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级向导工作报告》
1. 01
沈希真是被推进封闭病区的。
跨过闸门时,身后的争论声仍未停息。
“她没有资质!”
“这太冒险了,如果……”
“管不了那么多了!”
下一秒,铁门彻底闭合,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病区内只剩下沈希真一个人。
她紧张地观察着四周,手指捏住了衣袖。
和传闻中一样,封闭病区有着银灰色的金属墙壁、厚重的隔音材料和细密的电击网,病区围栏的尖刺上,遍布着深浅不一的血渍。
看见那些痕迹时,沈希真忍不住向后缩了缩脚尖。
五分钟前,指挥给她发了一条紧急消息,内容是“需要你尽快为一名哨兵做精神疏导”。
作为向导,这自然是不可逃避的职责,可是没人告诉她,疏导对象是个S级哨兵,而且正被关在专用于收治高危病患的封闭病区。
情况一定很严重。
恐怕那个哨兵濒临——甚至已经失控了。
沈希真没有亲身接触过失控的哨兵,但曾在向导学院观看过影像资料,直到今天,她还记得那些通红的眼睛和青筋虬结的手臂。
想到这里,沈希真又多了一分紧张。
封闭病区的走廊空空荡荡,看起来十分安宁,她拍拍胸口自我安慰,小心翼翼地往前迈出一步。
“目标在尽头的1003病室,直走。”
左耳的耳机里突然响起了人声。
沈希真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按住了耳廓。
戴上耳机已经有近十分钟,出声孔一直安安静静,她甚至都以为这只是形式需要,没想到真有用处。
那人又说:“抓紧时间。”
是个年轻男性的声音,说着催促的话,语调却平静冷淡,好像并不着急。
仔细分辨,还有一点耳熟。
大概是某位曾经见过面的后方指挥。
沈希真很快冷静下来,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指挥,我……”
“还有什么问题?”
指挥的声音似乎更加冷淡了。
“抱歉,但我觉得必须要提前说明。”沈希真苦恼地皱起眉,“指挥部应当知道,我只能做浅层疏导,实际能力也只有B级,既然那位哨兵的等级远远超过B,我的疏导很可能会起反作用。”
“尽你所能。”
指挥道。
滴滴——
通讯被掐断了。
“等……”
沈希真错愕地睁大眼睛,垂在身侧的手指勾了一下,茫然又无助。
与此同时,封闭病区外的监控室里,蓝凇取下了耳麦。
在他身后,两个身穿同款制服的人并肩站着,胸牌上分别印着006和011,都正仰头看着监控画面。
011摇摇头:“恐怕不行。”
“再等等吧。”006说,“她毕竟是个S级。”
“S级……”011低声念了一遍,“一个做不了深层疏导的S级有什么用?”
006:“至少她还有攻击能力,让那只豹子吃点苦头也好,准备好救援了吗?”
011:“嗯。”
两人同时叹了口气。
半小时前,白塔救援队在暗区边缘营救了一名哨兵,S级,正处于暴走边缘,一切药物都对他毫无作用,只能寄希望于同级别向导的安抚。
近百年前污染降临全球时,人类中变异出了两类特殊人种——感官发达、体能卓越但精神脆弱容易失控的哨兵,与精神力特化、具有安抚能力但体能较弱的向导。
依照能力的高低,他们被依次划分为SABC四个等级,由白塔统一管理,根据任务需要派遣至下辖分塔。
对于失控的哨兵来说,来自向导的疏导比世界上所有镇定剂加起来都有效。
但不巧的是,今日正在白塔待命的S级向导只有沈希真。
她是所有S级向导里最特殊的一个——虽有最高评级,却天生缺失精神体,精神图景始终闭锁,无法进行深层疏导,更别提和哨兵建立精神连接。
自进入向导学院至今,沈希真只展现过不超过B级水平的浅层疏导能力。
然而,她是眼下唯一的办法。
蓝凇注视着监控屏,在另外两人交谈时,始终没有开口,直到沈希真开始在走廊中前行,他才收回目光,随手将耳机扔在桌上,看向两位忧心忡忡的同僚。
021低声说:“如果白若知道我们把沈希真送进了封闭病区,他一定……”
这句话似乎触及到某个不能提及的的禁忌,尚未说完,021和006都沉默下来,眉头齐齐紧皱。
“不要紧。”
蓝凇说。
他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眸,墨绿色的眼珠颜色深浓,冷冽非常,仿佛游动着若隐若现的细长蛇影。
“白若那边我会负责。”
-
沈希真停在1003病室门口。
封闭病区由特殊合金建造,承压能力很强,能吸收大部分精神波动,但此时此刻,病室外墙居然已经出现轻微变形。
沈希真深吸一口气,解锁了防护门。
没关系。
只是疏导而已。
她也不是第一次接触S级哨兵,总之……总有办法的。
1003病室自外而内一共三层,一个房间套一个房间,最里面才是病患所在的区域,从第一层开始,灯光逐渐减弱,最终变成凌晨天刚亮时的蒙蒙蓝色。
绿色指示灯闪烁三次,最后一层防护门开启了。
一阵剧烈而混乱的精神波动扑面而来。
沈希真皱了一下鼻子。
陌生的精神力像一层流动的水膜,虚掩在眉眼口鼻上,本应令人不适,但不知为何,她却从中感到一种隐隐的熟悉。
并非全然……只是某个部分……像水一样流入她的精神图景……
好奇怪的感觉。
沈希真有些疑惑,但工作在即,她暂时将心中的不解放在一边,轻轻吐出一口气,走进了病室。
向导的感官敏锐度远不如哨兵,光线减弱,沈希真不太适应地闭了闭眼,视野中只有一片黑暗,过了一会儿,才有模糊的轮廓一点点出现。
她努力分辨着室内的状况,在眼前的景象变得清晰时,骤然止住了脚步。
房间角落,一个年轻男人正靠坐在地面上,低垂着头,呼吸声沉重,察觉到有人进入,他将头抬起一点,凌乱的白发晃动着,露出一双灰色的眼睛。
他看了过来。
沈希真迅速集中精神。
如果是正常的向导,这个时候应该放出精神体,近距离接触以确认哨兵的情况并完成精神疏导。
但她没有精神体,如果要做浅层疏导,就必须与治疗对象有切实的肢体接触,非要深层疏导的话……
不,她不行。
沈希真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想了想,悄悄放出一根纤细的精神丝线,一点点穿过空气向前行进,动作非常缓慢,花了足足一分钟,终于悄无声息地抵达了哨兵身前。
还差十厘米。
这个过程中,哨兵并没表现出失控状态下的强烈攻击欲,一动未动,但他也始终凝视着沈希真,灰眼睛微微发亮,像两枚斑斓的幽灵水晶。
他的眼神,说不上来具体有什么情绪,乍一看凶悍冷漠,细细观察,又好像只是在纯粹地放空。
沈希真有种正在排爆的紧张感。
随着距离拉近,房间里的精神波动越发汹涌。
尽管哨兵的精神力并不足以对向导造成伤害,但沈希真已感受到某个巨大的黑影缓缓成型,在身边来回走动,一道炽热的目光紧紧咬住她的脸庞。
它越靠越近,粗重的呼吸打在沈希真的脖子上,几秒后,它忽然用爪子拨了一下她的胳膊,像个充满好奇心的孩子。
沈希真立刻停下动作,一动不动。
好大的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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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级哨兵的精神体果然全是大型猛兽,如果继续靠近,恐怕会将它惹怒吧。
真的好想半途而废。
仅仅接近都这么困难,更别提后续的疏导了,指挥真的就这样甩手不管了?
早知如此,她就该抗争到底,假如是其他真正的S级向导回来处理,情况肯定比现在简单得多。
沈希真悄悄转动眼珠,看向天花板上的摄像头,眨了一下眼睛,试图求援。
救救。
有没有人在看啊。
——监控室里的所有人,这时确实都紧盯着沈希真。
但想法和她截然相反。
“他居然到现在都没有攻击?”011一把按住监控台,眼珠子几乎掉进屏幕里,“正常来说,她不是应该连第一扇门都进不了吗?!”
006:“……也许她已经在做疏导了,只是方式比较隐秘。”
“不可能,他们相隔太远,她又没有精神体。”011想了想,很快找出了最合理的解释,“可能是匹配度,他们的匹配度说不定高得出奇,今天恰好碰上了。”
蓝凇说:“不是匹配度。”
他从旁边的架子上抽出一沓分析报告,扔在监控台上:“沈希真和目前所有S级哨兵的匹配度都不到7%。”
011怔了下,拿起那份报告粗略地翻看了几页,不可置信地说:“你给她做了匹配度测试,这……白若他……”
“他不知道。”蓝凇轻飘飘地说,“没走明面的流程。”
“这不合规。”011说,“这不合规,今天让沈希真进封闭病区已经够冒险,现在她进了病室,要撤出就难了。”
蓝凇轻轻笑了笑:“我是代理总指挥,有调动向导的权限,而且,谁说一定要撤出呢?你对一个S级的向导太没信心了。”
“今天这事是你安排的?”011咬住牙关,低声道,“沈希真和白若关系匪浅,她如果出了事,白若回来之后一定会发疯,别忘了他才是正式的总指挥!就算你和白若有过节,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这个向导是无辜的,不该把她卷进你们的纠纷。”
蓝凇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激动。”
011敲了敲监控台:“我激动?是你一而再……”
蓝凇打断:“我调用沈希真和白若没关系。”
“我是真的对她很感兴趣。”他也随意地翻了翻那份报告,然后抬手将它合上,“原来有白若护着,不方便调查,如今他不在,我当然要弄清情况。”
006总算找到机会插话:“弄清什么?”
“沈希真有问题,她的状态很不自然。”
蓝凇将目光转向监控画面,扬了扬下巴:“迹象已经出现了。”
011和006同时抬头看去。
画面里,沈希真仍然站在原地不动。
灼热沉重的吐息渐渐上移,已经落在了她的后颈,那头猛兽终于显出实体,虽然没有大的动作,但存在感鲜明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
沈希真又眨了一下眼睛。
角落里的哨兵迟迟没有动作,安静到让人觉得异常,但是,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正在她的手边来回摆动,绒毛略硬,有点扎人。
从形状上判断,很大可能是……尾巴?
好痒。
沈希真被蹭得忍不住颤了下手指,指尖捻在一起。
照理来说,她最好不要再做出任何动作,否则一旦惊动对方,身后这头不知具体品种的精神体很可能就会扑过来咬断她的脊椎。
精神屏障虽能阻挡几次攻击,但也不应该冒险。
可是……
或许是她一直没有反应,那头猛兽的举动越来越放肆,有好几次,沈希真感觉被它的爪尖戳到,后脖颈的皮肤有点凉,仿佛被舌尖舔过。
而且,那种有东西正缓缓流入精神图景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
很难无动于衷。
尾巴又一次擦过手腕时,沈希真默默伸出手,一把将它抓在了手心。
2. 02
老虎的屁股摸不得。
抓住尾巴的瞬间,这句俗语从沈希真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不过,冷静想想,面前的并不是老虎,她也没有,呃,没有摸到……
沈希真幅度很小的摇了摇头,甩开这些不着边际的念头,垂眸看向自己的左手。
手中握住的确是一条毛绒尾巴,白底黑斑,比她的手腕还粗一大圈,无法用中指和拇指完全扣住,在昏暗的灯光里,它泛着淡淡的银光,显得更加的……毛绒绒。
一条豹尾。
而且是雪豹。
沈希真抬眸看向墙角的哨兵。
距离精神体的尾巴被她抓住,已经过去了半分钟,他的模样大体上还是十分平静,但原本垂在身侧的右手却已攥成拳,呼吸也剧烈起来,作战衣被肌肉撑起明显的弧度。
那双幽灵水晶般的灰眼珠,也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通过触碰精神体,沈希真能获取许多哨兵的信息,例如他的精神状态很混乱,但对她没有攻击欲,而且……
这里好像存在一点点微妙的误会。
沈希真想了想,松开了握着豹尾的手,无视掉勾起求摸的尾巴尖,抬手点了点衣领上小巧的“S”徽章,说道:“我是你的疏导师,沈希真,你应该听说过我吧——艾尔?”
进入病区前匆匆看过的那份档案上,似乎是写着这个名字。
房间里的精神波动停息了一瞬。
紧接着,艾尔缓缓地点了点头。
沈希真满面惊讶。
“所以,你……”她咬了一下嘴唇,手指乱七八糟地比了比,“一直都是清醒的吗?”
好尴尬!明明什么也没做但是好尴尬!刚刚的犹豫、试探、退缩——难道全部都被他亲眼目睹了吗?虽然监控本来也一直开着,可是被见多识广的指挥看见和被同事看见不一样!
沈希真左右看看,一下把那根快要抵达终点的精神丝线收了回来。
暂且先当做无事发生。
来自向导的精神力突然远离,艾尔无意识地伸手在空气中抓了抓,察觉到那条纤细的精神丝已彻底消失后,他闭了闭眼,有些难以忍受地吐出一口气。
他没忘记回答问题:“不是一直清醒。”
沈希真一愣:“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在你进来……精神体……”艾尔虽然清醒了,但精神状况并没有转好多少,吐字有些艰难,“快要碰到你的时候。”
快要碰到……一分半之前?
那样的话,似乎就还好。
沈希真在心里松了口气,觉得尴尬减轻不少,轻松下来,与艾尔面面相觑数秒,她反手抓住了那条仍在身侧晃动的尾巴,顺毛一路往下捋,然后轻轻捏了捏尾巴尖。
“唔!”
她动手毫无预兆,一阵强烈的刺激感突然袭来,艾尔骤然喘息一声,仰起头紧靠住墙壁,喉结滚动,灰色眼睛有些失神地睁大。
那一瞬间……有什么……造成他一切痛苦,如死死钉在精神图景上的尖刺般的东西,被她抽出了一点……
那是……不……
艾尔张了张口,声音却缩在喉咙深处,无论怎么努力,也只能发出嘶哑的气声。
雪豹粗壮的尾巴几乎绷直了。
沈希真也烫到似的松了手。
她不可思议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掌心,然而那里空无一物,只有淡淡的蓝色光线不断闪烁着。
那种古怪的、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
这次,她极其清晰地抓住了那种未知之物流入精神图景的时刻,细细感受,发现那是一种类似于精神力却更加浓郁的东西,与自身的力量融合时,让她生出饱睡一夜般的满足感。
就像是某种精神层面的能源。
好奇怪,但是……想要更多。
沈希真感到心脏砰砰直跳,那擂鼓般的响声几乎让她听不见任何其他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她再一次抓住了那条尾巴,同时侧过身,抱住了雪豹毛茸茸的脑袋。
简单的浅层疏导,只需要触碰精神体或者哨兵本人就可以完成。
精神体就在身旁,无需舍近求远。
在正式开始疏导前,沈希真不忘转头看了一眼墙边的艾尔,确定他脸上的表情是愉悦而非痛苦后,她将额头埋进雪豹柔软的毛发中,手指往上,捏住了它圆圆的耳朵。
虽然已经摸了好几次尾巴,但直到这时,沈希真才看清雪豹的模样。
它比想象中还要巨大,浑身都是精悍的肌肉,趴坐在地面上时,头顶差不多和她的肩膀齐平,沈希真得张开胳膊才能完全抱住它的脑袋。
和主人一样,雪豹也焦躁又兴奋,刚被抱住,就挣扎着想要主动去蹭沈希真,尾巴用力卷住她的手腕,喉咙里不断发出小猫一样的呜呜声,圆形的耳朵动来动去。
它看起来完全是一只求摸求抱的大猫。
沈希真抓住一簇厚重的颈毛,低声下令让雪豹安静,一下下抚摸着它的脑袋、脊背、尾巴……将受伤的地方逐一修补治疗,扫去精神图景表层的“积灰”。
越深入艾尔的精神空间,她就能越清晰地分辨出那些熟悉的水流般的东西,用精神丝线的末端轻轻一碰,就能轻易将它们抽离,然后纳入自身。
这究竟是什么?
得到的越多,沈希真越觉满足,差点没能克制住疏导的深度,直到迈入对方的精神图景前,才骤然收回手,有点儿心虚地扭头看去。
艾尔并没有空闲注意这些细节。
他已在失控边缘,能保持住清醒全靠沈希真进门时抽走了一部分“病根”,其他症状丝毫未减轻,随着她的触碰,他甚至觉得感官过载的情况越发严重。
柔软的手指每一次拂过雪豹的毛发,艾尔的手臂就更绷紧一点,无形的浪潮拍打着颅骨,他将右手抬至脑后,在波浪达到最高点时,用力抓扯着自己的头发。
掩藏在发丝间的灰眼睛无处遁形,巨大的快乐与渴望同时浮现,几乎凝成结晶。
他必须把所有能空出来的精力都用在克制自己上,才不至于扑上前,抓住那只抚摸着雪豹的手,将向导深深抱入怀中。
事实上,仅仅是这样的念头,都让他感到无比满足。
沈希真触碰的是精神体的毛发,艾尔却感到那只手已经探入了他的大脑深处,每一个神经元都被细致地抚摸拍打,某些沉积已久的杂质被抽离剔除,填补空白的就是愉悦。
剧烈的愉悦。
疏导的第十分钟,艾尔终于艰难地分出了一丝理智,快速地在精神图景里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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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圈后,他确认了那种被向导源源不断抽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污染。
每一次清除掉畸变程度过高的怪物后,都会在精神图景里遗留的污染。
意识到这个事实,艾尔陡然清醒了点,目光聚焦,落在沈希真身上。
向导能做的疏导,无论深层还是浅层,都只能抚平暴动的精神图景、控制住过载的感官、消解所有躁乱的情绪。
金字塔最顶端的S级向导,也只是胜在疏导的效果上。
能在疏导时清除污染,简直闻所未闻。
更何况,在他听说的那些传闻里,沈希真甚至是个没有精神体的残缺向导,并无真正的S级水平。
艾尔的眼神闪烁了下。
他强行让自己从极度的愉悦中挣脱,撑着地面站起身来,但还没有迈开脚步,沈希真就通过相接的精神力知道了他的行动,先一步松开手,看了过来。
她看着他,眼睛弯起一点,问道:“你感觉好一些了吗?”
艾尔:“我……”
哨兵的视力极度优越,在黑暗中也能清晰视物,他的目光落在女孩花瓣般的双唇上,看着它们轻快地张合,吐出如同银色短笛的奏鸣般的声音,骤然感到晕眩。
另一边,失去抚摸的雪豹不满地哼唧了一声,脑袋急切地钻过来,主动蹭着向导的掌心。
触碰停止,无尽的空虚侵袭灵魂,引起与愉悦感一样强烈的痛苦。
艾尔差点想一刀捅进自己的脑袋。
他说不出话来。
雪豹已经开始感到不满,呜咽了一声,伸出舌头舔着沈希真的手心,尾巴卷住她的手腕轻轻摇晃,乞求着更多的安抚。
真没出息,艾尔想。
他忍了忍,往前跨了一步,将不知羞耻的精神体收了起来。
沈希真:“诶?”
她正要继续撸大猫,手一抬却扑了个空,茫然地看向艾尔,表情看起来有些无辜:“不需要继续疏导了吗?可是你的状态还没有彻底恢复。”
艾尔的茫然比她一点不少。
……刚才,他走过来是想要问什么来着?疏导的时候,她……
疏导……
疏导、疏导、疏导。
艾尔慢慢低下头,注视着沈希真的眼睛,低声说:“需要。”
他很快如愿以偿。
柔软微凉的手指轻轻贴上额头,艾尔顺从地闭上眼睛,等待着迎接熟悉的快乐。
起先,情况确实是这样。
不通过精神体的间接传递后,那种通身舒畅感觉更加明显了,精神力像无形的雨丝一样,落在精神图景的表层,温柔的冲刷着杂质。
艾尔沉醉其中,快要连刻进本能的警惕心都丧失,哪里被触摸,他的注意力就全部被牵扯到哪里。
——然后,那只手突然探入了他的精神图景。
撕扯、嗡鸣、颤抖、痉挛。
潮水翻涌,海啸爆发。
电线烧断般的大片空白。
仅仅一眨眼,艾尔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能力,僵立在原地,过于强烈的冲击突然降临,呼吸中止,幽灵水晶裂开数道细纹,他最终本能而徒劳地张开口。
“不……”
耳边只有断续的气音。
3. 03
最开始,沈希真只是按部就班的做着浅层疏导。
那种不知为何物的奇异能量,她吸收了太多,觉得已经足够了,作为回报,打算仔细且彻底地把艾尔的精神力打扫一遍。
因为任务不可思议地顺利完成了,沈希真的心情很轻松,脸上也带了点不自觉的笑容。
看样子,多半是指挥误判了情况。
艾尔可能并没到失控的地步,只是表现得比较吓人,加上S级闻名在外的破坏力,所以才被关进了封闭病区。
现在只做了一次浅层疏导,他的状态就已经好了很多。
至于精神能源嘛……或许和他之前正在做的任务有关吧。
污染与这个世界共存了太长时间,畸变怪物的种类难以数清,其中可能会有一些精神力进化程度非常高的,哨兵清剿之后,怪物残留的精神余波恰好能被吸收使用。
之前有过类似的例子。
沈希真一边轻松地想着,一边操控着精神力在哨兵身上来回扫动。
她使用的手法,和用在精神体身上的毫无区别,一套下来,杂质清理得干干净净,病室里的精神波动很快就彻底平息。
到这里,疏导理论上已经结束了。
但沈希真突然想起,封闭病区的管理方式比塔内的静音室更严,疏导结束后,需要提交过程记录,并说明病患在疏导结束后的具体状态,以便后续管理。
那么,她就得探查一下精神图景中的情况。
这应该不算深度疏导吧……
沈希真太久没进入精神图景,觉得有点陌生,但幸好探查不需要深入,她思索了下,照常分出一根精神丝线,游动到了精神图景外缘。
入口未打开时,这里就像一个乳白色的卵,漂浮在精神力构成的海洋中。
蛋壳表层有着细小的孔隙,依照S级向导对精神力的掌控程度,完全能在不实际进入的状态下,穿过孔隙抵达表层。
沈希真也是这么打算的。
但是,她刚穿过蛋壳,落在包裹着精神图景的薄膜上时,突然注意到,里层的“蛋液”里漂浮着一枚细小的精神碎片。
沈希真动作一顿,注意力被牢牢吸引过去。
这块碎片……
同样是熟悉的感觉,但和先前那种能源带来的饱足不同,它十分温暖,令她感到无比的亲切。
沈希真的动作变轻了,着迷似的凝视着小小的精神碎片。
她没有像抓取那些能源一样伸手,心中生出了莫名奇妙的胆怯,直到碎片将要被裹挟着游走时,才着急起来。
下意识的,她开始想办法打捞。
这块碎片飘荡在精神图景的表层,不需要深入就可以碰到,她刚碰到精神图景,正受疏导的哨兵就毫无反抗取消了封锁,让精神丝线直接进入,将那块碎片缠绕起来。
还差一点。
沈希真一味往里深入,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越过界限。
她从没做过完整的深层疏导,对这件事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全部了解都来自于教科书上的描述,根本不知道她抵达的区域已经到了深层疏导的起始点。
慢慢缠住它,将线收紧,一点点往外拉,只需要再……
这时,一只手猝然握住她的手腕。
用的力气不小,沉闷的痛感传入神经,纤细的精神丝线被拉扯得颤抖起来,很快又突然被斩断了,紧接着,她的手腕也被放开。
脑海中响起啪的一声。
沈希真回过神来。
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时,她迅速睁开了眼,然后被面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艾尔仍然握着她的肩膀,沉默地低着头,白色的睫毛颤抖不停,灰眼珠空茫一片,他安静了一会儿后,突然踉跄着倒了下去。
沈希真毫无防备,拉拽着一同混乱地倒在地上,倒地时,她反射性地用手掌撑住地面,努力维持着平衡。
她因惯性往前扑,几乎撞在艾尔身上,手忙脚乱的稳定住身体后,才发现手下撑着的“地面”,实际上是对方的腹肌。
和雪豹柔软的毛发截然相反。
嘶,有点烫手。
沈希真飞快地调整了姿势,因为肩膀还被抓着,她没办法移动,仍然伏在艾尔的身体上方,手掌往哪儿摸都不对,最后只得将移到真正的地面上。
封闭病区的地板也是合金做成的,摸起来很凉,而且非常坚硬。
沈希真开始怀念雪豹暖乎乎的毛。
她低下头,看见艾尔依然闭着眼睛,眉头紧皱,长长的豹尾绕到身前,被他自己咬在嘴里。
相比长在雪豹身上时,尾巴变细了一小圈,但还是比她的手腕要粗。
……兽化?
沈希真错愕的瞪大眼睛。
兽化是一种还算常见的情况,指的是在受到剧烈刺激的情况下,哨兵会和精神体短暂融合,长出耳尾、鳞羽、触角、蹼……或者其他动物特征。
这是谁都知道的常识。
可是——剧烈刺激?
她只是放出了一根丝线,还没有真正进入精神图景里啊。
沈希真再一次看向自己的手掌,有些心虚地将它往回收了一下,轻咳一声,正想道歉,意识到艾尔此刻也许没办法接收信息,又默默闭上了嘴。
沉默几秒后,她小心翼翼地拨了拨尾巴尖。
她记得之前在动物习性的科普讲座上听过,雪豹有咬自己尾巴的爱好,有时是觉得好玩,有时是当做安抚。
安抚。
所以,现在他是很不安吗?因为她的疏导,还是说,她不小心做过头的碰触?
……这些不会也被监控拍下来了吧。
完蛋了,一定会被指挥叫去谈话的。
怀着细微的愧疚,沈希真犹豫着抬起手,想再摸一摸艾尔的额头,帮助他调控情绪。
但是她还没有碰到那些凌乱的灰白发丝,沉寂许久的耳机里,就突然响起了滋滋的电流音。
沈希真惊讶地停下动作。
电流音过后,通讯已连接的提示音很快响了起来。
然后是一道熟悉的简短命令。
“到此为止,立刻撤离。”
-
监控室乱成一团。
除开三个指挥以外,其余参与此事的人原本都在离病区更近的另一个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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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间里,共同监测着艾尔的状态,预备情况不对就立刻进入救援。
谁都不认为觉得沈希真能完成任务。
这只是个不得已的尝试。
在她刚到达1003病室的门前时,救援小队就已经在病区外等待了,最多两分钟,他们就能突破闸口,把沈希真救出来。
控制室里死水一潭,许久没人说话。
但没过多久,所有人都震撼的看着那个象征着污染浓度的数值开始变动,并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降低到安全线以下。
他们全都坐不住了,一股脑儿涌入了监控室。
“一定是仪器出问题了,我早就说要定期检修!”
“能不能不要什么都赖仪器,你看不出他的恢复程度吗?”
“清除污染?不可能,绝不可能。”
“那就是初期检查有问题!”
蓝凇没有参与争论,独自站在监控台旁,指节一下下敲击着金属台面。
沈希真已经按要求离开了病区,他给医疗部下了指令,很快他们就会给她做精神领域的全面检查。
不过,大概率也会像以前一样,查不出任何异常。
蓝凇垂下眼,晦暗的目光被睫毛遮住。
此前,在争夺白塔总指挥的席位时,他无意中从最大的竞争对手白若那里,得到了一份绝密档案。
其中记录的是对一名S级向导的疏导能力测试。
那是一份绝密级别的档案,如无必要会永久封存,有权限阅读它的人只有白若和前任总指挥,但即使如此,档案仍未写明受测试者的真实信息,实验结果也抹去了部分。
蓝凇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调查,才确定档案里的向导就是沈希真。
三年前的某个高危探索任务中,白若意外遇见一名流落在外的向导,将她从暗区救出,并带入白塔。
当时塔刚在暗区的突然扩张中受到重创,发生了好几起人类异化为怪物的事件,大多数人都反对让一个来路不明的向导留在塔内,即使白若主动提出为她担保,作用也不大。
最后还是测出了沈希真的精神力达到S级,反对声才渐渐消停。
蓝凇曾经拿这件事讽刺过白若几次,纯粹是因为看不惯他,并没把注意力放在沈希真身上,只在她的评级出来后才提起了一点兴致。
在知道她是个做不了疏导的S级向导之后,那点兴趣也消散了。
但这种想法只到看完那份档案为止。
所有人都认为沈希真是因为没有精神体才导致精神图景闭锁,因而不具有深层疏导的能力,蓝凇曾经也是这样想的。
然而,那份档案里却写着,她虽然没有精神体,却完全有能力为同级别的哨兵做深层疏导,而且切切实实能达到S级的效果。
这个结果经过了多次测试,绝对真实,末尾还有向导学院的院长签名。
至于后续公开的所有信息——沈希真的能力只有B+,做不了深层疏导,无法进入精神图景——全部都是白若的决定。
原因很简单。
曾经由沈希真尝试做过深层疏导的哨兵,无一例外,都在疏导过程中精神崩溃了。
4. 04
走出病区的时候,沈希真已经做好了被约谈的准备。
虽然没造成严重的后果,但疏导过程毕竟是出了意外,被精神力吸引而差点强行进入他人精神图景这种事,放在哪儿都是超低级失误。
连她本人事后都觉得惊异,更别提白塔的指挥们了。
他们现在一定觉得她极不专业,缺乏职业道德,迫切需要被送回向导学院重新进修。
沈希真愁眉苦脸的站在病区外,一边等待后续安排,一边拨弄着胸前那个小小的S徽章。
她很快就破罐子破摔地想,约谈就约谈吧,只要不扣加班工资她什么都能接受!
但三分钟后,等来的却不是来自任何一位指挥的消息,而是医疗部发来的体检通知。
“先去抽血——抽过了?那直接跟我去精神检查科吧。”护士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将内外科的体检表一股脑塞进废纸篓,“四十八项全面检查,估计需要三个小时,接下来没有其他紧急安排吧?”
沈希真:“没、没有。”
今天正好是即将毕业的哨兵向导们来检查的日子,体检中心被堵的水泄不通,连楼梯上都站满了活蹦乱跳的精神体。
在它们混乱的叫唤声里,沈希真既无法分辨护士的话,也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隐隐约约,只听到了四十八这个数字。
什么东西四十八?
检查费用?
沈希真琢磨着这个数字,低着头刚走过转角,一只蜜袋鼯被旁边的蜥蜴精神体吓到,突然从楼上飞了下来,慌不择路地落在了她的头顶。
围观的人一齐惊叫起来。
护士扶了她一把,终于忍无可忍,冲到栏杆旁喊道:“都管好自己的精神体,体检中心不是自然生态区!还有没有秩序了,你们的教官呢?”
提起教官,楼上楼下的学生们都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倏然噤声。
“呜——”
打破沉寂的是尖锐的哨音。
四楼外的装饰平台上,一匹灰狼随哨音一同奔出,稳稳落在平台边缘,它居高临下地环视挤挤挨挨的楼梯和走廊,后肢猛然发力,一跃而起,踏着其他动物的背层层往下跑,敏捷而灵巧。
一见到它,精神体们都像被火烧到尾巴似的陷入一片慌乱,开始四散奔逃,要么缩到主人身边,要么干脆钻回了精神图景。
偶有几个不受压迫的刺头,也被灰狼轻松地一爪子摆平了。
最后,它停在沈希真的面前,朝她轻轻地叫唤着,卷起的尾巴晃了晃。
沈希真看懂了这些肢体语言。
“谢谢你。”她俯身对它说,“我没事,别担心。”
灰狼仰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站起身,踏着墙壁上的凸起回到了四楼。
护士看着它跳跃的身影,忽然恍然大悟地说:“他们的教官是伊戈尔啊。”
沈希真问:“那是谁?”
“你不知道吗?伊戈尔是特遣队的前任队长,三年前转任的教官,难怪镇得住场。”护士伸手指着楼上的方向,“看。”
沈希真顺着她的手指抬起头。
四楼的栏杆处,靠着一个身穿制服的哨兵,灰发灰眼,面容英俊,见到她们抬头,摘下帽子,遥遥做了个敬礼的手势。
这是道歉,但沈希真却看清他脸上分明带着笑容,似乎颇有兴味。
再下一秒,伊戈尔拍了拍栏杆,转身离开了。
灰狼也消失了。
沈希真有些遗憾地收回目光。
她虽然没有精神体,但也并未因这件事而产生什么特殊的执念,平常根本不会刻意去想,难得有几次生出遗憾,都是因为遇到了中意的毛茸茸生物。
比如说雪豹,比如说灰狼。
想想看,一天就有两只,说不定这其实是个幸运日吧!负责精神体检查的地方,或许也有惊喜正在等待她,狐狸、海獭、山猫……如果有小羊羔就最好不过了!
带着这些猜测,沈希真志得意满地踏入了精神检查科。
然后等来了长达三小时的四十八项全面检查。
“四十八项……这些……全部?”
沈希真震撼地看着尚且空白的检查报告,它的上端被握在手里,下端则乱七八糟的堆在脚边。
即使是白塔选拔时的检查,也只有不到二十五个项目而已。
“是啊,我们也觉得奇怪。”
几个护士吭哧吭哧的搬着机器,其中一个气喘吁吁地说:“这些设备还是从研究所借过来的,都快六年没用过啦。”
另一个护士推了推他:“哪有那么久,一年前刚用过的。”
“啊,对对,我怎么忘了。”第一个护士猛拍大腿,“白总指挥上任也做过全面检查,高规格高待遇啊。”
沈希真:“……”
那还真是,受宠若惊呢。
三个小时很慢很慢的过去了。
终于拿到印满结果的检查单时,沈希真久违的有种精神力被抽干的感觉,捂着额头缓了十多分钟,接到一条新通知,让她立刻赶去白塔顶层的审议庭。
在那里,她见到了足足七位指挥。
或者也可说“议员”。
中央白塔的权力核心是由十八名议员组成的最高议会,其中半数是战时指挥,除开基本的管理权外,还有直接调用部分哨兵及向导的权力。
最高议会的议长,也同时担任白塔总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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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正在审议庭里等待的七人,全部是议员兼指挥,除开一个一般人类外,向导和哨兵对半开。
沈希真刚推开门就退缩了。
约谈是一回事,被七个指挥同时约谈,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难道说,她犯的那个小小错误,愚蠢到让这么多指挥都看不下去、要来亲自指点她吗?
逃是不可能逃掉的。
沈希真在门口犹豫了仅仅两秒,就被一个眼尖的指挥发现,对方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亲自将她拉进了审议庭内部。
指挥们在发言台上坐成一排,沈希真脚步虚浮地走进来,在他们正前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难道这其实是被告席?
沈希真紧紧抓住椅子的把手,告诉自己不要紧张,但很快发现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被绑住双手的囚犯,又倏地收起手,在膝上交握。
无论如何,先保持一个良好的认错态度吧。
沈希真清清嗓子,说道:“各位指挥官好,我……”
她刚吐出这几个字,突然发现面前的七位指挥都死死盯着她,灼热、兴奋的眼神如出一辙,像七张复制粘贴的挂画。
救命。
压迫感太强了吧。
沈希真默默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依照她此前犯错的经验,在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多说话。
双方对视了长达一分钟。
在她快要坐不住的时候,正中间的那位指挥终于回过神来,说道:“你的体检结果,我们都看过了。”
沈希真迷茫地眨了眨眼。
体检结果……?
为什么是这样的开头?难道她想错了,这并不是关于失误的约谈吗?
指挥又说:“在讨论之前,先说明一下今天中午的疏导过程吧,详细一点。”
呼。
沈希真有种石头砸在脚上的解脱感。
怀柔政策,懂了。
她咬了咬舌尖,认命地开口解释:“在今天的疏导里,我先……”
七个指挥都非常认真的听着。
沈希真细致地讲述了疏导的过程,对于末尾的小失误,尽己所能地粉饰了一番,尤其强调了她没有真的强行进入艾尔的精神图景,只是稍微的,嗯,稍微的。
听完之后,指挥们沉默了一阵。
“所以……”右前方的指挥似乎有些失望,率先问道,“疏导时没有出现任何异常的情况?”
沈希真眨巴着眼睛。
她长得很甜,圆脸杏眼,笑起来像一个香香脆脆、裹满冰糖的苹果,无害而天真。
“没有。”
沈希真说:“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5. 05
失望如煤烟般笼罩着整个审议庭。
听着指挥们混杂着叹息的交谈时,沈希真低下头,静悄悄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满面无辜。
异常当然是有的。
奇异的能源、熟悉的精神碎片、大猫的激烈反应……
沈希真起初没想隐瞒,但在叙述疏导过程时,她刚要说出那些感受,却忽然听见脑海深处响起一个虚弱的声音。
【不……不要……不要说……】
可怜的、祈求的语气。
比起“听见的声音”,它更像是一个闪过的念头。
鬼使神差的,沈希真将已在唇边的话咽了回去,将疏导过程简化成一次平常的工作,只如实说明了自己的工作失误,但好像并没有人在意。
在指挥们讨论的时候,她心虚地捏着衣袖,把布料揉得皱皱的,小声叹了口气。
那究竟是哪里来的声音?
我该不会精神出问题了吧?幻听?
沈希真犹豫又严肃地想着。
可是,她明明已经经历过整整四十八项的全套精神检查了呀。
沈希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忽视了外界的动静,直到有人第二遍呼喊她的名字,才回过神来,急急忙忙地应答了一声。
“我们暂且当做一切正常,既然如此,之后的几次疏导也拜托你了。”正中间的指挥说,“考虑到直面S级哨兵存在的风险,我们会安排专人保护你,没有意见吧。”
沈希真疑惑地歪了歪头。
保护……?
听见这个词语,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条总爱勾住手腕的雪豹尾巴——无论怎么看,都不是能与“危险!请勿靠近!”联系在一起的东西。
即使不谈这个,也从没听说过有向导在完成工作时需要有人贴身保护。
但指挥的语气听起来不容置疑,这也没有实质上的坏处,沈希真只好点点头答应:“我没有意见。”
这次约谈很轻易的结束了。
直到沈希真离开指挥室,也没有人提起那个小小的工作失误,她既感到松了一口气,又觉得满是困惑。
站在走廊上,她看看四下无人,小心地伸手按住自己的额头,用自言自语的音量低声说道:“你好?”
在听吗?脑子里的不明……不明生物?
回答她的是一片寂静。
沈希真又等待了一会儿,仍没有听见回应,精神图景也宁静得连一丝风都没有,她拧了拧眉毛,满怀疑惑的将手移开。
奇怪。
还是找人来检查一下吧。
走廊的另一头,蓝凇刚绕过拐角,就看见身穿白色向导制服的女孩站在不远处,皱眉按着自己的额头,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但她身旁并没有人。
他的脚步停了一停。
一条深青色的蛇顺着他的手臂游至肩头,吐了下信子,尾尖弯成一个小小的、问号似的弯钩。
直到沈希真疑惑着放下手,开始朝这边迈步,蓝凇才迎上前,向她伸出手来:“你好。”
“啊,你好。”
因为想要找人帮忙检查,沈希真走得很快,在蓝凇快到面前时才刹住车,下意识地与他握了握手。
然后差点被冰得嘶了一声。
好凉的手!
沈希真在心里叫了一声,好不容易才维持住了表情,很快把手收了回来:“请问你是……”
她边问边抬眼看向来人,话还没说完,就同时看见了两双墨绿色的眼睛,一大一小,小的那双有着竖直的瞳孔。
蛇本来就是青绿色的,但蛇眼的颜色还要更深,像两枚闪闪发亮的猫眼宝石。
沈希真一愣:“蓝指挥?”
“嗯,叫我蓝凇吧,不用这么客气。”蓝凇全无铺垫地说,“接下来这段时间,由我来负责你的安全。”
好啊……不对,等等……
什么?
沈希真震惊得微微张开了唇:“啊,我……啊?”
蓝凇肩头的蛇似乎不堪噪音,摆动尾巴爬到了另一边,而他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起来,说:“有意见吗?”
沈希真张了张口,迟疑着说:“……可能有。”
“驳回。”蓝凇又笑了笑,“看来你还需要时间接受这个事实,那么明天见,我会在封闭病区外等你。”
沈希真不知该回答什么。
让白塔的代理总指挥来做她的贴身保镖……到底是……可……是塔疯了还是她疯了?
今天是精神异常之日吗?
她木木地点了点头。
蓝凇很快朝走廊尽头伸出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蛇也咝咝地吐着信子,用尾巴卷着他的手臂,半条身子倒悬在空气中,大幅度的左右晃了晃。
沈希真迟缓地重新迈开步子,进入了不远处的电梯间。
蓝凇在原地看着她走远。
等到那道身影从视野中消失,他的神色很快恢复了冷漠,转身走入了审议庭隔壁的办公室,红木办公桌上,正放着沈希真的档案。
蓝凇扯下盘绕在肩头的蛇,将它抛到一边,随后低下头,目光自上而下地从纸面上扫过。
这份档案来自于沈希真进入白塔前就读的学校。
她出生于边境小镇,按照规定,每个新生的向导都需要在年满五周岁时,被送入白塔进行精神力评级。但大概是因为沈希真缺失精神体,一直无法使用动用精神力,边境哨塔的负责人就没有将她的信息上报给白塔。
她就读的也不是向导学院,而是普通人类的学校,所以刚进白塔时,才会出现“身份不明”的情况。
若不是三年前暗区突然扩张,沈希真不幸地被卷入其中,精神力意外恢复,又恰好被白若救下带回哨塔,那她大概率就会作为普通人度过一生。
现在不一样了。
假如沈希真仅是一个无法深层疏导的向导,那么谁都不会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那样的向导有什么用?
但如果能净化精神污染……哪怕仅是极低程度的净化,情况都大不相同。
蓝凇的目光落在档案右侧的照片上。
照片上的女孩比现在看起来还要青涩许多,大约十三四岁,皮肤白皙,脸颊肉饱满,朝着镜头天真活泼地笑着。
蓝凇看着照片,回想起刚才在走廊上的相遇,微微摇了摇头,将档案推到了一旁。
看起来真不聪明,他想。
-
因为上午去了一趟封闭病区,回到静音层后,沈希真被组长批了一天假。
她很想立刻回宿舍睡觉,但想了想自己的情况,还是先去了一趟楼层尽头的公用休息室。
一踏进门,沈希真就很巧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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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要找的人。
对方正在与联络人沃尔什说话,挥动着双手,神情激动。
“我不干了,我真的干不下去了,最近的工作比养一群雪橇犬还累——没有辱骂哨兵的意思。”
讲到这里,封曼再一次用力挥手,像要赶走不存在的蚊子:“我是说,当十几只雪橇犬一起朝不同方向拔足狂奔,还有谁比坐在雪橇上的人更倒霉呢?
她胸前也别着一枚小小的金色徽章。
沈希真几步走过去:“封老师!沃尔什先生!”
“所以我一定……”封曼还在说话,闻声抬起头,看见她时眼睛一亮,拍了拍身边的椅子,“真真,来,坐这边。”
沃尔什也像看见救星一样舒了口气:“希真。”
封曼握住她的手,说:“先等一下。”
然后看向沃尔什:“所以我一定要回学院,我宁可去教那些精力过剩的小朋友,短时间内,至少一年,我没法再继续参加外勤任务,否则我也非得申请疏导不可。”
沃尔什发愁地问:“你和院长说好了吗?”
封曼:“当然。”
“……那好吧。”沃尔什说,“我会向指挥提交报告的,你得等两天。”
封曼:“最好真的只有‘两天’”
了却一桩大事,她平静了很多,将沈希真的手握紧了一点:“听说你今天被叫去封闭病区了?怎么样?”
沈希真想了想:“很顺利。”
“哎呀,真棒,我就说你可以的啊。”封曼用对待小孩的语气说道,“看来我们又多了一个小顶梁柱啦。”
沈希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这时,沃尔什突然很刻意的咳了一声。
封曼立刻警觉地抬头:“你要反悔?”
“不不,我保证你的事已经说定了,我会办妥的。”沃尔什说,“我是想对你的小朋友说几句话。”
沈希真看向他:“您找我有事?”
“当然,而且是大事。”沃尔什推了推眼镜,灰白的头发下射出一道锐利的目光,“我们正考虑将你的资料加进匹配库里,放开权限,也许能匹配到合适的哨兵,你觉得怎么样?”
沈希真感到大脑锈了一下,茫然问道:“匹配?我吗?”
沃尔什说:“你已经过二十岁生日了,小朋友。”
沈希真这时也想起了白塔的匹配制度。
在哨向年满二十岁后,资料会进入白塔的数据库,联络人会根据精神力的匹配等级介绍双方认识,这是为了尽可能保证后代的优秀。
“别担心,这不是强制的,不是非得有结果不可。”沃尔什问,“你同意吗?”
既然有这样规定,又非强制,沈希真思考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我同意。”
总算办成一件事,沃尔什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说道:“为了匹配,短时间内需要留在白塔,至少两个月。我会帮你拒绝掉所有的外勤任务。”
这正合沈希真的心意,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沃尔什一身轻松的离开了。
沈希真重新看向身旁的封曼,说:“对了,封老师,我有事找您。”
封曼点点头:“怎么了?”
“那个,我……”沈希真突然觉得有点难以启齿,小声问,“您能帮我做一次精神图景的检查吗?”
6. 06
身为一名S级向导,却需要拜托另一位S级替自己做精神检查,怎么想都很丢人。
更别说对方还曾是自己的老师。
可能是因为实在丢人到家,沈希真惭愧地低了会儿头,仍然觉得自己像个烧红的烟囱,从头顶噗噗往外冒气。
不过封曼好像并不在意。
“检查精神图景啊……”她盯着沈希真看了足足半分钟,眯起眼睛,问,“你背着老师去做危险的事了吗?”
这个语气……
沈希真忽然感觉头皮发紧,连忙摇头:“不不,没有,我只是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怪怪的,可能、可能、可能是最近太忙了!”
封曼审视着她,片刻后,轻轻招了招手:“过来。”
沈希真乖乖往她手边挪了挪。
她虽然坐着,但在听见封曼的声音时,居然紧张出了立正的效果。
封曼用右手撑着下巴,左手抬起,轻轻按住了沈希真的额头。
她的精神体是一只银白的小鸟,这时已经凭空出现,飞到了手腕上,精神十足地仰头唱着歌。
沈希真想,老师的手是温热的。
和蛇不一样。
不过,蛇摸起来又是什么感觉呢?浑身的鳞片是冰凉坚硬、滑溜溜的吗?就像宝石那样?
在静音室值班的时候,沈希真撸过不少精神体,大都是有毛的类型,而那些不长毛的水生——以及爬行动物,都比较害羞,比起摸它们,还是摸摸本体比较方便。
而且,最近白塔重启了高危地带探索的计划,需要疏导的哨兵一下子多了起来,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她已经很久没有像今早摸雪豹一样深层次的接触过毛茸茸的精神体了。
再上一次,还是白若即将开始例行巡查,在临行前夜,到静音室来找她的时候。
沈希真闭着眼睛,想起当时摸到的那些蓬松柔软的羽毛,若有若无的好闻的香气,与鸟儿脚上叮当碰撞的宝石,感到一阵眩晕。
毛茸茸,好……
“真真,真真?真真!”
几声连续的呼唤后,沈希真睁开了眼睛。
封曼的面容近在咫尺,两人的距离可能只有不到五厘米,她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打量着自己的学生,然后突然敲了敲对方的头。
沈希真捂住脑门:“!”
“怎么像个哨兵似的,碰一碰精神图景就开始神游。”封曼不太满意的说,“回去要多练!”
之前那副温柔体贴鼓励型幼教的气质瞬间消失了。
沈希真揉了揉额头,老老实实地点头:“哦。”
“还有,你的精神图景没问题。”封曼说,“只是有点兴奋,是因为之前的工作吧,放心,没问题。”
沈希真怔住,在被察觉到异常之前,飞块地点了点头:“谢谢老师。”
“嗯,没事。”封曼拍拍她的肩膀,“好好干吧,我先走了,以后再遇到问题,记得回学院找我——我要担任一学年的教官。”
她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很快就转身离开了,出门前,潇洒地背着身挥了挥手。
沈希真收回目光,想了想,又抬手摸向自己的额头。
没有异常……
-
雪豹烦躁地甩动着尾巴。
它趴在地面,歪着头将金属桌腿咬得咔咔作响,边咬边发出低沉的吼叫声,然而烦躁还是在不断的增长。
终于,它突然吐掉嘴里的发泄玩具,弓起腰做出狩猎的姿势,然后一下跳起来,直直撞向房间另一边的主人。
艾尔暴躁地抵住那颗毛茸茸的大头。
他想骂一句别发疯,但是根本没法说出口,精神体的状态是本人性格的部分外显,他现在远比雪豹更想发疯。
就在五分钟前,联络人发来了后续的安排,时间表上,下一次疏导是在明早八点。
明天……明天……明天明天明天明天。
该死。
时间就不能走得快一点?
艾尔抓住雪豹的后颈皮,想将它收回精神图景,但注视着那条疯狂甩动的尾巴时,啧了一声,将它往旁边一推,眼不见心不烦的闭上眼。
行吧,一块儿做个伴。
他以往也经历过很多次疏导,但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深刻,结束了如此长的时间仍然难忘,抓耳挠腮地渴望着下一次。
——上瘾。
这个词语蓦地出现在了艾尔的脑海里。
他的手指轻微收紧,下一秒,猝然睁开了眼睛。
上瘾,上瘾。
艾尔细细咀嚼着这个词,与此同时,又回忆起今早疏导的情景,但这一次他不再只感到全然的渴望,而是隐隐生出了一点恐慌。
这并不陌生。
在某些匹配度高的哨向当中,常常会有哨兵在接受过疏导后,就上瘾到几乎失去自我的情况。
他们每时每刻都渴望着向导的疏导,所想的只有这一件事,即使经过了更高级别向导的干预,状况也只是缓解,无法恢复正常。
这种案例出现的次数一多,白塔在进行哨向匹配时,开始对高匹配度进行限制,不再允许匹配度达到90%以上的哨向结合。
艾尔毛骨悚然地意识到,他此刻的状态,就和那些出现成瘾症状的哨兵一模一样。
这种恐慌占据了高地,将附在骨头上的渴望也磨平了许多。
雪豹背上的毛炸起一片,从脊骨延伸到尾巴尖,它警惕地看着四周,喉咙里发出有些恐怖的吼声。
艾尔无暇理会,手背紧紧地遮住了眼睛。
他不是在白塔中成长至今的哨兵,在被官方招安前,曾经做过很长时间的雇佣兵,在队伍中的角色类似“刺客”,以突袭和暗杀闻名。
对一个刺客来说,最重要、最宝贵、最不可失去的特质,名叫“警惕”。
然而,今日仅因一个向导的浅层疏导,他就轻易地彻底失去了警惕,只是被稍微一碰,就连精神图景都完完全全的打开给她看。
再没有比这更糟的事。
艾尔紧闭双眼,前所未有的意识到,自己今日究竟有多么失态。
偏偏在这时,终端突然亮了起来,联络人发来的消息赫然出现在眼前:
【沈向导临时有事,明早的疏导推迟到九点。】
艾尔只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汹涌的烦躁感将理智淹没,他用力锤向手边的合金墙壁,身边,雪豹的吼声比刚才响了一倍,整个1003病室地动山摇。
他必须得想办法解决。
缓了片刻后,艾尔睁开眼,给联络人回了一个好字。
疏导结束之后,他必须要及时远离这个向导。
-
第二天早上,分针刚指向八点四十,沈希真抵达了封闭病区。
病区外墙有一个巨大的电子钟,她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时间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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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余裕,蓦地松了口气,但视线一转,又看见已在防护门处等待的蓝凇,赶忙加快了脚步。
“抱歉,早上去领辅助药物,排队的人太多了。”沈希真抱着药箱,连连道歉,“我们进去吧。”
她是一路跑过来的,呼吸还没恢复到正常的频率,说话有些喘气,额头上冒出一点点晶莹的细汗,衬得眼睛也亮晶晶的。
蓝凇与这双眼睛对视了几秒,从她手里接过那个很有分量的药箱,说道:“没事。”
一个天真、柔弱、不太聪明的向导。
这就是白若护在怀里,连看都不让他多看的宝贝吗?
但相比本人,还是她净化污染的能力更令他感兴趣一些。
蓝凇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两人并肩往前深入封闭病区。
为了缓解无声的尴尬,沈希真一路上都在绞尽脑汁的寻找话题,他随意地接着话,语调平淡,墨绿的眼眸微垂着。
不太聪明,他想,而且还有点吵。
抵达1003病室门前的时候,蓝凇想起作为贴身保镖的责任,提醒道:“如果遇到麻烦,就拉铃,我会去处理他的。”
沈希真揪出句尾的词语重复一遍:“处理?”
好奇怪的用词。
“培训的时候没听课?对于危险程度太高的哨兵,必须进行无害化处理。”蓝凇的声音很轻,但在句末时咬字加重了点,随后又看了她一眼,说,“又不是处理你,那是什么表情?”
沈希真哦了一声,头低下来一点,每根头发丝上都好像写着迷茫。
接下来的一分钟,她都没再说话。
蓝凇对此习以为常。
常年待在白塔里的低阶向导们,虽然也是战斗的重要组成,但身在后方,对怪物只有从影像资料中得到的印象,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忍心。
只会平添麻烦的的不忍心。
作为一个没上过前线的S级,沈希真难免也有这种情绪。
她低着头不说话,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鞋跟敲击着地面的沉闷声响。
哒、哒、哒。
这声音响到第一百声时,青蛇不堪其扰,主动从精神图景里钻了出来,墨绿的蛇眼紧盯着沈希真,不满地吐了吐信子。
蓝凇突然大发好心,决定安慰她两句。
“不高兴了?”
他偏头扫了沈希真一眼,忽然瞥见她颈侧有一颗红痣,不显眼,淡淡的红,害羞时脸颊上涨起的红色。
沈希真很坦诚:“有一点。”
“只是规定如此。”蓝凇说,“实际操作起来,不一定那么无情,没必要提前哀悼。”
沈希真一点儿也没觉得有被安慰到。
“可是,以前总是发生过的吧,主人如果……的话,那精神体也就……”她小声嘟囔着,“都很可爱啊。”
蓝凇说:“这很正常。”
他思索了一会儿,认为沈希真大概是因为自己没有精神体,所以见到别人的就觉得新奇,像孩子垂涎同伴的玩具那样。
想到这里,蓝凇几乎有点可怜她了。
青蛇也深有同感,在他的脖颈上游动了一圈,将尾巴垂下来,用尖尖去勾沈希真。
还没有碰到,又听见她叽里咕噜地呢喃几句,冒出一个叹息般的“毛茸茸”。
蓝凇眼眸微眯,莫名想冷笑一声。
悬在半空的蛇尾又收了回去。
7. 07
1003病室安静得有些不寻常。
房间中央空空荡荡,一人一豹在对角线各占一个小角落,艾尔靠着墙壁闭目养神,雪豹则咬着尾巴盘成团,用屁股对着本体,像一个气鼓鼓的巨型毛球。
沈希真看着病室外墙上的监控屏幕,迟疑了下。
……是吵架了吗?
她看看艾尔,又看看团成球的雪豹,一时觉得十分新奇。
在向导学院进修的时候,教官曾经教过如何调节哨兵和精神体之间的矛盾,但一般来说,那是刚凝聚出精神体的孩子才会有的童年小烦恼。
放在成年的哨兵身上,就是非常非常非常少会出现的异常情况了。
时间还没到约定的九点,沈希真没有急着进入病室,踮脚站在监控屏旁边,又兴味盎然地盯着雪豹看了两分钟。
她没有精神体,不论其他人如何描述与精神体间的独特牵绊,都无法对这种情绪感同身受,在白塔工作了一年,依然习惯把本人和精神体分开看待。
它们一群很坦诚、很乖巧、很好摸的小动物——虽然偶尔也有例外,不过大体如此。
蓝凇在一旁尽着保镖的职责,一边用终端批阅着下属提交的各种报告和申请,一边时不时看一眼沈希真。
她完全被大猫吸引了注意,看得专注极了,唇边带着一个浅浅的笑容,眼睛发亮,简直像第一次参观动物园的游客。
蓝凇冷淡地收回了目光。
毛茸茸……是吧?
在所有S级哨兵里,蓝凇的精神体乍看不算显眼,既不是常见的猛兽,也非白若所拥有的特殊神话生物,但他的精神力超群,几乎赶上A级的向导,因此蛇也有了一些特殊的能力。
分身、控制、吞噬……等等等等。
再加上威力巨大的精神毒素,危险性更是直线攀升,在全白塔最不好惹的精神体中位列前三。
如此厉害的角色就在面前,别说摸到,哪怕只是近距离见一见,对许多人来说都是长久的谈资。
然而,沈希真却不知珍惜。
一路上,她只惦记着那些散发着兽类臭气、粗硬扎手、花纹丑陋的杂毛,此刻,更是连眼珠子都黏在这只蠢猫身上了。
蓝凇微拧着眉,脸色有点差,没意识到自己正在想着多么幼稚的东西。
这些念头将要发酵成一滩冒泡的沼泽时,时间终于无限逼近了九点,沈希真心满意足地收回目光,从盒子里拿出两支镇定剂,说道:“那我进去了。”
蓝凇微微颔首。
他没有对她多说什么,很快就收回目光,将精力集中在面前的报告书上。
但是那道轻快的脚步声却没有远离,静止了一会儿后,再次哒哒哒地响起来,反倒离他越来越近了。
脚步声最终在身前停下,蓝凇一顿,本不想理会,但最终还是掀起眼帘,然而,看见的只有女孩的发顶。
“我进去啦。”沈希真弯着腰,对青蛇说,“等会见!”
说完,她又弯起眼睛笑了笑,便高兴地推门进去了。
青蛇扬起上半身,呆呆地立了一会儿,忽然摆动尾巴,呲溜一下钻进了衣领。
蓝凇终于冷笑出声。
-
与昨天刚来的时候相比,艾尔的状态已经恢复了不少,1003病室里不再是最低限度的蓝色微光,沙沙的白噪音也在室内流淌起来。
沈希真的动作很轻,一点儿也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但她刚踏进病室,艾尔就倏然睁开了眼。
在明亮的灯光中,他的眼睛没有黑暗中看起来那么透亮,反而有点发暗。
他的头发也不是沈希真以为的纯白,而是泛点灰色的白,其中夹杂着几簇乌黑的发丝,稍显凌乱地搭在额前,将面容映衬得格外俊朗。
“沈向导。”看见她,艾尔利索地站起身,神色平静,似乎昨天的混乱已全然消解,“昨天……”
但不等他说完,刚才还在面壁生闷气的雪豹突然一跃而起,先一步扑了过来,动作快到沈希真只感觉眼前闪过一道白影,再定睛看去,它就已经像风滚草似的滚到了脚边。
非常大的一团灰白相间的风滚草。
【摸摸我摸摸我摸摸我!】
——能听见这样的心声。
沈希真差点被萌出星星眼,毫无抵挡之力,立刻伸出手摸了摸。
呜,好软。
成功得到摸摸,雪豹满足地眯起眼睛,毛茸茸的大脑袋摇晃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快乐得很富有感染力。
沈希真也顿时满足了。
好幸福。
有猫的快乐令人沉迷!
雪豹被摸着摸着就舒服地卧了下来,它比自然界中的实际生物大上许多,即使保持着趴卧的姿势,脑袋也快要与沈希真的腰部齐平。
她只需要稍微弯腰,就能摸到那双圆圆的耳朵。
不过,考虑到主人正非常清醒地在旁边看着,现在也还没有开始正式疏导,沈希真努力忍住了冲动,没有假公济私,只摸了几下就停下了动作。
头顶的摸摸突然停止,雪豹不满地用脑袋顶了顶她的手心。
沈希真瞄了艾尔一眼,飞快地又伸手摸了摸。
这是不包含疏导效果的纯粹抚摸,因此,艾尔没有体会到昨天那种直击灵魂的震动感,但在雪豹得寸进尺地翻出肚皮打滚时,他脸上的表情还是有一瞬间的崩裂。
在精神体做出更加丢人的举动之前,他几步上前,将它缩小到不及膝盖高的幼年体形态,然后迅速地抓住后颈皮往病室另一头扔开。
雪豹抗议地呜呜地叫了起来。
不知它进行了怎样一番努力,声音听起来和猫叫竟然没什么两样,又尖又细。
艾尔沉默几秒,忽然觉得还是直接掐死它为好。
他不是不想把精神体收起来,甚至恰恰相反,这个念头现在十分迫切——为了最大化消除向导带来的影响,必须尽量避免让精神体与她出现过密的接触。
这是理智思考得出的最佳选择。
可惜,精神体却偏偏更受感性控制。
艾尔当然也可以无视雪豹的意愿,强行把它收回,毕竟他们本来就是一体,但是……
但是……没这个必要。
他想。
沈希真悄悄探头,越过艾尔看向被扔得在地上乱滚的毛绒团子,迟疑着张了张口。
她有点想劝两句,但又感觉自己像个小朋友挨训时插话的无关路人,存在感过强且突兀。
还是安静地旁观吧。
沈希真在心里向雪豹说了一声对不起。
这时,艾尔已朝她看了过来。
他将未出口的话说完:“昨天疏导的时候,是我失态了,抱歉。”
提及了昨天的事情,沈希真下意识地回想起来,接着立刻心虚得抿起了唇,有点没勇气说其实是自己的过失,眼珠胡乱转了转,手忙脚乱地拿起旁边的病历本:“我们先来做今天的疏导吧!”
她伸手指了指病室一侧的桌椅:“请坐在这边。”
除了昨天那样的紧急疏导之外,向导们平常的工作都很流程化,只有撸精神体的步骤比较有趣。
但今天大概也没有了。
沈希真看了看再一次被扔在房间角落的雪豹,有些失望地无声叹气。
所以说……吵架是坏事啊……
她抬起手,正要触碰艾尔的额头,突然想起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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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不知来处的声音,动作一滞,指尖从发丝上擦过。
艾尔问:“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倒不是问题。”沈希真犹豫了一会儿,咬了咬牙,问道,“疏导结束之后,我能不能去你的精神图景看一看?”
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那道声音可能与在精神图景中见到的碎片有关,假如能拿到,研究研究,说不定就知道原因了。
艾尔蓦地握紧了拳。
随着这个问题,那种令人浑身僵硬、头脑空白的冲击感仿佛起死回生,再度占据了他的思绪,烧灼感顺着脊骨迅速扩散。
片刻后,他缓缓松开五指,抬起眼来:“我能询问原因吗?”
咦?
沈希真眼睛一亮,感觉看到了希望,想了想,说了个不痛不痒的谎言:“我弄丢了一样东西。”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他:“……在你的精神图景里。”
艾尔沉默了。
那根细白的手指悬在眼前,轻轻摇晃着,动作之间似乎携带着银铃般的声响,时而清脆时而模糊,就如听见的话那样不可思议。
有东西——落在精神图景里了。
这是什么只有向导才能理解的玩笑吗?
沈希真尴尬地咬了咬唇。
她也知道这话听起来有点太离谱,但说出口之后,不知为什么,竟然渐渐觉得合理起来——那枚熟悉的精神碎片,说不定真的是她弄丢的东西呢。
要不然怎么会那么熟悉?
“是真的。”沈希真保证道,“我不会去很深的地方,只在入口处走走,拿到我弄丢的东西就出来。”
她的语气很正式、很诚恳,像是在一场会议上与人商量决策。
但并不能让说出的话变得合理。
去他的精神图景走走?
艾尔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一点。
一般来说,向导只有在做深层疏导的时候才会进入哨兵的精神图景,而且公事公办,做完疏导就会马上离开,如果在精神图景中看见某些私密的想法,也会根据保密条例绝不透露。
其余进入精神图景的原因,就只有……精神结合。
提出这样的要求,在听者一方,简直像饱含暗示的邀请,弄丢东西什么的,就更像一个拙劣的借口。
艾尔常年待在白塔下辖的另一座分塔,只知道沈希真缺失精神体,没有达到S级的水平,但并不知道她连精神图景的相关知识都知之甚少。
他抬起眼眸,看见她衣领上的等级徽章,很难相信一个S级向导对这种潜规则一无所知,几乎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沈希真仍然一脸纯良的看着他,隐含期待。
艾尔闭了闭眼睛,试图替她寻找原因:“是……需要做深层疏导吗?”
沈希真否认的速度令人更加震惊。
“不是。”她甚至用了强调的语气,“我只是进去看一看。”
艾尔定定地看着她,问:“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沈希真不解地眨了眨眼。
意味着什么?她只是想进去找找那块碎片呀,而且作为疏导师,按规定是有这个权限的吧。
“意味着……”她飞快地将向导的工作条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不确定地说,“我需要对你后续的情况负责?”
艾尔移开了视线。
真见鬼。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与此同时,他有点绝望地再次听见了雪豹矫揉造作的呜呜叫唤。
“可以。”艾尔说,“但你必须保证不会乱来。”
他特别指明:“绝不能像昨天那样。”
沈希真高兴得举起手说道:“我保证!”
8. 08
不该答应她的。
精神图景被撬开一个小缝隙时,艾尔条件反射地响起了昨天的事情:沈希真上一次进入精神图景,带来了怎样剧烈的风暴,他是如何被迫接受了一场不容置疑的暴风雪,直到难以忍受才动手反抗。
快感到了顶点,变得和剧痛有着近乎相同的本质——甚至还不如疼痛更快。
他闭上眼睛,白色的睫毛因隐约的恐惧而颤抖,感受到精神丝线一点点深入门扉,手指痉挛一下,微微曲了起来。
想要握住什么东西,但下一秒,却先被人握住了。
手指贴着手指,向导的体温从皮肤的接触点流过来,病室是恒温的,她的手却有点偏冷,像一层薄薄的、脆弱的冰壳,似乎禁不住他的体温。
会融化的。
这个无逻辑可言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艾尔忍不住挣扎了一下,但没能成功。
沈希真微微用了点里,反握住他的手,一面往里探,一面轻轻地安抚道:“别害怕,没事的。”
她的声音和外表不太相符,不是那种又脆又甜的类型,十分柔和,很适合去录助眠音频。
在向导学院的评判标准里,这也是天赋的一种,会略微影响到疏导的效果。
艾尔渐渐平静下来。
他闻到一丝非常轻柔的香气,本能觉得是花香,但无法分辨出具体是自然界中的哪一种花,在某些携带着花瓣的细小碎片渐渐降落时,情绪变得前所未有的平缓。
这种感受将神经完全淹没时,艾尔的思绪突然断裂了几秒,紧接着,他睁开眼睛。
面前是一片茫茫的雪原。
一只雪豹欢快地往远处奔去,姿态矫健,速度极快,一瞬间就变成了难以看清的小黑点。
艾尔这次没有管它。
他抬起手,接住从天而降的细细雪花,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随着精神力的牵引向雪豹奔去的方向眺望,看见一道黑发白衣的身影正静静站立着,低头看着一处杂乱的石堆。
石堆的缝隙里长着许多长长的杂草,有一根格外长,被风一吹,从沈希真的面颊上扫了过去,她皱了皱鼻子,用手将它挥开了。
艾尔微微叹了口气。
他真的同意了一个向导在非深层疏导的情况下进入自己的精神图景。
这个决定像一个隐秘透明的系带,细细缠绕在神经上,末端绑着另一只手。
事已至此,为了给这个昏了头的决定找到一个合理的出路,艾尔只能寄希望于沈希真说的是真话。
希望她是真的误把某样东西留在他的精神图景中了。
-
沈希真觉得有点儿冷。
她的家乡极少下雪,记忆中仅有的几回都是落在地上就立刻融化的小雪,第一次对这种天气有实际认知,还是刚到向导学院的那天。
当时学院的暖气管爆炸,维修了整整两天,把所有人都冻得够呛,作为唯一一个初次遭受寒冷冲击的人,她更是彻彻底底的被刷新了关于天气的认知。
虽然精神图景里并没有温度这个概念,但只是看着这片无边无际的雪原,沈希真就觉得浑身发冷。
因此,在雪豹欢快地扑过来时,她立刻像抓住毛绒暖手器一样将它抱住了。
艾尔还没有把雪豹恢复正常,尽管来到了精神图景,它还是那个轻易就能抱在怀里的小团子形象,连身上的毛都随着体型的改变而柔软了许多,像一个轻飘飘的棉花球。
沈希真无比满足。
把雪豹翻来覆去地吸了一遍后,一道阴影终于落在了面前,她抬起头来,和艾尔对视。
回到精神图景后,他整个人的状态都比在现实世界里飘忽了点,虽说身形没有发生改变,但或许是因为更具安全感的缘故,气质不再那么锋利。
此外,沈希真已经发现,只要她不在进入精神图景时下意识地吸收那些奇异的精神能源,就不会让艾尔像昨天一样有那么剧烈的反应。
她抬起头四处望了望,有些苦恼地皱起了眉。
可是不吸收不等于没有,那些明显是外来物体的能源虽然减少了很多,但还是散布在精神图景的各处,让这片区域变得不那么协调。
如果要将它完全清除,恐怕还是必须得做一次完整的深层疏导不可。
但这是不可以的。
至少不可以由她来做。
一想到深层疏导,沈希真就忍不住想起曾经在学院进行尝试时,那几个哨兵是如何突然在她面前精神崩溃,若不是有院长在场干预,恐怕他们已经……
她有点后怕地紧紧抿着唇,同时将怀里的毛团抱得更紧了。
雪豹更加兴奋,撒娇似的摇起了尾巴。
艾尔用警示的目光看了它一眼,警告它不许再犯傻,然后问道:“你找到弄丢的东西了吗?”
沈希真点点头:“找到了,不过,在这里没办法拿到。”
艾尔没有回答。
到了这一步,他才突然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全在“一个向导要进入精神图景”这件事上,甚至没想起来问她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你丢了什么?”艾尔问,“大概是什么样的东西?”
沈希真不假思索地说:“一枚精神碎片——我的。”
这是她之前想到的最有可能的解释。
艾尔沉默了。
这句话听起来实在很……实在很古怪。
他的喉结滚动了下,莫名其妙地顺着她的话问了下去:“所以,你需要更深入吗?”
“不。”沈希真俯下身,松开手让雪豹跳到地上,用手指了指天空,“需要出去,果然还是只到表面就够了。”
艾尔问:“……出去?”
沈希真点点头,胡乱比划了下,挺高兴地说:“嗯,我刚刚才发现其实不用真的进来,它就在表面,到了精神图景里反而碰不到。”
艾尔不知自己此刻的心情到底是不是松了口气。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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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有细细的东西在脑海中扎了下似的,不能说是难以忍受的疼痛,但终究牵动了一点情绪。
他低声说:“好。”
这时,沈希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说:“不过,这次要用昨天的办法。”
-
1003病室和刚进来时一样安静。
沈希真坐在桌上,一只手费力地按住面前的人,另一只手牢牢抓住了那条熟悉的豹尾。
“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她尽可能放轻声音,伏低身子靠近他,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任何威胁,“没关系的。”
灼热的呼吸拂过手腕,豹尾炸着毛难以握住,温度也比以往更热了,身处其间,她几乎感觉自己的手腕浸没在温泉水中。
事情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沈希真费解地回想着。
在雪原中,她只是说了一句“需要用昨天的办法”,上一秒还十分平静的艾尔就突然开始应激,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与他就同时掉出了精神图景。
而且,这回不只是尾巴,就连耳朵和爪子都冒出来了。
兽爪扣住她的胳膊,虽然没有用力,但爪尖还是将制服扯破了,布料的碎片落在地上,沈希真低头看看,几缕头发便顺着额头滑到脸侧,凌乱极了。
她又抬头盯着那双圆圆的耳朵。
典型的应激兽化,这是第二次出现,她已经不那么惊讶了。
可是——有那么可怕吗?
还是说,只是因为猫科动物容易应激呢?
沈希真甚至开始自我怀疑了。
难道她的精神疏导,就那么让人痛苦,连想起来都害怕成这样吗?
不至于的呀。
在静音室值班的时候,明明病患们都一致的给她好评,答谢时看起来很情真意切,也没在年末考评里给她打低分。
沈希真怀着疑惑一下下抚摸手中的豹尾,摸了一会儿,又伸手轻轻碰了碰艾尔的圆耳朵,快速地做了一次简易的精神疏导。
“怎么样?”感觉到面前哨兵的心跳明显不再急促后,她轻声问,“好一点了吗?”
艾尔紧闭双眼,深呼吸几次后,用尾巴卷住了她的手,炸起的毛慢慢恢复。
沈希真想了想,学着他之前咬住尾巴的动作,用另一只手捏住尾尖,模拟出被咬着的力度。
“别害怕呀。”她说,“我不会做违背你意愿的事情的。”
艾尔没有回答。
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了。
刚才的感觉,根本不是什么恐惧,仅仅只是——只是兴奋。
纯粹的兴奋。
等到过分急促的心跳渐渐平息后,艾尔微微摇了摇头,低声说:“下一次吧。”
沈希真歪头看他的表情:“下一次?”
“我可能需要时间准备。”艾尔低喘着气,重复道,“下一次疏导的时候你再来拿……”
他的声音低下去:“落在我这里的东西。”
9. 09
等到终于走出病室的时候,时间已经快到正午,沈希真低低垂着头,手里拿着一根被扯断的发绳。
她和进去之前完全两样了,头发散乱,卷卷的发尾垂在脑后,翘得乱七八糟;袖子上有小块的破洞和缺口,幸好里面的衣服也同样是白色,所以看起来还没有那么狼狈。
就连衣领上那枚精致的金色徽章,都已经不在原处了。
门外等待的蓝凇却与她截然相反,仍然靠着柱子低头看终端,时不时滑动着屏幕,一点儿改变都没有。
沈希真看了他一会儿,默默地叹了口气。
对比真强烈,令向导伤心。
另一边,刚见到她,蓝凇就微微挑了挑眉,走上前去,打量了下那些被爪子勾出来的缺口,露出一副感叹般的表情,问:“病人不听话?”
沈希真先点头后摇头,回答的很混乱:“嗯……不,唉……也不是吧。”
她惆怅地又叹了口气,说道:“只是没有很顺利。”
蓝凇问:“为什么不叫我?”
沈希真疑惑道:“嗯?”
这一声结束,她才想起来蓝凇是自己的贴身保镖,说过如果遇到麻烦,可以找他来帮忙。
但是不管怎么说,“处理”也太可怕了,大猫的不听话除了会把她弄得乱糟糟之外,也没有造成实际危害。
相反还极其的好摸。
想到这儿,沈希真扯了扯袖子,遮住手腕上被豹尾缠出来的淡淡红痕。
“总之,没有到那种程度。”她试图描述,却觉得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概括道,“只是没有那么顺利而已,疏导还是完成了的。”
“是吗?我很少见到向导……”蓝凇上下扫视着她的头发和衣服,点评道,“做一次疏导比出外勤任务还狼狈。”
沈希真没法反驳,重重叹气,嘟哝着:“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我出外勤……”
她的声音很小,但也足以让哨兵听清了,不过蓝凇没说什么,只挑了挑眉毛。
“这种情况也可以找我。”他将终端收了起来,走到她面前,随手理了理一缕最凌乱的翘在外面的头发,低声说道,“提前控制住不是容易多了?让那只豹子受伤总比你自己变成这样好,是不是,我们珍贵的S级向导小姐。”
沈希真总觉得这句话怪怪的。
但蓝凇却显得很认真,表情让人挑不出错来,半天没露面的青蛇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盘绕在他的脖子上,做出一个绞紧的姿势,用作示意。
“那样不好。”沈希真在疏导这方面还是比哨兵总指挥专业多了,很学术性的分析道,“猫科动物很容易应激,刺激过度的话,也许反而会失控,那样就麻烦了——其他冷静一点的动物说不定可以。”
但是,冷静的动物倒也用不着采取强制措施了。
沈希真想,所以这完全是没意义的讨论嘛。
蓝凇静静地听她说话,神色算的上是宁静。
常常需要开会的指挥官可能就是有这种天赋,不论听什么东西,自己感不感兴趣,都能表现的非常专注。
沈希真因此有了一点微妙的成就感,就这个突如其来的脑洞多说了几句。
在普通学校读书的时候,她就一直很认真,从小学开始就属于好学生之列,后来进入向导学院,虽然学习的内容完全变了,但认真探索的精神没有改变。
除了对深层疏导、精神图景的某些知识有所欠缺之外,也算是静音层所有向导里的人形小百科了。
等沈希真说完后,蓝凇先是公事公办的夸奖了一番她的知识水平,还没等沈希真道谢,就又问道:“在你看来,蛇算是冷静的动物吗?”
沈希真沉默了下。
可能是工作太久还要科普的痛苦太强烈,她其实有一点想反问一句,难道你不知道自己的品种容不容易应激吗?
好在,打工人的危机意识在这时及时出现,让她想起面前的人是白塔的代理总指挥,迅速地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作为补偿,在心里重复了足足三遍。
“不算。”沈希真思索了下,委婉的举了个例子,“至少得是水豚那种精神状态才行。”
“不算吗?”蓝凇笑了笑,“但我觉得可以尝试。”
沈希真疑惑地想了想,觉得自己有点短路,反问:“尝试?”
蓝凇非常自然的点了点头:“下一次我去找你疏导吧,你可以把我捆起来,用今天给他疏导的办法刺激一下试试,我觉得我应该没有这么……”
他笑起来,非常不客气的补完了后两个字:“孱弱。”
沈希真:“……”
好刻薄的用词。
她出外勤任务的次数寥寥无几,从没有在蓝凇的指挥下作战过,只是从外表上看,以为他是冷淡话少的那一类人。
有点颠覆认知了。
话不但不少,还很难听。
“应激是正常的反应,为什么这样说?”沈希真往善良的方向猜测,“你和艾尔的关系不好吗?”
“不。”蓝凇说,“我和他没怎么相处过。”
他很快又补充:“和我关系不好的人只有一个,你不是很熟悉吗?”
沈希真沉默了一下。
这句话确实戳到了她长久以来的一个疑惑,不过此时提起白若,她先想到的不是久远的疑问,而是那只漂亮又温顺的精神体。
继而又联想到昨天那个新冒出来的疑问。
“我可以摸一摸吗?”沈希真满怀期待地看着青蛇身上光滑的鳞片,比出一根手指,“只摸一下。”
蓝凇不知道话题是怎么跳到这里来的。
蛇也不知道。
但是蛇显然非常乐意。
沈希真刚试探着伸出手,原本老实缠在蓝凇脖子上的蛇就游动起来,等他注意到的时候,半边蛇身都已经落在她的手心里了。
沈希真惊喜地看着吐信子的小青蛇:“好乖。”
她的手指已经伸了过去,蛇也蠢蠢欲动的继续往前爬,但没有得到蓝凇的许可,双方都还有点拘谨。
沈希真第二次征求意见,但已经换成陈述句了:“我可以摸一摸了吧。”
蓝凇:“……摸吧。”
他想,真是一副不值钱的样子。
人们总是对具有毒性的东西敬而远之,对毒蛇更是如此。
青蛇因为实力强大,从来不缺其他人类与精神体的崇拜和仰望,但这样亲密的态度却很少——即使有,也要看蓝凇接不接受。
因此,现在这种状态也非常令蛇好奇。
沈希真就更不必说。
刚摸到蛇身的时候,她就惊讶到小小的哇了一声。
摸起来居然是软的。
蛇的鳞片当然很坚硬,像冰凉的细小的宝石,但它们毕竟太小了,组合在一起并不能拼成坚硬的一片,触摸到的时候,最先感受到的是鳞片,再往后就是柔软的肉.体。
凉凉的,软软的。
出乎意料的非常好摸。
蛇也兴致高昂,在她手上盘来绕去,动作比池塘中游动的水蛇还灵活一些。
蓝凇垂眼看着这一幕,眸色渐暗。
在沈希真正对蛇爱不释手的时候,他按了按指节,突兀地将精神体召了回来:“好了,到此为止吧。”
沈希真愣住:“诶!”
她声音中的失望几乎要滴出水来。
蓝凇不为所动,过了两秒,甚至直接将蛇收回到精神图景里了:“下次疏导的时候再摸吧。”
沈希真恹恹地应了一声,像是被突然抢走了合心意的玩具似的,看起来分外可怜。
蓝凇没有回心转意。
他微低下头,用指节抵住唇,不太明显地缓缓吐出一口气。
太热了。
恒温动物的体温。
当他本人被触碰到的时候,倒还没有什么明显的感觉,毕竟双方都是一样的人类。
但蛇却是冷血动物,自己碰时没什么感觉,被其他人的双手那么亲密的触摸,哪怕仅是温度上的一点点差距,都会带来非常明显的异常感。
那种感觉顺着精神体传到他的脑海里,变得极为难以忍受。
柔软、纤细、温热的手指,触摸着蛇的鳞片,却像是直接触摸着他的灵魂一样,有无法忽视的感受。
甚至,就连沈希真每一次触碰所用的力度,都随着神经一点点往上传递,感受极为真实。
不能再摸了。
以后倘若要找沈希真疏导,也必须提醒她不能乱摸才行。
无蛇可摸,沈希真的注意力总算回到了最开始的话题上,好奇心也死灰复燃,她问道:“你和白若的关系不好吗?”
白若。
叫得这么直接。
蓝凇想,昨天在走廊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是还客客气气地喊他蓝指挥吗?
作为S级的向导,她有太多地位上的特权,本就可以对他不那么尊重的。
“是。”蓝凇纠正着用词,“确切的说,我和他关系极差。”
沈希真好奇地问:“是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她和白若相处了近三年,一直都知道他和蓝凇互相看不惯,但因为白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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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不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所以也从来没有问过,但好奇却始终没有消失。
而且实际的情况也和传闻根本不一样。
对这件事有些了解的人都说,他们俩从前在学院的时候就是竞争对手,先前为了争抢总指挥的位置,也闹了很多不愉快,所以关系差纯粹是因为竞争的原因。
可要是这样,白若也不会在外出巡查的时候,仍然把代理总指挥的位置交给蓝凇。
对于最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总该更加提防吧。
听了这个问题,蓝凇并不像很多人以为的那样露出被冒犯的表情,只是笑了笑,说:“发生过的事……你是说那些‘竞争关系’?”
沈希真点点头。
“那也是一部分原因吧,不过不重要。”蓝凇随意地说,“因为我和他的精神体是天敌,所以见到就不爽,见到就要争斗,就这么简单。”
——天敌?
?
在沈希真所有猜测过的原因里,都完全没有这一条,再怎么说,这种事也太……也太像开玩笑了吧?
蓝凇看出她的不信任,说道:“是真的,我没有说谎啊,不过……”
他抬起眼眸看向沈希真,然后用力把指关节按得咔咔作响,低声说道:“竞争关系当然也是合理的,日后还会越来越多。”
沈希真已经对这个荒谬的理由接受了一大半,没有对这句话做出反应,注意力已经飘远了许多,又开始一个劲儿回想着白若的精神体。
好久没见了,她已经开始有一点想念了。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羽毛太好摸了吧,柔软的,蓬松的,还有淡淡的香味。
蓝凇注意到她的走神,伸手轻扯了一下那些飘动的头发,问:“我倒是也想问问你,你和白若究竟是什么关系?”
沈希真捂住了被扯的地方,十分不满的看向他,敷衍地回答道:“监护人和被监护人的关系。”
蓝凇:“就这么简单吗,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沈希真想了想:“有一点,他很像我的哥哥,虽然管得严,但是也对我很好。”
“哥哥?”
蓝凇重复着这个词语,轻轻勾了一下唇角。
-
离开封闭病区后,沈希真没再像昨天一样放假,而是径直回到了静音室。
今天刚好是她值班,需要疏导的哨兵也一天比一天多,比起在宿舍睡觉,她决定还是做些工作。
不过,或许是因为前线的情况渐渐扭转,沈希真在静音室里坐了一个下午,来找她疏导的哨兵也只有三个而已。
刚过四点半,组长就告诉她可以下班了。
“今天先回去吧,下一组轮班的向导提前到了。”组长说,“我听指挥说你的疏导能力好像恢复了不少?”
沈希真完全不知道这回事:“也许吧,我自己没有什么感觉。”
“他们的检测仪器不会又出问题了吧?”组长了然:“改天你还是抽时间去做个疏导能力评级,搞不好你S级血脉终于觉醒了。”
沈希真:“嗯……好的。”
另一个向导见她似乎不太抱有希望,也插话说:“以前有过这样的案例的。”
沈希真配合地喔了一声。
“啊,对了。”组长又露出一个想起什么似的表情,说道,“联络人刚才来过,他说过两天可能还会有一个哨兵需要你疏导,也是从暗区回来的,比现在那个情况稍微好一点。”
“我吗?”沈希真惊讶地指指自己,“不会也是封闭病区吧?”
组长没给她任何希望,直截了当地说:“是。”
沈希真痛苦地扁了扁嘴。
平心而论,她觉得这次能成功给艾尔疏导纯粹是运气好,只是他的状态并没救援队的人所以为的那么糟糕而已。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那些奇异的能源——但她还没有弄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而且也并不是每个哨兵都会有,所以最终还是得归结于运气。
唉。
沈希真在心里虔诚的双手合十,用力祈祷着命运女神的眷顾。
“他大概什么时候来,第一个病人的疏导还没有结束呢。”接受事实后,沈希真开始预先安排着工作,“那是个什么样的哨兵?也是白塔的吗?”
组长说:“现在还不能确定,他的任务还没完成,只是提前找你预约了而已,听说是六分塔来的。不过,有一点还是值得期待的。”
沈希真眨眨眼,又生出了一些好奇:“哪一点值得期待?”
组长说:“听说他的精神体非常漂亮。”
10. 10
沈希真没能问出来那个“漂亮的精神体”究竟是什么。
她越表现得想知道,组长卖关子的意愿就越强烈,好不容易快磨出来了,联络人沃尔什先生又恰巧在这时发消息叫她去一趟办公室。
“好啦,真真,快去吧。”组长说,“别让沃尔什等久了。”
“等等,我还想再猜一个!”沈希真边往外走,边坚持不懈地回头问,“是……是某种鱼类吗?”
“不告诉你。”组长仍然守口如瓶,“见到就知道了,保留神秘感不也很好吗?”
软磨硬泡一概无效,沈希真只好宣告放弃,带着满肚子与精神体有关的猜测出了门。
能用漂亮来形容的精神体……
沈希真试图用排除法缩小范围,但在脑海里将已知的物种都罗列了一遍后,得出却是毫无作用的一个结论——漂亮的精神体也太多了。
单说她本人见过的,就足以涵盖海陆空三个领域了。
垂着长纱般尾羽的孔雀、身姿轻盈梦幻的斗鱼、皮毛光洁如绸缎的白马……等等等等。
数不胜数。
非要从中间挑出一个最漂亮的,实在是太困难了,不过,如果换一个思路,选出她现在最想摸的,那倒是……嗯……
在如此这般的畅想中,沈希真抵达了目的地——白塔二十四层,所有联络人都在这一层办公。
联络人是一类特殊的向导,对精神力极度敏感,具备判断哨向匹配度的能力,在科学技术尚未发展成熟之前,白塔的哨向匹配都是由联络人完成的。
现在他们仍然负责匹配工作,但只作协助,重心已经转到了白塔的行政事务上,从“相亲角”变为了“总务处”。
下班时间已过,办公室里除了沃尔什外没有其他人,沈希真刚走进去,就被塞了好几张空白表格。
定睛一看,每张表格的顶部都写着同样的一个题名:《匹配意向调查情况》。
身高、体重、年龄、性格、精神力评级……以及精神体。
沈希真快速浏览了前几张表,最后在写着精神体的那张上停了一会儿。
真巧。
如果是平常的她来填这张表,应该会苦恼很长时间,但经过了刚才那番心理活动后,她的思想已经发散到太远,现在甚至能一口气写出二十种喜欢的精神体来。
不过,制定这张表格的人明显对这种情况有预先的考虑,在末尾连续补了一大串限定条件——
“最多三条;描述字数限制在十以内;层级细分到科即可,例如猫科;此表格非绝密级文件,请勿将个人幻想写入其中;注意素质!”。
沈希真挨个读过去,只在看到最后一条时稍微减弱了心虚的表情。
每条规定都有属于它的故事。
所以,之前填表的前辈们,究竟写了些什么东西呢……
沈希真没有耽搁,很快就从头填到了尾,只不过,在写精神体的时候,她犹豫了好一会儿。
沃尔什问:“没有对精神体种类的特别偏好吗?”
沈希真放下笔,点点头,说道:“嗯。”
与此同时,她默默地想,其实是偏好有点太多了,被限定成三种的话,实在是难以取舍啊。
这也是正常的吧,毕竟她是一个富于爱心的人,对于所有的精神体——不管是摸起来这样的还是那样的,通通都很有兴趣。
“没问题,这一条不填也可以。”沃尔什说,“但即使说不出具体的种类,也可以把大致的喜好告诉我,有个选择倾向总是好的。要知道,即使最后没有结果,塔也会优先安排匹配度高的哨向成为外勤搭档。”
“和喜爱的精神体一起工作,有利于提升效率吧。”
沈希真张了张口:“嗯……是的。”
很有道理。
而且她立马就能举出许多个能用来加以佐证的例子。
可这真的很难取舍。
沈希真咬着嘴唇,犹豫了很久,最终写出了一个非常富有爱心的答案。
“陆生动物;水生动物;不可以太小!”
写完后,她又找来红笔将最后的感叹号加粗了一下。
沃尔什沉默地看着她填完,说道:“好吧,这可真够精确的……所以,我们能据此排除哪几类?”
沈希真眨巴着眼睛:“植物和微生物?”
沃尔什:“……”
他勉为其难的收下了这些表格,没有硬要沈希真把万花筒似的心收拢成寥寥几束,只是在将信息纳入匹配库前,把她叫回来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对海洋生物的观感如何?”
-
第三次疏导开始前,代号011的指挥与艾尔进行了一次谈话。
“根据测定,你的被污染程度已经下降了百分之七十,现在在危险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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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距离恢复只需要最后一次疏导。”011说,“这里有一些细节需要确认,可能会涉及隐私。”
艾尔道:“好。”
虽然精神污染未被完全清除,但他的外在表现已经回到了正常状态,灰水晶般的眼睛了无波澜,神色淡漠。
011对此很满意。
虽说在所有易燃易爆性格古怪的S级哨兵里,艾尔向来都是难得的正常人,但没想到连失控也没让他性情大变。
“你应该知道沈希真的特殊,她为你做了两次疏导,相比起来,和其他向导有什么区别?”011引导道,“特别是主观的感受。”
艾尔停顿了足足三秒。
他有些怀疑指挥知道了沈希真那个离奇又明显违规的想法,“有物品遗落在精神图景里”什么的,谁听了都会觉得不对。
而他竟然真让她进来找,简直昏了头。
“……没有。”艾尔说,“我只感觉到污染被分离,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感受。”
011微微皱眉,追问:“重点就在于污染剥离的这个过程,你完全没有感觉到特别的吗?比如说……剧烈疼痛、眩晕、失温?”
“没有,比以往疏导的效果更好。”艾尔说着,喉结滚动了下,“没有不良反应。”
为免沉溺,在那天的精神图景之行后,他不仅严令雪豹不得再与与沈希真有过密的接触,也反复提醒自己,不要再去回想那时的具体细节。
她是向导,他是哨兵,一切都是疏导中的正常反应,这是工作的一部分,他不该难以忘记的。
印象再深也总有淡忘的一天。
沉溺就等于危险。
在上一次疏导后,艾尔有四十个小时没见过沈希真,已经做到如他所愿的遗忘掉那短短两次疏导时的经历,至少他认为、相信、坚信自己忘记了。
……若不是011此刻重提,他不至于从头回忆一遍所有细节。
011的表情更严肃了。
有一个向导能够清除污染固然是好事,但如果不能弄清她具体是怎么做到的,情况就变得很复杂。
假如这是个不可解读的谜团,那就只能把效果全寄托在命运上,但塔不能冒这种风险。
“既然这样,我们可能需要你做更多的尝试。”011斟酌着用词,“更多试验。”
“比如说,由她为你进行深层疏导。”
11. 11
沈希真刚准备前往封闭病区,就从蓝凇那里得到了第三次疏导推迟的通知。
“疏导推迟?可是他很需要……”
想起进入艾尔的精神图景时感受到的那些混乱能量,沈希真有些担心,越发无法理解这一安排,焦急地想要询问清楚,却被蓝凇用一个手势打断了。
“不要急,先听我说,推迟是为你着想。”他顿了下,问,“你现在能做深层疏导吗?”
沈希真蓦地僵住了。
蓝凇观察着她的神情,眉毛微微抬了抬。
从向导学院的院长口中,他得知沈希真之所以毕业后就再未进行深层疏导,并不是因为学院给出的禁止令——正相反,他们对此持鼓励的态度——而是出于她本人的意愿。
“所以,”蓝凇缓声问,“你恐惧深层疏导、在这件事上有心理障碍——这些传闻都是真实的,源头是你在学院遇到的那三起事故?”
他已准备好应对被突然撕开精神创伤时,人类会表现出的那些崩溃、悲伤与痛苦的情绪,带了充足的纸巾和镇定药物。
如果有必要,也可以把青蛇放出来当陪玩,毕竟她总表现得对精神体有超乎寻常的热情。
不过,蓝凇并没有看到预想中的反应。
沈希真僵立数秒,突然叹了口气,神情放松下来,细细的眉毛苦恼地皱起。
“大概吧。”她小声说,“但没有到创伤的程度,我只是有点害怕。”
哨兵精神状态的改变会反映在精神图景里,在情绪崩溃的时候,精神图景也会从外部开始塌陷。
塌陷的初期表现是各种各样的自然灾害,例如地震、山火、海啸、飓风……等等,到了后期,就会演变为违背外界规律的更可怕的情况。
“比如,天空、地面……还有其他的边界都突然往里收缩,怎么也逃不出去,最后只能站在这样的——”
沈希真在身周比划出一个方格:“这样的一小块区域里,没办法转身,周围有无数只密密麻麻的眼睛。”
蓝凇垂眸听着。
青蛇悄悄从他的袖子里溜出来,趁沈希真比划的时候,敏捷地攀住了她的手腕,咬住尾巴卷成一个环。
沈希真被突然的冰凉触感吓到,止住话音,低头看向手腕,松了口气,指尖碰了碰软软的蛇躯。
她抬起手,问道:“这个……”
蓝凇扫了眼青蛇,没有将它收回:“你拿着玩吧。”
沈希真:“嗯?”
她惊讶地看看小蛇又看看蓝凇,心中还在疑惑,但手已经诚实地伸向了蛇身,轻轻抚摸起来。
鳞片又凉又软,被拨弄得微微翻起,将指尖柔软的皮肤戳出小小的凹陷,有一点痒。
还是那么好摸。
蓝凇神色平静地看着,深绿的眼珠仿佛闪烁了下,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
“还有……”
沈希真想要继续陈述自己从前的遭遇,但因为小蛇突然捣乱,忘记了自己本要说的话,长久思考后,她干脆总结道:“所以我有一点害怕。”
隔了一会儿,蓝凇颔首道:“我知道了。我们会寻找稳定精神图景的办法,那之后,还是需要你尝试进行深层疏导。”
沈希真觉得某个词有点耳熟:“稳定精神图景?”
“对,在这方面有一些传统的办法。”蓝凇简单地举了些例子,“提前放置锚点,编织防护罩,多个向导同时介入等等。”
“好,但是……”沈希真有些不解地问,“为什么一定要由我来做深层疏导呢,其他的向导已经回到塔里了。”
蓝凇说:“当然是因为你在疏导上有独特的天赋。”
“天赋?”沈希真以为自己听错了话,连摸着青蛇的动作都停下了,“我?”
蓝凇没有立刻回答,观察数秒后,发现她竟然真是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有些意外地问:“你不知道?”
沈希真茫然地反问:“我应该知道什么吗?”
蓝凇看着她,沉默片刻,才缓缓说道:“你从来没发现过,自己有净化污染的能力吗?”
沈希真像是没听懂似的,偏了偏头,然后猛地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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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化……污染?
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白塔中没人不知道精神污染是什么意思,在入塔培训的第一节课上,教导老师就详细讲明了与此有关的所有知识,嘱咐他们务必牢记。
虽然低阶的哨向平常根本不会碰到,但只要提到,人人都能立刻想起来。
沈希真也不例外。
可知道的越清楚,了解的越多,刚才听见的那句话就越令人难以置信。
我能……净化污染?
她满心困惑,正想询问,却忽然感觉脑中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一道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次只有一个字,像淘气的孩子在暗示同伴。
【嘘。】
沈希真张了张口,顿时卡了下壳,好不容易才遏制住捂住额头的冲动。
又是那个声音!
在审议庭里被指挥训话时,突然出现在脑海中、心声般的那个声音,经过封曼的检查后,她以为那只是精神压力过大导致的短暂幻听,没想到它竟然又出现了。
但……嘘是什么意思?让她不要乱说话吗?
可她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可说的啊。
蓝凇仍在等待回答,放在平时,他早该发现沈希真的反应不太对劲,但此刻她因为紧张,下意识有点用力地捏了捏青蛇,触感传入神经,他的理智仿佛也被捏的模糊不清。
“我没发现过。”沈希真总算冷静下来,说,“我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我真的可以……净化精神污染吗?”
她说的分明是实话,但有了刚才那道心声,总觉得自己好像有所隐瞒似的,有点儿心虚,又用力捏捏青蛇的尾巴尖。
蛇却没有什么不满的反应,反倒像是因此有点儿高兴,抬起上半身晃了晃,在她的手腕上快速游走了一圈,凉凉软软,像一块半凝固的玉石。
“有待进一步确定。”蓝凇说,“深层疏导结束后,就能知道结果了。”
他看向正在摇头摆尾的青蛇,接着倏然压低眼睫,垂在身侧的右手微微收紧,指尖捻了捻。
12. 12
推迟疏导是蓝凇临时决定的。
结束了与沈希真的谈话后,他回到指挥部,这时才向其他同僚说明了情况。
“我没意见。”一人率先说道,“这事是该谨慎点,关键未必在那个向导身上,也许只是因为那种污染本就可以自然衰减,你们认为呢?”
另一人答:“残留浓度太低,已经无法分析了,正在联系分塔提交怪物样本,但他们回复说不一定能找到。”
蓝凇说:“那就组织探索队再去一次。”
在他旁边,011显得十分犹豫:“在那之前,最好提前告知白若,例行巡查进程过半,下个月他该回来了,到时,他……”
“他能说什么?”蓝凇平静地说,“他们又不是伴侣关系。”
“不是吗?”011回想着塔内的各种传闻,迟疑地说,“呃,我以为这是默认?”
蓝凇:“那你该去听听当事人的意见。”
他不以为然地说着,青蛇从肩头爬动到小臂上,抬起身体吐了吐信子,气势高昂。
“好吧,既然这样……”
011勉强接受了他的话,但很快又想起另一个问题:“那么我们派人去采样?让我想想,最近可能没有多余的人手……哦,对了,你弟弟能来帮忙吗?”
“可以。”蓝凇说,“晚点我联系他。”
011:“如果没空我再另想办法,听说学院也挺忙的,在办活动,好像是……”
他想了想:“比赛形式的毕业考核?”
-
“没错。”
“这是两个学院共同筹划的比赛,只是主场地在我们这边。”哨兵学院的教官赵黎介绍道,“当然,非毕业生也可以报名参加,最终成绩折算后计入学分。”
沈希真走在学院办公楼走廊上,边走边眺望着远处的训练场,离得太远,她只能看到许多跑来跑去、飞来飞去的小黑点,没看多久就收回了目光。
“所以,封老师在那边吗?”她抬起手指,在那片区域上画了个小圈,“向导的比赛区?”
赵黎摇了摇头:“不,封教官是哨兵比赛的负责人,实训形式的比赛等同于外勤任务,需要高等级向导全程随行,保证安全。”
“等她回来,我会第一时间告知的。”她拉开旁边休息室的门,说道,“麻烦你先在这边稍等。”
沈希真点点头,瞄了眼走廊钟表上的时间。
下午一点。
如果多等几个小时,也就意味着今天这段突如其来的假期又要突如其来的消失了。
唉。
沈希真怀着小小的惆怅叹了口气。
早上从蓝凇那里听说了“净化污染”的事情后,她先是自我怀疑了一会儿,等接到休息的安排回了宿舍,思考着疏导时的情况,才忽然意识到一种可能性。
精神污染……不会就是在艾尔的精神图景里见到的,那些奇异的能量吧?
她越想越觉得肯定,同时也越发忧心忡忡。
净化污染和吸收污染,可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自从三年前,人类突变为怪物的情况首次出现,白塔就对此类情况极为关注,假如受到精神污染的程度超出规定值,就需要在封闭病区进行长达数月的观察。
即使是人力最紧张的时候,塔也没有缩短观察期。
被污染尚且如此,更别说吸收污染了,参考从前对类似情况的处理方式,也许她会直接被……
沈希真感到有些后怕。
同时,她也想到了在脑海中出现过两次的那道声音。
无论是在审议庭与指挥们谈话,还是早上同蓝凇说起污染的时候,它都做出了同样的提示。
“不要说”——指的就是吸收污染的细节吗?
沈希真本来已经做好准备,想找其他向导再做一次精神图景的检查,如果还是没问题,她觉得自己可能得去看看精神科的医生。
但是现在看来,实际情况似乎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它好像帮了她两次忙。
只是,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沈希真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坐下,伸手按住额头,像那天在走廊时一样,低声呼唤了两句,但仍未听见任何回应。
好神秘。
她不死心地又说了些别的话,甚至用“再不出现我可要去找精神科医生了”威胁了一次,可惜神秘的声音对此毫无感觉,仍然难觅踪影。
嗯……
算了。
沈希真按了按太阳穴,放下手,低着头晃了晃右脚,看着鞋子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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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装饰物一下下摆动着,叹了口气。
没有精神体就是这点不好。
好无聊。
她环视了休息室一圈,挪到窗边,望着林荫道上的树木,终于想起今天到这里来的正事。
——稳定精神图景的办法。
早上听蓝凇说起这个词语的时候,沈希真就觉得非常耳熟,回到宿舍后仔细想了想,才记起是从封曼这里听说过相关的办法。
那还是在向导学院进修的时候,某次讲课的间隙,封曼在与学生闲聊时提起了这个话题,不过她并没有深入讲述,只是说了个“有办法”,就打住了。
毕竟在稳定精神图景这方面,任何办法都不如向导的疏导有用。
沈希真有些感兴趣,但那时她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做深层疏导了,因此没有继续询问。
没想到还有需要用到的一天。
来之前,她先打电话询问了一次,但那个办法似乎有点复杂,封曼说必须面对面才能讲清楚,就与她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听到哨兵学院几个字的时候,沈希真有点儿惊讶,不过没问什么就答应下来。
来的路上,她脑中一直徘徊着这么一个念头:老师难道已经强到可以跨领域去给哨兵做教官了吗?
得知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时,她还有一点小失望。
哨兵比赛啊……
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沈希真透过窗户望着摇动的树叶,心里乱糟糟的想着各种事情,没过多久,忽然发现面前的玻璃上映出了一个人影。
嗯?
她转过头,看见休息室的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个穿着黑色作战服的人站在门口。
他的长相非常眼熟,夜雾似的灰发灰眼,疏朗俊美的五官,都在不久前见过一次。他没走进室内,只倚靠门框站着,姿态散漫,衣领松散地敞开,能看见脖颈上一道狰狞的伤疤。
见她看过来,他弯弯唇角,露出一个同样散漫的笑容,但并没开口说话。
好熟悉的脸。
沈希真眨了眨眼睛,在记忆中努力翻找起来。
没记错的话,是之前见过的那个哨兵……好像是叫……
“伊戈尔教官?”
她出声询问道。
13. 13
情况不太对。
打完这个招呼后,室内的气氛一时凝滞住了。
沈希真并不知道原因。
她只觉得自己刚说完话,门口的人就像被触到了痛脚似的,面色倏然沉下来,灰眼睛像覆着一层薄薄的冰雾,但下一瞬,他又回归平静,唇角一弯,露出点没有情绪的笑意。
灰狼今日不在他身边,然而,那种被大型猛兽盯视所带来的焦躁感丝毫没有减少。
一段长久的沉默。
气氛越来越古怪,沈希真不自在地抿了抿唇,眼睛里浮出点困惑来。
是错觉吗?
……为什么感觉他好像有点儿生气?
但什么事也没发生啊,嗯…难道是不喜欢被喊名字?
沈希真试探着又说了一句:“你好。”
伊戈尔看着她,片刻后,忽然低笑一声,说道:“好久不见,沈向导。”
沈希真没想到他也记得那次在医院的碰面,惊讶了下,也回答道:“好久不见。”
伊戈尔又笑了下。
“我说的不是上一次。”
他说道。
沈希真愣了愣,想了又想,实在记不起还在哪里见过他,只好问:“抱歉,我们之前见过吗?”
她坐在沙发角落,靠着窗框,只占了小小一块地方,窗外透进来的光落在精致的脸孔上,让她看起来像一朵粉白柔软的云。
伊戈尔任由目光陷落在云中,却回想起在那片深浓晦暗的夜色下,她是如何将刀尖钉入他的脖颈,无限度地——游戏一般地调控五感,直到强行进入他的精神图景为止。
【还给我……】
她跨坐在他身上,紧握着刀柄,长长的头发散乱地垂落下来,像一个缠绕经年的梦魇。
怪物。
竟然还会出现。
往日的情景在脑海中闪烁,伊戈尔忽然站直了,大步走了过去。
沈希真听见声音,有些惊愕地抬眼看去,下意识地想要站起身,但他已经走到她身前,一手按住沙发靠背,一手撑着扶手,迫使她重新坐了回去。
等、等等。
发生什么了?
沈希真无措地捏住了衣袖,汤圆似的陷进了柔软的沙发里。
伊戈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他的头发有些长,是弧度很小的卷发,一低头就落在额前,被遮住一点的灰眸越发显得暗沉。
“把我忘得真干净。”他的神色中仍带着莫名的笑,低低地说着,“不是和白若一起救的你么?”
沈希真正处于高度紧张中,摸索着按住了学院通行手环上的紧急呼叫按钮,没有听清这些话,只是本能地顺着声音抬起头,与他对上视线,然后微微一愣,松开了手指。
从这个角度看,好像是有点熟悉。
记忆深处隐约有过这样的一双灰眸,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可她应当见过,但不是这样的眼神,而是——
凶悍、暴躁、痛苦、热切……并且渴望。
想到这里,沈希真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摸一摸这双眼睛,也许只要碰到,这些破碎的记忆就会变得清晰起来。
但她才刚动了动手指,伊戈尔就立刻发觉了。
如同在战场上看见凭空出现的危险怪物那样,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反射性地想要抓住她的手腕,却又在将要触碰到的前一刻硬生生止住了动作。
沈希真被他的反应惊到,手指弱弱地蜷缩了一下。
“那个……”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做什么,尴尬地默默收回手,说道,“所以,我们在哪儿见过?”
伊戈尔定定注视着她,不知为何,忽然失去了兴师问罪的兴趣,牙齿用力抵了一下舌尖,放开了对她的禁锢,退后半步道:“自己去想吧。”
沈希真迷茫地哦了一声。
她低头想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伊戈尔可能是她曾经在向导学院进修,刚学会疏导时经手过的病人,那时候她业务还不太熟练,偶尔会有医患纠纷。
假如真是那样,他有现在这种反应也是应该的,但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灰狼精神体……好像没有遇到过呢。
沈希真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问:“能不能给一点提示?”
伊戈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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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了下:“不能。”
沈希真苦恼地叹了口气。
【真小气,只不过是……】
忽然,神秘的声音又冒了出来。
啊是的是的,只是忘记了嘛,有那么多病人,记不清也很正常……
诶?
沈希真蓦然瞪大眼,小心地瞥了眼伊戈尔,低下头来,在心里喊着:“喂!我听见你说话了!”
脑海里的声音消失了。
沈希真本以为它又要像前几次一样彻底藏匿起来,但过了几秒,却突然听见一个小小的“哦”。
“听见就听见,你能把我怎么样啦”——大概是这样的语气吧。
太坏了。
沈希真正想追问,就听见头顶上传来伊戈尔的声音:“你来找封曼?”
她头也不抬,有点敷衍地答:“嗯嗯。”
伊戈尔没有介意这种态度,往身后的桌沿上一靠,仰头想了想,说:“她明天才会回来,你如果非得等到她,就在这睡一夜吧。”
沈希真愣了下。
“明天?”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可是,赵教官说老师下午就能到。”
“他们遇到了点麻烦,延期了。”
伊戈尔看着她因这句话而变得沮丧的模样,有些愉悦地笑了笑,说:“你找她有什么事?我替你转达?”
沈希真垂头丧气地想了一会儿,站起身来。
“不……”她慢慢往门口移动,像一个蔫了的蘑菇,“我还是明天再来吧。”
伊戈尔没有阻拦,站在原地看着蘑菇一点一点走远,正要收回目光,她又忽然停住脚步,转过头来。
“回去之后我会好好想想的。”沈希真诚恳地说,“如果是以前治疗是有过不好的经历,我……我先向你道歉,其他的等我想起来再说。”
伊戈尔抬眸看过去,顿了顿,挥手道:“用不着,快走吧。”
沈希真:“……哦。”
她没有再坚持,继续一步一步往外挪,心里想着明天过来的事,握住把手推开了休息室的门。
下一秒,一个人匆匆跑过来,迎面与她撞上。
14. 14
沈希真被撞得踉跄了下,捂着额头小声吸气,抬起眼来,看见一个学生站在面前,同样龇牙咧嘴地捂着额头。
学生明显也被撞懵了,表情空白了几秒,好在肩头的重任压得他迅速清醒,惊慌重新浮现在脸上。
“教官,出事了!”他喊道,“有人的精神体受伤了!”
伊戈尔道:“说清楚。”
他从休息室的桌边走了过来,站在沈希真与学生之间,那种散漫的气质消失不见,目光锐利起来。
沈希真也被吸引了注意,揉着脑门的动作慢慢停住了。
在精神图景的所有创伤类型中,精神体受伤是最麻烦的两种之一,危害巨大,难以治疗——另一种是完全结合过的伴侣死亡。
正常的战斗中,精神体虽然有强大的攻击力,但因本质为精神力的外显,不能说是真正的实体,所以不会被物理攻击命中。
不过,自从近年来怪物开始出现精神方向的异变后,这个占领高地的优势也变得不那么绝对。
精神体受伤等同于精神图景撕裂,和感官过载、精神崩溃、失控相比,对外界的危害没那么大,但对哨兵本人的影响就严重得多。
在历年的统计数据里,此类事故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九十。
这也是塔严令禁止内部斗殴的原因。
学生第一次遇到这么严重的事故,慌得没法把情况说清,全靠伊戈尔询问才讲完全部要素。
由于外围巡查人员传回的情报有误,一支在外训练的小队不幸碰上高危怪物,队内的哨兵为了掩护同伴,在搏斗中受了伤。
回到驻扎地后,小队成员立刻去找了驻点的向导,但因精神等级差距过大,疏导几乎没起作用。
“S级。”伊戈尔扫了眼身侧的人,“真是遍地走……我来联系白塔。”
他很快走到窗边,向哨塔拨出了通讯,学生跟了过去,万分紧张地等待着消息。
沈希真在门口停住了。
出了这样的事情,身为向导,她很有责任心的决定留下来,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也算是尽己所能地提供了一点精神上的支持。
说起来,今天留在白塔的S级向导有好几个,不知道会让谁过来,也许是认识的……
“沈向导?”
伊戈尔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对通讯那头说:“对,她在。”
沈希真:“?”
为什么突然提到她?等等,该不会是……
一个非常不妙的预感隐隐出现在了脑海中。
下一秒,它迅速得到了证实。
“行,我知道了。”伊戈尔挂断通讯,抬眸道,“白塔指定你去做精神体治疗。”
沈希真已经不记得这是她近期第几次指着自己,说出那个填满思维的疑问。
“我?”
-
因为情况太糟,小队成员甚至没办法把受伤的哨兵送到静音室,只临时找到一个空置的训练场,让伤员暂时待在里面。
学院已经尽快对附近的人群进行了疏散,并在训练场外临时铺设了隔音材料,但相对静音室来说,这里还是太喧闹了。
沈希真接受了现实——不得不。
她日常的工作级别比较低,没有接受过修复精神体的培训,一边走入训练场,一边临时浏览着教学视频。
等她终于关掉视频,伊戈尔问:“学得怎么样?”
“……大概。”沈希真没底气地说,“理论上。”
伊戈尔扫开训练场的门禁:“放松点,怕什么。”
沈希真很诚实:“怕我没有修复精神体的能力,反而耽误后续治疗。”
“白塔既然下发任务,就说明他们认为你能完成。”伊戈尔说,“否则不会连备用方案都没有。”
沈希真怀疑这是讽刺,但时间已经不能再耽误,她叹了口气,开始默背刚才看过的步骤。
——尽量让病人放松警惕,进入精神图景之后不要着急,先观察观察情况,用自己的精神力填补空缺,找到精神体进行治疗。
听起来倒是挺简单的。
但怎样让对方放松警惕呢……装成熟人?
沈希真已经迈过了门槛,想到这里,又回头询问:“对了,这个哨兵叫什么名字?”
伊戈尔伸手关上门,答道:“蓝琦。”
姓蓝?
听见这个名字,沈希真的脚步顿了下。
这是很常见的姓氏吗?
这个哨兵……和蓝凇有什么关系吧?所以他才要求她接手这个任务?
沈希真又抬起眼睛:“他和蓝……”
但门已经关闭了,她的声音在走廊里荡出轻轻的回声。
嗯……算了。
不管和谁有关系,反正也不影响接下来要做的事。
沈希真很快就根据事先得到的信息找到了哨兵所在的那个房间,在门口确认了一遍,没有多耽搁,就抬脚走了进去。
这里的情况和那天在封闭病区时的完全不一样。
空气里没有一点精神波动,甚至都无法感觉到有其他人的存在,这似乎是一个杂物间,虽然有被匆匆整理过的痕迹,但大体上仍然很凌乱,连闲置的桌子都有好几张。
沈希真轻轻关上身后的门,环视着四周,但除了堆积成小山的杂物外,根本没有看到人影。
她想了想,轻声呼唤道:“蓝琦。”
空气寂静如常。
沈希真跨过几个空空的玻璃瓶,艰难的将挡在面前的纸箱推开,小心翼翼的往里走了几步,站在房间中央,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身边的景象。
这里没有精神体的气息,应该是伤势过重,无法维持身形,回到精神图景里了。
本体也躲起来了?
沈希真努力感知了一会儿,但没能察觉到任何生命体的存在。
思来想去,她挽起袖子,开始搬动堆积在一起的各种杂物,每挪开一点位置,就在露出来的空隙中搜寻人影。
真像考眼力游戏。
“图片里有一只小猫,你能找到它在哪儿吗?”——类似这样。
艰难地搬开第三只装满废弃队旗的纸箱后,她终于看见了一小块黑色的衣角。
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下面。
沈希真屏住呼吸,悄悄靠过去,俯身往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钻去。
她本来是蹲着往里钻,但这张桌子稍微有点矮,周边还堆着许多东西,不方便移动,只好换成跪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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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将桌下的空间都收入视野中。
蓝琦果然就在这里。
他蜷缩在角落里,脸深深地埋进臂弯,只露出一点冷白的耳尖,稍稍靠近,就能发现他整个人都在不停颤抖,偶尔还会发出一点点呜咽般的声音。
精神力的波动仍然一丝也没有。
沈希真又努力往里钻了钻。
桌子下方的空间很小,蓝琦一个人就占掉了三分之二的空隙,她很勉强地钻进半边身体,就完全没办法再做出任何幅度大点的动作了。
不过,钻进桌子下面后,她就知道蓝琦为什么躲在这儿了。
大概是小队的人害怕刺激到他,收拾杂物间的时候十分匆忙,窗帘没有拉好,一道光线从缝隙里穿过,照亮了房间中央的一小块区域。
而这里是整个房间最黑也最安静的地方。
太黑了。
沈希真分辨了好半天,还是只能看清蓝琦的轮廓,想了想,又挪出来一点,伸手碰了碰他的肩膀。
“能听见我说话吗?”
被她碰到时,蓝琦骤然重重的抖了一下,手指紧紧掐住自己的胳膊,整个人缩得更厉害了。
就在沈希真想换个办法的时候,他慢慢地将脸从臂弯里抬了起来,看向了她的方向。
一双橄榄石般的绿眼睛露了出来,没有神采,丧失焦距,有点像失明者的眼睛,但窗帘缝隙里的光线照过来的时候,瞳孔却猛然收缩了一下。
沈希真连忙用身体挡住了亮光。
看见这双眼睛,她也确定了之前那个问题的答案。
瞳色原来是家族遗传吗?居然不是精神体外显导致的。
她与这双似曾相识的绿眼睛对视,低声哄道:“我想看看你的状态,先出来一下好不好?”
蓝琦没有丝毫反应。
刚才这个抬头的动作,似乎只是一个偶然。
沈希真只得用力将手伸到他面前,晃动了下:“出来呀。”
噫——
好挤。
她感觉胳膊都被桌沿压出印子了。
临近崩溃的哨兵,自然是很难对外界产生反应的。沈希真也没有抱太大希望,哄了两句,就放弃了这个尝试。
她只得压低身体再次钻进去。
蓝琦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知是在看她,还是仅仅凝望着虚空而已,随着光线被遮住,绿眼睛也隐没在黑暗中了。
情况这么严重,必须要去静音室,隔绝到一切外来刺激才行。
但是现在这种情况,要移动他显然不可能。
幸好她是向导。
沈希真慢慢伸出手,一边低声安慰着,一边轻柔地按住了蓝琦的额头。
屏蔽视觉和听觉,将敏感度压到最低,通过施加精神影响,调节他对温度的感知……
人为打造一个精神领域的“静音室”。
——这种程度的感官控制,只有S级的向导能够做到。
很快,沈希真将手移开,垂眸观察着。
在调整感官的时候,她特意将自己排除在外,此时此刻,在蓝琦的感知里,她是这世界上唯一存在的实物。
消除警惕。
这应该是最好的、可行的方法吧。
15. 15
沈希真不确定这种做法是否有效。
之前在静音层值班的时候,她有时也需要适当的为哨兵调整五感,防止他们的敏感度超过阈值。
但那都是幅度很小的微调,像现在这样直接屏蔽掉两种感官的做法,已经超过了调整的限度,属于“控制”的级别了,她几乎没有这样做过。
上一次,还是……嗯……
有点忘了。
沈希真没有花更多时间想过去的事情,很快就垂下眼来,仔细观察着眼前这位病人的情况。
刚开始,蓝琦似乎没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变化,眼睛仍然无神地睁着,很久才眨一下,比起哥哥蓝凇,他的长相要秀气柔软些,缩在桌子下面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动物。
过了大概两分钟,他慢慢低下头,又把脸埋进了胳膊里,但身体的颤抖渐渐停止了,呼吸也变得平缓了许多。
沈希真松了口气。
看来有用。
接下来,就要去他的精神图景里看看了。
她回想着进来之前看过的那些视频教程,把治疗精神体的各种方法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往前挪了挪,慢慢握住了蓝琦的手。
触碰到的瞬间,手下的躯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仿佛快进。
沈希真只感觉手腕被突然握住,紧接着,一只手越过来用力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往身前的方向拖拽了下,等反应过来时,她就发现自己已被蓝琦牢牢抱在怀中,柔软的面颊埋进了她的颈窝。
像小孩子在噩梦中紧抱着玩偶一样,他用力地抱住面前的向导。
沈希真艰难地转了转头。
动、动不了了。
滚烫的体温顺着紧贴的肌肤传递过来,在腰被扣住无法动弹的时候,沈希真隐约感到自己的决策可能出了点问题,她动了动另一只没被控制的手,一半脑细胞在思考如何挣脱,另一半在想到底怎么会变成这样。
在找出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前,她的手指先碰到了一团又热又蓬松的东西。
很小很小的一个,在手边颤抖着,似乎有点湿漉漉的。
沈希真本能地抓住了它。
精神体?
尖尖的喙戳着手心时,她才意识到这是一只小鸟。
精神体被抓住,蓝琦触电般的闷哼了一声,不死心地用额头紧贴着她的肩膀,过了两秒,终于无力地松开手。
他蓦然卸力,沈希真没有防备,两人一同跌坐在地上。
但她没有心思管这些细节,在跌倒时下意识留神护住了手心的精神体,按住蓝琦的肩膀将他推到桌角,就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掌。
果真是一只鸟。
只比她的手掌大一点点,肚腹雪白,翅羽灰黑,像主人一样蜷缩着,右边的翅膀不自然地张开,飞羽少了好几根。
沈希真小心翼翼地掀起羽毛观察,发现它的翅膀被折断了。
好可怜。
她轻轻抚摸着鸟儿头顶的绒羽,用精神力安抚了一会儿,等到它不再颤抖的那么厉害时,便捧起来一点,放在脸侧贴了贴。
这时,蓝琦睁开了眼睛。
他的睫毛颤抖着,绿眼睛如无法反光的宝石,无论怎样张望,映入眼中的也仍是无止境的黑沉永夜。
世界仿佛在他尚未清醒时就无声无息的毁灭了,能感受到的,仅仅只有一双柔软的手。那些手指轻轻托举着他,花瓣般向内包拢着,偶然抚过脊背,就将他逼出一声细弱的呜咽。
沈希真默默抬眸注视着。
完全变得不一样了呢。
刚才还是一副要把她掐死在怀里的模样,现在看起来却脆弱又无助,像被人推出屋檐淋雨的幼鸟。
“我要去你的精神图景里看一看。”她捧着真正的小鸟,向前倾身,在他耳畔低声说,“不说话就当做同意了。”
蓝琦毫无反应。
他并没有真正恢复清醒,只是因为在精神体上施加的浅层疏导而找回了一点点神智,但也已经在那些抚摸里彻底湮灭了。
沈希真满意地点点头,腾出一只手按住他的前额,准备进入精神图景。
就在这时,她忽然恍惚了一下。
眼前的情景似乎有点熟悉,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不,仔细想想,好像不太一样,虽然大体上是……但……不,不一样,双方的状态都不一样。
之前在休息室里,与伊戈尔近距离对视的时候,也感觉到过同样的熟悉。
沈希真逐渐开始相信她以前真的见过伊戈尔。
可到底是什么时候?为什么她一点印象也没有?
蓝琦再次紧闭着眼睛。
他所有注意力都在额上的那只手上,尽管脑中一片混沌,他还是隐约地预感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既害怕又有些期待,在沈希真因思索而许久没有动作时,难以忍受的伸手抱住了她。
这次没用什么力气,轻轻巧巧的,像鸟儿小心翼翼的用翅膀将她拢住似的,配合上喉中发出的呜咽般的渴求声,实在是有点惹人怜爱了。
沈希真回过神来,摩挲着掌心中鸟儿的羽毛,低声道:“别害怕。”
她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面前的景象就变成了一片开阔的原野。
这里的情况比想象中稍好一点,没有特别严重的破损和残缺,四下扫视,唯有远处的一片树林像是被天降陨石砸过一样,树木东摇西歪,满地是折断的枝叶。
精神体与精神图景息息相关,它们受的伤,反应在精神图景里就是这样的损坏。
只要损坏的地方回归原状,精神体所受的伤也就自然康复了。
蓝琦和她一起进来,这个时候,应该也在精神图景的某一处,对五感的操作只在外界有用,他应该不再受控,通过精神体的情况判断,或许已经清醒了一点。
不过沈希真不打算找他。
鸟儿在手里,树林在不远处,已经具备了修复精神图景的充分条件,完全没必要再到处寻找哨兵本体。
比起人,还是精神体可爱一点。
沈希真小心地捧着小鸟,一步步往树林的方向走去。
在这段大约几十米的路程里,一切都很平静,鸟儿在手心里安静的闭着眼,耳边只有草叶被踩踏时发出的轻微响声。
因为蓝琦的状态不好,他的精神图景也只能维持表面上的真实,沈希真踩在柔软的草皮上,能透过这层幻象察觉到汹涌的精神力。
不论如何,任务也算是进行到半程了。
并没有进来之前想象的那么难。
沈希真很快走到了树林边缘,望着地面上杂乱堆积的枝叶,想了想,拿起一根枝条,将它变幻为一个小小的手提篮,把掌心的鸟儿放了进去。
成功做了这一步后,她确信蓝琦已经恢复了基本的思考能力。
使用其他人精神图景里的物品,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阻碍,这只能是获得了图景主人允许的缘故。
沈希真的信心增加了一大半,工作的热情像火焰般熊熊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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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越过枝杈,走到第一片倒伏的树木前,蹲下来触碰它。
精神力以她的掌心为原点,水波纹般一圈圈向外流动,很快,倒在地上的树就漂浮起来,枝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生长,根系深入地面,叶片渐渐繁茂,恢复到了完好的模样。
呼。
很完美。
沈希真站起身,满意地欣赏了几秒自己的杰作,迈步往下一片树木走去。
忽然,一阵轰隆隆的响声从地面中传来。
她愣了愣,忽然生出一点不太好的预感,下意识低头看向脚底,还没有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感到地面突然震动起来。
不,不只是地面,天空、树木、溪流……整个精神图景都在剧烈震动。
仿佛下一瞬就会骤然塌陷。
-
林中最粗壮的那颗树上,蓝琦靠坐在树杈间,手掌捂住额头,眉毛紧皱,薄唇被咬出血痕。
他几乎要崩溃了。
一百根钉子同时敲入颅骨,也不过就是这样的疼痛。
刚进入精神图景时,蓝琦确实如沈希真所判断的那样,恢复了一定程度的清醒。
但他在外界先是因精神体受伤而失去神智,后来又被屏蔽了感官,即使清醒过来,也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记得面前有过一个模糊的人影,时间很短,而后就是长久的永夜般的沉寂,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唯一留在记忆里的只有一双温柔的手。
蓝琦因这种感受而迷茫了很久,在一片昏眩中,他察觉到精神图景里有其他人的存在,便像往常一样,跃上了精神图景里最高的那棵树,依靠地理优势找到了对方。
一个向导。
独自站在树林边缘,手里捧着他的精神体——缩小成巴掌大的黑翅鸢。
见到向导,蓝琦才想起出事前的记忆:小队如何受到袭击,他如何收了伤等等。
他意识到沈希真是来替他修复精神图景的向导。
蓝琦接受过许多次深层疏导,但修复还是头一回,没有经验,以为要像疏导时那样和向导碰面,让对方以他为媒介,清理掉精神图景里的混乱和动荡。
他本想主动去找沈希真,但受了那么重的伤,即使意识清醒了一点,他的行动力也仍然受限,尝试了一番,发现移动太困难后,便拨开了面前遮挡着的树叶,一边休息,一边等待向导来找自己。
在蓝琦的经验里,都一起进了精神图景,当然是要一同行动的。
但等了许久,远处的那个向导依然没有要来找他的意思,而是在树林外站了一会儿,将精神体挪了个位置,就开始自顾自做着修复。
这让蓝琦有些困惑。
但他没有质疑专业向导的意愿,而且目前恢复清醒的程度,也不允许他做什么比较复杂的思考。
在沈希真开始修复树木时,蓝琦暂且放下了心中的疑惑,坐在高处观看着她的举动。
眼睁睁看着树木被修复时,他心中那点儿疑惑也立刻消失不见了。
向导自有她的道理。
蓝琦本以为接下来就只需要静静等待沈希真把树木一棵棵扶起修补,等到精神图景彻底恢复,他能够自由移动后,再下去向她道谢。
但没有想到,就在刚放松时,一阵剧痛竟突然袭击了他。
那是由内而外的疼痛,根源似乎来自于精神图景内部,随着远处的向导一步步前行,痛苦也成倍地剧烈起来,终于外显为精神图景的震荡。
向导带来的……痛苦?
16. 16
精神图景的震荡久久没有停止。
提篮中的小鸟在动荡中惊醒了,挣扎几下,又跌跌撞撞地倒了下去,翅膀耷拉着,脑袋歪歪地低垂,每一根羽毛都在打颤。
沈希真摸了摸鸟儿头顶上的细小羽毛,让精神力像流水一样淌过翅羽,将断裂的骨头轻轻裹住,试图减缓它的痛苦。
但小鸟却骤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鸣叫。
它的反应异常剧烈,仿佛包裹着羽毛的不是向导的精神力,而是滚烫的毒药,即使翅膀一动就疼,仍要坚持扑扇着跳开。
沈希真愣了下,连忙停止动作。
小鸟哀哀地叫了一声,歪倒在她的手心里,翅膀连收拢一点都做不到,无力地张开着。
沈希真慢慢将手指收紧握拳。
果然,果然。
之前的每一次深层疏导都是这样,只要她开始在哨兵的精神图景里使用精神力,他们的状态就会急转直下,原本已经恢复平缓的精神力突然沸腾,直到最终崩溃。
向导学院的院长研究过后,认为这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等级差过大,而她的精神图景又闭锁着,双方间的沟通受阻,两种因素结合在一起,共同作用而成的意外。
他给出建议是,尽量避免进行深层疏导,在找到解决精神图景闭锁的问题前,暂时不要使用S级的能力。
沈希真虽然照做了,但一直有点怀疑院长的判断。
白塔的S级向导接近六十位,都常常会对低等级的哨兵进行疏导,从没出现过令他们精神崩溃的情况。
不管用哪种标准判断,得出的都应该是“等级越高,疏导效果越好”才对,等级差——哪有这个评判标准。
第二个因素也完全不成立,如果原因在于精神图景闭锁导致的滞涩,可是她平常做浅层疏导的时候,也不会有精神力的沟通啊。
沈希真为此疑惑了很久。
上一次被要求前往封闭病区时,她在知道艾尔是S级哨兵时,虽然起初很想退缩,但后来也确实抱着点验证“等级差”的想法。
验证的结果让沈希真觉得有点难以相信。
等级差这种原因,居然会是真的。
她虽然没有深层疏导,但也违反了“控制能力”的建议,可是疏导过程一直很顺利,结束之后,艾尔的状态也确实有所恢复。
若非如此,她这次一定会拒绝到底,不接受修复任务的。
……蓝琦明明也是S级。
结果却还是和以往一样。
沈希真低头看着手指,心中惊疑不定,就在这时,她感觉到脚下的地面突然晃动得更厉害了,深处传来了喀嚓喀嚓的响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不断开裂。
沈希真忽然浑身一颤。
当年,在学院里尝试深层疏导的时候,那三个哨兵的精神图景里,也响起过一模一样的声音。
没过几秒,他们就突然陷入崩溃,种种难以想象的灾难从天而降,几乎摧毁掉整个精神图景。
这一次,难道也会发展成那样吗?
明明身处精神图景中,沈希真却开始感觉嘴唇发干,不祥的预兆沉沉拴在心脏上,她无计可施,下意识合拢双手,将瑟瑟发抖的小鸟捧在掌心里。
喀嚓、喀嚓、喀嚓。
碎裂声越来越清晰,渐渐不再局限于地底,它在精神图景的每一个角落响起,层层回荡,如同丧钟。
沈希真抬头看着天空,皱起了眉。
外界没有能救场的其他向导,如果发展到最坏的情况,她就必须强行撕裂蓝琦的精神图景离开,否则连自己的意识也会被吞噬,但那样的话,他就……
她不太愿意想下去了,逃避似的轻轻抚摸着鸟儿光滑的飞羽,叹了口气,继续徒劳地思考着解决方式。
响声持续了没多久,天空闪烁了一下,缓缓裂开了一个缝隙。
那有点像一道边缘不太整齐的裁剪线,自上而下,随着喀嚓声一点点扩大,露出外部淡青色的精神海。
发展到这种程度的话,按照以往的经验,至多十秒,这片天空就会彻底塌陷。
沈希真将掌心合拢了一点,紧张地屏住呼吸,用鼻尖贴住了小鸟的头顶。
然而,最终的时刻却迟迟没有到来。
那道缝隙已经裂到了地平线,外界涌动的精神力也开始往里流动,但在濒临崩塌前,天空开裂的速度却突然减缓了,又过了一会儿,竟然直接停了下来。
裂缝停下了所有变化,静静地嵌在天空中,像一只宝石刻成、没有生命的眼睛。
沈希真尚未反应过来,愣愣地仰头看着。
突然,手心的小鸟动了动,扑扇了几下翅膀,用尖尖的喙啄了啄她的食指,软软的羽毛随着动作穿过指缝,微微晃动着。
沈希真僵硬地看向手掌。
“是你在阻止吗?”她难以置信地问着,想通过精神体询问本体,“蓝琦?”
鸟儿没办法解答这个疑问。
精神体虽然能和本体共感,但蓝琦的状态太差,和精神体之间的联系已经脆弱到仅剩一丝,根本不能传递信息了。
它以很认真的态度歪着头,听完问题后,张开嘴叫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回答,没等沈希真再问一句,就钻进手指下方的一块小小的空隙里,闭上眼睛打起盹来。
沈希真摸摸它,抬起头看了看四周,没有再深究原因,开始在精神图景里四处寻找起来。
当务之急是找到蓝琦。
经过之前的几次意外后,她也总结了经验,思考过如何才能抓住崩溃前的黄金十秒,将哨兵的状态控制住,用外力让精神图景不再崩塌。
对于向导来说,这样的办法虽然复杂,但还是能想出不少的,只可惜每一个都无法控制在十秒之内——哪怕是最简单粗暴的精神结合,都至少需要五分钟的时间。
沈希真对深层疏导确实有点恐惧,但就像和蓝凇说的那样,也确实没有那么严重,只要能解决这个障碍,她很乐意贡献一份力量。
现在就是一个机会。
既然蓝琦能够控制住精神图景,不让它那么快崩塌,时间的问题就能够解决了。
沈希真捧着小鸟,一边在精神图景里穿行,一边呼唤着蓝琦的名字。
她有点担心刚才的意外重演,因此没有使用精神力探查,仅凭肉眼搜索着,直到走进树林深处,才在中心的一棵树上看见了蓝琦。
他看起来就状态不太好,与精神体一样闭着眼睛,倚靠在树干上,右手紧紧地捂住额头,正在持续地散发出精神波动。
控制住那道裂缝的果然是蓝琦本人。
沈希真走到树下,仰头看了一会儿,然后由内而外地沉默了。
糟糕。
忘记鸟类的习性了。
好高啊。
如果树干没有这么光滑,她还可以尝试爬上去,但是现在这种情况,硬要爬树的话,恐怕会先把自己摔晕。
还是只能依靠精神力了。
沈希真四下望了望,将小鸟放在一丛较矮的灌木中央,然后伸出手轻轻贴在了树干上。
经过对诸多意外的思索,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方式——或者精神力本身可能有些问题,但时间紧迫,现在只能先想办法改变精神图景的结构,接触到蓝琦才行。
但愿不会引起更多的麻烦。
-
树叶微微摇晃着,精神图景中安静得听不见任何声音。
蓝琦逐渐清醒过来。
那阵剧痛刚出现的时候,他很快就丧失了思考能力,混乱的脑海一片空白,因黑翅鸢受伤而引起的种种焦虑、惊慌、恐惧,都全部被尖锐的疼痛所取代。
昏沉的视野里,唯有远处向导的身影。
某种会引起疼痛的东西,正从她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精神力随着修复交融在一起,那种东西也就流进了蓝琦的精神深处。
他用仅有的理智弄清了那大概是什么。
杂质。
混在流水般清凉的精神力里,却像烧红的铁钉那样恐怖的杂质。
如果从外界袭击,或许还可以抵抗,但它们以向导的精神力为媒介溢散,让人根本没有防备的机会。
喀嚓喀嚓的碎裂声,同样在蓝琦的脑中响起。
他的精神图景正在崩塌。
哪怕是在纯粹的空白中,这种感受也那么明显,但剧痛撕扯着理智,他甚至分不出精力去恐惧。
向导却非常紧张。
她小心捧着黑翅鸢,手指越收越紧,凉凉的指尖陷进羽毛深处,在中空的纤细骨骼上轻轻滑动,每一下都传进了蓝琦的脑海中。
不再使用精神力后,也没有更多的杂质从她的手心流出,触碰这个动作变回了原本的纯粹。
但是,在深刻的痛苦里,向导的触碰反而变成了另一种不协调的“杂质”——轻缓,舒服,指尖偶尔敲击骨骼,会引起非常细微的酥麻感。
蓝琦像抓住稻草一样,紧紧追随着这些感受,以此扯住理智的丝线。
直到痛苦减轻。
非常突然、没有预兆的减轻。
那些杂质在精神图景里缓缓流动,试图侵袭每一个角落,也确实在所有地方都散布了等量的疼痛。
但当它们与向导间的距离超出到某个限度时,就突然像无法自控的磁粉一样,混乱的飘动了一会儿,齐齐朝向导的方向回流。
当初是怎么流进精神图景里的,现在又被怎样收了回去。
蓝琦骤然感觉轻松了许多,在疼痛减轻、理智回笼后,他立刻察觉到了天空上的那道裂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它牢牢控制住。
幸好这并不难。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危机似乎已经过去了,只是……
蓝琦模模糊糊地想,这真是他经历过最复杂的一次治疗了。
——不过,沈希真目前并没有这种想法。
她很有职业素养,不会因为遇到一点麻烦就放弃,实在想辞职的时候,摸摸可爱的精神体们,精力就能恢复一大半。
对她来说,小动物们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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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是移动的能源站。
想到这里,沈希真转头看向灌木丛,在枝叶中央,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的鸟儿正歪头看着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模样专注,深红色的眼睛一闪一闪。
好可爱。
而且看起来很聪明。
沈希真恋恋不舍收回目光,低头看向面前的哨兵,托腮思考着下一步行动。
在将蓝琦从树上弄下来的过程里,本已停息的震荡又卷土重来,但这次她有所准备,及时通过精神丝线接管了部分精神图景,直接将那道眼看着又要裂开的缝隙彻底按住了。
对向导来说,这不需要花费太大的力气,作为S级,沈希真更是没有任何吃力的感觉,只是觉得情况有点古怪。
她越在那道裂缝上施加精神力,它裂开的迹象就明显,为了控制,就只能加大力度,然后裂缝也跟着变严重……
好奇怪的循环。
足足用了三分钟的时间探索,沈希真才终于找到了二者间的平衡点,让精神图景中的波动暂时停歇下来。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和自己搏斗一样。
某种程度上,这大概证实了先前的猜测。
让那三个哨兵崩溃,让蓝琦的精神图景出现裂缝,还有以往疏导时出现过的种种小问题,恐怕都是她的精神力造成的。
要弄清原因,最好的办法就是完全接管蓝琦的精神图景,这样就能通过共感,从他的视角分辩问题的所在。
只是,那就需要……精神结合。
与只有在伴侣间才会进行的肉.体结合不同,精神结合要脆弱很多,对哨向的束缚没有那么大,很轻易就能解除,也没有后遗症。
蓝凇之前提到稳定精神图景的办法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虽然被对方以“不必要”三个字否决了,但现在嘛,显然已经到了必要的时候。
沈希真席地坐下,犹豫了一会儿,用指尖戳了戳蓝琦的脸。
应该没有关系吧?
虽然因为历史沿袭,这会有一点情感关系上的象征,但相对肉.体结合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只是无伤大雅的、小小的改变。
封曼从前上课的时候也说过,这是疏导时能够采用的正当方式之一,前提是得到了对方的许可,并在疏导结束后就立刻解除。
沈希真觉得自己的素质完全满足了使用条件。
她又戳了戳哨兵,试图把他弄醒,然后尽快地就这件事达成共识。
在被戳到第四下时,蓝琦终于睁开了眼睛。
裂缝的稳定工作被接管后,他的压力陡然减少,唯一剩下的折磨,也就是从黑翅鸢翅膀上传来的丝丝疼痛。
但相较先前,痛感已经完全在可忍受的范围内了。
他看向身旁的向导。
沈希真坐在长满草叶的地面上,右手托腮,表情十分严肃,目光落在面前的一丛灌木上。
她是整个白塔里最年轻的向导,二十岁出头,只比毕业生们大一点点,还没有养出前辈们那种资深医疗工作者的气场,长相甜美,气质温柔——最重要的是头发非常浓密。
露出严肃表情的时候,有一种充满反差感的可爱。
和蓝琦以前见过的所有向导都不一样。
足足看了她半分钟,他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躺在了草地上,正想坐起来打个招呼,一根手指突然伸过来戳了戳他的脸。
沈希真沉迷思考,根本没发现哨兵已经醒了。
蓝琦僵住了。
鸟类的体温比人类高一点,沈希真抱着精神体的时候,他能明显感受到手指上传来的凉意,在痛苦形成的海洋中,那时唯一使人清醒的浪花,无法不印象深刻。
此时,他明明已经平静了许多,人与人之间也不再有温差的问题,蓝琦却还是觉得被碰到的那一小块皮肤传来了奇异的感受,就像被人一直用指尖捏住一样,有点麻麻的。
被捧在手心时感受到的那一丝冰凉,从记忆深处隐约浮现出来,但在它变得清晰之前,蓝琦就慌张地掐断了思绪。
这不礼貌。
太不礼貌了。
一直想着向导的对自己的触碰,实在是……就算精神体被抚摸时真的很舒服,但是,但是——向导又不是特意来摸他的精神体的。
重点根本不应该放在这上面!
为了转移注意力,蓝琦一鼓作气地坐了起来,因为动作突然,还把正在走神的沈希真吓到了,她一下子看了过来,眼睛飞快地眨了两下。
“你好。”蓝琦礼貌地说。
沈希真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她一边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一边还要替哨兵控制着快要崩裂的精神裂隙,甚至同时还分出一点点精神力裹在小鸟的翅膀上,修复着折断的骨头,并注意控制量,以免像之前那样刺激到它。
……实在没有更多的脑细胞能用于交谈了。
所以,在蓝琦询问那个裂缝要怎么处理时,她下意识地给了非常直接的回答。
“我们需要精神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