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鹤来堂佚案录》 第256章 长剑耿耿倚天外 青山如幛,飞瀑如练,然而今日途经的行人无心欣赏。 王恒回想起初初上山那日,张西如对他们说起山民是朝廷大员黎督师的幼子,又说了许多黎督师的英雄往事,想不到机缘巧合,今日竟要去拜会黎家。 小才跟在最后,显得有些神思不属,不知默默想甚么。 众人着急赶路,不过小半个时辰就踏级而下至后山山脚。 只见服侍广恒和尚的两个小沙弥悟法和悟定正要上山,见王氏兄弟一行人抬着担架下来,却步立于石阶一侧。 悟法躬身行礼道:“两位施主,是要往聚宝山哪里转转?可要小僧带路?” 王恒笑道:“悟法小师傅,咱们去国子监同窗家中,翠华村黎宅。” “翠华村黎宅?”悟法有些意外。 小才道:“黎家是江宁本地人。” 悟法惊讶道:“咱们正是从翠华村回来,村子里有这么一户黎家?怎得从未听说过。” 师弟悟定呵呵道:“非也非也,师兄,翠华村大得很,你过于自负了。” 王恒有事在身,拱拱手道:“我们有人识得黎宅,就此先别过。” 山脚下一条官道横贯东西,小武前头带路,沿着官道向东方走去,远处白水山川、雾霭茫茫。 王恒抬眼,见小才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心知想到一块儿去了。 之前他们去翠华村探访刘别驾的府上,遇到邱二郎自首,将他押回聚宝寺的路上,曾向人打探过这一片湖山,打听到这里也是翠华村的地界,黎宅大约就是这里了。 东行三五里许,众人从官道转入小径,迤逦而去至山坡下。 忽然冒出一大片茂林,古木参天、郁郁勃勃,煞是荫凉,小武称昨夜即于此处发现阮幼海倒在林中。 瞧阮幼海烧得脸通红,王恒不禁有些担心,只见阮幼海眸色凝重,用手指路,翻过山坡,于其下穿行二三十丈,豁然开朗,前方出现波光荡漾一湾湖川,缘水西行数里,湖面渐窄,水愈清澈,湖畔系着几叶扁舟。 迎面一个青砖黛瓦的宅子出现在眼帘,大门旁立着块大麻石,麻石前停着几辆牛车,几名童仆正在往下搬酒翁,牛车上坐着的人恰好翻身下车立定。 王恒定睛一看竟是熟人,来者是孟善人的长子孟大郎。 “孟兄。”王恒趋前几步。 孟大郎转过身来,惊喜道:“啊呀,王七公子别后一向可好。” 王恒闲闲道:“孟兄与这黎府也熟识?” 孟大郎道:“我家与黎家是中表老亲,送些自家酿造的绍酒给黎大人明日寿宴上用,王七公子也是来送寿礼的么?” 王恒摇头道:“我同黎府公子是南监同窗,今日来访山民的。” 俩人正说话间,黎宅的门子过来,行礼道:“孟大爷,桂叔让你们把酒瓮垒到天井里。” “好嘞。”孟大郎回头道:“七公子,我先去放酒瓮,待会儿再来寻你。” 因见门子朝王氏兄弟张看,孟大郎又道:“王家公子是山民的同窗,你速速去回。” 门子便请王恒与小才去花厅奉茶,黎府门前乱哄哄的,王恒让杂役们将阮幼海抬到花厅。 二人甫自坐定,小丫鬟筛了两盏炒青,就有一位短小精干,穿着夏布衫裤的老仆进来,上来施礼道:“小人黎桂,是黎家管事,尊客请略坐坐吃盏香茶,我家二爷方才用了药,还在熟睡中,等他醒过来,就来请尊客过去卧房。” 听管事桂叔的口气,山民生病了? 王才先开口问道:“桂叔,山民得了甚么病?可要紧?” 桂叔笑道:“二爷昨日家来时面色很不好看,赵先生开了两贴药吃下去,已经好很多了,大约是学堂里吃坏了东西。” 王恒示意聚宝寺的杂役将阮幼海抬过来,桂叔瞥了一眼,惊道:“这不是昨天来的阮公子的,昨夜忽然不见了,我派了阿明他们找了许久,阮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王恒道:“阮兄受了重伤,还发着寒热,听说贵府上有良医,特地送来诊治的。” “那得赶紧让赵先生把一把脉。”桂叔忙喊抬着担架的杂役跟着他走。 王恒与小才正要跟去瞧瞧,忽然花厅外进来一人,却是南监听差老陈。 老陈笑道:“公子爷留步,诊室里气味不好闻,公子爷且留在花厅吃茶吧,昨日里本就是阮公子同我送黎公子家来,阮公子就由我来照看,要有甚么状况再来请您定夺。” 王恒微微颔首,便由着桂叔和老陈将阮幼海送去赵先生的院子。 约摸过了一顿饭功夫,老陈来回说阮幼海内服外敷用了药,已经安置好了,赵先生说无碍,没有伤到要害,静卧将养个三五日就能回国子监,这几日且放心交给他照顾着。 小才朝王恒使了个眼色,看来黎家供奉的这位赵先生高明得很,他们都见到了阮幼海身上的血肉模糊,赵先生轻描淡写说不打紧,果真是个良医。 茶水筛了三四回,黎府管事桂叔来报:“公子爷请这厢走,我家二爷将才醒了,听说是您二位来访,欢喜得了不得,他病中不便起身迎接,请二位去书房说话。” 黎府是四进的大宅子,屋宇轩敞,气势开阔,王恒暗暗忖度,若是硬要挑毛病,那便是庭院内陈设器具不够华美,失之于粗旷,花木不够葳蕤,过于矮小了。 小才悄声道:“这宅子过于新,不大像黎氏祖居。” 穿过月洞门,踏着青砖石走进第三进院落,黎山民的书房三间朝南,位于院子东首。 屋前栽着稀零零两棵桂花树,露出一壁白墙,小才看了直摇头,若是南园,粉墙上必定要爬满蔷薇,粉墙花影自重重,多么美。 桂叔打起帘子,刚要进门,只听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说话,语声似乎是在训斥。 桂叔作势让大家等一等:“我家大人在里头。” 王恒与小才便止步在帘外立着。 里头的声音道:“山民,你这一二年越发颓废了,你不能因心里一点委屈,书剑年华全虚掷,我初初领兵那一年,敌倭来犯,古荡口会战前,无兵无粮,监军曹太监又参我扰民跋扈,我心中何等委屈,但还能撂挑子不干吗?” “我的士兵被牛车一辆一辆运来,他们有的赤着左脚,有的赤着右脚,没有半点武艺,都是庄稼汉,每一车士兵到来,我都脱帽敬礼,向他们热情致意,回应我的只有冷漠和麻木。在场的朝廷命官都说我像个傻子,我的举动让他们无地自容。” “可这么些庄稼汉,硬是被我操练成大明步兵,生生击退了敌倭,保住了一方百姓的性命。” 长剑耿耿倚天外,王恒与小才皆心潮澎湃,正是黎督师这样的人拱卫着大明百姓的安泰,而这样的传奇人物马上就可以拜见了。 第257章 人在画中游 日光映上帘影。 “咳咳。”桂叔放重脚步,清清嗓子朝里厢禀报:“二爷,两位王公子到了。” 一直沉默着的黎山民语带轻快:“王兄,小才,快请进。” 黎山民的书房三间朝南,挑帘进去只见陈设朴素无华,藏书却罗列甚富。 卧榻放在书房最东首,一眼望去,黎山民和衣躺着,面色苍白,头发蓬乱,显然是病得不轻。 卧榻前坐着一位五旬出头的老者,白麻巾包头,布袍布鞋,浓眉长脸,目光炯炯,想来就是山民的父亲黎纨黎大人。 王恒与小才皆抢前几步,朝黎纨深深一揖,口称:“请世翁老大人安。” “原来是小王相公来了,”黎纨起身踱步过来打量了王氏兄弟一番,哈哈笑道:“不枉犬子一日提三回,小王相公兄弟果然好风采。” 黎纨语意温煦,让人如沐春风,王恒面色微红,拘谨道:“大人谬赞了。” 黎纨微哂道:“年轻人说话,我们老头子该回避回避,免得太不识趣遭人厌。”说罢撩衣袍走了。 见他说得风趣,王恒和小才均露出笑容,心道山民的父亲着实平易近人,声名显赫倒是没一点官架子。 王恒不禁腹诽,王三老爷连个芝麻绿豆官都当不好,把发妻的嫁妆赔了个底朝天,在内堂却是个说一不二的脾气。 王才的爹给王三老爷当长随,对外号称做二爷,跟老婆孩子也是端着架子的,开口闭口都是我如何的吃辛吃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干着甚么紧要的差事,攒下了几花家当。 俩人正在遐思,黎山民招呼着:“来来来,床前坐坐。” 桂叔搬来两张圆几,转身退了出去。 “山民,怎么才几天功夫,病得这样重?”王恒问道。 黎山民半身靠在床上,强作欢颜道:“其实今日已经好多了,至少神志已经清楚了。” 小才道:“那日在集贤门内,马车上与山民兄别时看上去还好好的,不知是得了甚么病?” “这事,说来话长。”黎山民带着点倦色说道。 “那天我到处找小黑,到天黑都没找到,第二天早上听到喵喵叫,开门只见小黑蹿进来,瘦了一大圈,恹恹地躺着,并且开始拉稀。”黎山民显得有些神思恍惚:“我从前见华真君祠里的保师父给猫儿狗儿看过病,就把小黑抱去给他看,保师父说小黑大约是吃坏了东西,可能是在南监的山上吃到了甚么有毒的草木,保师父给小黑喂了点草药汁水,让正常吃饭就好。” “自那日夜里,我便起了低烧,渐渐也开始拉稀,连烧了多日,晕晕乎乎的,有些记忆不清了,似乎是隔壁的阮兄来串门,发现我烧得厉害,喊了听差老陈去请了太平门口的孙郎中,吃了两贴药越发不好,我想起来家中供奉着赵先生,便让老陈把小黑寄在高师母家中,请他们将我送回来,赵先生果然高妙,两剂药下去,就感觉好多了。” 王恒立起来,在床头踱了几步,道:“这么说来,你和小黑的症状差不多,莫非是小黑被传染到了甚么时疫?” “人和小猫怎会互相传染?”王才有些不可置信。 黎山民道:“赵先生说是吃坏了肚子,可能误食了不洁净的东西。” “那些日子你有没有吃过甚么特殊的,或者是不熟悉的食物?”小才问道。 黎山民摇摇头:“我一向都是在南监膳堂吃饭的。” 这应该是实情,山民生活之俭朴,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如此,得病的原因仍是扑朔迷离。 黎山民兀自苦苦思索,见他眉关紧锁,王恒劝道:“山民,你病中不宜多虑,况且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何必去多想这些不高兴的事,咱们坐着说说闲话便好。” 管家桂叔甩帘入室,手托一盘甜瓜,笑道:“公子爷请用些蜜瓜,都是咱们自己家里人种的,湃在井里半日了,凉凉的解暑。” 山民对桂叔很客气:“派个小子送来就行,劳桂大叔亲自端来。” 桂叔回过头朝着黎山民道:“赵先生说的,二爷暂时还不能吃,得隔个三五日。” 小才见这瓜绿莹莹的可人,便取了一片,尝下来味道十分甘甜,不由交口称赞。 “瓜是府上自己种的?府上的家丁竟能培育出这么好的品种,着实了不起。”王才在聚宝寺萝卜白菜吃了十日,现在嘴巴吃到了正常的食物,因此不吝赞美之辞。 桂叔见客人识货,喜道:“瓜田就在屋后水边,公子爷若是感兴趣,我让老许带你们去看看。” 王恒笑道:“来日方长,以后再去吧。” 桂叔笑着退出书斋去了。 “瓜田就在水边?”小才转身问王恒:“咱们来时,那一弯川流银光闪闪的,湖边系着小船,岸上一畦畦碧碧绿的瓜菜地,我当时还夸说好看的紧。” 王恒道:“是呀,当时天边还飘过来一朵白云,倒映在水面,远远的青山起伏,杳霭幽邃,美得像幅画儿。” 王恒蓦得想起旧事,心中咯噔一下。 只见小才一拍脑袋,惊道:“山民,寒食节放假你在朝天宫鬼市买的山水行旅卷呢?我瞧着仿佛就是这里。” 黎山民颔首,道:“小才说的是,我也疑心画的就是此间,我当日见了,同样吃了一惊,买了那卷画后比对了多日,除了屋宅样式不对,其他都对得上,只是那画儿放在南监斋室里了,不然可以一一指给你们看。” 小才喟叹道:“不知这卷山水的作者是谁,他画这卷轴又有甚么故事?” 黎山民太息道:“无题无跋,我参详了许久,一无所获。” 见山民虽是病中,精神倒不错,谈兴很高,三人便围绕着黎宅田庄上的出产谈谈说说,只见有个陌生的小厮立在帘外禀报道:“翠华村刘大奶奶打发老妈妈来问二爷的安,二爷见不见?” 翠华村刘大奶奶,王恒与小才心中皆是一荡,莫非是她? 小才激动地声音发抖:“山民,这位刘大奶奶,可是当过润州通判的刘别驾的遗孀?她们府上在翠华村塔院湾?” 黎山民讶然道:“正是,你们也认识刘府的人。” “刘大奶奶打发老妈妈来望病,想必你们是亲眷?”小才追问道。 “刘大奶奶是我一表三千里的表姑。”黎山民有些难堪,道:“我与两位情同手足,也不瞒着你们,我父亲丁忧在家里两年多了,还有几个月就除服,到时候,刘大奶奶大概会成为我的继母。” 第258章 痴儿 刘太太乐娘琦年玉貌,至多二十五六岁,比张先生还小两三岁,若是续弦给五六十的衰翁,真当是委屈了。 可黎大人位高权重,刘太太只是个微末小官家的孀妇,这门亲事又似乎是刘太太高攀了。 王恒脑海里思绪万千,怔忪之间,耳边听到小才对黎山民道:“我与七兄放假后上聚宝山,就是给张西如张先生做书童,刘太太在聚宝寺做了三天法事,请张先生给她亡夫刘别驾作墓志。” 黎山民了然道:“刘大奶奶的场面一向很好,我们族中还有几个老人,颇有些非议她读书人家孀妇的身份,可我父亲说她堪做大家主母。” 小才停一停,又道:“老法读书人家道学,这位刘太太的家教似乎有些太过了,我们在聚宝寺里发生了一桩意外,法会的第三日,刘太太的女儿纨英小姐,跳下舍身崖为亡父祈福。” 黎山民难掩惊诧,瞪大双眼半晌才道:“英姐儿舍身跳崖祈福?这怎么可能,英姐儿这个痴儿怎会懂这些。” 王恒捕捉到两个字“痴儿”,不禁皱眉道:“你的意思,刘家小姐纨英小姑娘是痴呆儿?” 黎山民点头道:“英姐儿四五岁时候发寒热烧坏了脑筋,从此智识大约停留在四五岁样子,不过她看上去还好,只消丫鬟跟随看护着,也与寻常小姑娘差不离。” 英姐儿九岁十岁的样子,本就是该大人随时照顾的时候,初来乍到没看出她是痴儿也不足为奇。 “刘太太家的仆妇就在外面等着,山民你叫她进来问问便知道了。”小才道。 黎山民对帘外的小厮发话道:“请刘家的老妈妈进来。” 刘家的老妈妈低着头进来请安,头上梳着两把头,身上着竹布衫裤,是个大户人家有点体面的仆妇打扮,来者并未在聚宝寺别院中见过,是个陌生的老妇,但黎山民显然是认识的。 老妇停在床榻前,屈膝福了福:“请二爷的安,大奶奶听说二爷发着寒热送家来,着急得了不得,今儿一早就派奴来瞧瞧大爷的身子骨好些没有,哎呀,下巴都尖了。” 黎山民原本脸颊有些微胖,这一阵低烧腹泻确实消瘦了许多。 黎山民被金妈妈像小孩一样对待,有些不好意思,道:“许嬢嬢有心了,还劳金妈妈大热的天气走一趟,吃了赵先生两贴药,我今日已经好多了。” 金妈妈道:“大奶奶家里头有点事走不开,明儿早上才能来给老爷庆寿,老爷和二爷且放心,内场有我们大奶奶包你妥当。” 黎山民迟疑道:“听说你家的英姐儿没了?” 金妈妈从怀中掏出手巾,拭了拭眼角的泪花:“英姐儿,真是个傻孩子,可把我家大奶奶哭坏了,老太太心疼大奶奶,把大奶奶接回去了。” 黎山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金妈妈低头抽泣:“奴这一向都在县城陪伴老太太,听说是大奶奶带着英姐儿在聚宝寺给她爹做法会,那聚宝寺有一处悬崖叫作舍身崖,老法里传说孝子孝女跳下舍身崖能给父母祈福,孝心动天,就能毫发无损,这话不知怎么被英姐儿听到了,她当了真,这就。。。。。。” “真叫人悲伤。”黎山民怅然,不知如何措辞,良久道:“金妈妈,你老远从县里来一趟不容易,让小厮带你去用些瓜果茶饭歇歇再走。” 金妈妈欠身告了退。 见黎山民说了半日话倦容满面,王恒忙道:“昨日夜里,阮幼海阮兄聚宝山下受了重伤,我们方才将他送到府上,请赵先生诊治,我们先过去瞧瞧阮兄的情况。” 黎山民从卧榻上坐了坐直,道:“有赵先生在,阮兄当无大碍,王兄和小才难得来我宅上,明日我老父寿诞,必定要多住几日热闹热闹。” 王恒略加思索,笑道:“我同小才上聚宝山是给张司业做书童,张先生又关照我二人接待好晋阳君李琣,现在自己跑到翠华村,不跟张先生说一声就留下来吃席有些失礼,不如我们等会儿回去寺里,跟张先生禀告一声,明日一早再来府上祝寿。” 黎山民连连点头,说:“这样也好,我与晋阳君素来交好,倘若他愿意,也请他一同前来。” 小才道:“我们替你把话带到,晋阳君的身份有诸多限制,他未必能来去自由。” 山民笑道:“我自然晓得的。”便唤门口伺候着的小厮,让他带着王氏兄弟去赵先生的院子。 赵先生的院落里静谧得异同寻常,现在这个节气,竟然没有蝉鸣如雷。 小才抬眼见偌大的院子里放了几盆药草花,围墙根连水杉黄杨腊梅木樨都没种一棵,光秃秃得难看极了,怪道知了蝉都没有。 南监杂役老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指着身后厢房,轻声道:“赵先生的徒弟给阮公子换了药刚睡着。” 小才轻启木门,从门缝中见阮幼海侧身朝里熟睡,便朝王恒点点头。 几人走开几步到院门口,王恒吩咐道:“老陈,阮兄这里多费心照应着点,我们明日再来看他。” 老陈唯唯诺诺道:“阮公子看样子是没啥大碍了,方才赵先生只叫他徒弟来看,说是年轻愈合得极快,两天后就叫咱们走,我正在想到时候请黎府派个车给咱们,直接送到南监就好,也不用公子爷来回几趟奔波,这程路却也不近。” 王恒道:“黎大人明日寿诞,我们总归是要来吃席的,正好来瞧瞧阮兄,还有话问他呢。” 王恒与小才放心踏出院门,听到身后有人低语,回首见有个白袷青年在同老陈讲些甚么,老陈不停点头附和。 小才悄悄道:“那大概就是赵先生的徒弟吧。” 俩人直奔花厅,没见着桂叔,便跟小厮说一声他们回去了。 走到门房,只见孟大善人的长子孟大郎等候在那里。 孟大郎笑道:“因想着公子爷回程兴许要用车,要是不嫌咱们的牛车粗陋,就载公子爷一程?” 王恒笑道:“那感情好,也不跟你虚客气,送咱们到聚宝山后山下。” 聚宝寺抬担架的四名杂役,停在门前的树荫底下乘凉,听说已经在黎府吃过茶饭,小才便叫他们自行回寺。 牛车缓缓行在道中,前路茫茫白川。 王恒朝孟大郎道:“孟兄,前几日我们押送邱二郎到聚宝寺,小才指着官道朝东那一片湖山问你,孟兄道那也是翠华村的地界,那地方不干净,说的可即是黎府这个位置?” 第259章 云水风度 孟大郎目光一缩,随即神色如常,道:“难为公子爷还记得几天前的话,村里老人说那一片湖川邪得很,仿佛能吞东西,从前时常有鸡鸭猫狗走到那里就不见了,甚至还走失了好几个闲汉,所以咱们翠华村的人基本不往那地界去,久而久之,多有不知道那地方的。” 小才不解道:“黎家,为何敢住在哪里?” 孟大郎莫测高深地一笑:“黎大人是有大气运的人,也只有他们家才镇得住那股邪气,像咱们这些普通人,还是少碰为妙,若不是我爹叫我送礼,又带着几个庄丁,我可不敢贸然上门。” 不料孟大郎说出这番话来,依王恒所见,孟大郎算是个厚道人,不至于无缘无故瞎扯淡,况且他对于王氏兄弟殷勤得很。 牛车缓缓前行,较之马车骡车都要沉稳。 孟大郎又问起广恒和尚命案的进展,县衙对邱二郎是怎么处理的。 王恒只道衙门正在鞠审,想来下个月就能知道判决,到时候聚宝寺和翠华村邱家都会得到通知。 日渐西斜,牛车行至聚宝寺后山脚下,谢过孟大郎驱车相送之情,王恒与小才拾阶而上。 尘嚣尽洗,绿树荫浓,入山深处顿觉清凉惬意。 小才健步如飞,感慨道:“放在上个月,我都不敢想能上山不带喘的。” 王恒揶揄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片刻功夫到达飞瀑前,蜿蜒绕行一圈,抬头只见观瀑亭在望。 俩人朝前赶路,也不知从哪里窜出两名小沙弥,原来是悟法和悟定,双手合十,口称:“施主。” “两位小师傅,可是等我们有甚么事?”王恒笑道。 悟法道:“小僧师兄弟现在跟着监寺师叔当差,监寺今日问起两位施主,说数日不见你们俩人。” 小才道:“张先生让你们来喊人来了?” 悟定忙道:“非也非也,是小僧闲得无事,自己来此望望野眼。” 想是两位小沙弥怕张先生责怪小哥俩游荡,因此来通风报信。 王恒问道:“张先生此刻在哪里用功?” 悟法道:“小僧离开前,监寺正在藏经阁阅览。” 张西如是一等一的书痴,不到点灯是不会歇的。 等到了王家弟兄,悟法和悟定也不望野眼了,便随他俩一同回寺。 小才道:“两位小师傅方才在哪里?怎得转身就见你俩。” 悟定道:“非也非也,小僧就站在观瀑亭中,远远就见施主从山下走来。” 王恒回头缩回观瀑亭细细打量,亭四周绿荫环绕,向外可以清晰地看到山下,而山下的行人几乎看不到亭中情形。 从飞瀑到达亭前,正好山回路转,山坡上又广植松柏,以至于从弯道转身劈面就到了亭子前。 王恒沉沉地想心事,不知不觉中眉关紧锁。 小才欲言又止,见悟法和悟定跟在身后,便忍住默然不语。 踏进山门,正好见晋阳君李琣从藏经阁方向出来,与他招呼一声,王恒道先去给张先生请个安,等会儿回到别院,还有话跟跟他说,李琣便拂衣而去。 山门径直朝东不远,藏经阁印入眼帘。 小沙弥悟明在底楼打坐,见众人前来,便道张先生独自在藏经阁三楼看书,王恒与小才踢踢踏踏上楼梯,悟法悟定留在楼下与悟明在一处。 藏经阁三楼光线昏暗,张西如端坐一方,正目不转睛地读经。 见两位少年上楼,张西如挥手示意他们坐在两侧,自己恭恭敬敬翻阅完毕最后两页,将经卷放回原处,才说道:“今儿竹亭遣人给我送了封信,他在浙江吸纳了许多生员加入兴社,觉得已经到了在浙江开兴社大会的时机,他准备在秀州鸳湖新建的别业里做几日东,让我过去提振一下士气,大樽,重光他们都要去鸳湖,我想仍旧是带着你们小哥俩去,既是做书童,也能帮我料理一些庶务,你们看怎样?” 吴竹亭和陈大樽与张西如文名并列为吴门三凤,诗人文重光他们也曾在云间结识过,不知他后来找到小翠宝没有。 王恒略加思索,道:“假期已经过了十来天,咱们再去秀州,时间上来得及吗?” 小才表明态度:“我是闲人,都听七兄安排。” 张西如道:“咱们三日后下山,回到寓所,歇一晚,次日早上在龙江关码头上船,至多五六日就到秀州,在鸳湖别业盘桓个四五日,再买舟回南京,时间决计是足够的,你们若是定下来,我这就带口信给老张,让他雇好四日后南下的客船。” 王恒深知南北交通不便,国子监监生回乡超假个十天半个月也是常有之事,笑道:“那咱们也去领教领教鸳湖烟雨,听说秀州的粽子是一绝,竹亭先生家的别业又是一绝。” 张西如也笑道:“竹亭家资富饶,他家的厨子是出名的好,咱们有口福了。” 王恒又道:“还有一件事要禀明,我同小才刚刚从山下翠华村回寺,正义堂同窗黎山民的父亲黎大人明日寿诞,请我和小才去吃席,明日午前就去。” “是那位威名赫赫的黎督师吗?”张西如想得很周到:“你们上聚宝山的时候,没带多少行李,贺寿的礼品可有?” 小哥俩面面相觑,忘记了这茬,一时半会儿,真找不到合适的礼物。 张西如稍加思考,道:“这样吧,我替你们写一幅字儿,再让香积厨的和尚明日早上做二十个寿桃,也算过得去了。” 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张西如写了个横幅,并没有别出心裁,套用的吉祥话“云水风度,松柏气节”。 小才一边收起横幅,不经意道:“张先生,前几日在聚宝寺做法事的刘太太,跟黎家是表亲,我听黎山民叫她许嬢嬢,刘太太原来娘家姓许呀。” 说起那位美貌的未亡人,张西如的脸色竟有些讪讪,颔首道:“乐娘的娘家,好像是姓许。” 小才道:“刘太太明日也要去黎府拜寿。” 张先生支吾了几声,朝楼下喊悟明上来,吩咐他去香积厨让厨工明日早上做二十个寿桃,放好篮子里给王氏兄弟。 晚饭的钟声响起,王恒与小才推说在别院用斋,便辞了张先生下楼去。 第260章 应邀 晚饭的钟声响起,王恒与小才推说在别院用斋,便辞了张先生下楼去。 俩人径直出山门至别院,用罢斋饭回到西厢房,只见纱窗前人影一闪,小才探头看去,却是小武在纱窗外。 小才轻推木门,晋阳君李琣笑吟吟立于门前,小武伴他身侧。 小武是同聚宝寺四名杂役一起从翠华村黎宅返回的,以为总要到天黑才能回到寺里,他的脚程很快,看来身上有点功夫底子。 西厢房白天紧闭着门窗,室内有些沉闷,王恒搬出竹凳椅,主客坐在廊下乘乘凉。 李琣问道:“阮兄送去黎家,现在伤势可好转了?” 王恒笑道:“黎家供奉的赵先生神乎其技,阮兄已经安然无恙了,再休养个两三日就可以回南监去。” 李琣讶然道:“那样重的伤口,只要两三日就恢复?” 王恒又道:“明日是山民的父亲黎大人寿宴,山民得知你就在聚宝山上,想要请你和我们一起去吃席。” 以为李琣会婉拒,不想晋阳君欣然应允道:“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看望一下黎兄和阮兄,只是我不便用真名,王兄介绍我时,只说是南监同窗便是。” 王恒点点头,笑道:“单称你李监生就行了,南监那么多生员,不知多少个李监生。” 小才转念道:“明儿到了黎家,我先去找老陈,关照他替你瞒着点别开口说破。” “哦,原来是老陈和阮兄将黎兄送家去的,老陈是个妥当人,也懂眉高眼低。”李琣放心得很。 约好明日上午巳时初一起下山,李琣便带着小武告辞。 他二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暮色中,小才见游廊下空无一人,悠然道:“晋阳君可有意思,昨天还怕引起非议,今日就欣然应邀,怕是七兄不提,他也要主动去。” 王恒若有所得,道:“可能是小武先去观察好了,值得他走一趟,他们若是有甚么谋划,也只在这几日,咱们留心看着就是。” 小才道:“晋阳君的生母金太夫人,跟《荷香楼忆语》中的荷香楼女主人芙娘有没有甚么关系?七兄何不把《荷香楼忆语》给晋阳君看看?” 王恒连连摇头:“不妥不妥,无故介入他人因果,晋阳君是李朝贵人,会引来杀身之祸。” 小才给自己筛了一盏茶,嗅着余香,道:“说起来都赶上了,刘太太乐娘怎么会姓许,我记得真真的,刘家丫鬟小蝶说住在江宁县城李园的许夫人,是刘太太干娘,刘太太怎会姓干娘的姓?” 王恒也道:“这一点确实很奇怪,许夫人究竟是甚么来历呢,我们也无从知晓。” 晚霞余晖散尽,别院的小沙弥开始抱着木桶浇灌花木,王恒与小才遂停止了交谈,各自呷茶吹风凉。 浇花的小沙弥正是给他们留饭的悟善,现在也算是已经相熟,经过游廊时与他们打了个招呼:“两位施主好惬意。” 小才笑着迎上去,勾住悟善肩膀道:“悟善,别忙着干活,来歇歇,吃盏茶。” 悟善双手合十道:“时时勤拂拭,不叫惹尘埃。” 小才答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悟善小师父,茶已经替你倒好了。” “施主不必客气。”悟善嘴上这么说,手中大木桶已经放下来,屁股挨上了竹凳子:“其实这阵子寺里没有法事,还算是清闲的,别院只有三两个香客,活计自然也少。” 小才道:“我看刘家下山后,这几天都没人做法事,敢情庙里法事也有淡旺季?” 悟善笑道:“那是当然,大热的天,做法事的人家是极少的。” 王恒脑海中忽有灵光闪过,问道:“刘家从前在聚宝寺中做过法会吗?” 悟善低头想了想,道:“小僧之前不曾见过刘家众人,最近这一二年中,应当没在本寺做过法事。” “刘别驾是一年多前去世的,当时肯定也做过法事,一般人家都是请发丧时的和尚道士再来做一次,刘家做周年为何会选聚宝寺?会不会是知客去刘家化过缘?”王恒皱眉问道。 “小僧只管着别院洒扫庭除的杂事,旁的人和事都不大清楚。”悟善略有踟蹰,道:“不过,悟法师兄似乎与刘家的人认识。” 小才惊到:“甚么,悟法与刘家的人认识?是从前跟随在广恒师父身边的悟法吗?” “就是在广恒师兄身旁听差的悟法师兄。”悟善伸手指一指东厢房方向道:“我亲眼看见悟法师兄从当时刘家主人居住的东厢房出来。” 王恒问:“悟善,你还记得悟法去东厢房是哪一天?” “已经过了好些日子,小僧有些记不起来了,”悟善苦思冥想,道:“大约是刘家做法会的第二日黄昏,跟现在差不多时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间距不太远的话,还能看清楚人脸。” 说话间,小才给悟善续了一杯水,悟善饮尽后见天色不早,便起身搬起木桶继续干活。 银蟾初上,王恒同小才将竹凳椅搬回西厢,闭上房门。 小才点上蚊香,道:“咱们得去问问悟法,是他认识刘家人,还是广恒和尚认识刘家人。” 王恒思忖良久,道:“今日有点晚了,再去寻悟法,有些不合适,悟法认识刘家人,是没想到要告诉咱们,还是刻意隐瞒,现在还不明确,贸然去问他,反而打草惊蛇,我想着,总要旁敲侧击,问出真话来。” 小才点头赞同。 是夜山色迷蒙,晚风轻柔,不惊人安眠。 第261章 云中观 山中日月长。 晨光微熹之时,寺钟如时敲响,此为在聚宝山的第十日,尚有三日,智海方丈便能出关。 先是窸窸窣窣的细响,之后脚步声杂沓,最后,汇成郎朗的诵经声。 小才心里叹口气,僧人们早课结束,吃碗稀得见底的糙米粥,最多配一两根黄土萝卜干,这般周而复始的清苦生活,一眼望得到头,幸亏,他们只是陪着张先生住十来天。 王恒突然道:“广恒和尚俗家有着春水园那么好的园林,若说没点原因就出了家清修,我是不信的。” 小才道:“本朝太祖爷穷得没饭吃,只得去庙里当了小和尚,广恒和尚富贵双全,必定有别的原因。” 挨到饭钟响起,俩人只得起床,各自把衣裳洗洗干净晾在廊下,不由想念起流求桥畔新宅,有姚妈洗衣做饭,日脚何其舒坦。 王恒赶紧甩甩头正念,莫要忘记初心,因着帮张先生跑跑腿,得以种种历练,顺便把衣食的问题也解决了,家无恒产的人没有资格好逸恶劳。 王恒二人进别院斋堂,晋阳君李琣与小武已经用完斋饭坐着,看样子是在等他们。 李琣笑道:“今日朝霞欲出还敛,看来是个阴云天气,最适合出去走走。” 小才附和道:“翠华村黎宅附近湖光山色,景致是极好的,待会儿可以好好赏一赏,看看同你们李朝山水可有相似之处。” 李琣又道:“我见藏经阁中有一册前朝僧人作的《聚宝山六景》,其中有一景为飞山金灯,漫山的金灯花正于此时夏秋之际盛开,此去翠华村大约也顺路,咱们不如早点下山,摸一摸去飞山的路。” 晋阳君主动提及飞山,出乎大家的意料。 王恒瞥了一眼这位李朝子弟,坦然道:“听说飞山数十年前就被开山取石,现在恐怕无迹可寻了。” 李琣愣怔片刻,旋而笑道:“访古探幽,便是寻到个废址也是很有意思的。” 李琣的心情如此迫切,王恒点头道:“早早下山也好,免得近午赶路暑热难熬,李兄稍等我片刻,去香积厨那里取了寿桃就走。” 说话间,王氏弟兄一碗粥还没喝光,小沙弥悟明提着个竹篮子送过来,篮子是聚宝山本山的翠竹编成,贴着聚宝寺的红纸,竹篮里二十只寿桃下铺着箬叶,卖相很过得去。 看来智海方丈治理寺庙很有一套。 小才回到西厢房将缎子把张西如的横幅包一包,放进随身包袱中,小武责无旁贷提着竹篮。 曙色照到主峰莲性峰时,一行人已经走在下山的石阶上。 小半个时辰后,众人经由官道向东,朝那一川白水茫茫而去。 昨日才走过一次,路径还在深深印在脑海中,不多时就到了小武他们捡到阮幼海的密林边缘,翻过山坡,再行二三十丈,碧波荡漾的宽大湖面陡然在望。 缘水西行,即是去黎宅的方向。 王恒止步,问道:“向西数里就是黎宅,李兄,咱们若要去飞山,该怎么走?” 小武东望西顾,最后确定道:“应当是一路朝南走。” 大伙儿欣然从命,时辰还早,只当是游山,快活得很。 朝南的小径,似乎荒芜了很久,勉强能算条路。 小才踢踢道上丛生的野草,饶有兴致地问道:“小武,你是从哪知道去飞山的路的?” 小武一脸心虚,偷偷瞄晋阳君的脸色,李琣泰定自若道:“藏经阁是个好地方,前朝法师的小册子里有地图。” “哦。”小才故意拖长了音调。 了因法师的《聚宝山六景》,王恒与小才都看过,哪来的地图?当日他们还曾去询问广恒和尚,可见李琣是睁着眼说瞎话。 向南行走半个时辰许,触目皆是一二丈高低的丘陵起伏,因其荒芜,更有着绿野仙踪般的野趣。 李琣开始南眺北瞻,不由得眉关紧锁,看来,他有点相信飞山已经不存在了。 江宁县志中记载飞山高约二三十丈,周围数百步,虽然不高,确乎是座小山,方圆数十里地内,应当能一览无余。 再朝南走一阵,直路蜿蜒向不同方向而去,遥遥见一处红墙翠瓦,似乎是个乡野道观。 李琣颇有踟蹰,立于原地拧眉发呆,看他的神情,应是认定了飞山原址就在此处,有些手足无措。 王恒与小才会心使个眼色,若是按《荷香楼忆语》中的描述,飞山大约就是这里,纵然山石被采,总会留有部分山基吧。 偏偏这里荒僻,赶了许多路,没遇到一个行人,道旁也没有民居,透着一股神秘莫测的意味。 见其余人站着犯愁,小才轻声道:“等我一一会儿。” 他飞身朝那处红墙奔去,不久气喘吁吁返回:“那边有座云中观,占地极大,咱们不妨去瞧瞧。” 前行数百步,红墙翠瓦之后,出现一座宫观,是座粗陋俗气的乡下道观。 山门落了锁,匾额上题着“云中观。” “云中观。”李琣喃喃自语。 小才嚷道:“这座云中观,只是个乡下道观,规模却大得惊人。” 一行人沿着红墙绕行,道观果真占地极广,大得不合常理,此处地僻,几乎荒无人烟,哪来香客供养? 若说是已经废弃了的古迹,却也不大像,外墙筑得好好的,也不甚旧。 小才见有处墙根长着棵柿子树,彼时正当夏日,衣衫轻便,三窜两窜就攀至树顶,他俯身朝道观内看去,不由大吃一惊,呼道:“飞山,飞山山基就圈在道观里。” 第262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 墙下诸人皆有些意外,晋阳君李琣目光炯炯朝红墙窥去,断然道:“咱们进去瞧瞧。” 小武攀上树干借力,兔起鹘落扑向围墙,瞬间降于院内。 小才是个好事的,亦从树冠下坠落墙内,小武轻轻一托,小才遂稳稳着地,他玩心大起,立马拗出一个南戏武生金鸡独立的造型,自己给自己伴奏:“锵锵锵锵锵,采。” 如法炮制,墙外的李琣与王恒先后进入云中观围墙。 院落内山基俨然,偶有几块大石竖在地基上,当是开山采石遗留下来的故物,山基上野草离离,绿蔓杂红。 王恒的目光始终盯着李琣,只见他愁眉不展,进而长吁短叹起来。 李琣的秘密,看样子还没有打算吐露衷肠。 几人审视一番,均认定是飞山废址。 王恒记得江宁县志有云:“飞山势削悬崖,苍然飞动。” 胜景难再,一座名山毁于一旦,徒留几垒乱石供人凭吊。 这飞山山基,竟然圈在云中观前院,格局很是奇怪。 从山门进来,要绕过山基,经过长长一段路,才能到正殿。 一行人绕着山基探本溯源至正殿,正殿门虚掩着,轻轻推开,殿内气滞无比,似乎许久没有通过风。 正殿供奉的是三清,雕塑的手法很是呆滞,较之聚宝寺罗汉堂彩塑,水平相去甚远,看来是乡间庸手的作品。 小才敏锐,马上发现了异乎寻常的细节,他悄悄指了指三清殿中的香炉,王恒心领神会,只见香炉内几乎没有积灰,这是殊可奇怪的。 不论是寺庙宫观,都讲究个香火旺盛,明明是完好的道观,又不是在深山老林里,怎会没有香火,也没有道士? 王恒细细端详殿中各处,希冀能寻到碑铭之物,但是很不巧,遍索而不得。 众人各怀鬼胎,沿着原路返回。 山门在外上锁,因此他们仍需由围墙翻出。 小武不知何时找到了一架竹梯,架在红墙上,小武斜斜伏于墙上,给大家搭把手,他下盘极稳,举重若轻。 小才虽经月亭等人指导过,只是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剑术尚能摆出几个花架子,武功则完全稀松,见小武的身手不凡,不由嘴欠道:“小武,看不出你还是个高手呢。” 小武闻听此言,却杌陧不安起来。 晋阳君李琣及王恒依次跨出墙外,小才回首院中的飞山山基,忽有些恋恋不舍,寻访了许久,还没有看出个子丑寅卯来,他身上虽无功夫,身形还属灵便,三步两步爬上山基上最高的那块巨石,极目四眺,将四周景致尽收眼底,以作留念。 王恒在墙外喊他:“小才,别玩啦,咱们还赶着去黎家吃席呢。” 只见小才兀自目不转睛向东方眺望,半晌道:“七兄,那里,竟有一片大川。” “小才啊,小才,真是员福将。”李琣仰着头,话中带着欣喜道:“看看清楚路怎样走,咱们赶过去瞧瞧。” 小才不住点头,回道:“都记在心里啦。”说罢跳下大石,登上竹梯子,翻出围墙外。 云中观筑于丘陵之间的路之尽头,若不是小才登上大石头张望,极难发现它另有出路。 小才前头带路,云中观东方遍植松柏,茂林深处怪石嶙峋,突兀怪异,似乎是天然巨石被外力四分五裂形成。 再朝前几步,眼前豁然开朗,耳畔涛声阵阵,崖石下方突现一江流水激淌东去。 下去底部的石阶,残破不堪几不可辨,然众人皆是年轻小伙子,身手灵敏,这一点困难还难不倒他们。 几人跌跌撞撞自上而下,除了晋阳君李琣被藤蔓割伤了手指,余者都毫发无损。 水边卢荻丛丛,烟渚点点,杂树生花,鸥鹭忘机,好一番野趣。 王恒联想到《荷香楼忆语》结尾,秀才李逊之与妻芙娘诀别之处,正是山崖下的水边,似乎又是飞山大王水军的母港。 眼前这一切,与书中描写十分吻合,王恒心中不敢确定,难道《莲香楼忆语》不是小说创作,而是记实? 王恒偶一回首,竟发现来时的石阶旁,竖着块石碑,《云中观募资功德碑》。 碑中大意是云游道士云客,为了超度飞山战役中死难的军民,募资建成云中观,供其香火,功德善人为翠华村施主黎纨,云中观落成之日,是先帝二十四年,距今已有二十六年之久。 云客,王恒心中激荡,这下,《荷香楼忆语》中的人物已经和现实串联起来了,并且,跟黎督师还有了联系。 随着王恒的视线,其余三人也发现石碑,小才喃喃道:“原来,这云中观是山民父亲捐资造的。” 李琣默然不语,目光中露出神秘莫测,小武的汉文大概还不足以看懂碑文,因此漠无表情。 水边徘徊良久,王恒抬头见日头近午,忙道:“赶路要紧,咱们还要去拜寿,再不走就太迟了。” 亏得出门早,他们回程加快了脚程,又熟门熟路,将近大半个时辰赶到了黎宅。 黎宅大麻石前,停着几架华丽的马车,只见一位高瘦华服的老人,由两名僮儿扶着进了黎家正门。 正在好奇这老人是谁,不料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两位王兄,幸会幸会。” 王恒转身瞧去,竟是广恒和尚的嗣子陈二公子。 小才笑道:“陈二公子,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王恒暗暗道,看来,前头那位老人,多半是陈家大老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263章 义珍贤妹夫人 黎宅僻处乡间,仆役甚少,一时有些应接不暇。 门子报了管家桂叔,大约是陈大老爷身份贵重,桂叔从内堂出来亲自引到西厅奉茶,告知黎纨大人正在端正冠袍,不久就去正厅迎宾。 王恒正欲同陈家父子攀谈攀谈,遂将贺仪交给门子,紧跟其后至西厅落座。 陈二公子略略对陈大老爷介绍了一番,王恒是黎大人幼子黎山民在南监的同窗好友,王才则是王恒族弟。 桂叔瞥见座中尚有两名陌生人,目光稍有迟疑,王恒便也顺口将李琣与小武的来历交代交代,只道他是黎山民同窗的李监生,小武是他伴当。 陈大老爷似乎精神很不济,面皮焦黄,病后初愈的样子,见座中都是年轻一辈的学子,他自恃身份,轻轻颔首便算是见礼了。 李琣则自称:“李某,江宁人。” 在座众人含蓄蕴藉,也无人追根究底问他。 因管家桂叔在场,陈二公子穿的常服,他的嗣父去世不过几日,还在热孝中就参加寿宴,未免不太吉利,知情的几位便都默契地不提起此事。 王恒挨着陈二公子坐,呷口茶,朝陈二公子神神秘秘道:“我们来黎府的路上,偶然遇到了个破落的道观叫作云中观,建在一处悬崖旁边。” 小才似乎想起甚么,恍然道:“前几日听人说,数十年前,有一男一女雌雄大盗,作案后退到山崖,莫非是同一处悬崖?” 陈二公子诧异道:“难道是道观里的道士法力高妙,用通玄的手段打败了雌雄大盗?” 小才噗嗤笑出了声,看陈二公子的眼神如傻子,夸张地说:“若是有通玄的本领,道观也不会破落了,自然是,江宁县衙的公差将雌雄大盗打败的。” “哦。”陈二公子讪讪道:“那是我想岔了,我前阵看神魔话本太过,听到甚么都联想到它有甚么神通,甚么法宝。” 这位陈二公子真是个妙人,只怕他不接话,他却接得这么引人入胜。 王恒只觉得一道目光射来,似乎是陈大老爷,眼角余光瞄去,但见陈大老爷面无表情,闭目养神而已。 王恒不动声色道:“也未必就是那里,江宁县,大得很,回头我再去问问县衙的师爷,班头。” 李琣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问道:“王兄,不妨说说这雌雄大盗是怎么回事?” 小才有意卖弄,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话说雌雄大盗横空出世,为祸江宁,要从先帝二十六年开始,江宁县境内忽然冒出一男一女两个飞贼。。。。。。” 这当口有个黎家小厮进来,屈身行礼道:“各位尊客请随小的来,我家老爷在正厅恭候几位。” 陈大老爷年老体衰,动作倒很快,立马起身由两名僮儿搀着朝正厅去了。 管家桂叔本就是陈大老爷的陪客,他笑着甩手作个开路的手势,道:“几位公子爷移步了。”便跟随陈大老爷离开。 小才刚刚酝酿出兴致就被打断,泱泱道:“列位看官,下午请早。” 王恒几人只得起身跟着桂叔,陈二公子伸伸手脚,顿一顿,没赶着伺候他爹,落后几步同年轻人们一起走。 王恒心道陈家这对父子却有意思,小才凑过来,悄悄道:“七兄,我心里倒有个疑问,听黎家人叫山民二爷,那黎家大爷去哪里了?” 小才的低低语声,正正好好能让同行的几位年轻人听清。 王恒揣度道:“推算山民的年纪,山民兄长或许在外放做官吧,也可能在BJ顺天府读书?” 陈二公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黎宅正厅在第二进院落,众人穿过游廊抬脚便到,大厅一如黎宅整体构造的特点,宽敞有余,富丽不足。 早有小厮来引他们入席,陈大老爷以及几位面生的老者是主宾,安排在黎大人一桌。 老头们看来都是熟识,彼此相谈甚欢,黎大人长袖善舞,敷衍得密不透风。 陈二公子王恒等年轻人,进门都与黎纨深深施礼,黎纨皆亲手扶起,毫不托大。 年轻人们另坐一桌,与主桌隔着绣屏,不见黎山民踪影,想必是身体还吃不消,众人说好席后一起去书房探望山民。 厅堂上还空着一桌,王恒注意到黎家表亲孟善人和孟大郎还没有到,他们往返云中观费了不少时辰,都已经到了,孟家父子没有道理还没赶到? 小才想起要去找陪着阮幼海的南监杂役老陈,嘱咐老陈若是见到晋阳君李琣,叫李监生即可,不要戳穿他身份,便悄悄离席去了赵先生院子。 辰光不早,已过了晌午时分,管家桂叔便关照后厨开席。 一盏茶时间不到,小才已经回到正厅,他笑容满面,显然已经顺利完成了任务。 黎家的席面有些老法,固守着四个盆,八个碗的旧传统,胜在食材很新鲜,滋味很不错。 席上点心就用的聚宝寺的寿桃,听陈二公子说道,聚宝寺的寿桃在南京应天府极有名,这帮和尚又不肯轻易送人,连陈府这样的大施主也不过得他送过两遭。 智海老方丈精明强干,治理寺庙确实有一套,不知又为甚么突然要闭关? 年轻人们上午赶了很远的路,饭量陡增,良好的教养且放一边去,风卷残云起来。 突然听到桂叔乐颠颠进来:“报老爷,大爷从顺天府派了胡先生来贺寿,胡先生带着夫人亲笔信来的。” 厅堂上瞬间静默,王恒感觉四周人等似乎都屏息敛气起来,不约而同朝黎纨大人望去。 黎纨以手击案,似乎十分喜悦,哈哈笑道:“有请胡先生。” 不久桂叔引了一位青衣书生进门,那书生胡先生远远朝黎纨作揖,道:“晚生拜见大人,王夫人交代晚生要将亲笔书信读给大人听。” 胡先生贴身取出信笺,朗声道:“义珍贤妹夫人妆次:闻贤妹前几日染风寒卧病,不胜担忧,托吴媪带了支琳琅阁的包金簪子给你把玩。” 胡先生还在大声读信,黎大人却变了脸色,吩咐左右道:“把胡先生的信拿过来,请胡先生去花厅吃茶。” 下人们还在愣怔,胡先生离得远,又读了几句:“贤妹若是要寻吴媪,只管去巷口阜盛米行跟掌柜的说一声。” 黎纨眼神示意,不怒自威,黎家仆役急忙拖住胡先生出门。 第264章 牛首山行猎图 厅堂中针落可闻得静谧起来,不知就里的年轻人们,也觉察到似乎发生了莫测的变故。 王恒疑惑地跟小才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道黎家大爷应该是山民的兄长,派那位胡先生来贺寿,带来了王夫人的亲笔信,这位王夫人又是谁?黎大人先是欢喜,等胡先生读了一封莫名其妙的信,又震怒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老头子们比年轻人沉得住气,陈大老爷清了清嗓子,用文官特有的敏锐接茬道:“前儿得了一幅无名氏的青绿山水,看着很不坏,黎兄替我掌掌眼。” 黎纨意颇自得,道:“懋青,你的眼光我是知晓的,待会儿去我书房里瞧瞧。” 黎纨的科名高,登科又早,他的如沐春风只限于后学青年,王恒暗忖那便是礼贤下士吧。其实对于同侪是极为自矜的,得到他的赞许并不容易。 老头们用过银丝寿面,即刻有几人告辞,天热路远,若非黎大人年后就要起复,谁会跑到这种犄角旮旯来贺寿,人到礼到,也便罢了。 还有几位黎氏族老,风烛残年的模样,马上被安排去了客房休息。 饭后,黎纨与陈大老爷陈懋青结伴去了书房,年轻人则一起去探视山民。 穿过三进院落,只见黎山民的书房帘子一卷,出来一个提着药箱的年轻人,朝赵先生的院落走去,背影认得出是赵先生的徒弟。 几人挑帘进屋,山民的小厮迎上来,轻声道:“二爷服了药,刚刚才睡下,昨天夜里,病情又有些凶险。” 王恒暗道,昨日山民已经大好,怎么休养着又起了反复。 既是山民已睡下,众人不好去惊扰,也就告退了出去。 晋阳君李琣与小武,称翠华村黎宅附近景致实在美妙,他们偶然得遇佳山水,要在水边散步走走。 目送二人离开,见陈二公子没有与王恒小才告别的意思,王恒想起山民书房后太湖石旁,有个亭子煞是幽静,便邀他同去亭子坐坐。 亭者,停也。 整个黎府都构建得不大得法,却是这亭子还差强人意。 手捧一杯香茗是最适宜的,但是停于此亭的三人更不想被人打扰,因此都默契得没有叫小厮来泡茶。 小才忍不住发问:“陈二公子,你与山民旧交,山民兄长黎家大爷在帝京顺天府做官?” 陈二公子唏嘘道:“你们大概从未听山民提起过他兄长,山民尚在冲龄之年,黎大人与王氏婶婶仳离,王氏婶婶带走了黎家大哥怀民,听说王氏婶婶让他且慢出仕,目前,大约是在帝京奉母读书。” 王恒与小才齐齐愕然,太仓州王氏是个古老守旧的耕读世家,在他们的意识中,只有市井贩夫走卒才会出妻,至于仳离,在读书人家更是闻所未闻。 黎妻王氏与朝廷大员离异,并且还能带走长子,这样的举动简直惊世骇俗。 小才迟疑道:“这位王夫人,是山民的生母吗?” “黎大人的两位公子,怀民大哥和山民,都是王氏婶婶亲生。”陈二公子道。 山民,是被母亲抛弃的?这个念头冒出来,让小才惊惧万分。 王恒理了理思绪,陈二公子对黎纨尊称大人,对王夫人却叫王氏婶婶,孰亲孰远,显而易见,于是满腹疑虑问道:“山民的母亲王夫人,闺名叫作义珍?或者是意贞?” 陈二公子摇摇头,斟酌道:“据我所知,并不是,王氏婶婶是帝京名门高第家的姑奶奶,她的闺名曾经传闻于世,我不便公之于众,总之不叫意珍。” “想起来了,阜盛米行还有琳琅阁这两个词儿我听说过。”小才眼光一亮,道:“《荷香楼忆语》中,提起过阜盛米行,就在作者李秀才李逊之老宅的巷口,而琳琅阁,听江宁县衙张师爷说起过,是二十多年前江宁县城最大的骨董店。” 王恒向陈二公子解释《荷香楼忆语》是一本笔记小说,再佐以张师爷的话,只能考证出数十年前,江宁县城有这么两个店铺,并不能推断出甚么。 胡先生当众朗读信笺,应当并非善意,他代表的是黎怀民和王夫人,他们母子究竟要达到甚么目的? 疑云密布,却又无头无绪,让几位年轻人沉默了起来。 思量良久,王恒首先回过神来,笑道:“陈二公子,你同我们聊了许久,难道没有别的话要说?” 陈二公子脸色一顿,手微微发抖,道:“当然有。” 他声音发颤,道:“那日从聚宝寺下山,我径直回到春水园,书斋里的玉石山保管得很好,那是伯父送给父亲的十八岁生辰礼,我捣鼓了半日,和阿生一起发现了暗道,玉石山的底座果然是空的。” 小才有些紧张,道:“你们在底座发现了甚么?” “是一卷牛首山行猎图,落款是春水园主人云青,是我父亲的手迹,我父亲俗家的名字叫云青。” 陈大老爷叫作陈懋青,广恒叫作陈云青,这的确是两兄弟的名字。 广恒和尚俗家是出名的才子,能画几笔,也是意料中事。 王恒盯着陈二公子,见他身上熟罗袍服,显然是空身,不免猜测道:“那卷行猎图,可是不在了?” 陈二公子叹息道:“我父亲的死尚有许多疑点,当日答应了两位,但凡有所发现,都要让贴身的小厮阿生送上聚宝山。” “那天黄昏,我们陈府管家连水来春水园协助我做水陆道场,也不知怎得被他知悉了此事,第二日一早,我吩咐阿生上山送物事给两位,阿生大清早就出了门,直到夜里掌灯时分才回来,告诉我,他一出春水园就被管家连水叫住,被管家连人带画叫去了城里老宅。” “我便骑马进城,去跟伯父禀告父亲被乡农邱二郎谋害这案件还有许多疑点未解,伯父只叫我回去守孝,别的都由他来处理,那卷行猎图,也被留在伯父那里了。” 原来,那日陈府管家陈连水上山,跟王恒与小才复命,是陈大老爷派来的,就说阿生怎会那么巧,吃多了寒瓜闹肚子呢。 陈大老爷跟广恒是亲兄弟,广恒的万贯家财又到了他的苗裔手里,陈大老爷没有理由不想查个清楚,莫非他还有隐情? 第265章 言午许 亭子里凉风习习,日影西移上栏杆,时辰显然已经不早。 “老头子那么大年纪,放着身体不保养,天天净琢磨怎么把卸了的乌纱帽再戴起来,画儿一交给他,从此没了下文。”陈二的表情有几分不满,他出继给了广恒和尚陈云青,现在是二房的当家人,寥寥数日,春水园中人已经有人开始称他二老爷,生父是长房太爷,同他已经隔了一层。 小才眉头打结,思绪逸远,记得聚宝寺的知客广亮和尚说过,陈大老爷极关心广恒的,每个月都要上山瞧瞧幼弟,同他说半天话才走。 “那卷《牛首山行猎图》,陈兄你可还有印象?” 已经隔了好几日,王恒不抱很大的希望。 “我心中只怕那卷画儿或许藏着甚么机密,因此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参详了数个时辰,只是我实在愚钝,始终参不透奥义。”说到这里,陈二公子忽尔一扫沮丧,又得意道:“我从小擅丹青,若凭着画技成名成家自然还不够,不过画儿入了我的眼,就算是刻进脑海里了,便是现在重新仿作出来也非难事。” 小才唇角扬起,笑道:“那还等啥,二公子给咱们露一手吧。” 三人又悄悄进了黎山民书房,极其阔大的三间朝南,山民卧榻在东首第一间,小伙伴们也不去惊扰他,只在外间书斋坐定。 书斋中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只没备有水粉颜料,小厮看情形觉察有人要作画,赶忙前来磨好一缸墨汁,小才道公子爷们要静静地用功,让小厮不必等在这里伺候,山民的小厮便知趣退了下去。 陈二公子道:“时间有限,我白描勾勒个大概图样出来给你们看。” 陈二闭目冥思片刻,旋而伏案笔走游龙,描摹出行猎图,虽只是白描草图,画中线条灵动,人物栩栩如生。 费了不少时间,陈二一气呵成收笔,却在题跋处踟蹰起来,道:“卷面上题字甚多,我勉力为之,大约能默出八九成。” 陈二的字迹与广恒和尚仿佛,笔力稍显不足,同是清峻秀挺的笔意。 “丁亥冬,余随长平伯出城校猎于牛首山,勋卫铳箭手百余人,纵情驰骋,极尽欢乐,猎得鹿一、雉二、兔三、野猪数十。晚投宿于江宁李园,纵饮听曲。” “同行者长平伯从弟文骢,福建刘公,国子监马生,俱着戎衣。并许姬姊妹二人,大许白狐裘嵌箭衣,小许大红羽缎氅衣,绝类仙姝。” 这段题跋包含的信息很多,熟人就出现了几个。 许姬? 福建刘公? 江宁李园? 王恒看到这里微微蹙眉,脑海中浮现出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 小才心中一动,千头万绪,嘈杂其间,他们将目光投向陈二公子。 陈二觉察到俩人的表情有些不同寻常,问道:“二位,可是看出甚么名堂来了?” 王恒顿一顿,道:“陈二公子,你记得那日在聚宝寺茶室,我询问过你,翠华村有一位刘家的太太可认得,她娘家姓许,生得十分美貌,这位刘太太是个孀妇,我怀疑她就是牛首山打猎的许姬姊妹之一。” “刘太太跟我父亲被害有关?可这位刘太太我确实从未听说过。”陈二有些摸不着头脑。 小才道:“只是猜测,广恒和尚被害时,刘太太给她的亡夫做周年法会,也在聚宝寺,倘若刘太太就是许姬姊妹之一,那么,可能有点联系。” 见陈二讶然,王恒道:“其实,当初在被害现场,我们发现了广恒倒地后手指压着的地面上,深深地划了一点一横,当时,我们以为广恒要写的是广字,但聚宝寺中广字辈的和尚总共只有三人,其余二人均没有作案时间,因此,这一点一横便如大海捞针一样无从查起,将才见到了《牛首山狩猎图》,我猛然想到,言午许,开头可不正是一点一划?” “我隐隐约约觉得忽略了哪里,还是七兄敏锐,竟已经想通了。”小才一拍脑袋,刹那间一团高兴又化为乌有,吞吞吐吐道:“如广恒之死跟刘太太有关,那么刘太太的动机是甚么呢?” “现在还看不清,我得着落在二公子身上,再捋一捋关系。”王恒迎面对着陈二,正色道:“接下来我还要问一些问题,以及因此展开的推演,陈兄,你可能会觉得陈氏这个簪缨世家被冒犯了,请你多担待,咱们都是为了破案,或者你就当我们是县衙派来的公差,由县衙来问话是最合适的,可惜,吴知县太自负了,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在他眼里,我与小才不过是黄口小儿,而乡农邱二郎更只是一介庶民。” 陈二颔首,极其恳切道:“王兄,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务求还我父亲一个真相。” 王恒暗暗打个腹稿,朝陈二公子问道:“牛首山狩猎,广恒是跟随长平伯去的,那么长平伯是谁?” 陈二公子吁了口气,道:“长平伯我倒认得,说来也算不上认得,只因他是我家老亲,开国的勋贵,如今历经几朝,已经不大时兴,他四十多岁的人,也找不到像样的事做,前几年,阖府的人去了帝京,南京应天府的老宅子还在,留了一房世仆看屋子。” 王恒道:“丁亥年,正是十年前,广恒弱冠之年,且已入了学,为何没有说亲?” 陈二讪讪道:“听我家太太说,我父亲新中秀才时,家里门槛都快被媒婆踏破,可后来不知怎得,似乎父亲与庶祖母意见往往相左,媒婆渐渐绝了踪影。” 王恒又道:“广恒是遗腹子,向来同生母相依为命,奉母至孝是出名的,为何在娶亲的问题上不顺从生母?” 陈二讷讷,摇头表示实在不知。 小才插话,抛出一堆问题:“按行猎图的跋文,这许姬姊妹必定不是良家,那么,她们是哪个行院的姑娘?究竟是不是现在的刘太太?或者说刘太太是大许还是小许?” 第266章 消失的一天 小才的问题如连珠炮,难倒了陈二公子,他面露难色,懊恼道:“我这些年因为考不上,被拘着一味读死书,家里的事情充耳不闻,说起来父亲的往事,真真是一片茫然。” 王恒脑子里乱轰轰的,各种各样的可能都翻上心头,下意识地在书斋踱来踱去,道:“思来想去,应当有两个人能有所知晓,一位是陈大老爷,另一位,是陈大太太,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他们多少知道点因由,若是要彻查真相,还得请陈兄去套陈大老爷的话,否则,时机转瞬即逝,广恒和尚临死留下的提示终将湮没,再无可能探究了。” 小才嘻嘻道:“二公子也不必把我与七兄仍在追查此案告诉陈大老爷,他们年长的人,惯常衙门里那套,走一步要提前想三步,这本不是坏事,只不过,做不成事而已。” 陈二公子会心微笑,常日里自己也看不惯尸位素餐的官派,偶尔表达意见,陈大老爷斥他肤浅,难怪考不上。 王恒将陈二临摹的牛首山行猎图卷一卷,收了起来。 他们约好兵分两路,晚上宴会时再交流信息,陈二去前头寻陈大老爷说话,王恒与小才准备去赵先生的院子瞧瞧阮幼海。 不知何时亭外氤氲四起,展眼雨脚密密地落了下来,庭院里疏于侍弄热得无精打采的花草,汩汩地吸足水分,枝叶渐渐舒展开来。 阮幼海安置在赵先生院子的西夹厢,院落里光秃秃得,好处是一览无余,远远就见西夹厢房门掩着。 小才轻扣几下门扉,房中有人应声:“请进。” 门是虚掩的,咯吱一声推门入户,阮幼海卧于睡蹋上,看上去精神很健旺。 “阮兄大安了。”王恒拱拱手道。 阮幼海欣然道:“多谢两位送我到黎府,药对路得很,今日已经基本无碍,也是意外之喜,大夫说是外伤,今儿再躺一天,明日就赶我走了。” 小才见室内只有阮幼海一人,问道:“老陈哪里去了?你一个病人,身旁无人伺候着怎么行。” 阮幼海笑道:“我早就没事了,黎家在办寿酒,让老陈出去瞧瞧热闹,也能领个赏钱,省得闷坏了他。” 阮幼海虽然是个道士,倒也很通人情。 小才驻足在南窗下,见院门外步履蹒跚进来一位须发斑白的老人家,枣红脸膛,身形十分威武,东倒西歪着朝着东屋走去,看上去像是个醉汉,不由问道:“有个老汉吃醉了酒,进了东屋,这不是神医赵先生的院子吗,还住着其他人?” 阮幼海仰头张望了下,瞥见老者的背影,道:“那就是赵先生,昨日我烧得发晕,恍惚中有个老大夫来瞧过我一次,依稀就是这个身量,听老陈讲,这院子里除了赵先生师徒再无旁人,他们师徒也不用下人,凡事都是自己动手。” “哦,人不可貌相。”小才早就认定黎府供奉的赵先生是位高人,想象中大约是三缕长须,仙风道骨,不料是个酒糟老头:“别说赵先生了,单是他的徒弟,手段就高明得紧。” 小才的话提醒了王恒,观察着阮幼海,面色凝重道:“阮兄,你今日精气神不错,不妨跟咱们说说你这个道士,混充交趾官生,不远万里来南京应天府意欲何为?又缘何会身负重伤,倒在聚宝山下?” 说罢,补充道:“也是为你的安全着想。” 王恒郑重严肃的样子,稳稳当当的,很让人信赖,阮幼海沉吟许久,道:“王兄是我恩人,事无不可对人言,我知王兄疑我外藩夷生会有不利朝廷的举动,但这些跟朝廷黎庶无碍,只关乎我仙鹤宗一桩秘辛,还请两位不要对外宣讲。” 阮幼海娓娓道来:“我家是交趾大族,世代都习儒学举业出仕,如无意外,我自当沿袭着这个方向度过一生。” “十五岁那个春日,我同伙伴下了学去罗浮山游春,走得乏了,伙伴去讨水吃,忽然下了场瓢泼大雨,我急于找个避雨的地方,抬头见红墙隐隐,半山腰矗立着一座道观,便疾步奔了过去。” “刚进山门,只见两羽仙鹤翩跹而来,盘旋飞舞,似乎对我十分亲昵。” “正惊讶间,一位道人自天而降,玄衣广袖、风神仙姿,不能用语言来形容,我胸臆中浮现两个字:仙人。” “仙人为我抚顶低低太息:‘鹤儿,鹤儿。’旋而仰天长啸:‘长生,长生。’” “我觉得浑身俱不能动弹,云迷雾锁,须臾之间仙人杳然无踪。” “我直如梦中惊醒,哪有甚么仙鹤,入眼是两块山石,状若仙鹤,栩栩如生。” “道观里破旧寥落,周遭寂寂无声,我推开配殿的门,见有个老道独自在煎茶吃,和他攀谈了几句,才知道此间乃是罗浮山真仙观,为交趾仙鹤宗道场,老道是来自中土大明的李道人。” “我失魂落魄走出真仙观,劈面碰到同我一起游春的伙伴,他涕泪交加说领着我家的家丁已经找了整整一夜一日,真仙观也已经搜了三次,再找不到,就要被我父亲下到大牢里去。” “我不禁愕然,明明只在观内呆了一盏茶功夫,怎么会消失了一天。” “回到家中,我渐渐对塾中的读书生涯起了倦怠之心,午夜梦回,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我“鹤儿,长生。” “我汲汲渴盼着能参透长生的奥义,于是禀明了父母,去罗浮山真仙观出家做了道士。” 第267章 星槎明灭 阮幼海的故事,飘飘忽忽,云山雾罩,跟唐宋传奇一样离奇。 小才听得上瘾,觉得不失为一个富有古典韵味的素材,问道:“阮公子,那你怎么又弃了金丹大道,重新习儒学,还作为交趾官生来南京国子监上学?” “我从未放弃过修行。”阮幼海回答道:“也不必避讳,我万里来朝确实另有目的。” “仙鹤宗由中土流传至交趾,其时式微已久,罗浮山真仙观败落不堪,观中只有李道士一人,瞧他老迈衰朽,并不像得道的真人,但是他的学识渊博,浑身带着种神秘的忧郁,绝非山野之人衣食无着落魄出家。”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李道人并不是真仙观道士,大抵只是云游至此住下了,我相信仙人指点我与李道人相遇,必然是有因缘的,心中却也纳罕,那么真仙观的道士去了哪里?” “我在道观的生活很自在,与李道人近邻一般友好相处,每天都行走于罗浮山间各处,并且在墙颓瓦朽的偏殿找到了一整柜仙鹤宗的典籍,晴日游荡,阴雨读书,抛弃了课业之后,获得了自由和安宁。” 我无数次拷问自己,是为了卸下课业以及家族重任才入道的吗?内心一直坚定地回答,我不愿生命如草木四季枯荣,唯愿结发受长生。” “可是仙师在指引我入道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不免让我怅惘,修道求长生,我应该怎么做?” “隔了年余,李道人一病不起,因观中只有我与他俩人,弥留之际我陪在身旁送他一程,道人告诉我,他在大明国南京应天府,曾于飞山脚下,结交过一位法力通玄的交趾道士,为了寻找这位道士,他从大明国浏家港出海,千辛万苦漂泊到了交趾,辗转踏遍交趾境内,而那道士行踪渺然,只得在道士出家的真仙观候着,这一等就是数十年,现在李道人即将羽化,几十年来如一梦,述来无限遗憾。他低低呓语两个字,似是唤着一个人名字,我没有听懂。” “当日恍然中得遇仙师那种奇妙的感觉又出现了,果真,李道人与我的相遇是夙缘,是仙师指引我的途径,我敢确定李道人寻找的交趾道士就是仙师。” “我想到一种可能,不由心中狂喜,仙鹤宗源自中土,李道人数十年没有等到仙师,仙师多半仍在大明国。” “我真想马不停蹄奔去大明国,可交趾与大明国虽有海船通行,船期无定,海途漫漫,最后我得出结论跟着交趾去大明的贡船走是最靠谱的,于是返回了家中。” “家中几世积聚的田产蔓杂连绵,屋后的大河流淌几日都没有流出我家的田契,我斥资运动了一番,很容易便取得了大明国子监官生的资格。” “听说我丐为道士,许许多多近如叔伯兄弟,远到素未谋面的亲戚都以为我得了失心疯,听说我回到了家中,好多人轮番来看我,又听家里人说要坐着大船去中土,亲戚们面面相觑,说果然是疯了,接下来我便无人问津,得了清净,因为他们犯不着跟一个马上要赴死的人交际。” “运气真不坏,次年开春便有贡使船去大明朝贡,仙师护佑我,海上飘荡数月后,贡使船平安到达了大明浏家港。” “我对大明疆域不甚了了,偶然在南监尊经阁见到江宁县志记载,飞山古未有之,某日自天外飞来,又有当地父老曾见星槎明灭,紫气东来,问究竟,皆茫然不可言说。” “我四处打听,才知道飞山早于数十年前被开山采石,石料修筑了聚宝台,我前几日冒雨去聚宝台追寻仙师留存的气息,却一无所获。” 以上,是阮幼海的自述,大致与王恒几人当日在聚宝台所见相符。 “那么,阮兄又是被甚么人所害?”王恒探究地问。 阮幼海心烦意乱地说:“那真是无妄之灾,前日我和老陈将山民送回黎府,我在客厢探窗远眺,遥遥望见湖畔白水茫茫,忽显紫气隐隐,便追随着紫气而去,一不留神,被人打了闷棍,我猜想定是认错了人吧。” 翠华村黎宅以及附近,除了山民和老陈,阮幼海与其他人皆素不相识,认错了人大概是唯一的解释。 见阮幼海闭目养神,王恒道:“阮兄好生歇着,咱们去前头吃口茶,明日再来接阮兄回城。” 说罢王恒就与小才告了退,出了西隔厢。 屋外雨势密密匝匝,俩人身上没有雨具,疾走了几步站在中庭客堂前的屋檐下躲雨。 此处距西隔厢甚远,小才悄声道:“七兄,阮公子神神叨叨的,说的是真话吗?” 王恒不置可否道:“姑妄听之吧。” 小才突然想起甚么,道:“他没有提起《荷香楼忆语》,那册《荷香楼忆语》正是在聚宝台上被我们捡到的。” 王恒轻轻叹息:“无足轻重的人,总是被忽视。” 雨声潺潺,青黑色的夜幕压了下来。 时辰还未到掌灯时分,前院的灯笼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 俩人正犹豫间,忽然听到东屋传来厉声呵斥:“你给我放明白点,见天得酒水糊涂,迟早被你坏事,今日外头人多嘴杂,仔细被人认出来,你不必出院子了。” 语音未落,“砰砰”两声摔门,东屋走出一人,打着伞朝院门走去,看他背影是个年轻人,竟是赵先生的徒弟。 王恒与小才吓了一跳,屏息躲在屋檐下的门柱后面,幸而天雨昏暗,赵先生的徒弟怒气冲冲得没顾上看身后。 俩人目送赵先生的徒弟出门,等院落周遭又趋于宁静,才放心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两师徒不对劲,听徒弟的话,哪里像是师徒。 小才心中不禁狐疑,刚要开口,王恒做了个掩口的手势,拉着小才指指院外,俩人遂蹑手蹑脚离开。 刚踏进山民的书斋,忽然传来熟悉的笑声,“两位王公子让人好找啊。” 迎面来的却是孟善人的长子孟大郎。 第268章 野猪为患 王恒莞尔:“孟兄,是你来得迟了。” 小才是爱说笑的性子,他对孟大郎的印象很好,便道:“孟大哥,你中午怎么没来吃席?你家酿的好酒倒是捞到了两大碗。” “黎大人只吃绍酒,昨个装来几瓮都是绍酒,两位若是肯赏光来舍下,我还有更好的桂花白酒招待。”孟大郎笑道:“今儿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昨天夜里村子里闹野猪,老郑家的山墙被掀翻,堵住了路,我和我爹差点出不了村,喊了十来个庄丁整理路面,干了半天活,牛车才赶了出来,所以下午才到。” 小才常年居住在城里,不禁惊诧道:“这附近还有野猪。” 孟大郎道:“这附近连绵的山丘,野猪成群结队,不时进村祸害庄稼,有时还会伤人呢。” 小才吸口冷气,道:“以往总觉着乡居的好处多,环境清幽,菜蔬新鲜,不想还有这等坏处,比较起来,还是城市里方便安全多了。” 说笑几句,黎家的小厮上来伺候,王恒问他黎山民可曾醒来,不料小厮回道山民喝了药,一直沉沉熟睡到现在。 王恒便朝小才及孟大郎使个眼色,三人挑帘出了山民书斋。 王恒道:“咱们说话不免有声音,少不得惊扰了山民休养,瞧着天色也暗了,咱们径直朝前院去吧。” 雨丝细细密密地飘着,看架势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小才心道今日吃罢了寿酒,怕是要留宿黎宅了。 将将踏进游廊,只见孟家小厮急急冲冲走来,道:“大爷,老爷阖府寻你,且跟小人去西跨院。” 孟大郎微微一愣,同王恒二人告了罪,快步随着小厮走了。 小才悠悠道:“孟家跟黎家说是表亲,应当也不经常来往,孟家小厮显然不认识路,我中午去找老陈时候,一时想不起怎么走,又不好意思问路,在黎府兜了几圈,去西跨院该从这边月洞门走,一射之地就到了,游廊朝西,还得过穿堂,出垂花门才到。” 王恒点头道:“黎家没有女主人,中馈乏人,大约平时不怎么请客。” 小才附和道:“寻常人家里,说是同宗同族至亲,妇人掌家,常来常往的多数是外家亲戚,孟善人家也不知道跟山民家是什么亲眷?” 暮色冥冥,俩人抬脚往前院去。 黎家下人大概都在前头灶上和客舍忙碌,后院悄无人声,唯有廊外小雨沙沙声。 游廊尽头连通垂花门,迈出去就是前院,左手边有个荷花池,池边堆着几块太湖石,做成假山洞的样子。 俩人正要出垂花门,忽然小才往左右瞧瞧,似乎听到颇熟悉的声音传来,似乎是陈二公子在说话,便指指假山洞,蹑手蹑脚绕到荷花池畔,挑近处茂密的晚饭花丛后蹲下身来。 但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不过是个半掩门子生的东西,也值当二爷费尽心机来给老爷添堵,今天是黎大人的好日子,老爷欢喜得紧,以往的病气都消了,二爷莫要乱说乱话惹他不高兴。” 陈二公子语意如冰道:“陈连水,慎言。” 小才与王恒交流了一下目光,怪道声音很熟悉,陈连水,即是上次来聚宝寺报讯的陈府管家。 陈连水用嘲讽的口气道:“老汉我打小起服侍大老爷四十多年,大爷巴巴结结已经做了正印官儿,哪次不是连水叔长,连水叔短,二爷莫要以为过继到了二房,就能独断专行了,二房有什么?二房的家什都是大老爷赏给她们的,二爷啊,老爷严格督促你读书举业,都是栽培你,你莫要钻了牛角尖,跟老爷离了心,走了那,那,云青公子的老路。” 陈二公子像是被抽掉了心气,浑身瘪了下来,半晌才说道:“你不肯告诉我也罢了,何必编派我,老爷听见又得训半天。” 陈连水哂笑道:“老汉我多嘴,是要提醒二爷,你的外家京兆王家满门忠良,可不是什么半掩门子。” 陈二公子冷哼一声,遂不再交谈。 沉默片刻后,陈二公子走出假山洞,几步出了垂花门,陈连水紧跟其后,也进了前院。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及至杳然无声,王恒与小才方才从晚饭花丛中站起身来。 陈连水的话,让两位年轻人似懂非懂,似乎觉得之前的推测方向又有所偏差。 小才叹口气,轻声道:“陈二公子这个笨伯,怕是没办成事,让他去套陈大老爷的话,他不知怎得去问了陈府管家陈连水,反倒被教训了几句。” 王恒了然道:“陈大老爷道貌岸然得,没猜错的话,陈二公子极怕他,不敢去问他这位生父。” 小才心中一动,道:“我看人言传闻也多有谬误,前几日聚宝寺的知客广亮跟我们说,陈大老爷极为关心幼弟广恒和尚,也就是陈云青,我听陈连水的语气,不像对广恒有甚么善意,若是陈大老爷善待广恒,陈家家仆当不至于对广恒如此不敬。” 王恒颔首,道:“原本我预料广恒是庶出幼子,在大家庭中想必处境尴尬,听了陈连水的话,句句都是对广恒的羞辱,广恒的境遇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坏,可要说是家庭压迫得厉害,广恒才高命苦,看破红尘出家,似乎还欠缺点理由?广恒被杀害,或许也是跟这个理由有关。” 小才揉揉太阳穴,紧锁双眉道:“广恒出家时,已经熬到二十来岁另立门户了,就算是陈家满门都轻视他,也应该拿捏不住他了,所以,我猜测广恒出家的理由,不该是家庭原因,还是别的原因。” 王恒深深太息,道:“看来,陈大老爷不开口,没有别的办法。” 立在荷花池畔淋了会儿雨,暮光中晚饭花应时怒绽,紫红色的,杏黄色的,粉色的,一丛丛地展示着勃勃生机,俩人自进了黎府,见到最美的花儿,便是这几丛野生野长的晚饭花了。 小才随手摘下一朵,蒂掉根部,去掉花蕊,做成小喇叭的模样,孩童般用嘴巴吹出呜呜的响声。 俩人各自思虑重重,跨出垂花门。 第269章 草草杯盘共笑语 前院火烛通明,檐下悬着一盏盏的红灯笼,灯影婆娑,散发出氤氲的香气。 仆众井井有条地穿梭忙碌着,朴素的黎宅平添了几分富贵气象。 由于没有打伞,视野直达夜空,天际忽现淡淡紫气,笼罩在黎宅上方,时隐时现,俩人大惊失色,不由惴惴不安,无尽揣测涌上心头。 黎宅正厅挂着麻姑献寿的大红寿幛前,管家桂叔领着仆役们正在为夜宴做最后的准备,井里湃了半日的新鲜果子装盆,八色冷拼上桌,以及预备好茶酒伺候,众人忙得脚不点地。 因别的宾客们还没有到场,王恒与小才不好杵着碍桂叔他们忙活,便转身随意走走。 三步两步踱到门厅一体的落轿厅,不知何时外头来了好几抬轿子,因天落雨,轿夫们留在落轿厅歇息,用些寿点。 王恒冷眼里觉得轿夫们未免太多了几人,这些乡绅出门的派头太大。 见门厅罗乱纷纷,人声杂沓,俩人拐进花厅,不料花厅已经围坐着两个老头在吃茶,仿佛记得是黎家族老。 俩人不欲进屋寒暄,遂立在檐角下看雨。 不久,见管家桂叔带着两名小厮抬着食盒走过,花厅中有个老头,似乎叫二叔公的,年岁虽大,眼睛倒不花,朝外间喊道:“阿桂,你们还要把席面发在哪里?” 桂叔嘱咐小厮停一停,转身进屋回话:“二老太爷,来了几位老亲家的女眷,后院木兰榭也要发一桌。” 二叔公干咳一声,道:“阿大怎么不提前说起,好让我家大奶奶来帮衬,眼下,里场谁来作陪?” 桂叔笑道:“是许表姑娘,老爷早就托了表姑娘来做陪客。” 二叔公捋捋胡须,面色一沉,怫然不悦,待要开口,他旁边太师椅上坐着的老头,缺了一颗犬牙,颤悠悠道:“二兄,阿大心里有数的,阿大胡子花白做了几十年官,咱们隔了房的人,管不到他内堂,没得招人厌。” 二叔公换了副面孔,挤出一丝笑容对桂叔道:“甚好,许二娘这几年在刘家也学会当家了。” 旁边那个缺牙老头,干咳数声,瞧这架势是要阻止二叔公说下去。 二叔公想了想,板着脸对缺牙老头道:“我自会去跟阿大说。” 他甩甩手道:“阿桂你下去吧。” 许表姑娘,王恒与小才听见这个称谓,心神一振。 黎山民昨日说起,刘太太许氏大约在黎大人除服之后,会成为他的继母。 时下孀妇再嫁是常情,但有功名的读书人家孀妇,极少能够改嫁,却也并不是没有。 黎大人固然位高功赫,瞧他府上行派,大约是寒族读书人家出身。 黎家族老显然认为刘太太这个未亡人不够资格做黎大人的继配。 听说刘太太许氏此时也在黎宅后院,二人觉得疑窦尚有希望能解,便默默跟着桂叔和小厮们,见他们果真穿过垂花门,往内堂去了。 难办的是,刘太太今天接待女宾客,他们倘若闯进木兰榭,就太不合礼数了,轻则被黎大人斥责几句,严重的话,即刻就会被家丁驱赶出府。 细雨滴落在头发上,小才擦了一把,轻声道:“寿宴上刘太太兴许会出来拜寿,咱们再伺机跟她接上话,再要不巧,明日她肯定离开黎宅,咱们以张先生的名义,路上求拜谒,她还能回避不见吗?” 王恒心领神会,泠然道:“人命关天,翠华村刘宅,即便再去一趟又何妨。” 于是俩人回转花厅屋檐下,恰好黎家小厮来请宾客入席。 抬脚几步进了正厅,厅内花团锦簇、热闹非凡,小厮领着就座位次。 主桌换了两三个生面孔,午宴后告辞了几人,晚间又有几人来赴宴。 年轻人的那桌人还都在,只多了一个孟大郎。 晋阳君李琣同小武外出散步了半日,不知几时已经回来入了座。 李琣招呼道:“您二位姗姗来迟,罚酒一杯。” 王恒笑道:“认罚,认罚。”却端着酒盏不动。 席中旁人如陈二公子、孟大郎,与李琣不熟,便无人为李琣帮腔。 只见主桌上走出一人,笑吟吟取出个竹杯,原来是孟善人,他从席边伺候的小厮手里捧过酒瓮,满筛一杯,上前两步,亲手献给黎纨黎大人,笑道:“今日喜庆,欢聚一堂,请寿星满饮此杯。” 寿宴开端本该子孙拜寿,因黎家长子怀民远在帝京,次子山民又在病中,因而跳过了拜寿的环节。 黎纨与孟善人是中表兄弟,平辈敬酒祝寿,开个好兆头。 黎纨微微一怔,瞧见竹杯,不由眼前一亮,满心欢喜道:“濮翁的竹杯,孟表兄有心了。” 当时濮翁竹雕,技艺巧夺天工,名噪一时,然濮翁清贫自如,并不以之获利,故一款难得。 黎纨轻轻摩挲竹杯,爱不释手的样子,明显十分中意,举杯满饮而尽。 黎纨感怀道:“孟表兄,要说这酒,再没有比你家酿的绍酒够劲的,那一年腊月我失了馆,在水仙庙被道人驱逐,大雪纷飞,我身上的棉袄薄得很,孟表兄赶来将我延至家中,开了瓮老酒,我们对脚板喝到了半夜。” 孟善人叹了口气,道:“三十多年前的事咯,那天,隔壁的李家办年酒请客,把我家的厨子帮工借过去帮忙,咱们两个爷们只生了一张嘴,那点下酒菜,还是我妹子去厨下炒的,我们老酒吃到半夜,也是我妹子温好了一趟趟送进来。” 黎纨略有感伤,道:“喝到深更半夜,我醉醺醺中开门去看,好家伙,四周白茫茫的,积雪已经有一尺来深,若是我穿着那薄棉袄在庙门口晃着,肯定冻僵了。” “寒夜客来,雪中小酌,真是人生的一大乐趣,我妹子还作了几首行乐诗。”孟善人掏着口袋,道:“不如我拿出来给你看看?” 黎纨摆摆,有些疲倦,道:“孟表兄,以后再看吧,咱们今日只管吃酒。” 座中宾客听这对表兄弟拉拉杂杂说了许多话,都有些厌气,上了年纪的人,果真絮叨个没完。 第270章 替天行道 次席中诸人陈二公子神思昏昏,晋阳君李琣摆着合乎礼仪的姿态无所事事,小武似乎有些贪杯,已经悄悄眯了好几口,孟大郎额头冒汗,目光没有偏离过主桌。 厅堂地步有限,各家的随从都没有跟进来伺候,孟大郎真是个孝子,随时准备去服侍老父。 寿酒都会有一个敬酒的过程,王恒与小才不约而同抓紧时机用些细点,至少将肚子填得半饱,才能轻松接下寿酒三杯。 王恒一直关注着厅中众人的一举一动,忽然觉察开席至今,还没有上大菜,也没听说哪个重要的宾客还未至,不禁有些不解。 黎府管家桂叔隐隐有些皱眉,似乎也察觉到很久都没有上菜,黎家下人也没有进正厅问话的,便朝四周张看,急促地推门出去,却正好见上菜的男仆到了门口,不由呵斥道:“怎么磨蹭到现在。” 桂叔反身回到主桌前,上菜的几名男仆低着头弓着身跟在他身后。 首道菜是福禄寿全鱼,小才尚在思考鱼是不是黎家附近这条大河里的出产。 只闻听铮铮作声,刀剑齐鸣,黎家上菜的男仆均是壮年男子,却如飞燕掠波,齐齐从托盘中拔出兵刃直扑主桌席上的黎纨黎大人而去,黎纨毫无防备,被数把利刃架在中间。 管家桂叔大惊失色,冲到黎纨身旁,忙不迭喝道:“你们不是醉白楼的伙计,你们,是什么人?” 原来黎宅仆佣甚少,桂叔便去县城醉白楼雇了几名伙计今日来帮忙,他年老眼花,当日并未记清雇来的伙计甚么模样。 “嘭。”一声闷响,外间进来七八个黑衣蒙面人,皆手持刀剑,为首的是个高大汉子,却是赤手空拳,他一脚横扫桂叔窝心,桂叔飞出去倒在屋脚,生死不知。 厅堂上众宾客仓皇无措,皆呆如木鸡,唯两股战战。 那高大汉子翻手一挥,其余的黑衣蒙面人得令便来将众宾客绑束,高大的汉子朗声道:“我们清风寨的好汉,今天来跟黎财东借点盘缠,老爷少爷们,你们都是金尊玉贵的命,我们清风寨图财不害命,不要反抗,不会有人伤亡。” 这汉子说的是北方官话,口齿倒是颇为伶俐。 壁角有个黎家男仆,大约是黎纨贴身的小厮,自恃手里有些功夫,趁着那汉子说话,偷袭汉子面部,想要扯下蒙面黑布。 那高大汉子不躲不避,掌风直劈小厮命门,他力大无比,小厮顿时栽倒在地。 汉子厉声道:“咱们清风寨的规矩,若是扯下蒙面,今日刀口上就不能不见血了,各位都是明白人,应当知道怎么做。” 那汉子的威吓起了效果,厅堂上的宾客由此默然不语,无人反抗,瞬间被黑衣蒙面人全部缚住双手。 那汉子用刀指着黎纨,道:“黎老爷,听说你当过大官,本山寨跟你借一万两白银,钱和命,你选一样。” 黎纨镇定自若,道:“我选命,可是,我一生宦游两袖清风,拿不出一万两银子。” 汉子冷笑道:“黎老爷,失敬了,原来你还是个清官,咱们山寨向来敬重忠臣孝子,我替大王作个主,给你减到三千两,弟兄们也不白来一趟,让你家的人开库房,我们自己搬。” 见黎纨目光朝着桂叔倒地的方向看,汉子笑道:“这是府上的管家吧,恩,像个管家的样子。” 有个黑衣蒙面人上前几步,摸了摸桂叔鼻息尚在,回那高大汉子道:“疤哥,这老头还活着。” 疤哥着人朝桂叔脸上浇了一盆冷水,桂叔幸而没被踢死,悠悠醒来。 疤哥朝黎纨道:“你吩咐下去,让管家带着弟兄们开库房取银子,若是不够三千两,就用古董珠宝首饰抵。” 黎纨对桂叔道:“阿桂,你照好汉的话去做,大家的性命要紧。” 桂叔懵懵懂懂站起身来,那高大汉子疤哥挥手让几个黑衣蒙面人跟上,大声道:“弟兄们仔细他耍滑,搬了银子宝货马上出来汇合,内堂碰到妇人女眷,只消将她们关在房内即可,莫要与她们拉扯,咱们是替天行道的清风寨,弟兄们都是满腔热血的好男儿。” 众蒙面人听令,押着桂叔走出正厅。 疤哥又吩咐先时扮成醉白楼伙计的几人,把正厅中宾客分成两拨,分别在东西两个侧厅关押起来,命人将姓黎的都关在一起,锁在东侧厅,其余人关在西侧厅。 孟善人虽然不姓黎,他自陈是黎家表亲,让疤哥将他与黎纨关一起,疤哥见他老迈,对他不甚提防,便如他所愿。 孟大郎审时度势,知道与黎纨关押在一起,危险必然较另一室要大,几番以目光劝阻孟善人,孟善人却执意要与黎纨同进退。 孟大郎劝不动老父亲。只得要求和他们关一起。 孟大郎虽值青壮,一眼就看出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手脚都使不出甚么气力,清风寨的好汉们对他略带轻视,又不耐烦他絮叨,便也将他赶到东侧厅,与黎家人共处一室。 王恒与小才并陈大老爷,陈二公子,李琣、小武被驱赶至西侧厅,清风寨的人见他们都是文弱书生,且只是黎家宾客,只将他们关在里面,门外留了一人看守。 窗外颇不宁静,狂风暴雨拍打着窗棂,屋檐上雨落如注,噼噼啪啪作响。 屋内黑漆漆的渗人,只有微微的光,从门缝里透进来,让里面的人,能彼此看见人影。 小才年龄最小,曾有过多次遇险的经历,也算是处变不惊。 陈二公子一向安享富贵,眼下受了惊吓,状态极其不好。 陈大老爷摸索着靠近陈二公子,轻声唤道:“阿二,不要怕。” 陈二公子颤声道:“爹爹。” 陈大老爷低低道:“这些蒙面人,肯定是黎家对头来寻仇的,我们只是遭了池鱼之殃,他们不会把我们怎么样。这群人训练有素,行动敏捷,绝不是山贼,带头的疤哥,他甚至说了好几个成语,怎么会有这样的山贼。” “陈大老爷说得对,这伙人不可能是山贼。”王恒插话道:“他们十有八九是卫所军汉。” 第271章 红楼隔雨相望冷 “何以见得?”小才捧哏得很自然。 王恒压低声音:“方才正堂中起事的人,表面看上去都听头领疤哥的号令,但我觉得他们其实是两伙人合作,不蒙面的那伙人,假冒黎府男仆,他们脚步沉稳,气息绵长,俨然内家高手,脚上穿的是布鞋,我暂时还想不明白他们为何敢露面?另一伙人蒙面,腰杆笔直,直立时小腿微微分岔,行动整齐有序,带着卫所长期操练的军人痕迹,他们脚上穿的都是草鞋,也符合军人身份。” “其余人都手持兵刃,头领疤哥却赤手空拳,你们有没有想过为甚么?”王恒卖个关子。 西侧厅内几人面面相觑,小武壮着胆子发言:“疤哥,可能是个绝顶高手,他不需要用兵器。” 小才不同意,道:“打劫这种拼老命的事情,任凭他武艺多高,不至于这么托大。” 王恒点点头:“疤哥的趁手兵刃,大约很特别,兵刃一亮相,等于昭告了身份,疤哥极可能是军中成名的勇士,北方人,品级不会太高,他读过书,大概是中下级军官,如果品级较高,黎大人认识的可能性就很大。” 陈大老爷颔首,道:“说得有理。”之后默然不语,双眉紧锁,似乎正在搜肠刮肚思索着甚么。 一道闪电划过窗棂,闷雷轰轰作响,众人皆有些心惊肉跳。 风雨大作之际,王恒抬眼见窗外隐隐紫气升腾,渐渐浓郁,不禁忐忑,半晌开口道:“陈大老爷,今日同为阶下囚,你应当相信我和小才。” 借着闪电之光,隐约见陈大老爷审视着眼前说话的年轻人。 王恒趋前道:“聚宝寺的广恒和尚,也就是令弟陈云青,前几日在聚宝寺半山腰亭畔被杀害,聚宝寺监寺将广恒命案交给我与小才处理,之后在翠华村暗访之时,翠华村乡农邱二郎向我们投案自首,由我们押送江宁县衙,广恒命案,疑点颇多,疑凶邱二郎状如疯傻,多处疑点难以自圆其说,我怀疑真凶另有其人。” 即使屋内只有稀微闪烁的光,也感觉得到陈大老爷老泪纵横,小才暗暗称奇,听了陈府管家与陈二公子的谈话,他已经认定陈大老爷是个迫害庶弟的伪君子。 察觉陈大老爷的态度,王恒加一把火,阴恻恻道:“广恒被害,未必与今日困局无关,从广恒被害开始,一环接着一环走到今日寿宴事变,另有一人险些伤重不治,接下来还不知要发生甚么变故?清风寨的好汉真能信守承诺单只求财,不要我们的命吗?显然,见了血的刀刃不会停止杀戮。” “陈大老爷,把你知道的说出来,让我来判断,广恒留下的诗谜,直指他旧日书房玉石山中藏的《牛首山狩猎图》,这卷画跟广恒出家有甚么关系?跟广恒之死又有甚么联系?我猜测有一个重要的嫌疑人,此刻正在黎宅,也许他还有进一步的谋划,黎宅僻居山野,连附近村民都鲜少有人知道这个所在,如果不能早早破局,我们这些人,极有可能逃生无望。” 王恒说得很可怕,其余人等齐齐骇然,晋阳君李琣面色凝重,小武握紧了双拳。 叹息良久,陈大老爷哽咽道:“云青被害我急火攻心病倒,已经吩咐管事去详细调查,目前尚无有效进展,但云青出家之事,我难辞其咎,云青葬命在聚宝寺,责任在我。” 陈大老爷说着竟涕泪齐下、顿足捶胸,小才冷眼里瞧着,一时也分不清他是装腔作态,还是悔恨交加。 “云青这孩子,天性纯良,聪慧过人,十八岁就考上了府学生员,我内人的姑妈长平伯老太太千挑万选看中了他,要把幺女许配给他,让我内人保媒,长平伯府是开国的勋贵,她家的小姐模样好,教养好,云青的生母莲姨太感动得差点给我内人下跪磕头,因为两边孩子都还小,长平伯老太太还想留幺女在家一两年,便没有说破,我内人有时去长平伯府就带着云青一起去,云青便和长平伯也极熟悉。” “那一年冬天,我被罢了官在家闲居,云青兴冲冲跑来跟我说,他跟着长平伯去牛首山狩猎,不仅学会了骑马,还射箭猎到一个山鸡,他们郎舅相得,正是我乐意看到的。” “又过了数月,我的管家来请我示下,说云青近来在账房支了许多银钱,中秋节有好几家江宁县城的商铺来会账,都是胭脂花粉 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之类的花销,最多的一天,花了两百两纹银,家里向来不拘着他用钱,我时常让他去账房多支点银钱,与外头交际不要堕了咱们陈家的气派,便让管家照常拨付,陈家二老爷是要中状元的,岂能被管头管脚。” “不料过得几日,云青来找我,他吞吞吐吐,远兜远转,我便问他,是不是最近时常去江宁县城叔祖家,云青有些害羞,终于说出来意,他想请嫂嫂去江宁县城许家提亲,去说合许家二姑娘。” “我大吃一惊,甚么江宁许家,他从哪里知道许家二姑娘?云青告诉我,他数月前随长平伯去牛首山狩猎,长平伯侧室许姬带着妹妹一起,许二姑娘国色天香,诗礼娴雅,云青对她一见倾心,大许虽是侧室,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许家是破落的旧家,许二姑娘跟着寡母过活。” “那时我才四十出头,肝火很旺,诘问他好人家的女儿会去做小老婆?由此说到云青的痛脚,他从此与我生分。” “火头上我将云青关在书房用功,不准他外出,也不许账房给他支银子,听说他托小厮送了几次诗稿去江宁许家,许二姑娘似乎并没有回复他。盛怒之后,我见他郁郁寡欢心中不免后悔,许诺他与长平伯八小姐成婚后,隔个一二年,替他讨许二姑娘做侧室。” “云青犟头犟脑,说他爱慕许二姑娘,要娶她为妻,他是不可能纳妾的。” “我只道他一时犯倔,没想到,过不多时他请了族老析产,奉母搬去了春水园,等生母莲姨太病故后,这个傻孩子,竟然去了聚宝寺落发为僧。” 第272章 仙家洞府 伴着惊雷,徐徐述说往事,陈大老爷的悲伤不似作伪。 真是个梁祝式的爱情悲剧啊,座中人皆如是想。 小才更是疑虑重重,与广恒和尚只泛泛之交,但其学识渊博、人物淡泊是有目共睹的,想不到年轻时也是个痴儿。 难道只是个巧合?陈大老爷的叙说合情合理,但没有出现甚么线索,王恒满腹思绪,脑海中将各种各样的可能一一推演。 牛首山狩猎图中白衣的大许是长平伯侧室,红衣的小许应当就是许二姑娘。 “那位江宁县的许二姑娘,后来嫁到了寓居翠华村的刘家?”王恒问道。 陈大老爷道:“我与江宁许家从无来往,况且又是女眷,她的下落我委实不知。” 忽闻外间人声杂沓,门开启后西侧厅被推入一个人,而复门又砰砰关闭。 通道中火烛通明,开门的瞬间照亮来者的面容,原来是阮幼海。 “阮公子。”小才不禁惊呼。 王恒轻轻捂住小才的口,阮幼海点点头算是招呼,他看见王恒与小才俩人也在屋内,似乎面色稍安,大概觉得现在不是攀谈的时节,独自躲到角落里坐下。 从阮幼海走路的身姿看来,他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 阮幼海本来在赵先生的院子客舍中休养,这会子也被清风寨的蒙面人搜到前院,不知服侍他的老陈是逃走了还是被关押在别处? 王恒由此又想到黎山民的书屋紧靠着赵先生院子,山民发着烧,被蒙面人搜到多半要押到东侧厅,病后失却调养最是凶险,不禁担忧不已。 迅雷风烈,众人在惴惴不安中沉默着。 自从被关在西侧厅,一直像隐身人的晋阳君李琣开口了:“诸位,你们有没有觉得黎府上方的夜空很奇怪,紫气飞来,难道翠华村存在着仙家洞天?” 王恒早就发现淡淡紫光,心中不免惶惑,听闻李琣也注意到这点,倒想听听别人有何高见。 “荒诞不经,不过是雷雨天气带了点闪光而已。”陈大老爷朝南窗眺去,不以为然道。 角落里传来语声,是阮幼海带着口音的南京官话:“葛仙翁在《抱朴子》里说,及到天上,先过紫府,金床玉几,晃晃昱昱,真贵处也。” 小才向来沉迷于看故事:“吾乡王凤州编的《列仙全传》,尹喜仰观乾相,见东方有紫气西迈,乃求为函谷关令,而后老君果乘白舆,驾青牛,欲过关。” 李琣幽幽道:“洞天一日,世上千年,我担心的是,今天我们这些人还出得去吗?” “怪力乱神,你们也算是个读书人。”陈大老爷记得李琣是南监监生,听他神神叨叨说得离奇荒诞,不由叱道。 屋内黑暗,看不清各人面部,想必表情各异,阮幼海从角落移至窗前,盘膝而坐,五心向天,开始用一种听不懂的语言念念有词。 王恒渐渐觉得似乎被这声音蛊惑,控制着自己的心跳一起一伏。 猛然外间传来阵阵惊呼,迥乎于风雨雷声,众人心神一荡,肯定是出事了。 不久西侧厅的门又被打开,看守他们的蒙面人提着灯在门口喊道:“里面的人,有赵大夫和他的徒弟在吗?” 赵先生和他的徒弟没有和阮幼海一起被搜出来,大约已经躲起来了。 王恒挺身而出,问道:“敢问壮士,是出了甚么事?” 看守的蒙面人道:“黎老爷突发恶疾,吐血不止,大概不行了,银子还没到手,黎老爷还不能死,那屋里的人讲有个赵先生是大夫,疤哥让我找找。” 黎纨大人刚才还好好的,怎会突然发病?吐血可不是受惊后的症状。 眼下这个情形,赵先生师徒不可能现身,他们也不知道黎大人危急,思量再三,王恒道:“赵先生师徒不在里面,我是南监监生,曾跟随乡野郎中学过急救,不如让我去试试。” 那看守打量了几下王恒,作个手势让他出门,小才虽不解其意,但立刻起身跟随着,道:“壮士,我是王七公子的助手,必须一起去。” 那看守是个赳赳武夫,见只是个年轻书生,皮肤白得很,脸颊上还带点婴儿肥,体格也不甚健壮,便有轻视之心:“老实跟着,不要耍花样。” 从西侧厅到东侧厅,短短几步路,外面灯火亮如白炽,比方才寿宴开始时候还要绚烂。 让王恒觉得恍惚,这群蒙面人到底要干吗?他们究竟是在找甚么宝物? 甫一进东侧厅,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放了盏油灯,室内比西侧厅稍亮。 王恒掩鼻,对那看守道:“室内人太多,对病人不利,把别的人挪出去吧。” 看守不敢自作主张,去请示了疤哥,疤哥让他听大夫的。 听说能搬到隔壁去,黎氏族老宗亲们都觉得是天赐良机,,他们一来深惧黎纨的病有传染性,二来也怕清风寨的好汉将他们扣住逼索银钱,顿时走了个干干净净。 黎纨大人躺在水磨石地上,孟善人远远地萁踞于厅中摆放的盆景前,茫然不知在看甚么,孟大郎立于他身后,见王恒与小才进来,眼光中闪现热切之意。 黎大人面色潮红,气息急促,指甲呈青灰色,看守方才说得不错,眼看着不中用了。 王恒眉关紧锁,道:“我怀疑是中毒,死马当活马医试一试。”便让小才去跟看守的人要一瓦罐干净的水。 清风寨的人看来不要黎纨的命,不多时水便送了进来。 王恒叫小才把黎纨后背托起,自己撬开黎纨牙关,给他灌了点清水进去。 小才吓得发抖,声音打颤道:“七兄,人命关天,等一等赵先生吧。” 从前魏先生曾教过他们一些野外求生急救的方法,用来救危重病人,显然远远不够。 王恒横下一条心,道:“等不及了,赵先生他们不知道黎大人的情况,怎肯自投罗网。” 王恒解开衣袋,里面有个小小的青花瓷瓶,倒出一颗黑色药丸:“我带着这个。” 小才认出是当日费悦儿给他们的神仙沉醉散之解药,左右是清热解毒的药丸,就算药不对路,也不至于能吃死人。 小才对着黎纨道:“我们带着解毒的药丸,若是你肯冒风险试一试,就点点头。” 黎纨似乎尚存意识,随即微微点了点头。 王恒撬开他的牙关,药丸冲水,竟被吞服咽了下去。 余者,就看造化了。 第273章 花样子 大约黎纨身体底子极好,年纪也不算甚老,药丸中碰巧有几味药对路,一炷香辰光过去,黎纨呻吟之声渐止。 王恒与小才合作,又喂了几次清水,肉眼可见黎纨的面色好看了些,神志也逐渐恢复,朝小哥俩露出欣许的笑容。 病情没有继续恶化,便算得成功,黎宅供奉着赵先生这么高明的大夫,捱下去总有生机。 王恒和小才一通忙活,东侧厅中另外两人孟善人与孟大郎一直远远冷眼里瞧着。 见黎纨状况似乎略有好转,泱泱坐着的孟善人猛然立起身来,疾步踱到黎纨身前,蹲下来注视着黎纨,森然道:“别费事了,赤夜妖姬之毒,源自东瀛,中土无药可解。” 室内诸人皆打了个激灵,小才倒退三步,与王恒双目对视,都有些疑心自己听错了。 远远一道闪电穿堂进屋,瞬间厅内亮如白昼,风雷涌动,仿佛在酝酿着更大的危机。 “孟表兄,为甚么?”黎纨嗓音喑哑,发声困难,神智却越发清明,竟自己坐了起来。 孟善人仰天长啸,怒极反笑,道:“竖子,你问我为甚么?” “孟表兄,你一向待我很好,我年少时家贫,仰仗着孟家的帮衬才能读书,中年也算是得志了,却也从未忘记过昔日的交情。”黎纨斟酌着词句,他的求生欲很强。 孟善人抖抖索索从怀中掏出本旧历书,轻轻抚摸着夹在里头的一张张花样子,恰有一张金灯花样子飘落到地上,黎纨若有所悟道:“这是义珍表妹的花样子书?” “我妹子绣花用的花样子,她夹在旧历书当中,前些年搬家,被我翻出来了。”孟善人眼角噙泪,捋着花白的胡须道:“那时节家里日子没如今好过,缝缝补补都是阿珍在操持,有日你下了学来米仓巷,同我在夹厢里下棋,阿珍见你夏布衫袖口磨破了洞,一局棋还没分出输赢,她已经把袖口破洞绣了朵小小的金灯花。” 黎纨怅然道:“表兄的记性不错,那朵金灯花的确是这样来的,我那时年轻得很,也是爱俊俏的年纪,家里捉襟见肘,日日穿着洗得发白破洞的袍子,因此在学里同谁都落落难合,全仗着义珍表妹时不时替我缝补,又省下布料年节时裁一两件新衣给我,做几双新鞋,才能在学里勉强混下去。” “阿珍是咱们县城里手最巧的闺女,多少殷实人家的后生托了媒婆把我家的门槛都踏破了,我非要再留她在家几年,不肯轻易许人,结果,她偏偏看上你这个人面兽心的读书人,枉自丢了性命。” 孟善人说着就扑过去,捶打黎纨:“竖子,你还我妹子。” 孟大郎一把抱住孟善人:“爹爹止怒,爹爹止怒。” 王恒与小才齐齐愕然,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悄悄退出黎纨身畔,往角落阴暗处靠了靠,均在想午前胡先生读信中的义珍,竟是孟善人的妹子,称她为义珍贤妹夫人的,会不会是黎纨?这又不知是哪门子的官司。 黎纨迷惘道:“孟表兄,当年我确是与义珍表妹有情,可义珍不是得了肺痨病夭的吗?” 孟善人悲泣道:“那年春天我去了两广贩货,等到回家,阿珍坟头已经长了青草,阿珍怀着四五个月身孕,走投无路,上吊死了,族里头还有好些个待嫁的女孩儿,于是口风一致,咬死她得了肺痨。” 黎纨怔怔道:“那年是大比之年,我乡试殿试连捷,被圣上赐了二甲进士出身,告了一年假回乡料理些俗务,听人说起过,米仓巷孟家间壁的李家有个姑娘上吊死了,怎么会是义珍?” 孟善人冷笑道:“李家的姑娘,平日里品行不端,李家大郎不知所踪,二郎贪婪无行,家里没有了正经男人,李姑娘那阵子仿佛跟她家柜上的伙计私奔了,传来传去,都说是她上吊死了。谁能想得到,其实死的是阿珍这样乖巧的姑娘。” 黎纨讷讷,不敢言语。 王恒闻言心中触动了记忆,将邱二郎押解江宁县衙那天,在米仓巷李园斜对过,听骆驼担老汉讲,李园中有个吊死的女鬼,这就与孟善人的说话大致能对上。 “义珍贤妹夫人。”孟善人从旧历书里翻出几张泛黄的信笺。 黎纨目光所至,显然有些吃惊。 孟善人怮道:“阿珍真是傻啊,她手里有好几封这样称谓的信,这怎么不是婚书,等我归家,咱们纵然闹到你黎家祠堂,也要讨个说法,可她偏偏寻了短见,还把这些信藏在角落里花样子书中,让我找不到,那时我虽疑心你们有些首尾,男女私情,哪来证据。” 孟善人头顶的青筋急剧地跳动着,显得他怒极了,孟大郎赶紧给他捶背,让他消消气。 黎纨默然半晌,道:“孟表兄,我与义珍表妹虽有私情,事态发展固非我所愿,亦无所知。” 俩人一上一下,眼光对峙着。 孟大郎将孟善人搀到地上坐好,扶着他爹,忽然语带讥诮道:“黎大人,莫要撇得太清,很该想想自己的阴鸷,我姑姑去世了二十多年,也许一直都在天上盯着你呢。” 孟大郎慢条斯理的,口气没有孟善人那么激动:“黎大人怎会一无所知,那一年,不正是大人科场得意,被帝京贵家榜下捉婿的时候,大人从此飞黄腾达,恭喜啊。” 孟大郎点到即止,让人遐想连篇。 王恒与小才不难猜测余下之意,意珍表妹渐渐显怀,必然催促黎纨回乡,黎纨不必拒绝,只消置之不理,意珍表妹又听说黎纨与帝京贵家正在议婚,绝望中寻了短见。 黎纨似被重击,心中不由恍惚起来,义珍是他少年时代的爱侣,为何后来不闻不问,竟如同全然忘记了年轻时的情事。 瞬间他思绪云涌,忆起义珍搬着小凳子坐在他身侧,一边比着花样子绣金灯花,一边说着“金灯花,夜夜花”这样幼稚的童谣。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犹在堪惊。 第274章 羚羊挂角 屋瓦激流,雨水如注压在人的心口上砰砰乱跳。 赤夜妖姬之毒,中土无药可解,王恒脑海中翻来覆去这句话,那么,黎大人只是暂时好转? 思忖良久,王恒鼓足勇气道:“赤夜妖姬之毒,你们怎么下的?” 小才闻听此言,吓得朝门口倒退几步,生怕孟家父子暴起杀人灭口。 孟大郎轻轻一哂,道:“王公子见笑了,甚么赤夜妖姬,那只是我父亲幽闭在黑屋里产生的幻觉而已,江宁县城保和堂的孙大夫,南京应天府保素堂崔大夫,黎大人府上赵大夫的徒弟都可以作证,我父亲素有妄语之疾。” 小才嘟囔道:“赵先生的徒弟,本事这样大,岁数也不算特别年轻,还没有出师,那这赵先生得有多高明,孟兄,你们请赵先生搭过脉不曾?” 王恒忆起晚宴前在赵先生院中见到的那醉汉,喝得脸膛赤红,走路东倒西歪,若他是诗人与名将还好说,实在不像个名医。 孟大郎道:“咱们只是乡野村夫,黎家的穷亲戚,哪里配得上赵先生搭脉。” 王恒觉得思路有些扯远了,努力回到话题,回忆起刚刚开宴时的举动,道:“寿宴上用的绍酒是你隔日送来的,你们把毒下在了酒里?” 孟大郎笑道:“王公子竟然不信,哪来赤夜妖姬这么刁钻的毒,绍酒确是我家送来,席上所有人都喝了,午宴时就已经喝过,哪个宾客中毒了?我父亲敬酒不错,酒瓮是从黎家小厮手里取过来的,难不成我们还能预先知道哪坛酒会放在主桌上。” 小才心中灵光一现,道:“若不是酒里有问题,毒便是下在那只竹杯子里了。” 孟大郎神色坦然道:“濮翁的竹杯子,想来还放在正厅座上,等清风寨的好汉放我们出去,公子爷不妨拿着竹杯子去县衙报官,让官差来验一验,若验出有毒,我父子二人甘愿伏法。” 孟大郎说得正气凛然,他的话,王恒半点不信。 黎纨是朝廷大员,除服之后马上就会起复回京,随扈如云,威势赫赫,孟家父子再也找不到除掉他的机会。 同理,黎纨这个朝廷命官如若被害,在场的人等皆有嫌疑。 孟家父子不可能预测得到清风寨的好汉会来搅局,没有万全之计,他们不会以身入局犯险,就算是孟善人衰年生无可恋,但孟大郎正值壮年,且又显见得父慈子孝,孟善人再怎么痛恨黎纨,也不可能牺牲长子性命来复仇。 所以,孟家父子定然还有别的途径下毒,王恒闭目冥思过往孟家父子的举止,只觉得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容不得王恒仔细思量,东侧厅门重重地推开,先时清风寨那个守卫腾腾腾踏步进来,作出恶狠狠的样子,见黎纨靠在壁上坐着,扯着嗓子喊道:“黎老倌,你刚捡了命,就不要惜财了,你家金银财宝藏哪里?老实说出来,省得疤哥还得提你出去。” 他早些时候是看见黎纨吐血不止的,有些惧怕病气会过人,远远站在门口不肯进来。 黎纨自服用解毒丸,本来精神大振,与孟善人交谈之后,一直踽踽踟蹰,无声无息,清风寨守卫的话,竟似充耳不闻。 冷眼里瞧去,他原本眼眸中的精光都散去了,王恒暗道糟糕,黎大人在朝廷风尘澒洞之时做了多少大事,又是久居官场之人,身上也有点拳脚功夫,怎会因为私德有亏被人三言两语击溃了意志? 见无人应答,那守卫碰了个软钉子,拂袖出门,不久又来了两名清风寨的蒙面汉子,王恒心想清风寨他们究竟在寻甚么物件,看样子搜了这么久,还是没找到。 两名汉子孔武有力,将黎大人一把拖了出去:“疤哥有话要问你,要命的话,就爽快招了。” 门刚关上,小才抚胸低低道:“看来,清风寨的人目前还没起杀心,咱们还有机会逃出去。” 王恒点头道:“大约他们在找甚么东西,打量咱们这些宾客是不会知晓内情的,只要秘密不透露出来,咱们大概齐不必死。” 小才道:“七兄说得很是,蒙面人把黎大人喊出去问,就是让咱们保命,我只是有点担心山民。” 黎家正经的主人,只有黎大人和山民父子俩,山民病卧在书斋,很容易被搜到,若是疤哥以山民性命来要挟黎纨,黎纨不知作何选择? 想到这里,王恒双眉紧锁,于今也只得静观其变。 不久房门再次开启,有个人被推了进来,却不是黎纨回来,而是个窈窕的妇人。 定睛看去,来者竟是刘太太乐娘,刘太太不是在后院招待女宾,听疤哥对手下的吩咐,只将女眷关在内院,不许难为她们,刘太太怎么跑到前头来了? 王恒躬身施礼:“刘太太,别来无恙?” 东厢房内放着一盏油灯,灯火虚弱地晃动,照出片片晦涩的光影,光影中刘太太乐娘的脸上闪现出丝丝慌乱。 “原来是两位王公子。”乐娘一改在聚宝寺白罗衫白罗裙的孀妇打扮,锦绣裹身,珠光宝气,装扮得十分华丽,她欠身福了福,仿佛受惊不小,抿着嘴唇靠在花架子前,矜持得不再开口。 “小可与黎府公子乃是南监同窗,今日前来给黎大人拜寿,不想,碰到这样的奇遇。”王恒感慨道。 乐娘勉强答道:“公子爷是山民的同窗啊。”便没有了下文。 王恒不理会乐娘的冷淡,追问道:“听山民说,刘太太是黎家表亲,山民他叫你表姑?” 乐娘“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王恒步步紧逼,道:“江宁许家与黎家是甚么亲眷?刘太太,不妨告诉我们。” 乐娘瞪大了眼睛,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小才拱把火道:“聚宝寺监寺张西如先生,乃是朝廷命官,他命我二人处理聚宝寺僧人广恒被害一案,经我们调查,有证据表明,刘太太你与广恒命案有牵连,请你务必回答我们的问题,否则,将由江宁知县衙门对你提出鞠讯。” 第275章 流言 刘太太乐娘秀眉淡扫,眼波含烟,仿佛下一刻就要落泪的神情,呜咽道:“公子爷这是何意?两位是西如先生的亲传门生,奴家身世遭遇,西如先生尽知,亦不嫌弃我是个未亡人,还邀我过几日随他去秀州鸳湖看望老友,公子爷若要询问,只管去问西如先生便是。” 小才唬了一跳,心道张先生怎会邀了刘太太同去鸳湖,当日上聚宝山的头一天,见了张先生与刘太太的作派,他原就有些疑心两人有情,此时刘太太自陈,小才不由迟疑起来,目光看向王恒。 “刘太太,你还是不太了解张先生。”王恒不紧不慢,语声如冰道:“张先生自小因生母出身卑微而被刁奴所欺,平生最痛恨两件事,一是蓄奴,二是纳妾,所以你,没有说真话。” 因室内还有孟家父子,纵然他们隐在边角化为背景,王恒说得简略,点到为止。 小才随即恍然了悟,前几日张先生已经同他二人约好,下山后作为随从陪去秀州赴兴社大会,刘太太的身份不比杨爱,张先生倘若邀她同去秀州鸳湖,必定要以妻妾的名义,张先生的结发元配王氏,向来贤良得很,好端端地在太仓州城抚育儿女,就是她不大贤良,琅琊王氏的女儿,只要不失德,张先生也不能休弃她。 至于纳妾,那是张先生听到就要摇头憎恶的。 看来,刘太太为了不想接受问话,故意扯张先生的虎皮,不料反而露出马脚,进一步说明刘太太很可疑。 刘太太这般千娇百媚的美人,先时王恒至多认为跟广恒和尚有些牵连,也许能提供些旁人不知的线索,但是现在大胆地推测,刘太太这么心虚,或许跟杀害广恒的凶手有直接联系? 小才敛了笑意,从头到脚打量着乐娘,似乎带着一星半点的惋惜道:“刘太太,你不肯吐露实话,只好劳你走一趟,去知县衙门正堂说了。” 常言道灭门的县令,乐娘正因曾是官眷,才了解县衙的可怖,竟瑟缩起来,看上去令人生怜。 “说吧,我问你答。”王恒冷酷地说:“黎家是与你刘家有亲,还是与你干娘许夫人家有故?” 乐娘见对方连她干娘许夫人都知道,不由心惊,垂首楚楚可怜道:“黎家老夫人,是干娘的盟姊。” 曾听黎山民说刘太太是黎大人一表三千里的表妹,干儿干女并一家,王恒心道这一表何止三千里。 乐娘瞥见王恒神色,猜到他几分心思,凄楚道:“我一个孀居的妇人,跟前又没有儿子傍身,固然是攀附了黎家,黎表哥也是应允的,想来这还不犯法。” 乐娘说得哀怨,王恒不为所动,话锋一转:“十年前的丁亥年冬天,长平伯率众牛首山狩猎,同行的有哪些人?” 任是灯火昏昏,也看得到乐娘脸色晦明不定:“时隔多年,我得好好想想。” 大约觉得王氏兄弟了解的很深,唯恐推三阻四激怒了他们,稍后,竟爽快地答道:“那年冬天,我姊丈长平伯和我姊姊去牛首山打猎,姊姊带了我见世面,姊丈随从很多,有一位本家的公子爷,还有个南监的监生,应天府学的生员陈公子。” 小才暗自回忆陈二公子画卷上的题跋,大致不错,王恒却步步紧逼道:“还有甚么人?” 乐娘眼光躲闪了一下,道:“还有亡夫刘公。” “刘别驾与长平伯府上有旧?”王恒问道。 乐娘道:“先夫那时候从江宁知县任上下来,赋闲在家多时,因早先给长平伯效过力,所以往来甚密,想借伯府的势起复。” 只道刘公曾任润州别驾,却原来他还做过江宁知县,王恒细细辨析,不敢放走丝毫蛛丝马迹。 “牛首山狩猎之后,长平伯与他族弟,国子监马生,刘公,还有广恒去了贵府上居住的李园吃酒听曲,想必那是广恒与你,许二姑娘相识相交之开端吧。”王恒颇可玩味地说。 乐娘眸色慌乱,道:“公子爷慎言,我干娘寡妇失业的,置办些酒水侍奉贵人赖以活命,都是干娘在操持,我与陈公子只有数面之缘,算不上熟识。” 王恒哂道:“刘太太,你这个说谎的习惯很不好,我从未说过广恒和尚就是陈公子陈云青,你一个内宅妇人,怎么知道陈云青出家后法名叫广恒?聚宝寺放生法会的第二日夜晚,广恒还派悟法小和尚来到维摩别院东厢问候于你,这是陌生人能干的事?” 王恒毫不留情继续道:“所以你又没说真话,你不但熟悉陈云青,更曾经与他海誓山盟。” 乐娘摇摇欲坠,靠到墙壁上难以自持,许久道:“自狩猎之后,陈公子常在李园设宴,今日诗会,后日赏花,他手面阔绰,人物秀整,很得干娘喜爱,又日日送些钗环脂粉之类的礼物给我,干娘勉力维持家计,我们平日的用度是很刻苦的,干娘知他年轻富有,便默许我与他来往,一日陈公子说要禀告兄嫂来提亲,从此不见踪影,后来派人送过几次诗文,才知道他被家中长辈禁足在书斋。干娘已经替我择婿刘公,我便没有回信。” 乐娘说罢低低抽泣,让人闻之恻然。 王恒轻轻蹙眉,顿一顿问道:“放生法会第三日午间结束,你去了哪里,有何人为证?” 乐娘道:“下山后,遣散了雇来的仆佣,我与丫鬟小蝶、绣儿,还有管家阿德回到翠华村刘宅,他们都能作证。下午干娘派人来接我去县城,有轿夫作证。” 王恒仰首思忖,觉得乐娘所说基本属实,她没有作案时间,绞尽脑汁思考,广恒和尚用手划一点一横,究竟指向甚么? 想到这里,换了一脸和颜悦色道:“刘太太,你可知道陈云青出家的原因?” 乐娘绞了半日手指,开口道:“陈公子才貌双全,身家丰厚,在别人眼里,那自是第一等的富贵风流人物,可公子他在家中常常不快活,时时想要摆脱那个禁锢他的大家庭,陈家台门里传着一个可怕的流言,说公子是个罔顾伦常出生的野种,他根本不是陈老太爷的遗腹子,也许公子出家,是无法面对真相。” 第276章 投名状 天幕间陡然一道奔雷,响彻寰宇,不知是被雷声还是刘太太方才的话语所惊,王恒与小才俱震得心神颤抖。 王恒对广恒的印象颇好,不禁替他感受到了几分痛苦,问道:“流言中陈云青的生父是谁?” 乐娘道:“听陈公子说他家子嗣单薄,究竟是谁,但凡对他府上略有知道的,一看便知。” 听了这话,王恒脑海中浮现一个高瘦苍老的身影,答案呼之欲出,陈大老爷年长广恒二十多岁,不少家业还是陈大老爷手里挣出来的,分家的时候,产业均分,广恒母子不但没有吃亏,还少许占了点便宜。 聚宝寺知客广亮和尚说过,陈檀越对幼弟广恒极好,每个月都要上山来看望一次,聚宝山虽不算太高,以陈大老爷的年龄,已是很不易了。 陈府管家陈连水,也曾对陈二公子讲过二房的家当都是大老爷赏给她们的,当时听来有些突兀,若是照刘太太的说法来理解,大致听懂了陈连水的言外之意,大老爷赏给他们的,王恒只道是他,可焉知不是她呢? 王恒对陈大老爷、陈二公子父子观感不错,感觉骤然接话有些尴尬,于是拧眉不语。 小才一直袖手旁观,当即深深施礼道:“刘太太,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在娘家人称许二姑娘,是跟着许干娘姓,敢问刘太太,你生身父母姓字名谁,郡望何处?是如何给许干娘收养的?唐突了,刘太太,事关命案,还请据实作答。” 小才执礼甚恭,语气却坚定而不容置喙。 刘太太扭捏了一阵,只得道:“听干娘说,我是她游春在山里捡的,从未见过亲生父母的面,想来是附近村子里的乡农,日子穷得过不下去,才把女儿扔了。” 小才与王恒不约而同瞧了瞧刘太太,直道许干娘还真会养人,硬是把个乡下姑娘养成刘太太这般雪肤花貌的俏模样,这许干娘做的甚么营生? 门外传来阵阵人声喧闹,房门吱嘎几声又开了,清风寨看守他们的汉子进来,似乎带着忿忿的情绪,这回他们的动作很粗鲁,驱逐着东侧厅里的人出去,孟善人端坐在角落不动,几名汉子不耐烦同他啰嗦,直接将他拖到了外面。 王恒抬眼见黎家族老几人和陈家父子,晋阳君小武阮幼海等人俱已被驱赶至正厅,不知清风寨的人要干甚么。 正厅席面盘盏犹在,距开宴已过了数个时辰,众人皆饥肠辘辘,苦于被清风寨的喽啰们拘着,不敢擅自取食。 清风寨的头目疤哥,立在大厅中央,抬手将火烛油灯的灯芯剪了剪,试图让大厅更明亮些。 烛影摇红,照出疤哥蒙面的黑纱滑落了一部分,王恒注目看清皮肤完好,不由揣测起来,疤哥的伤疤在哪里? 转念一想,大约正是清风寨这伙人的狡猾之处,故意引导人朝面有疤痕的人身上去猜想,看此人挺秀如松,端得是个好衣架,或许与兰陵王戴面具同一道理,缘因长相十分俊美。 疤哥手一挥,手下将黎纨黎大人押过来,高声道:“各位老少爷们,你们的至亲好友黎大人,舍命不舍财,到现在还不肯交待财宝放在哪里,本大王不得已跟你们几位借样东西来用用。” 疤哥早先口称是清风寨的头目,现在又自认大王,他显然已经极其焦躁,总算他艺高人胆大,语气还克制着。 厅堂之间哗然,众人窃窃私语,不知他要借甚么。 “肃静。”疤哥厉声喝道:“少不得,跟你们借人头使使。” 惊呼之声戛然而止,顿时满堂针落可闻。 先前清风寨的人对黎府宾客客气得很,一副只求财不图命的架势,他们便不怎样惧怕,只等山贼打劫到了财宝就放了他们。 借人头用用,黎家宾客们大吃一惊,随即认清了形势,皆有些战栗,恨不能缩到墙根隐身。 疤哥笑道:“姓黎的人我还记得是哪几个,选一个年老德劭的出来吧。” 众人齐齐朝黎家二叔公看去,疤哥朝管家桂叔瞪了一眼:“这是?” 桂叔瑟缩道:“这是本家二老太爷。” 疤哥朝手下使了个眼色,二叔公吓得瘫软在地上,被清风寨的喽啰绑了扔在黎纨面前。 “黎大人啊,咱们清风寨几十个兄弟,起了个大早,赶了几百里山路,没吃你家一只鸡,一个鸭,诚心诚意来跟你借点盘缠,想不到,你是一点面子都不给啊。”疤哥指着二叔公怒喝道:“老儿,叫你侄子把财宝交出来,不然,立马叫你血溅当场。” 二叔公张口竟发不出声,隔了阵子才颤巍巍道:“阿大,你叫阿桂开了私库给他们,让他们走。” 黎纨垂头站在寿幛一侧,面色无华,双目闭拢。 王恒观之气色,倒比将才在东侧厅里似乎要好一点,孟善人说,他中的赤夜妖姬之毒,中土无药可解,可黎纨确实不像马上就会中毒身亡的样子,难道自己给他服用的那颗化毒丸,碰巧全都对路,把毒性解了个七七八八? 黎纨睁开双眼,神态淡然道:“二叔,我为官一向清廉,家中哪来三千两纹银?哪里藏有财宝,一家一当,不过只几方砚台,数卷书,一二口宝剑罢了。” 疤哥大怒道:“还在唱戏,拿我的大刀来,不交出财宝,我斩了这老儿。” 手下喽啰道:“疤哥,不劳您费事,小弟自投到山寨,还缺个投名状,不如这老儿交给我来办。” 疤哥摆摆手道:“屋里人挤人,血赤淋啦的气味太难闻,你把这老头拉到外头天井里砍了。” 喽啰拖着二叔公朝外头去,二叔公惊恐万状道:“阿大,阿大,救我。” 黎纨无动于衷,漠然道:“二叔,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黎家满门忠良,岂能受制于山贼。” 语音未落,清风寨的喽啰已将二叔公推出门外,伴随着雷声轰鸣,二叔公惨叫数声,随即没了声息,想必已经遇害。 屋内众人皆两股战战,屏息敛气,唯恐被清风寨的喽啰拖出去。 第277章 仙鹤玉简 疤哥见局面已十分紧张,快要达到预期的威慑效果,故意在厅中踱来踱去,朝着黎家宾客数人左看看,右瞧瞧,仿佛在挑选下一个目标。 一众人战战兢兢,唯恐被疤哥选中。 “幼时老祖母讲过一个故事,老虎要吃猴子,猴群会把最弱的那只推出来,献祭给老虎,今天,没有用。”疤哥看着众生相,渗人地笑道:“黎大人的财宝,我们清风寨志在必得,拿不到手,你们没有人能活着离开。” 黎家宾客们俱肝胆欲裂,那名缺门牙的老者,踉跄摔倒在青砖地上,嚎啕痛哭起来:“阿大,四叔平日里待你怎样,他们要甚么物事,赶紧让他们搬走,留得性命在,四叔补你五百两银子。” 还有几名黎氏本家纷纷情绪失控,顿足捶胸起来,有的喊“大哥”,有的嚎“大伯”,甚至还有个中年男子涕泪四流,叫道:“好汉爷饶命,我是黎家旁支,已经出了五服。” 疤哥转身向着黎纨道:“黎大人,不替贵宗亲们考虑考虑吗?” 黎纨不为所动,报以无言。 疤哥独角戏唱太久,脸上有些挂不住,瞟了瞟其余人,森然道:“看来,黎大人没把这些老家伙放心上,也是,风烛残年的老东西,活着也是浪费米粮,不如,咱们换一换,这回换个小年轻?” 他的目光来回闪烁,最终停在王恒与小才身上,手下喽啰遂揪住二人,拖至黎纨面前。 小才顿觉身旁几人长长舒了一口气,早先关于疤哥是卫所军官的推测难道猜错了,清风寨的人,当真是山贼?莫非,今日要命丧于此了,他惕然心惊,额头冒汗,脑袋嗡嗡作响。 疤哥向喽啰作个手势,狂笑不已:“翩翩少年郎,九泉之下莫要怨我,要怪就怪你们来错了地方。” 王恒心跳到嗓子眼,头脑轰轰然,强自镇定思索对策,余光中见小武右手叉腰,似乎在摸索甚么,其余人等无论老幼均惊慌无措,唯有陈大老爷毕竟是做过官儿的人,尚有几分沉着。 “且慢。”黎纨睁开双眼,声音虽然委顿,却不容置疑:“这两位小王相公你动不得,他们是文渊阁大学士、次辅王相公的嫡派子侄,有数百个聚宝寺僧人都知晓他今日来了我黎府祝寿,稍加询问你们的行迹就会败露,若是你一意孤行莽撞行事,连你的上峰都脱不了干系。” 众人惊疑不定,竖起耳朵唯恐漏掉他们的对话。 “果然是个老狐狸。”疤哥微微一怔,随即有些老羞成怒,挥手让喽啰放了二人,上上下下打量黎纨,迟疑道:“他们两个可以不死,既然被你看破关节,说不得咱们白跑这一趟,也要灭了你的口。” 疤哥来回踱步,显见得内心十分挣扎,看来他初时确实没打算下死手。 黎纨颓然盘坐在青砖地上,老僧入定一般,低低道:“夫人要取我性命,只管来取。” 石破天惊。 “嗬。”一片压抑着的呼叫声,还有几人没听清话语,见众人惊诧,只当是大难临头,抱头嚎哭起来。 “你少含沙射影。”疤哥太阳穴上青筋暴起,右手握拳,良久忽然拔出手下喽啰的佩刀,慢慢朝黎纨头顶划去。 王恒心道不妙,黎大人危急。 忽然有盏油灯横空扫过砸向疤哥,疤哥反手用刀背轻轻一挡,但觉似有股强力把油灯粘在刀背上,疤哥举重若轻,缓缓将油灯掷于地上。 门外踉踉跄跄走进来一个年轻人,双手摇晃,高呼:“纪二叔,手下留情,休伤我爹爹。” 来者竟是今天未曾谋面的黎山民。 小才刚刚还在想,黎山民病卧在书房,怕是早就被清风寨的人搜到,如果用山民来要挟黎大人,黎大人会不会屈服? “老胡,你怎么看得孩子。”疤哥朝黎山民身后暴喝,一位青衣书生擦着头上淋到的雨水跑过来:“纪二爷,你当山民还是八九岁时候。” 此人却是黎家大爷怀民派来贺寿,午间读信的胡先生。 纪二爷面色和缓下来,道:“黎大人,说一千道一万,是你对不住咱们同袍弟兄,可我们活着的人要朝前看,现在不是逞雄使气的时候,念在山民份上,咱们也没真打算杀你,你把仙鹤玉简交给山民,咱们拿了回去交差,从前的事就算是一笔勾销了。” 黎纨古井无波的面容,微微动了动涟漪,眼角似有莹光:“山民。” 黎山民见一屋子亲朋困在正厅瑟瑟发抖,便道:“纪二叔,把他们都放了吧,你要的玉简,我会说服爹爹交出来。” 见纪二爷不置可否,黎山民松了口气,对扮作清风寨喽啰的蒙面人摆摆手,朝着厅内黎家宾客喊道:“各位亲友赶紧散了吧,都是家庭中构隙,不足为外人道,万勿泄露,让各位见笑了。” 那青衣书生胡先生道:“二老太爷正在花厅里,受了点惊吓,大概他喊不出声来,你们把他带走。” 外间不知是甚么时辰,但见雷电已止,雨势渐收,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四叔公年纪最大,腿脚倒利索得很,头一个推门跑了出去。 等小才回过神来,黎家宾客十余人已经作鸟兽散,走得一干二净。 二人便也疾步出门,向前走了几十步,王恒扯扯小才衣袖,小才心领神会,他二人蹑足悄悄折返回来,倚着太湖石,伏在檐下阴影里。 大约想不到有人胆子这样大,厅门没有关闭,他们目力上佳,里头火烛通明,看得十分真切。 “黎大人,天快亮了,爽快点。”纪二爷催促道。 黎纨疲惫憔悴,许久道:“你们要仙鹤玉简何用?” 纪二爷思潮起伏,道:“有人出三千两纹银悬红,让我们给他找到仙鹤玉简。” “三千两纹银,五军营神刀纪二,就只值三千两卖命钱?”黎纨不动声色道。 纪二爷低眉斜视着黎纨,猛然暴怒道:“这是你欠弟兄们的,我们活着的人,要帮他们妻儿追讨回来。” 第278章 因为你有罪 雨夜中的厅堂,灯芯噼啪作响,又潮湿又燥热,烛影婆娑,幽明不定,忽而浓艳,忽而阴森,照得屋里诸人的脸庞又明亮又沉郁。 黎纨满脸疲惫,太息道:“你们,为何不识大体?” 胡先生忿然道:“就是大帅教得我们太识大体,我们一旗的弟兄,才能对你的话笃信不疑,黎大人,山民就在身边,咱们真要摊开来说吗?” 黎山民站起身,踱到南窗前,黑夜笼罩着他的脸,毅然道:“无论怎样的真相,我都经得住。” 纪二爷怒目圆睁,道:“黎大人,你敢说古荡口会战之时,我那些弟兄以一敌十,苦等增援时,你派了救兵?” 黎纨长长吐了口气,道:“战线那么长,又瞬息万变的,纪二你是宿将,也该知道不可控是常有之事。” 胡先生与纪二爷交换了一下目光,幽幽道:“山民,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一年,大帅你的外公病逝在登州,黎大人继任登莱巡抚,大小姐带着你们兄弟俩在帝京为质,大帅的亲卫百人编入作战部队,帝京贵人指名叫纪二进京做教头,我本是大帅帐下幕友,漂泊北方已久,思念家乡,乘机南归践行孝道。” “我们走后不到半年,建虏南侵,参将孔贼率部出征,却在行军途中哗变,调转矛头攻陷登州,妄图割据登莱。” “朝廷与孔贼叛军在古荡口决战,朝廷指挥登镇副总兵,登莱兵备道,以及福山守备共同出兵,规取登州,我亲卫旗百余同袍因武艺精湛、刀马娴熟被任命为先锋,弟兄们半夜抵达登州城外迎仙桥,城中叛军发觉,精锐千余人出敌,弟兄们据桥力战,登莱大营主力迟迟不到,敌我悬殊,死亡殆尽。” “最后,竟是登州范同知这个畏敌如虎的家伙,几道加急责成福山知县派乡勇驰援,才抢回几具弟兄的尸身,张五哥万箭穿心,赵三哥身首异处,柳小弟死不瞑目。” 纪二爷目眦欲裂,朝黎纨吼道:“狗官,你部署的大营主力增援呢,他们去了哪里?” 夜空中突然横劈一道闪电,纪二爷愤怒地扯掉了蒙面黑纱,与王恒的推测相符,果然是个俊美的男子,他抬头仰望莫测的天穹,魂梦掠过碧血森森的土地,泣不成声:“张五哥,赵三哥,唐麻子,郑黑皮,哥哥,我好想你们。” 黎纨道:“古荡口会战何等艰难,叛贼与敌虏内外呼应,朝廷用兵如履薄冰,最终排除万难才能收复登莱,朝廷的用兵方略,岂能容你们置喙。” “大人解万民于倒悬,我给这样的英雄好汉鼓鼓掌。”胡先生脸色骤变,复又强自稳了稳心神,拍手道:“谎言说多了,连你自己都相信了,让我来给你回忆回忆,张五哥他们在迎仙桥浴血奋战的时候,登莱大营主力正在干甚么?” “大营那天根本没有接到出战的通知,全营上下都在给监军曹太监庆寿,现在有两个推论,一是大人故意让哥哥们送死?二是大人附阉,为博得曹太监欢心轻易更改作战方略,将军中儿郎的性命视同草芥,这两个推论折磨了我十年,大人,你给个准话,究竟是哪一个?让我明白明白。” 黎纨难得脸色大变,显出愤然神色,辩驳道:“他们都是我帐下将士,我为甚么故意让他们送死?” 纪二爷凝视着他的眼睛许久许久,道:“你自己竟不敢承认,我们武人鲁直,哥哥们只服大帅,你寒门骤进,初掌兵要立威,从他们下手最有效,一劳永逸拔出了眼中刺。” “荒谬。”黎纨勃然道:“朝廷用兵岂能万无一失,前线危急,将士们有所牺牲也在所难免,不停地以小股骑兵偷袭州城,才能不被叛贼发现我军陈兵古荡口,以图决战,这些都是决策机密,如何能宣之于口,他们为国捐躯,朝廷不也将他们入忠孝祠祭祀,并予以抚恤。” “好吧,咱们就来说说这抚恤金,朝廷规定骑兵阵亡有七十两白银抚恤金,以后妻儿月给米三斗,哥哥们的家眷,总共只拿到二十两银子,月给米三斗,更是成了一句空话,让她们孤儿寡母上哪里领?”纪二爷道。 黎纨垂头道:“军中旧例就是如此,我也无能为力。” 胡先生冷冷道:“古荡口决战之后,监军曹太监一次性从恒和银号提走白银三万两,你们是挖到了金山银山?” 黎纨默然半晌,道:“你们相信我,曹太监拿走三万两白银,对当时局势只有好处。” 纪二爷不耐烦地说:“咱们也不跟你迂回扯淡,今天弟兄们来,只要银钱,还要拿走仙鹤玉简,为了安置哥哥们的家眷,山民的母亲,大小姐把头面首饰都当掉了,总要着落在你身上赎回来。” 黎纨冥思片刻,道:“仙鹤玉简虽非我所有,夫人要取,我肯定会给。” 胡先生胸怀为之一畅,道:“长夜过半,大人爽快点,咱们拿了玉简就走,说到做到,我固然痛恨你,今日咱们本就没打算取你性命。” 黎纨环视周围,见管家桂叔立在壁角,招手喊道:“阿桂,赵先生。。。。。。” 猛然一道寒光凛冽,有个灰衣人兔起鹘落,衣袂飘飘停于黎纨身前,迅如疾电,身姿鬼魅,长剑直刺黎纨胸口,瞬息间血浆迸裂,天地一片残红。 黎山民大惊失色,抢前几步,将黎纨抱在怀中,“爹爹,爹爹”。 骤然生变,气氛凝滞起来,随后阵阵惊呼。 王恒与小才在太湖石畔看得真切,那灰衣剑客,竟是南监杂役老陈,此刻老陈一改平日那副笑容,庄严肃穆,竟似乎换了个人。 黎纨负痛,指着老陈道:“你你你。” 老陈凛然道:“黎大哥,托你的福,我容貌大变,想不到你连我也认不出了。” “你是小陈,你你为什么?”黎纨挣扎着说。 老陈将长剑抛掷,怆然道:“因为你有罪。” 第279章 我有一个梦想 “钱石谷钱大哥托梦给我,让来问问你,是怎么变成了魔鬼?”老陈抬眼审视着黎纨,目光复杂,充满了不解、惊愕、痛惜种种情绪。 “钱石谷,小钱。”黎纨嘴唇开阖,发出微弱的声音。 “钱大哥没有死在保卫县城百姓的闾巷里,也没有死在深入敌营的飞山上,却死在与县衙一墙之隔的通衢大道中。”老陈一字一句,说来惊心动魄。 残灯幢幢,夜风呼啸着卷动窗纸,大厅中众人惊惶无措,陷入了沉寂。 王恒几步蹿出太湖石,冲进了屋内,小才紧随其后。 王恒揪住管家桂叔的衣领,使劲摇晃着他,大声喊道:“桂叔,快去找赵先生来抢救大人。” 桂叔如梦初醒,飞快跑了出去。 与此同时,小才就地取材,将大厅中挂着的寿幛取下,裁成布条将黎纨创口紧紧扎住止血。 黎纨面色灰败,求生之欲顽强,撑着还未断气。 王恒凝视着老陈,诘责道:“老陈,不管你有着甚么样的理由,都不该动用私刑,而应当报官究办,交由有司审理裁决他是否有罪。” 老陈双手平摊伸向王恒,惨笑道:“王七公子,你现在还很年轻,我在你这样的年纪,也是跟你一般想法。” 小才见老陈束手就擒,老实不客气把剩下的寿幛将他双手缚住,正色道:“老陈,见官的时候,我可以作证你是自首的。” 老陈神色黯然,眼角噙泪道:“王公子,我想请求你们听听我的故事。” “你当然有申诉的权利。”王恒坦然道。 老陈挺直了胸膛,眸色幽深,同以前未语先笑的下仆模样判若两人。 “我有一个梦想。”老陈的口才居然不错,看样子读过书: 如果钱大哥没有那么急公好义,召集秀才们抗争县令的无知举措,就不会被革了秀才功名,如果钱大哥没有那么仗义疏财,倾家之力扶植民团来保卫桑梓,那他就不会与黎纨有交集,更不会被黎纨陷害,他一定能施展自己的平生抱负,迎着风,唱着歌,啸傲江湖,万水千山走遍。 三十年来如一梦,岂知书剑老风尘。 那年我才十九岁,还是个读书郎。 突然有一天醒来见家人皆惶惶然闭门不出,母亲告诉我,昨夜有股流寇偷袭了江宁县城,官兵大败而遁,正印知县浦令不知去向。 国朝承平日久,我固然忧心忡忡,却不十分惊恐,县城距离南京应天府不过数十里之遥,浦令只消去应天府搬救兵,南京守备率大军讨伐一小股流寇,还不是指日可平。 然而事态朝着吊诡的方向发展,浦令没有带着大军来征讨流寇,据说北门城墙外打过几次不太激烈的遭遇战,输赢双方是哪个也不清楚,然后安静下来,有人说流寇占了县衙,县城就像是被朝廷遗忘了。 我全家人口房屋甚多,因此没能及时出城逃难,此时再想去南京应天府投靠本家,却走不脱了。 那日趁着晨光熹微,我族中老母叔伯兄弟姊妹由十来个健仆护卫着出城,守城的兵卒们衣衫破烂,也看不出是官军还是流寇,总之管家隔日与他们谈妥两百两纹银买放。 岂料出城之时,半途杀出个程咬金,城墙上飞出个中年黑衣剑客,使着七星宝剑,招招鬼魅,一剑挑落了给我们放行的士卒,大声宣布守城士卒没有严格执行军师内外交绝的命令,已经被他正法了。 瞬息骤变,全家都吓得抖如筛糠,绕是我惊魂未定之际,也不得不暗叹来者武艺卓绝,世所罕见。 那中年剑客倒没为难我们,只是交代其余守卒务必不能放人出城,我听士卒叫他贺二当家,后来才知道,此人即是平南将军帐下第一勇士,二当家天剑星贺太岁,乃是个桀骜不驯的人物。 过了二三日没动静,渐渐有人敢出门,县府大街上贴了安民告示,言他们乃是已在安庆定了年号,不日率舟师攻克南京就要登基的新君豫章王的先锋,平南将军左部,占县城绝不滋扰擅杀百姓一人。 左部既占领了县城,援例向大户们征粮征饷,军纪约束得也尚好,我全家以及众乡邻们遂不再设法外逃。 过得十余日,形势急转直下,逃遁无迹的官军溃兵卷土重来,与平南将军左部在县城拉锯,此番开战,烧杀劫掠,全无军纪,不知几多人家被破家灭族,真真荼毒了县里百姓。 街坊们苦不堪言,钱石谷钱大哥领头募乡勇,出壮丁,组织民团自卫,那日午后,我家关闭了许久的角门,被钱大哥敲开。 钱大哥前些日子因为召集生员劝谏浦县令炸飞山,被革掉了秀才功名,挨了十大板,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声誉,反而使他声名鹊起,人人皆赞他有读书人的风骨,眼前不过捱上几年,等浦令高升去别处,纳几两银子给广文,衣巾也就能恢复了。 况且钱家还则罢了,钱石谷的外家原是京中小官,因青词作得好,已经进了上书房待诏,隐隐然是要新发的模样。 前阵子帝京来了两位中常侍,调查飞山上的太祖诗碑,恐怕也是钱石谷外家的手笔,可笑浦知县这个捐班乍进,何其愚蠢,没摸清乡绅的门道,还想着开革钱石谷立威博利,给他的发财路扫平障碍。 钱大哥指陈利弊,力劝我家加入民团,他分析道,国朝太祖以降,县城失陷知县要被处决,浦知县不想自尽,只怕现在还是向上瞒报着,徐徐图之,所以迟迟未有救兵,南京应天府守备,可能重点放在防备豫章王舟师来犯,竟也未能及时发觉异常。 我家住在朱市弄,全仗着这一带屋深墙高,家丁众多,街坊们才未被溃兵叛军骚扰,局势如此动荡,官兵与叛军双方拉锯不知要到何时,募乡勇建民团正合我全家之意。 大家感慨了一番局势到底要伊于胡底,老母当即响应答应捐资,钱大哥虑及我家中是寡母当家,便不要求再出家丁,我长兄文弱多病,而我不怎么喜欢读书,对使枪弄棒更感兴趣,于是自愿追随钱大哥给他作个伴当。 第280章 定胜 我与黎大哥一见如故,那时候的黎大哥文武全才,一点不端着读书人的架子,浆洗得发白的袍子也被他穿出几分飒然出尘的神韵,他对目前的困境有着很乐观的看法,时时鼓舞着大家。 官兵同左部叛军胶着月余,因他们两股都兵力有限,而民团有粮有银,退一步家破人亡,死守住了两三条街坊未被乱兵糟蹋。 忽然一日好消息传来,有人亲眼见左部叛军深夜出城,再没有折返,又几日官兵遮遮掩掩回到县城。 黎大哥打探下来说县衙已经三班衙役就位,没准那位人称飞毛腿的浦县尊已经悄悄回来主持大局了。 钱大哥让大家不要掉以轻心,保不准官军随即就来征粮征饷,总要稳住现在这阵,父老们活了性命,才谈得上给朝廷尽忠。 紧接着县衙敲着锣鼓告示百姓,反王兵败已在安庆被神武将军生擒,为祸江宁的贼寇逃窜去了外地啸聚山林,朝廷派了征讨大军不日将荡平他们山寨,让商户开市,县城自由出入,百姓照常生活。 官差们锣鼓震天,应者却寥寥。 县里的老户们都还清醒着,今岁的春播已经完蛋了,夏收光景只怕有限,长长的饥荒日子眼看要来,没个头,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时节,不关门闭户在家闷吃老米饭,再要开市开业出风头,可不是失心疯了。 钱大哥不理会官府,让民团继续操练,但有官差上门,只让咱们同巷子的老秀才出面应付,不怕凶,只怕穷,要钱要粮那是门都没有。 黎大哥不知从哪里结识了一些军官,听说叛贼平南将军左芥子狂妄无比,竟然称了王,占据了飞山一带山丘作山寨,人称飞山大王,官兵迟迟未去清剿叛贼的主要原因是对左部叛军山寨内部情况一无所知,黎大哥是飞山旁翠华村土著,他便自告奋勇去左部叛军的飞山山寨卧底。 钱大哥行事稳健,大面上与县衙若即若离,其实他对朝廷的忠贞是毋庸置疑的,认为尽快将叛军一网打尽方是安民之策,对黎大哥的冒险行为提供了各方面的帮助,以期黎大哥建不世之功。 数月后,成功进入山寨的黎大哥按约定的秘语派人传来消息,请钱大哥派几名精干的汉子三日后在飞山脚下接应他,他将有建功奇谋。 因我与钱大哥曾往来翠华村多次,路径较为熟悉,事涉机密,我二人决定亲自去接应黎大哥。 三天后黎明即起束装出城,钱家姆妈亲手蒸了定胜糕给我们带了路上果腹,我知老伯母忧心前途危险,她老人家是不赞成我们深入敌营冒险的。 我们既非官差,钱大哥的秀才功名还早被革了,戮力王室轮不到咱们冲在前头,我心里明白,这全是钱大哥对黎纨的义字当先。 钱大哥谈吐风趣,几句话说得老伯母转忧为喜,倘若时光能够倒流,我必定要请他相信老母亲的直觉。 那一日和风骀荡,春色撩人,官道两旁山花烂漫,远处断垣残壁的底色中重新焕发了生机勃勃,兵灾之后的愁苦荡然而空。 我们时而策马扬鞭一较高下,时而停在古道边高谈阔论,钱大哥说了许多关于未来的打算,那时我欣欣然觉得这些都将会实现。 日过正午之时,驰马将至翠华村地界,我瞥见官道上倒卧一人,似乎是个三旬上下的书生。 忽听钱大哥大呼一声,调转马头在书生身畔勒马驻足,然后踏镫而下,将书生搀起,我听他叫“李兄。” 原来委地之人是钱大哥县学的同窗好友,同他的妻子从翠华村逃难于此,妻子被一个中年豪客所夺,朝飞山方向而去,我听他的叙述,中年豪客使一把七星宝剑,猜测就是叛军二当家,剑术高深莫测的天剑星贺太岁。 钱大哥仗义得很,当即表明我们此番正是要前往飞山接应同伴,让书生与我们同行,再设法营救他的妻子。 王恒心中一动,插话问道:“钱石谷的同窗好友是个甚么样的人?” 老陈眼神迷离,回忆了片刻道:“那位秀才似乎是姓李,百无一用的好人,逃难居然还穿得这么好,我族中少女十几名,叛军占据县城的时候,都换了粗布衣裳,脸涂了锅灰不许洗,秀才娘子容貌出众不是她的过错,错的是德不配位的朝廷,狼子野心的反王。” 王恒与小才互相对了对眼神,《荷香楼忆语》的记载又被佐证了,《荷香楼忆语》是纪实,不是文学创作? 书中记录李逊之与妻芙娘是被道士蓝翎和绛仙夺宝驱逐出别庄,二人仓促逃走,顾不上更换衣衫,王恒心道这点却是老陈误解他们了。 老陈大概抱着今日必死的心,倾诉的念头很强,他接着道来。 前行十余里路,我们三人到了飞山脚下,与黎纨在约好的一处茅亭碰头。 钱大哥说明李秀才家的女眷被二当家天剑星贺太岁所虏,请他帮忙打探情况,设法营救。 我们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不料黎纨一口应允,说出他的奇谋,当时我心中也存有几分疑虑,终究是太相信黎纨,接受了他的全盘计划。 擒贼先擒王,黎纨秘语中所说的奇谋原准备这样实施,他在山寨卧底数月,发现叛军实际领导人是军师,而他掌握了军师的生活规律,每日黄昏都到山寨东方的野山崖上吐纳一个多时辰,军师不许任何人出现在山崖四周,违者军法处置。 黎纨觉得山崖不太高,崖下是条湍流,通向大江,以他的水性,还有我与钱大哥,都能泅水至崖下,他反复辨认过,山下有石阶通往崖顶,只不过年久失修被藤蔓遮挡住了,以我们三人的武艺,攀登当不至太困难。 等我们攀上山崖,军师文弱无力,身旁无人护卫,擒下后装进麻袋,在一个时辰内下山押解县衙归案。 因要搭救李秀才家女眷,黎纨将计划更改为擒住军师,押着军师去二当家帐中放人,抢了女眷就走。 黎纨让李秀才留在原地等候,我与钱大哥随他立即行动。 进展非常顺利,赶在黄昏之前,我三人泅水到达山崖下,无声无息地攀上崖顶。 我举目朝上望去,崖顶正东方巨石上端坐着一名年轻道人闭目玄思,羽衣长袖在暮色的云蒸霞蔚中五彩交辉。 那一刹那,脑海中出现幻觉,吓得我脚步一滞,差点摔了个趔趄。 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出现在我神识中,“你是天下少有的才能之士,你不想实现抱负吗?做世间第一流的剑侠。” 第281章 天问 我惊得手足僵住,世间第一流的剑侠,神出鬼没,剑气如虹,那是我从小心中的梦想,从未向外透露过,像我家这样县里老户,虽比不得南京城里的本家那样富贵,就算读书不成做官无望,也须得照料田产买卖,倘若被人知晓我的想法,肯定会遭到无情的嘲笑。 这个声音是怎么知道我心里想法的? 我的眼角瞟向四周,举目之上是流霞成绮,山道蜿蜒,崖下银波闪闪,周遭除了钱大哥、黎纨并无旁人,不禁脱口而出:“你是谁?” “我是天上的神仙。”声音阴沉地,像毒蛇吐出的信一样沙沙沙进入我的脑海:“神仙能洞悉你心里的所有想法,我,是来帮助你成就功业的。” 我惊觉身旁众人似乎已经消失不见,天地之间笼罩着浓浓的雾色,骇然道:“你你你使得甚么妖法?” 那声音语声若冰道:“不要质疑神仙,过去,现在,未来,你的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 我惊惧的无以复加,乃至失语,神,仙,我没有感受到属于神仙的高尚华彩,只有周身汗洽股栗。 那声音不带丝毫温度:“没有我的帮助,你的将来乏善可陈,不如透露一点给你,三十年后,有个叫素毫裂帛的逸士,偶尔在朝天宫冷摊上被人搭送了本自传体笔记,正是你自己撰写的书剑飘零庸碌一生,身怀奇才终老市井的不甘,这位素毫裂帛唏嘘不已,作了首诗感怀: 负剑 匣底龙吟夜夜愁,风尘都负少年游。 铁衣暗结千山苔,病骨惊回万木秋。 曾照孤鸿寒涧影,欲吞残虏大江流。 山河未改人先老,空对逝川恨不休。” 我越听越是心惊,难道年纪轻轻命运已经注定如此,被人尽皆堪破。 那声音接着道:“只因为你跟错了大哥,聪明才智都消耗在了无谓的人和事中,你若是改换门庭,投入我的麾下,神力将会助你得偿所愿。” 我茫然不解道:“你为甚么要帮我?” 那声音道:“你听命于我,为我所用,我需要你来效力。” 我心中生出一股郁勃之气,说得好听,所谓投入他的麾下,焉知要听命别人干甚么勾当,我素来光明磊落,岂能受制于人? “胡说八道,钱大哥急公好义,胸怀若谷,焉能被你污蔑。”我忍不住怒斥:“我生来自由,父母爱重,兄弟亲睦,友朋义气深重,怎会自轻自贱当你的狗腿子?” 那声音桀桀怪啸,倏然无声无息湮灭。 我睁大眼睛见笼罩四周的浓雾已经散去,钱大哥与黎纨一左一右在我身侧攀登,心头恍惚,方才与那声音的对话是真是幻耶? 遥遥望见巨石,羽衣道人仍在夕阳下盘膝而坐,黎纨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悄然道:“人多了易被发现,军师文弱,我一人偷偷上去擒住即可,钱兄和小陈原地等我。” 羽衣道人,竟是山寨的军师,这么年轻,又是道士,令我有些意外。 钱大哥拍拍他的肩膀,关切地嘱咐:“黎兄小心,若是一击不中,赶紧退回来,咱们先回山下徐徐图之。” 黎纨点点头,目光露出坚毅之色,同我们对视片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前蹿去,飞也似得来到巨石前,纵身高跃,轻轻巧巧地落在道人身旁。 黎纨猛然使力出招,我几乎没有看清他的动作,瞬息间羽衣道人已经被他拿住扣住咽喉。 黎纨大喇喇站在巨石上,得意洋洋朝我们挥手,钱大哥和我均是一怔,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得了手。 见黎纨做手势催促我们,我与钱大哥大踏步往前朝巨石走去。 按照计划,我们先与军师谈判。 这名年轻的道人并不怎么惊慌,从容地答应了我们的条件,愿意去二当家贺太岁帐中索要李秀才家女眷,不过要我们几人作证,他对朝廷有戴罪立功的表现,押解去县衙要算他投案自首。 甚至,直言飞山大王已是穷途末路,他正在思索该如何脱离山寨。 我惊讶道人的镇静,他固然不是首犯,落到官府的手里恐怕也不能善了,还是另有脱身之计? 转念又想,他此时性命被我们掌握着,大约也怕将他直接格毙,所以尽量配合我们争取一线生机。 钱大哥沉吟一番,允诺道人救出李家女眷,交送官府时算他自首。 虽然山寨中群寇都是乌合之众,拳脚功夫好不到哪里去,我们商计下来,尽量不要与其直面交锋,以免耽误下山的时辰。 便让道人装作在山上摔伤了腿,由黎纨搀扶着,近身控制着他。 我与钱大哥只扮作道人的亲随,山寨中数月间涌入了无数个各色各样的人,背景、来历、口音无不天南海北,只要道人不拆穿我们,大抵可以蒙混过关。 也许军师平日里就不与任何人亲近,我们三人紧跟在他身后下山进入大营,竟未遭到丝毫怀疑以及盘诘,顺利来到二当家贺太岁的营帐。 说是营帐,不过是几间土屋,我们来得时机不错,二当家不在帐内,避免了与他正面冲突。 道人掏出令牌给我,示意我去让二当家的亲兵放人。 亲兵见了令牌,又瞧见军师遥遥立在外头,他知二当家向来敬重军师,军师的号令无有不从的,便问道:“要带走哪个妇人?” 我回忆了一下李秀才的描述,道:“妇人姓李,二十来岁年纪,容长的鹅蛋脸,身条瘦长,模样极标致。” 那亲兵索性开门让我们进去,二当家的大帐旁边有几间矮房子,里面确实住了几个妇人,粗粗看来生存状态尚好,应当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钱大哥细细辨认,却不停摇头,屋内并没有李秀才家的娘子。 我想到刚才遗漏一点,对亲兵补充道:“是二当家今日领回来的,他当时可能一马携着着两名女子。 亲兵随即恍然道:“是那位李娘子啊,这却有些不巧,大王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她,方才接了去大帐陪用酒席。” 第282章 分道 闻言我朝钱大哥看去,钱大哥剑眉蹙起,显然同样觉得很棘手。 我们不可能放虎归山,让军师去大王帐中要李娘子,先不说能不能提到人,这样一来,我们一个都跑不了。 唯一可行的,就是等那个大王将李娘子放回来,乘着山寨乱糟糟提了人就跑。 而深入敌营,多呆一刻便多一成危险,钱大哥的眉头拧成个川字,从二当家的帐中退出来。 那道人装扮的军师,耳力倒是不错,似乎在外面听得真切,他老神在在道:“左将军私德甚好,他说是陪用酒席那应当就是陪用酒席。” 我不禁心中一凛,我与钱大哥、黎纨都不是高手,不过仗着年轻力壮,粗通些武艺,确实没有能力闯进酒席救出李家娘子,大乱中落入贼营的妇人保住性命已是不易,李秀才看上去很良善,当不至于太过迂腐? 黎纨急切道:“钱兄,怎么办?” 钱大哥防着道人,眼光瞄着他,道:“你们押着他现在就下山,我一个人留下,等李家娘子送回来,然后马上拿了令牌带她逃走,把她交给等在山下竹亭的李秀才,再进城与你们汇合。” 黎纨道:“钱兄一个人留下来太危险。” 钱大哥道:“李秀才是我的同窗好友,也是我亲口答应营救他家娘子,总要试一试才知道行不行。” 天光渐渐黯淡,暮色逼近群山,峰峦之间弥漫着薄薄的流岚雾霭,风散入云,悲声作响。 黎纨作色道:“马上就要天黑了,咱们必须下山,否则这一趟不但无功,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回到县城尚有数十里路要赶,进城后也还要与方方面面交涉,钱兄是咱们民团的首领,责无旁贷要同我们一起走。” 钱大哥意颇踌躇,我转念一想,自告奋勇道:“钱大哥你们先走,我留下来等李娘子,李秀才失偶何其可怜。” 钱大哥不安道:“怎好让你涉险。” 我笑道:“钱大哥忘了,我最擅长爬高蹿上,来的路上见离飞山主峰下,离此不远处有大片密林古木参天,你们下山后我打算爬上大树观察一下山寨地形,谅这些喽啰也抓不到我。” 钱大哥想起我幼时曾由江湖异人传授一套逍遥步法,身形轻盈迅捷无比,不由得微微颔首。 我又手握令牌,将它揣进衣袋中,道:“何况还有它,这山寨中的人形形色色凑在一起,谁认得谁呢。” 那道人不料我居然有这样的胆色,歪头笑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他朝二当家的大帐走近几步,远远对着那亲兵喊道:“等大王把李娘子送回来,你好生将她安置好,待会儿我再让方才那个陈小哥来接她。” 那亲兵诺然应下, 钱大哥思之再三道:“小陈,你千万要小心,自己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我连忙点头应允,道:“我懂得分寸的,尽力想办法救出李家娘子,不论成败,最迟明日一定会返回县里。” 钱大哥面色凝重,拍了拍我的肩膀,低声道:“那我们先走一步,李家娘子是个知书达理的妇人,她若是不信你,你只须报钱石谷的名号,她一听便明白了。” 我与他们抱拳告别,那道人显得很配合,不紧不慢走在黎纨身侧。 夜幕已经降临,黎纨熟悉道路,引领着几人朝一条蜿蜒的山道盘旋而下,逐渐消失在暗夜中,想必他们先要去悬崖另一头的山坡,来时骑的马系在山坡那头吃草,我默默记住方向。 只当是一二日的分别,从此天人永隔,我的选择错了吗? 如果我跟随大家一起返回,也许能从旁看出些许端倪,钱大哥也就不会落入圈套。 我自以为能搭救弱者,其实真相是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清平土壤,连自保都不能够。 老陈完全沉浸在昔日回忆当中,目色含悲,喉咙嘶哑,数度哽咽停顿。 “老陈,我有个问题。”王才带着歉意打断他的自白:“这飞山大王是反王亲自册封的平南将军,也算是个宿将,排兵布阵应该有一套才对,怎得他的山寨这等松垮,你们几个外人简直是如入无人之境嘛,按说山寨防卫如此松懈,作战能力也强不到哪里去,早就被县里团练剿灭了,何至于被他夺了县城,裹挟百姓生灵涂炭?” 老陈痛心疾首道:“王公子目光如炬,果然了得,可惜我当日少不更事,满腔热忱,一味追求事功,竟没看出这许多不合常理之处,而后三十年间,每念于此,都是无穷无尽的后悔,公子爷,今日是算总账的时候,且听我从头述来。” 老陈双手被缚,立得笔直,继续说到。 趁着黑夜的庇护,我如愿隐匿在林子里,挑中了一棵树冠极华丽的老松,施展出游方道士所教的逍遥步法,提气蹿上了树冠顶上,老松枝干遒劲阔大,足以使我稳稳靠在枝头。 我掏出干粮取食,心中暗暗盘算下一步该怎么行动。 李家娘子是二当家带回来的妇人,飞山大王召李家娘子陪酒,也许不会很快放她回来,听黎纨话中的语气,大王与二当家的关系似乎很微妙,强行留下她的可能性不大。 由此,我决定先休息恢复体力,捱到明日拂晓时分去救李家娘子,然后趁着天黑赶早下山。 我心中暗暗祷告,军师失踪的消息不会那么快暴露,也希望二当家天剑星贺太岁这名高手不在他帐中,即使我已经编好了一番鬼话,暗示军师自恃身份要避人耳目云云,还是不能保证自己能够镇定自若说出来。 奔波劳苦了一天,我觉得疲乏无力,倚靠在老松的大树干上很快睡着。 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忽然耳闻树下传来阵阵喧嚣,前方山寨中人声鼎沸起来,我展眼只见月落星沉,天幕青黑,不知此时是何时辰。 我不知山寨中出了甚么变故,不敢轻易下去,决定仍旧依昨天的计划来行事。 等待多时,山寨中的喧闹渐趋寂静,我抬头望到东方微微露出了鱼肚白,山中景物依稀可辨,便飞身下树。 径直走到二当家大帐,门口没有见到昨日那名亲兵,我心跳加剧,壮着胆子推门,没想到门没有关,里面空无一人。 我在土屋内细细搜了一遍,昨日那些妇人居住的屋舍也已经人迹杳然。 我不明所以,慢慢绕着大帐兜了几圈,企图找出那些人的行迹。 忽然有一团物事掷来,落在脚下,我俯身去看,却是一枝妇人戴的绒花,我捡起来朝掷来的方向去瞧,听见一声怯怯的叫声:“陈表哥。” 我闻声望去,树丛中躲着个女孩儿,定睛一看惊道:“你是杨小八?” 第283章 故交 女孩儿身姿纤柔,瑟瑟缩缩探出头来,低低道:“陈表哥救我。” 我愕然道:“八姐儿,你如何在山寨里?三舅公呢?” 三舅公是八姐儿的祖父,身上有功名,杨家也算是一方望族,我只道他们早就逃难出去了。 “前日大父带着全家想要逃进县城,半路上碰到劫道的,我被匪人掳到此地,这又不知是甚么地方,陈表哥怎得也在?”思忆起前尘往事,杨八姐仍是满脸惊恐。 我告诉她这里就是逆贼在飞山的大营,八姐儿唬得不轻,她是个伶俐的姑娘,也说略猜到了几分。 我又简单讲了讲,与乡邻钱石谷来此接应卧底山寨的民团同袍,挟持军师押解到县衙投案之事尚属机密,便隐去不提,只将路上遇到他的同窗好友县学生员李秀才,受托前来搭救李家娘子,昨夜拿着军师令牌提人,却没找到李家娘子,所以等了整宿略略一说,只不知道今早大营突然为何空无一人。 八姐儿遇到亲故,已经镇定下来,道:“方才大半个时辰前,漆黑一片中突然人声纷乱,我听有人在奔跑呼号,说官兵押着红衣大炮来了,快逃命去吧,营帐里的姐姐们摸索了一阵,竟发现那些兵卒都不见了,也说他们顾不上我们这些人,赶紧快逃。” 我不可置信:“所以,应是山寨中人自行溃散了。” 八姐儿点点头,欣喜道:“我不认得路,也不知身处何方,因怕行差踏错,便躲在树荫下,想等天亮一点儿再做计较,可巧遇到了表哥。” 我疑虑万千,道:“这里危机重重,我先护送你下山到安全的地方,再回来找李娘子。” 八姐儿眼波流转,想了想道:“前日被贼子掳来之时,同骑的那位姐姐,我听看守的兵卒问她姓氏,似乎就是姓李,多半就是你要找的李秀才娘子,我也许能找到她的去向。” 忆起李秀才的原话,他确实提起过二当家劫走李家娘子的同时,还掳了另一位少女,原来在林子里避难的那家人,就是杨家,却不知三舅公他们后来逃去了何处?我要怎样把八姐儿送回去。 我环顾四周,营帐狼藉,寂静诡异,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涌起不可名状的恐惧,昨日上山之前的满腔热血渐渐冷却,心中忆起溃兵散勇的残暴,沉声道:“先送你下山,此地不可久呆,李家娘子,回头再想法子,能救一个是一个。” 八姐儿是个热忱爽利的姑娘,道:“我躲藏于此处已有了会儿功夫,人都已散了个精光,那位李娘子的藏身之处,我有把握找得到,也许她同我一样躲在角落不敢出来,咱们且寻寻看,也许,我们只需要喊一声,就能把李娘子救出来。” 我见八姐儿倒有几分胆色,又想到女儿家的清誉要紧,身逢乱时,她二人被匪类劫走几日,今后恐怕不容于世,李娘子是秀才家女眷,若是能互证清白,也能堵旁人悠悠之口。 我踟蹰良久,点点头道:“量力而行。” 破晓的天穹东方既白,曙色挥洒在苍翠的群山之巅,八姐儿稍加回忆,便认出一条通向飞山之东的石径。 山道蜿蜒,石径修筑得颇好,显然是经常有人通行的,走到最东方山崖,八姐儿踏级而下,闻听耳边渐渐传来水声淙淙,越是向下,浪涛阵阵越是清晰,这又不知是甚么地方。 八姐儿边走边说:“表哥,昨儿傍晚有两个凶神恶煞的兵,把我和几个姐姐送到山下那个营帐里,里头竟然看见几个官儿打扮的人,后来他们留下李娘子,把我们其他人轰走了。” 我心下叹息,虽当时还是少年,大致情状还是懂的,想是在被抢来的妇人中,李家娘子容貌殊丽,被山寨里的头目挑中了。 由于来时没有准备,我便脱下身上大氅给八姐儿披上,先前刚瞧见她时,她挽着个素髻,脸上似乎抹过泥土,面色又黄又黑。 八姐儿真是个机灵孩子,现在穿上男子的大氅,看上去就跟个半大小子差不多了。 八姐儿昨天去过的营帐静悄悄的,似乎是一场盛宴还没结束,人却突然消失了一样,觥筹交错,杯盏之中厚酒肥肉,地上还横七竖八倒着着开封或没开封的绍酒酒瓮,无人收拾。 我与八姐儿不敢大喇喇地打探四周,轻轻掀开帘幕往外窥测。 这营帐前方,却是一大片河滩,丛荻处处,飞鸟翔集,远远地停泊着一艘大船,船上人影点点,旁边还有数只小艇。 怪道来时听到浪淘风簸,原来靠近着一川大河,前头看样子是个简陋的港口。 我心中盘算,山寨中别处都已经空无一人,遥望港口倒还有些人影,莫非山寨的首领们要从水路逃遁? 猛然传来刀剑铮铮作响,伴随脚步杂沓往营帐而来。 我心跳加剧,只见八姐儿不慌不忙,指指营中挂着的大幅毛毡,我顿时会意,同她匿身毛毡之后,倘若来者粗粗看来,当不至于立即露出马脚。 来者是三个人,一路缠斗终是奔进了营帐,他们似乎斗得筋疲力竭,姿态全无,都在呼呼地喘粗气。 两柄宝剑格住一弯短刀,短刀落了下风。 使剑的两个人,好一对俊美的青年男女,男的目光阴冷,步法飘逸,剑招狠辣,身穿一袭道袍。 年轻姑娘身着绛色衫子,衣履精雅,头戴羊脂玉冠,她武艺比同伴那男的稍弱,剑术却十分高明,犹在同伴之上。 这样出色的人物,不知是何来头,在咱们县里可不多见。 使刀的汉子三旬开外,相貌粗豪,身形十分魁梧,武艺自然不差,吃亏在双手难敌四敌。 道袍青年使一宗巧劲,汉子短刀脱手弹落在地。 绛衫姑娘赞道:“蓝翎,你这招天都十八式妙极妙极。” 她俯身看着汉子,得意笑道:“左芥子,你我也算是故交,你自身难保,还不快将那妖道交给我们。” 左芥子,我记得飞山大王,也即是平南将军,就是叫左芥子,这粗豪汉子就是祸乱我乡里的匪首左芥子? 汉子苦笑道:“绛仙姑娘,那妖道早就跑了,老子就是上了那妖道的当,弄得如丧家之犬,眼下快要无立足之地了。” 第284章 恶龙 道袍俊美青年蓝翎居高临下,单手剑指左芥子,左芥子伤口崩裂鲜血淋漓,跌落倒地不起。 蓝翎倨然道:“无知匹夫,那妖道不过偷了我师门一件法宝,就骗得你们奉为上宾,简直是笑话,眼下,法宝也被我夺回来了,那厮黔驴技穷,无论逃到哪里,总不外乎被我们生擒活捉一个结果。” 左芥子冷汗涔涔,道:“我恨之入骨,焉能替他隐瞒,他神叨叨的,倒像猜到几分,早就逃之夭夭,对我何曾有丝毫情分。” 我听他的话,隐隐有些不安,他们口中的妖道,大概就是山寨里的军师,军师若是早有预料,那我与钱大哥这一趟,不会另有玄机? 我朝身边的八姐儿看去,八姐儿掩口屏息,镇定得很,是个靠得住的小姑娘。 那一对青年男女蓝翎与绛仙双目对视,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蓝翎双眉挑起,阴冷犀利的目光在左芥子身上游离,右手握剑缓缓拔出。 正当我以为他定然要对左芥子痛下杀手之时,左芥子貌状粗豪,却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见状忽然别过头道:“绛仙姑娘,当日我与你在大王殿下和娘娘跟前应承,不说大权在握,也算是风光无二了,如今大王殿下和娘娘被幽禁,咱们豫章一系都失了势,不得不江湖漂泊着,原该相互扶持,彼此也能呼应,何必自相残杀呢。” 蓝翎微微一怔,剑锋停滞看向绛仙,似在等待她的态度。 绛仙笑靥如花道:“左将军,看不出你是个忠臣良将,倒还念着藩主娘娘,先时我听说你自立为王了,可见都是谣言,定是那妖道作的法,你把那妖道交出来,我们拿了他就走,同你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左芥子面露难色,待要分辩些甚么。 绛仙说着脸色转换,笑容骤变,朝蓝翎使个眼色,阴狠道:“他是要包庇那妖道,立即请出斩妖宝剑将他砍了。” 这位美貌姑娘翻脸无情,蓝翎泠然拔剑,瞧上去下了死手,我心道左芥子难逃劫数。 只听砰然声震得人惊心动魄,天外飞来一剑斜斜刺出,却力逾千钧,蓝翎手中的宝剑如遭牵引般无法动弹,划了个垂直的弧度坠落。 这位高傲的年轻人,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剑客,黑衣劲装的中年豪客,身上别着一把镶金嵌玉的剑鞘,来者是二当家天剑星贺太岁。 绛仙见势不妙,提剑前来助阵,蓝翎乘机捡起宝剑加入战团。 三人在营帐中不好施展手脚,跃出丈余在大帐前空地上斗将起来。 我在帐内看不到情景,只闻长剑相交,铿锵不绝,在二当家一阵疾如闪电的进攻之后,绛仙与蓝翎喘息如牛,她二人先时与左芥子缠斗许久,早已是强弩之末,二当家剑术奇绝,她们必定落败。 果然十招不到,听到绛仙和蓝翎吃痛闷哼,二当家沉声道:“滚。” 那两人也算识时务,一声不吭拔腿就跑,听得步声凌乱,大约受了伤,脚步声渐渐远去。 二当家当即返回营帐,他注视着左芥子良久,似乎内心颇不平静,抬头望着天,半晌蹲下身来,坐在左芥子身畔。 “大哥,你就没有甚么话跟我说吗?”二当家怅然道。 左芥子龇牙咧嘴道:“小贺,你先替我右臂上点伤药。” 二当家叹口气,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倒了点药粉将左芥子的右臂包好。 左芥子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忍痛道:“咱们结义十多年,近年来倒是鲜少有一起坐着聊聊的时候,若不是我伤重,小贺你怕是不愿意搭理我。” “大哥,不瞒你说,我时常觉得现在的你,就像个陌生人一样。”二当家愣怔片刻,幽幽道:“书剑,情义,恶龙,我的结义兄长是个少年英雄,一个褪色的梦。” 左芥子喃喃自语道:“翠华摇摇行复止,军师说翠华村的风水寓意极佳,王图霸业起始于此再好不过,没想到只是梦一场。” 二当家讥诮道:“自从军师来到豫章城,大哥就像换了个人,真怀疑你是不是被人夺了舍。” “完了。”左芥子顿首垂足:“飞山大营守不住,咱们无立锥之地了。” 二当家红了眼圈,道:“叫上阿水,阿根,老五,咱们弟兄浪迹天涯,左右是山贼也做过的人,我不信还能比现在更差。” 左芥子垂头丧气道:“没用的,哪里有化外之地,能容纳我们这些反贼。” 二当家想起甚么,问道:“阿水,阿根,老五他们人在哪里?” “金参议答应带我们去李朝,我思前想后只有去李朝当渔夫一条生路。”左芥子眼中闪现出热切,道:“小贺,你帐中有几个妇人颜色不错,金参议挑中了一个,看得出他很满意。” 二当家满脸的不以为然,默然半晌道:“那几个妇人都是我狂疾发作时抢来的,原想着以后都要放她们走。” 左芥子道:“人已经被金参议带走了。” 二当家忽又迟疑道:“金参议没有别的条件?” 左芥子伸出三根手指,道:“黄金三千两,换三十张李朝户牒。” 二当家吸了口冷气道:“咱们哪来黄金三千两。” 左芥子嗤笑道:“咱们确是没有,县城里的富户可有的是,取一些不义之财来咱们使使。” 二当家愕然道:“大哥,你指得是要去劫县城富户?” 左芥子鼻子出气,哼了一声。 二当家脑海中灵光忽现:“老五他们人呢?你是故意支走我的?” 左芥子得意洋洋道:“他们跟着军师进城,干一票大的就回来,咱们马上扬帆出海去李朝。” 二当家厉声道:“大哥,你怎么能这么干,县城里民团兵强马壮,先时咱们占着县城都讨不到便宜,你这会子派老五他们去,有多大危险。” 左芥子漠然道:“军师自有妙计,有民团的内应带路,你不必多虑。” “你,利令智昏。”二当家怒极,甩头而去,提剑匆匆走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