地说:“蚕种是去年的,蚕房面向东南吹不到什么风,你别担心心。”梭子在他颀长的指间穿梭,笑着说:“其实下雨也好,能休息两天陪你。”
过年时买酒买肉花费不少,初二李宝福生病吃药后面买鸡鸭补身又花了不少,现今家里钱统共不到两贯钱,眼瞅五月又要交税,这米、布、钱都得找出来才是。
为此,赵庄生是白日下地,晚上回来后跟李宝福把线纺好就开始织布。
幸而李宝福如今身体养的还不错,能帮着一二,可见赵庄生消瘦不少的脸庞总有些心疼,他说:“马上又要养蚕了,哥,今年好像会很辛苦。”
机杼声里,赵庄生握住李宝福的手,说:“别怕,什么事都有哥呢。”
这日赵庄生出门去踩水车灌溉秧田去了,只有李宝福在家织布,他抻腰休息时,听院门口有人喊道:“宝福弟弟,在家吗?”
李宝福听出这是齐山民声音,忙应声开门迎他进来。
齐山民提着几包糕点和一块猪肉,说:“宝弟,为兄又来看你了。”
自齐山民开始修房,总是隔上那么几天就跟晋生来找李宝福玩。尤其正月里李宝福病得那一场,两人更是买了两根要价不菲的山参须送来。
赵庄生感激的不行,临走前送了好些肉粮给他,自此两家人常来走动。
李宝福给齐山民倒了碗水,说:“山民哥你说你来就是了,又提东西做什么?”
齐山民走了许久的山路,咕噜几大口喝完一罐水才说:“哪有空手上门的道理?而且这次我是有事找你们。”
李宝福把昨日陈璋送来的枇杷洗好端给齐山民,而后坐在矮凳上择薇菜,说:“什么事啊?还得山民哥你亲自跑一趟。”
齐山民躺在长椅上晃脚,往嘴里丢了两颗枇杷,说:“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泉安有一姓徐的郎君在西京当高官这事吗?”
这事李宝福自然记得,齐山民又道:“他要返乡养老。”
李宝福眼眸一转,说:“他要修房子吗?”
齐山民道:“聪明!他想把自家老宅翻一下,给老娘和自己颐养天年,包下这活计的是我堂哥,问我有没有肯卖力气的人去做工。宝弟,你的赵哥有时间吗?”
如今正是春耕,家家户户都忙着,哪怕是城里头卖力气的,家里也有几分田要耕耘。况且给这大官修房屋这等好差,都是工头招熟人去干,绝不外泄太多。
知晓齐山民是专门为这事来一趟,李宝福高兴的菜都不管,扑到齐山民怀里说:“当然有,山民哥你真太好了!”
齐山民仰躺在长椅上,被李宝福压得喘不过气,揉着他头哈哈笑道:“可别高兴,我跟你说这活很累的,徐郎君想快些修好,所以工期很紧,最多二十天。”他“唔”了一声,瞧着李宝福充满着少年朝气的眼睛,说:“但给吃住,二十天工钱一贯七。你和庄生要是觉得行,我就去跟我哥说好,明儿带他去走个面儿。”
二十天都不在家,这正是养蚕摘桑叶、撒秧种田的时候,不是这块地要锄草就是那块地要挑粪,这些活李宝福一人做能行吗?
赵庄生思索片刻后,答道:“行!”
午饭,李宝福做了野葱炒咸肉、香椿摊鸡蛋、凉拌薇菜、萝卜炖肉块和一盆蛤蜊豆腐汤招待齐山民。
如今地里菜还没长出来多少,李宝福本想杀只鸡感谢齐山民,齐山民赶忙劝住,说随便做点就行。
三个人一大桌菜,齐山民又添了碗饭,说:“那明天巳时二刻庄生兄弟你去城东的长水巷口找我,我哥带你去给那工头过个脸,他满意就定下。”
地里活,李宝福又不是做不来,见赵庄生答应,他心里也够高兴,毕竟有钱挣,夏税也有着落了。
齐山民走时,赵庄生给他装了小半筐枇杷还有数十个鸡鸭蛋。
齐山民不太好意思,背着背篓离开前说:“明儿去县城,宝福你也记得来。我请你们吃饭,正好晋生也在家,他蛮想你的。”
李宝福打趣道:“那山民哥你可得多备些钱,我今晚可省着肚子不吃了!”
李宝福从小被护的好,身上还有着股少年人的朝气,清亮有神的双眸总不经意流露些许清澈。他不似跑散生意的齐山民和读斯文书的晋生,心直口快又不失率真,讲起话来常逗得齐山民大笑。
齐山民笑着拍了拍李宝福的肩,说:“我订他个八十道菜,你吃不完我就把你留在家里做苦力。”
李宝福说:“做苦力有钱吗?”
齐山民答道:“没有,且一月只许你跟你的赵哥见一次。”
李宝福嘴角抽搐,抚掌笑道:“齐老板你可真是大善人。”
齐山民羞涩道:“小事小事!”
这厢的赵庄生洗完碗,挑起扁担背着个背篓和李宝福送齐山民。李宝福和齐山民一路说笑,把人送到村口两人才去地里。
午后有个小暖阳,照在背上懒洋洋的,鸟雀轻啼,春风送暖。
李宝福坐在矮凳上锄草,赵庄生挑粪浇地,李宝福锄草累了,就揪了根野草绕在指间玩,说:“哥,你说要是成了,咱俩是不是得二十天见不到了?”
粪水晃荡,赵庄生提着桶把近田埂的菜浇了,而后答道:“这吃住工头都有包,应该是。不过二十天,很快就过完了。”
说是二十天,但自两人在一起生活后,赵庄生就没怎么离开过李宝福,一想自己要大半月见不到赵庄生,李宝福心里就闷得慌,揪着草说:“哪有!大半月呢,鸡仔都能长成大公鸡。”
赵庄生看李宝福埋着头揪野草根的样子,抿了下唇,撂下粪桶就往田头跑。
李宝福:“???”
李宝福被此举惊得慌了,忙追上赵庄生,说:“你做什么?”
赵庄生喘着气说:“我去追山民,说不去了。”
“人家跑这么远来一趟给你找活,你说不去就不去,”李宝福朝赵庄生胸肌上打了拳,似有些埋怨他的憨直,又觉得好笑,“才应好就变卦,山民哥以后还有这事就不会找我们了。”
那拳李宝福没使多大力,但打在赵庄生心里却痒痒的,他想抱他,可身上衣服还有粪水,便握住李宝福双手,说:“那等我拿到工钱给你买炸鳌鱼和桃花糕。”
县城张家铺子的桃花糕香甜软糯,松软可口,李宝福一吃能吃十来块,他这样想着嘴里也有些馋,晃着赵庄生的手说:“明天我们也去买点,好吗?”
赵庄生:“好。”
两人在田埂上说好事,赵庄生便把李宝福赶回家,自己在地里头忙。
然李宝福回家也无事,便坐在织机前织布。
等亮光慢慢从织机上退下,李宝福才断布起身,去厨房把饭蒸上。
午饭几个菜,中午做的咸肉还有点,李宝福便去地里摘了把茼蒿进去炒。萝卜肉块还有一小碗,李宝福就不做炒新菜,只再蒸了碗鸡蛋羹就行。
毕竟要是赵庄生明日得了活,家里就他一人吃饭,菜做多了吃不完容易坏。
李宝福备好菜便去后院的小山坡里把鸡鸭赶回来,那只瘸腿的青头鸭体型已跟正常鸭子差不多,李宝福想着日后把它绑上腿和正常鸭子放在一起卖,旁人也瞧不出什么。
吃完晚饭,两人又去瞧了在衣被中保暖的蚕和浸泡在水里的社种,这谷种是去年留下的,还有一小袋是陈璋去年种过的米,见收成不错,就送了些给李宝福。
月已升空,李宝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几次都睡不着,赵庄生把他带到怀里抱着,说:“怎么了?”
李宝福听着赵庄生的心跳,有些恍惚,说:“想你了。”
屋内没点灯,今夜的月也不明,李宝福抬眼只能瞧见个高大的影子注释着自己。
纠缠的温语不用任何话语便燎起原火,轻柔的吻落在李宝福耳边,他呻|吟一声抱紧赵庄生,腿细微地蹭着。
“我在呢。”赵庄生磁性低沉的声音从李宝福耳中飘进胸腔,似羽毛轻挠着脚底心作痒。
“你过两天又不在,”李宝福有些缠人,一想到要分开心里就闷,他亲吻着赵庄生的耳垂,“我都看不到你了。”
“我很快就回来,”赵庄生翻身把李宝福压在身下亲吻,摩挲着少年肌肤,“宝福在家听话。”
李宝福抚摸着赵庄生宽阔的背,情动得模糊,双眼迷离地说:“嗯……知道了……快进来。”
怎料脖颈上的嘴唇停下,赵庄生直起半身,似乎在思索什么。
此刻烈焰焚身的李宝福:“……”
他想着要是赵庄生现在去摸那小木箱,他一定把赵庄生阉了!
然赵庄生并没下床,而是脱去单衣,露出精壮结实,肌肉虬结的上半身。
他在枕下摸出一盒脂膏。
李宝福说:“用不着这个吧?”
赵庄生说:“还有点,得用完。”
说着就把李宝福翻过去,宽下单衣,露出他瘦削漂亮的背脊。
赵庄生俯身亲在李宝福肩头,取了坨脂膏在掌心化开,随即伸出手臂让李宝福枕着,细密地亲着他耳垂,说:“趴下去些。”
翌日李宝福下床都双腿发颤,赵庄生自知是昨夜过了。无奈尚书村今日不赶集,他是一路半牵半背地才把李宝福带进了城。
今儿虽是个半阴天,但那春风却吹得人暖洋洋的。
尤其是妈祖生辰时那迎热闹的灯笼还未取下,更将街边装饰的异彩光华。红灯点缀着这座历经百年风雨的城池,在碧空长江上横戈出一个神仙世界。
李宝福穿着去年赵庄生买的那件联珠纹天青半臂衫,少年走在春风里,眉眼清秀,唇红齿白。
他食指勾着赵庄生的食指一晃一晃的,说:“还有多久到?”
赵庄生花四文钱买了袋猪油炸香的油豆腐,并向老板打听长水巷口,那老板很是热情,当即指好给赵庄生。
油豆腐内馅塞了鱼肉和蛤蜊肉,猪油酥得豆腐皮筋道十足,内馅鲜嫩咸香。
赵庄生把油豆腐吹凉了才递给李宝福,说:“快了,再过两条街。”
油豆腐五文八个,李宝福早上面吃多了,只吃了四个便吃不下,赵庄生接过剩下的吃完。
长水巷依溪而建,数个石板短桥间隔几里随即落于溪流之上,两人沿着溪流走,终在一石桥边见到蹲在溪边洗衣服的齐山民。
齐山民生得好面相,又气质出尘,纵穿着粗布,蹲在人群里也是显眼。他也老远就瞧见了衣着鲜亮的李宝福,一路小跑过石桥,来到两人面前问:“你们早饭吃了吗?”
“吃了,”李宝福答道:“山民哥你们呢?”
“我和晋生还没,”齐山民端着衣服带两人往巷里走,“他知道你俩要来出门买早饭去了。”
前几日才下了春雨,巷里的泥土很是潮湿,几朵刺桐花混着一家泼出来的水静静躺在污水面上。这长水巷是进城讨生活的百姓最常住地方,租金便宜,离集市和江边又近,以致风里都有股鱼腥味。
“我背你吧。”看李宝福跳来跳去地避水坑,赵庄生说道。
“不要。”李宝福也不知今日自己是犯了什么轴,要穿这布鞋来,这下要是脏了鞋,他可要心疼死了。
但这巷中人多,不比山路清静,他又不好意思。
“清晨下了场雨,这路面有些水,”齐山民笑吟吟道,“宝弟赵哥可别见怪。”
“哪有哪有!”李宝福忙说,“不过是我今日非要爱那美,穿亮衣好鞋来,不想天公作美,要下雨留客。”
齐山民哈哈大笑,揽过李宝福肩走前头干净处,说:“你要是做生意,发家样子肯定比你姐夫好。”他掐了掐李宝福的脸,“说真的,宝弟,你要是做生意,这发家钱我给你出,咱俩做些小生意如何?”
平时溜溜嘴皮子还行,真要做生意,九九如何的顺口溜他李宝福都背不顺还说这个,忙双手合十道:“山民哥,我身子弱做不了生意,要是哪天听到什么身家都打水漂的消息,只怕是要一命呜呼了。我呀还是在村里种地,养养鸡好了。山民哥你这个大善人来买我家鸡就行。”
齐山民笑得发抖,含着泪颔首:“成,以后你的鸡哥哥全买了。”
齐山民住在巷子里头,三面墙围住一口天井。院里蹲着几家住户的孩子,不少讨生活的人跟齐山民打招呼,齐山民一一回应,带着李宝福和赵庄生两人去了后院一静处。
这后院山水好,细细涓流由细竹从外引来落在水池里,池边又长着方竹,三人进去时,身着青袍的晋生正在池边洗手。
竹影随风动,吹得晋生身上的青袍也如那竹影般流转,他笑道:“半月没见,宝弟你气色好多了。”
这晋生温文尔雅,书卷气浓厚,说话也温声细语的,对读书人的尊崇在李宝福心里滋生,他也不由放缓声音,收起那副不羁模样,拱手道:“也是二位兄长的参好。”
晋生笑笑,齐山民引两人进屋。
屋很大,内里书香墨气浓,山水屏风隔开内外两室,桌上还温着油纸包着的油条、猪肝浇头的面线糊,还有温热的豆浆,尽是四人分量。
齐山民分好筷子,眉尾一扬:“多少吃些,否则晚饭我和晋生还要吃它们。”
李宝福笑着说:“那就多谢二位兄长招待了。”
吃过早饭,已是巳正,齐山民要带赵庄生去见自家堂哥。
第29章 第 29 章 但李宝福只觉赵庄生买的……
齐山民和赵庄生走后, 屋里只剩李宝福和晋生,李宝福稍有些局促,在别人家里多少不好意思。
可晋生真将李宝福当弟弟,给他上了两碟糕点和一壶牛乳茶。
牛乳茶清甜正好解早饭的腻, 李宝福只抿了一小口牛乳茶和一块糕点就乖坐不吃了, 腼腆道:“真是麻烦晋生哥你们了, 又帮我们又让你破费。”
晋生笑道:“这没什么,钱本就是拿来用的,用在适当处高兴的也是两人。”他取来一本书和一叠白纸在桌边坐下, 说:“这透花糍不合口味吗?”
这透花糍是上好糯米捣成糍糕捏成团, 再将软烂的豆沙筛细捏作花状包入其中。远看去可在透明薄匀的糯米中瞧见那花样的红豆沙,时云中看花, 若隐若现, 故得名透花糍。
这糕点一包得十文,李宝福要卖四十个鸡蛋才买得起。可又怕晋生觉得他不喜欢吃糕点去买其他,只笑着又吃了块,说:“好吃, 我以前还不知道这糯米和红豆还能做成这样。”
晋生舀了勺清水磨墨,轻声道:“你要是喜欢,等会儿我在给你买几包带回去慢慢吃。”
李宝福忙道:“不用!我把这盘吃完就行。”
清水在墨锭绽放出的黑云中缓缓成为墨汁,浓稠如漆的墨汁面上倒映着晋生修长分明的手指,他说:“我弟弟也爱吃这些,每次回去我都给他带许多。”
李宝福说:“我大姐也爱给我带吃的。”
晋生笑笑,李宝福瞧他是要写字, 说:“晋生哥,我替你磨吧。”
晋生颔首,李宝福接了墨锭瞧那书上密密麻麻的字, 说:“这是什么书?”
晋生以笔沾墨,比着书上的字誊抄在白纸上,说:“《春秋繁露》。”
李宝福百无聊赖,看着沙沙描字的笔尖,疑惑道:“这是什么书?我只知《春秋》有个《谷羊》。”
晋生耐心道:“《谷羊传》是孔仲尼所作的春秋时期史书,记二百四十二年王朝之事。而这《春秋繁露》说的则是五行阴阳与道德伦理。”
李宝福没读过几本书,但也是知个诸子百家,说:“这也是儒家书吧?”
晋生答道:“是。说的是君臣、父子、夫妻与五行阴阳。”
李宝福记得以前夫子常说的一句话,随口念来:“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君为臣纲。”
晋生眉尾微挑,说道:“正是。”
李宝福一知半解,想再问可看晋生抄书认真,也不打扰,只就认真磨墨。
晋生字迹遒劲有力,气韵从容,运笔流畅,看得李宝福心生羡慕,早知多读几年书了。
“看什么?”晋生抄书时见李宝福凝视着他出神,笑着说。
“你的字真好看,”李宝福说,“州府送西京的科举考试,晋生哥去过吗?”
“去考过,”晋生道,“但才学泛泛,未得成功。”
“不急,这谁说的?”李宝福蹙眉想了想,说:“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我夫子说那时候这人二十七了还在一群人里最年轻,可想这考中功名的人实在多,年纪也实在大。”
“这是白乐天的诗,”晋生说,随即摇头笑笑,“我没有他那样的运势,三十岁前过州县试得个举人,我也就满足了,然后安心回村里教书。”
这读书费钱,一本书就得要不少钱财,更莫说笔墨纸砚等。且读书人不能常下地干活,家里又少壮力,为此这读书都是富裕人家才做的事。
只有些许百姓愿将孩子送去私塾夫子那里读两年不做睁眼瞎就罢了,一路读书是穷苦人家供不起的。
为此晋生都是一边给人抄书一边读书,不时还要回家做农,实在没钱再读。
且这科举考试,先得过州县考试,中得举人后由刺史推举去西京赴考。然这推举名额哪怕是上州一年也才三个,这三人还可来自天南海北,为此每年刺史家中都挤满了赴考举子。
科举难,读书更难。
所以李宝福没啥读书考进士的念头,每天种种地,晚上抱着赵庄生睡觉他也就满足了。
李宝福出生时,两个哥哥都不在了,这脾性温和的晋生与他而言就像大哥一样,让李宝福心生好意。
屋外方竹影动,自成一片天地。
晋生抄得几篇文后,齐山民与赵庄生终于回来。
齐山民笑道:“事说成了,后日巳时三刻我送庄生兄弟过去就行。”
李宝福高兴得不行,嘴里念着齐大善人真好随即往善人身上扑。
齐山民格手一挡,说:“别闹啊,你手上要是有墨弄脏了我衣服小心把你沉晋江里去。”
李宝福嘿嘿一笑,给齐山民锤着肩说:“我研墨最是小心,不会的,晋生哥的字像……王羲之!”
齐山民揽过李宝福肩,忍俊不禁道:“晋生字习的是柳公权,不是王羲之。”
李宝福不解:“不都是书法大家吗?”
这时晋生已收拾完书籍到得院里,齐山民便招呼着四人往外走。路上还得给李宝福解释这柳公权与王羲之的不同,然李宝福听得一知半解脑袋大,满脑子楷、行。
最后齐山民傲然道:“以前我俩在书塾念书时,晋生的字可是夫子赞过的有大家之风,”
说话间,四人已在食肆落座。
晋生唤来博士让李宝福点菜,李宝福尚未来过这家离晋江一步之遥的食肆,赶忙推给齐山民。齐山民品茶继而推给赵庄生,赵庄生话少得可怜,于是又推回给了晋生。
晋生无奈问了李宝福和赵庄生忌口食材,点了姜母鸭、葱醋鸡、石斑鱼葱油浇蛏子、松茸乌鸡羹四盅、逡巡快炒、一壶金蒲五月春。
李宝福见晋生还想给赵庄生点盘鱼头炖豆腐,忙制止道:“够了,晋生哥,咱们四个人吃不了多少。”
晋生无奈应下,他点好菜,再让博士上两桶米饭,说:“我们请客自要让你们尽兴才行。”
博士先上了酒,赵庄生斟上一杯,擎着酒杯朝桌对面的齐山民和晋生诚挚道:“今日实在是太感谢二位了,日后若有用得到的地方,赵某在所不辞。”
晋生和齐山民齐道小事。
晋生说:“有缘才聚,且宝福兄弟率真,谁不喜欢?”
齐山民也道:“多交朋友多开路,庄生也是为我和堂哥解了一个难才是。”
朗空碧江,船舫来去,四人倚窗而坐,欢声笑语的用完午饭。
用完午饭,李宝福和赵庄生回家,晋生得回去继续抄书。
齐山民便想雇辆车送他们回去,李宝福说不用,此处临江边,想着才吃完饭有些撑就说跟赵庄生散会儿步。
齐山民不好勉强,跟赵庄生约好时辰就跟晋生回去了。
午后,阳光探出乌云,金光倾洒江面,李宝福和赵庄生牵着手沿江散步。
三月烟柳,春风暖意。
李宝福牵着赵庄生的手,说:“那活累吗?”
赵庄生温热的掌心包住李宝福的手,笑道:“不累,别担心。”
“二十天呢,”李宝福说,“收稻和油菜也要不了连着二十天,怕你累着。”
“很快就过去了,”赵庄生语气柔和,“有了这笔钱,咱们交完夏税就还能有剩的。”
春蚕已养上,油菜和小麦还有两月成熟,诸多事情日日年年重复着,但他和赵庄生的日子却平淡又温馨。
李宝福也不求什么大财富,只想跟赵庄生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就行。
两人路过集市时,赵庄生突然说:“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李宝福说:“要买什么东西吗?”
赵庄生道:“我去撒个尿。”
李宝福颔首,赵庄生把他牵到路边的柳树下,说:“等我回来。”
但这个尿赵庄生撒了太久,李宝福在柳树下等了许久他才喘着大气回来。
“怎么去那么久?”李宝福以手作扇给赵庄生扇风。
赵庄生笑而不语,将三包糕点放在李宝福手里。
李宝福:“?”
“你买的什么?”李宝福知晓赵庄生对自己的心,怎料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两包透花糍和一包桃花糕,有些心疼钱:“透花糍很贵的,你得卖四十个鸡蛋了。”
“吃饭时晋生说你和齐山民一样喜欢吃这个,”赵庄生笑的憨实,“方才路过就卖了,以后我都给你买。”
一霎那,心酸涌上李宝福鼻尖,他略有些哽咽道:“这太费钱了,庄生哥,以后别买了。”
赵庄生却说:“只要你喜欢,多少钱都不贵。”他打开油纸拿了块透花糍喂给李宝福,说:“好吃吗?”
明明是一种糕点,但李宝福只觉赵庄生买的这个要甜许多,他点了点头,也给赵庄生喂了块:“你也吃。”
赵庄生只咬了一小口便摇头不吃,牵着李宝福离开,他见李宝福笑吟吟地吃着透花糍,抿了下唇说:“宝福,我跟山民走后,你跟晋生聊了什么?”
李宝福把糕点包起来装在赵庄生挎着的布包里,说:“没什么,我帮他研墨,他问我读过什么书。”
李宝福感觉赵庄生牵住自己的手收了下力,继而听他淡淡道:“聊这么多。”
李宝福道:“没有吧,很多吗?”
赵庄生仍不说话,只是把李宝福的手慢慢收紧。
那力道收紧时,李宝福忽然明了什么,凑过去在赵庄生身上嗅。
赵庄生疑惑道:“闻我做什么?”
李宝福狡黠一笑:“我在闻你身上的酸味。”
赵庄生:“我身上怎么会有酸味?”此话才出,他就立即明白了,正色道:“我没吃醋。”
李宝福略有些遗憾地说:“没有就没有吧,反正你也不在乎我。”
赵庄生赶忙说道:“哪里不在乎你了?”
李宝福:“你都不在意我跟什么人交谈,你看薛屏都不准许蟠跟别人说话很久。”
提起薛屏,赵庄生简直是想扒他的皮,整日不教李宝福好的,他沉默须臾,说:“我在意。其实我也不想你跟别人说太多话。”
“真的吗?”李宝福笑着去看赵庄生的眼睛。
“嗯。”赵庄生与李宝福对视一眼而后移开视线,说:“宝福,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
“好啊,”李宝福吊在赵庄生肩上,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赵庄生脸猛地就红了,但面上仍镇定道:“那今晚试试。”
李宝福笑着勾住赵庄生的手走在午后阳光下。
第30章 第 30 章 他叫了几声哥没人应
两人去宝芝堂拿了些药, 王大夫说李宝福身体还是有些虚,要静养,别受汗吹风,随即又开了些补阳的药给两人。
回到家, 太阳已西斜, 赵庄生去看蚕, 李宝福准备做晚饭以及收拾着赵庄生去城里做工的东西。
进城做工前,赵庄生想把家里家外的农活都干完才安心,耙好秧田又去挑粪、锄草, 看得李宝福心疼的紧。
翌日吃午饭时, 他说:“下午歇会儿吧,地里忙得差不多了。”
赵庄生扒着饭, 说道:“行!”
说是行, 可等李宝福洗完碗出来,这人还是不见了。他轻叹一气,坐在院里开始剥苎麻。没剥多久,院门被人敲响。
“在家吗?”李多福声音从门后传来。
“在。”李宝福赶紧开了门, 见李多福脸色疲惫地抱着女儿和儿站在门口,说:“姐,怎么了?”
李多福说:“来你这儿坐坐。”
将人迎进院里坐下,李宝福给李多福倒了碗水,犹豫须臾,问:“姐,你是不是跟姐夫吵架了?”
和儿安静地躺在母亲怀里, 不吵也不闹。
李多福深吸一口气,说:“没有,你姐夫去县城了。”
“那就是跟陈伯母吵了。”李宝福剥着苎麻, 茎皮和木棍分开时的嘶声让李多福眼眶一红,喝了一大口水,缓缓道:“陈璋他娘中午带着和儿做饭,我在地里锄草。吃完饭,大梅跟我说小妹妹掉火堆里了。”
大梅是陈老大的大女儿,她口中的小妹妹自就是李多福女儿。
李宝福登时被吓住,赶忙去看和儿,李多福撩起女儿的袖子,哽咽道:“陈璋他娘说是她在做饭没顾及到,和儿在凳子上乱滚,就从凳子上滚了下去,掉进了火炉碎子里。”
袖下,和儿整个手臂被纱布包着,李多福抱她都是抱着腰不敢动。
李宝福瞧着那纱布里渗出的药汁,心痛地说:“怎么看的孩子!和儿掉进火里,她没听见孩子哭吗?”
如今三月中,小娃娃衣裳怎么都要穿两件,若是掉进去碎炭里立马抱起来,绝不会把和儿烧成这般模样。
李多福扶额,哭着说:“她说当时大嫂小女儿小梅也在哭,厨房里油烟大,她没听见孩子哭,最后还是大嫂进去才把和儿抱起来,但捡的晚,和儿背上都被烫伤了不少。”
李宝福怒道:“什么叫没听见?难道就大嫂长了耳朵,她没长耳朵?!”越说越气,想着平日李多福没少被陈母明里暗里骂,他简直忍不了,掰了根着粗长的苎麻根起身,喝道:“这么大的事儿,我非要去找她问清楚,看她到底有几个耳朵?!连亲孙女掉火堆都不管!”
李多福赶忙拦住李宝福,说:“你去不是跟她大吵吗?哪有儿媳骂婆母的道理?”她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拉着李宝福,声泪俱下道:“李宝福你给我回来!真吵了架,陈璋和我夹在中间不好做人。”
仔细一想李多福和外甥女和儿,李宝福咬着牙忍下怒气,坐回板凳上,说:“她怎么能这样?!她还有没有对你和和儿有什么不好的?”
“没了,”李多福摸干眼泪,说:“说来说去不就那些话吗?说什么我和大嫂没给陈家生儿子什么的。”
“生儿子有那么重要?”李宝福嗤道,“陈老大也没见是个多好的人,早年他不是经常打自己媳妇儿吗?”
“香火嘛,”李多福怅然道,“没儿子村里人会说闲话的。”
早年李多福跟陈璋结婚多年,小产两次才有了如今这个女儿,李多福和陈璋自然也心疼,来找李宝福不过是有些话不便给别人说,只好给弟弟说说。和儿很乖,睡在母亲怀里饿了哭两声就行。
李宝福心疼,找出带大李家六兄妹的摇篮,又垫上厚厚一层松软的被子给和儿睡,而后让李多福休息会儿自己去村长家买了罐羊奶给和儿。
姐弟俩在院里剥着苎麻聊话,聊话时李宝福将赵庄生要去县城做工的事说了。
李多福听后,说:“地里活儿做完了吗?”
李宝福说:“庄生哥说他把重活做了,剩些轻松的给我。”
李多福摇着摇篮,说:“庄生话不多,但对你可是好得很,你收些脾气,别惹人家伤心。”
李宝福说:“我哪儿有。”
聊天时,李婶来借锄头,见李多福在,三人又聊会儿。
最后,李宝福把茎皮泡好,问:“姐夫今天回来吗?”
李多福神色恹恹,说:“会。”
日渐西斜,赵庄生放好扁担背着一大筐桑叶进院时见李多福在,唤道:“四姐。”
李多福笑着说:“回来了。我来看看宝福,顺便坐坐。”
赵庄生点头,挽好袖子说:“时辰不早,四姐吃了晚饭再走吧,我现在就去做。”
李多福说:“别!我等会儿就回去了。”
“好了姐,”李宝福赵庄生手里的草鱼,说:“在家吃了晚饭再回去,我给你做葱烧鱼块。”
以前李多福最爱吃王华做的这道菜,但母亲走后,她也许久没吃过。
就算母亲不在,可弟弟和祖屋仍承载着她幼年的记忆。
她笑着说:“好。”
李宝福做饭,赵庄生换了挑粪衣服切碎桑叶准备喂蚕。
李多福说:“庄生,地里活还多吗?”
赵庄生答道:“不多,四姐。”
李多福说:“宝福性子倔又不饶人,这平日里倒要你多包容他了。”
赵庄生:“应该的。”
桑叶切好,赵庄生端进蚕房喂蚕,这时院门突然开了,陈璋提着个篮子进来,慌张道:“和儿好些没有?”
李多福淡淡道:“托你娘的福,没死。”
吃完晚饭,天色微麻。
李宝福给赵庄生收拾好衣服,在他包袱里塞了三钱铜板、五个馒头、一双鞋。
而赵庄生在床帐里铺床,吩咐道:“接下来天气暖和,衣服你穿两三天就换下,放在筐里等我回来洗,别自己去河边。厨房水缸我挑满了,又多备了几桶水,等水用完了,你拿小桶去井边提回来就行。秧苗我撒进田,过两天你撒点芝麻籽施肥就行,几块地的菜我都挑粪浇过,你身体好的时候去拔个草就好,记着别太累。蚕你会养,摘桑叶的时候记得戴草帽,清晨和黄昏出门得多穿件衣服。我跟李婶和四姐说了,让她们多来看看你,别吃冷的没熟的东西,现今天气热起来,那饭食隔了夜千万别吃,小心吃坏肚子。”
赵庄生喋喋不休的交代了许多,可说完这些,身后没李宝福声音,他下床见李宝福靠着墙扣手,走近他问:“方才我说的,你记着了吗?”
李宝福点头,但仍在扣手。
“在家别一天三顿都吃面或冷饭,”赵庄生坐在床边,把李宝福放在膝上抱着,抚摸着他的背轻声道:“家里有鸡有鸭,你想吃就自己杀了吃,自己不想杀,就提到村口给三文钱让老张头杀。”
李宝福抱着赵庄生的腰,脸埋在他胸膛里,嗯嗯啊啊地回应着。
“家里钱在大木箱子里,整钱一贯,我用红布包着。”赵庄生絮絮念着,“散钱六钱三,我用白钱袋装着。花鸟坡那卖鱼虾的隔两日来一回,买猪肉时记得让屠户给你过下火去毛,不然有猪腥味。”
“怎么这么啰嗦?”李宝福闷闷道。
“得交代清楚,”赵庄生轻柔地顺着李宝福背,“不然我不放心。”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李宝福抬眼去看赵庄生,但天已黑全,他只能依稀瞧着个轮廓,“别那么累,多休息。”
“哥知道了。”赵庄生笑着抱紧李宝福,在他颈间汲取着温度。
相伴多年,这是第一次两人要分开这么久。
李宝福侧着脸去寻赵庄生的唇,手也摸进他的衣里,带着茧的指腹在赵庄生皮肉上滑过,如那蚂蚁行过,心痒得紧。
赵庄生只一偏头就吻住李宝福的唇,舌尖探进湿热唇里,呼吸交错引得两人气息粗重。李宝福坐在赵庄生腿上,三两下脱去衣服,勾着赵庄生脖颈就又吻了上去。
赵庄生掌下的少年骨肉匀称,胸膛肌肤白皙,纵屋内无灯,但那些许清辉月色已补足此亮。赵庄生又被吻的急切,口干舌燥地解了绳结,摸了点脂膏就往里去。
云雨颠倒,及至清晨时分。
待疲惫一夜的李宝福揉着眼睛醒来,见枕边空空,他叫了几声哥没人应,才想起赵庄生已进城做工了。
枕边放着张纸,李宝福拾来一看,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几个字。
【虫吃了饭好了我快些回家看好自己哥】
阳光跃进屋内,挂在床帐上,鸟叫传进耳里。李宝福缩进被子里,这里面还残留着赵庄生的味道。
片刻后,李宝福红着眼穿好衣服和木屐起床,见厨房锅里还温着赵庄生做的馒头和一锅粥,水温在炉子上。
李宝福环视厨房,才觉出赵庄生真的不在家,他倒水洗好脸看蚕。
三龄蚕吃得多,赵庄生应是给它们换了盘才走,李宝福戳了几下肥嘟嘟的蚕,心想二十天,这蚕大眠都要结束了。
赵庄生不在家里,李宝福觉得做什么都没劲儿,每日晨起摘桑叶喂蚕、喂鸡鸭、锄草、挖地,午饭煮一锅粟米,炒大盘青菜,晚上则吃中午剩的。
夜里天光收时,他就躺床上睡觉,但大多数时候都睡不着。李宝福便点了盏小油灯,在等灯下绩麻或是编竹筐。
等累了就去喂蚕看蚕,等子时过后,他才能勉强睡着。
日升月落的日子,李宝福过得浑浑噩噩不知年月,在家里也不说话。
直到五天后李多福提着汤来看他,骇然道:“宝福,你这几天在家过得什么日子?!”
李宝福茫然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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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可是我想你了
只因在李多福眼里, 李宝福面色颓废,胡茬邋遢,双眼无光,脸颊泛黄, 坐在一堆麻线里活像个木偶人, 狸花猫趴在他脚边蜷缩着睡觉。
李多福忙把鸡汤煨上, 夺过李宝福手里的麻,说:“你没吃饭?”
李宝福顿了片刻,才说:“吃了。”
李多福敛眉怒道:“庄生走那天, 陈璋给你送的芋头都还在, 你这几天吃的什么?!”
李宝福说:“鸡蛋。”
李多福:“……”
李宝福嫌做饭麻烦,往往是一大把青菜伙着猪油炒上几个鸡蛋吃。
这两日家里卖茶, 人多, 李多福没时间来看李宝福,怎料一来就见着这个,心疼道:“庄生不在,你就这样乱对付。”她摸了把李宝福的肚子, 瘪瘪的,还能摸着肋骨,怒道:“瘦成啥样了?!”
李宝福道:“没瘦啊。”
李多福是恨铁不成钢,把温好的鸡汤端给李宝福,说:“喝点这个。”
李宝福却没什么胃口,喝了两口就喝不下。
李多福摸了摸他的额头,说:“也没热啊, 你哪里不舒服?”
“没不舒服,”李宝福继续绩麻,“四姐, 你放那儿吧,我等会儿就喝。”
李多福可不听这个,呵斥着让李宝福把鸡汤喝完,才说:“庄生不在家,你也不知道过点人日子。”
李宝福吃着鸡翅,郁闷道:“哪里不是人日子了?我不是挺好的吗?”
李多福在院里看了圈,继而闻了闻李宝福身上的味道,捏着鼻子说:“你都臭了,如今这天气好,烧点水洗洗身上也免得生病才是。”
李宝福嗯嗯啊啊地点头敷衍着,李多福教训他许久才去厨房给他做了盘藠头炒咸肉和蒸鸡蛋羹才走。
吃饭时,李宝福用草鞋碰了碰吃饭的狸花猫,说:“小木子,我臭了吗?”
然那狸猫正吃着饭,嘴里发出嗷呜嗷呜的声音,没空搭理李宝福,李宝福郁闷的吃完饭,继续绩麻。
终于在他绑好十个麻团时,空中开始飘雨,李宝福赶忙背上背篓,去后山把鸡鸭赶回来。望着窗外的雨,李宝福想县城也定下了雨,不知赵庄生身上的那几件衣服冷不冷?
这般想着,思念的苗头就在心里滋生,要是倒春寒来了,赵庄生不得冷死。
下定决心,李宝福便有了精神。
翌日清晨,天未亮,屋外春雨已经停了。李宝福背着背篓去地里摘桑叶,摘桑叶时他还采了把荠菜,想着等会儿做点饼子带去。
桑叶晾在院里的细绳上,昨日摘的桑叶拿去喂蚕,经过一夜,蚕筐里满是蚕沙,李宝福先将蚕一筐筐分捡好,分拣时还得看有无病蚕。
喂完蚕,李宝福把野油菜杆、几种野菜切碎混着糠秕喂给鸡鸭。
晚春时节,鸡鸭嬉闹于山坡后地,鸡鸣鸭叫,春风摇曳着刺桐花飞舞。
趁鸡啄食时,李宝福在那只大红公鸡和三只母鸡的追逐下,左避右闪地摸出两个鸡蛋,心想这大红公鸡好是好,就是每次摸蛋都被攻击,实在累。
回到家,李宝福将荠菜切碎,四六分的猪肉剁成馅,几大勺面粉,一点糖和盐,最后来六个鸡蛋拌成糊。
大火将猪油化开热香,倒入面糊,热油煎熟面糊上的馅,李宝福轻轻滑动面饼,煎至两面金黄盛出。李宝福尝了一块小的,肉馅上裹着鸡蛋皮和荠菜,面粉的松软又带着猪油香气,实在令人食欲大开。
但李宝福只吃个小的就停下,而后热了点昨夜剩的菜作早饭饱腹。
面糊多,李宝福煎了十来个巴掌大的饼,用布包好放在背篓里,又将冬日腌好的辣萝卜条伙着咸肉炒了一点装在小罐里。厨房里还有李多福昨日送的枇杷,李宝福洗净装在背篓里。
二十个鸡蛋,两斗稻还有一袋细面,加之吃食、衣服,大背篓装得满满当当,李宝福提了八个鸭蛋去李婶家,让她帮忙照顾下家里的蚕,自己晚些回来。
李婶听闻李宝福要去县城,忙给了两件衣裳和两罐咸菜炒好的咸肉,托他带给在码头做工的二儿子,并退了鸭蛋。
彼时天刚亮不久,李宝福点头应下。
在太阳初升,拂照大地时,李宝福背上背篓迎着风去泉安县城。
昨夜雨不是很大,土路较干。
这山林路间,路边野花争艳,刺桐花红如火海。
李宝福一边走一边看,等走累了,便找块大石头歇息片刻,而后继续赶路。
昨日下了雨,今日的太阳曝晒热人,这去县城的路又长,李宝福怕自己走久了受风出汗。为此是一路走走停停,昨夜没怎么睡好,又起来得早,李宝福有两次还差点在草丛里睡着了。
午时一刻,李宝福终于在乱哄哄的码头边找到张二,将李婶的东西交给了他,张二想带李宝福去酒肆吃饭,李宝福还想着赵庄生,赶忙谢绝张二请他吃完饭的热情。
在他路过酒家时买了壶时下最兴的梨花酒,才又背着背篓去了长水巷。
长水巷前的晋江支流仍在流动,李宝福记着上次的路左拐右绕,草鞋绕着水坑一路进,终于找到了齐山民家。
然这次齐山民不在,家里只有晋生和一位妇人。
妇人正在院里织布,看李宝福进来点点头。
晋生朝妇人说李宝福给齐山民介绍过生意,她笑容顿时起来,叫李宝福好孩子坐着玩会儿她马上去做饭,李宝福忙道不用。
晋生抄书抄得衣服上都是墨汁,他换了身衣服,笑着给李宝福倒了碗茶,说:“昨天下了雨,山路滑,宝弟你怎么来了?”
李宝福热得不行,接连喝了三碗水方道出这次目的,还将二十个鸡蛋和稻米、细面送给晋生。
晋生道:“不用不用!前日我爹来也送了好些东西,家里够了。”
李宝福执意把东西提进厨房,他打量厨房里的和蔼妇人,见她面容与齐山民相似,低声道:“这是山民哥他娘吗?”
晋生点头,把绿豆糕和桃花糕等吃食摆上,说:“前日家里油菜施肥,地里活多新屋也要打扫他就回去了,今天应该能回来。”
李宝福颔首,又喝了碗茶,说:“庄生哥做工的地方离这儿远吗?”
晋生给他续上茶,说:“不远,等吃完饭我送你去。”
外头已是午时过,李宝福想赵庄生这时吃完主家饭应在休息,就拉着晋生的手,说道:“好哥哥,你说在哪儿我自己过去吧。”
晋生无奈一笑,说:“好了。没事,我送你过去。”接着他朝齐母打了个招呼说自己不回来吃,齐母在厨房应了声好。
晋生带上几卷书和李宝福出门。
路上,李宝福双手抓着背篓的粗绳背带,说:“晋生哥,这会不会太麻烦你了?”
晋生似乎很喜欢青色,这次穿的仍是件洗得褪色的天青长袍,袍子上的竹纹随光浮动。
他笑着说:“不麻烦,这徐郎君家中多藏书,我常在他家借书抄读,此次去也正好还书了。”
听闻不麻烦别人,李宝福心里歉意少了些。
出了长水巷,两人沿着过晋江边一直往南走上两刻钟方到徐家。
徐家坐于城南幽静处,庭盖如云的树掩着古朴森严的高门深户,李宝福望这朱门幽院,心道好漂亮。
然还没看够,晋生就带他去了后门。
徐家后门有位老管家坐着瞧货物人员进出,一见熟悉的晋生来,便说:“晋郎,是来还书吗?”
晋生拱手道:“是,已将春秋抄完。”
老管家点头,说道:“主君说你们这些年轻人爱读书是好事,还想抄什么书,让小厮带你去。”
晋生道谢,让出一个身位,露出后面的李宝福,随即上前往老管家手里放了一钱铜板,说:“这是我表舅家弟弟,想见见在后院做工的哥哥,老伯行行好,允个方便。”
这几日做工的人多,探望的也是,老管家把钱放进衣兜里,问李宝福:“你哥哥叫什么名啊?”
方才晋生那招隐蔽,没人瞧见,李宝福欣喜道:“叫赵庄生。”
老管家招来小厮,说:“让周海把赵庄生送出来一个时辰,跟他弟弟见见。”
李宝福对着那老管家不住道谢,老管家施施然摆手说:“别谢我,要多谢谢徐郎君的恩情。”
李宝福笑嘻嘻地颔首,念这徐郎君是好人。
晋生跟小厮进去拿书,两人约好一个时辰后在出了这条街的右边小亭里见。
不多刻,灰头土脸的赵庄生出现在门后。
数日不见,李宝福只觉过了数年。
赵庄生比离家前要瘦了那么一圈,两道漂亮的剑眉压在浑浊疲惫星目上,面容沧桑,才干完活额头都是汗,黑亮面颊也泛着汗红。
他眼神在见到树影下的李宝福时一下明亮起来,五步作三到得他面前,口吻似惊喜又似是苛责:“你怎么来了?”
李宝福抓着背篓带的双手因喜悦而揪紧粗绳,笑吟吟道:“我来看看你。”
赵庄生实在对李宝福没话说,跟那工头点了点头就牵着李宝福三绕五绕,走过两条小路到一巷子深处靠墙坐下来。
此处是座高墙大院,午后静谧鲜有人来。
赵庄生脱下外袍给李宝福垫个屁股才让他坐下,自己打着赤膊,语气透着无可奈何:“家里好不好?”
李宝福背脊直往赵庄生怀里贴,赵庄生却想躲:“我身上脏。”
“不脏不脏!”李宝福手在他的宝贝背篓里翻,说:“好着呢,那蚕和鸡鸭每天都吃可多了,”背篓里的东西被李宝福一一翻出来放在赵庄生手里,“这是我早上才做的鸡蛋肉饼子,里面放了荠菜;这是辣萝卜条炒的咸肉,你就着饼吃;这是四姐家里摘的新鲜枇杷,还有这个。”
那壶二十文钱的酒被李宝福郑重其事的请出来,说:“这是梨花酒,酒香醇厚还不醉人,你喝完身上多的是力气。”
赵庄生怀里堆着那些东西,鸡蛋肉饼还有温度,小酒坛里的酒香透过封口细细漫出,他垂下眼眸静了片刻,喑哑道:“你人来就好,背这些东西多累。”
李宝福把布包里的鸡蛋肉饼拿出来,递到赵庄生嘴边说:“就当练身体嘛,你快尝尝这饼,我觉着盐放少了,下次我搅面时得多放点盐进去。”
赵庄生咬了一大口,而后点头说:“好吃,盐没少。”
李宝福嘿嘿一笑,把饼塞到赵庄生手里,侧身又去开那咸肉罐子,自言自语道:“这咸肉我没煮多久,怕是咸得很,你等会儿多吃几个枇杷解……”
然李宝福的话还没说完,赵庄生就猛地从背后抱住了他,男人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李宝福的脖颈上,两人头顶的鸟儿翱翔在碧空里,如流星般划过。
赵庄生只是抱住了李宝福并未说话,可李宝福却感觉到赵庄生的心在不停振动。环在他腰间的手臂在不住收紧,那力道仿佛是要用全部力气把李宝福揉进自己的体内,与骨血皮肉融合,再也不分离。
两人就这般静了须臾,赵庄生才吸了下鼻子放开他,说:“你午饭吃了吗?”
李宝福睁眼说瞎话:“吃了。”
赵庄生掐住李宝福唇吻了上去,李宝福手里捧着咸肉罐子不敢动,只得仰头呜咽着承受赵庄生粗|暴贪婪的深吻。
一吻毕,李宝福扭了扭腰,呼吸仍是急促,他红着脸还未开口说赵庄生是青天白日的老流氓。
下一瞬,赵庄生就在李宝福肚子上摸了摸,沉着脸说:“你午饭吃的绿豆糕?”
撒谎被发现,李宝福脸更红了,垂着头说:“哥。”
赵庄生把李宝福抱进怀里,亲了亲他的额头,仰头眨了好几下眼睛,说:“下次不要这样了,好吗?”
李宝福点头,把炒好的咸肉递到赵庄生面前,说:“给你做的。”
赵庄生无奈一笑,接过罐子发现李宝福只拿了一双筷子。
“下次记得吃了饭再来,”赵庄生把咸肉用鸡蛋肉饼卷好喂给李宝福,想了想,又改口道:“算了!山路远,你以后不准来了!”
咸肉咸香和面粉的松软充斥在李宝福嘴里,他含糊着说:“可是我想你了。”
诸多感情都敌不过这句话,赵庄生擦去李宝福嘴边的面块,笑着注视李宝福,含情脉脉道:“哥也想你。”
李宝福笑了笑。
高墙黑瓦下,肚子浑圆的李宝福看赵庄生饼子吃得欢,说:“徐郎君家饭好吃吗?哥我看你都瘦了。”
赵庄生喝了口酒,大口吃着饼说:“没你做的好吃。而且我只是黑了些,没瘦。”
李宝福剥着枇杷,有些心疼:“我真的瞧你瘦了。”
赵庄生说:“你才是,我离家没几天,”他掐住李宝福下颌让他直视自己,继而认真道:“下巴都尖了,在家没好好吃饭?”
一回想家中空荡荡的日子,李宝福心里就泛酸,但心里如何,面上也不能表露,否则赵庄生能立即结了工钱跟他回家。
他拂开赵庄生的手,答道:“怎么会?四姐隔一天就给我送饭吃,我吃得可饱了。”
赵庄生吃着饼,脸上的木屑粉尘在风影里飘动,他眼眸微闪,说:“我很快就回去了,照顾好自己。”
李宝福点头,靠在赵庄生肩头。
赵庄生迅速吃完饼和咸肉,连炒咸肉的萝卜条都没放过,酒他不敢多喝,怕喝多了干活出事,吃完东西开始剥枇杷。
两人依偎在春风里,李宝福往赵庄生怀里钻,赵庄生还是躲:“我身上脏,别蹭。”
午后静悄悄的,李宝福见许久这四周都无人来,是双手双脚都缠在赵庄生身上,头埋在他脖颈里,说:“不脏!哥,快抱我。”
赵庄生无奈,搂住李宝福的腰让人坐在自己腿上,继续剥枇杷。
两人就这般一前一后的说话,赵庄生问一句话就给李宝福喂颗枇杷。
李宝福则锤着赵庄生的肩背,看他肩上的肉被绳子勒得发红,低头悄把眼泪抹了。继而问他在徐府吃的什么,晚上几个人睡觉,平时累不累。
赵庄生都捡轻松的回,决不让李宝福担心。而那枇杷直到李宝福摇着头说不吃,他才吃剩下的。
两人就这么抱了会儿,赵庄生侧头亲了亲李宝福的唇,说:“得走了,工头等急了不好。”
李宝福去看赵庄生,光影里,赵庄生硬朗的下颌线条和高挺鼻梁勾出张英俊侧脸,他说:“哥,你什么时候回家?”
赵庄生用鼻尖亲昵地蹭着李宝福的唇角,轻声道:“还有十四天,我就回去了,宝福。”
“这么久?”李宝福一想到又要分开,他就舍不得。
他已无法生活在没有赵庄生的日子里,家里点点滴滴都是赵庄生的影子。以前人总在他没多大感觉,可等无人他才发现,原来赵庄生一直围着他转。
“很快的,”赵庄生也舍不得,他用力地抱紧李宝福,说:“很快我就回来。”
两人再是依依不舍对方,都要在时间到来前分开。
李宝福紧扣着赵庄生的手,两人十指相扣,赵庄生把枇杷皮等赃物用布包好放进背篓里背上,牵着李宝福出去。
然在出去前,李宝福脚步放得很慢,赵庄生回头看他那浓眉如画蹙起的不舍样子,也想跟工头说不干了背着李宝福回家里去。
从李宝福十二岁到现在,他没有跟赵庄生分开过。
那是相熟相伴里的舍不得,赵庄生心一狠,把李宝福按在墙上亲揉许久才放开他,喘息道:“我很快回家,宝福先乖乖回家好吗?”
李宝福红着眼点头,抱着赵庄生脖颈晃了片刻,两人才亦步亦趋的回到了徐府后门。
惜别了赵庄生,李宝福背着背篓离开徐府。
夏阳将他一人的影子拉得修长,他寻着路找到晋江边的柳树亭。
岸边烟柳点晋江水面,泛起圈圈涟漪,柳亭内,晋生持书念读。
一阵风来,吹起晋生的青边袍,风波纹联动时,他的青衫似与江水混为一色。
李宝福迎风进亭,喊道:“晋生哥。”
晋生含笑看来,说:“庄生兄弟怎么样?”
提起赵庄生,李宝福就想得很,哪怕一刻钟前两人才抱一起亲嘴,他拱手深揖道:“很好,今天多谢晋生哥。”
晋生扶好李宝福,说:“举手之劳。”
桌上放着两包糕点,晋生打开后说:“你午饭都没吃,吃点东西吧。”
李宝福这才见桌上又是透花糍及包奶乳酥饼,这奶乳酥饼,内里是新鲜的红豆羊奶煮练成团,外面裹了成酥脆的饼壳,咸甜脆响,百味回香。
“我不饿!”李宝福道,“晋生哥你吃吧。”
“我吃过了。”晋生笑着说。
可李宝福方才吃多了鸡蛋饼现在真吃不下,但怕拂晋生好意,还是一样吃了两块,吃完糕点,他又喝了两口酒,挠挠头说:“晋生哥你喜欢吃甜的?”
晋生收起书,答道:“还好,山民喜欢吃,我就常买。这透花糍就徐府长街外那张家铺子的最好吃,其余的总差点味道。”
李宝福说:“是山民哥喜欢吃你买的。”
两人出亭,晋生抱着几本书,莞尔道:“小孩子都喜欢吃甜的。”
李宝福说:“山民哥不小了吧?”
晋生说:“他正月才满的二十,只是地里干活多了,晒得年岁大而已。”
“山民哥才二十?”李宝福愕然,随即又想起齐山民说晋生比他小,不由自主地打量起晋生。
齐山民浓眉星目,生的俊朗又带着几分沉稳,以致李宝福总觉齐山民年岁跟赵庄生差不多,却没想只比自己大两岁多。反观晋生,五官俊美一双含情的丹凤眼,性情温和,总是笑意盈盈的,年岁看去也跟赵庄生差不多。
然有齐山民作例,李宝福想晋生是不是也才二十出头,但很快一个乱七八糟的想法在李宝福心里浮起。
这两人谁干谁?
晋生尚不知李宝福心里想法,观他面上疑惑主动道:“我九月生辰。”
李宝福心想:“那应该比赵庄生小。”
“庆昌三年生人。”
李宝福瞠目结舌道:“晋生哥你今年二十三?”
晋生点头,李宝福愣愣道:“你跟我哥一年生的。”
晋生道:“庄生兄弟也是庆昌三年生的?”
李宝福仍在震惊,随即回想先前齐山民说的话,说道:“那他为什么说你是他弟弟?”
晋生答道:“他皮得很,喜欢玩笑我。”
李宝福:“……”
可李宝福还没从震惊里回神,他将晋生和赵庄生面容对比,只觉两人应差五岁不止才是,怎么还是同一年生的?
李宝福在晋生脸上盯,说:“晋生哥你平日用什么擦脸,养护的这么好?我都看不出你跟我哥一样大。”
晋生无奈一笑,拍了拍李宝福的肩,说:“没擦脸,许是少晒太阳吧。过几年,下地多了可就不年轻了。”
晋生肤色比李宝福还要白些,一双丹凤眼又格外亮。两人一路聊一路走,路过卖馄饨的摊时。
李宝福念着晋生的情,说什么都要请他吃东西。
晋生拗不过,只好应下。
此摊近江边,午后阳光暖,李宝福虽吃了好些东西但走久了路还是饿,点了两碗虾肉馄饨。
李宝福还是对晋生的养护好奇,晋生失笑道:“心情好面色就干净,这人也能年轻。”
馄饨里包着鲜虾和肉馅,李宝福吃的含糊,说:“真的吗?”
晋生眉心一挑,笑着应下。
李宝福想真这样,那他可不能再让赵庄生生气了,不然没过几年,他就得看到李全了。
馄饨钱是晋生给的,只因他让李宝福看船舫经过时,快速结了钱,气得李宝福背着背篓直跺脚。
晋生大笑,拍拍李宝福的肩,说:“宝弟,别气。你生起气来像那鼓着气的河豚。”
李宝福:“……”
越靠近长水巷,李宝福见晋生的笑容就越少,眉目间也缓缓的聚起愁,说:“晋生哥,你不开心吗?”
彼时两人站在长水巷外,那碧波影投射在晋生的青杉上,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没有。”
第32章 第 32 章 他想赵庄生了
一进长水巷, 晋生便又复了那副儒雅模样,草屋茅檐在李宝福身后倒退,他踩着水坑洼走近齐家。
才进大门,就听内院里传来齐母和齐山民的争吵, 李宝福被晋生拉在侧门院墙后藏住。
“既然你跟他事情定好, 那你什么时候把你堂舅舅的女儿娶进门?”
“娘, 你能不能别提这事了?我说了很多次,我这辈子除了荩卿不会再有别人,你能不能别逼我!”
“我逼你?!齐山民, 你现在大了, 翅膀和腰杆硬了!不得了!你读过几年书,跟晋生成了这鬼幅样子就忘了我这个娘是吗?!你个没良心的狗东西, 我当时怎么就把你生下来了!”
那字字清晰的咒骂传进李宝福耳里, 他瞥了眼晋生,见他面色极尽疲累,就也不敢进去。
院里齐母没吵过齐山民,最后骂他是个白眼狼就安静了。
过得许久, 晋生才轻声道:“进去吧。”
李宝福点头,晋生又提醒:“就当没听见。”
那一瞬,李宝福很心疼两人,想起以前齐山民说齐母养他长大不容易,他也一直坚持自己的感情。可如今一关过去又是一关,他夹在母亲和晋生之间,想也难做。
两人进去时, 一脸烦躁的齐山民在院里劈柴。齐母在屋里织布,母子俩背对彼此,谁也不让谁。
李宝福喊道:“山民哥。”
齐山民收了躁, 笑着说:“宝福来了,快坐快坐。”
说着他接过晋生手里的书,满脸笑意看不出适才的争吵。
晋生看了眼齐山民,把书交过,说:“你吃饭了吗?”
齐山民把李宝福带进屋坐下倒茶,答道:“吃了,你们呢?”
李宝福和晋生如实回答,齐山民放心。三人闲聊片刻,李宝福见天色不早说得先回家去,家里还有鸡鸭蚕呢。
齐山民本想留他住一晚,明日尚书村赶集可坐车回去,但拗不过李宝福,只好和晋生起身送他。
三人出了齐家门,齐山民面上挂着笑。走到巷口时,晋生说他要去买墨和纸,让齐山民送,齐山民沉默须臾应了。
溪流缓缓动,李宝福和齐山民走到桥头树下时,齐山民长叹一气:“你们是不是都听到了?”
李宝福放下背篓休息会儿,点了点头。
齐山民扶额疲惫道:“晋生跟我在一起,受尽了委屈。”
李宝福沉默不语,齐山民望着金光的溪流说:“晋生有个弟弟,跟你一样长得很讨喜。”
“弟弟?”李宝福想难怪晋生对自己总是笑吟吟的,便问:“那现在也快成家立业了。”
齐山民摇摇头,说:“不在了,晋生一直很想他。”他笑着看向李宝福,“他见到你第一眼就跟我说你像弟弟,所以,”他牵住宝福的手,说:“他以后要是去找你玩的话,你多陪陪他,好吗?”
李宝福点头应下,齐山民莞尔道:“哥哥没白疼你。”
李宝福谢绝齐山民为他找牛车送回去的热情,自己背着背篓去集市买了点酱油醋盐还有给稻施肥的黄豆就回家了。
一路山风和刺桐花开,李宝福用草帽扇着风,走走停停的终在日落时分到了尚书村外,路过饶村而过溪边时。
李宝福听到一妇人的惊呼声:“哎呀!衣服!”
李宝福打眼看去,只见流动的水面上飘着一件衣服,一妇人背了个娃娃拿着树枝去够衣服。
李宝福想也不想放下背篓就扎了下去。
溪水不深只到李宝福胸口,他几个猛子扎出来游到水中央,抓到衣服划水上岸,上岸后方见这洗衣的妇人正是杨二媳妇沈玉。
沈玉看清人后“啊”了一声,赶忙取下背孩子的布条给李宝福擦水,满脸歉意地说:“宝福兄弟,快擦擦水,这水冷可别受寒了。”
李宝福走远几步才猛甩水,接过布条擦了两下就想还给沈玉。
可李宝福身体是个啥样子,村里人都知道,沈玉怕李宝福受寒生病,忙拒绝,还找出杨二的衣服:“宝福兄弟,你不嫌弃就先把湿衣服换了,先穿你二哥的。”
李宝福见沈玉小腹隆起,抱着熟睡的女儿,面容疲惫,眸光暗淡,皱着眉说:“嫂子,我没事。”
背孩子的布条湿了,李宝福看沈玉衣服洗的差不多,便把她衣服装进筐里:“嫂子,我帮你把衣服提回去。”
沈玉想拒绝,却追不上李宝福,两人就这么推拉着回了杨家。
李宝福一手提衣服,一手缠着背篓绳子小跑在前,沈玉抱着女儿在后面追喊。
碰着遇见的村民,打趣着说:“宝福啊,你这小心着寒。啧!杨二媳妇你还不跑快点。”
李宝福说:“二嫂抱着两个孩子,不好跑,我先把衣服给你提回去!”
李宝福提着一大筐湿衣服进杨家院时,杨二才挑完粪回来坐在凳子上喘气,瞧着浑身湿的李宝福,奇道:“宝福你怎么湿成这样?”
李宝福把湿衣服和背孩子的布条放下,而后背上自己的背篓,气喘吁吁道:“二嫂洗你衣服时被水冲走了,我帮她捞起来了而已。”
听着后面沈玉的脚步声,他瞥了眼杨二,说:“你媳妇儿肚子大了,洗衣服这种危险事还是别去了。”
说完李宝福就提步跑了,杨二冲出门却差点跟沈玉撞上,他怒道:“你怎么带着孩子去洗衣服?娘呢?”
沈玉说:“娘带弟妹去舅舅家了,爹和你不在,家里没人看孩子。”
杨二抱过哇哇哭的女儿,烦道:“你非要这时候去洗?等我回来不行吗?你当我是薛屏那好吃懒做的?”
沈玉委屈道:“娘让我洗的。”
杨二“哎呀”一声,带着沈玉回家。熬了碗浓姜汤,思来想去再把上次借的二十文钱数上,又提上十个鸡蛋去李家。
再说浑身湿透的李宝福回到家,忙脱了湿衣穿上袄子烧火,杨二来时他正在火边烘头发。
今天天虽热,然晚春水刺骨,李宝福喝完杨二送的姜汤仍是冷得很,缩在灶台边烤火。
回想大肚子的沈玉处境,李宝福收下杨二的蛋和钱也有理。
而杨二怕李宝福受寒,给他擦干头发,想着他一个人还在烤火,吃饭应是难,便想帮忙把饭做了。
但李宝福不好意思麻烦别人,起身是三请五请才将杨二请走。
心想对外人这么好,怎么不对自己媳妇儿好点。
待杨二走后,李宝福清理背篓,发现里面放着三包糕点和一包猪头肉,背篓他没离过身,只在吃馄饨时放下过。
李宝福顿时想哭,他想赵庄生了。想归想,蚕还得照顾,李宝福见早上摘的桑叶已被它们吃完。
李宝福无奈又得去摘桑叶,可树上虫多,咬得李宝福烦闷,越烦他就越想赵庄生。一想到还有十四天,李宝福就收不住泪,边摘桑叶边打虫子边哭。
他想以后他再也不要跟赵庄生分开这么久,家里冷锅冷灶冷床,没有半点赵庄生的影子,思念犹如洪水淹没着李宝福的理智。
抽噎声里,李宝福听到后面有人走近,忙吸了眼泪鼻涕,擦干眼泪,转身看去,却见是许蟠背着个娃娃站在他身后。
许蟠奇道:“谁欺负你了吗?怎么哭了?”
李宝福摇头道:“我没哭。”
可李宝福双眼通红,眼睫湿润,嗓音也哑得很。
许蟠才不信,但他没继续问,只道:“庄生呢,好几天没看到他了。”
李宝福转身继续摘桑叶,说:“进城做工了。”
许蟠“哦”了一声,笑道:“原来你是想他了。”
天边霞光快要融进山头,李宝福急着回家,手上动作也快,他转身说道:“还行。”
许蟠笑了笑,说:“你想他就承认嘛,我又不会笑话你。”
此前李宝福少跟许蟠交谈,如今看他背着娃娃,回想他跟游手好闲的薛屏过日子终有恻隐之心,说:“确实想。蟠哥你来摘桑叶吗?”
许蟠挎着个竹篓,点了点头,李宝福看他背篓里的小女娃娃,说:“这不是薛二女儿吗?怎么又给你带?”
许蟠说:“薛二不喜欢她,薛屏倒是喜欢,就让我带着玩。”
薛二有好几个孩子,但只有一个儿子。李宝福苦涩一笑,在桑树上摘了几个桑葚擦干净递给那孩子。
一岁多的小女孩懂事,接过桑葚咿咿呀呀地坐在大背篓吃了起来。
许蟠:“你还挺喜欢小孩的。”
两人走在地头,李宝福说:“喜欢是喜欢,但真养的话,伤神。”
许蟠路过菜地顺手铲了几把菜叶子装腰间筐里,说:“费神吗?给她吃穿不就行了?”
真是这样吗?
“怎么能带云云去地里头呢?”薛屏抱着薛云义愤填膺道,“现在吃了桑葚,晚上她就不吃饭了!”
薛家门前的那条小路上,李宝福和一脸淡定的许蟠盯着守候多时的薛屏。
李宝福讪笑:“屏哥,我喂的,抱歉啊。”
薛屏摆了摆手示意没事,许蟠道:“狗儿你不都让我带下地吗?”
薛屏说:“薛狗和云云一样吗?”
许蟠摊手道:“不都是你侄儿侄女吗?有什么不一样?”
薛屏哼道:“就是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眼见两人又吵起来,李宝福赶忙绕过两人回家。
身后那薛家主屋里传来薛二媳妇问许蟠今晚吃什么的话,许蟠没应,倒是薛屏吼了句:“不会自己做啊!不做就饿死去!”
回到家,冷锅冷灶冷清清,李宝福也没什么吃饭心思。腾出蚕沙,切桑叶喂了蚕。
背上小背篓去后山把鸡鸭赶回家,赶鸡鸭时顺便摸了几个鸡蛋。
待做完这一切,天已快黑完,李宝福喝了几口凉水就着晋生送的糕点、猪头肉对付两口就上床歇息。
夜里,李宝福睡不踏实,时不时就要起来看蚕,后半夜下了大雨,还打起了雷。
电闪雷鸣,大雨瓢泼,李宝福把晚间摘的桑叶收进屋。心里又惦念秧田,穿好蓑衣斗笠,扛着锄头提上灯笼出门。
这雨大雷响,村里其他百姓亦被惊醒,黑漆如墨的夜空里,点点星火飘在田间。
大雨击打在李宝福的斗笠和蓑衣上,他穿着草鞋一路小跑去看秧田。
这发芽的谷种才撒下去,若这时候被大雨泡发,那可今年收成就全没了。且这雨太大会冲垮田埂,届时发生洪涝,这山田下去还会毁了其他作物。
为此每次夜遇大雨,赵庄生都会披上蓑衣顶雨去瞧,只是如今这人变成了李宝福。
雨太风也大,李宝福手里灯笼不住翻飞,内里淋了桐油的烛火却十分明亮,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给秧田挖好小沟排去雨水,这挖时还要注意着别把邻家田给冲了。
李宝福站在雨里,下半身被雨水淋湿,在他脚踩进泥里时,滑腻的泥从四周挤着脚背的肉。他在田边观察许久见雨水排去正常未危害秧才又把缺口改小。
否则田里水走光了,秧苗又得旱死。
这看完田,李宝福又去瞧了油菜地,幸而油菜的基土高,雨水未堆。但李宝福还是放了点缺口,不然油菜被淹不好。
回家路上,下身湿透的李宝福在不停发抖,满脑子都想快些回家。可在上一个小土坡时,李宝福踩到泥,脚底一个打滑,不甚摔了一跤。
大半张脸埋进湿润的泥里,李宝福尝到了泥土味道,涩得很,他想起来时发觉左腿传来疼痛,他提灯笼一看,竟是摔倒时,左腿在硬石头上划拉出了一条血口子。
沾满泥的麻布裤下,丝丝血水顺着雨水流满李宝福的腿。他深吸一口气,撕了条单衣补条绑住伤口,一瘸一拐的回了家。
回到家,李宝福脸上全是水,他不知这是泪还是雨。浑身冷得要命,他点好炉子烧壶热水擦了身体,擦完身体,冷意淡了些。
李宝福取来酒,浇在左腿的伤口上,那伤口有四寸来长,经雨水浸泡口肉已有些发白。
烈酒倒下时,李宝福只觉肉似是要从骨头上剥离下来,疼得他不停嘶气。
包扎好伤口,外面雨还在下,但已小了许多,李宝福拖着腿去看了蚕,一筐筐仔细看过,确认没病才放心。
而后李宝福灌了个汤婆子上床睡觉,可这觉也睡不安稳,地面因下雨泛起潮湿,使屋内黏腻的厉害。
汤婆子虽暖和却没有赵庄生在被子里的热感,李宝福只觉暖了胸前,背后又冷,暖了背后,脚又冷,周身不得劲,左腿的疼还隐隐传来。
李宝福很想赵庄生,想着要是这时候他在,该多好。
这般浑浑噩噩的想着,李宝福就迷糊地睡了过去。
翌日李宝福记着蚕早早醒来,可一醒来时只觉喉咙发干,头昏脑涨,便知自己定是病了,煎了药喝下。
自己能等,蚕不能,外面仍有小雨。李宝福煮好粥就又穿好蓑衣斗笠出门摘桑叶、看秧田。
一路上迷迷糊糊,李宝福头晕又腿痛,差点又摔了。
幸而昨夜起来的及时,秧田排水迅速,秧苗无碍,李宝福心里大石终于放下,拖着身体回了家。
昨夜下了雨,蚕还没大眠,不能吃湿叶子,李宝福把才摘回来的桑叶挂在屋檐下晾干。
而后又给蚕分盘,分好盘给它们喂昨日摘的桑叶,喂桑叶时,李宝福还撒了许多生石灰去潮湿。
鸡鸭还在屋里,李宝福把瘸腿青头鸭放在背篓里背上,赶着鸡鸭们去了后山坡。
做完这些,李宝福只觉脑子又重了不少,胸闷气短的,且没什么胃口,胡乱喝了一大碗粥就又抱着汤婆子睡去了。
但没睡多久,李宝福就爬起来,跑出门将粥和昨夜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净。胃里痉挛似得难受,吐到最后,李宝福见呕物中已有绿色胆汁,嘴里发苦,头又晕得很,他翻出补身药丸一股脑吃下继续上床睡。
不知睡了多久,李宝福在梦里惦记着蚕,迷糊得想爬起来看蚕,却被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按了回去。
“哎呀,宝福你烧成这样就好好躺着,”李婶声音在床边响起,“蚕我给你看了,没事啊。”
“真的吗?”李宝福睁眼却瞧不清人,只能依稀瞧着李婶的轮廓。
“真的真的,”李婶说,“你四姐马上就带甘水村那蒲大夫来了,你先睡会儿啊。”
李宝福这病来的凶急,春雨含潮,压得他这身子又是一场病。
为此焦心的李多福来不及去县城请王大夫,让陈璋去请了邻村一医术好的村医来给他瞧。
这蒲大夫年纪比王大夫要大,可瞧头疼脑热是最厉害的,王大夫则擅针灸和五脏病,小时候的李宝福是内里弱为此都是王大夫瞧和补,但遇风寒李家父母还是愿意请他来。
蒲大夫摸完脉,朝李多福说:“娃娃风寒好后,要多出去走走。内经说这春三月,夜卧早起,广步于庭,就是这个意思,不要整日待在家里,否则这人阳气弱就容易生病。”
正月李宝福病重,赵庄生见他应是气出病才去县城请的王大夫,当时王大夫也说要多出去走走。
为此蒲大夫说这话时,李多福是听了的,忙说:“谢谢大夫。”
蒲大夫摆摆手写好药方,陈璋便背他回去顺便拿药。
李婶煮了碗米糊糊端进来,李多福接过米糊,摇醒昏睡的李宝福:“宝福,起来吃点东西。”
李宝福此刻正头胀得很没啥意识只胡乱“嗯”了声,但蒲大夫说得先垫点东西喝药才不会吐,为此李多福和李婶费着力给他把米糊喂了进去。
喂完米糊,李多福给李宝福掖好被子与李婶出了屋,说:“李婶,谢谢您跟我说这事,不然这小子在家出事了我都不知道。”
“哪里的事!得亏我让三娃子来借斗笠才发现,不然要坏事。”李婶笑道,“庄生去做工,这宝福有个三灾六病的都没人知道,要我说得娶个媳妇。这样庄生不在,宝福也有个人照应。”
正月初二吵架的事,李婶并不知道,李多福想起那天李宝福与她和大姐争吵的样子,摇摇头说:“哎!他自己的事,我这个当四姐的也不好着急,以后再说吧。”
村里人关心的都那几个事,李多福知晓李婶也是好心,去厨房摸了十个鸡蛋谢她,李婶笑着收好离开。
李多福叹了口气,去蚕房看蚕喂鸡,随即出门摘了一大背篓桑叶回来晾上。
做完这些,拿药的陈璋也回来了。
李多福说:“你在这里看着他,我先回家做饭,顺便给他煮点东西过来。”
李宝福还在昏睡,离不得人。
陈璋应下,想了想说:“家里还有条鱼,你炖点鱼汤带过来,顺便把和儿也带过来,孩子小得喂奶。”
李多福知道,随即陈璋煎药照顾小舅子。
李宝福这一觉睡到黄昏才醒,彼时李多福和陈璋正在吃饭。
李宝福咳了两声,呼出胸中浊气方好了些。
李多福说:“头还晕吗?”
李宝福愣愣地看扫了眼李多福继而是陈璋,没有那抹熟悉的身影,眼里有过失落。
“是不是烧傻了?”李多福看李宝福眼珠子转了一圈又不说话,有些担心。
“烧退了些,”陈璋抱着和儿探了下李宝福额头,“许是才醒有些不适应。”
李多福拍拍李宝福的脸,轻声道:“宝福,四姐问你呢,还晕吗?”
脸颊的微痛让李宝福回神,他摇摇头,说:“不晕了。”
李多福和陈璋这才松了口气,李多福把鱼汤热好给李宝福喂下,陈璋则带着女儿回家休息。
喝完鱼汤,李宝福好了许多,李多福给他擦脸,说:“庄生在哪儿做工来着?明儿赶集,我让他回来看看你。”
“别跟庄生哥说,他要知道了,肯定把活辞了回来,”李宝福了解赵庄生,他要是知晓自己病了,别说二十天一贯七,就是十贯,他都会辞了回来照顾自己,“姐,你别跟他说。我躺两天就好了。”
“躺躺躺!”李多福说,“要是他在的话,昨晚上你就不会淋雨了,腿上伤口我给你抹了药,真是的!”她甩了两下帕子,又道:“这么大个人了,都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李宝福咳了两声,从被子里探出手抓住李多福,苍白一笑:“姐,我错了,你真别去找庄生哥。”
李多福瞥了眼李宝福,把他手塞回被子里,说:“知道了知道了!”
李多福看着李宝福喝了药才安心,而后回主屋睡。
李宝福每次风寒都得躺个七八天,家里没人,李多福实在放心不下他。
幸而后面几天族亲们知晓消息,几位堂兄族伯派人来轮流照看李宝福小半天,李多福才有空时候回家做活。
杨二知晓李宝福风寒,以为是那日他跳水捞衣服受的寒。忙送了一大碗鸡汤来,只是那时看护的堂哥跟他家关系不咋好,收下鸡汤不咸不淡的聊两句就让人走了。
薛屏听闻李宝福病了,也提了些草药和柴来看,毕竟这独人在家生病最缺的是柴火和草药。
李宝福病时,家里活都是李多福夫妇和堂哥们帮忙做,幸而没碰上收割稻谷、油菜或蚕结茧的时候,否则也抽不开身来。
李宝福躺了四五天人才好不少,堂哥摘好桑叶做了午饭,说:“宝福啊,饭在锅里,蚕也喂了,哥先走了。”
李宝福包了十文钱和十个鸡蛋给堂哥,笑着说:“三牛哥,这几天麻烦你了。”
生病这几天,就这位堂哥出力最多,为他家挑粪、锄草都不在话下,自然他也是除夕夜调侃两人整天腻着的人。
堂哥笑笑收下东西走了。
李宝福回到厨房,见灶台边摆着晶莹剔透的米饭,一碗淋了猪油的鸡蛋羹、咸肉炒藠头、还有一大碗春笋鸭子汤。
家里鸡鸭都在下蛋,姐弟俩舍不得杀,这鸭应是堂哥家的。
李宝福坐在灶台边,双眼通红的吃完了午饭。
第33章 第 33 章 那时山上的花也开了……
地里活还是有, 李宝福养好身体后,每日还得扛着锄头下地锄草、摘桑叶喂蚕。
过年加这段时间鸡鸭吃得不少,原有鸡鸭加上去年初夏买的,如今李家的禽舍里只有五只下蛋母鸡、两只公鸡、三只下蛋母鸭、三只公鸭外加一只不下蛋的瘸腿青头鸭。
李宝福看着那只雄赳赳的大红公鸡, 想着等赵庄生回来, 过了立夏两人得去镇上买点鸡鸭苗喂着了。
锄完地里的草, 李宝福在绿油油的一片油菜花行走。走到一半才想起还要摘桑叶,又赶去地里摘了点桑叶尖尖回家。
只因家里除了大眠的蚕,还有嗷嗷待哺的一龄蚕, 索性一龄蚕吃得不多, 一点桑叶尖尖切碎就好。
李宝福喂完蚕,就开始热饭。
赵庄生不在, 他一个人吃不了多少, 虽李多福隔那么两天就来送饭看他有没有委屈自己,但有时李宝福仍不想做。
他只觉赵庄生不在,这家里冷清得很,没啥意思。
晚饭是中午剩的清炒白菜和豆腐炖鱼, 李宝福就着清晨煮的一锅观音菜粥随便吃完。
吃完饭,天还早。李宝福去后山坡把鸡鸭赶回家,几只鸡乱飞跑,李宝福背着背篓赶了许久都追不上,气得他大喊:“再不回去,我炖了你们!”
许是这话有用,大红公鸡带着他的五个媳妇儿悻悻地进了鸡窝。
晚春的夜里总有一个燥热, 似在提醒人们,春日已过,热夏既来。
这屋内总是闷热, 李宝福只着衬裤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许久都睡不着,心想才三月中,这夜就这般热了?
今日十七,月倒还圆着,李宝福掀帐吹好火折子点了盏油灯看蚕。
这蚕大眠是几个眠期里最长的,得要近两天,隔一个时辰就得脱皮,这时候的蚕最是脆弱容易病。
李宝福和赵庄生在这些时候从不敢松懈,几乎隔一个时辰就去看看。
烛光照在李宝福脸上,他仔细盯着这几筐蚕的样子,健康且睡眠充足的蚕一定是睡在桑叶上的,那在桑叶下游走不睡觉的便是病了。
每当这时,李宝福就得尽快把它们挑出来,不然影响了其他健康蚕,就得死上大一片。
有几个病蚕还好,捡出来时没啥。但有两个蚕得了脓病,李宝福捡起它们时,那脓水从蚕体里爆出来。骇得李宝福骂了句脏话,急忙把脓蚕丢出门用土掩埋上,不让它的脓水和气味影响健康蚕。
李宝福不停甩手洗净,洗手时他见自己指甲缝里还有白色蛆虫在蠕动,顿时反胃想吐。可吐只会浪费时间,他赶紧返回蚕房,把适才脓蚕待的那筐蚕小心翼翼地腾在另一个筐子里,避免脓蚕气味在。
腾完蚕,李宝福撒了不少生石灰吸湿祛疫病,蚕房里已有蚊虫嗡嗡地飞,李宝福被咬了不少包,可又不敢熏艾草,只得拍手打着。
左右无事,油灯也点着,李宝福想多等一个时辰再去看看蚕,为此端了碗水就又开始绩麻,这是前两日李多福晾干收好的苎麻皮。
狸猫小木子捉了只老鼠在院里玩。
李宝福三指揉捻成细线,手指搓麻时就沾点水继续,他想等这葛衣做出来,赵庄生估计也回来了,到时候他能给赵庄生多做两件夏日衣服。
那时山上的花也开了,他得敲点拓染色上去,否则每次都穿麻色,有些单调。
这样想着,李宝福觉得这时间竟有些短,毕竟这绩完麻线,还得整经、上浆、穿筘、织布。光是这整经、穿筘他就得费大半天,何况每次还是穿两次,而自己织布又慢,等赵庄生回来怕是还没做完一件衣服。
如此想着,李宝福困意都少了许多,不住搓着,想着等会儿看完蚕就强迫自己睡觉。明儿早点起来,把鸡鸭赶后山坡,趁清晨凉爽挑点粪水把油菜、萝卜浇一下。
昨日的谷雨,他得翻块地出来,把黄瓜籽种下,这样等立夏的时候黄瓜苗长出来就能插竹竿了。
盆里茄子已长出幼苗,李宝福夜观星象接下来几日日头不错,他得把茄幼苗定植到肥沃土里去。
不然这小小盆施展不开茄子的天地,定植茄子的地他早施了油菜籽肥,现下种上等到五月就能吃了。
南瓜也得种,后院地里的草多他得拿镰刀全部铲了去,芋头结的还行,过两日浇点水就好……
李宝福想着地里活,手上也不停,在脚边很快堆起麻团。
月明星稀,狸猫满足地舔着爪子。李宝福从蚕房出来时忽然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
他不禁紧张起来,这么晚了,会是谁?
李宝福进屋拿了个木棒在手里,在屋内听了会儿,只觉这脚步声很是熟悉,他的心不禁跳快。
直到土墙发出声音,李宝福回神,丢了木棒风似的跑出去打开院门。
土墙外,大口喘气的赵庄生站在月光里,他看李宝福冲出来,诧异道:“宝福你怎么还没睡?”
李宝福没答这句话,他顿时红了眼,直接扑进了赵庄生怀里。赵庄生怀抱还是那么暖和,胸腔里的心因他一路跑回来而在急促跳动。
咚咚咚——
跟鼓声一样,敲击着李宝福的心。
厨房里,李宝福煮着面,红着眼说:“你怎么能因为今天徐郎君生辰,给你们早放就跑回来?晚上这山路不安全又远,你在徐府好好歇会儿不行吗?”
赵庄生光着身子,用帕子擦着身上的汗,笑着说:“跑来跑去也没事,回来看看你。”
李宝福抹去眼尾的泪,哽咽道:“还有五天这活就完了,你这样多累,天亮前还得回去。”
赵庄生笑笑没说话,他两个油纸包递到李宝福面前。
李宝福问:“这什么?”
“你打开就知道了。”赵庄生脸上还带着汗红,细看还有些腼腆。
李宝福小心打开,只见里面一个是酱油烧鸡,另一包是清甜的透花糍。
“你买这个多费钱。”烧鸡的油纸包还温着,这定是赵庄生揣在怀里跑回来的,李宝福泪瞬间就忍不住了,眼泪落在油纸上,“你干嘛不在府里好好休息……”
“不是买的,”赵庄生才穿上裤子就看李宝福哭了,赶忙给他擦眼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鸡不是买的,是徐郎君生辰每个工人各一只的。”
李宝福更加心酸了,抱住赵庄生腰就哭了起来,他有很多话想跟赵庄生说。想跟他说自己风寒头脑晕乎时一遍遍想着他的汹涌,也想跟他说深夜被窝凉时自己是那般怀念他的怀抱,更想跟他说脓蚕很臭,臭得他快吐了。
可这些话他不敢说出来,他怕说出来,赵庄生就舍不得去县城了。
怀里人的哭声越来越大,赵庄生轻声哄着他,最后发现人越哭越凶,不停抽噎,便把他紧紧搂抱在怀里,自己一只手挑面吃,一只手给李宝福撕鸡肉喂。
其实赵庄生舍不得离开李宝福,也怕李宝福在家过得不好。他好几次想回来,但因干得好卖力气最多,工头说要给他涨三钱。他想这钱能给李宝福买许多好吃和好玩的,便也忍下了。
可前几日不知为何赵庄生心里闷得很,像是堵着一块石头。
尤其是那日离别后,思念在赵庄生心中疯狂生长,他怕李宝福在家过得不好,担心他走路摔了,担心他摘桑叶被蛇咬、被蚊虫叮,怕他晚上在床上被蚊子叮得全身包,怕他烧火煮饭时把房子烧了,怕他赶鸡鸭时摔在石头上,怕他去井边打水……
那思念终于在今日午后睡觉时爆发,他梦见李宝福在家烧的糊涂,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瞪着一双眼睛问他怎么还不回来,自己好像快死了。
一场惊梦醒来,赵庄生全身冒冷汗双手不住发抖。那种生命即将流逝的痛他不想经历第二次,他想回来,想抛下县城的活回来看看他的宝福在过什么日子。
可那老管家拦住了他,说今天徐郎君过寿,他们能提前放,还赏鸡。
赵庄生看天已过半,想着李宝福最喜欢吃鸡,便咬牙应下,下午做活时他满脑子都在想,李宝福在家做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
地里活最好别干,他回去干也一样,只要他还能动弹,李宝福就不用那些下地干活。
一开院门,赵庄生第一个就冲了出来,路过卖透花糍的铺子时他又去买了包宝福爱吃的。他一路跑一路想,想宝福的笑和唇,想两人依偎在一起时的感觉。
绵延山峦在赵庄生疾风般的速度中后退,他就像觅到食物的野狼,迫不及待赶回去给伴侣吃。
终于李宝福哭够了,他趴在赵庄生肩头,腿夹着赵庄生的腰不放。
赵庄生给他用凉帕子敷着眼睛,说:“乖,咱们睡觉去。”
李宝福点点头,看着那没吃完的半只鸡和没刷的锅碗,说:“碗我明天早上起来刷,鸡你明早上起来吃了。”
“好。”赵庄生亲了亲李宝福的额头。
进屋前,赵庄生去看了下蚕,李宝福则挂在他身上。
赵庄生一手托着李宝福屁股,一手拿着灯,笑道:“几天不见,还爱撒娇了。”
听得这话,李宝福就要从赵庄生身上下来,赵庄生却扣着他的腰,温和道:“让你撒,你不撒给我看,还想给谁看?”
李宝福闻着赵庄生身上的淡淡味道,只觉心静,说:“那你得一辈子都惯着我。”
赵庄生掀开床帐把李宝福轻轻放下,吻了下他的唇,说:“会的。”
辛苦小半月的赵庄生一路回来累得很,李宝福给他捶肩捏腿,正想跟他说自己准备给他做件花衣服时,却见赵庄生已打着鼾睡着了。
李宝福笑了笑,给赵庄生又锤了大半个时辰身子,方在他枕边睡下,但才沾枕头,赵庄生就翻了个身把他搂在怀里。
李宝福嘴角上扬,缩进赵庄生怀里睡了。
翌日李宝福被鸡鸣声唤醒,他在被窝中寻摸。
昨夜与他同床共枕的赵庄生走了,李宝福心里泛起一阵落寞。
枕边依旧留着张纸。
【虫吃了饭好了哥早回看好自己爱你哥】
李宝福笑着把纸贴在胸口好一阵,才缩进满是赵庄生味道的被子里。
李宝福不知道赵庄生是什么时候走的,去厨房时,只见里面有蒸好的馒头、野葱炒鸡蛋、鸡蛋羹、香喷喷的米饭上温着昨夜他没吃完的烧鸡。
角落里,两大筐桑叶静静立着。
水缸是满的,地是干净的,鸡鸭在后山坡追逐,油菜、萝卜已被浇了粪。
李宝福大口吃着馒头夹鸡蛋,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他又想赵庄生了。
花葛衣得在赵庄生回来前做好,李宝福为此是每天鸡一叫他就醒,而后干活干完,就在院里整经。
糯米用小石磨碾成米浆,来回地刷在一条条经线上。这一步李宝福做得小心翼翼,不然一不小心便会弄断经线前功尽弃,为此他刷浆慢的很。
刷完米浆,李宝福就把经线一圈圈卷好放在织布机上,开始穿筘齿。
穿筘齿最是费眼睛,一个扣都不能错乱。穿完一排,李宝福眼睛是又酸又胀,脖子和肩背酸累不堪。
刷浆的米浆没有用完,米浆已沉淀。李宝福倒了清水,把米团搓成大团子下入开水锅,再打入四个鸡蛋,午饭晚饭各一大碗糯米圆子解决。
织布时,李宝福就想着到时采些什么花回来染上,是野牡丹、野菊花还是刺桐花呢。梭子来回穿梭,他脸上的笑意也渐多起来,狸猫趴在他脚边翻着肚皮睡觉,蚕房里的蚕们吃着桑叶发出沙沙声。
李宝福掰着指头数日子,这花布也在他的指头下产生。
黄昏下,温水化开明矾,李宝福哼着歌把花布浸入明矾水里。便开始吃晚饭,晚饭是中午炒的一碟白菜和一碗冷了的粟米。
一人吃饭,李宝福也就懒得热了,烧炉子废木材,何况如今已快四月,吃点冷的没啥事。
就在李宝福吃得欢时,院门猛地被大力推开。
赵庄生提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道:“宝福,哥回来了!”
李宝福夹着白菜的手一抖,心想不是明天回来吗?怎么晚上就回来!害怕被凶的李宝福赶紧起身遮住冷白菜和粟米饭,讪笑:“哥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不是得明天吗?”
赵庄生气没喘匀就看李宝福那支支吾吾的做贼心虚表情,放下大小包裹说:“你在吃什么?”
李宝福说:“那个,是……”
他的那个没编完,赵庄生就冲过来。
李宝福还未把冷菜剩饭藏起来,赵庄生就已冲上来揪住他后衣领一扯,登时那一碟菜饭就出现在赵庄生眼里。
白菜是化了丁点儿猪油炒的,一下午过去,白菜微发黄的根部浸在凝固的猪油里,简朴却又真实的告诉着赵庄生,李宝福在家过的什么日子。
自己不在,宝福就吃这些吗?他在家时细米好肉精细养着的人,如今却是这样。
“哥,”李宝福看赵庄生脸沉的可怕,扯了扯他的手,小声辩解:“这……白菜我忘了热,其实也挺好吃的。”
李宝福话没说完,赵庄生就转身打他屁股,边打边说:“还给我狡辩犟嘴!你这吃的什么?!我走时跟你说的话,你都忘了是不是?吃这些冷菜冷饭,你身体还要不要了?!”
常年下地的赵庄生巴掌上的力气不是虚的,落在李宝福屁股上时,闷实厚重的响声在院中回荡。
李宝福想躲却被赵庄生死死抓住一只胳膊,无奈他只得在赵庄生身边挺着腰跳圈,边跳边喊:“哥哥,我错了!”
赵庄生则稳立原地,巴掌如长了眼睛般一直跟着李宝福的屁股。
到得最后李宝福是真哭了,跳到赵庄生身上挂着,大声指责他:“你为什么一回来就打我!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哪里是打,赵庄生是又气又心疼,气李宝福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也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他紧紧抱住李宝福,在他脸上亲吻,说:“哥错了,以后不打你了。但你知道你自己错了吗?”
李宝福屁股还是火辣辣的疼,他想咬赵庄生的脸颊,但这些日子赵庄生瘦了许多,没咬起来多少肉,李宝福只得咬了下他的唇,闷闷道:“真不打我了?”
赵庄生眼尾泛着些许红,无比郑重地点头,李宝福吸了下鼻子,说:“那你在床上也不许打我屁股。”
赵庄生:“……”
他没答话,只是收紧手臂的力,把脸深深埋进李宝福颈间贪婪地吸气,他想他不能离开李宝福,李宝福也不能离开他。
第34章 第 34 章 清澈涓流流过庄稼人的脚……
李宝福明白赵庄生辛苦这么久才回来, 不应闹他也就没生气,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揉捏他。
那碟冷菜饭进了赵庄生肚子,而李宝福则被赵庄生勒令着坐在桌边吃烧鸡和卤猪头肉。
烧鸡和卤猪头肉是李宝福爱吃的,但因这外面买的熟食不比自己做的划算, 李宝福也没吃过多少。只偶年节时, 王华去镇上一趟才会买点回来给多福宝福俩孩子解解馋。
“我吃不下了, ”李宝福把鸡和肉推给赵庄生,“你吃。”
“吃不下那就明天吃.”赵庄生嚼着冷菜剩饭,说道。
“你跟我一起吃。”李宝福把鸡腿撕下来给赵庄生, “我俩一人一个。”
“我不爱吃。”赵庄生答道。
可李宝福倔, 他说赵庄生不吃他也不吃,还瞪着一双大眼直直地看着赵庄生。赵庄生被他盯得久了, 无奈拿过鸡腿把肉撕成条, 自己和李宝福一人一口吃了。
肉食多,赵庄生还买了些许糕点、干果子回来,家里柴火不多,两人就没烧火, 就着水吃了点东西就回屋歇息。
油灯下,赵庄生把做工钱数好放进钱箱,见走前他给李宝福留的散钱一分没动,说道:“你这几天怎么不买肉吃?”
李宝福抱着枕头凝视赵庄生,答道:“我在等你给我买的。”
赵庄生叹了口气,转身摸摸李宝福的头,把他搂到怀里, 缓缓道:“这工钱结了两贯,家里现在有五贯六钱,等把第一批春蚕卖了, 说不定能有六贯。但这五贯六钱里的夏税一贯,咱们存着不动,这样家里现在也有四贯多,别说夏税,秋税都攒下了。”他笑容朴实,继续道:“更别说接下来还有几批蚕和布可以卖,等明年哥一定给你买头小牛和小羊放。”
“不要,”李宝福搂住赵庄生的腰,说:“还是把钱留着吧,到时候多买点好吃的,养牛实在是费力麻烦。”
这话于李家而言不假,养牛得在冬天搭棚子给它避寒,夏天要有池塘供它洗澡祛热。每日还得赶到赶山上去放,割鸡草、桑叶时还得揪大把草给牛吃。
且这牛要是在立春前耕地太多累出汗,谷雨前就不能让它淋雨,得在要下雨时把它赶回牛棚。
可在山上放的牛一时半会儿不怎么听人,小时候,李宝福碰见过放牛的村长儿子,看他挥着鞭子赶许久那牛都兀自吃草不动,急得村长儿子都哭了。
而且有了牛,田里就怎么也得种点喂养牛的草,届时那几块种麦、苎麻、茄子等菜的地都得废。
如此对比来,李宝福觉着养牛实在是麻烦又累,他说:“哥,我们还是别养了。我身体这几年不错,等耕地犁田的时候,咱们勤快点,那田地一两天就犁完了。”
套犁、耙的赵庄生是想着买牛能给李宝福省点力,这样他就不用跟着自己下田狠干。每次犁地回来,李宝福都全身累,得要休息两天才能继续下地。
赵庄生没说应也没说不行,只把李宝福抱在怀里轻轻拍着,说:“我买了排骨,明儿炖芋头排骨汤。”
“家里肉够多了,过年吃的那些我还没化完呢。”李宝福说,“哥,过两天不急我们还是得去买点鸡鸭回来养着,不然过年都没肉吃。”
赵庄生做完工回来,买了一斤猪肉、一大块肋排,还有一块巴掌大的鹿肉给李宝福补身。幸而如今天气不甚热,把这些肉用盐腌好放在阴凉处能吃好几天。
就在李宝福想猪肉是做醋肉还是扣肉时,却发觉自己被横放在了赵庄生腿上,裤子被剥,露出他的大半个白花花屁股。
回想以往犯错被打的经验,李宝福吞了下口水,说:“哥你想这是做什么?”
赵庄生强势地按住李宝福腰,从枕下拿出根一指厚的戒尺,在李宝福屁股上拍了拍,说:“你腿上的伤怎么来的?我让你别吃冷饭冷菜你不听,衣服我说我回来洗你也不听。”
“宝福,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李宝福顿时悻悻,手指拧起赵庄生大腿上的一块肉,说:“你敢打我屁股,我就掐死你。”
翌日是个好天气,赵庄生砍着从地里拔回来的芋头,他看了眼竹竿上晾的花葛布,微蹙了下眉头。
这时,开着的院门外传来李婶声音。
“宝福,在家吗?”
“在。”赵庄生应声,李婶笑吟吟地进来,见到庄生,惊讶道:“庄生回来了?”
赵庄生点点头,李婶说:“宝福呢?”
赵庄生:“在屋里休息。”
李婶指了指赵庄生,笑道:“还怪疼人。”随即想起此来目的,说:“我来借下犁,我家老二回来和他弟弟犁地去了,匀不出多的。”
今日没犁地活,赵庄生便将犁借给了李婶。
待李婶走后,赵庄生把蒸好的鸡蛋羹和青菜肉粥端进了屋。
白帐内,李宝福蜷缩在被子里抱着个枕头睡得正香,赵庄生提来早上生火没灭的炉子,把鸡蛋羹和青菜肉粥放在火炉的小蒸屉上温着,走了。
等屋门被关上,熟睡的李宝福缓缓睁眼,他艰难地翻了个身,翻身时被子滑落,露出布着不少吻痕的胸膛。李宝福神色恹恹,只觉自己有种下不了床的感觉,昨晚发气的赵庄生真是怕的吓人,他不就是吃了点冷菜冷饭,摔了一跤吗?至于那般狂风骤雨的猛干吗?
李宝福心里骂着,可眉宇间的餍足和舒爽又出卖了他。
骂完后他吃着滑嫩嫩的鸡蛋羹和肉粥,想着其实昨天晚上那种难受到充实,整出整进,全身爽到痉挛的感觉也不错。虽然屁股比平时疼,但很舒服,尤其是结束那一瞬,只觉灵魂都被抽离,飘飘的飞上云端。
吃完早饭,李宝福又缩回被子里补觉,赵庄生跟陀螺似得不停干活,他可不行。衾被是新换过的,李宝福想幸好昨日他没喝多少水,没尿多少,否则整床被子都得重洗。
都怪赵庄生,都是赵庄生的错,李宝福想着骂着就又睡了过去。
片刻后,门开了,赵庄生进来把碗收走。
赵庄生一回来,这家里活就不知从哪里冒出,是又多又麻烦。
而李宝福记着赵庄生回来那天晚上对他实行的霸道行为仍有点生气外加不好意思,觉着要是自己很快原谅他,这人以后定三天两头的教育自己。
故此是整整一天都没怎么理赵庄生,但下地时他还是要跟在赵庄生身后。
三月末地里草多,蚊虫飞闹着出来。李宝福蹲在地里给油菜锄草,这锄完的草还能带回去给鸡吃,赵庄生在下头挖地准备下午种南瓜。
上午忙完,两人要去各摘一筐桑叶回家备着,这样晚上再摘一小筐就够了。
摘桑叶时,那双节虫和大青虫像是长了眼睛似得,总出现在李宝福要摘的桑叶下,爬行时又痒又辣,弄得他总深皱着眉摘桑叶。
赵庄生把李宝福背篓拿过来,说:“我来,你去歇会儿。”
李宝福抖下桑叶上的大青虫,放进筐里:“不要。”
临近正午,田间地头没啥人了,赵庄生低声道:“生我气了?”
一听这个,李宝福就想起那个自己失控的晚上,脸上一红:“没有。”
赵庄生在外衣上擦干净手,而后掐了下李宝福的脸,说:“那你对我冷冰冰的?”
细微的话击中李宝福内心,他瞧着赵庄生被太阳晒红的脸,终少了脾气:“哪有?”他摘了颗桑葚在内衣上擦干净喂给赵庄生,笑着说:“甜吗?”
赵庄生点头,说:“甜。”
于是赵庄生摘桑叶,李宝福摘桑葚。
就在李宝福吃了一嘴黑桑葚时,听见下头地边传来熟悉的吵声。
李宝福侧过茂密桑树往下看去,只见许蟠和薛屏又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吵。
许蟠扛着锄头走前,薛屏挑着水走后面。
薛屏说:“不就让你带两天孩子吗?怎么又不乐意?”
许蟠怒道:“老二说把孩子扔我们就扔我们,他和老二媳妇一走小半月,孩子在家里吃什么?”
薛屏说:“几个娃娃能吃多少东西?他和弟妹这不是去南安看病吗?我是老大,照顾弟妹子侄是应该的。”
许蟠忍无可忍,转身道:“薛屏,你是大哥没错,但你能不能想想你爹瘫床上,你娘腰椎劳损下不了地,你又是个懒得不成样的王八蛋。家里田地我一个人做,种早稻、晚稻、收油菜你几个弟弟来帮过几次?仓里的米撑到早稻熟刚好,老二几个孩子来,我们吃什么?今年税你还交不交了?”
换做以前薛屏肯定要吼许蟠没良心,但正月许蟠上山砍柴时摔伤了腰,在床上躺了半月,这地里活也就落在了薛屏身上。
但薛屏干活许蟠不放心,好几次撑着伤想跟他一起去,都被薛屏按回去,见许蟠还念着地里事。薛屏咬咬牙说他去干,让许蟠别操心,随即带上薛母就下地了。
这一干,他就把自己干倒了。为此正月里,薛屏和许蟠是你养好了我受伤,你受伤了我养好。
但修养好后的薛屏再也不偷奸耍滑了,每天乖乖跟着许蟠下地。
两人不会因为下地干活吵架,但会因薛家的事吵。
薛屏烦闷道:“我回去跟娘说说行吧?许蟠你整天念叨,老了肯定嘴碎。”
这话气得许蟠转身用泥巴砸薛屏,薛屏喊道:“我挑水,别砸!”
李宝福在桑树后听完话,目送两人走远,而后看向赵庄生,赵庄生背好桑叶扛着锄头,奇道:“怎么?”
李宝福笑笑,吃了颗黑桑葚,说:“看你好看,多看两眼不行?”
赵庄生捏开李宝福黑紫的嘴,说:“油嘴滑舌的。”
立夏才过,田间有些热浪。两人背好桑叶沿着田埂上有树荫的地方一路回家。
但路过自家地时,见杨母在边上晃悠。
李宝福说:“大娘你干嘛呢?”
杨母漫不经心地瞧着李家地里的芥菜长得葱茂,说:“寿儿,你这菜长得真好,去年的大头菜腌条没?”
这大头芥菜腌成条用来炒肉片或咸肉最是好吃爽口,去年李多福坐月子时,李元凤腌了不少在家里,如今厨房还有两小罐呢。
李宝福打量杨母神情,说:“腌了。”
杨母背着手在李家地边走,嘴里不时念着这菜长得真好,真漂亮的话。
终于李宝福受不了了,灵光一闪,说:“大娘,你要喜欢铲株回去吃。”
杨母顿时笑了起来,说了两句这这么好意思说着就要掏出镰刀挖菜。李宝福先她一步,半挡着身给她挖了株漂亮鲜嫩的芥菜。
杨母也高兴,走时还问李宝福水田犁好没,要是没她把牛借给两人用。
李宝福笑着说犁好了,等晚稻时候再去借,杨母笑着说行。
而后李宝福瞧了眼昨天才淋过粪水的芥菜。
望着地里的一个大空洞,赵庄生眼里闪过一丝心疼,说:“我也挖点回去腌好,过两天吃酸菜炖鱼。”
芥菜品类多,腌条的是大头芥菜,上面是长叶子,下面神似萝卜。而杨母撬走的是叶芥菜,多食用青叶,这种叶芥菜淘洗干净后,开水烫皮,加点醋腌上一天就成酸菜。
李宝福点点头,让赵庄生挖了稍远的一株芥菜。
回家路上,赵庄生说:“下次别给她菜了,这犁地的话我自己来。”
每次赵庄生看李宝福精心浇灌的菜被人挖走,心里蛮不是滋味。
不就是犁田吗?他套上犁、耙干个两三天就完了。
李宝福给赵庄生喂了颗桑葚,说:“那株菜才浇过粪,昨儿我看小木子又在根茎边埋了屎,她拿回家不得用水洗上好几十遍?她家可离水井远。”
赵庄生皮笑肉不笑道:“够她吃了。以后咱们不能送她菜,每次都要,等以后有钱和田了,我就去买牛。”
李宝福一手提着芥菜,一手牵着赵庄生的衣角,笑道:“听你的听你的。”
回到家,赵庄生做饭,李宝福切桑叶喂蚕。
切桑叶时李宝福想这秧苗已发,水田又要犁、耙,两人接下来怕是没几天清闲了。
但幸好水车竹口接连在尚书塘下,只需人力踏踩这龙会山的上百亩良田都将受甘水灌溉。
边想着事,李宝福边喂蚕、分盘、捡蚕沙,两大筐蚕沙被清理出来倒在草席上晒着。
厨房里已响起滋滋的油爆声,赵庄生做的什么菜?
李宝福用木耙推着蚕沙随即走到厨房的小窗户边探头往里看,岂料才伸长了脖子,炒菜的赵庄生就发觉了,猛地抬头,就跟鬼鬼祟祟的李宝福对上了。
李宝福噗嗤一笑,眼神往窗下锅里看,说:“你在做什么菜?”
赵庄生压下嘴角笑意,用木盖遮住锅,一本正经道:“龙肉。”
李宝福才不信这个,朝赵庄生轻哼一声就把剩余蚕沙推平晒上了。
木耙子推拉蚕沙的滋滋声里,院外忽传来李多福叫声:“宝福。”
“哎!”李宝福小跑到门前,看李多福提着两株芥菜背着和儿,说:“姐快进来!”
“懒得进去,”李多福摆摆手说,“那个陈璋妹妹的婚事和大姐夫那边订好了,这月十七大姐这个媒人要过来下礼吃饭,你把屋子打扫一下,备点菜到时候上我家吃饭去。”
“好啊,”李宝福说,“侄儿们来吗?”
“她应该只会带小六来,”李多福上前两步,嘱咐道:“你多备些菜,免得陈璋他妈说我们吃他家饭菜。一天天念叨烦得很。”
“知道了。”李宝福戳了戳熟睡的和儿,李多福嗔道:“别弄她,才睡熟呢。”
李宝福嘿嘿一笑,想着厨房有两罐他才腌好的蟛蜞酱,就让李多福等会儿自己去拿。进厨房时,赵庄生才把菜炒好,满屋都是开胃的咸肉味。
赵庄生说:“四姐吗?”
“对。”李宝福在柜子里找蟛蜞酱罐子。
赵庄生“哦”了声装好二十个鸡蛋和一罐大头菜炒咸肉给李宝福,说:“四姐喜欢吃这个。”
李家人的口味,赵庄生都记得,李宝福笑着应下,随即在赵庄生脸上亲了口,才出厨房把东西交给李多福。
赵庄生笑着摸摸脸,把饭菜端到院里树下坐着等李宝福回来。
这忙完地里,稻田也得开始忙了。
赵庄生去踩水车把水引到自家田里,李宝福就跟薛屏疏通水渠里的草。这样两头都来,自家水田好几月都不会干涸,日后种晚稻也不用再通渠了。
初夏阳光暖人,李宝福戴着草帽穿着草鞋沿途捞水草,水渠对面的薛屏就念:“你说他怎么能这样说我?”
李宝福撇了撇嘴,用锄头打起水草,说:“蟠哥说的也是嘛,你家老二几个孩子都大着呢。去你家吃半个月怎么都得吃垮小半座粮山头,你家去年交了税粮也没剩多少,这孩子一多咋吃?”
家家户户这交了税粮吃的都有些紧巴,村里也只有李宝福和赵庄生这种两人过日子的粮仓能松些够两人大吃特吃,其余家里都得为一家子饭食考量。
薛屏叹道:“老二也是难嘛,他带媳妇去南安看病,日子本就难,我不帮着一点还能怎么办?这一大家子的,就我没孩子。”
“所以他们有啥事都把孩子放你家玩,”李宝福说,“屏哥你家是没孩子,但薛二爷跟你们一起住,你照顾父母也辛苦。”
薛父两年前中风瘫在床,薛母身体不好,两人便由薛屏赡养,四口人挤在祖屋过。
“孝顺父母是应该的,”薛屏捞起水草,见水渠下游有几个孩子坐在渠边玩水,也坐下来踩水,“我是老大,我不做谁做?”
见薛屏歇下,李宝福也脱了草鞋坐在他身边踩水玩。
夏阳午后,清澈涓流流过庄稼人的脚。
鸟雀和虫鸣声里,青山云雾仿佛在耳边展开,李宝福双手后撑在地上,仰起脖颈享受这夏阳,说:“你是老大没错,可你不是冤大头啊。屏哥,云云以后是不是就你养了?”
薛屏搓着脚丫子,答道:“老二说他女儿够多了,他看许蟠喜欢就说过两天去祠堂把孩子过在我名下,给我当女儿。”
“真的?那也太好了,”李宝福说,“这样的话,你不得为云云攒点东西?将来女孩儿出嫁要很多钱的,不然夫家哪能重视她。”
薛屏“唔”了声,踩着水说:“也是,那我得现在就得回去攒钱。”说着他揽过李宝福的肩,“等春蚕卖了钱,我就把上次你借我的还你。”
“我俩之间还说这些?你有钱再还我吧,”李宝福笑着说,“不过你有了云云得为孩子多想想,要是家里没了粮,云云和你父母吃什么?”
薛屏若有所思片刻,最终说道:“说的也是。那我回去跟爹娘说说,确实老二那么多孩子呢,整天大伯大伯的叫,吵得我脑子都要炸了。”
李宝福哈哈大笑,跟薛屏说起自己去年带小四小五时那近乎崩溃的事。薛屏则说起薛云晚上哭,薛父起夜,薛母头疼,而许蟠呼呼大睡,自己哄孩子的苦。
两人凑在一起叽叽咕咕聊孩子聊家事,而下游那群小孩嬉闹着跑到两人下方,他们各把一只草鞋丢进水里漂着,比赛谁的鞋先到终点。
水渠边满是孩童笑声。
日头渐斜时,一高大结实的身影悄然地从李宝福和薛屏身后出现,那背光的身影遮住李宝福的身形。
“李宝福。”
严厉冷漠的声音骤然响起,洗脚玩水的李宝福身形一凛,草鞋都顾不上穿,一骨碌爬起来就往下游跑。
他飞快的残影让薛屏都没看清这人是怎么做到的,但赵庄生手里那根明晃晃的黄金棍勾起了薛屏不少被打的回忆,他叹了口气继续搓脚同时惋惜李宝福的遭遇,但很快他见到了拿着两根荆条沿田埂上来的许蟠。
“薛屏你个狗日的,又在这里耍懒!我不是让你去耙田吗?!”
李宝福没穿鞋不一会儿就被赵庄生追上,挑着圈挨了轻轻的几棍子,继而站在原地等赵庄生回去找草鞋。
李宝福持黄金棍,朝路边一丛茂密草来了一套我自横刀的乱劈箭法,将那草杀得七零八落,歪打扭斜,随即手腕一转把黄金棍收在身侧,宛如话本上的侠客。
可侠客也要穿鞋,但侠客媳妇儿没找到鞋。
田间地头,两人交叠的影子拂过路边的青草。李宝福趴在赵庄生背上,挥舞着那根黄金棍,说:“都怪你,我鞋都被冲跑了。”
赵庄生掂了下李宝福,说:“谁让你玩水的?别看现在天气热了起来,但那水凉得很,不注意会风寒。”
李宝福一手搂着赵庄生的脖颈,一手甩着黄金棍去打那浸满了阳光的青草,他晃了两下脚,嘟囔道:“啰嗦的老男人!”
赵庄生:“什么?”
“啰嗦!”李宝福朝赵庄生耳边喊道,“你是个啰嗦的老男人。”
赵庄生轻哼一声,牵了牵嘴角:“昨天晚上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这话气得李宝福收了黄金棍,双手去扯赵庄生耳朵,耳朵被挠,赵庄生下盘就不怎么稳,怕人摔了,是赶忙好话求饶,善心侠客李宝福这才放过了他。
第35章 第 35 章 哥哥,我真有点冷了
李宝福由赵庄生背着回家, 然还在家外的小坡下就瞧见院门口站着两个人,伸长脖子看清后。
李宝福招手喊道:“山民哥、晋生哥!”
来人正是齐山民和晋生,李宝福等不得,跳下赵庄生背几大步带着两人进院。
齐山民放下鹿肉, 说:“宝弟, 你鞋呢?”
李宝福坐在板凳上, 赵庄生打了盆水蹲着给他洗脚。
李宝福穿上木屐,说:“在水沟里被冲走了。”
齐山民笑道:“跟晋生一样,晋生有次也是鞋被冲走了, 我追了二里地都没追回来。”
晋生摊手笑道:“早知道那天穿木屐了。”
李宝福被逗笑, 赵庄生给两人倒了茶摆上一点枇杷。
四人坐下,晋生和赵庄生剥枇杷。
齐山民吃了一个, 说:“宝弟, 我新房修好了。后天暖屋开火,你和赵哥来吃饭,我们热闹热闹。”
自李宝福知晓晋生把他当弟弟看待后,李宝福对两人就怀着无限暖意, 笑着说:“好啊,齐大善人请客,我和庄生哥肯定去。”
齐山民笑了笑,晋生说:“那你们地里活忙吗?要是有没忙完的,我和山民帮你们做了。”
客人远来,李宝福和赵庄生怎敢让人家干活,是连忙拒绝, 并扯着谎说这早稻的水田已犁好,现在地里活不多才能去,要是活多了, 两人也抽不开身。
李宝福年龄小,可赵庄生三人年岁却差不多,四人坐在一处聊天也干。晋生提议左右日头还早把齐山民带来的鹿肉烤了,正好四人配着酒菜闲聊,不然太热这些肉也放不了多久。
李宝福想起恰好厨房还有几条鲜鱼和块羊肉,与这鹿肉一同烤了品酒吃了最好。
鹿肉和羊肉切成薄片各滴酒去腥,用蛋清抓匀后倒油锁住水分腌上。这是此前王华教的腌肉法子,这般腌出来的肉质滑嫩怎么做都好吃。
削细的木棍洗净穿起肉片,架在院里火堆上。
李宝福烧火,赵庄生翻烤着鱼,晋生穿着身白衫,齐山民怕他衣服脏了就让他坐着自己撸了袖子烤。
火苗将肉里的油激出香味,混着木柴和油盐,有股独特的木质清香。
天暖风静,微微火堆带着肉香引得几只花猫过来。李宝福便撕了鱼肉给它们,晋生把枇杷剥好放在盘子里,瞧着那群嬉闹的花猫,说:“那只狸花四耳猫真好看。”
李宝福嘬嘬两声,用一块鱼肉将那四耳猫逗了过来,放在晋生怀里,说:“这是我隔壁院婶子养的,最听话温顺了。晋生哥你抱抱。”
那四耳猫趴在晋生膝上,铜铃大眼盯着晋生手里的羊肉。
晋生笑着把肉喂给它,说:“山民家里那只黑猫不让人抱,但抓老鼠很厉害。”
齐山民烤好肉放在碗里,无奈道:“那猫只让我娘抱,不让我们抱。”
赵庄生把鱼肉刺剔干净后放在李宝福碗里,李宝福沾了点蟛蜞酱,顿时鱼肉鲜美被酱味激发,他边吃边说:“我们家这小狸花也是,会趴腿上睡觉也在脚边守着。但就是不让我们抱,一抱它就像是要它命一样。”
相龄人话总是说不完的,众人一边烤肉一边闲谈。
期间齐山民问赵庄生还去做工吗?只因徐府工头对卖力气又踏实的赵庄生印象深刻,说县城寺庙要翻修,二十三天一贯三,问赵庄生去不?
二十三天……
如今正是农耕时,不久要插秧。
赵庄生想也没想摇头拒绝,且上次回来见李宝福吃那猪油白菜的样子。便让他发觉自己不在,李宝福就不把自己当人过,于是再也没有去做工的念头。
上次做工是家里差钱,但现在他和宝福兜里有钱,不在需要做工找钱了。
齐山民听后有些惋惜,但也尊重别人选择。
而李宝福也舍不得赵庄生,听到这些笑容又多了不少。
肉片被那柴火烤的滚边微焦,可中间裹了蛋清的地方却是鲜嫩,一口咬在嘴里还会滋滋冒油。李宝福最喜欢这种微焦感,连吃几座小肉山,到最后是摸着圆滚肚子躺在长椅上休息。
吃完肉,齐山民和晋生婉拒李宝福两人留他们歇息一晚的好意,家里事多后日还要开火宴请,两人得赶着回去。
走前李宝福又去鸡舍抓了一只鸡和几颗白菜给他们,齐山民笑着收下,并说开火那天两人可别再带东西来,要是带了东西就不让他们进门。
逗得李宝福笑个不停,和赵庄生连忙答应。
两人把齐山民和晋生送到村口,齐山民跟李宝福说了自家位置,让他沿着花鸟坡那一片桃花路下去,到三块大石头时自己就在那里等他。
李宝福不熟悉路,听得是晕头转向。幸而赵庄生记下,齐山民两人这才放心迎着夕阳离开。
李宝福牵着赵庄生的手,凝望齐山民和晋生走在羊肠小道上。路边花草茂密,两人在花丛绿草里说笑。
齐山民像是摘了朵花递给晋生,晋生摇摇头接过花别在齐山民耳边。远方山头的云霞似聚成匹骏马样,而那走在花中的两人就行在云霞马下。
直到那两人转过山路,消失在李宝福视线里,他才收回眼神,晃了晃赵庄生的手,说:“回去了。”
赵庄生点点头牵着李宝福去摘桑叶。
这摘完桑叶回到家,不知为何,李宝福只觉自己很热,坐在长椅上扯葛衫领子,说:“哥,你热吗?”
赵庄生切完桑叶在收拾火堆,木棍上的鹿羊肉味还未散,他眸光微动,答道:“有点。”
余晖笼着赵庄生的身影,他袖口挽至臂间,露出结实精壮的手臂。
手臂上随动作起伏的青筋看的李宝福口干舌燥,体内火气也越来越旺,左右无人,院门也关了,他脱了上衣散热。
收拾完火堆的赵庄生回头见打着赤膊的李宝福躺在长椅上打盹,经过冬日的精细养护,初夏的李宝福白了不少,不似夏日割稻谷时那般黑,皙白的胸膛下是瘦而不柴的腹部线条。
微微起伏的胸膛似火折子擦响了空气中的星火,浑身热的李宝福忽然觉头顶光亮被遮住,他睁眼看去,只见赵庄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但若是细究内里能瞧见那翻滚的情意。
“看我做什么?”李宝福失笑道。
“晚上凉,”赵庄生把衣服盖在李宝福身上,“多穿点。”
在葛衣落下的一瞬,李宝福扯住赵庄生的手猛地一拉,将人拉在身上,说:“动起来就不冷了。”
赵庄生的呼吸带着初夏热意洒在李宝福脖颈上,赵庄生笑了笑单手撑在长椅上,偏低头就含住李宝福的唇,舌尖圈圈描摹李宝福的唇边,另只手亦在他腰侧摩挲,似是在等待什么。
这般轻柔的吻引得李宝福不住呻|吟,眼神也迷离起来,他勾着赵庄生腿来回蹭着求凉,含糊吻间溢出他呼吸急促的话:“哥哥,我真有点冷了。”
生活中,李宝福对赵庄生的称呼简单明了,多是以“哥”相称。但哥哥二字多是李宝福闯祸求饶时才用的,不过在赵庄生的记忆里,这称谓多用在床上。
自然这称谓激起了赵庄生的征服欲,他随即狠狠吻住李宝福的唇,长腿跨出长椅,单手将李宝福抄在怀里紧紧抱住,一手引着他的双手揽自己的脖颈上。
吻在进屋时变得霸道起来,房门被胡乱砸上。
狸花猫又抓了只老鼠回来,白乎猫爪按着老鼠尾巴趴着身子如猛虎般看着它,屋内狂风骤雨,屋外猫玩老鼠。
花鸟坡是坡如其名,梧桐静立两侧,鸟雀引路。
山峰连绵起伏,齐山民住在花鸟坡那头。为此李宝福和赵庄生是早早起床,收拾完屋里屋外,托李婶照看蚕才两手空空的出了门。
青山林间,李宝福和赵庄生各戴着一顶草帽赶路。这时节,路边有不少野果,赵庄生个子高跳起来摘下在单衣上擦干净给李宝福吃。
“好酸!”李宝福吃了口野枣,酸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赶忙呸呸地吐出来。
赵庄生赶紧从怀里摸出块糖喂进李宝福嘴里,甜糖入口,李宝福这才好了许多,手伸进挎在赵庄生身上的布包里,嘟囔道:“出门时好像煮了鸡蛋的,鸡蛋呢。”
赵庄生伸进布包里,摸出个鸡蛋,说:“饿了?”
李宝福点头。
这花鸟坡远,齐山民家更远,可想而知平日齐山民来找他们,得走多久。
早饭两人随便吃了点昨夜的青菜粥和一碟空心菜,如今李宝福是有些饿,加之赵庄生怕走累了李宝福出汗受风,两人便在路边歇息。
赵庄生坐地上,把李宝福抱在怀里给他摇扇子,李宝福则吃着鸡蛋喝蜂蜜水。
“吃完饭哥你记得提醒我把钱给他们,”李宝福喝着蜂蜜水,提醒道:“不然要忘。”
两人怕提了东西去,齐山民真把他们赶出来,前夜在被窝里一商议,便决定给六钱六作贺,感激人家先前介绍活。并送上两包鲜果,这样进门时不至于空手,也好祝贺齐山民。
赵庄生点头道:“好。”
鸡蛋煮了五个,李宝福吃了两个就不行,把剩下的还给赵庄生,赵庄生吃了一个剩下两个放回去,等午后回时李宝福走累了能有东西吃。
两人就这般走走停停,终在约定时辰前到了花鸟坡下的那三块大石头前。
第36章 第 36 章 稻田犁耙好,赵庄生就得……
花鸟坡的三块大石下, 晋生一袭葛衣候在桃花树下,彼时桃花已过,只余满树桃果。
晋生站在青影桃香里,朝两人喊道:“宝弟赵哥!”
李宝福也老远瞧见晋生, 走近了说:“晋生哥你等多久了?”
“没多久。”晋生看两人提着果子, 略略责道:“怎么还提东西来?不是让你们别拿吗?”
李宝福微微一笑, 赵庄生道:“礼不能废。”
新屋开火礼自不能少,晋生笑着摇头以示无奈。
这齐山民住在山腰后,三人又顺着蜿蜒山路走了大半时辰才终于到了。
齐山民生活的山村多以种茶为生, 田垄堪堪, 依山而下。齐山民的新屋在一平缓处,四周栽着不少榕桃果树, 其中一棵榕树似那如云庭盖, 去天半尺。
晋生说:“山民说这榕树是他太爷爷小时候种的。”
李宝福端详这棵榕树,说:“那得有百年了。”
“是啊。”晋生笑着说。
这新屋是半人高的绿竹作围,将内里四间青瓦砖房围起来,青致静雅, 且这开阔院里陈铺着青砖。
李宝福觉得新奇,毕竟这砖铺院的富贵法子他只在村长家见过,征得晋生同意后在砖石上轻踩起来。
“怎么样?喜欢吗?”才从厨房出来的齐山民道。
砖石比李家院里压实的泥土明亮干净,李宝福兴奋道:“喜欢啊,山民哥你这新屋花了多少钱?我也想弄一个。”
齐山民说:“这七七八八的木料、砖石加起来得有十来贯吧。”
李宝福震惊道:“这么多?”
齐山民:“不过宝弟你家屋子不错翻翻屋顶就行,院里这砖我这儿还剩了些,你有空时背回去请工匠铺上就行。”
李宝福连忙拒绝:“不不不!山民哥, 这砖我自己去买就行,哪能用你的!”
这时倒了茶水的晋生过来,说:“没事, 左右也是剩下的,放在院里也占地。”
李宝福看向赵庄生,赵庄生笑着拱手:“多谢两位兄弟好意,但要是不让我们给钱,我们收下也过不去良心。”
于是乎齐山民和赵庄生为这钱争来争去,最后齐山民没说过赵庄生,点头应了他以一块砖三文钱的价收走了院里剩下的砖。
才议好价钱,齐山民宗伯就寻了过来,他只得和晋生去接待,李宝福则带着赵庄生去看那些他们即将背回家的青砖。
两人站在砖堆前,说着这些砖要铺在何处的话。
没聊多久,这宴席就要开了。今日齐家新屋落成,来帮忙庆贺的人不少,其中还有晋生的家人。
晋生和晋父五官轮廓相似,但跟晋母不像,且细看之下李宝福发觉晋母比晋父年轻许多,顿时有些疑惑。
碰巧这时齐山民招待两人入席,瞧见李宝福眼里的疑惑,解释道:“晋生母亲去世的早,这是他继母。”
李宝福想着晋生的弟弟,问:“那晋生哥的母亲生了他和他弟弟?”
齐山民点头道:“他娘生完他弟弟没多久就去世了。”
两人正说着话,李宝福见晋母跟晋生说着什么,晋生脸色倏然就不好看。
“这女的不喜欢晋生。”
齐山民瞧见如此就去与晋母回话,三人争了起来,最后这晋母嚷了句:“你修这么大的屋子都有钱,娉我儿子就没钱?”
这话一出,院里只一刹那就静了。
李宝福下意识牵住赵庄生的手,赵庄生紧握住他。
场面一度冷下来,隐匿在人群后的晋父赶忙出来打圆场,齐母也陪笑着说哪里的话,随即让宾客落座准备吃饭。
父辈闹出的不快不过须臾被人遗忘在美食后,李宝福和赵庄生是来客跟齐山民的几个好友坐在一起。但相见不识,李宝福收了笑性子不说话,赵庄生则秉着他的正色脸等待开席。
齐家酒席很是丰盛,清香鲜美的清蒸鲈鱼,软烂入味的萝卜炖肉,开胃醋肉和白菜焖煮出来的香溢满在竹院里,海蛎海蛏汤鲜美非常,入口冰凉的土笋冻,松软的碗糕,清炒空心菜,白灼大虾,最后来一大盆卤面和粟米饭便是酒席的全部。
吃饭时赵庄生顾着李宝福的口味,什么菜都自己先尝过才给李宝福夹,而李宝福就专心吃着自己碗里的菜。遇着喜欢的菜摆得太远,就让手长的赵庄生夹,有时赵庄生夹不到便只能站起来,多夹两筷子。
齐山民家宴席的菜式量大肉多,吃得李宝福肚子溜圆,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我觉着最近我吃太多,胖了得有两圈。”
两人坐在院墙外榕树荫下乘凉,赵庄生从布包里拿出一直背着的蜂蜜水,说:“不胖。”
初入孟夏,这榕树下最是凉爽且因离桃树近,细嗅之下还有一股果香萦绕。
院里宴席还在继续,茂盛的榕树影子随风晃悠,李宝福笑着说:“真的?”
剥枇杷的赵庄生点头,李宝福说:“我有点撑,别剥了。”
听此赵庄生点头把枇杷喂进自己嘴里,随后掏出布包里的蒲扇给李宝福扇风。
这宴席还没完,此刻回去山路又热,两人便想着等日头不毒时在回去。此处远眺出去是绵绵山脉,白云卧山头的景儿,此刻初夏阳光普照绿山,倒成一番山画。
就在两人纳凉看景时,墙后传来争吵声。
“齐山民是你爹还是我是你爹?!这房子花了那么多钱,你让他多出点聘礼又能怎么样?!”
“爹!”晋生近似绝望的声音从墙角那边传来。
李宝福和赵庄生都不由愣住,夏风习习却带着一股凉意。
“爹什么爹!你个不孝的东西,早年我送你去读书,结果你给我读成这个样子,我怎么就把你养大了!你娘在地底下瞧你跟男人厮混在一起怎么安心?”
晋生没有说话,不过须臾晋母的委婉劝声又起。
“大郎,你爹他喝多了不是故意骂你的。只是你四弟读书这束脩家里实在还缺点,齐家不缺钱,可你四弟缺书读啊!”
晋母言辞切切,话语轻声。
晋父冷哼一声:“你是把书读出来了,可你弟弟们呢?!晋生,你这个人可以不孝但不能不仁吧。”
晋生语气轻的很,仿佛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可齐家先前答应我们的已经不少了,要是……”
“没有那么多要是!”晋父严厉道,“谁家大哥不为家弟妹考虑?你从小就是副好相貌,那县城、镇上不知有多少男女都想跟我们家结亲。可我谁都没答应,听你的选了这齐家,还送你读书明理,如今你弟有难,你想想家里不行吗?晋雅不是别人,他是你亲弟弟!”
墙那边沉寂片刻后,晋生才答:“我知道了,爹。”
“为父没白养你,过几日下聘齐山民要是不按我的意思来,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晋父嘴里嘟囔着话走了,晋母安慰晋生,晋生淡淡的应了,过得许久晋生也迈着沉重步子离开了。
粗壮的榕树下,李宝福看向赵庄生眼里满是怜悯,赵庄生抿着唇把李宝福揽进怀里。
南风吹摇着榕树树冠,风声带着树叶沙沙响动。
待院里宴席快完,李宝福才和赵庄生进院去。
院里晋家父母已经走了,齐母和齐家女眷用饭。晋生被一群长辈围着问书,齐山民端着碗饭在各个饭桌上扫荡食物。
“你俩吃饱没有?”齐山民问。
李宝福和赵庄生诚实点头,齐山民说:“七月初七我和晋生结契,你俩记得来。”
回想墙后的对话,李宝福也真心替这两人高兴,莞尔道:“必须来,先恭喜二位哥哥了。”
齐山民笑着说同喜同喜。
午后白云遮住烈日,李宝福瞧这日头不晒还有风,便说得回去,地里也是一堆活呢。
春耕仍有,齐山民不好留两人,跟赵庄生说什么时候来搬砖都行,这一月里他都在家,若是不在跟邻家他二叔说一声就行。
李宝福和赵庄生不停道谢,齐山民大方表示没什么。宴席完毕和晋生将两人送出小路上了大道,还将没用完的一些鱼虾和一点子猪下水给两人装上。
李宝福临走前把一袋钱塞在晋生怀里说是迁屋贺礼,晋生摸出这钱沉,还没开口拒绝,李宝福就拉着赵庄生风似的跑远消失在土路尽头。
晋生拿着钱袋,无奈一笑:“宝福这小弟弟真是。”
齐山民说:“他这是把咱们当朋友呢,端午时我再陪你去找他玩。”
南风将两人衣角微微吹起,晋生端详齐山民略有些疲惫的面容,轻声道:“元轩,你怎么那么好?”
齐山民笑道:“不对你好些,你就真是一个人了,这可是我事先答应过你的。”
晋生微微叹了口气,垂眸道:“我想还是不要顺我爹的意思吧,我怕日后他还有诸多要求。”
齐山民轻松道:“别担心这个。以后的事我有解决法子,如今这最要紧的是把你接家里来,至于晋三爷那边,我先应付过去。”
晋生笑着点头,齐山民歪头去看晋生,温和道:“走吧,咱们先回家。”
“宴席还剩了点肉,晚上我给你做扣肉怎么样?”晋生说。
“我都行,只要是你做的,”齐山民笑着说,“不过这次你不会把糖当盐放吧?”
“才不会,”晋生正色道,“我不是昔年那手忙脚乱的人了。”
白云碧空下,晋生牵着齐山民的手两人慢慢地走向他们的新家。
白云未遮太久日光,以致这太阳一出,路上就热。李宝福和赵庄生是走一截歇一截,赵庄生想让李宝福趴背上来自己背着他,可这太阳大,两人胸膛贴背又难受便只能沿着路边树荫走。
幸而赵庄生出门时带了把伞,两人撑着伞摇蒲扇慢慢走也还行。
走累了,两人就坐在路边树荫下歇息,赵庄生将在宴席上装的醋肉或碗糕拿出来给李宝福吃。蜂蜜水没喝完,赵庄生就又兑了些水进去,虽比先前淡,但也解渴。
两人就这般一阵一阵的走着,待那日头渐斜才回了家。
一回家,李宝福就瘫床上起不来了,赵庄生去喂了蚕和鸡,又将带回来的鱼肉给狸花猫吃。院里晒着去年的谷,赵庄生用木耙翻好倒了碗糖水进卧房见李宝福已合衣睡着了。
赵庄生只好给李宝福脱了草鞋,宽去外衣拉上被子盖住肚子。而后将猪下水用凉水浸着去腥,鱼放盆里腌着晚上做。
地里还有活,赵庄生歇不得,扛着锄头背好背篓就出门了。
待熟睡的李宝福醒来,外面已是黄昏,红霞满天,他躺在床上望着床帐醒了会儿神,听见院里声音,扯着嗓子喊:“哥!”
赵庄生应声推门进来,说:“怎么了?”
李宝福抱着被子滚了一圈,看着赵庄生,说:“你在做什么?”
赵庄生打着赤膊,莞尔道:“捆稻杆预备过两日蚕上蔟呢。”
这时李宝福才想起这第一批春蚕要养好了,于是懒懒地“哦”了声。
晚饭是赵庄生做的下水,猪肠、心、肺、肚等洗净用米酒腌好,而后加酱油、红曲、食盐、姜等放在小火炉上焖煮,快要熟时放入清甜的萝卜,一口下去滋油回甘又不失萝卜的甜,这一锅菜和豆腐炖鱼让李宝福又猛吃两大碗。
吃完晚饭,天还没黑,赵庄生给蚕分盘倒蚕沙,李宝福则去后山坡把鸡鸭赶回来。那只瘸腿青头鸭个头已经不小,乖乖蹲在背篓里倒让李宝福有些不舍将它卖掉。
赵庄生说:“舍不得就养着,反正也不差它一口吃的。”
瞧着安静不闹的青头鸭,李宝福说:“先养着吧。”
地里农活多起来,早稻要从秧田移植稻田。李宝福和赵庄生赶在秧苗熟前套着犁、耙将之前水泡好稻田再次犁耙。
每次李宝福推着犁走在赵庄生身后,见他身上套着的粗绳,艰难在稻田里深浅不一行进的背影投射在泥水上,他心里就泛起许多心酸来。
犁田比耙田辛苦百倍,李宝福用力推着沉重的犁,想着他多出分力,赵庄生就少拉一分力,反之赵庄生也是如此想的。
就算粗绳下垫了帕子,赵庄生肩头还是被勒破了皮。
李宝福倒好药酒给赵庄生擦血肉模糊的伤口,眼里全是心疼,嘴巴也不忍地颤抖。
忽然李宝福嘴角被强力往上一提,赵庄生干净的手指戳破李宝福嘴角的苦闷,令他强行扯出一个笑。
“哥没事,”赵庄生笑着露出一口白牙说,“你看这不就干完了?”
李宝福笑笑,瞥了眼他们辛苦三天犁耙好的田,继而点头:“哥你真厉害。”
黄昏暮下,两人坐在稻田边,夕阳将两人影子照的胶泥在一起。
稻田犁耙好,赵庄生就得插秧去。
这批秧苗里包含早稻和晚稻,移种起来,赵庄生也忙,幸而李宝福身体养好了些,便在清晨时分跟赵庄生一起下地插秧。
这一脚踩下去,稻田泥能没至小腿。插了会儿秧,李宝福就直起腰放松自己,正想叹口气,边上早他几步路插秧的赵庄生回头说:“宝福,你先回去,我一个人能行。”
今日凉爽,太阳还未出来,李宝福擦了擦额间的汗,瞧这田剩多少,便说:“那我先回去做饭。”
赵庄生头都快埋进水田里了,他道:“好。”
李宝福上了田埂,洗净腿上淤泥,拿起背篓去摘桑叶。
彼时整个尚书村都沉在插秧的忙碌里,经过稻田,多是一家子齐上阵。
然这次经过薛家田时,李宝福居然破天荒的只瞧见了薛屏一人,奇道:“屏哥,怎么就你一个人?”
比着秧线插秧的薛屏直腰,回头看向李宝福,累得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可不就是我一个人,许蟠他会这样勤快?他在家里看蚕呢。”
李宝福扑哧一笑跟薛屏聊几句便走了,沿着田埂上去时正巧碰见了沈玉。
沈玉提着一篮子饭菜,笑着说:“宝福兄弟回去呢。”
李宝福侧身给大肚子的沈玉让路,说:“嫂子这是给二哥送饭去吗?”
沈玉肚子隆起,答道:“是啊,今年种得多,他们来不及回家吃,我就把饭送田里去。”
李宝福让沈玉慢点走,两人寒暄两句随即分开。
摘了一大筐桑叶回家,李宝福开始做早饭,这时节地里活重,早稻秧插完马上又是油菜和小麦,家户食物都紧着。
于是这早饭,李宝福只煮了一大锅浓稠的冬葵菜粥。随即想起坛子里的咸鸭蛋此刻吃来正妙,便又切了两个配粥。
蚕有两批,一批才过大眠,一批仍是黑点子小的二龄,然吃桑叶却不同,二龄蚕吃的桑叶得切碎喂食,五龄蚕吃的桑叶得洒水,为此李宝福又忙活了好一阵。
做完这些,李宝福才坐下还没喝口水,就看一脸麻木的李多福抱着和儿进了院门。
李宝福诧异道:“四姐,你怎么来了?”
李多福坐在树下板凳上,叹道:“过来喘口气。”
自上次和儿烫伤好后,李宝福便常买羊奶和东西去陈家看望。
为此陈母消停不少,但李多福回家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李多福一回来多久,陈璋就会追过来,夫妻俩就得吵一会儿。
陈家有事,李多福不愿说,李宝福怕戳姐姐伤也不问,只说:“姐,你早饭吃了吗?”
李多福说:“吃了。”
和儿快八个月,被李多福养的红润白胖,李宝福很喜欢逗她。
“叫舅舅,”李宝福笑道,“舅舅。”
然和儿不会说话这个,只会咿呀咿呀地含糊喊着。
李宝福说:“她说什么?”
李多福:“我也不知道,整天咿咿呀呀的。”
但李宝福还是喜欢可爱的和儿,不停逗她。
忽而李多福叹了口气,李宝福发觉时候到了,问:“姐,到底怎么了?”
李多福没好气道:“还不是陈璋他娘。”
李宝福皱眉道:“他娘又怎么了!”
在弟弟面前,李多福才将清晨事情道出。
原是这早上,陈父去邻村养羊户那里买了罐羊奶,其中一半是要给身怀六甲的陈大媳妇喝,剩下的才是和儿和陈大两个女儿的。
但因这次陈父去的晚,没买到多少,等陈母给大媳妇分完,三个小孙女便不够了。
“就算是不够,陈璋他娘也有办法,”李多福烦躁道,“她给和儿喝兑了大半碗水的羊奶,其余两个小丫头喝的十足十的。我又不是什么非要争强占理的人,你说不够和儿喝,我理解,但给我孩子喝兑水的是怎么回事?”
李多福义正词严地说着,她心里就是咽不下陈母对自己女儿做的事,要做慈母又要做样子。
可到头来,委屈的还是自己女儿。
“她怎么能这样?”李宝福顿时怒了,“那羊奶兑了水还有个什么喝头?难怪前几天李婶跟我说,她对三个孙女一视同仁,敢情就是这样一视同仁的?”
李多福按下快要暴怒的李宝福,说:“大嫂现在怀着她眼里的宝贝孙子,自然是她的两个女儿比我的好。也就是碗奶的事儿,我等会儿去村长家买碗就是,只是她这做法太过分了。”
回想以往陈母的行为,李宝福说:“她不会也给陈大嫂乱吃乱喝东西吧?”
李多福说:“清明那天她托她家里人找了二十个男孩的尿煮鸡蛋给大嫂吃,当时我想幸亏我怀和儿时清明没显怀,否则也要被她强塞着吃。”
童子尿煮鸡蛋虽是习俗,但李宝福对别人的尿没什么兴趣,从小到大没吃过,可这羊奶事实在是过分。
和儿待在母亲怀里,不知舅舅在骂什么,瞧见趴在舅舅脚边的狸花猫,伸着双手就要去抱。
李多福一面搂着孩子一面跟李宝福说话,姐弟俩就这般聊了会儿。没过多久,腿上还有泥怕是才插完秧的陈璋也不好意思地上了门。
陈璋一来,李宝福自要为姐姐和外甥女说两句,陈璋羞得不行,忙说是他这几天疏忽了,又跟李多福一阵道歉,抱过和儿逗。
和儿一挨陈璋就咯咯笑不停,见女儿开心李多福也只微微叹了口气,夫妻俩欢欢喜喜的回家去了。
李多福才走须臾,赵庄生就回来了。
两人吃完早饭,赵庄生依旧下地,李宝福整经准备织葛衣。这苎麻织好的布,不论是卖还是自己穿都不错。
李宝福想这耕织生活其实也不错,如今地里忙,整个上午赵庄生都在插秧,李宝福整经完便要刷浆。
糯米用不完,李宝福看今日日头阴着,将糯米捏成小圆子煮好后放勺米酒,置在阴凉处,中午吃时便是碗冰凉的米酒糯米丸子。
早上的冬葵菜粥剩了不少,李宝福去地里摘了把蚕豆回来煮好用锅炒至断生,加盐调味,吃起来脆爽又有嚼劲。
赵庄生干起活来快,不过两天就将秧苗全部插好,这自家地做完,村里若有人家还差那么点儿便会唤赵庄生前去帮衬一下,不仅包顿饭还能挣几个辛苦钱。
插完秧苗,两人总算能歇两天。
李宝福织好匹葛布,两人一想要买鸡鸭又得卖布,索性挑了个凉爽的清晨,背着布和蚕沙枕去镇上卖。
织好的布总有布店买,蚕沙枕堆积多了不好,李宝福便以八文钱的价卖了出去。
而后买了十二只鸡苗和九只鸭子回来,两人路过那卖鹅的摊贩时,赵庄生瞧那鹅蛋硕大,又买了三只小鹅。
晨阳路上,两人一人一个背篓,背着咕咕叫的鸡鸭鹅踏着风回家去了。
回到家,又是给鸡鸭鹅腾窝喂菜,又是喂蚕,两人累得够呛。
然吃完午饭,躺在床上的赵庄生左思右想须臾,提议去齐山民家把铺院的砖拉回来,否则等到了收小麦和油菜的时候,院里更是铺不开,且油菜一过又是蚕结茧缫丝,再往下便是雨季和收稻子,实在没时间。
“要不等等吧。”李宝福睡在赵庄生的臂弯里,“山民哥说那砖有七十多块呢,那木轮车一次最多能推回来二十块,我背十来块,上午下午各一趟怎么也要两天才行。”
夏炎午后,阳光钻过床帐照在赵庄生侧脸上,他手里的蒲扇扇起微微风丝。
赵庄生沉吟片刻,说:“不用你背,我多去两趟就行了,到时候请村口的小李四帮我们铺一下,这样能在大风吹倒油菜前做好。”
可日头大,李宝福心疼他背砖拉车,仍劝着说不如等夏日过去再去搬。
赵庄生却道:“那砖买下来,堆在山民院里不好,他七月摆酒,还占着人家地。咱们早点去搬回来,届时在院里铺上,晒油菜籽和谷粒就不用草席,多方便。而且到了雨季,院里也不会稀烂泥泞的很。”
一到雨天,院里就湿滑的不成样子,虽有几块小砖铺着卧房和厨房的路,但李宝福有时候走快还是会摔。为了李宝福,他赵庄生多做点儿事不算什么。
这大事决策上,李宝福拗不过赵庄生,拿过蒲扇扇风,一手抱紧赵庄生的腰,说:“那我跟你一起去。”
床帐金影,缱绻缠绵,赵庄生笑道:“好。”
第37章 第 37 章 让他坚持着走过了一个又……
定好搬砖的事, 下午两人就下地。挑粪的挑粪,锄草的锄草,都想着赶紧把地里活收了,这样好不耽搁搬砖。
晚饭赵庄生做了清炒空心菜、野葱摊鸡蛋, 马上就要交税和夏收了, 家里肉蛋得省着到那时候吃能补力气。
吃完饭, 李宝福和赵庄生提上十个鸡蛋去找做泥瓦匠小李四说铺砖的事。如今农忙,小李四也忙着自家地,但一听是给同村人铺铺院子便也应下。
双方议好一天十二文, 管午晚两顿饭。
也是天公作美, 翌日两人推上木轮车去搬砖时,一扫往日闷热, 南风习习, 凉爽宜人。
两人走在山间路上,迎着风和花去接他们的青砖。李宝福走累了,赵庄生就让他坐独轮车上,自己推着他走。
独轮车平稳的载着李宝福, 一路不停的过了花鸟坡,沿着土路去齐家。但李宝福不想坐太久,怕赵庄生累了,到时搬砖没力气。
两人天不亮就出门,到齐家时不过辰时。
赵庄生见齐家院门半敞着,往里喊:“山民兄弟在吗?”
院内有人应声,来人开了门。
是穿着葛布衫的晋生, 他笑着说:“他去县城谈茶叶生意了,你们快进来。”
虽说两人还没过明户的契约书,但晋生和齐山民同在一村, 这聘也下了,家里没人,晋生来照看一二也没人说什么。
进院后,晋生让两人歇会儿,倒了蜂蜜水给两人润嗓子恢复力气,说:“我前头还跟山民说呢,你们怕是这两天就要来搬砖,所以家里得留人帮着才是。”
李宝福喝着甜滋滋的蜂蜜水,欣喜道:“晋生哥你怎么猜到的?”
晋生笑了笑,把缘由说了,李宝福一听。嘿!居然跟赵庄生的理由差不多,真是奇缘。
赵庄生把砖钱交给晋生,说:“砖钱,晋生兄弟你先收着。”
晋生接过后也没数,放在桌上,问两人早饭吃了没,要是没吃他热馒头。
两人忙说吃了,但晋生知晓这路远,仍是去厨房给两人煮了碗米酒鸡蛋。
吃完米酒鸡蛋,日头还早,赵庄生擦了嘴就去搬砖。李宝福瞧着那如山的砖石,想帮忙却被赵庄生拦住,还嘱咐晋生看好他。
晋生说:“你们这得运好几趟,不如我帮你们背点。”
外面五文一块的砖齐山民三文钱卖给他们已是不错,他们怎么再好要晋生帮忙?
李宝福连忙拒绝:“不用不用!晋生哥,我们多来几趟就行。”
晋生下地少,性子又温和,搬砖这力气活自也少做,否则换了齐山民在,可不会管李宝福和赵庄生同不同意了。
两人没聊多久,赵庄生就将独木轮车装的满登登,青砖块块垒起,用几条粗绳勒紧砖石。他还装了两筐砖,包括李宝福背鸭子的小背篓,里面也放了九块砖。
赵庄生先把木轮车推出院门,而后进来帮李宝福把背篓提上,最后让晋生帮忙把背篓提上肩。
晋生愕然道:“庄生,你这筐砖也太重了,不如减几块,不然这一路回去多累。”
赵庄生摆手道:“不妨事,我能行。晋生兄弟,我们走了,下午再来。”
晋生去厨房拿上五个白面馒头用布包上,塞给李宝福,说:“不急,这几天我都在家呢。”
李宝福笑着道谢,晋生看两人辛苦,帮赵庄生把木轮车推到村子外几里地才心疼的回去。
一路山风相迎送,木轮车的独轮碾压过沙石土路,发出厚是却又安心的声音,李宝福背上的九块砖不重,可重力向后跌去的感觉也让他肩膀勒得慌。
九块砖就已让李宝福喘不过气,那赵庄生背上的呢?
他去瞧赵庄生,只见弯着腰的他已是满头大汗,他推着木轮车一言不发,仿佛那车上的砖石就是他和李宝福的一切。
“哥,”李宝福心疼赵庄生,开口说道:“咱们歇会儿吧。”
赵庄生点点头,将木轮车把手稳稳停下,瞧见路边有山侧可抵靠,两人不放背篓,就背着背篓靠在山侧路边歇息。
李宝福摸出包里的馒头递给赵庄生,赵庄生挡了回去:“我不饿,你吃吧。”
早饭吃的稀,米酒鸡蛋也是一泡尿就没的稀菜,这精细的白面抵饿,赵庄生想留给李宝福。
可这么多年相伴下来,李宝福早明了赵庄生的心,把馒头掰成两块,一半递给赵庄生:“你不吃我就不吃。”
赵庄生实在拿李宝福没法子,只得接过吃下。
两人靠在山侧歇息,林间依稀有鸟叫盘旋,但更多的是清新的山风卷着虫鸣回荡在李宝福耳边。
背着砖走实在累,两人走走停停,赵庄生脸上的汗就没停过,但他没喊过一句累,还多次想把李宝福背篓里的砖背过来,却被李宝福拒绝。
推木轮车时遇平路还好,下坡撑着力气也能行,最怕的就是遇着上坡。
赵庄生背上压着砖,用不了多少力,就只能依靠李宝福扯着绳子在前头拉。
拉车辛苦,赵庄生见李宝福拉过一次就累得大喘气便不许他拉了。接下来一遇上坡,就换成赵庄生拉车,李宝福使劲推。
草鞋踩在石块尘土上蹬着力往坡上走,装满砖石的背篓压不弯他们的腰,赵庄生大汗颗颗滚落滴入尘土,他咬着牙几大步上坡,只要他多拉一点,多使点力气,推车的李宝福就不会累。
就是这般信念,让他坚持着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坡。
两人一路走一路歇,歇息时不住喘气,馒头一人一个分净吃下,谁都没力气说话,因为力气都留着喘气了。
一路歇息喘气,两人终在午后太阳冒头时回到了家。一进院门,李宝福把背篓放在磨上卸下,而后直扑厨房,舀起一大瓢水就灌。
赵庄生也在石磨上卸了背篓,坐在长椅上缓气。
李宝福喝水时,他还端着满满一大碗水出来给赵庄生。
赵庄生接过几大口喝完,李宝福又去给他盛,如此三次,赵庄生才回过了神。
李宝福坐在椅子上歇息不语,赵庄生亦累瘫了,胸腔不住起伏。
两人坐了有一刻钟,赵庄生才说:“我去做饭。”
“别!”李宝福哪里舍得赵庄生去,连忙按下他,“哥,我去吧,你再歇歇。”
赵庄生想起来,却发现这腿酸虚浮的很,跌回长椅上,为难道:“随便做点就行,别费力气。”
李宝福腿也酸,但他得憋着,否则赵庄生肯定得爬起来做饭。
蒸米时,打好四个鸭蛋蒸上,地里黄瓜正是水嫩,李宝福摘了两个,掐了几根小葱回来。
黄瓜切碎用盐拌匀,腌制出水,而后淘洗干净,切点蒜末、葱花,加盐醋糖、一小勺香油拌匀腌起来。
黄瓜才腌好,鸡蛋羹和米饭也就好了,李宝福揭了锅盖,挖了勺猪油化在鸭蛋羹上,最后撒上葱花,下饭又暖胃。
一大碗鸭蛋羹,凉拌黄瓜,一桶米饭,便是两人的简单午饭。
吃饭时,赵庄生说:“方才我们拉了三十三块砖回来,山民家还剩了些四十五块,我等会儿再去一趟,争取今天拉完。”
肩上那火辣辣的痛感还在,李宝福忙说:“推那木轮车去就行,别背了,大不了后天我们再去一趟。马上要收油菜,哥你别把自己累倒了。”
想着接下来的农忙,赵庄生只好应下,自己不能累倒,不然家中里外都要李宝福操心。木轮车一次最多只能装十五块,这剩下的怎么也要再去两趟才行。
吃完午饭,李宝福洗好碗筷,见赵庄生推着车又准备去,说:“再歇会儿吧,现在天黑的晚,等会儿去也行。”
赵庄生摇了摇头,说:“我早点去早点回,你午觉睡醒我就回来了。”
一路辛苦,推车搬砖又费力,李宝福说:“那我做点蛋饼给你带上,哥你等我会儿。”
赵庄生无奈一笑:“行。”
李宝福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摊了好几张蛋饼揣给赵庄生,又化蜂蜜装了两罐,说:“路上渴了饿了就吃,到晋生哥家再让他帮你把水装上,这路远,哥你小心点,一次别太多。”
赵庄生挎好布包,把水罐放在独轮车上,笑着捏了捏李宝福的脸,说:“知道了,回房歇着,我等会儿就回来。”
李宝福依依不舍地把赵庄生送到岔路,眼见赵庄生挺拔背影消失在路尽头才转身回去。
回去路上,李宝福正巧碰见了带着孙子下地的李婶,两人往一个方向走,李婶忽然悄声跟李宝福说:“昨儿你知道吗?”
李宝福愣了下,说:“什么事啊,李婶?”
李婶“啧”了下,瞧周围无啥人,说:“就杨二他娘,不知犯了什么疯,非去偷李实安家的黄瓜,被他儿媳当场抓住。”她摇摇头,啧啧啧几声,说:“那是好一场架吵呢,两人从村地里吵到路边,好多看热闹的,最后还是她男人和杨二来才把她拉了回去。”
“村长家的菜也偷?”李宝福诧异道,“杨大娘得癔症了不是?”
不过一想这人常来自家地里打量,碰上愣头愣脑的赵庄生,别说菜叶子,土都得不到一块。若是碰见自己,为着牛,李宝福怎么都得送她两颗菜。
李婶低声道:“她不知从哪里听说的,说是吃别人家的菜能借别人家的子孙运,沈玉不是快生了吗?她估计是看李老头家儿子多,想让儿媳也生儿子。”
村长李实安家里娃娃多,三个儿子、四个女儿、十三个孙子孙女,十来个外孙,是村里最子孙兴旺一个人。
最重要的是,村长和气善良,尚书村在他带领下,家家户户都富有积粮。若是遇上谁家缺吃少穿,村长还会组织村民捐物捐粮,每次捐东西也是村长家捐的最多。
所以大家都服气他,他也常将家中牛借出来耕耘。不过李宝福和赵庄生不借,只因耕地犁地两人辛苦个两三天也能做完,不用欠人情。
但遇上种晚稻,村长自家都顾不过来,哪有空牛帮别人?
为此多数时候赵庄生都去借离他们最近的杨二家,杨二离他们家近,同辈的杨二人还不错,且每次杨母都拿他们家菜,李宝福用他家牛也没啥顾忌。
跟李婶聊完,李宝福就回了家。
眼瞅油菜快收,李宝福把竹席清洗出来届时晒油菜籽,狸花猫翻着肚皮在树下呼呼大睡。
日头还早,李宝福洗完竹席又去地里锄草,挑水灌茄子,做完这些又背上背篓去摘桑叶。桑树的大青虫和红辣子在臂间爬时,李宝福挥着手甩开,挥手时他看见杨二背着个老妇人往家里跑。
沿着田埂回家时,李宝福在薛家地里见许蟠挖地,薛屏背着薛云在他后头往土里撒籽。
李宝福看薛云瞪着一双大眼向往背篓外的世界,便让薛屏把孩子抱给自己,坐在田边逗她,笑道:“怎么把云云带地里来了?”
许蟠锄头不停,薛屏弯着腰往土坑里撒黍种子,说:“我娘腰疼得休息,老三看顾着老二的几个孩子腾不开手,我实在没办法,只能把她带上了。”
薛云手里玩着只竹蜻蜓,李宝福摇那竹蜻蜓的翅膀,说:“也就辛苦几年,等云云大了,就不用带地里了。”
薛屏直起腰叹了口气,笑着摇头:“带云云我才知道,这带小娃娃有多难。”
薛云站在没她高的田埂边玩,李宝福就瞧着她玩草,顺便和薛屏闲聊。
期间不免聊起杨母偷村长家黄瓜的事,薛屏冷笑道:“那也是她该,整天手脚的不干净,不是偷这家菜就是那家桃。真是,我觉得就应该送她去官府坐一坐,那她才知道厉害。”
李宝福拿出包里的桑葚在内衣上擦干净给薛云,说:“送到官府,人家又不认了。听说她偷那黄瓜是为了沈玉,想借村长家的子孙运。”
薛屏说:“她本来就有这心思,早些年她和那杨大爷还偷过我家的一只可勤下蛋的鸡呢。”
这事李宝福倒没听说过,惊讶道:“还有这事儿?”
薛屏叉着腰呼了口气,说:“我能骗你?她说我家鸡被噎死了,左右也是个霉鸡。她就想把这鸡给她弟媳送过去解霉,当时她弟媳妇挺着大肚子,不就是要生了吗?得亏老五看见,我娘跟她吵架把鸡抢回来,所以我们两家这梁子才结下来。”
李宝福不住唏嘘,想着这杨母居然还有这经历,村里常闲话的地方他和赵庄生不常去,倒是薛屏是那地方的常客,他一边干活一边跟李宝福抖搂杨家那点子事。
李宝福也就陪他说话,顺便照看薛云。
这薛家人多,许蟠和薛屏又是能下地的主,为此他家耕地都是两人套着犁耙动,不需要借牛力,跟杨家渊源也没那么深。
村里有牛的人家就那么两三户,李宝福想农忙时节借别人牛也不好还容易惹人嫌,他还是把身体养好存点钱,日后等手头宽裕了,他真得去买头牛回来,不然赵庄生也累。
跟薛屏聊完,李宝福把薛云抱进背篓里,自己背着桑叶回家。
路过自家地里时,瞧那萝卜和茼蒿水灵,李宝福撬了些晚上回家跟咸肉做了吃。
回到家,赵庄生还没回来,李宝福把桑叶倒在竹席上散热,又进房给蚕分了盘倒去蚕沙,继而钻进厨房准备晚饭。
今日力气费得多,李宝福揉面发上一大锅馒头,这样今晚吃不完,明早上和中午也能吃。
萝卜削皮洗净切成块,和阴凉通风处的咸肉一起入锅炖了,萝卜的清甜正好中和咸肉的腻。
茼蒿则与鸡蛋最相配,用猪油炒香最是下饭。
去山坡上捡完蛋回家,把菜备好,李宝福又发好小火炉,温壶热水等会儿赵庄生回来能洗个澡。
水才温,院外就传来独轮车的声音,李宝福赶忙兑碗温糖水出厨房。果然见一身大汗的赵庄生正在院里弯腰喘气。
赵庄生大喘几口气,而后躺在长椅上恢复力气,李宝福把糖水给他放下,继而去卸独轮车上的砖。
卸砖时,李宝福数了数,独轮车装了有二十一块,一块砖有七斤多,赵庄生推着上百斤砖块走了怎么远的路,上坡下坡的,人怕是都累瘫了。
他回头看了眼,赵庄生瘫在长椅上一动不动,只有胸膛在微微起伏。
草鞋被磨破不少,草根斜歪着从草络中探出来,裤腿衣服满是灰尘,虎口因推车被磨破了皮,血红嫩肉卷翻着露出。
李宝福心疼,取了药酒给赵庄生擦。
药酒一沾伤口,赵庄生就醒了,瞧见李宝福眼里的担心,笑道:“哥不累,别担心。”
李宝福忍下喉间哽咽,轻轻地给赵庄生上药。
赵庄生不要命的搬砖,都还有二十四块没搬回来。
休息一天后,赵庄生说自己这趟去咬咬牙背点、推点一下也就回来了。
但李宝福前夜瞧见赵庄生本就血肉模糊的肩上又被绳子勒破皮,说什么也不肯,背着自己的背篓执意要跟赵庄生一起去。
赵庄生没办法,只好跟李宝福讲清楚,这次只准他背七块,剩下的自己则推着回来,只要能跟去,李宝福那是满口答应。
出门时天仍没亮,可就在过杨二家院墙时,李宝福隐约听见有微弱的哭声隐隐约约从晨色里传来。
天色朦胧,李宝福瘆得慌,抓紧赵庄生的手,说:“哥,你听见没?好像有人在哭。”
赵庄生也听见了,但看李宝福面露惊惧,便道:“应该是李三哥家里的老二,前两天他跟我说他娃娃总哭。”
李三的二儿子才满月没多久,夜里总是哇哇哭,那哭声吵得住他们不远的杨母都闹着说了好几次。
对此,李宝福信了,但只觉这哭声不像李三儿子那般洪亮,反而透着一股绝望和凄凉。
然这想法还没细究,赵庄生就带着他快速上了村里大路,朝着朝阳进发。
两人到齐家时,见齐山民应是才吃完早饭,扛着锄头预备下地。
“山民兄弟,我们来搬砖。”赵庄生道。
“好。”齐山民放下锄头,“你们饿不饿?我煮点东西给你们吃。”
这柴都是自家砍的,一捆好柴卖出去怎么也要十来文,两人哪能在让齐山民破费,忙说不饿且吃过了。
于是齐山民给两人倒了碗糖水,还想让两人留下吃个午饭,他叫上晋生,四人好好热闹一下。
但家里还有蚕,李宝福和赵庄生实在不能耽搁,且这砖推回去,还得铺,空闲时候实在没有。齐山民听后有些遗憾地点点头,但也理解,帮赵庄生把砖垒上木轮车,将两人送到村□□代七月初七,七夕那天记得来吃酒。
接下来正是农忙时候,两家都种着地,自然没时间去看望对方,但这情意不会随时间而改变,只会愈加浓郁。
李宝福背上他的七块砖,赵庄生背着砖,推着木轮车,两人脸上都带着笑,与青砖一起走向他们的新家。
路上李宝福说等过两年存够了钱,他想请人把房子翻翻,养头牛耕地,到时两人就在那屋里好生过日子。
赵庄生不在意屋子什么样,只要他能跟李宝福在一起,那就是天底下最美最好的日子。
路上李宝福讲不停,畅想着日后的未来,赵庄生不时应着,汗水滴在土路上,融进李宝福脚下的大地。
就这般聊着想着,两人走走歇歇的在午饭前就到了家。
砖是搬回来了,但赵庄生属实累够惨,晚上李宝福给他擦药酒时,人都有些嘶气,可一看院里那满当的砖石,心里又止不住高兴。
第38章 第 38 章 南瓜粥怎么样?我再切两……
小李四手脚快, 将买来的石灰、糯米浆、黏土混合好,再将泥路不平的小院用犁耙反复耙平,而后一手砖石一手石灰砂浆,依次青砖铺平在院里。
不过三天, 小李四就将砖在院里陈铺完毕。青砖平整无缝, 错落有致, 一路从屋门口铺到院门,就连侧院都铺了些。
届时这院里晒起油菜和谷粒来,那将是一道别样美景。
李宝福和赵庄生站在厨房门口, 见青砖在夏阳下泛着光亮, 眼里是藏不住的喜悦。
砖铺好,得晒几天。
两人出门走路都避着砖石, 那石灰砂浆有多出来的, 小李四就帮他们把路面不平的厨房和卧房填平。整个家顿时光亮不少,夜里李宝福起来看蚕见那月光下的青砖,嘴角都合不拢。
“买石灰砂浆用了一钱二,小李四工钱三十六文, 砖两钱四,这三天菜钱五十四文,”赵庄生算着李宝福记好的账,说,“前日卖了两匹布,一贯一。家里余钱除了夏税还有五贯五,这批春蚕已上簇结茧。我听村长说这次是二十六文一斤, 家里估计能有三十六斤,能卖九钱三,到时还得有六贯多钱呢。”
李宝福掐着手指算, 算了几圈后,笑着说:“那这院里铺完砖感觉没花钱啊。”
赵庄生摸摸李宝福的头,说:“是这第一批春蚕的钱算进去了,不过咱们现在钱也够。”
庄稼人最安心的就是兜里有钱,仓里有粮,李宝福和赵庄生如今是两样都有。
李宝福和赵庄生用青砖铺院的消息在村里传开,不少人都来瞧。
其中有贺喜的,也有说花这钱不如拿来盖房子的。但李宝福和赵庄生不在意这些,毕竟这泥院铺上砖,日后晒粮食方便,下雨天院里也不是烂泞的。
薛屏来还年尾借的四钱铜板时瞧这砖院也新鲜,问李宝福花了多少钱后,也说想铺一个。
李宝福收好钱洗了盘樱桃摆上,笑着说:“屏哥你家院比我家大点,这砖怕是得要八十多,一块砖五文的话,得要个四钱左右,还有石灰砂浆及工钱这些,怕得六钱。”
薛屏拿了颗樱桃给薛云,沉吟须臾,说:“那还还行,我攒攒就够了。”
李宝福打趣道:“这样会过日子了?这可不是你啊,薛大少爷。”
薛云瞧见狸猫小木子,闹着要下地。
薛屏把薛云放下,用根绳子牵着以防不会走路的她摔了,说:“这院里太烂确实不好,昨天不是下了小雨吗?我娘去喂鸡差点又摔了,何况云云也大了,爱在院里乱跑乱爬,我怕她按着石子什么的,所以我想铺砖还是不错的。”
李宝福上上下下将薛屏打量几圈,笑着说:“看不出来,你这有了孩子,突然就这样心疼人了?”
薛屏剜了眼李宝福,说:“本来就很心疼人,你以为谁都是许蟠那懒东西啊。”
李宝福被逗得哈哈大笑,薛屏见薛云跟着那狸花猫爬了两圈,裤子蹭了一层灰,顿时怒道:“薛云!才给你换的裤子!”
南风吹动的小院里,李宝福悠悠品茶,薛屏给薛云拍裤子上的灰,狸猫在李宝福脚边打哈欠。
蚕上簇结茧时,第二批蚕也已四龄,李宝福仍每天泡在桑树地里。
一夜南风来,吹得地里油菜东倒西歪,李宝福背着桑叶回家见这油菜杆歪着伸出来,便知这油菜成熟,赵庄生又要忙了。
李宝福背着一大筐桑叶回到家,见天不亮就出门卖蚕茧的赵庄生已回来坐在凳子上歇气喝水。
李宝福进厨房,把桑叶倒在竹席上散热,说:“你休息会儿,等会儿咱们去四姐家,大姐她们怕是已经到了。这蚕怎么吃那么多?不过哥,你说我们明年要不多养点蚕?”
蚕娇贵,这桑叶直接倒在砖石上,要是染了什么脏东西,吃死了蚕可不好。为此李宝福仍是把桑叶倒在竹席上散热。
他又道:“我方才还听薛屏说,村长家今年第一批蚕茧就有六十斤。这一斤二十七文,卖了一贯六呢。”
赵庄生说:“不用。我们两个别养那么多,有钱买肉交税就好。不然这蚕养太多,我俩也辛苦。”
这一颗心日夜吊在蚕身上,白日摘桑叶,晚间隔一个时辰就起来喂蚕的辛苦,李宝福想想也是算了。有多大本事挣多少钱,他和赵庄生没那么多精力,挣点钱够花便是了。
赵庄生从背篓里拿出几包糕点和干果子,说:“这次我们的蚕不错,三十三斤,八钱九。那收茧老板多给了九个铜板,凑了九钱。”
卖了蚕,家里有六贯五,别说今年的两次税,明年的都有了,两人可谓是身价富裕。
李宝福笑着说:“老板人还好。”
“对呀,”赵庄生走到李宝福面前,变戏法般从身后亮出一串糖葫芦,“他好你就不夸我好?”
每次赵庄生去县城或是镇上总会给李宝福带好吃或好玩的回来,不是糖葫芦就是应季节的果蔬。
李宝福接过糖葫芦,咬了颗酸甜山楂果,莞尔道:“哥你更好。”
赵庄生用指腹蹭了蹭李宝福的脸,微微一笑:“有你才好。”
赵庄生买了不少干果子回来,除了几包贵糕点李宝福揣上等会儿给外甥们。其他的都放在背篓里,那背篓满当,里面放着茄子、芋头、萝卜、一斤猪肉、二十来个鸡蛋。
这些是给李多福吃的,还有一只活鸡、二十七个鸭蛋、十四个咸鸭蛋、是给李元凤的。
赵庄生背背篓,李宝福提了两罐蟛蜞酱,两人牵着手,乘风去陈家。
今日有喜事,这陈家门就没关。院里阴凉树下,乌泱泱坐了一堆人。
门一进,坐主位的陈母率先看见,笑道:“宝囝来了啊,快坐快坐!”
李宝福笑着点头:“伯母伯父好。”
陈璋和赵庄生两人说着进了厨房。
人群末尾抱着和儿带孙小六的李多福朝李宝福招手,李宝福过去挨着四姐坐下。他从怀里的干净布包里拿出六块糕点,三块给小六,三块捏碎了些喂和儿。
不知人群中说了什么,众人哈哈大笑。
李宝福低声道:“谈的怎么样?”
李多福说:“还在说呢,但八|九不离十了。”
李宝福望那人群里望了眼,只瞧见红衣喜庆的李元凤、陈父陈母,一脸喜悦羞涩的陈四娘,及几位陈、孙两家的亲戚。
李宝福疑道:“那男的呢?”
李多福说:“被陈璋大哥拉去看茶园了,等会儿回来。”
李宝福也是个好奇的,问:“那男的好看吗?四娘在我们村是最好看的,可不能找个贼眉鼠眼,相貌丑陋的。”
李多福好笑着拍了下李宝福的头,说:“这成婚过日子,看人家长相做什么?只要对方老实、正直,对父母兄弟有孝心,不像薛屏那样偷奸耍滑就行了。”
“四姐,你不能这样说薛屏,他已经改了,”李宝福不能看四姐说好友薛屏,忙为他说好话,“他天天下地摘桑叶呢。”说着就瞧见面容俊美的陈璋从厨房出来,他撞了下李多福,怀疑地打量她,低声道:“你不看长相,为什么当年要跟陈璋过日子?薛屏四叔你不喜欢吗?”
这话气得李多福对着李宝福就是一顿揍。
这结姻亲的日子喜庆,李宝福听一大群人嘻嘻哈哈的笑着,无趣得紧。他见李多福进了厨房做饭,也拖着赵庄生进去。
厨房里,陈四娘帮李多福打下手。赵庄生在外烧柴洗菜,灶台边李宝福在一旁带着陈大两个女儿与和儿玩。
但就在李宝福帮取墙上腊鸡的一瞬里,陈大大女儿把木摇篮车里的和儿推翻在地,顿时和儿就大哭起来。
李多福赶忙擦了手上水把和儿抱了起来,陈四娘看侄女闯祸,走至她身前,问:“大梅,你为什么推妹妹?”
大梅扣着手,不敢去看李多福,只低着头说:“奶奶说和儿是个赔钱货,会争我弟弟家产。”
这陈家中茶田是通晓人情世故的陈璋打理,而稍木讷的陈大便跑渔船或种地。
起先陈父想的是,两儿子一个主外主内,日后渔船跑够了还不忘种地手艺,这种地富了卖卖茶叶也有多的钱。两兄弟互帮互助,日子怎么过也能火红。
这话一出,李多福脸色顿时冷下,陈四娘也觉羞愧,稍怯道:“二嫂,娘糊涂了,一时嘴快,你别忘心里去。”
这话李宝福是一字一句听见了,他早不满陈母所为。可今日是陈四娘订婚的好日子,怎么也不能骂人家老母,便说:“陈伯母总是这样,和儿不是她亲孙女吗?她这样哪里是一碗水端平了?”
陈四娘羞愧地低下头,说:“二嫂。”
和儿还在哭,小六拿着块糕点朝李多福说:“姨娘,给妹妹吃。”
李多福深吸一口气,憋下眼里泪水,再一把抱起小六往厨房外走。
大梅抓着陈四娘的手,不解道:“姑姑,二婶怎么了?”
陈四娘说:“大梅,你以后不能这样对妹妹,这些话也不准再跟你二婶说。”
大梅撇撇嘴道:“可奶奶就是这样说的,我娘也说……”
“说什么说!”陈四娘赶忙打断小娃娃的话,心虚地看了眼李宝福。
李宝福还记着姑娘家好日子不多,缓和了脸色,说:“四妹妹,这些话以后还是别让陈伯母给大嫂跟大梅说,不然容易教坏小孩。”
陈四娘点了点头,李宝福觉着厨房闷,便想出去寻赵庄生。
怎料才出厨房就见墙院一脚,李多福和陈璋似在争执。
陈璋翻着和儿身上有无伤,最后说:“大梅也不是故意的,你做婶娘的多担待担待嘛,我回头跟我娘说说,娘子别生气。”
李多福气得照着陈璋身上就是几拳,饭得做,让陈璋带两孩子转头进厨房忙去了。
李多福走后,陈璋瞧见了李宝福,抱着和儿牵着小六过来,沮丧道:“宝弟。”
小六看和儿被抱着,她也嗫喏着说想要抱,李宝福便把小六抱起来,两人往柴堆走。
柴堆边有棵大叶桉树,树下赵庄生挽了袖子蹲在木盆边掐空心菜。
陈璋抱着和儿坐在大叶桉树下,擦净边上石头,朝李宝福说:“宝弟,坐。”
“谢姐夫。”李宝福才坐下,小六就闹着下地。
李宝福无奈只得把她放下,而后小六就小着步子去找赵庄生。
小六看赵庄生掐空心菜,手指转了几圈后也拿了根空心菜学着赵庄生样子掐划。赵庄生见此找了块柴给她垫着坐,两人一蹲一坐的在树下掐菜。
陈璋瞧着小六的乖巧模样,叫着小六的名:“仙莲真乖。”
“我们和儿不乖吗?”李宝福扯平和儿的皱衣服,“伯母也是,怎么能当着小孩说这些?大梅是她姐姐,两小孩日后是要常在一起玩的,大了还是亲戚,现在不过点点大都把和儿当眼中钉,将来可不得欺负她。”
“宝弟,你这话说的。”陈璋郁闷道,“我娘她嘴快,说的时候没过脑子就被大梅学了去,她对三个孙女肯定是一碗水端平了的。”
厨房里大梅的话还在耳边回荡,李宝福说不出那几个字,直接道:“姐夫你怎么能这样?先前和儿掉火堆、喝羊奶被兑水、如今又被大梅骂,就这些事,你还说一碗水端平。”
陈璋不住辩解:“我娘她一个人带三个孩子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和儿是她亲孙女,她难道还会害孩子吗?”
害吗?真有奶奶做这样事的吗?可说不害,陈母说的那些话又让李宝福如鲠在喉。
“姐夫,我也是担心和儿,你看她多可爱。”李宝福捏了捏和儿圆润的脸,跟陈璋说:“你跟我姐好不容易有了个孩子,不得好好养着?”
“好了好了,姐夫知道。”陈璋掂了掂和儿,笑着说:“我等会儿跟我娘好好聊聊,但今天这事不能跟我大哥说,不然他那暴脾气得把大梅追的满屋子打。”
李多福的家事,李宝福也实在不好太插手,不然以陈母脾气又得闹了。且陈璋和姐姐感情好,说多了陈母,陈璋心里也不高兴,为此李宝福也点到为此。
话说开,点醒陈璋也行。
李宝福帮赵庄生把空心菜掐好后,就又钻进了厨房。
陈璋抱着和儿在烟雾里说:“和儿看看娘在做什么?”
李多福炒着锅里菜,没好气道:“还能做什么!做饭呗!”
李宝福被逗笑,监督小六和陈大两个女儿洗手,洗手时不免又跟大梅说不能这样对妹妹,大梅应是被陈四娘教过,乖乖点头。
菜要好时,李宝福给院里树下摆着碗筷,问:“陈大嫂呢?我怎么没看见她?”
端菜出来的李多福低声道:“在屋里歇着呢,陈璋他娘找人算过大嫂这胎是儿子,疼得不得了,重活都不让干的。”
李宝福蹙眉道:“要再是女儿陈伯母不得气死。”
李多福拍了下李宝福,斥责道:“不说好话!”
李宝福做了个鬼脸。
两桌丰盛鲜美的饭菜,李多福和陈四娘在厨房忙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做完。然这孙陈两家人多,待全部人挤着坐下后,还在厨房忙的李多福就没了位置。
李宝福眼尖发现了,拉着赵庄生要起来,却被陈璋按了回去,说:“我去厨房看看菜。”
此时陈家父母沉浸在女儿的婚事里,也不管陈璋了。
于是等李多福端着最后一道清炒空心菜上来时,陈璋就顺势把她按在位置上。
陈母终于瞧见不对,正要开口,李元凤就给她递话:“大娘,兰妹妹好像比我老二大四岁吧?”
一听问话,陈母果真思考起来。
陈父要说话也被李宝福堵上:“陈伯,这鸭子是不是你上次去镇上买的那赤麻鸭啊?好肥啊。”
陈父笑着哈哈,孙家一听也忙扯着说起来,于是这陈父陈母就这么被忽了过去。
吃完饭,这孙家的礼也定下好了。两家人便开始打起叶子戏,这未来女婿定下,陈家两兄弟自然不会放过,带着新女婿就钓鱼去了。
而李元凤和李多则带着陈四娘出去走走,然在村里走也漫无目的,且这初入仲夏午后日头也热。几人商议一番后,便说沿着土路树荫走走,正好能走到李家去看看那新铺好的青砖院子。
路上,赵庄生抱着小六,李宝福抱着和儿,李元凤三人走在后面窃窃私语不知在说什么,不时还闷笑几声。
“我姐她们在说什么?”李宝福说。
“不知道。”赵庄生摇摇头。
走至一大刺桐树下时,李宝福靠在土边歇气,往后一瞧,见李元凤三人没跟上来,奇道:“她们人呢?”
赵庄生把小六放下,说:“我去看看。”
不多刻,赵庄生回来了。
李宝福问:“在做什么?”
赵庄生答道:“姐她们碰着村长媳妇了,正在说话。”
李宝福:“……”
别人不知道李元凤,李宝福是知道她的,那是在路上碰见鬼都能聊两句,于是抱起和儿继续往家走:“我们先回去,外面热得很。”
赵庄生点头,一把捞起戳蚂蚁的小六走了。
小半个时辰后,李宝福哄睡了和儿,陪小六在水盆边戳鱼,赵庄生坐在屋门口编竹筐。
“哎呀,果然好漂亮。”李元凤一进院就瞧见这光可鉴人的青砖,她指着院里四方,说:“这用来晒东西多方便,还不用竹席。”
“娘。”小六见李元凤进来赶忙扑了过去,李元凤把她抱起。
“宝福说没花多少钱,我前两天还跟陈璋说要不把家里那院子也铺下。”李多福扯来板凳在树下坐着,兀自倒了三碗水,说:“但和儿爷爷说费钱,说家里三个女儿修起来还不是给外人做的。”
“其实我也觉得不错,不然一下雨院里稀泞烂的,那泥水都溅茶叶上了,”陈四娘也说,“但爹娘还是想着多攒些钱,将来不用跟哥哥们要。”
李宝福看三人讲话,就去厨房泡了一大壶解热清甜的蜂蜜水,随即又洗了点樱桃和干果子给三人吃。
清风拂过引得那树冠微微响动,李家的阴凉树荫下,姐姐们家长里短的话声传进李宝福耳里,他摇着蒲扇坐在赵庄生身边,看他颀长的手指弯编着竹片。
仲夏蝉鸣,两人细微的对话淹没在微风里。
“哥,晚上吃什么?”
“南瓜粥怎么样?我再切两个咸鸭蛋。”
“唔……好。”
第39章 第 39 章 我想生生世世都跟你在一……
油菜八成熟时, 李宝福提着菜篮子站在田埂边,见地里弯腰割油菜的赵庄生背影重复动着,心里发酸,喊道:“哥!”
赵庄生微直起腰, 回头朝他笑笑。
李宝福拿出干净帕子换了赵庄生的热帕子, 打开菜篮子说:“这块地油菜不多, 等会儿我来帮你吧。”
赵庄生似是从水里捞出样全是汗,细碎草叶随汗黏在脸上,整个人糙得很, 他用帕子擦着脸和上身的汗, 说:“不用,我今上午就能割完。”
“你一个人多累啊, ”李宝福把一大碗浓稠的南瓜粥、四个菜馒头, 一碟蟛蜞酱拌的黄瓜,一大罐水拿出来,“我也会割油菜,多个人就多份力也能早点收完嘛。”
“你在家养蚕就好。”除了种早晚稻及耕犁地需要大人力的情况下, 其余时候赵庄生都不许李宝福下地,毕竟这好不容易养好的人可不能再瘦了。
馒头、南瓜粥、下饭脆口的黄瓜全都呼噜着进了赵庄生的肚子,他吃完后,起身说:“回去吧,地里热蚊虫还多。”
割油菜辛苦,弯腰埋头一个清晨都不带直的。且那油菜刺人,一个不小心就被剌得血痕道道。李宝福提着菜篮子, 闷闷的“哦”了一声。
“乖嘛。我等会儿就回了,”赵庄生擦干净手摸摸李宝福的头,“回去记得采把菜叶给鸡吃。”
油菜还有, 李宝福也知道不能缠着赵庄生,只能挎好篮子走了。
才离田埂,这太阳也不在隐匿于云后,出云普照大地。
李宝福挑着树荫走,瞧着夏阳下的田间风景,只觉心静,嘴里也不自觉哼起歌来。
然歌还没哼完,李宝福迎面就碰上了背着娃娃的沈玉。
“二嫂子。”李宝福率先笑道,“给二哥送早饭吗?”
提着篮子的沈玉点点头,这大半月不见,李宝福只觉她似是憔悴不少,担忧道:“二嫂,你脸色不太好,怎么了?”
“没什么。”沈玉扯起个笑容,说:“我先去送饭了,宝福兄弟,日后碰着再聊。”
李宝福看她神色疲惫,也不好多说,转身离去。
但就在走出几步路后,李宝福猛然回头凝视沈玉离去的背影。想起方才路过杨家油菜田,见杨家三人都在割油菜,若沈玉只背着一个女儿,那她还有个孩子呢?
适才的沈玉,腹部平坦,显然已经生了,可怎么不见她先前怀着的孩子?
“那孩子?”李多福忍不住啐道,“我没想到杨大爷那么心狠,看到是女儿当场就溺了。”
“什么?!”李宝福骇的浑身一个冷激灵,“那可是他亲孙女,怎么能这样?!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啊!”
“在他们眼里女儿的命是没什么用的,”李多福挑去樱桃核喂给女儿,怅然道,“玉娘都生了个女儿,再来个,杨家也不想要。”
身处夏日,可李宝福觉得全身都在发冷,他没想到平日看上去笑眯眯的杨父竟是这种人。
“那杨大娘想劝大爷留下养着的,但这人倔,”李多福不住摇头,“说要是活下来,怕下胎还是女儿。”
杨大娘……
李宝福穿梭子的手停顿须臾,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香火什么的有那么重要?”
李多福沉吟道:“他们觉着,没儿子自家血脉就得不到传承,真不懂他们的想法。”
姐弟俩沉默许久,李多福才拍拍手,提着一篮子南瓜、茄子说:“好了,我得回去做饭了,不然陈璋他娘回家见饭没好,又得嘀咕了。”
“陈伯母最近没闹什么事吧?”李宝福去厨房提了十来个鸡蛋给姐姐,“我可都还记得,她骂和儿的话,现在陈大嫂生了个儿子,别又把什么兑了水的奶给和儿喝。”
前些天,陈大媳妇生了个五斤六两的儿子,高兴得陈父陈母好几天都没合拢嘴,每天不是去花鸟坡提排骨、猪蹄,就是去村长家买羊奶的给大儿媳、孙子补。
“放心吧,没有,”李多福用背篓背起和儿,“我还能让和儿受委屈?”
李宝福笑笑,想着厨房缸里还有两条赵庄生昨儿捕的两条草鱼,就提了一条给李多福。
李多福说菜多背着和儿,她就不要鱼。李宝福却道没事,他背过和儿,姐弟俩说笑着回了陈家。
陈父陈母割油菜去了,陈璋去县城跑生意,陈四娘带着陈大两个女儿摘桑叶去了。陈大媳妇应在屋里奶孩子,家里只有个才从田里回来的陈大。
日头不早,李宝福放下背篓跟陈大招呼两句就走了。
回家路上 ,李宝福记着厨房里还有条草鱼,便去村头的李豆腐那儿买了两块豆腐。怎料出门时忘了带钱,李宝福说下次来给,李豆腐知晓李宝福人好,只说不妨事下次给也一样。
一回家,李宝福见赵庄生已推着油菜回来了。
才收割完的油菜还得晾晒一天才能用梿枷把油菜籽从壳上打下来,且这油菜会因播种时间早晚而成熟得有早有晚,这样赵庄生和李宝福也能错开晾晒。
砖上是硕果累累的油菜,太阳照在饱满的油菜壳上,李宝福心里是充实又高兴。
午饭是草鱼炖豆腐、清炒空心菜、一碟盐拌的蚕豆、清晨剩的南瓜粥。
清晨煮好的粥正午最热时喝最为凉爽,南瓜甜糯,吃下去满口甜香。
吃完午饭正是午热,赵庄生出不了门,便把风车、梿枷清扫出来。李宝福则进蚕房给蚕分盘,清理蚕沙。
两人各忙各的,都为小家努力。
经过一日热阳高照,昨日晾晒的油菜已熟。赵庄生取了几根油菜壳两手合着一撮,那颗颗黑亮饱满的油菜籽便静静躺在掌心里。
油菜可以脱籽了。
赵庄生取来梿枷,站在油菜边捶打。
木质梿枷捶打在干脆的油菜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狸猫乖坐在油菜边,瞧见有油菜籽滚在脚边便用爪子刨弄。
金阳远挂西山,一片劳作声里。李宝福睡眼惺忪地从屋内出来,见院里的赵庄生微责道:“哥你怎么不等我一起?”
余晖下赵庄生打着赤膊,浑身都是汗,他道:“你难得睡那么香,我一个人也能行。”
李宝福去厨房洗了把脸,而后喂了蚕便取来另一把梿枷,站在赵庄生身边,捶打油菜,说:“我俩一起快点。”
赵庄生抿了下唇,取下墙上草帽给李宝福系上,说:“你去打那树荫下的。”
李宝福笑着说:“好嘞!”
这油菜得反复捶打才能完全脱籽,李宝福一直站在树荫下打赵庄生给他圈的,而赵庄生自己则站在太阳底下,来回翻动油菜时,还得帮李宝福换。
两把梿枷交错地锤着油菜,油菜籽噼里啪啦的脱落,蝉鸣声里,盛夏即来。
油菜籽从壳上脱落,赵庄生扫成一堆,李宝福将油菜籽细细的筛出来,将其二次晾晒。
这晒油菜籽时,李宝福还得注意狸猫。毕竟这猫有好几次都拉在油菜籽里,气得李宝福追了它好几圈。
今年油菜种的不多,赵庄生没几天就收完了,晾晒、脱籽、晾晒、再用风车吹去糠秕。油菜糠秕是宝贝,易燃发火。
李宝福将油菜杆和糠秕收起来,油菜杆烧火,油菜糠秕发火。
等油菜籽晒好,李宝福则要把它们炒熟届时好背去镇上榨油。
每当这时,小麦也熟了。
赵庄生的腰在农忙时就没直起来过,手上尽是镰刀、梿枷等磨出来的血泡。晚上李宝福给他擦药都心疼得很,但这人也不喊疼,搂着李宝福一觉睡到天亮就继续下地。
木轮车吱嘎吱嘎地推着小麦回来晾晒,而李宝福则拿梿枷继续反复捶打它们。
麦粒晾晒时,终于有那么闲的一天。
清晨天不亮,李宝福睡眼惺忪的跟赵庄生一起赶路。赵庄生背着背篓,推着个木轮车,车上放着两个一大一小的瓷罐子和两袋油菜籽。
这背篓里不是别的,正是那炒熟的油菜籽。昨夜商议好,今日他们去镇上油磨房榨油。
榨油要早点去,不然去晚了。得排队候着,届时要荒不少地里活。
灰蒙晨间的山路上,已有不少村民推着车赶往油磨房。
李宝福跟同村一族哥说完话,就又打了个哈欠,赵庄生说:“上来我推你。”
李宝福摇摇头,牵着赵庄生的衣摆,说:“算了,走走醒神。”
赵庄生说:“晚上回去,哥给你做好吃的。”
李宝福点头,两人加快步子到了油磨房。
油磨房是县城一大善老爷开的,八间草屋,榨油工人赤着膀子嘿哟嘿哟地挥着大石打桩。
李宝福和赵庄生到时,天边才泛起鱼肚白。然这油磨房外已拍了不少人。
赵庄生排队领了小木牌,李宝福坐在木轮车上瞧了眼,说:“荒字十二,还行。”
“比去年快,”赵庄生把木牌放在布包里,“天黑前肯定能回去。”
这油磨房边支着不少摊子卖早点,赵庄生买了六个酱肉大包子,两碗豆浆,两个菜馒头回来。
这包子皮是今年新收的小麦做的,松软回甜,肥瘦相间的肉馅里加了脆爽萝卜,酱香味十足,面皮都浸着油。李宝福一口气吃了四个,赵庄生吃两个包子和馒头。
吃完后,李宝福看了两眼那卖包子的摊子,眼里流出些许饥饿,赵庄生便又去买了四个回来。
这次一人两个解决干净,吃完早饭。赵庄生又去买了包南瓜子、一袋炸鳌鱼、两张鸡蛋肉馅的饼、一包樱桃果子、一竹筒葡萄蜜浆。
他又数了四十三个铜板给李宝福,说:“看这长队,午时过就能轮到我们,到时我再过来。这钱给你,饿了自己去买点东西吃。”
家里还有活和蚕,赵庄生得回家接着干,而李宝福就在这儿排队。
“知道了,”李宝福拉着赵庄生的手有些不舍,“把午饭吃了再来,路上太阳大,戴个草帽。”
赵庄生笑着应下,摸摸他的头又背上背篓走了。
油磨房外种着几棵樟树,李宝福在树下乘凉吃着赵庄生给他买的零嘴,听身边排队的百姓闲聊。多是些家长里短,李宝福吃着东西听起来也算有趣。
漫长的等待时辰里,也有人跟李宝福搭话。
几包零嘴就在李宝福跟人闲谈里吃完,等日头正中他还是不饿,便捂着钱继续等。
待那午后蝉鸣响起,磨坊门口才喊:“荒字号十二李宝福!”
李宝福立即站起应道:“这儿。”
接着有几位打着赤膊的长工过来提走了李宝福脚边的三袋油菜籽,这油磨房里闷热无比,石磨嘎吱声不绝于耳。
李宝福站在一旁见长工们把自家油菜籽倒进圆形碾盘里,拉着推杆反复碾碎好提高出油率。这碾碎的油菜籽如糠般松软,再在将这碎油菜籽置在大火上铺上几根稻草开始蒸。
蒸完后的油菜籽倒入铺好稻草的饼圈里,快速的将其一层层压实成饼,为避免压实不紧,长工们还会站在油饼上用脚使劲踩。
李宝福站在榨机后跟另一位等榨油的百姓闲聊。
“他们这样天天踩,脚会不会脱皮?”
“不清楚,不过这活辛苦,我瞧他们脚都烫红了。”李宝福唏嘘着给百姓抓了把南瓜子。
在数个包好的油饼压入中间被挖空榨机的榨槽时,赵庄生终于来了。
“才上榨?”赵庄生把一捧樱桃放在李宝福手里。
李宝福点头,吃着樱桃瞧两名长工各挥着两百斤的石锤撞得那木把尖楔寸寸往凹槽里去,凹槽挤压得中间那些油饼层层贴紧。而嘿哟和木楔打桩的嘎吱声里,李家的琥珀色菜籽油如汩汩细流般流进了瓷罐里。
“哥你吃饭了吗?”李宝福问。
“吃了,”赵庄生一路赶来,满头大汗,“你呢?”
李宝福说:“我不饿,还没有。”
赵庄生把李宝福往门外推,说:“不管饿不饿,你先去吃点东西,我在这儿瞧着。”
李宝福不想去,可见赵庄生脸色黑得很,只好揣着钱去了。
一出磨房,李宝福觉着身心都舒服不少,磨房里太闷太热。
磨房外有许多小摊,李宝福随意挑了个便宜的面线糊吃完了事,想着赵庄生一路来肯定饿了,就又买了两个肉饼进去。
磨房实在热,李宝福扯着领子等,赵庄生给他扇蒲扇。
这榨油第一遍出油多,油如涓流,到了第二遍换了木楔便只有一小条。
两人等了一个时辰,这油饼终是被打的无油可出,气喘吁吁的长工才将油饼渣滓取出来。
赵庄生和李宝福用口袋把油饼渣滓装好,这上好的沃肥料可不能丢。
今年油菜赵庄生没少施肥、锄草,为此这出油率极高,每一百二十斤菜籽出油三十多斤。一大一小两个瓷罐,共有四十多斤油,够两人吃到明年去了。
管事噼里啪啦打好算盘,说:“工钱一钱六。”
赵庄生数好一百六十文交上,长工帮他们把瓷罐放进背篓里。
夏日余晖下,李宝福背小瓷罐,赵庄生背大瓷罐推着木轮车上的油菜渣滓。乡土路上,两人背着酥香油寻着来时路回家。
收完油菜、小麦,交完税,两人还没歇口气,蚕又到了五龄,整天吃个不停。
夏日午后赵庄生数着钱,李宝福躺在床上摇蒲扇,说:“马上又要卖蚕,怎么也能卖九钱,到时候秋税就又有了。”
赵庄生关好钱箱“嗯”了声,午后热,他打着赤膊掀开床帐躺了上床。
李宝福见赵庄生趟下,便朝他身边靠去,赵庄生亦抬手让李宝福枕着,将人侧揽在怀里。
“还有半个月,山民哥和晋生哥就得结契了,”李宝福手里蒲扇被赵庄生取走,他枕在赵庄生肩上,说:“要不挑个闲天我们去县城看看买些什么。”
凉风驱散夏日午后的闷热,赵庄生阖眼宁神,但手和嘴还是顾着李宝福:“好。”
昨夜来了几场事,李宝福也没睡很久,如今夏乏来了,实在困得很,他听着蝉鸣和赵庄生的心跳在耳边渐渐安静。
过得片刻,赵庄生见李宝福在臂弯里睡熟了,便轻轻地把手臂抽出来,扯来薄被盖在李宝福肚子上,轻身下床,穿着木屐去厨房洗把脸坐在正屋穿梭织布。
这庄户人遇红白喜事赶礼,不过是鱼蛋肉或是几文钱当个礼数。但齐山民对自家的帮助,李宝福知晓有多重,跟赵庄生去县城买了匹棉布,想着齐山民和晋生又都是读书识字的人,便又买了两只毛笔、一块墨,共花了一贯二。
齐山民见两人这礼这般贵重,是赶忙呵斥:“买这么贵的礼做什么?”
李宝福拿着草帽扇风,笑道:“好日子不得送好礼?也多谢山民哥日前对我和庄生哥的帮助。”
齐山民穿着身红袍子,胸前别朵绢做的大红花,身姿挺拔,整个人俊朗无俦,站在夏晖树影贺声里意气风发。
“看什么?”赵庄生看李宝福一直盯着齐山民看,好奇道。
彼时齐山民和晋生正拜了祠堂回来,两位新人皆着红袍红花,站在一起自成美景,两人站在院里拱手受着亲邻好友的祝贺。
结契如娶妻,礼数规矩一样不能少,哪怕是聘礼也得照样下。但这聘礼多是有钱那方下,为此这晋生也就进了齐家门。
目睹旁人幸福,总会由彼己身。李宝福想着当年赵庄生跟自己拜祠堂的模样。红袍加身,大绢红花晃红了他的眼,李宝福站在木牌林立的祠堂里,两侧坐着静默无声的宗族亲伯。
那沉默又压抑的氛围里,李宝福身侧只有赵庄生一人为他挡住探究意。
待三拜天地后,赵庄生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这辈子不会欺负你的。”
齐山民和晋生说了几句简单贺词,这宴席也开始了。
李宝福牵住赵庄生的手,笑道:“没什么。”
手掌被握紧的力度让李宝福看向赵庄生,却见赵庄生正端详着自己,赵庄生眸色很深,犹如一汪幽潭,此刻那目光里流露出少有的深情和怜爱。
数千日夜的陪伴和缠绵让李宝福不禁回想起那年冬夜赵庄生带给他的感觉,这短暂的少年光阴岁月里,赵庄生一直陪着他护着他,对他更是宠溺到无所不依。
李宝福想或许,戏文里说的海誓山盟远不足陪伴可贵。
礼成之后,便是百姓动筷子准备吃席了。
赵庄生给李宝福挑刺剥虾,堆得他碗里满当当的,待李宝福吃得差不多,他才开始动筷。
吃完饭,远山太阳已没入山头,李宝福摸着浑圆肚子,跟赵庄生一起辞别新人。
临走前,齐山民提了些煮过的猪下水和肉给两人。晋生还让李宝福有空就多来玩,或是自己去找他们,李宝福笑着说没问题。
两人把李宝福和赵庄生送到家门外才又回了那个喜庆红彩的新家。
才过花鸟坡没多久,黄昏就与黑夜交割,黑蓝幕下的山路上,赵庄生背着李宝福。
李宝福闻着夜风里的凉意,感慨道:“哥,你对我真好。”
赵庄生掂了把李宝福,笑道:“应该的。”
李宝福见赵庄生带笑的侧脸在夜幕下变得模糊,抱紧他的脖颈,说:“我下辈子还要跟你在一起,你下辈子还要跟我一起吗?”
赵庄生默了片刻,说:“我想生生世世都跟你在一起。”
这话触动了李宝福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红着眼靠在赵庄生肩头。心里默念着希望妈祖娘娘能听到这句话,让他们以后的每生每世都要遇见彼此才好。
遇见了做什么呢?自是牵着彼此手围成一个家,在那里面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一年四季,皆有彼此陪伴。
第40章 第 40 章 秋去冬来,日升月落……
秋去冬来, 日升月落。李家院里的鸡鸭鹅换了好几批,狸猫业已胖得溜圆。
前年春时,李宝福在后山坡种的那颗樱桃树如今已长得人高。李宝福站在樱桃树下喂鸡,那只瘸腿青头鸭慢踱着步子过来衔食菜叶。
后山坡上, 赵庄生用稻草杆和几块李婶建房多出来的砖搭好禽棚, 说:“宝福, 我搭好了。”
李宝福把菜叶往天上一撒,笑着朝赵庄生跑过去,一下子就扑进他怀里:“哥哥你真厉害。”
赵庄生搂着李宝福, 宠溺道:“哥哥我做什么不厉害?”
近而立之年的赵庄生近两年语气愈发油滑起来, 早不复前两年的沉稳。在岁月雕刻下,他硬朗的面容也愈发深邃立体。身上肌肉因常年下地卖力是更加结实健壮, 看得李宝福许多时候都扑上去朝他一通乱摸。
“厉害厉害, ”几年春秋过去,李宝福清秀的五官无多大变化,眉眼如画,少年意气总在那双琥珀眸里流转, 他抱住赵庄生的腰晃悠:“哥哥你真是太厉害了,弟弟我对你是身心拜服啊!”
“油嘴滑舌。”赵庄生语气虽重,但眼里笑意却丝毫不减,他拍了下李宝福的屁股,说:“回家。”
昨夜情浓时,这人的那几巴掌让李宝福还记着。
今天又来,李宝福不干了, 他跳到赵庄生背上,说:“你背我回去,谁让你昨天晚上打我。”
赵庄生说:“好好, 背你。”他脚步沉稳地踩着草缓缓下坡,嘴角微勾,“不过你也很喜欢啊,一个劲儿叫我快点。”
李宝福双手揪着赵庄生耳朵,叫嚷道:“赵庄生,你敢跟我顶嘴!你要造反啊!”
赵庄生满口致歉,两人这才打闹着回了院里。
李宝福跳下赵庄生的背,将前两日晒的大头菜收起来,赵庄生进厨房做饭。
昨日买的猪肉还有些许,地里萝卜正水灵,赵庄生便做了碗萝卜烧肉。一碗滑嫩的鹅蛋羹淋上熟香油和葱花是饱腹又留香,霜打后的茼蒿用猪油炒香,出锅前加点蒜末,开胃下饭。
吃饭时,李宝福念着地里事,才过立冬,地里油菜得施肥、锄草,这样出油才高;桑树也得施肥浇灌,明年长的桑叶才嫩;萝卜、芥菜要锄草;石楠树边的地得翻这样好种冬葵菜。
赵庄生点头听着,把肥而不腻的猪肉夹到李宝福碗里,自己夹萝卜盛鹅蛋羹吃。
如今家里鸡鸭鹅都养着,蛋自不缺,这每日一碗蛋羹,不时煲肉汤养的李宝福白胖不少,面色红润不常病。
吃完饭,赵庄生换好衣服去挑粪锄草,李宝福背上一背篓菜萝卜和锄头出门去找薛屏挖冬笋。
自前年薛父去世,许蟠大病一场后。
薛屏倒是成熟不少,地里活计一应揽下。每日下地织布,不再游手好闲。变化大得村里人对他是刮目相看,更有甚的还担心薛屏是不是上山时被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
但李宝福想,什么东西附身后喜欢干活?
薛屏肯干活,这日子也越过越好,去年还拆了老茅屋新盖了两间新房加一间牛棚。
牛是李薛两家人一起买的,许蟠病好后下地难。薛屏来找两人借钱买牛,李宝福想着赵庄生的身体便说一起凑钱买头牛两家人一起用,这样喂牛的地也多些。
薛屏一听自是乐意,且牛养在薛家,正好屋后面有块草地邻着山坡。牛在坡上吃草,薛云和薛母在家门口就能瞧见。
李宝福到门口时,七岁的薛云正在院里翻晒的大头菜。
李宝福放下喂牛草,说:“云云,你爹呢?”
薛云把牛草抱到牛棚,说:“爹在屋里,父亲去钓鱼了。”
许蟠钓鱼,这放在以前李宝福都不敢想,如今却是事实。
绩麻的薛屏从正屋出来,说:“等我挽个麻团。”
李宝福坐在板凳上,说:“等你。”
挖笋是力气活还得碰运气,一去怎么也得一两个时辰。为此赵庄生给李宝福的背篓里装了水和吃食,绿豆糕、牛乳糕一样一点,还有一包糖炒熟的板栗。
李宝福把甜软的牛乳糕拿出来,变戏法似的展在薛云面前说:“来,云云。牛乳糕,快尝尝。”
薛云“哇”的一声,笑着接过:“谢谢六叔。”
薛云脸上两个梨涡浅映着笑,李宝福笑道:“没事,要是喜欢下次六叔还给你买。”
薛云拿着糕点进屋给扫地的薛母一块,薛母笑着接过。她想给薛屏也吃一块,薛屏却摇头让她存着等那钓鱼的死懒鬼许蟠回来。
薛屏挽好麻团出来,皱眉道:“这糕八文钱一包,一个包里面就八个,你也太惯云云了。”
李宝福说:“孩子喜欢就好嘛。”
薛屏无奈摇摇头,背上背篓,兑了一大罐蜂蜜水、三菜个馒头就跟李宝福上山了。
这尚书村不远就邻山,两人一路不停不到小半时辰就进了山。
山林里全是参天古木或大片竹林,山里赠物多,冬笋、车前草、板栗等应时节出现。
冬笋才冒尖,不好找,两人上攀下滑找了许久才挖着两颗小的。
静谧竹林里,李宝福吃薛屏的馒头,薛屏吃他的板栗,说:“去年你住三里村的堂哥不是想给你过个孩子吗?你咋不答应?”
李宝福说:“他是孩子太多养不起才想给我,而且我和庄生哥商量过,以后不一定非得有孩子。有了孩子得天天为孩子操心,我带过两侄儿几天都累得慌,别说带一辈子。”
薛屏却道:“养孩子都这样的。”说着他神神秘秘地低声问:“你和庄生整日腻着不无趣吗?”
无趣吗?
李宝福觉得这日子一点都不无趣,日间两人一起下地干活,虽说是赵庄生干重活,李宝福坐在小凳上锄草、播种、陪赵庄生说话,但也是一起的;吃完午饭,抱在一起睡一觉起来继续干活,织布的织布、挑粪的挑粪,虽是各司其职,却共为家庭。
到了晚间床帐一放,昏天黑地来几次。
这长夜漫漫,庄稼汉浑身都是力气,好起来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好些次李宝福都累得快晕过去,而赵庄生还沉浸其中。
到最后,已累得没力气的李宝福瞌睡也就来了,等赵庄生把自己擦洗干净就寻到他怀里抱着自家男人睡了。
翌日晨起,亦如昨日生活。
李宝福:“不过屏哥,你这两年跟蟠哥倒是很少吵架了。”
也很少挨打了。
“我那是大度不跟他吵,”薛屏将板栗咬得咔咔响,“无趣?我跟他过那日子不是无趣,是毫无生机!你是没瞧见他,整日不是说我播种时节不对就是说我插秧没对,就连我扫个地他都要骂大半天。”
李宝福:“他说你是为你好,他要是不在意你,才不会跟你说这些。”
薛屏“唔”了声,正色道:“这个也是,他这个人就是木讷嘴硬。”
李宝福颔首,接着薛屏又道:“庄生也呆呆木木的,你不觉得他无趣吗?”
李宝福瞥了眼薛屏,说:“庄生哥才不呆呢。”
薛屏“哟”了声,戏谑道:“真假的?”
李宝福眉心微挑,不置可否。
薛屏用肩膀撞了下李宝福,说:“你俩是他主动还是你主动?”
李宝福道:“肯定是他啊。”
薛屏吃吃笑道:“他花样多吗?”
李宝福摇摇头,说:“床上事不就那几样吗?还有什么玩法?”
“话不能这么说,”薛屏说,“有可多玩的了,什么地方都能玩。”
李宝福好奇地打量薛屏,说:“什么好玩的?给我说说。”
说起这个,那饱览群书的薛屏就有的是经验,当即忘了挖笋事跟好徒弟李宝福传授起来。
李宝福听得面红耳赤,尤其是听见两人今夏午后还滚自家油菜地,说:“不热吗?”
“热!但很刺激。”薛屏说,“不过有蚊子咬屁股。许蟠没被咬,我倒是被咬了好几个包。”
“谁让你屁股露在外面,”李宝福郁闷道,“之前有次我也是,蚊子就就咬我,都不咬庄生哥。”
在地里干事,李宝福有过很多次,但都是早春时节,油菜花开得正艳时。在那金黄的油菜花田深处,李宝福修长笔直的腿挂在赵庄生精壮结实的臂弯里晃动。
两人大汗淋漓,李宝福憋不住声只得低声呜咽,赵庄生怕他声喊大了就捂着他嘴,哄道:“马上就好,宝福别哭。”
“没咬前面就不错了,”薛屏说,“但那蚊子实在毒,我屁股上的包三天不散,害我被许蟠嘲笑好久呢。”
李宝福:“……”
两人又叽叽咕咕聊了许久,其中薛屏还给李宝福传授了不少经验,听得李宝福是想立即回家把赵庄生拉上床试一试。
两人坐在竹林里嘀咕,薛屏简直是深谙此道,然李宝福却什么都不知道,在薛屏的传授下他又接受了不少新鲜事物。
到得最后,薛屏瞧暖阳出来,才发觉这次来的要事,忙带上李宝福挖笋去了。
可两人大部分时间都在闲聊,冬笋没挖到几个,只得一人割了一背篓牛草、一捆柴回去。
午后出发,日头快落山时两人方回到村里。
但在经过杨二家时,见杨家门口闹哄哄的围着不少人,院里还有争吵声。
李宝福不对别人家事有兴趣,可薛屏是个喜欢瞧热闹的,拉着他就靠了过去。
“三婶,这咋了?”薛屏问。
“哎哟!屏儿啊。”三婶惊了下,随即摇头怅然道,“这玉娘子又生了个女儿,杨常说不如扔了,杨二和沈玉就闹呗。”
李宝福和薛屏倏然一愣。
李宝福踮脚往里看,只见院里披头散发的沈玉抱着才出生的女儿抽泣,她身边站着无措的大女儿,孩子身前是如山般的父亲杨二。
“第三个还是女儿,你是不是存心克我们家的?”杨母指着沈玉骂,“当年花那么多钱把你娶进门,连个蛋都不会下!我们杨家的香火都被你断了!”
“整天念这些烦不烦?!”杨二怒道,“男女不都是杨家的种吗?一个小娃娃能吃多少米?养着就养着呗!”
“孙子我什么东西不给?但将来是别家人的丫头,也值得我好米好肉喂着?”杨父呸了声,随即朝院外一指,说:“杨子嵩。我们家没儿子是要戳脊梁骨,被人笑话的,将来老了都没给你送终!”
听得此话,杨二怒气更上一层,抓起墙边的锄头指着院外一群人,红着眼喝道:“谁!你们谁看不起我?要笑话我?!”
锄头挥来,站圈里面的人顿时哎哟一声跳开。李宝福亦被薛屏拉得后退几步。
几位叔伯讪道:“哎哟!子嵩,谁笑话你啊?我家里还不是三个丫头,孩子都一样。”
“就是就是!子嵩啊,把锄头放下,谁会说这些?”
“我说杨常老弟,孩子也是你亲孙女,投胎到你家也是有缘,就养着吧。”
见杨二双眼猩红,怒气冲冲的样子,谁也不敢火上浇油,众人忙说没人这样说。
但杨父杨母不干了,杨父指着杨二鼻子骂他不孝,沈玉没用,大孙女是个讨债鬼。杨母坐在地上哭天喊地说杨二夫妻不孝顺,要断杨家的根,对不起列祖列宗。
杨二挡着父母的骂声,死也不松锄头。
众人看不下去,都去劝杨父杨母。
也在这时,李宝福瞧陈璋他娘也在,她劝在地上撒泼的杨母:“我说他娘,孙女就孙女嘛。要不了几年能织布又能做活,多好多贴心。”
杨母甩开陈母的手,咬着牙骂:“你个嘴巴恶的老娼妇!你有孙子大屁股翘上天,当然不懂我家痛了?前两年老大媳妇没给你生陈荣的时候,你当着面骂人家是没出息的。现在还好意思来劝我?”
被骂的陈母脸一红,当即哈了声叉腰和杨母对骂起来。
陈母骂杨母偷菜偷东西,杨母骂陈母有几个臭钱了不起,表面善良,背地里却把三个孙女骂的跟狗一样。
顿时院里吵成一团糟,唾沫星子横飞。
李宝福想帮杨二,却被薛屏拦住:“这时候你上去说话,小心被一锄头砸死。”
吵架往往死劝架的,李宝福叹了口气,只见这架势,杨二是要跟杨父闹掰了。
杨家的几位长辈叔伯都劝杨常和杨二,可杨二不松口。当年生二闺女他不在,老两口把孩子弄没了,如今这个怎么都不行。
眼见陈母和杨母已互揪着头发厮打起来时,村长一家才急匆匆赶到。
一村之长到底有威信,大吼几句,院里霎时就静了。
村长见院里那几圈人,挥手道:“别看了。回家做饭奶娃娃去,整天瞎凑热闹!”
村长几个儿子媳妇儿也劝着说:“叔婶们快回去吧。”
村长发话,热闹也瞧得差不多,李宝福才被薛屏带走。
路上,薛屏叹道:“这杨二是个男人,居然跟他老子对着干。”
李宝福点头,薛屏又道:“我说老杨叔也是,他不是还有个儿子吗?非盯着杨二干嘛。”
四年前,杨母又生了个比杨二小十七岁的弟弟,沈玉的日子好过些许,但免不了要同时带女儿和小叔子。
待回到家,赵庄生已从地里回来,正在洗菜。
“怎么了?”赵庄生见李宝福神色怏怏的,倒出冬笋问。
李宝福将杨家事说了,赵庄生沉吟道:“生儿生女天注定,哪能怪女人?”
杨家这事闹得很大,杨家族叔们都来指责杨二不孝顺。
杨二却说:“我哪里不孝顺?是不给爹娘吃还是不给爹娘穿?他们有儿子——我五弟!将来养大了照样给他们传宗接代。”
说到最后,杨二气急了,跟父母分了家。
但说是分家,杨二连个小草屋都没有,他只好把沈玉母女送回娘家。在自家牛棚里住了半个月,期间杨二借了钱在老屋不远的地方搭了间草屋过日子。
这事一出,不少人都觉得杨二是个有骨气会疼人的,可有人觉得杨二不孝顺,都不孝敬父母。但渐渐地村里也没这些声音,只因谁说杨二,杨二就提着锄头去砸这家人的门。
村长一劝,杨二就指着两个女儿和沈玉说:“那你报官把我抓走啊!到时候她们娘仨都住大爷你家去!”
村长:“……”
杨二这翻天覆地的变化,骇得李宝福一跳,他跟薛屏嘀咕:“他是不是也被不干净的东西附了?”
毕竟以往这杨二在家里最是逆来顺受,耳根子软的不行,当年找李宝福要回礼钱都做得出,如今怎么又这样强硬了?
薛屏搓着草鞋,说:“老两口偏心小儿子,把他和沈玉当牛使呢。上次他在镇上做工的钱全给小儿子花了,大女儿生病都没钱看。”
“怎么能这样呢,”李宝福蹙眉道,“都是自己孩子。”
“一碗水怎么都端不平,”薛屏说,“不过杨二对沈玉好,也是个男人吧。”
李宝福想起杨二来家里借钱时的样子,胡茬满面却精神奕奕,可信誓旦旦的保证一定会把钱还上。为妻女做到如此份上,李宝福和赵庄生也佩服,数了一贯二的铜板给他。
谁让分家时杨父杨母连个碗都没给他们。
小雪一过,山里头登时冷不少。这几年李宝福被赵庄生养的好,到这时候他不觉冷,穿着厚袜裘衣在织布机边绩麻。
李宝福搓完一堆麻线,大喊一声见赵庄生穿完梭子是立即扑到他身上,说:“哥!”
赵庄生搂住李宝福,温和道:“怎么了?”
李宝福手上全是葱绿的树皮浸汁,树汁和泥深依附在厚茧的沟壑里,怎么也清洗不掉,他双手背在身后,说:“想喊喊你。”
赵庄生笑笑,说:“累了就歇会儿,晚上我们做冬笋咸肉。”
李宝福打了个哈欠,发觉有些困,点点头说:“那我去洗笋。”
“等会儿我去,”赵庄生倒了盆热水,把李宝福双手按进去慢慢搓洗,“我看你困了去睡会儿吧。”
水盆里,两人十指交错着。
赵庄生手比李宝福大些,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但因常年下地,厚厚的老茧如枯木依附在上面,那皮□□壑里是怎么也洗不干净的深色,包裹住李宝福手时,一深黑一浅黑竟有些显眼。
赵庄生手上的老茧刺得李宝福痒,然手还好,若是换做其他地方。不待长指用力抠挖,李宝福嘴里就发出呜咽的低声吟叫。
如此想着,李宝福又记起挖笋时薛屏的话。
“怎么等不得,也得弄好,不然进去疼。这手还跟物件不一样,手能转着圈摸。我跟你说,进去几寸的地方上会长个小指甲盖大的球,你让庄生摸到地方,然后做事时就朝着那地方去,保证是要死要活。”
“在想什么呢?”赵庄生看李宝福脸红不少,问道。
那些个浪荡话,李宝福可不敢对赵庄生说,否则他定不要自己再跟薛屏多来往了,便说:“没什么。”
赵庄生仔细地给李宝福擦干手,说:“回屋睡会儿,睡醒吃饭。”
昨夜确实腰累屁股疼,没怎么休息好,李宝福打了个哈欠预备着回屋却听屋外传来鞭炮声。
那急促的鞭炮声劈里啪啦的,还带着李婶苦天喊地的声音。
李宝福以为是李婶跟谁骂起来了,拉着赵庄生出去看。
未下土坡李宝福就老远瞧见一群人围了个圈,走近后才看李婶哭着扑在一男人身上。
待瞧清楚,李宝福愣了下。
那人正是李婶当兵走后杳无音讯的大儿子,李宝福记得他叫张武。
村长说:“他娘,别哭了。武儿回来就好,这打回鹘朝廷赢了,赏了田和布,娘俩别哭了啊。”
李婶孩子多,可陪伴她最久的是大儿子,她抹了眼泪说:“感谢天子。”
朝廷征兵,多是五丁抽一,不似多年前北伐那般凶狠的三丁抽一,五丁抽二。
昔年十八岁的张武当兵走时,李宝福才十三岁,如今一晃眼,就快十一年。张武比离家时老了许多,脸上添了不少伤,左手小手指断了,右腿也是跛的。
他还记得李宝福,拖着腿走过来,说:“你是宝福吗?”
李宝福将眼前张武与记忆里带自己钓鱼的张武重合,重逢心酸涌上喉间,点点头说:“武哥。”
张武笑道:“长得比以前高了。”
李婶:“宝福二十三,都不是小孩子了。”
张武点点头,随即跟赵庄生打了个招呼。
李宝福想着反正出门了,就跟赵庄生去买块豆腐回家做霜打白菜炒豆腐。
怎料张武一瘸一拐地追了上来,李宝福奇道:“武哥怎么了?”
张武欲言又止一番,扯了两句平日感谢他们帮李婶做活的话,而后问:“你大姐她俩如今怎么样?”
李宝福答道:“都挺好的。”
李元凤如今都是做奶奶的人,李多福也怀着第四个孩子,生活自是越过越好。
张武嘴角牵了牵笑着点头,让李宝福多来家里玩,而后拖着腿走了。
“怎么感觉武哥有话说?”李宝福一手揣着,一手被赵庄生暖和裹住。
“是有点,”赵庄生沉吟道,“也许是多年未见,不知怎么开口。”
李宝福记着小时候张武常带他和李多福去钓鱼摸虾,回家要是挨骂李婶就帮劝王华。
阴天风有些大,赵庄生用身体给李宝福挡着寒风,李宝福勾着他手晃悠,两人买好豆腐去地里看了下菜就回家做饭。
院里吃饭冷,赵庄生就在灶台边烧个火炉。火炉上煨着冬笋咸肉,油亮亮的咸肉在甜冬笋里被激发出最大香气。
奶白浓汤上飘着一层金黄油脂,李宝福撇碗油汤出来,这油汤明早下面吃最是美味。
一小勺猪油和菜籽油烧热,倒入豆腐煎至金黄盛出。后用底油将白菜炒断生,加入两面煎的豆腐和小点蒜末,酱油沿油锅边淋下。
顿时厨房里油香飘悠,出锅前再加一勺蟛蜞酱,这白菜豆腐便下饭又解腻。
一锅油亮咸香的冬笋咸肉、解腻入味的白菜豆腐,再来一大桶前两日舂好的稻米,李宝福和赵庄生坐在厨房的小窗下,就着暮天光影又过一天。
夜间农户点油灯费钱,两人都早上床躺着。
彼时夜有清月,透过窗棂照着床帐上。呼吸粗重的帐中才历完一番事,李宝福面色潮红地伏在赵庄生身上,等待身体的颤栗余韵过去。
热汗裹挟着两人,触碰在一起的肌肤上全是水,赵庄生拿来布给李宝福擦背上的汗及自己胸膛上的。
待直击头皮的颤栗细流过去,李宝福才起身滚到床里侧睡下。
赵庄生给李宝福擦,李宝福忙说:“麻了,你轻点。”
赵庄生动作很轻柔,可落在李宝福身上却很重,对于此赵庄生道:“好。”
“感觉还是流了些,”李宝福用被子蒙住半张脸,嗓音哑得很,“都怪你。”
赵庄生给李宝福穿上裤子衣服抱在怀里,脚压着他的脚暖着,说:“我的错。”
“嗯……你的错,”情事后的疲劳让李宝福睁不开眼睛,暖乎被中是赵庄生的味道,外面不知何时刮起了风,李宝福缩在赵庄生怀里,喃喃重复:“你的错。”
孟冬夜里,两人相拥而眠。
第 41 章【VIP】
第41章 第 41 章(有虐) 是啊,死者叫晋……
大雪才过, 山里愈发冷。织布机嘎吱的声传进熟睡的李宝福耳里,隐约的他听见有人在喊他。
李宝福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屁股有点疼,他凝神须臾听见院里真有说话声, 穿衣起床。推开门, 冬雨携朔风而来, 寒雨连影里,又是一身青竹长袍的晋生站于其中。
“晋生哥,你怎么来了?”李宝福笑道。
“来看看你, ”晋生说, “上次你给我带信说你外甥女要读书了,我就备了几本字帖和书。”
不论农忙闲时, 两家人都会相见, 有时托人带信来约在镇上茶楼见见吃个饭,有时就互走个门。
距上次中秋相见已过近两月,李宝福给晋生倒碗热茶,说:“不过几本书, 下着雨的晋生哥天又冷的你怎么亲自来?下次你托个话,我和哥去拿就是。还买这么多东西,多费钱,要过年了,晋生哥你省着点钱才是。”
晋生买了许多糕点和鱼虾,李宝福实在是不好意思,忙把东西推回去。
晋生却道:“没事, 我月钱一钱三只能买些这个,不过这空山新雨的我看着过来很舒服。”
李宝福责了两句,看赵庄生正在煎蛋准备煮面, 问:“晋生哥,你早饭用没有?”
晋生愣了瞬,随即摇头。
李宝福看赵庄生已打了两个鸡蛋下锅煎,于是说:“山民哥呢,他怎么没来?”
晋生眼神闪烁一下,说:“有生意来,他忙,下次他一定来。”
李宝福“哦”了声,随即问晋生这段时间家里怎么样,他和齐山民过得舒心不?
这齐晋两家的事,这么多年,李宝福也知晓了些。
齐母念着香火传承,三年前就开始催齐山民成婚,而晋父只想晋生多拿钱帮扶家里,这两人夹在对方父母下,日子过得有些累。
如今晋生在村中教书,一月钱虽不多,但齐山民会赚钱,两人生活上倒是无虞。
今日的晋生格外温和,只李宝福觉着他说话有些恍惚,常一句话来回两次。
面是猪油打底,醇厚鲜香的鸭蛋卧于其中,一把冬寒菜配葱花激发面香,且昨日熬猪油,赵庄生还在两人面里还卧了几个猪油渣。
如此油香十足的猪肉渣鸭蛋面,两人几下就吃完。
吃完面,赵庄生舂米,李宝福绩麻跟晋生说日头晚,雨也大,不如留下来吃过午饭,晋生默了须臾应了。
米舂完,李宝福和赵庄生开始做午饭。
“宝福你名字真好听,”晋生噙了口热茶说,“小名是寿儿,你爹娘一定很爱你。”
切咸肉的李宝福笑了下,他望向晋生,见他背着光,明亮如星的丹凤眼隐在热茶升起的雾后,与厨房的一切显得是那么突兀。
热雾散了,晋生的脸清晰在李宝福眼前,他笑:“看我做什么?”
李宝福收回心神,继续切肉,讪笑:“没什么,我是爹娘的老来子,肯定是爱的。天底下哪有父母不爱孩子的?”
晋生笑了笑:“确实,哪有父母不爱孩子的?”
李宝福道:“晋生哥你呢?为什么叫晋生?”
晋生:“我外祖母家在晋江的东溪边上,我娘在溪边洗衣服时生下了我,所以取名晋生。”
李宝福颔首,晋生又道:“我弟弟叫晋宝,名字倒跟宝弟你像一个字。”
李宝福笑道:“这么有缘。”
晋生点头,随即他歪头低声说了句什么,李宝福站得远没听清。
李宝福烧火时,总觉晋生在看他,可当他看过去时,却发现晋生只是盯着手里的菜。这让他想晋生是不是和齐山民吵架了?所以才冒雨前来,可不论他怎么问,晋生都笑着说没有,还说:“你希望我跟他吵架?”
李宝福忙道:“当然不是。”
晋生爽朗一笑:“我怎么会跟他吵架?这吵架最是伤感情,我不会跟他吵的。”
午饭是鲈鱼炖豆腐、冬笋炒咸肉、清炒芥菜、萝卜蛤蜊汤,李宝福还启了坛酒感谢晋生送书。
好菜好酒,晋生很是不好意思。
一顿饭吃完,天已放晴,晋生准备回家。
李宝福和赵庄生一路送他到村口,临别时,晋生说:“这就走了,宝弟日后有缘再聚。”
李宝福:“过了年我和庄生哥再去看你们。”
晋生笑意仍是那般温和,他点点头,又说:“可以抱你一下吗?”
李宝福愣了瞬,下意识看向赵庄生,赵庄生垂眸看他沉吟须臾微微点头。
李宝福:“可以。”
寒冬微雨,晋生的身体也凉得很,李宝福被他抱住时闻见他身上有股雨和青草的味道,淡而凛冽。
这个拥抱一瞬即开,晋生拍拍李宝福的肩,说:“宝弟跟庄生好好过日子,别吵架。要是晋宝还在也跟你差不多大了。”
“不会的。我不爱吃饭不高,说不定晋宝比我高些,”李宝福笑道,不知为何他嘴边问出了句:“晋生哥,晋宝怎么走的?”
晋生苦笑一下:“冬天洗衣服时脚滑掉河里了。”
李宝福愧疚道:“抱歉晋生哥,我不是有意问的。”
“没事,”晋生说,“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他端详着李宝福,又笑了下,“以后记得常来看我。”
李宝福道:“当然。”
晋生朝两人拱手道:“多谢款待,有缘再见。”
话毕,他转身离开。
李宝福牵着赵庄生的手,看晋生没入山间,疑惑道:“我怎么觉着晋生哥似乎有些怪,跟平时不一样。”
赵庄生摸着李宝福的暖手,说:“有吗?我觉着还好。”
“你又察觉不出别人的情绪,”李宝福说,“就像我们以前吵架,你只会道歉,都不会思考自己的错误。”
赵庄生道:“我思考了,近两年我们都没吵架了。”
李宝福:“那是我包容你。”
赵庄生笑道:“谢宝福少爷善心。”
李宝福被逗笑,直往赵庄生怀里钻,赵庄生则用裘衣裹着他挡住风回家去。
是夜,李宝福和赵庄生才躺上暖和被窝就听院门被人敲响。
李宝福道:“这么晚了?谁呀?”
赵庄生穿衣下床:“我去看看。”
赵庄生出门,李宝福也不放心,披上裘衣出屋。
门开了,齐山民披月而进。
厨房里,赵庄生给齐山民倒了碗水,李宝福说:“晋生哥早上来过,我们留他吃了午饭才走,他没回去吗?”
齐山民看了两人一眼,讪笑:“没有。我昨日去舅舅家了回去见他不在家,所以来你们这儿看看。”
李宝福愣了下,可很快齐山民又问:“他来的时候说什么没有?”
李宝福想了想,说:“没说什么,就聊了些地里事,还有他弟弟晋宝。”
齐山民剑眉一蹙,说:“他说了晋宝?说晋宝什么?”
“晋生哥说晋宝要是还在就跟我差不多高了,”李宝福说,“他还说我名好听,爹娘一定很爱我,他还说了他名的来由呢。”
齐山民牵了牵嘴角,低头道:“在晋江边上生的,他还说晋宝什么没有?”
李宝福便将离别时他问的晋宝去世原因说了,齐山民脸色倏然就冷了下来,话也顾不上起身就往外走,说:“多谢宝弟,我先回去找他,他肯定是回他外祖家了。”
李宝福道:“你们吵架了?”
正要跨出院门的齐山民脚一顿,说:“没有。”他回头望向两人,笑道:“我这两天生意忙,没太能跟他说话,我先走了。”
李宝福忙道:“那山民哥,你要是找到他了跟我们来个话。”
齐山民摆摆手,提着灯笼一路小跑走了。
赵庄生说:“真没吵架吗?他们。”
认识两人这么多年,李宝福没见过两人吵架,但也担忧:“他俩都是好性子的人,应该不会吧?只是晋生哥会不会有事?”
赵庄生揽着李宝福往屋里走,宽慰道:“怎么会呢?晋生聪明不会有事的,你方才没听山民说吗?他怕是回外祖家了。”
虽这样安慰可晋生离家的消息还是让李宝福有些担心,翌日吃饭都有些怏怏的,还是赵庄生不停逗他宽慰晋生肯定没事,人才好不少。
两日后,李宝福在火炉边烤着地瓜看赵庄生织布,听到院外有人喊:“宝福在吗?”
李宝福应声出门,见院外站着在卖豆腐的李豆腐,说:“怎么了?李伯?我大姐传话还是谁传话了?”
李豆腐儿子在镇上卖豆腐,山村间有啥话和信都是对方托人给他儿子,他儿子三天一回家再托给老爹,父子俩托一次话赚一文钱。
“齐山民的话,”李豆腐掏出怀里的纸递给李宝福,“说让你去奔丧。”
李宝福震惊道:“奔……奔丧?!”
李豆腐:“是啊,死者叫晋生。”
霎那间,李宝福腿软无力摔在地上。
李豆腐惊得叫了声,赵庄生听声跑出想把李宝福扶起来。可李宝福没力气,他抵在赵庄生怀里,红着眼哽咽道:“哥……晋生哥死……死了。”
赵庄生接过信纸,上面有行隽秀飘逸的字。
十一月十三,辰时三刻,鄙人齐山民替夫晋生发丧,望卿前来。
十一月十三,宜葬。
李宝福到齐家时,齐山民着齐衰,晋父晋母着斩衰在棺椁朝来往宾客致意。
李宝福见齐山民整个人毫无生气,仿佛被抽了血肉般,顿时难过起来,他如何也想不到那日来自家吃饭闲谈的人会离开人世。
李宝福哭得作呕,泪早在家时就流过了,可一看灵堂就又觉悲从中来。他没有兄长,晋生这个如兄长般待他的人,竟在一夕之间去了。
启乐,抬棺,出殡。
齐山民捧着牌位走在棺前,面如死灰,李宝福和赵庄生是友走队伍最后,一路哀乐吹打,到了墓地。
墓地在一山清水秀的宝地,李宝福见此处乃是齐家福祉,并非晋家。墓是双人墓,晋生先葬进去,剩下一侧是留给齐山民的。
棺材入坑,齐山民铲第一铲土封顶,而后便是晋生的兄弟堂伯铲土封坟。晋父双眼通红不停掉泪,晋母搀扶着他面上许也是悲伤。
沙土落下,晋生的棺材在泥土渐渐中消失,齐山民眼看着土坑慢慢变高最后成为一个土堆时,含着泪笑出了声。
齐母看着齐山民的样子,心疼得不行,说:“山民。”
忽然,齐山民丢了铲子,扑跪到土堆前开始疯狂刨土,似要将黄土下的晋生刨回人间。
齐母拦住他哭:“儿子,他已经死了……”
齐山民摇头哭道:“不会的,他没死。你们为什么要活埋他!快把他挖出来啊。”
齐山民撕心裂肺的哭声惊到了李宝福,他看齐山民双手刨坟,齐母跪在他身边怎么都拦不住。
晋父喊道:“快拦住他!”
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忙去按齐山民,齐山民挣了齐母跑到坟另一侧,挥着铲子双眼猩红:“你们想干嘛?!也想杀了我吗?”
齐母捶胸哭道:“山民啊……”
晋父咬牙怒道:“是我问你,我儿子生前遭你害死,死后你还要扰他清静吗?让他安安静静的走不行吗?”
李宝福登时一怔,牵住赵庄生的手,低声道:“山民哥?”
赵庄生坚定道:“怎么可能。”
此时坟边,齐山民悲怆道:“我什么都依了你们,你们要什么我给什么,如今我竟还是没有留住他。我只想跟他在一起,哪怕他娶别人我也想,我以为这样委曲求全,你们就会满意就会让我们永远在一起,是你们逼死他的……”
晋父怒道:“胡说八道!就是你逼死了我儿子。”
齐山民哈哈大笑:“我?哈哈哈——”
“若我是他逼死他的最后一把刀,那你们,”他指着晋、齐家的宗亲叔伯,说:“你们就是最先往他身上捅刀子的人,契兄弟!哈哈哈——!这样有违天理的俚俗为什么会存在啊?既让互相喜欢的男人在一起,又何必避他们娶妻生子?世人不生子难不成这天子贵戚就都活不成了吗?”
“为什么没有女儿家嫁人?因为你们杀了太多,晋生原有个姐姐,死在床边,我也有两个姐姐,丢进了河里。你们这般想要儿子,那又为何杀他的姐妹?”
“我只想跟我的晋郎在一起一辈子,你们为什么要阻止我们?逼迫我们?”
说到最后齐山民抱着铲子歪头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什么,神情呆滞。趁此时,齐家叔公吩咐道:“快帮他绑起来带回去。”
齐家小辈顿时上前按住,可齐山民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几人,继续趴在坟堆上刨土,边刨边哭喊晋生的字:“荩卿,荩卿……你快出来啊!出来告诉他们,我没有逼死你,是这宗法天道逼死了我们。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想不开,为什么不跟我说,就投了江啊……”
“为什么不把我一起带走?”
齐家叔公喝道:“堵住他的嘴!”
齐家小辈点头正要做,李宝福再也看不下去,拨开小辈跑到齐山民身边,齐家小辈要上却被赵庄生抓住。
李宝福说:“死者还未安定,你们就这样对他生前待如珠宝的人?”
此话落,齐山民望向李宝福,指着他笑:“宝兄弟,你怎么来了?”
李宝福看齐山民这样,把他从坟堆上扶起来,哽咽道:“我来看看你们。”
齐山民继续笑:“好啊,今天晋生买了你和晋宝最喜欢的糕点,正在家里等我们呢。”他挽住李宝福的手,往人群里走,“晋宝你知道的,他是晋生弟弟,今天也回来了。你们长得可像了……”
齐山民力气大得很,李宝福挣不脱,只好跟着他走,齐母哭着挽住儿子的手臂。
明眼人都看得出,齐山民精神有些不正常了。
晋父脸色不太好看,问晋母:“明儿什么日子?”
晋母:“冬月十四啊。”
晋父摇头,踉跄着离开:“晋宝还在,该二十一岁了。”
然没走两步,晋父就倒地不起。
这出殡终以混乱结束。
回到齐家,齐山民拉着李宝福从厨房走到卧房,齐母跟他在身边不住掉眼泪,赵庄生沉默地跟着三人。
床边,齐山民说了好大一通话后外加几天几夜没睡好,吃过李宝福喂的午饭抱着一件晋生衣服睡着了。
李宝福安慰齐母:“大娘,节哀。”
齐母摇头哭道:“我的山民,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她锤着胸口,歪在侄女身上恸哭:“我的儿啊!”
李宝福轻声道:“大娘,晋生哥好好的为什么会想不开呢?”
齐母擦了眼泪,瞅着跟儿子交好的李宝福,将事情原委道出。
李宝福坐在齐家院里,脑中浮现出晋生两人曾在院中招呼他和赵庄生吃饭的场景。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想着要是那天自己多跟晋生说说话,他或许就不会想不开了。
赵庄生只默默牵着李宝福的手,李宝福去哪儿他去哪儿。
“哥,以后我要是死了,”李宝福说,“你会怎么办?”
赵庄生想也不想地说:“跟你一起死,这样办一场葬礼省钱。”
李宝福被这个答案逗笑,他感受着赵庄生的手心温度,说:“以后我们死了也要埋在一起。”
赵庄生:“好。哥生陪你,死也陪你。”
私语时,齐山民的声音忽而在身后响起。
“宝兄弟。”
李宝福起身,轻声道:“山民哥。”
齐山民面色苍白,昔日的意气风发早已不见,说:“劳你来送荩卿最后一程。”
李宝福说:“山民哥,人生不能复生,你得保重。”
齐山民默了须臾,说:“是我对不起他,我把他害死的。”
“哥你千万别这样想,”李宝福说。
“不然还能怎么想?”齐山民苦涩一笑,“荩卿父母逼他娶妻他为了我数年不应,而我……因为母亲的话,”他喉结滚动,哑着声音说:“居然劝他为我想想,是我对不起他。”
晋家父母想晋生娶妻生子日后好有孩子帮衬家里,晋生没有答应。但齐山民因为齐母数年念叨,终在晋生投江前两日松了口,答应齐母娶妻。
当夜晋生应下后并无异样,但翌日起来齐山民就发现晋生不见了,他在家中、晋家找了好几遍都不见人。终在午后想起李宝福家,可阴差阳错的他跟晋生错开了。
齐山民最后在晋生外祖家的东溪边上找到了晋生的遗书和外袍,这衣服是当年他买给晋生的。晋生很喜欢不常穿,但在最后那天他穿上了这件衣服离开。
遗书寥寥几字,字迹苍劲。
“吾媚元轩,祝卿恩好百年。若来生有缘,愿再遇卿。”
尸身是过往渔船打捞上来的,齐山民捏着遗书,看着那被泡白的面容。蓦然想起最后一次齐母闹时,他心力交瘁,晋生抓着他的手哀求:“元轩,我求你不要娶别人好吗?”
“荩卿,可我娘也在求我,她就我一个儿子。”
晋生松开了齐山民的手,说:“我也只有你一个。”
诸多话语皆在昨天,齐山民喝了许多酒,跟李宝福和赵庄生说了很多话,说到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最多的就是:“千万别辜负对方的感情。”
李宝福和赵庄生默默听着,最后看天色不早,齐山民才起身将两人送到村口,说:“劳烦宝福兄弟你来了,日后你若还记着晋生就来多看看他烧个香。”
李宝福劝齐山民注意身体千万节哀,齐山民笑着应下。
李宝福在离开时,回首见齐山民独自站在风里,身形单薄。
赵庄生握紧李宝福的手,说:“有空我们再来看看山民。”
李宝福点头,但不知那是他最后一次见齐山民。
自此余生,他再未见过齐山民。
THE END
第42章 第 42 章 我不跟他过了……
晋生离开后, 李宝福蔫了好几天,做什么都没兴趣,为此李多福常来陪他说话。
还说起张武回来的消息在村里掀起水花,只因张武年近三十还没成婚, 虽说有军功可离家这么多年早不会种地, 手有残疾腿也跛了。
纵朝廷分给他五亩良田, 但这么个下地费力的人,婚事自不好说。
李婶也道:“大武就比多福你大一岁,这你又要生了, 他还单着, 整天在家里说他不着急不着急。可他不着急我着急啊,他是为朝廷立功回乡的, 分了田地和钱的, 婚事怎么找不到?但他就不着急,气得我哟……”
厨房里李婶喋喋不休念着,李多福剥了个柑:“哎呀李婶,武哥他有自己的想法。你别催嘛, 都当祖母的人了,等得起。”
李宝福跟和儿、李婶孙子翻花绳玩,赵庄生在院里舂米。
“我哪里等得起?”李婶怅然道,“你说他去河西、漠北那几万里外的地方打那么多年仗。这大半个国土都走遍了,回到家里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我这当娘的心里难受。”
李多福安慰李婶,问及想要个什么样的, 自己回去看看陈璋家有没有合适的。
怎料李婶听了这话,说:“陈璋是好,但我觉着多福你这日子难过。”
此言也不假, 这两年陈璋在外跑生意忙,十天半月不在家。
陈父陈母心疼陈荣这个大孙子,更莫说去年陈大嫂又生了对双胞胎儿子。乐得陈父陈母当即跟族里请了遗训,日后这六成家业都给陈大一家。
当时陈璋不在家,李多福这个二儿媳气也没用。
只因这陈家没分家,家里产业怎么算都算不开,茶地是陈家祖辈传的,只是在陈璋手里发扬了些。
陈璋回来后,听说这事也只一句:“大哥三个儿子,养着费钱,爹娘高兴就好。”
为此李多福母女在陈家被陈母明里暗里嫌,陈璋见着就劝,见不着就当没听见。
为此陈家父母的事让李婶怕讨回来个多事的,尤其是张武这样子。她宁愿要个贫苦户家里姊妹多的,也不要这样的。
两人围着火聊了许久,李婶孙子嚷着饿,李婶才回家去。李婶离开,李多福也坐不下,跟李宝福聊了两句也要走。
李多福才怀六个月,李宝福又送不少大头菜和萝卜,她提不了,李宝福就送她。
才下土坡姐弟俩就在两家岔路口见到带侄儿的张武,张武飞快地看了眼李多福,说:“多福妹妹。”
李多福惊讶道:“张大哥,这么多年没见,一下子没认出来。”
张武:“十一年了,当年我走的时候你……你才成婚没多久。”
李宝福将张武神色收进眼里,总觉他很怪,尤其是跟李多福说话时。
天色不早,聊太久耽搁事。李多福让和儿一手一个大头菜,自己提着菜篮子走了。
李宝福目送李多福消失在路尽头,就听张武问:“你四姐跟陈璋过得还好吗?”
李宝福:“好啊,我姐这不又要生了。”
张武牵了牵嘴角,随即像是自言自语:“我回来这么久,还没见过陈璋,他生意忙吧?”
陈璋生意是忙,忙得腊月初六才回了家。
然就在初七晚上,李宝福和赵庄生才睡下没多久,就听院门被急促敲响。
“宝福!开门!”
李宝福推开身上的赵庄生,说:“四姐。”
赵庄生按住想起来的李宝福,抓衣下床。李宝福穿好裤子衣服,点好油灯拿上汤婆子去了厨房。
厨房里的火堆还有余温,李多福双眼通红抱着汤婆子,和儿挨着母亲坐着。
“姐,怎么了?”这么多年来,李多福从未深夜敲过家里门,还带着孩子。
“没什么,”李多福声音,“就想过来看看你。”
这等谎话,李宝福是不会信的,他让赵庄生把和儿带去屋里睡,继而才问:“到底怎么了?你不说我等会儿就去陈家问。”
李多福深吸一口气,说:“陈璋他打我。”
此言一出,李宝福先是愣了几息,才蹭的站起,怒道:“他要造反吗?居然敢打你?!我非得也给他来几下。”
他没想到素日谦和的陈璋居然会打人,震惊还未咽下愤怒就冲上李宝福脑海,要知道李全都没打过自己孩子,陈璋是哪里来的脾气?
李宝福闹着要出去,却被李多福拦下:“你干嘛?!这大冷天出去,不要身子了?”
李宝福被硬生生按回凳子上,很不理解:“他都打你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李宝福提着油灯见李多福右脸上有个红肿的巴掌,心疼得煮鸡蛋给李多福滚脸。
水壶咕噜声里,李多福温下急事弟弟,将事情原委道出。
原是吃晚饭时,厨房里还未上桌的一道萝卜排骨汤被陈荣瞧见,他嚷着要陈母给他先盛一碗喝。
彼时只有陈荣与和儿在,陈母就一人一碗分匀。
陈荣碗里三块排骨,和儿碗里是萝卜,李多福看见,瞥了眼陈母。
陈母有些悻悻,说:“来,和儿,祖母给你夹块肉。”
一坨肉飘在萝卜里,李多福不高兴陈母,可为陈璋才回来她也只能忍忍。
很快,陈荣碗里肉吃完了,他就去抢和儿碗里的。
和儿不让,敦实的陈荣一把将她推倒。和儿没站稳摔在地上,碗里萝卜洒了一地。
李多福立马把和儿扶起来,实在忍不了,喝道:“推你姐姐做什么!”
陈荣委屈极了,躲在陈母身后。
陈母和稀泥道:“哎呀,小孩子闹事是这样的。荣荣,快给姐姐道歉。”
“我才不要!”陈荣哼了声,想跑可到厨房门口被陈璋抓住。
陈璋:“你做什么呢?”
陈荣怕二叔,挣了手躲到父亲身后。
李多福将事儿说了,想着陈璋才回,也不好发脾气,只让陈荣道个歉就行,奈何陈荣被宠惯了死活不道歉。爷奶讪笑着让李多福这个二婶别计较,李多福这下是忍不了了,当即跟他们吵起来。
这一吵,陈母不高兴了,骂陈璋挣再多钱都没出息连媳妇儿都管不住。陈父说和儿一个丫头摔了就摔了又没出啥事,怎能让他的宝贝孙子道歉?
而陈大两口子自得了六成家业,尾巴都要翘上天,也早念着剩下一点,护着陈荣没好气道说孩子还小,弟妹你消消气吧。
陈荣像个斗胜的公鸡,隐匿在父母身后一脸得意地看着和儿,和儿紧紧抓着李多福的手安静站着。
面对这一家子,李多福气得是两眼昏花,扯着陈璋就要他说个明白,凭什么两个儿子你得最少?又把平日里陈母对和儿的不满和嫌弃道出。
这一说不得了,陈母原地三尺跳起指着李多福骂她肚子不争气,人矮脾气大,只会生赔钱的小丫头,顺便还将李家所有人都骂了个遍。
李多福听着这些话,怒火直冲脑门,回骂陈母:“我不好?我矮!那你个面上虚伪的老虔婆就高了?背个油菜杆都看不到你人,早上起来不是先把三个孙女骂一通,就是骂大哥跟爹一样好吃懒做!我什么运气?!才遇上你们这一家人?当年要不是陈璋三跪九叩的求我,你以为我稀罕嫁到你们家来?一家子没天理的东西!护着个没教养没人性的丑胖子,我都懒得看!”
劈里啪啦一顿话说完,两位老人家气都出不匀,陈大想帮忙,陈璋喝住他。
陈母扑在陈璋怀里,大哭着说:“老二啊,你看你娶得什么媳妇儿?连我都骂,我可是你亲娘啊!你三岁生病我看的、长大成家我操持的,就连孩子也都是我给你带。如今你要这样纵容你媳妇儿骂我吗?那我和你爹老了该怎么办啊?”
李多福:“你老了找大哥去啊?你把家产分那么多给他,不指望他给你养老,还指望和儿和我这两个不中用的吗?”
“够了!”陈璋喝道,“你有完没完?”
“没完!”李多福瞧着陈璋只觉陌生,哭着说:“你在外面不知道女儿过什么日子,我在家里却是天天看着。你爹娘嫌她是个女儿,明里暗里骂。就连吃饭她多吃一块肉,你娘都得阴阳怪气几句。”
“这家里钱是她爹挣的,她这个女儿却享受不到一点福,你让我怎么完?”
“弟妹,你这话,”陈大媳妇撇嘴道,“说的好像我们不给和儿吃一样。”
“听到没有!”陈母指着李多福怒目圆睁道,“老二,她对我是恨之入骨,我给你养孩子还错了?”
说着陈母就往墙上撞:“既然是我的错,那我去死好了,这样你们俩兄弟也能好好过日子!”
“多福多福。”陈璋扶着陈母实在无奈,“赶紧给娘赔个不是,这事就过去了。”
瞧着陈母那老泪涕横的虚伪样,李多福岿然不动道:“陈荣给我女儿道歉。”
陈母啜泣哭喊,她又打陈璋,“老二,你给我教训她!她都骂你娘是老虔婆了,你还要袒护她吗?”
说着,她又破口大骂:“你个小贱人凭什么要我孙子给这赔钱货道歉?!早知道她当初生下来是这样一个得理不饶人的东西,我就该给她淹死算了,你下个还是女儿,我定给你淹死!生不出儿子……”
“你个老虔婆闭嘴,我是做了什么孽!遇上你们这家人?”李多福怒道,“要不是陈璋他当年求我,老娘嫁给那瘸子都不进你们这烂心肠的家,你以为……”
一声清脆的响亮打断了李多福的话,也打得李多福偏了头。
厨房里安静下来,陈母不闹,陈父微惊,陈大两口子也显然是被惊到了。
陈璋手也在疼,他颤抖地收回手,固执道:“多福,快给娘道歉。”
李多福想也不想直接回了陈璋一响亮的巴掌,说:“道你娘的屁!和离!”
她一把抱起和儿,撞开一家人径直回了李家。
听完经过,李宝福不可置信:“姐夫他怎么有脸还让你给他娘道歉?这人话骂的那么难听,明里暗里还说姐你现在肚子里这个孩子,他娘真是……”
说到最后,李宝福也想不出用什么话形容这一家人,咬着牙道:“简直是太过分了!宠孙子也就罢了,怎么能当着和儿面说这些?!姐夫……姐夫也不帮着你和孩子。”
李多福生无可恋道:“我跟陈璋成婚十二年,早年我跟他娘吵架,他总让我忍忍,多担待。前头两个孩子都在地里没的,这事陈璋心疼个几天就没了。”
“好不容易有了和儿,他娘又这么嫌弃她。这么多年,有什么好事想不到我女儿,有什么麻烦事就让她去。陈璋回来,我说他还不信,说他娘不是这样的人,但他娘是怎么样的人,他自己又不是不明白。我让他分家也不肯,非要把钱给老大和爹娘,说他们养孙子要钱,她女儿不要钱吗?”
“陈璋就是个废物!他跟才成婚时不一样了,他心里只有陈家,我跟和儿是外人。”
李宝福把李多福拥入怀中,心疼得很可又不知该说什么,说:“姐,咱们不回去住了,我养你一辈子……”
李多福眼泪止不住的掉,她哭着说:“我知道陈璋一直想要个儿子,但和儿不是他女儿吗?他怎么能容忍别人欺负他亲女儿呢?”
“我不跟他过了,我要和离。”
哭泣的话断断续续涌出,姐弟俩抱头痛哭。
李多福说了许多,说这些年她在陈家的委屈和心酸,说陈母重子轻女的事,也说和儿受的委屈,李宝福不多言只安静的聆听。
将李多福跟和儿安顿在暖乎小屋后,李宝福才跟赵庄生在正屋铺床。
李宝福说:“陈璋当年那么喜欢我姐,为什么现在变了?”
他仍记当年陈璋顶双亲压力娶李多福进门的事,可如今展现在李宝福眼前的却是那鲜红的巴掌印。
“我也不知道,”赵庄生铺好床,转身看着李宝福,说:“或许在他心里爹娘比四姐重要。”
“我姐说她感觉陈璋已经没有那么喜欢自己了,”李宝福黯然道,“她想跟陈璋和离。”
赵庄生道:“那我明日把小屋重新扫一下,到时候给四姐跟和儿住。”
李宝福紧紧抱住赵庄生,赵庄生亦抱住了他。
翌日,陈璋提着好些东西上门来,但心如死灰的李多福不想见他,让李宝福打发他走并说自己必须跟他和离。
“你四姐跟和儿还好吗?”李家门口,陈璋说道。
“很好,”李宝福满脑子都是李多福脸上的巴掌印,以致他现在对陈璋无好脾气,“姐夫,我姐在陈家辛苦这么多年,你怎么不帮帮她和孩子?”
“宝福,姐夫知道错了,”陈璋恳求道,“我昨天是一时糊涂。你让我见见多福,我俩好好说说,行吗?”
“一时糊涂?”李宝福毫不留情道,“姐夫,和儿如今七岁,难道你糊涂了七年才幡然醒悟吗?每次和儿出什么事我都跟你说过,你每次都说你错了,你知道了,可这些改了吗?难道就因为和儿是我姐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就不心疼?”
“我哪里不心疼了?”陈璋忙道,“只是……只是她是我娘啊,生我养我的亲娘啊!”
“可陈伯母没把我姐和孩子当人!”李宝福忍受不了陈璋的话,吼道,“我爹都没打过她,你敢打她!”
陈璋怔了片刻,转身离去:“姐夫知道了,让你姐多休息。”
“至于和离……我回去想想。”
“有什么好想的?”陈母骂道,“还想和离这个好面?要我说休妻!把她休了,娘给你找个有福气的姑娘来。”
“娘,你别说了。”陈璋疲惫道。
“老二,要不再好好说说,”陈大说,“咱家四代人没出过和离的,多福说不定是脾气上来了,道个歉就行。”
“你懂什么?”陈母愤愤道,“那死贱人铁了心要跟老二和离,谁去道歉?你是指望我这个当娘的去给她道歉?还想我孙孙给那个赔钱货道歉?”
“够了!”陈璋砸了茶杯,他看着陈母,说:“娘,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就是这样对她们母女的吗?”
陈母脸色有些许难堪,但很快犟着脾气驳道:“你在质问你娘我吗?我给你置家娶媳妇,娶到头还是我的错了?她嫁进家里十二年,连个儿子都生不出,你知道村里人是怎么说我和你爹的吗?娘一片心都是为了你,你却一心向着李家,哎呀……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
说着陈母又伏案哭起来,陈父坐在门口吼道:“把嘴给老子闭上!”
陈母抽泣几声闭上,陈父道:“她要离就离,世上多的是姑娘。不过她得把和儿跟她肚里孩子给我们,陈家的种不能叫别人爹!”
陈璋没说话,面如死灰地回了屋。
腊月初八,要喝腊八粥。
数种豆子熬成一锅暖乎甜粥,李宝福前段时间泡的腊八蒜如今最是脆爽下饭,四人围在暖和灶台边喝粥吃蒜。
李宝福说:“姐,你真不跟姐夫过了吗?”
他问这话并不是偏袒陈璋,而是想知道要是李多福不愿意和离,那他就劝陈璋,让他分家后两人带着和儿单独过日子。要是李多福真想和离,那他肯定鼎力支持姐姐。
其实最怕的也是李多福是被气冲昏头,十二年夫妻,人生一小半都走完了。
李多福叹了口气,说:“宝福,你不懂那种无力,许多事我跟陈璋说了多少次,他满口答应着说要改要改。可十二年,和儿也七岁了,他一直都是这样子,答应但不改,就算给他十年二十年的时间也不会改。与其让我跟和儿过那种被人嫌的日子,不如放过彼此。”
李多福的话击在李宝福心上,他想这也确实,明知对方非良人就应早些放手,而不是互相折磨。
他道:“今儿腊八,明儿我找三叔公去,再把大姐请来。”
彼时李家最大的长辈是八十五岁的三叔公,由他出面说和,和离这事也成。
李多福笑笑,李宝福看和儿喝完粥,又给她添一碗:“和人,甜不甜?”
和儿点头,说:“甜!舅舅你放了什么在里面?比奶奶煮的甜多了。”
李宝福愣了下,给赵庄生添粥时笑道:“放了好些糖呢。”
李多福低声道:“那老虔婆给孙女的粥加水,你说我能咽的下气吗?”
李宝福瞧着安静喝粥的和儿,心里对陈母是无奈又恨极了。
午后,赵庄生织布,李宝福跟李多福择菜,和儿去李婶家玩时。陈璋又来了,李多福这次没避着,扶着肚子把人请进了厨房。
李宝福和赵庄生各拿了个棍子在门口听厨房动静,片刻后李宝福见陈璋双眼通红地从厨房出来,随即进屋见李多福对着灶台发呆。
“姐?”李宝福轻声问道。
“陈璋到底好人,”李多福疲惫道,“允了和离,两个孩子都给我养。”
李宝福不知夫妻俩在厨房里说了什么,只知这十二年夫妻是终到头了。
晚饭是赵庄生做的,一大碗撒了猪油葱花的鸭蛋羹、冬笋条炒咸肉、萝卜蛤蜊汤。
蛤蜊是薛屏送的,萝卜是地里的,鸭蛋是自家的,咸肉冬笋都产自家,李宝福想养着姐姐三人,这仓里的粮和地里的菜怎么也够吃。
“囡囡,以后我们就跟舅舅一起住好吗?”李多福给和儿舀了勺滑嫩的鸭蛋羹,再把蛤蜊肉剥下码在她的铁碗里。
和儿用勺子舀着饭肉,清亮眼神扫过李宝福和赵庄生继而是李多福,说:“弟弟也跟我们一起吗?”
李多福笑道:“当然了。”
和儿点点头继续吃饭,李宝福低声问:“她不问陈璋?”
李多福眼白一翻,说:“陈璋三天两头不在家,她都习惯了。说实在的,这个爹对她来说有跟没有一样。”
李宝福:“……”
陈璋生意忙,常走山坐水,自和儿懂事后,他不在家的日子多,和儿对他的记忆或许只有匆忙的背影。
翌日李宝福和赵庄生提着一只鸡去找三叔公说和离事,彼时三叔公正在打叶子戏,但他明事理疼后辈,尤其是疼小弟弟的一脉孙辈,在听闻李多福的遭遇后不假思索便应了。
“这陈璋愿意和离还行,”三叔公最后劝道,“宝儿你姐真想和离?”
“三叔公,我爹当年把我姐嫁给陈璋的时候,没想到陈家会这样,”李宝福哽咽道,“要是我爹或爷爷还在,也就不会麻烦您替我们走一趟了。”
三叔公看无父无母的李宝福作势要哭,忙把侄孙带到怀里哄:“好了好了!和离就和离,这痛苦一时比痛苦一生好。”
李宝福双眼通红地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个芦柑:“多谢三叔公。”
“小事小事,看我这把骨头还能动给你们这些小辈攒点福就好。”三叔公接过芦柑,叹道:“这陈家要是来闹事,你就去找三牛他们,李家人不能被别人欺负了。”
话音才落,打叶子戏的人吆喝着人不够,一堂伯架走了三叔公。
李宝福站在春风里,勾了勾赵庄生的手,赵庄生拿出怀里的芦柑,说:“吃吗?”
李宝福笑道:“你剥的我肯定吃。”
李元凤来得很快,初九上午才托去邻村赶集堂叔带消息,她和孙老二、大儿子初十早上就风尘仆仆的来了。
“老四,你真要离?”李元凤坐在灶台边上,火光照映着两人极为相似的面容,“你得想明白,不能一时冲动。”
“和儿七岁,我就想了七年,”李多福说,“陈璋他根本没把我们母女放在心上,他娘左右嫌弃我们母女,我也不去她面前招嫌。”
“人犯了错怎么也得给次改过机会吧。”李元凤说,“你听听陈璋的话吧,为了孩子。”
“我就是为了孩子才要这样,”李多福道,“每次我跟他娘有磨合,都给了他机会,他看住过吗?那一巴掌只是把我彻底打醒了,因为他会永远站在他娘那边。”
听着两人对话,厨房门口的李宝福亦是落寞。
李元凤大儿子孙瓒牵着和儿过来,说:“舅舅,和儿要四姨。”
李宝福摆摆手,把和儿接过来,带孙瓒走远些,说:“等会儿再去。”
孙瓒说:“四姨真决定了?”
李宝福瞥了眼比他高只比他小两岁的外甥,说:“我哪儿知道?不管怎么样你都别跟别人说。”
孙瓒点头,随即看赵庄生舂完米在歇气,便挽了袖子说:“舅舅,我来。”
赵庄生让位,孙瓒立即舂起来。
“和儿,舅舅带你去找薛云玩行吗?”李宝福看赵庄生扛着锄头要下地,便说。
路上有个小暖阳,李宝福牵着和儿的手,说:“孙瓒说你有点吓人。”
赵庄生迷茫:“我?”
李宝福点头,说:“他说你总是阴着脸。”他端详赵庄生的脸 ,沉思道:“哥,你多笑笑嘛,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的。”
赵庄生思忖须臾,扯扯嘴角牵出一个僵硬笑来。
李宝福:“……”
“还是阴着吧。”
“好。”
翌日,两家长者开祠堂商议和离,陈家父母对此十分不情愿,闹着想休妻。
但一说休妻,李家叔公们就说李多福有三不去,律法规定有三不去仍要休妻的话,陈璋是要服刑打板子的,闹到官府面前,再来李多福骂陈母老虔婆的话,那便是义绝。
可这义绝损双方家族的名声和关系,加之陈家生意如日中天,决不能在此时有名声受损的事出,为此双方一商议便谈妥和离。
再对孩子进行协商,陈父陈母对和儿跟李多福表示无所谓。但说若是李多福这胎是男孩那就要送回陈家养,再怎么样他们都不能让孙子在外面吃苦。
孩子这事多是丈夫决定,陈家几位叔公在陈璋耳边念叨许久后,他同意了父母的说法,且依律法这孩子未断乳前都是母亲带,倒也能成。
李宝福见李多福脸色顿时不好看,可能将和儿要回膝下已是不易。至于男丁,陈家是不会放手的。
议好所有事情,便是写书。
这放妻书是陈璋昨儿请镇上一读书人写的,文采盎然,内容情切,黄纸黑字诉尽十二年夫妻情。末尾言陈璋会依律给李多福母女三人三年衣粮好维持生活,并要求李多福得允许他来探望孩子。
签了名盖好手印,这份和离书便成了。到了日子,李多福去镇上的参军处把户籍迁回李家自此两人就再无瓜葛。
议完事情,陈父陈母招呼着陈家长辈们离开,看都没看李多福一眼。
三叔公拉着李宝福出门,还跟李元凤说:“家里有什么难的跟叔公们说,大家左凑点右凑点日子就过去了。一大家子人,就得互帮互助。”
李元凤红着眼点头,李宝福也温和着应下,随即他回头瞧了眼走在最后的沉默前夫妻。
两人一路出祠堂都没说话,但就在分别时,陈璋忽然道:“多福妹妹。”
李多福驻足平淡地看着他,陈璋拱手道:“以后保重。”
李多福语气极轻:“璋哥你也是。”
话音才落,走前头的陈母又折返回来拉陈璋,剜了眼李多福:“跟她有什么好说的?咱家里的母鸡下蛋都比她厉害。”
李元凤“嗳”了声,皱眉道:“陈伯母你那么厉害怎么不让公鸡自个儿下蛋?我妹妹生不出儿子,还不因为你老两口口孽太多!”
李宝福附和道:“你应该让你子孙娶母鸡过日子。”
“你们两个小畜生骂什么呢?”陈母说着就要上去撕烂李元凤的嘴,却被陈璋强行拖走了。
三叔公摇摇头,说:“当年陈老三娶她时我就说这人德行不好,看吧如今报到子孙头上了。”
请六位叔公堂伯到李家吃了个午饭,李元凤和李宝福给六位叔公堂伯每人十个鸡蛋、一包板栗、三颗冬笋。
这些都是李宝福、赵庄生、孙瓒昨天上山挖的,族亲们来说理帮人,自然不能让人家空手归,为此送的都是一家子能吃的。
送走族亲,这李家院又安静下来,李宝福让李元凤先进去,自己挎了个篮子去后山坡找到锄草的赵庄生。
“你也不歇歇。”李宝福蹲在地头挖芥菜预备着剁碎了清炒拌饭。
“一点草很快就完了,”赵庄生头快埋进地里,“晚上炖鸡,你回去烧水,我等会儿杀。”
“感觉家里天天吃鸡吃蛋,”李宝福掐了一篮子芥菜起身说,“都快变黄鼠狼了。”
“明天给你做鲈鱼炖豆腐。”赵庄生说。
李宝福“唔”了声,说:“明儿大姐吃了午饭要回去,多做两个菜。”
赵庄生看了眼地头逆光的李宝福,笑道:“那明早我去买肉。”
李宝福笑着大步踏进地里,蹲下搂着赵庄生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两口:“哥你真好。”
诸多话语都表不尽心中情意,李宝福只会用这些简单话表达自己心意,赵庄生蹭蹭他的脸颊,说:“快回去,风大。”
李宝福笑吟吟地点头,挎着篮子回去。
一进厨房,李宝福就看李元凤已经在烧水,李多福坐在她身边,姐妹俩说着话。
李宝福往院里瞧了圈,说:“和儿呢?”
“去李婶家玩了。”李元凤看水烧开,让劈柴的孙老二杀鸡去。
“李婆家孩子多,和儿就喜欢跟他们玩,”孙瓒吃着桔子看李元凤洗芥菜,“都不理我这个表哥了。”
“你多大她多大?”李元凤说,“还理你?”正巧李宝福提着热水经过门口,李元凤埋怨道:“孙大少爷帮你舅舅提下水嘛,老大不小不干事,早知道带老五来了。”
李宝福道:“姐,小五来了才是真不干事。去年来家吃饭,可是摔了祖父传下来的一个花盘子呢。”
提起这个,李元凤就头大,说:“生儿子费神,还是女儿好。”
孙老二在外面杀鸡,孙瓒给他打下手,李宝福找来稻草绑紧准备等会烧鸡毛。
李多福说:“那你还又生个?”
李元凤生无可恋道:“你以为我想生啊!老七跟老大差二十二岁,要不是大媳妇金玉帮我带着,我真是要累死。”
想起前年李元凤又生个儿子,李宝福就想笑。
满月时,李元凤是满脸忧愁地直叹气,孙老二牵着才学走路的孙子,蹲在院里一脸生无可恋。
幸而孙家一家子分了家,否则这人丁兴旺的还不够住。
李多福指了指拔鸡毛的,作个剪刀样:“把他这样。”
李元凤正色道:“那不行,我还要用呢。”
李宝福没忍住噗呲一声笑,李元凤和李多福皆转头看向他,两人神情欲言又止。
李宝福:“……”
“哎呀,鸡毛拔完了,我去点火。”李宝福风似的跑了。
“他笑什么?”李元凤把淘洗好的芥菜放入热水中煮。
李多福:“不知道,许是疯了。”
李元凤“啧”了声,说:“他疯了还不是我们操心,不准这样说。”
李多福撇了撇嘴,李元凤在芥菜中撒盐,说:“老四,你后面还嫁吗?要的话,我去孙家给你看看。”
回想起祠堂里,陈家父母用丑恶嘴作出的指责谩骂,为子嗣绞尽脑汁的利益争取,以及陈璋漠然的态度。在掌心下噼啪作响的桌椅板凳都让李多福久不能忘,她道:“跟头栽一次就好了,想我再嫁?除非那人有担当。”
李元凤捞起芥菜,李多福烤火吃桔子,李宝福点好稻草杆熏鸡毛,孙氏父子理着鸡内脏。
烧到一半,锄完草的赵庄生几大步过来,拿过李宝福手里的鸡,说:“我来。”
李宝福挪开两步,蹲着看赵庄生用火过鸡。
然不知为何,赵庄生总觉李宝福盯着自己下盘看,说:“怎么一直看我?”
李宝福撑着下颌,懒懒道:“就想看你。”
赵庄生挪近李宝福一步,说:“小色鬼。”
李宝福:“……”
“那你是老色鬼。”
金光暖阳覆盖着李家院里的一切,赵庄生面前的稻草杆飘起点点黑灰,李宝福觉着好玩便伸手去抓,赵庄生双目含情地看他玩闹,跑散山坡的鸡肉香味在冬日院里弥漫。
李元凤走了,李宝福和赵庄生终于能睡床,他在赵庄生怀里翻了个身趴在他胸膛上。
被子是前段时间翻好晒了整整一天太阳的,盖在身上有股冬阳味道,赵庄生伸出一臂把被子在李宝福身边压实,说:“还没睡着?”
“家里还有多少钱?”李宝福沿着赵庄生结实的手臂下滑,十指相扣地握住他手。
自院里铺了砖,两人也把感情说开后,日子是越过越好,李宝福也不常生病了。
加之每年养蚕织布卖的钱交完赋税都剩许多,闲时赵庄生亦会去打鱼、编竹筐贩卖,再有前年新天子登基,减了些杂税又轻了粮税。如今李家的粮仓还有前年的谷粒没吃完,木箱里也有满满半箱铜板。
赵庄生沉吟须臾,答道:“八贯七是有的。”
“春蚕还没养,两税今年也有,”李宝福脚暖进赵庄生腿间蹭来蹭去,“明年不得是个大丰年。”
赵庄生“嗯”了声,李宝福抬眼去看赵庄生,只见麻色影里赵庄生硬朗轮廓近在眼前,他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唇角,说:“要不盖个房子?”
赵庄生垂眼看李宝福,立即笑道:“好。”
李宝福笑了笑,当即在赵庄生身上扭来扭去,单衣下肌肤随力贴合摩擦,自勾起无名火。赵庄生发觉李宝福挣了他的手,挑开衣摆滑下握住,只觉这四方天地的热浪都随着呼吸压来,挤压得他生疼,他嗓音低沉:“别使坏。”
“我没有,”李宝福一边说着,一边蹬了自己衣料,与赵庄生重合,“哥,你这个跟晚上吃的萝卜一样,沉甸甸的。”
赵庄生:“……”
他无奈一笑,将李宝福提正。
李宝福单手半撑着,却说:“进来。”
“你先坐进去,”赵庄生这人近年来有些爱使坏,李宝福觉着他是被自己惯过头了,冷哼一声就要翻下来。
赵庄生翻身一压,将李宝福牢牢箍在自己怀里,低头亲了下他的眉心,说:“生气了?”
李宝福双手环住赵庄生的脖颈,脸颊摩挲着他刺人的脸颊:“知道还问。”
“哥给你道歉,”赵庄生说话时取了脂膏以手挤进,李宝福呼吸倏然急促起来。
他额头抵着李宝福的额头,问:“还气吗?”
李宝福只觉赵庄生摸过一点时,这么多年自己仍有四肢发软的感觉,忽想起月前薛屏的话,说:“你不准摸了!”
赵庄生停下在李宝福锁骨上亲吻动作,疑惑道:“不用脂膏,你会疼的。”
“还不是你长的三两肉吓人,”李宝福撇了撇嘴,双手夹住赵庄生脸,让他直视自己,“方才你摸的时候我觉得有个地方怪怪的想撒尿,是不是长东西了?我看书上说生病才会有,我是不是也有?”
赵庄生愣了瞬,微微夜色里,他亮如星的眼睛呈现出些许正经:“男的都有,不是病。摸上去有个小凸起,你只会感觉舒服。”
“你怎么知道?”李宝福揉捏着赵庄生的脸,这些可都是薛屏说的,那他这个整天干活下地的汉子怎么知道这些,“你是不是背着我出去偷人了?”
赵庄生:“……”
“以前……”赵庄生顿了下才支支吾吾道,“以前逃荒时听同行那些男人们说的。”
李宝福想难怪赵庄生每次都能抓住他的情绪,且无限放大,赵庄生侧脸吻了下李宝福的手,说:“我永远都是你的。”
掌心的吻很烫,李宝福心里似抹了蜜一样甜,笑着去亲赵庄生却被他挡住嘴。
李宝福:“?”
赵庄生:“你是不是又跟薛屏聊床上事了?”
“没有,我跟他说这些做什么?”李宝福眨眨眼,又扭了两下,说:“好哥哥你来不来?人家痒死了。”
“来了。”赵庄生捞起李宝福的腿架在臂弯里,长驱直入,赧然道:“你俩整天聊这些。”
李宝福蹙眉,抓紧赵庄生精壮的手臂,温热的呼吸在不停发颤。
翌日清晨,李多福给和儿梳头。
和儿说:“舅舅你们昨晚为什么打架?”
洗脸的李宝福手一顿,说:“什么?”
和儿:“我听到你们在打架。”
李宝福:“……”
“没有,”李多福说,“你听错了,我怎么没听到?”
“因为娘你睡着了,”和儿玩着辫子说,“虽然舅舅你们住隔壁,可我就是听到了。跟娘你和爹打架的时候一样。”
李宝福憋笑,李多福哭笑不得地说了和儿几句,还嘱咐她不许跟别人说,和儿懵懂地点点头。
吃早饭时,李宝福说:“姐,年后咱们把房子修修?”
李多福摸摸肚子,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