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妈七零年代早逝的表姨》
1. 离婚
从民政局出来。
宋昭彤把离婚证收入文件袋里,按了按凸起巴掌大的证件,开口时惊讶地左右看了一眼,找到了落在身后的母亲宋梨花。
明媚的阳光落在梨花的身上,她略显青白的面色,是多年操劳与压抑下的憔悴。
宋昭彤的心有些沉痛,但她习惯了以冷静自持来面对一切,带着从容的面具迎了上去。
“一点的动车,这个时间刚好,我们走吧。”
十点办完离婚手续,店铺房产委托中介处理,东西昨天也全部打包好寄到汉城,她们不需要在这座城市再浪费时间了。
宋梨花听完女儿的安排,神色木然地点了点头。
宋昭彤心中知道,在与继父王城离婚,母亲没有后悔。
王城是梨花来临市打工时认识的,双方都是带着女儿离异,生活上存在许多不便和对家庭教育的缺失。
俩人合计之下,约定绝不打骂苛待继女、绝不动手家暴,便重组了家庭。
王城自诩是城里人有文化,心底轻视梨花。早些年他还能维持和善温柔的表象,直到他看不上的二婚妻子从洗碗工做到帮厨、主厨,渐渐积攒了本钱,开了一家饭店,微妙的平衡便被打破。
梨花希望夫妻二人一起开店,王城却固执地守着图书馆清闲又体面的工作,一个忙忙碌碌、没有一刻喘息,一个养花斗鸟、连家中油瓶倒了也不扶。
相安无事也罢,但生活总有不顺。
王城下岗以后,脾气越来越古怪。些许鸡毛蒜皮的小矛盾,总上纲上线争个高低,恨不得把梨花踩在脚底,狠狠贬低一通才算痛快。
这样压抑又扭曲的环境,除了王城本人以外,每个人都觉得窒息。
不同的是宋昭彤和王城的女儿可以逃离,梨花却不能。
天黑了,再是难过,梨花还是会选择回家。
把脏乱的屋子整理干净,就着一盏小夜灯,慢慢睡去。
宋昭彤劝过他们离婚,但梨花却从来都是以“女人离两次婚,会被人指指点点”来拒绝。时间久了,宋昭彤也不愿意管了,大学考到汉城大学计算机系,一直到三十岁这一年,只回来过几次。
在宋昭彤的心中,梨花一直都是矛盾的。
——既软弱保守、又果决坚强。
从宋昭彤六岁被生父家暴,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完整的梨花选择起诉离婚,两兜空空、分明占了理,却愿意为了所谓情义,背下前夫欠下一千元赌债,带着女儿离开。
从梨花多年忍受王城的家庭软暴力,任劳任怨,所有人、包括王城自己也以为可以拿捏她一辈子的时候,王城冲动下的一巴掌,打碎了梨花所有退让,她头也不回,离开了那个苦心经营了二十年的家。
还有,今天该是梨花的重生日。
以后不会有人享受着她的辛劳,又贬低她的残疾与没文化。
可是她却仿佛把心落在了哪里,从民政局出来,便只剩下一具躯壳行走于世。
宋昭彤动了动手指,脚步沉重地走上前,不太自然地挽住了梨花的手臂。
“我们回家吧。”
宋梨花怔怔然望向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女儿,面露惘然,轻轻点了点头。
*
汉城。
宋昭彤大学毕业,便进入当地的互联网企业。
三十岁,上年度体检合格,名下有房有车,虽说还有贷款没还完,但也存下了一笔可观的储蓄。再加上养老金、年金和债券投资,退休以后基本的财务自由不成问题。
但这些宋昭彤并没有和梨花说过。
不是担心梨花介入她的财务管理,而是不愿意主动把不婚的家庭议题摆到台面上。
毕竟宋昭彤选择不婚不恋,并不是因为思想独立,对婚姻本质的批判态度,或是追求理想中的完美伴侣。
她不过是患有异性恐惧症,没有办法与异性物理接触,也没有遇上可以进一步发展亲密关系的同性。
女孩子或可爱、或漂亮,万万千优秀的女性,闪闪发光让人移不开目光,宋昭彤产生不了一点邪念。
两厢之下,她只得勤勉地规划起退休生活,让自己老有钱养。
把梨花安顿下来,已经晚上十点多。
宋昭彤泡了澡,像是没有骨头一样,端着热牛奶瘫在沙发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身体放松了,脑子却还是没有消停,一会儿想最后两天的假要怎么过,一会儿想如何安排梨花的生活。
慢吞吞喝着热牛奶,她心里有些为难。
十八岁到三十岁,母女两地分离,彼此都生疏了不少。以至于她都快忘了,被梨花护着离开陈家后,俩人相依为命的岁月。
记忆流转,往事一一浮现。
很久没有记起的画面骤然出现在眼前,每一个动作、每一声尖叫怒斥都清晰可闻,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模糊褪色。
玻璃杯里的牛奶洒了几滴在手背上,薄薄的皮肤包裹的青筋愈发脆弱。
宋昭彤紧紧抿着嘴唇,有些不快地坐直身体,暴躁地连抽了几张纸巾把溢出的牛奶擦干净,快速喝完剩下的半杯,起身走到厨房洗杯子。
枯燥地重复清洗的动作,直到情绪渐渐平复。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眼时间,十一点。
不知道梨花睡了没有?
宋昭彤擦干手,又热了一杯牛奶,端着走到梨花房前。
透过门缝,灯已经关了。
宋昭彤突然想起梨花的习惯,床边总要留一盏小夜灯才能入睡,但新买的小夜灯还在客厅,连盒子都没拆。
她迟疑了一瞬还是来到客厅,把小夜灯取了出来,手握着门把,轻轻打开房门。
屋子里一片漆黑,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传来了细弱的泣声。
宋昭彤顿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床的位置,直到眼睛习惯了黑暗,这才确定听到的压抑到极点的哭声是从拱起的棉被下发出的。
梨花没有在她面前哭过。
所以她从不知道,原来梨花也会掉眼泪,会在这样黑黢黢的地方,一个人躲在被子下,悄悄啜泣。
“梨花。”宋昭彤无措地发出了声音。
像被什么戳中,宋梨花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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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地颤抖了一下,同样无措地捂着嘴,吞下了所有哽咽,装作沉睡,一动不动地蜷在被窝里。
宋昭彤皱了皱发酸的鼻尖,把小夜灯放在床头柜上,插电打开以后,这才看向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的梨花,低声道歉。
“对不起,我没有准备夜灯,以后不会再忘了。”
一声哽咽从指缝间泄了出来,宋梨花忙用手擦干面上的泪,把脑袋探了出来,对着女儿摇了摇头。
“没事,没关系的。”
宋昭彤便点了点头,举着玻璃杯问:“来点牛奶?”
宋梨花不想来,但又不愿意拒绝女儿,就坐起来接过了杯子,垂着眼睑几口喝完。
收回空杯子,看着梨花面上的泪痕,宋昭彤在她开口赶人前又问:“一起睡吗?”
还没等到回答,宋昭彤就爬上了床,在梨花诧异的目光下,钻进了她的怀中。
母女俩很久没有这么亲近过,宋梨花抗拒不了这份久违的温暖。
房间依旧安静,但梨花多了一盏暖黄的光,和依偎着她的女儿,飘忽了一个月的心,也多了一分踏实。
“是舍不得、临市吗?”宋昭彤问。
宋梨花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只是习惯了。”
“回临市也可以,但我还要安排好工作,至少得明年。”宋昭彤斟酌着说道。
“不用、不用。”宋梨花突然有些着急,握住了女儿的手,“汉城很好,我喜欢这里。”
宋昭彤捏了捏梨花的手,“不是着急的事,这段时间你考虑一下,毕竟是以后养老的地方,我这边处理起来也不麻烦。”
宋梨花怔了片刻,摇摇头,语气失落地说:“不用回临市,那里也没什么好去的了。”
宋昭彤仰头看着她,觉得这话,像是还有没说完的。
许久,宋梨花又道:“那里已经没有家了。”
宋昭彤感受到梨花不自觉扣紧的手指,垂眸望去,看到了她放在身侧的左手,指甲正死死抠着缺了一小节指头的食指上。
宋昭彤模糊的知道,梨花是因为外公出海打渔丢了命,家里有了变故,才到了陈家村,并不是自愿嫁给她生父的。
至于其他的,关于谷城窖县的所有,都是她不愿意回忆和追溯的。
这是第一次。
宋昭彤产生了强烈的念头,想要了解她的梨花在那个地方,都经历了什么。
她牵起落在身侧的左手,把被抠得发红的食指解救了出来,仰视着梨花哭得红肿的眼睛,她问。
“你以前的家,是什么样的?”
……
天光微亮。
宋昭彤看着梨花发顶的白发,胸口闷滞,隐隐有些作痛。
不知道是熬夜导致的,还是因为梨花绝望的前半生而痛心。
她轻轻靠在梨花肩头,轻叹了一声。
原来她的梨花被困在六岁的秋夜中,残缺的手指还在流血,被无处安身的恶梦折磨了半辈子。
宋昭彤捂着闷痛的心口,想起来吃颗药丸,眼皮却沉得厉害,倚在梨花身边,陷入了深眠。
2. 记忆
再醒来,宋昭彤觉得那那都不舒服。
艰难地睁开眼皮,空洞的瞳孔慢慢聚焦,看到了逼仄的天花板,以及悬吊在头顶的钨丝灯泡。
“……”
宋昭彤闭上眼睛,尝试放松精神。
但是她好像跑了全马,浑身酸痛、连嗓子也干得厉害,身下的床铺还硬邦邦的,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控制这个怪梦。
思绪翻飞间,她没忍住用手压了几下,得出结论。
是小时候睡的那种可折叠铁架单人床呢。
她可真会做梦。
想七想八、浑浑噩噩躺了挺久,宋昭彤把自己躺得喘不过气来,还没决定要不要在梦里喝点水,后颈就多了一只温暖的手掌。
脑袋被托起,嘴唇抵上了水杯。
宋昭彤大喜,张开嘴巴正要痛快灌几口,唇瓣堪堪沾湿,水杯却失踪了!
“这是恶、闷……”
熟悉的刀片嗓让宋昭彤痛苦得皱紧了脸,心中警铃大作。
怎么又阳了?!
还没闹明白这个严肃的问题,床边响起陌生的声音。
“昭昭?怎么样了?是觉得恶心胸闷吗?”
宋昭彤被搂在怀里,又是拍背又是揉胸,她脑袋乱成浆糊,只能捂着喉咙发出了无声的假叫来抗议不满。
“昭昭!”林静抱着好不容易退了高热却打起寒颤的女儿,对着门口喊道,“老叶,老叶!”
正在盛粥的叶易福不敢耽搁,举着大勺进来,一眼看到红着眼睛的媳妇,心咯噔了一下,整个人都有些发飘。再巴巴探头瞧见媳妇怀中面色煞白的闺女,勺子咣当一声,砸在了脚边。
叶易福哆哆嗦嗦道:“咱闺女——”
“不会有事!”林静听不得半点不吉利的,怒声呵斥丈夫,随即费劲地抱起女儿,“去借板车,咱们再去趟厂医院!”
“对、到医院!”叶易福反应过来,抹着眼泪跑了出去。
这都什么事啊!
他叶易福,三代贫农,和媳妇林静育有一儿一女,以吃苦耐劳的革命奋斗精神扎根省城,评上机械厂七级工人,吃了供应粮、住进筒子楼,可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儿子叶韶韶、唉!后改名叶韶。高中毕业进了肉联厂供销科,吃肉不愁的好工作,得了多少人羡慕。
女儿叶昭昭,随媳妇生得水灵灵的,漂亮极了!懂事又孝顺!脑瓜子还好使!这筒子楼、不,机械厂就找不出哪个有他昭昭好嘞!
昭昭高中毕业,跟着同学一起考了食品厂。
五个人,就他昭昭考上了!
食品厂宣传科,多适合他家昭昭啊!
他和媳妇换了不少布票工业票,给昭昭置办手表、自行车,还做了两套最时兴的‘的确良’衬衫和军裤,一身行头走出去可精神了!
他高兴啊!走路带风,连做梦都是喜滋滋的。
可他没想到从小乖得不得了的闺女不声不响闹了个大的,把工作送人!
挨千刀的曾洲文,也不知道是怎么哄骗了昭昭,把随了媳妇的脑瓜子糊弄得找不着北,好好的工作说给就给了!
还在愁要怎么善后,居委会先来了人登记知青上山下乡。
他和媳妇再气闷,再如何瞧不上勾搭了闺女的兔崽子,可到底舍不得昭昭离家下乡,只能掐着鼻子让闺女把结婚证办了。
更让他不能想象的是挨千刀的曾洲文不止没本事,还是个‘陈世美’。
要追求理想、追求事业,还要追求食品厂副厂长的女儿。
昭昭遭受打击,回来以后把自己锁在房间,连晚饭都没吃。第二天,敲门也不应,他两口子担心出事拿了钥匙开门。
……
想到伤心处,一米七五魁梧壮汉,不由泪目。
把板车停在楼道口,叶易福草草擦了把泪,赶忙回家把闺女背下楼。
医生对眼睛肿成核桃的叶师傅印象深刻,简单检查过,让护士把病人带到注射室,再扎一针抗生素。
“梁医生啊,前两天就扎过屁股针了,要不要改吊瓶了?”林静忙问。
跟在护士身后的叶易福闻言,立刻扭头看了过来。
“先打针。”梁医生知道这两口子疼女儿,言简意赅,但语气还算温和,说完朝护士摆了摆手,示意准备注射药。
注射室。
“哇”了一声,宋昭彤惊叫出声。
转头看向屁股上骇人的针头,眼白上翻,登时落下了两行泪。
这是什么噩梦!她犯了天条?
隔着帘子,听到闺女的惨叫,叶易福的心都要碎了。
护士看着已经趴在老母亲腿上抽抽噎噎的病人,拔出针头,掀开帘子,目光对上眼泪花花的老父亲。
“……”
护士赶忙遮住铁盘上染血的棉球,头也不回溜了。
病床上,林静还在柔声安慰女儿。
宋昭彤本来昏沉的脑袋,被一记真实过头的屁股针扎得精神了几分,抽泣了一会儿,徒然而起的委屈又匆匆散尽,她仰起脑袋,看向了面前的女人。
四十出头的模样,五官秀气、眼神温柔,皮肤没怎么保养过,再加上眼下的乌青,让她多了几分年龄感。
“您怎么称呼?”宋昭彤忍着嗓子疼,礼貌问道。
这话问的,一帘之隔的两口子都慌了。
不会是病糊涂了吧?
林静帮女儿把裤子拉起来,一手捂着她的脑门,一手掀开帘子。
“赶紧!去喊梁医生!”
“诶、诶!”叶易福魂不守舍地应了两声,直到媳妇朝他胳膊扇了一巴掌,他才后知后觉回过味,连忙出去找人。
宋昭彤的眼珠子转了转,觑着摁在脑门上的手掌,满心狐疑。
这在干吗?
那个大哥怎么傻里傻气的?
诶,这个梦怎么越来越古怪了!
什么时候能醒?
难道真的病了?
宋昭彤想起睡前心脏有些不舒服,便双手交叠、动作轻缓地揉了揉心口,可她再怎么用心舒缓,那股难受的感觉依旧没有缓解。
去年体检没说心脏有问题啊。
她、她才把梨花接到身边,如果真的出了问题,梨花要怎么办?
宋昭彤回忆立下的遗嘱,又想了想现金存款,心脏突突跳,一股倦意强势袭来,视线也逐渐模糊,无法继续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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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大褂出现时,林静的声音都颤抖了,磕磕绊绊地开口道:“我闺女犯糊涂,连我也认不出来了!是不是烧坏脑子了?”
叶易福闻言,一下子就腿软了,被跟在后面的实习医生搀扶住,才没摔个屁股蹲儿。
他知道闺女病得厉害,但听到媳妇这话,还是感觉天塌了。
他的昭昭、那么机灵的闺女啊!
叶易福泣不成声。
梁医生的表情严肃,撑开了紧闭的眼皮,直直对上要睡、又还没完全入睡的宋昭彤,透过病人瞳孔中涌现出来的情绪,迷茫、震惊、生气,以及难以言说的嫌弃,他初步判断拥有这样复杂情绪的患者脑损伤的概率极其低。
或许在这位患者眼中,脑损伤的是他。
“……”感到遭受背刺的梁医生有些愤懑。
“医院不许吵嚷。”他敲敲治疗车上的不锈钢,冷冷瞥了一眼哭声震天的彪形大汉,拿起量好的温度计,问诊时病人已经睡着,他没好气地抽了抽嘴角,压低音量,“没事。”
叶家两口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医生。
梁医生叹口气,又道:“送医及时,用了药应该没有大问题。现在病情反复又嗜睡兴许是因为抵抗力弱、营养又没跟上。人睡多了总会犯迷糊,你们不要乱了阵脚,要给病人安静舒适的环境才能养好身体。”
叶家两口子连连点头,末了林静又道:“刚刚我闺女一直在揉心口,您再给瞧瞧吧?”
梁医生用听诊器检查过,摇了摇头,“现在看不出问题,等醒来再做个检查。让她躺平保持呼吸顺畅,如果睡得不踏实,再改成侧躺。”
叶易福看向林静,见她没有要问的,双手握住医士的手,连声道谢。
“谢谢、谢谢梁医生!”
梁医生拍了拍叶易福的肩膀,带着人离开。
叶易福弓着腰,瞅着闺女瘦了一圈的脸蛋,眼巴巴看了许久,才小声说:“媳妇,我把家里的肉粥热了带过来?你和昭昭都得好好吃饭。”
女儿没有发热、寒颤了,林静心里踏实,也顾得上丈夫。
把脚下的拖鞋踢到黝黑的大脚丫前面,嘴巴努了努,轻声道:“暖瓶搪瓷盆还在网兜里没拆,再瞧瞧还缺什么,我和昭昭在这里等着。”
粗糙的大掌轻轻摸了摸闺女的脑袋,又做贼般勾了勾媳妇的手指头。得来一个眼刀,叶易福咧嘴憨笑,弯腰把媳妇的鞋子摆好,光着脚丫一溜烟跑了。
*
病床上的人好似在梦中遭受了巨大的冲击,垂在眼下的长睫颤动着。
‘昭昭,昭昭。’
‘阿爸阿妈都在,不怕、昭昭不怕。’
“昭、昭——”
宋昭彤倏然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昭昭?
她四顾了一圈,把视线落在床边,紧紧牵着她的叶家夫妻。
耳朵里充斥了许多声音,但她却被源源不断涌入脑中的记忆、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淹没,无暇回应。
昭昭、叶家、宋家村的梨花。
她是!
宋昭彤惊恐地瞪圆了眼睛。
她是梨花口中那个早逝的、表姨?
3. 粉饰
第三天。
宋昭彤病恹恹躺在铁架床上,瞅着圆鼓鼓的灯泡。
眼前的一切,她再不能视作超凡织梦能力的产物,也不想自我诊断为精神失常。以理科生的思维夹带了点五千年血脉相传的哲学,总结归纳现象与本质,得到的结论依旧使她费解。
穿越?要搞这么抽象吗?
宋昭彤大为震惊,无法表达理解。
她拖着病体试验多种入睡姿势,‘作法’重回二十一世纪,但均以失败告终。
数量可观的实验数据让宋昭彤陷入困境。
——普通睡眠手段不能达成穿越目标,而复刻心律失常类昏厥方式,投入成本巨大且缺少足够标本支撑,一旦成果不符合预期,她将成为穿越史上不记录在案的标本数据,嗝屁在一九七五。
视死如归?
宋昭彤咽下投喂到嘴边的糖水。
不是她贪生怕死,而是生命可贵。
宋昭彤揣着手,深深叹了一口气。
“小孩子家家,不兴叹气啊。”林静搅动搪瓷缸散热,温声哄着。
宋昭彤看向辛苦照顾她的‘阿妈’,按照辈分来算,应该喊一声太姥姥的。
但她实在不想再被拉到医院,只得按着记忆中大不敬的叫法,开口道:“林同志,你该休息了。”
林静怔了一瞬,心窝涌出暖意,端详着女儿的气色。
她和丈夫都是贫农出生,即便来到省城,在养儿养女上她还是遵循老观念。
闺女这样香香软软的小姑娘,回了村子,照样被她带着种菜下田,跟着村里的大小娃娃满村哄跑。
孩子嘛!玩开了再喂个圆肚儿,摔摔打打、磕磕碰碰不怕,孩子皮实,也就健健康康长大了。
那日闺女情绪不好,连晚饭都不用,她也不勉强,由着孩子自处排解。
年轻人忘性大,总会走出来。
次日闺女起了高热,喂药不退烧,就送到厂医院打针。闺女生病,她是心疼却也没有过分担心。
谁家孩子没个头痛脑热的?养养就好了!她可不是老叶那哭包。
她自认心宽,也以心宽开明为傲。
直到闺女粗粗喘着气,张嘴发不出一丝声音,她才终于意识到。
哪有什么心宽的阿妈?她心宽不愁是孩子贴心。而眼下闺女受了委屈,心里发苦,暂时顾不上别的,她才品出其中深浅。
再从医院回来,她整个心都空落落的,连夜里都不踏实,只能抱来了褥子打地铺,寸步不离地守着闺女。
这下,倒换成老叶闹她了。
可她是真的怕啊!
害怕她的昭昭不要这个家,也不要她这个粗心的阿妈了。
“不是在梦里都惦记梨花吗?这个时节没有梨花,但梨子管饱。”借着捣梨肉的活儿,林静垂眸掩住了泪花,刻意以轻松的口吻戏笑。
这个世界没有梨花?
宋昭彤怔住了,呼吸变得困难。
“昭昭!哪里难受了?和阿妈说好不好?”
真空的空间遽然破开一道口子,焦急的声音涌入了耳道,一阵轻摇下,宋昭彤懵怔地抬起头,对上林静含泪的眼睛。
她翕动唇瓣,想开口解释,却先尝到了发苦的咸味。动作迟缓地抚过脸颊,掌下湿濡的触感让宋昭彤彻底破防。
多久没有哭过了?
或许是六岁,梨花牵着她走出陈家,从陈来弟改名为宋昭彤。又或许是十八岁,把梨花落在身后,逃到汉城以后。
想要在沥青水泥地上扎根,需要的不是眼泪,她便进化掉了泪腺融入其中。
现在她不是‘宋昭彤’,又可以落泪了?
“梨花。”宋昭彤极为艰难地自语道。
这几日她尽力不想起梨花,不细思‘宋昭彤’在梨花身边、醒不来甚至没有心跳的画面。但这个口子一经撕开,她便无法继续装傻,粉饰心中的太平。
她是迫害者的产物、无辜人的枷锁,还是会击溃母亲的利器。
梨花、她害了梨花。
还有——
宋昭彤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的女人。
这是梨花说过的姨婆,要带梨花回家的姨婆,没了女儿在夜里偷哭的姨婆。
“对不起,对不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闺女魔怔般重复道歉的样子,吓得林静浑身发抖,只能搂着她泣声安抚。
“好,好,过去了,都过去了!只要昭昭好好的,阿妈阿爸都不生气了,昭昭好好的,阿妈只要昭昭好好的。”
声声安慰卸去了宋昭彤全身的力气,她依靠在林静身上,如幼兽迷路、低声呜咽着。
“好昭昭,阿妈的好昭昭。”林静抚拍着逐渐放松的脊背,想着闺女惦记梨花,即便不明白缘由,但还是说道,“昭昭想要梨花,阿妈就给你找梨花!好不好?”
宋昭彤倒吸一口气。
哪怕这种期盼不切实际,但蜷在林静怀中,她莫名想要依靠,想要把所有难题都抛给‘阿妈’。
这就是无所不能的母亲。
如昭彤的梨花,如昭昭的阿妈。
感受到闺女情绪上的转变,林静认真思考着说道:“现在过了季节鲜花有些、不大好找,但是干梨花泡开也还是大差不差的!”
宋昭彤:“?”
林静继续说:“你嫂子在供销社,中午让老叶跑一趟,供销社要是没有,就到国营药店、医院!再不济打发你大哥到下面去收,他和公社大队的人都熟,总会有老农家存了干梨花的。”
宋昭彤:“……”
闺女没有反对,林静就想尽快把这事办妥,以此宽慰孩子。
她瞅一眼时钟,蹙起了眉头。
距离下工还有一个多小时,她等不住、也不敢离了闺女,这可怎么才好?不行、不能让昭昭等!要不……
这副想要大干一场的架势,让宋昭彤心生警惕,连忙发声解释,“不是、不是这个梨花啊。”
“那昭昭说的是什么?”林静不解。
宋昭彤垂下眼睑,沉默了片刻,抬眸觑着她,“我说的是咱们在宋家村的亲戚。”
林静懵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眼神纳罕地打量闺女,问:“你那个远房表姐李朝燕的女儿、梨花?怎么突然想到这孩子?”
不怪林静觉得奇怪,而是闺女和李朝燕说是表姐妹,但已出了三代,俩人也处不上没有私交。自从革命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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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女没有出过省城,连梨花的面都没见过,怎么突然提起,连夜里都要记挂了?
在探究的目光下,宋昭彤莫名生起一个念头。
这个世界也有梨花。
1975年,6岁的梨花。
如果她没有办法回到二十一世纪,是不是应该找到小梨花?
这个想法很快在心底扎根。
宋昭彤瞥向书桌上的台历。
七月。
还没入秋?!
宋昭彤眼睛发亮,激动地坐直了身体,连病气都散了大半。
***
1975年,深秋夜。
把引火的枯叶投入灶膛,轻轻吹一口长气,又接连添了几把干柴,灶火烧腾起来,照亮了梨花的小脸蛋。
小舅说过,今年是个冷冬,柴火猪草都要提前备够。
梨花认真记下,白天上山、夜里熬猪食。很忙、很累,身上的淤青剐蹭也好疼,但她是满足的,为没有吃白饭而满足。
公鸡刚刚打鸣,天还没亮。
借着灶台下的火光,梨花拎着旧菜刀剁猪草。灶火很旺,烤得梨花暖洋洋的,不受控制地犯起瞌睡。
只瞬息之间,小脑袋耷拉了一下,强烈的疼痛惊醒了梨花,她忍着痛举起手。
红艳艳的火光,映着血糊糊的小手。
手指越来越痛,梨花很无措,但她有夜盲症,眯着眼睛看了许久,也不明白为什么指头会流出这么多血,更不知道该用锅底灰、还是门灰来敷伤口。
她好疼。
能不能先用一点点火柴盒?还没决定,视线便有些模糊,小身板摇摇晃晃,找不到重心。
‘砰’的一声,还没处理的猪草堆塌陷出一个小身形。
梨花躺在野草上,透过黑洞洞的院子,望着小舅的屋子。
灶膛没人看顾,火光渐弱,很快熄灭。
黑暗连成一片,梨花什么也看不见了。
……
旧菜刀切断了梨花食指的第一节指节,卫生所的赤脚医生看不了,要到县医院。
梨花吃了几天白饭,被小舅送回家。家里什么也没有,她只好继续流转于各家,直到阿妈回来。梨花很高兴,但她也很快察觉,生活没有改变。
她有家、却又不能回家,因为阿妈很困难,供不起她的口粮。
在省城的姨婆回林家村养病,她把梨花接到身边作伴。
梨花很喜欢姨婆,喜欢姨婆把她抱在腿上,很爱惜地搂抱着。
这是阿爸走了以后,梨花最后的童年。
梨花听说姨婆家的昭昭表姨也走了。怪不得姨婆经常在夜里偷哭,她一定很想很想表姨,和梨花躲在被窝里很想很想阿爸一样。
梨花想,如果她是昭昭表姨,她会待在姨婆身边,哪儿也不去。
夏天过去了。
姨婆问梨花想不想跟她回家。
梨花想、很想啊!
姨婆很高兴,但阿妈却哭了。
阿妈说梨花是她的心肝肉,梨花听着听着、心口酸酸胀胀的,也哭了出声。
后来,姨婆走了。
梨花再没有见过姨婆,会温柔抱着她、不嫌弃她残疾的姨婆。
4. 密谋
宋昭彤开始接受新身份、新家庭。
在这个质朴又纯粹的时代,她很快融入其中。唯一不习惯的只有叶家两口子好到稀罕的感情,这是她不曾见到过的夫妻,除了在影视作品中。
恩爱的父母?有些奇怪。
她觉得自己还需要时间,才能消化这样热烈的‘父母爱情’。
但两口子完全不给机会。
自从医学奇迹降临在宋昭彤身上,叶易福乐得见牙不见眼,活像是有狗在追,干净利索地卷走了林静的铺盖。
老叶过够了独守空房的苦日子,下工回家,爱哭的眼睛直黏着林同志,自认道行高深地遮遮掩掩、推推拉拉,大手拉上了小手。
诶,吃饭呢!
宋昭彤吐出鸡骨,眼睛瞥了一眼‘有情饮水饱’的两口子,好心提醒,“鸡爪很入味。”
软趴趴、糯叽叽、甜甜辣辣的鸡爪子,不香吗?快吃叭!
“好吃!咱闺女的手艺真好啊!”叶易福举着筷子,比起一个大拇指。
不是大哥,你也没吃啊!
宋昭彤扯了扯嘴角,勉强原谅睁眼说瞎话的妻女奴,动起手给老爷太太夹菜。还没献上殷勤,叶易福的大胳膊刷刷几下,林静的饭碗顿时就被安排地满满当当。
很好!她是多余!
宋昭彤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哟,吃着呢?”
门口传来酸里酸气的询问,不用仔细辨别,也可以听出来人声音里多日奔波的疲惫。
“可舍得回来了!”叶易福用筷子隔空点了点儿子,也阴阳怪气道。
这次闺女病得急,两口子心里没底,自是希望儿子在家。不指望他操持,只盼家人在一块儿,万事有的商量。
但‘八一’各单位都要拥军优抚,肉联厂需要保障供应,把供销科的所有人员都外派到各地收购生猪。
两口子知道叶韶的情况,咬咬牙,没有把闺女的事情透露给叶韶夫妻。
前天到供销社买干梨花,被儿媳妇周丽娜逮着黑眼圈说事。闺女病好了,他就没再瞒着,说到伤心处还抹了好一会眼泪。
好在,干梨花是买回来了。
在儿媳妇那儿把最后一点心酸道尽,这会子再看刚采购生猪回来的儿子,老叶已没了前几日见不着人时无处发泄的父爱。
叶易福皱起鼻子,粗糙的大掌扇了扇风,“没看到都在吃饭呢!一身臭汗走远点!”
“这不是赶着回来吗?我连饭也没吃,正饿着呢!”因为家里瞒下妹妹的事情,叶韶正堵着一口气,对老叶起了不满,埂着脖子抗议。
林静不赞同地瞪了眼丈夫,随即慈爱地瞅向儿子。
嗯?儿子滚猪圈了?咋一身粪味?
叶韶不知林同志的疑惑,但见老叶在眼刀的威慑下老实了,心里舒坦,拖了凳子直奔林同志而去。
“阿妈给你留饭,先洗洗、换身衣服吧。”林静目光慈爱,但声音明显有了急色。
“……”叶韶扭头看向妹妹,“昭昭,你说。”
她能说什么?
只能报以同情,然后附议。
“给你留鸡爪。”宋昭彤的笑容与林静一般无二。
叶韶:“……”这是都嫌弃他了?
冷笑两声,叶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徒手夺下一个辣鸡爪,侧身避开攻击,举着爪子疯疯癫癫跑回了屋。
三人盯着地上路线分明的辣酱汁,拳头发痒。
21岁的叶韶韶,还是可以揍的。
把自己洗刷干净,地板擦到反光,叶韶韶得到了女同志的投喂、男同志的棒槌。
“嗐、他一定是在嫉妒我。”叶韶捂着脑袋,往嘴里扒拉饭菜,嘴巴鼓鼓囊囊,还不忘在老叶回房以后小声蛐蛐。
宋昭彤被他逗得发笑。
而叶韶看着妹妹捧着个搪瓷缸,梨花糖水的热气熏得小姑娘面颊微红,眉眼间没有他所担心的病色与沉郁,揪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叶韶直视妹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叶昭昭,你是个优秀的同志,不是某些依附别人向上攀爬的伪君子可以匹配的。我们应该庆幸提前知道他的真面目,没有被如此品行低劣的恶徒拖入泥沼。”
面对这样郑重的哥哥,宋昭彤的眼睛有些干涩,心口的酸胀更是不可自抑地向外扩散着。
她动了动喉咙,点头回应。
叶韶露出了欣慰,但语气依旧不改严肃,“既然你都明白,就把他的信都给哥。”
宋昭彤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不明白昭昭藏在饼干盒里的小秘密,是怎么被发现的。
小姑娘的表情太好解读。叶韶忍着笑,端起老叶的姿态,用筷子隔空点了点她,“那狗东西蠢得很,除了抄几页情诗,还能干出啥名堂?”
“骂他什么都可以,能不能不指着我的鼻子说。”被渣男连累了风评,宋昭彤很不高兴。
“嘿嘿,不小心老叶上身了。”叶韶捂着脑门傻笑。
“……”扒在门缝偷听的叶易福,登时面露凶光,连连骂了几声兔崽子。
林静拍了拍老叶的胳膊,顺顺气,免得他咋咋呼呼、耽误了兄妹俩谈心。
得到安抚的叶易福暗自得意。
老子还用嫉妒这兔崽子?切!
叶韶不知道老叶暗中攀比的行为,他现在只想尽快烧掉可能存在的隐患。
在他看来,妹妹还是年纪太小,才会被几句酸诗绕得晕头转向。只要没了那些糟心的玩意,自小聪明的脑瓜子,很快就会想明白。
至于曾洲文,叶韶一点都不担心。
这就是个驴屎蛋子外面光的东西,还想攀厂长女儿?等着吧!老子吃饱了就去收拾这玩意!
叶韶磨了磨后槽牙,看向妹妹时,立刻藏住了浑身的戾气,表情柔和道:“昭昭,把信给哥吧,免得污了眼睛。”
亲眼看着叶韶流畅地变脸,宋昭彤想起昭昭在学校里,对她恭恭敬敬的男同学们,一时顿悟。
宋昭彤双手扒着饭桌,身体前倾,端详没有老叶魁梧、提溜渣男却完全够用的胳膊,满意地点了点头,解释道:“那些信还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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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玩意收破烂都遭埋汰,能有啥用?”叶韶不理解,认为这是小姑娘的托词,正要再劝,一个想法一闪而过,他忙问道,“你没落了东西在他那儿吧?”
这世道的风气,总是女孩子吃亏。
叶韶只是想想,就怕得不行。
宋昭彤歪着脑袋思索了片刻,摇摇头,“我什么都没给过他,连信也没回过。”
“这就好。”叶韶长长舒了口气,又有些狐疑,瞅着妹妹追问,“不是因为舍不得?”
“不是。”宋昭彤很无奈,睃了叶韶韶一眼,“你也知道这种东西是把柄,那我们为什么不拿来收拾那人?”
“啊?”这还是他那个胆子小小的妹妹吗?叶韶脑子不够用地眨巴着眼睛。
“我工作呢?”宋昭彤没好气道。
这是昭昭用心考上的工作,喂狗都不能便宜渣男。
妹妹要用情书来抢工作?叶韶皱了皱鼻子。
在他看来,这就是烧了信、再揍一顿的事情。至于食品厂的工作,人都上岗了,再争抢岂不闹得人尽皆知?
他不想妹妹和这人渣扯上关系。
但叶韶明白妹妹的不甘,瞅着自小就比他聪明的妹妹,迟疑片刻,只问:“昭昭想怎么做?”
这种不理解却愿意倾听的行为,让宋昭彤颇为动容。她明白叶韶保护她的想法,也知道在男女关系中女性处于的弱势地位。哪怕再过40年,依旧存在许多陷入受害者有罪论的女性。
在关切的目光下,宋昭彤没有打哑谜,把心中的想法和盘托出。
“曾洲文不会离开食品厂,但工作不能白送。有这些信他就会跟我谈,毕竟以他的理想,不会愿意在追求厂长女儿的关键时间被踢出局。”
不是昭昭要害怕名声受损委曲求全,而是渣男得恐惧遭到非议失去前途!
“哥要怎么帮你?”叶韶的眼睛微微一亮,顺势握住妹妹的手。
霎时间,头皮炸开般的发麻,宋昭彤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上就长出了大片的鸡皮疙瘩,她挥落了叶韶的手,压下从胃里涌上的恶心,硬生生忍得眼眶通红。
“昭昭?”叶韶顾不上被打落的手,瞪着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上一秒还好端端,此刻却眼睛湿红的妹妹。
两口子的位置只能看到闺女的背影,正乐呵呵听着儿女密谋惩治软饭男,闺女突然佝偻下脊背,连儿子都发出了惊慌的声音,顿时脸色煞白。
“没事,我只是有些恶心。”宋昭彤挥了挥手,拦住叶韶靠近,抱住双臂,努力平复着瞬间升起的阵阵恶寒。
“……”正要冲进去的两口子,面面相觑、犯起为难。
“?”叶韶后知后觉,举着自己的手看了很久,又是自责、又是伤心,心中五味杂陈,小小声辩解,“哥洗手了啊、还冲了凉,很干净……”
宋昭彤有些不忍,却也没法解释,只得鼓起脸,气恼道:“我是恶心曾洲文!哥,咱们必须揍他!”
叶韶立马好了,举着拳头,同仇敌忾。
“揍他!”
5. 崩溃
“曾洲文同志,你家中突发急事,请尽快到厂门口值班室。”
食堂里。
曾洲文刚打了一份红烧肉,正要抢占同批进入宣传科、分管生产的汪副厂长独生女汪婷身边的座位,广播便响彻食堂、和厂区各个角落。
“这是咋了?”
“家里得出什么急事,才上广播?”
“知道曾洲文吗?”
“没听说过。”
曾洲文:“……”
“洲文,喊得是你吧?”
宣传科同事扬声高呼,立即吸引了不少探究的目光,连汪婷都诧异地瞅着他。
曾洲文没有哪一刻有这样羞耻过,对着同事们扯了扯嘴角,又觉得家里都‘出事’了,笑得太得体也不合适,故而放松下来,由衷地苦笑了一下,盖上铝饭盒,脚步匆匆走出食堂。
家里能出什么事?曾洲文想破脑袋也没明白。
他父母都在居委会工作,没什么能力,工作二十几年还是普通干部,每天处理的也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在居委会多年是有些人脉,却没有能在曾洲文的事业上出力的硬关系。
因为自觉帮不上儿子什么,所以父母从不让他操心家里的琐碎。在他长达五年的高中生涯里一直如此,连父亲被盲流打破脑袋,都没跑到学校、广播喊话让他丢人。
今天是怎么了?居然搞这出!
想到食堂里的视线,曾洲文怨起了父母。
既然帮不了他,为什么要生下他?!窝囊!没用!他真是倒霉透了!
咬着牙,暗骂父母,直到临近厂门口,曾洲文才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底浓郁得快要溢出来的怨气,拉住了保卫科同志。
“我是曾洲文,我家人呢?他们出什么事了?”莫名其妙跑来,最好有个站得住的理由!
“啊、是你啊。”保卫科的人上下扫了一眼他,随即道,“我也不知道什么事,你姐是哭着来的,播完广播又担心影响职工工作,说在外面的小巷口等你。”
“姐?”他是独生子啊!哪来的姐姐?
曾洲文皱眉思索了片刻,又道:“她大概是什么模样的?”
男人又多看了曾洲文几眼,心说这家人也太奇怪了。广播喊人是那女同志要求的,当时不怕影响职工、播完了又担心上了?还有这人、连自个儿亲姐都不知道啥模样?这不会是拿他开涮吧?
摸不着头绪,但不影响他生气,从部队下来、高大挺拔的成年男人沉下脸,立刻就让曾洲文心虚地缩起脖子。
“同志,我去找找我姐!”姐就姐吧!总比这五大三粗的傻大个好对付!
“工作证!”
男人公事公办,要求检查证件和随身装在网兜里的饭盒,看到油汪汪的红烧肉更窝火了!要不是这曾洲文,他老早就换岗下工、吃上肉了啊!
盖上饭盒,男人重重哼一声,挥挥手让他走人。
曾洲文会来事,在哪里都混得开,很少被这样嫌弃过,面红耳赤地提着网兜,满腔怒气朝小巷走去。
曾洲文气势汹汹来到巷子口,没有看到‘他姐’,连‘他哥’都没瞧见。
他心里窝火,不甘心就这么走了。
四处看了眼,把网兜一圈圈缠在手掌上,握着铝制饭盒走入巷子。
还没走到头,身后突然响起脚步声。
曾洲文高举饭盒,倏然回头,还没看清来人,眼前一黑,随之而来的是毫无章法的乱拳脚踢。
“啊!!!哎哟喂——”
他惨叫连连、企图高呼求救。
但食品厂是省级主管单位,因占地面积大并不在中心城区,附近只有一个城中村,眼下正午时分,天热得很、路上根本没人。
直到他痛得喊不出声,抱着脑袋放弃抵抗,密集的拳打脚踢才慢慢停止。
曾洲文松了一口气,绷紧的身体刚软下来,来人似乎还不解气,哐哐补了两脚。
“诶哟!别打了!你们是不是要钱啊!我有钱!”
曾洲文自认没有非要揍他一顿的仇人,这次被骗出来,估计跟他近来为讨好汪婷,频繁骑车出厂子,每次都大包小包带了不少东西有关。
他想先稳住凶徒,之后记下长相,再找保卫科出面抓人,把这些看不出眉眼高低的地痞渣滓都送到采石场搬石头!
“……”
曾洲文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半点动静,他又竖着耳朵、一动不动躺了片刻,才闭着眼睛掀起了不知道装过什么的臭麻袋。
周围安安静静,他小声嘀咕,“难道走了?”
但他还是很慎重,咳了咳嘶哑的喉咙,语气弱弱道:“我真的有钱、手表也可以给你们,而且绝对不会报复!能不能、让我睁开眼睛?”
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曾洲文摸了摸破皮的嘴角,挪动屁股,直到背脊贴到墙角,鼓起勇气睁开眼。
眼前站着一个男人。
曾洲文紧紧揣着还有热度的铝饭盒,忐忐忑忑看向他。
“咦?”
“你!叶韶!你想干吗!”
看到曾经的高中同学,曾洲文的气势一下就回来了。
他知道叶韶拳头的厉害,但揍都揍完了,还能把他打死了?既然打不死他,这件事情就没完!
“噗。”破布一样不敢反抗的怂货,还耀武扬威了?叶韶双手叉腰,没忍住笑了声。
曾洲文哎哎哟哟扶墙站起来,看他嬉皮笑脸的德性,横眉高喊道:“我要叫保卫科的人来抓你!抢劫伤人,等着下岗吧你!”
“对,应该把保卫科喊来。”
温温柔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曾洲文捂着发疼的眼睛,眯眼看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叶昭昭,他姐!
曾洲文怒火中烧,指责道:“叶昭昭!你看看、你和你哥干的好事!”
叶韶的视线越过他,看向妹妹,等着指令,再甩开膀子大干一场。
“对啊,是好事。”宋昭彤点点脑袋赞许。
“……”怒气哽在胸口,曾洲文怔了片刻,眼神里透着不解和痛心,朝她走了一步。
宋昭彤连忙后退两步,和浑身滚得都是土的渣男保持距离。叶韶也眼明手快,长臂一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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揪住他的后领,不许这怂货恶心到自家妹妹。
“干什么拉拉扯扯的!”曾洲文觉得这辈子丢的人都没今天多,气得脸上直抽抽,一抽又扯到了伤口,痛得面目狰狞,偏偏叶韶还听不懂人话,他只好看向叶昭昭。
“你还有什么想不通的,我们两人单独谈!让你哥松手!”
“不是说要喊保卫科吗?这还怎么单独谈?”宋昭彤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曾洲文面露狐疑,只觉得今天的书呆子有些难缠,在心中过了几遍,倒也明白她的转变。
看来是上回,为了彻底摆脱她说得太过了。
女孩脾气上来,心肠也狠,不能再惹怒她了!
曾洲文思忖着,决定退让一步,以免书呆子因爱生恨,纠缠不休闹到厂子。
“刚才我说的都是气话,我再生气也不会真的断了你哥的前途。”
宋昭彤看着一张鼻青脸肿的深情脸,开口:“但是我害怕,还是喊保卫科吧。”
“……你、嘶!”曾洲文龇牙咧嘴,又痛又气。
就这面无表情举着擀面棍,说害怕?
他才是真的要怕了!
曾洲文软下声音,安抚道:“怕什么?我是这世间最不忍心伤害你的人!再说你只是一时糊涂,如果可以帮助你,哪怕再打我一顿,我也不会反抗的!”
宋昭彤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下,认真问:“真的可以再打一顿?”
“……”当然不可以啊!
再打一顿?书呆子是要他命吗?!
曾洲文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以为是被打出内伤,紧张地低头一看,才记起后衣领还在叶韶手里。挣扎不了他只好很崩溃地张着嘴巴,换了几口气。
真是疯了啊!谈个对象而已?何至于?
“昭昭,我们都是成年,应该理性地交谈。”曾洲文目光沧桑地说道。
“好吧,既然你不想找保卫科,也不想再挨顿揍,那就理性地说点正事吧。”宋昭彤无奈地叹口气,给叶韶一个眼神,示意他先松手。
明明没了阻碍,但曾洲文还是觉得呼吸不畅,重重喘着气,不敢靠近、只能以幽怨地眼神望着昭昭。
“又不想谈了?”宋昭彤问。
“谈!你要谈什么?!”曾洲文咬牙克制内心的狂躁。
宋昭彤从布袋里取出一叠信,“先说说这些情诗吧。”
曾洲文困扰地摇了摇头,柔声道:“昭昭,当时的钦慕都是真的,只是我们还年轻,应该投身伟大的事业——”
兄妹俩同时翻起白眼。
宋昭彤摇了摇情书,打断他,“你写的信有很大的思想问题啊,曾同志。”
曾洲文的深情顿时不上不下,哽在了喉咙,心中生出不安。
宋昭彤继续说:“之前你说过,所有情诗都是你创作的。这几天我反复看了几遍,发现其中存在不少资本主义腐朽思想,很危险!”
曾洲文的表情难看,一时却找不到为自己辩护的有力说辞。
宋昭彤看出他的为难,淡笑道。
“这些情诗是你抄来的吧?”
6. 腐烂
在思想问题上,曾洲文可不敢争面子,摸着鼻尖讪讪认下,“我只想讨你欢心,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
“对,我发现了!曾同志,我没想过你会这么糊涂!私藏国外书籍,甚至传播!连我都差点被你炮制的糖衣炮弹所迷惑!”
不是!怎么还越来越严重了?!
曾洲文顿时毛骨悚然,攥起拳头,连脖颈都暴起青筋,歇斯底里咆哮道:“我没有!是你陷害我!这些都是你们的阴谋!”
叶韶浑身紧绷,张开双臂挡在前面。
宋昭彤望着他的背影,心底微暖,安抚道:“没关系,他不是那种人。”
曾洲文是绝对的精致利己主义者,骨子里的利益至上已到了可以漠视自身情绪的程度。
不能获利的情绪,对他没有意义。
他会有崩溃,但崩溃也是武器,用来绑架在意他的人。
可惜的是昭昭已经离开,他的歇斯底里无人在意了。
为了让叶韶安心,宋昭彤动了下手指,隔着袖子按下他的手臂,忍着不适拍了两下,走出他的保护圈。
“我们可以到委员会对峙,”宋昭彤挺起脊背,没有一丝退缩。
上下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曾洲文难以置信道:“你就不怕吗?那里、那个地方啊!”
“我不怕!人民会洞察真相,把清白还给真正清白的人!”宋昭彤义正言辞。
她家三代贫农、工人家庭,根正苗红!她怕什么!
而且——
宋昭彤瞄了一眼浑身发抖的渣男。
已经75年了,很快都会不一样了。
曾洲文不懂书呆子的胆子是怎么长的,但却把她的无所畏惧,看得明明白白。
同样看得明白的,还有自己的处境。他走入了死胡同,即便再多几百张嘴都解释不清了!此时此刻曾洲文恨不得把偷抄情诗的自己拎出来,给几个大耳刮子,再跪下来朝这姑奶奶磕几个响头,求她闭上嘴巴!
叶韶整个人都兴奋了,眼里就写着‘干他’两个字!
曾洲文望着曾经轻蔑过、眼下只感畏惧的女孩,眼睛饱含恳求。
“昭昭,我知道错了。”
来者不善,但胜负已分。
如果书呆子愿意收回这些可怕的指控,他会放弃汪婷,回到她身边。
曾洲文认了命般,被无能为力压弯脊背,对面前的女孩低下了头。
一阵风灌入窄巷,宋昭彤捂着心口,把曾洲文惊惶狼狈的模样尽收眼底,直到积压在心中的郁气随风而逝。
她长长出了一口气,看着昭昭的哥哥,露出微笑。
叶韶也跟着笑着,心底莫名感到悲伤,直到夏日清风拂面,惆怅才渐渐散去。
宋昭彤看向再没有反抗之力的无能之辈,语重心长道:“你知道错就好。”
“……”认错以后,不谅解吗?
曾洲文老实巴交揣着铝饭盒,不敢提出疑议。
宋昭彤见他同意,又问:“既然是你错了,我们打你是不是没错?”
能这么算吗?曾洲文眨了眨眼睛。
说得好!没错!叶韶点了点脑袋。
宋昭彤抿直唇瓣,目光严厉,活脱脱一个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教导主任。
五年高中生涯的压抑气息扑面而来,曾洲文的心肝颤了几颤,连忙应道:“没错,你们没错。”
认一个错是认,两个也是认,认就认吧。
曾洲文没了包袱,心态是超前的好。
宋昭彤挺满意他的识相,在炽热的目光下,把情书收了起来,又掏了掏,翻出一张信纸递给叶韶。
叶韶下颌微收,逐字阅读。
“?”
每个字他都认识,连在一起怎么跟天书似的,让人犯迷糊?
曾洲文抻着脖子想看,又怕挨打,只得按捺下好奇,竖着耳朵装死。
“这也可以?”叶韶有些迟疑地瞅向妹妹。
“签字,还要摁手印。”宋昭彤点点头,说话间手上多了个印泥。
叶韶稀罕地瞟了眼妹妹肩上的布袋,有些眼热,很想打开瞧瞧里面还有什么。
但也没有耽搁,把纸张传给了曾洲文,矜贵地点了点下巴,“签了吧,再画个押!”
“?!”
曾洲文警铃大作,瞪圆了眼睛。
签字、还画押?他是囚犯吗?
宋昭彤双手抱臂,眼神透着强硬。
叶韶无条件追随,长腿微分,如大山一样挡住去路,执行妹妹指派的任务。
“……”要不,还是看一下?
曾洲文嗫嚅着唇瓣,委委屈屈打开纸张。
感谢信?
他曾洲文感谢叶韶、叶昭昭两位同志见义勇为,从不知名盲流手中解救下身负重伤的他?
曾洲文双手发抖,双眼通红,气得快要撅过去。
离谱!他感谢?感谢个屁啊!威武不能屈!他是不会妥协的!
宋昭彤动作豪放地拍了拍布袋,也不解释,就这么笑呵呵盯着他。
“……”曾洲文顿时眼神发直,连什么时候用钢笔签了字、按了手印都不自知。反应过来,心态又有转变。
签都签了,要不算了?
曾洲文侧身捂面,把感谢信扔到叶韶怀中,眼不见为净。
看到字迹清晰指印完整,宋昭彤心情舒畅,连语气都和软了不少。
“我们进入下一个议题吧,曾同志?”
“你还想怎么样?”
‘曾同志’这三个字像是鞭子,无形中抽得曾洲文冷汗直下,极为绝望。
而面对曾洲文的绝望,宋昭彤依旧无动于衷,甚至感到可笑。
没有掩饰的轻蔑刺痛了曾洲文,他带着怨毒的声音,一字一顿道:“我真后悔遇见你,叶昭昭!”
宋昭彤垂下眸子,轻声叹息。
这就受不了了?
他因为昭昭的纯粹、出色和克制,选择了她。
拿准了这个女孩,知道可以对她予取予夺、随时抽身,就越发肆无忌惮。
一步步精神逼迫,看着十八岁的小姑娘陷入绝望,不也是无动于衷、甚至暗自得意吗?
宋昭彤觉得恶心,不想再浪费一分一秒。
她后退几步,直到闻不到曾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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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身上那股腐烂的味道才开口,“600块买断食品厂的工作,我们两清。”
他谈感情,书呆子要钱?
曾洲文面色铁青,下意识想要贬低她的肤浅,又因忌惮而稍稍冷静,思索过后对‘两清’的提议有些动心。
权衡了许久,他才开口道:“600也太多了!这是我两年工资了!”
“狗东西!不要脸!这是买菜吗?还讲价!”叶韶撩高袖子,指着他的鼻子骂。
骂得好。宋昭彤给了叶韶一个赞许的笑容,懒得继续拉扯,掏出一张关于食品厂工作的情况说明,直截了当道:“收到600块,我把情书都还你。”
“真的?”曾洲文惊喜不已。
他原以为书呆子会捏着那些证据来控制他!没想到,居然愿意放手?!
“同意了?”宋昭彤问。
“同意同意!”曾洲文唯恐她反悔,在兜里摸了一通,零零散散只摸出50多,未免夜长梦多,他利索地签下以600元购买工作的说明书,语气激动道,“我现在回厂子取钱!你们等等、我马上回来!”
曾洲文甩着盒饭,跑在灰扑扑的马路上,如同奔走于他梦想中的康庄大道。
“啧。”宋昭彤嫌恶地收回视线,看到叶韶欲言又止,微微扬眉瞅着他,好笑道,“怎么了?是觉得卖少了?”
叶韶摇摇头,叹气道:“没了信,以后怎么拿捏他?”
“我拿捏他作什么?”宋昭彤反问。
“至少也留个把柄,免得他再出幺蛾子。”既然抓到七寸,怎么能随便放手?
宋昭彤来食品厂,一是为了教训渣男;二是为了筹备育儿基金。
解开昭昭的心结,是意外的收获。至于曾洲文,对于‘宋昭彤’来说什么也不是,两不两清没有区别,但她倾向于‘两清’。
因为曾洲文确实配不上叶昭昭,是该被抹去的污泥。
与其留着把柄,不如桥归桥路归路,让他彻底从昭昭的世界里消失。
在叶韶担忧的目光下,宋昭彤解释道:“我们气出了,工作也卖了钱。比起牵扯不休,不如把这些恶心巴拉的东西还给他,得个清净。”
宋昭彤又小声补充,“而且我只是在吓唬他,这些情诗其实没有多大用处,真是收破烂都遭埋汰的玩意。”
“这倒是真的!狗屁不通的玩意,还是趁早扔了合适。”叶韶说着,就笑了起来。
曾洲文的急切也是真的。
鼻青脸肿跑回厂子,把家底揣走,又风风火火朝外跑。
保卫科的人看他这副鬼样子,以为是被城中村的盲流地痞给揍了,即便再不待见这小子,但也是厂里的人,当即抽了长棍帮忙处理。
曾洲文怕他碍事,又嫌他啰嗦,张嘴胡说道:“我爸腿断了!还在等钱呢!你让我走吧!”
男人见他不领情,也不敢拦着他尽孝,只得放行。
但还是记在心上,正与同事商量整治厂区附近的治安,给亲爸送药费的家伙居然笑眯眯回来了?
【通报:宣传科干事曾洲文同志违规出入厂区,行为恶劣,造成不良影响,特此全厂通报批评。】
7. 登记
在国营饭店花费2元巨款买下一斤卤肉,欢欢喜喜回了家。
刚进门还没宣布加菜的喜讯,宋昭彤就看到客厅里带着红袖章的两个人。
“你是叶昭昭同志吗?”年轻男同志开口问。
宋昭彤瞥了眼陪坐在侧、笑容都有些勉强的两口子,谨慎地点点头。
跟在后面的叶韶认出其中年岁较长的婶子是居民委员会负责户籍管理的干部,心里有了几分猜想,提着卤肉绕过妹妹,热络地笑道:“张阿姨?上次迁户口时间太赶,耽误您下班,正好今天来家里,留下吃顿便饭吧。”
油纸包裹的卤肉香气扑鼻,让工作了一天的两个人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可惜肉是不能吃的,不符合纪律。
“让居民急事速办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小叶不用客气。”张阿姨摆摆手,看着被‘藏’在后面的小姑娘,心中有数地摇了摇头,在年轻同志的目光下,语气和善地拉回正题,“小叶啊,这位是街道办负责知青下乡登记工作的余鸣同志,今天过来是为了了解叶昭昭同志的个人情况。”
叶韶面不改色道:“我妹妹是有工作的,她考上食品厂了,只是后来出了点变故,还病了一场,才暂时在家里休息几天。”
陪同人员的张阿姨理解,但做不了主,当即低下头,翻起膝上的工作笔记本看得很认真。
街道办的余鸣跑了好多天,对于这种情况已经见怪不怪,抬了抬夹在鼻梁上的眼镜,把问过叶家父母、没得到合理回答的问题再抛了出来。
“叶昭昭同志的工作单位什么时候可以明确下来?如果暂时不能提供单位证明,有没有重大疾病证明?”
余鸣说完这话,还扫了眼叶韶身后露出的衣角,眼神里的意味很明白。
这俏生生的女同志他可瞧见了,气色跟连续加班一个多月的他相比,可好太多啦!
“……”叶韶表情有些难看。
他刚从外市回来,哪怕托人找工作,也得时间啊。
想了想,客客气气道:“还要确定,一旦有了结果我们一定第一时间把证明资料交到街道的。”
“这可不行啊!周五就要上报名单了,不能再拖。”余鸣表情严肃。
他不知道叶昭昭因为什么样的变故放弃食品厂的工作,他只知道知青动员是他入职后主导的第一个任务,忙了两个月,累得要命,在最后这个节骨眼可不能出了岔子。
“周五?”叶韶惊声道。
这都周二了!三天时间怎么弄?
叶韶没忍住瞪起眼睛,看向老叶和林同志,眼里是大大的不满。
叶易福和林静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没法解释!他们之前压根没注意过知青下乡的政策啊!临到居委会上门通知,他们也吃了一惊,但紧接着闺女生病折腾了好几天,便把事也忘了。
宋昭彤听明白情况,从叶韶身后走出来。
她之前没有考虑过以知青名义下乡,眼下觉得这也是个机会。
在严控人口流动的年代,下乡寻亲需要介绍信,期限还不长。
而要把梨花留在身边、甚至带回省城都是个大问题,她暂时没有好的办法。既然这样不如以知青身份下乡,待在梨花身边,等解决好身份证明以后再找机会回城。
而且最多再过两年,高考恢复了,她也可以带着梨花回来的。
“余同志,什么时候安排下乡?”
叶韶三人立即挤眉弄眼,示意她不要接话,宋昭彤只能当做没看到。
张阿姨终于看完工作笔记,抬头端详面前这个文静漂亮的小姑娘。被晒红的面颊看着气色不错,但身骨伶仃、多汗气短,确实是才病愈的模样。心中的念头过了几遍,还是有些不落忍,拍了拍林静的手臂,拉她走到角落。
两人动作很轻,没有影响谈话。余鸣捏着眼镜,对女同志的态度还是很满意的。
“现在已经中旬,名单上报一周内会分配好地点,月底之前要完成报道手续。”
宋昭彤顶着家人如有实质的目光,即便知道不太可能,依旧还是尝试问道:“能不能选择下乡的地点呢?我祖籍在谷城窖县安平大队的林家村,如果要下乡,还是更希望回到家乡,为家乡建设出一份力。”
余鸣摇了摇头,“分配地点是革委会知青办来决定的,我只能把叶同志建设家乡的志向记录下来,具体分配结果还要看各地需要。”
“好,谢谢余同志。”宋昭彤又看了一眼家人,还是说道,“麻烦你再给一天时间吧,明天上午我一定会到街道办,不会让你们为难的。”
面对女同志清亮真诚的眼眸,余鸣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张阿姨和林静说完话回来,见状便道:“叶师傅是厂里的七级工,还是省劳动模范,一家人思想觉悟都高,肯定会理解我们工作的。但是今天太突然了,不如让他们再消化消化,明天登记?”
居委会张阿姨是个心有成算的,余鸣听她这样说,也没有再坚持,只道:“行吧,那明天早上我在街道办等着。”
多少争取到一晚时间,叶家人都松了口气。又邀请了几遍,确定两人不在这里吃饭,这才客客气气把人送出门。
“呼——”叶韶长长出了口气,招呼其他人坐下说话,“这个时间大多单位的招工工作都已经结束了,只能想办法找个临时工。”
“这年头临时工也不好找啊。”叶易福揪了揪粗短的头发,愁得不行。
林静坐下来,犹豫道:“刚才张大姐找我说可以帮忙介绍对象,男孩部队转业,现在在咱们辖区内的派出所上班,相貌能力都很出众,就是父母还在农村,兄弟姐妹多了点需要帮衬。”
宋昭彤:“?”
叶易福也没反应过来,一脸懵地瞅着自己媳妇。
不是找工作吗?怎么谈到对象了?!
叶韶明白林同志的意思,当初他媳妇也是没找到工作,和他先结了婚,第二年才考上供销社。
工作找错了没关系,对象却不能乱找。
媳妇眼光好挑中了他,叶韶却不敢赌妹妹的运气。
“要不,还是见一面?”林静也很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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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之前她都不会这么头疼。可闺女病恹恹的模样还在眼前,她实在是没法放心。
“还是把食品厂的工作要回来吧!”叶易福觉得三天结婚不靠谱。
兄妹两人面面相觑。
宋昭彤没辙,只得不老实地交代道:“我们下午找曾洲文诚恳又理性地交谈过,最后他用600块买了那份工作。”
叶易福:“……”
林静:“……”
两口子皆是无言。
“我想过了,还是下乡吧。”宋昭彤在家人开口反对之前,又说,“还记得我同学詹露露吗?她爸是革委会副主任,我想请他们帮忙把我分配在老家。”
“这和我们小时候回老家玩可不一样,是真的下地干农活!”叶韶看着面皮嫩生生的妹妹,连连摇头,最后眼睛一闭干脆道,“这样吧!你到肉联厂先顶上我的工作!其他的以后再说。”
林静皱眉,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叶易福也佝偻下脊背沉默着。
他倒是也想把工作转给闺女,可他是焊工,工作强度大,对体力要求极高,车间里还都是男人,实在不适合。
面对这样无私的付出,宋昭彤很感动,但也只感动了一秒。
她翻个白眼,没好气道:“日子不过了?不怕嫂子跟你离婚吗?”
嫂子周丽娜性格爽朗,对叶家人都很大方。不过再大方也要有限度,为了小姑子,家里平白少了份工资,这搁在谁身上都没法接受。
叶韶无言以对。
脑子浮现起媳妇大闹娘家的画面,还就挺害怕的。
日子要过,媳妇惹不起,可是妹妹下乡能熬得住吗?
他身边不缺怀揣理想,毅然决定背井离乡,在乡间日复一日劳作,没有机会大展宏图、也没有机会回城的朋友。
看着情绪低落的叶家人,宋昭彤不知道怎么安慰。
‘宋昭彤’只有梨花,而‘叶昭昭’却有三个家人、成倍成倍的爱。面对这么多纯粹无私的爱护,宋昭彤很多时候都是无措的。
如果只有他们,她愿意留下。
但是,还有梨花。
在这个世界,她不能再抛下梨花。
宋昭彤想了很久理由,最后只有说道:“我想去安平大队。”
“在我梦中,梨花一直在等着我。”
叶家人怔怔无言,不明白她的意思,却隐隐有一种感觉,知道没有那个梦,面前的女孩或许已经不在了。
“梨花?”林静望着她,眼眶含泪,“那你、去吧,阿妈也在家里等你回来。”
*
指尖划过冰凉的镜面,宋昭彤凝视着镜中人的眉眼。
她想不通。
为什么她和叶昭昭会拥有同一张脸。
偶尔她会恍惚,陷入庄周梦蝶的迷思中不可自拔。但无论如何挣扎,她已深陷其中,没有答案。
带着梨花香的热气氤氲着,一点点雾蒙镜面。
看着逐渐模糊的眉眼,她闭上眼。
“再见,宋昭彤。”
8. 下乡
“直达谷城的客运汽车五分钟后发车,请到谷城的同志尽快前往11号站台!”
广播不断重复。
车窗下的叶家人仰着脑袋,也不断重复着嘱托。
昭昭看着满眼不舍的家人,扯着嗓子喊,“你们好好的,照顾自己!”
“诶!你也照顾好自己!”林同志和老叶都没忍住,落下了泪。
昭昭重重点头,和哥哥挥手道别,又对嫂子比划了个手势。周丽娜了然,回个‘放心’的口型。
“嘟——”
客车发动。
车站渐渐模糊,消失在视野中,离家的人们眼眶湿红地收回目光。
直达谷城的客运汽车每天两个车次,早上6点和中午12点,路程五个小时。
昭昭选择赶第一班出发。
车里多数年轻人都是要到谷城各处的知青,不少人在悄悄抹着眼泪。不时响起的哽咽,使得车厢内的气氛异常压抑。
直到客车驶出城区,窗外的景色逐渐开阔,年轻人才从离别的情绪中走出来,憧憬着未来。
昭昭的内心也不平静,脑中全是梨花在黑暗中低低的哭声。
“你也是知青吗?”身边的男孩徐涛憋了很久,问道。
徐涛看到昭昭和家人道别,以为都是知青,正想着路上有照应,还没欢喜又感到奇怪。
他提早把不急用的东西送去邮寄,即便这样还是背了不少,褥子棉被都是随身带的。
但身边的女同志只背了军挎包,拎着装在网兜里的陶瓷盆、水壶、铝饭盒和几个青桔子就上了车,实在很奇怪。
徐涛咽了下口水。
和他们相比,就像要到谷城一日游啊、桔子、好香!
昭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身边的声音杂糅在客运汽车轰隆嘈杂的噪音中,被她阻隔在情绪的铁皮之外。
怎么还呆呆的?徐涛在她眼前晃了晃手,“你没事吧?”
“!”昭昭回神,盯着近在咫尺的肉手,头皮一阵麻意。
在她格外惊讶的视线下,徐涛有些羞赧,“抱歉吵到你了,我只是想问你是不是知青。”
昭昭看着男孩皮肤白里透红,面颊上还有肉嘟嘟的婴儿肥,吐了一口气,摇摇头微笑道:“我是知青。”
“我是徐涛,分在水丰公社安平大队,你呢?”徐涛觉得很惊奇。
昭昭有些意外,还没有开口,前排的蔡秀敏冷哼了一声,哼得她摸不着头绪。
“你是不是看不懂眼色啊!人家都不爱搭理你,还叨叨个没完!”
昭昭:“……”小朋友是冲她来的?
徐涛鼓起脸,说道:“我看懂了呀!女同志还冲我笑嘞,才没有不想理我。”
昭昭:“……”嗯,这位小朋友说的、也对。
“切!”
切什么?昭昭看着女孩漂亮的后脑勺,很迷茫。
想着这是十几岁的女孩子,不和她计较了,蔡秀敏气性却很大,扭着身子转过来,眼风都不扫昭昭一眼,警告徐涛。
“下乡还是春游啊?这么不严肃,不准和她说话了!”说完又抬着下巴,扭了回去。
昭昭:“……”被后脑勺好看的小朋友当面排挤,真是两辈子加起来的无语,都没这一刻多。
“人家不是这样的人啦。”徐涛语气弱弱地维护了一声,眼睛却是不敢落在昭昭身上了。
被挑拨成功!
昭昭哭笑不得,也无可奈何。
接受了现实,她靠回椅背,把周围热络的谈话当作白噪音。
客车颠簸着进入盘山道,一圈又一圈的山路,摇摇晃晃、踉踉跄跄,油料燃烧的刺鼻味里很快多了不可形容的酸腐。
起起落落的客车,和此起彼落的晕车人,共同沉沦。
“yue!”蔡秀敏被摇得胃底翻涌,捂着嘴巴一脸惊恐。
不可能啊!她1岁就开始坐车了,怎么还会晕车?
听到那阵想吐又不肯妥协的动静,昭昭有些害怕,连忙把青皮桔子掏了出来。
拇指下沉,浓郁的果香带着清苦刺激的味道散漫在空气中,驱散了浑浊的气味,周围的乘客都喟叹了一声。
霸道的桔皮味传来,蔡秀敏浅浅吸上一口,堵在喉间的窒息感顿时被冲散,她表情尴尬了一瞬,很快调整过来,矜持地靠在椅背上,翕动鼻翼偷闻。
前排小朋友的安静,让昭昭不由松了口气。
余光瞥到徐涛投来的炽热目光,她手一顿,分了一个青桔,同时瞟着前面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谢谢。”徐涛很高兴,抱着桔子小声道谢。
“……”昭昭忍着笑,自认为了小朋友之间的友谊用了心,其他的就不怪她了。
徐涛可顾不上友谊,美滋滋剥开桔皮,嗷呜一口,叼住青桔果肉。
“!”昭昭震惊地伸出手,看到包子脸被酸得皱成一团,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帮他。
“好酸啊!”徐涛哆哆嗦嗦缓了很久,视线与座椅缝隙间一双含怒的眼睛对上。他安静几秒,递上被他啃过的青桔子,“你也想要吗?”
“谁要你啃过的啊!”蔡秀敏想啐他一口。
昭昭想了下,又在徐涛手中放下一个桔子。
蔡秀敏看到昭昭的动作,眼睛微微一亮,下一秒却见徐涛把它收入挎包里。
“徐涛!”
“干吗?”徐涛莫名其妙。
这桔子是给我的呀!蔡秀敏心里理直气壮,但却脸热得很,支支吾吾也说不出这话。
她身边的秦清看出来,便小声提醒,“不是要给蔡同志吗?”
“哦。”徐涛又把啃过的酸桔子递了出来。
嘻!还有一个等到大队部,用糖水调了酸味再吃!
众人:“……”
昭昭忍笑数了数剩下的桔子,自己给前后排的人都分了一个。
“谢谢你。”秦清羞涩地笑笑。
“……谢谢。”蔡秀敏也小声地跟着说。
“没事。”昭昭微微扬眉,感慨小女孩的可爱。
徐涛见大家有了互动,和昭昭介绍道:“秦清、蔡秀敏,还有你后面的谭成裕,我们都是同一个大队的知青。”
昭昭诧异着说:“我也是水丰公社安平大队的,我叫叶昭昭。”
除了缩在后座闭目养神的谭成裕,其他人都一脸惊讶。
徐涛问起了心中的疑惑,“昭昭同志,你行李呢?”
“我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其他都邮寄了。”叶昭昭说完,在他们震惊的目光下,又补充,“我老家就在安平大队,要寄的不多所以还负担得起。”
谭成裕的睫毛抖了下。
“怪不得!”众人连连点头。
“你是安平大队的人?”蔡秀敏反应过来,扒拉着椅背,直瞅着昭昭。
这是瞒不住的。
于是昭昭点头,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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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半假道:“我和街道办的同志提过为家乡建设添砖加瓦的理想,他们很理解我,就把这个情况填在登记表上,没想到知青办真的把我分到了安平大队。”
大家表情复杂,羡慕中还有钦佩,眼眸闪闪,因彼此崇高的理想而备受鼓舞。
周围又安静了下来,大家揣着青桔,在一圈又一圈仿佛没有尽头的盘山路上摇摇摆摆。
到达谷城,车里没吐的,下了车又吐了一批,年轻人都像脱水的小白菜,蔫蔫巴巴走不动了。
昭昭不想耽误,把老叶画的地图留下,脚步如风走了。
夏日炎炎,坐在高高垒起的尿素袋上,晃晃悠悠了很久。下午两点半,昭昭晒得皮肤发烫,抵达安平大队。
大队长林勇正好在大队部,听到动静走出来,就看到了学生头红脸蛋、的确良衬衫配军裤的小姑娘。
昭昭跑了几步,喊道:“大舅。”
林勇脸上的皱纹挤出条条沟壑,眯着眼睛意外道:“昭昭?你咋不发了电报,让你表哥去接啊?”
昭昭指了指正在卸货的林老头,“我来的也巧,碰上林阿公,就是辛苦咱们队里的大黄牛。”
“嘿,你这小姑娘。”林勇被逗得直乐呵,带着昭昭进了大队部。
昭昭从军挎包里取出档案袋,递给林勇审核,他看过没问题在接收表里盖了章。办完正事,这才瞅着小姑娘叹气。
“你呀!回家也好,把身体养好了,不要让你阿妈担心。”
林勇和林静是堂兄妹,这些年没断过联系,所以也知道一些内情。
“我晓得的。”昭昭老实点头,把几张票证交给他,“表嫂刚生了孩子,这是阿妈准备的。”
林勇摆摆手。
外甥女刚来,他收人小姑娘的东西算怎么回事?
听到外甥女消息赶来的赵艳,推开丈夫,没好气道:“这是给娃儿的礼,你还想落了堂妹的面子不成?”
说完拉起昭昭的手,蛐蛐道:“昭昭啊,你舅脑瓜不好使,咱们不理他。”
亲切感从记忆中涌出,昭昭连忙喊道:“舅妈。”
“诶,昭昭真乖。”赵艳拉着她,乐呵呵道,“你的包裹都送到老宅了,前几天还打扫过,舅妈送你回去?”
昭昭直言道:“梨花在李家村吗?舅妈,我想先把她接到身边。”
赵艳听说外甥女病了一场,家里开解了很多,最后是因为梨花,外甥女才养好病的。
瞅着昭昭的小脸蛋,赵艳心疼道:“这样也好,你一个人在老宅,梨花那小姑娘虽然闷了点,还是勤快的。”
“舅妈愿意帮我?”昭昭眼巴巴瞅着赵艳。
“小姑娘家家还耍机灵嘞。”赵艳觉得有些好笑,看似粗鲁地把她的手挽在臂弯,斜了眼林勇,风风火火带人往外走。
李家村。
赵艳指了个方向,低声道:“那是李向东家,你在这儿等等,舅妈把小队长媳妇喊来帮忙。”
“麻烦舅妈了。”昭昭很感激。
“嗐,你呀!”赵艳虚虚点了点昭昭的鼻尖,挎着菜篮子走了。
站在树下,昭昭正发着愣,树枝划过地面碎石的刺耳声渐渐靠近,稚嫩急促的喘息也传入了耳朵。
昭昭身体僵硬地转过身。
落日光晕下,看不清面容的小女孩身体前倾,用瘦弱的肩膀牵动藤条,拖着木质洗衣盆一步步艰难走来。
“梨花。”
9. 喜欢
梨花没有小时候的照片,但昭昭还是第一眼,还没看清小女孩的容貌就已经确信。
这是她的梨花。
梨花的衣服短了半截,带着陈旧的补丁,还是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弓着身体,脚趾紧紧抓着草鞋,吭哧吭哧地拖动洗衣盆,从昭昭身边走过。
昭昭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梨花好小,也好瘦。
已经6岁的小女孩,干瘦得让人吃惊。
“梨花。”昭昭的喉咙干涩。
梨花眨了眨被汗水咸得酸胀的眼睛,回头看向山楂树下的陌生姐姐。
昭昭的眼睛里闪动泪花,在梨花困惑的表情下,弯起眉眼笑着,字字清晰地说道:“我是你的家人,是你在省城的昭昭表姨。”
她的家人、昭昭表姨?
梨花的心怦怦跳着,目光落在昭昭表姨的笑容上,只觉得她好漂亮,红扑扑的脸和树上的山楂果子一样好看。
肯定,也是香香的。
梨花一时有些移不开视线,就这样怔怔地瞅着突然出现的家人。
昭昭来到梨花面前屈膝蹲下,抚摸用心绑成双马尾的细软微黄的头发,感慨这时候的梨花还没被生活磨平棱角,哪怕生活不易,还是个爱俏的小女孩。
扶着瘦骨伶仃的小肩膀,她牵起粗糙发皱的小手。
轻抚过被江水泡得发白的伤口,昭昭捧起亲了口还没有遭受过断指之痛的食指,再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把梨花拥到了怀里。
小小的身体,瘦弱到昭昭不敢用力。
梨花的眼睛发直,心里涌起一股股热流,比太阳还暖,把她在江水浸得发凉的手脚都暖了起来。
真的是香的。
梨花动了动小鼻子。
昭昭姨姨,是喜欢她吗?
梨花欢喜又无措,绷直身体不敢动弹,盼着因乖巧而得到奖励。
她好喜欢姨姨抱着她,好希望姨姨可以再多抱抱她啊。
但是,梨花有些怯弱,她声音呐呐地提醒,“姨姨,我身上脏脏。”
昭昭促狭地用鼻尖蹭了蹭梨花的小脸蛋,在她紧张的目光下,笑道:“我怎么觉得梨花香香的,一点都不脏呢?”
“每天晚上我都有洗澡澡呢!自己洗的!”梨花眼睛亮晶晶的,挺起了小胸脯。但她还想让姨姨更喜欢她,所以红着脸,小声分享秘密,“表姐自己都洗不了澡澡哦!”
“这样啊?梨花好厉害!”昭昭配合地张大嘴巴,一副没想到的模样。
梨花羞红了脸,为了把表姐的秘密说了出来,也为了姨姨果然更喜欢她了。
心里好奇怪呀,酸酸的、甜甜的,和山楂果子一样。
梨花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下定决心,要采很多很多的山捻子。
表姐最喜欢的山捻子,她要跟表姐道歉。
昭昭扫了眼笨重的洗衣盆,里面是梨花洗好的衣服。这个重量对于孩子来说太沉了,梨花就采来长藤编成垫子,既可以保护木盆底部不受磨损,也可以借助藤条的韧性充当绳子牵动洗衣盆。
昭昭看着梨花的眼睛问道:“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夜里会很害怕的,所以想麻烦梨花跟我回家,以后都和我住在一起,陪着我,好不好?”
梨花重重点头,下一瞬又有些迟疑,圆润的眼眸里满是心虚,好久才忐忑地交代道:“可我还有很多活没做完。小舅舅说了,今年冬天很冷,需要很多很多柴火,猪崽也要吃饱饱才能长大。”
徒然升起的怒意无处发泄,逼得昭昭眼眶湿红,双手微微颤抖,她竭力克制着,却依旧无法平复内心。
梨花察觉到她的不开心,面露惶恐。
她惹姨姨难过了?姨姨在夜里也会害怕,需要她照顾啊,她却让姨姨失望了。
梨花的长睫被眼泪打湿,望着昭昭,眼里有自责,也有害怕。害怕昭昭不喜欢她、也不要她了。
“对不起姨姨——”
听到带着哽咽的道歉,昭昭连忙抱住梨花,轻轻抚摸小女孩瘦到硌手的脊背,愧疚地安抚。
“梨花不怕,姨姨才不会生气呢。而且你小舅是好人,会同意梨花跟我回家的。”
“真的吗?”梨花不是很确定。
“如果是真的,梨花愿意吗?”昭昭偏头靠在梨花的小肩膀上,闷声问。
试探地拉了拉昭昭的手指,梨花再没有犹豫,“我想照顾昭昭姨姨。”
昭昭勾住小指头,认真问道:“我们约好了?”
梨花鼓着小脸,非常郑重地点了点脑袋。
“梨花!你在干什么!为什么没有烧火煮饭!”提前下工回来的李向东夫妻气恼地冲树下‘耍懒’的梨花吼叫。
梨花吓得面色煞白,下意识就要拽动藤条回去烧火。
“我来。”昭昭拿过藤条,一手牵着梨花,一手拖动洗衣盆走到李家门前。
李向东瞪了眼梨花,再上下打量过面生的城里姑娘,语气多了些慎重。
“你是新来的知青?这丫头咋啦?弄坏你东西了?”
陈爱红听到男人这么说,面容僵硬、眼神不善地盯着昭昭,只等她敢开口讨债,冲上去解决麻烦。
“表哥表嫂,我叫叶昭昭,阿妈是林家村的林静。”昭昭笑盈盈与他们夫妻问好。
李向东和陈爱红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林静是谁。
瞅着昭昭,他们心里都在打鼓。
远房表妹主动上门,肯定不是来送钱粮的!不会是在省城落魄了,来打秋风吧?嗯、这身衣服不错,还有手表啊!
同一个被窝睡不出两个人。
夫妻俩想到一处,眼珠子粘在手表上馋得不行。
昭昭忽略李家夫妻的视线,牵着梨花的小手,和和气气开口:“表哥表嫂,这次我是以知青身份回来的,一个人住在老宅,想着把梨花接到身边作伴。”
夫妻俩默契十足地对视了一眼,陈爱红立刻转身回家。
“表妹想要小姑娘作伴,让我家美琳过去啊!都是外甥女,我家美琳可比梨花机灵多啦,小嘴叭叭的特会逗人开心。”李向东说话间就伸手要拉扯梨花。
梨花不敢挣扎,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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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袋慌张地望着昭昭。
昭昭不愿意他触碰梨花,侧身抱起梨花闪躲,手便落在了昭昭背上。
“李向东!你个下作东西敢打人!”赵艳看到昭昭抱着小孩闪躲,立刻冲过来,举起菜篮子朝李向东脑壳砸,刚摘的红薯嫩叶散了一地。
赵艳来了,昭昭的心也定了下来,抚拍梨花安慰她。
下乡之前她想过,宋昭彤的武器在这里是不好使的,在叶昭昭这个面嫩的小姑娘身上更是行不通。
农村是个先讲情再论理的地方。
要带走梨花,她需要很多人的认可和支持。
也是想明白这点以后,她才开始理解十几年后,带着陈来弟离开的梨花。
——不止赢了官司,也赢得了情义。
以至于再过多年梨花回村里办事,陈家村依旧有许多人把她当作自己人,提供了不少便利。
“别打!别打啦!”李向东被菜篮砸得嗷嗷叫。
“谁敢揍我家小李!”陈爱红听到丈夫喊叫,拎了女儿跑出来。看到举着篮子哐哐乱砸的大队长媳妇,脚步一顿,立刻抱着女儿坐在地上干嚎,“哎呀,我命真苦啊!别人欺负到家门口哩!”
“舅妈小心。”昭昭适时扶住被李向东推搡了一下,踩到红薯叶险些滑到的赵艳。
跟在后面的赵香玉看得真切,怒喝道:“李向东!你是不是马尿喝多了!打了人小姑娘还不够,还敢和婶子动手了!”
“啊?”地上的陈爱红表情微变,这下真的挤出了眼泪,也顾不上女儿,直挺挺躺在地上哭嚎,“冤啊!我男人几斤几两,在地里一天了,哪还有力气打人啊!”
第四生产队小队长李远听了消息赶过来,看着乱糟糟的场面,脑袋疼得不行,用扁担在陈爱红的脚边敲了几下。
“丢不丢人?起来!再折腾我喊民兵过来了!”
小队长发脾气了,陈爱红不敢再闹,只得抹着眼泪老老实实和丈夫站成一排。
李远一手叉腰,重重叹了口气,看向赵艳。
“婶子啊,这是咋啦?”
赵艳怒瞪了一眼李向东夫妻,揽着昭昭的腰背揉了揉,又拍拍她怀中的梨花,心疼了好一会儿,才解释缘由。
“这是叶易福的闺女,这不是高中毕业了,心里惦记老家,食品厂的干部也不当,回了咱们安平大队搞建设。”
李远连连点头,对着胆子小小、连李十三都害怕的小姑娘多了几分亲切,感慨道:“是咱安平大队的好秧子!”
李向东夫妻瞪着眼睛。
食品厂干部不当,跑来种地?
赵艳:“我想着小姑娘住在老宅,正好宋老五家没人了,把梨花送到这个小姨身边,俩小孩可以做个伴。”
李远赞同道:“梨花会干活,倒是可以帮衬。”
赵艳拉着昭昭心疼道:“可我就说几句话的功夫,刚回家的小姑娘就被打了!这表兄妹之间哪来的仇呀?”
李向东:“我想拽的是梨花,可不是打表妹!”
“你原是想打梨花?!”赵艳惊呼。
10. 照顾
李向东真是冤得不行。
但周围得了消息看热闹的人不少,他只有压着脾气,好声好气地解释。
“这都是误会!我可没想打梨花啊!”
村民:“哦——”
李向东被此起彼伏的‘哦’,和看耍猴的目光瞅着面红,这落在村民眼中,更成了心虚的证据,连他媳妇李爱红也忍不住小声嘀咕。
“咋不关了门再打嘞?”
昭昭抱着梨花说道:“表哥应该不是故意的。”
“还是表妹明事理啊!”李向东眼睛发亮,连忙凑过去。
昭昭紧张地后退两步闪躲。
赵艳挥了挥菜篮子,赶苍蝇一样逼退李向东,对着昭昭说:“咱把来龙去脉都说个明白,这么多叔伯婶子在呢,不会冤枉人,更不会让你这小姑娘受委屈的。”
昭昭与赵艳交换了一眼‘放心’的眼神,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开口道:“就像我舅妈说的,我一个人住在老宅,所以想把梨花接到身边作伴。”
“表哥不知道为什么不同意梨花离开,反而愿意让他家美琳跟我走。正说着话表哥就急了,突然动手抓人,我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吓了一跳,抱了梨花躲他,这不、才不小心打到我的。”
周围人的表情都变了。
李向东张嘴想狡辩,但这便宜表妹说话滴水不漏,没有半句掺假的,让他想反驳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总不好说是没着急,就是故意抓人,故意打她的吧?咦?不!他没打人啊!
“梨花能干活,李十三哪里舍得她走!”
“他家美琳啥啥不会,真带回家了,倒帮李家养了个小祖宗哩!”
村里人嘴碎,别的也罢,说到女儿陈爱红就不乐意了,当即叉腰怒指说话的老婶子。
“我美琳怎么不行了!表妹不是要人陪吗?我美琳又水灵又聪明,小嘴巴比红糖水都甜!哪是梨花这榆木疙瘩比得了!”
老婶子不是个服软的,当即也摆足架势,指着陈爱红的鼻子嗤笑,“这么甜,你留家里呀!人家都没瞧上你家闺女!还巴巴地送上去!”
陈爱红气得脸红脖子粗,撩起袖子,就要冲上去干架。
赵艳和赵香玉眼明手快还默契十足,一人一边,拽住了陈爱红的胳膊。
李远松了口气,用力敲了敲扁担,“闹腾个没完了是吧!”
陈爱红动弹不得,报不了仇还挨训,委屈极了!
她和丈夫是有一点私心。
梨花吃得少又肯干活,家里多了她以后,省心不少,还挣了个有情义的名声,在队里分到3头猪崽。
这可是每天5个工分啊!
至于女儿美琳,她和丈夫都是文盲,就盼着一双儿女可以出息。
明年美琳7岁要上小学了,他们两口子还在发愁,这不来了个城里表妹想找伴,美琳跟在面嫩的小姑娘身边吃不了亏,甚至还能不缺吃喝、跟着读书识字哩。
这是两相便宜的好事啊!她叶昭昭有什么可不乐意了?!
陈爱红越想越伤心,呜呜咽咽了起来。
昭昭也耷拉着脑袋,和陈爱红好声好气解释,“表嫂啊,孩子都很好,我也很喜欢,但总不好让你们骨肉分离。梨花家里没人了,跟我更合适。”
陈爱红抱着女儿哭得更大声了,脑瓜滴答滴答个没完,惹得李美琳仰起小脑袋,一脸莫名其妙。
李向东看出昭昭是铁了心不要自家女儿,心里生了怨气,语气也生硬了起来,“不行!什么表姨不表姨的!我不认!我才是梨花的亲娘舅!我舍不得这个亲外甥女,谁也不能带走她!”
赵艳指着李向东冷笑,“亲闺女舍得,外甥女就舍不得了?”
“嘶!算盘珠子崩人脸上了!还把大伙儿都当傻子!”
“可不是,这话也敢说出口哩!”
农村这种遍地亲戚的地方,随便遇上个人都沾亲带故,李向东这态度把远亲得罪个遍,说起话来也越发难听。
李向东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不肯服软,“梨花,下来!”
梨花像受惊的小兽紧紧环着昭昭的脖子,不舍得姨姨。
对姨姨替她挨了打,梨花还很生气,觉得小舅舅很不好,暂时不想理他了。
“没事的梨花,我在。”昭昭颠了颠梨花的身体,托着她的后脑勺,让她可以靠得更舒服些。
“这娃儿吓得不轻啊!”
“可见平日没少被苛待!还亲娘舅嘞!呸!”
赵艳看着外甥女抱着梨花,两个人都垂着脑袋,可怜兮兮的模样,气得胸口上下起伏着,叫骂道:“你是把亲外甥女当成长工了?一家子老老少少的衣服都让小孩子来洗!到底羞不羞啊!”
赵香玉帮腔,“瞧瞧亲闺女的小胖手,再看看外甥女的可怜劲!要不是被这家子糟践怕了,梨花能一见了远房的表姨就离不开了?”
李家的远房亲戚也很生气,“孩子都是实心肠的,最能辨忠奸、识好坏的!还不认远亲了?这再往上搁一搁,是不是连老李家的祖宗都不要啦?”
刚和陈爱红吵过架的老婶子也喊起话,“家里的活是梨花做的,队里分的猪也是梨花养的,5个工分记在她陈爱红名下,还把孩子养得比猫崽子还小,地主老财都没亲娘舅家狠心嘞!”
陈爱红被骂得面红耳赤,鼻孔翕动着。
“这是我们家的事,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了!”李向东怒火中烧,捡起门边的扫帚,就要收拾这些碎嘴子。
“地主做派就跟我们人民有关系!”老婶子叉腰仰笑。
李远听得心惊肉跳,''啪啪啪'',把扁担敲裂了,才阻止村民的议论。
“地主都被人民打倒了,哪还有什么长工?!”这话,他是对着村民说的。
话锋一转,冲李向东粗声粗气道:“你这个舅舅,再怎么偏向自己女儿,也要看在亲姐姐的份上,多照顾外甥女啊。”
李向东撇嘴。
我亲姐姐也是这么‘照顾’自己女儿啊!
之后又道:“梨花的阿爸阿妈都不在了,家里没个人,大队的乡里乡亲是有帮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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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一年来的吃喝靠的还是她自己!既然没吃白饭,那谁也不能摆长辈的架子。不论远亲还是近亲,没有人可以做她的主、替她选择去处!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远扫了眼明事理的众人,忽略李向东夫妻的臭脸,走到昭昭身后,看着梨花的眼睛问:“梨花,你想跟谁?”
李远瞥了眼陈爱红,又补充道:“要是你想回家自己过,养猪崽的工分可以还给你,以后这猪崽还给你继续养。”
“小队长!”陈爱红彻底急眼了。
昭昭弯下腰,把梨花放在地上,等她做选择。
突然被村民围着瞧,梨花忐忑地抱住了昭昭的大腿,在被动作温柔地揉过了脑袋,心微微定下来,才怯生生回答。
“我想跟昭昭姨姨回家。”
李远点点头,又问:“那你还要养猪崽吗?”
梨花抿着小嘴,纠结了很久,才摇了摇头,“舅妈可喜欢猪崽了,要是没了会不开心的。”
陈爱红怔了一下,眼神有些不自在。
昭昭在梨花的发顶亲了口,又牵起小手,和李远说道:“既然梨花想让她舅妈开心,就按她想的做吧。”
“这俩都是好孩子啊。”老婶子呐呐。
李远也是认同的,黝黑愁苦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些许笑容,也懒得管李向东夫妻臊不臊,让媳妇赵香玉陪着她们进去收拾铺盖。
梨花住在堂屋辟出来的小隔间里,露出黑棉的铺盖和两身衣服是她带来的所有家当,很快收拾妥当,昭昭一手牵着梨花,一手拎着用麻绳捆起来的家当走了出来。
外面的村民还没散去。
昭昭想了下,从军挎包里掏出一袋水果糖,“因为我和梨花耽误叔伯婶子了,大家都分几颗糖,给家里小孩甜甜嘴。”
梨花从没见过这么多糖果,眼睛嘴巴都馋得厉害。昭昭便把麻绳勾在臂弯,撕了个水果糖塞进她嘴里,把剩下也交给她,弯腰轻声吩咐:“梨花帮姨姨都分掉吧。”
“唔!好!”甜丝丝的荔枝糖在口中化开,梨花圆润的眸子亮晶晶的,先给昭昭一个,就小跑着给大家分糖。
直到大家都收了糖,开开心心散了。
李美琳终于挣脱陈爱红的禁锢,跑到梨花面前,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梨花,我想吃糖!”
梨花很想给她,但还记着小舅舅打了姨姨,有些迟疑地看向昭昭。
昭昭捏着手中的硬糖,点头同意。
梨花笑弯了眼,给李美琳抓了一大把,“表姐,这是给你的。”
“谢谢你啊梨花,我最喜欢你了!”李美琳发现自己的糖比其他人都多,觉得梨花真是太好了!
“表姐,你不要生我的气哦,我以后还会给你采很多很多山捻子。”梨花心有愧疚,讨好道。
李美琳拍拍小胸膛说道:“我和梨花天下第一好!”
“啊?”梨花眼睛滴溜溜转了下,默默又掏了一把糖果出来。
对不起啊表姐,我有姨姨了,不能和你天下第一好了。
11. 和解
女孩相亲相爱,小脑袋凑在一处有说不完的甜蜜话。
几个大人站在一起,气氛也还算融洽。
赵艳挽着昭昭的胳膊,对李向东语重心长道:“安平大队就这么点大,咱们既是远亲也是近邻,拌了几句嘴的事,可不能跟我这老婆子记仇了。”
“婶子说的什么话?大家都是为了孩子,怎会有仇!”李向东觉得没脸,但几顶帽子扣下来,他吃不消也只有认栽,面上尴尬地讪笑着,顺台阶也就下来了。
“诶!我就说呢!”赵艳拍了拍昭昭的手臂,目光意味深长地提点,“你表哥脾气是急了点,心里还是有我们这门亲戚的。这两小的感情也深,以后可不能断了来往。”
“婶子说的对,是这个理!”陈爱红和李向东连连点头,心里舒坦了不少,再看着女孩们嘻嘻哈哈的模样,瞅着梨花的眼神都慈爱了。
外甥女的脾气他们还是知道的,是个记恩情的软心肠,虽要走了,也不会忘了在娘舅家吃粮的情分。
“我晓得的。”昭昭微笑应下。
李远满意大家的‘和解’,抻了抻酸胀的手臂,要领赵香玉回家。
“累一天是该歇歇了,我们也走啰。”
赵艳扫过地上被踩得稀烂的红薯叶,心疼了一下,挎着空篮子带昭昭和梨花过了石桥,朝着林家村村尾走去。
她们身后。
“梨花要去哪里呀?”李美琳歪着脑袋十分不解。
“她啊……”李向东捶了捶心口,干巴巴道,“到你表姨家干活了。”
“哦。”李美琳歇了跟上去的念头。她知道梨花与她不太一样,不干活就没饭吃了,所以即便想和梨花再玩一会儿,也还是没闹,点了点衣摆里的糖果,扬起小下巴炫耀,“喏,这么多都是梨花给我的呢!”
李向东眼疾手快抢走一颗糖,在女儿震惊的目光下,胡乱揉揉她的小脑袋,嗦着糖叹气道:“小傻瓜,要是你也能到表姨家干活,整袋糖全是你的!那么多,吃都吃不完哩!”
李美琳有些迷茫。
表姨、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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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都是我的、吃不完?
陈爱红瞪了一眼不着调的丈夫,抱起女儿,打断了对她来说有些复杂的思考,温声安抚道:“咱们有这么多,也是好久都吃不完的。”
李美琳眨了眨眼睛,又开心了。
窝在阿妈怀中,小指头拨弄起五颜六色的水果糖。
“做饭去吧!饿死我啦!”李向东背着手,有气无力地走回家。
面对清清冷冷的土灶,耳朵边是后院猪圈里猪崽子拱着空食槽的哼哼声,陈爱红眼前一阵发黑。
“李向东——”
李向东正在堂屋里逗弄小儿子,顺道和女儿抢抢糖,听到这凄厉的喊声,一屁股从板凳摔下来,脑子还是蒙的,也没穿好拖鞋就慌里慌张跑到厨房。
“咋啦!这是咋啦!”
李向东与正坐在凳上端着茶缸的陈爱红四眼相对,沉默了一瞬,才问:“媳妇?你喊我?”
陈爱红喝了口加糖的自炒茶末,慢悠悠道。
“喊你了,烧火摘菜吧。”
12. 过招
李向东捂着尾椎骨,觉得刚摔得有点严重,‘嘶哈’了几声抱怨。
“这点事你自个做了呀,我正带孩子呢,给你吓得够呛!”
“我做不了。”陈爱红面无表情。
“怎么做不了啦?以前不都做挺好!”李向东翘着一只光脚丫挪到灶边,想给自己倒一碗甜茶。
“梨花来了以后,我就做不了了。”陈爱红吹了吹茶缸,斜眼瞥他,“要不,你再带个外甥女回来?”
“……”李向东无语。
“还有后头的猪崽,不如还给大队好啰。”陈爱红接着说。
“?”李向东看着自己的败家媳妇,没好气道,“5个工分啊!就不要啦?”
“没人帮我就不要了,反正我和两个孩子吃得少,饿不死哩。”陈爱红破罐子破摔。
由奢入俭难。
梨花走了不到十分钟,陈爱红肠子都要悔青了。从前作惯的活,现在想想都发怵,也理解了大姑子李朝燕一身懒骨头是怎么来的了。
不怪大姑子听说宋老五没了,摸黑收了钱粮跟城里人跑!
不跑咋办?
她娇生惯养那么多年,还能再挽起裤脚下田了?
陈爱红想明白以后,再听堂屋里丈夫抢糖的动静,心肠也硬了起来。
心疼男人没个用,还是心疼她自己吧!
李向东急眼了,这话里话外的恐吓他可听得真切,举起手指对着媳妇抖了好几下。
“抽风啊?”陈爱红不受威胁。
李向东气得不行,却也无计可施。
媳妇能狠下心让他饿肚子,他可没勇气跟媳妇过招比划。
打不过!
“懒得理你嘞。”李向东放下狠话,扒拉了矮凳,引火捡柴。
喝了甜茶,招来个勉强可用的‘小梨花’,陈爱红的心气顺畅了不少。把茶缸灌满了,往丈夫的手中一塞,重新振作起来取水烧饭。
李向东才美滋滋地吸溜了几口甜茶,腿上就长出个菜篓子,他叹了口气,脑子又转了转,嘀咕道:“城里姑娘可矜贵了,啥也不会干!梨花伺候这么一个娇娇女,没几日就会记起亲舅舅的好嘞!”
陈爱红没吱声,但也在寻思丈夫这话。
“要是愿意回来,咱们就对她好些,把她长久地留下来。”李向东摘着菜,继续自说自话。
陈爱红忍不住问:“你姐真不要梨花了?”
她也是一双儿女,但都是心肝肝。对于大姑子丢了梨花,甚至连一顿口粮都没留下,着实难以理解。
不理解归不理解,毕竟不是自己女儿,陈爱红很难投入真情。
饭都吃不饱,把自家撑起来还费劲,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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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夫谈感情。
大队长婶子说的没错。
她是把梨花当作长工了。一个出粮、一个干活,虽说冷情,但她不觉得亏心。
听了梨花那丫头的傻话,心里有些不舒坦,但之后也只剩为自家的烦忧了。
“估计吧!女儿又不顶用——”一把红薯叶就迎面砸在李向东脸上。
嘿?他今天跟这玩意过不去了?!
李向东还没发作,陈爱红便指着他鼻子骂。
“要被美琳听了去,看我不撕了你这张臭嘴!”说话间她探身看向还在堂屋的女儿,稍稍松口气。
农村多的是重男轻女的家庭。
李向东家是这样,陈爱红家也是这样。
但不同的是陈爱红小时候遭过罪,便不忍女儿再受苦,在定亲前和丈夫约好,以后他们的小家庭里儿女都是宝。
为这还落了大姑子的取笑,好在李家儿女结婚就分家,李朝燕也嫁了人,陈爱红在小家忙里忙外,倒也没与这招人烦的大姑子闹过。
“我说的是我姐,没说咱们家。”李向东自知犯忌讳,只小声辩解。
陈爱红瞪了眼他,心里有气动作也粗暴了起来,锅碗瓢盆碰得哐哐当当,李向东再不敢碎嘴,老老实实围在灶边帮厨。
李家气氛压抑,山间小路中的几人却格外轻快。
13. 反驳
天色逐渐昏黄。
昭昭背着被褥,与舅妈赵艳一起牵着梨花回家。
这一年来梨花在亲戚家里流转讨活,每次背起被褥到下一家时,总会被家当压得心口发闷,喘不过气来。
这一次,梨花不用自己扛被褥了。
她不时仰起小脑袋,看着昭昭额间的汗,还是心口闷闷的。
“姨姨,你累了吗?”
昭昭软声道:“不累呀,梨花要不要抱?”
长长的睫毛抖了抖,梨花挺起小胸脯,梗着脖子让自己显得更高,“不要抱,姨姨把被褥给我吧,我是大孩子了,有力气,可以自己来背呀。”
赵艳忍俊不禁,刻意逗弄道:“梨花舍不得被褥?怎么还不许你昭昭姨姨背了?”
对于长辈的恶趣味,昭昭有些无奈,捏了下梨花的小手,笑着摇摇头,让她不要在意。
梨花的心却很乱。
以前长辈也总说些她听不懂、或是不喜欢的话,她记得‘长辈只是说说而已,才不会害你这个小孩子的’,所以都是乖乖听着,从不敢反驳。
她看出姨姨没有生气,还在安慰她哩。
可她还是好难受。
梨花歪着脑袋,望着昭昭,心中的念头越发坚定。
——她想照顾昭昭姨姨啊,想让昭昭姨姨很开心很开心,永永远远都这样漂亮呢!
“被褥好重啊,我不想让姨姨辛苦。”梨花终于把心底的声音说了出来,说完以后,目光不敢接触赵艳的眼神,直勾勾瞅着昭昭。
昭昭眸光微怔。
陈来弟和宋昭彤习惯了梨花的爱护,习惯了梨花为她遮风挡雨、为她支起通往自由的桥梁。
但面前的梨花,是还没有长到她腰间的小梨花啊。
‘我想照顾昭昭姨姨。’
原来梨花是这么想,才这么说的。
昭昭的心口酸酸胀胀的,好像刻意隐藏的缺口依旧无所遁形,曾被宋昭彤的梨花一遍遍填充,又被叶昭昭的梨花一次次填补。
终会好的,是吧?
“你们这还亲香不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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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昭和梨花大眼望小眼,都是泪汪汪的,看得赵艳既是好笑又是眼热,也感慨她们于彼此的造化。
外甥女因梨花养好身体,梨花在外甥女身边也多了几分生气。
这样的缘分,还真是少见得很啊。
昭昭弯腰在梨花的小手上啵了一口,看着小女孩羞涩又喜欢的眼神,笑道:“我家梨花香喷喷的,就是亲香不够哩。”
这下,梨花的脖子都红透了,但还是强撑着害羞,小脸庄重地在昭昭的手背上也啵了一口,圆溜溜的眼睛湿湿地说:“姨姨最香啦,我也亲香不够呢。”
“噗!你们啊!”赵艳被逗得直乐呵。
昭昭和梨花都喜滋滋地笑着。
赵艳瞅着她们的模样,竟有一瞬恍惚,只觉得亲生母女不外乎就是这样了。
她心里明白,昭昭如今才18岁,在安平大队至多两年,堂妹定是要想法子把闺女弄回城的。
可如今见外甥女对梨花的上心劲儿,心里有些打鼓。
届时,不会出岔子吧?
14. 遇见
赵艳正思忖着,耳边传来一声软糯的童音。
“梨花?”
小女孩背着竹篓从山道下来,遇见小伙伴,下意识喊了一声。
看清梨花身边的大队长婶子和没见过的漂亮姐姐以后,小女孩有些紧张,抻着脖子想和梨花说话,却又不敢上前。
梨花仰起脑袋,表情忐忑地看向昭昭,小声问道:“姨姨,我可不可以和小妹说说话?”
对于梨花表现出来的忐忑,昭昭有些顾虑。
先是笑了笑,来安抚梨花的情绪。随之把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小女孩身上,也瞥了几眼女孩身后如影子一样佝偻身体的少年,哪怕觉得他们没有危险,但还是开口询问舅妈。
“他们是?”
“老宅附近砖瓦房的姜家兄妹。”赵艳简单说完,又补充道,“是两个苦命的孩子,和梨花估计也是打柴割猪草的时候认识的。”
昭昭对砖瓦房姜家兄妹没什么印象,但舅妈没有提醒别的,说明是不反对梨花和他们来往的。
她放下顾虑,笑着捋顺了梨花耳边的双马尾,从军挎包里掏出糖。
“去吧,请他们吃。”
“好的姨姨,我好快就回来哦。”梨花松了一口气,乖乖接过糖果。
昭昭努了努嘴道:“咱们家里都离得近,你和小妹可以牵了手一起走,但是不能跑远了哦。”
“好,我和小妹不跑。”
梨花认真应下,双手捧着糖果噔噔噔跑到前面,牵住了姜小妹。
“哥哥、小妹,我们慢慢走好不好呀?”
兄妹两人都没意见,两个小家伙就牵着手,迈着小步子跟在姜凉后面。
“梨花啊,你要去哪里呀?”姜小妹不安地问道。
姜凉抿直了苍白的唇瓣,晦暗倦怠的眸子中透着不忍。
不同于姜家兄妹的担忧,梨花听到这个问题,圆润的眼睛亮晶晶的,声音轻快道:“我有昭昭姨姨了,我要跟姨姨回家呢!”
姜凉扶着背上高出脑袋的野草,回头看向梨花。
“哥哥、小妹,姨姨请你们吃糖呢。”梨花张开掌心,呲着小米牙,笑弯了眉眼。
姜凉的目光在梨花笑容上顿了一下,想起短发的女学生顶着晒红的脸蛋,很爱笑的样子。
稍稍宽了心,摇头拒绝梨花的糖,又安静地转身上路,以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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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可以跟上的速度走在前面。
姜小妹小手捂嘴,惊叹道:“你姨姨给了你这么多糖呀?她对你好好哦!”
“是啊,姨姨对我可好啦!抱了我、还亲我哩!”梨花摇头晃脑地说着话,双马尾一翘一翘的,透着愉悦。
“哇!”姜小妹羡慕地看着梨花,也想有一个可以亲亲她、抱抱她的姨姨。
梨花学着昭昭的动作,剥了一颗糖喂到小妹嘴里,眼睛弯弯地问她,“是不是好甜呐?”
“真的哦,好甜诶!”姜小妹瞪圆了眼睛,立刻忘了羡慕。
梨花心满意足了,把剩下的水果糖塞进小妹的兜里,翘着小嘴说:“姨姨还说咱们家里都离得近哩,可以一起走哦!”
“以后也可以一起吗?”姜小妹眨巴眼睛,有些着急地问。
“不知道呀,我再问问姨姨?”梨花歪着小脑袋,又拉着小妹的手,小小声说,“姨姨和大家都不一样哦,她喜欢我呢,也会喜欢小妹和哥哥哒。”
姜小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用力点了点脑袋。
因为吃了糖,也因为梨花的姨姨会喜欢她和哥哥,眼睛虽然酸酸的,心窝窝却好甜。
15. 姜家
走在前面的三个人格外融洽,昭昭看着他们的背影,回想着原身幼时的记忆。
八岁以前,叶家每年都会回村住上个把月。在能跑以后,小昭昭总爱跟在哥哥姐姐后面,屁颠屁颠疯玩。
记忆中的石桥小路、房屋水田与十年后她所见的安平大队没有什么不同。
民房还是以夯土砌的土坯房为主,也有砖瓦房,但基本都还在大队部周围。
昭昭问:“姜家是什么时候搬来了?”
赵艳努嘴想道:“他们家是闹饥荒的时候过来的,有好多年了吧。”
见外甥女好奇,赵艳又回忆了片刻,才慢慢说。
“姜家父子原是在山脚搭了一间草屋住了几年。后来老姜出海攒了钱,才在边上盖了那间大砖瓦房。之后不是闹革命了?你也没回家了,该是没见过姜家宅子哩。”
昭昭闻言点头,心里多少明白了梨花方才的忐忑。
安平大队有林、宋、陈、李四个村子,曾是个闭塞的穷乡僻壤之地,直到建国以后修了路,才与附近的村落有了往来。
但骨子里的排外是不容易改变的,像叶易福这个堪称出息的女婿,都没有资格插手村里的大事,更何况是逃荒来,又建了间惹眼的砖瓦房的姜家。
大人们眼红排挤,小孩们自然有样学样。
梨花这样没有选择从众的孩子,怕是挨过批评,如今才会这般小心了。
“他们家不容易是真的,不顺也是真的,偶尔说说话可以,还是不要走得太近了。”赵艳叮嘱道。
对于显然还有内情的劝说,昭昭想不理会都难。
“怎么不顺了?”
赵艳小声说:“逃荒的时候,姜家一大家子出来,就剩了父子两个。姜凉出生还会说话的,也是受了刺激才成哑巴的。”
“哑巴?”昭昭微微睁大眼睛,望着竹竿一样高瘦、目光疏离冷淡的少年。
他是梨花说的那个哑巴哥哥?
为了救人溺亡、很温柔很细心的哑巴哥哥?
肩膀被轻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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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下,昭昭回过神,神色莫名地看着赵艳,“嗯?”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赵艳虚点昭昭的眉心,好笑道。
“没有没有,舅妈接着说吧。”昭昭掩下复杂的情绪,摇着赵艳的手臂,催她继续。
赵艳也想与她说个明白,便道:“老姜和他媳妇感情很深的,哪怕姜凉成了哑巴,也没有再娶的念头,为了儿子铆足劲拼命挣钱盖房子。”
“能干、心底也好,还在芦苇荡里把没人要的女娃捡回家了。”
“前两年日子过得还可以,后来老姜就病了。”
“姜凉刚初中毕业也不读了,在家照顾阿爸,还要带小妹,把家里的钱花完了,又在大队里预支了不少工分,到底没救回老姜。”
昭昭怔然地听着。
“这之后大家都说他们兄妹命太硬,老姜那么壮实的汉子说没就没了。”
直到赵艳在她耳边低语了这么一句,昭昭才露出惊讶的表情嘀咕道。
“不能这么算吧?”
16. 回家
面对这话,赵艳只有叹口气,没有回答。
昭昭想不到连舅妈也是这样有所保留的态度,有些意外。
看着外甥女清凌凌的眸子,赵艳有些不自在地说:“不是舅妈狠心。”
她也是外面嫁进来的。
虽然娘家离得不算远,在站稳脚跟前也尝过外姓人的不易,因而对姜家兄妹有几分怜惜。
但是闲话传来传去,哪怕她不多想,心里免不得还是有了忌讳。担心那万一的可能,唯恐影响了自家,便也远了他们兄妹。
昭昭点点头,“我知道的,也明白舅妈的心。”
普通人的善良都是有限的,总要先保全自己,留有余力才能操心别人。
论及善良,她自认是远不如赵艳的。
但琢磨起梨花说到哑巴哥哥的时候,掺杂着难过与愤慨的情绪,心里就是有些不得劲。
“姨姨,我回来啦!”
大腿贴上毛茸茸的小脑袋,昭昭低下头,看到梨花扑闪的圆眼,微沉的心顿时轻松了起来。
一把抱起梨花,在小脸上蹭了蹭,惹得梨花咯咯颤笑。
看了眼不远处那幢模糊的砖瓦房,昭昭抿唇默了一瞬,轻声道。
“梨花,我们也回家吧。”
梨花用力点头,眼睛亮莹莹的。
老宅大门是敞开的,朝里看去,堂屋中煤油灯昏黄的灯光,驱散了山风拂来的冷清。
“回来啦?”
林志远端着饭菜,从东院墙搭建的厨房里走出来。
昭昭不是很确定地看向赵艳。
“你表哥长歪了,没点小时候的俊俏样,不怪你认不出来啦。”赵艳调侃儿子。
昭昭尴尬地笑笑,点头喊人。
林志远听腻了这番调侃,也不放在心上,把两个大海碗端上桌,冲昭昭问道。
“累了吧?你嫂子做了饭,在锅里一直温着,正好可以吃了。”
红薯饭上铺了满满的蒜苗炒腊肉和葱花煎蛋,放在平时林家也少有这么吃肉吃蛋的,也是现在农忙,又想让昭昭吃顿好的,这才多加了一道菜。
“嫂子费心了。”昭昭心里有数,诚恳道。
林志远随意摆摆手。
赵艳招呼儿子把被褥提进去,又检查过水缸,“还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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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让你表哥回家拿。”
昭昭点点头,把搪瓷盆交给梨花,柔声道:“去洗手吧。”
“好的哦,姨姨。”梨花端着搪瓷盆,噔噔噔跑到水缸边舀水。
“没有缺的。”昭昭拉起赵艳的手,难为情道,“今天让您受累到现在也没吃饭,还是早点和表哥回家吧,再迟点路上更不好走了。”
“嗐,应该的!小孩子家家的,咋这么客气呢?”赵艳确实累得够呛,但外甥女软声软气的体贴话,还是让她很舒坦的。
“我骑了自己组装的自行车,回去快得很嘞。”林志远指着院里的二八大杠,咧嘴笑出一排大白牙。
“还炫耀个没完了。”赵艳吐槽道。
“我自己组装的诶!得再炫耀一百年啰!”林志远昂首挺胸,把得意刻在了脑门上。
昭昭不掺和母子俩斗嘴,在堂屋抽屉翻了一通,找出手电筒,试过电量以后才交到赵艳手中。
“我有带煤油灯。”林志远说。
“手电筒亮堂点,你们带着,路上一定要小心。”
眼瞅天黑透了,昭昭不敢再留两人,催着他们回家。
17. 饭量
直到耳边听不见自行车的声音,昭昭才把院门落锁。
“姨姨快来洗手哩。”梨花把掺了热水搪瓷盆端到堂屋下,招手喊昭昭过来。
昭昭笑着大步走回去,揉了下梨花的小脑袋,弯腰洗了手。抖落水珠,放下挎包,揽着梨花走到饭桌边。
“看起来很好吃哦,梨花饿了吗?”昭昭把梨花抱上板凳,一边分筷子一边问。
梨花看着面前油汪汪的腊肉和鸡蛋,长期没有油水的肚子一下子就发出了咕噜噜的叫声,她紧张地摁压着肚皮,小声回答:“有一点点饿哦。”
昭昭的笑容凝滞了一瞬,又很快带着轻松的语气,托着梨花的背,弯腰侧耳听了听,嬉笑道:“让我听听小肚子里面有什么动静。”
说完用脑袋轻轻顶了顶微微凹陷的小肚皮,惹得梨花笑个不停,最后忍不住了,小大人一样抱着昭昭的脑袋,大声啾了一口,细声细气地商量。
“姨姨啊,咱们等会儿再听了,好不好呀?”
昭昭忍笑拿起勺子,表情纠结地摇了摇脑袋,瞅着梨花说:“可我很想知道梨花小肚子里面是什么声音啊。”
梨花咽着口水,没有再隐瞒了,“饭饭好香,肚子才叫的。”
“不是一点点饿?”昭昭舀了半勺红薯饭,又夹了点鸡蛋铺在上面,努嘴问她。
“不是一点点饿,是好饿的哩。”梨花叹了口气,老实交代。
昭昭奖励地亲了下诚实的孩子,把勺子抵在微微张开的小嘴上,喂进梨花口中。
看着骤然瞪大圆眸,小脸被饭菜撑得微鼓,却还是懵怔地瞅着她一动不动,昭昭继续手中夹菜的动作,轻声问:“梨花想要姨姨喂吗?”
梨花小脑袋刚点了点,又很快连连摇着。
连鸡蛋的味道都没时间回味,快速咀嚼咽下饭菜,小表情认真地说道。
“姨姨也要吃饭饭呀,我可以不用喂的哦。”
梨花舍不得地瞅了眼昭昭手中的勺子,乖乖拿起筷子。小小的手包着长竹筷,动作生疏地夹起面前的腊肉,就想往昭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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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拨。
“姨姨是大人,要多吃肉肉哦。”
昭昭想了想,端起碗接过油润的腊肉,问梨花,“梨花一顿要吃多少饭才不会饿?”
在梨花回答之前,她又补充道:“不可以骗姨姨哦。”
梨花的大眼睛连眨了几下,面露纠结地摇着脑袋,“姨姨,我不知道。”
昭昭垂眸思忖着,拿起一个空碗,舀了大半碗红薯饭,又把鸡蛋都铺在上面,夹了蒜苗和两片腊肉。
把碗递给梨花以后,也把勺子给了她。
“要是不够再跟我说,吃到刚刚好饱了就停下来,知道吗?”
“我记住啦。”梨花眼眸弯弯笑着。
“吃吧。”
昭昭说完,动筷子吃了一口饭,余光瞥见梨花收回观察她的视线,捧起大碗认真干饭,弯唇笑了笑。
这顿饭吃完,昭昭大致知道了梨花的饭量。
按过微微鼓起来的小肚子,牵着梨花在堂屋走了几圈,才把邮包搬出来,一个个拆包整理。
18. 浪费
“梨花快来。”
昭昭用剪刀把小孩的衣服拆了出来。
“好哩,姨姨。”
刚抱着几本书进屋的梨花扬声答应,噔噔噔又跑了出来,跟在昭昭身边等着帮忙。
包裹里是昭昭小时候的衣服,手肘膝盖处有防磨损的补丁,但小姑娘再玩闹也不费衣服,加之林静保存得好,都有七八成新。
下乡之前,昭昭原想请林同志帮梨花添置新衣。
林同志想了以后没同意,把闺女的旧衣找出来,还用碎布头在没有破损的地方加了好几个补丁。
昭昭不明白她的用意,林同志就把道理掰碎了和她解释。
一件新衣裳不如三件无人惦记的破袄子。
安平大队不富裕,村子里又都是沾亲带故的关系,外甥侄子那是数也数不完的。梨花才到身边定不能招人眼,否则损了乡里乡亲的情分,麻烦闲话都不会少。
村里一口唾沫可以淹死人。
昭昭被说服了,但也央求林同志过年帮梨花添一身新衣。
闺女听劝,林静自然没有不应的。
在缝缝补补的空档,怕自己说得太过,闺女真成了受气包,又千叮咛万嘱咐。
不能冒尖,但也不可软弱、让人欺负。
有泼皮应付不了,要与家里说,他们自会收拾。
在林同志的苦口婆心下,昭昭也明白了下乡以后的处世之道。
既然村里重人情,她就情与理都占,如此总归可以和梨花两人把日子过好的。
舀了点水洗掉手上的泥灰,擦干水渍以后,昭昭把梨花拉到身前温声说话。
“这些都是姨姨小时候的旧衣服,梨花先穿着,等过年咱们再做一身新的。”
梨花困惑地歪着小脑袋。
旧衣服?她可从没见过这么好看又干净的旧衣服呀!还、香香的!嗯,是姨姨的味道哩!
啊?!
过年?
姨姨会把她留下过年啊?!
梨花紧紧抿着小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昭昭,像木头人一动不动,让昭昭拿衣服在身上比划着。
昭昭觉得手中的这件有点大,又翻出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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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的衣服。一件件比过大小,挑挑拣拣拾掇出可穿的三套夏衣和两件薄袄。
“还得让林同志多寄几套衣服过来。”
昭昭嘀咕着,把梨花抱在膝上,试了试新买的布鞋。
看着长了快一寸的鞋子,不由叹了口气。
“姨姨不要叹气,我还会长大,鞋子长长的才不会浪费哩。”梨花说完,就要落地走路给昭昭看。
昭昭不许她下地,把布鞋脱了,捏了捏小脚上被磨出来的茧子。
把下巴支在梨花脑袋上,揽着她的小身板说:“梨花的脚丫子生得漂亮,可是不合适的鞋子穿多了,以后可就没这么好看啦。”
梨花睁大了圆眼。
圆润的小脚趾动了动,勾着昭昭的手,仰起脑袋委屈问:“姨姨,那我能不能不穿鞋子呀?”
“不能。”昭昭抱着梨花摇了摇,又软声哄劝,“只要梨花以后都穿合适的鞋子,就会一直都有很漂亮的脚丫了。”
梨花连忙点点头。
穿合适的鞋子!
她想要漂亮的脚丫子哩。
19. 泡泡
整理好邮包,昭昭带着梨花到厨房。
表哥林志远想得周到,已经提前烧好一锅热水,这会儿正好可以用。
昭昭把碗筷放入洗碗盆里,朝里舀了几勺热水,看着浮起的油花陷入了沉默。
正想着要用什么来处理这盆油汪汪的热汤,梨花已经熟门熟路,在墙角置物架上找来丝瓜瓤,还翻出了一兜皂角。
“姨姨,这里有皂角哦。”
昭昭眼睛都亮了,连声赞叹,“要是没有梨花,我可怎么办呀。”
“姨姨有梨花呢。”梨花羞答答扭了扭小身板,哒哒哒踩着草鞋搬来矮凳,站在昭昭身边,笑弯了眼睛,“我好会洗碗的,以后我都给姨姨洗碗。”
昭昭从网兜里取出皂角,掰碎了泡进洗碗盆里,偏头和梨花商量。
“可我最喜欢的就是洗碗了,梨花能不能把碗让给我来洗呢?”
梨花惊讶地张着小嘴。
她没有见过喜欢洗碗的人呀!好多人都不喜欢,她也是哩。
但昭昭也没有说谎,在家务活里,她最喜欢的就是洗碗。
在她没长大之前也爱黏着梨花,梨花切菜、她掰蒜,梨花烧火、她添柴,梨花煮饭、她递铲。
梨花厨艺很好,连红薯叶都可以煮得很美味。
可惜她耳濡目染多年,做出来的味道总是不对。东西是熟的,吃也可以放心吃,不会食物中毒,但一顿饭下来又不晓得究竟吃了什么玩意。
吃得人清心寡欲、有气无力、怀疑人生。
后来她放弃掌勺的理想,转而深耕洗碗。
跟在梨花身边,把碗洗得又快又干净。
有段时间她常想,梨花炒出这么好吃的菜,可少不了她碗洗得好的功劳嘞!
梨花圆溜溜的眼睛在昭昭真诚的目光、和加了皂角以后没了油花的碗盆之间来回移动,乖乖交出了丝瓜瓤,歪着脑袋软声软气问。
“姨姨,那我能不能帮你舀水冲碗呢?”
“好呀,我正好需要梨花帮忙哦。”
昭昭爽快同意了,用丝瓜瓤和泡软的皂角皮洗去油污,在梨花的帮助下,很快就把碗筷洗干净了。
用小泥炉重新烧了点水,灌满暖瓶,还倒了两杯水留着夜里喝。
做完了这些,昭昭把锅里的热水舀到木桶里,提到洗澡间解决梨花和她的个人卫生。
这座老宅是林家老太公建的。
后来家中人多了,子孙们陆续在现大队部附近安了家,老宅便闲置了下来。
林静是家中独女,父母去了以后,长辈就把老宅分给她,让她招婿上门。
叶家村距离林家村约有70多里山路,原是没有叶易福的事。
有一日叶易福在山里转悠打食,误打误撞闯到了万云山,对林静一眼倾心,回家便闹着要来做林家的上门女婿。
不用给能吃穷老子的叶老大出彩礼娶媳妇,对叶家来说是天上掉馅饼嘞!
当即就把叶老大和铺盖卷送过来,换走一袋粮食。
林静看上叶易福身强体壮,是个下地干活的好手,人也体贴憨厚,愿意和他好好过日子。
虽说在叶家用了上门女婿的名头,但林静还是希望他们二人做一对寻常夫妻,不让丈夫在林家低人一等。
被褥一铺,夫妻俩倒是和和美美。
后来县里拨款在跃马江修桥,省城机械厂的工程师来处理机器故障,与叶易福在一次事故中有了交情,又看他生得孔武有力,做事却不鲁莽,是个粗中有细的妥帖人,便带着他回机械厂。
没过几月,叶易福就在省城安顿下来,一步步成为七级焊工,小家庭也在省城扎了根。
但叶易福始终没有忘了万云山下,他和媳妇幸福的小日子。
这座老宅成了叶易福心中无法割舍的地方,虽没长住,但每次回来都会修补归整一番,想的就是把这个承载他和媳妇回忆的老宅长长久久传下去,让子子孙孙都记得。
他叶老大是如何光着脚丫,走了两天一夜,翻过整整两座山头,找到这万里挑一的好媳妇!
在后屋的洗澡间和茅厕都是老叶前两年用了砖瓦重建的,临着菜地,地板铺了青石板,弄得干净又好看。
提着热水走进洗澡间,昭昭都忍不住感慨。
老叶同志,是个好样的啊!
梨花拎着煤油灯跟在昭昭身边,两人走了好几趟,才把东西拿齐。
“今天晚了,要不明天再洗头?”昭昭建议。
“好呀,姨姨!”梨花点着小脑袋,无条件支持。
昭昭挑唇笑着,拉着梨花的小手商量,“梨花能不能喊我昭昭呢?”
“不能喊姨姨了?”梨花表情空了一瞬,眨巴氤了水汽的眼眸。
“可以喊姨姨呀。”昭昭蹲在梨花面前,摩挲着她的小马尾,微微仰起脑袋看着她,“但是梨花喊我名字,我就觉得我不止是梨花的家人,也是梨花的好朋友。我们有两种关系,有两份感情,好划算呢。”
是家人,也是朋友。
乌润的眸子直瞅着昭昭,梨花消化了很久,露出了笑容。
她点点小脑袋,拉着昭昭的衣袖,嗓音脆生生。
“我和昭昭姨姨是家人,也是好朋友。”
说完又猛地抱着昭昭的脖子,在她耳边声音软糯地小声道:“梨花和昭昭是天下第一最最好的。”
昭昭拍拍梨花的小脑袋,也说:“嗯,咱们天下第一最最好。”
逗了梨花一会儿,小女孩咯咯笑倒在她怀中,还难得耍起赖来,磨磨蹭蹭不愿意分开。
“小朋友,这儿好多蚊子呀,咱们快洗澡吧。”昭昭可怜兮兮道。
梨花立马同意了,帮昭昭赶了赶蚊子,嘀嘀咕咕着,“怎么都咬昭昭呢?明天要采艾草,很多很多艾草。”
“明天我要下地干活,可能没时间采艾草哦。”昭昭忍笑点点梨花的小翘鼻,在澡盆里面掺温水。
“田里蚊子也好多呀,不会都来咬昭昭吧?!”梨花苦恼地鼓起小脸,圆圆的眼睛眨了眨,用稚嫩的气音小声开口,“那我能不能和小妹一起采艾草呢?”
昭昭帮梨花脱衣服,一边问:“梨花很喜欢小妹?”
梨花因为这个问题迟疑了许久,也忘了昭昭帮她洗澡的羞涩,怯生生地瞄了一眼昭昭的面色。
昭昭当作没有注意到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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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察言观色,垂眸把温水浇在干瘦的小身板上,错开干活留下的淤青伤口,一点点用香皂起了泡泡帮她揉搓了一通。
“姨姨,大家都讨厌哥哥和小妹,都不喜欢他们呢。”许久她才说。
语气里是浓浓的不解,和少有的不满。说完以后,小嘴巴抿得紧紧的,带着一丝委屈的情绪,在心底悄悄和姨姨告状。
为什么都讨厌哥哥和小妹?
为什么、不喜欢她?
他们都是很乖的呀?
昭昭握着梨花的小手指点了点手臂上的泡泡,慢声说:“梨花看到这些泡泡了吗?有漂亮的,有不漂亮的,但一戳就会破。”
用葫芦瓢舀水冲洗,肥皂泡顺水流走,渗入青石板角落的排水口里,不见踪迹。
“用水一冲,就会消失。”
梨花目光发怔地看着聚集在出水口,一点点消失的泡泡。
“好多人都像这些泡泡,他们的讨厌和不喜欢都不重要,你可以选择记住泡泡的形状,也可以用水冲掉,但不用多久,他们都会自己消失。”昭昭把小女孩冲洗干净,用毛巾包裹着,看着乌黑明润的瞳仁,弯唇浅笑。
他们的讨厌和不喜欢,都不重要吗?
梨花的心里好像有什么被解开了,表情终于松懈了下来,眉眼弯弯,龇着小米牙分享。
“昭昭,我好喜欢小妹和哥哥呢!他们会陪我割猪草、捡柴火,还会把野菜饼分给我吃!对哩,哥哥还背过我哦。”
昭昭回忆着瘦骨如柴的姜家兄妹,想象着那个目光冷淡的少年,如何沉默地把口粮分给梨花。
那一夜,梨花说过。
食指受伤以后,她被小舅送回家。
族里的长辈第一天来看过,只摇了摇头,留下一口袋红薯米,就再没有出现。
是哑巴哥哥和小妹悄悄送来药和粮食,陪她过了生日,让她熬了过来。
伤口开始愈合,她再一次离家讨生计。
她在一个姑婆家里带孩子,因为没有猪崽要养,好长时间都没有遇到哑巴哥哥和小妹。
后来她听说哑巴哥哥掉进跃马江淹死了,小妹也一个人病死在家中,她不敢相信,拼命跑到了姜家。
不过是秋天到冬天,几个月而已。
哑巴哥哥和小妹都不在了。
她叔叔一家住进了这座被人荒弃的砖瓦房里。
叔叔说哥哥是因为欺负小孩,把小孩子推进江里,这才遭了报应淹死的。
不对!
哥哥提醒过她,天冷了,江边很危险。
哥哥不会害人,他一定是为了救人才淹死的。
他们冤枉了哑巴哥哥,还害死了小妹。
梨花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无比坚定。
昭昭望着小梨花眼中同样坚定的信赖,微微张唇喘了几口气,缓了缓情绪,才好奇道:“为什么背你呢?”
梨花挠着小脑袋,讪讪笑说:“我滚到小沟里面爬不出来啦,是哥哥把我背回叔公家的。”
只是那次,叔叔警告她,不许和哥哥来往。
她耷拉着脑袋,没有吱声。
没过几天,叔公便把她送到了小舅家。
20. 忍耐
看到梨花有些沮丧,昭昭没有再追问后续。
只道了一声,“还好有他帮忙,我们要谢谢他们。”
“我谢谢了,哥哥说不客气哦。”梨花用手语比划了‘不客气’,给昭昭看。
昭昭微扬起眉毛,帮梨花穿好衣服,抱到煤油灯边上,赞许道:“梨花怎么啥都会呀?好聪明的小朋友。”
她聪明吗?梨花眼睛亮晶晶的,被夸得很激动。
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昭昭走到洗澡盆边把自己也拾掇干净,顺手拿出衣篓子的脏衣服泡在盆里搓洗。
“昭昭也喜欢洗衣服吗?”梨花撅着小屁股在昭昭身边。
“不喜欢呀。”昭昭诚实回答。
梨花弯起了眸子,讨好地笑,“我好会洗衣服呢!可以给昭昭洗很多很多衣服哦!”
昭昭抬起眼,语气郑重地说道:“梨花小朋友,请你伸出两只小手。”
梨花乖乖点头,掌心朝上,等着接手洗衣服的工作。
“手指头不疼吗?”昭昭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看手上的口子,“姨姨喜欢小朋友诚实哦。”
梨花刚捏在一起的两根手指头僵了一下,立刻撑得大大的,扬声回答:“好疼,但很快就会好的,梨花可以忍着。”
昭昭把手擦干,拉住梨花的小手,凝视着乌黑通透的瞳仁里倒映出自己的模样。这是一双干净又纯澈的眼睛,还没有遭受阴霾蒙尘,很漂亮。
昭昭仰起脑袋,用近乎虔诚的口吻承诺。
“昭昭在这里,梨花可以不用忍耐了。”
梨花眸光微动,还没有反应过来,眼泪珠子就啪嗒啪嗒落下。
自她有记忆以来,每个人都在叫她忍耐。
哪怕是好爱她的阿爸,为了养家,也是让她忍一忍。
她咬牙忍着。
忍着不跟在阿爸身后追赶,忍着不去麻烦身体不好的阿妈,忍着一个人在家里,不哭也不闹,跟着叔叔伯伯舅舅们,当个能干的好孩子。
他们都说,只要梨花乖乖听大人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牢牢记住,更加努力地忍耐着。
只要她是乖孩子。
阿爸也许就会回来了,阿妈、阿弟也会跟着回来的。
她跟谁都没说过,其实她忍得好辛苦呀。
好几次呢,她都不想要阿爸阿妈了,不想要当个乖孩子了。
梨花眨巴着模糊的眼睛,安静地望着她的昭昭姨姨。
昭昭姨姨和阿爸一样,好爱她的呢。
这么爱她的昭昭姨姨,还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哩,连她藏得好好的坏心思都晓得了!
而且,没有生气呢!
她是不是在做梦?
梦到了好喜欢她的昭昭姨姨。
不然咋会有这么美的事儿呢?
要是梦——
她可真会做梦啊!
“姨姨、是真的吗?”梨花喃喃问道。
无声掉泪的梨花,让昭昭想起了汉城那个黑漆漆的房间,她忍不住红了眼眶,紧紧抱着小小一团的小女孩。
“是真的。我在这里,以后梨花可以不用忍耐,也不用勉强了。”
梨花把脑袋靠在昭昭颈窝间,感受着她温暖的拥抱,心里很高兴。
好像是真的昭昭,不是梦呢。
直到哄好了小女孩,昭昭才轻轻掐了掐哭花的小脸蛋,调侃她,“这是一只梨花猫吗?”
梨花害羞地揣着小手,却没有闪躲,由着昭昭用毛巾一点点擦掉面上的眼泪。
见小朋友实在太可爱了,昭昭捧起小脑袋,在微微红肿的眼皮上吧唧了两口,轻轻摇晃着梨花的身体,字正腔圆道。
“梨花小同志,在手上的伤没好之前,你都要认真仔细地照顾它!不可以再受伤了!知道吗?”
梨花绷紧了小脸蛋,站姿笔挺,态度庄重严肃地回答:“知道哩!”
“行,解散。”昭昭很满意了,豪放地挥挥手,弯腰洗起衣服。
梨花可不想解散。
乌润的眼珠子转了转,又挨挨蹭蹭,靠在昭昭手边,小声问:“我现在都不能帮昭昭了吗?”
昭昭把葫芦瓢递给她,嗓音欢快,“怎么不能帮忙了?梨花可以协助我洗衣服啊!先来个三瓢水吧,我需要检验一下小同志的能力。”
“是哩!我能力好好呢!好能帮忙的!”梨花挺起了小胸膛,下一秒又收了起来,举着葫芦瓢舀满了整整三瓢。
“确实是个能力好好的小同志,现在正式同意你担任我专属的洗衣小帮手。”昭昭正儿八经地宣布任命,通知梨花就地上岗。
“是!”
梨花可太开心了,拎着葫芦瓢,耳尖竖得直直的,听着昭昭指挥,投身洗衣小帮手的伟大事业中,勤勤恳恳的敬业精神得来昭昭一再的肯定,夸得她耳根脖子都红成了一片。
在待岗的间隙,梨花也不忘兼任驱蚊工。
眼瞅着一只只蚊子都绕过了她,专逮着昭昭来咬。
梨花是又气又急。
眼睛湿漉漉的,好心疼地问道:“昭昭,你可不可以同意我和小妹一起采艾草呀?”
小女孩的声音娇娇软软的,昭昭招架不住,“可以,同意。”
“昭昭可真好呀!”梨花甜滋滋地笑了一下,小脑袋一偏,又继续龇着小白牙,凶巴巴地挥动水瓢驱赶蚊子。
昭昭把手中的衣服拧干,看着小女孩难得凶悍的小表情,乐呵了许久,才叮嘱道:“你和小妹出门一定要小心,不可以靠近江边、山坡,也不能跑得太远。”
“好的哩。”梨花认真记下。
昭昭又道:“做事情一定要慢,特别是用刀的时候要注意安全,切东西手指头必须要弓起来,这样才不会伤到手的,晓得吗?”
“晓得啦!我会很小心很小心的!”梨花连连点头,再三保证。
虽说梨花无所不应,昭昭却还是不能安心,恨不得跟在梨花身边,时时看着她才好。
但她知道这样是不对的,过激的反应会影响本就心思敏感的梨花。
她不愿意梨花再患得患失,时刻观察别人的面色行事。
她只得尽力放松情绪,末了笑着说。
“我相信梨花。”
洗完衣服,昭昭提着木桶,梨花举着煤油灯,俩人啪嗒啪嗒踩着草鞋走出洗澡间。
把衣服挂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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晾衣绳上,又到厨房检查过炉火灶膛,这才牵手回屋。
老宅一共三间屋子,堂屋两侧分别是兄妹两人的房间,后面是叶家两口子住的主屋和仓库。
昭昭和梨花走到左侧房间。
里面是打扫过的,连被褥也有拆洗暴晒过干燥的味道。
抱着梨花钻入蚊帐,坐在冰凉凉的竹席上,从窗间拂来的山风轻柔吹动帐子,长途疲倦一扫而空,昭昭长长喟叹一声。
“真舒坦呢。”
梨花摸了摸身下的凉席,又勾着身上的细布衣裳,不确定地望着昭昭,“我真的可以和昭昭一起睡?”
明月柔辉下,梨花的圆眸明亮。
昭昭捧着小脸,在她的脑门上吧唧一口,“真的呀,没有梨花陪着,我夜里一定会害怕的。”
“昭昭不怕。”梨花说着,蛄蛹着小屁股,扑进昭昭的怀中就不想离开。
脸颊在昭昭的臂弯蹭了蹭,梨花闷声道:“梨花想一直陪着昭昭呢。”
手掌轻揉梨花的小脑袋,昭昭应道:“那就一直陪着我呀。”
“真的可以吗?”梨花相信昭昭,但夜越来越深了,她控制不了脑袋胡思乱想。
“可以。”昭昭俯身,把梨花小小的身体都揽在身上,在她的耳边轻声说,“昭昭也想一直陪着梨花,不分开哩。”
梨花没有回应,把自己藏进昭昭的怀抱中。
感受到小女孩微微颤抖的身体、和臂弯间的潮湿,昭昭垂下眸子,把细软头发上的绳子拆下来,用手指轻轻理顺头发。
“梨花困了,睡吧。”
“我不困的——”梨花抬起脑袋,触及昭昭的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想当昭昭喜欢的诚实孩子。
她点了点头,泪湿的长睫抖颤着,声音很轻地问:“昭昭明天还会在吗?”
“会的。”昭昭抱着梨花躺平,“我保证,梨花醒来就能看到我。”
有了昭昭的承诺,梨花心里踏实了许多,眼皮也开始发沉,指了指桌上的煤油灯,想要起来。
“还没熄灯哩。”
昭昭诧异了一下,又有些明白。
这是还没有被熄灭希望的梨花。
昭昭单手抱着她,掀开一角蚊帐,探身用盖子熄灭了灯芯上的火焰。
屋子一下暗了下来。
很快又被温柔的月光所笼罩。
昭昭抱着梨花,手掌拍抚小孩纤细的肩臂。
“梨花怕吗?”
“不怕,我胆子好大好大。”
昭昭的弯起唇,“梨花真厉害。”
在有节奏的拍抚下,小女孩的呼吸渐渐平缓,但她还想对抗困倦,用细弱的声音嘟囔着。
“昭昭不怕,梨花、在呢——”
昭昭看着微微嘟起小嘴,小肚皮一起一落,睡得很香的梨花,把她的小手捏在掌心,感受着她的完整。
心中无比庆幸。
她在这里。
抱着暖暖的梨花,她目光发怔,遥望天边的弯月。
直到月亮隐入云后,不知去向。
靠着小梨花,她闭上眼睛,久久才叹息一声。
——对不起啊,梨花。
21. 放水
地面塌陷,土崩瓦解。
昭昭倏然睁开了眼睛,坠落深渊的恐惧让她心跳加速,急促地喘息着。
“姨姨?”
稚嫩的嗓音在耳边响起,随之怀中拱进了一个暖暖的小身体,她垂下眼眸,借着朦胧的月光看清了梨花水盈盈的大眼睛。
昭昭长舒一口气,揉着毛茸茸的小脑袋,笑道:“是梨花啊。”
“对不起昭昭,我吓到你了。”
小女孩的声音带着惶恐与自责,小手轻轻抚摸着昭昭的心口,一下一下为她顺气。
“昭昭不怕,都是梨花不好、梨花坏,梨花给你打打哦。”
昭昭缓过劲来,握着梨花的小手,在嘴边吧唧一口,把小女孩抱在了腿上。
“梨花没有吓到我。是我做了噩梦,还好有梨花陪着,还安慰了我,这下子都不怕了呢。”环抱着梨花的小身体,轻轻摇晃着,昭昭又道,“梨花最好了,谢谢梨花。”
梨花瘪了瘪嘴巴,忍着想哭的冲动,紧紧抱着昭昭的脖子,闷声说:“昭昭才最好。”
低头在发顶亲了亲,昭昭问:“怎么醒了?睡得不好吗?”
“我记错啦,想起来熬猪食哩。”梨花叹了口气。
梨花习惯公鸡打鸣就得起床的生活。
刚醒来迷迷糊糊的,也忘了没有猪崽养了,眼皮子都没撑开就要爬下床,没注意到身边的人,一脚绊倒,整个人就压在昭昭了身上。
呜,把昭昭都吵醒了!
梨花沮丧地敲了敲自己的脑瓜子。
“嗯,才四点。”看了眼时间,昭昭揉揉小脑袋,“梨花还想睡吗?”
梨花眨巴眨巴清醒的大眼睛。
昭昭了然,掀开蚊帐,用火柴点亮了煤油灯。
“咱们起来煮饭吧。”
现在是双抢的紧要时候,五点左右大队部就会通知社员上工。为了能晚起,很多人都会提前一晚煮好粥、烙些饼,第二天热了就着咸菜吃。
昭昭昨晚犯了懒,原想着早上吃点饼干应付。
这下有了掌厨的机会,她倒也愿意勤快,把早饭弄出来,和梨花在家里吃顿热乎的。
床边有睡前倒的凉白开,昭昭掺了点暖瓶里的热水,递给梨花。
“喝点水。”
梨花咕噜咕噜灌下半杯温水,喝完还满足地喟叹一声,“好好喝哦。”
昭昭放下搪瓷缸,调侃道:“这么喜欢,给你续杯呀?”
“还能续杯呀?”梨花有些懵怔,捧着手中的大搪瓷缸,莫名有一种想应又不敢应的局促。
“还是留着肚子吃早饭吧。”昭昭没再逗弄老实孩子。
“好哩。”梨花把搪瓷缸放在桌面上,盖上盖子,想等口渴了再喝。
昭昭点了点她的鼻尖,指着剩下的温水,“刷完牙再倒。”
“咱们又要刷牙了?”梨花很意外,也有些激动。
昨天是她第一次刷牙,虽然牙刷会挠得嘴巴痒痒的,但是梨花还是很喜欢刷完牙以后冰冰凉凉的感觉。
“对呀,我们每天早晚都要刷牙,这样牙齿就不会痛了。”
说话间,昭昭轻轻捏着梨花的下巴,提着灯检查她的牙齿。
倒是没有蛀牙。
但是,梨花是不是该换牙了?
昭昭瞅着两排小米牙,心里琢磨该怎么把梨花亏空的身体补起来。
然而想起她的厨艺,昭昭就头疼。
她也想过交了钱票,三餐都在表舅家吃。
这个念头一起,又很快被她否决。
一则,梨花面对其他人还是很拘谨。
昨晚舅妈表哥在家里,她都不敢多说话。这不是短时间内可以改变的,昭昭希望梨花吃得好,也希望梨花从容自在,不用再察言观色地吃别人家的饭。
二则,是钱票不好给。
安平大队不富裕,哪怕是大队长家,粮食也是算好了吃。钱票给多了,表舅一家不安心,给少了,中间差的部分定是要从他们口中省下的。
偶尔一两次招待,她还敢接受,再多的是不能再要了。
不止她这样想,叶家老两口也特意叮咛过。
村子日子苦,可不能吃人家勒紧了裤腰带省下的口粮。
昭昭思忖再三,还是决定用她安全的厨艺撑起这个小家。
安平大队每日都会有牛车往来县城,农忙的时候家里必得吃得好些,村民抽不出空进县城,就会让大队干部或是赶车的林阿公帮忙捎带。
她从抽屉里取出纸笔,把梨花抱在膝上,一起写采购清单。
仓库里还有些米面红薯,林同志还寄了些腊肉香肠,可以先买点调料和鲜肉,再跟村里的人换些鸡蛋青菜,足够应付几天。
洋洋洒洒写了油盐酱醋糖等物,昭昭歪着脑袋,看着梨花乌润明亮的眼睛。
“梨花想养鸡吗?”
她还能决定养不养鸡崽呀?梨花眼睛瞪得老大,却没敢应声。
昭昭没等到梨花回答,便又道:“咱们家有两个人,可以养两只鸡,要是能下蛋就留着,下不了就炖了吃肉。”
鸡蛋、肉肉!
想起昨晚滑嫩喷香的鸡蛋,梨花吸溜了一下口水,才克制道:“不吃肉!我会挖很多很多蚯蚓喂鸡崽,让它们下好多蛋哦!”
两只母鸡,每天可以下两个鸡蛋。
一年可以下?
梨花点了点手指头,算不出来的数字反而让稚嫩的面孔越发坚定。
养鸡崽好!养得胖胖的,让它们下蛋!
昭昭点点头,写下公鸡、母鸡各一只。
鸡蛋和肉都得吃!她们不做选择!
梨花还没上学,吃了没文化的亏。
圆眼滴溜溜地跟着昭昭写字的动作移动,末了还极其捧场地鼓了鼓掌,“昭昭写得真好哩。”
昭昭在小脸蛋上啄了一口,又问:“再种点小白菜、黄瓜?”
“种!好吃呢!”比起苦涩的野菜,脆生生、甜津津的小白菜和黄瓜可太好吃了。
昭昭在纸上写了菜种名字。
列好单子,在柜子里找了几块零碎的老土布,并着一尺细棉布都塞进军挎包里。
看到小女孩蹭得凌乱的头发,又在抽屉里找了找,翻出两根红头绳,在梨花面前晃悠了一下。
“给你梳个丸子头?”
“好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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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丸子头!”梨花弯眸同意,乖乖坐在椅子上由昭昭摆弄。
昭昭顿时有一种诡异的错觉,好像回到小时候,梨花正陪着她玩角色扮演游戏。
勾唇笑了笑,拿起梳子,边梳边道:“这位客人,我手艺很不错哦。”
梨花透过桌上的立镜,期待地看着自己的脑袋。
“特别好看!”
“梨花喜欢呀!”
“这样也漂亮哟!”
“这是梨花最喜欢的丸子啦!”
一开始昭昭还有些生疏,但在梨花拉满情绪价值的吹捧下,很快上了手,给小朋友绑好一对可爱又完美的丸子。
“我可真棒呀。”被梨花洗脑了几百遍,昭昭双手叉腰,从里到外都焕发着自信之光。
“是呢,昭昭特别特别棒的哦!”
双手托着头上的小丸子,梨花喜欢得不行,又一顿彩虹屁输出,把昭昭夸得心窝热热的,莫名激动。
弯腰托起小朋友,在梨花的小肚子上蹭了一通。
“嘻嘻,昭昭、痒痒哦。”梨花笑个不停。
“昭昭不痒呀。”昭昭说着,挠了挠小朋友的腰侧。
“嘻嘻、不是啦!梨花怕痒痒。”梨花被欺负得够呛,小小一团身体都笑瘫在昭昭肩上,声音断断续续地解释。
“哦,原来是这样呀,我不知道梨花怕痒呢。”昭昭故作恍然,轻轻拍抚笑岔气的小朋友,最后又使坏地挠了一下。
“……昭昭。”梨花可怜兮兮地撅起红润的小嘴,眼神颇有些无奈。
“对不起梨花,你愿意原谅我吗?”昭昭一秒老实,诚恳地道了歉。
梨花连忙搂着昭昭的脖子,在她的脸蛋啵了一口,认真道:“愿意的!已经原谅昭昭啦!”
昭昭忍着笑,犹犹豫豫开口:“这么容易就原谅我了?是不是在心底偷偷生气呢?”
“没生气啦!真的原谅啰!”梨花见昭昭还是不信,努力组织语言,把心中真实的想法都说了出来,“我刚才是笑累啦,心里可喜欢和昭昭亲香了,一点都不生气呢!”
昭昭抱着梨花,慢声慢气道:“我在知道梨花怕痒以后,还欺负了梨花,这样是不对的。”
梨花点点脑袋,反应过来又连连摇头。
她不想昭昭说自己不对,又没法说很对,便开启夸夸模式。
“昭昭很好哩。”
昭昭叹了口气,神色黯然地说:“可是梨花愿意原谅我,还觉得我很好,是因为在心底给我放了水。这不是我没有做错事,也不是梨花本来就不生气的原因呀。”
梨花的小脑瓜子转了转。
放水了?
因为放了水,才不会生气?
啊?!
“那我给好多人都放水哩!”梨花眨了眨眼睛,得出结论,“所以也给昭昭放水,一点点气都没有哦!”
这是她最喜欢的昭昭,她可以放好多好多水!
昭昭皱着鼻子,苦恼道:“可我还是好自责呀。”
“那怎么办呢?”
梨花抿着小嘴巴,也苦恼地想了好久,才眼巴巴地瞅着昭昭问:“再给昭昭揉一揉心口,好不好呀?”
22. 乖乖
“好呀,麻烦梨花给我揉一揉吧。”昭昭有气无力道。
“不麻烦呢!”
梨花两手交叠,认认真真轻揉着昭昭的心口,嘴里还念念叨叨,“摸摸昭昭,不难受啦!”
昭昭双手撑在床边坐着,任由软软的小手无比温柔地安抚着她。
心里像是揣了一团棉花糖,轻飘飘的,尽是甜香。
过了片刻,才舍得拉住梨花的手。
“有好点了吗?”梨花仰着小脑袋问。
“没有呢。”昭昭轻轻叹了口气,瞅着小女孩急切的目光说,“我做了错事,梨花还对我这么好,这么一想,我心里更难过了。”
梨花担心地揣着小手,出主意道:“昭昭可以不想嘛?”
“不可以呀。”昭昭瘪了瘪嘴巴,伸出双手,“不如梨花打打我?我受了惩罚,兴许就会改正了。”
“!”梨花震惊地瞪大了她的圆眼睛,两只小手都藏在身后,“不能打!昭昭会疼的!”
昭昭只好‘妥协’道:“那、梨花也挠我痒痒?”
“不能放水啦?”梨花掰着背在身后的手指头,面露纠结。
看着小女孩为难的小脸,昭昭都想应下了。
捏着自己的软肉,故作思考地沉吟了许久,她才说:“梨花一直放水,我就会一直犯错。这样是不对的。”
梨花歪着脑袋想了很久,没有办法反驳。
昭昭犯了错,会很难过的!
她不想昭昭一直犯错,一直难过。
这样想着,梨花终于下定决心,慢吞吞从背后探出一根食指,很轻地、在昭昭的腰侧挠了一下。
不怎么怕痒的昭昭,被小朋友温柔地挠出了痒意。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昭昭不难过了?”梨花看着抱着她笑成一团的昭昭,心里高兴又忐忑。
“我们可以扯平吗?”昭昭眉眼弯弯地反问。
“扯平啦!”梨花点了点脑袋,却还不忘叮嘱,“那、以后昭昭不要那样啦!”
“好的呢,以后没有梨花同意,我绝对不会再使坏挠你痒痒了。”昭昭正儿八经地保证后,在梨花脸颊上亲了一个,眨着眼睛说道,“谢谢梨花愿意跟我扯平。”
“不客气哩。”梨花也撑起身体,在昭昭脸上啵了好大一口,嘟着小嘴羞涩地说,“我同意昭昭挠痒痒了。”
不许挠痒痒,昭昭也不跟她亲香了咋办?
梨花可舍不得啊。
“真的呀?”昭昭微扬眉眼。
“真的!”梨花靠在昭昭身上,很小声地与她说,“别人都不许,只同意昭昭哩。”
昭昭也压低声音,“要是别人对梨花动手呢?”
小女孩两条秀气的眉毛都揪了起来,想也不想理直气壮道:“让他改正哩!”
昭昭都不能放水了!
那别人、也不要放水啦!
“对呀,改正!咱们不能纵容别人犯错误。”昭昭开心地捧起梨花的小脸蛋,连亲了好几口,弯眸夸道,“梨花说得可真好。”
“嘻嘻。”她好棒哩!昭昭更喜欢她啦!
梨花面颊红红的,乖乖仰着脑袋,给昭昭亲香。
两人亲亲热热,玩闹了好一阵,才牵着手,来到堂屋前洗漱。
梨花还用不惯牙膏,又不舍得立马吐掉泡泡,小嘴鼓鼓地包着牙刷,昭昭生怕她误吞了牙膏,举着牙刷督促。
“泡泡不能吃的,差不多就吐掉啰。”
梨花也听劝,依依不舍地吐掉牙膏泡泡,又学着昭昭的动作,一颗颗刷干净她的小米牙,最后吸了一口凉气,没忍住笑了出声。
“小同志笑点很低呀?”昭昭调侃。
“昭昭也爱笑哩。”梨花摇摇昭昭,一点也没不好意思。
两人相视着,又同时笑了出声。
煤油灯外,黑漆漆一团。
昭昭和梨花都知道,太阳快升起来了,今天会有个好天气。
用温水洗过脸,换了衣服,昭昭和梨花手拉手来到厨房。
这些年老叶夫妻回来,都是在亲戚们间换些青菜鸡蛋,自己在家中开火的。
表哥林志远知道老宅有些存粮,昨天送饭的时候,在菜地里拔了一篮子蔬菜一并送了过来。白菜、豆角、黄瓜,还有些葱姜蒜辣椒,考虑得很周到。
昭昭检查了一下家里的大小水缸。
用水好快啊。
瞄了眼院中,她暗道:老叶啊,家里还缺个水井哩!
她心里嘀咕,但也明白老叶的想法。
洗澡间厕所弄得干净,一家人回来都能舒坦。至于用水,老叶骨子里还是朴素的老农人,能费力气的,可不舍得费钱。既然可以一人挑水全家不愁,何必再花个几百块打水井?
昭昭回忆了一下,可以在江边挑水,也可以到大队部的水井取水,走路差不多都得10分钟左右。
好远啊!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但也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活计。
挑水吧!她可以!
梨花见昭昭盯着水缸,表情变来变去,就问:“是水不够吃了吗?”
昭昭伸出食指,抵着梨花的嘴巴上,“挑水是我的活儿,小同志悠着点养手,不许操心,晓得吗?”
“晓得啦!”梨花应下,又扯了扯昭昭的手臂,软声商量,“我能不能帮忙呢?”
“梨花掰豆角吧。”
昭昭犹犹豫豫数了5根,递给她,动作利索地洗干净大铁锅和砂锅。把砂锅放在小泥炉上面,加了米水,想了又想,扔了两个红薯在上面,引火蒸饭。
“豆角掰好啦。”梨花捧着簸箕跑上前。
“好快呀。”
昭昭揉揉梨花的小脑袋,把豆角和重新拿出来的红薯洗干净,摆在一边。
思考了一下,朝大铁锅里放了点大米,舀了几勺水,又把红薯削了皮,准备在铁锅里煮个红薯粥当早饭。
切红薯的时候,她握着刀的手顿了须臾,偏头看向乖乖跟在身边的梨花。
“梨花会切红薯吗?”她问。
“会呀!我好会切呢!”梨花忙点头。
其实梨花只有切过猪草、熬过猪食,其他时候都是在灶台下帮忙,并没有切过红薯。
但看过好多遍,她觉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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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能干好这个活,便下意识夸大自己的本事,积极争取干活的机会。
昭昭拖来矮凳,让梨花站在砧板前,双手环抱着她。像曾经的梨花手把手教她用刀那样,大手包着小手,示范道。
“握刀的手要稳当,不要举得太高。”
“左手变成猫爪子,把手指头小心藏起来,刀面贴着关节,跟着猫爪子慢慢地移动落刀。”
昭昭就这样,边说边带着梨花把红薯切成块。
“记住了吗?”昭昭放下菜刀,低头拉着梨花的手问。
“记住啦!手指弓起来,变成猫爪子!”梨花不明白昭昭为什么又说了一次用菜刀的诀窍,但肯定很重要,她认真记下来,举着小手模仿了一遍。
“我的梨花可真聪明呀。”昭昭捏捏梨花的小手。
现在这种传统的老菜刀用料足,沉手得很,昭昭并不想让梨花小小年纪用刀,即不安全也容易伤了手腕。
教她这些,与当时梨花的心情大抵是一样的。
只是怕、怕她不在的时候,小女孩不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
昭昭把红薯下了锅,又带着梨花切了豆角香肠和腊肉,用来做中午吃得煲仔饭。
“砂锅里面是午饭,煮好了我会用提篮装着吊在小水缸里面,要是中午我没回家,梨花就把砂锅抱出来,重新在小泥炉里热一热吃。”
“好的!中午,我热了午饭,给昭昭送!”梨花眨巴着乌润的圆眼。
“……”昭昭检查蒸红薯的动作顿了下,见小朋友期待的眼神,一时也没法把自己中午吃蒸红薯的计划说出口。
瞅着半熟不熟的红薯,暗道一声失策啊。
面上却是不显,胸有成竹地点点头,“唔,好。路上要小心,千万不着急,我等梨花送饭。”
昭昭好像很害怕她会受伤哩?
这个念头在梨花脑子里转了转,心里甜滋滋的,也越发慎重,把昭昭的叮咛都牢牢记下。
她要很小心,不然受伤了,昭昭可会心疼哩!
“我一定很小心、不着急哦。”梨花抿着小嘴,郑重其事说。
“我的乖乖。”昭昭噘嘴,啵啵了两声。
她是想不通的,世上怎么会有梨花这样善解人意又聪明可爱的小朋友。
看着眼热得紧,恨不得化身吸猫狂人,把她的‘梨花猫’亲秃噜皮了。
梨花也撅了撅红润润的小嘴巴,隔空亲亲昭昭,末了嗓音娇娇地喊了句,“昭昭也是乖乖。”
嗐、冷静冷静!
昭昭被六岁的小梨花钓成了翘嘴,羞答答地挥了挥手。
身体一摆,干劲十足地举起长勺,搅动锅里的粥,又在铁锅上架了个竹篦子,把砂锅里的红薯夹到竹篦子上,添了两个鸡蛋,木盖子一盖、撤了点柴,小火慢炖。
拍拍手,她步伐轻盈地走到小泥炉前,把切好的香肠腊肉铺在米饭上,精心摆放了许久,猛地想起还有豆角,噔噔噔跑到砧板前,两手捧着豆角又哒哒哒跑回去。
“……嘶!”算了,随意吧!
她眼睛一闭,把豆角洒在上面,盖上盖子,由着它闷煮。
23. 钥匙
一碗香浓的红薯粥下肚,两人都很满足。
昭昭把多蒸的红薯用纸包了,放进梨花的小竹篓里面。
梨花困惑地问:“昭昭不吃吗?”
“不了,地里好多人,两个红薯不够分,还是你和小妹吃吧。”昭昭把小竹篓和草帽放在凳子上,又给梨花拿了两颗糖,揣进她的兜里,摸了摸溜圆的小肚子,叮嘱道,“如果没碰到小妹,就在家里,不要一个人上山哦。”
“好哩。”梨花不明白为什么不能一个人上山,但她愿意听昭昭的,便乖乖应下。
厨房传来煲仔饭的味道,梨花的小翘鼻翕动着,尽管吃得很饱,却还是馋肉馋得厉害。
昭昭看在眼里,牵着梨花来到厨房。
用抹布垫手,打开了热气腾腾的砂锅。
香肠和腊肉的油脂渗透入米饭和豆角中,瞧着很有食欲,但还需要最后调味。
家里没有酱油,昭昭四顾一圈,拽了两根青葱,随意扭成小段,洒在上面,又犹犹豫豫地浇了一勺黄酒。
呲溜一声,酒香迅速挥发,昭昭连忙撤了柴火,用干净的勺子在两人的碗里分别舀了一勺带着肉肠豆角的煲仔饭。
“好香啊!”梨花捧着碗,嘴里分泌着口水。
“咱们尝尝咸淡。”昭昭对梨花眨了下左眼。
梨花稀罕得很,不太熟练地跟着抽了抽左眼,逗得昭昭直乐呵,揉揉小朋友的脑袋,温声说:“吃吧。”
梨花点点头,和昭昭并排蹲在小泥炉边,呼呼吹着热气,有些急切地尝了一大口。
“哇!”梨花眼睛亮晶晶的,被煲仔饭所征服。
昭昭也吃了一口,暗暗松口气,脑中浮现腊肉煲仔饭、香肠煲仔饭、午餐肉煲仔饭、各种半预制菜的煲仔饭。
正想得来劲,瞥见身边瘦瘦小小的小朋友,倒抽一口凉气,按捺下365天煲仔饭的丧心病狂的冲动。
“还想要吗?可以再尝一勺哦。”昭昭思忖着说。
“想要!昭昭煮的饭饭好好吃哦!”梨花喜欢的不行。
昭昭得意地微扬眉眼,又添了一勺。
腊肉香肠本身的咸香味很足,配上她精心蒸煮的白米饭,酒香调味、豆角解腻。
确实很完美呐!
兴许!她对自己的厨艺有误判?
做饭而已!她可以呀!
昭昭沉浸在梨花的彩虹屁中、正找不着北的时候,洪亮浑厚的古钟声响彻安平大队,把她惊得跳回现实。
“……”
林家村的古铜钟一响,其他村子的铜钟也随之响起。
一时之间,安平大队的村民都闻声而动,穿衣的、端着稀粥灌个水饱的、还有家远的趿拉着草鞋揣着昨夜烙的饼子朝外走的。
“这是上工的钟声?”昭昭有点不在状态,歪头问梨花。
“是呀,敲十下,就得到大队部点名哩,否则要扣工分啦。”梨花扶起摔在地上的昭昭,嘴上应着,眼睛直落在她身上。
昭昭摔了个屁股蹲,还能上工吗?能不能让她顶上?
小女孩的表情有些焦急,却没舍得催昭昭,只细声细气问:“屁屁疼不疼呀?梨花给你揉揉?”
“啊?不疼不疼。”昭昭很感激梨花的热心肠,但委实消受不了。
说话间,古铜钟又响了一声。
“!”
昭昭看了眼时间,不敢再耽搁,连碗都没来得及洗,把砂锅放进竹篮里,悬吊在灶台边的小水缸上面。又在两个竹筒里灌了水,牵着梨花快步走到堂屋。
“我走啦,出门记得带水筒和帽子。”
说话时,昭昭背了挎包,提溜着竹水筒和草帽,就往外走。
梨花不敢耽误昭昭,抱着小手站在原地,依依不舍地目送她。
昭昭风风火火走了两步,又跑了回来,从兜里抽出一把钥匙挂在梨花脖子上,揉了揉小朋友的脑袋,这才拔腿跑远。
直到看不到昭昭的身影,梨花动了动僵硬的脖子,低头看着穿在红绳里的钥匙,眼神有些愣怔。
梨花没有家里的钥匙。
阿妈说过,她会把家里的东西搞丢的,不同意把钥匙给她。
梨花也很害怕弄丢东西,便听阿妈的话。
有时候碰上阿妈出门,她就在家门口等着。
要是天黑了没回来,再按照阿妈说的,跑到叔叔家凑合一晚。
叔叔家很小的,只有一间半的土坯房,一家七口住不开。
每次梨花到叔叔家,就会自己把堂屋的板凳并在一起,安安分分睡觉,不再添麻烦。
阿妈和阿弟走了以后,叔公带着好多人来家里看过,找到了一把钥匙。
梨花还是太小了,叔公便帮忙保管钥匙。
之后每次,亲戚家的活儿干完了,梨花都会背着被褥到叔公家,请他帮忙开门。
叔公是宋家村的族长,很忙、很辛苦的,梨花其实不想麻烦叔公,但是叔公也说她是个小孩子,会粗心搞丢东西的。
梨花便觉得,叔公阿妈说的很对。
她是个粗心的小孩子,不能有家里的钥匙。
小手托着垂在胸前、沉甸甸的铜钥匙,梨花弯起了圆眸。
她是长大了吗?
好像、又没有。
但是昭昭好相信她呀!
是哩!
昭昭说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呢!
梨花爱惜地摸了摸铜钥匙,抿着小嘴,表情坚定,给自己鼓气。
她会很细心,不会搞丢东西的!
“梨花!”姜小妹远远朝梨花用力招手。
林宋两村村尾紧挨着,都在万云山下,林家老宅和姜家砖瓦房离得也近。
梨花回头看到刚出门的姜小妹,也开心地挥了挥小手。两个小朋友的目光对上,同时迈着小细腿跑向对方。
梨花没有姜小妹利索,不过十来步,小妹就跑到了她面前。
“梨花呀,你在干什么呀?”姜小妹对于梨花一动不动杵在家门口的行为很好奇。
“昭昭上工啦,我舍不得她,就在这里看一看哦。”梨花叹气道。
姜小妹闻言,也跟着叹了口气,“上工好累哦,哥哥好辛苦的,我也舍不得他。”
梨花和姜小妹瘪了瘪小嘴,手拉着手,一起心疼出门干活的家人。
“最近哥哥都是天没亮就出门了,瘦了好多了。”姜小妹眼泪汪汪地说。
梨花也眼睛湿湿的,却还是想着法子安慰她,“哥哥说啦,明年就能吃饱饱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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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累了哦。”
姜小妹想到年底就可以还清预支的工分,家里没了债,哥哥也可以吃饱饭,心里就没有那么难过了。
她看着梨花,想起什么,看了眼四周,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哥哥还说了,要是明年日子好了,你阿妈没有回来,就让你跟我们回家呢。”
梨花惊讶地眨巴着眼睛。
突然想起端午之前,叔公四处打听可以收容她的人家。
哥哥悄悄带了一个肉包来看她,走之前比了两个动作。
明、年。
此刻梨花后知后觉地领悟了姜凉的意思。
哥哥是说,明年没了欠债,就可以带她回家了。
梨花心口酸酸的,唇瓣抖了抖,紧紧拉着姜小妹的手,好久才道:“我舍不得昭昭,不想和她分开了。”
哥哥和小妹对她好好,她好喜欢他们。
可是、她好像喜欢昭昭、更多一点。
梨花耷拉下脑袋,有些内疚。
姜小妹听了,也不觉得意外。
漂亮姐姐对梨花这么好,一定是把梨花当成家人,不想分开的。
她只好奇问:“你怎么喊你姨姨名字呀?”
“昭昭说喊了名字,我们又是家人、又是好朋友了!很划算哩!”梨花微扬起小下巴,乌润地眼睛透着聪明劲。
“啊?哦!”姜小妹琢磨了好一会儿,有些兴奋,“那我也要喊哥哥名字。”
“哦?凉凉?”梨花帮着喊了一声,弯起眸子笑道,“哥哥的名字也好好听哦。”
“是吧是吧!”姜小妹咧嘴笑着,与有荣焉。
梨花指着她背上的竹篓,“你要去哪儿?”
姜小妹声音脆生生道:“我采野菜呢。”
“我也要采艾草哦。”梨花眼睛一亮,又嘟着嘴巴抱怨,“昨天洗澡澡的时候,那么多蚊子都围着昭昭一个人咬哩,特别讨厌呢!”
“啊?怎么这样啊!”姜小妹抿着嘴,帮着生气。
梨花见状,高兴了不少,声音软软地说:“我们一起走呀,我帮你采野菜,你也帮我采艾草,好不好?”
“你姨姨同意吗?”姜小妹有些迟疑。
“同意呀!可同意了!昭昭让我们出门小心、注意安全呢!还给了蒸红薯,让我们分着吃哩。”梨花双手捧起钥匙,给小妹看,“喏,昭昭连钥匙都给我啦!”
“哇!你有钥匙啦!”姜小妹撅着小屁股,弯腰看了好一会儿。
“这可是昭昭挂着我脖子上的哦。”梨花把钥匙揣在心口,小脑袋摇了摇,两个红绳绑的漂亮丸子也摆呀摆。
“你姨姨对你可太好啦。”姜小妹的眼眸弯成了月牙,很为梨花开心。
乌亮的眸子像是缀着星辰,梨花捂着小嘴,害羞地窃笑了一声,兴冲冲地说道:“我还有好多事情要跟你说哩,我拿个竹篓,好快哦,等等我哦!”
“好嘞,我等你呀。”姜小妹摇摇手臂,站在路边等着。
不多时,梨花也背着一个小竹篓,提溜着竹水筒、戴着小草帽跑了出来。
“我们牵着手走呀。”
“好嘞。”
初升的太阳穿透白云,落在两个背竹篓的小女孩身上,丝丝缕缕、五彩缤纷。
24. 上工
下乡前,叶家两口子说了不少大队的新鲜事,其中就有上工迟到,被逮着在旗杆下当众检讨。
拒绝社死的昭昭不想第一天上工就被抓了典型,甩开膀子飞奔在乡野间,可算在点名之前赶到了大队部。
这会儿村民正等着各个生产小队长点名分配任务,都聚在空地上交头接耳说着闲话,莫名瞥见一个人儿疯跑地蹿了过来,都愣了一下,全场一片安静。
“呼——”
昭昭举起手臂抹了把额上的汗,长长出了一口气,直起身体,眸光一怔,看着乌泱泱、整整齐齐朝她望来的村民,脑子还没反应,草鞋里的脚趾瞬间扣起,热气蹭得一下,从脚指头烫到了天灵盖。
昭昭:“……”
怎么也活了两辈子,这点小风小浪算什么呢?
不是问题!
脚趾动了下,昭昭藏下窘迫的心情,以从容的姿态对着众人颔首浅笑。
“哦!”得一声,不知何处起的声音打破了空地上的沉默,众人又嘀嘀咕咕地议论了起来。
“这闺女可真水灵呀。”
“小脸咋红成这样了?”
“小声点!知青小姑娘怕羞!”
昭昭:“?”
没脸红!不害羞!勿扰!
昭昭忽略这些嘈杂的议论声,寻思着应该入哪个队伍中。
宋家村生产大队,一个人站在末尾的姜凉,神情冷淡地掀起眼睑,没有见到梨花的身影,苍白的嘴唇微微抿直,收回的目光在昭昭面上顿了一下。
女孩齐耳短发有些凌乱,面颊红扑扑的,粘着几缕汗湿的碎发。五官小巧、面容生嫩,还未脱稚气。兴许是被几个婶子调侃得发窘,又不想露怯,便挺起了脊背,刻意装出个严肃的模样。
是个不善伪装的女学生。
姜凉垂下了浓黑的长睫。
“昭昭,来这里。”妇女的队伍中,赵艳对着昭昭喊了一声。
昭昭眼睛明亮,偏头看向旗杆下指挥工作的舅舅林勇,后者表情柔和了一瞬,下巴微抬。
昭昭点点头,快步走向赵艳。
“其他知青还没到,你咋就来上工了?”
赵艳本以为昭昭会在家里休整一天,没想到小姑娘这么积极。她拉着昭昭的手看了看,细布衬衫配着黑色长裤,好看却不扎眼。
这样很好。
她心里满意外甥女不张扬的性子,一手捋着小姑娘面上的头发,与周围几人介绍。
“这是林静的闺女昭昭,才高中毕业,一门心思想着回咱们大队搞建设。这不,放了省城食品厂的工作,好不容易才申请到回乡的知青名额。”
一个年级较大的婶子上下打量昭昭。
刚才就觉得小姑娘是个实心眼的,这会儿听了赵艳的话,又见昭昭提溜着竹水筒、草鞋草帽上身,是真要下地干活的架势,竖起大拇指赞道:“是咱家大队的好秧子。”
赵艳指着说话的婶子,“这是你林阿公家的,你喊陈阿婆。”
“陈阿婆。”昭昭礼貌地笑了笑。
赵艳又指着陈阿婆身边的妇人,“这是你阿婆的儿媳妇,喊小舅妈就行。”
“小舅妈。”昭昭又叫。
“我想起来了!昭昭!你小时候还撵过我家狗呢!”说话的是林阿公的儿媳妇宋红莲。
昭昭表情微僵。
“……”不是我干的。
“小姑娘长这么大了!”宋红莲看着昭昭发窘的神色,直乐呵。
“是呀,真秀气!叶老大好福气啊!”
“昭昭有对象了没有?就咱这模样,十里八村的俊后生婶子都能给你说来!”
“咋脸又红了?”
“天热晒的呗!是不是呀,昭昭?中午让我家小子把大黄带过来,给你逗趣可好?”
昭昭无语,草鞋都要被抠破了。
周围几个婶子对叶家小闺女有点印象,记得不太清楚,但不妨碍她们逗弄面皮薄的小姑娘。
“去去去,就爱逗人小姑娘玩!”赵艳护犊子一样,挥挥手,驱赶这群嘴皮子叭叭、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妇人。
周围都是林家村的人,俱是林静娘家的亲戚,赵艳一一介绍,末了又道:“昭昭是咱们村的姑娘,大家可得帮着照看。”
“这是自然。”陈阿婆稀罕地拍了拍昭昭的脸蛋。
昭昭笑笑,顺道问:“阿公今天有到县城吗?我刚回村子,想请阿公帮忙捎带点东西。”
“哦,有啊。”陈阿婆抻着脖子,望向大队部门口。
“不急,没这么早走。”赵艳拍了拍陈阿婆,让她别急,待安抚好急脾气的陈阿婆,这才看向昭昭,“还缺什么?晚些让你表哥从家里拿。”
“不用了,舅妈。都是些厨房吃喝用的东西,我在老宅住着,终归是要买齐的。”昭昭生怕赵艳客气,忙不迭解释。
“你一个小姑娘,又得上工、还得做饭也忒累了。早饭也罢,你舅舅想着以后中午晚上两顿你都回家吃,这样也可省了许多麻烦。”赵艳牵着昭昭的手说。
“各家粮食都有定量,不说别的,阿爸阿妈也不同意我天天蹭饭。”在赵艳反对之前,昭昭又腼腆地笑了下,“舅舅舅妈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和梨花在家里做两顿也不麻烦,不想干还能偷懒哩。”
赵艳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昨夜丈夫提出让外甥女在家里吃饭,赵艳还有些犯嘀咕。
安平大队有四个村子,是出了名的穷,因为家中穷困在荒年还饿死过人,家家户户都是精打细算过日子的。
在大队村民急又难的时候,身为大队长的林勇都会出份心意。
不止为了怜悯,也为了大队的人心。
已经是只救急不救穷,可也耐不住大家伙的日子太难了,特别是粮食歉收的时候,这些急又难是一茬接一茬的来,没个几日安生的。
丈夫林勇虽说是大队长,儿子是生产队的小队长。
家里两份工资,表面风光,实则家中粮仓空落落的。
堂妹一家都是好的,帮了他们不少,赵艳也喜欢这个漂亮又乖巧的外甥女。
但这不止有外甥女,还多了个小丫头,家里委实经不住这么多张吃饭的嘴啊。
在赵艳还没个决断的时候,丈夫把外甥女带来的票证拿了出来。
三张奶粉票、三张肉票。
赵艳无话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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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手中缺的就是票,几尺布票都要倒腾置换好几手才能凑齐。
堂妹便时常补贴些布票工业票,家里收到以后会想法子弄些野菜干货寄到省城,亲戚间你来我往,关系倒也越走越近。
因而昨日赵艳看到外甥女拿了票证给丈夫,倒也没觉得如何,总归慢慢也能还上。
只没想到是奶粉票和肉票。
儿媳陈美凤月初生了个小子,这是她的头孙,但碰上双抢,甭管姑娘小子都比牛马贱。
儿媳没坐月子,第二天就忙起家务活。大人累得要死,哪还有奶水养娃?断了奶,只得把米磨得细细的,冲了米汤来喂。但刚出生的娃娃肠子弱,喝了米汤总哭闹,孙子闹得不行,儿媳跟着成天抹眼泪,让人愁得不行。
堂妹知道家里的困难,用了心,也费了劲才能换来这三张奶粉票。
赵艳还能说什么呢?
夜里在仓库里点了又点,搬了一袋新米出来。
但这外甥女啊,还真是个体贴人……
赵艳只拉着昭昭的手,长长叹了口气,从昨夜起便揪起的心却是松快了下来。
周围几个妇人听到两人的对话,也对叶家高看了一眼。
哪里都少不了几个泼皮无赖,之前村子里就有一个老光棍,在饭点就端个空碗每家吃上一口,从村头吃到村尾,吃得肚皮溜圆。
大家伙烦得不行,但也不想为了一口菜饭纠缠,只得由他或关了院门吃饭。
其他时候还行,夏天坐在院里,吹着自来风多惬意呀!
最后还是几个壮汉包抄了这泼皮,揍了一顿,丢在大队部门口。事情闹起来,已不是亲戚邻居吃口饭的事,大队长让民兵揪着人,家家户户道了歉,这事才算了了。
可大家伙还有心理阴影,听不得‘蹭饭’这两字,更看不上‘蹭饭’的人。
这小姑娘是个明白的。
妇人们点点头,对昭昭好感暴涨,都把小姑娘看作了自己人来对待。
“好了,点名!”大队长林勇站在旗杆下,用大喇叭喊了一声。
身边四个生产小队长拿了各自的表格,走到各自小队前点名分配任务。
赵艳几人都是拔秧苗,昭昭跟着,把草帽戴着来到秧田。
地里泥泞难行,弯着腰拔秧苗,还没来得及感受腰酸背痛的滋味,整个后背就被三伏天的日头晒得火辣辣的。
蚊子藏在秧苗间,因为老窝被端,气得大开杀戒。
但昭昭已经没力气理睬蚊虫叮咬这点小事。
耳边打谷机的噪音没有断过,吵得她耳朵发疼、头昏脑涨,她直起脊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余光瞥见田埂上,穿了一身洗得泛白的蓝褂子黑裤子的少年,脑子转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这是、姜凉。
梨花的哑巴哥哥。
比起一群人围在一处的热闹景象,弓着瘦削的脊骨,用箩筐一担担挑运稻谷的姜凉就像是太阳下的影子,无声无息。
少年一闪而过的精致侧脸,让昭昭眸光微怔,视线不由追着望去,落在姜凉的后脖颈,阳光下格外刺目的冷白皮上。
嚯!梨花还是颜控?
25. 排外
昭昭想着梨花可爱的模样,暗笑了几声,缓过了那阵头昏脑涨的不适,又弯下腰埋头干活。
陈阿婆跟在她们身后,把拔下的秧苗捆捆绑好,用泥浆沾根保湿,堆在一起,等着挑禾苗的人来运。
原本周围还有些笑语,渐渐地、便只余微沉的喘息。
秋收秋种,为了下一季的丰收,田间的人们忘却时间的流逝,也忘却疲累的身体,机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
临近正午的时间,田埂上的记分员,冲昭昭喊话。
“昭昭表妹,堂叔让你到过去。”
昭昭没反应过来,还是身边的赵艳拉了她一把,她才直起身体,眯了眯被汗刺得发痛的眼睛。
赵艳瞅着外甥女晒红的脸蛋,有些心疼,“你舅喊你呢,去吧,正好歇会儿。”后面这话,她是压低的声音说的。
昭昭露出个了然的表情,把陈阿婆刚捆好的秧苗抱到田埂上,转身朝着几人挥挥手,走到树荫下。
“知青都来了,在大队部哩,说有四个呢!”记分员宋慧兰是昭昭的远房表姐,帮着舀了几勺水给昭昭冲洗手脚,表情稀奇地扬眉说话。
安平大队太穷了,除了前两年来个住牛棚的张老头,再没有其他人了。
没想到这一茬、来了四个知青!哦不!五个哩!
他们大队这是出息啦?
宋慧兰想想就挺激动的。
“嗯,是呢,两男两女、都很精神呢。”昭昭一边应和,一边抖掉了手上的水,提起竹水筒灌了几口,这才背起挎包,冲宋慧兰笑笑,“我先过去了。”
宋慧兰很想和昭昭继续唠嗑,但也没好意思拦着人,不舍道:“等你回来再聊哦。”
“诶,好。”昭昭挥挥手,一手扶着草帽,快步走在田埂间。
七月中旬到八月上旬是稻子“抢收抢种”的重要时间,各大队都没空来接知青。月底公社派了干部在车站支个摊子,帮忙指指路,其他全靠各自运气。
昭昭来的时候,是碰上来县城运尿素化肥的林阿公,才蹭了牛车过来的。
蔡秀敏四人在车站转悠了几圈,放弃了搭顺风车的想法,按照昭昭留下的简易版地图,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安平大队。
他们没想到来安平大队,第一个困难居然是语言不通。
大队里会普通话的村民多为上过学年轻人,这会儿人都在地里干活,四人站在地图绘制的终点站——林家村村口,都有些傻眼。
连蒙带猜比划了老半天,他们和被问路的婶子还是满头雾水。
幸好最后遇上了一个会说普通话的中年人帮着带路,听他早些年如何翻山越岭、走出村子的故事,几人都颇为唏嘘。
站在大队部门口,心也沉甸甸的,感到肩上的重担很重。
大队长林勇的普通话还可以,但是看着四个眼神清澈的城里娃娃,有一种诡异的局促感。干脆利索办好接收手续,喊人到田里把昭昭叫来。
知青的事情,让知青自己来吧。
直到昭昭过来,正陷入沉默的几人都松了口气。
“叶同志!”徐涛眼含热泪,如见到亲人。
“你们来了。”昭昭脱下草帽,看着地上沾了尘土的被褥包袱,猜到他们来路的艰难,对着几个才刚高中毕业的小朋友有些怜爱了。
蔡秀敏注意到昨天还被她嫌弃娇气的女生,这会儿挽着裤腿、脚上还有没洗干净的泥,显然是刚从地里被匆匆喊来的。
眼睛落在她面上被太阳晒伤的红晕、和友善的笑容上,踟蹰地从兜里掏出干净的帕子。
“……擦擦汗吧。”蔡秀敏别别扭扭递出了帕子。
昭昭本想拒绝,但思及这是个傲娇的小女生,人家释放了好意,便不是与她客气的,拒绝反而不利于同志间的友好。
接过帕子,擦了擦汗,昭昭笑着道谢。
“多谢了,洗好还你哦。”
“嗯、哦,不急的。”蔡秀敏扭捏了一下,也自在了。
“我们才要谢谢叶同志啊,没有你的地图,我们都不知道要走到哪个山沟喽了。”徐涛白胖的脸蛋晒黑了几度,苦哈哈道。
大队部里的会计停下盘账的动作,抬起头,冷淡地扫了一眼徐涛。
徐涛:“……”
其他知青也察觉到徐涛这话有些冒犯,表情都有些尴尬。
“第一次来是有些迷糊,多走几次就好了。”昭昭安抚地笑笑,走到林勇面前,“大舅,喊我是有什么事吗?”
林勇点点头,看向站成一排的四人,“你们可有背了粮食过来?”
“?!”
四人齐齐沉默。
林勇也没再问,让会计把预备好的口粮拿出来,继续说:“大队部后院已经收拾了两间屋子,给你们住。”
昭昭没住在知青点,便帮着陈会计搬米。
看他还是表情严肃,一副被冒犯到的模样,小声嘀咕,“徐涛是个碎嘴的孩子,心挺好的。而且,他阿爸在罐头厂当会计,说不准以后还能给陈叔搭个手呢。”
你不也是个孩子?
陈会计腹诽了一声,表情还是严肃的,眼睛却不自觉瞥向徐涛的那双胖手上,末了轻哼了一声。
昭昭弯了弯唇,也没再多话。
搬好粮食,林勇又道:“大队里给你们每人预支了二十斤大米、二十斤红薯米,院里有土灶,你们自己开火煮饭。还缺点什么,就拟了单子让牛车捎带,不急的东西,等双抢过了,再进县城自己采买。”
大队长做事周到,几人都无可指摘,排队从陈会计手中签字领取口粮。
在徐涛写字的时候,陈会计还多瞄了一眼他的字迹,心里琢磨起如何试试徐涛的本事。若真是可用的人,要到身边,也可早些把大队今年的账本理理顺。
林勇对昭昭交代道:“你带着他们到后院安置,弄完再过来一趟,我有话和你说。”
昭昭点头应下,见几个小朋友累惨的模样,便问:“他们刚来,今天要上工吗?”
林勇正心疼这一百六十斤粮食,不太爱看这群新来的吞金兽,摆摆手,“明天上工。”
“诶、好。”昭昭把草帽斜跨着背在身后,帮着两位女同志各拎了一袋大米,朝后院走去。
几人窸窸窣窣、把粮食行李搬走,大队部的堂屋一下又安静下来。
林勇长长叹口气。
大队没来过知青,面对这几个和村里小辈大不一样的城里学生,林勇有一种轻不得也重不得的无措。
对外甥女,他可没有这种别扭感。
不止是因为血脉,也因为外甥女骨子里老农人的朴素,穿得了细布衬衫、也踩得了草鞋泥巴的踏实,都让他觉得亲切。
陈会计凑过来,把昭昭说的话和大队长重复了一遍。
“如何?大队只我一人记账,总是不合规矩的。”
林勇思考了片刻,只道:“这事不急,且再看看吧。”
“也是,还说不准这些孩子能不能受得住咱们的苦日子。”陈会计念头一转,也明白大队长的顾虑,点点头又兴致勃勃道,“你外甥女是个好姑娘,可说亲了吗?我家那个……”
“停住!别想了啊!我堂妹一家还盼她回省城呢!”林勇绷着脸,打断陈会计的小算盘。
“唉,可惜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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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会计只道了一声,却也知道安平大队的情况,是不好留人的。摇摇头,又坐回桌前盘账。
后院两间屋子宽敞明亮,倒比几人想象中好。
搬好东西,昭昭又带着他们溜达了一圈。
“每日大队部会敲铜钟通知上工,十个钟声内到门口空地点名。农忙的时间中午不休息,你们几人可以轮流回来做饭,再提到地里吃。”
“门口有水井,要自己提水的。至于柴火,用完就得上山捡了。”昭昭说完,又看了眼几人,低声提醒道,“要是不方便,也可以私下找人换点柴火,但动静不要大了。”
村里人多口杂。闹得人尽皆知,总会有没挣到好处的人家眼热说闲话的。知青下乡是来融入农村的,让人扣个帽子,总归是不好的。
几人听出言外之意,都点头回应。
“对了,你们看看还缺点什么吃喝用的东西,写个单子,下午林阿公会进县城,咱们托他捎带回来。”
蔡秀敏几人才来到安平大队,却已察觉到他们和村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连大队长林勇,对待他们也是客气又疏离的。
也不是不欢迎的态度,更像是碰到了头疼的事情,不知道要怎么处理的感觉。
在山野里徒步了两个小时、心情遭遇重大落差的他们,此刻对昭昭或多或少都有一点雏鸟心态。
秦清忐忑地问:“叶同志不住在知青点吗?”
“我在山脚的老宅里,虽然远了点,但对我来说更方便。”昭昭回答。
蔡秀敏眼睛微亮,“你一个人住吗?”
“不是,我和家里的小外甥女一起住,她叫梨花,下次带来给你们看看。”提起梨花,昭昭弯起唇,神情柔和。
秦清和蔡秀敏对视了一眼,把想与昭昭回家的念头压了下去。
谭成裕检查过东西,写了个单子,递给另外三人,大家合计了一下,又添了点,这才把单子拟好。
昭昭带着他们在牛棚外找到了林阿公,把钱票和单子都给了他,又让几人认个眼熟,下次也好搭便车。
做好这些,昭昭自觉完成了任务,捏着草帽扇风。
“你们歇吧,有事的话,可以到大队部找大队长,空地右拐的第三间是他家。实在觉得不方便的,就来山脚下的土坯房里找我。”后面这话,昭昭是对着两个小女生说的。
蔡秀敏和秦清挺感动的,又起了想跟她回家的心,还没开口,谭成裕却走了出来。
“有事吗?”昭昭看着这一路都没什么存在感的人,有些诧异。
谭成裕指了指她脚上的草鞋,声音沙哑,黑沉的目光天然自带着一股压迫感。
“哪里可以换到?”
“哦,这个呀?”还以为他想打架!
昭昭忍着笑,扫了眼其他人。
“对呀,还有帽子,叶同志可以帮我们换几顶吗?”秦清也意识到草鞋草帽的重要。
昭昭想了下,点头道:“可以,我问问。”
“行,麻烦叶同志了。”徐涛乐呵呵笑着。
“不客气,你们喊我名字就行,我先走了,晚点再跟你们说。”昭昭笑笑,把帽子戴上,大步走回大队部堂屋。
留下四个情绪各异的小年轻。
因为不同的原因,他们来到安平大队。既然来了,就不想白白蹉跎岁月。他们想做实事,改变这里的落后与贫穷,但第一个需要改变的恐怕是他们自己。
村子排外,那他们就想办法变成‘自己人’,只有真正被接受,才有话语权,见到他们所期盼的。
方言太难。
还是先从穿草鞋开始吧!
26. 过继
昭昭来到大队部堂屋办公点,林勇正和几个生产小队长议事。
她便坐在石阶上等着,听到有人喊,与赶着到田里的表哥打了个招呼,才起身入内。
林勇起床忙到现在都没停过,累得够呛。
摆手让昭昭坐下,灌了半缸甜茶,喘了口气,才说道:“今年有了知青,队里也可以争取工农兵大学的名额,你好好干,至多明年,便回省城读书去吧。”
昭昭猜过表舅会说什么,但没想过是这茬。
她昨天才刚来呀,怎么就操心起她回去的事了?
昭昭不好直说明年恢复高考,工农兵大学文凭的含金量骤降,只清清嗓子,斟酌地开口。
“目前招收的学校专业都不太适合我,我想再看看,有合适了,再考虑回城读书。”
读书还要挑学校?林勇不理解,以不赞同的目光瞅着昭昭,“在秧田累了半天,还没怕?”
昭昭无奈地摊手道:“怕呀!村里人人都怕,还不是得干?连陈阿婆都吃得下这份苦,我这个好手好脚的年轻人也不能退缩呀。”
林勇怔了许久,眸光带着笑意,表情却严肃地指了指外甥女。
“你阿爸阿妈是怎么养的,把你这小姑娘教的油嘴滑舌的。”
昭昭只得‘嘿嘿’干笑几声。
林勇也不是腻歪的性子,这事暂且翻篇,只等以后和堂妹妹夫商量过再说。
“以后中午晚上两顿,你带梨花回家里吃吧。”
昭昭带着小辈腼腆的笑婉拒,“我两人在老宅开火容易,想吃什么就做什么,也好偷懒哩。”
被接连拒绝了两次,林勇太阳穴的青筋直抽抽,叫骂道:“咋啦?大舅还养不起你们两个小姑娘了?”
“不是这意思啊,老同志怎么气性这么大了?”昭昭怕把人气出好歹,举起草帽给他扇风。
林勇放下搪瓷缸,瞪着眼睛问:“那你什么意思,说明白了!”
昭昭听林同志提过,表舅是个面恶心软的滥好人。
在村子忙碌半辈子,虽说脾气暴躁,但哪个有难处了,他总是出钱出力,费力不讨好的活没少干。
村里人都知道他的性子,大事小事都爱来寻他。
选上大队长以后,这种事情就更多了。
他看不得人求到跟前,安了心、全了名声,却顾不上家里。
得亏娶了赵艳这样能干的媳妇,把家里上下操持得妥妥帖帖,日子才勉强过得下去。
林同志看在眼里,知道因堂哥这个凡事都爱大包大揽的脾性,嫂子没少受累,对外的豁达不过是为了丈夫,生生把苦楚往自己肚里咽了而已。
因而林同志才会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切勿太‘懂事’,心安理得由表舅来照顾。
昭昭思忖过,她只是小辈,不适合教训表舅,和长辈谈论顾家省粮的道理,便避开粮食的问题,只论自身。
“我不是和大舅生疏客气,在家开火图的是方便,也是自在。”
林勇闻言,皱起显老的面孔,盯了昭昭片刻。
方便、自在?
外甥女在家里吃饭有什么不自在的?
他突然意识到还有个宋家小丫头,也想起昨晚媳妇说过,外甥女对宋家丫头过分上心了。
当时他没多想,这会儿也不由琢磨起这事来。
外甥女瞧着脾气软乎,实则是个胸有成算的人。
堂妹虽没有直说,但下乡这事显然家里不赞同的居多,是拗不过小姑娘才应下的。
外甥女折腾这么一出,到了大队连老宅都没回,着急忙慌便到陈家接人,这眼下连家里都要疏远了,根源似乎都出在那个古怪的梦上。
林勇狐疑地盯着昭昭,沉声问:“你不要工农兵大学的名额,不会是为了梨花那孩子吧?”
昭昭的心咯噔一下,连忙否认,“不是!这和梨花有什么关系了?”
“说实话!”林勇不信她。
在审视的目光下,昭昭顶着压力,轻叹了口气,老实巴交地瞅着表舅。
“真的没关系!我就是不喜欢这几个推荐的学校,想等着有一日、或者高考能恢复了,可以上自己中意的大学读书。”
林勇紧绷的面色舒缓了些许。
梨花再可怜,也不是他们林家村的人,作为大队长至多是勒了裤腰带省些口粮、多帮衬点罢了。
可这份怜悯在族里小辈面前却不值一提,若当真影响了外甥女的前程,他再是不忍,也需得狠下心肠把人送回宋家的。
至于外甥女的那个梦,和所谓的救命恩情……
林勇想了又想,虽说应付宋家族人麻烦了点,还是决定接下此事,语气温和道。
“你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姑娘,再喜欢梨花,一直留在身边对名声也是不好的。让大舅找找,如有合适的好人家把梨花过继了,这对她来说,才是真正踏实的日子。”
昭昭眉眼微动,攥着草帽的指节有些泛白。
她知道,要是连大队长林勇这一关都过不了,她迟早会失去梨花的。
好人家?不!
她不相信别人。
昭昭上前一步,直视表舅疲惫的眼睛。
“把梨花过继到我名下吧。”
“什么?你说啥?!是你昏了头,还是我耳朵出问题了?”林勇难以置信,甚至用粗糙的手指扣了扣耳朵,想把听到的混账话扣走。
“我是认真的。”昭昭抿直了唇瓣。
这是最好的办法。
她不能再让梨花受伤了,也不能让外婆以遗骸为由,把梨花卖给陈家。
想到陈家那些人,昭昭心中升起一股戾气。
她曾经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从始至终都没有陈来弟,该有多好。
现在,她有机会了,连血脉都干净了。
她不止要把梨花留在身边,还要在明年外婆回来之前,得到梨花的抚养权。
她不允许那些人,再靠近梨花!
垂下眼睑,昭昭掩住目光里的憎恶,暗下决心。
“认真个鬼啊!我不同意啊!”林勇蹭得站起身来,茶水溅了一手都顾不上,扯着嗓子吼,“不止是我啊,你阿爸阿妈都不会同意!”
昭昭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但态度却十分明了。
不听劝。
一点都听不了。
林勇看她这消极抵抗的态度,心火烧火燎的,指着昭昭的手指都哆嗦了起来,最后一拍大腿,嗓音粗哑道。
“你你你!你个没结婚的小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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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多个孩子算怎么回事!”
昭昭正要开口,林勇又抢话道:“不许顶嘴!诶哟、你!你这孩子是不是病傻了呀?”
林勇口不择言了一通,末了把搪瓷缸里的茶叶都喝了个干净,用本就坑坑洼洼的搪瓷缸哐哐敲着桌子。勉强压住了火气,才用一种眼睛抽抽、没眼看的表情斜了眼外甥女,半是苛责、半是讥嘲地教训她。
“再说!你都没结婚啊!没结婚怎么过继孩子?梨花可上不了你的户口!别白日做梦了!”
啊?没结婚不能过继上户口?
昭昭脑子都懵了。
看到外甥女的迷茫,林勇冷静了不少,开始苦口婆心劝她。
“这事办不了啊,小姑娘千万不能意气用事!还是大舅来,大舅一定想办法给梨花寻个好去处啊。”
林勇说了好半天,昭昭还是表情呆滞地抱着草帽,没有一点反应。
“昭昭!”林勇没好气地喊了声。
“啊?”昭昭眨着眼睛,回过神来,秀气的眉毛拧在一起,干巴巴地问,“没有别的法子了?只有结婚,才能过继孩子?”
林勇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连忙扶着桌子坐下来,缓了缓,心累道:“难不成你还想带着梨花丫头嫁人?”
昭昭:“……”
不行吗?
不行啊。
昭昭很苦恼。
她一直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拥有一段正常的婚姻。
她做不到。
可是这样,梨花要怎么办?
昭昭的沉默,在林勇眼中看来,却是默认。
林勇把累得不轻的身体靠在椅背上,过了好半晌,才开口问。
“你有想过,未来的婆家会不会同意你带着拖油瓶嫁过去?不同意呢?你知道自己会失去多少选择吗?优秀的男孩子、让人羡慕的婚姻,这些你都不要了?你能接受得了别人在背地里的闲言碎语?你真的要为了宋梨花耽误自己的人生?不会后悔?”
这一番振聋发聩的质问,直击昭昭的内心。
昭昭的心口似是被数不清的虫子啃咬着,刺刺麻麻、几乎无法呼吸。
梨花带着她离开陈家的时候,外婆又出现了,身边跟着一个高壮的男人。
她被哄在外面玩石子,没多久,那个男人是黑着张脸走的。
屋子里听不到梨花的声音,全是外婆尖锐的质问。
外婆说的话,当时的她并不明白,但还是记住了在以后很长时间内,反复出现在耳边的那个词。
——拖油瓶。
再后来,她才知道。
外婆想让梨花嫁给李家村的外姓汉子。
这个人年纪虽大了些,但身体壮实、能干活,彩礼也多,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梨花把她还回陈家,一个人嫁过去。
也是因为这事黄了,因为她‘拖油瓶’的名声,梨花才下定决心带她离开家乡,到临市打工。
梨花离婚的那一夜。
她问过梨花,后悔吗?
离开家乡、带着她,错过或许会幸福的人生。
梨花眼眶通红地注视着她,声音很轻、却足够清晰。
你是我的宝贝啊,有了你我很幸福。
“我不后悔。”昭昭也道。
27. 告状
长久的沉默以后,昭昭没有等来想象中争锋相对的场面。
林勇语气平淡道:“中午家里做了饭,回去吃吧,吃完接着到田里拔秧苗。”
“?”
说正经事呢!怎么拐到吃饭了?
昭昭懵怔地看着表舅,一口气堵在心口,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把她的反应看在眼中,林勇隐隐有些得意。
他生气是真的,但也想明白了。
有他在,领养过继这事就办不成!至于外甥女孩子气的想法,也不用放在心上,把人赶到地里吃了苦头,什么样的糊涂脑子都能清明起来。
到时候不用他撵,自个儿都跑没影了。
“都懒得骂你了,还不走?”林勇面无表情斜了昭昭一眼。
昭昭深吸一口气,端起暖瓶,替表舅倒了半茶缸开水,窘迫地说:“大舅啊,可您都把‘告状’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林勇绷不住严肃脸,无奈又好笑地瞅着外甥女,“怕了没?”
“林同志多厉害的人呀,怎能不怕呢?”昭昭双手一摊,委屈吧啦地说。
“你啊!知道怕了就乖点,不要再说些让你舅闹心的混账话。”林勇语重心长道。
“可是大舅,我已经成年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昭昭端坐在对面,目光坚毅、带着与这张稚嫩面容相违和的沉稳与从容,正视眼前的人。
林勇拧起眉心,粗声粗气地重复道:“你阿爸阿妈都不会同意的。”
“我会说服他们。”
林勇又想发脾气了,粗粝的大手下意识握住茶缸,瞥了眼还冒着热气的开水,喉咙咕隆地干咽了一下口水,忍下了摔打茶缸的冲动,狠狠剜了外甥女一眼。
昭昭理解老同志的坏脾气,好声好气和他商量,“这事也不急,您先不告状好不?等我想明白了,自己跟林同志说。”
林勇不应她这话,挥了挥手,“赶紧走吧,没空理你。”
“诶、好!大舅好好工作,也不要太累哦。”昭昭以为做通了表舅的思想工作,用帽子给他扇了两下,这才脚下生风走了。
看着外甥女消失在门后,林勇粗眉一皱,从抽屉取出本子,埋头唰唰写信。
不告状?不可能啊!
堂妹要是敢同意,他也得骂哩!
小孩子家家!简直是胡闹嘛!
……
阳光炽烈。
走出大队部,昭昭眯起眼睛,看着已被填满的晒谷场。
表舅的不认可和质问像是导火线,引动了她记忆深处埋藏许久的角落。只瞬息间,附着在一间逼仄又幽暗的小阁楼上的尘埃四散飞扬,散发出水果香精甜腻腻的味道,令人作呕。
昭昭神色恹恹地吐了口气,把草帽扣在头上,错开遍地稻谷,朝右侧走去。
表舅家的院门是敞开的。
昭昭扬声喊道:“表嫂在吗?”
陈美凤抱着柴火,匆匆从后院走出来,眼睛落在院门口的短发女孩身上,愣了一下,反应过来。
“是昭昭吧?”她尴尬地笑问。
“是我,表嫂在忙呢?”昭昭笑着点头,几步上前,帮着扶住了滑脱的木柴。
陈美凤顿时没了拘谨,和昭昭合力把柴火搬到灶房,用手臂擦了把汗,就要给昭昭倒水盛饭。
“饿了吧?饭都煮好了,现在就能吃。”陈美凤朝外探了探头,又好奇问,“梨花呢?阿爸阿妈说了,让她也来。”
“不用了表嫂,我提前做好午饭了,足够吃的。这事跟大舅也说了,以后我俩都在老宅开火。”昭昭按下她的手,解释道。
陈美凤十分诧异,又想着昨夜家里谈好了,便呐呐地劝道:“饭都煮了,你们不吃、就得剩了。”
这时候,没人会当真嫌弃家里剩了饭。
不论多少,都是不够吃的。
“真不用了,稍晚点梨花把饭热了,就要来找我了。”昭昭拉着表嫂走出灶房,边走边说,“今天过来,是来麻烦表嫂的。”
陈美凤闻言,也顾不上吃饭的事,跟着走到堂屋,“说什么麻烦了?表妹需要什么,尽管跟我讲。”
待林阿公从县城回来,她家大宝就可吃上奶粉了,陈美凤心里高兴啊,恨不能把一身力气都还给昭昭才好。
眼下人家既已开了口,她自是无所不应的。
昭昭从包里取出几块老土布,表情尴尬道:“我想请表嫂有空闲了,给梨花做两双布鞋。”
昨天李向东夫妻弄了那么一出,让昭昭更加佩服起林同志的智慧。
眼下比起到供销社买鞋子,用这些零碎的边角布显然更适合。
“啊?就这?”陈美凤小心翼翼问。
“是啊,我不会做鞋子,只有来麻烦表嫂了。”昭昭也回得小心翼翼。
“嗐!这点事算什么麻烦了?你把梨花喊来,我量了尺寸三天就能做出来。”陈美凤松了口气。
做鞋子嘛?她很会呀!
“也不急的,双抢结束了,表嫂寻了空闲的时候,再帮着做就是。”昭昭见她没有勉强,提着的心也落了地,低下头,从挎包里取出细棉布,“这一尺布是我给大宝的,小娃娃皮肤嫩,细布不伤身子。”
“这!表妹不能和我这样生疏啊!”陈美凤只瞄了一眼嫩黄色的细布料子,便慌忙收回视线,不敢乱看。
看多了,心会乱啊!
虽说她帮乡里乡亲制衣纳鞋,都是收了辛苦费的。
但奶粉票才揣到兜里嘞,可不敢再拿东西!
昭昭把布料放在桌上,只问:“大宝不认我这个表姑了?”
“……”陈美凤嘴笨,应不来这话。
转念一想,却也明白了表妹的心思。
这尺细棉布,是辛苦费,也是她的态度。
——她亲梨花这个外甥女,也没忘了表侄大宝。
怪不得,婆婆直说表妹心明眼亮,倒是不假啊!
陈美凤琢磨着,也是愿意收下了,唯一忐忑的,便是担心公公嫌她不懂事。
昭昭不知道表嫂的顾虑,转移了话题,“今天来的知情想换几双草鞋和帽子,不知道家里方不方便?”
“方便呀,怎么不方便!”草鞋草帽好做,不费多少功夫,还能给家里增加进项,再累也是值得,陈美凤愿意挣这笔钱。
昭昭只道:“下午他们没上工,表嫂有时间可以到知青点转转。”
“诶,好嘞!”陈美凤欢喜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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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迟了,梨花兴许都来地里了。表嫂,我先走啦。”
昭昭站起身,道别了表嫂,提着挎包的带子,大步朝外走。
不知道梨花到哪里了。
她心里正急着,小小的人儿便闯入了视野。
昭昭微怔一下,眸子恢复了神采,举起抓着草帽的手,用力挥舞着喊道。
“梨花!我在这里!”
声音划破静谧的村道。
梨花的眼睛也亮了起来,提着怀中的提篮,小跑着奔向她。
昭昭赶到梨花跟前,屈膝抱住小女孩,把脸贴在她的心口,无比眷恋地蹭了蹭。
“梨花,我好想你啊。”
梨花也顾不上提篮,弯腰放下以后,用小手轻轻抚摸昭昭的后脑勺,细声细气地开口道:“下地好辛苦的哦,昭昭好累了是不是?”
昭昭鼻尖泛酸,紧紧抱着她,闷声道:“是啊,好辛苦哦,梨花抱抱我吧。”
“抱啦!我再亲亲昭昭,马上就不累啦。”小手托起昭昭的脸蛋,在额上吧唧了几口,圆润的眼睛带着期盼,直直瞅着她。
“嗯、真的不累了。”昭昭望着小女孩,心软得厉害。
梨花还是很心疼,指了指昭昭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肤,跺了下脚,“蚊子又来咬昭昭了!”
昭昭摸了摸小女孩气鼓鼓的小脸,看向提篮边露出的草药,“梨花不是采艾草了?”
梨花忘了生气,献宝一样抱起竹篮,掀开上面的藏青色盖布。
“我采了好多哦,小妹还给了晒好的,在田边熏一熏、就不会有蚊子啦。”
“真的吗?梨花懂好多哦。”昭昭惊叹道。
“嘻嘻,这是小妹跟我说的哩。”梨花羞涩地抿唇笑着。
昭昭这才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姜小妹,接过提篮站起身,牵着梨花走向她。
“小妹也是来送饭的?”昭昭笑问。
“……啊、没。”姜小妹有些局促地错开视线,耷拉着脑袋,低声道,“哥哥带了干粮。”
昭昭夸张地长‘哦’了一声,才说:“那你是陪梨花来找我啰?”
“嗯。”姜小妹紧张地攥着背篓带子,很轻地应了一声。
她刚才就要回家的。
只是看到梨花和漂亮姐姐亲亲抱抱,顾着羡慕了,这才忘了走。
梨花也很紧张,呼吸急促、睫毛颤动着,小心观察昭昭的面色,唯恐昭昭露出厌烦的神色,也要收回对她的喜欢了。
看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昭昭沉默了一瞬,连忙轻松又愉快地开口。
“小妹吃饭了吗?”
“……”正要默默离开的姜小妹硬着头皮,老老实实回答,“没、没呢。”
“那跟我们一起吃煲仔饭吧。”昭昭说完,也没等倏然红透脸的小女孩同意,捏了捏梨花的小手,朝着她微扬下巴,“牵着小妹走。”
一切来的太突然。
姜小妹浑身僵硬地跟在梨花身边,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悄悄、抬起小脑袋,偷看了一眼梨花的姨姨。
漂亮姐姐请她吃饭?
心怦怦跳着,手心出了不少冷汗。
但梨花没有嫌弃呢!还紧紧牵着她。
28. 冒昧
田间树荫下,已有不少人在吃饭休息。
昭昭察觉到周围人一多,两个小朋友都有些不自在。
朝着记分员宋慧兰挥了挥手,示意已经回来后,便带着女孩坐在稍远的地方,三人围在一起,把饭端了出来。
“你每顿可以吃多少呢?”昭昭问小妹。
姜小妹记得梨花说过,漂亮姐姐喜欢诚实的孩子,便声音微颤地回答:“可以吃一碗哦。”
“昭昭也摸摸小妹的肚子呀,你摸摸就知道哩。”梨花仰着小脑袋,软声软气说。
姜小妹紧张地扣着小手,小脸羞得通红。
昭昭好笑地揉了揉梨花的小脸蛋,夸道:“你咋这么机灵呀?”
“嘻嘻,都是昭昭教的哩。”梨花顺势趴在昭昭怀里,眼睛直瞅着她,一副很想要亲香的模样。
昭昭乐意惯着,把她揽到膝上抱着,逗得小家伙花枝乱颤。
玩闹了一会儿,注意到姜小妹不时瞟来的小眼神,昭昭思忖着单手揽着梨花,空出一只手摸了摸姜小妹的手臂和肚皮,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小女孩剪了厚厚的刘海遮住眉毛,时常怯懦地低着脑袋,让人看不清长相,加上宽松的衣裳,便下意识觉得是个瘦弱的孩子,可掌下的触感却不干柴。
这会子微微抬起羞红的小脸,露出了乌亮的眼睛,面颊圆润可爱。不提衣食无忧的家庭,只跟梨花这轻飘飘的、没几两肉的小身板相比,称得上健康了。
也不知道那个同样瘦巴巴的少年都煮了什么,把妹妹养得这样好。
昭昭看着姜小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好奇,更有眼热,盼着自己争口气,把梨花也养得肉乎乎的。
她暗自琢磨着,手也不停,在两只大海碗里分了差不多分量的饭菜,递给梨花和小妹,让她们用勺子舀着吃。
“昭昭也吃呀。”梨花说完,圆溜溜的眼珠子转了下,突然意识到什么,小脸都皱了起来。
姜小妹端碗的小手,也有些局促。
昭昭连忙把砂锅扒拉到身边,扬起下巴,语气霸道地说:“这是我的了。”
梨花撅起小屁股,看了眼砂锅里剩下的饭菜,满意道:“都是昭昭的!”
“小朋友先吃吧,我吹吹风歇会儿。”
忙了一上午,昭昭还挺累的。她属于累了就没什么胃口的人,哄了女孩们开动,悠悠闲闲地靠着树干,托着梨花的脊背放空。
软软的大米饭夹着薄脆的锅巴,一口下去,香得小女孩都迷糊了。
“真好吃呀!”梨花小脸鼓鼓的。
兴许是被摸过肚子了,姜小妹对昭昭多了几分亲近,捧着大海碗也羞答答道:“好吃呢。”
“嘴巴这么甜,吃糖了?”昭昭看着两个小孩发笑。
“吃了哦!把兜里的糖都吃掉喽。”梨花说完,弯起眸子羞羞地笑着,把折得整整齐齐的糖纸掏出来给昭昭看。
“怎么不扔了?”昭昭捏着沙沙作响的糖纸。
“还香香的呀。”梨花有些担心糖纸,眼睛眨巴着,声音娇娇地强调道,“咱们不能扔的哦。”
“好,咱们不扔。”
想起梨花收集购物袋、包装盒的习惯,昭昭轻笑出声,把糖纸又好好放回梨花的衣兜里,顺道帮着抚了下口袋。
这个收尾的动作,算是摸到梨花的心坎上了,小朋友顿时身心舒畅,窝在昭昭的臂弯间认真干饭。
两个小女孩吃得差不多了,昭昭问道:“再添点?”
姜小妹摇了摇小脑袋。
梨花抿着油汪汪的小嘴,小表情严肃地说:“这些都是昭昭的,吃掉了,才有力气干活哦。”
“你说的对。”昭昭摆出反省的神情。
梨花很满意了,认可地点点脑袋,又细声细气地轻哄道:“昭昭乖,吃饭饭吧。”
在小梨花软硬兼施下,昭昭举手投降。
老老实实扶着梨花小同志的腰背,等她从腿上滑下去了,便豪迈地抱起砂锅,解决午饭。
哄好不爱吃饭的大人,两个小朋友也没闲着。
把吃得干干净净的粗瓷大碗放回提篮里,一个拾掇干艾叶,一个把新鲜的艾草扭成团。
昭昭看得有趣,胃口倒是好了许多。
还没吃完,脚边就蹲了两个小朋友,小小的指头裹着搓得湿软的艾草,一点点用艾草汁点涂昭昭脚上的蚊子包。
两颗小脑袋不时还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商量,生怕漏了一处地方。
软软的手指头抚弄着小腿,勾起了一股痒意,直往人的心窝窝里钻。
孩子赤忱又纯粹的爱惜,有一种独特的力量。
昭昭一动不动地怔了许久,好似成了女孩们珍视的洋娃娃,被用心换上精致的妆容,成为了最完美的芭比。
这一刻,昭昭突然很喜欢自己。
喜欢、被小女孩们喜爱的自己。
昭昭兀自乐了片刻,加快了吃饭的动作,完成梨花交代的任务,端起空砂锅给她检查。
“我吃完了。”昭昭眼睛明亮地看着梨花。
“哇!昭昭好棒呀!”梨花捧场地夸夸她。
昭昭连忙放下砂锅,挽起袖子,伸长了手臂,“这里也要涂。”
一片红印子出现在眼前,梨花的小嘴嗫嚅了一下,到底没绷着,眼睛蓄满两泡泪,连鼻尖都酸得泛红。
“昭昭。”
小女孩委屈又压抑的声音惊得昭昭蹭得坐直了身体,忙不迭把袖子放下,抱住梨花,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讪讪赔笑。
“没事、没事啊!”
梨花没有被哄好,眼泪反而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昭昭满眼无措,手掌轻轻抚拍着梨花的脊背,软声安慰,“梨花不哭了,好不好呀?”
小手紧紧抱着昭昭的脖子,梨花泪眼婆娑、抽抽噎噎,声音奶声奶气道:“白嫩嫩的胳膊哩!咋被咬成这样嘞!”
“……”也没多白嫩吧?
昭昭忍俊不禁,又很快良心发现。
小同志哭得这么可怜,正心疼她呢!可不能嬉皮笑脸啊!
昭昭绷着脸,一边给梨花擦泪,一边温声细语道:“就是看着吓人而已,不碍事啊!一点都不难受哦。”
“!”梨花从悲戚的情绪中抬起头,小嘴撅得高高的,“昭昭不诚实!”
“……”昭昭一秒认错,“对不起,还是有一点难受的。”
梨花瞅着昭昭真诚的目光,马上原谅了她,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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咽地开口,“没关系了,昭昭以后要诚实哦。”
“好的。”昭昭老实巴交。
梨花本来正难过着,被这么一打岔,情绪倒是平复了些许。
捧起昭昭的胳膊,仔仔细细地检查着,看着特别刺眼的一串蚊子包,嘴巴又扁了扁,眼睛湿漉漉地眨巴着,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落泪。
梨花从没想过,蚊子会这么坏!咬一口还不够,居然啃一串!
拧起两条秀气的眉毛,气鼓鼓骂,“臭蚊子!再来!再来我要打扁它们!”
姜小妹抿着小嘴,也很生气。但在昭昭面前,没敢跟着骂蚊子,只默默揉碎了艾草,递给梨花。
梨花感激地看了眼小妹,吸了吸鼻子,用手臂擦干眼泪,一点点为昭昭涂抹草药的汁液,心中默念着,期盼这些艾草可以治好昭昭白嫩嫩的胳膊。
看着梨花专注涂药的模样,昭昭有些失神。
她从小就招蚊子,还容易有过敏反应。
家里总是备了许多防蚊虫、消肿止痒的草药,一到夏天,每隔几日就会熏屋驱蚊。
梨花常年做着这些,她也很习惯。
好像屋子永远都带着艾叶的味道,好像随身的草药香包永远都是新鲜清香的。
昭昭没想过,梨花不是生来就知道如何保护她的,梨花也有这样抱着她、无助落泪的时候。
只不过在无人安慰的地方,又自己擦干了眼泪,一点点变得坚强。
她才会差点以为。
梨花生来就是无所不能、刀枪不入,连眼泪都没有的母亲。
昭昭眼眶酸涩,用拇指抹去了梨花面上的泪痕。
“还难受吗?”梨花眼巴巴地瞅着她。
昭昭摇了摇头,“好了很多了,很快就不难受了。”
梨花终于放心了,举着染了草汁的小手,把脑袋扎进昭昭的颈窝间,小声呢喃,“太好啦。”
“嗯、谢谢梨花。”昭昭在梨花耳边说完,又朝乖乖蹲在身侧的姜小妹笑了笑,又道,“也谢谢小妹。”
“不、客气。”姜小妹看了一眼昭昭,很不好意思地撇开眼睛,余光瞄到田埂间挑着扁担,正瞅着她的人,眉眼舒展地笑道,“哥哥!”
梨花也立马抬头,举目望去,“是哥哥哩!”
姜凉距离她们只有十来步,却没有再上前,等自家妹妹终于看到自己以后,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过去。
“梨花。”姜小妹眼神落在昭昭面上,又垂下脑袋,轻声说,“……姐姐,我走啦。”
也没等她们回应,姜小妹背起小竹篓,跑到了姜凉身边。
兄妹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又同时看了她们一眼。清瘦的少年抿直唇线,面无表情地对着小妹点点头,兀自挑起扁担离开。
昭昭嘀咕,少年看人不打招呼吗?有点冒昧啊。
姜小妹朝梨花比划了一个手语,背着竹篓跟在姜凉身后,也离开了。
“小妹说了什么?”昭昭好奇道。
梨花神秘兮兮地眨了眨乌润的眼睛,小手放在嘴边,用气音低低说道。
“哥哥同意你吃他家的水啦!”
“哦、啊?”昭昭表情一僵。
冒昧的人,是她吗?
29. 害怕
梨花不声不响,解决了家中用水大事。
在非常短暂的尴尬后,昭昭抛弃了羞耻,捉着小同志乱亲一通。
“你可真是我的小宝贝啊。”
梨花脸颊绯红,眼睛亮晶晶的,脆生生道:“昭昭是梨花的大宝贝哩!”
“这俩小姑娘好肉麻呀。”
昭昭看着走来的拔秧苗小队,说话的是宋红莲,她笑了笑,看向了舅妈,“要上工了?”
“还能打个盹呢!偏她们几个闲不住啊!看这儿热闹,拉我过来扯闲啰。”赵艳无奈地斜了几眼身后的人,搀着陈阿婆在昭昭身边坐下。
昭昭把梨花搂在怀中,轻勾着小女孩的手指头,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
梨花放松了下来,乖乖坐在昭昭腿上,没有再闪躲婆婆婶子的视线。
“这么喜欢小孩呀?小舅妈家里好几个胖小子呢,那可更有趣了,下了工你随我回家看看,保准逗得你笑不直腰啰。”宋红莲抢了昭昭另一侧的位置,热情道。
昭昭脑壳上有一根雷达动了下,连忙错开眼,低头对上梨花水汪汪的圆眼睛。
“我还是更喜欢小女孩,喜欢梨花这样可爱的小女孩哦。”
“噫!女孩子有什么可爱的!”宋红莲想也不想便道。
这话在寻常,赵艳也不放在心里。但见识过外甥女和梨花的甜蜜劲儿,再听宋红莲嫌弃的口吻,手就痒痒的,很想抽她一嘴巴。
昭昭在梨花眉心重重吧唧了两口,左手托着她的面颊,两人脑袋相贴,眼睛狡黠地眨了眨,笑睨着几人。
“我们不可爱吗?”
“嘶。”宋红莲有点牙酸。
但多看几眼,竟然觉得从前那个死气沉沉、毫不起眼的宋家小侄女,居然还生得挺标致的。
她又认真瞅瞅,眼睛落在梨花的衣裳上。
有些酸溜溜地想,小丫头片子至于穿这么好的衣服吗?
这城里人手太松了,可不好啊!
赵艳被外甥女这古灵精怪的小表情逗得不行,哈哈笑道:“我多想把你俩揣回家嘞!”
“看啊,可爱吧!”昭昭摸了摸脸蛋,眉眼含笑地望着梨花,“我们都是可可爱爱的女孩子,自然也要更喜欢同样可可爱爱、香香软软的女孩子啰!”
“喜欢昭昭!”梨花眨巴着乌亮的眼睛,也笑了出声。
顾不上在长辈面前的乖巧懂事,小身板一扭,身子软软地拱到昭昭怀中,小脑袋还粘人地蹭呀蹭,羞涩地表达心中满到溢出来的喜悦。
她是好可爱的女孩子,昭昭不喜欢胖小子,喜欢她哩!
大家伙都被小姑娘的黏糊劲儿惹得发笑,连陈阿婆也忍俊不禁,直呼“乖乖”。
在陈阿婆年幼的时候,便知道麟儿金孙的可贵。家中有个儿郎,能下地干活、能支撑门户,能承接香火,总归是比注定是要泼出去的丫头片子金贵的。
长辈怎么教、她怎么学,儿媳也是如此。
听了一辈子的道理,都刻在骨子里了,哪能说改就改哩?
听了许多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漂亮话,还是第一回听到女孩子要更喜欢女孩子的怪谈,再瞅着小姑娘俏皮爱娇的模样,不禁生出了一点稀罕来。
家里清一水都是皮孙子,这要是多个娇女娃,倒是也美哩。
宋红莲不知道婆婆心中的小九九,觑着小小一团的梨花发怔。
想不通傻不愣登的小侄女,咋这么会招人了?
城里人都这么会养孩子吗?
她暗自琢磨着,眼睛直盯着昭昭细滑的脸蛋,心痒痒道:“你还记得我家小子?以前他可没少陪你四处疯玩呢。”
“……”昭昭没掩饰尴尬,浅浅笑了下。
宋红莲还想说什么,被抢了位置的林月娥便翻起白眼,嘲讽道:“就你那风都吹得跑的小儿子,还会陪人疯玩啊?”
“林寡妇啊!再胡咧咧晦气人,看我不撕了你!”宋红莲咬牙忍下怒气,笑骂她。
林月娥是嫁到外村的女儿,因男人没了,膝下无儿无女,被夫家的族人欺压得没了活路,这才跑回村子投靠的。
她过怕了伺候公婆男人的苦日子,不愿再嫁,老族长就分了一间偏僻的土坯房给她。
自己挣工分、自己吃。
林家村是个讲理的地方,比起其他村子的寡妇,日子还算滋润。吃饱穿暖了,更不在乎寡妇的诨名。
喊就喊吧,她是死了男人啊!
谁还能保证自家男人长命百岁了?像她这样身强体壮的,临老了、多半还是要寡居在家的!
林月娥瞥过宋红莲刻薄的三角眼,嘴角微勾。
啧、没有寡妇相啊!
“嘁!”宋红莲被林月娥笑得心里发毛,用手挥了挥,想要驱散她的晦气。
不骂人、也不扯头花,专摆这阴阳怪气的脸,讨人厌呐!
宋红莲不喜欢林月娥,但林勇两口子处处关照,她也只好掐着鼻子,勉强忍下。
又对着昭昭道:“我家小子秀气、爱读书,与你倒是有很多话可说的嘞。”
“嗐,说到读书啊!她大舅总嫌外甥女不会干农活,正思量把她送回城,接着读书呢!”赵艳把视线落在过来探听消息的人身上,笑盈盈说。
存了小心思的几人都不免露出失望、又不意外的神情。
宋红莲嗫嚅着嘴唇,也歇了给小儿子娶城里姑娘的心思,但还是小声嘀咕,“女孩子读那么多书顶什么用呢?”
林月娥:“怎么没用?读了书,可不用在地里刨食了。”
赵艳也不喜欢宋红莲这样说话,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现下破四旧呢!可不兴那些老思想了!”
宋红莲不爱听这些,撇撇嘴,又见昭昭闷不吭声搂着梨花,觉得没趣儿,便与其他妇人另起了话头。
赵艳拍拍外甥女的手,让她不用在意。
昭昭是不在意的,但怀中的小女孩却把这些话都听进心里。
小脸发白,紧紧抱着昭昭的脖子,很害怕。
昭昭要回城里读书了。
她舍不得昭昭,不想昭昭走。
梨花很难过,却哄自己忍耐。
没有昭昭,她必须要忍耐了。
她会乖乖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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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不闹、也不追着昭昭的牛车乱跑的。
昭昭察觉到怀中的小身板有些紧绷,手掌从梨花的后脑勺滑落,轻轻摩挲瘦弱的肩背,指腹触及小朋友后脖颈上湿凉的冷汗,心不由咯噔一声。
一手托着梨花的后颈,探了探额头,担忧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肚子不消化、难受了?”
梨花瘪了瘪小嘴巴,也不吱声,又把脑袋扎进她的颈窝。
昭昭看清梨花眼中的伤心,也顾不上赵艳她们,抱着梨花站起来,走到了旁边无人的地方,这才软声询问。
“梨花身体没有不舒服,是吗?”
“……没有。”小女孩声音微颤,艰难忍耐下、依旧泄出了几分泣声。
昭昭心口酸麻,又道:“那是心里不舒服了?”
说完这话,她也有了猜想。
也没等梨花回答,轻抚小女孩的脊背,在她耳边慢声说:“我会一直陪着梨花的,梨花相信我,我没有说谎。”
“可是昭昭干农活好辛苦啊,还有蚊子欺负你。”梨花哽咽着。
“梨花不是给我采了艾草?蚊子不敢再来了啊。”昭昭亲了亲梨花的小脑袋,“再说了,我回城里读书,也会带着梨花呀,咱们不分开。”
“可以带着梨花了?”梨花眨着眼睛,神色愕然。
“可以呀,带着梨花!不带着梨花我还不走哩!”昭昭托抱着梨花,不急不慢地走着,一遍遍抚慰小女孩敏感的心。
梨花仰起脑袋,卷翘的下睫毛还缀着几滴小泪珠,清澈的眸子雨过天晴。
“昭昭。”小女孩呐呐唤道。
“我的梨花。”昭昭微扬眉眼,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我们说好了,不分开?”
梨花重重点头,“昭昭和梨花一直在一起!不分开!”
“要是、梨花的阿妈回来了,梨花会离开昭昭吗?”昭昭轻声问。
梨花怔了许久,面上才缓缓现出迷茫。
“阿妈要弟弟,不要梨花了。”
看着湿漉漉的眼睛,昭昭心中生出了懊悔。
二十八岁的梨花都没有失去对阿妈的幻想,而她却逼得六岁的小梨花戳破心中营造出来的假象,直面现实。
昭昭很自责,几乎想要帮着梨花重新砌起对母亲美好的想象,但她没有,甚至是残忍的,想要夺走梨花心中为外婆留下的最后一个角落。
“她先不要梨花的,那梨花也不要她了,好不好?”
梨花几次都要张口应下,却只发出干巴巴的气音,眼神无措。
在那一日,梨花醒来。
走遍家里每个角落,也找不到阿妈阿弟的时候,梨花就意识到了什么。
但她只顾着害怕,没有办法思考。
只有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梨花一遍遍听到‘抛下’、‘丢掉’、‘不要’,她还是只想着害怕,装作什么都不明白。期待着阿妈会记起家里的她,还是在一个早晨的时候,她一醒,耳边便全是阿妈和阿弟说话的笑声。
久久、梨花还是只道。
“阿妈不要梨花了。”
30. 恶意
昭昭再不敢继续了,把额头抵在梨花单薄的肩膀上。
对不起,梨花。
我不该用保护为理由,来伤害你。
压下心中的不忿,闷声道:“梨花这么好,她怎么会不要你了?只是比较笨,才会弄丢梨花的。”
梨花嗫嚅着,用稚嫩的嗓音说:“阿妈有点笨的。”
昭昭抬起头,望着小女孩乌润潮湿的眸子,浅笑着。
“还好我聪明呀,我找到了梨花,不会再弄丢了。”
“昭昭最聪明哩。”梨花翘起小嘴,在昭昭面颊上啵了一口,娇娇地夸。
“那梨花再多喜欢我一点吧。”昭昭理直气壮地索要。
圆圆的眼睛眨巴了一下,梨花很惊讶。
再多喜欢一点?可她已经最喜欢昭昭了呀。
虽有些为难,梨花还是张开了手臂,认真地说:“再喜欢昭昭这么这么多哦。”
“啊?那我也要再喜欢梨花这么这么多的、多好多。”昭昭摇摇脑袋,煞有其事道。
梨花被勾起了胜负欲。
鼓着小脸,一口气连说了自己都数不清的喜欢,彻底打败昭昭。
树荫下的长辈看到小姑娘嘻嘻哈哈玩了起来,便收回目光,又聊起娶媳盖房的家长里短来。
昭昭带着梨花回来时,听到李婶子大谈特谈大队给姜家的照顾。
“……”摸了摸又藏进自己怀中、把后脑勺留给李婶子的梨花,昭昭选了个角落坐下。
这么多人在,李婶子可顾不上两个小姑娘,把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
大队部后面设了牛棚和猪圈,有五头黄牛、两头种猪,十二只猪崽。
猪崽由四个村子的村民分养,每天五个工分。
因着姜家困难,林勇便把照养种猪、并着准备老黄牛草料的活儿都交给姜凉来干,每天也是五个工分。
安平大队穷,再苦再累都愿意干活的人不在少数。
因而李婶子话里话外透着酸气,是恨不能顶了姜凉,自个来干的。
赵艳听够了这些暗讽丈夫偏心外来人的刻薄话,也不歇了,质问道:“你以为种猪是你家小子啊!和了泥巴喂个半饱,随养随去了?养坏了你赔得起吗?”
李婶子:“……”
“那哑巴能养,我们咋养不得了?”宋红莲不服气。
“人怎么也是初中生!有文化、还会给种猪治病下崽,你能吗?你自个下崽看着血都没了魂!猪要靠你接生,不如劁了省事。”
宋红莲:“……呸!说猪呢!咋能揭人老底来骂哩!不厚道!”
昭昭如坐针毡,后悔回来得不巧,只好搂紧了梨花,两人装傻充愣当背景。
赵艳语气又和缓下来,“夏天种猪可不好养啊,姜家小子还要打草喂牛,哪怕牛棚有张老头,这么多草料也不是轻松的活儿。”
陈阿婆因着丈夫赶牛车,便帮着说话。
“小姜备下当日的草料,还要晒干稻草秸秆红薯藤,留着冬日作黄牛的口粮,那累的呀,大小伙子都瘦成麻杆了。”
李婶子撇了撇嘴。
她心里明白,姜家小子瘦巴巴的,不仅是累、更是饿出来的。
一个壮汉每天下地干满十个工分,都累得够呛。他还得割草喂猪,一年到头忙下来,大部分都还了债,剩下点粮食兄妹俩不够吃,只能野菜稀粥度日。
“还是他老子作的。”李婶子骂了一声。
“姜老大还是个好的,也是为了给哑巴儿子攒钱盖房子,这才累坏了。”宋红莲说了句公道话。
谁还愿意生病,亏空了辛苦挣来的家底?
李婶子不以为然,“一个外来人,哑巴儿子,至于盖那么好的房子吗?把砖瓦房跟人换了,也能筹钱治病,偏是不肯,赖得哑巴求到大队,预支了三年工分还是没熬住,全打了水漂。”
“到底是什么病啊?咋这么烧钱嘞!”宋红莲问。
李婶子:“肺痨呢。”
“啊!真是肺痨啊!”宋红莲眼睛一转,瞄了眼昭昭和梨花,记着她们刚与姜小妹亲亲热热吃过午饭,心里有些膈应。
看她作什么?昭昭抱着梨花满眼无辜。
赵艳没好气道:“什么肺痨,赤脚医生都说了是胃病!”
闲话越传越多。
单是姜家兄妹也罢,可不能让人蛐蛐外甥女与肺痨女儿来往!
李婶子粗声粗气说:“管他是什么病!总归这姜家人命太硬了!谁跟他们近了,谁倒霉喽!”
赵艳听她越来越离谱,举起巴掌对着李婶子骂。
“李二妹!你妹夫一家打什么主意,谁不晓得?不说罢了!你若敢再提这晦气话,看我抽不抽你嘴巴!”
宋红莲被吓了一跳,也不大高兴,斜了一眼李婶子,阴阳怪气道:“姜老大都走几年了,不至于还在惦记人家房子吧?”
李婶子被下了面子、戳破了心里的小九九,面上青一阵红一阵,臊得慌,板着张老脸就走。
场面冷了,其他几个婶子见没什么趣儿了,便稀稀拉拉散了。
昭昭在边上也大概听明白内情。
这李婶子的妹夫在姜凉父亲生病时,惦记上姜家砖瓦房,本想换房子却没成,这些年都没放下。
眼红好房子,把胃病给造谣成了肺痨,还想用玄学来孤立姜家兄妹,这得是多恨啊!
昭昭实在是好奇,这家子都是个什么牛鬼蛇神,便问舅妈。
“李婶子的妹夫是哪家的?”
“这和我们没关系,上工吧。”赵艳瞥了一眼梨花,扶起陈阿婆朝着秧田去。
“怎么有点古怪?”昭昭嘀咕了一声,对上梨花怯生生的目光,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问,“咋啦?眼睛滴溜溜的,想什么呢?”
小手轻轻拽着昭昭的衣袖,梨花声音弱弱道:“她是李二姨,婶婶的阿姐。”
牛鬼蛇神是梨花的叔叔?
哪个叔叔啊?
那个在姜凉兄妹没了以后,住进姜家砖瓦房的亲叔叔?
扑面而来、具化的恶意,让昭昭倏地毛骨悚然。
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企图消化这些冲击。
眼前却再次浮现梨花说起回到万云山,看到亲叔叔占据了姜家的屋子却满口诋毁时,那种难过又愤慨的眼神。
在梨花心中,她的哑巴哥哥是善良温柔的,是为了救人溺水的。
那在安平大队村民的心中呢?
会不会是姜凉命硬不祥的罪证?
救人还是害人、居然是不重要的。
没有人执着于真相。
人们只愿意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所以,姜凉死后依旧有诋毁。
所以,没了哥哥的姜小妹会孤身病死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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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成了所有人先见之明册子上,又一胜率。
酷暑天。
昭昭却觉得有一股寒气贴着尾椎骨向上攀爬,惊得她打了一个寒战。
她调息平复了许久,才低声确认。
“是你那个亲叔叔?”
梨花耷拉着脑袋,有些倔强地说:“嗯、我、我不喜欢叔叔。”
说完以后,梨花又有些慌张,怎么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她以前也跟阿妈说过,不喜欢叔叔了,不想到叔叔家。可是没有用,还惹了阿妈不高兴,成了阿妈好多天的坏孩子。
昭昭、会不会也觉得她是坏孩子了?
梨花低着头,瘪了瘪小嘴巴。
昭昭其实不意外。
她知道梨花不喜欢自己唯一的亲叔叔,在接到老家通知叔叔没了以后,只是按照规矩寄了钱,也没有回去吊唁。
后来、是有姜家的原因。
现在是为什么?
昭昭以寻常语气说:“梨花不喜欢,一定是他做了坏事吧。”
梨花点点脑袋,又皱起秀气的眉毛想了想。
她从好久以前就不喜欢叔叔了,可能因为叔叔也不喜欢她?
她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只好撅起小嘴巴,把今年的事情告诉昭昭。
“叔叔想要阿爸阿妈的屋子!”
“啊?”
梨花以为昭昭不信,有些着急地说:“我都听到啦!叔叔跟叔公说的,想要钥匙,说屋子是哥哥的,哥哥没了,就是弟弟的了!”
宋家可是土坯房啊!怎么也惦记?
“可真坏啊。”昭昭干巴巴地骂了一声。
“哼!叔叔很坏!要是没有屋子,阿爸阿妈都不回来了怎么办!”梨花难得这样讨厌一个人,气呼呼的模样,小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
昭昭看着梨花,轻轻点了点头,哄了许久,才牵着不再生气的梨花来到秧田。
“怎么把梨花带来了?”赵艳捏着草帽问。
昭昭举起提篮,不动声色地瞥过众人,笑说:“我不是招蚊子吗?梨花从姜家要了点干艾叶,要给我熏蚊子呢。”
宋红莲眼睛都亮了。
她也是招蚊子的体质,要不是嫌弃麻烦,也弄艾叶驱蚊了。
其他婆婆婶子也有点想要熏蚊子,眼睛直瞟过昭昭的提篮,却都没有开口。
昭昭对上赵艳不是很赞同的眼神,笑了笑,又犹犹豫豫地瞅着其他人,细声细气道:“可是、这是姜家的艾叶,我害怕婶子们不喜欢,有点不敢用哩。”
赵艳暗暗掐了把人中,缓了口气,看着外甥女娇滴滴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
少跟姜家牵扯的话,她是白说了啊!
“嗐!什么晦不晦气的,都是吃饱撑着了!要我说还是东西实在。昭昭,喊梨花给你大姨也熏熏蚊子,再咬下去,人都给吸干巴了!”林月娥扬声。
宋红莲见状,也没了顾虑,“梨花,你姑也要!”
有便宜不占是王八,其他婶子忙跟着要东西,分到不够了,还撺掇梨花再到姜家取点来用,直说自晒的艾叶没有姜家的好。
昭昭没有同意,又细声细气说了些茶言茶语。
婶子们没见识过酥麻到骨头里的软话,应对不了,只好作罢。
但姜家艾叶好用的名声,却是莫名其妙传了出去。
31. 厨艺
记分员吹响下工的哨声。
没等昭昭把最后几捆秧苗抱到田埂,梨花就从树荫下跑了出来,手里捧着竹水筒,软声软气地问。
“喝水好不好呀?”
“好。”昭昭把秧苗放下,连喊累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神发直地弯下腰,借着梨花的小手连灌了几口水。
清甜微凉的井水顺着锁骨落下,昭昭哆嗦了一下。
“过来洗手呀。”梨花招招小手。
昭昭还是慢了半片,迟钝地点点头。
梨花也不用昭昭回应,自顾围着她打转,条理清晰地安排起后勤工作。
被照顾了一通,昭昭缓过劲来,微仰着脑袋,看着用湿毛巾为她冷敷降温的小女孩,感叹道。
“要是没有梨花,我可怎么办呀!”昭昭的声音还有些干哑,疲累却已散了大半。
“梨花在呢。”羞羞地应了一声,梨花的注意力放回晒得通红的脸蛋上,用井水浸湿毛巾,重新给昭昭湿敷了一遍。
“真是招人喜欢啊。”林月娥敲敲僵硬的后腰,羡慕道。
一个下午过来,其他家孩子都疯玩没影了,就这小丫头耐得住。老老实实坐在树下,不时给昭昭送个水,秧田里的其他人也得了实惠,享受了把有人端茶送水的待遇,对宋家的小丫头都多了几分喜爱。
“想要孩子了?”宋红莲看出林月娥的眼热,假笑地揶揄她。
林月娥寡居在家,族里不少人与她提过过继儿子,说的都是些养儿防老的话。她不想伺候大老爷,也不想伺候小老爷,便都拒绝了。
但今天心态却有些不同。
她想,兴许养个贴心的小棉袄,娘俩和和美美过日子,也是个不错的活法。
周围几人竖起了耳朵偷听。
林月娥不在乎宋红莲言语间的讥嘲,直言道:“是啊,要是知道梨花是个贴心孩子,我早把人养在身边了。”
“好多人喜欢你呢,梨花好厉害呀。”昭昭搂着梨花,小声嘀咕。
梨花挺起了小胸脯,眼睛亮晶晶的。
“嘁!小丫头再香,哪抵得上胖儿子了?”宋红莲不以为然。
在她看来,迟钝的侄女突然有了点机灵劲儿,也不过是为了讨好人,寻个出路罢了。
除了唏嘘一声,再没了别的念头。
至于那些女孩喜欢女孩的话,她更是没有放在心上。
她都这把年纪了,这与她可没什么关系!她就喜欢带把的胖儿子!谁说都这样!不改哩!
昭昭又在梨花耳边蛐蛐,“梨花就是比她家胖儿子好,好很多哟!”
梨花攥起小拳头,抿唇点头:她可好太多啦!
“七老八十还得老娘端茶送水的儿子?好个屁好。”林月娥嗤笑。
宋红莲瞪起眼睛,“都说寡妇脾气古怪,真是不假!”
林月娥和宋红莲说不到一处,齐齐翻个白眼“哼”了一声,就拎着自己的提篮走人。
昭昭长长舒了口气。
还好没吵起来!
赵艳看她这副怂了吧唧、无奈又不敢吱声的模样,心情倒是舒畅。
外甥女有怕的也好,以后常带她与这批憨货走动,压压性子,免得把天都捅了去。
一个被窝里睡出来的,赵艳和林勇心连心,想法不谋而合,都惦记着如何压制外甥女跳脱的脾性,想的主意还大差不差。
昭昭觉得舅妈的眼神有点怪,开口问了,只得来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就挺无语的。
托牛车捎带的东西还在大队部,她便牵着梨花跟在舅妈身边,不紧不慢地走,路上还拐到一个婶子家换了鸡蛋。
到了大队部,背上物资,提溜着两只小鸡仔,赵艳还忍不住担心。
“你们两个小姑娘,实在做不来饭,就回家吃啊。”
昭昭乐呵呵点头。
“井离得远了,小姑娘挑水费劲,要用水跟你表哥说!”赵艳又想起这头等大事,仔细交代道。
昭昭压低了声音才道:“梨花和姜家兄妹说好了,以后用水可以到他家挑呢。”
赵艳皱起眉,嘴巴动了下,倒也没说反对。
山下只他们两家离得近,若能相互帮衬些,自是好的。
想起姜家小子那张招人眼的相貌,还是提醒道:“在外还得注意点影响,不能让人拿了话柄来嚼舌根。”
昭昭以为说的是玄学,心里不在意,面上还是乐呵呵点头应下。
赵艳:“……”
这是懂了还是没懂?怎么嬉皮笑脸的?
她还想说个明白,儿媳陈美凤过来,要给梨花量脚。
赵艳被打了岔,只得把家里的菜种翻出来,念念叨叨着。
“家里菜种多得是啊,你咋不回来拿呢?这老农人还在供销社买菜种鸡仔,得让人笑话嘞。”
“我以后一定来舅妈这儿多问问,保证不再给咱老农人面上抹黑了!”
赵艳被哄得眉开眼笑,也忘了还有什么没说明白的。
梨花量好脚,陈美凤又来量昭昭的,要帮着她也做几双草鞋。昭昭也没拒绝,感谢后便牵着梨花,追着秾丽的彩霞归家。
夏天白日长,到家时天色还是亮堂的。
把鸡仔放在后院笼子里,扔了点米糠和菜叶,泡了两杯麦乳精,两人蹲坐在堂屋前吃了两块饼干。
“煮饭!今晚炖红烧肉哦。”昭昭满血复活,挽起袖子。
“我来烧火!”梨花眨巴着乌亮的圆眸,也学着昭昭挽起袖子来。
“啊、嗯——”昭昭犹犹豫豫,还是婉拒道,“红烧肉的做法有一点点复杂哦,我需要绝对的专注,要是梨花在灶房里,我就会忍不住想看看梨花漂亮的脸蛋,可能会影响发挥哦。”
“啊?这样吗?”梨花有些懵怔、还有点羞。
“是这样的!”昭昭笃定道,在堂屋的抽屉里找出一个鸡毛毽子,塞到梨花手里,“所以梨花还是在堂屋吃饼干吧,要是无聊了也可以踢踢毽子。”
梨花不想踢毽子,她想帮着煮饭。
可是、昭昭也太喜欢看她啦!
她苦恼地嘟了嘟小嘴,接过鸡毛毽子,高高仰起小脑袋,软声道:“不影响发挥了,昭昭记得喊我哦。”
“好哩,我记住啦。”昭昭摸摸梨花的脑袋,应下。
在梨花依依不舍的视线下,昭昭默默来到了厨房。
吹捧她厨艺的声音还言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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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作为一个有包袱的大人,可不能露怯!
昭昭举起菜刀的手停了片刻,心中过了几遍步骤,便信心满满地切肉备菜。
点火烧水,把切得工工整整的红烧肉焯了水捞出。
“很好啊!”
昭昭鼓励了一下自己。
清洗铁锅,擦干水,加了一点点油,这才把五花肉下锅煸炒。躲避着不时溅出来的油星,直到五花肉微微焦黄,便盛了出来备用。
弯腰用火钳拨弄干柴,把火调小了些。
她握着长勺舀出大半猪油,再加了一把冰糖入锅炒糖色,冰糖很快融化、起了小泡泡,散发出丝丝甜的香气。
又把五花肉重新倒入锅里翻炒,直到每一块肉都裹上了焦糖色。
昭昭满意地笑了笑。
不急不慢地倒入了葱姜、酱油、黄酒增香,最后舀了两瓢水炖煮。
“呼——”
昭昭长长出了口气,翕动着鼻子,捕捉锅里的香气,嘀嘀咕咕。
“该加的都加了!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
添了点柴火,昭昭这才想起还没煮饭,又忙把砂锅洗干净,加米加水,用手指头戳了下,起火焖饭。
她在厨房转悠了一会儿,用白糖拌了黄瓜。
“信手拈来又是一盘菜啊!”昭昭对于已经达到了巅峰的厨艺很得意。
大铁锅里咕噜咕噜、冒出霸道的香气。
昭昭等不住,用勺子舀了点汤,尝之前顿了下,还是决定谨慎些,伸出小拇指沾了点肉汁,放在嘴里尝了尝。
“嗯?”昭昭歪了歪脑袋。
这是淡了点?
昭昭翘着细白的小拇指,加了一勺盐,锅铲搅搅,又舀了点汤。
翘起无名指,点了点汤汁,在唇上吮了一口。
“诶?!”昭昭皱起了翘鼻。
到底是哪里不对了!
她又加了一勺白糖。
“……”
耳边传来敲门声,她侧耳听到了姜小妹的声音,举着锅铲扬声道:“梨花,带着小妹在堂屋吃饼干。”
“好哩。”
听着小女孩噔噔噔跑远的脚步,昭昭暗暗松了口气。
又看着锅里的红烧肉,表情一言难尽,心态有点崩了。
“怎么越来越怪了啊!”
啃着大拇指,在洗了手重新再来,和调个甜辣酱煮红烧肉之间,摇摆不定。
她的拿手菜有煲仔饭,和梨花下了苦功夫、手把手教的可以拌万物的甜辣酱。
不行啊,小孩子肠胃弱,不能吃辣。
昭昭否决了这个补救办法。
又尝了尝大拇指上的汤汁,沉沉叹了口气,认命般转身洗手。
“!”
她震惊地看着突然出现在门口的身影。
姜凉背着落日的余晖,五官深邃精致,冷白的皮肤一半被红霞染红、一半没入微微昏沉的阴影中。
昭昭心口发紧,借着微弱的光线,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少年。
许久才回过神来,有些莫名地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暗自称奇。
这有一米八几?
把厨房的光都挡了。
32. 第 32 章
视线落在姜凉手中的实木水桶上,顿了顿,又瞄了眼冷淡的眉眼,昭昭的表情更加困惑了。
这也不是热情的那一挂啊。
怎么还帮她把水都挑来了?
“你也太客气了吧!来来来,我来提!”
昭昭放下锅铲,上前想要接过木水桶。
姜凉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落了空的手指尴尬地动了下,昭昭都不确定少年是嫌弃她的油手、还是在嫌弃她这个人。
“……那就麻烦了。”
昭昭讪讪然退后,指了指灶台边的水缸,在心里为这位服务意识满分的少年鼓个掌。
姜凉神色淡淡地提起水桶,走到灶边灌满饮用水缸。
看出姜凉不是很想理她,但昭昭还是好声好气地开口道:“用了你家的水,也不好再麻烦你了,以后需要用水,还是我自己去挑吧。”
姜凉偏头看了她一眼,摇摇头。
这么‘热情’?
昭昭继续婉拒,“真的不用客气。”
这回,姜凉连摇头都没有了,装作没听到。
昭昭:“……”
厨房的安静,让昭昭有一种独处的错觉。
这么坚定吗?非得帮她喽?!
昭昭暗暗腹诽,但也没了自立自强的心。
主要是她一个人说,少年跟个木桩子一样半点反应也没有,她还不能苛责人家沉默,感觉就挺奇特的。
吵也吵不起来,没辙啊,随他吧!
昭昭胡思乱想了一通,又记起姜小妹,突然很想跟姜凉交流交流育儿经,请教一下灶台上的二三事,便指指锅里的红烧肉。
“尝个味道?”
姜凉不想尝,想走。
“帮个忙吧,看看还差点什么。”昭昭上前一步,眼巴巴地瞅着他。
清清冷冷的丹凤眼扫过带着央求的眸子,喉结滚了下,错身避开昭昭。
在昭昭以为被拒绝的时候,便见姜凉取来筷子,沾了点肉汁试了味道,骨节分明的手指划过随意堆放在台面上的调料,取了一勺酱油、两勺黄酒加入锅中。
昭昭瞅着已退到一边,默默洗起筷子的人,不确定道:“就这样?”
姜凉:“……”
昭昭用勺子舀了点汁,面色狐疑地放进嘴里。
“!”
昭昭面露震惊。
姜小妹吃得这么好?!
想到中午,小妹的捧场,她莫名有些汗颜。
姜凉垂眸把筷子收入篓子里,重新提起水桶,走出了厨房。
昭昭:“……”
多么冷漠的好人家啊!
姜凉走到堂屋,看到妹妹手中的饼干,眉头微拧了一下,但也没有打扰正说着悄悄话的小女孩。
回到家里重新打了水,挑起担子前,不由瞥向了堂屋收纳药膏的抽屉。
耳边又响起那句‘姐姐白嫩嫩的胳膊被蚊子咬得好疼啊’。
随之眼前浮现在灶房里看到的那张晒红的脸,和挽起的袖子下刺目的红肿。
妹妹说,梨花哭了许久。
姜凉心中是不赞同梨花这样依恋她的。
城里还没有真正长大的女生,明白什么是责任吗?
一时兴起选择抚养,过了这时的新鲜劲,会不会抛下梨花?梨花能承受得了又一次的抛弃吗?
手指微微收紧,直到掌下的竹制扁担发出被挤压的脆响。他无声叹了口气,走到堂屋里,取出一个小陶盒,收入衣兜里,挑起扁担走出家门。
直到把水缸都装满了,这才安静地望着妹妹。
“梨花,我跟哥哥回家啦。”收到姜凉的目光,姜小妹就捏着饼干小跑到哥哥身边。
“哥哥明天还来吗?”梨花跟着跑到他面前,高高仰着小脑袋,看着姜凉呲起小米牙笑着。
梨花也喜欢哥哥,也想要天天看到哥哥。
姜凉看着梨花清亮的眸子,面色柔和了些许,空出手揉了揉小孩的发顶,轻轻颔首。
端着碗走出来,昭昭看到的就是姜凉垂眸浅笑的模样,眉心微动,竟有些羡慕被这样干净又温柔的目光所注视的梨花。
察觉到昭昭的视线,姜凉掀起眼皮望向她,狭长的眸子里有一瞬晦涩幽沉,但很快所有情绪都沉入眼底,好看的丹凤眼依旧清冷平静。
看着昭昭,如同望着草木石头,没有任何情绪。
昭昭不在意姜凉的淡漠、和转瞬即逝的抵触与戒备。
她只要知道这是一个帮助过梨花、不会伤害梨花的人,就足够了。
其他的都不重要。
处境艰难的少年,存有戒心是件好事。
而明白对于她的戒备约莫是来自于维护梨花的心,昭昭更是只有感激。
感激他,在短暂的生命中照亮过梨花的世界。
昭昭垂眸掩下复杂的情绪,平复了须臾,看向姜小妹,笑问:“家里煮饭了吗?”
姜凉没有介入她们,弯下腰,把兜里的药膏递给梨花,比划了几个动作,便挑起扁担出了门。
姜小妹听到动静,连忙扭头追着望去,看到哥哥还站在门外等着,松了口气,声音细细地回答。
“还没有哦。”
哥哥才回家,就急着挑水哦,我们家灶膛还没开火啦。
姜小妹也想和梨花一样,在昭昭面前可以说很多话,可是她只说了四个字,就紧张到喘气,没有办法把剩下的话说完。
昭昭了然,姜凉下工以后,估计是上山了,这才耽误了时间。
把手中两个装好饭菜的粗瓷海碗放进竹篮里,提着递给姜小妹,在小女孩羞怯的目光下,唇角微扬着解释。
“你们帮了我好大的忙,这是谢礼哦。”
看到碗中码得满满的红烧肉,姜小妹咽了下口水,却不敢接。
姜凉回头看着妹妹,也轻轻摇了摇头,就要转身离开。
“你们这么客气的话,明天还是我自己上门挑水吧。”昭昭看着姜凉线条流畅的侧脸,慢声道。
话音刚落,便察觉姜凉的身形微顿。
所以真是不想她上门,才这么积极的?姜家藏了什么?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昭昭便压下了这份好奇。
中国好邻居,首要素养就是边界感。
对别人的生活过分探究,可不是好习惯。
昭昭思忖着。
既然姜家不方便,还是到大队部取水合适,表哥有自行车,也可以借来运水。
昭昭还在设想自行车怎么提水,便收到了姜凉微沉的视线。
“……”这是生气了?
昭昭心里发紧,连忙来哄他妹。
“小妹不是夸我煮饭好吃吗?今晚我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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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烧肉也很不错哦,你不想试试?”
姜凉微扯唇角。
姜小妹紧紧捏着饼干,有些无措。
哥哥不同意呀。
但不要的话,漂亮姐姐会不高兴吧?
而且梨花说的是对的,姐姐也喜欢她和哥哥呢。
那么、她和哥哥是不是也要喜欢姐姐了,不能让姐姐不高兴?
姜小妹歪着小脑袋,偷瞄姜凉。
哥哥为什么不同意呢?
昭昭有些挫败地看向了梨花,面对梨花的时候,语气都不由带上些委屈,“小妹不喜欢我们家的红烧肉呐。”
梨花:“不会的!”
姜小妹:“喜欢!”
两个小朋友同时开口,说完又对视一眼。
梨花立马从昭昭手中接过提篮,交到小妹手上,还软声软气道:“昭昭做饭好好吃的,小妹会喜欢的,哦?”
“我喜欢嘞。”姜小妹抱着提篮,扬起头,瞅着昭昭认真又道,“我和哥哥都喜欢姐姐呢。”
姜凉:“?”
“是哩!哥哥真的好喜欢昭昭呢!”梨花高高举着小手,把姜凉带来的小陶盒拿给昭昭看,“这是哥哥给的药膏,涂了会漂亮哦!”
姜凉:“……”
昭昭诧异地接过药膏,闻了闻、有一股很淡的花香。
抬头看向姜凉,对方面上很好读懂的无语,让她不由弯起唇角,做出个困惑的表情回应。
姜凉放下扁担,动作稍快地对着妹妹比划了几个手势,又微微扬起下颌,催促她翻译。
“哥哥说,这不是让人变漂亮的药。”姜小妹如实说。
这小子是想说‘他才不在乎我漂不漂亮’吧!
昭昭暗暗嘀咕了一声,才表情自然地点头,表示了解。
姜凉看向手语半桶水的梨花,眼神询问。
梨花也从善如流,脆生生应道:“原来是这样的呀。”
姜凉哽了一下,又介绍了药膏的作用。
“哥哥说,这个药膏治疗蚊子包很有效果哦,对脸上的晒伤也有用哦,但是脸蛋好只是一个很不重要的作用哦。”
姜小妹说完,眼神有点迷茫,觉得梨花说的没错,这确实是涂了会变漂亮的药呢。
同样以为自己说错的梨花,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妹妹用娇声娇气的口吻说了半天,怎么反而更奇怪了?姜凉有些气闷。
昭昭眨了下眼睛,看着抿着唇、闷闷不乐的少年,忍笑忍得小腹酸胀。
但她看出来了,姜凉过分矜持了,他这个年纪……
昭昭睨着高瘦的少年,有点分神。
这是多大了?
估计也就十八?还在青春期呢!正是爱别扭的时候,可不敢随便逗弄。
昭昭压了压上扬的嘴角,带着包容的语气,“家里正缺药膏,多谢你记挂梨花和我了。”
“……”被两个小朋友创到的姜凉,无动于衷。
昭昭摸摸姜小妹的小脸,“很晚了,回家吃饭吧。”
“谢谢姐姐。”姜小妹甜甜道。
姜凉的视线落在妹妹珍惜地抱在怀中的提篮上,抿直了唇线,挑起水桶示意她回家。
目送姜家兄妹走进家门,昭昭这才一把抱起梨花,雀跃道。
“今晚的红烧肉大成功啊!我们也吃饭吧!”
33. 第 33 章
把饭菜端出来,两人上桌吃饭。
白米饭是怎么吃都不腻的。
梨花捧着大海碗,吃着白米饭,一脸的满足相。
昭昭见她也不夹菜,决定家里还是实行分餐制。
“我们来做红烧肉盖饭吧。”
“红烧肉盖饭?”梨花好奇地眨巴眼睛。
昭昭把梨花面前的饭碗端过来,在上面铺了一层红烧肉,又喊梨花帮忙。
“夹几块拌黄瓜在这里。”
“好哩,这里吗?”梨花用的是特意截短了一寸的竹筷,小手虽小,但动作也不慢,认认真真把黄瓜夹到昭昭指定的地方。
“梨花真厉害呀。”昭昭夸着,又问,“要加酱汁吗?”
“要的!拌饭好吃哦!”梨花脆生生道。
昭昭把红亮的酱汁倒在肉上,梨花顿时瞪起了乌润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色泽油润的红烧肉,不住咽口水。
摸了摸梨花的小脑袋,昭昭笑道:“红烧肉盖饭成功!吃吧。”
“昭昭也吃哦。”梨花娇娇应了声,便有些急切地干起饭来。
“香不香?”昭昭逗她。
“香哩,红烧肉盖饭好香啊!”梨花小嘴鼓鼓的,圆眸弯成了月牙。
“喜欢就多吃点喽。”
外公走后这一年多,梨花过得艰难,肚子里也没有油水。昨晚不确定梨花能不能受得住太多重油,所以控制着她吃肉。
但经过两餐观察,发现小朋友的消化能力还不错,也放心让她解馋了。
大米饭、肉烧肉和拌黄瓜,虽然已经吃过腊肉香肠鸡蛋,梨花还是不太习惯这样丰盛的饭菜,总觉得好像在做梦。
再多吃点,昭昭会不会养不起她了?
梨花咽下一口饭,有些忐忑地望着昭昭。
“我是小孩子,很好养的,可以不用吃肉肉的。”
“哦?是谁说小孩不用吃肉了?”昭昭语气平常地问。
梨花想了想才道:“好多人说了呀。”
昭昭声线平缓,“这是不对的哦,大人小孩都要吃肉,吃了肉有力气,身体才会变得健康,小朋友也才能长大的。”
梨花皱起秀气的眉毛,眼睛有些困惑,“不吃肉肉,就长不大了?”
“不止是肉,梨花还要吃鸡蛋、青菜,这样梨花才能漂漂亮亮的,长成大美女哦。”
往梨花嘴里喂了口红烧肉,昭昭又问:“梨花在家里有吃肉吗?”
梨花眼睛亮了一下,小嘴巴蠕动着,把软软糯糯的红烧肉咽进肚子,满足地眯了眯圆眼,才说。
“阿爸在家的时候,会让梨花吃肉肉哦。”
“其他时候家里都吃什么呀?”
“阿妈会用甜甜的红薯米煮粥呀,还有好吃的野菜饼哟!哦、还有好好吃的猪油渣焖豆腐哩,梨花可以吃整整两碗饭哦!”梨花掰着手指头数,还不时吸溜下口水,馋得很的模样。
外公在的时候,家里条件应该还行吧?
昭昭有些困惑,“你阿爸不在家,家里就没有煮肉了?”
“阿妈会炖猪蹄呀。”梨花神色有些低落,自责道,“阿妈生了梨花,身体就不好了,要吃加了草药的猪蹄补身体哦。”
昭昭张了张嘴,轻声问:“加了草药,所以不能分给梨花吃了?”
“不能吃呀,小孩子吃了会肚子疼的。”
梨花认真说完,又提醒道:“而且草药炖的猪蹄,要整只全吃了,才会补上身体哦。”
“……”昭昭无语了半晌,看着梨花还有些愧疚的小表情,柔声道,“你阿妈吃了整只猪蹄,肯定养好身体了。”
梨花摇摇脑袋,叹了口气。
“没有哦,阿妈还是经常躺在床上,难受得都起不来呢。”
昭昭想起那个腿脚利索、四处走街串巷唠嗑的老太太,没忍住撇了撇嘴。
吃了整只猪蹄,不得撑得起不来了?
但昭昭不想在梨花的心上动刀了。
只说:“一定是养好身体了,否则梨花也不会有阿弟呀。”
“啊?是这样吗?”梨花的圆眼滴溜溜转了下,诧异问,“梨花踢坏的身体养好了,阿妈还难受,是因为阿弟也不安分喽?”
想到后来,舅舅家不论有什么事,梨花都得出双份钱。
一笔是份子钱、一笔则是作为阿姐理所应当要完成的任务。
昭昭磨了磨牙,重重点头。
“你阿弟那块头,肯定更占肚子呀。”
梨花没想过昭昭是怎么知道阿弟重量的。
她歪着小脑袋,若有所思了片刻,扁扁小嘴巴,嘟哝道:“阿弟是胖了点,比梨花多占肚子呢。”
“梨花好聪明呀,就是这个道理哦。”
昭昭夸着,决心时不时给励志把梨花PUA成扶弟魔的母子俩上上眼药,从小培养梨花的反诈意识。
梨花被夸得面颊红红,挺起了小胸脯。
还好昭昭来了!
否则昨天之前,她还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聪明呢!
嘻嘻!
“我知道阿妈用什么炖猪蹄哦,明天我到山里挖回来,也给昭昭补身体呀。”
“我身体很好,不用草根来熬猪蹄。”昭昭兴趣缺缺。
提起猪蹄,她琢磨起家里的干海带,觉得可以炖个海带猪蹄汤,只要加点盐巴和生姜就行,简单又好吃。
……哪怕不好吃、也难吃不到哪里去!
“可是下地好累哩。”梨花不放心地看着她。
昭昭弯起眸子笑着,“那梨花多亲我几口喽,梨花亲完就不累了,这效果可比草根好太多了。”
梨花闻言,立马放下碗筷,撅起小屁股撑在桌上,仰着脑袋要给亲亲。
“吃完饭再来呀。”昭昭失笑着,点点梨花的小翘鼻。
梨花摇了摇肩膀撒娇,“不嘛,现在就亲亲,亲亲完昭昭就不累了。”
昭昭揶揄道:“你这小油嘴上来,油印子我可洗不掉哦。”
“我给昭昭洗呀。”梨花目光真诚。
小同志盛情难却,昭昭只得忍着笑,勉为其难低下头,让梨花在两侧脸颊都盖了印。
梨花追问:“有效果吗?”
“嗯、我可以再拔十捆秧苗了!”昭昭双目有神地看着她。
梨花连忙劝道:“啊?不了不了,天黑了,还是明天再下地吧。”
“那好吧。”昭昭压了压唇角的笑。
“昭昭乖哦。”梨花把碗里最大的一块红烧肉夹给昭昭,像哄孩子一样软声说话,“奖励昭昭,明天还要继续乖哦。”
竹筷轻轻戳了下梨花给的红烧肉,松软的五花肉颤颤巍巍抖动着。
昭昭眼眶微热,笑着点头。
“好,我听梨花的。”
昭昭这乖顺的模样,惹得梨花多看了几眼,心口软软的,恨不得把碗里的肉都夹给她。
在昭昭的劝阻下,她才只好作罢,也学得昭昭乖乖的模样,认真吃饭。
说着闲话,两人吃完了晚饭。
再一起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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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了厨房,洗头洗澡、便坐在屋檐下吹风晾头发。
“梨花,好了吗?”
“好哩好哩,我来啰。”
在卧室点好艾叶熏蚊子,梨花噔噔噔跑出来,也在昭昭身边点燃了一些,这才坐回小板凳。
“不怕热呀?这一脑门汗。”昭昭抱怨着,举起蒲扇给小家伙扇风。
梨花听出来了,昭昭不是真的讨厌她。
便没有忐忑,只讨好地龇着小米牙,笑着。
用毛巾给梨花擦了脸和脖子,等她凉快了些,才把小女孩搂在膝上,检查着手上的伤。
不过一日没有泡在江水里,伤口就没有那么肿胀了。
昭昭用干净的棉纱沾了药水,轻轻按压涂抹。
“疼不疼呀?”
梨花看得有些怔神,好半天才意识到昭昭在和她说话,眼睛眨巴着,细声道:“有点疼哦,要、吹吹。”
抬眸迎上小女孩期待的目光,昭昭笑了笑,虚握着小手,在自己的指尖吹了口气。
“好点了吗?”
“凉凉的,好很多哩。”梨花把羞得发热的小脸藏进昭昭怀中,眼睛亮亮的,很喜欢昭昭替她涂药吹吹。
擦了手,用指尖轻轻拨弄着梨花半干的头发,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摇动蒲扇为两人送风。
“天气热,明天你和小妹就在家里玩吧。”
梨花犯困耷拉下来的眼皮,又倏地撑开了,仰着脑袋道:“我想到田里陪昭昭。”
昭昭和她商量,“不是还要给我送饭吗?上午就在家里,中午热了饭再来。”
“上午不能去了吗?”梨花撅起小嘴。
“小朋友不能起太早,睡够了以后才能长高。”昭昭温声道。
“我不想长高,这样就够啦!”这样、可以被昭昭一直抱着。
梨花存了私心,但也知道不对,所以只在心里悄悄说,没告诉昭昭。
昭昭噎了一下,使出终极武器。
“小朋友只有睡够了,才会变漂亮哦。”
“那、那好吧。”
梨花以前想要漂亮一点,现在想要漂亮很多,和昭昭一样,都这么漂亮才好哩。
小脑瓜子动了动,又道:“我可以睡醒了,再来找你吗?”
昭昭轻轻捏了捏梨花的小耳垂,耐心劝说:“可我们家走到田里很远啊,你顶着太阳来回走个几趟会中暑的。”
梨花还想说话,昭昭搂紧了她,又道:“哪怕不会,我也舍不得梨花走这么多路的。”
“可、可梨花也舍不得昭昭呀。”梨花眼圈红红的,显得很委屈,“梨花还会很想昭昭哩。”
昭昭抱着梨花,沉默了片刻,还是妥协了。
“我也会想梨花的。”
“昭昭同意啦?”
“嗯,同意了。明天梨花在家睡够了,吃完早饭再来地里。”
“好哩!”
“还是在树下呆着,累了要跟我说,能做得到吗?”
“做得到,我保证哩!”梨花在昭昭的怀里蹭了蹭,很高兴,“昭昭真好呀。”
“哦?我不答应就不好啦?”昭昭故意闹她。
梨花表情呆滞,许久才娇娇地问:“我能不能重新说呀?”
“不能哦。”
“让我重新说嘛。”
“……”
两人嬉嬉闹闹,艾叶烧完,头发也晾干了。
梨花帮着昭昭涂了姜家的药膏,便靠在她身上,沉沉睡下。
今夜依旧好眠。
34. 第 34 章
不到4点,昭昭就醒来了。
好在村里没电没网,早睡早起也不费劲。
梨花蜷缩成小小一团,面对昭昭的方向,嘟着小嘴睡得香甜。没有如昨日那般紧绷着神经,眼皮还没撑起就要起来熬猪食。
一切都在变好呢。
借着月光,看了梨花片刻,昭昭把薄被盖在小肚皮上,这才轻手轻脚下床。
在堂屋喝了半杯水,她就到厨房忙活早午饭。
早餐做个白菜鸡蛋饼、红薯米粥,中午还是煲仔饭。
睡前想好了步骤,做起事来也有条不紊。
把米粥都下了锅,她就忙活起白菜鸡蛋饼来。
在盆中舀入三大勺富强粉,半碗温水融化老面头,掺一勺碱水、一勺白糖中和酸味,倒入面盆里用筷子搅成絮状,揉成湿软的面团,在表面涂抹猪油,盖在棉纱发酵。
“没有酵母就是麻烦。”
昭昭嘟哝着伸了一个懒腰。
把红薯粉放入热水中泡发,白菜用糖腌制杀水。这是梨花教她的,用糖腌制杀水,白菜会更脆口好吃。
趁着这个空档,打了五个鸡蛋下锅炒熟,又把煲仔饭的配料也备好了。
等她慢悠悠洗漱完回来,红薯粉也发好了。
昭昭看了眼时间,满意地笑笑,挽起袖子继续干。
切碎红薯粉、鸡蛋,混合拧干水分的白菜,加上老叶不知道珍藏了多久、还算新鲜的虾皮,昭昭终于郑重地拿出秘密武器。
——红烧肉酱汁。
舀了整整两勺,与所有食材均匀混合,香得馋死人的馅料以诱人的色泽新鲜出炉。
把煲仔饭的配料下锅闷煮,又搅搅香浓的红薯粥,昭昭自满地轻挑眉梢。
点火烧锅,双手润了点猪油防粘,动作随意地揪起一团湿面,在手上摊开放入适量的馅料,又跟捏把捏把封口,下锅小火慢煎。
小时候别家小朋友玩橡皮泥,她就偏爱这湿湿软软的面团了。
湿面饼子的好处就是可以缝缝补补,哪里破了补哪里,一点点不完美也不会露馅,妙得很。
但很久没做,动作还是有些生疏。包好三块饼,用锅铲不时翻面观察着火候。
等待的间隙,昭昭看着锅里的面饼,有些失神。
不知道,梨花有没有好好吃饭。
“昭昭。”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昭昭猛地回头,对上小女孩乌润明亮的眼睛,微怔了一下。
“怎么不喊我起来哩?”梨花跑到昭昭身边,声音脆生生地问。
昭昭回过神来,举起两只油汪汪的手,表情无辜道:“想做好煎饼喊你的。”
梨花撅了一下小嘴巴,又翕动着鼻翼,赞叹道:“好香呀。”
“!”
昭昭脸色巨变,急哄哄给煎饼翻面。
“是黑面做的煎饼呀。”梨花踮着脚看。
“……”这是糊了啊!
昭昭深吸一口气,把糊了一面的煎饼捞出锅,准备撕掉糊面,改成夹饼吃。
“梨花啊,先去洗漱吧。”
“好哩,我很快回来哦。”梨花说完,噔噔噔跑出灶房。
昭昭弯唇笑了笑,收回目光,专注地包起剩下的煎饼。
顺利赶在梨花回来前,把早饭端上了桌。
把红薯粥和煎饼放在梨花面前,浅笑道:“吃饭吧。”
“好好吃啊!”梨花捧着煎饼,被鲜香脆口的煎饼香得直迷糊,“这是梨花吃过最好的饼子啦。”
“我没做过野菜饼,只能给你弄个煎饼喽。”
在小朋友崇拜的目光下,昭昭表面云淡风轻,心里却暗爽了一把。
什么野菜饼,听着就不好吃啦。
“噫?昭昭吃的和我不一样哩?”梨花奇怪道。
“这是夹饼啰,我想尝尝鲜,就做了几个来着。”昭昭轻咳了一下掩饰尴尬。
梨花看着昭昭手中的饼子,又看看自己手中白面烙的饼。
不是还有黑面饼吗?
昭昭把白面饼子让给她,自己吃黑面饼?!
梨花莫名觉得手里的煎饼很烫手,烫得手指头热热的,连鼻腔都跟着热得发胀、发酸。
“只是我随随便便做的煎饼啦,也不至于好吃到落泪了呀。”
用拇指抹去梨花嘴边的碎饼皮,凝视着小女孩蓄满泪的眼睛,昭昭故作娇态地扭捏了一下,眨巴眨巴眼睛逗弄梨花。
梨花破涕为笑,吸了吸鼻子,把面前装煎饼的盘子推到昭昭手边,细声细气道。
“梨花也想吃夹饼呀,咱们交换、好不好嘛?”
昭昭眉眼微动,有些了然了。
也没有拒绝,和梨花交换了一个饼子,提醒道:“这个夹饼啊,吃的时候要捏着两边,别把馅都掉光啦。”
昭昭不是那种不舍得吃喝、委屈自己的人。
自己吃‘夹饼’,只是想着小朋友拿不住这玩意,容易吃得到处都是。
但也不知道梨花脑补了什么,居然还心疼上她了。
那换就换吧,由着她来,左右总能收拾干净的。
“好嘞,我记住啦。”
一瞬涌上心中的情绪,被如常的面色、稳定的情绪所感染着,渐渐平复。
梨花双手接过夹饼,小手指认真捏着饼子,咬了一口。
唔!黑面饼子也好吃!
昭昭可太厉害了呀!
……
两人饱餐一顿,昭昭也不敢耽搁。
把砂锅用布包好,装在背篓里,剩下的煎饼留了三块在家里,其他的都带上送到表舅家,麻烦表嫂中午帮忙热个饭。
这样一来,梨花也不用来回奔波。
累了在树荫下打个盹,让记分员照看一眼就行。
昭昭看着手表,叮嘱道:“你在家里歇着,肚子不撑了,再睡个回笼觉哦。”
梨花很想跟着,但是她记得昨天说好的,只得压下不舍,高高仰着脑袋,瞅着昭昭看。
“我在田里等你,到时候听你说说,回笼觉都睡了多长时间啊。”昭昭试图转移梨花的注意力。
梨花还是有些失落。
昭昭便牵着她回到屋里,把小女孩匆忙绑起来的头发又解开,拿了几本连环画给她。
“我走啦。”
梨花眨了眨眼睛,认真道:“那昭昭一定要等我哦。”
“好,我等梨花。”
昭昭也有些舍不得了,弯腰在梨花脑门上吧唧了一口,又揉揉她的头发,这才快步走出门。
走了一半的路程,提醒上工的铜钟就响了。
她算着时间,匆匆朝着表舅家走去。
把午饭托付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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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嫂,再赶回空地,人还没到齐。
她松了口气,找到拔秧苗小队中的舅妈。
“吃饭了没?”赵艳握住外甥女的手,关切地打量了好几眼,啧啧称奇道,“还是年轻好呀,这睡一觉,皮肤又水灵了。”
昭昭心里也好奇姜凉的‘漂亮药’是哪里买的,效果好得很,晒伤的地方只薄涂了一层,早上起来就退红了,连手脚上的蚊子包也消了肿。
但她不想提药膏的事,把舅妈拉到一旁,取出油纸包好的煎饼递给她。
“我是吃了才出门的,还多烙了些煎饼,送到家里了。表嫂说您只用了半碗粥,这两张饼先吃着垫垫肚子吧。”
煎饼还是热的。
赵艳捏在手里,暖在心窝,但还是忍不住嗔怪。
“你这小姑娘,一早做这么些东西,哪儿还有踏实觉了?”
“这个简单,不耽误时间的,您快吃了吧,马上就得上工了。”昭昭催促她。
煎饼香味霸道,勾得没存多少粮的肚子咕叽叫唤,赵艳也没矜持了,低头咬了一大口,不住纳罕。
“这馅儿调的鲜香极了,没想到你还有这厨艺,舅妈小瞧你了啊!”
昭昭不解释。
她那一手的好厨艺,之前靠得是梨花,现在倚仗的是姜凉。
但也忍不住琢磨起,今晚再跟姜凉交流厨艺的可能性。
“我午饭也做了,只是中午太阳大,我让梨花早点来田里找我,午饭要麻烦表嫂帮忙热一热,一起送到地里了。”
赵艳听出外甥女对梨花的维护,摇了摇头。
乍一听领养过继一事,她也吓了一跳。
但冷静下来,倒也不急了。
只要大队不出证明,这事就办不成。她和丈夫只须以不赞同不反对的态度来应对,慢慢拖着,等着外甥女自个想明白。
睨着外甥女,也不戳穿她的小心思,只道。
“你啊你!就这点事,你表嫂顺手做了就是,还绷着小脸严肃巴拉的,跟你舅一个怪德行哩。”
昭昭经不住长辈的揶揄,腼腆地笑了笑。
“你俩在这偷吃什么呀?这味道,要人命啊?”宋红莲还饿着肚子,闻到煎饼的味道,顿时就觉得手里揣的冷馒头没法下嘴了。
“我家的东西,要你管啰?”赵艳斜了她一眼。
也没有把昭昭给她带煎饼的事情说与其他人听。都是沾亲带故的,照顾了表舅妈、冷了其他人,总是不好的。
宋红莲是管不上,只能悻悻然啃起干馒头,不知是不是气的,噎得她直翻白眼。
“多大的人了。”陈阿婆骂了声,帮儿媳妇开了水盖,不轻不重塞进她手中。
一口水下去,呼吸顺畅了,宋红莲长长出了口气。
“点名了!”
林勇的声音通过喇叭传开。
宋红莲抓紧时间,大口啃着粗面馒头。人群中不少人如此,都着急忙慌往嘴里塞东西。
不吃不行啊,熬不到中午的。
带着草帽、穿着草鞋的换装知青齐刷刷站在队伍前,被村民们以稀罕的目光打量着。
昭昭站在人群里,忍不住帮着他们社恐了一下。
“昭昭!”
找了半天,徐涛终于寻到了他们的好同志,雀跃地挥着双臂,高声喊道。
昭昭:“……”
35. 第 35 章
林勇还愁如何安置他们,见状大手一挥,都分配到拔秧苗的妇女队里。
蔡秀敏和秦清在知青点过了一天,有很多不明白的,正想找人问问,便挽着手来到队伍中寻昭昭了。
徐涛是个大喇喇的性子,很有长辈缘。
哪怕不会本地方言,也靠着有福气又爱笑的面相,讨了婶子们的欢心,不一会儿,便得来半块馒头、四分之一葱花烧饼。
知青点还没开火,他饿着呢。
也不在乎好不好吃,笑着就往嘴里塞,吃得胖脸鼓鼓的,又逗得婶子们好笑了一阵,很是稀罕这个‘大胖小子’。
只有谭成裕表情冷沉。
他不想拔秧苗,想到地里做那牵牛耙田的活儿。
但他面色一贯如此,其他人便没觉察出他的情绪,还以为他也很愿意跟着婶子们劳动呢。
再怎么不情愿,活还是要干的。
点完名都跟在以赵艳和陈阿婆为首的婶子后面,朝秧田走去。
“还习惯吗?”
昭昭与两个女同志寒暄。
秦清在家是不受宠的老三,父母顾不上她的工作只得下乡,心底本就抵触,在这个没有通水电的偏远村子住了一夜,整个人都蔫吧了。
而作为根正苗红的老革命后代,蔡秀敏是主动下乡支援农村建设的,虽也不习惯这里的生活,但精气神却大不一样。
两根浓密乌亮的辫子垂在身后,眼睛明亮、声音清脆。
“夜里蚊子太多了,嗡嗡嗡吵了一宿。”
昭昭很少见到这样充满生命力的女生,听着她用精神饱满的声音来抱怨蚊子,没忍住乐了一下。
蔡秀敏也不在意。
在她看来,昨天误会了叶同志的为人,对方却还以德报怨帮了他们。既然笑中没有恶意,爱笑就笑呗!
她很大度的!
秦清温声道:“让林阿公捎点蚊香吧。”
“对!用蚊香消灭它们!”蔡秀敏神气地昂起脑袋,一副要冲锋陷阵的架势。
昭昭记得现在的土蚊香都有加杀虫剂,便建议。
“村里熏蚊子多用的是干艾叶,要是有布票,可以再买个蚊帐,晚上熏了屋子躲进蚊帐里就能有个安稳觉了。”
秦清神色黯淡了一瞬。
她拢共就带了10块钱下乡,哪有什么布票呢?
压下心里的失落,她语气如常道:“艾叶挺好的,味道也不呛人。”
经过一天的相处,蔡秀敏多少也明白秦清的难处,跟着说:“中午的时候抽空采点,这么热的天,晒一晒……”
她又看向昭昭,“晚上能用吗?”
“得晒个两三天才行。”昭昭说着,把背篓里的干艾叶分了一半出去,“我这儿还有点别人送的,你们应付两天吧。”
“谢啦。”蔡秀敏把艾叶收入包里。
昭昭记起手帕,忙又取出来递给她,也道了声,“谢啦。”
蔡秀敏嗔了昭昭一眼,俩人对视着,都噗嗤一下笑了。
秦清听着同伴的笑声,跟着勾唇。
走了一会儿,蔡秀敏和秦清商量。
“下半夜蚊子也多,还是得买床蚊帐。我带了布票,买一床咱们一起睡好不?”
“那、我出一半钱。”秦清咬着唇,担心钱不够,语气都有些发虚。
蔡秀敏摇摇头,“你也出钱,以后咱们不住一起了,蚊帐归谁呀?剪了还你一半?”
“……”秦清明白蔡秀敏是在照顾她,但和这样脾气爽利又开朗的人在一起,也很难矫情,犹豫着便说,“那熏屋子的活儿我来干。”
“唔,也行吧,省得我弄了到处都是灰。”蔡秀敏摊手道。
秦清想起昨夜小伙伴的慌张,笑了出声。
“诶,你们一个两个的,都爱笑我。”蔡秀敏不满地撅起嘴巴。
“啊、对不起啦,我就想到……”
“不许再想了!”蔡秀敏生怕她把自己的糗事说出来,瞪起眼睛威胁。
秦清连忙捂住疯狂上扬的嘴角,点点头,老实巴交。
“要忘掉、忘掉!”蔡秀敏摇了摇秦清的手臂,洗脑她。
秦清又点点头,“忘了。”
蔡秀敏:“……”
这小秦同志也不老实啊。
“说好了!”蔡秀敏扬起下巴。
“好好。”秦清忍着笑,一脸包容地应下。
昭昭弯唇看着两个小女生一来一往,觉得很有趣。
像她们这么大的时候,她周围的同学朋友都盛行内卷,少有这样纯粹的友谊。
这会儿看着,便有些珍惜,跟着她们又说说笑笑了起来。
除了掉在队伍后面的谭成裕,一路上大家都是乐呵呵的。
来到秧田,说不了几句普通话的赵艳,也把四人托付给拔秧苗熟练工叶知青来负责。
领一份工分,干两份活儿。
叶知青拒绝不了,只好光明正大夹带点私货,唠嗑了好一会儿。
直到太阳炙烤着土地,连常年在地里讨活的人都感到吃力,田间才逐渐没了笑语。
不到九点。
梨花已睡了个短短的回笼觉,把家里上下打扫了一遍,又与姜小妹采了些草药晒在院里。
哥哥不同意小妹来田里,梨花只好与她依依不舍道了别,独自背着熬好的凉茶出门。
凉茶装在大陶罐里,压得背篓发沉。
梨花背得有些费劲,但一想到昭昭马上可以喝到甜甜的凉茶,不会中暑了,小细腿就来了劲,吭哧吭哧大步走着。
“喂!”
梨花没注意到有人喊她,脚步不停继续赶路。
“赔钱货!”
“白眼狼!”
身后突然骂了起来,梨花小嘴一颤,听出是叔叔的儿子,宋金弟、宋银弟两表哥。
两个表哥经常欺负人,梨花心里发怵,总是躲着他们。
这会儿也想装作没听到,便低着头,加快了脚步。
“你这个没人要的小灾星,还敢不理人哩!”宋金弟觉得自己受到了挑战,拉起银弟冲上前,使劲朝背着竹篓的人推了一把。
梨花没设防,一个踉跄,重重扑倒在地上。
耳边响起粗陶的碎声,梨花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脊背一热,还没凉透的茶水全倒在了身上。
“……”
梨花怔了许久。
才眼神呆呆地扭过头,看着竹篓里见了底的凉茶,长睫毛颤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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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瞥见身侧碎成几块的粗陶盖子,圆圆的眼睛里才滚下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子。
金弟银弟出了气,早跑没影了。
在门前拾掇野菜的婆婆认出了梨花,知道林家外甥女把她留在身边两日了,便招呼了孙子到大队部喊人。
林志远正巧在,他知道表妹对梨花的上心,听到消息忙跟着去看。
就见到还趴在地上,浑身湿漉漉的小姑娘。
李志远吓了一跳,赶忙抱起她。
“你怎么了?”
梨花不发一言,抱着小手哭得伤心极了,什么也顾不上。
婆子把经过与他说了一遍,又手舞足蹈表演了一次,林志远看着梨花烫得发红的后脖颈,皱眉骂了几句。
“还有哪里伤了?”林志远又问。
梨花紧紧抿着小嘴,还是不声不响掉着眼泪。
林志远:“……”
儿子才刚出生,骨头软软的,他害怕得紧,拢共也没抱上几回。
这会儿抱着瘦瘦小小、也不知道有没有摔坏骨头的小姑娘,心里更是慌得不行。
想了想,还是僵着身体,把浑身狼狈的小姑娘抱回家了。
正在家里赶工布鞋的陈美凤被宋家兄弟气得不行。
“这还是亲表哥呢!这么作践人!”
她把梨花带进屋里,脱了湿衣,便瞅见小女孩干瘦的后背全是红的。
手肘膝盖也蹭破了皮,青紫青紫的,一看就知道两兄弟下手重,压根没留情的。
“造孽啊!”陈美凤一边骂、一边哄着梨花。
可小姑娘像被吓着了,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背篓里的陶罐,眼泪不停得直哭着。
陈美凤实在哄不好,也怕小姑娘哭坏了,便喊了丈夫到田里寻人。
……
“昭昭!”
表哥林志远的声音传来,昭昭掀起帽子,看他跑着过来,还一脸急色。
不知怎么的,心咯噔了一下,连声音都有些发紧。
“……怎么了?”
“梨花被凉茶烫了,哭得厉害,你去瞧瞧吧。”
昭昭感到耳朵嗡鸣着,整个人都有些飘忽。
“没事吧!”蔡秀敏眼明手快扶住了她。
昭昭重重喘了几口气,脚步发虚地走上前,看着表哥,面色苍白地问。
“梨花怎么了?”
林志远被表妹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开口。
“不碍事啊!就梨花熬了凉茶出门,路上被人推了,凉茶打翻给烫了下,但不是很严重啊!你表嫂说就是红了点,涂点酱油就行,这会儿正在家里呢。别急啊!真的没事!”
“没事。”昭昭重复了一遍。
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还是发怔的。
赵艳听了一耳朵,也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正要安抚外甥女,身侧一阵风,昭昭就已经越过他们跑了起来。
帽子在跑动中落了地,她却什么也不要,只顾甩开膀子疯跑回家。
“诶!帽子!你别急啊!”
赵艳捡起地上帽子,看着外甥女的背影,心突突乱跳,脑子也乱得不行。
“……”
她和老林使的招数能行得通吗?
36. 第 36 章
思来想去,赵艳心里烦得不行,便瞪着连个孩子都哄不好的儿子。
“谁干的?”
“宋老六那两儿子喽,小姑娘好好走着,非得犯贱欺负人。”
林志远快烦死宋家村那批爷爷孙孙、一脉相承的混蛋根子了,要不是阻止不了,他是不愿意表妹和宋家有牵连的。
忒麻烦的。
一个没弄好,什么狗屁倒灶的事都粘身上了。
“王八羔子!”赵艳骂了一句。
担心外甥女冲动下吃了亏,也顾不上别的,跟宋慧兰请了假,拎着昭昭的背篓,急匆匆赶回家。
昭昭一路跑到表舅家。
站在表嫂门外,侧耳听着屋里低低的啜泣声,好像又回到了梨花离婚的那一夜。
屋里是蜷在黑暗里、独自抽泣的母亲。
心脏被什么揪了起来,昭昭呼吸困难,甚至没有了开门的勇气。
指尖紧紧抠着掌心的软肉,抑制身体的颤抖,她轻轻推开木门。
一眼便看到了正抱着什么、垂头呜咽的小女孩。
“表妹,你来了!”陈美凤如释重负。
听到声音,梨花猛地抬头,眨巴着盈满泪水的眼睛,看清昭昭的一刻,嘴巴一扁,哭了出声。
“……昭、昭!”
昭昭小跑着来到床前,把梨花抱在怀中,眼泪也落了下来。
“不怕不怕,我在呢。”
温热的身体贴着心口,一直飘忽的心终于落了地,昭昭的理智也渐渐回笼。
她一边安抚,一边看向梨花的后背。
梨花反穿着一件大人的褂子,松松垮垮露出干瘦的肩背,从后颈到腰间,都涂满了酱油,没有抹均匀的地方还能看见红肿的烫伤。
昭昭眼眶通红,心疼得不行。
在梨花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抹了抹眼泪,忍着哭意,看向了表嫂。
“面积太大了,要用冷水降温。”
陈美凤见梨花可算哭出了声音,刚松口气,转眼就见表妹也偷偷哭上了,心又提了起来,也没有质疑她,忙说道:“我去拿盆子。”
昭昭点头,看着梨花还抱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罐,便温声哄她松手。
“梨花乖,先不管罐子了,咱们去冲冲澡。”
“罐子、破喽。”梨花腮边挂着泪,很自责。
“咱们家还少个花盆哦,这个罐子缺了口子还正好,咱们一起用它来种花。”
昭昭从梨花手中拿走陶罐放到旁边,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还可以种、花花?”梨花抽噎着。
“可以呀,梨花喜欢什么咱们就种什么,好不好?”
“好、也种、昭昭喜欢的。”
梨花慢慢止住了眼泪,由着昭昭脱了衣服,检查伤口。
看到手脚上的淤青,昭昭垂下的眸子冷了一下,深吸了两口气压住怒火,把褂子围在梨花身上,小心翼翼托着她的小屁股抱了起来,边走边说。
“我最喜欢梨花了,但是梨树很大,这个罐子可种不了哦。”
湿漉漉的眼睛眨了眨,梨花搂着昭昭,在她耳边小声说。
“还是种葱吧。”这样昭昭就只会喜欢梨花了。
昭昭笑着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可以,都听梨花的。”
看着昭昭脸上的笑,梨花趴在她的肩上,舒展开了拧起的小眉毛。
陈美凤端着大宝的洗澡盆,“表妹,这个可以吗?”
“梨花身上还有擦伤,还是坐在板凳上冲凉吧。”
陈美凤没意见,放下澡盆又帮着提来小板凳和一桶水。
“谢谢表嫂。”
昭昭道了声谢,把梨花换下来的湿衣服垫在板凳上,这才扶着梨花坐下。
“水有点凉哦,梨花忍一忍。”
梨花听到昭昭让她忍耐,却一点都不难过,也道:“水凉凉的,昭昭也忍忍哦。”
“好的,咱们都忍一下。”
昭昭在软软的发顶轻啄了一口,托着梨花的后脑勺,用水瓢轻轻冲洗小女孩的颈背。
背上凉凉的,梨花觉得好舒服。
小脚趾翘了翘,把脑袋埋在昭昭的颈窝间蹭呀蹭,忘了难过。
两个小姑娘这样的亲密,陈美凤看在眼里,不由感到稀奇。
没想到闷声不吭的小姑娘在表妹身边,是这样的娇俏可爱,也怪不得表妹疼爱了。
“怎么样了?”林志远搀扶着赵艳走进来。
“哄住了,表妹——”陈美凤竖起大拇指。
母子俩都松了口气。
在表哥走近前,昭昭用褂子遮住了梨花的身体,“表哥现在有空吗?能不能到卫生所开点烫伤膏?”
说话间,她还侧身挡住了表哥的视线。
梨花是个女孩子,没穿衣服,还是要避着点异性。
昭昭动作不突兀,林志远倒是没有多想。
一岁六岁、男娃女娃在他眼中都是孩子,他没有存过奇怪的念头,自然也就没想到避讳、和被表妹嫌弃的这茬事了。
“行,我这就去。”林志远爽快地跑出门。
“这么严重吗?还用买药?”赵艳喘了口气,走到昭昭身边,就着她掀开褂子的手看了一眼,眉头都皱起来了。
小孩子身上的皮肤嫩,这会儿整个肩背到腰下都是红的,尤其是没有衣服遮挡的后颈更是看得让人心疼。
“这两个混球!”赵艳叫骂了一声。
梨花想到两个表哥,单薄的小身板抖了一下。
昭昭低头啄吻着小孩子柔软的头发,轻声安抚着。
“不怕不怕,昭昭在这里呢。”
梨花吸了吸鼻子,两只胳膊紧紧抱住昭昭的脖子。
“还好不是热饭菜,这凉茶定是晾了一会儿才背出门的,眼下看着是吓人,照养一段时日还是会好的。”
赵艳刚温声安慰了一通,又看到了小胳膊上面的青紫,眼皮直跳着,气得够呛。
但这会儿小姑娘刚被哄好,赵艳也不想再惹梨花伤心了,便压着火气,问昭昭在做什么。
昭昭没说表嫂用酱油的事,毕竟这会儿家里有个损伤的,都习惯用偏方来治的。
她只道:“烫到的地方,皮肤会比较热,只要没有破口,第一时间用干净的冷水冲洗降温,等伤口的温度降下去,再用烫伤膏。”
她又看了眼舅妈,“这样就不容易起水泡留疤了,也好更快些。”
不起水泡、不留疤倒是说到赵艳心坎上了。
她收起不以为意的态度,跟儿媳妇站在边上,一起观察外甥女冲水的动作。
舅妈听了劝,也让昭昭放心了许多。
她把这些后世的常识,但现在还容易被诟病为娇气的应急处理手段,掰碎了一点点讲,就是不想让舅妈产生她在娇惯梨花的心思。
人性是不能挑战的。
她不想让梨花背负某些不应该承受的压力。
“梨花都记住了吗?”昭昭摩挲着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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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后脑勺,轻声问。
梨花还是紧紧搂着昭昭,声音软软地答:“嗯、记住啦,用冷水冲冲就不疼了。”
陈美凤听得心也软软的,等木桶里的水快见了底,又赶忙提了一桶过来。
昭昭对着表嫂笑了笑,又语气温和地轻哄梨花。
用完两桶水,时间也差不多了,昭昭让舅妈把背篓里多带的一条毛巾拿过来,裹住梨花的身体,抱回表嫂屋里。
“烫伤膏买回来了。”林志远也赶了回来。
陈美凤心细,接过膏药就把丈夫赶出门,“去瞧瞧大宝醒了没。”
又看孩子啊!林志远苦着脸应下。
陈美凤嗔了丈夫一眼,关了门,找了件干净的褂子,等昭昭替梨花涂好药,又帮忙反着套了件干衣服。
情绪大起大落,又哭了许久,这会儿伏在昭昭膝上,梨花累得眼皮直打架,却还想抵抗困倦,强撑起精神来。
昭昭轻抚小家伙的头发,声音很轻地问。
“梨花的回笼觉是不是睡得短短的?”
“嗯、有点、短哦。”
梨花蹭得一下张开眼睛,又很快因温暖的手掌而耷拉下眼皮。
“说好了,要睡个长长的回笼觉呀。”昭昭摩挲着梨花的小脑袋。
“……”说好了?
梨花的眼睛连眨了几下,试图回忆她和昭昭的约定,但眨着眨着、眼皮就粘在一起了。
低头弯下腰,用面颊蹭了蹭梨花的小脸蛋,昭昭声音极轻地说。
“睡吧。”
梨花翘了翘小嘴,呼吸逐渐绵长。
……
把梨花放在床上,轻手轻脚走出房间,昭昭眼中已不复温柔。
“表嫂,梨花是什么人推的?”
“……”
陈美凤不习惯表妹这变脸的速度。
赵艳端着两碗红糖鸡蛋汤走过来,看到她们站在门口,压低了声音问:“睡着了?”
陈美凤:“刚刚睡着。”
看了一眼儿媳妇,赵艳把其中一个碗递给她,“拿去温着吧,梨花醒了再喂她吃。”
陈美凤乐意做这活儿,接过粗瓷碗,面露担心地对着婆婆使了个眼色,便捧着碗溜了。
赵艳:“……”
拉着外甥女到堂屋,把鸡蛋汤放在她面前,“吃了,我跟你说。”
安平大队四个村子,只有林、宋两村是紧挨着的。
在这个穷乡僻壤地,各家都顾各家的,青黄不接的年岁都有人为了一颗野菜争破头,更何况两个村子之间的利益。
五八年起,响应国家的政策,四个村子成了一家人。
自此表面‘安平’,私下里大小斗争却没有断过。
林勇这个大队长,更是宋家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暗地里使绊子的多了去了。
说到梨花,赵艳更是叹了一口气。
要是外甥女被人欺负了,她定要提了柴刀寻公道的。
可这、两边都是宋。
造孽的混小子还是梨花亲叔叔家里的,他们凭什么上门吵?
说破天了,小孩子家家的矛盾,大队长管不着。
宋家人的事,他们林家人更是管不上。
非得要管,梨花也得不来好的。
在舅妈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昭昭沉默地喝完鸡蛋汤。
放下勺子,只道。
“我们管不了这孙子,就让他大爷来管吧。”
赵艳:“……”
37. 第 37 章
昭昭把碗洗好,在赵艳担忧的目光下,出门找他大爷。
宋家村的现任族长宋正阳,是梨花的亲叔公。
小时候在城里当过几年书童,学问如何没人知道,却把东家少年的傲气学了个精通。
他自认是个读书人,看不上林勇这个乡巴佬,在宋家村痛失大队长位置以后,更是对其恨得牙痒痒的。
但他在外一贯爱做面子功夫,所以总是见人笑盈盈,转头又鄙夷,这些年来倒也没有在明面上和林勇撕破脸皮。
宋正阳还爱溜达,日日慈眉善目地巡视村子。
家长里短都要管,除去集体劳作的事情,大队长林勇的威信在宋家村是远远不及他的。
但这两天他都没有出门,因心里窝着火,对家里的女眷横挑鼻子竖挑眼,连碗香软的大米饭都能挑出毛病来。
“一群败家娘们!赶到田里种两天地,看还敢不敢这么吃粮了!”
三个儿媳妇端着红薯皮熬的稀粥,眼里都是委屈。
公爹从不下地干活,还成日拿这些话来寒碜人,简直莫名其妙。
但她们也只敢在心里嘀咕,免得惹了公爹,啰嗦个几天几夜,把屋顶都能吵翻了。
宋正阳媳妇贺春来走出灶房,手里还端着一碗青椒炒肉丝。
“这两日你胃口不好,老大特意割了肉,将就吃点吧。”
说着,把碗放在了宋正阳手边。
“还不是你们气的啰。”宋正阳哼了一声,给老妻面子,勉为其难动了筷。
贺春来没吱声,见炒肉成功堵上了丈夫喋喋不休的嘴,也端起红薯稀粥,扒拉着咸菜吃了半碗。
吃了肉、喝了酒,宋正阳又有闲暇生气了,敲着筷子骂骂咧咧。
“老宋家窝囊成这样了,你们这群娘们还吃得香香的!”
儿媳妇们:“……”
贺春来撇了下嘴,觉得今天老二媳妇炒的焖豆腐寡淡得很,又夹了口咸菜。
没人应声,宋正阳只当她们是羞愧了,又念叨起从前在城里读书的日子。
提及东家少爷,贺春来瞪了丈夫一眼。
“什么少爷不少爷的,现在是人民当家。”
宋正阳腻歪透了老妻的假正经,筷子一丢,人就走了。
三个儿媳妇都松了口气,把只剩青椒没有肉的碗端了过来,猪肉炒过的青椒也香得很啊,婆媳几人都分了。
不同于饭桌上,婆媳舒心吃饭的闲适。
宋正阳歪在床上,一边嚼着花生米,一边还在恼恨。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
宋家还窝囊到要吃林家人的饭了!
他觉得自己里子面子都丢了个精光,火得喘不上气来,也怨上了梨花。
还没想好如何管教,不让梨花给宋家村抹黑,再如何教训林家那个不知分寸的外甥女。
林家外甥女已自己上了门。
宋正阳:“……”
好大的胆子啊!他都还没找麻烦哩!这臭丫头居然敢来!
把花生米一扔,宋正阳绷着张脸走出门,看到堂屋中间站着个清清爽爽的城里姑娘,老眼怔了一下。
只顾着生气了,倒是忘了这林家外甥女已经是省城人了。
啧!林勇更讨厌了!
宋正阳看着面嫩的小姑娘,琢磨着给她一个下马威,便神色严肃地端坐在待客的茶桌前,一副不解地看着昭昭。
“你这小姑娘面生啊,不像是我宋家的人。”
昭昭把宋红莲的自来熟学了个九成九。
提着网兜里的桔子罐头和老城隍庙梨膏糖,面色愉快地走到他面前,眉眼含笑道。
“宋阿公啊!我呀!我是林静和叶易福的女儿呀!小时候您还给我吃过梨膏糖呢!这次下乡前我特意买了一包,就想着送来孝敬您呢!”
宋正阳:“……”
他还给林勇外甥女喂过梨膏糖?
宋正阳不记得,也否认不了,毕竟他是经常在兜里揣了糖四处闲逛的。
但别以为随随便便攀个交情,就可以收买他!
他——
“哎呀,你是勇子家的外甥女?生得越发水灵了!”
嘴巴快过脑子。
他一时不查,没控制住,这张嘴就咧开乐呵呵笑了起来。
昭昭语气恭敬地笑道:“本来前天就该来探望阿公的,这不,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晚了,也不好来打搅,才一直拖到了现在。”
宋正阳还有点懵,但心里却是舒坦的。
慈眉善目地招呼道:“来来来,到阿公身边坐着,喝个甜甜的茶。”
“谢谢阿公。”昭昭乖顺地坐下。
宋正阳看着小姑娘落落大方,是个正经城里姑娘的模样,心里更是酸溜溜的。
林家哪来的好运道啊,居然撞上了叶大福这个金龟婿,多了一门省城亲戚。
宋正阳拿不准昭昭上门的目的,便也端起甜茶啜饮着。
贺春来在堂屋后面听了半天,思忖着装了一碗炒瓜子、一碗盐水煮花生出来。
“吃点零嘴吧。”
“是是是,不值几个钱的玩意,随便尝尝。”宋正阳想着,又对老妻说,“再给小闺女冲碗鸡蛋汤啊。”
“阿公阿婆招待了这么多好吃的,再来个鸡蛋汤,我得撑得走不动道啦。”昭昭把茶杯放下,腼腆地婉拒道。
“你这小姑娘还是太单薄了,得多吃点才是。”
贺春来抓了把花生到昭昭手中,也坐了下来,用小碟子剥起瓜子仁。
难得又有了现成的瓜子仁吃,宋正阳便没嫌弃老妻来身边碍事。
目光慈祥地看着昭昭,见她还真吃起花生来,便自己捡了话头来讲。
“听说你一个人住在老宅里?小姑娘家家的,多危险呀,大队长怎么也不照顾点外甥女啊。”
昭昭咽下嘴里的花生才道。
“阿爸阿妈说了,山下就咱们两个村子,都是一家人,不会有危险的。如遇上了困难不论是找阿舅、还是寻宋阿公都是便宜的,让我只管安心住下,不要杞人忧天。”
“……”宋正阳表情深沉地点头,只好道,“说的也是。”
“况且,我也不是一人呀。”昭昭又说。
总算要来了!
“怎么不是一个人?”
宋正阳坐直身体,慈爱地笑着,自问自答:“哦,结婚了?有孩子吗?嗯、你这个年纪是差不多了,也该抓抓紧,尽快有自己的孩子,可不能耽误了大事。”
听着咬字微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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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春来的鼻子沉沉出气。
但粗糙的手也没停,还是垂着头看似耐心地剥着瓜子皮。
娘家自种的葵花籽个头小、难剥壳,但做了几十年的活,再难也习惯了,不一会儿碟子里已剥出了一大把圆润的瓜子仁。
“阿公误会了,我说的是梨花。”
“我这个小孙女不是在她舅家吗?”宋正阳装作很惊讶。
昭昭把手中的花生放在桌上,浅笑道:“我一个人在老宅没个伴,便把梨花接到身边了。”
“梨花这个小丫头不懂事啊,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回来与自家人商量一下?”宋正阳老脸一垮,做足了被小辈伤了心的模样。
“是我考虑不周,顾不上第一时间来与阿公说这事。”昭昭态度端正地认了错。
宋正阳摆摆手,叹声道:“梨花是我们宋家的孙女,亲舅舅愿意照顾也罢,若不愿意,宋家这么多长辈在呢,总是饿不着她的,还不至于把人送到别人家中。”
“这要是传了出去,岂不以为宋家连个孙女都不照拂了?我这个老头子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来骂的。”
昭昭抿着嘴,不快道:“宋阿公是什么样的人,安平大队谁还不知道了?!”
什么样的人啊?
这小妮子是夸他还是骂他?
宋正阳见昭昭眉眼清澈,抓不出破绽,便语重心长道。
“你这小姑娘是个好的,但梨花没福气嘞,你在林家小辈里寻摸寻摸,定能找到合眼的。”
林家村那群歪瓜裂枣的,难嘞!
但宋正阳想用这话打发昭昭,便露出了欣赏林家小辈的神态。
“阿公啊,我怎么也不该是外人吧,照顾梨花是应分的。”
“说这么说,但毕竟是出了五服的关系。”宋正阳也不紧不慢吃起盐水煮花生,末了摇摇头,“不妥不妥,族里的人知道了,心都会痛啊。”
昭昭闻言,面露难色。
“阿公心肠好,疼爱梨花,才会觉得梨花的某些血亲也是这样软心肠的人,但……”
宋正阳:“……”
他没接昭昭的吹捧,板起脸,很不高兴。
“这是什么意思?”跑他家里,来挑拨他们宋家人了?
昭昭神色自若,坦然地看着他。
“梨花是我从她舅家里接走的,我本想过几日田里的活儿少了点,便来拜访您和梨花的叔叔,但是昨天,我打消了到梨花叔叔家里的念头。”
这冲老六来的?
宋正阳皱着眉。
他这个侄子是讨厌,但也轮不着外人来嫌弃啊!
“梨花也太不像话了!自己亲叔叔都能编排了!”宋正阳不快道。
昭昭语气依旧平淡,“阿公是看着梨花长大的,应该知道她性子单纯啊,哪有能力编排别人了?还不是大人如何说,她便如何应的。”
宋正阳本不想顺了这小丫头的意,接这个话茬,但这绕来绕去,搅得他实在难受,便粗声粗气地问。
“她到底说了什么?”
哼、要是说了混账话,看他训不哭这小妮子!
昭昭看着宋正阳欲言又止,直到对方吹胡子瞪眼,烦得头皮炸疼,她才叹息道。
“梨花说,她害怕叔叔啊。”
38. 第 38 章
宋正阳错愕。
“因为叔叔和表哥都不喜欢她,还会欺负她。”
宋正阳收起惊讶的表情,正要开出声,昭昭又道。
“叔叔还一直强迫她来找叔公呢。”
“找我作什么?”宋正阳被昭昭这拿腔拿调的模仿搞得很无语,但还是被牵着鼻子走,心里有些恼火,又道,“好好说话。”
“……”昭昭噎了一下,好好说话。
“他找了梨花好多次,希望梨花可以出面,把存在您这里的钥匙收回去。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是觉得哥哥没了,这间宅子理应是他这个亲弟弟的。而且对您收着钥匙很有意见啊,每次跟梨花说话都是带着气的。”
昭昭半真半假地说完,也不怕宋正阳找人对峙。
毕竟有些话,宋正阳是亲耳听到过的。
“!”这狗东西!
说了不许惦记那房子!居然还敢哄梨花来找他晦气!
宋正阳瞪起眼睛,一张老脸都气红了,在心里骂骂咧咧了一通,忍着怒气解释。
“老五家只剩梨花了,我是宋氏族长,想帮着小孙女守住家,这才管着这把钥匙的啊!”
昭昭连连点头,语气中带着同仇敌忾的气愤。
“梨花自然是相信您的,所以都躲着她叔叔一家,就怕被逮着了,又是打骂。今天没躲开,就被金弟银弟两个表哥给欺负了,还指着她骂白眼狼。”
这声白眼狼刺痛了宋正阳。
他只觉得这些年来,为了报答大哥短短几年的照拂,一直帮衬侄子的心都被辜负了。
“反了他们!”
白眼狼!宋老六才是白眼狼!
昭昭继续道:“明明都是亲人,也不知道这两个孩子心怎么这么硬,梨花背着一罐凉茶,不过是不应他们的骂,就被狠狠推到地上,不止把手脚磕破了,还被凉茶烫伤,哭得声音都哑了。”
贺春来闻言手一抖。
昭昭眼神冷淡地望着还在因为自己被辜负而生气的宋正阳。
“是心硬!老老小小都是狠心的东西!”宋正阳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呼哧呼哧喘着气。
“梨花伤得严重吗?”贺春来知道丈夫的自私,只得开口。
宋正阳也回过神来,觉得自己应该要关心一下小孙女,便悻悻地问:“是啊!怎么样了?有没有哭啊?”
面对这种不走心的关心,昭昭差点没哂笑出声。
忍了忍,触及贺春来紧张的目光,说道:“整个背都被烫了,还挺严重的,估计得养上一段时日。”
贺春来又垂下了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正阳琢磨了一会儿,也回过味来了,这小丫头上门,是来告状的啊。
但这会儿,他已经不想再偏帮老六这个白眼狼了,顺势说道。
“这是老五的亲闺女啊!拎不清的糊涂蛋!居然欺负到自家人头上了!你让梨花安心,我这个做叔公的,一定会为她出气的。”
昭昭假笑道:“这是自然的。梨花哭的时候还直念叨叔公呢,要是知道叔公这样心疼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宋正阳刚被伤了心,正是需要小辈信赖的时候,听着昭昭这场面话,心热热的,又记起这个小孙女的好。
“现在还在哭吗?”
“哭累了,已经睡着了。”
宋正阳本想瞧瞧这可怜的小孙女,再听她说说叔公的好,听了这话便有些失望。
“明天,明天我就让她表哥上门道歉。”
“梨花害怕得厉害,还是暂时不见他们的好。”昭昭摇摇头。
道歉什么的,在她看来都是形式。
心存愧疚的,不用嘴巴道歉,自会洗心革面、弥补犯下的错。
被逼迫着来道歉的,不改还是不改,不服就是不服。多了这些经历,以后行事只会更加乖张狡猾。
没有必要。
做错事,就受惩罚吧。
没有必要让受害者忍着恐惧和厌恶,来陪着这群人演浪子回头的戏码。
“但这两个小男孩太皮了,如果父母管不好,阿公还是要多费点心,免得以后长大了,闹了事情出来,影响到咱们宋家村的名声。”
宋正阳是不喜欢别人指手画脚的,但耐不过昭昭说的在理。
侄子一家都不是省油的灯啊,把两个儿子宠得无法无天,日后少不得麻烦的,若是影响到自家儿孙,可不是玩笑了。
见宋正阳皱眉考虑,把这话听进去了,昭昭也点到为止。
以小辈的姿态起身,帮着他续了一杯甜茶。
宋正阳稀罕地看着昭昭恭顺的动作,还是很享受林家人的殷勤,表情缓和了些许,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昭昭又坐下,笑着说:“您也知道,我阿爸阿妈都在省城,我终归是要回去的。”
宋正阳喝着茶,不置可否。
他是看出来了,这省城来的小姑娘心眼多,得小心着。
昭昭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听,接着说:“梨花与我投缘,眼下家里也没了人,我若是回城了,定是想带着梨花一起走的。”
昭昭瞥了眼依旧无动于衷的人,慢声道:“这一走也难有机会回来,到时恐怕还要继续麻烦阿公,帮着梨花照看她爸留下的房子了。”
这话说得直白又漂亮。
茶杯贴在嘴边也顾得上喝,宋正阳眼珠子转了转,很是意动。
昭昭扯扯唇角。
她进门看到宋正阳身上干净崭新的褂子,和家里女眷的旧衣裳,就知道这是个驴粪蛋子表面光的家庭。
应是有些积蓄的,但族长的身份在,少不得救济人,家里儿孙又多,这么多张吃饭的嘴,家底定是经不住花销的。
而且宋正阳的大孙子相看了对象就等着结婚,不久就是四代同堂,家里怕是更住不下了。
这时候把持着梨花的钥匙,想必也存了占据的心,但他好脸面,还在等着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昭昭不想深思下去。
端起茶杯,垂眸呷了一口。
外婆是明年年底回来的。
宋正阳占不了房子,但不妨碍在这之前,让她拿来做做文章。
“但是梨花毕竟是宋家的人,怎好就这样随你走了?”宋正阳试探地说。
昭昭微微颔首,神色认同。
“梨花的叔叔实在靠不住,她能倚仗的只有您了。”
宋正阳面容慈爱地淡笑道:“我是梨花的叔公,照顾她是应该的。”
“但您还是宋家村的族长,不止要照顾梨花,还要照顾村里的老老少少呀,这得耗费您多少精力?”
“!”这、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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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闺女真是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啊!
宋正阳顿时浑身舒畅。
昭昭说够了这些恶心巴拉的场面话,长长吐了一口气,又目光真诚地开口道:“所以,我想把梨花过继到名下。”
“你要过继梨花?!”宋正阳诧异极了。
他没想过林家外甥女不止想带梨花回城,还要给梨花一个城里人的身份。
他有点羡慕!
“我知道梨花是宋家的小辈,您是族长、还是叔公,一定会担心她在我身边过得好不好,这就是我的第一个诚意。”
原来过继,是因为他这个族长!
是啊,有他在,谁敢欺负他们宋家人呢?!
宋正阳有点飘飘然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所以、第二个诚意是那个房子?嘿!这小闺女挺上道啊!
“没想到你对梨花这样上心,之前是我误会你了。”宋正阳欣慰地笑着。
昭昭也笑了笑,从兜里取出一张信纸,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宋正阳眯起眼睛看着,直到读完最后一个字,这才一脸懵地瞅着昭昭。
“我想过了,过继这件事,不论对梨花、还是对宋家族人都要有个交代。”昭昭扫了一眼自己临时写的信,上面是梨花告诉她的,外公遇险后的埋骨处。
宋正阳还是不敢置信。
他对老五是有几分疼爱的,这个侄子是个好的,又勤快又孝顺,在一众儿孙里就侄子生得最像他老宋家的人、标致!
听说侄子遇了险,他难过了好些日子。
但不论是老五媳妇、还是他,都没想过要把遗骸接回来。
那可是在外省啊!
殓骨保管、车马费、人力钱,也不知道得多少啊!
没有人愿意出这笔钱,所以谁也没问过老五在哪里、更没提过要把他带回来。
“老五在这里?”宋正阳的声音有些发颤。
昭昭看着难得流露出几分真情的人,却只觉得讽刺。
她面上不显,点头道:“是在这里,我已经联系了当地的船工,请他们把、表姐夫带回来。”
“……你。”
宋正阳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在伤感之余,有些不适时宜地想到,原来第二个诚意不是房子啊。
“表姐夫要是可以回家,您和梨花也算有所安慰了。”昭昭说完,见宋正阳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冷了冷,又道,“而且宋氏族人知道您这样记挂侄子,帮着处理了身后事,他们一定会很感动吧。”
信纸皱了一下。
接回老五。
既能全了叔侄一场的情义,也可把近年来那些不安分的小子们压下去。
林家外甥女又如何?她毕竟姓叶。
宋家为的是儿孙,他们可没有对林家人低头!
宋正阳面色凝重地审视着昭昭。
心道:文化人说话漂亮,彼此得了好处,还体体面面的,倒也没什么顾虑。
“梨花有你这样的姨姨,是她的运道啊。”宋正阳松了口。
昭昭弯唇笑笑,没说话。
宋正阳顿了一下,又道。
“只要你把老五接回来,我便以宋氏族长的名义写下过继文书,把梨花过继到你们老叶家。”
39. 第 39 章
走出宋家。
昭昭面无表情地看着碧空白云,揉了揉隐隐钝痛的胃。
和宋正阳的谈话相处,让她恶心。
但好在,梨花的抚养权算是到手了,现在只等嫂子的消息。
只要有了过继文书,梨花就自由了。
哪怕外婆回来,也不能再把她当作货物来换钱。
至于宋家那批自私自利的玩意,不是要抢食吗?且让他们狗咬狗、相互缠斗吧。
“小姑娘。”
昭昭回头,看到了贺春来。
小老太太佝偻着脊背,把斑驳花白的头发梳成发髻,穿着一件陈旧的青灰褂子,面容布满皱纹,尤其是眉心三道沟壑,是常年愁苦艰难留下的痕迹。
看着不像是宋正阳的妻子,倒像旧社会的粗使婆子。
“贺阿婆。”昭昭浅笑着喊人。
贺春来留意到小姑娘捂着胃、面色有些不好,低声道:“气大伤身、如何也不能误了自己的身体。”
昭昭多看了贺春来几眼,点头应下。
把一包瓜子仁递给昭昭,她嗓音温和。
“你和梨花说,这是婶婆给梨花剥的瓜子,香得很哩。”
坐在小板凳上低头剥瓜子的小老太太浮现在眼前,昭昭微怔了须臾,双手接了过来,笑容里也有了真心。
“谢谢阿婆,梨花会很高兴的。”
贺春来不知在想什么,望着她看了许久,紧蹙的眉心舒展开,轻声笑了起来。
没了堂屋里那个眼神空洞、被生活击溃的老妇人的影子,显出几分年轻时动人的风采来。
“你和梨花顾好自己,都好好的。”贺春来由衷期盼。
昭昭看着身形消瘦的小老太太,也说:“阿婆也是。”
贺春来轻轻颔首。
她是苦了半辈子,才想通这个道理的。
要对自己好。
但身体却已亏空得差不多了,眼下只有过一日算一日。
好在,梨花也逃出去了。
贺春来眼底闪过一丝伤感,不再留人。
“回家去吧。”
昭昭捧着瓜子仁,微微躬了躬身,这才阔步离开。
从宋家出来,已经两点多了。
昭昭担心梨花醒来没见着她,身上难受都不敢讲,加快了脚步匆匆赶到表舅家。
堂屋左侧空地上铺了个凉席,下午天热,陈美凤都把儿子放在这里午休。
听到院门处的动静,她放下睡得四仰八叉的大宝,趿拉着草鞋起身。
“怎么样了?”
知道表妹去见宋正阳,婆婆和丈夫本想跟着去,但是表妹没让,只道她是去走亲戚的,要是被欺负,再请家里人提了镰刀上门干架吧。
婆婆和丈夫噎了好一阵,但也知道林家人贸然上门,以宋老头的小心眼,反而会坏事。
在家里吃了午饭,没见人回来,便都上工了。
“没事啊,宋阿公是个明事理的人。”昭昭没掩饰眼中的嘲讽。
陈美凤:“?”
陈美凤眼睛然发亮,看着她的好表妹。
所以,表妹在那个阴阳怪气的死老头面前,也没落下风喽?!
昭昭看了一圈,便问:“还没醒吗?”
“没呢,怕是累坏了,睡得很沉呢。”
陈美凤想到小姑娘被折腾了这么一出,心里很不是滋味。
“该饿了吧?我把饭端出来,你吃完也回屋里歇歇。”
昭昭心里不踏实,便又来到表嫂屋子,进门看到梨花还趴在床上睡着,但呼吸发沉、小脸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
她顿时慌了。
上前搂住梨花,掌下小女孩柔嫩的皮肤烫得灼人,她声音发紧,轻轻摇动着瘦弱的肩膀。
“梨花!梨花!”
梨花迷迷糊糊被摇醒,眨巴着湿润润的眼睛,恍惚了很久,才认出眼前的人。
一把抱住昭昭的手掌,贴在面颊上蹭了蹭,咧嘴笑道:“昭、咳——”
揪起秀气的小眉毛,梨花抖着肩膀,面色迷茫地轻咳着。
昭昭抬臂想给她拍背,突然意识到背上还有烫伤,又慌乱地托住小女孩的后脑勺,轻抚着胸口顺气。
“呀?!”
陈美凤来喊表妹吃饭,看到梨花涨红的小脸。
“这是起热了?”
“表嫂。”昭昭如同找到救星,双眼通红地望着她。
陈美凤家中还有弟弟妹妹,自小都是她这个大孩子来照顾的,也时常有头痛脑热的,她处理得多了,很有心得。
探了探梨花的脑门,在抽屉里找出一个用纸包裹的药片。
昭昭有些迟疑,“这是什么药?”
“安乃近啊,之前我身上不舒服,你表哥到卫生所开的,也可以退烧的。”陈美凤打开药纸,嘀咕道,“先吃一个吧,没效果再加。”
昭昭:“……”
见梨花停了咳嗽,她端起凉白开,喂了几口,又见梨花浑身烫得惊人,当机立断道:“还是到卫生所吧!”
“卫生所开的也是安乃近啊。”陈美凤认为没必要折腾这么一出。
“……我、我问一下剂量。”昭昭说着,便用干透的毛巾裹住梨花的肩背,抱着朝外走。
“有事让人回来喊我啊!”陈美凤急声交代了一句,直到表妹跑没了踪影,她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懊恼地敲了敲脑袋。
卫生所距离大队部不远,只有一位赤脚医生,会些普通的接骨包扎,但平日做得最多的还是开药,跌打损伤、头痛脑热等常用的药物都有。
看到昭昭急匆匆抱个孩子过来,很淡定地试了试梨花的体温。
然后在药柜里寻摸了一下,果真开了几片安乃近,说辞与表嫂还一模一样。
“先吃一个吧,没效果再加。”
昭昭抿了抿唇,打开毛巾让他检查烫伤,“我用冷水冲了伤口降温,发热是因为受寒吗?有没有对症的退烧药?”
“不像是风寒,烫伤的地方也没什么问题。”
赤脚医生捏了捏小胳膊,梨花‘嗯’了一声,又蜷在昭昭怀中不动弹了。
“小孩子起热很正常嘛,带回家静养吧,喂点稀粥再吃药,两三个小时再看看,退了烧就没问题了。”
到县里得要一个多小时,昭昭只能寄希望于这个药会起作用。
付了钱,神色恍惚地抱着梨花离开。
走了好一会儿,听到梨花发出的哼唧声,她才回过神来,连忙问:“哪里难受了?”
小脸贴着昭昭颈上的皮肤蹭呀蹭,迷迷瞪瞪道:“昭昭靓靓的。”
“嗯、梨花马上就会凉快了,不难受了。”昭昭轻声安抚着,看清眼前的道,才意识到这是回山下老宅的路。
她吐了口气,只得加快步伐回家。
一到家里,看到院里晒满的草药,鼻酸了一下,脚步不停走回屋子。
梨花却不愿撒手,紧紧搂着她直哼哼。
昭昭没辙,只得抱着来到灶房,用烧水锅子熬煮白粥。
火点起来以后,温水冷水各装了一盆,又灌好饮水,走了几趟搬回房间。
用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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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擦了一遍梨花的身体,扶她侧躺枕在膝上,把浸了凉水的小毛巾覆在额头降温。
“好~舒糊哩。”
小女孩奶声奶气地发出喟叹,昭昭听着笑了笑,又偏头深吸了几口气。
她会照顾好梨花的。
眼泪解决不了问题。
她会很理智、很冷静,可以无所不能。
一定会照顾好梨花的。
“梨花饿不饿呀?”
梨花撅着小嘴,晕乎乎地思考了很久,才乖乖地应道:“一点点饿哦。”
小女孩的声音有些沙哑。
昭昭连忙托着她的脑袋,慢慢喂了半杯水。
喝了水,梨花又躺下了。
湿蒙蒙的眼睛直瞅着昭昭,手指悄悄勾住一片衣角,得逞了,小脸便露出了满足的笑。
不止梨花想亲近昭昭,昭昭也想赖在梨花身边。
她轻轻包住梨花空出的那只手,凝视着乌润的瞳仁,浅笑着。
时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昭昭忘了恐惧、梨花也忘了病痛。
……
白粥熬好了。
喂了半碗粥,听到梨花说吃不下了,昭昭也没有勉强,取出了一片药。
看着药片中间的刻痕,她犹豫了一瞬,顺着这道痕迹把药片掰成两半,只喂了梨花半片。
吃完药,梨花没什么精神,耷拉着眼皮直犯困。但她似乎很焦虑,眼睛闭上一会儿,又紧张地撑开了,用氤氲着水汽的眸子一再确认她的存在。
“睡吧梨花,这一次我哪儿都不去了,就在梨花身边待着。”昭昭弯腰轻哄着小女孩。
梨花撅了撅小嘴,想说什么,发出的声音却乱得不成调子了,靠在昭昭身上又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昭昭听到院外的声音,屋里的光线已经有些昏沉了。
把掌心贴在梨花额间,停了很久。
她吸了吸鼻子,用薄被裹着梨花,抱着走出屋子开门。
门外是表哥林志远。
他把自行车放在院中,低声问:“怎么样了?退热了没?”
“退了,没事了。”昭昭笑了笑。
看着表妹面色发白、眼眶湿红的模样,又扫了眼清清冷冷的灶台,林志远心里不得劲,带着几分责备的口吻,提了提手中的饭菜。
“知道你顾不上自己。”
昭昭没有拒绝,空出左手接提篮。
“过来吃饭。”林志远躲开她,走到堂屋把饭菜摆了出来,头皮麻了麻,才粗声粗气道,“我来抱她。”
昭昭垂眸看着梨花,摇了摇头。
“表哥忙一天了,回家休息吧,我会吃饭的。”
林志远觑了她片刻,叹口气,叮嘱道:“要趁热吃啊。”
“好,我知道的。”昭昭应得爽快。
林志远推车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眼瘦瘦弱弱的小表妹,有点看不得她连开门都舍不下宋家丫头,把自己累成了这副样子。
许多话在舌尖滚了滚,他烦躁地停下自行车,拧眉问。
“会骑车吗?”
昭昭摸不着头绪地点点头。
“我暂时用不着这车,先留在老宅吧,要是有事就骑车回家啊。”
表哥对这辆自行车有多宝贝,大队里的人都知道。
昭昭张了张嘴,看着他凶巴巴的面色,反而说不出客气话来。
她点点头,只说:“我会照顾好‘小侄女’的。”
林志远没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又抿嘴斜了昭昭一眼,背对着她挥挥手走了。
40. 第 40 章
半夜。
昭昭靠在床头打盹,察觉到异动,眼睛还没睁开,便察觉手掌下像贴着个火炉一样,登时惊醒了过来。
看到梨花面色潮红,小手交叠着紧紧捂着嘴,身体不时抽动,在忍耐着什么。
“梨花!不要忍!你——”昭昭忙不迭拽了个搪瓷盆过来,捧在梨花面前。
下一秒。
梨花小嘴又是一鼓,哗啦吐了出来。
“没事、没事!”
昭昭一遍遍重复着,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安慰谁。
直到梨花呕得只有酸水,身体又软绵绵地倒在了身上。
“对不起,我、我——”
昭昭擦干不受控制滚下来的眼睛,把裹着凉被的梨花抱在肩上,背了挎包和水壶,抄起手电筒出了门。
泥土的村路坑坑洼洼很不平整,夜里没有路灯,实在不好赶路。
怕摔了怀中的小女孩,她放弃了骑车的念头,用手电筒照着路面徒步行走。
心怦怦乱跳、如雷作响着,她喘着气赶路。
思绪都被怀中的小火炉牵引着,骤然看到一束红光出现在视野中,惊恐地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摔倒。
昭昭:“!”
大半夜的!这是什么玩意?
昭昭心里发怵,但面前这条是通往大队部最近的路,她不想改道。
搂紧了梨花,她双膝微曲,作出了防御逃跑的姿势,手抖如筛糠地举起手电筒,照向那处诡异的亮光。
姜凉举着火把夜行,正要躲在树后避开来人,转身前向剧烈晃动的光投去了一瞥。
看得并不真切,但还是认出了仅有几面之缘的人。
姜凉轻蹙眉,犹豫了一瞬,把火把举在脸侧,照亮自己的模样。
昭昭看着被赤红的火光勾勒出的容颜,惊惧转为愕然,直到少年走过来,站在她的面前,身体还在颤抖着,但心底的恐惧和不安都褪去了大半。
这是梨花被放弃的时候,带了药和食物,救活梨花的人。
姜凉本不欲被人瞧见他在深夜出行,但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对梨花在意的人视而不见。
也许她会有困难?
走到昭昭面前,他看到了昭昭怀中的小女孩,狭长的凤眸里浮现一丝不解。
不止半夜出门,还把睡着的梨花也捎了出来?
昭昭短暂的软弱过后,想起这也不过是个刚成年的男孩。
咬了咬牙根,把梨花颠起抱稳,边走边解释了一声。
“梨花病了,我带她到县医院,走了。”
“……”
姜凉跟在后面,用火把照了照梨花的面色,试了下额温,表情冷峻了下来。
快步追上昭昭,比划了一个喝药的动作。
“下午喂了半片安乃近,刚才又起了热,还、还把晚上吃的都吐了。”昭昭说道后面,声音都哽咽了。
为什么会起热、为什么会吐?
昭昭想不通,但是她知道的,她穿过来的时候,也反复高热了几次,是叶家老两口送她到医院的。
她要去医院!
下午、下午她就应该去的!
姜凉抿直了唇线,指了指天,两指指尖向下前后交替向前移动,又做了个摇手的动作。
天、走、不行。
姜凉用简单易懂的手势,告诉她现在不适合进县城。
昭昭吸了吸鼻子,脚步没停,声音带着浓浓的懊恼。
“梨花很难受!不能再等了!”
扫了一眼咬唇忍着哭声的人,目光落在她怀中小小一团的梨花身上,顿了一秒,姜凉伸出手。
昭昭下意识想要闪躲,看到姜凉转了转手腕,做出看表的动作。
她重重咬了下唇,小心地把梨花交到姜凉手中,“托着脑袋吧,颈背都烫伤了,你小心点不要碰到了。”
姜凉的眼神又冷了几分。
情绪复杂地觑了一眼昭昭,把梨花靠在肩上单臂抱着。
真的把梨花抱在身上,才感受到她的虚弱,姜凉的心也乱了,不自觉加快了脚步,也没留神昭昭能不能跟上。
跟在姜凉身后,速度也快了,看到近在眼前的目的地,昭昭撒腿就要狂奔。
还没跑出去喊人,手腕一紧,就被一股怪力拽了回来,撞上了一个硬邦邦的身体,震得肩臂酸麻。
迷茫地抬头望去,身后的‘墙’已经退了好几步。
姜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松开了那只纤弱无骨的腕子,在裤缝蹭了蹭奇怪到不能形容的滑腻,又迅速把梨花换到被撞过的左侧身体,隔绝了两人的距离。
“?”昭昭不明所以。
不仅是拉扯她、还是突兀的动作,她都很难理解。
脑子里装了太多,却忘了她本该会有的应激反应,只一脸诧异地越过梨花的小脑袋,瞅着姜凉。
姜凉不看她的眼睛,在嘴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把火把熄灭,又指了指昭昭的手电筒。
意思很明白,昭昭觉得莫名其妙,但目光触及清清冷冷的丹凤眼,还是遵从了梨花在她的心底种下的信任,“咔哒”一声,晒谷场恢复了黑沉寂静。
跟着姜凉一路走到了牛棚,她的心跳不由加快,眼睛也愈发明亮。
牛棚出大佬啊!
这里有人可以救梨花!
牛棚里隔出了一个三面漏风的小单间,靠在墙根下用稻草堆铺了床,床头是几个石头和一个木板搭了个饭桌、也是书桌。
桌上的小泥炉正点着火,一身破烂褂子、头发全白的张老头借着炉中的火光,低头写字。
在靠近时,姜凉用熄灭的竹火把敲了三下地面。
张老头僵直的身体松懈了下来,把手稿翻了一面,扶着膝盖慢慢站起来。
“怎么回来了?”
昭昭:“……”
这是她可以听到的吗?
她局促地瞄了一眼姜凉,见姜凉没有半点反应,便看向了身形佝偻却不失傲骨清高的老先生,再顾不上别的,声音发颤地问道。
“我家孩子病了,您可以治吗?”
张老头讶异了一瞬,微微眯起眼睛,借着月色觑了昭昭几眼,再看到抱个小孩的姜凉,冷哼了一声,扭头背着他们坐下。
决定过来的时候,姜凉已经想过了一切后果,但他想赌一把。
像无数个夜晚那样,拼命挣扎着求生。
他只能赌、赌自己会赢。
姜凉走进牛棚内,昭昭也顶住主人家不欢迎的压力,亦步亦趋跟着,与他合力把梨花放在桌板上。
张老头托着梨花的手,眉头蹙了一下。
“吃了什么药?”
昭昭连忙把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
高烧不退,意识模糊。
张老头没有再犹豫,打开小泥炉上那个缺了口的陶罐,取出消毒过的银针。
“把手电筒打开。”
“诶、好。”
昭昭注意力都在梨花身上,也没多想,直接开了手电筒,对着张老头手中的动作。
姜凉抿了下唇,掀开梨花盖在身上的薄被,由张老头在后颈下、手背上各扎了一针。
安静的深夜中。
梨花的呼吸急促了几息,又逐渐轻缓绵长,迷迷瞪瞪顺着身体的本能,脑袋直往昭昭的怀里扎。
张老头取下了银针,重新切了脉,写了一张药方。抬头看见紧张兮兮搂着小孩、直盯着自己的小姑娘,表情缓和了一点。
“没事了。”
昭昭眼圈红红的,嗫嚅着唇瓣,好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
没事了。
这可是个会针灸的老神医啊!
他说梨花没事了!
“这小孩是个早产儿,底子差,这两年积劳成疾,身体亏空得厉害,猛然松懈下来,一口气一下散了,受了惊吓就把体内的病灶引出来了。”
昭昭没听说过早产的事,更没想到梨花这么小,就坏了底子。眼神有点发空,身体又哆哆嗦嗦地抖了起来。
姜凉知道老头子说话大喘气的毛病又犯了,蹙着眉、扣了扣桌板催促他。
“这么护啊……”张老头小声蛐蛐了一句,又道,“但也未见的是件坏事,病气发出来总比强压着好,精细点慢慢调养吧,会好的。”
会好!
会好!
昭昭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但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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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自己这样很没用。
她是梨花的女儿啊!还是她的宝宝啊!
为女刚不起来。
她抖一抖也正常!
想了想还有什么遗漏的,又问:“烫伤严重吗?”
“烫伤处理的还不错,不过药膏不行,找这小子要生肌膏吧,用两日就能好全乎了。”张老头鼻尖,闻出了熟悉的香药味,“唔、你都用上玉花膏了,倒也不用我多说。”
还没有多说?
姜凉对于要揭了老底的张老头,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张老头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姜凉。
姜凉:“……”
不能狮子大张口。
昭昭没留意两人的眉眼官司。
两针下去,梨花已经退了热。
还得了老人家的准话,昭昭终于放下心,摩挲着梨花的脑袋,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张老。”
再看向抿唇站在一旁的少年,也由衷地感激道:“谢谢姜同志。”
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再望着这双氤氲水汽的眸子,含笑着对他投以善意的目光,姜凉多少为心中固有的成见而感到不自在。
迟疑了须臾,他微微勾起唇角,颔首回应。
少年礼貌的笑也很好看,昭昭直勾勾瞅着他,暗想这没有对她卸下过防备的人,突然朝着她笑得这样好看,是愿意和她破冰交好了?
被太多善意的目光所注视。
“……”
姜凉恢复了面无表情状,垂眸自闭。
张老头左看看、右看看,有些稀罕。
在他看来,姜凉会把小姑娘带来,这定是自己人了。
既然是自己人,他倒是可以再卖点力气,好喊喊价。
“来都来了,我也给你诊个脉吧。”张老头突然热情。
姜凉斜睨着张老头眉眼的狡诈,依旧没什么反应,但与他认识两年的张老头却瞧出了他吃瘪无奈的情绪,咧嘴乐了一下,对昭昭是愈发亲切了。
“……”昭昭拒绝不了好客的主人家,才刚伸出手腕,骤然想起今夜与姜凉的几次接触。
有些懵怔地偏头看向了少年。
她是好了?
还是因为太急、所以没顾上抵触别人的触碰?
老人家的手指碰到腕上皮肤的时候,昭昭脊背一颤,整个人都麻了。
“噫?”
张老头不是头一次诊脉诊到一手鸡皮疙瘩的,扫了眼隐忍紧绷的小脸,帮着拉下衣袖,隔着一层棉布切脉。
“……噫?”
张老头惊讶地看着昭昭。
甚至还借了她的手电筒面诊,看了舌苔,表情古怪地直盯着面前的小姑娘。
昭昭:“……”
这就是来自老中医的压迫感吗?
昭昭整个人还是麻麻的。她觉得,自己肯定是被神医看穿了。
姜凉用询问的眼神望着张老头,眼里还带着点谴责。
噫什么,有这么吓唬人的?
“额、白天抽空再来一趟吧。”
脉象和面诊的结果相差甚远,哪怕是从医了半辈子的张老头也不敢妄下结论。
昭昭连连点头。
有一种被短暂放过的喜悦。
正要接过梨花的药方,张老头却越过她,直接给了姜凉,还嘱咐道:“明天没有反复,就把勾的这两味药减掉,再吃三贴。过几日有精神了,再抱过来让我瞧瞧。”
姜凉点头收起方子。
昭昭则有点不好意思,张老头看出小姑娘的腼腆,便道:“他有药材,还有力气,就让他来干。”
姜凉:“……”
昭昭连忙装出听不懂又不感兴趣的样子,转移话题。
“诊费要怎么结给您?”
“不用你给。”张老头说罢,又瞅向姜凉,吐了三个字。
“红烧肉。”
昭昭:“……”
姜氏红烧肉,硬通货。
姜凉表情淡淡地扫了眼昭昭,也不知有没有把张老头的要求听进去。
把陶罐里的水换了,在小泥炉里添了点柴火,这才抱起梨花,三人悄悄又隐入了月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