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夷》
3. 烟波满目凭阑久(3)
“罢。”
一阙刚唱完,谢定夷便将手中的酒杯敲在了桌面上,那筝声骤停,随之一同消失的还有江容墨脸上的笑意。
“哪里寻出来的曲子。”
江容墨摸不清上意,忙把手中的筝放向一边,跪地惴惴道:“是凤居的旧籍,臣侍见了颇为喜欢,便循着曲调改了改。”
“尽是别意,燎祭本是为了团圆,就不要唱了。”
她没怪他,挥挥手示意他坐,江容墨怕她曲解自己的心意,还想辩解,却被她一个淡淡的眼神定在了原地。
见状,他只得苍白着脸低下头,应声道:“是。”
——这也不怪江容墨,虽不知他是如何选中这曲子的,但毕竟这首曲子中除了离别之意外,更多的则是体现出了思念之情,他定然是想谢定夷闻弦音而知雅意,能在明日月圆之夜予他之名。
——如今后宫无主,琐事尽归武凤弦所掌,但他充其量也只是个贵君,初一十五这种日子,他并没有身份理所当然地占去。
——这种独属于后位的殊荣,想来谁都野心勃勃。
杯中的茶叶终于沉底,沈淙举起茶杯抿唇啜饮,思绪从江容墨身上绕出去,又想起了那响着谢定夷声音的下半阙。
“……临牖独伫,暮色盈襟,去岁同栽,碧柳已成阴。春鸠在树,其鸣喑喑,远帆如芥,没于遥岑,目随江尽,云共天沉,空持素札,霜霰满髻……”
彼时他与谢定夷同坐一个月圆夜,身侧是从未踏足过的京郊野湖,茂盛草野,载着他们疾驰而来的骏马被绑在一旁的树上低头吃草,那人则枕着自己的手臂躺在山坡野地间,捡了几块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湖里丢。
见他还立在一边不动,那人又仰头看他,说:“坐啊,还要朕亲自请你?”
他听着四周的虫鸣,犹豫着去看那草地,似乎是不知道从哪下脚,谢定夷看出他的为难,一下笑出声,说:“这就嫌脏了,你怎么比我这个皇帝还娇气?”
话虽这么说,但人毕竟是自己带出来的,思索了半息,她伸手解了自己的外袍,给他垫在草地上,又拍了拍上面沾染的草叶,笑着说:“坐吧。”
其实那时候他应该跪下的,君为臣纲,他让皇帝为他解衣作席简直是大逆不道,若是被他父亲看见了他定然要先挨三十鞭家法再抄无数遍族规,说不准还要被关在祠堂反思数日,但彼时彼刻,他看着那件被随意铺在草地上、绣了九龙捧日纹的外袍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折腰屈膝,按照她的指示坐在她身边。
见他小心翼翼地坐好,她又继续躺回去,惬意地支起一条腿轻轻晃荡,过了一会儿,不远处的湖面上忽然出现了点点萤光,一开始只如残灯般明明灭灭,但随着更多的萤火自草丛间浮游而起,那流光就变得纷纭散漫起来,宛若仙人织锦,金梭暗度,要与斜挂柳梢的疏星一同争辉,浮荡之间,微风拂过,萤影翩跹,或聚或散,既似碎琼乱洒,又如星雨徘徊,当下四野岑寂,惟闻草虫微吟。
直到水中明月荡开涟漪,沈淙才恍然回过神来,听见谢定夷在旁边说了一句:“现在一定很适合钓鱼。”
短短一句话,将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怔然全然击碎,沈淙沉默两息,又听见她问:“好看吗?”
沈淙点头道:“微光点点使得暗暝生暖,荒径成趣,说是人间盛景也不为过。”
谢定夷赞同般的笑了笑,说:“不过和凤居草原比起来还是差远了,那里的天比这边低很多,天气好的时候一伸手就能像是摸到星星似的,就是有时候可能会有狼群,不像这里,最多担心一些蛇鼠虫蚁。”
沈淙愣了一下,所关注的重点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她随口说出的后半句话上,问:“……这有蛇?”
谢定夷听出他语气里的迟疑,侧头看他,问:“你怕蛇?”
她这么说便是有了,况且四周还黑漆漆的,都是草丛,刚刚还觉得漂亮的景色一下子就变得幽深起来,沈淙僵在原地,下意识地把脚往回收了收。
谢定夷看清他的举动,更想笑了,朝他敞开一只手臂,道:“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过来。”
“不是怕……”沈淙低声否认,依旧坐在原地没动——他只是很不喜欢这么没找没落的环境,周围一片黑,说不准就有什么东西藏匿其中,等着给你致命一击。
谁料话音刚落下,不远处的草丛就传来一阵窸窸簌簌的响动,他心中顿时一紧,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道了,赶忙抓住谢定夷朝他伸来的手,警惕地望向那边。
如此僵持了几息,那草丛还时不时传来声音,沈淙愈发紧张,在脑海中快速想着该怎么劝谢定夷回去,可刚一回头,就发现她的另一只手中捏着几块指头大的小石子,正不紧不慢地往草丛里掷去。
他这才意识到她只是在逗他玩,向来平和的脸上也不免出现了恼怒的神情,放开手打算站起来,却被她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手腕。
“成成成,别乱跑,”她嗓音里是藏不住的笑意,道:“荒坡野地的,别一脚踩空了。”
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心里生出的那些柔情、煎熬、期待全都被她囫囵打碎,只能坐在原地抿唇不语。
“气性好大啊,都敢给朕脸色看了。”她抓在他腕上的手指用了点力,似乎是想将他往自己这边扯,却被他按住手臂,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陛下自重。”
“行——我自重,”她语气没变,依旧带着笑,看起来并不像是生气了,但还是松手重新躺回了草地上,正当沈淙心里生出一丝后悔的时候,又见她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两块石头敲了敲,兴致起来,说:“来,我唱凤居的歌给你听,听完就别生气了。”
石头敲在一起,发出普通又沉闷的声音,紧接着谢定夷便开口道:“霭霭停云,徘徊南陂,翩翩飞鸟,戢羽寒枝。之子于征,青骊欲驰,我执其辔,薄言止之,风驰何急,云散无依,瞻望弗及,中心怛兮……”
……
“畴昔宴笑,列坐芳荪,各秉贞志,皎若瑶琨。忽如飙尘,各赴修门,北海南溟,鹏鴳殊论。停云再停,岂驻驹魂,长揖山河,此意谁温……停云再停,岂驻驹魂,长揖山河,此意谁温……”
刚刚还沉寂下来的心又在她低哑的歌声中飘荡起来,他蜷起手指,想克制住自己在寂夜中愈发明显的心跳,可拼尽全力仍是无用。
不能……不应该是这样的。
高高低低的歌声随着渐稀的萤火渐渐散去,谢定夷不知何时坐了起来,唱完最后一句话后,抬手支着下颌不错眼地望着他。
对视了几息,谢定夷牵起一抹笑,倾身朝他靠过来,沈淙没躲,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直到她吻上自己的嘴唇。
明月直入,无心可猜。
————————————————
谢定夷像往常一样没坚持到最后,殿中的歌舞还在唱,她就一个人默不作声地跑了,留方青崖和武凤弦给她撑场面,不过这些在京已久的大臣早已习惯今上随意来去的秉性,恭送其离去后又自顾自地喝自己的。
谢定夷走了,宴散也是迟早的事情,随着左相方赪玉和几个尚书的离席,宿幕赟也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两个宫人适时走上前来扶住她,在沈淙的示意下迈出了殿门。
乾元殿到能驶马车的外宫道还有一段距离,内廷为官员们备了轿,安置好宿幕赟后,沈淙坐上了跟在她身后的一台轿子,晃晃悠悠地朝宫外去。
亥时差一刻,马车停在了澈园门口,他率先掀开车帘走下车,果然看见了在阶上等待已久的身影。
见到家中马车归来,萧辙明显松了口气,先是走上前去给沈淙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尔后又忍不住探身往车内看,道:“阿赟怎么不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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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了。”沈淙没有搭手的意思,丢下两个字就迈步往府里走,萧辙不敢造次,站在原地生等着他不见了踪影才敢回身去掀车帘,将醉靠在车壁上的宿幕赟小心翼翼地扶了下来。
回到西院,浴房中已经备好了热水,沈淙沐浴时不惯叫人服侍,侍从为他准备好一应物什后便拉好遮帘退了出去,听到房门关上,坐在妆台前解头发的沈淙加快了动作,起身走到衣竿旁解开了外衫。
然而正当他要将外衫挂上去的时候,却在其下的矮柜中看见了一件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衣物,他心下一跳,蹲下身仔细查看,发现正是那日被自己留在近章宫的大氅。
谁放在这的?宁柏吗?还是谢定夷自己?
他站起身左右看了看,一边穿起外衫一边拉开了内室的遮帘。
浴房不算大,能藏人的地方几乎没有,但东墙同主屋连着,中间开了扇小门。
那两扇衣柜谢定夷定然是不屑藏的,如果她此番真的在这,那便只能在主屋了。
不对,还有一处也有可能。
思来想去,沈淙还是选择了退回内室,只不过这一次他脱衣的动作明显快了许多,待身上还剩一件薄衫时,他拿起了桌上的木簪准备给自己束发,低头抬手,长而柔顺的乌发在掌间缠绕,挽出细白的脖颈。
正在这时,梁上突然传来了细微的窸簌声,沈淙眼神一凝,没有立时给出反应,等到一阵微风拂过,似有一个身影悄然落地,他这才维持着持簪的动作回头去看,果然是一袭黑衣的谢定夷。
“陛下万安,”他没有故意装出惊讶的样子,插好头发后平静地屈膝行礼,谢定夷也习惯了他的泰然自若,伸手扶了他一把后靠在浴桶边上,笑着问道:“送你的衣服不喜欢?”
沈淙道:“御赐之物,臣不敢不喜。”
谢定夷道:“那怎么留在近章宫了?那日天这么冷,总不能是忘了吧?”
“只是听闻武贵君突发旧疾,想略尽绵薄之力,”沈淙道:“况且陛下在轿中置了暖炉,臣也未受寒夜侵扰。”
这话倒是挑不出错,但谢定夷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思索了两息无果后便径直道:“送你的就是你的了,况且贵君那也不缺东西。”
沈淙垂了垂眼睫,道:“是臣多虑了。”
见状,谢定夷便直起身子,道:“那你沐浴吧,我先走了。”
她难道只是来送个衣服么?
沈淙心下不解,但面上还是很快做出了反应,屈膝行礼道:“恭送陛下。”
他答话的速度比往日快了许多,谢定夷掀帘的手一下子顿住,挑眉回望他,道:“这么希望我走?”
沈淙道:“明日燎祭,陛下还是早日归宫为好。”
谢定夷道:“正是因为明日燎祭,今日才不想归宫。”
燎祭意在团圆,可她也没什么人好团圆的了。
沈淙也想到了这点,顿了两息,问道:“那陛下想做什么?”
谢定夷道:“本来是想去纵马的,回宫换衣服的时候见那件大氅还留在那里,就顺便给你带来了。”
沈淙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道:“陛下夜宴饮了不少酒,还是不要独自一人深夜纵马为好。”
“你如何得知?”谢定夷笑了声,彻底放下掀帘的手,转过身来慢条斯理地问道:“坐在你妻君身边,却一直都在看着我吗?”
沈淙没有反驳,甚至都没像以往那样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她,只是跪在原地微微直起了身子,几息沉默过后,他抬起眼睫,远远地望了她一眼。
他挽了头发,精致疏冷的容貌莫名温柔了许多,乌黑的瞳仁中像是盛了一川将化未化的春冰,谢定夷被这一眼看得心跳静止了一瞬,等再次跳动起来时,对方已经收回了那欲说还休的目光,面色平淡地跪在原地,好似刚刚那惊鸿一瞥只是她因醉酒而生出的错觉。
4.一霎微雨洒庭轩(1)
亥时末,站在西偏门等候已久的方青崖总算看到了谢定夷策马归来的身影,只是和她离去时的孤身一人不同,现下她的怀中正环着一个穿着大氅的身影,严严实实地戴着兜帽,看不清具体形貌。
待谢定夷减缓速度走到近前,她这才认出这件氅衣正是自己那日从沈淙手里接过的那件,心下了然,平静地收回眼神,低头唤道:“陛下。”
谢定夷嗯了一声,动作利落地抱着人翻下马背,站在方青崖身后的宁竹立刻伸手接过缰绳,牵着马退到了一旁。
行过宫门,垂着华盖的步辇已经压好了轿,左右跟着两排举灯的宫人,待谢定夷抱着人拾阶落座,两侧的帷幔轻轻落下,遮住了两个人的身影。
距离近章宫还有一箭之地的时候,一个宫侍从外宫道匆匆追上了仪仗,附在方青崖耳边说了什么,听完传话后,方青崖没有犹豫,举步靠近步辇,轻声道:“陛下,江仪卿此刻正在近章宫门口,说是今夜宫宴之上太过鲁莽,反思良久,特来向您请罪。”
“本就没怪他,请什么罪?”谢定夷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道:“让他回吧,明日燎祭,朕没空听他剖白。”
“是。”
本以为吩咐下去江容墨就会听话,谁料步辇停至近章宫门口时,那顶独属于四品仪卿的轿子还静静地停在宫门口,沈淙看在眼里,趁着帷幔还未被拉时开主动说道:“不如臣还是先退避吧。”
“不用。”
谢定夷干脆地拒绝了他的提议,双臂一抬就抱着他走下了步辇,沈淙自知身份有碍,顺着她的动作往她怀里侧了侧,拿兜帽盖住了自己的脸。
“陛下——”听见门口的动静,原本跪在宫檐下的江容墨迫不及待地转了个身,几乎一瞬间便红了眼眶,满满的一层眼泪就等着在谢定夷面前潸然而下,可真正等她的身影映入眼帘时,他却瞪大眼睛失了声。
陛下怀中抱着的……
他心下惊疑,立刻就想从细微之处辨认出对方的身份,可那人从头到脚遮得密不透风,无论如何也瞧不出端倪,直到谢定夷抱着人走到近前,他才不甘地收回了目光,哑着嗓音行礼道:“陛下万安。”
“三更半夜跑这来哭来了?”谢定夷见他眼中含着水光,好歹停下了脚步,道:“本就没怪你,非要揪自己的错处?”
听了这话,江容墨有些委屈地抿了抿唇,小声道:“这不是怕陛下生容墨的气嘛……”
他还年少,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也嫩,当初大选时穿了件青色的衣衫,在太阳底下就柄清凌凌的翠竹似的,第一眼就被谢定夷瞧中了,入宫后也很是专宠了一段时间,甚至到现在也能从谢定夷每月为数不多召人的日子中掰出个三两日来。
是以这会儿听见他用那似哭非哭的声音撒了句娇,谢定夷也没再说什么,反而含了丝笑哄道:“你日日在宫里闯祸,我便是气也气够了,好了,赶紧回去擦擦眼泪,明日燎祭事忙,我后日就来看你。”
“真的?”江容墨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垂睫快速地擦去了眼泪,扶着侍从的手站起身,朝她露出了一个羞涩中带着期待的笑容,声音轻快道:“那陛下可要说话算话。”
谢定夷笑着点头,抱着沈淙继续往殿内迈步,然刚一转身,江容墨眼中的笑意就慢慢落了下来——他没有着急走,而是站在原地拧眉看着谢定夷臂弯处靠着的那个身影,似乎还是想知道对方是谁。
遮得这般严实,真是宫里的人吗?
……难道又是武凤弦那个次次拿旧疾邀宠的老男人?
陛下向来恣意,宫中规矩对她来说宛若无物,她便是想宠幸谁,谁也不敢说什么,怎么今日抱个人还弄得这般小心。
更何况明日还是燎祭,陛下打发他走,却将这个人抱进殿中……思及这一点,他心口顿时一揪,嫉妒和酸苦接连涌上来,让他明艳的面庞微微发白。
陛下这般遮掩,他就知道自己应该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但不代表他的内心也做到毫无波澜。
“仪卿殿下,您请。”这边方青崖已经伸手示意他离开了,谢定夷的身影也快要消失不见,江容墨便是再不甘心也没办法,只能犹豫着收回目光准备转身离去,然而就在这时,谢定夷的背上却蓦然出现了一只手,纤细修长的指节攀着她的肩背,手腕处套了一个细腻透润的白玉镯。
——这不是武凤弦。
————————————————
确定了谢定夷怀中的人是谁后,方青崖就提前将近章宫左右的人都撤了,唯二留下了送马归来的宁竹和本就随侍的宁荷,不过一直到殿内熄灯,里面都没传来铃响,方青崖便安排宁竹值夜,带着宁荷退出了殿外。
帷幔之中,谢定夷已经闭上了眼睛,沈淙同她并肩躺在一起,过了许久才有些不解地问出声:“陛下带臣回宫,就只是这样吗?”
等了好一会儿,谢定夷都没有回话,沈淙分了点余光去看她,见她已经双目紧闭,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扑出一块阴影。
……她喝了那么多酒,想是好睡。
床外点了一盏孤灯,烛火幽幽,照不清谢定夷的面庞,沈淙小心地翻了个身,侧躺着望向她起伏的轮廓。
无边的寂夜终于给了他不再藏匿的勇气,沈淙凝目看着她,漆黑的瞳孔里映着幽暗的烛光,照不出任何明显的情绪。
这是他第二次留宿在近章宫。
上一次……已经是六个月前了,她派宿幕赟去往江州,调职令都下了,召他入宫后却对他说让他一个人留在梁安。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抱着他轻吻,他跨坐在她身上,想挣脱也早就没了力气。
听到这个旨意,他费力地抬起了头,道:“陛下既派臣妻去往江州,就应该料到臣会随行。”
谢定夷并不在意,道:“所以这不是在去之前召你入宫了吗?”
沈淙问:“陛下为何要将我一人留在梁安?”
谢定夷笑了一声,似乎不理解为什么他都这么坐在她怀里了还会问这个问题,伸手按了按他的胯骨,沈淙脚趾一蜷,下意识地发出一声闷哼,听见她说:“看不出来吗?”
这是因为这个吗?
只是因为这个。
他几乎难以描述那一瞬间透顶的失望,敛下表情,张口道:“陛下身侧佳人无数,年后开春又是大选,定然能选到比臣姿仪秀美的,臣已有妻君,如此服侍陛下已是不伦……”
“罢了,”她向来不耐烦听他说这些,直接堵了他的唇,收回旨意道:“你想去便去吧,左右不过三个月,去玩玩也好。”
可她这般随意的松口并没有让他的心情变得轻松,反而愈发躁郁了起来,竟大着胆子按住了她的肩膀,劝阻道:“陛下是明君,今后必然彪炳史册,功载千秋,实在不该与臣……这般,臣失贞事小,君失节事大,您……呃——”
按在她肩膀上的手被她握在掌心亲了亲,一条腿被抬起,整个人被迫伏在松软的锦被之上。
他浑身湿透,全然情动,被子上的十二章纹在他眼前起伏摇晃,可他还是拼尽全力地说完那句话:“……您应洁身自好,莫要违拗纲常……伦理。”
一句话堪堪说完,他已经在狂风暴雨般的情潮中迅速沉底,失神地躺在软被中,被她托起脸笑道:“好快。”
他顿时羞愤欲死,恨不能下一刻就触柱而亡,可还没爬起来就被她锢在怀中,说:“成成成,不快,都是我太用力了。”
她吻着他的唇角安抚,嘴上却道:“怎得这么久了还是半句浑话都不给说,下次我要寻个绳子将你绑了,省得你说两句就寻死觅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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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她没像往常一样送他离开,第二天去上朝后,候在殿外的人就从宁柏变成了方青崖,对方看向他的眼神带着莫名的复杂,像是重新审视了他一样,说不定正在心里感叹他的手段,感叹他这般身份却能引得皇帝将他留宿在近章宫,想来传闻中的故晋沈氏也没表面上的那般规矩端方。
可他其实并不想在谢定夷这里奢求太多,如果是一年前,他在得知自己能留在近章宫的时候一定会产生期待,但现在心里更多的反而是抗拒,这样完整的夜晚总是让他恐慌,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手里流走,再也把握不住,自己去追只会加速它的灭亡。
那夜过后,他也并未如方青崖以为的那样就此谋得圣宠,反而同宿幕赟一起去了江州,谁料三个月后宿幕赟的差事迟迟未毕,就连新年也未曾回梁安述职,他寻了机会问她,她却说陛下特赦,让他们新年休沐可归家暂歇,等江州事毕后再回梁安。
她想来是生气了。
听了宿幕赟的话,他便是这么想的。
他有些忧虑,但也有点高兴,她生气了,是不是意味着她并不只是把他当一个玩具,毕竟只有玩具才会取之即来挥之即去,高兴了就玩一玩,不高兴就抛诸脑后,没人会无聊到和一个玩具计较,也没有人会和一个玩具生气。
但一日延至一日的归期最终还是磨碎了他的期待,宿幕赟的忙碌也佐证了她确实差事未完,他为之所欣喜的别样情绪只不过是他日日沉郁之中的臆想,或许谢定夷根本就没有想起他,又或是已经有了新人,想着是时候将他丢弃。
……
回忆和现实重叠,心口还在疼,像是竹篾在心尖不轻不重地刮蹭,伤口细碎看不真切,直到渐渐渗出血来,才发现早已伤了一片。
三年了。
她但凡有一点点在乎他,就不会在刚刚抱着他的时候同别人说那些话。
出神地望了她许久,沈淙又翻过身来看着黑漆漆的床顶,心里默默地想,三年了,原来已经三年了。
六年前他第一回同宿幕赟来到梁安的时候,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会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她人的床榻之上,尽管在和宿幕赟的婚事中他并无什么真情实感,但从小习得的礼义廉耻和君臣之道却无时无刻不在规矩着他的一言一行——一开始他还可以告诉自己他是被逼迫的,家族、姻亲、师友,那么多人的性命前程于她而言不过是抬手翻覆之间,他不敢去赌也不能去赌——可是现在呢。
他还是被逼的吗?
一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就像是难以接受般地闭上了眼睛,抬手抵住自己的下唇,侧身面向床内,微微弓起脊背想将自己蜷缩起来。
察觉到身侧辗转反侧的动静,几乎快要睡着的谢定夷在恍然间清醒了几分,顺着沈淙的动作一起侧过身,动作自然地将他抱进怀里。
“睡不着?”
她的嘴唇贴着他的后颈,说话间所带出的吐息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痒意,沈淙抿唇不语,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她哄孩子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含糊道:“睡吧,懒得送你回去了……”
她的睡意就像落在地上的琉璃珠子,触底后又小幅度地弹了回来,安静了一会儿又道:“明日再送你回去,成不成……好静川,乖点,陪陪我。”
言罢,她又在他的脖颈处轻吻了两下,这才渐渐没了动静,而被她抱在怀中始终缄默不语的沈淙此刻已然红了耳根,神情既羞耻又恼怒。
……她这是把他当孩子还是当她后宫那些侍君?张口便来,也不知对多少人说过。
他心中酸意更甚,可身后的人已经睡着了,他无处反驳更无处宣泄,只能维持着被环抱的姿势在昏暗的夜灯中平复着思绪,纤薄的身躯被她合拢的四肢紧密地团在怀里,所能感受到的只有一种趋于厚重的温暖。
5.一霎微雨洒庭轩(2)
忘了具体是何时睡着的,总之再睁眼时帷幔外的烛火已经燃尽了,自己则以一种和昨夜截然不同的姿势依偎在谢定夷怀里,左臂甚至还紧紧地缠在她的肩膀上。
沈淙心中悚然一惊,赶忙松开手背过身去,好在谢定夷没有察觉,过了片刻,床头与殿门处相连的细绳被人牵动,一阵清脆的铃声轻轻在耳边敲响。
铃声响了六下,不多不少,点到为止,身后传来窸簌的动静,是谢定夷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他便也装作刚刚被铃声叫醒,回身去看,发现谢定夷正敞着双膝躬身坐在床边,抬手扶着微垂的脑袋,看起来有些难受。
他想起她昨夜喝了不少酒,只不过状态看起来太过正常,以致周围的人都没有重视,如今宿醉之后想是头疼,但他并无关心或是斥责的资格,默默跪坐在她身后,轻声唤了句:“陛下。”
她被这一声叫停了动作,回头看清他的脸,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昨夜不是一个人睡的,揉了揉发涨的额角,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喝多了。”
……什么意思,是后悔昨夜将他带回宫了吗?
沈淙不知做何言语,抿紧唇角跪在榻上——一股久违的难堪再次从心口翻涌上来,他抬了抬手,沉默地拢了拢自己微乱的春衫。
“等我走了你再回吧,宫门口现在人多。”
燎祭台设在梁安城西北处的崤山上,仪仗要从宫中出发,群臣相随,是以很多臣子天不亮就要等在承天门外,外宫道如今尽是各家马车来去,人多眼杂,若是被谁瞧见沈淙从宫中出去也是难说。
沈淙垂眼看着被衾上绣着的十二章纹,感觉喉间蓦然被一只大手扼住了,硬逼着自己俯身行礼,从舌喉处掷出一个不轻不重的“是”字。
铃声响起,帷幔落下,沈淙像那晚一样跪在床内看她穿衣踏靴——长发疏拢,冕旒轻垂,玄袍加身,海水江崖衬于衣摆,龙凤环佩垂于腰间,天子德行完备,统御万方。
————————————————
卯时初,天边刚泛出一线鱼肚白,帝王仪仗从承天门缓缓驶出,道路两旁挤满了观礼的百姓,群臣身着朱紫,骑马随于其后。
刚出城门,谢定夷就像往年一样叫停了辇轿,直接起身跃至了一旁方青崖为她牵来的马匹上,抬着辇轿的侍卫逐步放慢脚程,从队首一路后退,远远地跟在了末尾。
一个半时辰后,仪仗绵延至崤山脚下,谢定夷翻身下马,望着耸立于眼前的高峰,抬手摘下眼前不断晃动的冕旒,丢给一旁的方青崖。
站在不远处的礼部尚书余崇彦看见这一幕,提了一路的那口气骤然落下,露出了一个心如死灰又果然如此的表情,抚着胸口叹了口气,没再像前两年那般出言劝阻。
崤山重峦叠嶂,耸入云霄,想要登顶绝非易事,安排各项事宜的礼官早在半个月前就已住在了山上,现下要随今上一起登山的除了必行的侍卫外还有从各州擢选出来的官员,所有人都整装待发,束好袖子跟在谢定夷身后。
未免意外或有人体力不支,从山脚到山顶的这条路上每隔十步就有一个侍卫待命,但谢定夷向来用不着他们,行至半途她回身去望,发现除了宁竹宁荷以及方青崖外,其余人都已经被她远远甩在了身后,走在最前方的左相方赪玉面色微红,额前布满了汗水。
谢定夷看得好笑,居然也不往上走了,直接席地坐到了石阶上,对着一旁的方青崖笑道:“你不是说你哥为了今日燎祭早三个月就开始晨练了吗,怎么还是这般孱弱,他走不快,后边那些武官便是有气力也不敢追了。”
闻言,方青崖有些窘迫地笑了笑,说:“长兄毕竟是文官出身,若是几月晨练就能与武官相较,那臣也不用站在这了,直接让长兄一起顶了臣的官职便是。”
谢定夷笑了两声,说:“这话倒不假,那朕也歇会儿,顺便在这等等他们,省的他落下太多,上去在那群礼官面前丢脸。”
方青崖含笑道了句谢,内心却在咬牙,目光如炬地看着自家长兄,恨不能立刻走到他身边拉他一把。
许是感觉到了方青崖的目光,下方气喘吁吁的方赪玉费力地抬头望了一眼,发现原本只能看见背影的陛下此刻正大马金刀地坐在石阶上,手肘搭着双膝含笑看向自己,而一直跟在陛下身旁的胞妹也正不错眼同他对望,几乎把催促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他面色一红,赶忙加快了脚步,可越急越出乱子,长袍落在石阶上,竟左脚绊了右脚,好在一旁的侍卫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他勉强站稳,心有余悸地停在原地。
谢定夷见状,伸手向宁竹要来了水囊,对着下方的队伍说道:“都歇会儿吧,眼瞧着爬了一半了,倒也不急。”
前方众人听到这话,便慢慢停了下来,后面的人见队伍停滞,也不再往前迈步。
唯余方赪玉左后方的礼部侍郎王钰昌思及老师余崇彦上山前的叮嘱,鼓起勇气探出脑袋,对着谢定夷道:“陛下……可吉时——”
“吉什么时,朕说停就停,”谢定夷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顺带将手中的水囊朝方赪玉掷去,扬声道:“歇半刻钟再上路。”
……
吉时最后还是误了,午时过一刻,在山顶翘首以盼的礼官们才看见承平帝和群臣的身影,一个一个如蒙大赦,赶忙跪地行礼道:“陛下万安!”
十二冕旒已经重新戴好,衣着冠饰也挑不出错,身着祭服的礼官拿着一个火把走到谢定夷面前,示意她跪地拜陈。
她屈膝的那一瞬,身后的百官全都哗啦啦地伏下了身,礼官取出一支染了茜草汁的笔,用火把点燃笔尖。
短暂的燃烧过后,那笔尖渐渐透出一抹红色来,谢定夷放下冕旒抬起头,让那火红的颜色自己脸上染出第一笔纹路。
中梁皇室源自凤居古国,三百年前只不过是草原上一个不足百人的小部落,直到西南边境的大兰国与高昌宣战,绵延的战火一路烧来,将宣和、南晋、辽崇等国全都卷入其中,而与大兰国和南晋全都接壤的凤居自然不能幸免于难,在拒绝为大兰国提供战马后,参与谈判的数十个首领全都为其所杀,广袤的草原成为了大兰国所征伐的第一片土地。
战乱之中,中梁的开国皇帝谢絮披甲从军,带领着剩余族人顽抗外敌,在她的极力斡旋之下,一直摇摆不定的重虞国加入了战场,与凤居、南晋呈合力之势,最终将大兰国主阿如汗斩于马下,不过此战虽胜,大兰国的领土分割却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除了凤居、南晋之外,在南边牵制大兰国的高昌也想分一杯羹,甚至在盟誓尚在的情况下对因战败而国虚兵弱的宣和动了手,危急之下,宣和皇帝只能向三国求援,这一求援,西南各国才刚刚缔结的盟约便全然崩盘。
乱世之下,小国之间的信任不过是一盘散沙,不是互相吞并就是为人鱼肉,谢絮无法坐以待毙,在以姻亲和南晋合盟后,她亲自领兵与重虞开战,拿下了大兰国的无主之地,尔后的二十年间,她在各国的夹击之中攻下了宣和、高昌,最后破浪扬帆,将高昌的附属小国滈屿诸岛收入囊中,回程之时于战船甲板上玄袍加身,立国称帝。
以大兰国出兵高昌为始的三十年间,四海列国战乱不断,毕竟一个国家的兴起总会引起另一个国家的恐慌,于是兵强马壮的大国开始不断地吞并小国,各国的领土合了又分,分了又合,直至重虞被北燕所灭,燕济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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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各国的动乱才渐渐平复了下来,百废待兴的诸国终于再次坐在一起立下盟誓,声称不再互犯边境。
此后的二百余年里,中梁据西南而立,修生养息,依靠着通达的漕运和肥沃的土壤渐渐强国富民,但许是因为经历了一段暗无天日、易子而食的战乱,谢絮称帝之后的心态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她将中梁的都城从故乡凤居迁至原宣和境内,藏在了重重的防线之中,甚至在晚年收到战报,称边疆大旱,边城被燕济所犯的情况下,她都没有派兵迎敌,而是派出大臣和谈,将边疆三城划给了燕济,以求平安。
从早年间的开疆拓土到末年的拱手送城,这位开始书写中梁国史的元宗皇帝在后世之书中毁誉参半,其后的中梁之主受着一代代累传下来的谆谆教诲,俱都奉行守成之道,一个个坐着皇位如坐针毡,生怕祖宗的百年基业毁在自己手上,就此成了千古罪人。
和亲、和谈、献礼,是每次边关犯乱时最先被提出的计策,直到昭熙三年,承平皇帝谢定夷出生,这一局面才开始被扭转。
……
繁复又神秘的纹样出现在谢定夷的脸上,火红的颜色宛若凤凰华美的尾羽,长久地在她眼下停留,随着最后一笔落下,持笔的礼官也屈膝跪拜,将手中的火把交给她。
不远处的祭坛上有一个高高的篝火堆,其搭建的木头取自各州,共计九种,不同的树种对应着不同的含义,例如柞木祈丰饶,杜松驱邪灵,但其实在边塞,燎祭只需要随手捡一些枯树枝点燃,参与燎祭的众人环火而歌,围火而舞,以此指引逝者的魂魄归家,与生者团圆。
这是凤居草原上绵延了千百年的旧俗,燎祭,草原古语“纳尔泰拉”,意为火焰的归途。
“轰——”随着火把丢下,明亮的火光冲天而起,一股热浪迎面而来,谢定夷没有躲避,沉默地绕着篝火走了三圈。
接下去就是参与燎祭的臣子上前投枝,一节节小指粗的枯树枝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带着生者的祈愿被丢至熊熊的火光之中,盼望着能带给已逝的幽魂。
群臣绕火而行的时候,谢定夷则带着方青崖等人登上了远处的高台,从这里向东望就是凤居草原的方向,繁华的梁安城尽收眼底,隐隐可见其中点缀的火光。
自中梁立国以来,燎祭作为皇室最重要的祭礼被传至了民间,许多别族官员为表衷心主动带着家眷参与此祭,渐渐的便扩而大之,成了中梁除了除夕以外最为重要的节日,不过在城中焚火毕竟容易走水,百姓们也只是捡一些枯枝围在石堆里焚烧,以表象征。
今日祭礼过后,崤山上的篝火还会再燃七天,供百姓前来投枝,以表祈愿或哀思。
“陛下今年还是不投枝吗?”方青崖见谢定夷望着梁安城发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道:“臣这里还有备好的桂枝,陛下若是想,不如……”
“不用了,”谢定夷打断她的话,双手握紧了身前木栏,声音轻的像是要被风吹散,道:“阿俭定然不愿意我去打扰他们。”
山风拂过,卷起袖上玉绦,不轻不重地打在了她的腕骨之上,谢定夷闭了闭眼,按在栏上的指尖微微发白。
数十年前的那场燎祭,她趁着母皇和父后离宫之时持笔闯入昭明宫,大手一挥将自己在玉碟上的名字由“仪”改为“夷”,在礼官的大惊失色下迎风放言,说要让整个天下对自己俯首称臣,让中梁再也不用送人和亲,割让土地,如今她视四海如案上舆图,日月不过掌中灯烛,可山河之下,不仅掩埋了她在征伐中烈烈燃烧的少年意气,也夺去了许多曾经承诺过要陪她并肩看江山的亲朋故友。
停云再停,岂驻驹魂……长揖山河,此意谁温。
6.一霎微雨洒庭轩(3)
日暮之前,仪仗顺利进入了承天门,疲惫了一日的群臣终于得以告归,在外宫道作别后便陆续坐上了自家来接人的马车。
戌时末,宿幕赟也回到了福潭巷的家中,萧辙一如既往地站在家门口等她,见她掀开车帘,立刻便迈步走上前来,站在车边对她伸出双手。
“累了吧,吃晚饭了吗?”
宿幕赟道:“没,只吃了你给我备的干粮。”
“我猜也是,堂中已经备了膳,就等你回来,”萧辙同她并肩迈入家门,顿了顿又道:“不过今日府君也在。”
沈淙也在?
宿幕赟有些诧异,问:“他也刚回来吗?”
萧辙道:“说是下午去查账了,弄得晚了些,回来的时候见我在堂中等你便问了两句,我邀他同我们一起吃,他也同意了。”
这事倒稀奇了,自她和沈淙成亲以来,二人从来都是别院而居,有时候三四天都可能见不到一面,只有需要他们妻夫共同出席的场合沈淙才会主动来找她,莫说今日是燎祭了,便是除夕,二人离了各自家中后也是在院门口就分道扬镳,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单独吃饭的次数可以说是屈指可数。
“应该……没什么大事吧,我瞧府君的样子还挺平常的,”见宿幕赟神色难辨,萧辙也担心了起来,道:“今日毕竟是燎祭,或许府君也想家了。”
“是吗?”宿幕赟有些摸不着头脑,脚步匆匆地踏入厅中,果然看见沈淙仪态端方地坐在桌前,见她走来,也只是抬头看了一眼,道:“回来了。”
站在他身后的赵麟立刻吩咐下去开饭,不一会儿,一道道尚还冒着热气的菜就被端了上来,宿幕赟犹豫着坐在他对面,小心翼翼地问道:“今日是有什么事?”
沈淙淡声道:“无事。”
“哦……那……”她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萧辙,拿起筷子夹了筷离她最近的时蔬,没话找话地问道:“今日燎祭,怎么想起去查账了?”
沈淙道:“城东那个玉石铺子的帐有点问题,闹到我这了,我便去看了一眼,”言罢,他又看向萧辙,道:“坐下来一起吃吧。”
萧辙赶忙低头,道:“不用了府君,我还不饿。”
见他一脸畏他甚深的样子,沈淙也没勉强,自顾自地吃自己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状似无意道:“今日祭礼如何?”
宿幕赟没听出他语气中的那点不自然,流畅地接话道:“挺好的啊,我可没闯祸,也没乱说话。”
听到这话,沈淙无奈地看了她一眼,道:“其它的呢?”
“其它就更没什么了,”宿幕赟真是有点饿了,大口大口地咬着炊饼,含糊道:“就是有点太累了,陛下走在最前头,我们都没跟上去,好在方相也不过是一介文官,否则准有一堆人要拖后腿。”
沈淙道:“你们一口气爬到山顶了?”
宿幕赟摇头,道:“没,在半山腰停了停,我站在后面,连陛下的脸都看不见,听陈大人说是陛下心疼左相,见他体力不支才叫停了队伍。”
说到这,宿幕赟还没心没肺地笑了声,道:“听闻陛下还是帝姬时左相和方长使兄妹就陪在她身边了,这么看来该是青梅竹马,怪不得陛下要心疼。”
沈淙脸上没什么表情,等她笑完才继续问:“然后呢?”
“然后就上山了啊,燃木投枝,以前在家烧的都是好刻字的木片,这还是第一次真找了条桂花枝刻,我刀工不行,还是兵部的李庸大人给我刻完后面几个字的。”
沈淙难得这么耐心地听完她越扯越不着边际的话,尔后又问道:“陛下也投枝了吗?”
“陛下?我不晓得,我不是说了我站在后面吗,等我上去的时候陛下已经带着方长使登上望乡台了,我没敢多看,等所有人投完我们就下山了。”
答完这句,对面的沈淙就不再言语,反而放下筷子拭了拭唇角,她有些愣,问:“你不吃了?”
“嗯,”沈淙站起身,说:“吃饱了。”
宿幕赟看着他干干净净的瓷盘瞪大了眼睛,对着他离去的背影道:“你才吃了一口菜,你要成仙啊。”
见对方头也不回,她也自讨没趣,拉着一旁的萧辙坐下,说:“别管他,我们吃我们的。”
……
谢定夷不来找他,他是没办法去找谢定夷的,坐在房间里等了许久,沈淙便知今夜宁柏是不会来了,放下手中根本看不下去的书,抬步走到妆台前。
坐了一会儿,他伸手解了头发,改拿平时最常用的那支木簪松松挽起,铜镜照出自己的面容,一如往昔。
方赪玉。
他想起这个人,又在脑海中仔细回想他的样貌,似乎是和方青崖有些相似,今年已过而立之年,数年前曾成过一次亲,妻君因病而逝,留下一个女儿。
原本这种成过一次亲的男子他是不用忧心的,但谢定夷那人……视纲常伦理宛若无物,她敢在得知他有妻君的情况下夜半翻他窗户,也难保证她不会因为什么青梅竹马之情生出他意。
想到这点,沈淙心中便愈发烦躁了起来——左相、青梅竹马,就算他不入后宫,也有太多的身份可以站在谢定夷身边,只有他,在她不想召幸的时候,连见她一面都难如登天。
更何况……她现在也不缺人陪吧,武凤弦、江容墨、袁故知……个个都是她的知心人。
……
月色幽幽,寂夜深深,不知不觉烛火已经燃尽,随着烛台上的最后一丝火光轻轻闪烁,整个房间便陷入了黑暗之中,令人窒息的寂静夹杂着滔天的嘈杂和恶念不断吞噬着坐在镜前的青年,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眼神愈发偏执阴郁,像是已经无法认出眼前那个被嫉妒折磨地面目全非的人就是他自己。
————————————————
不过今夜不眠的显然不止澈园,重重宫墙之内,江容墨也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兀自思索,随侍一旁的侍从荀向永见他神色实在苦恼,主动问道:“殿下是有什么烦心事?陛下不都答应您明日过来了吗?”
江容墨道:“不是这个。”
他皱了皱眉头,实在压不下心中的猜疑,看向荀向永,道:“你说谁会在衣袖内绣云水纹?”
“殿下,云水纹不少见,您这般问,荀实在不知,”思索了两息,他又问:“您是遇到什么人了吗?”
他整日跟在江容墨身边,对他见了谁一清二楚,若说有什么想要知晓对方身份的新人,怕是只有那日在近章宫前陛下怀中的那个人了。
江容墨摇摇头,显然是不欲与他多说,但荀向永却想为主子解忧,便道:“云水纹虽然常见,但绣来复杂,至少寻常宫侍不会有,更何况是绣在内侧,若不是诸位殿下,那只能是尚功司的绣工了。”
“不,不会是绣工,”想起那只精致如玉的手,江容墨直接否认了荀向永的猜测,自言自语道:“感觉并不是宫内的人。”
武凤弦武官出身,向来不喜玉器,觉得脆弱易折,袁故知倒有可能,但他向来与自己争锋相对,若是能在陛下面前压自己一头,怎么甘心遮得这般严严实实……还是说是澹云居那个刚入宫的新人?
……也不对,身形似乎对不上,那人没这么高。
陛下后宫不多,登极六年两次大选,除了武凤弦是她当太子时就陪在她身边的,他和袁故知都是承平元年入的宫,承平三年的大选则因为菰州水涝严重并未成行,一直到承平四年夏才在礼官的连续上疏下重新开始复选,但选来选去陛下都兴致寥寥,最后觉得说不过去,才在名册上随手点了个名字。
那些高官之子各个铩羽而归,唯留那个名叫周镜兰的七品录事之子一步登天。
那人进宫后也来见过他,但那日他刚刚侍寝完,坐也坐不住,随便说了两句就打发他走了,根本没细看,既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想来长得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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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
说到底陛下还是最喜欢他的。
“殿下还是不要忧思过度了,”荀向永适时道:“明日陛下来看您,若是见您憔悴便不好了。”
“说得也是,”这理由轻易便说动了他,江容墨赶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起身吩咐道:“将我匣中的玉颜膏取来,我搽了再睡。”
荀向永总算松了口气,点头道:“是。”
……
谢定夷不常入后宫,但是答应了的事向来会做到,第二日戌时,在宫内等候已久的江容墨就听到了门外传来的通报声,面上一喜,忙让荀向永带着其它人退出去,自己则披上外衣前去迎接。
谢定夷踏进殿内时便只见他一人跪在内室,走上前去垂手道:“起来吧。”
江容墨弯了弯嘴角,伸出双手牵住她,结果刚要起身就闹幺蛾子,脚腕一转佯装没站稳摔进她怀中,发出一声假得不能再假的惊呼。
他自己做戏,却又不唱完,没等谢定夷给出该有的反应他就忍不住抬了头,唇畔是怎么压也压不住的笑。
谢定夷露出一个颇为无奈的笑,说:“好假。”
江容墨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大着胆子去亲她,又抓着她的手往自己外衫里放,说:“陛下,我今日穿了……”
穿了什么,他故意不说完,只让谢定夷自己伸手去摸,直到她摸到什么紧要地方,他才低低叫了一声,拖着嗓音唤:“陛下……”
外衫落在地上,露出半遮半掩的漂亮身躯,他就这般勾着谢定夷往床内走,两条光.裸的长腿在烛光下莹莹如玉,被一只手捏着腿弯跪到床侧。
宫灯微晃,帷幔轻摇。
————————————————
第二日是内廷朝会。
用完朝食,江容墨依依不舍地跟着谢定夷走到宫门口,握着她的手缠问道:“陛下下回什么时候来?”
“过几日吧,”谢定夷向来不给准信,屈起指节在他白净的脸上蹭了蹭,说:“乖乖的,不许再闯祸了。”
江容墨心虚地眨了眨眼,说:“明明也没闯几次……”
谢定夷好笑,说:“你还想要几次?”
他还年轻,容色也好,以至于撒起娇来也是惹人怜爱,指节勾着谢定夷的手晃了晃,压着嗓音凑近她,说:“大不了陛下罚我嘛,怎么罚我都认的。”
谢定夷比他年长十余岁,对他向来是纵容大于喜爱,就像养了只漂亮的猫儿,即便是翻箱倒柜的作乱至多也是责备两句,听了这话便也笑了笑,说:“好,你就闯吧,朕给你收拾。”
江容墨立刻笑开了,左右瞧了瞧侍从都屏息凝神地低着头,迅速仰起头亲了亲谢定夷的嘴角,拉长声音喊了声:“陛下……”
他似乎还有很多肉麻的话想说,但谢定夷却没时间听了,捏着他的脸止住了他的后话,道:“好了,再不走朕上朝要迟了。”
江容墨只好闭嘴,笑着说:“好,那我等陛下下回来再说。”
谢定夷捏了捏他的脸以示回应,带着随侍一旁的方青崖等人迈出殿门。
见谢定夷离去,荀向永也适时走上前来,道:“殿下,刚才宁大人同我说了陛下口谕,道您若是在宫内无趣得紧,也可以出宫玩耍,只需向宁大人要了玉令带够人即可。”
“去哪玩?我才不去,”待谢定夷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口,江容墨才不舍地收回目光,道:“你去尚功司找个手艺好的绣工来,我要让他教我绣纹样。”
荀向永问:“您要给陛下绣东西吗?”
“嗯,”他轻快地应了一声,说:“先绣个香囊吧,我会得也不多,等练一练再给陛下绣别的。”
荀向永笑着附和,道:“香囊好,时时挂着,陛下见了就能想起您。”
江容墨也是这么想的,高兴地点了点头,走了两步扑回还沾染着谢定夷气息的大床上,抱着枕头左右翻了个身。
7.平岸小桥千嶂抱(1)
三四月的天气,正值春夏交接,谢定夷刚刚迈出殿门就感觉到了空气中蠢蠢欲动的暑热,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拾阶坐上步辇。
兰芷宫到崇政殿相去不远,从浮香小榭抄近道不过半刻钟便到了,抬轿的侍卫也理所当然地选了条最快的路走,只不过前脚刚踏入这暗香浮动的林荫地,那不远处的池上水榭中就传来了清亮的歌声。
跟在步辇旁的宁竹接收到方青崖的眼神,脚下步子一转,想朝那个方向走去,却被坐在步辇上闭目养神的谢定夷叫住:“做什么去?”
宁竹赶忙回身,靠近步辇回话道:“回禀陛下,臣去看看何人高歌。”
其实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已经见怪不怪了,陛下后宫人少,各殿空置,便总有人想要借点奇巧手段吸引她的注意,不是在树上挂帕子就是在地上扔香囊,里面再塞点什么含情诗,崇政殿和近章宫之间原本有一颗合欢树,因着是陛下每回上朝时的必经之路,一到春夏之际就挂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风一吹,无数丝帕迎面而来,后来陛下实在不耐,直接命人把那棵树给砍了,所得的木头做了一张大书桌,到现在还摆在武贵君的松月阁里。
自那以后,挂帕子扔香囊的人是没了,但唱歌弹琴的人却越来越多,就盼着哪日能碰上陛下心情好,自此便可一步登天,她们几个怕哪回陛下心血来潮真的想要找人,是以每次遇见了都会去瞧一瞧。
“由他们去,”谢定夷的语气平淡,似乎一点儿没将此事放在心上,道:“宫里闷。”
只要别再把那些香得要命的帕子吹到她脸上,她倒也不在意听这些稀奇古怪的歌声琴音。
宁竹了然,低头道:“是。”
……
随着歌声渐渐远去,步辇也行至了崇政殿外,前来禀事的臣子们整齐地列在檐下,见到帝驾行至,纷纷跪地行礼道:“陛下万安。”
趁着他们提袍跪地的功夫,谢定夷已经走下步辇迈进了殿内,听到声音后头也未回,抬抬手淡声道:“起。”
内廷朝会三日一次,只议要事,能递奏折来禀的都是三品以上或陛下钦点的官员,其余之事若非急报,只能等七日一次的大朝才能当面呈告。
待谢定夷进了东次间,在檐下久候的臣子们陆续踏进了殿内,方赪玉和崔敦礼二人要禀之事是同一件,便率先在宁荷的指引下向次间走去。
殿门关上,方赪玉将一直拿在手中的文书送到谢定夷手中,道:“昨日夜半收到的消息,事关敕阳关叛乱一事。”
敕阳关原属阙敕,六年前归属中梁后被分为三州,其余两州分别是阙州和遗川,如今正由宣威将军贺穗领军驻守,年前,谢定夷收到贺穗的军报,道阙州以北大旱,颗粒无收,阙州府丞严文进玩忽职守,致使灾情扩大,已致数千人饥亡。
由于事发突然,她呈报前先选择了去往了周边州县借粮赈灾,稳定百姓,但等到灾情得缓时,严文进已经畏罪潜逃,正值此刻,敕阳关又突然冒出一伙叛军,声称中梁官员漠视阙敕旧民,打着复国的旗号煽动受灾百姓,借此作乱,贺穗领命平叛,在剿灭叛军的同时也抓到了逃至遗川边境的严文进。
“……先前的队伍虽被打散,但其主力还未彻底剿灭,叛军首领吾丘寅率领一支小队从敕阳关西北界逃入了定矩邑境内,”方赪玉继续道:“此人智勇双绝,当年在阙敕之战中就敢孤身一人入西羌谈判,差点使我们腹背受敌,这次没抓住,无异于放虎归山。”
闻言,站在他身侧的兵部尚书崔敦礼也附和道:“左相说得是,东境几国中属阙敕最为顽固,其皇帝虽然昏懦,但吾丘一族却能人辈出,更何况他们现在声称找到了当时在鄞川失踪的三皇子公仪衡,各地散落的世族纷纷倒戈,想要拥护公仪衡即位,复国光宗。”
说到这,崔敦礼有些不解,道:“那公仪衡失踪时不过是个襁褓婴儿,就算活下来了也不过是个孩子,那些世家难道会拥护一个小儿为帝?”
方赪玉道:“那些世家拥护的不是公仪衡,而是吾丘寅,当年阙敕皇帝还在位时,朝中诸事便已经呈报尚书台了,公仪皇室大权旁落,不得民心,这才日渐放纵,甚至在宫宴上公然拿出国玺说要赐予吾丘寅,虽则吾丘寅未曾接下,但明眼人都知其已大权在握,国玺于他而言不过是个物件。”
崔敦礼道:“此次叛乱的根源在于阙州旱情,阙州府丞严文进玩忽职守,使得灾情扩大,灾民动乱,这才给了吾丘寅可趁之机,不仅联系上了不少旧部,还逃出了敕阳关,如今灾情得缓,陛下应重罚严文进,以儆效尤。”
见他们说完,谢定夷也放下了手中的文书,但她并没有先谈及严文进如何处置,而是道:“朕记得先前贺穗的述职文书里说吾丘寅跑的时候总共只有二十来人,那个孩子也在?”
方赪玉道:“未曾提及,但据如今所得的消息来看,吾丘寅是在遗川附近放出的消息,那孩子如若不是跟着吾丘寅,便是留在遗川,毕竟当时陛下下了旨查探年龄相仿的孩童,想要在如此戒严的情况下把人带走,臣觉得可能性不大。”
谢定夷道:“那可曾在遗川找到什么可疑的人?”
这事当时是交由崔敦礼负责的,现下听闻谢定夷问起,他也有些惴惴,道:“臣仍在查探——您当时不用说怕打草惊蛇,臣就从周围州县暂调了兵力巡查,可是到今日还未有消息。”
好在谢定夷并未生气,只是道:“行吧,你继续查,还有别的事吗?”
这是让他们退下的意思吗?崔敦礼愣了一下,用余光看了一眼一身旁的方赪玉,见他好像并没有一起走的意思,这才反应过来这句话好像是对自己说的,忙低头道:“微臣定会早日查清叛军行踪,呈报陛下。”
谢定夷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他便躬身行礼道:“微臣告退。”
待人彻底退出殿门,方赪玉才开口道:“陛下不信吾丘寅找到了皇嗣?”
“你说呢?”谢定夷反问,道:“便是有,那个也不会是真的公仪衡,若不是那些世家唯血统论,吾丘寅更不可能会说自己找到了人——蕴玉,把顾绮叫上来。”
听见这句吩咐,立在门边的方青崖立刻应是,快速地将候在殿外的顾绮叫了进来。
而这边,方赪玉已经明白过来谢定夷的意思,道:“所以陛下让崔尚书如此大动干戈地寻人,并不是真的想要找那个孩童,而是想让吾丘寅觉得我们信了?”
见谢定夷默认,他问:“那陛下接下来可要派人去拦?”
谢定夷笑了一声,说:“又拦又找的,多费力啊,不如引蛇出洞来得方便。”
她朝刚刚进门的顾绮抬抬下巴,道:“在无相卫里寻一个和吾丘寅身形差不多的人,宁竹擅易容,朕让她同你一起去,到了敕阳关后会有人接应你们,等你们闹点动静出来,自然会有人来拆穿你们了,就算不是吾丘寅自己,至少也是知晓他消息的人。”
顾绮没问前因后果,习惯性地行了个军中礼节,斩钉截铁道:“是。”
桌后的谢定夷拿起笔开始朱批,边写边道:“到了敕阳关后你亲自去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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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严文进,要确保他吐干净。”
这场旱情显然只是这群叛军的一阵东风,如今东风吹了,她也得将那个浑水摸鱼的人剥下一层皮来。
顾绮点头应是,又问道:“审完之后呢?”
谢定夷一笔写完最后几个字,合上文书后丢给她,简短道:“杀。”
话及此处,此事就算议毕了,方、顾二人行礼退出了次间,正在殿外等候的礼部尚书余崇彦走上前来,向方赪玉微微欠身,道:“方相。”
几人见完礼后错身相过,坐在一旁等候的崔敦礼立刻走上前来,一把拉过下属,道:“陛下另遣你做什么了?”
顾绮明面上是兵部武选司的司主官,主招兵选械之职,实际上是谢定夷手中无相卫的统领,平常便以招兵买马的借口去往各地,现下听见上司这般问,她也习惯性地装傻道:“阙州兵力有损,陛下派我去补足,这不是因为叛军的事……”她拉长声音,露出一个懂得都懂的表情,道:“所以陛下格外重视。”
听闻只是这事,崔敦礼勉强松了口气,与顾绮一同往殿外走,道:“你去往阙州时多注意注意,若是有一丝一毫叛军的踪迹定要先报给我。”
顾绮依旧是一副傻呵呵的样子,说:“大人放心,下官一定注意。”
……
礼部尚书余崇彦今年年逾花甲,从谢定夷四岁时开始教她文书策论,一直教到她十四岁远赴边关,原本应该在她登基那年告归,但因她一句“想要老师陪在我身边“,硬是在百废待兴的朝堂上又留了六年。
故而此刻内殿之中,刚刚还杀伐果断的谢定夷已经如鹌鹑似地低下了头,不远处头发花白的余崇彦道仍在苦口婆心,道:“陛下,臣知您心有凌云之志,且正值壮年,但后嗣繁茂也是国家根基,元年大选,您就选了江、袁二人臣便不说什么了,陛下喜欢,臣也高兴,可四年的大选您居然就择了一人,如今后位空悬,内廷诸事只由武贵君代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选个德才兼备之人为您执掌内廷啊。”
“老师……”谢定夷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又继续拿出那套八百年不变的说辞敷衍道:“朕已有太子,内廷诸事贵君也管得挺好的,更何况人少清净……”
“陛下!”余崇彦一脸怒其不争,道:“太子毕竟不是您的亲生血脉,您既无难言之隐,为何不愿充实后宫呢?”
当今太子谢持乃谢定夷胞姐永淳帝姬谢定仰之女,帝姬身死后,谢定夷将谢持过继到了自己名下,年仅十二便被立为太子,两年前将其送到了晋州军中历练,至今还未归来。
“其实朕有难言之隐,”谢定夷总算抓到了余崇彦话里的漏洞,人都坐直了,见她似乎在等着自己的后话,笑道:“既是难言,就不跟老师说了。”
余崇彦行礼的手的抖了抖,最终还是自己抚着自己的胸膛顺下了气,道:“陛下若是实在属意太子,老臣也不反对,但后位空悬又是为何?”
谢定夷继续嬉皮笑脸道:“这不是后宫没人能够得上帝君的位置嘛。”
“那是您没选!”余崇彦声音都大了,颤颤巍巍地从袖中拿出一份名单,道:“下月就是是三年大选,礼部已经在准备了,臣还望陛下重视些。”
她将名册送到她手中,道:“臣知道您不想择取高官之子,以免专权太过,所以特为您择了一些家世优良、品貌得宜的世家子供您过目。”
名册被硬塞到手中,谢定夷不想接也只能接下,兴致缺缺地翻开来看,就见第一列写着四个大字——故晋沈氏。
8.平岸小桥千嶂抱(2)
这四个字映入眼帘,饶是谢定夷也愣了愣,余崇彦见她眼神停留,赶忙抓紧机会介绍起来,道:“南晋沈氏,陛下应该有所耳闻,祖上先出右相国,后封宣国公,甚至还出过两任后位,三百年前列国纷乱,也是沈氏最先支持南晋与凤居合盟,后来改朝换代,沈氏更是出过不少能臣,如今的沈氏家主沈蒲正是上一任晋州府丞,其家风严正,在晋州等地名望很高,主家中共有二子一女,长女长子皆已成亲,次子沈济正值适龄,未有婚约,按规矩是要参加此次大选的。”
想了想,她又道:“沈蒲在任时陛下还在外征战,许是没见过,但沈济长兄陛下说不定记得,他所结亲的人家就是那位平了晋州水患的宿幕赟,陛下许是记得,她元年的时候入京述职还携夫君参加了除夕夜宴,只不过坐的有点后,臣见过几次,貌若天人,人群里一眼便瞧见了,他的胞弟想来容貌也是不差的。”
听了这话,谢定夷在内心尴尬地笑了两声,心道:不仅老师您一眼瞧见了,学生我也是一眼就瞧见了。
“这不行,”说归说,但谢定夷怎么也不可能选沈济入宫,便道:“这个宿幕赟治水才能出众,朕已经打算把她擢升入京了,若是她夫家弟弟再入宫为侍,那宿沈两家便太过惹眼了,不行不行。”
这说辞倒是有几分道理,余崇彦思索了片刻,只好将那名册往后翻,道:“那这个也行,梅渚盛氏,打东宛时立过功,其长子也正值适龄。”
谢定夷绞尽脑汁地想理由,道:“出身行伍,兵权之上更要小心。”
余崇彦锲而不舍地往后翻,道:“那这个,沣州李家,他们家祖上出过连中三元的榜首,也算是书香门第清流世家了。”
“十六啊老师,再加十六都没我大,是不是太小了点。”
“这个……”
“……”
……
一场内廷朝会开了整整一天,送走余崇彦后匆匆用了午膳,派往阙州赈灾的巡赈抚使又入阁开始述职,涿水岁修,学宫兴办,一件件事情禀过来,谢定夷案前的文书也愈堆愈高,直到暮色四合,侍从进来点灯,最后一个官员才堪堪禀毕,一直随侍的宁荷默默在心里松了口气,将还剩余温的点心呈到谢定夷手边。
谢定夷也坐累了,边写字边拿起一块送入口中,熟悉的味道让她神情微顿,问:“谁送来的。”
宁荷道:“武贵君亲自送来的,见陛下在忙,就没打扰。”
谢定夷嗯了一声,把剩下半块点心送入口中,正要说话,方青崖脚步匆匆地迈入了殿门,道:“陛下,纫秋回来了。”
谢定夷眼神一凝,问:“东西呢?”
“也带回来了,人此刻已在近章宫。”
谢定夷立刻站起身,边走边吩咐道:“将左边的文书一起理来。”
方青崖点头应是,同站在桌边的宁荷对了一个眼神,抬步跟上谢定夷的步伐。
踏进近章宫内殿,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沉跪在了正中,身前正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谢定夷走到离他最近的座椅上坐下,听见他叩首道:“陛下。”
谢定夷道:“起来罢。”
“陛下,丰颐首级在此。”他将身前的盒子往前推了推,扭开锁扣掀起盖子,向谢定夷展示盒中之物。
盒中首级双眸紧闭,面容发青,但依稀还能辨认出对方的身份,正是此前失踪已久的东宛皇帝丰颐无疑。
谢定夷率军打下东宛后,其皇室或杀或监,总归一个个记录在册,唯有皇帝丰颐带着三两心腹从宫中密道逃走,她派出无相卫秘密查探,直到月前才在沣州找到对方的蛛丝马迹,为保万无一失,她派出了纫秋等人前往,总算了却了这桩隐患。
“其余人呢?”
纫秋道:“都杀了,一个不留。”
“辛苦了,”谢定夷总算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朝他伸手道:“过来吧。”
看见那只朝自己垂来的手,纫秋的眼神明显亮了亮,重新盖好盒子,膝行了几步跪到谢定夷腿边,顺着她的动作将脸轻轻枕在了她膝上。
谢定夷垂眼看见他后颈的血迹,道:“还未清理过便来了?”
纫秋缩了缩脖子,抬手想要盖住那处脏污,等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道:“……想早点见到陛下。”
谢定夷弯起唇角,伸手揉了揉他薄薄的耳朵,说:“去洗洗吧,等会儿过来,朕还要批会儿奏折。”
纫秋应声,第一时间便站了起来,指尖划过谢定夷的衣摆,短暂而轻盈地停留了一瞬。
……
见纫秋带着盒子退了出来,在殿外久候的宁荷也将手中从崇政殿带回来的奏折呈了上去,明灯再续,十数本奏折被整齐地叠放在窗边的小榻前,谢定夷伸手拿起最上面的那本,支着脑袋翻到刚刚看到的地方。
这叠奏折是谢定夷整理过一遍的,大多数都是礼部学政司秉呈学宫兴建一事的述职文书或策论,毕竟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想让别国的百姓、官员彻底顺服更是难上加上,一旦弹压太过就会引发动乱,中梁历经十余年战时,如今最需要的就是修生养息,定然不能如此粗暴的解决问题,是以兴建学宫、另办正考这等怀柔之策就被放在了最首要的位置上。
……应广纳人才,加开应试正考,择贤选能,兴办学宫,开设书院,招收原阙敕、昭矩、燕济、东宛旧民,免徭役、补廪食,学文易服……
——说得挺简单的,倒是先给钱啊。
……去年应试正考中,寒州学子交白卷者过半,语言难同,交流艰涩,各地考卷应据实分设……
——东宛话叽里呱啦的,到现在中梁在任的官员也没几个人能全然听明白,想要彻底同化绝非易事。
……书同文……
——同个鬼,自己能写明白再说吧。
……国库空虚……
——别再说了。
……选秀……
——够了。
……
翻完最后一本奏折,谢定夷脑袋放空地靠在榻边的软垫上,约莫半刻钟后,她突然想到什么,登时从榻上翻了下来,扬声唤道:“蕴玉!”
殿门被推开,但走进来的却是披散着头发的纫秋,对方仰头看着她,道:“陛下,方大人下值了,现在是宁长使在殿外候着,您有什么事吗?”
今日不是方青崖值夜,纫秋在这,她自然以为不会再有事,所以便准时出宫了。
谢定夷没说什么,大踏步地朝门口走去,经过纫秋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快速道:“辛苦了一个月,先回去休息吧,朕改日再陪你。”
言罢,她也没等纫秋回应,直接迈步走出了殿门,徒留对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良久才默默放下了那只伸到一半想要挽留的手。
这么晚了……陛下是去找别人了吗?
……说了让他等会儿过来的。
他有点想不通,站在原地盯着谢定夷离去的方向,心里涌起熟悉的酸苦——明明他完成任务了,陛下也很满意,先前说那句话分明是想让他侍寝的意思……为什么一转眼,陛下又不要他了?
是刚刚看到他身上的脏污了吗?
其实他是洗过的,杀了太多人,身上都是挥不散的血味,他怕陛下嫌弃,入宫前跑到水井边冲了好几桶凉水,确保自己身上没味道了才赶过来,只是他回来的太晚,如果还要细细沐浴再进宫,陛下一定已经歇下了,那他最早就只能明天白天才能见到她了。
白天的话……禀完事就得走,肯定不会被她留下,只有晚上,他才有可能离陛下再近一点点——而他太想早点见到陛下,所以不想再等到第二天。
如果顺利的话,她今晚可能会亲亲自己,更有可能的话,也许能在她床边睡一晚,而且他这次出任务的时候都有好好保护自己,没有在身上多添什么伤口,这具身体虽然不好看,但胜在结实耐玩,陛下一定会尽兴的。
可是为什么……连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次机会都会人抢走。
他实在太没用了。
————————————————
燎祭过后七天,城中会放开宵禁,以至于临近亥时了街上仍有行人,身着便服的谢定夷拐进福潭街,沿着墙根走了几步,在熟悉的院墙下站定。
正当她准备起身翻越的时候,巷口的突然传来了一声喊叫,紧接着就是提着刀跑来的巡街卫,谢定夷在逃跑和待在原地这两个选择中思考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挪步。
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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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过来的是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女子,穿着一身细鳞甲,显然是今天值夜巡街的统领,见谢定夷站在原地等他们来,她的态度并没有过于严苛,开口问道:“做什么的?”
谢定夷不指望一个巡街统领能认出她,随便编了个理由道:“我找猫呢,我的猫跑进这户人家了。”
那统领皱起眉头,道:“找猫就能翻人家院墙了?”
谢定夷道:“您误会了,我和这户人家是旧相识,只是觉得天色太晚,不好叨扰,这才出此下策。”
言罢,她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小门,道:“不信的话您敲门问吧,只是还请您快点让我进院找,我的猫野性未驯,再不逮住估计要跑远了。”
那统领眼里还是含满了不信任,犹豫了片刻,朝一旁的下属挥了挥手,道:“你去。”
下属点头应是,迈步上去敲响了院门。
廊上值夜的人听到动静,很快便迈步过来开了门,见是官兵,他的神色有些诧异,问:“有什么事吗?”
巡街卫指了指谢定夷,问:“这人你认识吗?”
闻言,那仆从探出脑袋来看了一眼,果断摇了摇头,道:“不认识。”
谢定夷接话道:“我是你们沈府君的朋友,今日带猫出门耍乐,一个不察猫就跑进院子了,本想进院找找,没想到惊动各位大人了,你若是方便的话就帮我通报一声,我姓谢。”
听她说出自家府君的姓氏,那仆从有些摸不着头脑,犹豫了片刻后便道:“等着。”
谢定夷装出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扬声道:“快些啊,可别耽误我找猫。”
“找猫也不得私自翻人院墙,就算你说的都属实,几钱罚金也是少不了的,”那统领看着谢定夷,又道:“如今正值燎祭,开放宵禁,易有窃案,你最好小心一些。”
谢定夷笑道:“这不是常常带猫来此处,它生出了几分习惯,一经过这院墙便以为我要带它进去。”
……
这边谢定夷挨着训诫,那边值夜的仆从也走到了沈淙的院门口,见到不远处值夜的赵麟,他赶忙走上前去将此事细细说了,待听到来人姓谢后,对方没什么表情的脸微微一动,道:“你回廊下值夜去吧,此事我来处理。”
仆从忙道:“是。”
屋中只点了一盏烛火,显然沈淙已经睡下了,但门口那位谢某九成就是承平帝,赵麟不敢私自决定,只能硬着头皮敲开了内室的门。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模糊的应答,问:“什么事?”
自家公子的起床气向来不小,赵麟只能趁着他发脾气之前道:“府君,陛下似乎在西院门口。”
陛下两个字一出,里面顷刻间就没了声响,没一会儿房门就被打开,沈淙披衣而起,边走边道:“怎么回事?”
赵麟示意他往后院的小门走,在路上简单将事情转述了一遍。
“找猫?”沈淙意味不明地反问了一句,心道:八成是翻院子的时候被巡街卫抓住了。
院门一开,十数个官兵就持刀站在门口,最前方的那人看清沈淙容貌,一下子便愣在了原地,这不错眼的视线让他感到些许厌烦,但此时此刻却发作不得,只能抬目向谢定夷看去——那罪魁祸首倒是气定神闲,双手做枕靠在墙上,见到他来还扬唇笑了一下。
沈淙只得道:“猫找到了,不让人近身,自己去逮吧。”
“成。”谢定夷放下双手站直身体,正想走过去,却被那统领伸手挡住了去路,道:“十钱罚金。”
十钱,她应该有好些年没见过一钱银子了。
沈淙怎会不知她掏不出来,给赵麟递了一个眼神,他立刻向前一步,接话道:“我来就行。”
那统领收回手,命下属拿出录册前去收钱登记。
待人走到近前,赵麟便将准备好的十钱银子递给他,那官吏接过钱后借着屋檐下的灯笼开始写字,问:“姓名年纪,家住何方?”
谢定夷张口便来,道:“谢纫秋,二十有五,家住明湖巷西数第二户。”
那人边听边记,很快写完最后一个字,掏出一块随身的红泥让谢定夷按手印。
谢定夷依言摁下,总算了结了这一桩突如其来的意外。
9.平案小桥千嶂抱(3)
待回到院中关上房门,沈淙才解开披风跪地行礼,道:“陛下漏夜前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谢定夷道:“没事不能来吗?”
“陛下来去随心,臣无法干涉,”沈淙道:“只是近日开放宵禁,城防严格,陛下若想要隐瞒身份,还是得小心点。”
谢定夷不在意地笑笑,道:“今日确实有点急事才来找你。”
沈淙道:“陛下请说。”
谢定夷道:“我记得沈氏手中有两条商路,一条东向阙敕,途径东宛,一条北向昭矩,途径燕济,没错吧?”
沈淙没想到她会问及自己家的生意,问道:“陛下想用?”
谢定夷摇头,道:“我不用,我只是想问你借几个人。”
“如今东境各国归入中梁版图没两年,叛军反党都还没清理干净,有很多地方言语不通,字书不同,前几年我试着在应试正考中另开一科来擢选学宫官员,但各地情况不一,应试正考甚至还有人交白卷,能选的人太过有限,所以得先从中梁这边想办法。”
“走南闯北的人最通各地民俗和语言,也更了解各地民间的情况,我本来是想让各地官府去寻的,但如今阙敕复国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保不准其它地方不会有反心,选进来的人不一定干净,若是每一个细细筛查实在太过费神,所以……”
沈氏手中掌握的商路在谢定夷还没打下东境四国时便存在已久,定然有许多人通晓两地,而且他们用了多年的人不用担心其身份,再加之沈氏名门之后,手中的人大多识文断字,用起来会顺手许多,只是沈氏一不是皇商,二不是官员,她想要通过谕旨直接下令得隔着好几道弯,倒不如直接同沈淙要人来的方便。
听完谢定夷的想法,沈淙并没有多说什么,很轻易地便答应了下来,道:“既是益国利民之事,臣也责无旁贷,明日就亲自理出一份名单送到陛下手上。”
“好,”谢定夷点点头,站起身来,道:“届时我会让宁柏来找你,你将名单交给他就行。”
见谢定夷身形微转,似要往门外迈步,沈淙又另道:“还有一事——陛下刚刚在门口报的名号是否确有其人?若是没有,臣许是得命人去处理一番,以免埋入什么隐患。”
谢定夷道:“不必,此人确实有,此地也确实在,就算被查左右也有保人,无需担心。”
沈淙神色微凝,低头道:“是臣多虑了”
问到这,似乎也没了再说下去的理由,谢定夷正要同他作别,却听他开口道:“那陛下所欠十钱银子,是让这位谢小姐还,还是您替她还了?”
“他是男子,”谢定夷顺口纠正了他话里的错漏,好笑地看着他,道:“你缺十钱银子?”
“不缺不代表不用还,沈家不是什么医药世家,需得奉行悬壶济世,”沈淙道:“陛下自然是不用,但臣和这位谢……郎君素不相识,自然要算清楚账。”
这话一点道理都没有,翻墙的是她谢定夷,只不过报了纫秋的名号,哪就要被报名号的人平白无故欠了一笔债,想到这,她也觉得有些好笑,牵起唇角,重新转过身来在他面前站定,俯身仔细看着他的眼睛。
对视了一会儿,沈淙率先败下阵来,垂眼看向地面,道:“陛下若是心疼,替他还了也是使得的。”
“我倒是不心疼十钱银子,只是——”她抬起了沈淙的下巴,强迫他看着他自己,脸上还是笑盈盈的,问:“这语气倒是让我觉得你在拈酸吃醋。”
吃醋?这个谢纫秋不曾出现在后宫中,定然不是什么有名有位的后宫侍君,可谢定夷却说什么吃醋之言,那必然是他可以吃醋的人物。
答案显而易见了,是个和他一样的、没有身份却可以侍寝的人物。
仅仅一瞬间,沈淙就清晰地感觉到胸口传来一阵明显的窒闷,像是被人用两只手用力揉搓,硬生生地要挤出血来,他握紧指尖极力掩藏着失望的情绪,对上谢定夷的视线,尽量平静道:“陛下说笑了,臣怎么有资格吃醋。”
说完,他又快速补充了一句:“天色很晚了,陛下明日还有公务,不如早些回宫歇息。”
可谢定夷没有动,反而用一种明显带着随意和恶劣的语气说:“朕突然不想回去了。”
话音落下,周围一下子变得格外安静,能听见的只有窗外零星的虫鸣,所有的愤怒和失望在这短短的一句话中变成了无力和委屈,心脏犹如困兽,在胸腔里头左突右撞,撞得他心神不宁,指尖发麻,只能沉默地、沉默地看着她。
为什么总是要这样呢。
但凡她认真的说一句——就一句。
他几乎压不住心尖密密麻麻的刺痛,疲惫地望向她眼底,启唇道:“臣今夜身体不适,恐怕无法侍奉陛下。”
这显然是谎话,有没有不适一打眼便看出来了,他说这句话的意义就是希望谢定夷能戳穿他,强迫也好,问罪也罢,只要是给他一个人的,只要别像对待别人一样对待他。
可惜她没有。
听到这句代表着拒绝意味的话语,她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直起身来,道:“罢——”
第二个字还没说完,唇角就被人轻轻印了一下,轻得不能再轻的吻,像是柳梢拂过水面一样轻盈,再想回味已经来不及了,五感之中唯一能嗅到的就是对方身上的那一缕冷香。
沈淙倒不是没有主动亲过自己,但大多都是在她的威逼利诱下,如今她想撤身,对方这么快追上来倒是第一次,她心尖一颤,沉默地看着眼前唇角紧抿的青年。
他起床起得匆忙,衣服也没打理的多细致,在外面披了个披风就来了,说不上不得体,只是对他这般最看重礼仪规矩的人来说,已然是不可多见的罕事。
“什么意思?”谢定夷笑着看他,拿他刚刚说得话堵他,问:“不是说身体不适?”
沈淙不说话了,刚刚那一吻是他冲动之下的产物,再要让他服软乞怜不如现在就给他一条白绫。
好在谢定夷也不想把人惹急,毕竟刚刚才从他手里要了人,于是便自己接自己的话,笑道:“好罢,和你开玩笑的,但这两日真的有点忙,改日让宁柏来接你,嗯?”
像个暗倡一样被一顶小轿抬进宫吗?
“不用了。”他真的很讨厌那样的方式,甚至可以说是憎恶了,每回坐在逼仄的小轿中都让他感觉自己像个物件,此行的唯一意义就是像个玩具一样被她把玩。
从江州回来后的那一次他就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他想要的不是这个,所以也绝不能再以这样的姿态被送到她面前。
这般想着,他微微侧过身去,望着不远处快要熄灭的烛火,道:“陛下回吧,政务要紧,您吩咐的事臣会放在心上的。”
他微微垂首,额前的长发恰好落下了一缕,被他抬手挽到耳后,明明是冷若冰霜的神色,却因这个动作而显出一丝莫名的柔婉来。
谢定夷又想起了他刚刚在她唇角落下的那个吻,太轻太薄,就像现在他所表现出来的这样,一根羽毛在心口搔了一下,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抓住这抹飘忽,将它变得更重更实。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握住沈淙的手腕时,他怔了一下,然后用力地挣扎起来,可下一息就被完整地环住了腰背——谢定夷的武器是刀,是剑,甚至是重达百斤的长弓,即便他从小到大都没有疏于锻炼,但那只不过是高门大院里的绣花功夫,连力道都没施出来就被制住了命脉,他动弹不得,只能被她的手掌压住脖颈,含住嘴唇。
太过深切的一个吻,甚至有些粗暴,唇齿之间仅剩的那一点点空气都被她夺走,舌尖卷舐,不可阻挡地点燃了周围的温度。
……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久到沈淙眼里冰冷的光慢慢涣散,开始接近于情动时的恍惚,谢定夷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生出一点蠢蠢欲动来——眼前这个人就好像长在她的喜好上,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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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他的时候觉得似乎也就那样,但真的当他站在自己面前开始说话动作,她就想用各自方式把他拖到自己身边。
渐渐的沈淙不再挣扎,当然他也没有回应,只是承受,于是这个吻就开始变得轻柔,谢定夷带着茧的掌心触碰到他的下颌,指腹贴着他的脸颊,很轻地蹭了一下。
唇齿相依间她轻声问:“到底要我走还是要我留。”
他没有回答,贴着她的唇瓣良久,轻轻回吻了一下。
这是挽留的信号,他们都心知肚明。
……
帷幔轻拂,四下一片寂静,唯有一缕银亮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内,像一场悄无声息的薄雪,将眼前之人剔透净秀的眉眼衬托得格外静谧。
沈淙闭着眼睛,声音里带着克制的喘,感觉到寝衣的衣带被她一点点地拉开,脚趾不由自主地蜷了蜷。
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问:“陛下准备待到几时?”
“怎么?”谢定夷的手指从他流畅漂亮的脊线一直游弋至腰窝,然后在尾椎处轻轻按了按,道:“担心?”
这里毕竟只是沈淙临时置办的院子,仆从也不过是从外面买的,谈不上心不心腹,论说安全,自然没有长着同一双眼睛和同一张嘴巴的近章宫安全。
沈淙被她的动作激得挺了挺小腹,手指贴到她的手腕上,不知是要推开还是拉回,另问道:“陛下今晚要走吗?”
谢定夷不答,反而把主动权交还给他,道:“看你想不想我留下来。”
沈淙自然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谢定夷看得想笑,他的这副神情让她莫名想起了江容墨——他在床上和沈淙简直是两个极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就是娇气了点,玩了一会儿就跟滩水似地贴在她怀里,抽抽嗒嗒地和她讨饶。
她发誓她只是随便一想,但沈淙实在太过聪明,一眼就看穿了她的三心二意,眼里的决然化为恼怒和冷意,面无表情地开口道:“陛下若实在不想,臣也不会强留。”
刚刚还算温情的气氛一下子结了冰,谢定夷只得哄人,道:“我想我想,”她反手握住他想要抽离的手,道:“待到日出前好不好,明日没有朝会,但奏折还有很多,可怜我还要批一天公文,好不容易见见你,你还要赶我走?”
谢定夷哄起人向来面不改色心不跳,沈淙沉默了几息,好歹没再挣扎,说:“陛下既辛苦,今晚的事直接让宁大人来说就好,何必来回奔忙。”
“是个办法,我怎么就没想到,”见人态度软化,谢定夷又开始不正经了,道:“当时只想着能多来见你一面便来了,竟也没觉得有多辛苦。”
……真是够了。
沈淙接不出后话,冰冷的神色被撬松,视线虚虚地望向一边,就是不看她。
也挺好哄的嘛。
谢定夷抿紧了想要弯起的唇角,重新往他散开的衣襟里摸索,沈淙这一次没有推开她,任由她将脸埋进了他的胸口。
这具漂亮的身体被她探索过无数次,依旧有着诱使人触碰的吸引力,唇齿轻咬细磨,引来断断续续的低吟。
不知过了多多久,沈淙脸上的潮色已经红的不堪入目,但他依旧不想发出太大的声音,克制地将脸转向一旁不知是谁的衣服里,高挺精致的鼻梁埋进柔软的布料中间,下意识地嗅闻着上面残余的气息。
是谢定夷的抹衣。
待认清贴在他鼻尖的那件衣服,沈淙的心跳顿时剧烈起来,残存的理智催促着自己别开脸,可身体却像失去了控制一样一动不动,他蓦然想起三年前他和谢定夷第一次过后的那个早晨——睁开眼睛,她的抹衣就和他的内衫缠在一起,那时候他看着眼前那一幕几乎是两眼一黑,恨不得当场就触柱身亡,可现在他闻着那股熟悉的暖香,竟生不出一点抗拒的心思,懒懒垂眼,见谢定夷没有看他,便隐秘地抬了抬下巴,在她的衣服上痴缠地挨蹭了几下。
10.柔蓝一水萦花草(1)
谢定夷在沈淙身上的兴致总是很久,每每不将他弄到崩溃不罢休,不过半个时辰,他就像是已经撑到了极限,细韧的腰肢在一来一回的起伏中被颠散,不成样子地躺在凌乱的床铺间。
酥麻和酸意流淌在四肢百骸,鼻尖和下巴也沾染着湿迹,他被她从里到外的使用了,永远遵循着礼数规矩的那点疏离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称得上意乱情迷的表情。
身体颤抖,摇摇欲坠,只能被她堵着唇齿发出几声哑哑的闷哼。
谢定夷一直都觉得沈淙不是美而不自知的人,相反还觉得他在勾引人这方面天赋异禀,不管他是不是出自真心,欣赏了一会儿他恍惚的表情,原本贴在他腰侧的手又开始作乱,爱不释手地揉捏着那手感极好的肤肉。
“改日教你射箭吧,”她随手捏了捏他的小臂,说不上孱弱,但也是清瘦,比起自小习武的谢定夷来说是差远了,没听到回应,她又捏了两下,想看看他的力道如何,说:“你使点力气。”
沈淙勉强收回点理智,恹恹地垂着眼,将视线落在她握着自己的小臂上,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埋怨,道:“使不上力气了。”
这语气让谢定夷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有些不解,迟钝地和她对视,结果下一息又被她凑过来亲了亲嘴唇。
……他刚刚说什么了吗?
还没等他想明白,第二个吻又落了下来,下颌被人紧扣在手中,两片嘴唇被翻来覆去的折磨,沈淙第一次感觉到圣意难测,但也无从反抗,只能躺平了任她亲,张开发肿的红唇,任由还泛着酸意的舌头被这个外来的入侵者一点点地拖出安全地带。
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呼吸再次被搅乱,瓷白的肤肉也跟着蒸腾起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太深了,他下意识地仰了仰头,细长的双眉困扰地拧在一起,喉结快速滚动,艰难地吞下不断泌出的涎水。
直到谢定夷放开他,他就像只被捏住后颈的猫似的彻底软了下去,汗湿的脸在昏暗的烛火下微微反着光,纤长的睫毛凝成簇状,紧接着,在眼眶中积蓄许久的泪水便从眼尾溢了出来。
只是还未等泪水划过皮肤洇进枕头,一个轻盈的吻就阻止了它的流动——谢定夷亲掉了那滴眼泪。
她知道这不是因为情绪而生出的泪水,但她也有点好奇,沈淙这种人真的会哭吗?不过现在问出来似乎有点破坏气氛,于是她什么也没说,细碎的吻从眼尾往下落,脸颊,鼻尖,嘴唇。
她好像真的亲不腻他,这具壳子的每一处都如此合她心意,甚至他故作冷漠口是心非的性格她也觉得无比可爱,他到底知不知道他每次说着那些纲常伦理的时候其实腿缠的比平常还要紧,知不知道他别开脸说不行的时候身体总是在背叛他。
……
四周一片阒寂,能听见的只有亲吻时发出的水声,如有实质地炸在脑海里,泪水再次溢出,水汪汪地洇在眼尾,形成一片雾蒙蒙的薄红。
意识跟不上身体的快.感,开始不可遏制地涣散,自从那滴泪被她吻去后沈淙就感觉自己如坠幻梦,浑身都在发软,细白的脚踝在床上无力地蹭了蹭,脚趾蜷缩,被无处不在的酥麻感刺激得微微痉挛。
不行了——他似有似无地哭了一声,模模糊糊地喊了声不要,可身体还是紧巴巴地贴在她身上,感觉到她缓下动作,垂在一侧的手臂虚虚地环上了她的腰背,对方身上炙热的暖息如有实质地扑在他的掌心里,但他却始终不敢真正触碰到她——谁还会知道呢,他在心里默默地叫她的名字,谢定夷,然后闭上眼,放任自己溺死在这段无穷无尽的情河之中。
————————————————
天边升起第一缕晨光的时候,谢定夷回到了近章宫,许是因为一夜情好,又或是因为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她的心情也好了许多,昨夜批奏折所生出的烦闷全都一扫而空,连着桌上剩下的文书都顺眼了起来。
只是没想到刚踏入寝殿的门,就看见纫秋蜷缩着睡在床边的脚踏上,身上仍旧穿着昨晚那件单薄的衣衫。
虽然快入夏了,但夜间还是有些冷,谢定夷不敢相信他就这么睡了一夜,走过去把他抱起来,发现他身上果然凉丝丝的。
“陛下……”几乎是一动他就睁眼了,发觉自己在谢定夷怀里,登时便清醒过来,惴惴地看着她。
谢定夷将他放到床上,扯过被子盖好,道:“不是让你先回去休息吗?”
“……嗯,”纫秋绞尽脑汁地想着理由,低垂着脑袋,好半天才磕磕巴巴地说道:“我以为陛下还会回来。”
好在谢定夷没有赶他,站起身来边换衣服边说:“那你先在这睡一会儿吧,晚点再回去。”
听见这话,纫秋脸上沉闷的表情立刻生动了起来,眼里闪过一丝欣喜,乖乖应好后又迅速爬起身,站在身后帮她脱下了外袍。
察觉到他的服侍,谢定夷没说什么,甚至连头也没回,随着衣衫一件件落地,她迈步走到衣杆旁,为自己换上了殿中常备的交领武袍。
看样子是要去演武场了。
陛下勤耕不辍,没有朝会的时候便会日日晨练,弓弩刀剑不在话下。
待谢定夷拿着青鳞剑走出殿门,纫秋便开始主动收拾她脱下来的那些衣服,一套很普通的便装,放在王公富户遍地的梁安城里随处可见,丝毫不会引人注目。
他克制住自己想要把脸埋进衣服里深嗅的冲动,仔细拢好外袍,将它折起来放到了床边。
……
今日又是一整天的政务,傍晚时分,宁柏依言将沈淙写的名单送了过来,谢定夷打开细看,发现名单上不仅仅写了名字年纪,还写了他们在各地负责什么生意,擅长什么,又在哪个地方待的最久,事无巨细地写了十好几页,字迹清晰漂亮,看过去一目了然。
谢定夷自是满意,拿起笔蘸饱了墨,一列列地看过去,遇到能用的人就一个个圈起来,在旁边仔细写好朱批,言明将此人遣往何地。
“重新送回去吧,”等墨迹干后,谢定夷将文书合上,交给了随侍一旁的宁柏,想了想又道:“去之前先到趟演武堂,将那柄柘木彤弓一起送过去。”
宁柏应了一声,接过文书正要转身,又听见谢定夷补充道:“算了,那柄竹角弓也一起送过去,那柄稍微轻一点。”
“是。”
陛下最喜爱的三柄弓,居然一下子送出去了两柄,宁柏心下复杂,转过身来问道:“陛下要臣给沈府君带什么话吗?”
谢定夷头也未抬,闻言便道:“哦,你就说他辛苦了。”
宁柏前脚刚走,宁荷后脚便走了进来,道:“陛下,武贵君来了。”
谢定夷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边写字边道:“让他进来吧。”
没一会儿,四轮车滚过砖面的声音在殿外响起,谢定夷快速批完手中的这本奏折,抬目望去,自然地开口道:“来了。”
武凤弦含笑点头,滚动着四轮车行至她身边,温声道:“刚刚在外面看见纫秋了。”
“嗯,东宛这桩事算是结了,我让他在我这休息一天,”谢定夷没多说什么,随口问:“他在外面干什么?“
武凤弦道:“在和小寒玩呢。”
小寒是纫秋在近章宫后殿捡到的一只小野猫,谢定夷见他喜欢就让他养在了宫里,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放养,只有纫秋回来的时候它才会出现,颇有灵性。
谢定夷了然,问眼前的男人:“来找我有事?”
武凤弦将腿上的文书拿起来递给她,说:“受余大人所托,安排了下月春选的相关事宜,给您过目。”
一听是这事,谢定夷有些不耐地皱起了眉头,道:“你决定就好了,那日我也不一定去。”
“今年是首次让东境四国的世家子弟一同参选,陛下无论如何还是去一趟比较好,” 武凤弦道:“当地的世家豪强毕竟树大根深,他们对中梁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民间的风向。”
谢定夷没答话,身子后倾,靠在座椅靠背放空了一会儿,良久才道:“你直接选吧,按照家世权职来选,我先前废除了禁止适龄侍君参选前私下结亲的规矩,此次大选他们既然敢来,那便是对入宫有意,你拟好名单等大选前告诉我就行。”
武凤弦应了声好,另道:“我做了糕点,让宁荷先拿去厨房了,等会儿用膳的时候一起上。”
谢定夷无所谓地点点头,正要开口叫他留下来一起吃,又想到纫秋还在外面,便道:“成,你回吧,文书我会看的。”
武凤弦脸上的温和滞了滞,又转瞬恢复如常,平静道:“好,那我先回了。”
见谢定夷写着字没回答,他便滚动着车轮往殿外去,立在门边的宁兰见状,立刻走上前站到了他身后。
轮子一路滚到殿门口,两边的侍从适时走上前来,同宁兰合力将武凤弦连人带车越过门槛,小心翼翼地落在地上。
正在此时,一个小小的黑影突然从阶下扑了过来,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一个更大的身影也出现在面前,在那只猫碰到武凤弦前将它抓回了怀里。
虽然没真闯出祸,但纫秋还是吓得不轻,有些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死死地把猫锢在怀里,不住地躬身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贵君殿下,小寒不是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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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武凤弦没说什么,垂眼瞥了他一眼,道:“没事,洗洗手进去陪陛下用膳吧。”
纫秋头也不敢抬地跪在地上,低声应了声:“是。”
等眼前的四轮车消失在视线范围内,纫秋才敢抬起头,怀中的猫已经有点炸毛了,锋利的爪子在他的手腕上的束甲上不断地抓挠着,但还是没造成任何伤痕,力道一松,它就叫了一声飞身蹿出去,滚到了墙脚下的花丛中。
“我不是故意的,小寒。”他连忙跟过去,蹲在花丛边朝它伸手,但是它却不过来了,一声不吭地蜷在墙角看着他。
等了许久它都不动,纫秋只好失落地收回了手,抱着自己的膝盖和那只猫对视,声音小的像自言自语,道:“可是你真的不可以伤到他……陛下会讨厌我的。”
“小秋,”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纫秋立刻回头,看见谢定夷站在宫檐下朝他招手,说:“饿不饿,吃饭了。”
以前在边塞的时候,她每次也是像这样掀开帐子叫他,说:“小秋,过来吃饭了。”
莫名的酸意从喉间涌上来,让他感觉到了浓重的委屈,可他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委屈,甚至觉得自己没资格委屈。
他掐了一把掌心,用力把那股酸涩压下去,站起身来脚步匆忙地往谢定夷那边跑。
……
一起吃完饭,谢定夷又去了东殿批奏折,让纫秋自己玩一会儿,他跑出去找了一圈小寒,无果,只能先回到后殿去洗澡换衣。
一直到戌时末,批完奏折的谢定夷才回到寝殿,推开门,纫秋像只等主人回家的小狗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窗榻上,抱着膝盖看过来。
见到她回来,原本还在无所事事玩着自己匕首的纫秋立刻露出一个笑,爬下床榻跪在地上,道:“主人。”
这个称呼还是谢定夷刚在战场上捡到他的时候他非要叫的,见实在改不过来便由他了,等到将他带回梁安,他才改口叫她殿下,后来又叫陛下。
殿门在身后关上,谢定夷走到他身边,垂手摸了摸他的脸,说:“不无聊?”
纫秋摇摇头,侧着脸在她手心里蹭了蹭,抬起眼睛依恋地看着她,又唤了一声:“主人。”
他真像只小狗一样,双手小心地捧着谢定夷的手,伸出舌头想去舔她的指尖,被避开后就拿一种可怜又难过的表情看着她,谢定夷哭笑不得,随手捏了捏他的脸,说:“朕去梳洗。”
听见不是拒绝自己,纫秋又一下子开心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到浴房,伸手帮她脱下了外衣。
随着一件件衣服落地,那具漂亮而颀长的躯体彻底显露了出来,纫秋不敢看她,倒不是因为羞耻,只是觉得像自己这样的人,即便是视线对她来说也是一种亵渎,小心翼翼地跪在原地,最多、最多……就只敢看着堆在他身前的那些衣物,闻到了一股温暖又熟悉的味道。
莫名的气血往不该涌的地方涌去,纫秋在心里大骂自己放荡,双膝微微并拢,不敢在谢定夷面前显露心思。
陛下可以用他,但他却不能肖想陛下……绝对不可以。
“这是做什么?”谢定夷显然看出来了,居高临下地站在他身前,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膝盖,像是进入之前的敲门声,示意他乖乖的把门打开。
纫秋从来不敢违抗她的命令,下一息便握紧双拳,一点点地分开了双膝。
她笑着夸赞了一声:“好乖。”然后毫不留情地踩了下去。
……
沐浴完出来,刚刚还倒在地上回不过神的纫秋已经重新跪在了原地,谢定夷随手披了一件衣服坐在椅子上,微微躬身撑着下巴,示意他自己去挑物件,道:“自己选吧。”
在最应该知荣知耻的年纪,纫秋在战场上流浪,所以他没有学会羞耻,更擅长的则是一种伪装。
但在谢定夷面前,这种伪装被全然丢弃,他看见那些东西,脸不红心不跳地爬过去,伸手摸向了最末端的玉件。
他很耐玩的,他只想要陛下尽兴。
可还没等他摸到东西,身后就传来谢定夷的声音,道:“选下面的吧,这些不行。”
这些是她给沈淙用过的,他那种人,若是有一日知晓用在他身上的东西被别人碰过,定然恨不得去撞墙。
纫秋没有问她缘由,乖乖的选了下面的——这种缘由有什么好问的呢,他不能用,自然是得给别人用。
他这么卑贱的人,能被陛下临幸已经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了,他总要知道知足,也不会去和陛下的那些侍君比。
只希望……只求在陛下偶尔看向他的时候,不要抢走她。
11.柔蓝一水萦花草(2)
一夜春雨,风柔天净。
午后时分,昨日晨起派出去人回到了澈园,沈淙恰好用完了膳,拢了条薄毯坐在院中的躺椅上看书。
来人未敢多看,脚步轻轻地走到他身侧,躬身行礼道:“府君,查到了,明湖巷西数第二户确实有人住,叫做谢纫秋,官府记档上写得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女子,商户,在巷尾经营了一家茶馆,小的问清在哪后去看了一眼,里面只有两个伙计,掌柜也确实是个姓谢的女子,但不常来。”
听到这个一模一样的名字,沈淙半合上手中的书,神色冷淡地问:“人在家吗?”
“昨夜不在,”来人详尽道:“去喝了一盏茶小的就去院口守着了,但一直到今日正午才有人回来,且进门的是个差不多年岁的男子,小的装作路过同他打了个照面,趁机看了一眼院子,东西不多,看着不像是久住的。”
一夜不在,很难猜测对方到底是去干什么了,自然,最坏的结果就是他刚从宫里出来。
想到这个可能,沈淙不自觉地捏紧了手里的书,纸页发出细微的声响,如同此刻他心中不断发酵的酸苦。
沉默了几息,他问:“你确定?”
“是,刚查到人小的就去了,昨夜晨起到今日正午院内确实空无一人。”
“嗯,”他很小声地应了一句,眸光沉沉地盯着前方的虚处,过了一会儿才道:“看着他,若是他宵禁前一个时辰出门就来禀我。”
“是。”
来人听清自己的任务,行了个礼后匆匆退下,脚步声逐渐远去,很快消失在廊后。
书本翻开,刚刚还一目十行的字蓦然间变得晦涩难懂,他逼着自己看了两行,却克制不住脑子里嘈杂的恶念,喉间像是堵了一块又尖又利的冰棱,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无比胀涩。
……又一个男人。
————————————————
春选前,涿水江州河段的岁修事宜收尾完毕,以江州府丞为首的一批官员因政绩突出被擢升入京,宿幕赟也是其中之一,自此,她便需要同工部其它官员一样每日点卯应值,开始参加大小朝会。
宣旨的官员刚刚踏出府门,宿幕赟就重新拿起了那张陛下亲笔写就的调令,一脸懵然道:“我这就升官了?”
她的惊讶并非没有由来,她原先官至晋州司水曹长使,因承平二年的治水政绩突出被调职到了水患频发的灵州,后又升迁水部司长使,统管灵州、镜浦、菰州三地的水利事宜,承平三年始被频召入京,开始和虞衡司、屯田司、匠作司的三司官员共同撰写利田水志一书,灵州的同僚都道她不日便要擢升入京,但一直到昨天,她的官位依旧纹丝不动,只是每日需要去往工部点卯,继续为利田水志苦下功夫,如今她只不过是去江州主持了一趟岁修,回来居然升官了,还是水部司正五品的司主官。
同她一起接旨的沈淙没说什么,倒是一旁的萧辙高兴开口道:“恭喜大人。”
宿幕赟嘿嘿笑了两声,将调令翻转过来展示在沈淙面前,道:“静川,你给我看看,这调令不会有假吧,听说是陛下亲手写的,是真的吗?”
沈淙看不下去她的傻样,瞥了一眼字迹,道:“假的,估计只有章是陛下盖的。”说不定连章也不是。
“啊?”宿幕赟低头看了一眼,说:“你怎么知道?连我都没见过陛下的字迹。”
谢定夷不爱写字,若无大事,送上去的奏折大多只能得个“阅”字,甚少才有超过五个字的复批。
沈淙没理她,而是另道:“新官上任,去置办点行头吧,没钱到我账里支。”
宿幕赟挠挠头,道:“不用了吧,我穿官服就好了。”
沈淙道:“官服是官服,常服是常服,先敬罗衣后敬人,梁安不比晋州,王公遍地,两袖清风固然是你为官之道,但过于特立独行只会引人侧目,别人也不会把你当回事。”
宿幕赟犹豫了片刻,道:“那要置办点什么?”
沈淙道:“你收拾收拾吧,下午我同你一起出去。”
……
午后时分,宿幕赟依言在走车马的侧门处等沈淙出来,他身边的另一个侍卫时弄雨率先牵了马车走到她身边,道:“大人可以上马车内等,府君许是还要一会儿。”
宿幕赟问:“今日怎么这么久?”
沈淙出身豪奢,吃穿用度自然也讲究,平日里入宫参宴或是同过年节他也会事先打理一番,但还是第一次见他磨蹭这么久。
弄雨笑了笑,滴水不漏地说:“大人升迁,府君也高兴。”
“我这么大面子呢?”宿幕赟显然不信,开了句玩笑,正想爬上马车,不远处的小径上就有一个撑着伞的身影走了过来。
待行至林荫下,一路跟在沈淙身后的赵麟才收了伞,宿幕赟看看清他的衣着,瞪大眼睛愣了两息,问:“我们不就去买个东西吗?”
沈淙神色淡然,问:“有什么问题?”
宿幕赟说:“那你穿这么好看做什么?”她伸出手指,从上到下指了一遍,没有哪一处特别抢眼,但就是处处精致漂亮,更何况他还穿了件平日里从未见过的青色交领长袍,碧水叠云的绣纹垂于衣摆,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翠光。
“你还抹了口脂!”
沈淙忍住骂她的冲动,抬步就往另一驾马车边上走,冷冷掷出两个字:“闭嘴。”
……
宿幕赟本以为沈淙说的置办最多不过是衣物首饰,没想到坐下的马车左拐右拐,最后竟停在了距离禁宫半条街的一座宅邸外。
她掀开车帘,看着前方已经下了马车的沈淙,道:“静川,你不会要买宅子吧?”
“你还在马车上做什么,下来,”沈淙无言,道:“原先那个院子太小了,我住不惯。”
宿幕赟两腿战战地爬下马车,道:“静川,这里是承天门街,寸土寸金啊,”言罢,她又扬起下巴往东侧看,强调道:“我都看见承天门的金顶了!”
“宿幕赟,”他唤了声她的名字,见她认真瞧着自己,便道:“以后别和别人说同你结亲的是故晋沈氏行吗,实在不行你就报沈济的名字,我不介意”
宿幕赟朝他做了个鬼脸,恨声道:“多谢你提醒,我一定牢记在心,尽量不去丢你沈静川的脸。”
她着重强调了他的名字,听起来咬牙切齿地,但沈淙却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不谢。”
正说话间,那边赵麟领着一个身着五品官服的男子走了过来,对着沈淙道:“府君,这位便是同我们书信往来的赵大人。”
沈淙抬手对着他行了个平礼,道:“在下沈淙。”
“久仰,”张屏连忙还礼,又对宿幕赟作揖道:“这位想必就是宿大人吧?”
宿幕赟行礼笑,说:“正是。”
“既然是看院子,我们便边走边说”张屏抬手引他们入府,道:“这宅子的由来府君想必已经知晓了吧?”
沈淙道:“略知一二,说是曾归虞氏所有。”
灵川虞氏,自中梁立国后出过两任丞相,一位帝君,那位帝君便是当今承平帝之父,贞仪帝君虞归璞。
“是,“张屏道:“这宅本是私宅,由前朝一位皇商所立,后被老尚书所购,老尚书告归时将宅子充公,这才同其它无主的官宅一齐到了户部的手中。”
一旁的宿幕赟有些不解,问:“那这么说这是官宅了,可以这么轻易的卖出吗?”
大多数充公的官邸都是拿来赏赐的,只有一些偏远的或是年久失修的宅子才会有户部卖出,所得的银钱则拿来充公,只是这等大宅花费无数,雕梁画栋,要赏就只能赏些高官,但那些高官大多不缺银钱,更喜欢自己建造新院,是以很多都只能空置。
“若是先前自然不能,但今上……”他露出了一个懂得懂得的表情,说:“今上恣意豁达,没有对梁安的宅院多加限制,只是说要验明卖家身份,以免有什么不妥。”
听到这话,沈淙在心里默默地想,谢定夷的原话绝对不是这样。
自然,张屏也在想,因为陛下听到他们去报这等小事极为不耐烦,只说了句谁买得起就让谁买。
思及此,张屏心中暗叹:承天门外的地界价值千金,若是住在这,朝会都能晚起一个时辰,若是他买得起,他也不想带着别人来看啊。
“这边是后院,有一个极大的荷花池,”张屏带着人继续往里走,道:“虽才五月,里面的荷花都已含苞待放了,池中还有许多鱼,夏来垂钓也是惬意。”
正说着,三人绕过了曲折回廊,张屏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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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荷花池顿时映入眼帘,乍一望去只见碧水凝烟,方塘含翠,其莲叶田田,高低错落,高者擎如翠盖,低者浮若青钱,菡萏尖角初露,水中涟漪点点,似有鱼儿游动。
随着光移景换,那荷池后面的景象才慢慢显露出来,先是垂柳如丝,后是亭檐翘角,再往下,一个举竿垂钓的身影骤然出现在了眼前,张屏一惊,以为是何人闯入,正要开口斥骂,沈淙立刻抬手阻止了他,道:“好像是陛下。”
“啊?!”张屏瞪大眼睛,显然不相信他说的话,凝目望去,池对岸的那个人正躺在躺椅上,本就看不清楚的侧脸正被一柄蒲扇遮着。
“这如何能看出是陛下?”宿幕赟也不信,但却压低了声音,道:“你可别唬我。”
沈淙示意他们往前走,道:“到近前便知了。”
不管是不是陛下,他们都是要近前的,不可能就此忽视而过,然而等迈过池中小桥,张屏已经对沈淙的话信了九分,因为那躺椅前草草插在泥中的神兵,怎么看怎么像陛下从未离身的青鳞剑。
隐隐察觉到脚步声,假寐的谢定夷霎时移开了蒲扇,眼神如利箭般射了过来,待看见这毫不相干的三个人一同出现在这里,她也愣了一下,朝沈淙递了个不解的眼神。
她这段时间忙得头脚倒悬,说起来和他也有半个月没见了。
而这边,张屏早已被她这一眼的威赫吓得跪地行礼,高声道:“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安!”
宿幕赟和沈淙见状,也一前一后地跪了下去,谢定夷手拿蒲扇遮着阳光,不耐道:“这么大声做什么?别把鱼吓跑了。”
张屏忙压低声音,道:“陛下恕罪。”
好在谢定夷没和他计较,问了句:“来做什么?”
张屏道:“沈府君要置宅子,看上了此间官邸,臣便带他和宿大人来看看。”
闻言,谢定夷又看了一眼跪在后方的沈淙,对方低眉敛目,神情自若,看不出一丝端倪。
“那就看吧,”她并不在意,继续盖住脸侧了个身,说:“离远点,今日若钓不上来鱼便罚你一个月的月俸。”
张屏立刻变得愁眉苦脸,但还是顺从答话,道:“是。”
谢定夷在这,张屏也不敢带着他们多逛了,看了后面两个院子后就走了出来,道:“大致便是这样,想要全部逛完恐怕需要骑马坐轿,要去东院的话得经过荷池,如今陛下在那……”
宿幕赟忙接话道:“我明白我明白,那我们就先不看了。”
张屏道:“这里曾是虞氏旧邸,遇见陛下也不稀奇。”
宿幕赟道:“陛下既喜欢这宅子,为何不留下来,还给户部处置?”
张屏道:“不瞒宿大人说,我们当初特地将这宅子拿出来问了,但陛下还是一样的说辞,说任由我们处置便好,如今遇见陛下……府君若是有所顾虑也是常情,西街那边有一座宅邸,到宫中的距离和这座宅子差不多,到工部还要更近,不如……”
“不用了,就这座,”沈淙打断了他的话,道:“您先前说的是十万两黄金,如今未变吧?”
“十万……”宿幕赟咬着这两个字念了一遍,想去扯沈淙的袖子,被他侧身躲开,只得压低声音道:“陛下在这,我们怎好住这座宅子?”
沈淙道:“陛下口谕,将宅子予以户部处理,你如今擢升入京,也有官职做保,为何不行。”
宿幕赟道:“可是陛下……”
沈淙瞥了她一眼,对张屏道:“赵大人,可否容我们商量一下。”
张屏忙背过身去往远处走,道:“自然,自然。”
“你若不愿,可以同萧辙住在原来那处,那个院子我也买下来了,你放心便是。”
宿幕赟道:“不是住不住的问题,是陛下!”她压低声音,道:“虽然陛下将这座宅邸交给户部了,但万一陛下是喜欢这院子的,那不是谁买谁倒霉吗?”
她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道:“你平日还总让我不要闯祸,你如今才是在闯祸。”
沈淙道:“此宅不过是为了虞尚书上朝方便才购置的,远称不上喜不喜欢,陛下在这只是因为……”
宿幕赟见他迟疑,追问道:“因为什么?”
沈淙欲言又止,心道:因为她只是来钓鱼的。
12.柔蓝一水萦花草(3)
从虞氏旧邸出来后,沈淙便让赵麟取了银票给张屏,那厚厚一沓银票都是万两面额,所标的票号也是沈氏名下的昌明票号。
“这是契银,这是补给张大人的月俸,”沈淙指了指另一张面额小些的银票,道:“都是因为我们您才受了陛下斥责,不论陛下罚不罚您,这钱都当补给您的。”
张屏有些讶然,那张银票数额虽不值万两,但也绝不止他一个月的月俸,挣扎了几息,他伸手接过,道:“多谢府君。”
他只收了最上面的那张银票,其余的并未沾手,继而道:“这笔钱我不能过手,要您按了手印后弥封起来,再随契书一同交到左侍郎手中,这样才能换出地契,也才算作数。”
沈淙道:“我有些累了,就让赵麟和您去拿契书吧,待我按了印再给您送去,烦您多等一会儿。”
“哪里,这都小事,”经此一遭,张屏心里对他也是高看了几分,显然不论是财力、手腕还是胆子,这位府君都是一等一的,想到这,他也认真地对他身后还没反应过来的宿幕赟行了个平礼,道:“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宿幕赟忙拱手道:“您慢走。”
见赵、张二人远去,沈淙便示意她上车,道:“去买衣裳首饰的吧,我让弄雨跟着你,省得你被人骗。”
宿幕赟边上车边问:“那你呢?”
他不答反问:“买这些还需要我陪着?”
宿幕赟问:“那你去哪?”
沈淙轻拍车壁,示意车夫策马,道:“与你无关。”
待马车转过街角再也看不见后,沈淙又站在原地等待了一会儿,理了理额发,转身往府内走。
他脚步匆匆,一直到重新迈上回廊后才放缓了速度,慢慢地从荷花池后走出来。
那边谢定夷已然坐起了身,双手握竿专心致志地盯着湖面涟漪,注意这边的动静也只是抬头瞥了一眼,半息不到又继续盯着自己的鱼线。
他迈步上前,沉默地立在谢定夷身后,不知过了多久,那池面上的浮漂终于开始上下浮动,谢定夷一喜,耐心等了几息后快速收杆,可收上来的钓钩却空空如也,就连饵料也不见了踪影。
谢定夷沉默两息,扭头看他,道:“往远站点,再钓不上来鱼扣你两个月月俸。”
沈淙无话可说,道:“……臣无官职,也无月俸。”
“啧,”谢定夷不耐,道:“那就扣你妻君的。”
沈淙没意见,道:“若陛下高兴,臣不敢有异议。”
谢定夷没理他,把饵料重新勾好扔进湖中,再把钓竿架在躺椅与青麟剑的缝隙间,做完这一切后她又拿起蒲扇,问道:“不是走了吗?又回来做什么?”
沈淙道:“马车出了点问题,送去修缮了,正巧东边的院子还未逛完,臣便回来看看,陛下在这,臣也不好不见礼的。”
谢定夷没对这番说辞发表什么意见,另问道:“宅子买了?”
沈淙道:“已经让人去取地契了。”
谢定夷问:“这宅子现在定价几何?”
沈淙道:“不过万两之数。”
谢定夷笑了笑,道:“你这万两之数,约莫十之二三要进户部的口袋。”
沈淙道:“陛下如何得知?”
“宅邸买卖本就是个不用呈报的小事,他们不在这等小事上贪,难道要在大事上冒险吗?户部的帐向来一查一个准,没谁逃得过。”
沈淙道:“陛下既知道,为何任由他们贪墨?”
谢定夷道:“既知道,就是个把柄,既有把柄,那捏着敲敲打打,他们干其他事反而更上心,若是再犯,也能数罪并罚,直接摁死,更何况能买得起这等宅子的人也不差钱,就当劫富济贫了。”
沈淙难得有些想笑,道:“陛下如今劫的可是臣的富。”
“怎么?你要补偿?”谢定夷挑眉,靠在躺椅上侧身望他,道:“那赏你今夜侍寝如何。”
青天白日的说这个,饶是沈淙再能忍也不免脸红羞恼,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眼,咬牙道:“陛下若愿意,不如陪臣逛逛园子,听说这曾是虞氏旧宅,想是陛下也熟悉。”
“也成吧,”谢定夷没拒绝,甩甩衣摆站起身,又低头确认了一下鱼竿是否放好,这才迈步朝他走过来,道:“走。”
沈淙抿唇忍下嘴角的笑意,跟上她的脚步,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听她问道:“怎么突然想着要买院子了。”
沈淙依旧是对着宿幕赟那套说辞,道:“原先那个院子太小,临时住住还可以,如今小宿擢升入京,自然要有一个大点的地方。”
“你倒是财大气粗,直接买了个承天门外的宅子,”谢定夷笑着调侃他,随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渡廊,说:“这里过去就是东院,我以前住过,后面有个花圃很好看,你应该会喜欢。”
这些充公的宅子有专门的人打理,便是荒废多年了也不显陈旧,正如此刻,那渡廊后的夏花正绚烂地开,浓绿里点缀着或深或浅的白。
走过回廊,她口中的那个花圃果然出现在眼前,其花叶之盛几乎目不暇接,左瞧牡丹方谢,右看芍药初醒,朱砂蔷薇攀垣欲燃,碧玉藤萝覆架成帷,更有粉白杜鹃攒做云霞,青紫鸢尾立如剑阵,灿烂的暖阳从枝叶的罅隙间洒进院内,有如筛金,斑斑驳驳,待一阵清风吹过,花影碎而复圆,光痕摇而复明,将此间的美景衬托地愈发蓬勃。
“啧,这缸子怎么还没搬走。”
听到谢定夷的话,沈淙才注意到那花圃角落处放着一个不大合时宜的水缸,鼓起的缸身破了一个大口子,里面堆满了碎石和杂草,生生破坏了那一角的景致。
沈淙问:“这缸子为何破了?”
谢定夷道:“我小时候闯祸打破的。”
沈淙的嘴角又往上牵了牵,问:“……是不小心的吗?”
“都说是闯祸了,怎么会不小心,”谢定夷看出他想笑,没所谓地挥了挥手,跨过回廊边的长椅坐下来,道:“原只是玩闹躲藏,结果被我骗进去的人出不来了,没办法就只能找了块石头砸开,还好当时力气还比较大大。”事后谁也没敢说,坚称是那个缸子自己炸开的,不过大人一眼就看出小孩在撒谎,只不过没戳穿,随口说了两句就没管了。
“想笑就笑吧,别忍着,”谢定夷睨他,说:“难不成你小时候不闯祸?”
“也闯,”沈淙立在一旁,说:“只不过罚得比较重,闯了两三次就不敢了。”
谢定夷问:“多重?”
“看闯的祸有多大,”沈淙一一列举:道:“抄书,打手板,藤条,跪祠堂,挨饿,有时单独罚一个,有时候两个一起罚。”
“啧啧,“谢定夷感叹了一句,有点没法想象沈淙闯祸挨打的样子,问:“你都试过?”
沈淙道:“没有,被罚过一次抄书就知道怎么能让自己不挨罚了,倒是我长姐,条条家规条条犯,成亲前一晚还被罚了跪祠堂。”
谢定夷问:“为何?”
沈淙道:“成亲前一日跑出去和我姐夫见了一面,原本按照中梁成亲的规矩,婚期前三天是不能见面的,我父亲知道了就让她跪了祠堂——都是些很无聊的理由。”
“陛下这是什么眼神?”沈淙见她不应,侧头同她对上视线,唇角含着难能一见的笑容,道:“其实也不可怜,毕竟我长姐不在意,反倒拿这当乐趣……”
话没说完,谢定夷站起身往这边迈了两步,抱着手臂懒懒地靠在柱子上,含着笑意和他相望,道:“看不出来是心疼吗?”
语气带着笑,也听不出是正经还是不正经,但沈淙还是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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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角的弧度变得平直,眼里浮现出一抹复杂,斑驳的光影落在他发间,将他精致的五官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他今日穿了身以往从没见过的颜色,天青菱纹锦为缘,素纱单衣做里,横波点翠,显得整个人都青嫩了不少,衣上除了腰间悬着的双衡青玉组佩外并无多余的赘饰,行止间冷冷清响,有如泉音般轻灵,莫名冲淡了空气中浮动的暑热。
初夏了,隐约能听见两声零星的蝉鸣,二人在红花绿野间对视,微风拂过,乱红飞渡,点点碎金映入彼此的瞳孔。
谢定夷的眼神如有实质地描摹地着对方的轮廓,最后看向他唇上一抹粉里透红的色泽,忍不住前倾了倾身。
“不行。”太亮了也太空旷,虽然周围没什么人,但他却无法接受这样的场合,直接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唇,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自己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赶紧想要收回,却被她按住手腕。
她维持着这个动作向前靠,乌黑的眼眸在阳光的映照下泛出一抹深绿来,其实这就是她原本的瞳色,她身体里的血脉来自于那个古老而辽阔的凤居草原。
睫影交错间,手背贴到了自己的嘴唇上。
他们隔着一个手掌的厚度对望。
温热的吐息扑在掌心,带来细碎的痒意,谢定夷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抚上了他的后颈,动作轻柔地宛如捧住欲坠的薄胎瓷,沈淙蓦然感觉到了一股焦渴,耳边彷佛听到了远处锦鲤跃出莲池时候发出的破水声。
“沈淙。”
短短的两个字,闷在手心里,沈淙指尖一颤,在对方带着笑意的眼神中慢慢垂手,初时不过蝶翼轻触,随着后颈的力道逐渐加重,那吻也愈发深切,等到舌尖掠过颤栗的上颚,他才觉出自己如雷般的心跳,指尖用力,默默攥紧了她的前襟。
……
一刻钟过去,两人从渡廊走出,回到了荷池边,谢定夷第一时间抓起自己的鱼竿看了看,依旧是轻飘飘的,饵料被啃得地还剩下半截。
她蹲在原地重新换好了饵料,把鱼钩甩下去,像是无事发生一样再次坐回了躺椅上,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沈淙则有些不自然地用指背抵着自己的发肿的嘴唇。
想起刚刚的亲吻和自己现在不好见人的样子,他心里也难免涌出一丝后悔来——他一定是疯了,又不是不知道谢定夷的脾性,怎么被她喊了一声名字就那么轻易同意了呢。
被亲成这样……
他说不出心里什么感觉,但显然不是抗拒,抿了抿嘴唇,抬步走到谢定夷身后,道:“陛下前几日让宁柏给臣送了两柄弓,臣还未谢恩。”
被他提醒了一句,谢定夷也想起来了那两柄弓,问:“哦,你试过没?”
沈淙道:“试了。”
谢定夷问:“怎么样?”
沈淙没答话,显然是不怎么样,谢定夷从他的沉默里听出了些许窘迫,顿时忍俊不禁,道:“好罢,后日,后日朝会罢,我带你去西郊猎鸟,怎么样?”
沈淙不解:“为何是西郊?难道不是东池那边林子更多吗?”既是猎鸟,总该选个有林子的地方。
谢定夷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反倒回问道:“什么意思,你答应了?”
以往她也想过带他出门,但除非是她自己亲自去抓他,若是让宁柏去,几乎没有一次成行,这次居然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沈淙没接话,眼神直直地望着荷花池,抿了抿色泽殷红的唇瓣,生硬地转移话题,道:“陛下还没告诉臣为什么要去西郊。”
谢定夷看出他的色厉内荏,笑了笑,没说话,见她不应,沈淙快速地看了她一眼,默然道:“是因为西郊有河吗?”
谢定夷理所当然地说道:“万一猎不到鸟也可以钓鱼嘛,那边钓鱼最好了。”
……真是够了。
13.茅屋数间窗窈窕(1)
第三日大朝罢,宁柏准时准点地翻了西院的外墙,照着谢定夷的吩咐将沈淙从澈园送到了西郊的一处疏林,大约在原地等了一盏茶的时间,远处林晦忽破,骑马的谢定夷出现在了林道尽头,穿着一身干脆利落的玄色骑装,长发高竖,一路驰来惊飞鸟雀无数。
待行至马车前,她才勒马扬鞭,那乌骓昂首,服服帖帖地站在了原地,车帘被马鞭撩开,谢定夷的面容出现在眼前,道:“走了,还窝在里面干什么?”
沈淙身上的骑装是昨夜宁柏特地送来的,品月为底,描花绣月,紧实的腰带勾勒出一截细腰,衬得他异常出尘。
听到她唤,沈淙也撩开车帘走了出来,第一件事自然是行礼,但车轸之上实在太过局促,一时间不知是该先下车还是先上马。
“这颜色果然适合你,好看,”她不吝夸赞,又朝他伸手,道:“直接上来。”
他只得把手递给她,但车轸和马背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他不知该如何隔空迈出这一步,正犹豫间,谢定夷已然不耐,将马鞭丢给一旁的宁柏,腾出另一只手来扣住了他的腰。
衣摆划在半空中发出猎猎的声响,没等沈淙反应过来,谢定夷抬手重新接回了马鞭,随着一声破空之声,身下的乌骓迅速底扬蹄飞奔,沈淙在呼啸的风中喊了一声陛下,赶忙抓住了身前的缰绳。
驰马的时候脑子里是想不起任何事的,能感受到的只有吹在脸上的风,鞍鞯的金钉划出弧光,如裂素帛般劈开前路,随着两边的绿影不断倒退,二人终于飞奔进了疏林深处,前方不远处传来淙淙的流水声,粼粼的水光在阳光下不断闪烁。
溪河拦路,身下的马儿却丝毫没有减速,谢定夷握着马鞭的手往前一伸,直接环在了沈淙的腰间,另一只手则紧勒缰绳用力一扯,马儿昂首扬蹄,径直跨过了那数尺宽的河面,轻巧地落在对岸。
到此为止,谢定夷才慢慢勒停了马匹,以指为梳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声音清朗,带着笑意问:“好玩吗?”
她唇边的笑放肆地如同三月野桃,沈淙看了她一眼,长睫轻垂,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嗯。”
————————————————
沈淙今日所带的是那柄竹角弓,倒是不重,只是那弓弦极难拉开,他先前试了试,把手都磨红了也依旧是纹丝不动,谢定夷接过后顺手掂了掂,把另一只手伸到他面前,道:“这个扳指给你戴。”
沈淙依言取下,戴在自己的拇指上,不大不小刚刚好。
趁着他取戴扳指的间隙,谢定夷仔细环顾了一下四周,最后将视线定在远处一点,轻声道:“看见那没?”
沈淙仰头望去,发现是一只在树梢休憩的雀鸟。
“来。”她握住他的手,示意他将弓弦卡紧扳指的凹槽内,取箭搭弓,对准了那雀鸟的上方。
“背挺直,手臂抬高。”她紧紧贴着他的身体,说话的吐息就洒在他耳边,沈淙几乎集中不了精力,只能顺着她的指令一板一眼地动作。
引弓时,耳边的风息好似凝滞了,食指贴着竹角弓背,隐隐生出了汗意,直到“咻”一声,那竹箭颤动着尾羽飞了出去,箭簇如寒光般划破空气,精准地将那雀鸟射落,沈淙心下惊叹,忍不住看了谢定夷一眼,远远跟在两人身后的宁柏跑上前捡起了猎物,很快就呈到马前。
谢定夷并未注视到沈淙的目光,挥了挥手便继续策马前行,吩咐道:“起个架子,等会儿烤了吃吧。”
今日运气属实不错,说是猎鸟,但沿着溪流走的时候居然看见了一只獐子饮水归来,蹄印尚且带着湿泥,谢定夷不敢多等,立刻勒马后退了几步找到方位,握着沈淙的手再次引弓拉弦。
松手刹那,那箭便如流星追月般朝那獐子飞去,惊破了满林岑寂,眼看箭簇即将射中猎物脖颈,那原本还一步一步朝着同一个方向走的獐子却蓦然折颈,似乎早知杀机,箭簇堪堪擦过脊背,深深锲入对面的榉树中,一时间枝叶摇晃,几片绿叶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眼见一击未中,谢定夷果断甩缰,驰马追在那獐子身后,左右穿梭间,她再一次拉着沈淙的手举弓引弦,这一箭不偏不倚,深深扎入了那獐子后腿,猎物踉跄了几步,还待向前,谢定夷又迅速补上了两箭,一箭入腹,一箭穿喉,獐子总算应声倒地,不再挣扎。
猎到好物,她也心情不错,登时就翻身下马,沈淙见她似要把自己一个人放在马背上,下意识地俯身抓住了她撤开的手,可下一息又觉不对,正要松开,谢定夷手腕一翻,反手握住了他,道:“下来吧,踏星很温顺的。”
他应了一声,顺着她的指示翻身下马,谢定夷见他安稳落地后才松开手,拔出腰间匕首朝那獐子走去。
那獐子已然气绝,毫无声息地瘫在枯叶堆里,随着鲜血从箭伤处不断流出,浓重的血腥气开始弥散,谢定夷屈膝半跪,正想着该从何处下刀放血,好把猎物拖回溪流边,头顶忽然传来异响,仰头一看,发现是一只盘桓的苍鹰。
她眯眼一笑,眼里竟透出一丝怀念,直接伸手剜下了一大块带血的獐肉,用力朝半空中抛去。
那苍鹰显然一直注意着下方的动向,闻到血味后便立刻俯冲攫食,尖锐的鹰爪张开,如利刃般劈开气流,在抓到那块鲜血淋漓的獐肉后继续朝下方的人猛冲而来,铁灰色的羽翼掀起一阵腥风。
看清眼前这一幕,沈淙瞳孔骤缩,脱口唤了声陛下,正要抬步向前,就见谢定夷轻轻歪头,任那利爪从鬓边堪堪擦过,错身的一瞬间,那一直被鹰翼遮蔽的金晖也骤然洒下,在她的眉宇间割出半弧碎光。
苍鹰一飞冲天,继续在头顶盘旋,爪下挤出的鲜血零星溅落,这倒惹得谢定夷动作颇大地往边上躲了躲,确定那兽血没落到自己身上后,她拂了拂肩上浮尘,踏过满地碎叶朝他走来,道:“留给那畜牲吃吧,我们走。”
走到近前,才觉出他脸色不好,问道:“怎么了?吓到你了?”
她道:“我在边塞的时候驯过比这还大几倍的鹰,今日这境况还伤不到我。”
沈淙明显还陷在后怕的情绪中,指尖被自己掐得青白,喉间似是梗着块未化的冰渣,张了张口才艰涩道:“那陛下也不该如此冒险。”
谢定夷含笑看他,道:“干什么?这么担心我,脸都吓白了。”
那苍鹰仍在头顶盘旋,似乎还在忌惮他们,无法安心的进食,沈淙略略看了一眼,道:“陛下的安危事关苍生,臣不得不担心。”
“嗯嗯嗯。”谢定夷敷衍地应了几声,似乎早就看穿了他一板一眼话语下的说不出的柔情,直接翻身上马,朝他垂手道:“走了。”
……
春夏之际并不是猎鸟的好时候,枝叶过于繁茂容易遮挡视线,是以打了三两只鸟谢定夷便不想费力去寻了,全都丢给宁柏处理,带着沈淙走到火堆旁的空地上练习拉弓。
“可以,用点巧劲,”即便只拉开了一点点,她也毫无保留地肯定他,说:“挺有天赋的,我五岁的时候还不如你。”
五岁,沈淙反应过来,气得想笑,手一抖就又把那箭射偏了,站在一旁的谢定夷直接伸手把窜出去的箭抓回了掌心,道:“不错,射挺远的。”
沈淙顿时放下了弓,不知是生气了还是怎得,不错眼地望着她,谢定夷挑眉,回了一个挑衅的眼神,他竟似嗔似怒地瞪了她一眼,朝她摊开了白皙的掌心。
这表情生动的都不像他了,谢定夷只感觉心里一跳,紧接着一股不可言说的感觉就涌上了喉间,但她并未表现出分毫,依旧平静地笑了笑,把箭放回了他的手心里。
……
练了大半个时辰,谢定夷终于累了,随手拿了一支箭就走向了心心念念的溪流边,挽起裤腿准备叉鱼,沈淙则往上游走了一点,蹲在案边开始清洗自己手上的尘土。
原以为这里今日只有他们来,没想到刚过一会儿,对面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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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就被一个挑着水桶的男人拨开,沈淙抬目看去,见那人穿了一件藏蓝色的袍子,像是僧袍,但却未剃度,半长不短的头发刚刚到肩膀,此刻正放下水桶准备挑水。
是山上的僧人吗?
这条溪流是从崤山流下来的,半山腰就是皇陵寺。
正思索间,那人也看见了沈淙,神色平静地同他对视了一眼,沈淙只以为是皇陵寺的人,便弯起唇角略略颔首,算是寒暄,随即继续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没过一会儿,对方就挑起两个接满水的水桶离开了,分开的草丛重新闭合,若不是枝叶微颤,就好似无人来过。
在场三人除了沈淙外并没有人注意到他,就连沈淙自己也没在意,清澈的溪水划过掌心,带着丝丝的凉意,让他忍不住将整只手浸在水下,溪底的青苔浸透了水脉,宛如山间蜿蜒而下的玉带,偶有翠鸟踏波而过,将日光揉成粼粼的碎金,透过水面映在自己的掌心里,将那一小块皮肤照得宛若透明。
一时间,四周只有流水和山风的声音。
一开始只是用余光去看,等了一会儿见他偷看的那个人没转身,沈淙便不由自主地将全部的视线都倾泻在了对方身上,这副卷着裤腿,系着袖子,拿着箭认真找鱼的样子让他莫名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除夕——她那时靠坐在他窗前,也是像今天这样,一袭黑衣,毫无赘饰,和大殿上身着玄服头戴冕旒的样子截然不同,一点都不像个高高在上的皇帝。
当然,如果不是来威胁他委身于她的就更好了。
其实那个夜晚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谢定夷,十二岁那年,他和长姐沈洵曾随着父亲一起去过梁安,刚进城门的时候,身后就传来震耳欲聋的振兵声,他们的马车被拉至路边,给凯旋归来的士兵让路。
四年前燕济犯境,昭熙帝再次割城和谈,这一回除了青岚九城外还附加了一个和亲的条件,但彼时皇室中唯一一个帝卿谢定俭年仅十四,并不是适宜和亲的年纪,再加之皇帝自己也不舍幼子,便决定从世家中选一个最为适宜的男子封为帝卿,代皇室去往燕济和亲,而这个世家,首当其冲的就是贞仪帝君虞归璞所在的虞氏一族,其长姐二子虞静徽年方十七,未有婚约,正是最适合的人选。
皇命难违,更何况自中梁立国以来,皇室都已经习惯了用这种方式来换取安宁,只要国不亡在自己手上,他们就不会在史书上留下千古骂名,唯一和以往不一样的是,这次同和亲队伍一起去往边关的还有宣靖帝姬谢定仪。
将虞静徽送到燕济后,是年十四岁的谢定仪就此留在了边关。
昭熙十九年,青岚各城的中梁旧民因燕济强征赋税一事发生动乱,受到官兵强行镇压,一些百姓想要从边境回到中梁地界,被追来的燕济士兵就地屠杀,城楼上的守城将领齐兰藏看到这一幕,实在无法做到坐视不理,遂领兵出城,将追到此地的那一小支燕济士兵围合剿灭,放了余下幸存的百姓进城,然而此事过后的第二天,燕济的大军就兵临城下,不仅向昭熙皇帝索要齐兰藏的性命,还提出要整个青岚州,否则就要举兵攻城。
燕济野心勃勃,只因地处中原,和各国交界,所以不敢贸然对某一国出手,怕自己一旦集中兵力攻打某国后后背遭袭,所以一直都在徐徐图之,但很显然,如果它想要开战,那在两国交谈中一退再退的中梁必然是他最先开刀的对象。
昭熙帝接到战报,毫不意外地答应了燕济的条件,连带着将齐兰藏的家人也一并收监处罚,希望能以此平息对方的怒火,但令人没有预料的是,和谈的旨意还没送到燕济手中,就被闻讯赶来的宣靖帝姬给截下了。
谢定仪当年去往凤居时,手中拿着青岚、凤居、晋州三州的调兵之权,面对昭熙帝八百里加急的圣旨,她丝毫没有听从的打算,反而开始从凤居和晋州调兵,任命凤居守将朱执水为主帅,晋州守将贺穗为副手,自己领八百骑兵为先锋,直接从青岚边城突袭,言明要同燕济正面开战。
14.茅屋数间窗窈窕(2)
从谢定仪抗旨不遵到第一战告捷的那九个月里,整个中梁都处于一种人心惶惶的境况中,朝中的臣子也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以兵部尚书虞素繁为首的主战派,一派是以左相宋既庭为首的主和派,两派在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宋相指责虞尚书主战是因为其孙虞静徽和亲燕济,是为私心,虞尚书则认为宋相等人黄粱绕枕,都被别人打到脸上了还一退再退,毫无血性,两派相抗不下,谁也没能占到一点上风。
朝中胶着,前线也胶着,中梁毕竟多年未动兵械,即便谢定仪自去边关起便勤于练兵,甚至还将全部身家拿来招兵买马,但比起当时兵强马壮的燕济来说,其中的差距还是异常悬殊。
第五个月的时候,谢定仪总算发了一道军报回朝,第一句话就是让昭熙帝放了齐兰藏一家,同时还向她索要军粮。
怎么办,只能给了,毕竟自己的亲女儿在前线,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更何况中梁和燕济百年来屡屡摩擦,所有的仇一代代积累下来,不是这一代开战也会是下一代开战。
这就像是一个随时会炸开的烫手山芋,一朝朝皇帝往下传,谁都不希望炸在自己手上,结果这一代出了个谢定仪,还没当皇帝呢,直接就伸手接过来,主动把它捏炸了。
如今的境况已然至此,就算开战赢不了,但不开战肯定是输,到时候恐怕就不只是青岚一州的事情,保不准要割出去半壁江山。
好在也是拜一代代皇帝奉行守成之道所赐,中梁的国库还算富裕,军饷和粮草暂时供应不缺,没办法,送吧,马不停蹄地往边关送。
那几个月,沈淙的母亲也未曾归家,领命去往了青岚支援,沈氏也在积极地为前线募捐粮草冬衣,连带着一封封家书,全都一股脑地送去了青岚。
九个月的胶着实在太长,一天没有好消息,朝臣和百姓就越是没有信心,不说朝堂之上如秋日落叶般的奏疏,就单单是晋州,扶老携幼拖家带口南迁的百姓也数不胜数,东南西北四个城门,每日出城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车马碾过街道的声响昼夜不息,就连平日最为稀松平常的晨钟暮鼓之声如今听来都好似浸透了惶然,一声一声宛若闷雷,震得人心肝胆颤。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场战不会胜的时候,边关骤然传来了捷报。
年仅十六的宣靖帝姬以身犯险,在燕南一战中率八十轻骑星夜奔袭,直弃大军数百里,最终以三发流箭火烧敌营粮草,将燕济数万石粮草付之一炬。
此役如同草野之上的点点星火,一夜燎原,第二日晨雾未散,青岚九城已重归中梁旌旗之下,中梁军心大振,势如破竹,在短短两年时间内就攻至了燕济都城,于大殿之上生擒燕济皇帝霍兰赛提,将其割首祭旗,彻底吞并了燕济的版图。
可惜的是,前来和亲的宣德帝卿虞静徽在此战之中亡故,谢定仪为其收敛,将他的棺木带回了故土。
这一战所代表的含义不言而喻,中梁自开国以来不是没有打过胜战,但最多不过是边境小城之间的摩擦吞并,现而今一战不仅使得中梁国威大扬,还剿灭了燕济这个百年宿敌,昭熙帝下旨封宣靖帝姬为太子,还为她下了更名诏,也就是从这一战之后,谢定夷八岁闯入宗祠更名的事迹才从宫里流传出来。
如今,十八岁的宣靖帝姬凯旋回朝,百姓自是夹道观礼。
马车外的振兵声几乎要冲破天际,沈淙安静地坐在马车里,听见趴在窗边的长姐挥手叫他:“阿淙,你过来看,最前面的那个就是帝姬吗?果然像母亲说的一样威风。”
其实他不是很感兴趣,但长姐一定要他来看,他也只能透过窗户的缝隙瞥了一眼——旌旗、金戈,还有拉着缰绳骑马走在最前端的那个人。
昂首挺胸,眉眼锋锐,意气风发。
不过也只是这样,那时候他心里想的也只是,哦,原来这就是母亲口中的帝姬,全然不会知道自己以后会和她有什么样的纠缠。
……
第二次则是在晋州的边城檀芜县。
那时谢定夷已经封了太子,剑指东宛,其驻地就从凤居挪到了晋州边城,那年除夕母亲未得归家,他便和幼弟沈济一同去往边城探望。
其实按照军营的规矩来说,非随军的家眷是没办法进入营地的,要不就是在城中等待军中放值,如此便可一见,但沈氏毕竟是晋州的望族,其父还任了晋州府丞,平日里未有战事,守军的将领都会给几分薄面让他们连人带马车一起进去,免得他们要带给母亲的东西不好安置,可那日就是这么巧,就在守卫即将放行的时候,一个严厉的声音突然喝止了他们。
守卫看清来人,大惊失色,喊了一声方将军,着急忙慌地和她解释,沈淙小心地掀起一角车帘往外看,眼神掠过方青崖,落向她身后那个颀长的身影。
穿着细鳞黑甲,竖着头发,手上拿着一柄大刀,刀上还带着血。
简直就像个阎罗。
一旁的沈济等得不耐烦,又开始耍脾气,起身就想拉开车帘说话,被他用力捂住嘴巴扣在一边。
出于对沈氏一族的尊重,谢定夷没有命人搜车搜物,也没有让他们下车,毕竟马车前端悬挂着的沈氏族徽做不得假,故而只让方青崖上前来验了文书,略略往里望了一眼就让他们走了,后来听母亲说,是因为营中刚抓出来两个奸细,所以各个防线全都戒严,她和父亲自知理亏,亲去请罪,谢定夷小惩大诫,罚了母亲一军棍和夫妻俩各半年的俸禄。
实打实的一军棍并不是什么轻伤,那时候沈淙才十四岁,见母亲被抬回家心中自然心疼,可母亲却丝毫没有怨言,反而笑着和他说,中梁能有如此将星,是中梁百年之幸。
第三次……则是昭熙三十年时皇帝病重的时候。
那时中梁还在和阙敕交战,其尚书左丞吾丘寅孤身去往西羌谈判,差点瓦解了西羌同中梁的盟约,万般情急之下,谢定夷只能将原先拿下的昭矩西境十六州全都划给西羌,以此换来了一时安宁,可等战事稍缓,谢定夷动身赶往中梁的时候,昭熙帝崩逝的消息已经传出了梁安。
丧钟从梁安开始敲响,一城一城,传到晋州的时候已经是一天之后了,为求早日到达梁安,谢定夷没有走山路,而是带了一小队人马直过各城,闹市不允许驰马的规矩被她破得干干净净,可无一人敢言。
从池州到晋州,一天一夜的时间,从梁安到晋州,也差不多是这个距离。
谢定夷连夜奔马,在闯入晋州岫云城的时候听到了丧钟敲响。
征战多年的人直接摔下了马,不可置信地看着城楼之上丧钟敲响的方向。
满街的人意识到那终声所代表的含义,纷纷朝着都城的方向跪了下去,只有谢定夷呆坐在原地,良久之后才躬身跪下,朝着前方艰难地爬了几步,深深地垂下了脑袋。
那个时候,沈淙就跪在她身侧不远处,清楚地看见她缠绕在掌心的纱布被鲜血一点点浸透,看见她撑在地上的手臂剧烈地颤抖,看着她的眼泪一滴又一滴地砸在尘土里。
他蜷了蜷指尖,突然就很想上前去帮她接住那滴泪——可明明是这么短的距离,明明只隔了几个人,对于当时的他来说却像天堑一样无法逾越。
再然后……就是昭熙三十三年他和宿幕赟成亲的时候了,昭熙帝崩逝,朝中政务暂由贞仪帝君虞归璞接管,谢定夷名义上仍为太子,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皇帝了。
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太子之名,她的战功,更是因为她的胞姐和幼弟都已身死,谢虞一脉中,只有她一个人得以承袭皇位。
上一年的年尾,同中梁纠缠最久的阙敕也已经缴械投降,其皇帝公仪施自缢于宫中,还在襁褓中的皇子公仪衡失踪,虽然还有隐患,但也算是四海皆定,如果顺利的话,年底大军就能班师回朝,谢定夷也得登基称帝,与此同时,三年国丧也刚好守完,那换了年号后的第一年大选就不可避免地会举办。
要事没有其它原因的话,这场大选沈淙是肯定要参加的。
沈氏原属南晋世家,中梁立国后家中长辈觉得沈氏已经树大招风,在新朝之中应激流勇退,便慢慢收敛了锋芒,百年来在梁安为官者寥寥,除了接手家中生意外便只参加晋州的应试正考,在祖地谋个一官半职。
他父亲沈蒲曾官至一州府丞,母亲孟郁江则为晋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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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军,再加上故晋沈氏的名号,他自然有资格去往梁安参选。
只不过世家大族,最看重就是家族的绵延或是如何在动乱中保全自己,一但沾染了天权,那无异于蒙眼行于崖边,一不小心就会摔的粉身碎骨,再加上虞氏和亲之事,一定程度上也加深了他们对皇室的忧虑。
如今东境各国虽定,可其中的隐患并不小,尽管太子好战,或许不会像昭熙帝一样送世家子出去和亲,但万一呢,世家大族,最担忧的就是这个万一。
且太子大权在握,日后登基后是否会忌惮权臣,对世家又是何种态度,谁也说不定,家中自然不会同意他在如此捉摸不透的情况下前去参选,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给他定一门亲。
第二天,三个人选就送到了他面前,文官、武官,皆是手握实权,能为家族带来助力,还有一个平平无奇的宿幕赟。
“宿氏曾对我们有恩,”父亲是这样说的:“当年为报恩情许她母亲一诺,如今她母亲去世,家中落魄,所以才拿出了信物想寻个助力,我私心里自然是不愿的,想给她银钱了事,但她却提出了要结亲,且你祖母也同意了。”
依照沈淙的容貌才智,最少也应当寻个门当户对的人结亲,如此才能保得沈家这一代繁盛依旧。
可沈淙却说:“就她吧。”
他没有办法反抗,只能替自己选择更自由一点的活法,不用每日重复着一样的生活,成为一缕单调的、装点沈氏百年门楣的荣光。
他私下里去见了宿幕赟,告诉她自己会帮她在官场上站稳脚跟,但绝不会同她真做夫妻,对方挟母恩以图报,心里也有愧疚,忙不迭地答应下来,保证会和他相敬如宾。
成亲前半月,母亲的同袍贺穗来家中做客,父亲带着他们姐弟三人前去见客,结果就碰见了一同前来的谢定夷。
她穿着一身便服,沉默地坐在上首,托着下巴看着不远处的一副字。
——水积成川,载澜载清。土积成山,歊蒸郁冥。山不让尘,川不辞盈。
那是他十二岁的时候写的。
见太子殿下也在,父亲便只让长姐和胞弟去了前厅,拉住了同行的沈淙。
毕竟是参选的年纪,虽然定了婚约,可架不住沈淙的容貌实在是太过扎眼,不说倾国倾城,放在人群里还是一眼就能看见的,就算谢定夷没看上他,但多少还能留个影,日后大选时想起这么一个人,却发现他们家正好在大选前定了婚约,那不是故意打皇家的脸吗?
就算皇室没有明令禁止世家用婚约避选,可他们也不能把不想参选这件事表现得这么明显。
那日谢定夷略坐了坐就走了,也没多问三姐弟中少的那个人在哪,沈淙本应该听从父亲的话回到自己的院子,可不知为何还是躲在渡廊的拐角处看了许久。
后来回到堂中,挂在墙上的那副字不见了,他问母亲,母亲说被太子殿下要走了,因为没有署名,又怕太子殿下问起他,便谎称是他长姐写的。
他说不出心里的失望,哦了一声,离开了。
其实这种事情在世家大族里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次他就特别伤心。
成亲后的第一个月,他得以搬离沈家的祖宅,去到了一个自己亲自选中的院落中,自此,长姐进了军营,他接手了家里的生意,胞弟还在考学。
每个人都在家族的安排下生活,不管你想不想,对他来说,这也已经是他能为自己争取到最大限度的自由了。
如果他没有再次遇见谢定夷。
承平一年,宿幕赟升迁至水部司长使,需要每年回京述职,除夕夜宴之时,沈淙同她一起入宫参宴,又一次见到了已经成为承平帝的宣靖帝姬。
然后是承平二年,承平三年。
每年一见,平淡无波,少年时那一丝悸动早在成亲之后被自己掩埋,他也没想过自己会和那大殿之上高高在上的皇帝能有什么交集,直到承平三年的那场夜宴散尽,他在官驿的房间里见到了这个人。
不带冕旒,不着华服,只穿了一身普普通通的黑衣,靠坐在他窗前,笑着问他:“沈郎君怎么和妻君分房睡?”
15.茅屋数间窗窈窕(3)
谢定夷来之前就已经查过沈淙了,不仅知道他和宿幕赟分院别居,还知道他这个婚约的由来,不解地问他:“为什么当年在沈家没有见过你。”
沈淙能说什么,难道说家中不让我去见,怕你看上我吗。他只能跪地行礼,问:“陛下漏夜前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谢定夷倒是很欣赏他半夜被人破窗而入都从容不迫的态度,问:“你为什么没参加承平元年的广选?”
沈淙一下子明白过来她是什么意思,低头道:“臣已经成亲了。”
谢定夷道:“结亲避选,你知道是什么罪名吧?”
能有什么罪名,多少世家结亲避选,她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如今问这种问题,显然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沉默几息,抬起头来望向她,问:“陛下是想要臣吗?”
过去的那些年里,谢定夷在他心中的形象完全就是披坚执锐,征战四方的将领,他窥见过她的痛苦,也见证过她的荣耀,甚至还因她而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少年心事,可没想到经年之后,两人居然还有这般毫无纲常伦理的交集。
谢定夷笑了笑,说:“如果我说是呢。”
沈淙道:“陛下一统列国,坐拥四海,定然是要名垂千古的,应当洁身自好,若因臣而被人指摘,臣万死难赎其罪。”
谢定夷并不在意他说的话,说:“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个?”
沈淙加重语气,道:“陛下应该在乎。”
谢定夷含笑道:“可惜,朕真的不在乎。”
沈淙深吸了一口气,又道:“臣不知为何能得陛下青眼,但若陛下只是因为喜爱臣的容貌,还望您再三思,世上美人无数,陛下来日定然能选到比臣还要姿仪秀美的。”
“可谁让我先碰见你了呢?”谢定夷丝毫不讲道理,说:“现在我觉得你是最美的,那日后我就看不见更美的了。”
心里关于她的那尊神像骤然被凿开了一条裂缝,沈淙刚刚才提起的那口气又颇为无力地散了,道:“臣多谢陛下厚爱,可臣已有妻君,实在没办法再服侍陛下。”
谢定夷道:“其实承平元年那个除夕夜我就看见你了。”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处里,丝毫没有炫耀自己美丽,但周遭的一切却都化为了虚影,谢定夷看到他第一眼,收回视线,又想看他第二眼。
可他毕竟是随妻君出席的,她也不能在大殿上公然将目光频频地落到他身上,只能藏起那一瞬间的怔然,歇了心思,没再多关注他。
直到第二年他又出现。
过了几个月的某天夜里,她突然想起了这个人,半夜没睡着,第二天起来召来无相卫去到晋州查探。
婚约,分院别居,妻君身边还有别人,显然并无真心实意。
那就不能怪她了。
所以她问:“你就说吧,你同宿幕赟是否是真心结为夫妻。”
他应该否认的,他们不可能会有结果,他应该像所有人都希望的那样,在他们限定的框子里生长,任何横生的枝节都一定会被毫不留情的剪碎,他有过多少血淋淋的教训。
可眼前这个人是皇帝。
他曾经将心中有关于她的那份绮念当作自己古井无波的生活中唯一可以回味和怀念的东西,如果他能握住她向他伸来的那只手……她会拉住他吗?还是只把他当成一个玩具,用完后得到了就会丢在一边……
一瞬间,年少时的那丝渴望又像藤萝一般攀至了喉间,沈淙心思百转,最后模棱两可道:“世家大族,何来真心。”
谢定夷笑了,说:“朕明日再来。”
……
后半夜自然没睡着,等人走了,他又开始后悔,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怎么会这样,谢定夷难道不应该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吗?冷戾,漠然,勇往无前,为什么会嬉皮笑脸地坐在他窗户上对他说那些话?
落差感太大,他怎么都无法说服自己接受,后悔的情绪又开始占了上风,甚至都想好第二天起来从哪个城门跑了,结果行李还没收拾完,谢定夷就突然造访。
“现在跑有点晚了吧,城门都关了。”她这回直接从正门进来了,抱着手臂倚靠在门边看着他,沈淙赶忙扶住差点被自己失手放倒的箱箧,下意识地问:“赵麟呢?”
谢定夷道:“换值呢,你也不能要求人一天到晚陪着你呀。”
她指了指门口,笑着说:“还有半盏茶的时间,你现在跑还来得及。”
沈淙道:“陛下真让臣走?”
谢定夷不正面回答,只是笑着说:“试试嘛。”
眼前这个人是皇帝,手掌一翻就能要了无数人性命,他沉默地和她对视良久,始终没敢迈出那一步。
很快,换完值的弄雨已经踏上了走廊,熟悉的脚步声逐渐临近,谢定夷还是气定神闲地靠在门边,耐心地等着他的决定。
……如果弄雨发现她,那有危险的一定是弄雨。
眼看那熟悉的半个身影已经出现在眼前,沈淙来不及细想,一个箭步冲上去关上了门,这动静把门外的弄雨吓了一跳,扬声道:“府君,您怎么了?”
沈淙看了谢定夷一眼,故作镇定道:“没事,我想休息了。”
弄雨道:“您刚刚不是还说要热水吗?”
沈淙怕他发现端倪,深吸了一口气,打开半扇门,向他伸手道:“给我吧,我自己来,等会儿也不用过来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弄雨虽不解,但他向来听话,应了声是就走了,说:“那府君您有什么事再叫我,我就在隔壁。”
沈淙应好,关上门将那盆水放到了桌上。
谢定夷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桌边开始喝茶,沈淙看她良久,跪在地上咬牙道:“若臣答应,陛下能保证不动臣的家人吗?”
谢定夷道:“自然。”
良久的沉默过后,沈淙折颈垂首,轻声道:“还望陛下莫要违誓。”
……
因着准备逃跑的缘故,沈淙穿戴整齐,一件件冬衫叠在一起,慢吞吞地脱了好一会儿都没脱完,但谢定夷却像有十足的耐心,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他宽衣解带,直到剩下最后一件内衫,沈淙停住了动作,等了好几息才重新将手放到衣带上。
他背对着她,发丝大半拢在了胸前,衣领一点点地往下掉,从颈后滑倒肩胛,再到腰际,松松垮垮地挂在臂弯,露出一大片似美玉般的肌肤。
这回他彻底停住了,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攥着那柔软的布料,侧过脸,看向余光最角落处的那个人。
暮色四合,屋内还没点灯,谢定夷的大半张脸都被笼在床帏的黑暗里,眼里并没有多少欲望,反而是一种惯有的深沉,带着一种散漫,但同时也足够直白冒犯,他只看了一眼,就快速地垂下眼睫,不敢再看。
他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谢定夷便开口道:“过来吧。”
一件内衫,一条单裤,他何曾这般衣不蔽体地出现在人前,巨大的羞耻心扼得他喘不过气来,许久之后才转过身,拢着自己的肩膀迈向床边。
他的身体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漂亮,在月光下好似冷白的绸缎,顺滑的乌发随着他俯身的动作柔柔地蹭过她的手背,谢定夷搂住他的腰,感觉到他的身体微微一颤。
或许是漆黑的夜晚滋生了欲.望和胆气,总之一切都看不清晰的时候,沈淙并不觉得对方的触碰有那么难以接受,甚至等她的手触碰到自己都未曾企及的密地时,他的身体还不由自主地给出了反应。
简直是反应过度的那种反应。
他羞耻得要命,蜷起身体想要背过身去,却被她扣着腿弯分开,吻落到了自己的锁骨上,然后是脖颈,最后是嘴唇。
这是他的第一个吻。
她的熟练让他不自觉地沉溺其中,但同时心中也出现了一丝莫名的酸涩,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单纯地喜欢一个漂亮玩具而已,他根本就不应该——
“呃——”本就乱成一团的思绪骤然被一股陌生的快.感全盘绞碎,他有点害怕,慌乱地想要绞紧双腿,最后的结果却是更用力地缠在了她身上,谢定夷俯身继续亲他,轻声说:“别怕。”
她就是有稳定人心的能力,不论是对任何人任何事,沈淙被亲得浑身发软,脑子里劈里啪啦一团乱麻,渐渐地失去了身体的掌控权,被密不透风的滚烫气息全面侵袭着五感。
那只窄而薄,五指修长的素手仿佛白玉整体雕刻出的玉件,带着一股不染半分红尘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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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的贵气,此刻被谢定夷强迫着勾在自己腿弯里,将嫩白的肤肉按出几个深深的阴影。
他的冷淡和疏离像是春日河面上的冰层一样逐渐融化,随着床笫间骤雨般的起伏,长长的乌发在被褥上蜿蜒流动,修长的身体被拉成一柄如霜如雪的长弓,从这个角度还能看到雪白细腻的脊背和背上星星点点的湿汗,两枚凹陷的腰窝嵌在紧绷的皮肉之中,收束着极为漂亮的腰线。
——像是山野志怪中可以蛊惑人心的海妖,如今正心甘情愿地被她制服。
很长一段时间,昏暗的房间里除了粘腻的水声之外就只剩下了沈淙低促的闷哼,他理智全失,却还下意识地念着羞耻和矜持,在一个又一个深切的动作中咬紧牙关,把所有的呜咽全都堵在喉间,不肯放出一点。
……
就在他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一丝清甜的凉意蓦然流入了口中,为滞涩粘稠的五感带来一丝沁凉的气息,他勉力睁开眼睛,发现谢定夷正拿着一杯水在喂他,见他睁眼便无奈地问:“是想把自己闷死吗?”
他没力气给出什么反应,便继续低头喝水,两颊红得不像样子,颤抖的长睫像是被雨水浸透后飞不起来的蝴蝶翅膀,只能安安静静的敛翅停驻。
一杯水喝完,他还在低促地喘着气,乌黑的额发杂乱地黏在脸上,连带着细腻瓷白的身体都泛起了妃红,谢定夷怜惜地拨开他脸颊上的湿发,低下头再次亲了亲他的嘴唇。
……
尽管前一天晚上万般隐忍地劝自己接受了,但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沈淙依旧有种天塌下来的错觉,看着躺在自己身侧的谢定夷满脑子都是家教礼法于理不合,甚至感觉下一息父亲的鞭子就要朝自己甩过来了,着急忙慌地裹起衣服想要爬下床,结果脚刚落地就蓦地一软,被床上听到动静醒来的人伸手扶了一把。
他拢着自己一片狼藉的身体跪在地上,话还没说出口就看见明亮的晨光下自己的裤子和她的抹衣混在了一处,当即两眼一黑恨不得触柱身亡。
好在谢定夷朝务繁忙没有在此久留,等到房间只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沈淙才勉强松了口气,桌上的那盆热水早已凉透,他不敢声张,只能用冰冷的水给自己擦干净了身体,一个人靠在床头发了许久的呆。
————————————————
当时和现在,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境,现在想来只觉得既酸涩又悲哀,原本他也以为谢定夷是喜欢自己的,怎么会不喜欢呢,带他骑马,送他礼物,每次看他的那个眼神,在床上哄他的那些话语……还是说身体相贴的时候心防也会随之变得脆弱,所以他才会从一开始的无法接受到不主动不拒绝,再到现在费尽心思,就为了让她多看自己一眼。
归根结底,他忘不了年少时看见的那滴眼泪,忘不了那一个个像烙印一样印在心里的身影,忘不了身体每每为她战栗时她近在咫尺的眼睛,于是暗示来强调去,最后连拒绝都开始变得软绵绵的。
因为谢定夷是喜欢自己的,所以他喜欢谢定夷一点也没关系,不反抗也没关系,勾引她也没关系,费尽心思想去到她身边也没关系,但是为什么她在说喜欢他的时候也可以召幸别人,为什么陪他陪到一半的时候可以毫不留恋地起身就走——就在他期待着她可以让自己在近章宫过夜,期待着她能下旨让自己和离的时候,她却第一次在温存过后时从他身边离开了。
那个夜晚,也是因为武凤弦,让她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开,他几乎是不可置信,抓住她的手懵然地看着她,结果她只是低头亲了亲他,我下次再陪你。
我下次再陪你。
这句话她到底对多少人说过。
从那个瞬间开始,他才猛然意识到这个人是当今天子,意识到她所表现出的那份喜欢和自己想要的截然不同。
之后也发生了几次这样的事情,每次只要松月阁来人,谢定夷不管在做什么都会放下来,他逐渐认清现实,在宿幕赟去往江州的时候选择随行。
只可惜,整整六个月,他都没有冷静下来,反而因为日复一日的分离而愈发焦灼。
从江州回来的那个夜晚他应召入宫,朝着她一步步走过去的时候,已经知道了自己想要的绝不是这一个个单薄的夜晚。
16.时时自有春风扫(1)
“来来来,接着!”水花溅起,谢定夷已经成功抓到了第二条鱼,利落地将箭拔出朝岸边的宁柏丢了过去,沈淙见状,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等她似要转身时又立刻收回了视线,继续低头看着自己的浸在溪流中的手。
“沈淙,”谢定夷远远唤他,道:“过来。”
他应了一声,拿起膝上备好的帕子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擦干,那边谢定夷已经着袜穿靴,和他一起走向篝火旁。
“府君,您坐这。”宁柏早就给两个人搬好了石头,不远不近地挨着篝火。
不用宁柏说,谢定夷便已经撩开袍子坐下了,但被提醒的沈淙还在犹豫不决,看了一眼那布满灰尘的石头,最终选择将手中的布巾展开铺在上面,这才抚平衣摆坐了下来。
谢定夷没说什么,似乎对他这种行为早已习惯,倾身把那烤好的鸟从树枝上取下来,递到他眼前。
沈淙:“……”
他知道自己不该嫌弃,但脸上的下意识出现的挣扎还是出卖了他,谢定夷笑了一声,收回树枝,说:“娇气。”
言罢,她朝宁柏伸手,道:“拿两张干净的帕子来。”
因着要带沈淙,她也多想了一层,将那帕子铺在他面前的石头上,抽出匕首看向他,道:“我削这了,你吃不吃?”
沈淙只得道:“……吃。”
她干脆利落,三两下就把那鸟削成了一个骨架,又撒上了一些带来的调味,沈淙看着她专心致志的神态,心中软了又软,轻声道:“多谢陛下。”
她丝毫不在意地挥挥手,直接拿匕首拆了剩下的骨头,那边宁柏很快递过来一条鱼,谢定夷伸手接过,就着树枝一口口吃了起来。
一直到暮色四合,三人才从西郊出发归京,快进城的时候谢定夷撩开车帘,望向马车内沈淙小半张如玉般的侧脸。
沈淙以为她要同自己说什么,仰头递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然而只对视了一息,谢定夷便像是知晓了他心中所想,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而是放下车帘对着驾车的宁柏道:“回宫吧。”
……
近章宫中,沈淙沐浴完毕,披好外袍走进了寝殿的门。
窗边,谢定夷正头脚倒悬地躺在榻上看奏折,说是头脚倒悬真是没冤枉她——整个身子都仰倒在下,乌黑的长发迤逦垂地,长腿往上一伸,直接半举到了窗台上,薄软的寝衣翻落,层层叠叠地堆在腰间。
沈淙走过去跪在地上,第一次没有率先行礼,而是抬手捧起了她如云般的长发。
谢定夷枕在沈淙膝间看完了最后几份奏折。
时间还早,放在往常也不过是在批奏折的时间,不多时,侍从就上来禀报内常侍李燃已至,照例来询今上下榻何处。
沈淙沉默不语,垂眼看着缠绕在指间的长发,过了半息听见谢定夷开口道:“让他回吧。”
侍从应是,恭敬地退出了殿外。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但沈淙绷紧的心弦还是松了松,想到自己等会儿要说什么就十分羞耻,眼看她将手上的奏折换成了一本杂书,便鼓起勇气低声道:“陛下今日也累了一天了,不如早些歇息。”
他声音低如蚊呐,好在谢定夷离他近,勉强听清了,但听清是一回事,不敢相信又是一回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你说什么?”
沈淙看了她一眼,随即抿下唇,像是破罐子破摔般地别过头去,提高了一点音量,重复道:“陛下今日累了一天了,不如早些歇息。”
“好罢,”谢定夷扔了手中的书,坐起来往床榻走,道:“听你的。”
等走到床边,见沈淙没有跟上来,便又回头朝他道:“还不过来?”
沈淙这会儿才觉出耳热,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起身朝她走去,脱去外袍躺在了她身侧。
灯火很快就只熄到了一盏,帷幔也缓缓落下,侍灯的侍从关门出去,殿内只余一片寂静。
好一会儿,身侧都没传来什么动静。
沈淙又逼自己等了一会儿,可身边还是安静一片,侧过头去余光去看,发现谢定夷已经闭上了眼睛,只得迟疑道:“陛下这么早就要睡了吗?”
谢定夷不解道:“不是你说的早点休息?”
沈淙咬了咬牙,没再接话,心里一下子泛起点委屈——她明明知道自己什么意思。
“还是说你想侍寝?”她总算点破,被子底下的手伸过来,贴着他的指节蹭了蹭,很快又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用了点力道去挣,没挣掉,只能垂睫不语,精致的面容在灯下显得分外柔艳,谢定夷看他一眼,道:“我累了,你自己来好不好?”
自己来是什么意思,在上面还是……他设想了一下那个姿势,脸一下红透了,无措间也忘了自称,低声道:“我不会……”
他只有在床上平日里的那点疏离和尖锐才会消失不见,谢定夷忍住笑,从床头摸了个什么东西放到他手中,沈淙浅浅一握,就跟被烫伤一样松了手,讷讷道:“不、不行……”
谢定夷没逼他,倾身贴向他的唇瓣,他没拒绝这个吻,亲了一会儿就在她的触碰下微微张开了齿缝,湿热的舌头贴在一起,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开始战栗。
寝衣被剥开了,裤腰松松垮垮地贴在胯骨上,再扯一扯就能完全褪去,沈淙的手贴在她的手背上一起在自己身上滑动,像是要阻止,但所施加的力道却能忽略不计,最后还和她一起将自己剥了个干净,谢定夷反手握住他的腰腹,直接将他拽到了自己身上。
眼前的景象一下子翻转,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屈膝跨坐在了她腰间,双手一时间不知道落在哪,只能控制着力道撑在她的小腹上。
谢定夷感受到他身体里的热意,微微用了点力,沈淙就像被箭矢钉住的鸟一样仰头喘息了一声,腰肢发软地塌了下来。
“搂着我?嗯?”她垂眼看着贴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张脸,眼神堪称柔情,沈淙喘息着和她对视了几息,第一次主动抬起手臂,轻轻地环住了她的脖颈。
他不再说话,其实也说不出来,只能整个人随着谢定夷给予的感受起伏,像是浪潮中的一叶小舟一样摇摆不定,敏.感的身体彻底被拖进深渊,再也无法抵抗。
……
很久之后,他才被允许从她身上下来,几近恍惚地躺在床榻间,抬起的胳膊死死地挡住自己的眼睛,但湿迹尚存的嘴唇却暴露了出来,谢定夷俯身去亲,一触即离,沈淙抬起手臂看了她一眼,随后竟也仰起头在她唇角轻轻印了一下。
像是回敬刚刚那个吻一样,这次的相触也依旧是蜻蜓点水,亲完后,沈淙继续拿手臂遮挡着眼睛,转过头去不敢看她,谢定夷有点意外,但也没说什么,张开双臂从身边把他用力地抱在怀里。
他真的累坏了,但也真的心满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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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月,承天门街的那座宅子修缮完毕,依礼是要办乔迁宴的,这对宿幕赟来说是个和同僚相熟的好时机,沈淙也不吝帮她,让她下了帖子,游刃有余地操持了一场挑不出错的席面,同时也将原邸澈园的牌匾安置到了这边。
晚上送走最后一个宾客,沈淙和宿幕赟在荷池旁的渡廊上作别,这个宅子大,两个人的院子便隔得更远了些,以后宿幕赟上朝只需要从西院走,说不准同他半个月都见不上一次。
回到房间,弄雨捧了个盒子从渡廊那头走过来,道:“府君,您要的那块籽料取出来了。”
他应了一声,接过盒子打开看,那厚厚的软垫上正躺着一块翠绿的玉石,古拙可爱,水头十足,一看便价值不菲。
弄雨问:“府君想用它做什么?”
沈淙道:“打个扳指吧。”
“啊,”弄雨不解,问:“这么好的石头打扳指是不是太可惜了?”而且他怎么记得府君从来都不戴扳指。
沈淙没说什么,将盒子盖上递给他,说:“去吧,明日叫工匠把图纸给我,我看了再往下做。”
弄雨只好点头,正要离开,沈淙又叫住了他,道:“寻个马市,看看能不能买一匹马回来,要温顺一点的。”
弄玉道:“府君要学骑马吗?那要不要寻个人来教?”
沈淙道:“只是试试,让赵麟教我就行。”
弄玉应好,确定他没有其他吩咐了,便拿好盒子行礼告退,边走边在心里想:府君自从江州回来后真是变了不少。
沈淙如今所在的院子就是谢定夷小时候住过的,他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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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发现了调侃他,还刻意将左右两间房打通了,甚至还想好了理由,大不了就说自己喜欢那个花圃才选的这个屋子。
不过谢定夷在这住的时间并不久,她小时候的文课武课繁重,很少才能到这边玩,屋子中能留下的东西也大多在虞尚书告归的时候清理干净,唯一带有谢定夷痕迹的可能就只有她那天指给自己看的水缸。
他依旧没有把那个水缸搬走,甚至还让花匠在那缸子的破口处种了一枝梅,枯枝贴着缸口处向上生长,或许等到今年冬日,它就会凌寒而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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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雨做事向来麻利,没过两天,一匹品相上好的马匹就送到了他面前,毛色是偏黑的棕,尾巴打了一个整齐的结,见有人伸手摸它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甚至还微微低下了头,异常温顺。
当天下午,沈淙就牵着马匹来到了院子里,赵麟身为他最近身的侍卫,自然是会骑射的,扶着他上了马后,牵好辔头和他说该如何调整姿势。
“对,您握紧缰绳,别害怕,我看这匹马挺温顺的。”赵麟牵着马慢慢往前走,边走边去看沈淙的状态。
走了一小会,沈淙还是适应不了这颠簸的感觉,正想下来,结果刚一抬眼就看见了不远处倚树而立的身影——一身便装,手中的鱼竿搭在肩膀上,俨然一副来钓鱼的样子。
他没想到能突然看见她,忙叫住赵麟说要下来,赵麟立刻就牵停了马匹,走到身侧扶住他。
实打实地落在地上,沈淙才安心了一点,不动声色的捋了捋额发,对着谢定夷的方向屈膝下跪,道:“陛下万安。”
赵麟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突然站了一个人,连忙退到沈淙身后跪了下来,跟着行礼道:“陛下万安。”
见谢定夷朝自己走过来,沈淙微微侧身吩咐赵麟,道:“你先下去吧。”
赵麟自然知道分寸,应了声是就站起来离开了。
“想学骑马?”谢定夷示意他起身,走到那马边上拍了拍它的脑袋,说:“马倒是还不错,只是你这么学要学到什么时候去?”
沈淙有些耳热,道:“只是试试。”
“这马太温顺,被驯的都没脾气了,跑都跑不快,我带你去我的马厩里选一匹,”她朝他垂手,示意他牵住,道:“我记得有一匹雪银驹通体雪白,毛色银亮,你去看看喜不喜欢,取个名字便送你了。“
沈淙牵住他的手站起来,指了指她手上的鱼竿等物,道:“那陛下还钓鱼吗?”
“下回钓也是一样的,总归如今是你在这里,”谢定夷把东西放到一旁的亭子里,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叮嘱道:“你让人给我收好啊,这鱼竿钓鱼最灵了。”
沈淙对她话里带着的那一丝亲昵颇为受用,但也有点好笑,点了点头说:“臣一定收好。”
谢定夷出宫走的一向是西偏门,或是坐车,或是骑马,若是骑马的话就直接牵到就近的客栈或是茶馆铺子暂置,一般只要稍微大点的店都有看马喂马的生意,这回谢定夷的马也照旧放在了巷子口的一家酒馆里,那掌柜的似乎已经和她相熟了,沈淙站在门口等她的时候就听见那掌柜语气熟稔地同她开口,道:“这会儿就走了?不是刚送来吗?”
谢定夷道:“突然有点事。”
“那这钱还你,不用给了。”
谢定夷说:“就当我存着吧,下回来再续上。”
掌柜笑道:“也行吧,下回来记得帮我尝尝酒,我新酿了几坛子桂花酒,都还没摆出来呢。”
谢定夷边挥手边往后院走,笑着应答:“好说好说。”
沈淙听着二人的对话,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心想:若是这掌柜的知道日日在她这里放马的人是当今承平帝,也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其实很多时候他也没法相信,谢定夷身上的潇洒和恣意像是与生俱来的,好似她天生就能和所有人打交道,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她可以在合宫夜宴上用挑不出错的礼仪说话做事,也能穿着粗布麻衣在人来人往的水街旁悠然垂钓,有时候同她接触多了,他也会自嘲于自己年少时对她那个单薄而浅淡的印象。
她不是生来就是将领或是帝王,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17.时时自有春风扫(2)
从承天门街到西偏门,路程比过去缩短了一大半的距离,今日上值的是和沈淙接触最多的宁柏,远远一望就见他尽职尽责地等在西偏门门口,待对上视线,他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快步走上来牵住马头,道:“陛下,府君。”
谢定夷道:“我直接去演武场,你跟上。”
宁柏应是,立刻松开辔头退至了一旁。
谢定夷所说的雪银驹是去年凤居府牧林长恩来京述职时送来的,是两匹战马配出的后代,其毛色雪白,无一丝杂质,在阳光底下泛着银亮的光茫,鬃毛一动便流光溢彩,格外贵气漂亮,即便是沈淙这种不怎么骑马的人见了都忍不住心生喜爱,在谢定夷的示意下伸手摸了摸那油光水滑的皮毛。
沈淙问:“陛下没给它取过名字吗?”
谢定夷摸了它两把,又扭身去安抚刚被牵进马厩就探头过来蹭她的踏星,说:“没取,我不怎么骑它,踏星会吃醋的。”
她理了理那乌骓的鬃毛,轻拍马颈,语气宠溺道:“乖乖。”
见状,沈淙忍不住牵起了嘴角,说:“那叫步月如何?踏星负有九霄之势,步月含巡游之姿,平仄相映,声韵错落,正好也对应了这匹雪银驹的毛色。”
谢定夷自然没意见,夸了句不错,就将马拉出了马厩,同他一起往不远处围起来的草场走去。
步月比起先前买回家的那匹马来说高了不止一点,但谢定夷毕竟不是赵麟,教他骑马还要毕恭毕敬的,一把将他提到马上,越过他的腰去握缰绳,直接道:“先跑两圈。”
“腿夹紧,身体往前一点,”她从后面按住他的腰,说:“你得跟着它一起动,不然会被颠下来。”
沈淙应了一声,顺着她的指示慢慢调整,但现下这个姿势实在是有点奇怪,更何况她的手还紧紧地把着他的腰,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在帐深深处的夜晚。
……他肯定是疯了,朗日高悬,青天在上,他怎么能满脑子淫.邪之物。
“想什么呢?”谢定夷看出他的走神,用力在他腿上拍了一掌,乱飞的思绪顷刻被拽回来,他双腿立刻绷紧,依言夹紧了马腹。
“差不多了,自己走两圈吧,”几圈过后,谢定夷松了缰绳,利落的翻身下来,可步月实在太高,一下子失了依靠,沈淙还是有点不安,明明是坐在高处垂眼看她,却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可怜,低声唤了句:“陛下。”
好在谢定夷总是吃这套的,走到马头处给他扯住缰绳,道:“我先给你拽着。”
他其实只是不想让她走太远,并非想让她做这等侍马之事,可她却无知无觉,似乎不觉得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做这种事有什么不好,沈淙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心中止不住的跳,像柔波一样一圈圈荡开。
“可以了,自己走吧。”
见他差不多适应了,谢定夷就慢慢放了手,让他自己握紧缰绳继续往前走,走得远了,沈淙终于能把心思放回身下的马匹上,根据她交给自己的动作一点点地调整姿势。
尽管谢定夷的方式粗暴,但效果确实还行,只练了半个时辰,他就能自己骑着马慢慢逛了,他试着挥了挥缰绳,加快速度跑了一圈,一阵微风迎面吹来,轻轻吹起他的长发,如同那些靠在谢定夷怀中的时刻一样。
他难得高兴起来,慢慢勒停马匹,想回头去找谢定夷,告诉她自己好像学会了,可刚唤出一声陛下,就看见谢定夷站的位置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穿着侍君的广袖长袍,捧着一壶茶紧紧地靠在她身边。
是江容墨。
心口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拽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了一阵喘不过气来的窒闷,嘴角刚刚才生出一点笑意顷刻间就僵滞了,眼睫垂下来,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冷漠。
神色晦暗地在原地等了许久,谢定夷还是没有朝自己这个方向投过来一眼,反而是撒娇的话语随风传来,细细地听不真切。
左右不过是些邀宠的情话,沈淙不想去听,扯动缰绳想要走远一些,可刚刚还牢记的动作在这短短一瞬间好像忘干净了似的,手脚僵直地坐在马背上,怎么也用不起力来。
“陛下上回送我的牡丹开花了,臣侍倾心养育,您可要去看一眼?”
“好看么?”
“自然好看,陛下若是觉得不满意,晚间自有另一株牡丹供陛下观赏……”
仗着左右没人,江容墨像是没骨头似地倚在谢定夷肩头,说话也不大收敛,可她反应平平,吃了两口茶,淡淡道:“站好。”
“好嘛……”又是几句撒娇,夹着嗓子,腻得人想吐。
离得远,江容墨一时间也没认出那马背上的到底是谁,只以为是陛下在哪寻的新欢,毕竟宫里有多少人盯着陛下他不是不知道,是以丝毫没有将那人放在眼里,只满心满眼地贴在谢定夷身边。
真恶心……就是用这副作态勾引她的吗……
沈淙看着两人亲密的行为,握着缰绳的手青筋凸起,心中的恶念被嫉妒刺激的愈发猖獗,犹如野草般肆意疯长,胸腔深处那道被自己刻意隐去的旧日伤疤再次撕开了一道口子,疼得他好半晌都没吐出一口气。
明明根本不想听见,可马匹晃晃悠悠,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了离他们很近的地方。
……
……如果……
……如果摔下去的话,她会看自己一眼吗?
“府君——”看见那围栏内的银亮的雪银驹昂首扬蹄,宁柏立刻扬声提醒了一句,但沈淙不知道是力道不足还是被吓到了,明明缰绳就握在手中还是没有维持住平衡,整个人往右侧一歪,重重摔在了地上。
这动静总算引来了谢定夷的视线,见沈淙摔至马下,她的神色猛然一变,立刻抬手翻过了围栏,可他跌下马毕竟是瞬息之间的事,没有人有这么快的速度接下他,宁柏跑到他身边,率先拉开了一旁站在的步月,免得它受到惊吓再次踩到他。
“怎么回事?!”谢定夷伸手将倒地的沈淙抱进怀里,蹙眉查看他的伤势,最先跌到地上的那只手臂不太自然地垂着,看样子伤得并不轻。
八成是脱臼,再严重一点或许是骨裂,谢定夷不敢轻易挪动他,对不远处随侍的侍从道:“直接唤医官到这里来!”
侍从应是,立刻迈步跑远了。
谢定夷低头看着沈淙苍白的脸色,放轻声音安慰道:“忍一忍,医官马上就来了。”
沈淙闷闷地应了一声,没有喊痛,只是沉默地抿紧了双唇。
毕竟是陛下急召,医官很快就过来了,匆匆忙忙地跪在草地上就开始查看伤势,沈淙似乎怕被人看见,一直将脸往谢定夷怀里侧,她安抚地摸了摸他的侧颈,用袖子挡住了他的脸。
眼前一片黑暗,五感被她的气息全然包裹,这种紧密的触碰给他带来一种莫名的安全感,连带着手臂分筋错骨的疼痛都变得可以不略不计,苍白的脸上失去了刚刚还维持着的平静和隐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郁和满足,瞳孔透过衣袖的缝隙去看谢定夷的神色——专注而担忧,眼神落在他的伤处,许久都未错开一下。
空荡荡的胸口因为她的神情一瞬间被填满了,甚至饱胀的有点发疼,连带着干涩的喉咙都仿佛被什么堵住一样。
或许有些东西早就不受控了,他曾经最厌恶的就是自己的失态,也从不相信自己会有一天会因为他人损害自己的身体,可今天他就是这么做了,只是因为不堪忍受那像是要腐蚀掉他肚腹的酸与苦,忍受不了她和别人任何一点的亲昵。
他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痴迷谢定夷只看向他一个人的模样。
“应该只是脱臼,只要复位就没事了,”医官查看完伤势,摸到伤处,说道:“这位殿下您放松些——”
这医官显然是专门处理这种伤势的,提醒的话音都没落下,直接就动手将手臂复位了,随着一声错骨之声,沈淙发出一声闷哼,在她的袖下微微喘着气。
“好了,您看看手臂能动了吗?”
沈淙依言将手抬了起来,轻轻搭在了谢定夷的小臂上。
医官道:“手伤还需固定几日,注意休息,臣开个方子,您按时喝药,十日左右应该就能完全恢复了。”
“好,你先下去吧,”见他没事,谢定夷松了口气,摒退那医官,俯身将沈淙抱了起来,对着宁柏道:“先回近章宫。”
随着几人迈步离去,一直站在不远处看完全程的江容墨神色也难看了起来,仔细盯着那只攀在谢定夷背上的手,那修长的指骨和腕间的白玉镯是那样熟悉,轻易的就能和记忆力里的画面分毫不差地重叠。
是燎祭前夜被陛下抱进宫的那个人。
他有点后悔刚刚没仔细去看那个人的脸了,原本只以为是宫里某个想上位的侍从,没想到居然还是个阴魂不散的惯犯。
————————————————
近章宫内,谢定夷替沈淙脱了外衣放到床上,掀开衣袖再次看了看他的伤势。
肿得不是很厉害,应该没有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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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痛吗?”
沈淙轻轻摇头,说:“不怎么痛了。”
谢定夷自责道:“是我没看好你。”
其实马儿扬蹄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今天步月起身的幅度也不算太大,完全是因为沈淙是个新手,一时失察才掉了下来。
沈淙道:“和陛下无关,是臣太过自满,以为步月温顺不会出事,才没有时时刻刻握紧缰绳。”
谢定夷道:“你若是害怕我就给你换匹马”
“别……”沈淙忙道:“这次是臣的问题,臣喜欢步月,不想换其它的马。”
谢定夷道:“那等你回家时我差人给你送去。”
沈淙应了一声,似想开口谢恩,但话没说出口眉间又闪过一丝犹豫,道:“臣怕照顾不好它……毕竟是陛下御赐之物,若是全交由仆从臣也不放心。”
谢定夷说:“那留在宫里,你想骑了再过来。”
沈淙顿了顿,低声道:“深宫禁地,非臣所想就能出入。”
他说这话的时候敛着睫,脸色苍白的都有些可怜,谢定夷对着一个刚刚受伤的人也不好苛责,直接从腰间扯下了一枚玉令,道:“你拿着它,以后就直接能从西偏门进来。”
那玉令倒也不是什么令群臣号百官的罕物,只是谢定夷平日里随身带的,西偏门从里到外都是她的人,自然也能认得她的东西。
沈淙犹豫了一会儿才伸手接过,轻声道:“多谢陛下。”
“今晚留这吧,我让医官将药方送来,你先喝一副,明日且再看看。”
沈淙应是,正要说话,殿门口突然传来侍从的声音,道:“陛下,江仪卿求见。”
谢定夷问:“什么事?”
侍从道:“仪卿殿下未曾告知。”
谢定夷料想应该是刚刚在演武场看见沈淙摔倒的事,正要起身,袖子却被两根指节拉住了。
谢定夷回头看他,道:“我去看一眼就回来。”
沈淙的眼神垂向一边,但衣袖上的指节还是没松。
谢定夷好笑,又道:“那我让他进来回话。”
力道还是未松,攥得指尖都发白了。
“那怎么办?”谢定夷坐回去,说:“总不能就这么让他走吧。”
为什么不行?
他没说出口,但望过来的眼神却清晰地表达出了这个意思。
谢定夷弯唇,俯下身靠近他的脸,道:“我发现你从江州回来变了很多,不仅气性更大了,还学会恃宠而骄了。”
什么……恃宠而骄,他才没有。
沈淙有点耳热,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样有点过了,放开手别过身,然而就在谢定夷起身要走的时候,他又扶着手臂发出一声低呼。
谢定夷无奈地站住脚步,对着侍从道:“让他先回吧。”
嗯,平平淡淡的五个字,也没说晚点要去看他。
沈淙心里的焦躁终于因为这句话而缓和了一点,弯下脖颈将脸埋进了充满着谢定夷气息的锦被中。
晚间两人难得一起用了膳,这种不包含夜晚的相处总是让沈淙有着别样的期待,看着眼前的桌子被各式各样的菜填满,就好似他一直以来空荡漂浮的心也感觉到了一丝落在实处的充实感。
看沈淙吃饭其实是一件相当赏心悦目的事,毕竟顶着这样一张脸,就算他狼吞虎咽谢定夷也会夸他一句可爱,但他偏偏就是自小循规蹈矩长大的世家公子,对着那些她看着都累的礼仪早就烂熟于心,动筷舀汤时候悄无声息,就连吃菜也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送。
感觉到谢定夷时不时地把目光往自己这边送,沈淙回以了一个不解的眼神,道:“陛下看着臣做什么?”
谢定夷咬了一口汤饼,随口问:“你平常都爱吃些什么?”
沈淙道:“臣不挑食。”
谢定夷道:“总有偏向的吧。”
沈淙沉吟两息,最终坦诚道:“比较爱吃甜的。”
谢定夷拿汤饼挡了挡嘴角一闪而过的笑意,说:“知道了。”
快入夏了,吃饭完天还没黑,还有好长一段时间可以独处,沈淙一直在用余光追逐着谢定夷的身影,似乎是想知道她等会儿要去干什么,落在眼里颇有点眼巴巴的意味。
“我去东殿批奏折,你一起过来?”
沈淙有些迟疑,问:“可以吗?”
谢定夷笑着朝他抬抬手,说:“来吧,我书架上有很多书,你应该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