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送我替身后》
3. 第 3 章
卯时三刻,洛邑南郊。
圆日冷冰冰悬在山麓上,银霜般的日光洒向瘴气浓重的密林。
珑玲时而抬手拨开前路横飞的枝条,时而低头看手中舆图,一团黑虫聚成的瘴气悄无声息而来,但就在黑虫将要扑向她时,又不知为何,竟视若无睹地从她身侧而过。
习以为常的珑玲没有抬头,她举着手中舆图,原地转了一圈。
“应该……是这个方向吧?”
收到秀秀讯息的珑玲,第一时间便动身前往洛邑。
她孤身一人,自然比内城支援的墨家弟子先一步到,不过,她也和其他人一样,并不清楚秀秀他们所在的具体位方位,只能先去墨家舆图上标注的洛邑柱石点。
思路没错,唯一的问题是,这片密林瘴气浓郁,地形复杂,毫无人迹。
即便有舆图在手,她还是迷路了。
珑玲倒也不泄气,她蹲下将舆图铺好,在脑海中认真复盘自己方才经过的每一条山路岔道,细细比对。
珑玲不识路的毛病由来已久。
幼时在蔺家,她奉命专心修行,极少离山;之后蔺家灭门,她与蔺青曜一路逃亡,蔺青曜指哪儿她去哪儿,走哪条路从来由不得她,她自然也不会思考该怎么走。
因此当初追捕梅池春,她最大的困难也不是打不过他,而是她出了巫山压根就找不着路。
那时她为了降服这个平生仅遇的对手,什么都可以学,什么都可以做,首先克服的就是没有方向感这个毛病。
后来他死了,珑玲也成了出行皆有副使侍奉的司狱大人,这些因为他而习得的本领,也已有十年没有机会施展。
耳尖微动,珑玲思绪回笼,似捕捉到什么动静。
珑玲倏然回神。
常年尸山血海里行走的人,身体比思维更快,在脚下土地被重击轰然炸开时,少女反身灵巧一跃,落地时,手中已握着一根随手折下的笔直树枝。
回头一看,地上匍匐着一个四肢在地的男子,褴褛衣衫下是青灰色的皮肤。
一击扑空,他身子未动,扭转的头颅却已完全正视着后方的珑玲,两个没有眼珠的血洞直勾勾盯着她,完全烂掉的下颌露出两排森森牙齿,仿佛在笑。
这是被太岁异化的「尸鬼」。
“姑娘小心!”
密林中传来凌乱脚步声。
珑玲视线一转,落在最前头赶来的年轻人身上。
远远瞧见那身浆洗得透亮的衣袍,就知道是墨家弟子,他仓促站定,嗖嗖几声,袖中灵弩瞬发出十几支箭矢刺向尸鬼身躯。
“你没事吧!”
稍作喘息,那年轻人立刻询问身后手无寸铁的少女。
她有些惊讶地诶了一声,道:
“你方才那十几箭,一箭都没射中要害诶,怎么做到的?”
年轻弟子:?
但她并没有说错,尸鬼的要害在头颈相接处,那十几箭全都只是射穿了那活尸的四肢,飞出去的怪物发出凄厉嚎叫,四肢抓地,蓄势就要再卷土重来。
珑玲盯着将要扑来的尸鬼,挥了挥手里那根木棍,眼珠很亮。
咻——!
身后有重箭掠空而过,珑玲动作一滞,下一刻就见那尸鬼的脖颈上开了个血窟窿。
轰然一声,在箭上悍然灵气的冲击下,砸断三根树干的尸鬼重重倒地,彻底没了动静。
珑玲握棍的那只手松了力道。
对嘛。
这才是墨家灵弩的实力。
“这姑娘说得没错,仇师弟,你这箭术,回去后得勤加修炼了啊。”
林间有树叶婆娑声。
珑玲回头向上空望去,只见四名墨家弟子悬线飞驰,灵巧如鸢,眨眼便已至两人身前,为首者正是今日在城门处和珑玲匆匆一面的萧统领。
萧统领一瞧她模样,笑了:
“你是打算用这根木棍去揍那只尸鬼?不错,艺高人胆大,我欣赏。”
三名墨家弟子在一旁偷笑。
珑玲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毕竟从前她和墨家弟子碰面时,他们绝大多数人是笑不出来的。
“你们认识「玄组」的梅韫秀吗?”珑玲开口问。
“秀秀?早就安排她往南边逃了,要是没意外,应该能和牧野城那边的队伍碰头……诶诶!南边有汲隐接应,她可比你安全!你先跟我们走,兵家这些人来势汹汹,你一个人可应付不了!”
被萧统领拉住的珑玲缓慢眨了眨眼。
“……兵家?”
“我们已经探明,整个洛邑范围内的太岁浓度等级并不高,说明这些邪祟,并不是被这片地域涌出的太岁所异化,很可能是有人在利用自己的术式,在故意制造邪祟,”
“没错!”
方才那个箭术极差的仇师弟附和道:
“就是兵家的「凝煞」之术!这里正好又是洛邑,最不缺古战场的地方,就像当初那个兵家诡将梅池春,他发扬光大的兵阴阳道,不就是利用地势地气,操纵这些阴损邪性的东西吗?”
据说百年前,涿鹿一带爆发过一场「黑潮」。
当时,兵家在兵圣尉迟武的率领下,正意图向儒家进攻,却没想到意外遭遇「黑潮」。
十万兵家命将即将被邪祟困杀之际,谁也没想到,尉迟武麾下的一个无名小卒,竟在危急关头开启了古战场——「涿鹿」。
那一夜,夜悬红月,土浸碧血,地下阴兵的兵气凝聚成型,千年前的古战场重临现世。
衣如青金石的年轻人身骑骷髅战马,登高而呼,凭它是什么魑魅魍魉,都在阴兵过境的浩浩铁蹄下化作脚底肉泥。
这个年轻人正是梅池春。
没人知道他拜入兵家前的经历。
世人只知,梅池春在涿鹿一战后成名,一跃成了兵家四灵院之一的朱雀院院尊。
他统率的朱雀院所向披靡,从无败绩,他南征北战,替兵家狂揽九条小龙脉,兵家「铸域」「凝煞」之术在他手中登峰造极,就连极恶之徒听闻他的大名,也无不胆战心惊。
好在司狱玲珑横空出世,终结了梅池春纵横九州的勃勃野心,也让兵家大伤元气,此后十年内不敢东出昆吾。
仇师弟:“而且,现在恰好撞上了司狱玲珑战败退隐的时间,说不定兵家就是因为这个,又开始蠢蠢欲动,意图吞并龙脉,称霸九州!”
话音落下,并无一人反驳,显然大家也都这么想。
珑玲也沉默半响,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忽而神色一凛。
“我们被包围了。”
萧统领愣了一下,虽说对珑玲具体实力不得而知,但模糊判断出珑玲的灵气低于他一个大境界还是没问题的。
按理说,有什么动静,他肯定会比这少女更先一步发现。
不过他并未质疑珑玲的话,立刻下令:
“仇师弟,青鸢探路,其余人护好珑玲姑娘,原地警戒!”
“是!”
五人训练有素,迅速围成一圈,让被护在中间的珑玲难得有些茫然。
一旁的仇师弟取出一枚巴掌大的木方,木方上有数枚滑块,随着那弟子滑动操纵,天空中有鸟类振翅的声响。
珑玲闻声抬头。
不,那不是鸟,是一只青铜铸造的机关鸢。
去人之所不能去,见人之所不见,这只青铜机关鸢在浓重瘴气中穿行自如,嵌在机关鸢身上的琉璃眼将视野所见,全数映照在操纵者所戴的琉璃镜片上。
珑玲好奇地凑过去瞧。
能看这么远啊,难怪以前这些墨家弟子那么难杀呢。
正想着,突然见仇师弟琉璃镜片下的眼神忽变,整个视野都被一片红色盈满。
“……朱雀离火,是兵家朱雀院的朱雀离火!”仇师弟声音变了调,“果然是兵家设局伏击我们,兵家命将善战,此刻又占据先机……”
珑玲望着被朱雀离火染红的天际,浓黑冷寂的瞳仁被这火光映亮。
有多久未见到朱雀旗帜上的朱雀离火了?
她还以为,自梅池春死后,这道朱雀离火也再不会现世,此刻才想起来,既然巫山可以找到取代她的敕命鬼狱司狱,那兵家也同样会有下一任朱雀院院尊。
“对方现在多少人。”萧统领蹙眉问。
“邪祟十数以上,灵修十三人,四面合围,现下无法判断邪祟等级,如果在丁级以上,我们胜算更小。”
仇师弟脸色煞白,看了看众人,咬咬牙对萧统领道:
“萧统领!「玄组」的人已经必死无疑,但我们却还有脱身的机会!再留在这里牵制邪祟,我们所有人都逃不了一死!”
“说什么呢你!”同伴立时反驳,“「玄组」的同僚尚在全力修缮柱石,我们岂能临阵脱逃!”
“修好了柱石又如何!那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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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块破铜!岂有我们自己的命重要!”他情绪激动地大喊。
萧统领眉头紧蹙。
他知道,这种时候强留无益。
“都别吵了!”
他拔高声音打断争执,果断下令:
“墨家来去自由,要走的我不留,愿意留下来的随我去打开一道缺口,先送这位珑玲姑娘往南边去,再绕后与敌人迂回作战,无论如何,必须撑到「玄组」修好柱……珑玲姑娘!”
这一次萧统领没能拉住珑玲。
少女身形一晃,眨眼便足尖轻点叶面而上,提着她那根木棍就某处目标明确的劈了下去。
萧统领瞬时感知到了这少女的灵气。
果然,只是第一境的灵修。
珑玲的对手也在照面的同时有所感知,居高临下的男子眼看着那道清瘦身影逼近,虎口却还不疾不徐地压在剑柄上。
倒是很敏锐。
不过,这等实力,连让他拔剑的资格都没有。
“拿下她。”
身旁的副将早已跃跃欲试。
顺时而发,假鬼神而为助,梅池春开创的兵阴阳道中,开启古战场的「凝煞」一术几乎无人能学,但能在特定灵域内调遣邪祟的「铸域」之术,却不难修习。
副将瞄准了珑玲下一步的落点,只待她再往前踏一步,进了「铸域」的范围,只需一息,他就能让邪祟把她活撕了……诶?
本该一脚踏入「铸域」阵中的少女宛如神鬼附身,竟正正好在踏入前翻身避开,灵巧地落在了阵中唯一安全的方位。
副将骇然瞪大了眼。
邪了门了!
梅池春本人来了也不能踩得这么准吧!
他身后主将也突然意识到不对,凛然欲拔剑,然而战场上岂容他轻敌太过,更何况,他面对的不是寻常灵修,他早已错过了最佳的拔剑时机。
于是,刚拔出三寸的剑被人一脚踹回了剑鞘,下一刻人影闪现,带着一道劲风从天灵盖降下!
连一点反击余地都没有,因为此人每一击全都打在要害上,只在眨眼之际,他整个人已如一根木桩被一棍子锤进了地里!
太快了!
也太准了!
不到两息时间完成了发力、破阵、绝杀,这少女不仅对兵家术式有超乎寻常的了解,更有已入至臻的战斗意识。
副将不敢想象,如果她方才手中握的是剑,恐怕……
一身粗布麻衣的少女随手抛开劈烂的木棍,取了根襻膊咬住一端,将累赘的袖子利落挽起,随即俯瞰下方道:
“若是再让我看见你们用梅池春的「铸域」之术,你非死不可。”
底下的墨家弟子错愕望着那道身影。
他们并不知晓方才珑玲破阵的玄妙,只诧异于珑玲以一境之力将一名二境灵修一击重创。
按照「御气」能力的高低,灵修统共被分成四大境,虽说境界内时常有越级挑战的例子,但每个境界都是一道天堑,上境灵修对下境灵修更是有绝对的压制力。
她是怎么做到……哦,对了,被她一棍子埋进地里的那位都还没来得及出手呢。
“你怎么对破兵家阵法这么熟练!”萧统领看着兵家那群惊掉下巴的人,嘴角都笑得压不住。
珑玲没有答话,突然有人惊喜道:
“天音云海恢复了!「玄组」他们修好柱石了!”
灵讯柱石修好了!
这意味着墨家内城赶来的援兵能够知道他们的准确位置,困局可解!他们不必死了!
几名墨家弟子俱是欣喜若狂,其中的仇师弟怔然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珑玲低头在看玄甲令。
之前未能顺利传递的消息,在柱石修复后一股脑地送了出去,珑玲又在那些消息后补充。
「不是玲珑是珑玲」:我与非攻队同路,安全后记得告诉我。
对面几乎是立刻有了回复。
「秀秀」:呵。
「不是玲珑是珑玲」:?
「秀秀」:呵。
珑玲看着那两个奇怪的语气词一头雾水。
「不是玲珑是珑玲」:你还好吗?
这一次对方终于没莫名其妙蹦字。
「秀秀」:我好得很,让你失望了。
「秀秀」:找找你周围的内奸吧,否则看墨家这情形,你可能快死了。
珑玲:??
4.第 4 章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被捆起来的秀秀努力伸长脖子,看着这个抢走她玄龟令的少年指速飞快地传讯。
“什么内奸?谁是内奸?你还说自己跟他们不是一路的!不是一路人怎么会知道他们当中有内奸!”
秀秀认定自己的猜测没错,越说越激动,气得眼里都冒泪花了。
她就知道留在墨家迟早会有这一天!
墨家分散在九州各地的灵讯柱石有一百多根,几乎每个旬日都有两三处柱石点报损,他们「非攻队」的弟子每每出城修缮,不是遇上邪祟袭击,就是被其他诸子百家的灵修喊打喊杀,弟子折损无数。
所以,尽管秀秀很喜欢「非攻队」的师兄师姐,她也千方百计琢磨着离开墨家,另寻出路。
可话又说回来,这些人埋伏「非攻队」的弟子做什么?
他们以「非攻」为名,行走九州,除了建设「天音云海」灵域,就是救援那些手握玄龟令向他们求救的寻常百姓,从不主动与诸子百家发生冲突,这也能招来杀身之祸?
秀秀憋闷,秀秀怨愤,反正落在敌人手里横竖都是一死,她跟他拼——
“不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吗?”
周遭空气弥散着植物腐烂的土腥味,之前如巨龙狂舞的藤妖匍匐伏在地面,坐在藤妖尸首上的梅池春头也不抬,五指精准地制住了朝他撞过来的脑袋瓜。
“你们「非攻队」虽然自身实力参差不齐,但有「天组」青鸢探路,「地组」灵弩应敌,在司狱玲珑的手底下都能从容撤离,今日不过是几只邪祟,十来个不入流的灵修,怎么会把你们打得如此狼狈?”
秀秀瞪圆眼:“「丙级」邪祟一只就够你喝一壶的!而且兵家的灵修可是最能打的,你口气倒是……”
“对方如果不知道这次出动了「非攻队」的统领和副统领,就不会令邪祟包围牧野城,分散你们;灵讯柱石损毁后,如果没有内奸通风报信,知道你去牧野城求援,也不会刚好派出藤妖拦截你。”
“知道得这么清楚,通风报信的奸细肯定不会在牧野城,定是在洛邑。”
他食指勾着玄甲令的绳子,悠闲得在指尖转圈。
“而且,这个人是谁也再明显不过。”
原本一心要跟他同归于尽的秀秀早已安静下来,竖着耳朵等着他继续说。
可等了半天,他却没了下文,秀秀急切道:
“谁啊?再明显不过那你倒是说是谁啊!”
少年勾唇,似笑非笑地把掌下的脑袋轻推开。
“不是说我跟他们是一伙人吗?一伙人怎么会告诉你奸细是谁呢?”
秀秀被噎了一下。
她现在当然知道这人跟敌人不是一伙人了。
就在刚才,黑雾散去,她才发现这少年原来一直在牵制藤妖。
那硕大无朋的藤妖被他放出的黑影所缚,拼死挣扎,他却一边同她说话,一边身法矫健地攀上藤妖之首,靠着手上一柄短刃,自上而下,劈成两半。
可这也不能怪她误会吧?
这少年一身破衣烂衫,乌糟打结的长发只随意高高束起,杀了藤妖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她捆起来,还抢了她的玄龟令。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好人啊。
“我看你不是不说,你根本不知道,就是在故弄玄虚!”
秀秀眼珠一转,决定诈他一诈。
梅池春从玄龟令上挪开视线,瞥她一眼,这一眼仿佛将秀秀看得无所遁形。
“你说得对,我就是故弄玄虚,不过,我们彼此彼此吧。”
他扯下秀秀颈间的梅花玉佩,透过镂空花纹注视着对面的小姑娘,笑容玩味:
“你真的是梅池春的妹妹?”
秀秀汗流浃背:“那……那当然!你刚才传讯的那个,不就是司狱玲珑吗!我都认识她,怎么会不是梅池春的妹妹!”
“可是——”少年放下玉佩,俯身直勾勾盯着秀秀的双眼,“我怎么不知道我自己有个妹妹?”
“……”
“而且梅池春压根不姓梅,怎么会有个姓梅的妹妹呢?”
他把玩着一把短刃。
开刃的刀锋利异常,他却随意绕过指尖,速度快得稍一失手就能切掉一根手指。
“让我猜猜,你该不会是因为这枚假玉佩,所以被人当成了梅池春的妹妹,由于某些原因,你干脆将计就计,认下了这个身份,现在尝到甜头,又打算故技重施,想着万一瞎猫碰死耗子,再遇上个傻的呢?是吗?”
他的语速散漫又温吞,却让秀秀听得手脚冰凉,齿间发颤。
他怎么会猜得这么准!
“你……你到底是……”
“我?”梅池春笑了笑,“你还有空管我是谁?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和对面那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司狱玲珑吧。”
听到后半句,秀秀又一扫心虚,振振有词:
“你别管我真不真,司狱玲珑肯定是真的!”
话音落下,他指尖短刃不知何故脱手,饶是梅池春反应迅速,也在他指腹割出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
梅池春看着那伤口眉心微蹙。
这具身躯果然没那么快与他魂魄相融。
他抬眸朝秀秀看去一眼。
这小孩年纪不大,倒是撒谎成性,又打着他妹妹的名号在外招摇撞骗,又张口就是什么……嫂嫂,若不吓唬吓唬她,今后还不知歪成什么样。
“你也不必在我面前信誓旦旦,能活下来,自然是真的,要是死在洛邑,那自然就是假的了。”
秀秀刚想嗤笑他,下一刻又倏然变了神色。
等一下!
真的也会死啊!
她九州第一的珑玲姐现在灵气被封,虎落平阳也会被犬欺啊!
“话话话不能这么说!”
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小姑娘如毛毛虫蠕动着靠近少年:
“我真的没骗你,她真的是司狱玲珑!能救大名鼎鼎的九州第一强者的机会可不是经常有的,你可不要错失良机……”
最后一个字在少年的猛推之下变了音调。
秀秀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旋地转地滚了一圈之后,才发现自己身上的束缚已经解开。
再定睛一看,方才他们坐着的藤妖尸首已被斩得七零八碎,绿色脓液混杂着点点血迹飞溅在树干上,林间再次有不详的瘴气悄然弥漫。
“我就在想,兵家虽然素来野心勃勃,但从来都是正面宣战,何时玩起了这等诡谲手段。”
梅池春抬起掩在腹上的手,看着触目惊心的血迹笑了笑。
“果然,还有你们巫山巫者的手笔。”
隐藏在暗处的身影眉心拢起。
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方才的反应速度绝非寻常灵修能有,但真要是什么高手,他刚才那一剑不过是试探,又岂会避不开?
不过,既然他猜到他们的身份,今日无论如何,都非死不可了。
一触即发之际,秀秀眼疾手快,一把捡起了梅池春落下的玄龟令,跌跌撞撞跑到他身后道:
“告诉我「非攻队」里的奸细是谁!你再不说,珑玲姐就真的没法来救我们了!”
梅池春瞥了她一眼。
他疯了吗?
光这个人就够他应付的了,再把珑玲招来,他今日刚复生,就又要去见阎王了。
“怕死就走远些,”他收回视线,望着手执双剑朝他杀来的灵修轻嗤一声,“剑法这么烂,剑还挺多。”
都被砍了一刀就别在这儿装了!
秀秀连滚带爬地避开交锋的中心,躲在一颗树后,将那少年方才所言全部传给了珑玲。
但这完全不够。
珑玲要是能凭这只言片语猜到谁是内奸,也就不会被她骗了。
快想想,既然这个人没见过「非攻队」的人都能猜到谁是内奸,她未必就不能猜到是谁。
话说回来,他究竟怎么分析出来的?
不需要亲临现场,只通过现状,他到底是怎么判断……
秀秀突然灵光一现。
「秀秀」:是操控青鸢的天组弟子!
「秀秀」:他就是内奸!!
玄龟令泛起流光,疾跑之中的珑玲扫了一眼,蓦然停下脚步。
前面的萧统领察觉到她的动静,以为这个莽撞不知进退的少女又要回去跟他们拼了,忙回头准备劝阻,然而一转身——
噗嗤——!
鲜血飞溅如泉,他的声音在看见仇师弟人首分离的瞬间哑然。
“你……你在干什么!!”
其余几名墨家弟子也发现不对,回过神来已纷纷按住灵弩机关的启动扳机,杀意凛然地对准突然向他们师弟下手的珑玲。
她手里还握着滴血的钝刀,正是她平日用来敛尸的那把。
“我刚刚突然发现,他应该就是内奸。”
半张脸溅上血迹的少女平静地擦着刀:
“我之前被尸鬼袭击的时候,他直到我被袭击之后,才出声提醒,而且,后来他连射十几箭不中也很奇怪,你们墨家灵弩是可以自动捕捉邪祟气息的,怎么会那么多箭一箭都射不中要害?”
地上的断首还汩汩冒血。
她这一刀斩首的动作太利落,太果决,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一刀的冲击之中,久久回不过神。
“那……那你也只是猜测!万一你猜错……”
萧统领抬手制止了这名弟子接下来的话。
“她说得没错,「天组」的青鸢本该是我们御敌的第一道防线,但之前灵讯柱石损毁的时候,青鸢却没有任何预警。”
这弟子突然反应过来,脸色惨白道:“也就是说,他现在给我们指的路……”
方才珑玲出人意料的一击打得敌方主将措手不及,趁着他们还没反应过来,萧统领率先开路,总算带着他们暂时杀出了包围圈。
现下,他们本打算按照青鸢探得的情报,从敌方的薄弱处绕后突袭,再逐一击破。
但如果仇师弟是内奸,他所指的路,恐怕也不是敌人的薄弱处,而是——
“要怪就怪你们墨家待遇实在太差,不想着让自家弟子吃香喝辣,倒让他们为一群不相干的百姓出生入死,什么‘为身之所恶,成人之所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方才被珑玲一棍子砸进地里的主将项隼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
有那位仇师弟指引方向,这一次,项隼将之前四面合围的兵力收拢,在这里以逸待劳,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红衣金甲的主将眸光烈烈如淬火,杀意直逼珑玲而去。
“此战一胜,朱雀院就是我的囊中之物,你算什么东西,方才还敢在我面前提梅池春的名字?”
“他不过是个败在女人手下的三流货色,待老子成为朱雀院院尊,必将杀上巫山,取那司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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珑的头颅,让全天下的人看看,谁才是兵家真正的天才!”
珑玲默默听了一半,便低头看向手中的玄龟令。
「秀秀」:我听到远处有人在大喊大叫!还提了梅池春的名字,你在那边吗!
「不是玲珑是珑玲」:嗯,有个大嗓门一直在叫,你那边怎么样?
秀秀抬眼看向灵光四溢的半空,战战兢兢地输入。
「秀秀」:不太好,我觉得这个很装的人可能打不过对面,对面有三把剑呢!
三把剑?
联想到刚刚秀秀提过敌人那边似乎有巫山的人,珑玲想到了什么。
「不是玲珑是珑玲」:我说不定能对付,我马上来。
说完这些,珑玲收起了玄龟令,旁边响起萧统领的声音:
“——好狂的口气!梅池春可不会被一个一境灵修一棍子锤进地里!珑玲姑娘,待会儿你我联手,干他一票……”
“你自己应付吧。”
“诶?”
萧统领愕然扭头,只见之前赶都赶不走的少女毫不犹豫地抛下他们,朝南边一跃而出。
项隼紧盯着珑玲的身影。
想跑?
今日一个都别想逃!
方才是他太过轻敌,被她打断了开阵,这次只要顺利开阵,凭她速度多快,也难以应付六只「丙级」邪祟。
他凝出一道传音符箓:
“师元龙,我要开阵了,把你的那些邪祟放出来——对了,你那边那个小麻烦处理好没?”
数十丈外正与梅池春鏖战的青年一剑将其格开,啧了一声,对着传音符箓道:
“急什么,快了。”
掐灭符箓,师元龙望着底下已是一身血衣的少年冷嗤。
此人并非剑修,但似乎颇有应付剑修的经验,要不是灵气不济,恐怕应付起来还真有些棘手。
可惜。
他向身后的玄衣巫者递了个眼神。
宽大斗篷下,玄衣巫者缓缓抬手,并指掐诀,林间的六只邪祟从静止中回过神来,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嚎叫,血红双目直勾勾朝玄衣巫者望去。
然而在他们扑杀玄衣巫者之前,远处的项隼已开启「铸域」大阵。
“阴阳消长,五行转移。”
“铸·域。”
气息杂乱的梅池春觉察到什么,豁然抬眸朝北边看去。
瘴气如大雾弥天,邪祟如鬼魅出现在身处大雾中心的那道清瘦身影后方,梅池春瞬间变了神色。
她在干什么!
回头啊!
然而珑玲对后方似乎无所察觉,她的视线落在那名手执三剑的青年身上。
果然是他。
师月卿的侍从之一,似乎叫……名字记不住,反正不是什么厉害角色。
师元龙看着那莫名其妙分神的少年,眼中一片蔑然。
除掉这些碍事的杂鱼,小姐进入巫山后的第一功,就算是立住了。
他挥剑,朝少年的背影而去。
然而血迹斑斑的背影之后,毫无征兆地冒出一张让他记忆犹新的面孔。
师元龙在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浑身血液凝固,脑海里闪现过的数道精妙剑招,令他升起一种本能般的畏惧。
她怎么会……怎么可能在这里?
不对。她已经不是昔日的天戮剑剑主了,她败在了小姐手下!她不足为惧!
师元龙双手握紧剑柄,竭力克服内心深处的恐惧,正欲挥刀而下之时——
“我第一次见你时就想说了。”
风声急促,与梅池春在半空中擦肩而过的少女平静开口:
“你带这么多剑,真的不是为敌人准备的吗?”
身后有剑出鞘的铮鸣,师元龙浑身一僵,这才发现刚刚还在他眼前的少女不知何时闪现在他背后,握住了他背在后方的剑柄。
糟了!
他竟让司狱玲珑在他面前拿到了剑!
他怎么能犯这种错误!
这个声音……真是挫骨扬灰都没法忘记。
梅池春浑身血液似乎有一瞬的沸腾,压下心头的前尘往事,并没有回头去看。
远处的项隼见状眉头紧拧,这师元龙怎么搞的,一个一境灵修怎么把他吓成这样?
还得靠他掌控局面。
项隼将视线落在朝他而来的血衣少年身上。
又是个一境灵修,简直不知死……
“用我的「铸域」之术就算了,居然还又输给了司狱玲珑,啧,让我多没面子啊。”
项隼愕然看着那少年从容落于阵中,明明衣衫褴褛,浑身是伤,却气定神闲得近乎诡异。
他蓦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快,去给我把这人撕碎!”
受「铸域」大阵调令而来的邪祟游离在梅池春四周,他喘匀了气,苍白面庞上浮现一个睥睨笑容。
“错了。”
他打了个响指,只见阵上金光逆势而转,阴阳方位顿时颠倒。
项隼慌忙后撤两步,却发现自己已被灵域大阵锁定。
“应该是这样——”少年笑道,拖长的尾音有森然杀意,“去给我把这人撕碎。”
空中同时传来两道巨响。
下方的萧统领和几名墨家弟子看了看那边一招斩断双剑的少女,再看了看另一头号令邪祟扑向兵家主将的少年。
这两人……到底怎么回事?
5.第 5 章
秀秀被他看得打了个激灵。
差点忘了,这个人居然还在!
秀秀是个从小有点小聪明的小孩,这点小聪明不多不少,刚够她骗一个不通世事只会杀人的司狱玲珑,可再多一点,比如这人为什么能一语戳穿她的谎话,她就想不明白了。
他说得没错,什么亲哥,什么梅池春的妹妹,全都是她瞎编的。
寿春城初遇珑玲那日,但凡秀秀知道站在自己眼前的人是谁,她都不敢认下梅池春妹妹的身份。
不过话又说回来,秀秀与梅池春也不算毫无关联。
如今这个世道,能平安长大的小孩,大多只见过龙脉筑城内的方寸的天地。
在长辈看来,墙外是他们好不容易才逃脱的龙潭虎穴,小孩子不上进时,长辈就会吓唬他们——要是不努力,今后就得去墙外讨生活,朝不保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但在说书人的口中,除了骇人的邪祟,九州陆土有巍巍青山,有汤汤江水,百家圣者率领背井离乡的百姓重建家园,礼崩乐坏的乱世里,强者如繁星一颗颗升起。
群星之中,梅池春与珑玲无疑是最璀璨的两颗。
秀秀听着他们的故事长大。
她出生时,司狱玲珑九州第一的威名已无人能撼动,街头巷尾的小孩聚在一起过家家,总会为“谁扮司狱玲珑”的问题打起来。
但也有像秀秀这样的小孩,觉得司狱玲珑固然厉害,可到底人还活着,而且作风正派,修行之路强得顺风顺水,在传奇性上,还是比英年早逝的兵家诡将略输一筹。
人人都说梅池春是助纣为虐。
但在听着“兼爱”“非攻”长大的秀秀看来,“爱人者,人亦从而爱之”这样的大道理,哪有杀伐决断的兵家命将威风?
即便梅池春最终输给司狱玲珑,落败身死,秀秀对他的仰慕也没有半分折损。
——败在司狱玲珑剑下也算虽败犹荣,无需自卑。
也因此,当秀秀在黑市瞧见一枚白玉镂刻梅花纹样的玉佩时,她当场眼前一亮。
这不和说书先生里提过的梅池春随身之物一模一样吗!
秀秀毫不犹豫,掏空小金库也要买下来。
那时的她哪会知道,这枚梅花玉佩有朝一日还能救她一命。
而此刻,秀秀瞧着那少年手里捏着的玉佩,眼珠咕噜一转,先发制人道:
“姐姐!他抢我哥的玉佩,你快帮我抢回来!”
顺着秀秀所指的方向,珑玲看到了方才与她在半空中擦肩而过的血衣少年。
乌糟的乱发下是一张满是血污尘土的面庞,但即便如此,也仍能看出他高挺的鼻梁和狭长双目,那双眼眼尾微勾,不笑时亦有三分多情,更不必说笑起来时,连看路边的狗都深情款款。
那是一双与梅池春有八分相似的眼。
良久,血衣少年阴恻恻地笑了一下:
“你哥的玉佩?那你倒是说说,你哥和你爹娘是何年生何年死,这天下相差百岁的兄妹,我孤陋寡闻,竟是没见过几个呢。”
秀秀像是被人揪住命脉的小鸡仔,一下子没了声音。
“把玉佩还给她。”
一只手在他眼前摊开,梅池春视线上移,看到一张皎白似玉的面庞。
原本讥讽弯起的唇角缓缓落下。
她居然真的没有认出他。
梅池春说不清自己此刻心头烦乱的心绪是出自何处,这本该是件值得庆幸的事,然而看到她神色平静地摊手找他要回玉佩,他又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往上窜。
她永远是这样。
看上去一副需要人伸手相救的模样,实际上大名鼎鼎的司狱玲珑何须旁人来救?
自作多情,自讨没趣。
梅池春将玉佩随手一抛,秀秀手忙脚乱地接下。
秀秀:“你这人有没有礼貌!这是还人东西的态度吗?”
“不是还你,”梅池春扯了扯唇角,“是送你了。”
连带着梅池春妹妹的这个假身份,随她拿去招摇撞骗吧。
他刚刚重见天日,尚未弄清楚自己是被何人招魂复生,还差点又死了一次,谁有空管这种骗子骗人傻子信的事。
珑玲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歪头细细端详少年的神情。
他好像生气了。
珑玲发现自己似乎经常惹人生气,尽管她自己并不是故意的,但不只是他,蔺青曜从前也经常不知缘由地生她的气。
珑玲扫了一眼被秀秀小心挂回脖子上的梅花玉佩。
记忆里,那个人坐在囚车内,一边晃着腰上玉佩,一边偏头笑道:
——不挂着这个,世人怎么知道我就是那个恶贯满盈的大魔头?司狱大人要是瞧得上,不如我也给你雕一个差不多的?
走在前头的珑玲面无表情。
——好啊,正面雕“司狱玲珑”,背面雕“梅池春克星”,你雕吧。
后来他真的在敕命鬼狱里用木头雕了一个。
他手边没有利器,只能用小石子雕,雕得歪歪扭扭,丑不堪言,珑玲愣是没瞧出这一块和他的那块有什么地方相似。
但她还是将这块不值钱的破木头玉佩收下,放在了枕边匣中。
没想到蔺青曜无意中瞧见,以为是珑玲捡的破烂,随手就拿去当水漂在院子里扔了。
巫山神女殿的池塘大得出奇。
珑玲从前不觉得,直到她把池塘翻了三天三夜,也还是没找到那块木头玉佩时,她才发现,原来池塘这么大,而那块破木头那么小,小到必须要放在身边好好保存,否则弄丢之后,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可珑玲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
明明是她的东西被弄丢了,那时的蔺青曜为什么会那么生气?
“——巫山师元龙的手臂,是你斩断的?”
一道冷沉的少年嗓音响在身畔,珑玲从回忆中抽离,看向率领一队墨家弟子而来的汲隐。
秀秀向珑玲介绍:“这位是「非攻队」的副统领,汲隐师兄。”
珑玲点点头。
她对汲隐毫无印象,但汲隐却记得之前在青铜城城门处的匆匆一瞥。
那时的他还在心里想,这少女的招式俨然模仿司狱玲珑,难成大器,谁能想到一转头,她能孤身对上巫山的师元龙,还能断他一臂。
汲隐审视着她,问:
“你之前同师元龙交过手?”
他问得突兀,珑玲有些困惑地摇头。
“没有。”见倒是在巫山见过,珑玲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汲隐眉头拢得更紧了:
“那你是如何破解他剑招的?”
珑玲更不解了:“他破绽太多,随便抓到一处都能致命啊。”
一旁伤重的梅池春靠在树干上平复呼吸,他冷睨着汲隐的侧影,忍不住弯唇讥笑。
他知道汲隐想问的是什么。
方才他与那个叫师元龙的灵修交过手,很清楚对方的实力,他与珑玲相差一整个大境界,双手剑法更非泛泛之辈,能让他伤成这样,的确有几分真本事,假以时日,未尝不是个人物。
就是运气太差,初出茅庐就遇上了九州第一的天戮剑。
旁观者或许打眼一看,看不出什么玄妙,但越是善剑之人,越能在极短的时间觉察到珑玲的恐怖之处。
她杀人,只需一剑。
不过话又说回来,梅池春审视着珑玲,她怎么会只有一境灵修的实力?
按照她的性格,绝不会做出隐藏实力迂回潜伏的事。
汲隐眉心越蹙越紧,这人说话怎么云里雾里的,算了,反正不是他们墨家的人,只要对墨家没有敌意就行。
他后撤半步,突然恭敬拱手弯腰:
“无论如何,多谢少侠相助,萧统领自第一次被袭击之时就已经脉重伤,要不是少侠出手,他一定会强撑到底,拼死一战。”
经脉重伤?
珑玲意外地看向他后方的萧统领。
原来他一直没怎么出手的原因,是他之前就已经受伤了?
也对,如果要对墨家下死手的是她,也一定希望一击必杀,出手的第一下一定是最重的。
一名医师已让萧统领原地坐下,给他把脉,半晌后摇摇头,对汲隐道:
“伤及仙基,灵气十不存一,不仅如此,恐怕今后即便重新修行,也不可能再重回昔日巅峰了。”
汲隐愕然睁大眼。
“不可能!你说什么呢!一定是你搞错了……”
“诶诶诶松手松手!汲隐,不得对医师无礼!”
秀秀第一反应便是看向珑玲。
她压低声音问:“珑玲姐,你有办法吗?你不是也灵气尽失,既然你都有办法重新修炼,还这么厉害,那萧统领他……”
梅池春耳尖微动。
灵气尽失?
什么意思?
“我和他不一样。”珑玲看着正向医师歉然一笑的萧统领,“不过,这对他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好事?”
盛怒之下的汲隐闻声回头。
“你什么意思?”
梅池春扶额叹了口气。
她怎么还是那么不会说话。
珑玲意外地眨眨眼,这人脸色变得好快,刚刚还谢谢她呢。
“灵气尽失,就不必再做什么统领了,也不必再为别人出生入死,可以为自己而活,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汲隐难以理解地怒视着她:
“这叫什么好事!灵气尽失算什么好事!什么叫为别人出生入死,你根本不懂萧师兄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懂墨家弟子的信仰,凭什么替萧师兄说这是件好事!”
“嘶——”
树干旁的血衣少年突然呼痛一声,跌坐在地,被冷汗濡湿的碎发下,他掀起眼帘道:
“你们墨家弟子是不是有点厚此薄彼啊,好歹我也是出了份力气的,怎么没人管我的死活呢?”
萧统领也抓住时机,推了汲隐一把。
“愣着做什么?没听见人家说什么吗?快去扶一下,再找一身干净衣服给人家换上,吵吵闹闹的,平日的沉稳劲都去哪儿了?”
他又对周围眼眶通红的墨家弟子道:
“你们也别闲着,逃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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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巫者都抓了没?流窜的邪祟杀干净了?兵家那边主将是死了,副将可带着其他部下跑了,你们还有空在这里听闲话,是不是觉得我马上当不了统领了,就管不了你们了?”
“不是!”
“那还不快去!”
“是!”
一名末尾的弟子迟疑着问:
“萧统领,您不当统领……那您要去哪儿啊?”
“想什么呢?”被银针刺成刺猬的青年粲然一笑,拍了他一巴掌,“不当「非攻队」的统领就去钜子身边干活,照样管着你们。”
一巴掌拍得那弟子眉开眼笑,小跑着走远了。
珑玲在一旁默然观察了一会儿:
“这些人好奇怪,干活为什么能说得这么开心?”
秀秀听了这话,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知音,狠狠点头:
“是吧!墨家的人就是这么怪的!所以我就说,等你灵气恢复,我们重振旗鼓,打上巫山十二殿,到时候锦衣玉食,呼奴唤婢……”
“不要。”
珑玲想也不想地否决。
日头西斜,众人原地修整了一上午,终于启程离开洛邑。
从牧野城赶来的汲隐不仅带来了援兵,紧随其后的,还有五百多户牧野城百姓。
师元龙之前为了分散「非攻队」的兵力,让巫山巫者使役了不少邪祟攻击牧野城,邪祟成群而动,一旦到在一个地方聚集成规模,就将源源不断的吸引更多邪祟。
因此,牧野城不再适合百姓居住,他们必须护送百姓迁出牧野城。
“城内五百五十一户已排查完毕!有十一户坚决不肯离开,要和牧野城共存亡,还有一户家中十岁幼子尚未归家,其余人随时……老人家!咱们这是逃命!你背颗树做什么!”
“恁不知道,这是我家翁活着的时候种的,咋能丢!”
“那也不行!不能带啊!快点想办法让他放下。”
出洛邑,到牧野城,再至青铜城,这一路其实并不远,如果光是「非攻队」一行人,用不了半天的时间也就赶回去了。
然而带上了这么大一群累赘,秀秀望了望天,只觉得再走三日都不一定能赶回去。
珑玲倒是适应得很快。
牧野城的百姓见她衣着与墨家弟子不同,还以为她也是逃难的寻常人,晚饭时,一户人家里的大娘还招呼她过去一起吃饭。
“你这丫头胃口真是好。”
大娘瞧了一眼锅里一口汤都没剩下的烩面。
“吃饱没?没吃饱大娘这里还有块饼,娘嘞,你这是饿了多久啊?”
珑玲两腮鼓鼓,咽下最后一口烩面后又接过饼。
“谢谢大娘……您手里折的是什么啊?”
天色已晚,远处的墨家弟子正在帮着大家原地扎营,这几个大娘手脚麻利,早早就忙完坐在火堆旁,手里的活计没停过。
“这是祭奠用的金元宝。”
“这次遭劫,死了不少人呢,各家忙着逃命,连给亲人下葬都来不及,折点金元宝拿去卖,他们求个心安,我们也能赚点小钱,等逃到安全的地方,手里有点钱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
珑玲看着那一筐金元宝出神。
虽然身在巫山,但她是从来不信鬼神的。
“烧这些东西……真的有用吗?”
大娘瞥她一眼,笑道:
“当然有用,人死了到冥界,没有钱怎么行?没钱买通小鬼,那是要下油锅受罪的啊——你家里有什么人走了?”
珑玲摇头:“他不是我家人。”
“那就是……你朋友?”
“也不是,”珑玲咬着饼想了想,“他应该很讨厌我,我不知道烧东西给他,他会不会不高兴。”
躺在她头上枝桠间的少年望着月亮,没有出声。
“这有什么不高兴的?不被人惦记才会不高兴呢!你这孩子怎么脑子奇奇怪怪的。”
几个大娘笑了起来。
“看你这孩子可怜,你选几个,大娘不收你钱。”
珑玲摆手:“不行,我有钱,大娘你说多少钱,我给你。”
“嗯……那好吧。”
大娘指了指里面几个大小不同的元宝和蜡烛:
“这几个大的一吊钱,小的半吊钱,你要大的,大娘再多送你一叠。”
珑玲掏出钱袋,认认真真地数钱。
她身上带的钱不多,要是全拿去买这些东西,这几日吃饭恐怕不太够。
想了想,她道:“要不然,就要小……”
头顶枝叶沙沙作响,有人落在她身侧,丢来一个袋子。
“这点钱也要抠,”梅池春磨了磨后槽牙,冷着脸用下颌点点左边那堆,“买大的,不准买小的。”
蹲在石头上的珑玲昂首看去。
少年已换掉了那身污浊血衣,他穿着一身墨家弟子的靛蓝色布衣,乌发高束,露出利落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唇线,见珑玲看着他,他回以蹙眉不悦的眼神。
是和记忆里那个总是笑盈盈缠着她的青年截然不同的表情。
……却是和他五分相似的面容。
6.第 6 章
有那么一瞬间,珑玲感觉自己的心砰砰跳得极快,一个名字在她齿尖,下一刻就要呼之欲出。
但真要开口时,理智回笼,又让珑玲清醒过来。
不会是他,这个人只是长得像他,脸上的表情却是全然陌生的。
珑玲还记得,她以前最讨厌的就是梅池春的笑容。
第一次抓到他时,他被蒙着双眼押进敕命鬼狱,手脚皆缚,却笑吟吟地哼着小曲,仿佛他是巫山八抬大轿请回来的客人。
他也是这样笑着,将巫山十二殿的人骗得团团转,为他解开镣铐,为他赏流水珍宝,那些殿主都已经开始畅想日后与他携手的宏图霸业,他却趁夜色翻到了珑玲的墙头。
清风月明,送来少年桀骜挑衅:
“你叫珑玲?我记住你了,这次是我这个终日打雁的被雁啄了眼,下一次你想抓我,可没那么容易。”
后来珑玲又得到追捕他的命令,他有了提防,的确不如第一次容易,可也没那么不容易。
再抓到他时,他只是微微挑眉。
分明是他伤势更重,他却看着珑玲脸上的伤轻笑。
“难怪人说巫山敕命鬼狱一旦得令,绝不空手而归,你比逃命的人还豁得出去,谁逃得出你的掌心?”
“司狱大人,下次别这么拼命了,虽然我知道我名气很大,但你也不至于这么想抓到我吧?”
有些人,笑起来温润如玉,叫人如沐春风;但有些人,笑起来时只有他自己高兴,旁人看一眼就不由自主捏紧拳头,再看一眼必得揍上去才解恨。梅池春显然是后者。
珑玲生平没有喜欢的东西,也鲜少讨厌什么,遇到梅池春之后,只要想到他,珑玲磨剑都要卖力几分。
她曾那么讨厌他笑起来的样子。
大娘将珑玲买的元宝香烛塞给她,瞪了眼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
“你这男娃说话也太不中听了,买多买少那都是心意,什么叫抠!又不是给你烧的,你瞎操什么心?”
梅池春心想,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东西还确实是给他烧的。
出洛邑后,他本来不打算和珑玲碰面。
虽然珑玲第一眼压根没认出他,但梅池春自认绝对是她眼瞎,而不是这副皮囊和他原貌不像,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万一给她晃清醒了,反手又给他捅一刀就坏了。
明日一早他们就能抵达一处小龙脉,那时他便会脱离队伍,在有龙脉地气庇护的城镇修整一番之后,先与他的旧识联络,再赴巫山,寻回他的肉.身。
梅池春确信自己的肉.身并未被销毁,否则就算是圣者来了,也不可能召回他的魂魄。
只不过——
珑玲实在是把他气笑了。
她堂堂的敕命鬼狱司狱,她怎么能,她就算装装样子,也好歹有点诚意吧?
给他买点元宝香烛都要买最便宜的,怎么不抠死她呢?
“这个还你。”
珑玲将他的钱袋递给他。
“我的心意不能让旁人出钱,多谢你的好意。”
梅池春眼睫半垂着,蓦然露出个微妙笑意:
“都不舍得多花半吊钱,你这心意看来也不是很重。”
夜色昏沉,篝火光线黯淡,梅池春阴阳怪气一通,抬头一看,却发现对面的少女不知何时已凑到他眼皮底下,正不错眼地盯着他瞧。
那双狸猫捕猎似的浓黑瞳仁神色专注,身上有朦胧茉莉香。
“可是,你钱袋里也没多少钱啊。”
她平静开口,梅池春回过神来。
他掂了掂钱袋,果然如她所说,恐怕掏空了也只有一吊钱,真是兜比脸干净,什么穷货,换做他以前,从腰带上随便抠块宝石下来都能买一堆香烛,烧他个七天七夜。
“你别管,你烧你的,我烧我的。”梅池春对大娘道,“就要大的那堆,今日心情好,随一个。”
几个大娘面面相觑。
躲在草丛里偷偷观察的秀秀差点翻白眼。
这人有病吧!
“珑玲姐!”
等到珑玲一个人抱着香烛到河边时,逮到机会的秀秀凑上前来,大进谗言:
“我觉得,那个花花眼的人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知道我今天下午看到什么了吗?他偷偷摸摸在和那些墨家弟子套话呢!”
珑玲把东西逐一摆开,问:“什么花花眼?”
“就是那种眼睛带勾子的桃花眼啊,不对,我看应该叫狐狸眼,黄鼠狼眼,反正一看就一肚子坏主意……这个不是关键啦!”
秀秀面色肃然:
“关键是,他在打听儒家的事,你说,他在我们墨家,问儒家的事,是不是别有居心?明知道我们墨家同儒家势如水火,他该不会是在借机探听我们墨家对儒家的情况了解多少吧?”
儒家?
珑玲有些意外。
这次混战,已经牵涉了墨、兵、巫三家,即便是珑玲这种不善勾心斗角的人,也能看出点风雨欲来的意思,再牵扯上儒家,局面不知该有多乱。
不过,这些事和如今的她也没什么关系。
“或许吧……你身上有引火的东西吗?”
秀秀摸出一只青铜外壳的火石机,这也是墨家做的小玩意,轻轻一摁,钢轮摩擦火石,瞬间便可引燃内里的火油。
香烛与元宝寂寂燃烧起来。
风一吹,火星顺水而下,空气里都是灰烬的味道。
“秀秀,你很讨厌他?”
秀秀愣了一下,随即狠狠点头,这个人知道她的秘密,还动不动就威胁她,她不讨厌才怪!
“可是……”珑玲托着腮,偏头望着她眨眨眼,“他跟你哥长得特别像,比你堂哥像多了。”
她堂哥?
秀秀后知后觉,难怪梅子舆老说珑玲偷看他,肯定是喜欢他,原来不是梅子舆自作多情,珑玲是真想在他脸上找梅池春的影子啊?
等一下——
那个狐狸眼的坏东西居然跟梅池春长得像?
梅池春长那样??
秀秀想到他威胁自己的恶毒嘴脸,有点幻想破灭。
“天、天下相似的人何其多!只不过是长得像而已,没什么特别的,珑玲姐,你跟我哥情意深厚,岂是他一个冒牌货能够取代……”
“说我坏话呢?”
背后冷不丁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秀秀戛然而止,立刻踉跄躲到了珑玲身后。
珑玲看着那少年极自然地半蹲在她身侧,插烛点香,身后站着萧统领和汲隐二人,也从他手里接了一束香,拜了拜,萧统领道:
“原来今日是珑玲姑娘亡夫的忌日,真没想到,你看上去年纪轻轻,竟已经成……”
“亡夫?”
珑玲困惑地歪头。
“不是亡夫吗?”他半蹲着往火堆里扔元宝,语调轻飘飘的,浸着说不出的恶意,“我听这位秀秀姑娘叫你嫂嫂,又听说她亲哥去世了,还以为你今日祭奠的就是他呢。”
他就是在故意恶心她。
哪有杀人凶手假惺惺祭拜死在自己手里的人?
他活着的时候,对他打打杀杀,他死了以后,倒对一个冒牌货妹妹呵护备至,天底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嫂嫂?”
珑玲看向心虚不已的秀秀。
秀秀缩了缩脖子,揪着珑玲的衣袖装可怜:
“我……虽然我哥死得早,你们两人没有缘分,但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嫂嫂!不管你以后跟谁在一起,我们都是一家人!”
梅池春冷眼旁观着这小姑娘的拙劣演技。
若看不出这死小孩是想抱大腿,和眼瞎有什么区别?
珑玲摸了摸秀秀的脑袋,眼中似有被打动的神色,沉默半晌,她对萧统领认真道:
“嗯,就是亡夫。”
梅池春眼中讥笑寸寸凝冻,目光紧盯着她的脸。
……有毛病吧你。
萧统领并未发现几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打了个哈哈道:
“我就说嘛,诶,珑玲姑娘节哀顺便,你还年轻,今后日子还长着呢,别的不说,我们墨家就有许多年轻俊俏的弟子……”
“萧师兄,”汲隐无语地打断,“在人家亡夫忌日说这些不好吧。”
“哦哦也对,那这个就容后再议。”
萧统领露出一个歉然神色。
“今夜我来,是想来问问,二位少侠天赋过人,必定不是甘愿平平淡淡了此残生的人。”
“如今九州裂变,邪祟横行,诸子百家各自为政,得不到龙脉地气庇护的百姓,日夜活在太岁的阴影之下,墨家耗费五十年时间,创建「天音云海」,在九州陆土布下灵讯柱石,凡持玄龟令者遭遇邪祟,有求必应。”
“只要墨家的「天音云海」能够推行至整个九州,人人皆可守望而相助,届时消息互通,百家携手,一定可以找到预判「黑潮」出没时机,甚至是遏制太岁的方法。”
萧统领面上笑意尽敛,神色前所未有的肃然:
“墨家所行之事,凶险非常,汲隐本不赞同我主动招揽你们,然而洛邑一战,二位挺身相救,即便有一丝希望,萧某也想斗胆一试。”
确实斗胆。
连她这个昔日追着墨家「非攻队」打的人都敢往里招揽。
珑玲将他方才所说的话在心底琢磨了一遍。
“这就是你之前说的,墨家弟子的信仰?”
珑玲看向汲隐。
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个,汲隐抿了抿唇,警惕地盯着她:
“怎么?想嘲笑我们?”
“没有啊,”珑玲绽开笑容,“我只是在想,原来这才是你们墨家弟子这么难杀的原因。”
汲隐:?
她这是夸人还是骂人呢?
“虽然很钦佩你们,但还是算了吧,我没有你们那么厉害的信仰。”
珑玲道:
“这天下一日安宁,我就过一日安宁日子,要是不安宁,那也没办法,反正这天下不是我搅乱的,大不了就是一起死,全天下给我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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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得也不算孤单。”
“……”
汲隐看了眼萧统领。
他觉得这样的人不招进来也挺好的。
“那你呢?”萧统领问梅池春。
“我?”
少年刚刚烧完最后一只金元宝,他拍了拍手上尘土,起身道:
“明日一早途径月川城,我就在那儿落脚,投奔亲友,感谢墨家的盛情相邀,婉拒了啊。”
萧统领和珑玲同时遗憾地叹了口气。
萧统领奇道:“你叹什么气?”
珑玲眨眨眼,没有回答。
翌日一早,天刚刚擦亮,梅池春便从树上醒来,收拾收拾准备独自出发了。
身上这件墨家弟子的门服布料太糙,等他进了城镇,得先找个铺子弄身正经衣服,还有鞋子,墨家真是穷得超乎意料,这鞋底上起码纳了三个名字,到底传了多少代啊。
又一想,墨家弟子折损得快,或许也没穿多久。
梅池春无声叹息,束好长发,临行前朝树下投去一眼。
他想他是恨她的。
死的时候恨,复生醒来时也恨,就连昨夜他躺在树上辗转反侧,都能感觉到前世那些回忆在不甘地催促他,趁她熟睡之时报仇雪恨。
可一翻身,就看到那少女模模糊糊醒来,下意识地给身旁的小姑娘掖了掖被角。
这一点也不像他印象中那个司狱玲珑。
她戒备心重得像野猫,从前押送他回巫山的路上,入夜她也从不睡觉,只抱着天戮剑坐在角落,面朝着他,仿佛打坐入定,但凡他睡觉动一下,天戮剑就能立刻横到他脖颈上。
结果她现在,居然给一个自称是他妹妹的人半夜盖被?
梅池春看了很久,说不清是心底是讥讽更多,还是愤懑更多,恨来恨去,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这个人,真是一点也没意思。
-
月川城的某处客舍内。
“——你还好意思给玉皇顶的驻点传讯!用的还是他们墨家的玄龟令!要是让几位老师知道了,非得被你气死!”
屋内,身着月白衣袍的青年面色冷僵,自打进了这屋子,便来回踱步,便走边骂,未曾停过。
正在屏风后系腰带的梅池春懒洋洋道:
“没办法,谁让他们墨家的灵讯柱石遍布九州,四通八达,咱们儒家用的那个显文竹简,写七个字,要传七天,等消息传到你手里,我早就饿死了。”
“谁还能饿得死你?”
江载雪冷哼一声。
“百年前叛出师门,玉皇顶出动三百弟子也没找到你,结果一扭头,倒是在兵家当上了朱雀院院尊,梅池春,你真是给老师长脸啊。”
梅池春抬手扣上腕扣,漫不经心道:
“好说,好说。”
“说个屁!”
“诶,师兄,儒家君子,怎可说此等粗言?”
他挑帘而出,似笑非笑地打量江载雪。
“许久没见,师兄功力又大增了。”
江载雪道:
“功力不增,怎么能和老师一起把你捞回来?司狱玲珑那一剑当真是绝世无双,你血脉特殊,尚且花费整整十年时间才得以聚魂,如若不然,你那魂魄真是连点碎渣子都剩不下来。”
梅池春顿时敛了笑意。
见他这模样,江载雪才稍稍气顺:
“不同你废话了,老师说,你这具身体受不住你的魂魄,最多一年,你必须找到你真正的肉.身,否则就真的魂飞魄散了。”
“所以我才打算去巫山。”
“你肉.身不在巫山,你不知道吗?”
梅池春一怔,又嗤声道:
“……人都死了,我上哪儿知道?巫山杀我,不就是知道我的身份,想夺我肉.身?怎么会……”
江载雪向他徐徐道来。
十年前,他与珑玲在洛邑一战,他死在珑玲剑下后,存有弟子灵火的玉皇顶发现情况不对,立刻派了弟子前去。
谁也没料到,墨家竟会横插一脚,他们距离更近,赶在儒家弟子抵达之前,就已经从珑玲手中成功夺下了梅池春的尸身。
“虽然落入墨家之手,但老师说了,墨家钜子应该只是担心你的尸身被巫山利用,倒是无碍,老师不方便直接替你向墨家钜子讨要,怎么拿回尸身,就得看你自己了。”
江载雪骂骂咧咧了半天,他也说累了,眉宇有些许疲倦,和淡淡安慰。
他拍了拍梅池春的肩:
“其实也算你自己救了自己,若非你临死前重伤司狱玲珑,凭她的实力,墨家那些人拼尽全力也没法抢下你,更别提全身而退……听说司狱玲珑回去之后受了好大的惩罚,在敕命鬼狱的最底层关了足足半年,也算是替你报仇了。”
茶汤滚烫,梅池春捏着杯壁的指骨泛白。
“重伤?”
他掀起眼帘,静静望向窗外,声音恍若呢喃。
“没有,她没受重伤,即便是在我死之后,她应付他们,也该尚有余力。”
7.第 7 章
进入月川城的范围后,瘴气尽散,晴日正好,所有人都收了刀兵弓弩。
月川城是个规模不如青铜城十分之一大的小城,大部分城池建在小龙脉的尾巴上,不过小龙脉之所以是小龙脉,正是因为抵挡太岁瘴气的能力逊色许多,所以,城里时不时就会有零星邪祟夜袭。
但对于牧野城的百姓而言,这里已经是他们从前不敢肖想的大城池。
若非这次有墨家「非攻队」一路护送,寻常百姓根本无法独自跋涉百里来到此地。
萧统领:“这么多百姓被我们送到这里,我得入城一趟,跟月川城城主打个招呼,汲隐,你们就先跟伤员一起回青铜城,这边安顿好了我再回来。”
汲隐蹙眉:“不行,还是我去,你也是伤员,怎么能……”
“你小子,还没当上统领就来命令我了?”
萧统领止住他话头,又对后面的珑玲笑道:
“不管你愿不愿意进墨家,这次出手相助,我们墨家都领你们的情,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们说!”
珑玲道:“没关系,我也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
她的声音质地偏软,说话时的语速平稳和缓,很有一种郑重其事的意思。
一旁的几个墨家师姐见她一身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伤,还说这种话,忍不住悄悄对秀秀道:
“你这个姐姐还挺客套的,有点可爱。”
秀秀抬眼欲言又止,师姐,你以前被巫山的人追着跑的时候,喊的可是“老天爷怎么不来道雷劈死司狱玲珑啊”。
在月川城分开后,众人一路向北,午后便已看到了日光下那座巨大青铜城的影子。
这一路生死一线,直到此刻看到青铜城,秀秀才彻底松了口气,她高兴地扯了扯珑玲的衣角:
“终于到家了,不知道今天大伯娘又做了什么好吃的……”
话说到一半,秀秀偏头一瞧,才发现珑玲压根没在听她说话,她视线放空,眼帘半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该不会是在想那个狐狸眼的坏东西吧?
说起来,好像都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
不过本来就是再也不会见面的人,名字不名字的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走了,并没有把她的秘密告诉珑玲姐,秀秀简直松了一大口气。
心情愉悦的小姑娘一路蹦蹦跳跳地穿过城里的狭窄巷子,推开了梅宅大门。
“大伯娘!我们回……”
话还没说完,秀秀和珑玲就被大伯娘一把捏住脖颈拽进屋内。
“两个吃白食的,跑哪儿野去了!两天不见人影,要死啊!丢下家里一堆活给谁干……怎么回事?怎么两个人都一身伤,谁干的!谁敢动我们西寮寮主梅家的人!”
珑玲刚想开口解释,余光却已先穿过院子,落在正堂的一群陌生人身上。
梅宅并不大,平日秀秀尚且要在正堂打地铺睡觉,此刻突然多了十七八个佩剑灵修,屋内已挤得没有立足之地,好几个灵修只能笔直站在正堂门口的台阶上,局促得有些滑稽。
“——贤弟,你还考虑什么啊!如今青铜城内想投奔巫山的人如过江之鲫,能腾出这个空缺,我也是打点了不少关系,再推迟下去,能不能留住这个缺我可就不能保证了!”
说这话的是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四十左右样貌,生得豹头虎目,说起话来更是嗓音洪亮,气势迫人。
坐在对面的梅大伯被这气魄压得抬不起头,不由自主地赔笑道:
“我知道,我知道,只是这个酬金,实在是……”
“钱财乃身外之物!这都什么时候了,贤弟怎么还……这是?”
对话戛然而止,院子里的两人齐齐看向珑玲和秀秀。
中年男子的眼底满是警惕防备,端坐在他身侧的女子手握茶盏,皓腕如凝脂,华贵衣饰与面前那张缺了个角的梨花木桌有些格格不入。
她缓缓抬眸,秋水般的眸光落在珑玲身上。
梅大伯解释:“自家人,来投奔的远房亲戚。”
“对对对,”大伯娘也压着两人,“还不快给卫国公主见礼。”
被压着低头的珑玲看着地上翘起的青石砖,有些意外。
卫国公主啊——
珑玲与这位卫国公主姬照蓉并不陌生,不仅不陌生,甚至还算得上是旧相识。
因为,七岁之前的珑玲,正是在卫国宫廷长大。
此事不得不从蔺氏家主,也就是蔺青曜的母亲蔺苍玉说起。
这位被世人称之为万兵之母的机关术天才,师从墨家神机一门,在卫国出仕时极为年轻,颇受卫国国君重用,最鼎盛时,官拜上卿,食邑七城,权倾一时。
蔺苍玉一生,所造神兵利器难以计数,但世人公认,蔺苍玉最出色的作品并非刀兵。
司狱玲珑,才是她最出色的作品。
蔺苍玉替她延请法家名师,为她锻造命剑天戮,看着她乌黑柔顺的发辫一日长过一日——蔺氏灵修战败断发,而珑玲自五岁执剑以来从无败绩。
每一日,紫衣女人都会温柔地替珑玲编好发辫,温柔地告诉她:
“珑玲,你要记住,你这一生,都是为阿曜而活。”
除却修行的时间,珑玲与蔺青曜形影不离。
身为蔺氏少主的蔺青曜时常出入卫国宫廷,他与卫国公子交好,有时一住就是三四天,卫宫里许多人都知道,蔺青曜有个不爱说话的小尾巴。
小尾巴是蔺苍玉大人培养的死士,据说很强,可谁也没见过她出手,打眼一瞧,看起来很好欺负。
卫国公主姬照蓉就时常欺负她。
珑玲还记得,比她还小一岁的姬照蓉最喜欢跟在蔺青曜身后跑,蔺青曜不喜欢跟女孩玩,烦不胜烦的他每次都叫珑玲想办法拦下姬照蓉。
第一次,下手没轻重的珑玲将姬照蓉推了个大跟头,挨了二十下宫棍。
第二次,又被拦下的姬照蓉记恨上珑玲,故意假摔,这一次珑玲挨了五十棍。
那也是珑玲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即便人人说她天赋卓绝,不日便有希望成为九州第一,也一样会挨揍。
好在七岁之后的珑玲就再也没挨过宫棍了。
蔺苍玉与卫国闹翻,辞官退隐。
三年后,太岁降临,莫说是卫国,就连周王室也难以招架凶悍莫测的邪祟,大大小小的诸侯国亡的亡,散的散。
所以,当日卫国宫廷金尊玉贵的公主,今日才会现身在青铜城一个小小寮主的家中。
低着头的珑玲等了一会儿,听到上头响起女子冷淡嗓音:
“这人叫什么名字?”
大伯娘答:“回公主,她叫珑玲。”
“珑玲?”这个名字从姬照蓉齿间滚过,她微微蹙眉,“这名字听起来就讨厌,长得也叫人讨厌。”
大伯娘忙道:
“是是是,家里烧火打杂的丫头,上不得台面,让公主见笑了……珑玲,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厨房烧水备菜!”
她冲珑玲挤眉弄眼的使眼色,生怕这个一根筋的丫头又说些什么胡话。
不过这次珑玲倒是正常得出乎她意料,转头就一言不发地钻进厨房去了。
姬照蓉没认出她来并不奇怪。
在卫国宫廷时,姬照蓉不过才六岁,百年过去,谁还记得六岁时认识的人的模样?
而且,小时候蔺青曜不只讨厌姬照蓉,更讨厌珑玲,珑玲之所以经常被人误以为叫玲珑,全因他从不好好叫她的名字,珑玲这个名字,对姬照蓉来说反而陌生。
不过她来这里,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珑玲一边往灶膛里添柴,一边竖起耳朵旁听正堂的动静。
这时候就要庆幸梅宅不大了,否则以珑玲如今的能力,地方再大些,恐怕真的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公主莫要为这些人恼怒,咱们还是说回正事。”
姬照蓉身边的中年男子继续道:
“梅寮主,钱哪儿有命重要!前日在洛邑和牧野发生的事,你们没听说吗?巫山和兵家都已开始联手对付墨家了!”
梅大伯:“知道知道,今日午时就收到消息了……可是,这次「非攻队」不是大获全胜吗?”
“什么大获全胜!”
站在后头的梅子舆插了一嘴:
“爹,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听说这次他们是走了狗屎运,正好遇上两位顶级高手出手相助,这才幸免于难!否则,他们早就被内奸出卖,全军覆没了!”
顶级高手被灶膛的烟熏得灰头土脸,打了个喷嚏。
“这位小兄弟一看就是个明白人。”
中年男子讳莫如深道:
“自从百年前他们上一任钜子和墨家精锐大义赴死之后,你看看,现在把持墨家的都是什么人?从钜子到宫正,都是群娘儿们!墨家现在,那就是大厦将倾,积重难返!”
姬照蓉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
“贤弟,今日看在你我往日交情上,愚兄不妨再向你透露点消息,咱们公主要带你们去巫山投奔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刚刚击败司狱玲珑,成为新任敕命鬼狱司狱的师月卿!”
珑玲添柴的动作顿了一下。
堂上的姬照蓉神情恹恹,对他们所说的事似乎不感兴趣,目光朝窗外看去。
“师月卿!?”
梅家父子俱是意外又惊喜的模样。
“没错,公主与师月卿同为卫国人,相识已久,本就是闺中姐妹。”
中年男子见两人被镇住,面露自得,洋洋洒洒道:
“虽然因为太岁的缘故,九州割据,消息传递的速度不快,但当日参加择巫大会的那些灵修迟早会将消息传遍九州,届时,什么司狱玲珑?那都是过时的东西了,师月卿小姐才是九州第一灵修!”
“尔等若带着墨家的机关师和铸剑师,投奔师小姐门下,替她铸上一把好剑,到时候青史留名,指日可待!”
梅大伯出任西寮寮主,并非有什么威望,他最大的本事就是铸剑。
整个西寮遍布铸剑坊和机关坊,坊主们都认可梅大伯的技术,所以当初推举寮主时,众人才一致推举他出任。
平日,梅大伯管得最多的都是些街坊间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对于有心人而言,梅大伯在铸剑师和机关师当中的威望,却极有利用价值。
原本还面露难色的梅大伯听了这番话,五官渐渐舒展,仿佛已经沉浸在他描绘的画面中。
多少铸剑师呕心沥血一生,只为铸一把绝世灵剑,但灵剑再锋利也是死物,只有握在持剑人的手里,才是劈山断海的绝世刀兵。
身为一个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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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师,一听要为九州第一的强者铸剑,哪有不动心的道理?
“他骗你们的。”珑玲出声打断。
梅大伯思绪回笼,转头看着突然冒出来的珑玲,面露不悦。
“大人说话,小孩儿别插嘴。”他又冲那中年男子讪笑道,“小孩不懂事,莫怪莫怪。”
中年男子意味深长地打量珑玲。
这姑娘眼珠子黑得鬼森森的,冷不丁冒这么一句,倒让他心里咯噔一声,疑心她是否知道什么内情。
神游天外的姬照蓉也收回视线,打量珑玲。
中年男子道:“小姑娘,我好心好意给你们梅家指条活路,你无凭无据,怎么就说我骗人?”
因为师月卿根本不会用剑。
这句话在舌尖打了个转,脱口而出之前,珑玲终于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将这话咽了回去。
那中年男子见她无话可说,这才收回视线:
“梅老弟,愚兄该说的也都说了,你要是愿意带着西寮的师傅们一起走,两日内给个答复,过了这个时间,我们可就等不了你了。”
语罢,不顾梅家父子的挽留,中年男子起身欲走。
走出两步又顿住,忙退身半步,让身后的姬照蓉先行,一众护卫这才簇拥着姬照蓉浩浩荡荡出了梅宅。
“愣着干嘛!”大伯娘一巴掌拍在珑玲背上,“你这孩子真是嘴上没把门的!还不快出去躲躲,等着挨揍呢!”
抬头一看,梅大伯果真怒气冲冲而来。
“珑玲!你现在真是无法无天!谁允许你插嘴的!给我站住!”
秀秀眼疾手快,立马地替珑玲开了后窗,珑玲眨眨眼,反应过来,从案边抓起一根红薯便跨上窗棂,熟练地翻身而出,沿着鳞次栉比的屋脊,眨眼就跑出了梅宅所在的巷子。
恰好,离开梅宅的姬照蓉一行人正好从她脚下巷道经过。
珑玲屏息注视着他们,眼瞳一片浓黑。
珑玲活了一百多岁,没有特别讨厌的东西,也至今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待在梅家的日子比以往加起来都更让她觉得放松。
她不想离开,也不希望梅家人离开这里。
……只要他们都死了,就没有人会煽动梅家去巫山了吧?
珑玲一边直勾勾地盯着那中年男子的脖颈,一边咬了一口手里的红薯。
“什么狗屁寮主!就是个下贱工匠!竟还让我这般费尽唇舌,要不是在青铜城内不好来硬的,早就把他们那帮人绑起来直接送去巫山了!”
底下传来那中年男子的声音。
“不过我看那群傻子也动心了,还算识相,等送他们进了巫山,这俩人,还有那个乱插嘴的姑娘,到时候再收拾他们!”
“那个姑娘……嘿嘿,生得倒是怪好看的。”侍卫中有人突然冒了这么一句。
走在前头的华服女子冷冷出声:
“把嘴闭上,臭得熏人。”
那人悻悻闭嘴,眼中却有不服之意,朝那中年男子递去一个眼神。
中年男子正欲开口,突然脚步一顿:
“谁!”
匍匐在屋檐上的珑玲已握住了后腰的钝刀,正要往下窜时,突然被人摁住肩头。
“底下那人是二境灵修,他手底下那十几个全都是好手,你去送死?”
珑玲猛然回头,撞入一双隐含薄怒的眼。
“是你啊。”原本一触即发的小臂一松,珑玲眼眸明亮地瞧着他,“你不是走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梅池春眼神复杂地看着珑玲。
他用秀秀的名字,很容易就打探到了梅家的位置,原本只是路过看看,没想到却正撞上珑玲一副打算大开杀戒的模样。
若是以前,他懒得多看一眼。
偏偏在洛邑见到她那点少得可怜的灵气,虽没弄清其中缘故,但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到了她身后。
落在她肩上的手指像是被什么烫到,梅池春蓦然松手。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珑玲顺着他视线往下看去。
此刻这群人调动灵气而来,珑玲细细一琢磨,才发现自己的确胜算渺茫。
他们不认识自己,不会像洛邑见到的那个师元龙一样方寸大乱,被她断去一臂。
现在也没有「非攻队」的弟子在她出手后从旁协助,这群人更不会什么兵家阵法,能让珑玲利用一二。
他们就这样杀气腾腾的直冲而来,反倒有些棘手。
梅池春虽不知道珑玲跟这群人有什么恩怨,但他知道,珑玲打起架来就是个小疯子,不见血绝不罢休,劝是劝不住的。
他看了眼墨家内城的方向。
梅家离内城不远,也就意味着守卫青铜城治安的「止戈卫」也不远。
“我们最好是去……”
他的手腕突然被人攥住。
常年握剑的少女掌心炽热,梅池春尚未反应过来,就已经被这个莽撞的少女一把拽得往前跑了好几步。
她没有回头,紧攥他的力道却很大。
“跟紧我。”
身后追杀他们的脚步声密密麻麻,杀意紧贴着后脊,风急速掠过耳际。
带着茉莉香的发丝扑在梅池春脸上时,他冷不丁地想: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后背。
8.第 8 章
这是珑玲生平第一次不战而退。
这样的逃法,对从前的她来说最可耻不过,剑从火中淬炼而生的那一刻起,就奔着自己断在战场上的宿命而去,钝也好,碎也好,剑是不能锈于匣内的。
所以,从前听到梅池春的话时,她才会那么生气。
“别整日保护你那个没用的小少爷了,你跟我逃出这里,以后我保护你啊。”
鬼狱最深处的牢狱里,他眼尾弯弯凝望着她。
低头清理满地血迹的珑玲抬起头,隔着半空中漂浮的篆字法栅,一时分不清两人到底是谁被困住,谁不得自由。
“你在羞辱我吗?”
那时的珑玲想,这个人真是没有自知之明,明明打不过她,却还想保护她。
鬼狱内陈腐潮湿的味道被呼啸而过的清风吹散。
料峭春风灌满胸腔,珑玲突然觉得有种奇异的感觉,当初她与梅池春对面相见,却从来看不透他,十年过去,阴阳相隔,竟反而理解了他那时的心中所想。
她紧紧牵着身后的手,越跑越快。
“伏殷大人!过了子午河就是北寮了,在那边打起来波及范围太广,要不然还是……”
被人称作伏殷的中年男子额头青筋暴起。
这可不是那个梅伯洲一家的事。
此次谋划涉及西寮上下七十二家工坊,三百多名习得墨家机关术和铸剑术的工匠,墨家搞了这么多年「天音云海」计划,耗材无数,之所以还能屹立不倒,靠的就是他们的机关术和铸剑术。
师元龙那个废物没能解决掉「非攻队」的中流砥柱,他绝不能再掉链子,否则如何向小姐交代!
“那就在过河前留下他们的性命!”
话音落下,一道风刃破空而来,将两人左右劈开。
珑玲偏头扫了他们一眼:
“二境小修,焉敢放肆。”
那一眼望进伏殷眼底,莫名令他背脊生出一股寒意,他顿住脚步,交锋无数的本能促使他下意识御气护身。
天有六气,灵修驾驭的正是天地间「阴阳风雨晦明」这六气。
这六气化入体内,经五脏六经,可调取不同的天地之气为己所用,比如此刻,伏殷用来护身的便是天地六气中的「风」。
不过,他现在所用的「风」之气,只能算是借来的。
若是他再上两个台阶,进入四境灵修的领域,天地六气与自身所属的「金木水火土」五运结合,才能称得上真正驾驭六气之变,创生出属于自己的六气。
就像珑玲从前所创生的「太阴寒水」那样。
珑玲低头扫了眼脚下横贯南北的子午河,仙基内灵气翻涌,她想也不想,朝水面凝气攻之。
在众人如临大敌的目光下——
水面炸开了一朵小水花。
珑玲看了眼自己的掌心,细眉微抬,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这个威力还是让她有些意外。
伏殷猝不及防地愣住。
不只是他,他周围的其他灵修也顿时生出一种被戏耍的愤怒。
“我当是有多大的本事!这点灵气,也敢一口一个二境小修,简直不自量力!”
伏殷捏了捏腕骨,豹头虎目的面容上浮出狞笑,沿着屋脊朝珑玲奔袭而去。
风刃卷起的气流搅乱了珑玲的鬓发,珑玲凝视着他身前的十三道风刃。
这个距离,她已在他的攻击范围之内。
两人横跨一整个大境界,御气能力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硬碰硬是不可能的,必须像当日洛邑一战那样,借力打力才行。
仙基内,灵气再度翻涌。
五脏六经御气入体的同时,被死死压制的灵气也在一遍又一遍地冲撞压制在她体内的禁制。
——珑玲。
——珑玲。
意识最深处,回响着紫衣女人温和沉静的嗓音。
——你要记住,你这一生,都是为阿曜而活。
——如若不然,你还有什么活下去的价值呢?
“都别出手,今日我非得亲手把这娘儿们的脑袋拧下来!”
“拧她的脑袋,只怕你没这个手劲吧?”
脚下忽而响起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唤回了珑玲的思绪。
伏殷朝下一看,才发现方才被他的风刃劈开的少年,已不知何时落在子午河边。
一根三人长的竹竿随他手臂飞转,河边洗衣的妇人、嬉戏的孩童,纷纷受惊上岸,被他抢了棹竿的船夫追在他身后,那少年却头也不回,只抛下一吊钱,随即反身朝天果决一掷。
“接剑!”
棹竿凌空飞来。
伏殷等人虽不知何意,但也知道不妙,立刻飞身阻拦。
只差一丈距离时,那少女如鬼魅一现,时机恰好地接下了那根棹竿。
握住棹竿的一刹,漂浮不定的心就像是找到了锚点般,被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拽回了正轨。
就算没有任何价值也好。
至少她可以确定,哪怕付出灵气被封的代价,她也绝不会为任何一个人而活。
她只为自己的欲望而活。
伏殷敏锐地感觉到周遭气场仿佛有微妙的变化。
江水汤汤,发带随着她整齐的发梢在风中飞舞,这个灵气不过一境的少女巍然不动地看着他的逼近,那种眼神,仿佛他才是那个不自量力的人。
……肯定又是在虚张声势!
“拦住她!”
众人一拥而上,此刻的珑玲却已涉水而上,手中棹竿轻点水面,她回过身,冷静注视着眼前强于她数倍的敌人。
下一刻,没入水中的棹竿裹挟着「阴」之气搅起十丈高的浪涛,顷刻间,子午河拔地而起,高耸如山的水波覆压在伏殷一众人的头顶。
岸边的百姓早已被梅池春惊散离去,伏殷等人却迎头赶上,根本来不及撤退,只能眼睁睁看着河水倒倾而下——
一个浪头打下,瞬间将他们的身影一口吞没!
“走。”
面色苍白如纸的珑玲踉跄上岸,她胸口起伏,呼吸全然大乱:
“最厉害那个死不了,先带你躲一躲,等我休息好,下次再杀。”
那只手再度攥住了梅池春的手腕,只是这一次珑玲再也没有之前的力道,手指的温度也冷得像冰,即便如此,她仍固执地拖着他往前走。
梅池春心绪复杂地看着她的背影。
他曾与珑玲百年针锋相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人的强大。
儒家将灵修的御气之术称作治心养气之术,既然是治心养气,越是心无挂碍,空明澄澈的人,修行起来自然能一日千里,珑玲这种人便是如此。
江载雪将两个月前巫山择巫大会发生的事告诉了他。
在巫山,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珑玲落败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灵修,变成现在这副孱弱模样?
岸边乱石遍布,珑玲气血耗尽,走得头重脚轻,突然感觉自己拽着的这只手往前抬了抬,刚好托住了跌跌撞撞的她。
珑玲有些意外地回身看他,他却恰好偏过头,视线落在远处灯火通明的北寮。
“既然要暂时躲一躲,这个方向也算走对了,你知道那边人最多的那间小楼是做什么的吗?”
顺着他视线望去,小楼沐浴在一线傍晚余晖下,灯笼高悬,人声鼎沸,站在岸边仿佛都能闻到里面飘出的烈酒香气。
珑玲:“不知道,但这边的人很怪,我每次到北寮来收尸,这里都是夜里喧嚣,白天安静,还总有男人问我要不要摸他。”
“……”
梅池春一时不知道先从何问起。
珑玲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恍然道: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是外城的收尸人,平日城内巡查的「止戈卫」如果发现有无名尸首,就会叫我去敛尸下葬,每旬一枚铜精,也就是一百吊钱。”
虽然想问的不是这个,但梅池春还是微微颔首。
一抬眸,见她回头盯着自己看,眼眸很亮,是她从前不会有的眼神。
“……怎么?”
“你叫什么名字啊?”
名字?
梅池春这才想起来这回事。
他还没适应身份的转换,自认自己还是梅池春,但对珑玲而言,他不过是个和故人长得有点像的陌生人。
原本搅成一团的心绪突然沉寂下来。
一个曾经在洛邑跟她也算并肩作战过的人,她对他和善些,并不奇怪。
她对那个自称是他妹妹的人多加保护,或许也压根和他没关系,不管她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开巫山,她总要寻一个落脚的地方,说不定她早看穿了那个小孩的谎话,只是将计就计而已。
她会有这样的心计吗?
梅池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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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知道,自己再这样为她的三言两语,为她的一个眼神胡思乱想,只会显得自己蠢得可笑。
“实不相瞒,”他微微一笑,“去年我遇上邪祟袭击,伤到了脑子,有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就连我说去月川城投奔亲戚,到了才发现,并没有这号人,记忆错乱成这样,名字自然也是想不起来的。”
珑玲:“原来如此啊。”
“你好像很开心?”
“有吗?”
珑玲立刻收敛好笑意,看向眼前的匾额。
「红袖馆」
北寮这一片,就数这间三座小楼连起来的红袖馆生意最好。
他们并没有从正门进去,借着夜色掩护,两人顺着屋脊而行,直到到了连接东西二楼的悬廊上头,梅池春才对珑玲道:
“你束一下头发,衣裳倒是不必换,这破布麻衣满大街都是,本也分不出什么男女,待会儿我们从悬廊进,只要跟楼里的人混在一起,待到天亮,甩掉这些人应该没问题。”
这群人所图甚大,下手也狠,若非必要,还是不要同他们对上。
珑玲:“哦哦。”
她作为敕命鬼狱司狱,平日抓人捉鬼,虽然清楚这些人的手段,但让她自己躲藏起来,还是头一遭。
比起紧张,珑玲更多的是觉得新鲜。
四下张望了一下,梅池春再低头一看,少女已利落地拆了发带,散下毫无装饰的乌发。
她不是脂粉气重的艳丽容貌,经年累月的杀伐让她眉眼都浸着一股静气,越是素净装扮,越显骨重神清,风姿秀致卓然。
“这样行吗?”
束好头发的珑玲抬头让他看。
月光皎然,透过青铜城上方的狭小天空吝啬洒下,刚好落在她瓷白面庞上。
为了让他看清点,珑玲稍微凑近了些。
“……有点歪。”
他看了一眼便挪开视线,匆忙得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珑玲以为他担心那些人不知何时会追来,她重新挽发,速度加快了些。
不过她不擅长弄头发,活了一百年也只会绑她原来那个发式,越忙越乱,梅池春在后面盯着她的脖颈,不由自主地发散思维——
这个角度暗算她刚刚好。
“你到底会不会?”
梅池春回过神来,看她都快把那根随手撇来的木棍戳到脑袋里了,忍不住出声。
拿剑捅人的时候那么利索,怎么这时候挽个头发手这么笨?
木棍递到他面前,珑玲道:
“你行你来。”
“……”
梅池春看着她转过去坦然背对自己,让他给她梳头,一时心生荒谬之感。
荒谬归荒谬,他们再坐在这里肯定是不安全的,梅池春只能自认倒霉。
“你盯着点,真追过来就别管什么头发了,直接……”
珑玲刚感觉到他的手指穿进她的头发,就听他突然没了声音。
珑玲瞬间警戒:“他们来了吗?”
“……”
好一会儿,她才听到梅池春平静的声音。
“没有,你坐下。”
不过三息的时间,珑玲就感觉头发束好。
她透过瓦片看了眼,趁着长廊没人,立刻翻身而下,理了理衣摆便神色镇定地融入人群。
“接下来就在这里面转转吧……”
珑玲回头,发现那少年落后自己几步,神色微妙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梅池春面无表情:
“你别管。”
珑玲露出一个不解神色,但很快,两人就被附近房间里的声音所吸引。
“——您再等几天!就三天!我妹妹一定会拿着钱来赎我出去!我保证!”
“你这三天又三天,你的话妈妈可不敢信了,今晚就是你开.苞的日子,乖乖梳妆打扮,要是卖个好价钱,妈妈今晚一定给你大摆宴席庆祝,你不是天天喊饿吗?这次一定让你吃个饱饭!”
“不是——”
那声音极度崩溃,越拔越高:
“孤堂堂卫国世子!夫人如夫人都有七八个!你要我开什么东西啊!?”
卫国世子?
珑玲与梅池春对视一眼。
姬照蓉的哥哥,蔺青曜的儿时好友。
他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9.第 9 章
珑玲从前行走在外,见过儒家弟子搭台宣讲,言必称什么“礼崩乐坏”“君君臣臣”。
司狱玲珑的世界只有杀伐屠戮,对这些人口中的大道理不感兴趣,从未深究过意义,今日珑玲看到卫国世子青楼卖身,才突然明白,原来礼崩乐坏是这么个意思。
珑玲朝那个房间走了一步,身后幽幽响起一道声音。
“你去哪儿?”
回过头,双手环臂的少年站在灯笼下,逆着光,脸上神色笼罩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珑玲:“这个人我认识,我想去问问怎么回事。”
她当然认识,梅池春冷冷想。
蔺氏是卫国名门,蔺青曜自幼进出卫宫,和卫国世子姬灵渊据说是知交好友,她以前就跟挂在蔺青曜身上的挂件似的,怎么会不认识这个人?
珑玲实在是好奇姬灵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全然没有注意到梅池春的神色变化。
待那名老鸨走后,她翻窗而入,刚一落地,正对上一张伏案痛哭的脸。
珑玲:“哇哦。”
姬灵渊:“……玲珑?你是,蔺青曜身边的那个玲珑?”
卫宫里遍地都是金尊玉贵的贵人,无人在意一个小小侍从的名字,姬灵渊能记住这个名字,全因蔺家的小公子时常会不耐烦地抱怨:
——玲珑,你去跟那些小丫头踢毽子行不行?
——你能不能别跟着我,出恭你也要在旁边看着是吧?
——别管她,她跟着我们还怎么玩?就让她在城门那儿等着,她脑子不好,等我们晚上回来她都不会挪一步的。
珑玲知道他们叫惯了这个名字,没有纠正,她更在意身后少年知不知道蔺青曜是谁。
巫山第十二殿殿主蔺青曜,这个名字和玲珑联系起来,谁都能猜到她是谁。
“她不叫玲珑,叫珑玲。”
比珑玲迟半步进来的梅池春恍若未闻,他上下打量这位沦落青楼的卫国世子,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你这妆画得还挺别致。”
他看起来好像不知道蔺青曜是谁。
珑玲松了口气。
顶着粉蓝色眼尾和血红唇脂的姬灵渊勃然大怒,拍桌而起,一身叮铃哐当的坠饰在裙纱里撞起一连串声响。
“你放肆!孤乃卫文公嫡长子,周灵王亲封的卫国世子!岂容你……”
“殿下为何会在这里?”珑玲问。
这一句殿下唤得姬灵渊热泪盈眶,百味杂陈,有多久没听到有人尊称他一声殿下了?
这些年的颠沛流离全都化成一句——
“玲珑,快替我联络青曜,救我出去!”
姬灵渊之所以会沦落至此,说来话长,恐怕得追溯到百年前。
太岁现世那年,人们尚不知这是什么东西,也不知如何克制。
惶恐的百姓在黑暗蒙昧中被肆意屠戮,整个九州上至周王室,下至诸侯国,不得不调集所有力量,平定各地频出的邪祟之乱。
待各国逐渐摸索出龙脉地气可以克制太岁污染,而龙脉地气又需人族气运维持时,周王室与诸侯国的力量已在对抗邪祟的过程中渐渐凋敝。
与之相对的是,诸子百家却在乱局中崛起。
各家圣者召集弟子,保护那些尚未被污染的龙脉;有识之士受各家流派吸引,拜入各家门下修行术法;百姓为求生存,纷纷离开故土前往百家领地。
九州格局在这场浩劫中重新洗牌,曾经高高在上的卫国世子,也只能狼狈出逃,寻求诸子百家的庇护。
他们原本想去远在北溟的法家,投奔曾经的卫国令尹。
然而,去北溟的路远比姬家兄妹想象得要艰难,他们从国都朝歌出发,这一路不是被邪祟袭击,就是被匪徒打劫,龙脉之外瘴气遍布,连传讯求救也做不到。
兄妹俩眼看着护卫越来越少,只好放弃,在子午道——也就是阴阳家的领地安定下来。
结果三个月前,巫山十二殿与阴阳家争夺一条小龙脉,两家冲突频频,最后巫山干脆派出三万巫者,血洗子午道。
珑玲想起来了,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
敕命鬼狱主要负责镇魔除祟,以及抓捕九州恶名昭彰的极恶之徒,像这种争夺龙脉的大战,都是由十二殿的殿主出面征讨。
当日蔺青曜怒气冲冲归来质问珑玲,正是刚从子午道的战场上回来。
珑玲想了想,好心提醒:
“你们阴阳家正是被蔺青曜带人血洗,你也算是阴阳家弟子,你确定要向他求救?”
“当然!”
姬灵渊毫不犹豫道:
“若非这个该死的太岁祸乱九州,我继任卫国君上的位置,他就该是我卫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令尹大人,就算不提君臣尊卑,我与青曜情同手足,他当日要知道我在子午道,肯定不会血洗阴阳家。”
说完又瞥了珑玲一眼。
“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情谊,你一小女子不懂也正常。”
珑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哦,那我走了。”
珑玲进来原本就是为了满足好奇心,现下故事听完了,她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姬灵渊见她真的要走,顿时变了脸色,冲上来就要抱住他这根救命稻草。
“等等等等——”
突然脖颈一紧,衣领似被人揪住,姬灵渊回头对上一张神色睥睨的脸,又是这狐狸眼的少年!
“你是谁?孤与她说话,与你何干?”
梅池春还没说话,倒是珑玲回头一瞧这场景,谨慎地后退一步道:
“说话归说话,殿下还是同我保持距离为好,万一被那老鸨瞧见要收我钱就不好了,我的钱真的都是血汗钱。”
姬灵渊瞠目结舌:
“连你也一起羞辱我!玲珑,以前他们欺负你,我可没欺负过你,蔺青曜把你一个人扔路边,让你站着等一天,我还给你留了一包桂花糕呢!”
其实是他吃不了剩下的几块桂花糕,这个,姬灵渊自然不会告诉她。
梅池春面露讥笑。
一包桂花糕也值得拿出来说?从前他待珑玲……
“好吧。”
珑玲抿了抿唇,目光肃然:
“帮你一次,就算还你那包桂花糕的人情。”
梅池春手上力道蓦然一松,半晌,眼底凝冻成一片寒冰。
真可笑。
一包桂花糕都能换她救此人一命。
那他凭什么是那个下场呢?
姬灵渊顿时笑逐颜开,他挣开梅池春的束缚,拍了拍珑玲的肩:
“我果然没看走眼,小时候他们都说你整日不说话不吃饭不喝水,跟个木头人一样,吓人得很,我当时就反驳他们,哪儿吓人了?不就是再寻常不过的小姑娘吗?蔺苍玉大人每次夸你,我看也你会笑嘛。”
那双乌漆漆的眼盯着他不语,姬灵渊觉得这可能不是一个好话题。
“传讯不行,我已经不在巫山了。”
姬灵渊愣住,这什么意思?
“那……也没关系,现在传讯其实也来不及,你不是很能打吗?何必舍近求远,你直接救我出去不就行了?”
珑玲摇摇头,摊开掌心,调动灵气给他看。
这点灵气……还不如他呢!
接二连三的大喜大悲,姬灵渊被珑玲气得眼前发黑。
“传不了消息,还丢了灵气,你准备怎么帮我!?”
珑玲沉思片刻:“既然今夜那个老鸨要卖你,不如……”
姬灵渊升起一丝希望:“你有一百金?”
“没有,有也不会用来买你啊。”
姬灵渊简直想跳楼自杀:“等你还不如等我妹凑好钱呢!”
姬照蓉?
她带着人出来招摇撞骗,该不会是想凑钱把姬灵渊赎出去吧?
珑玲想了想,还是将姬照蓉替巫山招揽墨家机关师,还有一个叫伏殷的人追杀他们的事,告诉了姬灵渊。
他听完面色凝沉,道:
“原来阿蓉说的筹钱是这个意思……巫山杀了我们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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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多同门,她怎么能替巫山招贤纳才,简直是昏了头!还有那个伏殷,枉我从前以为他是个忠仆,居然也不拦着阿蓉!助纣为虐!”
珑玲眨眨眼:“你怪巫山,不怪蔺青曜?”
姬灵渊愣了一下,似乎自己也知道逻辑不通,有些心虚地拔高声音:
“那不一样!青曜是人在巫山身不由己!罢了,阿蓉这么做,说到底也都是为了救我,否则她堂堂一国公主,何须四处奔走受这种苦?都是我拖累了她。”
想到此处,姬灵渊悲从中来。
“孤身为卫国世子,既守不住卫国的国土,也保护不了自己的同门,今日还要顶着卫国世子的名号,沦为玩物,与其给卫国,给姬氏一族蒙羞,孤还不如自行了断!”
珑玲颇受触动,取出自己收尸用的短刀。
“不然,我替你行宫刑,这样你就卖不出去了吧?”
姬灵渊推开她的刀,平静道:
“没用的,你这是保前不保后。”
什么前后?
珑玲一头雾水。
“我有个办法,你不必自裁,更不必行宫刑,分文不花,也能从这里脱身。”
沉默良久的少年突然出声。
两人循声看去,只见他独自站在琴架边,似有些百无聊赖,随手拨了几个弦音,一听便是善琴之人。
姬灵渊:“什么办法!公子请讲!”
红袖馆财大气粗,虽然宾客如云,但宽进严出,以他们这点实力,硬闯出去就是找死,还能怎么脱身?
梅池春掀起眼帘,眼尾略弯上翘,即便眼底没有丝毫笑意,也有种似醉非醉的天然风流。
琴弦被他反手一拨,发出一串骤然下坠的琴音。
他笑:“死心吧,不会告诉你的。”
姬灵渊露出希望破灭的表情。
梅池春心底压着火,连带着也不打算让其他人好过,看到他灰败脸色,梅池春眼底反倒有了零星笑意,像作恶的小孩子般,残酷又玩味。
姬灵渊自然不肯放过最后的希望,他围着梅池春左右哀求,也不要什么面子了,然而梅池春仍然无动于衷。
珑玲看着他这副模样,后知后觉。
他好像生气了。
可他在气什么呢?
“好好好!你见死不救是吧?我记住你了,今夜我要是真的被人买下来,真的尊严扫地,我一定血溅红袖馆,死了就化作怨鬼邪尸,在你父母亲友面前把你切成八段——”
姬灵渊气喘吁吁,梅池春轻笑。
他父母早已亡故,师门亲友虽然有,且曾经与他关系不错,但这和他们真心希望他去死并不冲突。
之所以愿意耗费十年时间将他复生,不过是希望他换一种更死得其所的死法而已,至于他本人,他死了,没有谁会在意。
视线微动,他朝盯着他看的少女望去。
珑玲举着刀:“不用怕,他死了我会先把他切成八段,他变不成怨鬼邪尸的。”
梅池春眉头微松,瞥了眼她手里的刀,他转过脸,冷声道:
“不必了,他不是你的大恩人吗?”
说到“大恩人”三个字的时候,他拖长了尾音,说不出的怪腔怪调。
珑玲注视着他那张五分像的脸,目光停留在和他最为相似的眼睛上,那双眼冷冷淡淡,即便笑也没有温度,让珑玲莫名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梅池春等了半天没等到珑玲回话,再一看,正对上她垂下眼的模样。
看上去失望又难过。
……她就这么在意跟蔺青曜有关的人?
心头一股无名火往上窜,梅池春简直扭头就想走,然而一双怒意沸然的眼盯着她这副模样,火越烧越烈的同时,脚步竟无论如何都迈不开。
“行,算你厉害。”
珑玲不解地抬头。
“我可以帮他,但我有个前提——”
梅池春微微倾身,盯着珑玲的眼,声音冷得像冰。
“我给你买十包桂花糕,不准再把他当恩人。”
10.第 10 章
珑玲在他阴郁冷沉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为什么要送她桂花糕?
虽然有点突然,但送她吃的,她没理由拒绝。
只是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珑玲又不期然地想到,过去她追捕梅池春时,他虽然被她追得狼狈,但也会像这样莫名其妙地投喂吃的给她。
“裕丰斋的包子,刚出炉热腾腾,司狱大人追着我三天三夜,总得吃点东西吧?”
入目是青金石色的衣角,衣上纹绣如金屑散乱,光华灿烂,一枚错金嵌绿松石带钩勾住腰带,紧系着他劲瘦腰身,上悬一白玉玉佩,镂空雕着数条梅花枝。
珑玲这辈子没瞧过比他打扮得更招摇的男子。
他半蹲在屋檐上,似笑非笑地朝珑玲抛来一团黑影,珑玲瞳仁倏然一紧,毫不犹豫拔剑劈去。
被砍得稀巴烂的包子砸在路边,一群野狗一拥而上,瞬间一扫而空。
“猜忌心重的人没口福,算了,还是小狗信任我,小狗好。”他跃下屋檐,大手胡乱揉了一下野狗的脑袋。
珑玲甩掉剑上汤汁,执剑肃然道:
“敕命鬼狱在外执行公务,只服辟谷丹,不沾粒米,不管你是试探还是别的,这招对我没用。”
说完,珑玲面无表情地吞咽了一下。
然后她就见梅池春又露出那种忍俊不禁的表情。
裕丰斋的包子,芙蓉楼的糕点,陶兴居的烤鸡,他有时是在珑玲的必经之途上放着,有时是雇一个人莫名其妙找上珑玲,张口就是“诶呀这位姑娘你今日运气正好,来了就是小店今日第三十六名客人正好免单”,稀里糊涂就拉她进去请她吃饭。
珑玲虽然经常被人说像个怪胎,但她觉得,梅池春比她还怪。
她明明是要抓他回去关一辈子,他却记挂她有没有吃饭,而眼前的少年明明看上去那么生气,一开口却要给她买桂花糕。
是所有男子都这么难懂,还是只有长这张脸的男子才会这样?
珑玲望着他,有些困惑地点点头:
“好啊。”
“——别再聊你们那个桂花糕了,先担心担心你们的小命吧!”
姬灵渊将窗户推开一条缝。
他的房间在红袖馆最中央的一座楼,周围住着馆内其他的男男女女,推开窗,天井下方就是一个巨大的圆形高台,宾客一层层围绕高台而坐,夜夜笙歌不断。
从这个视野极佳的位置向下看去,宾客尽收眼底,姬灵渊一眼就看到一群浑身湿漉的灵修。
“伏殷带着人进来找你们了……你们不会跑吧?”
他回头惊惶不安地望向梅池春,后者直起身,眉目间仍带着不辨喜怒的散漫笑意。
梅池春对珑玲道:
“玄龟令带了吗?借我用用。”
夜色如墨,北寮灯火如昼,西寮的街道却早在天刚擦黑时就安静了下来。
梅宅响起大伯娘嘹亮的嗓门。
“这时候又开始怪我了!你把人家孩子吓得饭都没吃就逃出去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城里最近不太平?人家孩子好心提醒你别被人骗钱骗命,你倒好,外面的兄弟比你老爹老娘都亲,你干脆跟他们过去吧!”
而后又是梅大伯低声但不服的反驳声,嘀嘀咕咕,说着“人家不会骗我”“我们之间的交情你不懂”之类的。
秀秀一如往常,吃过饭在院子里扫地,感应到玄龟令的动静,她取来一看。
「不是玲珑是珑玲」:冒牌货做什么呢?
秀秀瞪大了眼。
「秀秀」:你该不会是?
「秀秀」:你居然连珑玲姐的玄龟令都抢!你把她怎么了!
「不是玲珑是珑玲」:绑起来放火架上烤着呢,你现在想办法替我向你们非攻队的那个叫汲隐的人传话,限时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之后,我要是没在北寮的红袖馆看到墨家弟子
「秀秀」:就怎么?
「不是玲珑是珑玲」:就把你的珑玲姐烤得外焦里嫩,一片一片切下来下酒。
珑玲偏头看到后面几句,咬了一口刚送到他们位置上的桂花糕。
“秀秀很聪明,你这么说吓不了她。”
梅池春将玄龟令还给她。
那个冒牌货知道他和珑玲待在一起,对她而言,就是最吓人的事了,她千方百计想抱司狱珑玲这个金大腿,那么,无论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她都肯定会拼命去办。
“你是她嫂嫂,她会来救你的。”
说到嫂嫂二字,梅池春语调微妙,他看了眼那一盘迅速一扫而空的糕点。
呵,反正不是“梅池春”这个人买的,谁给的她都吃。
珑玲之前与伏殷打那一架,体力消耗不小,吃完一盘灌了一大壶茶水,就已经开始等下一盘糕点。
她看着二楼下的高台。
待会儿,姬灵渊就要被送上去献艺,等待被人出价挑选。
伏殷还在一楼四处搜寻他们,慕卫国世子大名而来的宾客众多,他们找人并不容易,不过时间一长,他们依然会找上二楼。
珑玲道:“他上台了。”
在宾客们的骚动声中,头戴珠翠的姬灵渊提起层层叠叠的裙摆,顶着无数双猎奇目光,缓缓走上高台。
这时候,他看起来倒还有几分王室公子的骨气。
哪怕那张本就宜男宜女的俊俏脸蛋上扑了厚厚脂粉,他也紧抿着唇,背脊挺直,要将这青楼高台走出点祭天大典的肃穆端严。
“这真是卫国世子?卫文公的那位嫡长公子?”
“没见那老鸨展示的信物吗?不会有错的,若非贵族出身,哪儿有这样的仪态?”
有略知内情的人神神秘秘道:
“听说他原本投靠阴阳家,在子午道也算是个人物,谁能想到阴阳家被巫山蔺青曜踏平……说起来,蔺青曜不也是卫国人?他娘还是卫国臣子呢。”
“诶呀,这都什么世道了,什么国什么臣,你当是周王室还在的时候吗?还好周灵王和太子姬弃早死了,不然我看也得在这台上给大家跳舞奏乐,是不是?”
“这话可莫让儒家那群老家伙听见,他们还一心惦记着尊王攘夷,恢复周礼,听见这话,还不得跟你拼命!”
“什么儒家?这是青铜城北寮,在这儿,咱们陈国人说了算,就连墨家弟子,你看看他们敢不敢擅闯——”
众人哄笑开来,笑声传得极远,连二楼的珑玲和梅池春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梅池春饮尽羽觞中的酒浆,没有开口。
“你们陈国人在这儿真的说了算?”
笑声戛然而止,那几人猛地抬头,只见二楼坐着两个戴着鹿角面具的怪人,方才那女子清冽平缓的声音,正是从面具后传出。
二楼的姬照蓉原本正焦急不安地瞧着台上的哥哥,听见这话,也抬头惊疑不定地朝对面望去。
这声音,怎么好像在哪儿听过?
方才笑得最大声的男子冷眼瞧着二人,道:
“这红袖馆正是在下所开,虽借了墨家的地盘,但也我们陈国人的生意也养活了青铜城不少人,与墨家井水不犯河水,本本分分做点小生意,谁敢无故插手我们的事?”
他说这话,就是在警告他们。
来他们红袖馆劫人的事,他们可见多了,能在乱世活出点名堂,他们北寮不说强者遍地走,也绝不会任人欺负。
“本本分分?”梅池春似是赞同地颔首,眉目间却有藏不住的戏谑讥笑,“这有点难说吧。”
……什么意思?
下一刻,他们身后的姬灵渊深吸一口气,他低头看着眼前琴弦,拨弦而鸣。
“儒,本求雨之师,衍化为术士之称,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儒家得道以民,所谓得道,一曰礼乐,二曰仁义——今日诸位列坐于此,我便同大家讲讲,何为儒道。”
此言一出,丝竹管弦声骤然止住,原本欢声笑语的宾客们,也纷纷神情凝固。
自称红袖馆之主的男子也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死死盯着姬灵渊的身影。
他在说什么胡话!
他在墨家的地盘,要讲什么道?
在青铜城外城的所有势力,的确与墨家井水不犯河水,但也有一个前提:
禁止宣扬除墨家以外,诸子百家中任何一家的思想。
这其中还有一个不成文的条例。
尤其是儒家。
就算是头最硬的儒家君子,也从没听说谁敢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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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家青铜城附近搭台授道,更别说这台子还搭在了青铜城城内!
墨家只是没有闲暇管理外城,并不代表他们真好欺负。
“给我把他拖下来!妈妈呢?还不去拿针给我把他的嘴给缝上!”
命令一下,整个台下顿时混乱起来,伏殷方才听二楼戴鹿角面具的珑玲开口,已经有些怀疑,但根本来不及上楼,就已经被红袖馆一拥而上的灵修冲开。
好在混乱之前,珑玲的第二盘桂花糕已经端了上来,她一边从梅池春手里接过,一边趴在栏杆边看这出闹剧。
即便梅池春事先提醒过这个方法会造成的效果,台上的姬灵渊还是被这副要活剥了他的架势吓住,连声音都微微发颤。
然而一想到被抓到的下场,姬灵渊咬咬牙,一边四处逃窜,一边放声大喊:
“墨家兼爱之言,纯属空中楼阁!天下何来无差别的爱?谁会爱邻国更甚本国!谁会爱他人的父母更甚自己的父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我儒家仁爱才是顺应人性,天理所归!”
“——好大的口气!”
红袖馆被人一脚踹开,一群身着墨家门服的弟子乌泱泱自两侧鱼贯而入,瞬间包围了整个红袖馆。
为首的汲隐面容冷峻,看向姬灵渊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你们儒家那些华而不实的繁文缛节,简直就是祸害民生的糟粕,还好意思说旁人空中楼阁?”
“在场所有人听着!无关宾客,统统抱头蹲下,馆内妓子,男的靠左女的靠右,红袖馆的掌事把双手都给我举起来让我看见!若有擅动,一律当做入侵青铜城的贼人,当场击杀!”
二楼的一道黑衣身影微滞。
怎么把墨家弟子招来了?
他的身份经不起盘查,趁现在,尚有溜走的余地。
黑衣人正欲退至阴影下,突然见右前方,那个戴着鹿角面前的少女悄悄将面具揭开了一角。
他面色一变。
蔺大人派他来青铜城,除了巫山的任务,还有一件事,就是让他查清玲珑大人的去向。
这侧影。
莫非她……
“他们在那儿!”
一楼天井下,伏殷身旁的下属指着珑玲大喝一声。
梅池春看向下方被数十把灵弩对准的姬灵渊,四目相对之际,后者立刻大喊:
“混账东西!你主子在这儿呢!还不快来护驾!”
伏殷猛然回头,心道不好。
果然,站在不远处的那名墨家少年目光倏然定格在他身上。
“同伙是吧?一并拿下!”
数十灵弩齐发,整个天井下方灵气涌动,
汲隐说完,抬眸看向珑玲与梅池春。
虽然知道这两人是在把他当枪使,不过看在洛邑一战的份上,他睁只眼闭只眼,反正北寮这群逼良为娼的陈国商人,他们早就想找个由头踢出青铜城了。
“好玩吗?”
少年双手环臂,不咸不淡地靠在一旁看她。
故意挑开面具,引伏殷等人暴露的珑玲回过头,双颊映出一对梨涡:
“好玩,你怎么想到这种办法的?真厉害。”
“……这哪里厉害了?”他避开珑玲的视线。
珑玲目光真挚:
“姬灵渊方才说的那些话,都是你教他的吗?你是修儒道的灵修?我之前见你那么了解兵家阵法,还以为你是兵家弟子,还是说,你既修儒道又修兵道?你师从何人啊?”
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套话的意味,梅池春微微笑:
“你忘了,我因故失忆,大约以前是儒家弟子吧,但过往具体如何,半点也记不得了。”
“哦。”
珑玲问完,低头把没吃完的桂花糕装好,又小声道:
“既然这样……你要不要跟我走啊?”
梅池春垂在臂弯的手指一僵。
“什么?”他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珑玲却抬起头,明亮眼眸直直望向他:
“我虽然现在借住在秀秀家里,但我其实也有一点存银,再攒一攒,可以在青铜城买一处宽敞宅子,收尸人的工作也很稳定,养我们两个人应该不成问题——你愿意跟我走吗?”
11.第 11 章
红袖馆一团混战,刀戈剑鸣声不绝,梅池春的世界却有一瞬的静寂。
四散逃跑的宾客慌不择路,经过窗边时撞了下直愣愣站在过道上的少年,将脑中空白的梅池春撞回神来。
心底最深处,某种早已寂灭的情绪起了波澜——但也只是波澜而已。
他还没忘记自己是谁。
不是那个曾恣意风光的兵家诡将梅池春,更不是玉皇顶上年少不知愁的儒家弟子。
他是已经在自己爱慕之人手下死过一次的无名之人,失去了原本的身躯和修为,就连这点残存魂魄,一年后也会彻底消散的败将。
“……你要养我?”
“嗯嗯。”
对面的少女眉宇间有雀跃期待的神采。
“嗯嗯,不过现在我还买不起大宅子,没关系,我们可以暂时挤一挤住在秀秀家,我每月都给大伯娘交过钱,住在她家,还能蹭大伯娘做的饭吃……”
梅池春盯着她,片刻后,终于回过味来。
他想到珑玲对那个冒牌货悉心照顾的模样,想到她记着自己的忌日。
到现在,他们之间认识不过几日,她就突然说要带他走,以后都养着他,珑玲这么做,除了图这张和“梅池春”五分相似的脸,他找不出第二个理由。
荒谬得让梅池春不知该作何表情。
这算什么呢?
如果只是单纯对那个冒牌货妹妹好,他还能当做她只是愧疚心发作,想弥补一二,她却不止如此。
她这样眼睛亮亮地望着他,邀请他,期待地等待他的答复——
就好像,她真的喜欢他。
可如果今日这副皮囊之下的人不是他,是一个毫无关系,只是长得和“梅池春”相似的人,她也会对他说这样的话吗?
是不是除了他本尊以外。
所有人都能得到她的喜欢?
珑玲望进那双幽微深邃的眼眸,忽而心头一颤。
他的表情,好像和她预料中的有些不太一样,简直是像被她的话刺伤。
“你……不想跟我走吗?”
珑玲凑近几分,追着看他骤然移开的眼。
“你在难过?我刚才的话让你不高兴了?为什么?你讨厌我?”
“……”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哪儿有这么多为什么。
梅池春心烦得要命,正想着先出去再说时,突然感应到了什么,神色一凛。
“有人在盯着我们。”
两人没有言语,同时动身,逆着二楼人潮向北追去。
那个方向,恰好是方才那个暗中观察他们的黑衣人所在的位置,但珑玲和梅池春赶到时,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只余下桌上残留的一点紫红色黏液,被珑玲注意到。
珑玲指腹蹭过桌上黏液,放在鼻下,嗅到一股奇异的香料。
“这是巫山传讯用的蛊虫,名为一线牵。”
一线牵,顾名思义,巫者用灵气触动蛊虫虫尾,千里之外的母蛊也会做出相同的摆动,根据虫尾摆动的频次,巫山内部可破译出对应的内容。
这种传讯手段肯定比不上墨家的玄龟令便捷,就连儒家的显文竹简也比它更直接明了。
不过蛊虫一一对应,即时传递,中间还要经过一次破译,胜在传递消息时足够隐蔽,非常适合一些不欲为外人知晓的行动。
珑玲四下张望,神情难得凝重。
“有人刚刚在用蛊虫向巫山传讯……或许,今夜就算我们不插手,姬灵渊也不会真的被那些别有居心的人买走。”
会是蔺青曜派来的人吗?
梅池春也想到了这点。
他不觉得是蔺青曜派的人是为姬灵渊而来,或许有一部分原因,但最主要的目的,恐怕仍然在珑玲身上。
说起来,那个没断奶的小少爷怎么肯放珑玲离开巫山的?
“珑玲姑娘对巫山的蛊虫很熟悉?”
梅池春原本不想明知故问,但她查得太专注,完全忘了自己现在是个普通人的身份,他又很遗憾不是个聋子,没法装作没听到。
珑玲反应过来,抿着唇假装淡定地解释:
“……嗯,我在来青铜城之前,是在巫山山门扫地的,知道一点点。”
“原来如此。”他轻飘飘地收回视线。
真是一点不会撒谎。
逃出红袖馆时,已近子夜时分,平日这个时间正是北寮最热闹的时候,今日却只剩下满街悬在半空的灯笼与绸伞,还有偶尔脚步匆匆跑远的人影。
珑玲与梅池春刚落在街面,就见伫立在北寮的那根青铜柱石泛起阵阵灵光。
一道温柔和缓的女子声音伴随着灵光,在整个北寮荡开:
“青铜城北寮住民请注意,现在起,北寮进入警戒状态,请诸位住民居家闭户,开启「夜游神」,谨防外人闯入,有任何异动,请随时通过玄龟令联络「止戈卫」求援,墨家感谢诸位的配合。”
啪啪啪——
接二连三的关窗声响彻街道,仿佛早已习惯,训练有素。
与此同时,长街两头,有密集的脚步声覆压而来。
珑玲往梅池春身旁靠了靠。
他垂眸看向珑玲将自己护在后方的那只手,如蛛丝般纠结在他心头的思绪突然松了劲。
……逞什么能?
他虽然因为这副躯体的限制,不过是个一境灵修的水准,可她跟他现在水平也是半斤八两,还以为自己是那个九州第一的天戮剑主?
抬起头,灯火如昼的街道尽头,白衣如霜的女子提灯缓行。
她面含浅笑,一副温柔娴静的姿容,身后却是乌泱泱一众机巧重荷的墨家弟子,男女皆有,神情肃杀,簇拥着她而来。
“二位不必如此防备。”
她开口,正是方才灵讯柱石中响起的声音。
“我叫滕绛雪,墨家宫正,兼任墨家「止戈卫」的统领一职,关于今夜之事,恐怕要烦请二位随我走一趟了。”
做了百年的敕命鬼狱司狱,过去都是珑玲抓人,这还是头一次被人围捕。
珑玲扫了眼前后夹击的墨家弟子。
汲隐不在其中,也没看到秀秀的身影。
珑玲有些困惑。
他们今日闹的动静有这么大吗?
就算墨家再怎么视儒家为死敌,也不至于提一句就这么兴师动众吧?
“我要是不跟你走呢?”
听到珑玲的回答,名叫滕绛雪的女子笑意愈深,她缓缓抬手,比之前所见的「非攻队」规模更大的「止戈卫」瞬间将手中刀兵机巧对准二人。
她温声道:“那你身后这个人,恐怕就要送命了。”
话音落下的一瞬。
瞳深如墨的少女身影微动,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刹那消失,半息后,滕绛雪嗅到一缕茉莉淡香,鬼魅般闪现的身影握住一柄钝刀,正抵住她咽喉。
滕绛雪柳眉微扬。
好快的速度。
周围有墨家弟子惊声怒骂:“放开宫正!”
“这就是墨家宫正的实力?”
珑玲眉目静如潭水,不管是任由自己整个「止戈卫」射杀,还是割断墨家宫正的脖颈,对她而言仿佛都是不需要眨眼就能立刻做下的决定。
“放他走,或是你我同归于尽,你选哪个?”
她的语气并不故作凶狠,真正锋利的剑不会靠剑鸣声威吓敌人。
滕绛雪心头一颤,面上却微笑:
“你还没有让我选的资格。”
掌心翻覆,她手中灯笼坠地,那根挑灯用的棍子却在顷刻间发出机关咬合的声响,铁片层层浮现,随她指间一转如一朵铁花散开。
竟是一把纤细精巧的机关伞。
珑玲离得太近,下意识避开她锋利伞片,岂料她的目标并非珑玲,掷出的机关伞回旋一周,伞尖倏然飞出一道灵流直直朝街道中央的梅池春而去!
“师姐!”
小楼上响起汲隐一声大喝。
梅池春兀自不动,眼看着那灵流眨眼逼至他眼前,他唇角冷然一弯——
啪!
五光十色的小焰火啪地一声炸开之时,梅池春看到的却是倏然挡在他眼前的少女。
他瞳孔蓦地一紧。
肩膀被她猛地摁住,珑玲垫着脚,紧张查看:
“你没事吧!”
脸没炸坏吧!
“人家小情侣都没紧张,师弟怎么比他们还紧张?”
机关伞眨眼间又重新收束回原状,滕绛雪试探结束,摸了摸颈上血痕,并不在意地轻笑:
“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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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珑玲姑娘,即便你不随我们走,也不会对你们做什么,只是方才秀秀来内城通风报信,此刻梅家一家都在内城,你确定不去接他们吗?”
“还有那边那位。”
滕绛雪的视线落在一旁巷口阴影处。
“虽然你哥哥今日言行犯了我墨家青铜城的大忌,不过看在事出有因的份上,墨家不予追究,等我们询问结束,你也可以带你哥哥离开。”
躲在暗处的姬照蓉缓缓走出,眼中有不敢置信的光彩。
-
“珑玲姐!”
墨家内城的兼爱堂内,焦急等待了大半夜的梅家人听到秀秀这一声,齐齐抬头朝门外看去。
拾级而上的珑玲刚跨进门,还没站稳,秀秀便已经冲到了她面前。
“我听他们说今晚有巫山巫者在北寮出没,现在北寮戒严,四处盘查……你没事吧?”
巫山巫者?
珑玲恍然。
难怪又是查封红袖馆,又是派出「止戈卫」四处巡查,如此大动干戈,原来不是因为姬灵渊那些话,而是墨家发现北寮有巫者出没的踪迹,所以今夜才会将计就计,借这个名头盘查北寮。
“我没事……”
没等珑玲说完,大伯娘快步上前,捏着珑玲的胳膊,把她当个陀螺似地转了好几圈,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遍,确认她没受伤,大伯娘才怒声道:
“什么没事!你往哪儿跑不好,大晚上跑北寮去做什么?害得全家人替你操心,你哪天要是出去缺胳膊少腿了,你家里人找上门来,不得讹上我们家?”
快被转晕的珑玲说不出话。
另一旁的秀秀刚一安心,突然瞧见了珑玲身后的少年。
“——你怎么会在这里?”
秀秀挡在他和珑玲之间,浑身都是戒备与敌意。
“你没有自己家吗?阴魂不散,缠着珑玲姐到底想做什么!”
梅池春懒得理她,视线朝站在梅家人中间的少女望去。
明明在被那妇人一个劲地数落,她脸上却瞧不见半点被冒犯的不悦。
从前身为敕命鬼狱司狱,与邪祟日夜交锋练就的一身煞气,如今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就那样乖乖站着,仿佛只是个被长辈训话的寻常小姑娘,甚至还笑得出来。
就好像这样被训话,被担心,对她来说也是一件非常满足的事情。
梅池春远远看着,说不清的滋味在心底蔓延,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了解她。
她会离开巫山,出现在这里,又和这一家人生活在一起,都是他不理解的事。
却好像,又让他更理解她一些。
“我在问你话呢!”
秀秀气得跺脚,本来都想拽他了,可眼前少年忽然收回视线,轻飘飘的眼风扫过来,让秀秀莫名不敢造次。
“你们平日,都是这样待她的?”
对上他含着笑意,却没有温度的目光,秀秀愣了一下。
“我……大伯娘他们就是这个脾气,平时也是这么对我的啊!”
秀秀鼓起勇气:
“干什么?想怪我?我也不想留在这里啊,但珑玲姐自己不愿意走,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了……你是什么身份,莫名其妙,还管起我家里的事了,跟你有关系吗?”
面对这个知道自己是冒牌货的人,秀秀心底发虚。
她压根不知道眼前这个就是她颇为崇拜兵家诡将梅池春,只觉得他的到来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眼前少年露出一个恶劣笑容。
“当然有关系。”
梅池春的大掌落在这个牙尖嘴利的小孩头顶。
“我似乎,恰好跟你早死的哥哥长得有几分相似,你的珑玲姐对我的长相很是满意,问我以后愿不愿意跟着她,恰好,我现在又居无定所,身无分文……”
秀秀瞪大了眼,怒而指责:
“你吃软饭!无耻卑鄙!你知道你当的是谁的替身吗?凭你也配——”
“你都配当梅池春妹妹了,我有什么不配的。”
梅池春冷笑,捏住她的脑袋:
“不管你们以前怎么对待客人的,我来了,有些规矩就得变一变,否则,我这种无耻卑鄙吃软饭的人,会让你们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大恶之人。”
12.第 12 章
对珑玲在梅家人面前这副模样意外的,不只梅池春一人。
兼爱堂内,衣白如羽的女子静静伫立一旁。
从洛邑归来的汲隐,第一时间向滕绛雪报告了洛邑一战的始末,其中重点提及了两个人,一个极擅兵家阵法的少年,另一个就是眼前的少女。
“……那少年对兵家阵法的参悟绝非泛泛之辈,若非他强行逆转「铸域」大阵,借着邪祟的力量反噬兵家主将,即便我们赶去支援,恐怕也免不了一场死伤惨重的苦战。”
向她报告时,汲隐神色郑重:
“我其实还怀疑过,他会不会有可能是兵家卧底,不过萧师兄几番相邀,这少年都对墨家不感兴趣的样子,应该是有些来路,但志不在此。”
滕绛雪:“那另一个呢?”
说到珑玲,汲隐紧拧的眉头松了松。
“是个怪人,但运气很好。”
汲隐先下了个结论,又解释道:
“萧师兄说她还和兵家那个主将正面交过手,不过不知为何,那位主将跟忘了开阵一样,反而直愣愣挨了她一棍子,还有巫山那个三把剑的灵修,也是大失水准,居然被她一个一境灵修斩断命剑,还不思反攻,反身想逃,又被她斩了一臂,真是……”
捡了个漏的汲隐当时就一头雾水,一个一境灵修而已,这些人慌慌张张干什么呢?
想来想去,也只能算她运气好。
滕绛雪听过后却沉吟半晌,觉得有些微妙之处。
汲隐将那个少女的实力判定为运气好,并非他瞧不起对方,方才滕绛雪试探她时,也能很清晰地判定出,这个少女的实力只在一境中阶。
当然,能修天生六气的灵修,在这世间已是万中选一。
有的人修行一生也不过是在一境入门处打转,要是迈入二境,去任何一家门下都能算得上中流砥柱,若能参透三境,称之为天之骄子不为过。
至于第四境,那种能够创生六气的能力,几乎是常人一生不可能抵达的巅峰。
但奇怪的是,方才滕绛雪与这个名为珑玲的少女交手时,隐约感觉到了一丝极其纯澈的「阴」之气。
四境之下的灵修借调天地六气,即便将符合自己体质的其中一气炼入至臻,也仍不可避免的混杂其他五气,这也正是三境与四境之间难以逾越的天堑。
——只有创生出属于自己的灵气,才能真正坐上九州强者的席位。
比如巫山十二殿蔺青阳的「阳明燥金」,兵家诡将梅池春的「少阳君火」,还有……
敕命鬼狱之主,司狱玲珑的「太阴寒水」。
一个一境中阶的灵修能有这样纯澈的「阴」之气,是她体质特殊,还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滕绛雪凝望着珑玲的侧影,温润眼眸噙着些许玩味笑意。
梅家人对珑玲在外发生的一切并不知晓。
在他们看来,这个叫珑玲的姑娘脑子不灵光,但漂亮,更重要的是,力气巨大能干活,每月还会交赁租的钱,她住进梅家,家里就跟添了个会自己出钱上工的烧火丫头一样划算。
所以当珑玲问可不可以再带一个人住在家里时,梅大伯第一个搓搓手同意。
倒是大伯娘极警惕地上下打量梅池春。
“失忆了?这么说,家住何处家里几口人是否婚配,这些都记不得了?那身上有没有体己钱?有没有想好以后做什么工?”
梅池春微笑。
“没有?什么都没有?”
大伯娘恨铁不成钢地回过头,戳珑玲的脑门。
“说你傻你不能真傻啊!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就瞧上他长得好是吧?脸蛋能当饭吃吗!就你每天走街串巷替人收尸,赚的都是辛苦钱,拿来养自己都不够,还养小白脸?不行啊,不准请个祖宗回来供着。”
“我出钱也不行吗?”珑玲期期艾艾地望着大伯娘。
“不行。”
“别听你大伯娘的,女人就是抠抠搜搜小气。”
梅大伯瞧了瞧周围的墨家弟子,压低了声音:
“等我们去了巫山,给敕命鬼狱的新任司狱大人铸剑,还愁这点小钱?我看这少年器宇轩昂,跟你挺般配的,到时候我出钱,给你俩办个酒席,以后就是我们老梅家的家仆,不收你们钱,还给你们双倍工钱!”
梅子舆听了这话有点不乐意,他扫了眼梅池春,这人哪儿跟珑玲般配了?
不就长得高点,模样生得英俊些,兜比脸干净,还要花女人的钱,有什么器宇轩昂的?
梅池春听得真切,他许久没见过这么蠢的人,什么家仆,真是连气都生不出来,只觉得好笑。
还般配。
还给他俩办酒席。
他咀嚼着这两句话,不知怎么,朝身旁少女看去一眼。
珑玲道:“好啊好啊,可是你去不了巫山了诶。”
梅大伯一愣:“什么意思?”
珑玲没说话,只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朝兼爱堂外投去视线,梅大伯也顺着她目光移动的方向看去,然后瞬间瞪大了眼。
“伏兄怎么来了?”
梅大伯有些惊喜,继而脸上浮现出得意炫耀的神情,对众人道:
“方才我见卫国公主就觉得意外,没想到伏殷兄也来了,肯定是听说我们梅家有人出了事,想来帮忙的,我就跟你们说,我跟伏殷兄的交情,那可不是一般的交情……”
大伯娘翻了个白眼,可定睛一看,她也愣住了。
“穿得跟花蝴蝶一样的这个,是卫国世子,先放了吧,余下的统统押进内狱,尤其是个头最大的那个,让他们好好审,务必把这些巫山派来的骗子接触过多少机关师铸剑师,都审出来——要不是之前有几个被你们骗走的机关师偷跑回来,通风报信,我们还不知道有这种事,把我们墨家培养的机关师骗去巫山当苦役做白工,无本万利,你还真是会做生意!”
汲隐踏着夜色而来,他语气冷厉,后半句不是说给别人,正是说给面色灰败的伏殷。
今天下午在梅宅还威风凛凛的公主侍卫,此刻被墨家弟子五花大绑,还有他那些身手不凡的下属,也全被墨家机关锁捆得老老实实,不敢有分毫异动。
梅大伯匆匆跨出门槛,拱手问汲隐:
“汲副统领,这是怎么回事?”
汲隐还没开口,余光先瞥见了一道华服身影,立刻拉着梅大伯后撤两步。
“我让你再敢卖我哥!”
自打进了内城就一副端庄高贵姿态,仿佛要与他们这些庶民划清界限的姬照蓉,此刻手里握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扫帚,一棍子抽在了身形魁梧的大汉脸上。
梅大伯目瞪口呆:“……公主此话何意?什么叫卖了你哥?”
一旁刚被解绑的姬灵渊也愣了:
“什么意思?不是红袖馆的人把我药倒劫走的吗?跟他有什么关系?”
“蠢货!”
姬照蓉用尽全力抡了伏殷几棍子后稍稍解气,狠瞪着姬灵渊道:
“我都同你说了,莫要轻信什么旧友旧臣!他给你什么你看也不看就吃!我们卫国世子差点就成青铜城北寮必玩的名妓了,你还不知道谁卖的你!”
一句话骂了两个人,姬灵渊与梅大伯回过味来,面如土色。
原来当日阴阳家被灭后,姬家兄妹逃至青铜城,恰好遇见了曾是卫国旧臣的伏殷。
此人看似粗犷,却心思狡诈,嘴上同姬灵渊一口一个世子叫得亲近,实际上却早和红袖馆暗通款曲,打听好了价格。
本来他想卖的是姬照蓉,结果红袖馆说物以稀为贵,现在世道不好,人心变态,亡国世子听起来更有噱头。
于是去青楼的变成了姬灵渊,而姬照蓉被他挟持,用她卫国公主的身份名号给他做招牌,替巫山在青铜城内暗中拉拢有识之士。
差点也上了当的梅大伯心有余悸,仍不死心地问:
“伏兄……他们说的是真的?”
伏殷看了眼身上的墨家机关锁,知道今日跑是跑不掉了,那张粗犷面容上浮现轻蔑笑意:
“九州诸子百家内,儒家迂腐,法家死板,墨家多管闲事,道家太不管事,农家、医家和阴阳家只扫自己门前雪,兵家只知蛮干不知纵横谋划——”
“唯我巫山,兼收并容,优胜劣汰,全凭实力说话,尔等今日就算杀了我,以为我会跪地求饶,老老实实交代巫山的谋划,交代我背后之人的身份吗?妄想!你们墨家,早在上一代钜子死后就是强弩之末,如何同蒸蒸日上的巫山抗衡!就算你们今日杀了我,也杀不了巫山的百万巫者,不日巫山东君杀入青铜城,必将为我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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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兼爱堂内回响着中年男子豪情壮志的声音。
他以为他是什么为大义赴死的义士吗!?
更重要的是,他那“强弩之末”的论调,恰巧戳中了墨家弟子的底线,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墨家弟子顿住脚步,纷纷怒目而视。
“没人会为你报仇的。”
珑玲语调平淡地开口,众人齐齐朝她看来。
“你自己说的,巫山优胜劣汰,凭实力说话,你办砸了事,就是无能,就是废物,等你失败的消息传回巫山,认识你的人以你为戒,不认识你的人会取笑你,怎么连这点事都办不好,定是平日不用功,真是给巫山抹黑。”
恶毒刻薄的话语如流水般淌入伏殷的耳朵,他气得面红耳赤。
“谁敢!我为巫山立过大功!之前墨家灵讯柱石舆图泄露,是我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偷来的!我要是无能,他们算什么东西!”
汲隐:?
原来是你小子干的啊。
“那又如何?”珑玲奇怪地看着他,“你败了,你现在身陷囹圄,是你自己能力不及,为什么潜伏在其他地方的巫者就能完成任务,全身而退,你却不能?”
伏殷:“你以为他们比我强?那你就错了,只是他们运气好而已!玉皇顶脚下鸿文书斋的那几个探子,要不是他们家族与周王室沾亲带故,得儒家信任,以他们蠢笨至极的手段,岂能次次顺利完成任务?”
梅池春默默记下这个暗桩。
“这都是借口。”
浓黑瞳仁暗得像一面黑色的镜子,珑玲步步逼近,照见伏殷的恐惧与动摇。
“你的命运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你的失败全因你自己的无能,谁也怪不了,巫山不允许失败,不允许出错,只要你做错一次,过往的所有辉煌都不复存在,你的一生,没有丝毫意义,你为之奋斗一生的地方,连提起你的名字,都觉得耻辱。”
兼爱堂内陷入漫长的静默,滕绛雪若有所思地看着珑玲的背影。
良久,方才还要大义赴死的大汉脸上的表情寸寸裂开,他望着眼前的少女,庞大的身躯如风中落叶般簌簌抖了起来。
在姬照蓉震撼的目光中,这个曾像座大山一样压在她头顶的男人,发出了小孩般崩溃无力的哭声。
她缓缓看向珑玲。
长这副模样,说出来的话怎么这么残忍?
汲隐还有院中其他的墨家弟子,也一时无言,望着珑玲的眼神中,颇有种肃然起敬的意味。
这都不是击穿心理防线。
这是连带整个人的信仰和存在意义都一并摧毁了,巫山的人恐怕都不及她狠吧。
珑玲自己倒不觉得狠,因为巫山十二殿一直都是这一套逻辑。
她甚至也并不是抱着报复伏殷的心态说的这些话,只是他对巫山忠心耿耿的模样,让珑玲联想到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不由自主地就想反驳他。
伏殷很快被墨家内狱的弟子押走。
珑玲回过头,对已经呆若木鸡的大伯娘道:
“真的不能再商量一下了吗?我可以再少吃一点,不会给你们家添太多麻烦的。”
大伯娘:“……你看着办吧。”
“那大伯呢?”珑玲目光满含期待。
梅大伯擦了擦额头的汗:“都行,都行。”
天爷诶。
他们家这是招来了什么人啊?
见两个长辈终于同意,珑玲大大松了一口气,转身看向梅池春时,突然撞入他深邃而晦涩的眼中。
“这都是你在巫山……扫地的时候学到的?”
珑玲愣了下,反应过来,稍有心虚地点头附和了几句。
其实梅池春想问的不是这个。
他想到那年暮春,人潮熙攘,长街春意正浓,他与兵家的同伴分花拂柳走过街巷,在一株柳树下看到了一个蹲在树下的少女。
不知是不是迷了路,那双浓黑茫然的眼望着天,久久不动。
那时他想,这天上晴日正好,她怎么一副天快要塌下来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想走到她身边,替她撑一撑。
之后他也的确停下脚步,走近她,问她是不是迷路了。
那是大名鼎鼎的梅池春第一次被人抓住。
他才知道,原来这个人叫珑玲。
她为抓他而来。
13.第 13 章
丑时三刻,内城打更人打梆子的声音从静谧夜色里传来。
内城与北寮戒严,梅大伯和姬灵渊又牵扯进伏殷的案子里,需得审查一遍后才算彻底了事,今夜他们便在滕绛雪的安排下,在内城暂住一夜。
“喂——你真是小时候整日跟在蔺青曜身边的那个玲珑?该不会是我哥那个白痴又被人骗了吧?”
姬照蓉突然开口。
正在铺被褥的珑玲动作顿了一下,视线落在不远处睡着的秀秀和大伯娘身上。
小姑娘很没有安全感地钻进妇人的怀中入睡,不知梅池春跟她说了什么,她似乎很怕他的样子。
“我不叫玲珑,我叫珑玲。”
姬照蓉仿佛被这句话唤醒了什么记忆,她膝行过被面,将珑玲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打量一遍。
“真的是你。”矜贵倨傲的公主神情松动,旋即又紧张起来,“蔺青曜该不会也在这里吧?”
珑玲看着她如惊弓之鸟弹起,指着一门之隔的另一间内室道:
“那个人,该不会就是易了容的蔺青曜……”
“不是。”
珑玲低头继续给自己铺床,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就要天亮,她困得睁不开眼。
“你说不是就不是?谁不知道,你是蔺青曜的麾下鹰犬。”
“不信算了。”
珑玲钻进被窝,好久没有睡过正经的房间了,屋子和被子都是香香的,她得抓紧时间睡。
她还没问完话呢!
姬照蓉柳眉倒竖,想也不想,就要去掀珑玲的被子,却见她刚一伸手,被褥中的少女便蓦然睁眼,浓黑如墨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她。
姬照蓉猛然缩回了手。
吓死人了!
这下姬照蓉再不敢随便动手动脚,这里可不是卫宫,她就算被这个臭丫头揪着头发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呼来一众铁甲侍卫摁住她。
内室没有榻,姬照蓉又与梅家人不熟,只能抱着被褥在珑玲附近铺开躺下。
“算了,我猜你也不会是蔺青曜派来的,他巴不得阴阳家剩下的所有弟子都被斩草除根,怎么会让你来救我哥呢?”
姬照蓉神色有些落寞,她侧过身,看着旁边阖上眼的珑玲。
小时候的记忆早就模糊了,不过因为蔺青曜的缘故,她对珑玲也还算是有点印象。
“你头发怎么这么短了?你们蔺家的人,不是战败才会断发吗?”
她想了想,又恍然:
“该不会是败给师月卿的时候断的发吧?不对啊,那坊间那些说书的怎么没加上这段?”
一门之隔的梅池春掀起眼帘。
他原本就在琢磨着,今夜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去找他的尸首,根本没有睡,没想到会听到这两人的深夜谈话。
脑海里浮现出风吹过她发丝时,掠过视线的整齐发尾。
那不是什么师月卿斩落的。
“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在墨家。”
姬照蓉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你要是想在墨家东山再起,我劝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你在巫山待太久,恐怕不清楚外面的行情,墨家可不是个出人头地的好地方。”
“听说进了墨家,所有财产都必须充公,然后再由墨家统一分配,人人均等——你听听,世上岂有这么不讲理的规矩?”
珑玲仍然闭着眼不说话。
“不过我更没想到的是,月卿会去巫山。”
姬照蓉不敢随便碰珑玲,但仍然坚持不懈地找她说话,又或者说是在自言自语。
“当初你们蔺家叛出卫国之后,我哭闹了好久,母亲就下令让人给我寻个玩伴,令尹大人举荐了师月卿入宫,陪我练弓,给我当靶子,她脾气好,我有什么烦心事都同她说。”
“后来卫宫散了,她随令尹大人去北溟法家,我还以为她会一直留在北溟……她怎么会去巫山,还打得过你呢?”
姬照蓉百思不得其解。
“你也是,我还以为你到死也会一直跟着蔺青曜,虽然我记得小时候他就烦你,不过毕竟,蔺氏灭门之后,你们也算是生死与共,一路相互扶持着走到今日,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呢?
珑玲听不懂她的未尽之语,脑海中却有雁鹜陂的山花缓缓浮现。
蔺苍玉决心离开卫国后,蔺氏一族迁至一处名为雁鹜陂的小龙脉定居。
山上四季轮转,但山花开败都与珑玲无关,从七岁到十三岁,珑玲在刀光剑影里长大,从未踏出山门半步。
唯一一次下山,是太岁十四年的春天。
雁鹜陂山花开遍,一如往年,不同的是,这些年有蔺氏一族庇护,雁鹜陂周遭的村落不再受邪祟侵扰,为祈祷来年平安,人们决定举办一场春祭。
蔺青曜和珑玲一样,在他习成辟兵术之前,都必须待在雁鹜陂的结界内,这是蔺苍玉的命令。
然而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是一身反骨的年纪,怎甘心守这样的清规戒律。
他偷偷下山,将有可能通风报信的珑玲也一并骗了出去。
蔺青曜的朋友悄悄问:“你真要带着这个小尾巴一起?”
“怎么会。”紫衣银冠的少年头也不回,淡淡道:“她跟着我们还怎么玩,别管她,等不到我她会回去的,又不是第一次了,她自己知道。”
春祭大典人潮如织,珑玲坐在台阶上,从暮色黄昏等到晨光熹微。
没等来接她回去的蔺青曜,只等来雁鹜陂上点点猩红连绵成一片火海。
当夜,雁鹜陂被屠,蔺氏全族覆灭。
珑玲找到蔺青曜时,呼吸艰难的少年躺在被踩烂的花灯里,珑玲将他从死尸堆里拖出来,扛在肩上,一步一个血坑地朝外走,头也不回。
她道:“少主,有我在。”
没人回答,只有温热濡湿的眼泪从她后颈淌过。
自那夜之后,两人在追杀中一路向西南逃亡。
靠着蔺氏一门的辟兵术,蔺青曜敲开了巫山的山门。
那时的巫山十二殿虽不如现在如日中天,却也是占据一方龙脉,能够远离太岁的世外桃源。
有诸侯奉上全部家财,只求在巫山有片瓦之地。
有大能甘愿受巫山驱策,只求能一日三餐温饱。
——简单来说,巫山十二殿的人事竞争相当激烈。
蔺苍玉留下的辟兵术并没有让他们在巫山站稳脚跟,相反,就像它给蔺家带来灭族之灾那样,它也替珑玲和蔺青曜招来了无数觊觎和阴谋诡计。
辟兵术被夺那日,巫山山脚下的小屋内,蔺青曜砸烂了所有东西。
珑玲什么也没说,转身跨过门槛。
“……珑玲!”暴怒中的蔺青曜怒喝一声,混乱气息中有微颤的尾音,“没有我的命令你要去哪里!给我站住!”
他大步往前追赶,没留神,竟被歪倒在地的椅子绊倒,重重跌了一跤。
脚步声去而复返,蔺青曜的眼白泛着血丝,颤动的瞳孔里,映出少女镇静平和的面庞。
“只要替巫山解了眼前的兵家之困,就能在巫山站稳脚跟。”
“我一定会将梅池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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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回来。”
黑暗中,珑玲豁然睁开眼,心中莫名烦闷恼怒。
但究竟在烦什么,恼什么,她自己也不明白。
姬照蓉还在念叨:
“不过你可别误会我还对蔺青曜有什么想法,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师月卿是带着婚书来巫山的,她现在是蔺青曜的未婚妻。”珑玲突然道。
“……你说什么!”姬照蓉掀被而起,暴跳如雷,“什么婚书?什么未婚妻!她明知道我以前喜欢蔺青曜,她怎么敢!”
另一头的秀秀被她吓醒,睡意朦胧地要起身,被大伯娘一把塞了回去。
珑玲起身,带着被褥推开旁边房间的门。
四目相对。
“……你做什么?”
梅池春看着珑玲一言不发地进来,丢下被褥,再给纸门施咒锁死。
原本散漫的姿态不由自主地微微紧绷。
“她话太多,我现在很困,只想睡觉,今晚可以在这里睡吗?”
已经在他旁边躺下的珑玲偏头问他。
“……”
她好像根本没给人拒绝的余地。
同屋的梅子舆睡得昏天黑地,丝毫没有对自己老爹还在被人审讯的担忧。
姬灵渊更是身心俱疲,安静得仿佛死尸。
窗外明月皎洁,透过纸门,将自己的被褥往另一旁挪了挪的梅池春回头看了一眼。
柔柔散落在被褥里的乌发。
垂落的细密睫毛。
呼吸声绵长静谧,仿佛已经入睡。
一想到当初他好心好意,以为她迷路想帮帮她,结果这人冲上来,劈头盖脸就用咒缚把他死死困住,还将他当战利品一样送给巫山,梅池春就恨得牙痒。
他的视线落在她纤细柔软的脖颈上。
真想让她也尝尝咒缚的滋味。
“我给你起个名字怎么样?”
毫无征兆的,珑玲突然出声。
梅池春正半蹲在她身侧,眸色阴阴沉沉。
“……什么名字?”
他其实对名字并不在意。
梅池春不是他的本名,至于真名,他更不想提起。
“叫阿拾好不好?”
珑玲困得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捏住他垂落的一截衣角。
“你是我捡回来的……就叫阿拾,拾回来了,以后,就是我的东西。”
“……”
这次她是真的睡着了。
但梅池春低头看着她攥住的那截衣角,想,今晚他大抵是不必睡了。
怀中的玄龟令流光闪烁,梅池春低头看去。
这是他临睡前,向墨家弟子买来的。
墨家对玄龟令内部消息的监测程度无人知晓,但这东西传递消息着实方便,而且还便宜,只需要一吊钱,据说墨家在玄龟令上分文不赚,为的就是能最大程度的推行灵讯柱石。
之前与师兄江载雪联系,是借用的其他人的玄龟令,拿到新的之后,梅池春第一时间按照约定联系了江载雪。
「文以载道」:师弟?
「夏秋冬」:嗯。
梅池春想了想,在玄龟令上修改了什么。
「阿拾」:以后就用这个联络。
「文以载道」:明白,你在青铜城万事小心,尤其小心她,别又被杀了
「阿拾」:?
「阿拾」:不问我为什么改名?
「文以载道」:为什么?
「阿拾」:不为什么,给你看看而已
14.第 14 章
行走在外有个伪名再正常不过,现下还不清楚墨家对梅池春的态度,的确谨慎为上。
但江载雪从他的字里行间,还是感觉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微妙情绪。
「文以载道」:你现在人在何处?
「阿拾」:墨家内城
玄龟令后的江载雪挑了挑眉。
「文以载道」:有把握吗?
「阿拾」:明日一试
「文以载道」:她有个墨家妹妹吧?小心她搅局
对面顿了好一会儿。
「阿拾」:不会,她现在对我毫无防备,言听计从
江载雪眼中讶异之色更浓。
言听计从?
梅池春要么就是在做梦,要么就是被人杀了一次,心理扭曲,给司狱玲珑下什么蛊了。
“我就知道,即便是潜入固若金汤的青铜城,对梅师兄来说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模样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师弟神情激动,尽管他从未见过梅池春,但身为玉皇顶白玉弟子的他有权知晓儒门内的一些秘密——
比如大名鼎鼎的兵家诡将梅池春,其实是儒家外王孟檀渊的弟子。
“当年洛邑红夜一战,肯定是梅师兄没能发挥全力,否则绝不会败给司狱玲珑!待拿回尸身,梅师兄就能和司狱玲珑再堂堂正正战一场,到时候一扫败绩,定能重振威名!”
江载雪微微蹙眉:
“收敛些,老师只是让我们配合,你要是敢在老师面前吹捧你这位离经叛道的师兄,小心老师把你一剑从玉皇顶上抽下去。”
小师弟挠挠头,委屈地哦了一声。
“其实……我觉得老师还是关心师兄的,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与墨家钜子协商?老师与墨家钜子,同为鬼谷弟子,与其他几人并称鬼谷六杰,不是旧识吗?”
“旧识?”
江载雪看着玉皇顶下云海翻涌,夜色将尽,山海尽头泛起橘色。
“梅池春跟司狱玲珑还是旧识呢,旧识这种情谊,何其虚幻,夫妻相残,旧友反目,君臣颠倒,见得还少吗?这个世道,立场,才是真正永恒的情谊吧。”
-
珑玲巳时起身,是众人中第一个醒的。
推开门,在院中水井边简单洗漱,出门时发现内城四处仍空荡荡的,一夜过去,这些派出去的墨家弟子似乎还在外城,一路上没见到几个墨家弟子。
珑玲在路上随机拉了一个脚步匆匆的弟子,开口:
“我想问一下……”
“午时解除戒严状态,伏殷已经把他在青铜城的巫山同僚全招了,在抓了在抓了,别催。”
珑玲抬头看了眼那边大道上一辆接一辆的囚车。
“不是,我是想问你们这儿管饭吗?”
墨家弟子:?
那弟子见她眼神清澈,果然是一副已经饿直了眼的模样。
“……食舍在那边。”他指了个方向。
珑玲道了声谢。
“对了,”珑玲又突然想起来,“「非攻队」的那位萧统领还没回来吗?”
“萧统领还在月川城安置牧野城百姓呢,月川城跟墨家关系一般,恐怕得周旋一番。”
珑玲颔首,那弟子匆匆见礼便离开。
如果不是因为从昨日到今日,她只吃了一根红薯和两盘桂花糕,珑玲应该会更有兴致去欣赏沿途墨家内城这些精妙机巧。
现在这个念头早已从她脑子里驱逐了出去,占据上风的是饥饿。
珑玲真的已经很久没有饿过肚子了,人就是这样,以前顿顿饿的时候不在意,突然有天一日三食安排得妥妥当当,再想回到过去挨饿的日子简直不可能。
“你是何人?”
所谓的食舍门外,正在门口一片菜地里挽着裤腿摘菜的青年上下打量着珑玲。
见到是个容貌秀丽,身形清瘦的少女,他语气和缓几分,但也只是几分。
“还有半个时辰才到饭点,这里是食舍重地,非墨家弟子不得擅入。”
珑玲觉得很新奇。
她听过藏书重地,听过内狱重地,但食舍重地还是第一次听说,吃饭做饭的地方,有什么能被称为“重地”的价值?
“那我不进去,你给我找点东西吃。”
满手泥巴的的青年有点始料未及,这姑娘是听不懂话吗?
“我的意思是我们还在准备昼食,还有半个时辰才能准备好,你要不先去转转……”
“你手上不就是吃的吗?”珑玲一眼就盯上了他手里刚拔出来的白萝卜,“我吃这个就行,不用什么大鱼大肉,太客气了。”
“……现在好像是你有点太不客气了,你干什么?别过来,再过来我喊人了啊。”
第一眼觉得漂亮柔弱的少女,在她直勾勾如饿虎扑食般冲过来之后变得有些惊悚。
青年心觉荒谬,下意识想挡住她伸手来夺的动作,却发现对方仿佛能预判他的出手,反身半圈避开,再从他手臂底下一钻——
“痛痛痛给你给你!啃萝卜就是了你啃我手干什么!!”
珑玲稳稳接住他丢下的萝卜,在衣摆上随意蹭了蹭灰土,又咬了一大口。
咔嚓咔嚓。
连连退出菜圃的青年一脸菜色,仿佛珑玲啃的是人手似的。
“宋师弟,让她进来吧。”
眨眼啃光一只萝卜的珑玲朝食舍门口看去,是昨夜见过的滕绛雪,此刻用襻膊挽起宽袖,手里捧着一个藤编的篮子,也不改她出尘若仙中带着威严的气势。
滕绛雪笑道:“膳房里还有些今早剩下的肉包,珑玲姑娘要是不介意,我……看来是不介意了。”
话还没说完,珑玲已站到了她身边,嘴里是还没嚼完的萝卜,眼里看不到半点昨夜的芥蒂,全都是对食物的渴望。
外面摘菜的青年急道:“师姐,你们里面不是……”
滕绛雪竖起手指示意他噤声,随后替珑玲挑起帘子。
珑玲本是冲着肉包进来,却没想到帘子一掀,里面的场面却出乎她想象。
……好多人。
最外面一层是一众人高马大的年轻男子,看他们眼神气势,绝非寻常底层弟子。
只不过,每个人都坐在一个颇有些寒碜的小木凳上,脚边摆着一个个藤编的篓子,手里捏的,篓里装的,全都是菜,颇有种魁梧汉子窝在这里绣花的怪异。
再往里头瞧,里面襻膊挽袖的女弟子也一样在扒蒜切葱,不过她们手里的活显然是个添头,更重要的,是专心听最前方,这位衣如红枫的女子示下。
“……是吗?既然这样,就得辛苦大家这段时间提高警惕,既然连季衍都派出来了,蔺青曜应该是铁了心要助师月卿完成入巫山以来的头功,事情若办不成,他们不会罢休……”
说到此处,那女子终于发现了站在人群尽头的珑玲。
“你就是那个在洛邑出手断了师元龙一臂,昨夜又把那个伏殷审得痛哭流涕的姑娘?”
女子约莫二十八九的样貌,容光照人,未语先笑,眉目间既有端严尊贵的气韵,又不至于太有压迫感,仿佛大家族里最受弟弟妹妹喜欢的那种长姐,又能替小辈扛事,又不叫人拘束。
她转了转手里削土豆的小刀,珑玲一眼就注意到了她的动作。
梅池春从前也有这样的习惯。
他虽是兵家命将,却不用那些大开大合的刀剑,随身所携的利器只有一把梅花书刀,可以用来裁纸,也可以近身断人咽喉。
“昨日阿雪跟我说了你们的事,不过我有点记不得你名字了……你是叫玲珑,还是叫珑玲来着?”
她笑眯眯地等着珑玲的答复。
但凡是个正常人,在这种俨然墨家内部会议的场面,被问这种意味深长的问题,早就意识到了危机。
偏偏珑玲天生没有害怕那根筋。
“是珑玲,”她眨了眨眼,环顾四周,“请问肉包是在这里拿吗?”
滕绛雪偏头看她一眼,其他几位墨家统领纷纷忍不住偷笑。
方才外面的动静他们也都听到了。
居然饿得都咬人,比起滕宫正猜测的什么敕命鬼狱司狱,她还是更像饿鬼投胎。
那女子也忍俊不禁,冲她招招手:
“是这里……你们抬抬脚让人家过来。”
一众墨家统领利落让道,珑玲也没客气,径直过去接下还有温度的肉包。
“好吃吗?”
珑玲吃了一个,没有说话,接着又吃了一个,还是没说话,待她再吃第五个的时候,大家终于意识到有点不太对了,连忙喊“快给她拿点水”。
猛灌了一大碗水,珑玲才终于能开口,对那绯衣女子道:
“肉包仙人!”
绯衣女子愣了愣,回过神来时笑出了泪花。
“我不是肉包仙人,我叫姜玄曦,齐国姜氏的姜,东曦既驾的曦,如今忝居第四代墨家钜子之位,珑玲姑娘,久闻大名,今日终于见到你本人了。”
齐国姜氏,墨家钜子。
这次换成珑玲呆呆地有点出神了。
珑玲其实对九州的风云人物并不感兴趣,过去也时常是将人砍得稀巴烂之后,才知道自己砍的是个天下闻名的高手。
但这位却不同。
早在太岁降临,九州裂变以前,她便已经是名冠九州的鬼谷门下的六杰之一。
与她做同门的,有如今的儒家外王孟檀渊,现任的巫山十二殿之主东君,还有……百年前死去的万兵之母,蔺苍玉。
她是曾经与蔺苍玉拜在同一门下的师姐妹。
珑玲后知后觉有些警惕起来。
“我与钜子,以前见过吗?”
“那倒没有。”姜玄曦撑着腮,展颜一笑。
虽然这么说,但珑玲仍然觉得她这笑容里意味深长。
没等珑玲紧急思考出怎么带着剩下的肉包安全离开,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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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雪忽而出声:
“钜子,汲隐来报,说在千机阁抓到一个小贼。”
“窃物者断手,砍了扔出去就是了。”
姜玄曦一边剥蒜一边道。
滕绛雪看了一眼珑玲的方向。
“是与珑玲姑娘同行的那个少年,也在洛邑一战出手相助,逼退过兵家主将。”
珑玲面色忽变,紧盯着姜玄曦接下来的话。
“一码归一码,胆敢在红袖馆宣扬儒家的事,我还没跟他算账呢。”
姜玄曦话音刚落,就见眼前寒光如霜,带着冷冽杀意逼至眼前,然而列坐众人无一挪动,因为珑玲手中刀锋早已在一寸的距离被无形之气挡下,不得寸进。
「风」之气——「厥阴风木」
她是四境灵修。
剑拔弩张中,姜玄曦食指轻弹珑玲的刀身,刀振而鸣,她笑道:
“这么快的身手,配这样烂的一把刀,有点可惜啊。”
少女眸色亮如淬火,即便发现两人之间力量如同以卵击石,珑玲也没有分毫动摇。
“阿拾不会偷东西,审也未审就要断人双手,这就是墨家的规矩吗?”
她身形纤细,此刻如风中劲竹,弯曲成一个蓄势待发的姿态,本该令人望而生畏,但属于一境灵修的微薄灵气缭绕在少女周身,让她在四境灵修面前的反击显得有些可笑。
姜玄曦指尖拂过她释出的灵气。
她会是蔺苍玉那个……最好的作品吗?
姜玄曦抬眸,揶揄一笑:
“想救你的小情郎?赢了我再说吧。”
珑玲握紧了手中刀柄。
另一头,千机阁外也是同样的灵气四溢。
汲隐怎么也无法理解,这少年行事磊落坦荡,颇有侠气,怎会突然要来闯千机阁?
更离谱的是,当他告诉对方“那个叫珑玲的姑娘为了你要跟我们钜子拼命”之后,他不仅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速度!
千机阁阁如其名,只有最顶尖的弟子,才有资格在千机阁内设置自己所闯的机关,存放自己所铸的灵剑,整个千机阁就是墨家神机一脉历代弟子的心血之作。
青铜城历史上,不是没人闯过千机阁,但汲隐还从没见过像他这样,孤身一人就敢往里面强闯的疯子!
“你不要命了!”
追在他后头的汲隐吼道。
“别以为你耍点小聪明就能破掉这里的机关,真正厉害的你还没……”
伴随着汲隐的这句话,一道微弱的破空声落入梅池春耳中,他倏然停步,但机关已然触发。
天地之间,一道道极细弱的钢丝井然有序的发射、串联,将前方空间切割成狭小碎片,梅池春摸了摸脸上血痕,眸中戾色翻涌,竟然不退反进。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汲隐不得不在他后方停下,因为他的身后也开始有精钢悬线显现。
仿佛看穿了他突然发疯的原因,汲隐冷声提醒:
“「天罗地网」一旦完全启动,这条路就成了死路,虽然千机阁内还有其他出去的路,但就算你再聪明,一时半会儿也不可能找到——继续往前还是折返回去救珑玲姑娘,你只能选一个,好好考……”
“有什么好考虑的。”
前方尽头已见亮光,梅池春目光烁烁,紧盯着那个终点。
“这是她欠我的,这次就算她还我一次,以后我们两清就是。”
汲隐眉眼间浮上一层怒容:
“看在你当日帮过「非攻队」的份上,现在立刻退出千机阁,我可以当做无事发生,到了钜子面前,也只说我误判,罪责我来担,但你若再进一步,不仅害了自己,还要害另一个无辜之人!是男人就别牵连无辜,别让我瞧不起你!”
梅池春面无波澜,心底某处却在无声翻涌。
不会有比今日更好的机会了。
他们被主动请入内城,墨家弟子又恰好被派出大半,内城守备空虚,只有一个突然赶回来的汲隐算得上威胁,他或可尽力一试。
千机阁是墨家重宝所存的地方,他必须趁今日探一探,错过今日,他或许等不到下一次机会。
一年之期,他就会彻底魂飞魄散,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再从长计议。
梅池春想,说到底,这本就是她害的。
如果不是她,他今日也不需要强闯千机阁,更不会冒这样的风险,她怎么能算无辜?
墨家钜子不会要她性命的。
他曾听老师说过,这位钜子是个善良到近乎愚蠢的女子,珑玲又没有做错事,他们只需要拦住她,不会怎样的。
……问题在于珑玲。
这是个一旦上头就根本不管自己死活的小疯子。
小疯子不会救梅池春。
但她或许会救这个被她捡回来的阿拾。
梅池春颇觉荒谬地笑了笑。
世间事真是阴差阳错,叫人爱不得,恨也不得。
15.第 15 章
十多位墨家统领注视着这场很难有悬念的战斗。
寒光一线,一柄短刀倏然指向姜玄曦面门劈去,仿佛故意戏弄般,姜玄曦这次没有用自己的「风」之气阻挡,随手抄起的锅铲与短刀撞出火星,铮然一声响。
下一刻,两两相击的余波朝着执短刀的少女猛烈反扑!
四境灵修的至纯灵气岂是她能抵挡的,纵然珑玲已经反应极快的聚气护身,仍然在这股霸道灵气的冲击下瞬间砸出窗外!
滕绛雪见状,低头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算盘扒拉。
“窗户修缮需五十吊钱,坏掉的锅铲两吊钱,钜子,您这个月的俸禄已经是零了,确定还要再打下去吗?”
姜玄曦看了眼手里只差一线就要断开的锅铲,抿唇微笑。
真吓人。
但凡她不是四境,没有至纯的「厥阴风木」,说不定这姑娘还真能碰到她。
姜玄曦又回过神来。
“多少?俸禄什么时候扣没的,你怎么不提醒我?”
滕绛雪笑而不语,只是看向窗外菜圃中缓缓爬起来的少女。
底下摘菜的几位墨家统领面露不忍。
“钜子,欺负小姑娘不合适吧。”
姜玄曦扔开废掉的铁铲,轻笑道:“小姑娘?这位爷们,你低头看看呢。”
他低头:“诶?我剑呢?”
熟悉的剑鸣声在窗外响起,众人纷纷起身,愕然发现那柄青铜所铸的灵剑竟不知何时落在了那个浑身泥土的少女手中。
那位统领勃然大怒:“青霜!你个没骨气的,你人尽可主啊!”
命剑认主,除非主人自行舍剑,或是遇上剑灵认可的强大剑主,否则绝不会为他人所用。
之前听汲隐说这少女曾夺下师元龙的命剑之一,反攻其主,原本以为是夸张之词,今日亲眼见到,众人才发现汲隐所言不虚。
姜玄曦:“给我护好食舍,你们钜子这回可真没钱赔了啊。”
说完,绯衣女子的身影便已至窗外剑光之中,四周草木如遭狂风暴雨,沙沙响成一片。
只这迎面交手的刹那,珑玲就心下清楚,即便自己手中执剑,也没有分毫胜过她的可能。
然而她出手的每一剑却没有半分凝滞,反而一剑比一剑更快,灵气裹挟着森然戾气,一次比一次更汹涌,仿佛只要出剑就绝无回转余地,若扫不平眼前障碍,就要与敌人玉石俱焚。
“这么拼命,那少年莫非真是你情郎?”
姜玄曦挥手破了她气势凛冽的一招,游刃有余道:
“诶,你在这儿为情郎拼命,你那情郎却不顾你死活,汲隐都将我们这边的事告诉他了,他却还一心要闯我们千机阁,不知道是想来夺什么东西,珑玲姑娘,你这是痴心错付,回头是岸啊。”
珑玲却面不改色:“他若真是来抢东西的,我就更不能收手了。”
绯衣女子从容笑道:
“不收手又如何,难道你以为你能赢过我?不过送命而已。”
珑玲奋力一剑总能被姜玄曦轻而易举隔开,如此几番全力交锋,她早已背脊湿透,体力耗空,然而再站定抬眼时,她那双浓黑的眼,手里的剑尖,仍笔直对准前方。
“苦修一世,要是连自己想护的人都护不住,这命不要也罢。”
底下人一时颇受触动。
先是惊叹她心性悍然,锋芒锐利,又想到这般悍然锐利,全都是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难免扼腕叹息。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
姜玄曦半垂着眼,眼波温软:
“不过,一个人连自己都不愿意保护自己,不觉得有些可怜吗?”
话落,绯衣身影忽然瞬步而至,珑玲在那一刹那感到一股让人毫无反抗之力的风压倾覆而下,手中名为青霜的灵剑微微震颤,竟在瞬间灵气尽失,战意全无。
珑玲果断弃剑,青霜剑重回主人手中,那人却有些始料未及。
这时候弃剑做什么?挡不住钜子也能避避锋芒啊。
不远处,顶着狂风骤雨般的风压赶来的梅池春紧盯着半空中的清瘦身影。
在这绝无悬念的碰撞中,他看到少女掌中灵气如水流般汇聚凝结,一柄细若钢针的长剑迎着风压高高举起,竟生生将这仿佛能将她撕裂的风刃劈做两半,留出了夹缝中的一线生机。
是「太阴寒水」化成的水剑!
她灵气还在!
姜玄曦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
“看起来你像是被什么压制住了,是某种禁制吗?”
隔着烈烈风鸣,姜玄曦嗓音含笑,珑玲却只觉得双手有千钧重,一线「太阴寒水」的灵气做不了什么,只能勉强相持,只要对方再释出一丝灵气,她手中的剑便会彻底崩坏。
如果没有仙基中的禁制——
如果她的灵气没有被封住——
姜玄曦仿佛能洞悉她心中所想:
“别以为没了这禁制你就能赢我,你的剑是空心剑,看着锋利,实则中空,剑招练得再精妙,灵气炼得再纯澈,都是虚的,即便不碎在交战中,随便在块硬石头上磕碰一下,自己就碎了。”
珑玲古井无波的神色终于起了波澜。
她执剑以来,从未听过这样的评价。
但凡见过她挥剑之人,无不称她为天纵奇才,旁人一生无法参透的秘法,对她而言如呼吸般简单,那些苦修一生才扬名天下的高手,她十几岁时就能斩于剑下。
“不服吗?”
「太阴寒水」凝成的水剑在风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不肯退让的少女直直望进她静如秋水的眼波中。
“天下没有能够制约四境巅峰的禁制,你不是被禁制所缚,是被自己的空洞软弱所缚,要是真不服我今日的话,就自己破开这禁制,届时再来同我一战,我随时奉陪。”
水剑轰然碎做星星点点的光尘。
被风刃抽出去的珑玲竟没有反应,仍看着姜玄曦的方向怔然出神,直到撞进一双臂弯,失重下落的感觉终止,珑玲才移开视线。
对上一张仿佛被猫挠过的血脸。
“你要偷的东西偷到了吗?”
她的声音因力竭而轻得像羽毛,羽毛飘飘忽忽,沉甸甸落在梅池春心上。
他怎么也没想到,珑玲见了他,没问他为什么要闯千机阁,也没问他的身份目的,第一句话问的竟是这个。
“……我做我的事,生死在我,你来充什么英雄?谁让我帮我的?”
梅池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这话完全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就连托着珑玲的小臂也依稀可见青筋迸起,旁观者看着都担心他将人摔出去。
珑玲看着他的怒容眨眨眼。
随后把眼睛闭上了。
梅池春原本正在气头上,气她在不该救自己的时候一根筋地要救他,气她明明灵气还在却瞒着他害他担惊受怕。
但见她这种时候突然闭眼装死,梅池春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却莫名松了下来。
“装什么死,睁眼。”
珑玲勉强睁开一条缝,见他仿佛在笑——虽然是气急反笑那种冷笑——她这才睁开眼。
珑玲看向不远处已敛气落地,毫无杀意的墨家钜子,对方笑眼弯弯,仿佛挑衅。
她突然正色:
“下次,等下次我做好准备,掩护你再闯一次。”
梅池春忍无可忍地用食指指节轻敲她脑袋。
还下次。
今天他们出不出得了这墨家内城都不一定呢。
匆忙而来的汲隐看了眼浑身血痕的梅池春,抱拳垂首:
“抱歉,未能守住千机阁,是属下失职,还请钜子处罚。”
墨家律法严明,失职不是小罪。
滕绛雪正欲开口,却听钜子淡声道:
“「非攻队」不负责守内城,你有何罪?”
汲隐顿了顿,神色反而更肃然几分:“「止戈卫」今日在外城执行任务,内城被人钻了空子,情有可原,还望钜子……”
“知道知道,也怪不到滕宫正头上,你放心,冤有头债有主,要怪也该怪擅闯千机阁的人。”
姜玄曦抬头,迎上梅池春怀里那双肃穆坚毅的眼。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既然是空手出来的,窃物之罪无从谈起,这位郎君也领教了我千机阁内的机巧,算作惩戒,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吧,”
珑玲这才勉强放松了周身力道,一歪头,恰靠在旁边的胸膛上。
梅池春指尖微缩。
“不好了不好了——”
远处传来秀秀疾跑而来的脚步声,她气喘吁吁地站定,刚要开口,却见食舍外飞沙走石,一片草木萧条的狼藉,愣了一下。
“你们干什么呢?”
滕绛雪问:“何事匆忙?”
“哦对!”秀秀反应过来,“不好了,你们看玄龟令,青铜城外被人围住了!”
方才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钜子与珑玲的交战上,此刻纷纷取出玄龟令一瞧,才发现外面出了大事。
「城外一千巫山巫者围城,青铜城城门已关,禁止出入,是否应战,还请钜子示下。」
“钜子。”
滕绛雪将城门处「止戈卫」送来的画面呈给姜玄曦。
“为首者果然是巫山第十二殿的季衍,他麾下不是蔺青曜的人,是敕命鬼狱的狱官,看来真如伏殷所言,幕后谋划这些事的人是师月卿。”
这是珑玲第二次在他们口中听到这个昔日同僚。
和被师月卿带到巫山的师元龙不同,这个季衍,是蔺青曜到了巫山之后,一手提拔的下属,在外人眼中,蔺青曜身边除了珑玲外,最信任的就是这个人。
或许是因为同为蔺青曜左右手的竞争关系,珑玲与他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
即便出任务,需要后援,珑玲也知道蔺青曜忌惮她与季衍私下来往过密,不会找季衍的人协助。
但这一次,蔺青曜却将他派给了师月卿。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姜玄曦一边与滕绛雪商议布防,一边回头道:
“午时已到,你们可以出城了,再不走,可有打探墨家内部城防的嫌疑啊。”
秀秀刚从汲隐口中打听到梅池春闯千机阁,珑玲一怒之下单挑墨家钜子的事,吓得小脸惨白,连忙拽着梅池春的袖口。
“快快快!再不走钜子反悔了怎么办!那个谁,你抱不抱得动啊?抱不动我来!我连我大伯娘都抱得动!”
珑玲本就拍了拍梅池春的胳膊,示意他放她下来。
闻言他冷笑:“好啊,那你来。”
秀秀忙着赶快回家,二话不说就去接珑玲,然后只觉眼前一黑——
“珑玲姐你是铁做的吗!看着没肉怎么这么重!”
珑玲拢眉:“有那么重吗?还好吧。”
秀秀刚要猛猛点头,手臂一空。
从她手里重新夺走珑玲的少年冷然嗤笑:
“废物,这都觉得重,回家歇着去吧,不是要走吗?还不快点,说我抱不动,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是健步如飞。”
秀秀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追上去。
“珑玲姐!他骂我!”
手心手背都是肉,珑玲又闭上眼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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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装死。
待他们与其他人在内城门口汇合,进入外城范围时,墨家已经通过灵讯柱石将围城的消息通告全城。
不过意外的是,预料中的惊惶混乱都没有出现。
除了回荡在半空中的围城告知,有几分紧张气氛之外,东西南北四寮的百姓仍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唯一稍显混乱的就是米铺和肉铺。
“你们先走,秀秀跟我一道去抢点肉菜,围城这几日就凑合凑合吃火锅。”
大伯娘拉上秀秀就走。
剩下一行四人回到了巷子深处的梅宅。
梅大伯刚一到家就去喂他养的小鸟去了,珑玲也先进厨房,预备着烧点水喝。
梅子舆见爹娘都不在,现下这个家的主人只剩下他,清了清嗓子,他一撩衣袍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斜眼对梅池春道:
“看在珑玲的面子上,让你小子暂居几日可以,不过你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珑玲姑娘是我看上的人,我们俩是两情相悦,只差捅破窗户纸……”
梅池春巍然不动,弹指凝气击向他坐着的石凳。
轰然一声。
石凳粉碎,梅子舆重重仰面摔了个跟头。
厨房里的珑玲伸出半个头来。
“怎么了?”
“没什么。”梅池春微笑着扶起跌得晕头转向的梅子舆,“这石凳不小心坐坏了,待会儿去买个新的吧。”
珑玲点点头,没有丝毫怀疑地生火去了。
梅子舆刚要出声,突然被一只手捏住后颈。
“我既然能弹碎这石凳,就能弹碎你的脑袋,再用那种黏黏糊糊的眼神看她,我这只手也会挖人眼珠子,你想看看吗?”
梅子舆面如土色,两股颤颤。
“骗你的。”
梅池春似笑非笑地抬手搭在他肩上,仿佛很和气的样子。
“眼珠子都挖了,你哪儿还看得见呢?”
梅子舆恨自己不能立刻晕过去。
厨房里的珑玲尚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她熟练地添柴烧水,想到此刻围在青铜城外的人马,一时有些出神。
墨家守城机关天下无双,师月卿怎么会叫季衍带人来围城?
珑玲知道,每个进入巫山的人,要想站稳脚跟,什么身份地位都没用,必须替巫山立功。
功劳越大,地位越稳,正如当初的她抓到了梅池春,纵然后来巫山没能看住他,但珑玲依然凭借此功证明了自己,继而在巫山有了话语权。
师月卿是个有野心的聪明人。
她不可能不清楚墨家青铜城的固若金汤,既然如此,她到底想做什么?
回过神来,珑玲忽而回头,看到了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年。
他脸色铁青,嗓音冷得掉冰碴。
“厨房里那个小榻,该不会是你的床吧?”
珑玲昂头看他,不明白他怎么突然不高兴,想了想道:
“是不是太简陋了你住不惯?对不起哦,梅家没有多余的房间,秀秀晚上也要睡正堂呢,只能过几日在院子里单独给你搭一个屋子,不过这几日要委屈你一下,你放心,我每日都会打扫厨房,绝对不会有虫子的。”
梅池春简直要被她气死。
虽然他这辈子上辈子祖上往上数十几辈子,都没有住过这么简陋的地方,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你不是在巫山扫地?巫山出手阔绰,你走的时候难道什么都没带?”
他说得倒也没错。
珑玲在巫山时,吃穿用度全都是最好的,宽敞漂亮的寝殿,呼之即来的膳食,还有穿不完的珠翠绮罗——
“带不走,”珑玲眨了眨眼,“巫山不给钱的,留在那里什么都有,人走了什么都不会给你,除非你愿意留在那儿干一辈子,否则,来的时候什么样,走的时候就什么样。”
那蔺青曜就什么都没给你吗?
梅池春话到嘴边,不得不咽了回去。
他一语不发地在她旁边蹲下,丢了几根柴火进去,火堆噼啪作响,壶水微沸,吐出袅袅白雾。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要离开?现在什么都没有了,还要睡这种地方,做烧火添柴这种琐事,你不后悔?”
珑玲也被他问沉默了,她抱着膝嘟囔:
“我都没问你为什么要闯千机阁,阿拾,你的问题好多。”
梅池春:“……你不想说就算了。”
隔了好一会儿,珑玲偏头看向他被炉火映亮的侧脸,火光炽热,照得他冷冰冰的面容好像也多了几分柔和。
“因为我不舒服。”
珑玲忽然道:
“随随便便闯进我房间弄丢我的东西,我不舒服,琳琅满目的珍馐佳肴,为了执行任务时刻要保持清醒都不能吃,我不舒服,珠翠绮罗再漂亮,任务却永远做不完,根本没有机会穿上,还有——”
握着柴火的手指微微发紧。
珑玲垂着头,明明方才凛冽得像一把见血封喉的剑,此刻却像是一只被淋湿的小动物,淹没在潮湿的回忆里。
“我曾做过一件无可挽回的错事,我不想再做第二次。”
水面沸腾翻滚,厨房里飘满雾气。
少年冷冽如霜的声音响起:
“你做的错事可不只一件,能在这种地方住几个月就是你最大的错。”
见他起身,珑玲伸手抓住他衣角。
“你要走了?”
“废话。”
他目含薄怒地瞥她一眼,心想就这点家当还敢骗他来吃软饭,到底谁吃谁的软饭。
“去搭个新屋子,难不成真跟你一起睡厨房吗?祖宗。”
16.第 16 章
那日江载雪与梅池春分别时,他知道这位师弟生来锦衣玉食,哪怕改投兵家门下,也很快就成了呼风唤雨的朱雀院院尊,没过过一天苦日子,所以临别前特意给他留了一笔钱。
「阿拾」:师兄,送点钱来花花
对面的江载雪算了算日子。
「文以载道」:这才两天,你是貔貅?
「文以载道」:我留在离玉皇顶最近的灵讯柱石附近,不是为了给你当钱庄用的
「阿拾」:不给我就只能去墨家要饭了
「文以载道」:你敢!敢给师门丢人,我扒了你的皮!
梅池春看着玄龟令上浮现的字扬唇轻笑。
他都叛出儒家了,除了江载雪,玉皇顶下至弟子上至老师,都未必认他这个弟子吧?
骗到了钱,梅池春将身上那套锦袍往当铺里一推,指尖轻点柜台:
“当了。”
待秀秀和大伯娘买菜归来时,发现梅家宅院里已是人满为患。
一拨人在清理他们家后院那个久未修缮的荒地,一拨人陆陆续续往院子里搬木头砖瓦,还有三两个人抬着一大筐新鲜水果往厨房里搬——青铜城寸土寸金,种菜的地方都不够,那筐里的橘子比金子还贵。
大伯娘瞪大眼:“这是……”
“时间紧迫,未曾同大伯娘商量就擅自做主让他们进来了。”
倚在院中槐树上的少年翻身而下,将手里抛接的那只水灵灵的桃子,笑意浅浅地放在大伯娘手里。
“方才请来的工匠看到围墙有几处破漏,屋顶也缺了几片瓦,顺手就给一并补上了,大伯娘不会介意吧?”
秀秀简直目瞪口呆。
昨日他明明还警告自己?怎么今日在大伯娘面前竟变了张脸?
秀秀忙道:“此人来路不明,还擅自在咱们家胡作非为,大伯娘你千万不能……”
“诶呀!怎么会介意呢!”
大伯娘一扫昨日寒冬腊月般的冷酷肃杀,神色犹如春回大地,满腔热情地握住了梅池春的手。
“你这孩子,这多破费啊,这屋子建来是给珑玲住的吧?我跟你说,你别看我们珑玲平日不穿金戴银打扮自己,但观她样貌性情,那也是爹疼娘爱的姑娘,绝对配得上你这番手笔,我看再修大点也无妨……”
“说得好像你认识她爹娘一样,还不是让人家天天担水干活……哎呦。”
嘀嘀咕咕的秀秀被大伯娘拍了一巴掌。
梅池春似笑非笑地听着。
有了这条出手阔绰的优点,梅池春在大伯娘眼里一下子变成了一尊镀了金身的神像,用晚膳时,更是不吝好酒好菜招待。
秀秀气得狂吃橘子,一副誓要把他吃穷的架势,珑玲却盯着他身上的衣袍瞧。
“你之前穿的那身衣裳呢?”
低头剥橘子的梅池春抬眸瞥她一眼,指骨嶙峋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剥。
“怎么,这身不好看?”
那倒不是。
院中灯火朦胧,落在珑玲眸中的少年身量挺拔,肩宽腰窄,即便是穿这样一身粗布质地的衣袍,也因他举手投足间的从容仪态而显出一种落拓洒脱的风流。
只是珑玲的目光穿过眼前人,脑海中浮现出记忆里那个总是衣袍灿然的身影。
——司狱大人,你们巫山真就这么穷,怎么每次见你都穿这一身黑漆漆的乌鸦衣服?不如早早归降我们兵家,红飞翠舞,流光溢彩,才衬得上司狱大人的威风赫赫嘛。
珑玲没办法把自己和那些流光溢彩的华服联系在一起。
但她印象中的梅池春,即便是在敕命鬼狱里一身素衣,耳垂上也悬着一对错金嵌绿松石的耳坠,晃晃悠悠,像他唇边闪烁的笑意。
那样从头精细到脚的人。
唯独身死那日,浑身衣袍被血浸透,冷白面庞上全都是擦不尽的血和泥尘。
“阿拾穿什么都好看。”
珑玲眸光真挚地答。
梅池春原本随口一问,没料到她会如此郑重其事地回答,心下蓦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滋味,尚未辨清喜怒,就在她那乌黑浓瞳里看到几分游离出神。
“这个给你,”珑玲递给他一个小瓷瓶,“用来擦皮外伤很好用,我问过殇医,说只要这几日别沾水,脸上不会留疤的。”
梅池春摸了摸脸上在千机阁内留下的小伤口。
那股滋味奇异的小火苗在心底呼哧呼哧几下,倏然熄灭了。
“珑玲姑娘对我的脸好像很在意?”他皮笑肉不笑问。
“你叫我珑玲就好。”
珑玲余光瞥向他握着瓷瓶的手,他手背隐隐可见经络起伏,圆形瓷瓶被他那只大掌捏来捏去,仿佛下一刻就要碎了。
她有些不解:
“当然在意啊,这么英俊的脸,留疤了多可惜。”
捏着瓷瓶的手顿住。
梅池春有时实在怀疑,珑玲是不是早就猜到了他的身份,所以故意在这儿胡言乱语地迷惑他。
他以前的确是自认神采俊逸,桀骜风流,但他从未在珑玲的脸上看到过任何羞怯动摇的小女儿神态。
一身玄衣如墨的清瘦少女背脊笔直,目光坚毅,总是被一群裹挟着肃杀之气的鬼狱狱官围绕,她其实并没有那种上位者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但过于强大的实力又弥补了这点。
独自一人发呆时,她看上去就和寻常十六七岁的少女没什么两样。
眼神平和,又有些茫然,好像不杀人的时候就没有任何行动的方向。
那时被关在鬼狱中的梅池春百无聊赖,会故意找茬逗她。
——你怎么从来不笑啊?
——你堂堂司狱,怎么这么爱打扫这些审讯完遍地是血的烂摊子?
——那个蔺青曜对你态度那么差,你别理他了,理理我呗,我肯定比他对你好。
通常提到蔺青曜时,那个少女才会有一丝反应。
——少主是我要一生效忠的对象,没有人会比他更好。
回忆中的剪影与此刻的她重合,梅池春很想用法家的量罪尺来问问她,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他踢了踢一旁快吃成黄橘子人的秀秀,不耐烦道:
“去洗碗。”
秀秀满手汁水,瞪圆眼反驳:“凭什么我……”
“屋子搭好,你住一间,我住你现在打地铺的正堂。”
居然还有她的份?
秀秀顿时把反驳的话咽进肚子里。
她上下打量着梅池春,算了,冒牌货何必为难冒牌货,看在新房间的面子上,她暂且容忍他一日。
随后一抹嘴,高高兴兴地去厨房刷碗了。
珑玲有些意外,她之前听梅池春跟工匠说搭两间房,没想到是给秀秀准备的。
想了想,她道:
“其实你可以……”
“我腰不好就喜欢打地铺,你有什么意见?”
珑玲见他满脸不耐,又不知为何生起气来,只好顺从地摇摇头。
有房间不住非要睡正堂地上,她还能说什么?
梅子舆晚上喝了几杯酒,有些上头,完全忘了白日的教训,此刻搭着他肩膀笑容微妙:
“腰不好?看不出来,兄弟,你这深目高鼻的,没想到也是个银样镴枪……”
梅池春微笑着勾住他脖颈,收拢力道,同样半醉的梅大伯看着儿子涨红的脸,叫他不能喝就少喝点。
夜色渐深。
梅宅诸人都陆陆续续歇下后,珑玲也推开了小屋的房门。
一日时间,即便是墨家这些善于机巧的工匠也无法做到尽善尽美,但就算只是一个雏形,珑玲左看右看,都觉得欢喜。
屋里几乎没有什么陈设,只来得及添置一张床,一个桌子。
即便如此,床上的被褥用的也是最好的面料,枕头松软,底下似乎是塞了个香包,被褥掀开,有柔和干净的淡香飘出。
但这些其实都不是最让珑玲在意的。
她回身走到门边,上面悬着一把小锁。
这样的一把小锁自然挡不住任何灵修,然而在寂静黑夜中,珑玲郑重其事地将它锁上,仿佛锁的是巫山寝殿外那道拦不住蔺青曜的屏障。
其实以她那时的境界,只要她想,天下何人拦不住呢?
反而是灵气被封的现在——
珑玲看着那把锁想,这次,她可以做自己的主了。
-
梅家的新屋盖了几日,墨家的守城战就打了几日。
秀秀和珑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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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不必出城修灵讯柱石,一个没法去城外的乱葬岗,这几日无事可做,只能通过玄龟令观看这场守城战的进展。
「三天了,这一波巫山巫者竟然还没退,真够顽强的。」
「攻青铜城的最高记录是多少天?」
「十日?」
「九日吧,还是当年儒家创下的」
「儒家外王亲自上阵都没能攻下青铜城,这次是谁那么头铁?」
「好像攻城的是敕命鬼狱的狱官,虽然没看到有人用玄龟令拍下为首者,但这不显然是那个刚打败司狱玲珑的师月卿吗?」
「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哪里不好,烧我们青铜城,算是白跑一趟了。」
「天音云海」不仅能一对一传讯,还能捕捉玄龟令发出的公开言论,这个功能原本是用来给持有玄龟令的普通百姓向墨家求救的,但时间一长,大家发现平日也可以用它来闲聊。
此刻从「天音云海」内集中送回的内容,大部分都是青铜城内百姓的闲言碎语,大家普遍情绪镇定,心态平和。
珑玲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三日了。
师月卿不会做无用功,季衍也不会允许师月卿浪费这么多时间和人力。
他们在坚持什么?在等什么?
“看了半天没什么好看的,这不很明显吗?我们青铜城外的守城机关对付十万巫者都绰绰有余,更别提眼下这三瓜俩枣的人,过不了几日他们自己就走了。”
秀秀拽了拽凳子上面色微凝的珑玲。
“走啦走啦,今日不是还要去逛街吗?”
珑玲这才起身。
“逛什么?”
睡到将近午时才起的梅池春一边束发,一边懒懒散散地走来。
珑玲见他眼下乌黑,极其关心地问:“昨夜睡得不好?”
他极浅地弯了弯唇角。
他上半夜在思考下次要怎么潜入墨家内城。
下半夜在后悔当时为什么要为有自保能力的珑玲折返回来,没把千机阁闯到底。
这种情况下,他没半夜起来把珑玲掐死就不错了,怎么可能睡得好。
秀秀不满:“没看到我珑玲姐在关心你吗?珑玲姐还说待会儿要带你去逛街,你什么态度!”
“逛街就算了,没兴趣。”
珑玲闻言也不好强求,点点头:
“没关系,反正你的身形尺寸我应该估算得八九不离十,裁衣也不用你本人去。”
她要给他裁衣?
梅池春转身欲走的脚步顿了一下。
秀秀鬼灵精的眼珠子一转,哼哼道:
“你不去就算了,我让珑玲姐顺便也去裁一身新衣,正好我帮她选,这种机会可不是谁都有的……”
“乡下丫头有什么品味,一边去。”
梅池春从秀秀和珑玲中间穿过,不动声色地将她挤开。
“你才是乡下丫头!”
珑玲抿唇轻笑着走在两人身后,走出小巷,西寮街头人潮熙攘,全然没有被围城三日的惊慌。
与此同时,混在人群中的一双眼遥遥盯着珑玲的背影。
紫红色的小蛊虫在他掌中颤动。
「已确认玲珑大人所在位置,的确如季衍大人所言,住在青铜城西寮燕子巷」
等了片刻,一线牵有了回音。
「不急着救她,让她在那个破地方再待几日,等月卿正式发动,等她无路可走,求着巫山的人带她走的时候再救,让她长个教训。」
那双眼默不作声地观察着。
这些时日墨家出动「止戈卫」扫荡全程,青铜城内,他是最后一个巫山的眼线,行事更得谨慎。
可他慎之又慎地斟酌了许久,见到的仍然是远处少女灿然明媚的笑容。
她从裁衣铺子里脚步轻快地走出,层层叠叠的月白裙摆在她回身看向身后少年时,散开又合拢,乌发间没有什么钗环,风一吹,只有一根长长的发带随风翻飞。
在狭小拥挤的长街上,像朵砖缝里挤出来的小白茉莉花。
他操控着掌中蛊虫,字斟句酌地回复:
「玲珑大人似乎并不嫌弃这里破。」
「而且,看上去,也绝不会求着我们带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