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鲛人是前夫》
1. 倒霉
“你要倒大霉了。”
“谢谢。”花途明道。
一只毛光水滑的喜鹊盘旋在花途明脑袋上方,“叽叽喳喳”叫了半天。花途明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并不做理会。
实在被闹得很了,只是轻轻拂开它,道:“好了,我明天去帮你修巢穴,今天实在有些晚了,你就先凑合一下吧——实在不行,带着你的宝贝儿们来我家睡。”
她抬首望向远方,朝橘黄色天空努努嘴,“你看,太阳要下山了。”
喜鹊飞得低些,歪着黑乎乎的脑袋思索片刻,就此作罢。它“喳喳”叫着,在空中来几个大旋转,搂着晕乎乎的脑袋,落在花途明肩上。
左思右想后,它还是决定将这件事告知花途明,喜鹊优雅地理理羽毛,凑到花途明耳边,小声:“你家门口死人了。”
“……”
嶙峋乱石上,倒着一个男人。他浑身脏污,发丝打着绺,双手血肉模糊,只有手背一小片能看得出原本肤色,白的近乎透明。
空气中泛着难以忽视的血腥气,花途明皱眉,抬头看山,四处张望一番,又低头看他,问道:“他从哪里来的?”
喜鹊落在她肩头,咂嘴道:“和你一样,从山下爬出来的,只是他没有你彪悍,刚爬出来就死了。”
它说到“死了”的时候,一人一鸟同时看到,那惨兮兮的人手指抽动一下。
“……”花途明眼错不眨地盯着乱石上的“死人”,“你确定他死了吗?”
“现在不确定了。”喜鹊把翅膀贴回身侧,道,“道士大人,你去看看?”
“道士大人”自己不想去,但一只鸟也判断不了这人是死是活,花途明只好给自己打打气,磕磕绊绊地踏着碎石走到“死人”面前。
她蹲下身,先伸出两根手指捏起他衣袍一角,触感柔软细腻,看来应该不是寻常百姓,她放下衣袍,捻了一下手指,把目光落在那人脸上。
他侧着脸趴在乱石上,头发微卷,一只鳍状深蓝色的配饰别在耳后,脸色惨白,脸颊处赫然两道伤疤,血迹流淌过他高挺的鼻梁,滴落在乱石上。他毫无血色的唇紧抿着,眉心微微蹙着,像是在忍受痛楚。
花途明捏起自己的袖子,隔着衣物把他脸上凌乱的发丝拂到耳后,不禁眼前一亮。
嚯!高鼻深目,是个俏郎君。
看清他长相后,花途明心脏蓦地抽痛一下,好似有根细小的针刺了进去。她还没反应过来,情不自禁的,就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他鼻子下方,感受到微弱的气流,花途明怔了片刻,抬首对紧张的喜鹊道:“没死。”
喜鹊更加紧张了:“那怎么办?”
花途明又看向重伤的男人,磕了下牙。她感觉自己喘气有些困难,将目光从男人脸上揭下来,胡乱扫着他的服饰。
喜鹊扇着翅膀转来转去,忽然看到花途明伸出一只手直取那人脖颈,忙哎呀呀叫道:“你要动手了吗?!”
若是这样,它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花途明猛地一惊,伸出去的手缩了一下,无语片刻,道,“我又不是杀他。”
她捏着男人衣领,小心翼翼翻了个面,目光落在一处图案上,下意识的,她知道这图案意思,“琨玉。”
“你说什么?”喜鹊扑棱着飞过来,豆大的眼睛盯了片刻,莫名其妙道,“你不说自己大字都不识几个吗?这又认识了?”
花途明一顿,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图案并不是人族官方字——它黏在一起,笔画圆润,与人族方正字体完全不同,这是另一种文字。
她怎么会一眼就认出的?
花途明蓦地起身。
夕阳亲吻着山巅,描绘着远处山的轮廓,深深浅浅,层层叠叠。倦鸟归巢,叽叽喳喳,远远有几户人家升起炊烟,晚风吹拂在面上,混合着稻米香和血腥气。
半个月前,在这么一个傍晚,她从一片坍塌的废墟中爬出来。
她身无分文,又失忆了,身上空无一物,只有脖间挂了一个水滴形吊坠,衣服更是像十年没动过,一碰就掉渣。幸好山脚下有一位大娘碰到她,大娘将她接回家,将女儿的衣服拿出来给她穿,对她说,那座山叫百花山。
饭桌上,大娘问她叫什么,她双手合十,心中连念“否极泰来否极泰来”,笑道:“我叫花途明。”
花途明发现自己会兽语,风风火火干起了道士,她挣了银钱给大娘,感谢她的救命之恩,又在百花山山脚下另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买了一座荒屋。
她对外称自己是云游天下的道士,可自己却对来历一无所知,不仅不知道,她也没想去查找。
忘记就忘记了,过去都过去了,还是先过好以后日子吧。
她扳着手指头,原本打算十天后出门,去看大好河山,去过无忧无虑的日子,却没想到偏偏遇到这么一个人……
花途明想着自己的莫名心痛与奇怪文字,嘴角下压。
喜鹊紧张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男人,“你要救他吗?”
花途明冷眼注视着这个叫“琨玉”的男人,越看越心慌,好像他流出的血都堵在她的喉咙口一般,花途明烦躁地揉揉眉心,清清嗓子,“吉人自有天相。”她想转身就走,双脚却违背她的意志,钉在原地不动。随后,她不情不愿地弯腰,将他的手臂托在自己肩膀上。
……算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喜鹊震惊:“你要做甚?!”
花途明憋着一口气站直,瞪了它一眼,没好气道:“怎么,没见过悲天悯人的大善人啊?”
喜鹊摇晃着它小小的脑袋,如果按对“人”的态度来说,花途明好像确实和“善”这个字搭点边。
它还欲开口,忽然听到“撕拉”一声——花途明动作太大,不小心踩到男人衣摆,他半身衣裳登时被撕扯下来。
花途明动作一顿,往后一看,瞥到白花花一片,惊呼一声,连忙将他甩开。同时一巴掌拍到喜鹊,“快走啊!不准看了!”
喜鹊目瞪口呆地飞走了。
琨玉被她摔到一片碎石上,身上立刻有几处见了血,他眉头皱得更深了。
花途明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放,纠结片刻,她道一声“得罪了”,小心翼翼往后面瞅一眼。
见琨玉没醒,她松了口气。随即便看到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一口气又闷在心中。
除了方才被她砸出来的,他身上还有很多陈年旧伤,有些伤口狰狞可怖,大小伤口盘踞在他身上,仿佛要将他大卸八块一般。
花途明压下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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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道不明的情绪,快速跑回去拖了一个板车,想了想,又将床上被褥铺到车上,她回到山脚下,连拖带拉,将琨玉安置在板车上,跌跌撞撞拽回门口。她气喘吁吁,一脚踹开木门,屋内装饰简单,北边靠墙一张小床,此外还有一张方桌和几把小椅子。花途明转身,拉着板车进屋,将它固定在南边窗口处。
这一趟折腾下来,外面已泛起稀薄的夜色。花途明去院中打盆井水端进屋,搬一把椅子坐在板车前,闷头将浸湿的手帕打捞出来,拧干,小心擦拭着他伤痕累累的手。
一面擦拭,一面觉得有些不对劲。花途明感到自己好似中了邪一般,浑身上下开始不自然地疼痛起来。尤其是双手。
她紧紧蹙眉,坐立难安,忽然手指一颤,捏不住手帕,手帕落到盆中,溅出水花。
——这是什么情况?!
花途明倏地抬眼,却见琨玉不知何时醒了,正静静地凝视着她。
“……”
他那双桃花眼甚是好看,眼长,眼尾略弯,有风情万种的感觉,不言不语端详别人时,莫名带着几分宠溺。
花途明唰地要起身,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
他看着花途明,似乎被什么刺激到了,猛地一蹙眉,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他漆黑的瞳孔中泛出蓝调,在昏暗的屋中,闪着渗人的光。
花途明这才从他那双“温柔池”似的眸子中惊醒,好险没被溺死,再一看他,原本的温情荡然无存,深潭似的眸子中仿佛结满了冰渣,花途明与他四目相对,一口气没上来,呛了个撕心裂肺。
下一刻,她整个人被他惯到床上,一手箍住脖颈。
花途明压在他身上,手疼的要命,想要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琨玉正垂眸打量着她,神情冷淡,眼中毫无温度,她感到脖颈间的束缚愈来愈强,鼻腔中涌入血腥气,花途明头昏脑涨,双耳嗡鸣,终于意识到,这人是想活活把她掐死!
——我好歹救了你的命啊!
花途明剧烈挣扎起来,她死死扣着箍在自己脖间的手,一口咬上舌尖,勉强清醒了些,她指甲深深嵌入琨玉手上,用力深挖,原本就血肉模糊的手被她掐的鲜血淋漓,温热的血液流到她脖颈上,花途明疼的双眼盈满泪花,忽然感到脖间束缚一松。
月光透过窗子照入屋中,花途明急喘几口气,模糊瞧见琨玉疑惑的神情,眼珠一转,她蓦地看到方才紧箍自己脖颈的那只手手背上,长出层层鳞片,他的手在月光下变大变宽,指缝里长出蹼,指尖冒出锋利的指甲。
似乎只是体力不济,这种变化持续了短短一瞬。
这是什么玩意?!
险些惊掉眼珠的花途明用力咽一口唾沫,摸着自己脖子就要弹起来,却被琨玉轻而易举按了下去。
“你……”
她一句话没说完,就见琨玉不由分说地又要掐她的脖子,花途明瞪大双眼,倏地察觉到自己后脑勺硌得慌,她心中一动,电光火石间,拔下自己的簪子,对着琨玉掌心刺去——
“啊疼疼疼!!”她忽然感到自己掌心一阵刺痛,抱着手哀嚎,一翻身滚下板车,一头撞上椅子。
“!”
花途明蜷在地上捂着额头,额头渗出鲜血。
与此同时,板车上的琨玉两指扶上自己额间。
2. 听话
琨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女子,她离自己不过几步远,靠在方桌上,额头冒出的鲜血打湿鬓边碎发,正握着一把匕首,警惕地看着自己。
琨玉眉眼弯弯,轻轻笑了一声,温柔地呢喃出一句话。
花途明脸色惨白,浑身上下哪都不对劲,一只眼睛被血糊的看不清,她瞪着另一只眼,望向月色下那模糊的身影,道:“会不会说人话?我跟你物种不同。”
琨玉略略一顿。随即也不恼,他眼睫下垂,思量片刻,似乎终于找到人族官话,又看向花途明,笑意愈浓,“你过来,我好好看看你。”
“……”花途明道,“我不是傻子,鲛人公子,你那一套美色在我身上不好使。”
琨玉佯装苦恼地喟叹一声,慢悠悠换个姿势,靠在窗台上,看起来云淡风轻。
但花途明知道,这不过是他装的罢了——因为她自己快疼的站不住了。
天杀的!她到底是怎么和这个鲛人痛感相连的啊!
——这是倒了什么血霉?!
花途明深喘一口气,挪过桌旁椅子,坐下,将匕首放在桌上,顺带摸出一个火折子,点亮桌上蜡烛,随后,她抬眸,对上鲛人戏谑的目光,平静说道:“不管你信或不信,我们之间痛感相连,并不是我动的手脚,也与我没关系——没有任何关系。”
蜡烛照亮屋内一小片区域,昏黄烛光洒在鲛人脸上,平添几分血色,他半身袒露,被褥盖住腰部以下,笑而不语,鲛人微微挑眉,手指搭在板车侧板上,有节奏地打着节拍,示意花途明继续说。
花途明忍不住道:“这是我家,你是我拖回来的,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不说要你怎么报答……你也不应该摆出这种架势,好像你是君王,我是你的婢女似的,真让人不舒服。”
“对不住。”琨玉从善如流收了手,冲花途明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我的错,恩人。”话锋一转,“但是,你说与你没关系,就没关系吗?你说你救了我,我如何信你呢?”
他仿佛十年没说过话,嗓音有些含糊,语调又低又长,绵延着钻入人心中,花途明蓦地一咬舌尖,将目光从他上半身撕下来,幸而没被他蛊惑。
但此刻他们痛感相连,琨玉必定也感受到舌尖刺痛,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花途明道:“我有病吗?人族与鲛人族是积怨深,但我与你初次见面,有何道理对你下手?就算我痛恨你族,为何还要牵连到我自己?我把你与路边野狗野兔绑在一起不就行了。”
“那谁知道呢,”琨玉轻柔说道,“说不准你就有病呢。”
“我有病我才会救你!真是倒霉透顶!”
花途明忍无可忍,她双手微微发抖,感觉好像有人正在扒她手上的皮,再一层层往上撒盐。她怒视始作俑者,对方毫无所谓地将手搭在侧板上,任由它血肉模糊,滴滴答答往下落血。
冷静片刻,花途明道:“你不准再伤我,我给你上点药。”
“大善人呐,”琨玉笑道,“不必,我又不会痛死。”
花途明翻出药箱,又将蜡烛移过去,一板一眼与他讲理,“你不会痛死,我会。我要是死了,你猜猜看,你还能不能活。”
“……”
琨玉不置可否,任由花途明摆弄,他垂眸,注视着正细细给他上药的女子。女子青丝散落,身着花青色交领道袍,衣领与脖颈上沾着他的血,大半身圈在烛光里。琨玉心中一动,忽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花途明十分有礼貌地将目光只停留在他小臂往下,闻言没好气道:“花途明。”
“途明,”琨玉饶有兴趣地将这个名字咀嚼几遍,赞道,“真是好名字,你家人呢,怎么一个人住?”
花途明:“父母双亡,也无兄弟姐妹,之前与一位师父学了点,便四处当个云游道人。”
琨玉淡淡地“哦”了一声,津津有味地打量着她。
他的目光赤裸裸,毫不掩饰,实在太有存在感,花途明动作一滞,倏地抬眼看他,假笑道:“——倒是你,对我的情况关心的紧呐。你又如何?南海离此地并不近,你如何到这来了,还弄成这样?”
烛光下,她只看了琨玉一眼,复又低头,但只这一眼,就足以让琨玉看清她的长相。
她长了一双狐狸眼,眼睫密如鸦羽,偏偏神色平静温和,琨玉恍惚一下,忽然有种自己以前见过这双眼的感觉,他倏地皱眉,脱口而出:“你……”
“什么?”
琨玉紧闭一下双眼,又恢复波澜不惊模样,他不再看花途明,目光落在那盆血水里,随口说道:“你也知人族与鲛人族不合,我不过混乱中与族人走失了,又不小心中了计,才沦落至此。”
花途明:“哦。”
两人都不再开口,屋内一时陷入一片寂静,唯听院外蟋蟀“唧——唧——”叫声。鬼使神差的,琨玉目光又落回花途明身上,只不过这次隐蔽的很,无声无息,生怕对方察觉。
他脑中回味着花途明那双狐狸眼,心口无端梗得慌。
——他方醒来,便发现被压在一片碎石中,前尘往事一概不记得。硬生生用一双手将自己刨出来后,他就昏迷过去。
再次醒转,遇到这名女道士。
这真的是巧合吗?
他究竟忘了什么事?还有,这名女子到底是谁?
——什么家破人亡,云游四海,他是一点不信的。
琨玉眼眸在烛光下泛光,他微微眯眼——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找回记忆,回到族群中。
同样的,花途明也半分不信他。她为了自己的身体,认认真真为琨玉包扎好伤口,同时心中冒出一个猜想,“他这般莫不是贼喊捉贼,这咒该不会是他下的吧?”
她两手握着琨玉的手,正欲深思,忽然听到对面低低一声笑,“姑娘要握到什么时候,我手上有什么吗?”
“有血。”花途明冷着脸说道。她松开手,将手帕随意扔进水盆中,靠在椅背上,抱起手臂,约法三章,“你现在不能伤我,我很容易死的,我一死,你也别想独活。”
琨玉眼含笑意,专注地看着花途明,瞧起来好似一个任人摆布的世家少爷,好说话极了。
花途明继续道:“既然此事不是你我做的手脚,那还是尽快找到解决办法吧,毕竟你要回到族中,也不想被一个外人束缚吧。”
琨玉挑眉:“你知道办法?”
“我不知道,”花途明收拾起水盆,“你也不用一直试探我,我说了这件事与我没关系。——但天底下没有解不开的局,总能找到办法的。”
她又去院中打盆干净的水,已是九月深秋天,今夜却反常的闷热潮湿,她捞出一片落到水中的枯叶,就着稀薄的月色,简单洗漱起来。
打理好自己后,花途明拧干手帕,晾在院中绳子上,回到屋中,一抬眼,见琨玉正侧身靠在窗台上,顺着他的视线,正好能看到院中那一口井——方才她正在井旁洗漱。琨玉转过身来,朝她微微一笑,“要下雨了。”
花途明翻出两件衣物,扔到空无一物的床上,随后她熄灭蜡烛,握起匕首,上床侧身躺下,将衣物盖在身上,枕着手臂,道:“先睡觉吧,明日再说。”
郎朗明月早已淹没在云层中,蜡烛一灭,屋内顿时伸手不见五指,只不过有某一处还燃着诡异的蓝光。花途明感到背后那道如影随形的视线,忍不住开口:“看够了么,明天白天给你好好看,夜深了,你不睡,我还要睡呢,把眼睛闭上。”
话落,她听到身后窸窣声响,眼睛会发光的鲛人似乎躺下了,随后,屋内静谧无声。花途明心下稍松,不一会,就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外面刮起了大风。
花途明被风声扰的睡不着,索性坐起身来,她揉揉发酸的脖颈,下意识看向鲛人。板车上,他正安稳躺着,身上裹着花途明的被褥。他面上血迹昨日被花途明擦干净,皮肤白皙细腻,两道伤痕横亘在脸颊处,在这逼仄的小屋中,有种凄凉的美感。
花途明兀自起床,忽然发现昨夜睡觉不安稳,脖上挂的水滴形吊坠落了出来,她摩挲片刻,又将它贴身塞回去。簪子昨日沾了血,后又碎了,花途明于是扯了根布条,绑住一半发丝。
她轻手轻脚出门,将门关好,在院中洗漱起来。天边卷起乌云,天低的很,压抑地让人喘不过气。花途明望着百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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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瑟瑟树木,耳边忽然听到奇怪的声音,好像是有东西在很遥远的地方呼喊。她略一晃神,这声音就消散在风中。
花途明奇怪地皱一下眉,将水泼掉,打算去大娘家借几件男人的衣物。——鲛人原本衣服被她扯得不成样子,也不能让他一直裸/着,太不成体统。
大娘家离她家有两里路,花途明走在路上,有些担心荒郊野岭有野兽入屋,又折返回去,见鲛人仍熟睡着,就在外面锁上屋门。她顶着风走了有一刻钟时间,终于到得大娘家。
花途明在外面喊了几声,不见有人应和,心下泛起狐疑,进得院中,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正站在门槛上,扶着门怯怯望着她。花途明莞尔道:“乐乐啊,你家大人呢?我找你娘有点事。”
乐乐摇摇头,说:“我娘和我爹都去山上找阿姐了。家里就我一个人。”
“山上?”花途明一顿,“你阿姐怎么了吗?”
“我阿姐昨天去山上采松茸,”乐乐道,“一晚上没回来,今早爹娘都去找她了。阿娘不让我去。”他家与花途明还算相熟,乐乐知道眼前这个大姐姐经常会带好吃的好玩的给他,就大着胆子问,“花姐姐,你找我爹娘什么事?”
“没什么事,”花途明心中油然而生很不妙的预感,“就想问你家借一件男人衣服。”
乐乐:“我爹的可以吗?”
“可以,麻烦你了。”
乐乐转身回屋,不一会,抱出来一套布衣,他将衣服放到花途明手上,犹豫一会,道:“花姐姐,你算一卦,我爹娘和我阿姐不会有事吧。”
“不会有事的,”花途明念起这一家恩情,揉揉乐乐的头,“我一会去山上找他们,你别担心,在家里好好待着,千万别乱跑。”
风愈发大,带着潮湿的气流扑在人脸上,花途明抱着衣服往回跑,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百花山,耳边除了风声还隐隐能听到咆哮声,心中疑虑更深。她跑进院中,脚步忽地一顿。
屋门被人强行摧毁,风卷入屋中,里面东西乱七八糟地往外飞,那只鲛人正坐在井沿上,上半身赤裸,下半身垂在井里。
他整个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眉骨更高,眉眼深邃,一双眸子彻底变成宝蓝色,那是大海的颜色。他浑身上下布满蓝色鳞片,腰间颜色最浅,近乎透明,一路向上变深,再从肩颈往下,到手掌,已成墨色。他的手掌变成昨夜花途明恍惚见过的样子,足足变大变宽了一倍,蹼生在指缝间,锋利指甲冒出,一片枯叶落在他指尖,正好被指甲划成两半。
琨玉转着手腕,朝花途明看来。
花途明在风中凌乱了。
她不用看,就知道垂在井里的是什么……鲛人都这样变身了,那井里的,肯定是他的尾巴啊!她顿感欲哭无泪,“你……”
琨玉眸子闪着光,穿透昏暗的天,直直捕捉她,他低低开口:“你过来。”
都说鲛人有蛊惑人心的能力,花途明这下真切感受到了,她下意识顺着琨玉的话往前走一步,又猛地反应过来,花途明崩溃道:“我那口井,是吃饭洗漱用的!——不是给你洗澡的!”
她指向碎成渣的屋门,“这是你做的?”花途明怒视他,“——你是不是有病?!你知不知道这是我前两天刚修好的?你有什么气对着我撒啊,弄坏我的门做什么?你让我晚上住哪!”
“弄坏就罢了,你也不知道找个东西把屋子堵住吗?这么大风,我的衣服都满天飞了!”
花途明气急败坏,恨不得穿越回昨天再给他两刀,她四处跑着够挂在绳上树上的衣服,忽然感到有一股气流从背后袭来!
她猛地转身,还没看清眼前是什么,就感到一个冰凉入骨的东西缠上她的脖子,花途明惊叫一声,整个人被向后拖去,手中衣服散落一地,又被风吹起。
下一刻,她被按在井口,脑袋正好磕着琨玉尾巴,花途明大怒,“你做什么?你这么爱掐人脖子!”
鲛人宽大的手按住花途明脖颈,原本缠绕她的水绳倏地消散,流了花途明一身水。鲛人垂眸看她,眼中没有丁点不耐烦,只存无奈与宠溺,让人直想溺死在这汪情水中。
“听话。”他说。
3. 大雨
琨玉身受重伤,昨夜又不敢睡,到最后,生生晕过去了。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被锁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那个口口声声说要与他共同寻找解决办法的女子,消失的无影无踪。鲛人拖着身子,一掌捶碎了门,他到得院中,吃了一口泥沙,忽然意识到自己长时间没进水,皮肤干裂地隐隐渗血。
破开门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琨玉连站都站不起来,只好一步一挪,爬到井边,一头埋进水里,这才总算恢复了些精力。
刚坐上井沿,就见花途明抱着一堆衣服跑过来,鲛人原本的怨气顿时消散,他一下子明白花途明出门是为了做什么了。
琨玉的手掌在按上花途明脖颈的一瞬间变成人手,等花途明骂完了,琨玉不容置喙地开口:“下次不要擅自离开我了。”
“你还命令上我了?”花途明道,“我做什么管你甚事?”
她半身湿透,风一吹,凉得很,偏偏始作俑者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好像他在狂风暴雨里不穿衣服,别人也都不会冷一般。花途明冷不丁打个哆嗦,一抬眼,就撞进琨玉无奈的目光。
他轻轻叹口气,忽然俯身,花途明连忙推他,“做什么?”
下一刻,她感到颈间刺痛,有什么刺破皮肤,随即,一股寒冷之气顺着伤口流进去,花途明脑中“轰”的一声。
她一把推开鲛人,跌倒在地,捂着脖子,“你对我做了什么?!”
鲛人不语,歪头将唇边血迹舔干净,打量着花途明,她脖颈上忽然浮现一蓝色图腾,很快隐在皮肤下,消失不见。
“你……”花途明正欲开口,耳边蓦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呼声,像是要刺破她耳膜一般,她两手捂住耳朵,呻吟一声。
与此同时,琨玉微微蹙眉,猛地偏头,喷出一口血,他整个人像个破风车一样,在风中哆嗦着,花途明与他感同身受,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在燃烧,她滚在地上,眼泪落在尘土里。
琨玉看她一眼,原本想挠破自己皮肉的指甲倏地收回,他翻身落入井中。井口炸开一团水花,悉数淋在花途明身上。花途明忽然听清那遥远的呼喊——
“好饿……好饿啊……”
“……饿了……”
花途明爬起来,倏地抬眼看向百花山,山上树木被风吹得几欲折倒,群鸟展翅飞向高空,大团乌云聚集在山顶上空,“轰隆隆——”一声,一道闪电当空劈落。
她似乎能闻到树木烧焦的味道,紧接着,大雨倾盆落下。
呼喊声陡然变了调,它像是找到食物一般,桀桀笑声顺着风灌入花途明耳中。花途明心中陡然而生不详的预感,她一手捂耳,连忙跑回屋中。取下挂着的斗笠,花途明顺手捡起拂尘插入后颈,又抓起匕首,冒雨往山上冲。
百花山上怪石嶙峋,树木灌丛歪斜横生,只有几条依稀可辨的小道,歪歪扭扭延伸上山。花途明一面走,一面侧耳细听声音来向,那声音由欣喜变狂怒,似乎到嘴的食物飞走了。
忽然,花途明听到一连串脚步声,极轻极快,在大雨中朝自己方向掠来!她忙侧身躲在树后,那队人很快从她身旁经过,花途明探头一看,就见是一帮身着官服的人,正井然有序地朝一个地方去。
这穷乡僻壤的,官府的人怎么来了?花途明心中疑惑,正欲继续前行,忽感扑面而来一股巨大的压力,她禁不住后退一步,微微侧首,一缕细细的血丝从双耳中渗出。
与此同时,井中琨玉猛地打个哆嗦,他抬头望向被雨点敲的噼啪作响的井面,心神微动。井水从井口喷出,托他上岸,他近六尺长的鱼尾卷在水柱中,鲛人在暴雨中扫视周围,却不见那名女子。
花途明浑身早已湿透,她循着声音来处跑,听着那声音在欣喜与狂怒之间来回切换,心想那玩意估计也不太聪明。
她跋涉到半山腰,那道声音已近在眼前,忽然,有一只箭矢钉在花途明脚边。
花途明倏地抬眼,就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只……兽。它状似虎,却比虎大了一倍有余,额生四眼,正站在一块巨石上,对着四周咆哮。
树木微震,树上三三两两立着官兵,手持弓箭,弓拉如满月,将准头对向中间那只奇兽。还有官兵手持长剑或长戟,站在包围圈内,花途明看到她侧前方有一人配蓝腰带,似乎是这群人的队长,他手上搭着一把弩。
奇兽对着他咆哮,气流掀翻根基不稳的野草,队长一动不动,拉弓,瞄准,发射。
数道箭矢同时向奇兽飞去,奇兽上蹿下跳,一摆尾,两根箭矢被它反弹回来,队长跳到一旁,与箭矢擦肩而过,一转眼,看到后面正愣神的花途明。
“闪开!”
队长忙抽出剑,一剑挥断两根箭矢,有一段残箭砸到花途明身上,队长喝道:“在这愣着干什么?!”
花途明猛然醒神,正看见奇兽瞪着四只眼望着她。周围的官兵一齐动作,训练有素,奇兽左右突围,难逃困境,愤怒大吼。
队长一推花途明,花途明跌倒在地,斗笠摔在地上,雨水落到眼睛里,她忽然看不清世界,耳边只环绕着方才奇兽对她的奇怪呼声——
“祝族人的血脉……”
花途明心中忽然一动,她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把抓住队长手臂,连声道:“有没有看见一对夫妇和一个女孩?他们在山上丢的!”
“什么女孩!”队长道,“我们是追着一祝族人来的!可恶!为了躲避追捕,居然唤醒这山中蛰伏多年的野兽!别让我逮到她!”
就在这时,两人同时听到一凄厉哭声,顺着声音望去,就见奇兽足下那块巨石原来是空的,有一张头颅顶出来,对着来人哭喊着。
是大娘的闺女俏儿!
奇兽对着她大吼一声,似乎嫌她碍事的很,原地蹦一下,一脚就要踩上去!一旁官兵连忙上前,前后左右四人架住它,又有一人从他身下探入,要去接中间那姑娘。
奇兽陡然摆尾,一时不稳,被众人仰面掀了个翻,趁这时,官兵将姑娘从石缝里拉出来,他拉着俏儿连连后退,奇兽发出大吼,盛怒之下,一时不知从哪爆发出一股力气,生生甩开与它纠缠的几人!
俏儿惊呼,一眼看到花途明,拔腿朝她跑来,队长上前应付奇兽,他摆起一个手势,四周立刻拉起巨网,兜头罩下——
奇兽被罩在网中,仍不减攻势,他长开大口,森森白牙对准花途明脑袋,一口就要咬下去!
花途明反手将俏儿护在身后,握紧匕首,在雨中眯着双眼,看准时机,匕首向上,狠狠刺向奇兽下颚!
她腰下弯,上半身几乎与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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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行,奇兽贴着她飞扑过去,滚落在地!花途明大口喘息,回身,见奇兽吃痛,狠狠挣扎着,又要反扑,却被网死死罩住,只是负隅顽抗。
“祝族人——!祝族——”
奇兽大声嘶吼,忽然两爪合并,拔下下颚上的匕首,身体一甩,匕首直直朝花途明飞来。只不过那角度不好,对方只要微微一避,就可避开。
花途明怔了一下,她下意识想反问此话何意,猝然抬眼,却见寒光已近在咫尺——
她下意识下蹲,电光火石间,忽有一人从斜地里掠来,一手拨开匕首,转瞬间揽着她移到数步以外!
花途明感到掌心一阵刺痛,轻呼一声。随即,她听到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说了,让你不要擅自离开我。”
那声音在雨中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低哑又沉重,一字字撞进花途明心中。她忙转身,这才注意到身后那人并未穿衣服,只在腰间系一件袍子,花途明头撞在他肩膀上,感到触感冰凉坚硬,她身形一僵,抬首望着琨玉。
琨玉毫不以为然地将她揽在身前,遮挡自己身上鳞片,但好在雨大如漏,也没人能看清他身上长了什么。
俏儿哭的晕了过去,队长过来检查一下她的伤势,就命人将她带到避雨石头下,他抬头看一眼这边两人,又回身安排奇兽。
奇兽被注入药剂,挣扎声愈来愈小,趴在网里,眯着眼睛看花途明。
花途明托着琨玉的手,小声道:“你方才明明可以避开的,为何要往刀口上撞?”你有病吗?
鲛人很无所谓地甩了一下手,立刻引起花途明龇牙咧嘴,他似乎觉得很有趣,轻轻笑了一声,“给你个教训。”
“……”
大雨中,鲛人面容模糊不清,耳后的鳍状发饰反倒显眼的很,花途明盯一会他,下了结论,
“你就是有病。”
她忽然想起什么,又要开口,一旁队长已经走了过来,他先是狐疑地看一眼琨玉,上下打量他一番,见女子下意识护在他面前,于是收回目光,将匕首递给花途明,“你是这座山下的人?”
“是的,我与那位姑娘是一起的。”花途明道。
“刚才情形危急,对姑娘说话大声了些,还望姑娘不要见怪。”队长客客气气说道,“你口中的女孩就是她吧,至于那一对夫妇,我们的确没见过。姑娘可以等雨停后,先下山,若是仍不见夫妇,记得到县上报官。”
花途明:“你们不帮忙找吗?”
“我们还有要事在身,抱歉。”队长道,“此等事宜还是交由县上处理。”
“是为了找那个祝族人吗?她是谁?”
琨玉狐疑地看花途明一眼。
队长冲她摇摇头,不再多说,他又看向琨玉,道:“这位兄台,如此大雨,不管多重要的事,也要先穿件衣服,免得着凉啊。”
花途明转首,正见琨玉也注视着她,队长话音落下,他就好似真的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偏头闷咳起来,花途明撑住摇摇欲坠的鲛人,冲队长颔首,扶着他坐到俏儿身旁。
队长打一声呼哨,官兵们动作利索地收拾起残局,花途明望着昏迷的奇兽被拖走,忽然感觉肩膀一沉。
她侧首,见琨玉虚弱地歪倒在她肩膀上,沉沉阖上双眸。
4. 狐女
“祝族,居于西南之地,其人力大,善御兽,围一死火山而生,名曰……嘶,这个字……”
花途明坐在桌前,一手托腮,目光落在书上一个字,缓缓蹙起眉。
天光从门口流入,笼住她半边身子,花途明往外望去,就见大雨过后,晨曦下,满地泥泞,有一棵树拦腰折断,正倒在院中。
她收回目光,正欲跳过这个词,继续往下看,屋内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卿日拉。”
“——什么?”
鲛人从板车上坐起来,他长发打着绺,发丝间还沾着几根枯草,神情镇定,舒适地往窗口一靠,鲛人气定神闲开口,“卿日拉,在祝人语中有‘灵山’,‘福山’之意。”
花途明定定望着他,指头不自然抽动两下。“你伤好了?”她问,“怎么这么脆弱,稍微动一下就要昏迷一整天。”
琨玉一顿,随即轻轻一笑,他身上鳞片尽数隐去,上半身线条流畅,肤白如玉,让人直挪不开眼,“唉,”鲛人眼角微弯,佯装苦恼地叹息,“跟着我,你真是受苦了。”
“那是,”花途明客气道,“还是尽快找到解决办法,咱俩大路朝天,各走一方吧。”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只吵闹的喜鹊飞进屋中,它绕着花途明上下转了两圈,随即停在板车侧板上。
琨玉定定看它片刻,伸出一根指头挑逗它,漫不经心道:“这地方小动物还挺多。”
喜鹊歪着脑袋,要啄他的手指,次次都被鲛人灵活避过,它恼羞成怒,扑棱翅膀飞到花途明脑袋上。
“有趣。”鲛人捻着手指,笑吟吟道。
喜鹊在花途明耳边大叫:“快把他赶走!你怎么在屋里养了一条鱼!有了鱼就不要我了是么?!我还给你传信!不然你们还得在山上耽误!”
花途明木着脸,视若无睹,将喜鹊薅下来扔到屋外,她侧首,见鲛人正津津有味地透过窗子,看着上下翻飞的喜鹊,开口道:“可能它比较喜欢你吧。”
“我看不,”明察秋毫的鲛人道,“它应当是十分讨厌我吧。”
他望着远去的喜鹊,有些出神。
花途明望向他,鲛人眼睑半垂,脸颊上两道伤疤近乎愈合,鳍状耳饰蓝的透亮,一头墨色卷发垂下,在玉白身体的衬托下,格外脏污。她再也忍不住了。
鲛人正愣神,余光忽然看到一个东西兜头朝他罩来,他瞳孔倏地变色,凌厉地往旁边一瞥,同时伸手截住,待到手中,才发现那是一件衣服,鲛人疑惑地抓着它,瞳孔中蓝色慢慢消散。
“把衣服穿上,”花途明命令道,“还有,你的头发该洗了。”
那衣服触感粗糙,针脚线头明显,不知洗了多少次,原本颜色都看不清,还泛着一股淡淡的潮味,琨玉微微一蹙眉,将它扔在板车上,撩起眼皮看花途明。
“你瞪我做什么?”花途明道,“大少爷,家里贫寒,没有钱给你买好的,你就先凑合一下吧——话说你们鲛人平时都不爱穿衣服的吗?”
“为何要穿衣服?”琨玉反问。
他说着,环顾周围,仿佛这才意识到他所待的地方家徒四壁,连个像样的装饰都没有,鲛人欲言又止地看向花途明,眼中含着一丝悲悯。
再看这名女道士,一身花青色道袍,后颈插着一柄拂尘,发丝用同色布条绑了一半,也是朴素的不能再朴素。
琨玉柔声道:“你那根簪子是我弄坏的,我改天重新给你雕一个,姑娘家,总喜欢明艳美好的东西。”
“我不喜欢,谢谢。”花途明拒绝,“你再不把衣服穿上,我就把你扔到门外泥潭里,你去那里面打滚的时候,就不嫌我寒碜了。”
“……”
琨玉无奈地看花途明一眼,十分能屈能伸,他捏着鼻子把衣服捡起来,慢条斯理地往身上套。
花途明打盆水进来,见他还在磨磨蹭蹭,不由分说地按住他,囫囵穿好衣服。鲛人立刻如坐针毡,花途明嗤道:“矫情。”
她原本还担心衣服有些大,毕竟俏儿爹膀大腰圆的,可一穿上,却发现正正好——这鲛人看起来瘦,其实还是很撑衣服的。
琨玉站起身来,足足比花途明高大半个头,花途明命令他躺到床上,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床尾,将水盆放在椅子上,蹲在地上给他洗头。
鲛人仰头望着屋顶,正有一只蜘蛛在拐角处结网,他忽然开口,“我记得我刚醒来时,是穿了衣服的。”
“是啊,被我不小心扯坏了。”花途明攥着琨玉头发,他发丝又细又软,隐隐看还泛着蓝调,花途明耐心打理着,不动声色地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鲛人低低笑了一声,眼中似有亮光闪过,“你想叫我什么,就叫什么罢。”
“那不行,”花途明止了动作,盯着鲛人,“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我都告诉你了。”
默了片刻,鲛人缓缓勾起嘴唇,“好罢,”他说,“我叫琨玉。”
“琨、玉,”花途明一字一句道,“听说鲛人语与祝人语大差不差,你们文字也差不多么?”
“语言的确只有发音的区别,但文字并不一样,两族各有体系。”
天气放晴,有一缕光正好顺着窗户,照到琨玉面上,琨玉微微眯眼,就听花途明又问:“我还没见过祝族人呢,祝族人长什么样子啊?他们可以和人族生孩子吗?”
“他们……唔……”鲛人浅浅笑道,“你若是见到,肯定能一眼认出的。”
“祝族人生活在气候炎热地区,肤色较深,一般额上有族徽,形似火焰……祝族和人族是可以结子的,鲛人族和人族也可以,不过祝族人与鲛人血脉浓厚,只要沾上一点,就会显露出本族形态。”
“意思是只要我祖上有一个人是祝族人,不管与他隔了多少代,我都会长成祝族人那样?”
琨玉露出赞许的眼神,“聪明。”他歪着脑袋看花途明,“你身上没有任何形态显露,说明你是纯正的人族。”
他嗓音低醇,瞳孔中蓝光一闪而过。
花途明蓦地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再一看,他又变回笑吟吟的模样。花途明道:“那祝族人与鲛人能不能结亲,会不会就抵消了这些变化?”
“那不行,”琨玉慢悠悠道,“这两族结亲只会两败俱伤,毕竟,水火不容嘛。”
他说到“水”字的时候,花途明蓦地一顿,她后知后觉想起一件事——昨日大风中,他用一条水绳将自己拉回井边——这说明什么?
她“啪”地将鲛人头发扔回水里,“鲛人善控水,你是不是可以自己洗头发?也不用我在这腰酸背疼的蹲着。”
“啊呀,”鲛人喟叹一声,像是秘密终于被发现一般,闷闷笑出声,“途明,”他忽然正色,“我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花途明不吃他这一套,坐在另一张椅子上,抱着手臂看他。
琨玉:“——我感觉我身体里有东西,一动用力量就感到……五脏六腑都在灼烧。”
花途明想起昨日井边突如其来的疼痛,不置可否,“自己洗个头总没事吧。”
而且,既然如此,他昨日为何非想把自己拴在身边,后面还追上山?
想到这,花途明倏地开口:“所以你昨日是怎么找到我的?”
琨玉莞尔:“当时下这么大雨,你说我怎么找到你的?”
“仅凭大雨,”花途明道,“你没有在我身上做什么手脚吧?”
“比如说呢?”鲛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花途明记起昨日他忽然发疯,在自己脖子上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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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冷声道:“你最好没有。我最厌恶别人束缚我的自由。”
琨玉静静盯着她,女子雪白的脖颈上浮现出一蓝色图腾,很快隐在皮肤下,鲛人弯眼笑了笑,“我知道了。”
他重新躺回去,花途明打定主意不动手,鲛人只好调动水流冲洗自己头发,静默片刻,问:“你昨日上山,是为了找人?”
“嗯。”花途明心里有些别扭,随口道,“大娘在山上晕倒,大爷将她背回去的,他们早已下山,昨日我们一下山就遇到了他们。”
她目光不自觉地落到琨玉手上,他肤色极白,在阳光下近乎透明,手背青筋明显。
琨玉注意到她目光,笑问:“看什么?”
花途明:“你伤好的挺快的。”昨日的伤,今日就好的差不多了。
“鲛人自我疗愈能力都很强。”琨玉坐起身来,水流从他发丝上流下,丁点儿没沾湿他的衣服,反倒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打着弯,尽数流到水盆中。
他睫毛上沾着水珠,歪头朝花途明看来,嘴角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
花途明忽然意识到,这家伙天生看人似笑,眉眼柔和,总是给人一种温柔深情的错觉。她晃了一下神,心口空荡荡的,忽然听到对方朝她说一句话。
“——什么?”
琨玉慢条斯理开口:“你方才在看什么书?”
“《异志录》,怎么了?”花途明道。
鲛人顿了一下,“奇怪……‘卿’并非一个生僻字啊。”
“……”
花途明:“闭嘴。给你看这个。”
她拿着书,坐在床尾,指着一页,“你知道灵蛾吗?”
琨玉坐在她旁边,不经意扫她一眼,心中莫名一动。他伸手将书卷接过来,一目十行扫完,道:“单烛山?”
“单烛山是九尾山脉最南边的一座山,形似蜡烛,故而得名。”花途明道,“书上写这山上有灵蛾。”
“灵蛾的确是天生地长的灵物,可灵蛾只能解咒。”琨玉道,“……九尾山脉,那是狐女的地盘了。”
他的目光落在书左侧插画上,图上简单几笔绘出如今大洲地图。——西南一角有卿日拉,四周森林密布,猛兽成群,生活着祝族人。卿日拉再往南,延续向东,是一片海洋,称之南海,孕育鲛人一脉。中原地区盘踞着人族,人族开荒垦地,一片繁荣景象。再往北边,就是绵延山脉。
山脉被称作“雪狐山脉”,因为它形似一只九尾狐安眠在地上,山上常年覆盖积雪。雪狐的九条尾巴环绕周围,形成九道屏障,其中延续的最远的便是第九条尾巴,称之九尾山脉,它一路向南,几乎跨越人族一半疆域,而九尾山脉末端,便是单烛山。
“狐女只是传说,”花途明道,“而且传言狐女性情温顺,我们只在人家尾巴尖上捡点她们不要的东西,总不会因此而生我们气的。”
她转头看琨玉,鼻尖险些戳到他脸上,连忙后撤一点,“灵蛾能解咒——你觉得我们这不是被下咒了吗?难不成还是什么天赐的缘分?”
琨玉侧首看她,近距离看,那女子的眼型流畅,眼尾上翘,睫毛浓密漆黑,瞳孔黑白分明,灵动而明亮。鲛人呼吸一滞,忽然觉得世间若真有狐女,大概也是长这番模样吧。
他略不自然地别开目光,道:“你说的对。”
“我说的哪句话对?”花途明有些莫名其妙,“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讲话。”
琨玉轻轻一笑,他又看向花途明,“你说的都对。”他温柔地说道,“这边最近镇子在哪里?动身之前,先给你买几件衣服吧,山上冷。”
书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花途明凝神望着琨玉,对方漆黑的瞳孔中有流光闪过,光落下,他眼眸中映出自己的倒影。
5. 白骨
百花山附近最近的小镇名唤百兽镇,花途明掏空自己半个月来的积蓄,在镇上买了一套衣服,两件鹿裘。
衣服是给琨玉买的,花途明给他挑了一件藏青色长袍,与他蓝色耳饰相呼应。
琨玉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立在人群中,俨然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他歪头朝花途明莞尔,轻轻笑道:“多谢你,途明。”
花途明摸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忽然发现他洗洗干净打扮起来,倒像一个翩翩贵公子。
她满意地笑笑,“这下,你满意了?”
“勉强吧。”琨玉道。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花途明,眉眼弯弯,“等回到族中,我将最好的衣料给你。”
“不必。”花途明婉拒,“不喜欢花里胡哨的。”
她将包裹好的鹿裘扔给琨玉,手里拿着买来的地图,往前走,“走啦,”她说,“快点解决此事,你回你族中,我去过我的逍遥日子。”
琨玉接过包裹,往肩上一挎,他眼神不自觉跟着女子倩丽的背影,嘴角缓缓勾起。
艳阳下,一只小雀站在枝头,发出“啾”一声响,它好像看到什么,扑棱翅膀飞走,震掉枝头一片枯叶——
叶子飘飘荡荡,落到一双布靴旁。
琨玉抬手横在眉间,充作遮阳,他望向不远处独立山峰,叹出一口气,“终于到了。”
花途明走在他前面,闻言仰头望去,随即,旋身,“是啊,”她一面笑,一面倒着走,“挺近的,不枉我们六日功夫。”
她又转过身,一只手圈成一个圈,抵在眼前望那山峰,笑道:“琨玉,我对这次旅行甚是满意。”
琨玉两步跟上她,与她并排而行,他侧头看着兴高采烈的女子,认真思索片刻后,道:“这一路,的确山清水秀,风景甚好,只不过……若是能每日不露宿荒郊,不吃野食,我也许会满意。”
“为什么?”花途明放下手,扭头看他,“——你还说呢,你猜猜看,我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她指指琨玉的衣服,抬头见对方眼角微弯,继续道:“哎,我也只是说说,没有要你还的意思,你日后也不要与我提这个,就当是我送朋友了。”
“朋友?”琨玉歪头。
“嗯。”花途明随口说着,往前走,“快走吧,看能不能赶在天黑之前,到得山中。”
琨玉眸光微闪,轻轻笑了一声,辨不出情绪。
他的记忆在慢慢恢复,他已能记起自己名叫琨玉,生在南海。
但奇怪的是,每次一看到花途明,一种没由来的悲恸就油然而生。
像是中邪一样。
——这可不行。
琨玉想不出自己如何对一个人族女子上心,当务之急,还是快解开两人的痛感相连,然后——
他目光落在花途明背影上,冷静地思索。
——然后尽快远离她。
大路朝天,各走一方,总比两败俱伤好。
“还不走?”花途明转头,“在想什么?”
她站在不远处,嘴角含笑,神情灵动,臂弯搭着一柄拂尘。琨玉喉咙上下滚动一下,浅浅笑道:“这就来。”
单烛山底部平缓,温度适宜,再往上走,山坡忽然陡峭,天气也冷了下来,石头上结了一层寒霜,坡陡路滑,行走十分艰难。
琨玉将鹿裘展开,一张披在花途明身上,一张披在自己身上。
四周生长着高大的云杉,天空落下碎雪。
花途明握住琨玉的手,被他冰的吓了一跳,“你很冷吗?”
“不冷。”琨玉将手收回,垂在鹿裘里,“鲛人体寒,生来手就冰凉。”
两人默默上行,周围云杉由密集到稀疏,雪花变大。
花途明哈出一口白气,环顾四周,道:“灵蛾生活在这种地方,真的不会被冻死吗?”
琨玉伸手帮她整理一下斗篷帽,拉紧领口,裹住她大半张脸,“书上记载,灵蛾生活在单烛山顶端。”他对上那双狐狸眼,看到有一片雪花落在她睫毛上,伸手轻轻摘掉,“上面更加冷,小心冻着。”
他动作时有几次不小心碰到花途明的脸,花途明眨眨眼,一时竟没辨出来是雪花冷,还是他的手冷。
脚下一层厚厚的积雪,大地一片苍茫。云杉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偶尔几株不知名野草顶头冒出,为雪白大地增添颜色。
山路陡峭,只有突出岩石能落脚。琨玉走在前面,踩稳之后,回身拉花途明,花途明被冻得手几乎没有知觉,琨玉于是扯下自己鹿裘腰带,缠在花途明手腕上,又将自己鹿裘兜头扔给花途明。
“哎,”花途明道,“你做什么?鲛人就不会被冻死吗?”
“不会。”
琨玉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限制他的力量,他一运作就被加倍反噬,微微皱眉。
他走十几步就歇一下,很好的控制住这个度,让花途明,以及自己不会感受到任何疼痛。
花途明抬头,见鹅毛大雪中,琨玉睫毛上,发丝间缀着雪花,他面色苍白,微垂眼睫,神情有些脆弱。
花途明喉间一梗,忍不住开口:“你……”
对方视线投过来,原本脆弱一扫而空,他问:“怎么了?还是冷吗?”
“不冷。”花途明顿了一下,道,“你之前说自己一动力量就很痛,包括现在拉我上山吗?”
琨玉凝神望她,笑道:“当然不。你现在并没感受到疼,不是吗。”
也是。
花途明望着琨玉,“也许是这个咒的副作用。解开就好了。”
琨玉不置可否。
花途明又道:“鲛人身体是真的好,果然还是种族差异啊。我要也能这样就好了。”
琨玉隔着鹿裘,握着花途明的手,闻言回头,“都各有优势的,譬如鲛人善控水,祝族善御兽,人族善锻冶,哪有高下之分呢。”
花途明攥紧自己另一只手,分毫没有察觉到自己有锻冶的天赋,她问:“种族之分真的很重要吗?”
“重要。”琨玉道,“那是你的血脉,是数百年数千年的传承。”
“我不觉得。”花途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沉吟道,“那些都是虚的,只有眼下的,才是实际的东西。”
琨玉朝她浅浅一笑,不置可否。
花途明自言自语似的道:“过去都过去了,既然已成历史,过去的记忆……为何不专注过好如今的生活呢。”
“可偏偏是过去的记忆塑造了你整个人。它们存在过,发生过,就不该被当成废料一样忘却。”
“过去的记忆塑造了过去的我。”花途明道,“可每一天醒来的,都是全新的我。”
她想起自己莫名其妙会的兽语,以及琨玉衣服后领上的文字,认真道:“我如今日子过的舒心,不惹事,不害人,真是太好不过了。”
她下定决心要隐瞒好这两件事,自此天地广阔,云开雾霁。
起风了。
两人快到山顶,渐行至平坦地区,花途明被风雪迷的睁不开眼,忽然感到琨玉侧身挡在她前面,她紧抓琨玉的手,对方在风中拉着她前行,衣袍滚滚,飒飒作响。
花途明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色,道:“要不先找个避风的地方歇着吧,天色晚了,明日再找。”
“你说什么?”风雪太大,琨玉耳中全是风声,回头问道。
“我说,”花途明朝他喊道,“天色晚了!找地方落脚吧!”
“到处都是雪,”琨玉回身凑到她耳边,道,“去哪找?”
花途明长长的睫毛上缀着冰渣,呼出的白气转瞬消失在空中,她也没有办法,两人只能继续前行。
她一只手臂挡在眼前,跋涉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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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琨玉身前,回头道:“我走前面!我起码穿的厚!”
两人在齐膝大雪中艰难前行,摔了好几个跟头,浑身沾满风雪。
花途明脖前绳扣忽然断了,风将她的斗篷帽掀开,雪瞬间灌了她满头。
她捂着耳朵倒在地上,同样一头白雪的琨玉跪在她身前,将她揽在怀中,快速帮她戴好斗篷帽。
花途明睁眼模糊看到他满头白雪,心中恍惚一下,险些以为他已白发苍苍。
她艰涩地转动眼珠,忽然瞥到一抹不一样的形状。
“你看那!”花途明一顿,道,“你看那是不是有间屋子!”
琨玉将她抱在怀中,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果见不远处有一突起之物,看模样像是个小屋,只不过被风雪掩盖,不甚显眼。
“我们走。”琨玉道。
花途明起身,两人挣扎前行,一刻钟后,终于到得门口。
这间屋子造型奇怪,是个半圆,琨玉拍掉门上一小块雪,意外地发现这门居然是用冰做的,他抬手敲门,“请问有人在吗?”
无人应答。如此三次之后,琨玉与花途明对视一眼,伸手推门——没推开。
“是不是有什么机关?”花途明上下摩挲,“我来看看。”
忽然,冰门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很快淹没在风雪中,“啪嗒”一声,它竟自己开了。
花途明连忙拉着琨玉进入,回身将门合上,瘫坐在地,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她长呼一口气。
琨玉则四处打量着,发现这间屋子的墙壁,桌椅,茶壶等等,均是用冰制成……这是一间名副其实的冰屋。
冰屋北侧有一冰屏风,琨玉正欲绕过去看看,忽然听花途明一声叹息,“风雪真大,”她道,“传闻雪狐周围有九道屏障,你说,咱们现在算不算穿过了最外面一道。”
“哪有这么容易。”琨玉回头笑道,“我们现在连人家尾巴尖都没上去呢,要真这么轻松,古往今来,狐女也不会只存在于传说中了。”
他沉吟须臾,“我们这一路走来,除了山路陡峭,风雪大些,倒没遇到别的困难。——后面要小心些。”
花途明颔首。她知琨玉的意思是,困难还在后面。
她站起身,将外面一层斗篷解开,拍掉上面雪花,挂在墙壁钉子上。又拍掉自己头发上的雪花,花途明揉揉脸,不自觉打个寒颤。
琨玉朝她看去,雪太大,她头发几乎湿透,有几缕黏在脸上,他看着她通红的面颊,眸子微微一黯,“很冷吗?我们生个火?”
“不用,”花途明道,“而且这边不是雪就是冰,也没有木柴。”
琨玉一顿,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胡话,不再吭声。
花途明看他一眼,走上前来,拂掉他头上雪花。两人离得近,琨玉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
他不由一晃神,随即猛地一惊,抓住花途明冰凉的手指,“我自己来。”
花途明也不勉强,她打量着四周,道:“这看起来像是有人住过?谁会在冰雪天里住,还用冰茶壶——不冻嘴吗?”
琨玉摘掉头上雪花,克制目光不往花途明身上放,他瞳孔忽然变成蓝色,面白如雪。
“能适应这种环境的,”鲛人漫不经心地看着屏风,“还能有谁?”
“你是说狐女?”花途明也盯着屏风,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爬上她的脊背,好像那屏风后面是什么吓人的东西,“……这么巧,传说中的人物就让我们见着了。”
“去看看吧。”
琨玉绕过花途明,不由分说地走到屏风前,微微一颔首,“冒昧打扰了。”
花途明紧张地跟着他绕过屏风,就见屏风后有一冰梳妆桌,和一张冰床。
冰床四周花纹繁复,雕刻精细,床上,是一具白骨。
花途明蓦地止住脚步。
6. 女儿
白骨四肢修长纤细,脊柱微弯,颅骨圆润。琨玉打量片刻,道:“应当是位上了年纪的女子。”
他回首,见花途明站在屏风旁,磨蹭不上前,轻轻一笑,“怎么,怕了?”
“才没有。”花途明道。
不知为何,她看到这具白骨时,心跳忽然乱了一拍。
但这几天让她心跳乱拍的事实在是太多了,花途明并未放在心上。她走上前去,细细看着这具白骨,白骨安详地“睡”在冰床上,鞋子放在床边,衣服整齐地叠在床尾,她像是在某一天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地躺在床上,等待着结局。
鬼使神差的,花途明朝她拜了三下,直起身,道:“这就是狐女吗?”
“也许。”琨玉道。
花途明收回目光,一转眼,看到琨玉正站在梳妆桌前,低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什么。“你在看什么?”
她走上前去,发现梳妆桌正中垒着一沓东西,约莫一个手掌大小。
琨玉伸出手指捏起其中一片,举起来看了看,那是一沓冰片,薄如蝉翼,在光下隐约透明,上面像是被人用特殊的东西刻着图案,经年累月,有些地方已模糊不清。
“似乎是文字。”他道。
花途明从他手中接过冰片,“真的欸,”她仔细辨别模糊的字迹,指着一个勉强看的清的说道,“——月。”
她正闷着头,没有注意到鲛人忽然向她投来的目光。
这一块冰片上,字迹几乎融化,花途明各种角度观摩,也只再认出“女儿”两个字。她正欲换一片看看,忽然注意到,身旁的鲛人很久没有动静了。
花途明顿了一下,狐疑地看向琨玉。
琨玉与她对视片刻,道:“你看得懂上面的文字?”
花途明忽然意识到什么,没有吭声,她轻轻将冰片放到梳妆桌上,神色坦然地望着琨玉。对方继续道:“我不认识。”
外面狂风呼啸,隔着一层冰屋,传到他们耳边,就只剩下沉闷的叹息。花途明微微一笑,“那是你孤陋寡闻了。”
琨玉若有所思地打量她片刻,并没有继续追问。
花途明莫名知道他此举何意,她耳边忽然浮现一少年的声音——“不揭人所不欲,君子之涵养;不犯人所不忍,君子之恕心。(注)”朦朦胧胧,忽远忽近,混在风雪声中,缥缈不可寻。
她奇怪的一皱眉,正欲细想,脑中忽然刺痛一下,花途明手一抖,冰片从她指缝中滑下。
与她痛感相连的琨玉本能地扶上花途明肩膀,下一刻,冰片破碎声在耳边响起。
“我没事。”花途明道。
她有些惋惜地看着破碎的冰片,微微蹙眉。
难道她的天赋是认识各族文字?她总不能是各族大混血吧?
琨玉收回手,心不在焉地看一眼花途明,同时暗自奇怪——他居然下意识不是去接冰片,而是去看她的情况?
她到底是谁?狐女还是混血?
在如今年代,混血可是最不好混的,两头不讨好。
不过,琨玉冷静地想,她的身份如何,处境如何,又和他有何关系,要不是与她痛感相连,怕她死在半路,他也不会处处照料她。
他心安理得地将自己说服了,对花途明浅浅一笑,温柔道:“人没事就行。既然如此,不若看看这些都记载了什么,指不定里面有关于灵蛾的线索。”
花途明被他笑的晃了一下神,连忙调动心思,仔细回忆初次见面他想杀人的眼神。
这个男人,花途明想,真是太会装了,柔情蜜语,处处呵护,差点我都信了……一定要尽快远离他!
她从容地看着琨玉,微微一笑,将已经冻成冰锥的拂尘放在桌上,躬身将地上破碎冰片收集起来,堆在桌子一角,随后,她坐在梳妆椅上。琨玉立在一旁,垂眸看她。
此刻已是戌时,冰屋内仍然亮如白昼,细看,原来是墙壁上镶嵌许多冰晶,泛着柔白的光。
花途明抬头,从冰镜中看到自己的倒影,面容白净,神态平和。她摩挲冰片,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共鸣,好似她能透过冰片,看到一位年老妇人,佝偻着腰,伏在案上,一笔一画刻下自己最浓厚的情绪。
“雪狐山上不生男子。”
“只有饮下天池水,为山灵所接纳的人,才能进入雪狐山。”
花途明念到这,抬头看一眼琨玉,复又继续看冰片。
每一张冰片上,只有零星几句话可以辨认,其余俱已融化。冰雪将字迹卷走,像是卷走一个人的生平般,轻而易举。
花途明耐着性子,一张张翻过去,轻声念出上面的字。
“……她带回一个身受重伤的男人。”
“她太小了,单纯善良,还不知其中利害。”
“饮下天池水的男人必须一辈子待在雪狐山上,与狐女成婚。”
“……那个男人走了……”
后面连续几张没有可以辨认的字迹,再往后就是——
“雪狐山上,遍寻不到她的踪迹。”
“狐女生在雪狐山,死在雪狐山,一生不得离开,我的女儿,你让我该怎么办……”
花途明一顿,“这里……全是写她女儿的。”
她继续往下翻,略过无法辨认的字迹,到得最后一张。
“……二十年了……”花途明道,“……大战……情……我的女儿……祸根……”
她微微一蹙眉,“这些字迹潦草,还有涂改痕迹,我认不出别的了。”
“各族大战是十年前,”琨玉淡声道,“看样子,她女儿是三十年前离开雪狐山脉的——你先前说‘月’字,是她女儿的名字吗?”
“不确定。”花途明望向那一堆碎片,眼睫微垂,“我也只认出这一个字。”
她尝试将碎片拼在一起,无奈有些地方一碎即化,遂罢。花途明抬眸看一眼床上白骨,心中情绪复杂,起身绕过屏风,见琨玉正坐在桌前,手上拿着地图和《异志录》,认真读看。
四周冰屋泛着柔白的光,仿佛水晶宫一般,鲛人端坐其中,一头半湿微卷长发垂在身后,黑中晕着蓝调,好似上好的丝绸。他鳍状耳饰在一片晶白中,蓝的摄人心魄。
花途明忽然意识到,他在与自己独处时,不会刻意隐藏,头发与瞳孔,都是泛着蓝调。她望着神情专注的琨玉,脚步略略一顿。
鲛人注意到她,微微侧首,桃花眼弯了起来,“怎么了?”
“没什么。”花途明干咳一声,欲盖弥彰般找个话题,“方才说到十年前异族大战,我这人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能给我讲讲吗?”
“大战?”琨玉几不可察压一下眉,他轻轻笑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何必再提。”
花途明:“可如今,各族之间关系也不融洽。”
琨玉又积蓄点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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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来,走到花途明身边,抬手罩在她头顶上方,细细将她头发上、衣服上水渍控掉,水落在地上,汇聚成滩,随即结冰,开出一朵小小的冰花。
他闷咳一声,又控干挂在墙上的鹿裘,将鹿裘铺在地上,琨玉道:“先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花途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轻声问:“那你呢,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并没有。”
花途明:“你与我一起睡吧,别看了,那书都快翻烂了。”
琨玉摇着头,轻轻笑了一声,“打地铺还要人陪吗。”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望着花途明,“你快休息吧,养精蓄锐。”
“你真没事?”花途明道。
不等琨玉回答,她又道,“可鲛人也是要睡觉的。”
她折身绕过屏风,将冻得邦邦硬的拂尘取出,放在鹿裘旁,去拉琨玉,“睡我旁边,你也养精蓄锐。”
花途明此人,一向秉持着投桃报李,礼尚往来的为人处事。虽说琨玉心思不纯,但这一路上,对她也算是照顾有加,在他还没有一刀两断,乃至加害于她时,花途明觉得,两人还可以当和和美美的朋友。
——只不过需要多无数个心眼罢了。
琨玉一时不稳,竟被她拉了下去。花途明将鹿裘展开,盖在两人身上。琨玉却掀开它,折在花途明身上,他背过身,枕着自己手臂,“热。”
花途明心道你原本在我家的时候,盖着被褥也没喊热。她深深看一眼琨玉背影,也没多说,见琨玉不枕拂尘,就将拂尘放远些,免得半夜化冰弄湿鹿裘。
外面狂风暴雪一刻不曾停歇,花途明伴着这沉闷的声响入睡,踏踏实实,一觉到天明。
她睁眼时,琨玉正坐在她身旁,见她醒了,便起身。
花途明也爬起来,她看到拂尘正躺在一旁,干净蓬松,不禁大喜。
琨玉:“雪停了,走吧。”
“好。”花途明整理一下自己,将拂尘塞进后颈,披上鹿裘,见琨玉已将书收好,道,“我们今日一定要找到灵蛾——干粮昨天不知道落哪去了。”
她先琨玉一步,走到门前,伸手拉门,门一开,屋外的雪一下子涌了进来。
花途明抬眸,入目一片银白,天地间干净纯洁,不掺杂任何一丝别样颜色,她吸了一口冷气入肺腑,忽然明白,为何都说狐女单纯善良了。
生活在这种不染尘埃的地方,她们的心灵,必定也和雪一样吧。
琨玉走出门,跨进雪中,他在一片刺目的白中回首,轻声道:“走吧。”
花途明回身拉上门,手指在门上停留片刻,转身跟着琨玉离去。
今日阳光甚好,金阳高悬,白雪亮的刺目。两人继续往山上走,琨玉忽然道:“我昨夜,听到了狼嚎。”
“狼?”花途明道,“奇怪,我们一路怎么不见有狼?”
“的确不曾见。”
脚下平坦,琨玉便不牵着花途明,他漫不经心地打量四周,“所以我怀疑,是有人带来的。”
“带狼上雪山做什么?”花途明更加奇怪,“会不会是你听错了。”
两人绕过一块突起大石,花途明正欲转头问琨玉,见对方忽然止住脚步。花途明一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见不远处,茫茫雪地中,有大片大片眨眼的红。
那是一滩滩血迹。
血水中,倒着数十匹白色雪狼。
7. 灵蛾
雪狼俱是被利刃开膛破肚,花途明小心避开地上的血,“你如何知道,它们是被人带上山的?”
琨玉蹲在雪狼中间,伸出两根手指将一只狼翻个面,随后,又检查了另一只,他捏着一块还算干净的狼皮给花途明看,“是祝族人。”
花途明看到那只狼的后颈上有一个图徽,形似火焰。
“祝族人通兽语,懂兽灵,擅长御兽,经他们所驯化的兽,可为他们所用,这些兽的后颈上,往往会标记他们的族徽。”
“祝族人生活在西南卿日拉地区,”花途明疑惑道,“他们千里迢迢,带这一群狼上雪山做什么?还将它们杀了。”
琨玉用雪擦干净手,他站起身来,望向花途明。
“祝族人天生耐热,惧寒。从卿日拉到单烛山倒还好,上了山之后,对他们来说,才是真正的痛苦,爬山不便带很多东西,但是,带这些听话的狼倒方便。”
花途明一愣,“你的意思是,这些狼是用来吃的……用来在寒冷的时候御寒的?”
她忽然反应过来,“祝族人不去别的山,偏偏来单烛山,说明山上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可这山上除了雪,只有……灵蛾!”
她倏地看向琨玉。
琨玉捻掉手指上的雪碴,轻声道:“看来,已经有人比我们捷足先登了。”
“琨玉,”花途明道,“我们一定要拿到灵蛾。”一定要尽快解除联系。
琨玉朝她笑了笑,“我知道,”他说,“我们会拿到的。”
今日无风无雪,两人速度快了些,晌午时分,便到了山顶。
花途明踏上最后一块岩石,感觉自己好像穿透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她望着茫茫雪地,道:“灵蛾生在单烛山山顶,透明,只有尾部发一点幽蓝的光,等级愈高蓝光愈亮,亲人,喜白日出行……可这一片白,没看到有灵蛾啊——总不能被他们都捕完了吧。”
“别急,先找找。”琨玉道,“祝族人在此地行走不便,不会都捕完的。”
花途明拿着地图,再次确定他们没有爬错山,一抬眼,见琨玉已到前面去了,连忙小跑追上。
与琨玉不同,花途明衣服穿了一层又一层,穿的跟个粽子一样,走路也比较困难。琨玉陪着她走一段歇一段,不禁开始有些怀疑,她究竟有没有狐女的血脉?
狐女怎会如此惧寒,琨玉想,难不成那些字不止狐女认识,已流传到民间?
他不动声色地看向花途明,忽然见对方脸色一变。“怎么了?”
花途明没吭声,她缓缓露出自己缩在袖子里的手,就见手腕上,栖息着一只透明的蛾。
那蛾的双翼脉络清晰,精致小巧,像是用玉做的一般,通身透明,只有尾部一点盈蓝。
琨玉忽然察觉到什么,抬头,见从远方飞来数只蓝点,它们滑过的弧线,闪着亮晶晶的鳞粉。
灵蛾一只接一只涌来,上下翻飞,绕着花途明转圈。花途明裹在鹿裘里,只露出一双眼,她举着手腕,灵蛾飞扑过来,亲吻她的手。
琨玉侧首看她,她眼角微弯,有一只灵蛾扑到她眼睫上,她也只是轻轻眨一下眼。亮晶晶的鲮粉环绕她周围,她站在茫茫雪地里,受灵蛾簇拥。
琨玉不禁晃一下神。
他莫名觉得,这些灵蛾很喜爱她。
为什么?
花途明道:“琨玉,我们解咒吧。”
琨玉:“好。”
他收拢心思,一根手指直接点上尾部最亮的灵蛾,灵蛾霎时定住不动,随即,以它为始,四周爆发出无数光线,将琨玉与花途明两人紧紧裹住。
其余灵蛾作鸟兽散。琨玉在白光中抬眸,见花途明正微垂狐狸眼,不禁喉咙上下滚动一下。
他脑中忽然出现一个画面。——大雪天,一少女撑伞站在他面前,弯眸朝他笑着。
琨玉猛地蹙眉,下意识想去看少女的脸,却像是隔了一层雾一样,怎么也看不清。他心神晃动,一股灼热之气顿时涌上五脏六腑,琨玉一顿,蓦地喷出口鲜血。
花途明接住他,随即被他带倒,两人一同跌在雪地里。
“你怎么了?!”
花途明声音嘶哑,她见琨玉面色苍白,连忙爬起来,紧紧抱着他。
很快,她发现怀中鲛人体温在升高,原本凉似水,现在快成暖炉了。
——鲛人天生体寒,怎么会这样?
花途明额间冒出细汗,疼的直打哆嗦,她知道,这次解咒没能成功。
但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花途明紧紧抱着琨玉,欲哭无泪,“怎么能让你舒服点?”
对方不言不语,似乎陷入沉睡,只是时不时轻颤一下。花途明被他折磨得快疯了,就在这时,她忽然感到有人在接近。
很奇怪,她既不是听到,又不是看到,就是凭感觉,她知道,有人来了。
果真,不多时,她看到一个体型庞大的人。
说体型庞大,只不过是他穿的很厚,比花途明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缓缓朝两人走来,最终停在几步外。
花途明抖掉睫毛上汗珠,抬眸望他,他全身裹在斗篷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半个额头,他额头上,印着一个族徽。
——和雪狼身上的一模一样。
是祝族人。
祝族人冷眼瞧着他们,没有半点要施以援手的意思,花途明忽然听他嘀咕一句话。
“什么?”花途明礼貌道,“请问你会说人族官话吗?”
对方并没有搭理她,反倒一直盯着琨玉,他忽然笑了一下,寒潭似的双眸射出精光,他又说了一句话。
花途明依然没听懂,但她从他话中听出三个音——“卿日拉”。
随后,她看到那人向他们走来,手中翻出一把匕首,不怀好意。
花途明将琨玉放在雪地上,站起身来,“你要做什么?”
她冷冷看着祝族人,随手在袖子里掏——掏了个空,这才想起来,自己带的匕首上山时丢了。
“……”
花途明挡在琨玉面前,她大体能猜出来,对方这架势,是想将琨玉开膛破肚。
不知道祝族人是不是都有这种爱好,但鲛人毕竟不是纯正的动物,花途明还想耐着性子与他交谈,对方却举起匕首在她脸前划了一下。
“小鬼,”他说得一口纯正人族官话,“退后面去,否则连你一起杀了。”
花途明心道你杀了他等同于杀了我,他死了我也不能独活。她面上不动,冷静地注视着眼前人。
“你杀他做什么?他又没惹你。”
“他拿了不该拿的东西。”祝族人不耐烦地道。他将匕首抵在花途明心脏处,嗤笑一声,“你要给他殉葬?”
“毫无此意。”花途明冷汗淋漓,伸手掰祝族人的手,无奈没掰开。对方似乎失去耐性,冷声道:“既然如此,你先死吧。”
他手腕一翻,花途明猛地后退,侧身,那匕首贴着她胸膛擦过,锋利至极,划破鹿裘上的绳扣。
动作间,鹿裘掉落在地,花途明被琨玉绊倒,惊呼一声,跌在雪地里。
她头上布条散落在地,乌黑长发如瀑般垂下。她忽然听到琨玉闷哼一声,连忙去查看他的情况。
琨玉仍没有醒的迹象,但花途明身上灼痛感在慢慢变淡,她松一口气,倏地被人捏着下巴,被迫抬起头。
花途明大怒:“你做什么?!”
她怒视眼前人,对方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眸子倏地一黯,他微微眯眼,又说一句话,听起来颇有咬牙切齿的意思。
花途明后脊无由冒出一层细密的鸡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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疙瘩。
她直觉,如果说方才,对方还有放她一条活路的意思,那现在,就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他发什么疯?
花途明面上不动,心念飞转。
那祝族人又嘀咕了两句,忽然,动作一顿。
他一只手下意识按上胸膛,面色倏地一变。
花途明被他近乎慌乱地甩开,他直起身,冷冷剐一眼花途明,又看向琨玉,撂下一句话,随即,竟转身离去了。
花途明:“?”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番变故,将原本捏在手中的雪球扔掉,快速搓几下手。看看琨玉,又看向那人离去的方向,雪地里只有一串浅浅的脚印。
花途明微垂眼睑,不知在思量什么,片刻后,她踉踉跄跄站起身,捡起鹿裘,裹在身上,弯腰拖起琨玉,找到一块巨石,停在附近。
她倚着石头,安静无声地等待。灵蛾在她周身盘旋。
一直到傍晚,天边泛起紫红色,琨玉才轻轻动一下。
灵蛾早已回家,花途明动作不变,斜斜睨过来。
琨玉挣扎着睁开眼,入目是西天数朵祥云,他微微愣神,侧首,看到祥云下,一脸平静的花途明。
她身后是一块布满皑皑白雪的巨石,夕阳余晖落在她面上,她的眼睫好似在发光。
“你……”琨玉清清嗓子,坐起身,随后,他和花途明两人同时开口——
“你的鹿裘怎么坏了?”
“我们之间的咒没解开。”
琨玉一愣,这才缓慢想起,自己昏迷之前发生的事。他脑中一片茫然,只有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少女深深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看她装束,以及周围景象,不是在南海,琨玉揉揉太阳穴,冷静思索,亭台楼阁,倒有些似人族,我到人族做什么?
我与她有什么关系?
他抿抿干裂的唇,看向花途明,对方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琨玉心神一晃,脑海里那个少女忽然出现在眼前——面部正好与花途明重合。
他咽了一口唾沫,有些沙哑地开口:
“灵蛾也有等级,我们方才遇到的,应当是最低等级。”琨玉道,“它解不了,不代表,比它高等级的灵蛾解不了。”
花途明:“可是方才你昏迷时,几乎所有灵蛾都到了我身边,我没见到其中有更亮的。”
“那就说明,等级高的已经被捕走了。”琨玉上下打量一下花途明,略有些疲惫,道,“你身上鹿裘是被利刃划破的——方才遇到祝族人了吗?有没有受伤?”
他抬眸望花途明,对方眼波微转。
花途明自从发现咒没解开,颇有些心灰意冷,呆坐了一个下午,望着太阳西沉。
她脑中思绪繁杂,一会想自己到底怎么受的这个咒,一会想为什么对方是琨玉,一会又想自己乱七八糟的身世,想琨玉说的“你的来路很重要”……
她不是不知道灵蛾等级对解咒的影响,只是害怕那个祝族人带着等级高的灵蛾急匆匆离开,已经把它用掉了。
她郁郁寡欢了一个下午,此刻抬首看到天边祥云,大雁南飞,闻到冷冽的空气,背后是软绵绵的雪,她伸手抓一把雪,冰冷的触感让她心神一动,忽然而生一种奇怪的感觉。
她生在天地间,受万物滋养,何必愁眉苦脸,萎靡不振。
风从远方而来,吹起她鬓边碎发。
花途明朝琨玉道:“你说的对!我们这就去追他。”
琨玉看到眼前女子双眸忽然亮了,彩霞映入她眸中,熠熠生辉。他这才注意到,花途明天生带笑,不管何时,嘴角始终若有若无勾着。
鲛人被她吸引,不知不觉也勾起唇,“你啊……”他有些艰涩开口,“先说说看,方才发生了什么。”
8. 珍珠
天色渐晚,两人原路折回,又回到那间冰屋。一路上,花途明细细与琨玉讲述遇到祝族人发生的事,唯独隐瞒下祝族人看清她长相时震惊的表情。
“所以你认识他吗?”花途明撑着脑袋问,“我看他左眼眼角有颗小痣,赤红色。”
琨玉将一团雪泡在冰壶中,等它化,闻言顿了一下,“不认识。”他道,“你说他有急事走了?”
“是啊,他行色匆匆。——他会去哪,卿日拉吗?我们去人家地盘找人,是不是不太好。”
琨玉:“到了人家地盘,我们肯定找不到人了。”
他将地图摊开,“还记得单烛山山脚那个小城吗?”
“你是说瑞宁?”
花途明垂眸看地图,单烛山外围,是一圈森林,再往外,最先有人烟的地方,名唤“瑞宁。”
“你觉得他会在此地休整?”她问。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在此地休整。”琨玉道,“然后再去追他。”
“……”花途明沉默片刻,“琨玉,是我的错觉吗,我总觉得,你这一次昏迷过后,似乎不那么着急解咒了。”
琨玉微微一笑,“是么,那真是你的错觉吧。”
他抬眸对上花途明询问的目光,平静开口:“你无法与他抗衡,我身体也不好,我们俩现在追上人家,又有什么用呢。”
“你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琨玉目光落在地图上,注视着瑞宁这个图标,“来的时候我就感受到,”他眸光微动,“瑞宁有鲛人,我们可以寻求他们的帮助。”
“寻求他们帮助?”花途明微微眯眼,“你在鲛人里面,是什么身份?”
“无名小卒罢了。”琨玉轻轻一笑,他将化开的雪水递给花途明,“鲛人生性友善,同族互助是常事。”
花途明饮下雪水,被冰的脑壳疼。
她晃了两下脑袋,掐算一下时间,道:“算了,先休息吧,明日再说。”
“好。”琨玉站起身来,“我再去拜一下此地主人。”
他径直绕过屏风,瞥到花途明正在外间铺鹿裘,悄无声息地来到梳妆桌前,将桌上冰片收在袖中。
花途明脱下完整的那张鹿裘,铺在地上,将另一张丢在上面,准备当被子,她坐在鹿裘上,抱着拂尘,垂眸,忽然发现自己衣领处豁开一个大口子,有一个剔透的水滴形吊坠正悬在胸口上。
想必是今日那祝族人划开的,花途明想。
她漫不经心地将吊坠贴身放好,一抬眼,看到琨玉正绕过屏风。
琨玉一愣,“你衣服怎么了?”
“没事。”花途明道,“今天一起被划到的,只破开一点。”
琨玉看到花途明脖颈上圈着一道银白色的线,他收回目光,也没多问。躺到花途明身边时,他道:“明日下山给你买一件。”
尽管如此说,待到站在衣裳店外,看到琳琅满目纹路精美的衣裳——以及下面标的价钱,琨玉仍不由得抽动两下指尖。
生在南海的鲛人再一次纳闷,“为何人族有金钱一说。”
花途明站在他身旁,抱起手臂,“你们没有金钱,是以什么为交换媒介的?”
“南海统一调配。”琨玉道,“到得自己手中,想怎么交换就由他们自己决定。”
花途明捏着自己衣领,看着令人牙疼的价钱,忽然想起人间流传一句话——“鲛人浑身都是宝。”
花途明望着琨玉,打趣道:“传言鲛人浑身都是宝,泣泪能成珠,你愿不愿意现在哭一颗珍珠出来,给我买件衣裳?”
琨玉侧首看她,浅浅勾唇,“那也只是传说,鲛人没有泪腺,一般是哭不出来的。”
花途明轻轻挑眉,“是么,果然传言不可信。”
“也不全是。”琨玉垂眸看她,眼角微弯,“鲛人只有在爱恨到极点的时候,才会落泪,泪凝成珠——因为条件苛刻,很多鲛人一生也不会落泪。”
花途明“哦”了一声,饶有兴致,“那你哭过吗?你的那颗小珍珠给谁了?”
“我?”
琨玉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原本想脱口而出“这是无稽之谈”,不知为何,卡了一下。
花途明观他神情,猜测恐怕另有隐情,她不便多问,于是调转话题,“算了,”她看向衣裳店,“我还是借盒针线缝一下吧。”
她不回应琨玉看过来的目光,莫名其妙的,她心中忽然梗了一下,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涌上心头。
我真是中邪了,花途明想,从见到他第一面就中邪了,我怎么会把他带回家的?
她像是如梦初醒,开始回顾这些天与琨玉相处细节,意识到一件令人十分惊恐的事情。
——她对琨玉,尽管有提防,但还是信任居多。
她与琨玉待在一起,莫名会觉得十分安心,琨玉对她的照顾,也渐渐让她当成理所当然,丝毫不考虑对方有没有在背后使手段。
而且,花途明发现,自己开始无意识地想靠近琨玉,目光时不时就往人家身上瞟。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琨玉对她使了什么魅术?
难怪都说深海鲛人善蛊惑人心!
花途明此前一直认为自己心如磐石,没想到磐石也有碎的时候。
琨玉眼睁睁看着身旁女子的脸慢慢红了,沉默片刻,忍不住开口:“你……”
“琨玉。”花途明忽然转身,正正经经地说道,“你老实对我说,有没有在我身上放什么?”
琨玉一愣,随即想起花途明脖颈上的图腾。
他微微一笑,轻声道:“怎么会呢。”鲛人温柔地注视着花途明,“为何忽然提起这个?”
花途明揉两下自己的脸,长长吁一口气,“没什么。”
她木着脸踏进衣裳店。
店老板人很好,听闻花途明编的悲惨经历,立刻给她掏出同色丝线,花途明拿着针线,找一个僻静地坐了,然后发现自己不会缝合衣物。
琨玉低低一笑,蹲在她身前,接过针线,捏着她领口,细细缝合起来。
花途明垂眸,正见他认真的神情,她心神一晃,不由得动了一下。
“别动。”琨玉轻声道,“马上好。”
“我……”花途明突然发觉有一股热气涌上面颊,她嗓子发干,索性闭口不言,只默默祈祷琨玉不要抬头看她。
她心中不禁泛起一个疑惑——琨玉怎么擅长干这个,鲛人都如此吗?
琨玉动作利索,好在花途明调整的也很快。他扯掉线头,抬眸看花途明,正好撞进对方一本正经的眸子。
琨玉看着她脸上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你怎么了?”
“没事。”花途明唰地起身,“我们快把这个还给老板吧,然后去找鲛人。”
她语气中带着急切,琨玉又狐疑地看她两眼,低头看自己的手,微微蹙起眉。
花途明走在前面,率先迈入店中,她站在柜台前,笑着和老板寒暄。琨玉立在她身侧,时不时看她一眼。
忽然,他眼角瞥到一个人影。
出于直觉的,他转首望向门口,就见一女子从门口经过,两人目光短暂交接一下。琨玉蓦地一顿。
女子身着修身红色武服,头发高高束起,大步流星,额间戴着一黑色抹额,容貌昳丽。她只往衣裳店内一瞥,就继续前行。
琨玉愣在原地,他真切地看到——这名女子容貌与花途明有六分像。
只不过她棱角更加分明,五官凌厉,而花途明虽也眼角上扬,却与之截然相反,透露温和平静的气质。
他不由得往外走一步,花途明正好转身,“琨玉,怎么了?”
“我……”琨玉闭一下眼,道,“没事。走吗?”
“好。”花途明又与老板道了谢,两人走出衣裳店,刺目的阳光倾洒而下,琨玉微微侧首,看向花途明。
他眼睛隐在阴影里,花途明捉摸不透他脸上神情,“到底怎么了?”
琨玉凝神望她,“我方才见到一个人与你长得很像。”
花途明“哈”了一声,正想说“人不都是两个眼睛一只鼻子,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忽然想起在单烛山上,那个祝族人看清她容貌时的表情,不由得一顿。
琨玉:“你不是说,你父母双亡,也无兄弟姊妹吗。”
“是啊,”花途明道,“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我还觉得,你和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很像呢。”
她这句话本是随口一说,可说出口,花途明莫名心中一动,好像她以前真认识过这么一个人似的。
琨玉不再吭声。
两人顺着街道走着,良久,花途明问:“你的族人在哪里?能感应到他们吗?”
“能。”琨玉道,“我正在带你去找他们。”
花途明望着人群愈来愈稀疏的街道,“咱们越走越偏了。”
很快,两人拐过一个街角,到得另一条巷子,琨玉顿住脚步,花途明抬头,看到面前两扇朱红色大门,门上悬着一个古朴的牌匾,上书“瑞宁府”三个大字。
花途明:“?”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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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瑞宁府”牌匾下,与两个壮硕的门子大眼瞪小眼片刻,忍不住转头去瞅琨玉。
鲛人姿态闲适,十分自然地问:“劳驾,怎么才能进去?”
两名门子互相对视一眼,随即,其中一人朝琨玉作揖,口中带着尊敬,“请问,是大人下的请帖吗?”
琨玉:“不是。”
“那……和大人有过约定?”
琨玉淡声道:“也没有。”
“……两位是大人的朋友,或是此前与大人有过交集?”
琨玉顿了一下,平静地问:“你家大人是谁?”
“……”
那名门子直起身,朝琨玉笑了一下,“原来是来找茬的。”
琨玉微微一皱眉。
另一名门子也笑呵呵,道:“两位是打算去地牢里坐坐,还是在水牢里呢?”
“都不要,谢谢。”
花途明忙不迭拉着琨玉,离开这个危险之地。
直到拐过两条巷子,绕到一个背人的地方,花途明才停下来,气喘吁吁。
琨玉八风不动,饶有兴趣地说道:“原来要进瑞宁府,还需要请帖。”
“不然呢,”花途明扶着墙,“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和南海一样,人族规矩很多的。”
“繁文缛节。”鲛人点评道。
花途明正欲开口,忽然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破风声响,她下意识后撤,琨玉忽然出手,将她整个人捞在怀中,下一刻,是利刃钉在地上的声音!
花途明扭头去看,就见她原本站的地方,深嵌着一枚小型三棱形飞镖。
“谁!”琨玉沉声道。
话音刚落,一个黑衣少年自高墙上落下,站在他面前。
花途明转身,琨玉伸手,将她护在身后,颇为不善地盯着眼前人。
那少年模样俊秀,微微昂头,眼底深藏一股睥睨之气。下一刻,又有一黑衣少年落在他身前。
这位少年个子更高,也更清瘦,他快速上下打量一番琨玉与花途明,脚步微挪,有护着身后少年的意思。
琨玉轻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先落下的少年手中转着飞镖,他盯着琨玉,率先开口,“你是鲛人?”
琨玉似乎懒得作答,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回头对花途明温声道:“没事。”
少年被琨玉无视,顿时勃然大怒,冲上来就想揪琨玉衣领,他身前那位少年拦住他,低声道:“宝华,莫要冲动!”
他侧头瞥一眼琨玉,心中已察觉出端倪,莫名觉得,眼前这个鲛人不能随便惹。
宝华甩开他,冷着脸道:“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别不识抬举,小心小爷揍死你!”
花途明:“……”
她不禁开始怀疑,琨玉口中“鲛人和善”,到底是真是假了。
“宝华,”琨玉懒懒地看一眼气焰嚣张的少年,随意撩一下手,“我记住你了,退下吧。”
“你……”宝华脸憋得通红,随即意识到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你之前居然不认得我!你是被鲛人流放了吧!”
“你说什么呢!”
花途明眸间难得有怒色,“你以为你是谁,当谁都应该认识你吗!”
琨玉轻轻按一下她的手。他抬眸,细细打量一下宝华,直到对方浑身不自在,才慢悠悠开口:“唔……确实不认得。”
宝华:“我是……”
一旁少年连忙截住他的话头,他朝琨玉微微颔首,“敢问阁下是——”
他态度比宝华好很多,谦和有礼,琨玉饶有兴趣地打量一番他,“无名小卒罢了,”他浅浅一笑,“不足挂齿。”
花途明看一眼琨玉,不做声。
“你与人族待在一起,”宝华瞪着琨玉,“鲛人族正是有你这种人,才一直备受压迫!”
琨玉居高临下地看着宝华,深潭似的眸子没有一丝温度,他忽然莞尔,“你爹娘没有告诉过你,实力不够就不要逞英雄吗。”
“你!”
宝华猛吸一口气,抓着飞镖摆起架势,“我最讨厌别人与我谈父母了!你找死!”
身旁少年阻拦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宝华手中飞镖就已离手!
琨玉神色慵懒,倏地出手,他动作快的如同残影,身旁几人还没看清他如何动作,就听一片“叮当”响。
——飞镖被他尽数拦下,扔在地上。
他随意甩一下手,漫不经心地打量着眼前两名少年。
花途明忽感胸口一痛,一股灼烧感因痛感相连,从琨玉那边如数传给她。
9. 合作
花途明额间渗出冷汗,忍不住看向琨玉。
对方正睨向她,眼角微弯。他站的人比松直,不摇不晃,甚至还有闲情雅致冲花途明挤一下眼。
“……”
花途明瞪着罪魁祸首,深吸一口气,开口道:“两位,随意动手可不是好习惯,将官兵招惹过来,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两名少年一齐看向她。
宝华冷笑一声,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花途明神色平淡,缓缓道,“只不过,我想,要是瑞宁府等待解救的同伴等了半天,最后却等来你们被一起关押,未免有点丢人了啊。”
——异族之间关系不合,鲛人气息在瑞宁府,那很大可能是被关押起来的,花途明想起瑞宁府朱红色大门,猜测到。
宝华倏地一皱眉。
花途明面上不动,心道,猜对了。她下意识看向琨玉。
就在这时,琨玉一动,抬首望向高墙。
花途明随着他的视线看去,人未到,声先至,一串奇怪的语言从上方传来,随即,一个少年跳下高墙。
他一眼看到琨玉与花途明,愣了一下,又吐出一串话。
宝华脸色一下子变得很一言难尽。
花途明抬首,瞧见琨玉朝她浅浅莞尔。
“他在说什么?”她小声道。
“唔,”琨玉眼带笑意,正欲开口,横空一道声音插进来——
“这位姐姐,”那个少年双眸如星,一口纯正人族官话,“生得好生漂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阿达伦,说什么呢!”宝华面色不虞,“她是人族!”
“我知道她是人族,但人族也有好有坏呀,”阿达伦争辩道,“她现在能安然站在你面前,不正说明你也接受她了吗,你说是吧,琢……欸?”
阿达伦一转首,看到一片飞镖散落在前方两人脚下,话音戛然而止。
“哇,宝华,”他“噗嗤”笑出声,“原来不是你接受了她,是你没打过人家呀——你不是号称鲛人族第一勇士嘛,这又是怎么回事?”
“好了,你也少说点。”琢开口道。
阿达伦瞅着宝华忽白忽青的面色,对琢道:“知道了,我少说点。——你也就知道向着他。”
花途明听着这些少年谈笑,在阿达伦说出“鲛人族第一勇士”时,她看到身旁的琨玉轻轻勾一下嘴角。
阿达伦转身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花途明,复又看向琨玉,“这位……”他琢磨一下,似乎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表达,于是用起人族通用话语,“……公子,我好像在族中并没有见过你。”
琨玉浅浅一笑。
宝华:“一定是南海流放的罪人,现在又与人族勾结,不知是何居心。”
“欸,话也不能这么说,”阿达伦道,“小公子,这么多年来,你有见过哪个被流放的罪人,身手如此好的吗。”
“你再跟我提这件事,回去就把你剁了喂鱼。”宝华道。
“不敢不敢,”阿达伦笑吟吟,“我上次已经被阁下小叔教训老实了。”
宝华哼了一声,冷眼看向花琨两人,“先带回去,到南海审问。”
“……”
阿达伦:“宝华,劳烦你每次下达命令的时候,考量一下双方实力。”话音一转,他又道,“而且,既然这位公子没有恶意,我认为我们是可以合作的。”
“我方才去瑞宁府打探了一番,府内外防守严密,更有隐在暗处的弓弩。如今明兰子带着祝族人离开,我们人手不够,要是强突的话,恐怕会损兵折将。”
“他祝族人半分也不可靠,当初若不是他们临阵畏缩,也不会有这么多鲛人被困瑞宁,”宝华皱眉道,“现在倒好,人家拍拍屁股就走人了。要我说,再这么下去,祝族人干脆就别待在塔塔则了。”
琨玉闻言,眉头一挑。
他听到身旁花途明低声问:“塔塔则是什么?”
“应当是融合鲛人语与祝族人语合成的,”琨玉浅浅莞尔,“大概意思是‘拨云见日的联盟’。”
“当务之急,还是先救出被困族人吧。”阿达伦转首向琨玉,“这位公子,你可愿意与我们合作?”
琨玉撩起眼皮看他,“哦?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阿达伦真诚道:“你能得到鲛人族的称赞,我们将在南海最大的蚌壳上挂上你的名字,维持一个月。”
“……”
琨玉顶着花途明古怪的目光,“不必,谢谢。”
“那您要什么,可以商量嘛,”阿达伦眼珠一转,“您想要回到南海吗?”
琨玉轻笑出声,“我要想回去,谁也拦不住我。”
月光下,他蓝色耳饰泛着冰冷的光,花途明抬头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有一种错觉,好像很多年前,也是在这么一个晴夜,有一个鲛人曾挡在她面前。
琨玉思量片刻,慢条斯理道,“我要去见鲛人王上,还需要去赤云海一趟。”
花途明转眼看三位少年,见宝华正与琢交换目光。
“赤云海是禁地,但是……”阿达伦道,“一切好商量嘛,那先这样,咱们就暂时达成合作关系——谁都不要随意动手了啊。”
他说完之后,目光在花途明身上停留一瞬,对她报以无害的笑容。
花琨两人身上一文钱都掏不出,理所当然地接受了阿达伦同住的邀请。当住进天字号上房时,花途明忽然想起坊间常传的一句话——“天下富商大半为鲛人,小半属祝族,只有十一是人族。”
琨玉泰然自若地入座,斟了两杯茶,然后端起自己面前的一杯,不慌不忙地喝着。花途明目光逡巡在他身上。
她沉默地坐在鲛人对面,“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你想让我说什么。”琨玉抬眼。
“我没有打探你隐私的意思,”花途明捏起茶杯,朝他晃了晃,“只不过你我现在绑在一起,我总得为自己生命安全考虑。”
“‘混乱中与族人走丢,中了计才沦落至此’——那些鲛人小孩都不认识你,你这些话,一点也站不住脚。”
琨玉微微一笑。
此刻,他的耳边响起隔壁房间低声交谈声。
“为什么与他一起?”宝华语气带着不满,“阿达伦,出了事你负责吗?”
“我来负责,小少爷。”阿达伦低声道,“你小声些,给隔壁听到就不好了。——我觉得他不像是被流放的罪人,我娘负责整理流放鲛人名单,我这些年来没看到有这号人。”
“我也觉得不像。”琢道,“而且,你们没有觉得他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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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那个女子,长得很像一个人吗。”
耳边陷入短暂的沉默,琨玉抬手,又给自己斟一杯茶。
“这话说的,”他浅浅弯唇,“途明,好像你的身份就一点不可疑一样。”
他嗓音低醇柔和,瞳孔中黑色退却,渐渐变成深蓝色。
“你说明兰子?”宝华压低声音,“难不成她们还有什么联系?不太可能啊,祝族王上疏膝下只有一对龙凤胎,疏与亡夫伉俪情深,这些年从未听到风言风语。”
“只有下半张脸长得像,”阿达伦道,“别想这么多,马上都可以编出一本话本子了,说不定她们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不说她了,说回那位鲛人吧。”
“赤云海在八年前就改名为玉州,他竟不知道,说明他至少八年不曾回到南海了。”
“十年前那场混战后,有不少鲛人音讯全无,你们说,他有没有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那他十年不回南海,是何居心?”宝华道,“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是被困的。”
“算了,”琢道,“先将他信息送回南海,看有没有蛛丝马迹吧。”
听到这里,琨玉眉头一动。
室内熏香很是怡人,花途明坐在他对面,撑腮看着他,“你之前说找鲛人来帮助我们,可我看他们半点没有很好沟通的样子,你现在再来说说,你什么想法。”
琨玉凝神望她,眼带笑意,“你且放心,此事我一定给你个交代。”
“我需要你给我交代?”花途明学着他笑,“靠你不如靠我自己。”
琨玉莞尔,正欲开口,房门忽然被敲响。
“二位还没歇下吧,我们来讨论一下日后事宜。”是阿达伦的声音。
琨玉与花途明对视一眼,道:“进。”
阿达伦与宝华先后进屋,宝华不动声色地看了两眼花途明,阿达伦则面色正经。
琨玉微一颔首,言简意赅,“坐。”
两人在桌子另外两侧坐了。
琨玉撩起眼皮看宝华,宝华道:“琢有事,去忙了。”
“先说明日的安排吧。”阿达伦翻出舆图,摊在桌上。
室内明亮的烛光照在舆图上,花途明目光落在上面,看到整张舆图详细描绘了瑞宁的地形地貌,城巷街道,从高处俯瞰,瑞宁有着极其不规则的形状,在瑞宁最中间,有一座方方正正的小城,名曰瑞宁城。
“我们现在有二十人。”阿达伦指着瑞宁城南门,“明日琢将率领十人,从南门进,在南街造成混乱。”
“我们此前查过,瑞宁城主政绩卓著,尤其善待瑞宁百姓,她见此状,必定派兵来镇压,届时,我们可以趁机混入瑞宁府,救出伙伴们。”
他说完之后,下意识看向琨玉。
琨玉手指搭在桌上,有频率地敲击,闻言,道:“你们知鲛人被困在府中哪处?”
“在后院西厢房旁的柴房内。”宝华道,“希雅曾递出消息,让我们千万不要去地牢,地牢里布有重重埋伏。”
“唔……”琨玉轻声道,“十人闯瑞宁府……”
“劳驾我问个问题,”花途明忽然开口,“你们要在南街造成混乱,什么样的混乱?会有伤亡吗?南街百姓怎么办?”
话音落下,桌旁三个鲛人同时看向她。
10. 天赋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半响,阿达伦开口:“我们会尽量减少伤亡。”
花途明:“他们是……”
“途明。”琨玉看一眼花途明,深蓝色的眸子如丝绸一般,平静无波。花途明莫名读懂了他的隐喻,闭口不言。
“明日派十五人去北街,北街人少,勿伤百姓。”他玉白指尖搭在茶杯上,淡声吩咐。
宝华倏地一皱眉,“只余五人去瑞宁府,你在开玩笑吗?”
琨玉:“我将与你们一同去瑞宁府。按我说的做,责任我负。”
“我们不是在与你说笑,”阿达伦道,“请你是希望你能配合合作,而非要你来给我们安排。你说你来负责,拿什么负责?更何况,两族相争,哪有不伤亡的呢?——我说话比较直,你别计较。”
琨玉撩起眼皮扫他一眼,阿达伦身形一顿,不自然地垂下眼皮。
花途明抬眸,看到对面那个鲛人轻轻一笑,他颇为闲适地敲击着杯壁,缓声道:“瑞宁城主多年来勤勤恳恳,佳绩颇丰,她捕了你们的人,难道不知道塔塔则要暗中动手么?”
“她爱民如子,会将城南这么大破绽留给你们吗?”
宝华:“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琨玉看向他,“只不过今日恰巧经过瑞宁府,偌大一个府邸,门前只有两个门子,无声无息,那——”他笑道,“剩下的人都去哪了呢?”
宝华皱眉,与阿达伦面面相觑。
琨玉轻叹一声,“你们还年轻,有一腔热血是好事,”他淡声道,“但是,在有些事情上,不要太自以为是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宝华不满,“更何况,这一切也不过是你的猜想,万一这只是障眼法呢!”
“不错,还知道障眼法。”琨玉微微颔首,“所以,就需要那位出去忙的小兄弟,等会回来报信了。”
“城南民众多,城主重心也必定在百姓安危上。那位小兄弟往城南去,一路上若是见家家闭户,安静如常日,街上连个哨兵都没有,那便是十分不合理的。”
阿达伦一顿,“你为何觉得他会往城南去?”
琨玉歪头,笑道:“你们这些小孩喜欢聚在热闹的地方,借此隐藏身份。城南鱼龙混杂,人口众多,想来,你们那群伙伴也都在城南吧。”
“明日动作,今晚必定要安排,他去传达信息,很难猜吗?”
阿达伦张了张嘴,看向宝华。
宝华沉默须臾,道:“你究竟是谁?”
琨玉莞尔。
“你……”
宝华还欲说些什么,屋门忽然被轻敲响两声。
阿达伦深深看琨玉一眼,起身开门,屋外赫然是一身黑衣的琢。
琢对阿达伦轻轻颔首,随即进屋,扫视一眼几人后,他对宝华道:“有两封信。”
宝华起身道:“谁的?”
他黑色衣袍从花途明身侧擦过,带起一阵清香气,花途明一顿,忽然想起自己在琨玉身上也闻到过类似的气味,她抬首,望向对面鲛人。
琨玉正漫不经心地打量三位少年,察觉到她的目光,朝她弯了弯眼角。
“一封给你的,一封是希雅的。”
琢翻出两张鲛绡,洁白如雪,轻若烟雾,鲛绡上纹着复杂的符号。
花途明心中一动,扭头看去。
宝华毫无防备地接过来,看清上面的字后,大叫一声,蓦地丢开鲛绡。
阿达伦伸手接过,“你做什么?能不能稳重点!”他低头一看手中鲛绡,“噗嗤”笑了起来。
这一番来回颠倒,花途明已看清鲛绡上的符号,这些符号与初见琨玉衣领上的字型相似,应当是同一种文字……可她并不认得这些字。
奇怪的是,当初“琨玉”那两个字,她一眼便能辨别出来。
花途明微微蹙眉。
“原来是承灵阿大人啊!怎么,令叔又喊你回家了?”
阿达伦晃着鲛绡,笑道:“他可说了,你要是再不回去,他就提着鞭子来找你了。”
“阿达伦!”宝华一把拽回鲛绡,“不准再笑!”
“不笑不笑,——琢,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阿达伦摇手,“话说,令叔也是好意,怕你遇到危险,此事事了之后,你还是快回去报个平安吧。”
“说的跟我还是小孩一样!”宝华将那张鲛绡仔细收回袖中,“我又不怕他!”
花途明侧着身子,轻轻动了动嘴唇,“承灵阿。”
“承灵阿,”琨玉道,“在鲛人语中,是英勇无畏的意思。”
“哦。”花途明脱口道,“那……”
她看着琨玉,很想问他的名字在鲛人语中是什么意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琨玉轻轻“嗯?”了一声。
花途明道:“那他自诩‘鲛人族第一勇士’,原来是承自他叔叔。”
“才不是嘞。”阿达伦不知何时凑了过来,颇为熟络地靠在桌子上,朝花途明笑道,“他最佩服的人不是承灵阿大人,是我鲛人族先王。”
“先王?”
阿达伦:“——也就是他另一个叔叔,名唤……”
“阿达伦!”宝华红了脸,“你再说!”
琢道:“都够了,讨论正事吧。”
“先王是什么不能提的人吗?”阿达伦道。
“先王固然没有忌讳,”琢冷冰冰道,“但说起他必然提及到另一个人,在这种关头,还是不要徒增烦扰了。”
阿达伦面色一凝,不再开口。
宝华道:“给希雅的那封信是泽写的吗?”
他边说边翻开鲛绡,“——我的希雅,近来可安好?”
两位少年凑到他旁边,和他一起看着。
花途明看着这一幕,忽然意识到,在鲛人族,隐私这个东西似乎并不太被注重,她想起琨玉那一句“为何要穿衣服?”,忍不住心中一噎。
阿达伦:“这两人还真是蜜里调油,听说他们甚至通了共感。”
花途明动作一滞,倏地向他看去。
下一刻,就听到身后鲛人平淡的声音,“共感?什么共感?”
“就是相爱两人共享生命,对着南海起誓,此生此时,至死不渝。”阿达伦随口道,“若是有一方违背,两人都将身死魂消,永世不入轮回。”
花途明默了一瞬,“这个……有什么征兆吗?具体能体现在哪些方面呢?”
阿达伦:“最明显的就是痛感相连吧。”
“……”
琨玉:“这不是咒?”
“这怎么能算咒呢,”宝华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这是海神赐予我鲛人族的天赋。”
“怎么连?”
“你……”宝华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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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眼,扭头冷哼一声。
阿达伦道:“这个……我们也不清楚啊,但是听说相爱之后,会得到神的引导。”
“好。”
花途明与琨玉对视,一触即分,她听得鲛人继续道,“明日先将你们被困的伙伴们救出来。”
“现在,说正事吧。”他微微抬头,看向琢,神情冷静,“你方才去城南,见到什么了。”
“——什么都没见到!”
一官兵按着腰间长剑,低头,对将军汇报道。
他们此刻处于南街一小巷中,四周寂静无声。将军望着一侧高墙外的树枝,枝上零星几片落叶,颤颤巍巍。
他正欲开口,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将军转眸,就见巷子口闯入一高头大马。
骏马发出高昂嘶鸣,马蹄在他面前高高翘起,赶马官兵喊道:“将军!城北请求支援!”
身旁官兵连连后退,将军纹丝不动,他微微眯眼,避开扬起的灰尘,“说清楚!”
“塔塔则在城北发动攻击!”城北官兵大口喘息,“放火烧了我们粮仓!”
后退官兵几步上前,不可思议道,“你说什么?!”他瞪着眼,“粮仓里是我城百姓过冬物资!他们……!”
将军一抬手,打断他的话,他面色沉静得近乎可怕。
城北官兵:“将军!请速速支援!!”
他一声大喝,震得树枝唰唰作响,将军倏地抬首,日边卷上厚重的云,天色暗了下来。
起风了。
一阵大风卷过,枯草伏在地上,一白净少年抱着手臂,望着远处浓烟滚滚,浓烟处,有数十人进进出出,手忙脚乱,他们的大声呼喝顺着风刮到他耳边时,已稀薄得无法辨认。少年扭头,道:“阿达伦,你确定他们会来增援吗?”
阿达伦与他并排而立,“会来的。”他想起昨夜那个男人的解释,“城北粮仓是他们过冬的命脉,肯定会增派官兵来防守的。”
“我有些不懂,”又有一少年道,“城南与城北有何区别吗?城南离瑞宁府还远些,官兵增派也需要时间,我们能造成的混乱更大,从而牵扯的官兵也更多。”
阿达伦凝眸望着远处浓烟,“城主目前不知晓我们有多少人,她一向仁民爱物,把百姓安危看的比什么都重,”他声音轻轻的,“在不清楚是否是声东击西的情况下,她是不会轻易动城南守兵的。”
“——所以若是增援,只能从瑞宁府中调,而且,瑞宁府离城北更近。”
高墙下,琨玉虚指瑞宁府,朝面前几人沉声道。
“我们已同步传信到瑞宁府!将军!请您下令吧!”
将军沉默一瞬,转身,“传我命令!”他朝身后官兵道,“城南守兵按原计划防守!任何人不许轻举妄动!违反者,按律斩!”
城北官兵满头大汗,“将军!可是……!”
“没有可是!”将军道,“我与城主相识数十年,她也会下一样的命令!——还不快去!”
瑞宁府一间书房内,巨大的舆图前立着一个女人,她头发花白,面容肃穆,抬首望着舆图,缓缓开口:“哦?你说他们烧了城北粮仓?”
她身后那人急的手脚都在哆嗦,“是啊城主!那是我们一冬的粮食!现在怎么办?”
城主敛眸,“别急。”
她轻轻喟叹一声,慢条斯理道:“这群小孩,有意思。”
11. 赤狐
阴天下,瑞宁府的牌匾悬在门楣正中间,古朴而庄重。一队队装束整齐的官兵越过牌匾,一眨眼消失在小巷尽头。
拐角处一抹身影一闪而过,灵活的很,几个起跃就落到另一个巷子里。
甫一站稳,四五个人就拥了上来。他微喘口气,低声道:“约莫八队官兵。”
前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十人至二十人组成一队,这么看来,瑞宁府中只有不过五六队人马了。”
宝华抬眸,他身前两位少年侧身,一个清瘦高挑的藏青色身影跃入眼帘。
对方负手而立,朝他含笑颔首。
宝华耳尖一动,听到几声衣物摩擦窸窣声,他不动声色地瞥向身旁少年,从他们眸中察觉到警惕。
——他们并不信任这个来路不明,又神神秘秘的男人。
可偏偏他算无遗策,事事在理。宝华想,幸亏他现在没有与他们敌对的意思。
“说好了,”宝华冷漠道,“此事事了之后,我会向王上引荐你,至于最后结果如何,就要看你个人造化了。”
琨玉浅浅一笑,好脾气地一点头。
万里阴云,长风过境。
城北,一名须发皆白的号兵扬起脖,在熊熊浓烟中吹响嘹亮的号角。号角声跑遍城北。几乎同时,瑞宁府增援赶到。
“城主令在此——”
最前方一匹黑马上骑着一黑衣女郎,她一手紧握缰绳,一手高举令牌,一路势如破竹,冲进粮仓中央空地。
她身后五队骑兵如水般分散,很快汇入各个粮仓前的守兵队。
黑衣女郎勒紧缰绳,调转半个马头,“城主有令!”她发丝高高束起,随风飘扬,“关阀门——”
四周尽是滚滚浓烟,“噼啪”声此起彼伏,热浪一阵阵铺面袭来。
官兵们屏住呼吸,隔着血红火光与黑色灰烬,望着场地中央的模糊身影。她手中的金色令牌反射刺目的光。
人群中忽传来一大喝声,有一人双臂高举,将原本用来救火的水尽数淋在自己身上。
随即,他转身,义无反顾地冲进了粮仓。
呼喊声此起彼伏,一盆又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数十个粮仓外都挤满了人,水泄不通。
一抹又一抹黑色身影流入粮仓,号兵再次吹响号角。
粮仓内火势汹涌,火苗窜上顶端,一年轻官兵捂着浸湿的毛巾艰难前行,他眼角泛泪,脚步艰难,耳畔是大火燃烧的“嗡嗡”声。
忽然,一个身影在他余光中歪倒。
“余队长!”
年轻官兵连忙冲上前,却被对方一把推开。
余队长大声咳嗽,嘶哑地吼道:“走!”
“快走!去地下关阀门!”
年轻官兵被他推了个踉跄,他猝不及防吸入一口灰,咳了个撕心裂肺,再抬眸,眸间突然撞入一团火红。
——一根横梁蓦地从高空落下,裹挟着火光,正好砸中余队长。
空旷长坡上,枯草纷飞。
一只赤狐不知何时立在坡上,翘首仰望,利风过阵,它耳尖忽然一动,似乎察觉到什么,忙伏下身子,转身一溜烟离去。
很快,有三队人马悄无声息的,从不同方位切了上来。
“没有人。”
他们面面相觑片刻,又一同看向不远处卷上天的黑烟。
片刻后,一队长沉声道:“拉线。城主有令,别让他们深入。”
“关阀门——”
号角声蓦地拉长,嘹亮而有力。
粮仓内,数十人围在一长杆前,满头大汗,双眼充血,一声令下,他们同时将手按在长杆上,一齐使劲。
长杆缓慢转动,牵动粮仓内机关,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火势愈来愈旺。
机关牵扯着机关,层层连接下,粮仓内部二层的顶部、底部及侧方忽然冒出一个又一个六边形厚重钢制品,它们以极快的速度下落、上升、蔓延,“嗡”的一声,组成一个严实的防火圈,将熊熊烈火挡在圈外。
大地发出轻微的震颤。
粮仓外,所有人同时止住动作,一齐看向粮仓。
阀门关上了。
黑衣女郎手握令牌,感到手心一片黏湿,她随手擦了两下裤子,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叱喝,“还愣着做什么!这就结束了吗?——还不快去救火!你想让里面的弟兄们困多久?!”
她转首,看到一灰头土脸的校尉正在斥责部下。
部下得令下去安排。校尉抹了两把脸,注意到她的目光,朝她走来,“荣将军。”
荣瑞颔首,“李校尉。辛苦了。”
“不辛苦。”李校尉捏捏鼻子,声音也有些不自然,“只是苦了弟兄们,也真的是……什么时候阀门开关能建在外面。”
“正是在外有诸多隐患,所以才建在内部的。”荣瑞冷静道,“幸好城主高瞻远瞩,将粮食提前移到了粮仓内部二层,外围粮食所剩不多,我们此次损失不大。”
李校尉略一颔首。沉吟片刻,道:“塔塔则……”他望向荣瑞,“这边的事差不多解决了,您还是快带人回瑞宁府吧,他们此举,很有可能是声东击西。”
荣瑞抬首,望着漫天黑烟,须臾,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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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命我率人守护粮仓。”
李校尉一愣,很快明白言外之意,“可是……”
“粮仓是我城过冬命脉。”荣瑞垂眸看他,双眸黑如点漆,“——你有什么可是?”
一片飞灰从她眼前飘过,落到李校尉壮硕的肩头。
琨玉随手扫两下肩上灰尘,“冒冒失失的,”他撩起眼皮,轻声说,“这么大了,该稳重些了。”
宝华睨他一眼,没有吭声,转首向来人道:“可有收获?”
“有。”那少年生的白净,两只眸子又大又亮,“瑞宁府的防御罩需要搭配人来完成,如今他们人手不够,西南一角的防御略有疏松。”
“西南一角?”宝华皱眉,“偏偏是西南一角……”
“希雅递出过消息,说他们就在西南的柴房内。——这未免有些太过巧合了吧。”
他倏地转身,望向琨玉。
琨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神情淡然,好像他不是来劫狱的,而是来品茶赏诗的一般。
宝华上下打量他,“你怎么看?”
“走一步看一步。”琨玉朝他弯弯眼角。
他抬首看一眼天上群雁,复又垂眸,思忖片刻后,负手,也不管这些少年,自顾自走了。
宝华两步追上前,“你做什么?”他拦住琨玉,“万一是诈怎么办?”
琨玉浅浅一笑,凝神望着宝华,“那,依你之见——”
宝华:“此事得三思。”
“机会就在眼前,”琨玉温声道,“你要三思到什么时候——是要等到城北火灭,还是城南官兵赶来?”
“你……”
宝华蹙眉,“你此番这么肯定,莫非是与此城中人约定好了?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琨玉扫了一圈围上来的少年,轻笑出声。
“比起什么都不做,”他缓缓道,“我更偏好于赌上一把。”
“如今瑞宁府内部空虚是事实,他们的人马一时半会无法赶来,这么一个良机,你要浪费在蹲在墙角想事情么。”
他双眸漆黑,平静无波,“哪怕是陷阱,我也要去闯一闯,毕竟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
“更何况,不到尘埃落定,谁也不知是否另有转机。”
风吹起他的碎发,他抬首,凝眸望着阴云。
阴云滚滚。
他不由自主再次想起花途明,很快,又克制地拉回思绪。琨玉敛下情绪,嗅到了空气中潮湿的气味。
“要下雨了。”
风吹得牖窗“吱吱”作响,花途明一手按在窗台上,抬首望着天边卷卷阴云。
12. 妄为
客栈选的地点幽静,天字号上房窗外是一片竹林,风吹过,竹林“哗啦啦”作响,一片泛黄的竹叶脱落,飘飘悠悠,落到花途明手背上。
花途明心中一动,收回目光,正看到不远处一株竹子上,一个搭建其上的小小巢穴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巢穴中蜷缩着几只棕头鸦雀幼崽。幼崽瑟瑟抱成一团。
花途明见状,连忙转身,下楼,她绕到客栈后面,跑进竹林中。
泥土触感坚硬,竹林也像是许久没有人打理过,杂乱横生,花途明小心避开无章法的枝叶,靠近那株竹子,踮起脚,伸手拢好巢穴。
棕头鸦雀幼崽还不会叫,只瞪着褐色的眼珠看着她。
花途明收回手,忽然想起百花山下那只小喜鹊,与它告别也有几天了,不知自己给它修补的巢穴是否还安稳。
她正想着,一只小小的棕头鸦雀窜入视野,雅雀匆匆忙忙地绕着巢穴飞了一圈,似乎在检查巢穴内的幼崽,见到幼崽们安然无恙后,它转过身,悬停在花途明面前。
它朝花途明嘀咕一句话,花途明莞尔,“不用谢。”
棕头鸦雀绕着花途明上下飞了两圈。
花途明拂掉衣襟上的落叶,目光追随着它,忽然开口:“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竹叶簌簌作响,棕头鸦雀悬在空中,歪了歪脑袋,花途明想了一下,道:“瑞宁府中最近有什么特别的动静吗?”
棕头鸦雀学着她说:“瑞宁府……是什么东西?”
“就是这附近最大的一座宅子……最大的一个巢穴。”
雅雀短促的“啾”了一声。
花途明静静等着。就见那棕头鸦雀在空中打转,好一会,才终于想起什么,“哦……是有件事。”
它晃到花途明面前,“两天前有一驾奇怪的马车从巢穴中出来,这算不算?”
花途明道:“为什么奇怪?”
“当然是因为,”雅雀跃至高空,往一个方向飞了一段,又猝然止步,回身望向花途明,“——那里面坐的不是人。”
“小心些,别触发了防御罩警报。”
宝华回身,低声道。
告诫完身后几人,他又转首望向眼前那抹大张旗鼓的身影。
对方身形瘦长,负手而立,遥遥望着高墙,凝眸不语。
宝华几步上前,“喂……”
琨玉一顿,斜斜睨过来,轻笑道:“真没礼貌。”
“……在看什么,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宝华皱眉,不满道。
琨玉回眸,不再看他,“别急,先等等。”
“等什么?”
“等瑞宁府的人发现我们。”
“……”
先前报信的白净少年跟上前,闻言狐疑地看了看琨玉,“宝华,这人究竟哪里来的,可靠不可靠?”
宝华瞪了琨玉一眼,正欲开口,忽听他道:“我们站在此地,能被官兵看到。”
宝华:“所以呢?”
“——可他们却悄无声息。”琨玉缓声道,“这里人味很淡。”
五六个少年围了上来。
风撩起琨玉微卷的发丝,他双眸漆黑如墨,不起一丝波澜。“防守官兵不多。”
琨玉轻轻呢喃,“西南一角防御破损,按理说,不应当是如此情况。”
“你的意思是,”白净少年接道,“那些官兵故意这样,实则在府内布置了重重陷阱,等待着瓮中捉鳖?”
琨玉转眼瞧过来,朝他弯了弯眼角,“这是一种可能。”他温声道,“你名唤什么?”
“我……”那少年连忙别开目光,“我叫云罕。”
宝华不耐烦道:“别扯这些了。你说这是一种可能,那依你之见,还有什么可能。”
“唔……”琨玉给了宝华一个“年轻人切莫心浮气躁”的眼神,随即转眸望向瑞宁府。
红墙青瓦矗在乾坤下,巍峨如山,雅雀无声。
他慢悠悠开口:“还有一种可能,是他们因为种种原因,无法防守。”
“不防守?”宝华眯了眯眼,“那,我们的人还会在原处吗?”
云罕脱口道:“他们会因为什么原因不防守呢?”
“人应当没动,至于是什么原因,”琨玉轻声道,“一路闻城主佳绩,视万民如子女……这城主,也不好当呐。”
城南,日头渐升,街上行人多了起来。彩帜飘扬,笑语声喧嚣,一片热闹繁荣的景象。
有几个小童嬉笑着玩耍,在巷道间穿梭,推搡,笑闹。
最前头的小童边跑边往后看,一时不防,闷头撞入一人怀中。
“哎呦!”
小童被撞的往后倒,下一刻,整个人被轻快捞起,他头脑懵懵的,听着眼前高大男人轻斥:“又乱跑!”
“李将军——”
身后几个小童乖巧站成一排,齐声道。
李伍壹松开小童,朝他们几个微微一颔首,“快些回家去,再让我看到你们,把你们都扔进大牢。”
小童忙不迭跑了,李伍壹看着他们绕出巷子,随即,一串串笑声传来。
李伍壹摇了摇头。
他余光瞥到身后一双靴,微微蹙起眉。
须臾,他听到身后校尉犹犹豫豫的声音,“……将军。”
李伍壹叹口气,“你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了,有些事情,还是不懂吗?”
“属下愚钝,望将军明示。”校尉盯着坑坑洼洼的地面,“属下一家老小都在瑞宁……”
“谁不是一家老小都在瑞宁!”李伍壹斥道,“身为长官,吃民俸禄,替民办事,你再惦记着你那小家,我马上就削了你!”
校尉抿了抿唇,“那城北……是城主早有计划吗——若是如此,为何不早些说出来……我们也不过是想安心。”
“这……”李伍壹噎了一下,他看着眼前稚气未脱的面孔,心中火气登时消了大半。
“城主如此,自是有她的打算。她从未有过对不起瑞宁的事,也必定不可能因为这件事,让瑞宁陷入危险。”
校尉抬首:“将军的意思是……”
“塔塔泽迄今少说也有五六年了,皇室仍未能将其铲除,其根基之稳,背后势力之错综复杂,不是我们一个小小瑞宁想招惹的。”
李伍壹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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晦地看他一眼,声音越说越低。“当初也是因为刺史大人在,我们才能将塔塔泽人追捕归案。”
他是着实欣赏这个小子,才将他一直带在身边,小小年纪便提拔上校尉,希望他不要让自己失望。
“可……”校尉脱口而出,随即一顿,他眉头拧在一起。
片刻后,他思绪理清楚,才缓缓道:“城北我们不去支援,那必定是瑞宁府中人去了。如此一来,瑞宁府中空虚,倒给了塔塔泽可乘之机。”
“我们的确不愿与塔塔泽抗衡,所以城主有意露出破绽,给他们机会救人。可是,”他双眸缓缓睁大,望着李伍壹,“帝都早已知晓我们手上有塔塔泽人,就这么让人被解救走,未免落人口舌。”
“而且,城主怎知塔塔泽一定会去城北,而不是来城南?”
“城南城北都一样。”琨玉轻笑道,“倘若你们当初选择城南闹事,她也会给你们创造机会——当然,前提是她的子民安然无恙。”
他像是给这一群小孩解释累了,脸上的笑容松松垮垮,眼睫半掀,形容十分懒散。
宝华道:“可这一切,说到底不过是你的猜测,你有证据吗?”
“没有。”琨玉道。
他撂下这句话,随意看宝华一眼,下一刻,身形一晃,忽然消失。
宝华赶忙转首,就见他整个人掠出,动作又轻又快,衣角带起地上枯草。枯草附在他藏青色衣角上,好似古朴繁复的纹路。
琨玉脚尖一点,轻飘飘地掠过高墙,进入院中。院子里,没有传出丁点声音。
“这……”云罕微愣着看向高墙,“好生胆大妄为。”
又有少年双眼放光,“真有气魄!宝华,他究竟是谁?”
“不知道。别问我。”
宝华脸上说不清是什么神情,就好像是嗓子眼噎了一口东西,不上不下,古怪莫名。
他扫了一眼周围人,众人纷纷看向他,宝华默了片刻,实在是没听到院内有什么动静,于是道:“看他好像还活着,这一层应该没有什么危险,进去时小心些,切莫大意。”
“切莫大意”的几位少年静悄悄摸上高墙,不知为何,原本静默的高墙忽然苏醒了,墙上机关“轧轧”转动,倏地射出冷箭。
好在防御罩破损,暗器不多,而几人又身手了得,并未受伤。
宝华气喘吁吁地落地,甫一站稳,手上鳞片还没来得及收,就撞进眼前琨玉似笑非笑的眸中。
琨玉眼角微弯,朝他动了动唇,“小心呐。”
“你……!”
宝华见他一副看戏的模样,怒火冲心,正欲大骂,耳边蓦地炸开刺耳的警报声。
与此同时,琨玉眸光一动,如丝绸般的蓝调爬上瞳孔,原本的古井无波荡然无存。他缓缓皱起眉。
鲛人少年迅速在警报声中行动,他们身手灵活,在西南一角穿梭寻找。
宝华慌乱中抓住琨玉,“你要去哪?!”
“找到了!”
不远处传来一道欣喜的声音,少年围拢过去,破门声响起,紧随而至的,是众人欣喜压抑的欢呼声。
宝华嗅到了火药味。
13. 红日
石弹喷射而出,在空中划出火线,炸成碎石,呼啸而下!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沾着火星的碎石混在迷雾中,滚滚如风,锐不可当。
一片碎石擦过宝华脸颊,立即见了血。
宝华动作一滞,忽有一只手从侧方伸来,他脚下踉跄,那人力道之大,竟不容他挣扎。
下一刻,一只暗箭蓦地射入他原本所站之地!
热浪扑面而来,宝华被一人圈在怀中,他猛地激灵一下,听到那人在他上方沉沉叹气。
宝华挣脱出来,倏然回首,见火光中,琨玉眉头微锁,他一只手抵在额间,手背擦破一层皮。
——是方才为了救他而受伤的。
宝华眸光微动,“你……”
琨玉看他一眼,斥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希雅呢?希雅不在?!”不远处传来鲛人惊呼声。
宝华吞下要说的话,瞪他一眼,转身朝呼喊声跑去。
琨玉缓缓叹口气,他看也不看手上的伤,足尖一点,凌空而起。
他巧妙地避过碎石与暗箭,立在院外一树上。枯枝遮挡他的身形。
琨玉负手而立,凝眸望着院内情景,他快而准地找到了火铳与暗箭几个起始点。
声势虽大,却混乱得毫无章法。
这也应证了他的猜想。
琨玉冷眼望着院内少年狼狈逃窜,没有丝毫想要搭把手的意思。
他双眸浸蓝如翡翠,琨玉眨一下眼,另一幅情景在他眼前徐徐拉开。
下一刻,他翻身离去。
瑞宁城外,荒野小径上,一辆马车缓缓前行。
这是辆再寻常不过的马车,装饰华丽,八名随从簇拥在周围。任谁来看,都会认为里面坐的是即将出城探亲的富商太太或小姐。
——而不是朝廷通缉犯。
花途明隐在半山坡树丛里,她双手扒着树枝,微微眯眼,全神贯注,望向不远处那辆马车。
因而她分毫没有注意到,自己脖颈侧方,浮现出一块小小的蓝色印记。
马车忽然停了。
车旁几人似乎起了一番小争执,随后,一人掀起车帘,探头朝里面仿佛要说些什么。
他弯腰探进马车,却忽然双腿一弯,“扑通”跌倒在马车上。
随后,他像是没有骨头一般,整个人滑落下来。天光照在他面上,他嘴角沾血,双目瞠圆,胸口插着一片鳞片,隐隐泛光。
天边浓云滚滚,花途明抬头望一眼天,复又朝马车看去,她离得远,看不清那边具体情况,只见一人倒在地上,其余七人腰间佩剑出鞘,举止戒备。
马车在风中发出“喀喀”声。
花途明凝眸。
一阵劲风刮过,“轰”的一声,马车自内而外炸成了碎片。车旁七人连连后退。
一人自破碎的马车中凌空而起。
花途明望着她那一头蓝发,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七位官兵站定后,互相对视一番,摆出一个阵型。
在自己意识到之前,花途明向前跑去,不知为何,她一看到那人满头蓝发,就胸口发闷,头昏脑涨,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心里,呼之欲出。
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场景,阴沉沉的天空下,她跪在海边一块礁石上,双手捧着一个人的脸。
那人沉在海水里,只露出肩膀往上,他动了动唇,朝花途明说了一句话。
花途明耳边嗡嗡作响,什么也没听清。
望着他丝绸般的蓝发,她不由得晃了神。
她想去看清那人的脸,却仿佛隔了一层朦胧的雾,始终模模糊糊。
花途明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栽去。她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滚到山脚下,额头磕在一块石头上,停住了。
她捂着额头起身,血腥味顺着冷冽的风钻入她鼻腔,像是利刃破开迷雾,一下子将她引回当初那个时候。
花途明挣扎睁开眼,眼前那张脸渐渐清晰,高鼻深目,是琨玉的模样。
“……”花途明噎了一下,心道,“我最近真是有心魔了。”
她还未深思,忽然听到一声爆喝,“希雅!”
“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不然你只会死在这儿!”
花途明猛地抬首。
——希雅?
希雅与七位官兵交战在一起,鲛人散发地蓝光与兵刃交接的白光此起彼伏,场面十分混乱。
鲛人虽强,但希雅手无寸铁,又面对七位官兵的步步紧逼,还是略显被动。不多时,就浑身多处受伤,跌倒在地。
官兵将她团团围住。希雅强撑着抬起头,透过人群缝隙,正对上不远处花途明的视线。
“……”
其中一官兵啐了口唾沫,“真晦气!”他睨一眼死去同伴的尸身,“这样下去不行。这么折腾,几时才能到帝都?”
“那你说怎么办?”另一人扭着受伤的手腕,问。
先前说话那人盯着希雅,目光忽然放狠,“城主只说带活人去帝都,”他咬牙道,“没说是不是完整的活人。——先把她手剁了,免得她再整出幺蛾子!”
其余几人对视一眼,无人反驳,竟默认了这个主意。
希雅被人粗暴地捞起,她露出獠牙,张嘴欲咬,被人一掌打得偏过头去。
“李头您抓稳了!我可要动手了。”
一人扬起长刀,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清凌凌女子的声音——
“诸位!”
李头“啧”了一声,颇为不耐烦地看去。扬刀的人动作一顿,放下长刀。
“你是……?”李头站起身,见是位年轻姑娘,脚步微挪,遮挡住地上血迹。
花途明见几人警惕地按上佩剑,忙扯出一抹笑,道:“我是外省来投奔亲人的,不料路途艰险,盘缠被歹人抢走。见几位装束,想是附近的官兵,不知可否帮我一趟,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投奔亲人?”李头上下打量她,“你亲人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花途明轻声细语道:“我有一表舅住在瑞宁城,姓张,听说现在开一家衣裳店。”
她身上衣裳有缝补痕迹,灰头土脸,额头上还破了一个口子,看起来颇为狼狈。
再加上她模样乖巧,倒添了几分可信之色。
李头稍稍顿了片刻,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隔空扔给花途明。
“姑娘一路北去,城外有一家客栈,姑娘可在那落脚几日。过后再去寻你那表舅,近几日,城内不大安稳。我等还有公务在身,不便护送姑娘。”
花途明尽量不去看地上的希雅,闻言,怯声道:“城中出了何乱?”
“这就不便告知了。”
李头打一个手势,其余人掏出锁扣,将希雅锁个结实。
他见花途明仍杵在那里不动,便走上前去,这才注意到花途明脖颈上有一个蓝色图腾,“姑娘,你……”
一句话未完,斜地里忽然飞掠来一人,一掌按在他的胸口上,李头感到胸口一闷,被掀飞到几步之外。
他翻滚起身,拔剑出鞘,一抬首,却见那年轻姑娘蓦地喷出口鲜血。
花途明被拦腰搂到安全之地,她坐在地上,抓住琨玉的手腕,呻吟一声,“你怎么这么弱不禁风啊……”
琨玉胡乱在她头上摸了一把。
花途明皱了皱眉,拉住他,“他们……”
琨玉回头看她一眼,“我知道了。”他安抚似地轻拍花途明手背,转身应付官兵。
花途明向后靠在石头上,眯着眼看他。
他在官兵中穿梭游走,衣袖翩飘,蓝衣如鬼魅。与希雅的吃力不同,琨玉看起来明显是游刃有余。
他出手并不见血,只是将人打晕。
琨玉侧身避过长刀,一记手刀劈在那人后颈处,最后一位官兵也倒在地上。
长风下,琨玉转着手腕。他撩起眼皮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希雅,随即收回目光,迈步朝花途明走去。
他蹲下身,轻轻撩开花途明黏在额头伤口上的碎发,别在耳后。
随着他这一动作,花途明侧脖上的蓝色印记慢慢消散。
花途明微蹙眉尖忍着痛,并未注意到丝毫异样。可这一切,如数落在不远处希雅眼中。
希雅双手被缚在身后,她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冷声道:“你是谁?”
花途明低声对琨玉道:“她是希雅。”
琨玉轻轻“嗯”了一声。他站起身,斜斜睨向希雅。
希雅:“她身上为何有……”
一颗石子倏地从琨玉指尖飞出,径直射向希雅。希雅立即噤声。几乎同时,石子准确地击中了她身上锁扣。
锁扣断裂,束缚顿时松解。
希雅扯掉身上的链子,踉跄起身,活动一下筋骨。
琨玉微微莞尔,“我不过也是南海人,无需多言,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离开吧。”
希雅莫名被他笑出一身鸡皮疙瘩,缓了片刻,发丝以及瞳孔中的蓝调才悄然隐下。
花途明道:“你是如何找到我的?城里如何?”
“尚可。”琨玉道,“这会儿时间,他们应当也出城了。”
他朝花途明微弯眼角,“至于此地,非是来找你,而是打听到了马车去向,一路追来罢了。”
此言有理,花途明颔首。
趁她低头时,琨玉侧首,递给希雅一个眼神。
他生来眼角略弯,看人又常带笑意,两只眸子好似两汪温柔池,让人觉得哪怕溺毙于此,也算此生无憾。
可如今希雅被他一眼看的脊背发寒,她看到的不是宠溺,而是命令。她直觉,眼前男人不会给她机会,让她能够说出蓝色印记的出处。
希雅僵着身子垂下眼睫。
一路回城,希雅尽量避免和琨玉正面接触,一直走在花途明另一边。
花途明被两个鲛人夹在中间,莫名觉得有些尴尬。同时,她更坚定了琨玉在族中不受待见的想法。
一个初次见面的鲛人,不愿与族人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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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而宁愿走在自己一个人族身边,不是想找个机会杀了她,就是有些忌惮琨玉。
而她理所当然的认为,有琨玉在,希雅是没法杀她的。
这一切都因为,目前她与琨玉紧紧绑在一起。
花途明很想问希雅关于鲛人“通共感”之事,但希雅一路冷着脸,缄口不言,花途明知自己身份,也不自讨没趣。
“在想什么?”琨玉侧首,眸中有不知名的情绪划过。
“啊,我在想,”花途明道,“瑞宁府最后发生了什么。”
“你认为呢?”
“朝廷远在天边,”花途明慢悠悠道,“瑞宁城主与塔塔则硬碰硬,成,则一路升迁;败,则牵连百姓。城主大人作风一向无可挑剔,她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民着想,都不会想要招惹塔塔则。——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人已经抓到了,怎么办呢?”
她轻轻垂下眼睫,“当然是找个好机会,天时地利人和,再把人送还回去。这样下来,塔塔则好,百姓也好。”
“可当初捕到塔塔则人一事必定也传到帝都中,所以事不能做得太绝。——以一人换数十人,这是最折中的办法了。”
希雅不着痕迹地瞧花途明一眼,她正皱着眉头。
“这是我的猜测,可若这么说,我有一点想不通。”
琨玉看向她。
秋风吹起她鬓边碎发,花途明继续道:“边陲小城多数不敢牵扯到塔塔则,此事朝廷不会不知。因而,他们应当有完整的支援与保护措施。而瑞宁不待支援,仍发生此事,又是为何?此事一出,城主之心必人尽皆知,她又当如何?”
琨玉定定望着她,正欲开口,忽然感知到什么,抬首望去。
不远处赶来十余位少年,在山野间奔跑,大声谈论。明明是阴天,可他们身上,朝气洋洋,让人一眼便想到天上的红日。
有一位少年率先看到这边三人,顿了一下,“希雅!”他忙跑过来,“你没事吧!”
希雅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我没事。”她拉过一位鲛人女孩地手,看了一圈周围人,“你们都还好吧?”
花途明向后退,避开这些鲛人,一抬首,见同样站在圈外的琨玉正垂眸看着她。
花途明朝他莞尔,“在看什么?”
“想快点找些干净的水来。”琨玉轻轻勾起唇角,“你额头上的伤要处理了。”
“哦,这个,”经琨玉这么一说,花途明才又注意到自己泛痛的额角,“我不小心摔的。”她看向琨玉,笑道,“要是我也像你一样,有强大的自愈能力就好啦。”
琨玉低低笑了一声。
花途明看到他笑,也跟着想笑,笑着笑着,忽然发觉重逢叙旧后,那些少年的目光都落在了他二人身上。
打量,警惕,更多是好奇。
琨玉面上笑容不减,眼神却淡了下来。他挑眉看着站在中间的宝华。
宝华拨开众人,走上前,面色凝重,“王上传信,要见你。”他说着,瞥了一眼花途明,“还有你的这位朋友。”
“大人!”荣瑞顾不得尊卑,一掌拍在桌上,喊道,“您这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啊!”
书桌后端坐着一鹤发女人,她四平八稳地喝着茶,手都不曾抖动一分。
荣瑞见状,更是怒气攻心,“这究竟是为何?您就真打算把希望寄托在那八人身上?——要是他们路上遭险,失败了,您打算怎么办?”
城主大人容颜虽老,却丝毫不显憔悴,她放下茶杯,抬首,无奈道:“荣将军先坐,年轻人,哪这么大火气。”
“大人!”
“不如何。”城主见拗不过她,淡淡道,“我已贬无可贬,无非,黄泉路走一遭。”
荣瑞闭了闭眼,“这又是何苦呢?”她闷声道,“从帝都下放到地方,最后沦落到我们这个鸟不拉屎的瑞宁,这一路,您是怎么走来的?”
城主笑了两声,摇摇头,“你这孩子,不这样走,我就遇不到你们了呀。”
“城主恩情荣瑞不敢忘。当初若非城主,我在五岁那边就已横尸路边。您救我回来,予我姓名,抚养我,教导我,于我而言,如同再生父母。”
荣瑞声音中带着艰涩,“正因为如此,我才见不得您,将身家性命视为儿戏。”
天色昏昏,屋内并未点灯,城主向后靠在椅背上,视线落在桌角一处细小裂痕,眉尖忽然带上几分怅惘,她没由来地说了一句,“啊,帝都啊,那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荣瑞抬首,见对面年迈女人缓缓开口。
“我十岁就入皇宫,一开始伺候贵人们起居,当时也有那么个年纪的鲛……”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了。
片刻后,城主抬眼笑看荣瑞,“孩子,你还年轻,前途无量。还是往远方看吧,过度看重一人,终究是不可取的。”
荣瑞固执道:“您是那场大战后,才被下放的。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要再提了。”城主沉声道,“异族混战,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14. 南海
一立冬,温度陡降,天气寒冷下来。
近几日总是稀里糊涂,花途明左思右想,终于在一个傍晚,敲响了琨玉房门。
开门后,琨玉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回身烧起一壶水。
花途明带上门,坐到桌前,听到琨玉问:“想喝什么?”
室内氤氲起白汽,琨玉面容隐在其中,模模糊糊。“随意。”花途明盯着他看了一会,“我是来找你说事的。”
“我知道。”琨玉道,“——你喜欢清淡些的,峨眉雪芽如何?”
水烧开了,琨玉提起汤瓶,细细泡了一盅茶。
他将一杯茶推到花途明面前,随即在她对面坐下,“请。”
花途明看着他,反先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你这是什么习惯,”琨玉笑了,“有话不直说,反而先问别人,你指望从我嘴里听到什么弦外之音吗?”
“你也知欺瞒我甚多。”花途明道,“我扪心自问,不过是再普通不过一女子,身上并无可取之物,不知为何能引你大费周章。”
“此言差矣。”琨玉抬起眼皮笑看她,眸光隐晦,“你可一点也不普通。”
“你我并无瓜葛。”花途明道。
她慢悠悠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眼皮不抬,“你为何不说了?”花途明看向他,似笑非笑,“是不确定,还是——想不起?”
琨玉低笑一声。
“一路走来甚是蹊跷,傻子也该回过味来了。”花途明道,“南海鲛人无缘无故到了百花山,却对周遭情况一概不知。那日单烛山上,你言辞恳恳,意在言外,分明想要见到南海族中人,为何?”
室内并未点香,空气中泛着淡淡茶香。“因为人在忘记一切时,最盼望回到自己信赖之人身旁。”花途明一语点明,“可不料瑞宁城中出事,又恰好遇到的是几位少年郎。”
琨玉面上浅笑不减,从容镇定地看着花途明。
“那几位少年,听起来,似乎是鲛人中的贵公子、贵小姐,就算你已经把他们都忘了个精光,可他们久居高位,也不会没有一人认得你。”
“你太高看我了,”琨玉道,“我怎会如此出名。”
花途明笑道:“低调到连自己姓名也不肯透露吗?”
窗外长街上,吆喝起了打更声。
花途明抬手给琨玉斟一杯茶,“你如此隐瞒自己,却仍与他们回南海,怕是想知过往,又不敢知。”
“还有一种可能,”琨玉手扶杯壁谢过她,“鲛人天赋可通共感,我想回南海查明,尽快将你我之间的联系断了。”
“过往如何,我自会知。”琨玉双眸温柔如水,“所以你与我同行,是担心我是南海的罪人?”
他满眼碎玉,花途明瞧上一眼,不禁晃了神。“非也。”她清了清嗓子,镇定道,“我也只是想尽快解开联系,它出现的诡异,任何情况皆有可能。”
“此行一路,”花途明撑着下巴看向别处,“风景甚好。——就算你是南海罪人,我也算是个受害者,鲛人往上不会如此不通情达理。”
琨玉看着她不放,“但你还是希望,我们在那之前解开。”他道,“此事你尽可放心,你既不愿追,我也不勉强,我不会牵扯到你的。”
两人相处,皆从细微中察觉出此联系怕是与过往有关,只不过一人想往前看,一人想将回忆拾起。
一行人带着伤号,足足走了一月有余。从北国高原冰雪到南方秀丽山川,水网绵绵,车马缓缓,等到花途明终于站在南海边上一座小村落时,已是十一月初。
村落规建齐整,古朴又干净,住得全都是闲着没事想上岸体验的鲛人。
但鲛人喜水,上岸也就图个新鲜,住不了几日就回到水中。因此,这些房屋也无所属,鲛人择喜而居。这个时令,村落中大半房屋都空着。
花途明与琨玉两人被安排在村中靠海的一个小院中,出门左转,便能看到蔚蓝大海。
“你们先住几日,”阿达伦站在院中一株梅树下,梅花尚未开,花骨朵缀了满树,“南海今夜有大宴,不太方便待客,且花姐姐的鲛绡衣还在赶制中……过两日再来请你们。”
鲛绡衣为鲛人秘法所制,外族穿了可似鲛人一般,遇水如鱼。
经过一个月的相处,花途明对这些少年的习性摸了个七七八八,不比宝华的高傲,琢与希雅的冷淡,阿达伦待人热情,口齿伶俐,十分讨人喜欢。
许是他过分自来熟的原因,就连花途明这个外族也与他深夜畅聊过几次,花途明听他讲鲛人习性,觉得十分有趣。
因为听到他这番话,花途明不禁有些好奇,“什么大宴?”
“今日是我王上生辰,”阿达伦朝她眨眨眼,“十年来,王上初次松口愿意过生辰宴,举族上下都十分关心,因此目前并未将你们到来的情况上报。”
“原来如此。”花途明莞尔。
送走宝华后,花途明转身,见琨玉正站在屋檐下,盯着那一株梅树愣神。
花途明笑道:“怎么,近乡情怯了?”
琨玉收回目光,看她一眼,眼底似乎有纠结之色。随即他穿过小院,从花途明身边径直走过,“我出去一趟。”
傍晚时分,琨玉回来了。
彼时花途明正躺在院中竹椅上打着盹,眯着眼睛看他跨过门槛,手中还拎着两只野兔,“你这是……去打猎了?”
花途明坐起身,懒洋洋道:“原来你们鲛人还吃兔子。”
“人能吃,鲛人为何不能吃,”琨玉道,“做饭吧。”
小院外扬着一旆,旆上绣着两个鲛人字,阿达伦走之前,告诉花途明,这两个字念“南南”,为顺遂之意。
南南小院不大不小,两个人住刚刚好,院内整洁干净,正中有一株巨大的梅树。
厨房坐落在小院一角,内里五脏俱全。鲛人建屋的时候一应供需摆的像模像样,但很显然,厨房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装饰,里面所有佐料都未曾开封。
花途明从中挑取几样佐料,到得院中,见琨玉已将烧烤架子支在梅树下。
两人嫌麻烦,没做炒兔子,而打算吃烤兔子。琨玉坐在一把小藤椅上,用两根细木棒串起打理干净的兔子,支在架子上。
花途明坐在他旁边,撑着下巴看。
等到兔子表皮微微流油,琨玉往上撒一把佐料,香味立刻溢了出来。
花途明喉咙上下滚动一下,“琨玉,你还有这种手艺,真没想到啊。”
琨玉侧首瞧她,笑了笑,“村中鲛人偶尔也会尝个鲜,所以他们在东边那个小山坡上养了几窝野味。”
“他们手艺肯定没有你好。”花途明目不转睛地盯着烤兔子,篝火映在她眼底,“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方才去问村中鲛人了?”
“我……”琨玉将兔子取下,再撒上孜然,递给花途明,“熟了,小心烫。”
花途明接过烤兔子,意识到自己是真饿了,当即也忘却了自己方才问的什么,“多谢款待,那我就不客气啦。”
兔子表皮金黄,微微流油,一口下去外焦里嫩,口齿留香,花途明不禁大赞琨玉。
饭毕,收拾好残局之后,忽有一鲛人前来,站在门口与琨玉低声交谈。
花途明进屋洗漱,等了许久都不见琨玉进屋,出来一看,院中也不见踪迹。
难道是随那人出门了?花途明想。
可她转念又想,琨玉身份不明,如今又失忆了,在这种情况下,他会选择与谁出门?且那人瞧着身形,不像是与他们同行过的少年……
她在院中站了一会,最后决定出去找找。
说来奇怪,明明只相处了两个月不到,尽管花途明自己不想承认,她对琨玉的感情仍如野草般疯长。她将这份感情按在心底,有时连她自己也分不清,两人你来我往中,掺杂着她几分假意,几分真情。
一定是前世欠了债,他来克我的。花途明十分郁闷地想。
她出了小院,凭直觉左拐,最终在海边看到了琨玉。他蓝衣飒飒,立在一堆碎石上。
花途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地望着他的背影。
许久之后,琨玉微微侧首,“风大,小心着凉。”他含笑的嗓音顺着风灌入花途明耳中。
花途明提着裙摆走到他身旁,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南海,月光下,波光粼粼。
空气中泛着微凉的海风气息,雪白的浪花拍打到碎石上,花途明望着大海,耳边回想着幽远的低鸣,她的识海茫然间陷入一片白,好似所有想法都在一瞬间消失,天宽地广,只余她一人。
“长天云海共茫茫。”花途明轻声说,“南海……”
“是啊,南海。”
花途明收回目光,扭头看琨玉。
月光下,他不做任何掩饰,两只眸子宝蓝如翡翠,眉眼平和。他整个人的气质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像是流离多年的游子终于卸下了沉重的包袱。
琨玉对上花途明复杂的目光,笑道:“今日南海热闹,想不想下去看看?”
“嗯?”花途明道,“鲛绡衣不是还没制好么,我……不会游水。”
“有别的办法。”琨玉道。
说着,他向前走了几步,海水没过他的膝盖。琨玉站在水中,回头看花途明,冲她一笑。
花途明看着他往深水区走去,随即沉入水中。
海面泛起细小的涟漪。
“琨玉?”
海水漫上碎石堆,花途明向后退了一步,耳边忽然听到一声吟唱。
听不出发音,却很是悦耳。
花途明心中一动,朝声音方向看去。片刻后,又传来一声低吟,婉转缠绵,悠悠缓缓。
花途明明白了,这是在喊她过去。
海波卷卷,海线绵长,花途明沿着海滩,一路走到一凸出断崖之上。
她垂首,见幽暗海水中,浮着一人。那人正抬首望她。
他生了一双宝石般的双眸,盛满月光。一头蓝发垂在身侧,随海水漂动,细细碎碎泛着光,有如夜里的萤火点点,乱人心绪。
花途明咽了口唾沫,看到海中鲛人微动,随即,一样东西浮出水面。
那似乎是个巨大的蚌,外壳透明,蚌肉柔软。
琨玉朝她伸出一只手,嗓音清润:“下来。”
“啊?”
“都没一间房高,跳下来,”琨玉道,“我接着你。”
“……”
花途明看了看脚下的海水,又看向琨玉。犹豫再三,闭着眼往下一跳,耳边是呼呼夜风声,下一刻,她像是落入了一堆滑滑的柔软棉絮中。
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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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冲击力都不曾感受到。
花途明撑着起身,一头撞入琨玉的目光中。月光下,他五官更显惊艳,肤如凝脂,眉眼似玉。
“你……”花途明正欲说些什么,手下按着的蚌肉忽然游动起来,她声音陡然变了调,“这是什么?!”
“蚌精。”
“你们平时就睡在这个里面?怎么还会动?”
“都成精了,怎么不能动。”琨玉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眼角弯了弯,“平时不睡蚌里,只偶尔用作游船罢了。”
他见花途明手脚被蚌肉缠住,浑身绷着,笑道:“不要怕,它并不会伤人,只是性子活泼了些。四处游走,有按摩助眠之效。”
花途明努力想将手抽出来,却被越吸越紧,她无奈地看向琨玉,“抱歉,我实在无福消受。”
琨玉挑了挑眉,也不强迫,他轻拍一下蚌壳,将闹腾的蚌肉打晕了。
花途明盯着他的手看,“欸,你没有完全化形吗?”
琨玉看向她。
“我的意思是,你的手好像没有……”变成爪子。
“没有必要,”琨玉淡淡道,“还容易伤了你。”
海水中,夜风微拂,蚌壳被琨玉牢牢抓住,花途明随着海波轻微荡漾,目光落在眼前鲛人身上。
他鬓边碎发被海水打湿,湿漉漉地黏在脸上,双耳又长又尖,末端泛着蓝光,与他平日里所戴耳饰十分相似。
琨玉道:“下去看看?”
花途明看着他,笑了一下,“好啊。”
此蚌足有一张床大小,供一人躺在里面,绰绰有余。透明的蚌壳盖上,花途明坐在里面,望着琨玉,觉得十分新奇有趣。
琨玉冲她一笑,随即带着蚌壳没入水中。
水下,花途明第一次看清琨玉的完全模样。
他生有一条约莫七尺长的鱼尾,尾鳍大而华丽,腰腹两侧均生有半透明的鳍,周身覆有鳞片,颜色渐变,像是一滴蓝墨融入海中,却有醒目得很。
月光只透了薄薄一层,海水幽暗,琨玉浑身散着细碎的鳞光,点亮一小片天地。
他扭头,见花途明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指了指前方,示意她往前看。
花途明抬首望去。
不远处,是一片珊瑚群,浩渺瑰丽,一望无际,泛着幽幽冷光。
琨玉扶着蚌壳向前游去。
眼前细细水泡破碎,一幅壮美画卷在花途明眼前徐徐拉开,她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时失语。
层叠丰林,一抔碎玉。
置身珊瑚群中,花途明这才发现,原来那些冷光,是源自缀在珊瑚上的一条条小鱼,每只约莫一根手指长度,浑身透明,只额前亮着五彩斑斓的淡淡的光。
“是奈何鱼。”琨玉的声音在海中有些模糊,“相传鲛人死后,过奈何桥,入黄泉。奈何桥由额前生光的小鱼首尾相连而成,顺着光前行,一路可忘却前生事,以干净纯洁之身入黄泉。故而此类鱼被称为引路鱼,又名奈何鱼。”
“真的假的?”
琨玉笑了,“不过只是传说,信与否全凭个人,哪有真假。”
他望着花途明,对方正一脸稀奇地凑近看这些奈何鱼,“今夜鲛人大宴,它们不过是装饰品,被缠在珊瑚上作点缀。”
“我说嘛,”花途明道,“怎么有鱼这么乖。”
她收回目光,看向琨玉,笑容忽然凝在了脸上。
花途明漆黑地瞳孔中映出一束光。
远处有什么东西正快速逼近,朦朦胧胧,缥缈绵长,形状莫测。是光,又像云。
离得近了,才发现,原来那是鱼海。
鱼儿聚成群,鳞片反射冷白的月光,数量庞大,像海中的星空。
它们带起夸张的暗流,珊瑚随之东倒西歪,花途明扶着蚌壳,勉强坐稳。一抬首,见琨玉正置身于那片星海中。
他稳稳立于水中,鱼群拧成一股,环绕着他打旋,海流带起他深蓝的发丝。
他宝蓝色的眼眸在深海中泛着光,花途明听到周遭奈何鱼齐齐鸣叫。
奈何鱼身小,叫声也浅,但数万只齐鸣,却莫名生出庄重之感,如黄钟大吕,一圈圈荡开。
琨玉十指并拢,聚于胸前,仰头吟唱一声。
顿时耳力所及范围内,所有生物齐声吟唱,一声声波浪荡得花途明手指发颤,她隔着重重鱼群望着那道身影,喉间莫名发堵。
唱声止,海水平。
鱼群吻过琨玉尾尖,似来时一般,如烟游走。
屏障散去,琨玉立在不远不近地那里,凝神望着花途明。
许是舟车劳顿,亦或者海下晃得人头晕,花途明不一会就困倦了。琨玉带着蚌壳浮出海面。
彼时他们已出海甚远,花途明往陆地方向望一眼,只觉茫茫夜色,看不到头。于是她也在蚌壳中躺下,准备在里面凑合一晚。
琨玉掀起一侧蚌肉盖在她身上。
蛾眉月高悬与浓厚的夜空,琨玉抬首看一会月亮,低声唱起安眠曲。
他嗓音如流水一般,温和低缓。
琨玉挡着风,声音愈来愈低,许久之后,终于住了口。他低眉凝望着花途明,眉眼间有化不开的怅惘。
“途明。”他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花途明依然熟睡。
15. 青丝
翌日,花途明半梦半醒间,闻到一股清冽冷香。
冷香暗暗钻入她心肺,她感到额间发凉,像是一下子被人提溜起来,扔进大雪中,满园红梅艳。
花途明紧闭双眼翻个身,半个身子坠在床外,她一个激灵,醒了。
室内空无一人,花途明下床,推开门,浓郁梅香扑面而来,她心中一动,抬眸,眼前倏地一亮。
一树梅花开,嫣若朱砂,孤瘦雪霜态。
微风起,暗香涌动,花途明快步走上前,伸手接住掉落的梅花。
她捧着几朵残梅,忽然听到一声微响,侧身,见琨玉不知何时走进院中。
恰在此时,一朵红梅轻飘飘坠下枝头,埋进她发丝中。
花途明站在梅树下朝琨玉笑:“一夜之间,花竟全开了。”
她眼睫密如鸦羽,眉眼明亮,鬓边一朵梅花,却是人比红梅艳。
一如当年景。
自从单孤山上脑海中出现过那幅画面,琨玉总是心绪难宁,他放不下,舍不开,日思夜想,脑海中的画面愈来愈清晰。
那应当是在一个花园中,大雪压枝,满园红梅灿若云霞,少女衣着华贵,珠钗满头,撑着流苏小伞,弯眸朝他笑。
她生了一双好看的狐狸眼,双眸漆黑如墨,偏偏眼里有光,像夜空中若隐若现的银河。
琨玉微一晃神,当年少女与眼前花途明两张面容重叠起来,足有七分像。
看得越久,心神越动荡,到了近几日,琨玉一看到花途明那张脸,便感到心微微刺痛。
“我们何时回来的?”
“约莫天将明。”琨玉偏头咳了一声,“昨夜睡得可好?”
“很好,”花途明笑道,“我还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香很甜的梦,只是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琨玉定定看了她一会儿,轻轻笑了,他走到跟前,伸手摘掉花途明鬓边红梅,“不记得也罢,”他说,“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花途明抬首望他,“对了,昨日那人究竟与你说了什么?”
“嗯?”琨玉眼角微弯,“担心我?”
“我不过是问问,”花途明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眼睫,“不想提我不问便是。”
“也没什么,”琨玉道,“昨日王上生辰,南海同庆,他来祝我平安。”
他想起昨日那个鲛人站在门外冷眼看他。
“何事?”琨玉问。
“宝华公子让我来提醒你,”鲛人道,“今日是南海重要日子,不管你所欲何为,都不要在今日整出幺蛾子。否则,进了南海的地盘,你和你身边的那个女子,连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
琨玉笑了,“这就是南海的待客之道?”
“这是南海的待你之道。”鲛人嗤笑一声,也不再管他,转身离去。
花途明有些意外,“那还挺周到的。”
“是啊。”琨玉轻声说道。
花途明洗漱过后,与琨玉简单用了早膳,而后便像没骨头似的,躺在了院中竹椅上。
她将竹椅拉到梅树下,一睁眼,可见梅花满目。
“饭后不宜久躺,”琨玉道,“易积食。”
“你做的饭这么好吃,积食又怎样?”花途明没心没肺道,她抬手盖在眼睛上,“琨玉啊。”
“不要睡。”琨玉道。
“不睡不睡,”花途明道,“我想说,你人真的很好。”
四下寂静,唯有风吹花落簌簌声。
花途明拨掉一片落到她唇边的花瓣,坐起身,“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么,你人这么好,我都有点舍不得你了。”
她扶着竹椅扭头看琨玉,“你说我们以后还有机会见面吗?”
琨玉立在屋檐下,闻言,既没有高兴,也没有厌恶。
他神情没有丝毫波动,就连面上的浅笑,也与平日里如出一辙。——就好像他听到的不过是“今天天气真好”之类的客套话。
琨玉道:“前路自有其序,空谈无果,且惜当下。”
花途明看着他,许久,挑了一下眉,笑了一下,“好吧。”
她重又躺回竹椅上,看满天红梅,似血点点,忽然觉得有些扎眼。
清冽梅香幽幽,花途明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
她不会看到,自她转身后,琨玉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他那万年不变的唇角终于垮了下来,眸光隐晦又纠结。
琨玉与花途明已朝夕相处两月,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不知何时起,他对花途明的假意关怀已变成不由自主,逢场作戏也转为真心实意。
就好像这些都是他一直盼望着的,而不是因为所谓痛感相连。
等到他终于意识到这点,与之伴随的,是一种若隐若现的不祥预感,离南海愈近,预感愈强。
琨玉不愿将此事点破。
两人一躺一站,各自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花途明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听到有人低声交谈,她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发现身上盖了一条薄毯。
“醒啦?”
花途明抬首,见琨玉与阿达伦正站在梅树下,两人似乎在交谈些什么,见她醒了,阿达伦笑道:“醒了姐姐就去换身衣服吧,看合不合身。”
花途明看一眼琨玉,随即接过鲛绡衣,衣服轻如纱,拿在手上几乎没有重量,触感细腻,洁白如雪。
“多谢。”花途明顿了一下,又道,“原本不是说还要几日……”
“啊,这个,”阿达伦摸了一把头发,“这就要怪宝华了,他昨日醉酒,一时说漏嘴……”
“王上闻言便即刻要见,”阿达伦无奈道,“正好有了借口,她原本也不是很想过生辰。”
花途明:“如此听来,倒是勤政恤民。”
闻言,阿达伦顿了一下,“姐姐先去换衣裳吧,”他扯会话题,笑道,“此等华丽,姐姐穿上一定很好看。”
——华丽?
花途明看着手中纯白素净的衣裳。
琨玉将目光投向她,又瞥了眼略不自在的阿达伦,敛眸不语。
直到入了水,花途明才明白这身鲛绡衣的奥妙。
衣尾长而宽大,在水中飘逸如云,像是撑开一个鱼尾,让她来去自如。
最令人惊讶的是它的颜色,鲛绡衣在岸上见犹如白雪,可一入水,便呈现出华美的色彩,说不出具体是什么颜色,因为它压根没有固定的颜色,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呈现出的色彩都不一样。
偏偏每一种配色都极为巧妙,令人惊艳难忘。
海中世界丰富多样,鲛绡衣在此间大放异彩,连带着身穿它的人也受欢迎起来。
花途明手捧着一只小鱼,放眼望去,直觉满目海景,美不胜收。
真正身临其境,与昨夜在蚌中观海相比,感觉上还是更胜一筹。
正出神间,花途明忽然感觉手中小鱼动了一下,她收回目光看过去,就见那条小鱼裂开嘴,足有半个身子大小,口中是密密麻麻的利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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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途明手一抖,想将其甩开,可它身上好似有吸盘,牢牢吸在花途明手上,对着那一截手腕就要咬下去。
电光火石间,忽有一只手从侧面袭来,轻飘飘摘下小鱼,随手扔下海底。
花途明后怕地揉揉手腕,抬首,见琨玉正注视着她。
两人贴得很近,琨玉一头蓝发随海水飘动,发丝撩到她脖颈上,花途明咽了口唾沫。
“花姐姐,当心呐,”阿达伦的声音从一旁传来,“这种小鱼最会骗人了。”
“是我疏忽了,多谢。”花途明笑笑,随即意识到阿达伦说的并非人族官话,“咦,鲛人语我也能听懂了吗?”
“是啊。”
“好生神奇!”花途明笑道,又拉拉衣裳,“难怪都说鲛人是天地灵物,除了鲛人,恐怕也无人能织出这等绡了。”
阿达伦笑了起来,“鲛绡是鲛人所制,但并非所有鲛人都会织绡。”
“此话何解?”
“花姐姐可知鲛绡是用什么织成的?”阿达伦见花途明疑惑的样子,接道,“是情丝。”
花途明一怔。
“鲛人用情多且深,千万情丝可织成鲛绡,这才是鲛绡制成的秘法。”阿达伦道,“情又分多种,其中苦情最为浓厚,所织鲛绡也最为纯净。因而,常流传一句话,‘南海最善织绡的鲛人,是最痛的苦情人。’”
鲛人语低沉而婉转,仿若呢喃,字字句句落入花途明耳中,令她不由得沉默下来。
她忽然觉得身上的鲛绡衣珍贵至极,重若千钧,自己不管怎么穿,都好似亵渎了这份情。
“不用多想。”琨玉轻声道,“只要不是丢魂落魄,鲛人皆有情,有情即可织绡。你身上这一件,也不过是一件普通的鲛绡衣。”
花途明摩挲着料子,“话虽如此,”她垂眸道,“每一份情皆因被珍重,之前是我唐突了。”
琨玉凝眸不语。
他望着花途明,对方很少会穿这种华丽的衣服,鲜明的颜色衬得她眉眼惊艳,闭月羞花之貌,恍若天人。
她长长的睫毛随水微动,更显灵动。
如此看着,琨玉第一反应是,她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自己想,伸手便可将她揽进怀中。
他眼神微动,垂在身侧的手指抽动两下,随即自己似乎都被这样的想法吓到了,琨玉偏过头,负手于身后。
“花姐姐所言有理。”阿达伦道,“不说这些闲话了。二位请。”
两人随阿达伦前行,鱼群开路,海波送行。
一路上,花途明见到了平生未遇海景,蔚为壮观,如梦如幻,不禁频频赞叹。阿达伦在一旁充当伴游,滔滔不绝,讲述所经地名及其来历,所遇生物及其喜恶。
花途明与阿达伦相谈甚欢。琨玉则不远不近走在前头,无甚表示。
花途明笑着,目光不由自主落到琨玉背影上,看到他身形一滞,停了下来。
“到了。”
花途明快行几步,与琨玉并排,先是看了一眼琨玉,随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他们已入深海,日光透不进来,除了珊瑚上偶尔点缀的夜明珠,以及会发光的小鱼,没有其余照明之物,周遭几乎一片漆黑。
可不远处有光。
朦朦胧胧,光线柔和,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底格外醒目。
仿若不可惊扰的脆弱的梦幻的美梦。
花途明揉揉眼睛,确认了,那不是梦,也不脆弱——那是鲛人的家。
16. 龙脊
“人族坊间常传言,鲛人居住在水晶宫中。”
阿达伦从珊瑚上摘下三颗夜明珠,往花途明与琨玉怀中各塞一颗,自己则抱着一颗走在最前面。
“其实非也。”
他们如今正穿过一条约莫三丈宽三丈高的小道,四周是密密珊瑚,足有几人高,上下左右俱被珊瑚包围,只有前后一条路,路尽头亮着柔白的光。
许是快要到家,阿达伦的步伐也轻快许多,“水晶宫虽美,但未免过于庄重严肃,鲛人大多不愿受其束缚。因而,只有鲛人王上住水晶宫中。”
花途明搂着夜明珠,那颗夜明珠足有她半个脑袋大,光线柔和,泛着暖意,她虽不觉冷,可在海下摸到如此温暖的东西,还是忍不住将它紧紧抱着。
她透过半明的光线看向少年,“原来如此。那其余鲛人呢?”
“这就是我想与你说的了,”阿达伦回眸朝她一笑,“姐姐在人族呆了数十年,待会儿不论见到什么,希望都不要太惊讶。”
闻言,花途明一怔。
——那得是有多奇特?
她忽然想起与琨玉初见时他说“为何要穿衣服”,以及在瑞宁时几位少年旁若无人的读他人的信,在心中琢磨一番,猜测这应当是一个不分你我的随心世界。
花途明下意识看向琨玉,一看却看了个空,再一转头,见对方不知何时放缓了步子,落在两人身后——他手中的夜明珠也早嫌麻烦,放回珊瑚上了。
花途明停下来等他,夜明珠照亮两人周围。
此处只有一条路,阿达伦也不再担心两人跟丢,他似乎高兴的很,鱼尾一摆,身影就匿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不远处晃动的夜明珠。
花途明收回目光,轻声问:“怎么了吗?”
“没事。”
琨玉说了两个字,便沉默下来。
两人静静前行,许久之后,又听琨玉叹道:“近乡情怯罢了。”
花途明看他一眼,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离光源越来越近,花途明抬首,见阿达伦的剪影立在小道尽头。行至跟前,才发现,原来这柔光源自一个足有两人高的夜明珠。
夜明珠形状奇特,看起来像是一个鲛人在翘首仰望,双手捧在心头。
“这座像不知在此地屹立几百年了,也无人知晓它原本便是如此,还是有人故意为之。”阿达伦解释道,“不过每次见到它,都十分安心。”
他神色似乎有些纠结,花途明见状,问:“有什么问题吗?”
“嗯……”阿达伦犹豫一下,“有一件事,有必要提一下,你们且注意注意就是。”他转身,面朝两人,“在南海,有两件事最好不要提——先王,以及当今王上的生辰日。”
花途明一怔,见阿达伦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也不多问,只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
阿达伦带领他们从夜明珠像旁穿过,再行几步,眼前是一堵珊瑚墙。
“什么人?”有鲛人的声音从墙对面传来。
“阿达伦。”
对面沉默下来,片刻后,面前珊瑚墙发出“嘎吱”声响,缓缓向两边拉开。
花途明抬眸望去,眼前豁然开朗。
与外间的黑暗逼仄不同,珊瑚墙的另一面,明亮又宽敞。
这是一个十分瑰丽的世界,用震撼来形容完全不为过。
阿达伦顺手抓了一只水母吃了,又抓了一只递给花途明,花途明连忙后退,“谢谢,我不吃这个。”
“不吃,给你玩。”
那只水母在阿达伦指间挣扎,花途明看得实在不忍心,“我也不玩水母,你还是将它放了吧。”
“怎么还有人族?”
守在珊瑚墙后面的是两位鲛人,一男一女,看不出年纪。
“还有这位是谁?”
“王上让带进来的。”阿达伦将水母随手往后一扔,笑道,“多谢叔叔婶婶了,那我们就不打扰二位雅兴了,告辞。”
“哎,下次常来玩啊!”
“知道啦!”
望着三人背影,女鲛人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她转头,看到身旁那人神情同样奇怪。
一路行来,道路越来越宽敞,四周亮如白昼,会发光的生物浮在水中,五彩斑斓,甚是美丽。
花途明一路走一路观望,十分庆幸自己此生还有机会见到这等景物。走着走着,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自己从进入南海起,就并未见到另外的鲛人。
“这里没有人吗?”她问。
阿达伦回身看她,“哪里?”
“南海。”
“嗯?”阿达伦顿了一下,随即明白她话中意,笑道,“鲛人统共加起来,也就是人族帝都人数数量,南海那么大,鲛人四处为家,平时不刻意找的话,很难碰到。”
“你一路上也并未见到特定规格的房屋,不是么?”
花途明回想一路所见所闻,的确未曾见房屋之类的样式。“那……这一片地区是……”
“这一块区域名为龙脊,”阿达伦道,“相传数千年前,有一条黑龙坠落在南海,化成海中陆地,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它的脊背。”
“龙脊最中央,有一处水晶宫,那是鲛人王上居住的地方。每逢朝会以及特定的日子,鲛人会从各地赶来,齐聚龙脊,共商对策。现在正是清闲时节,因此龙脊的鲛人并不多。”
花途明颔首,她望着远方,想象鲛人齐聚的热闹场景,正欲开口,余光忽然瞥到一个东西。
花途明定睛看去,发现那是个鲛人。
鲛人坐在珊瑚下,鱼尾断了一截,他身上鳞片断口颇多,毫无光泽,神情阴郁,正盯着花途明。
花途明听到阿达伦轻轻叹口气。
断尾鲛人扭动着身子朝他们游来,他平衡把握的不是很好,姿势怪异,甚至有些可笑。
阿达伦道:“吉泽……”
吉泽看也不看他,只死死盯着花途明,好像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
二人中间隔了约莫一人的距离,花途明被他看的莫名其妙,但观他神情,似乎有难解怨气。花途明后退一步,微微垂下眸。
就在她垂眸的一瞬间,原本游都游不稳的吉泽忽然出手,他指甲从指缝中露出,直取花途明咽喉!
“吉泽!”
他一套动作快而稳,丝毫没有方才风烛残年样,阿达伦并未来得及反应。他惊呼一声,原本以为花途明要血溅当场,谁料电光火石间,忽有另一只手从侧方袭来!
那只手从阿达伦眼前伸过,锋利的指甲刮断了他的一截头发,阿达伦闻到了一股很熟悉的香味,呼吸一滞,下一刻,那只手紧紧扣住吉泽!
吉泽大叫一声,伸出另一只手,不依不饶要杀了花途明。
琨玉拽着他的手,往外一甩,侧身挡在花途明面前。“做什么?”
“哎别动手别动手!”阿达伦闻到那股香味时心中疑惑一瞬,但眼前形势紧急,他也来不及多想,“别动手,这位……”他看向琨玉,忽然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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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不要动手。”
琨玉:“是我先动手的吗?”
“不是你先动手的,你也不要动手,你把他打伤了,咱们都不好解释。”阿达伦道,“这里是承灵阿大人的地盘,承灵阿大人虽平日都不在家,但最好也是不要节外生枝。”
“人族!是你!是你!!”
吉泽指着花途明嘶吼,装若疯狂,好像看到了什么让他撕心裂肺的事物。
他浑浊的瞳孔里满是怒火,花途明看他一眼,只觉好似被毒蛇咬了一口,毒素蔓延全身,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您认错了,不是她,不是她。”阿达伦挡在他面前,阻拦他的视线,“吉泽叔叔您冷静一些,左丘颂景早就死了。”
听到这个名字,花途明心脏蓦地抽痛一下。
她呼吸一滞,随即意识到什么,抬眸去看琨玉反应。
琨玉无动于衷。
花途明有种奇怪的感觉,这阵刺痛是从琨玉那里传来给她的,看到对方毫无反应,更是加深了她的这个猜测。
可为什么?
“并非每一个人族女子都是左丘颂景,吉泽叔叔,”阿达伦道,“她更不可能是了,您真是认错了。——今天怎么打算来这边玩的?云罕没有陪着您吗?”
吉泽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双目似要淌血,大力挣扎着。
花途明想说些什么,琨玉按在她手上,回眸看她一眼,示意她稍安勿躁。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歌声,悠长婉转,歌者声音清亮,如流水一般,很有镇定人心的功效。
花途明看到吉泽顿了一下,随即往声音来处望去。
不远处游来两个鲛人。
其中一人速度稍快,他扑到吉泽身上,面色慌乱,“爹!”
他正是唱歌的鲛人。
“云罕……”阿达伦抿了抿唇,随即看向另一位来者。
那是位女鲛人,容貌清秀,她面上挂着浅笑,“几位,这是在……斗殴?”
“——爹!”
吉泽一看到云罕就恢复成正常模样,他略显疲惫,抬手揉了揉云罕的脑袋,“没事了,没事了,我们去找你阿娘吧,去找你阿娘……”
云罕狠狠抽一下鼻子。
阿达伦将目光从他们父子二人身上揭下来,“非也,”他看向女鲛人,“姐姐怎么有空来此,莫非是……”
女鲛人好似并未被周围气氛感染,她笑着轻点头,“我随承灵阿大人回来。”她扫了一眼在场几人,目光在花途明身上短暂停留,“大人说了,近来疲乏的很,还望几位给个面子,有事到别处闹去,不要扰他清闲。”
“贸然打扰,实属无意,还望见谅。”阿达伦道,“改日一定登门道谢。”
“这倒不必了。”女鲛人道,“大人说了,过不了两日我们就要离开龙脊。”
“——承灵阿叔叔真是忙得很啊!”
一道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众人循声望去,见有鲛人风风火火赶来。正是宝华。
宝华鲛人形态更显张扬,他双手抱在胸前,面色说不上多好看,“叔叔常年在外,无所事事,家里的事真是越来越不管了。”
“小公子这是哪里话,”女鲛人捂嘴笑道,“大人巡视南海,及时发现问题,镇压叛乱,这怎么能说是无所事事呢。”
“大人此次前来还给小公子带了礼物,小公子有空闲可去看看。”
“我不需要!”宝华冷哼一声,随即直接看向琨玉,“不废话了。你,跟我走。”
17. 泡沫
“云罕父亲,你刚看到了,那是在那场混战中伤的。”阿达伦神情凝重,又叹口气。
他说的是断尾,花途明抿了一下唇,道:“十年前那场混战?”
“是啊,”阿达伦道,“同年去世的还有他的妻子。”他抬眸看向远方,眼中露出些许茫然,“鲛人重情,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当时身受重伤,得知自己妻子身死的消息后,没多久就疯了。”
“云罕是他妻子留下的唯一慰藉。”
花途明一愣,忽然意识到云罕父亲口中“我们去找你娘”,包含了无可数的心酸与苦楚。
“那……他为何执着于找左丘颂景?”
阿达伦身形一滞,他瞥了一眼花途明,“他疯了太多年,见到人族女子,就以为是左丘颂景。”他并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指了指前面,“到了。”
见状,花途明也不多问。她顺着阿达伦指向,往前望去。
不远处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水晶宫。
宫殿造型奇特,线条流畅自然,宛若一座梦幻城堡。璀璨水晶相互交织,华丽又多彩,远远望去,气势恢宏,如梦如幻,令人叹为观止。
花途明愣在原地。直到阿达伦催她,她才缓缓咽一口唾沫。
“在想什么?”
“在想……”花途明声音轻轻的,“难怪都说鲛人有钱……”
她被领到一个偏殿,偏殿大而空旷,只最中间有一棵巨型水晶树,晶莹剔透,耸入屋顶,树周围摆着约莫十几只小小蚌壳。
阿达伦道:“你先在此歇息,他们结束后,会来找你的。”
花途明站在门口观望一番,没找到可以坐的地方,最终把目光落在水晶树周围蚌壳上,“多谢。”
阿达伦转身离去。花途明一步跨入偏殿。
地面全是由水晶铺成,五彩的水晶组合起来却不显突兀,可见建造者造诣之深。
琨玉不着痕迹地四处打量着,水晶宫内除了水晶,还点缀着十分漂亮的贝壳以及珊瑚,光芒闪耀却不刺目,给人温柔又冰冷的感觉。
——还很熟悉,好像他曾经见过似的。
琨玉收回目光,微微垂下眼睫,他盯着五彩地板,在心底默念了一遍那个名字。
“左丘颂景。”
他不由地又想起多天以来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画面,心中有一股强烈的直觉——雪中那位少女,正是左丘颂景。
“喂!等会到了殿前,莫要失礼。”
一旁忽然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琨玉思绪被打断,有些无奈地看向宝华,“宝华小公子,我发现你有一种天赋。”
宝华有些不耐烦地看向他,原本似乎不打算接话,但见琨玉没有自己往下说的自觉,于是道:“什么?”
“很扫兴的天赋,”琨玉笑了笑,“因为你没有礼貌。”
他似乎没有看到宝华一下子变得很难看的脸色,慢悠悠继续道:“这么骄纵,谁惯得。”
花途明靠在蚌壳上,伸手拨着水晶树上的流苏,百无聊赖间,忽然看到有一鲛人正朝这边过来。
他毫无滞留地迈进大殿,随即在花途明身旁坐下,肩上披着一白色鲛绡,举手投足皆是风雅。
他轻弯眼角,笑看花途明。
花途明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坐直了身子。
“这身鲛绡本无特色,”那人开口,嗓音温柔,尾音却刻意拖长,好似他说的话都是珍重至极,“穿在姑娘身上,却惊为天人。”
“谬赞。”花途明说了一句话,忽然反应过来对方与他说的鲛人语,她身着鲛绡衣能听懂,而她自己说的人族官话,对面不一定听得懂。
但那人下一句话,就打消了她的顾虑,“哪里谬赞,姑娘称得上,你是我此生见过最漂亮的人族女子。”
“公子过誉了。”
花途明笑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请问你是……?”
“我?”他手肘搭在水晶树台上,撑着额头,笑道,“你猜我是谁?”
这让我怎么猜?花途明想着,却仍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鲛人,莫名发现他眉眼间竟有些眼熟。
——很像记忆中一个脾气不太好的小公子。
“难不成是与宝华小公子有联系?”
鲛人低低笑了,他半睁双眼,声音含含糊糊,“难怪,世人都说侄子随叔,”他长叹一口气,也不知是个什么情绪,“宝华与我少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花途明一怔。
她回忆一番,记忆中知晓的宝华叔叔就有两位,一位是瑞宁时他们所说的先王,既然用“先”字,那大概率已经不在世了;
另一位,就是承灵阿大人了,而自己方才还在他的地盘上见证了一场闹剧。
花途明有些斟酌地开口:“承灵阿大人?”
“哎,别叫得这么生分,”那人默认了这个身份,“你我之间,何必如此。”
“抱歉,我目前还不知我与大人之间有何联系。”花途明道,“冒昧到你的地盘打扰,实属无意。”
“这有什么的,”承灵阿笑了,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花途明,“早知是你,天天来我也恭候。嗯?这是——”
他忽然欺身上前,手指朝花途明脖间伸去。
花途明侧身一避,“承灵阿大人,”她倏地伸手,截住对方的手腕,眉头微皱,“你做什么?”
“啊,”承灵阿指尖一颤,收回手,软绵绵地靠进蚌壳,“我不过是看你脖间挂了一个东西,想看看,你也用不着如此激动。”
“抱歉。”花途明垂眸,手指顺势摸上脖间银线,那是自她醒来后就一直贴身带着的水滴形吊坠。
“我和你还并未熟悉到这种地步。”
承灵阿沉默地看着她,“嗤”的一声笑了。
花途明抬起眼皮看他,眸光微动,心中缓缓泛起一丝疑虑。
“方才宝华脸色很不好看吧,”承灵阿十分自然地转了一个话题,好似方才的不愉快根本不存在。
花途明“嗯”了一声。
“这小子……”承灵阿缓缓闭上眼,仿佛困了,“我就知道,又没吵过她表姐吧。”
他声音宛如梦呓,花途明看了他一会,终于证实了自己猜测,“大人,你……喝醉了?”
承灵阿“嗯?”了一声,浑然没听清她在说什么,自顾自继续道:“苏洛德这小丫头,口齿伶俐的很,明知吵不过,却次次还要自讨苦吃,这一点,宝华倒不像我……”
水晶宫正殿,一妙龄少女端坐在蚌壳一角,她侧身朝着一人,正低低说些什么。
那也是位鲛人女子,她发丝一丝不苟地扎入水晶冠,坐在蚌壳正中,正垂眸,拿着鲛绡看,时不时轻轻笑着回应少女。
忽然,她好似感应到了什么,放下鲛绡,抬眸向殿外望去。
少女见状,住了嘴,随着她的目光望去。
隔着三层薄薄的鲛绡,殿外走进两人。
一人速度极快,似乎已经受不了和身旁那人待在一起,他进了殿便快速到鲛绡前,隔着鲛绡对里面的人行礼。
鲛绡内,两人目光齐齐落在后面那人身上。
他个子高挑,发丝随意散在身侧,虽隔着鲛绡,看不清面容,可他那双宝石般的蓝眸纯粹又干净,仿佛能穿透障碍,直看入人心底。
“王上,人带来了——你怎么也在这?”宝华皱了皱眉头。
“你能来,我为何不能来?”里面的少女坐直了身子,“我来陪王上解闷,你有意见?”
“就你?”宝华“哼”了一声,“你是来气人的吧。”
“不要这么说自己,我哪像你这么没用。去个瑞宁还险些被人抓了。”
“你……!”
“好了。”鲛绡内王上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精准地传入在场其余三人耳中。
宝华抿了抿唇,隔着鲛绡瞪了一眼少女,低头不语。
苏洛德做了个鬼脸,随即十分不好意思地看向身旁鲛人王上,却见对方正在愣神。
“——王上?”
王上眸光微动,她望着高挑鲛人,片刻后,道:“你是谁?”
这一番光景,已足够琨玉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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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部上上下下扫视一番,他默默想了一会,闻言,右手盖在胸前行了个标准的见面礼,“王上。”
琨玉直起身,望着鲛绡后模糊的身影,十分自然地笑了笑,“您觉得,我应该是谁?”
自他进入大殿那刻起,便好似穿过了一个屏障,他心中的的沉重包袱倏地散了,仿佛他知道,一切终将在今日,水落石出。
殿内一应布置他十分熟悉,好像他昨日还来过这里,一切如旧。
一心盼望得知真相的琨玉莞尔,望着鲛绡对面之人。
“你真是好大口气!”
宝华被他气的直跺脚,一声令下就想让人把这个殿前失礼,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拉下去。
“慢着。”鲛绡后,王上缓缓坐起身,她似乎觉得颇有意思,轻轻笑了声,“若撩开鲛绡帘,本王不认得你,你就是死罪。”
琨玉态度颇好,又行一礼,“王上圣明。”
“王上!您何必与他玩这种把戏?”宝华怒道,他指着琨玉,“你真是……真是……”
“稍安勿躁。”王上靠回蚌壳,示意一旁不知所措的苏洛德撩起帘子。
苏洛德轻声道:“王上……”
王上舒服地靠着,不说话。苏洛德犹豫片刻,缓缓伸出手,轻轻将白如雪的鲛绡帘撩起。
轻纱柔顺的垂在两旁,最后一道屏障也被撩开,琨玉立在殿中,似笑非笑。
苏洛德还没来得及固定好另一半鲛绡帘,忽然听到身后“砰”的一声响。
她手一抖,鲛绡帘散落,半明半暗。
“王上……”苏洛德有些惊讶地扭头,怔愣地看到王上立在身后,面上带着无法言喻的复杂表情。
就好像她看到了南海水倒流,不,比这个还要可怕,她面上交织着不可置信与恼怒,还有一丝丝欣喜。
苏洛德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殿中那个男人,他形容随意,一双桃花眼倒是摄人心魄。
她与宝华对视一眼,纷纷缄口不言。
“你——”王上眸中的欣喜被愤怒淹没,她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大的胆子!”
“你竟敢……你竟敢!”
“你竟敢冒充……”王上嗓音都在颤抖,她一挥袖,一柄水晶长戟就落到手中,她头上水晶冠歪斜,握着长戟,直直刺向琨玉。
苏洛德捂住嘴。
宝华第一时间将纱帘放下,随即看向殿中。
琨玉似乎头很痛,他一手捂着额头,电光火石间,伸出另一只手截住长戟。鲜血从他掌心冒出。
与此同时,花途明蓦地激灵一下。
她看向掌心,耳边是承灵阿喋喋不休的絮叨,“哎,我没喝多,我平时都不饮酒……苏洛德,你这小丫头,下次就不能让让宝华吗?”
花途明看他一眼,掌心的撕痛让她不得不分出精力来应付,她心中不由得担心起琨玉。
承灵阿撑着下巴看她,看了好一会,笑道:“你真和她长得有些像,嗯,足有七分像,难怪吉泽将你认成她了。”
花途明一顿,“左丘颂景?”
承灵阿迷迷糊糊“嗯”了一声。
不知他喝的是什么酒,一开始来的时候还算正常,现在酒劲上来了,整个人仿佛化作一滩,没骨头似的躺在蚌壳中。
花途明犹豫片刻,仍是耐不住心中疑问,她轻声问:“左丘颂景,究竟是谁?”
“嗯……”承灵阿眯着眼看花途明,眼神涣散,嘀嘀咕咕好久,才算吐出一句比较清晰的话,“她是先王琨玉的挚爱。”
花途明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
“先王谁?”
“先王琨玉。”
花途明愣在原地,丝毫没有意识到承灵阿不知何时又上前,他冰冷的指尖碰到花途明脖颈处皮肤。
她一个激灵,连忙后退。
可银线已被他指尖勾住,这一番后退,吊坠落了出来,承灵阿翻个白眼,彻底昏睡过去。
银线随着他的力度下降,掉落,水滴形吊坠落在蚌壳边缘上,好似水中泡沫一般,一触即碎。
18. 烙印
银线随着他的力度下降,掉落,水滴形吊坠落在蚌壳边缘上,好似水中泡沫一般,一触即碎。
大殿内,琨玉猛地哆嗦一下,宝蓝色的眸子霎时掀起惊涛骇浪,他头痛欲裂,眉头死死拧着,海水自他周围向外荡开。
大殿内一应装饰顿时东倒西歪,鲛绡帘随波乱舞,苏洛德惊叫一声,捂着眼睛侧过身去。
宝华拽着帘子勉强站稳,他震惊抬眸,见始作俑者痛苦地倒了下去。
琨玉再也抓不稳长戟,长戟刺破他的手掌,鲜血在水晶上蔓延,下一刻,“噗嗤”一声,长戟顺势捅上他的肩头。
——随即顿住了。
王上面上一惊,她似乎下意识想收手,但滔天怒火让她止住动作,尽管如此,也再不能前进一分。
锋利的长戟就这么卡在琨玉肩头。
琨玉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他脑中乱七八糟,翻江倒海,一片混乱,形形色色的人和事蓦地涌他的脑海,他感到自己的头撑的要炸了。
好似忽然意识到什么,琨玉煎熬地闭上双眼。
过去的记忆翻涌着,他感到自己脑海中好像破了一个口子,成群结队的“曾经”不分前后地钻了进去。
幼时,少时,亲友,南海,人族,帝都,战袍……
一幅幅画面仿佛烙进他心中,刻骨铭心,让他此生此时再不能忘。
他终于记起了自己是谁。
也记起了自己曾经犯下的无法弥补的错误。
海波激荡,撞在水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好似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回忆过去时发出的重重叹息。
水晶宫内光影交织,海水模糊了面容,也糊住了琨玉眼前的世界,他感到耳边嗡嗡作响,眼前朦胧迷离。脑海中画面的最后,定格在两个月来让他魂牵梦绕的大雪中。
满园红梅,左丘颂景撑着玲珑小伞,回身朝他笑,“琨玉啊,我以后才不要和你过日子。”
他听到年少的自己有些焦急地问:“为何?”
“你想想,你是鲛人皇子,”左丘颂景声音中带着笑意,“日后也必定是要回到南海的水晶宫中去的,我可是在这皇宫待够了,一时一刻也不想再待在里面。”
“你要是真心喜欢我,日后就和我过日子,而不是要求我与你一起。”
“我们一起去浪迹天涯,自由自在的。”
“何处为家?——此心安处是吾乡。”
少女的声音忽远忽近,越来越模糊,最终化成一道渺远的长音。
琨玉咳出一口血,颤抖着手握上水晶长戟,他挣扎着抬眸,对上王上复杂的眼神。
“落……”他几不可闻地开口,“……落尔京……”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好似用尽了全部力气,沉沉阖上眸。
闻言,落尔京怔住了。
她不可思议地望着琨玉,眼眶震颤,瞳孔中交织着复杂的情绪,嘴唇被咬出血来。
鲜血顺着她的下巴滴落,溅在水晶地板上,好似开了一朵嫣红的小花。
琨玉毫无意识地倒下,长戟因此刺得更深。落尔京盯着琨玉肩头的血肉模糊,眸光微动,似乎这才反应过来。
她发出一声悲恸的大喊,拔掉长戟,跪在地上搂着琨玉。琨玉的血沾了她满身。
宝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番变故,不由自主伸出手,想说些什么,缓了片刻,才道:“王上……”
落尔京整个人都在颤抖着。
鲛人王上尊贵无双,鲜少有这般玉冠倾倒,发丝凌乱,浑身狼狈的时候,可落尔京仿佛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她颤抖着吸了一下鼻子,“琨……琨……琨玉……琨玉……”
宝华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王上,您说什么?”
苏洛德躲在鲛绡帘后,闻言身形一顿,她隔着鲛绡回头望了一眼外边情景,终究是没有勇气掀开帘子,她好看的眉头皱了起来,“王上……”
宝华几步抢上前,“姑姑!”看到眼前极富冲击力的场景,他不禁退后一步,“……您到底在说什么?!”
落尔京一只手按在琨玉肩头止血,神志被宝华一嗓子嗷了回来。
不愧是久居王位,落尔京闭上眼长叹一口气,在睁眼时就堪堪恢复了镇定。
她轻轻放下琨玉,抬手理了理发冠,“宝华,莫要无礼,”她用一种冷静的语气道,“这是你叔叔。”
这是……
她这一句轻轻的话落到宝华耳中,却仿若一锤重击,将他生生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反倒是苏洛德的声音从鲛绡帘后面传来,“是……琨玉!”她似乎急切的想出来,但不知顾忌什么,抬起的手沉默片刻又放了下去。
“姑姑您……”宝华有些不自然地动了动唇,仿佛那张嘴不是长在他的脸上,“您不要拿他开玩笑好嘛,他怎么可能是……”
他视线慌乱地落到落尔京脸上,盼望着她能马上说自己认错了。
“宝华,”落尔京站起身,“你吵吵嚷嚷了十余年,尽是想见先王。”她睨了一眼少年,“怎么如今人在你面前,倒不敢认了。”
“我……”
宝华还没说出个所以然,就听鲛绡帘内传来“砰”的一声,苏洛德身影在帘后倒下,竟是晕过去了。
他艰难地看向琨玉,脑海中不禁浮现出第一次见他的场景,那是在一个傍晚,彼时琨玉立在高墙下,眉眼弯弯,神色却是冷淡。
这一路来,他的确未曾知琨玉姓甚名谁,可那是因为,他并未将琨玉放在心中,琨玉不提,他也不屑于知道他的名字。
而且他对琨玉的印象也并不是很好,尽管一路上,对方帮了自己许多忙。
现在细细想来,自认识后,这个鲛人一直从容淡定,好像所有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永远是不急不缓,修为甚高,脾气很好的样子。
可就算如此,他也不能是先王琨玉。
他怎么能是先王琨玉?
——那个曾经让他仰望,一直当做榜样,可望而不可即的人。
宝华眼角抽搐,狠狠闭上眼。
自醒来后就一直陪伴着自己的水滴形吊坠,在花途明眼前破碎,她甚至都没来得及伸手接一下。
……就这么碎了。
花途明怔了一下,随即心口涌上一股悲痛,好似自己弄坏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承灵阿在她眼前昏死过去,悄无声息。
花途明下意识想去搂吊坠残片,可那吊坠不知是什么材质,一碎即融,眨眼就化在海水中,茫茫寻不到。
花途明只好将银线捡起来,有些失神地呆坐了片刻,不知自己此刻是个什么心情。只觉好似心头漏了个口子,苦涩的海水倒了进来,让她揪心的厉害。
她有些烦躁地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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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坐得久了,忽然觉得头脑有些发晕。
撑在水晶树上缓了一会,花途明耳边仍然嗡嗡作响,她将银钱重新系在脖颈上,面无表情地盯着五彩水晶树。
“琨玉……”她不由自主地念起他的名字。
同时脑海中浮现出方才的对话。
——“先王谁?”
——“先王琨玉。”
——“她是先王琨玉的挚爱。”
“……”花途明闭了闭眼,有一种自己被耍了的感觉。
她回忆起过去的点点滴滴,忽然发现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遮遮掩掩的过往,欲盖弥彰的身世……
她以为他是失忆了——可果真如此吗?
又或者说,他是否在某一刻,已经恢复记忆了呢?
花途明想起当初在瑞宁时,琨玉说看到一个人和她长得很像,当初他看到的是谁,亦或者,他是想到谁了?
都说她和左丘颂景长得像,那琨玉在看自己的时候,是不是在透过她看别的什么人?他眼中的脉脉深情又是对谁的?
他是南海先王,为何是先王?曾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今他重回南海,又是为了什么?
——果真是想要解除二人联系这么简单吗?
花途明深吸一口气,心中十分不舒服,就连她自己都说不出这股怨气从何而来。
是源自琨玉身份的隐瞒吗?——可她自己也不曾交换真实身份。
那是因为自己被无缘无故骗到这里?——可她自己也不能保证,琨玉是否真的居心不良。
难不成是因为琨玉次次看自己,都可能是在透过自己看别人??
——我对他有这么上心吗?
花途明烦躁地捋了一把头发,强行将这个念头压下去。
这一动作,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掌心原本撕裂般的疼痛不知何时竟消失了,她怔怔看了一会手掌,耳边响起一串轻响。
仿佛有海波从远方荡来,吹起水晶树上的流苏,水晶晃荡,铃铃作响。
花途明望着殿外,将手攥成拳,下定决心去找琨玉问个清楚。
谁知刚跨出殿门,就有两个鲛人快速过来,伸手拦住她,说王上下令,让她在殿内等。
花途明:“这要等到何时?”
那两个鲛人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是拦住她的去向,重复着让她殿内等候。
他二人虽看起来瘦弱,可花途明光用手指头想想,就知道自己不是这二人的对手,她扯起嘴角笑了笑,识相地退回殿中。
不久后,有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来到偏殿,将承灵阿拖了回去。承灵阿睡得很沉,一点也不挣扎,任由二人动作。
其中一女子瞥了花途明一眼,花途明冲她礼貌的笑笑,对方脸色却不是很好看,好像花途明方才对承灵阿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殿内归于一片寂静,花途明倚在蚌壳上,思绪颇乱。
杂乱的线头理不开,剪不断,花途明长叹一声,干脆也不为难自己——既来之则安之,船到桥头自然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她闭上眼,一条胳膊盖在眼睛上,在心里默念着,将自己从纷杂思绪中剥离出来,忽然想要睡一觉。
正当她浑浑噩噩时,却被一声响声惊动。
她掀开胳膊,歪头,看到殿中不知何时又出现一人。
19. 忌讳
花途明不言不语,静静看着。
这是位鲛人女子,容貌昳丽,发丝一丝不苟地束进水晶冠中,周身气质雍容华贵。
——看起来比承灵阿的来头还大。
她同样打量着花途明,眸光沉着又镇定,像是化不开的浓稠古水,倒是和某个人有些像。
见她丝毫没有要落座的意思,花途明于是站起身,“请问你是……”
“落尔京。”她声线平稳的没有一丝起伏。
“啊,”花途明道,“落尔京大人,请问现在我可以出去了吗?”
落尔京眉头一动,似乎有些意外听到她提出这个问题,“哦?你要出去做什么?”
花途明坦诚道:“我有些事想去找琨玉谈一谈。”
“琨玉?”落尔京道,“你知道琨玉是谁吗?”
“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哦?”落尔京看着她,“他是谁?”
花途明十分不掩饰,“——先王琨玉。”
闻言,落尔京轻轻笑了。
“是啊,先王琨玉。”她似笑非笑,又问,“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花途明心道这些鲛人怎么都喜欢让人猜来猜去的,她认真看了看落尔京,实在没看出来她长得像谁,诚实道:“我不知道。”
落尔京道:“我是南海如今鲛人王。”
“……”花途明沉默一瞬,“所以……?”
“——琨玉现在在你手中?”
花途明想起掌心莫名其妙的刺痛与复原,心中不免有些担心。
明明前不久还在心中幽怨,可面对如今这种情况,花途明还是仔细斟酌了口吻,开口道:“王上,凭我对琨玉的了解,我觉得他应当没有谋权篡位的想法。”
她小心觑着落尔京脸色,对方神情平静如水,无波无澜。
——甚至还带着点好笑的笑意。
“你很了解他么,”落尔京道,“你与他相识多久了?在何处相识?又是如何牵扯进南海的?”
她一串问题问得不紧不慢,语调平缓,丝毫没有逼问的意思,仿佛只是在与邻家女郎唠家常。
可花途明还是认真听了,片刻后,道:“我与琨玉在北方一座山脚下相识,如今也不过两月有余,算不上十分了解,但起码有七分把握。”
她抬眸看向落尔京,“我以为,他应当是不愿受其束缚,而愿潇洒度日之人。”
“嗤,”落尔京忽地笑了,“人总是喜欢将自己的想法加诸于他人身上。”
花途明一怔。
偏殿陷入一片寂静,只能听到远方若隐若现的缥缈歌声,鲛人歌喉动听,常引得海上渔民为之痴狂。花途明忽然记起那夜海面上,琨玉为她唱的一首曲子。
彼时他们刚从海下归来,琨玉置身于南海,他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境唱的歌?——果真是无欲无求吗,那歌声中的纠结又是从何而来?
花途明忽然有一种想法,或许,自己从未看懂过这个人。
落尔京目光落在璀璨的水晶树上,不知想到什么,眸中一样露出哀伤,“我继位已十年。”她轻轻叹出一口气。
“琨玉是我哥哥。”
花途明一愣,蓦地看向她。
“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儿,上有两个哥哥。”落尔京轻笑一声,也不管自己此刻该不该与花途明说这些,“长兄万多朗,在战争中离世,后来琨玉继位。”
“可不久后,琨玉也不知所踪,南海遍寻无果,这担子,就落到了我的肩上。”
她收起笑,看着花途明,“你说你与琨玉两月前在北方相识,你又是何来历?”
“我……”花途明下意识道,“我不过是北……”
“这一路上,”落尔京难得没有君王风度,打断她道,“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花途明一怔,有些艰难地开口:“左丘颂景吗?”
谁料,落尔京却摇摇头。
花途明看着她,就见她轻轻叹了口气,“你好好歇息。”她嘱咐道,“有什么需要,尽管和外面守卫说。”
说着,竟转身要离去。
花途明心乱如麻,没搞懂她原本是想说什么。可一路上有人觉得她像左丘颂景,这是事实。
可问题在于,她根本不知道左丘颂景究竟是谁,为什么都说像她?她前半辈子……
花途明身形一顿,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前半辈子的记忆。
她似乎这才想起,两个月前,在百花山下醒来时,她是失忆的状态。是好心的大娘将她带回来,给她衣食,她这才融入人族社会。
不知哪里来的风,吹得水晶树“叮当”作响,花途明心跳不觉加速,心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自己莫不是真与左丘颂景有什么关系?
承灵阿说左丘颂景是先王琨玉挚爱,可究竟也没说出她到底是谁,阿达伦也是避而不谈……为什么?
她脑中思绪跳动很快,又记性颇好,很快想起当初在瑞宁时,几位少年发生些许口角争执,当时琢说:
“先王固然没有忌讳,但说起他必然提及到另一个人,在这种关头,还是不要徒增烦扰了。”
已知先王是琨玉,那当初说起的“另一个人”,岂不就是左丘颂景?
为何所有人提起她时都缄口不言?她究竟是谁?
花途明连忙拉住落尔京,“等下!”
落尔京顿住脚步,斜睨她一眼。她看到眼前女子神色慌乱,眉尖微蹙。
“王上,”花途明定了定心神,“左丘颂景究竟是谁?”
许是最近听这个名字听多了,从自己口中说出来时,花途明觉得心口有一处闷闷的。
落尔京静静看她一会,缓慢而坚定地抽出自己的手。
“不好说,具体的,你可以问琨玉。”
“我何时能见到琨玉?”
落尔京沉默须臾,“别急。”她转身出偏殿,声音遥遥传来,“时机到了你自会见到他。”
琨玉正躺在一张水晶床上,周围摆着许多滋补灵物。
他身上的血迹已被清理干净,伤口也细细包扎了,只不过面色苍白,双眸紧闭,嘴角微微抿着。
“怎么能是他,他怎么可能是先王……这怎么可能啊!”
宝华在不远处左右踱步,他一手摸着下巴,紧皱眉头,低声抱怨。
“你能不能小声一些?”苏洛德坐在水晶床边,轻声道。她眼睛盯着琨玉,手指轻轻摩挲水晶床边缘,神色怔怔。
“不是,那你来说……”宝华几步上前,看琨玉一眼就别开眼去,“你说他这个样子,他有可能是先王吗?那个长袍加身,一呼百应,运筹帷幄的先王?”
“先王何时这般游手好闲,得过且过过?”
宝华看向苏洛德,“你以前也见过先王,你该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你就能接受?你心心念念了数十年,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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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这副模样?”
“——这怎么可能!”
“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罢。”苏洛德抬眸看他,极少有耐心与他掰扯,“王上都说了他是琨玉,那他就是。”
宝华:“你接受?”
苏洛德颔首:“我接受。”
“你……!”宝华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奈何词汇量不够,只好愤怒地指指苏洛德。
这时,一声轻叹从苏洛德身后传来。
苏洛德身形一僵,宝华也一顿,两人齐刷刷转首看去。
就见琨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目光发散着落在殿顶,神色似乎有些疲惫。
大殿内霎时陷入一片寂静。
落针可闻。
须臾,才听琨玉几不可闻地说道:“吵什么。”
苏洛德怔怔看他,喉咙上下滚动一下,她眸光闪动,只觉喉咙间好似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涩的很,又堵得她无法开口。
琨玉有些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她神情,不禁一顿。
“这是怎么了,”他低低开口,嗓音温和,“小姑娘,谁欺负你了?”
苏洛德浑身轻微颤抖起来。
宝华实在没眼看这副情景,“喂!”他有些不自然地看向琨玉,“你醒了也不说一声,背后偷听别人讲话这么有意思吗?”
“别这么没大没小。”
琨玉唇角勾了一下,脸上却没有多大笑意,他垂下眼睫,遮盖郁郁神色,“论理,你该唤我一声叔叔。”
“我唤你……”宝华说到一半,住了嘴,冷冷审视着琨玉,仿佛两个月来的相处,都没让他看清这人长了一副什么皮囊。
清醒片刻后,琨玉仍觉耳边嗡嗡作响,他强撑着定住心神,在床上歪了歪头,“你不希望是我,我知道。”
他对上宝华的视线,“——可偏偏就是我。”
宝华被他这一句没心没肺的话噎了一嗓子,一张脸时白时青。
可他这一句话也点明了,自己正是琨玉,是南海先王。
琨玉似乎并不在意这少年在想什么,也不在乎自己的话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冲击,他十分自然地收回目光,轻声道:“苏洛德。”
他嗓音低醇柔和,让人忍不住深溺其中,因而也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似乎是这才想起自己的名字。
苏洛德看着他,抿了抿唇。
琨玉默默看了她一会,“你这丫头也长这么大了。”他感慨着,轻笑一声。
“琨玉……”苏洛德轻声唤他。
“嗯?”
“我……”她咬了咬唇,“你身上的伤,还好吗?”
“这个么,”琨玉盯着殿顶弯弯眼角,“不碍事。”他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也没说。
“那长戟是极寒水晶炼制,”苏洛德皱了皱眉头,“怎会没事?”
“啊呀,他都说没事了。”宝华冷不丁开口,“你费心多管他做什么?”
琨玉头昏脑涨,再说不出一个字,因此乐得听宝华替他接话。
可苏洛德就不这么想了。
她还欲开口,琨玉闭上了眼,“我累了。”
他哑声道,“不要吵我。”
闻言,苏洛德止声,她扭头看着琨玉,脸上满是担忧。
宝华如坐针毡,拉着苏洛德要走,就在这时,殿门发出一声轻响,两人扭头看去。
就见门口出现一人。
——是落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