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传人》 第一章 书生逢鬼怪 夜半更深之际,天下六渎之一,往来船只众多的清河之上忽然起了一阵阴风。 这风打着旋儿从上游下来,仿佛有灵性一般在清河两岸巡弋,游走在众多航船之间,似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一样。 刚巧经过一艘停泊的小船时,便猛听得阴风中似是有人咦了一声,那阵阴风便化为两股小旋风落在船上,风停处现出两个小鬼来。 但见这两个扯着旋风而来的小鬼,一个尖嘴猴腮、一个龇牙咧嘴,手中俱持着钢叉,身着皂色短衣,容貌不善,行动处悄无声息,周身上下一股子阴气。 二鬼落到了船头醉卧的一名少年书生身边,仔细往他身上端详了一番,那尖嘴猴腮的鬼差忽而面露喜色,对身旁另外一个小鬼说道:“刻薄鬼儿,你瞧这人如何?” 那龇牙咧嘴的刻薄鬼一撇嘴道:“面相还过得去,不过看起来有几分酸气,比起我来,还差的甚远。” 尖嘴猴腮的小鬼一摆手道:“他这模样人品自是及不上你我端正,不过今夜清河君设宴款待贵宾缺少人手,听说那被请的贵宾乃是道门仙人,性情高洁,一般人物自然是入不了此等贵人之眼。” “这小子看样子倒似是个读书人,年纪又小,模样又过得去,要是把他拘了去充作侍者,行止间必定懂得礼数不提,说不得还能和那道门之士拽上几句文,对答几句,岂不是比找船家女之类的粗笨丫头更强?几位龙君管事面前,也显得我们用心差事,岂不是好?” 刻薄鬼儿一听也是大喜,“尖酸鬼儿,你今日倒是机灵,想那清河君何等高贵人物,便是门下几位管事也是出手豪阔,若将此人解去,必定能中清河君的意,你我也能多落些好处,日后将此事在城隍老爷面前提起,也能有几分薄面,说不得还能得个差头、管事之类的美差做做。” 这两个尖酸刻薄鬼儿商议已定,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什么人命大如天,便从怀里掏出一挂铁链,往这少年书生路宁脖子上只一锁。 哎呀,须知此乃是拘魂锁,套上便要人命,顿时将书生的魂魄拘了出来,“哗啦”一声锁将起来,然后二鬼便径直化身两道旋风,拖着此人魂魄往清河下游飞去。 人死之后,魂魄一时间都是浑浑噩噩、不明所以,既不知道自身身处何境,也不知道是生是死,非得过得一段时间之后魂魄适应了离体的状态,方才能够恢复神智。 更何况少年书生路宁先前被醉得不省人事,此时又被二鬼强拘魂魄,大损元气,因此总也不得清醒。 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被两个鬼卒驾风拖走,那阴风速度又快,不上半个时辰,便被拖出数百里之遥,早已经离了太平县境内,到了清河下游一处回湾汇聚成的湖泊之上。 这湖倒是不小,约莫有百里之广,有个名头叫做小镜湖,盖因其形如圆镜,湖水极深,湖面上水波不兴,能映照天地,故此得名。 湖岸又有青山数座,湖光山色,倒映星月,便是夜色中看去景致也颇可观。 那两个鬼差到了湖边,知道如今有大人物在湖中,故此也不敢往里就闯,而是止了阴风,带着路宁落在岸边,这才由那尖酸鬼儿轻声在岸边唤道:“鲤伴当,鲤伴当!有太平县城隍座下鬼差求见尊驾!” 连喊了三五声,便听得湖中水花轻响,一条银鳞大鲤鱼从湖中游出,在水波中几个盘旋,便化成了人形。 却是三四十岁中年人的模样,唇上两缕长髯,身上着一袭白衫,手中摇着折扇,若非一双眼睛像鱼多过像人的话,倒像是个官宦人家延请的西席清客一般。 俩小鬼见了这位鲤伴当,先前对着路宁的那股尖酸刻薄劲儿也不知道丢到何处去了,缩头缩颈地浑似没有半根骨头一般。 他们先是满面笑容地问候了这位贵人几句,这才低声下气地说道:“鲤伴当,闻听得清河君大人今夜宴请仙人缺少人手,太平县城隍许大人便差下各路阴差衙役,四处搜寻合用的小厮仆役、使女丫鬟。” “我兄弟二人巡游清河,刚巧见这人醉倒在船头,瞧起来模样还算周正,还是个读书人,想来比寻常小厮之辈更合清河君大人宴客之用,故此特地将他解来,鲤伴当看看,可还中意么?” 鲤伴当将一双灰白色的鱼眼往依旧浑浑噩噩站在岸边的路宁魂魄上一扫,满意地点点头道:“不错,果然有些端正样子,容貌周正,唇红齿白,身材匀称,我记得鳖管事提起宴席缺一个上酒的差使,此番来得急,清河龙宫中调教得当的女孩儿都没带出来,回头用法术封了这小子神智,作个上酒的使唤小厮倒也使得。” “你们二位果然得力,比起那些随便踅摸些粗手粗脚的渔家女就来邀功的鬼差用心不少,恩,此番差事办得着实不错,回头许城隍那儿,自然有你们二位的受用。” 原来那清河君,便是世俗传闻的龙王爷之一,万里清河之主。 要知道天下间五湖四海、六渎八川,乃至湖潭涧溪,水井暗渠,凡有水系处便要有水族之长总管统领,为一水之主,司职涨退,主宰云雨,统帅水中生灵,权柄着实不小。 其中那些偏远小处,还能有些寻常成了精的水族受了天宫、水府或者修行之辈符诏,暂摄职权,大江大湖,自然唯有天下水族之首的龙族才能统帅。 清河位列六渎,虽不甚宽,但河水中心极深,水流丰沛,蜿蜒数万里,流经处大多是人间富足之处,能够在这条河中当个龙王,便已经是水族中极少有的高位了。 这位清河君除了本身位高爵显之外,还是亿万里东洋大海龙君的亲子,身世显赫之极,身份比起人间帝王来犹有过之,寻常鬼神之辈,如许城隍、二鬼之流,能知晓他的名号便算是有见闻了,想要见上一面,却是终身无望。 此番要不是清河君因有一件事儿要求一位道门高人,得知其行踪之后匆忙赶来这座小镜湖,没带够仆厮使女之辈应用,他门下那些管事、伴当们方才使出各种门路手段搜罗人手,好为清河君在道门高人面前撑起排场,似尖酸鬼儿和刻薄鬼儿这等最下级的鬼卒焉能够高攀得上似清河君这种大人物? 因此二鬼一听得此言,免不了心花怒放,赶紧拜谢鲤伴当,都是一脸的喜不自胜。 鲤伴当身为清河君随身办事的几位长随、管家之一,身份自也是不同凡响,有道是宰相门房七品官,鲤伴当只消在城隍、判官之流面前稍稍提上二鬼一提,自然便能让这两个小鬼得上许多好处,因此由不得二鬼不喜出望外。 似他们这类鬼物,多是些积年无法转世的老鬼,罪过又够不上下十八层地狱受苦,只能在人世阴阳交缝中游荡,永世沉沦。 若是偶尔能被城隍、土地、山神之类的神道看上,当个阴兵鬼卒,便算是了不起的机缘,有望脱离苦海,再要被有背景的高人看中,加以提拔,说不得日后就有进身之望,能得个不入流的阴世小官做做,总比当兵做差强盛得多。 “不过这小子既然是个读书的种子,年纪又小,想必寿数也并没到头,你们就将他锁了来,万一日后有什么差池……”鲤伴当还嫌不把稳,又沉吟一下,故意说道。 那两个小鬼自然知道该如何回答,当下尖酸鬼儿便笑着回曰:“鲤伴当尽管放心,若是世上人都能活到寿数尽了,还须得我们这些幽冥差人作甚?这清河两岸哪一日寻不出几十个横死的倒霉鬼儿、淹死的溺水鬼儿、自尽的吊死鬼儿,明日清河君大人宴客事毕,将这小子发还,我等自会寻本县的杜判官,报他个船头酒醉、风病横死便是了。” 刻薄鬼儿接口道:“正是,这还是看在这小子曾为鲤伴当分忧的份儿上,否则的话,报他一个落水淹死,定他个三年寻替,否则不许投胎,才是我们哥俩的本分呢!” 所谓寻替,便是淹死、吊死之类横死的鬼魂若要转世,便须得引诱他人淹死、吊死,接替自己的位置,才能投胎,否则时限一到,便会落个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的下场。 可怜这位路宁路公子,不该在清河上酒醉不醒,结果被两个尖酸刻薄鬼儿锁了来,三言两语便定了命遭横死,日后别说想要还阳,重新做人,便是想安安分分当个老实鬼,也是千难万难,可谓是十分的冤枉。 那鲤伴当却是完全不在乎这区区一条人命有甚么冤屈,闻言点了点头,满意回道:“若是如此最好,千万别有后患,否则别说你们俩,便是许城隍那儿也没甚么好果子吃,知道么!” 二鬼唯唯诺诺的点头不已,鲤伴当随手丢了一瓶龙宫丹药在地上,这才将手中扇子一挥,路宁的魂魄便不由自主的脱了鬼差的铁索,投入到那折扇当中,被鲤伴当带往水下去了。 不提湖岸上两个小鬼拾起丹药,手舞足蹈的化阴风去了,单说这位路公子,其魂魄被鲤伴当收走之后,便是眼前全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不过他本来也就神智不清,自然不会提出什么意见,被鲤伴当变回原身,拘在折扇中带到了小镜湖水面以下数百丈的深处。 要问这书生是谁,为何遭了此等横祸?原来自鸿蒙开辟、天地始定起,世间便自有无数王朝兴替、霸主更迭,也不知掀起了几多波澜,厮杀了几多岁月。 到如今,中土有个大梁朝治世,帝王秉政勤勉,文武大臣用心辅佐,人世间倒也算的海清何晏、国泰民安。 大梁朝定鼎天下、疆域广袤,共分两京十八州七十六郡,其中有个南阳郡万昌府太平县,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去处,县中有一户人家路氏,乃书香传世,积善的人家,其祖上数代都是读书的种子,为官为宦,颇积攒了些家私。 只奈何路氏子嗣不旺,历代总是一子单传,故此虽然家底甚厚,但在官宦人家不少的太平县,也算不上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户。 到了如今这一代路氏依旧单传,有一子名曰路宁,父母早亡,全赖舅父看顾,自幼读书在家,如今年方十四,已然考了个秀才的功名。 有一日路府外有书信投到,路宁打开一瞧,却是一位少年时的同窗好友楚玉书邀自己往邻县楚家一行,一来是因为两人自楚玉书阖家搬至邻县之后许久未见,心中挂念好友,二来是因为楚玉书也中了秀才,故此特意邀请路宁前去庆贺。 那路宁正因为舅父近日欲为他娶亲之事烦恼,见了这书信不禁大喜,心中暗道:“自古便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言,我自幼在家读书,却连县城都不曾出去过几回,如今好友相约,正合离家游历一番才是,也好借机散散心……” “只是若被舅父知晓此事,就算不加以阻拦,也必定派得力的人跟着,严加管束,到时反倒气闷,倒不如我带几个忠心的家人,瞒着人偷偷前往,等出了本县再派人通禀舅父,岂不是好?” 想到此处,路宁也不耽搁,喊来家中两个老仆路忠路孝收拾行装,打点包裹,带足了银两,留下一封书信命家中奴仆三日后交给舅父石青,雇了辆马车,一主二仆一路径直出了太平县,却不走直通邻县的官道,而是往清河飞燕渡而去。 原来太平县与邻县万年县之间,本有一条官道,从此处过去两百余里便到了万年县境内,只是一路上都是黄土老树,没甚看头。 恰好路宁遍览舆书,知道有一条清河曲曲折折流经这两县之间,此时正值三四月间,两岸风光景致不俗,与其在官道上吃土,倒不如坐船逆流而上,也一样能去到万年县,岂不是好? 两个忠仆本来听小少爷说不打算走官道,还待要阻拦,只是听路宁说了要坐船,知道清河虽然是条极大的河川,但河如其名,且清且缓,河上商旅行人如织,比起官道来虽然绕远了一些,但乘船却比坐马车舒服得多,故此也都不好多言劝阻,只得答应下来。 只是这一主二仆却不想到,这一番易道改辙,居然正撞着清河上发生一桩异事,自此引出一段玄妙曲折的传说来。 话说这路宁到了渡口,命家仆在码头上访查一番,找那老实忠厚,口碑在外的老船家定下了一条船,又购置了些出门在外的行李用具,这才叫船家扬帆起航,顺着清河逆流而上,往万年县航去。 自此数日之内,路宁每日在船上观景钓鱼、读书写字、饮酒放歌,颇得其乐,也不惹事,也不生非,更没有挑挑拣拣的毛病,让那见多了富家子弟跋扈不堪的船家一阵好夸。 这一日船行至了一处河湾,船家见天色已晚,便自将船停住。 这却是路宁的吩咐,原本两县之间走船,若赶得紧只消两三日的功夫便可抵达,但他本就为了散心而来,故此却将这时日宽限了十倍,说是逢景致便停,遇风雨也停,日上三竿方走,天未见晚即止,让船家找个适合地方停船,也不要靠岸,就在河心停住休息一晚,免得生事。 要知道此行船资乃是按日结算,每多耗一天,便多一天的花销,船家自是乐得如此,路宁也落个安生,又能趁夜读书,有时兴起,还让船家拿些黄酒到船头就着河景月色小酌一番,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今日又逢船停河心,路宁便在舱中读一本前人的逸事笔记,直瞧得如痴如醉,直至二更时分方才放下书卷,舒展了下筋骨,只觉得腹中雷鸣阵阵,到船尾寻些菜肴,又取了一瓶酒,在船头小桌上摆好,要祭一祭自家的五脏庙。 路忠路孝正要上来服侍,却被路宁笑着止住,让他们二人自去休息,只自家一人坐在船头之上且斟且饮,将先前所读古人之书自腹中翻出下酒,十分的逍遥。 有道是寡酒难饮,一个人喝酒最是易醉,路宁今夜酒着实喝得多了些,他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便是那酒甚淡,哪里经得住一杯又一杯不住口的饮起?结果不到三更便自醉得不省人事,伏在小桌之上,片刻鼾声便起,沉沉睡去。 却不想这位路公子刚刚醉倒不久,尖酸刻薄两个小鬼便到了,用拘魂锁取了少年的性命去。 噫,这场祸当真是从天而降,路宁年纪幼小,又是头次出门,一路上本已十分的小心谨慎,却可惜只防备了人,没防备妖魔鬼怪之属,结果被这两个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糊涂鬼儿索了魂魄,顿时一命呜呼,尸身还伏在船头,魂魄已经送到了妖孽之手。 第二章 妖魔施法力 这小镜湖看似不大,却足有数百丈深浅,水族繁衍极多,其中不免有些大鱼巨龟之类,不过鲤伴当到处,这些水族知道厉害,纷纷退让,不上片刻功夫,便被其潜到了镜湖之底。 却见湖底一座巨岩之上,赫然耸立着一座烁烁放光的宫殿,美玉为瓦金作柱,明珠如灯翠似阶,四壁尽是各类水晶打造,发出七色朦朦的光华,被水波一漾,端的是瑞彩千条华光万道,浑如天上凌霄殿,元来湖底水晶宫。 那鲤伴当到得湖底也不耽搁,摇头摆尾的径直便游进那宫中去了。 原来清河龙君敖钰乃是东洋大海龙君大人的第六子,龙族天生万寿,但是子息上甚是艰难,东海龙君虽然是天地间少有的修为堪比天仙境界的高人,寿活数千年,但也只有六子三女,当中还夭折了四个。 故此清河君敖钰即便修为不成,只不过是天妖第七变神髓境的修为,约莫等同于道家散仙,但身份却算是十分贵重,甚得东海龙君的喜爱,被封到清河来做一河之君。 那东洋大海又是四海中最为富庶的,敖钰身家自然不比寻常,似小镜湖底的这座水晶宫,便是东海龙君亲自炼就,赐给敖钰的防身之宝,唤作玄元灵水宫。 此宝既能发出万般法术攻敌,又能护得龙君自身周全,而且可大可小,收起来就是掌心大小的一件法宝,放出来便是一座富丽堂皇的水晶宫,比起清河万丈水心里那座正牌的清河龙君水府来更华丽三分。 要知道在修道人眼中,宫殿类的法宝比起同等品阶的普通法宝,足足要厉害三五倍,更何况这座玄元灵水宫还是东海龙君为爱子亲手炼制的七阶至宝?故此威力之大,实已到了不可思议之境地。 那路宁自是不晓得自己居然能进入这座凡人只有在传说中才会听闻,连正经修道之士都难得一见的法宝宫殿之内,就算知晓,恐怕也不会感到荣幸,因为若非这座宫殿的主人,只怕自己如今还在清河上逍遥,日后再活上个六七十年也不是难事,而不是被拘了魂魄到此,就此天人永隔,沉沦幽冥。 暂且按下无辜昏迷地路宁不提,单说这鲤伴当,游入玄元灵水宫之后就又变回了人形,将折扇合拢拿在手中,三绕两拐,便来到一处宫室之内。 只见这宫室内正有几个水妖坐定当中,又有许多个头奇大的鱼鳖虾蟹来回游走爬动,听凭坐在当中之妖调遣。 这几个便是清河君手下几个办差的仆役,分别是圆头圆脑地鳖管事、脖子细长的鳝长随以及头大身小的鲢教师,加上鲤伴当,共是四个,都是数百年水族成精,因为有几分头脑见识,被清河君带在身边处理些杂事。 那其中有个鲢教师,因见鲤伴当匆匆从外走来,不禁笑问道:“方才外面鬼差寻你什么事?却弄得这般匆忙。” 鲤伴当挥了挥手,止住那些鱼虾之类往来,将其都赶将出去,然后轻轻把门户关起,方才回道:“适才是邻县太平县城隍差下的鬼差押来一个新鬼,准备给君上大人充当饮宴上的仆厮,我闻听的那人曾读有几篇文章在肚内,想来正好君上嫌弃我们当初调教好的水族下人身上腥臊之气难闻,不是招待道门贵客之礼,这肚内有些诗书的新鬼或许能入得君上的法眼,故此才匆匆将他携来此处,请几位老兄一观。” 几个水怪闻言大喜道:“果然有此等好事?我们早听说人间有此辈读书人,谈吐举止斯文有礼,自有一团锦绣在胸中,与那些粗手笨脚的水族下人不同,虽然有些酸腐习气,也总比腥臊气味好些,鲤伴当你既然得了此鬼,快些把出来与我等看看,瞧他能派上用处不能?” 那鲤伴当于是将折扇一抖,用了个手段,将路宁的三魂七魄丢了出来,摔在地上,可怜这位路公子,凡人魂魄本来就虚弱,离体之后虽然早该酒醒,但被两个鬼差强拘魂魄时伤了元气,鲤伴当出手也自不轻,故而一直就浑浑噩噩,神智不清。 这下被摔在地上,他更是被摔得七荤八素,没当时就魂飞魄散了已然是上辈子烧了高香,这会儿根本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那几个水怪却不管这些,其中的鳖管事算是个头目,探头探脑在路宁魂魄前转悠了几圈,心中十分满意,暗道这人恰好新死,身上阳气还重,不比那些积年老鬼阴气逼人,而且眉清目秀,仪表不凡,虽然昏昏沉沉,年纪又小,却也看的出有几分气度,比起往日里在水中见过在河上往来的读书人都要强盛得多,果然正合此番君上用人之意。 鲤伴当见了鳖管事笑脸,便知道他对路宁满意,不免在一旁表功道:“鳖管事,此人如何?我记得鳖管事你曾提起君上此番宴客,身旁缺一个亲近的传酒小厮,这人岂不正堪此用?” “正是,正是,还是鲤伴当你办事得当,果然不愧君上青眼有加,一向重用。”鳖管事摇头晃脑地说道:“不过此人既然是太平县鬼差新拘来的魂魄,想必还留有些手尾吧?若用他为传酒小厮,待会在酒席宴上闹将起来却待如何?到时候惊扰了贵客,你我都吃罪不起!” 鳝长随在一旁道:“鳖管事,你好糊涂,管他有什么冤屈手尾,但凡精血成胎者,都有三魂七魄,你我得道多年,只消用法术制住这小子的一魂二魄,叫他行动不由自己,只得听命与人,但是本身智慧神智不失,岂不是好?谅他一介凡夫俗子,又如何能翻起什么风浪来!” 鲤伴当、鲢教师都道鳝长随所言极善,鳖管事也自笑道:“是我忙乱,几乎忘却此事,不错,我等皆是水族仙长,岂会拿这小小凡人无法,恩,如今宴开在即,我这便施法,将这小子一魂二魄制住,再给他打扮打扮。”说罢,鳖管事便用手指头一点路宁天灵,连指了三五指,然后大喝一声:“禁!” 要知道这鳖管事也是清河中一头七百年黑鳖成精,有天妖第四变的修为,投靠清河君之前也曾兴风作浪为妖,虽然限于资质不成,难有大气候,终究也有几分手段在身。 他这一番妖法到处,果然将路宁三魂七魄中的一魂二魄禁在手中,举到嘴边细细叮嘱了一番,这才又是一拍,打回魂魄本身之中,然后便用妖法催动,把路宁救醒过来。 须知天地有灵,不只万物之长的人类,世间但凡是精血成胎者,都有三魂七魄。 其魂有三,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其魄有七,一魄天冲,二魄灵慧,三魄为气,四魄为力,五魄中枢,六魄为精,七魄为英。 非得要三魂七魄齐聚,人才能灵完气足,神智聪明,若是少了其中某些魂魄,便会大受影响,或蠢笨不堪,或颠三倒四,或疯疯癫癫,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而像鳖管事这边用妖法禁制一魂二魄,又打回魂魄本身,并不会影响路宁的神智,只是在魂魄里种下了妖法,让他听命于几个水怪,而且须得时时恭恭敬敬,不得反抗,这样也不消花时间调教,便能让路宁派上用场。 故此这位路公子苏醒之后果然与先前大不相同,似是根本不记得自己酒醉被鬼差锁了魂来之事,对着几个七分像人三分还像怪的水妖也不惊讶,只是微笑的向众怪施了一礼,便自长身玉立、神态自若,人本身又俊,如此一番作态,却更显得气度非凡,与众不同。 众妖都笑着抚掌叫:“妙,妙!果然一个妙人儿,容姿气度不凡,就是衣服太平凡了些,不是龙宫风采,来人,带他去换身衣服,就送去飞霆阁罢!” 几个水怪呼喝起来,将适才那些鱼鳖虾蟹又唤进来,安排起饮宴之事,至于路宁,则由一个磨盘大小的螃蟹驮着,转到另一处宫室里,彼处自有几个妖妖娆娆地水蛇精在,将几个箱子开了,取出许多华服饰物来,将路宁重新打扮了一番。 说来也怪,路宁本是魂魄灵体到此,偏生这几个水蛇精取出的都是龙宫流传之宝,诸如五色云锦袍、碧波龙鳞冠、霓虹避水玉之类,非凡间俗物可比,虽是魂魄之身,照样穿在身上。 那消得片刻功夫,便被扮作了一个粉妆玉砌的少年郎,唇红齿白,仪表非凡,况且自幼读书,养就一股书香之气,此气虽然嗅不出,却自自然然的从一举一动中散发出来,更衬得路宁比先前出色十倍。 当下只看得那几条水蛇精馋涎直滴,蛇信乱吐,要不是知道此人乃是清河君宴会上得用的,早就一口将路宁连皮带骨吞了。 打扮停当后,不顷时便有两个青鱼侍者将路宁引至玄元灵水宫深处。 却见一座飞角高阁之上流光溢彩,隐带雷霆电火,游动若龙,有无数丝竹弦乐之声从阁中传出,这便是几个水妖口中的飞霆阁了。 此处原是玄元灵水宫三大核心之一,仅比主持全宫中枢的饮凌殿稍逊,内中禁制重重,危险莫测。 不过此时这座阁却是门户大开,各类仆从使女出入不停,其中多是与路宁一般从清河上下游各县拘来的男女魂魄,也有少数山精柳鬼之流的异类,显然那所谓的道门贵客已经到了阁中,清河龙君的大宴已然正式开始。 此时的路宁,虽然不再浑浑噩噩,不知东南西北为何物,一如平时般清醒自如,却有一般坏处,就是居然忘了自己是谁,只知道听从水府诸妖的安排,当下拿出人间少年神童、读书种子的风范来,昂首入阁,在青鱼侍者的引领下,不一时便到了飞霆阁三层之上,此番宴会的中心附近。 这飞霆阁中诸般布置陈设自也不必细说,富丽堂皇、奥妙已极,休言什么皇宫内院,便是与说书人口中的煌煌天宫比起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更有数重水幕,将那小镜湖上山色风光,周天星辰倒影,以及湖中鱼龙曼衍之景尽数显现,更显得瑰丽万方。 饶是路宁也算富家子弟,却也是目迷五色,一路行来,直至清河龙君所处之地才收敛了心神,抬眼望去,但见那数十丈宽的阁楼正中白玉几案前的,自然是玄元灵水宫的主人了。 白玉几案前的这尊正神,身着五色异彩龙袍,头戴冲天冠,便是东海龙君亲子清河龙君,名唤敖钰的就是;而与敖钰对坐于下首一处几案,却气度飘逸仿佛凌驾于龙君之上的,则是一个道人。 此人与敖钰身上都有异彩护体,举止行动之时更是光华四射,耀人二目,路宁虽然竭力想要分辨,却也看不清这对坐二人到底是何模样,只是隐约瞧出龙君皇者打扮、气度雍容,道人羽衣高冠、仪态不凡。 原来这清河君敖钰以及所请道门贵客都是修道练法的真人,自然与凡人不同,若路宁此时还是肉眼凡胎,兴许还能窥见二人几分面貌,可惜如今却是魂魄之身,那敖钰与道门高人身上都有绝大法力在,落在魂魄眼中,便如同凡人直视烈日一般,焉能瞧得清楚? 此中道理路宁自然是不明白的,他还待要张望一番,那身后的青鱼侍者里便有一个用鱼鳍一拍路宁道:“宴席已开,顷刻间君上便要敬酒,你还不快快上去侍奉!” 路宁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情愿,但妖法加身,却是身不由己地走上前去,自旁边几案上取过一个水晶盘子,往盘内放了两个金丝嵌八宝的酒壶,两个白玉金托的酒盏,几盘宛如金玉铸就的果子,这才顺着走道缓步往阁内而去,来至在清河君敖钰身后侍立。 等路宁走的近了,方才听见这席上二人交谈之声,无非是久慕大名,今日一见幸何如之一类的话,路宁略听得几句,就听出清河君敖钰颇有些殷勤之意,那被请的道门高人不知姓名,只听得清河君唤他作半江真人。 路宁久读诗书,知道真人乃是称呼道门真正有道高人的称呼,他也不知道这位半江真人是何来历,但看此人一直言笑自若、谈吐雅致,丝毫不曾倨傲,也不以清河君龙子身份为异,平和中隐隐有渊渟岳峙之感,确有几分高人风范。 待到闲谈片刻之后,清河君敖钰便将手略点了点案上,路宁被鳖管事用妖法嘱咐过,早知其意,当下缓步上前,轻轻将盘中酒水果子放置在二人几案之上,将酒斟个八分满,这才又退在一旁,举止十分斯文有礼、周全自若,浑不似一般龙宫仆役那般榔槺笨拙。 敖钰瞥了路宁一眼,心中甚是满意,接着便举起玉杯,遥敬下首的道人曰:“半江真人难得来我清河,还请满饮此杯,就当本君为真人接风洗尘!” 那半江真人一笑,果然满饮了一杯,赞道:“好,此酒想就是龙宫珍藏的万泉同心了吧?早先温某云游四海之际,也曾听人提起,四海龙宫有高人采万泉源头之水,合以天一仙露酿成此酒,果然不同凡酒,颇有助长神识之功。” 又尝了一个果子,也是海外仙州上的异种,虽然不算什么顶儿尖儿的宝贝,没有长生不老的效果,却一样是世间罕见的天材地宝,饱含天地灵气,饶是半江真人见多识广,也不禁连连颔首,夸奖了两句。 清河君敖钰摆手道:“半江真人谬赞了,万泉同心和这些果子虽然稀罕些,却也只是玩乐之物,哪里比得半江真人丹道大家,翻手间便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便是父王在东海享长生清福,也曾多次提及真人大名,甚是钦佩呢!” 半江真人连道不敢,敖钰却是不住口的夸赞,又是劝酒,又是劝果子,态度殷勤之极,便是路宁在一旁看了也十分惊讶。 他虽然不知道这清河君和半江真人到底在修行之辈眼中意味着什么,有多高的身份,但也猜出二人都是非同小可的大人物,不免在心中想,这清河君一定有大事要求半江真人,否则的话,决不至于如此自降身份。 想到这儿,路宁心中不平之气又盛了几分。 按理说他有一魂二魄被妖法制住,本来应该觉得这一切天经地义才是,只是那鳖管事虽然也自修炼了七百载,却并非得有道魔两家真传,也不是学了龙宫秘法,只有自家参悟出来的几手粗浅妖法罢了,其中不免有些缺憾。 况且路宁自幼读书,此种人虽然不曾修道,但胸中却有一股气在,此气或唤作酸腐气,或唤作书卷气,又有叫浩然气、逍遥气、正义气、天地气的,随主人不同,表现各自不同,此乃是读书人的通性,人人都有,罕有例外的。 第三章 龙君宴宾客 清河君敖钰自是不知道自家酒席宴上这个传酒的小厮此时已经有些不妥,他一门心思都放在半江真人身上,极殷勤地劝了一会儿酒,半江真人人极随和,也不曾推却,一时间酒席宴上觥筹交错,龙君又命舞姬献舞、力士舞剑,蚌女献珠、虾怪纵跃,一时间龙宫群怪各逞绝艺,宴席的气氛也颇热烈。 司职传酒的路宁只得在席间不住往来,酒水与果子都换有数回,虽然行止依旧无差,心头不平之意却愈发得盛了,并且隐隐开始觉得自己似乎并不应该待在这儿。 鳖管事的妖法对付一般凡人,自是手到擒来,偏生路宁少年意气,读书有成、心性醇和,性格又颇刚强正直,胸中自然而然便养就一股浩然之气,等闲妖法鬼魅之术遇上多少都要受其暗制。 也就是先前他酒醉之事人事不知,尖酸刻薄小鬼用的又是地府鬼差的正经法器拘魂锁,才能轻轻巧巧取了路宁魂魄,不然的话,两个小鬼真就未必能顺顺当当锁拿了书生。 故此鳖管事的这些妖法在路宁身上只能生效一时,短时间内看还不出什么,待到时间一久,这股子浩然气在神魂之间激荡,冲撞妖法,再加上先前被无辜索魂的冤屈之气,渐渐便让路宁生出一股不平之意来,只觉得看什么都有些不顺眼,并且隐隐觉得自家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不过此时妖法尚未被完全冲开,故而路宁只是心中略有所思,行动上倒底未受影响。 那半江真人乃是世上罕有的真正元神高人,能长生不死、道术无穷,其实也曾因为路宁举动与寻常仆厮有异,无论相貌气度都不同凡俗,行止颇有法度,故此微微打量过路宁几眼。 凭他老人家修为,自然早看出路宁乃是生人魂魄,来历似乎不妥,不过毕竟觉得此人乃是龙宫侍从,自己不过一客人,不便插手主家事,所以不曾留心。 而清河君敖钰的心思则完全没有放在路宁身上,只是在心中不住琢磨言语,为即将求恳半江真人的事情措辞。 待到此时宴上气氛十分融洽,温半江真人似乎心情也自上佳,敖钰遂把心一横,高贵龙子的面子往边上一搁,趁着酒意道:“半江真人,本君与您相互虽然闻名已久,却不曾有缘相见,此番真人游历天下,本君偶然得知,匆匆到此冒昧相邀,实在是真人行踪难寻,本君又恰有一件为难事相求,方才会有如此唐突,还望真人不要见怪。”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此中道理半江真人当然明白,“清河龙君哪里话来,温某虽然无缘识得龙君,但昔年周游四海,也曾结交过几位各海的真龙太子,便是东海龙宫处也有几个相识,何言唐突二字,只是不知龙君因何事为难,欲寻温某?” “半江真人,此事还真是难以启齿……哎,也罢,本君便照实说了,想必真人也知真龙一族子息上甚是艰难,我父东海龙君修为数千年,不过才有本君兄妹五个,本君也有千年道行,却只有一女一子。” “那小儿子方才落生五十余岁,浑浊闷楞倒也罢了,大的这个女儿如今出生百载有余,也一样正在少年心性、顽劣不堪的年纪,此番本君冒昧来求真人,便是为了此女。” 那半江真人奇道:“龙君爱女,天生万寿、东海嫡派,又能有何事求我?” 要知道清河君敖钰不提本身权位,单论东海龙君嫡子这一身份便是非同小可,可谓背景深厚,清河龙女又是龙族嫡系血脉,天生万寿,落生便有天妖第四变易血境的修为,比拟道门第四境通达诸窍的巅峰,距离凝练妖丹只有一步之遥,不需修炼便有偌大法力。 更别说这位龙女如今出生已经百载有余,若是比起凡人,虽也不过类似豆蔻少女,神通法力、寿命前程却远比寻常修炼之辈还要高强得多,正该无忧无虑才对,又有何事需要求一个外人? 却见清河君敖钰将手一张,隐隐有雷鸣之声发出,飞霆阁下便来了一位女子,也是浑身光华闪耀,令人看不起面目真容,但衣锦绣、佩珠玉,云鬟水鬓、体态婀娜,气质非凡,显然并非寻常龙宫之人。 此女来到半江真人面前飘飘下拜,大礼参拜,“清河之女敖令微,拜见紫玄山温真人,愿真人玉台永驻、丹鼎长明,日月同辉、天地齐庚。” 这便是清河龙女敖令微了,其声也清,其音如玉,路宁听得此声,虽还在混乱中,脑海中也莫名冒出两句诗来,“空山新雨落竹梢,夜半松子坠冷泉。” 温半江朗笑一声道:“原来是清河公主当面,老道山野之人,何必行如此大礼,请起吧!”说罢微微将手一抬,敖令微身不由己站起身来,却不曾退下,微微又是一礼,极为恭敬,然后方才侍立龙君之侧,伺候酒宴,时不时便用明眸来看真人,显然是知道自家所愿正着落在这位半江真人身上。 敖钰苦笑道:“此便是小女了,因为龙族子息艰难,因此教养时不免就骄纵了些,加上她性情十分执拗,百般的要强,结果如今连本君都管不了她。” “我看公主仪态不凡,十分懂得礼数,哪里骄纵顽劣?龙君此言未免太过。” “嗨,若非骄纵,哪里会有今日之事?却是我不该在她面前提起龙族虽然天生万寿,自落生就有大法随身,但说到底不过是凭了天赋本能而为,不但想要炼化横骨、修成人身不易,而且日后成就也不如道门远大。” “便是本君父皇东海龙君以及四海几位叔伯,也都受限于龙身,明明有数千年的修为,法力也不输人,却始终跨不过那最后一关,成就天仙。” “我本无心之言,谁想到她因此自幼便立下**,决不肯只凭本身天赋修行,而是发誓要投入道门,非学得极精深的道法,更胜龙族本来神通不可。” “原来如此!”半江真人点了点头,倒是觉得清河君敖钰的这个女儿并非骄纵顽劣,而是志向远大,比起一般真龙一族来强出不少,最少知道自家努力,而不是只凭着天赋横行 虽然龙族天赋异禀,的确可称是天地骄子,但越是天赋浑厚,修行之初越是容易,往后却是越难。非但龙族如此,天地间其它与龙族相若之辈,如凤、麟之类,也都如此。 只不过龙族天生无穷神通,便是光凭肉身也极厉害,等闲道魔佛三家弟子,即使一样修炼到了第四重绝顶的境界,也多不是龙族初生小龙的对手,只有踏入金丹之辈才能略略抗衡。 这还是得有正宗传授的,若是所学差上一些的,怕是连幼年的假龙种,诸如蛟螭之类的也自不敌。 正因如此,所以普通龙族无论血脉是否纯正,多是凭了天赋横行,或是依靠龙族秘法修炼,像清河龙女这般不肯依仗自身天赋、龙宫秘法,反而想要投入道门的,算得是个异类,志向也是十分的远大。 普天之下,道、佛、魔三家各有所长,道门尤其秀出群伦,这龙女若真要入了道门,得了高人正宗传授,凭了她的天赋与家世,再加上本身也知努力,异日成就必定不小。 问题是,清河龙女想要投入道门却也煞非容易,毕竟以真龙一族禀赋,若是修行龙族秘法自是事半功倍,若是修行道法,资质也未必比普通人类好许多。 更何况如清河龙女这般血脉纯正的龙族,体内天生便有无穷妖力神通,与道法相冲,往往修行百日之功,也无法有所进益,说不定还有所退步,转到不如凡人,有一点努力便有一点收获。 故而龙族中虽然多有眼光长远地才智之士,如清河龙女般起意投入道、魔、佛三家的龙种甚多,却也没多少能修成别家别派的神通法力,只有遇上特别机缘的少数几个,或是天授,或是历经千辛万苦,才能修成更胜本身天赋的神通。 故此这位清河龙女想要投入道门,固然可说是心智坚毅,志向远大,但想要成功却也是千难万难。 此乃是仙家修行之奥秘,路宁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不明所以,但清河龙君所求的这位道门贵客温半江真人却是个修为高深的有道之士,更兼身为天下有数的丹道大宗师,深明万物之理,自然通晓其中之理,再加上见了龙女一面,立时便明了此番清河君敖钰到底所求何事。 果然那敖钰介绍完爱女后,便立起身来,冲着温半江真人深施一礼道:“真人,虽则小女执拗,但总归也有一番上进之心,本君为人之父,既然不能劝服于她,就只得设法替她了此心愿。” “前番本君已经托了几位兄长说和,让小女得以拜在崆峒山混元宗长老广法真人门下,只是这龙族之躯修道起来有万般不便,幸得广法真人指点,知道半江真人最近会路经清河,本君这才冒昧来求,还望真人能广施法力,赐下一枚阴阳易元灵丹来。” 温半江真人闻言拈须沉吟不已,那崆峒山混元宗长老广法真人与自己师兄弟交情不错,按说他门下的弟子,就算不是敖钰之女,自己也不会舍不得一颗灵丹。 只是敖钰所求这一种阴阳易元灵丹非同小可,炼制、保存都不易,自己手头也并无现成的灵丹在。 阴阳易元灵丹,丹如其名,不只有易骨换髓,改换体质的功效,而且更有一般妙处,就是能调理阴阳万气,将服丹之人本身原来的真气内息、神通法力,统统转化为最为醇和的天地元力。 凭你原本所学是佛是魔,是妖是怪,还是练就旁门左道之法、洪荒远古之力,只要有此丹的药力在,再寻高人护持,便能慢慢将一身法力转化为天地元力。 如此一来,无论服丹之人想转修何家何派什么法力,都能轻轻巧巧将原本的功力转嫁过去,端的是夺天地之造化的罕有灵丹,乃是温半江真人师门所传丹经中最适合带艺投师,转学别门神通之辈服用的几种灵丹之一,而且除了半江真人师门外,通天下的修炼之辈中也没几家能炼出这般品质的灵丹来。 想那东海之广大,龙宫之富庶,想要什么天材地宝没有?偏生似阴阳易元灵丹这种能让龙族天赋顺利转嫁到道门修为上来的宝贝,却是半个也无,因此敖钰才会辗转求到温半江这边来。 此丹功效如此神奇,炼制起来自然也着实不易,饶是温半江真人乃是天下有数的丹道大宗师,也不可能随身带着如此灵丹,故此温半江真人即便有心相助,但此时两手空空,便不免暗自思量起来,自己若要临时炼制这丹,尚还缺些什么药材,该在何处寻找,又需怎么炮制,种种种种,因此一时间竟入了神,没顾得上回答敖钰。 那清河君不知道温半江心中所想,还以为此丹珍贵,真人不舍,龙女也是一般想法,心中忐忑,泫然欲泣地看向乃父。 敖钰不免在心中暗道:“哎,是孤想得差了,这普天之下修炼门户众多,可只有紫玄山与丹鼎门、抱朴道院、仙霞派并为天下丹道魁首,其中又以温半江真人出身的紫玄山丹道为第一,便是道魔九大派中的门户在丹道上也多有不及。” “普通修行之辈,便是想得上一枚紫玄派所炼的下品丹药也是千难万难,九大派中的高人,对紫玄山炼制的灵丹也视若珍宝,孤与温半江真人素不相识,空口白牙相索,他岂会轻易赠予重宝?” “噫!早知如此,就不唐突出言了,转不如请几位兄长出面,邀半江真人以及交好地道友定个时间齐来饮宴,到时再设法用什么奇珍异宝公平交换,岂不是好?也不会弄得现在这般尴尬!” 这位龙君心中如此想着,不免大为懊恼,有心想再提出用些龙宫独有的法宝奇珍来交换灵丹,却又怕此时开口让温半江脸上过不去,适得其反,因此一时间也觉得不好再开口。 二人一有意一无意,都不曾说话,龙女敖令微心有顾忌,也不敢多言,只在自家的玲珑肚肠内思忖,场面一时间竟是暂时僵住了。 三位神仙无语,因为众人交谈而退到一边的路宁此时却越发有些不对起来。 要知道随着时间推移,鳖管事的妖法便已经渐渐有些压制不住路宁胸中的浩然气,到了后来清河君敖钰将爱女之事言说之际,他退在一边无事,心思就越发的乱了,更有烦恶之念丛生,脑海中无数事情纷至沓来,冲突异常,腹中怒气翻腾,直如烈火一般反复煎熬。 此人天性本就有些冲动,怒意一发便不管不顾,如今浩然气、怨气、怒气放在一处煎熬,终于有如天雷勾动地火,一举冲破了妖法封禁,先前醉卧船头、二鬼索魂、鲤伴当携来水晶宫、鳖管事暗中施妖法诸般事由有如过电一般在脑中映现,片刻之间便让路宁对眼前处境以及为何会如此的前因后果统统了然于心。 要是换成一般凡夫俗子,遇上这般事情只怕会吓得浑身酥软,瘫倒在地动也动不得。毕竟鬼差城隍、妖怪龙君之流对于普通凡人的威慑力实在太大,不被吓死已经算是胆大。 但路宁此人到底与普通人有些不同,本就少年心性,天不怕地不怕的,更有一肚皮书、无穷故事充作后盾,故此面对这亘古以来都没几个凡人见识过的大场面,他居然是半点也不怕,不单不怕,更觉得有一股怒意从胸中涌出,直冲出天灵盖,如烈火一般似要把天也烧个大洞才罢。 此却是浩然气加上怨气一同冲破妖法禁制,顺带将路宁的怒气也引发了出来,他往常只觉得似一河龙君、道门真人这般传说中的人物,自然高洁出尘,与凡人不同,上体天心下顾黎庶,有好生之德、爱民之心。 却不想今夜好端端的在船上读书饮酒、快乐逍遥,却只因为龙君与道人欢宴,为其女儿讨一枚丹药好修炼,就弄得数百里之外的自己被小鬼生生拘了魂魄,带到此处为奴为仆,日后还要沦落幽冥世界,不知何日才能重回阳世,投胎为人。 如此之辈,高高在上、漠视人命,简直不堪之极,自己虽然年才弱冠,也不通修炼之道,却是个堂堂正正的少年书生,焉能对着此辈中人卑躬屈膝? 想到这儿,路宁胸中怒意愈发旺盛。 也是此番合该出事,那清河君敖钰与温半江真人都不说话,各有所思,龙女敖令微因着事关本身大愿,当下凝神静气,正在思量如何开口打破僵局,飞霆阁中气氛压抑,一边伺候侍卫的水妖侍卫等因惧怕龙宫法度森严,皆低着头不敢往里张望,因此竟是没人发现这位少年公子已然冲破了妖法禁制。 第四章 拍案斥真龙 终于,路宁按捺不住性子猛然间发作起来,三步并做两步,直冲到了敖钰的几案之前,一掌就拍在了那白玉案上。 本来他过来之时,清河君已然抬头往其身上看去,眼色颇为不悦。 毕竟敖钰也是修为深厚的一河龙君,万没有对身边异常毫无所觉的道理,只是这玄元灵水宫中都是他的下属,故此路宁发作之时他也只当是这小厮没眼力介,这个时候还要过来斟酒,乃至鸹噪几句,因此心中着实不喜。 但他却无阻挡路宁之意,而是打算借机训斥这小厮几句,正好也为如今尴尬场面解围。 却不想路宁根本也不是上来服侍人的,而是冲到近前来,用手猛力便往白玉案上一拍,他读书人力弱,这白玉案乃是玄元灵水宫的一部分,经由无数法术禁制炼过,却哪里拍得动,拍得响? 不过事有凑巧,刚巧路宁盛怒之下这一掌偏了方向,猛打在装盛果子的玉盘之上,当下只听得“哗啦”一声,半盘果子纷飞,玉盘摔落在地上叮咚乱响,顺带将敖钰面前的酒壶也撞到地上,半壶残酒尽数撒在清河龙君案上,险些没污了他那一身华丽的五彩龙袍。 清河君敖钰大怒,拂袖而起,虽有半江真人在面前也按捺不住,正打算用法术禁住眼前这个胆大妄为之极的小厮,却是慢了一步。 那路宁早将一根手指指在敖钰面前,大喝道:“龙君听真!尔掌一河、司风雨,本应庇佑万民,怎敢纵水族横行、荼毒乡里,令鬼神为害、毁命噬人?两岸常为汪洋,波间时见白骨,渔舟裂于獠牙,妇孺没于浊流。此非天灾,实乃尔之暴虐!” “虽服冠冕称神,所行何异妖魔?若云雨无常是天命,差魂使魄岂非私欲?昔闻龙宫珍宝如山,可知皆染血泪!今而若能锁蛟封鼍、斩鬼去怪、浪静波平、依时布雨,上体天心,下安黎庶,或可稍赎罪衍,若再一意孤行,某当录尔之行,上叩天门问尔罪!勿谓苍生可欺,霹雳神锋,终有斩龙之日!” 这一番话如长江流水似风卷残云,连珠介地喷涌而出,丝丝相扣、文理细密,直将清河君骂了个狗血淋头,言下之意,若是堂堂龙君不肯认错改正,他便是不惜性命也要上禀天曹,到时候自有天劫诛其性命。 原来路宁发作之前,便事先想好走近、拍案、怒斥三般套路,说辞也是打好了腹稿的,因此拍案惊起敖钰之后,立刻便指着这位清河龙君怒斥不已。而且他虽恼怒,却也知道那温半江真人不过是被请的客人,自己的遭遇这位真人虽也有份,却不是主因,根子还在清河君身上,因此矛头只对准这位东海龙子。 龙女敖令微眉头微蹙,微微往前站了半步,身上衣襟飘动,似乎是想施法制住路宁,毕竟身为人女,岂能听得有人当面骂父的道理? 只是半江真人面露微笑,似有意似无意的看了龙女一眼,敖令微体内汹涌的妖气顿时一滞,饶是她身份贵重,脾气又犟,此时也不敢再有所举动了。 至于正主儿清河君,他莫名挨了一顿骂,心中恼怒之极,若非有半江真人在前不好唐突,按着原本的性情,早就一记水雷将这条胆大包天的生魂震成齑粉。 但看在半江真人面上,他还是强忍怒气,并且知道此时强行动手倒有些不体面了,于是怒极反笑,反驳道:“无知小儿,本君执掌清河多年,天曹龙宫俱都称赞,今日如何你了,胆敢这般胡言乱语编排孤?霹雳神锋斩得孤,莫非就斩不得你?” 清河君身怀天妖第七变神髓境的修为,乃是世间罕有的大妖,虽然不曾有意散发威压,但只是冷笑几声后周遭泄露出来的些许气息,便足以让路宁魂飞魄散了。 好在温半江真人眼光微动,略施法力替路宁挡下了气息,让他不至于三魂七魄尽散。 按理说一河龙君之尊,言语中自然携带的威势便非同小可,换作寻常人,早就吓得瑟瑟发抖,伏地求饶了。 但路宁却是丝毫不惧,当下滔滔不绝,将自身遭遇娓娓道来,极言这位清河龙君身为神道,受万民供奉,享无边清福,却不思为民做主,使得清河上下风调雨顺,水波不兴,反而只想着如何穷奢极欲,作威作福。 特别是为一己私事调动地府鬼差,四处锁拿无辜生人魂魄以供自家驱策,所行之恶称得上是天理难忍,真该遭了天条报应,便不上剐龙台挨上一刀,也当为天雷所殛等等,端的是字字诛心,只听得清河君敖钰怒火顿消、龙女目瞪口呆,怔在原地,也不知该如何发作眼前这个胆大妄为之辈。 反观路宁自己,却是毫不在意自己的狂妄举动,骂到酣处,因口干舌燥,居然还顺手抄起白玉几案上散落的果子,“咔哧咔哧”啃了几个果子,饮了温半江真人面前半盏残酒,举止泰然自若,竟浑没将堂堂清河龙王、龙王之女、道门高士放在眼里。 其实清河君敖钰乃是东海龙宫嫡子,金枝玉叶,一落生便有无数水族奉养,虽然寿有千年,又身为一河龙君,但毕竟比不得那些世事精熟之辈,懂得厉害分寸。 他自到清河,便从河中收服几个属下,诸如鳖鳝鲢鲤之辈,因其都是在凡间土生土长,见闻广博,所懂不少,因此一应大小诸事多向这几个问询。 偏生这几个水妖也都有些油滑,办事妥帖,行事又切近凡间利弊,故此时间一长,敖钰便将这几个视作亲信,将一些不干痛痒的小事丢给他们去办,倒也养得几个水妖在清河上下颇有几分权柄。 此番敖钰宴请温半江真人,便是因为真人行踪隐秘,好不容才寻到正主,敖钰匆匆赶来,虽然将玄元灵水宫带在身边,宴客之地不愁,但是清河龙宫中那些事先调教好的仆役之辈却没有带来,因此才会让鳖管事等设法解决,自家专心筹措该如何向温半江开口索丹。 只是他也不曾想到这几个属下居然如此胆大,见敖钰催得急,一时间没处寻这些训练好的仆役使女,干脆便动了歪主意,胆敢借用清河龙君的名义发下符诏,让清河两岸各县城隍派出鬼差大索四方,抓些鬼魂妖精之类的来救急。 到最后因为游魂野鬼不够数,质量也堪忧,居然连无辜生人魂魄也敢擅自锁拿,这种腌臜事儿扰乱世间阴阳,有干天和,虽然敖钰位高权重也是不敢肆意妄为的。 故而此时被路宁一番大骂,将事情来龙去脉尽数抖落出来,龙君腹中原先还有十分的火气,想要将路宁千刀万剐,后面却是被这事儿惊得呆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小厮原来却是鬼差强锁而来的生魂,而犯下这般大罪的,居然便是自家几个极信任的属下。 若是无道门真人在,光是路宁自己孤家寡鬼,只怕敖钰就要冷笑一声,直接灭口了事,虽然事后也会处置了鳖鳝鲢鲤,但书生小命肯定不保。 但如今这事情在旁人面前翻出来,还是自家欲求助之人,敖钰便是有心想要撇清干系,说自己并未胡作非为,却有何人肯信?此时他被路宁怒斥时积攒的火气早已消散的只余一分,倒是剩下了三分的惶恐,三分的难堪,还有三分家奴背主妄为惹出的恨意。 当下只憋得这位清河龙君满脸发青,倒似飞霆阁边巡游的巨蟹卫士青郁郁的甲壳一般。 而四下里那些龙宫侍卫早骇得呆了,腿也迈不动,嘴也张不开,更不曾有一人上前打断路宁,叫这位路公子好生骂了个爽快。 龙女被半江真人阻止,现在只能目光灼灼地看着路宁的生魂戟指喝骂君父、据案大啖果子,丝毫不顾风仪,却有几分洒脱烂漫,先前觉得十分有气,如今却又觉有些好笑。 只是放着温半江真人与君父在此,她也不好出声,只是在一旁默默旁观,心中暗道:“这少年脾气好大。” 半江真人一样碍于身份,也不便开口阻拦,只是颇为玩味的打量了路宁几眼,在心中暗赞道:“果然是个好胆的书生,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这清河龙君连我等道门真仙也不好轻易开罪,他一个小小凡人,居然便有如此大的胆量,仗着有理就敢指着龙王头脸喝骂训斥,如斥家仆小厮一般。也不怕惹恼了敖钰,一道符诏掷将下来,将他打入幽冥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嗯,如此一个有胆的书生却是难得,况且有冤屈在身,也罢,既然叫温某撞上了,总不好叫他吃了亏去,须得护持一番,也显得一身正气、鬼神不欺的道理不是做假。” 路宁不知自家一番作为却是入了温半江真人的法眼,这才暗中存了护持之心,拦住龙君龙女不曾发作。 他先前一番怒斥,也是因为浩然气与怨气上冲,怒火难消之故,如今将冤屈痛陈,怒意倾泻,又饮了几口冰冷透心的万泉同心异酒,火气逐渐退去,心中也渐渐明白了过来。 一旦冷静下来,回想起方才的作为,虽然口中未停,路宁身上却不免出了一身冷汗,暗中叫了一声不好,自己怎得如此莽撞。 想那清河龙王是何等人物,便是有错处也不可能忍受自己一介凡俗如此肆意喝骂,真龙雷霆一怒、势不可挡,这一场祸当真比天还大,如果不设法缓解,只怕自己下场不妙之极,说不得便得要永世沉沦苦海。 好一个路宁,虽然反应过来自己闯下滔天大祸,却是不曾后悔,也没有闭目等死,而是情急生智,心思电也似地转了几转,便自想出了个解救的法子。 虽然这法子未必管用,却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总强过束手待毙不是? 因此趁着眼前这龙王爷被骂得懵了,他猛然间放下酒壶,一个转身朝着温半江温真人深施一礼道:“这位真人,听闻您乃是道门中的高士,品性高洁,正当行普济万民之举,这清河龙君犯下诸多恶行,强索无数生魂驱策,难道真人见了也不管么?” 说罢,跪在地上一个头磕下去,看那势头,若非魂魄之身,只怕一下就要把头在地上磕出血来。 温半江见了路宁此举不禁在心中莞尔,暗道好个惫懒无礼的小鬼,好个机智胆大的书生! 真人本当他只是凭了一腔正气,满腹火气,不顾后果的行这鲁莽之事,却不道居然还能悬崖勒马,谨守分寸,并且见机极快,晓得那敖钰有求于人,必定不会与自己翻脸,故此借口托庇到半江真人这里来,果然甚有机变,不是纯被怒火支配的莽撞之辈。 “恰好温某也正想护持他一番,此举却与我有了借口,也罢,就便宜了这小子,给他当回救兵吧!” 想到这儿,温半江真人便将袍袖一抖,微笑着站起身来,拱手对清河君敖钰言道:“清河龙君,此子所言可真么?” 敖钰见温半江如此言道,脸现不豫之色,他的涵养毕竟还没有到达炉火纯青的地步,因此对答之时多少有些火气,“怎么,如真有此事,温真人还打算治本君一个纵奴私拘生人魂魄,罔顾人命的罪过么?” “呵呵呵呵,龙君说得哪里话,温某焉敢有此意?不过是看这小子出言不似作伪,确有冤屈在身,故此才打算向龙君问一问事由罢了。” “毕竟此事扰乱阴阳,牵扯不小,日后传扬了出去,那幽冥地府中十殿阎君甚是公正,若有什么追查之举,于龙君在人间的名声也不好听,万一有人报到东海龙君处,恐怕……” 温半江先就表明自己并无追究之意,反而是在为敖钰的声名着想,那敖钰也不是个不知好歹之辈,总算听出温半江言中的回护与劝解之意,故此脸色稍霁,缓了口气道:“半江真人,实不相瞒,此事连本君也是头次听说,还请真人稍待。” 说罢,他怒目往殿外喝道:“鳌侍卫,鼋将军,你二人速速点两队人马,鳌侍卫你将鳖鳝鲢鲤四怪擒来此处,鼋将军你去太平县一趟,将此子所言两个鬼差带来此处,万万不得有误!” 那鳌侍卫,鼋将军乃是清河君敖钰从东海带出的嫡系亲信,圆头圆脑的鼋将军有天妖第四变易血境的修为,铁背金睛的鳌侍卫更是铸就妖丹,躲过头次天劫的大高手,比起鳖鳝鲢鲤四怪、尖酸刻薄俩小鬼实不可同日而语。 他们本就因龙君大人挨了一顿痛骂心头火起,此番得了号令,各自怒视了一眼路宁方才应诺而去,不顷时便将四怪打回原形,尽数抓了来。 却是一只桌面大的黑鳖,一条丈许长的长鳝,一条银鳞闪闪的白鲤,一条脑满肠肥的大鲢,扑腾腾丢在飞霆阁中央,又将两个小鬼自太平县锁了来,夺了皂服锁链,喝令其跪在地上听审。 当下只唬得两鬼哆哆嗦嗦、四怪浑身战战,险些连尿都吓将出来。 敖钰此时已经喝令下属将飞霆阁中重新布置,酒席之类统统撤去,改作龙宫大殿模样,拿出一河龙君的气派来,自家端坐在正中大案上,两厢温半江真人、龙女敖令微陪听,下有鳌侍卫鼋将军各自领着龙宫护卫侍立两厢,喝令路宁站到殿中,命其与二鬼四怪将前番事一一对峙,严词问询。 那鳖鳝鲢鲤与尖酸刻薄二鬼何曾见过这个阵势,又有路宁这个伶牙俐齿的苦主在,这下当真是吓得屁滚尿流,早将先前胡作非为之事统统招认,不敢有半点隐瞒。 路宁此时方才吐气扬眉,痛斥这帮水怪小鬼,好好出了胸中一股恶气,不过却也明白过来,自己所受这番罪并非是清河龙君有意为之,不过是龙王大人御下不严,有失查点罢了,先前那番话虽则骂得爽快了,可惜被骂的对象却也是替人受过,有那么几分的冤枉。 要知道路宁自幼读书,识得规矩,明晓进退,深通道理,自然知道此时该如何行事,故而态度前倨后恭,一待弄清楚事实真相,便抢先向清河君敖钰请罪,自言不明情由之下肆意冒犯,损了龙君体统威仪,恳求敖钰降罪。 敖钰本来已经想好,等会发落了鳖鳝鲢鲤四个背主妄为的家奴,尖酸刻薄两个趋炎附势的小鬼之后,便要狠狠发作一番路宁,定要问他个不顾青红皂白,胡乱揣测,妄言构陷龙君的罪过。 虽然看在半江真人面上,不会真要了这小子的命去,多少也要叫路宁吃些苦头,好出一出方才无端被辱的恶气。 如此发落,还是敖钰素来行事有分寸,不似某些掌权之人那般容不得人忤逆,否则的话,路宁当真是要落个被打落十八重地狱,永世不能出头的下场。 第五章 南柯非一梦 好在路宁见机得快,早早拿话僵住敖钰,自请受罚,那敖钰却是不好开口硬罚他,胸中一口气又没出发,正作没奈何处,便听得温半江真人在一旁说道:“清河龙君处事公道,知错能改,果然不愧东海贵胄、嫡派龙子。” “先前龙君所言阴阳易元丹之事,实在谈不上一个求字,我紫玄派灵丹虽然向不轻易许人,但本门与四海龙族素来交好,令爱又将拜入广法真人门下,看在广法师兄面上,温某也不会舍不得一颗灵丹。” “方才温某沉吟,不过是阴阳易元丹炼制不易,如今手头也无现成的灵药,还需再行搜集药材,开炉炼制才可,故此才会怠慢了龙君,还请龙君勿要见怪。” 敖钰闻言大喜,此事才是他如今心头最为看重的,一听温半江真人提及,顿时将路宁的事情忘在脑后,匆匆站了起来,皱着眉头一扫阁中的几个妖魔鬼怪,不悦的挥了挥手。 那鳌侍卫,鼋将军连忙将妖魔鬼怪们带将下去,至于如何处置这些胆大妄为之辈,如何送那些被强索而来的生魂回去之类的事情也是不用说了,只有骂了龙君一顿的路宁没人去理会他,任由他站在飞霆阁中。 敖钰自己则是带着女儿敖令微径直走到温半江身前躬身行礼道:“真人慷慨,却叫本君如何谢真人!呃,微儿,你速去天珍楼,将本君珍藏的六件法宝和**药材取来,真人,此乃是我一点心意,还请真人万勿推辞啊!” 敖令微瞥了路宁一眼,方才依言去了,温半江却笑曰:“清河龙君客气了,灵丹虽然难得,龙君这一份爱女之心更是难得。” “况且炼丹的药物都是天生地长,温某也不过是将其采来炮制一番,借花献佛罢了,什么酬谢温某全都不需,只是这阴阳易元丹炼制时耗用药材甚多,温某手中尚欠缺不少,只怕还要耽搁几年功夫才能开炉,却不知龙君可能等得?” “不知真人炼丹还缺什么,可否告之?本君自有处能求来。”清河君敖钰回道。 他这倒不是在夸口显身家,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罢了,毕竟整个东海龙族就是他的后盾,便是比起道魔九大派的家底来也不见得差了,就算偌大的东海没有,总不成天下四海都没有吧? 要不是敖钰知道紫玄派丹方非同小可,不好直接求赐丹方,否则的话,恐怕就不是问温半江真人缺什么,而是直接索了丹方,照方上所有材料十倍供给了。 温半江也知道敖钰身家与别不同,因此也不跟他客气,当下凝聚法力写下半份丹方来,里面不但有炼制阴阳易元丹所缺的材料,也有自己的夹私,皆是半江真人搜寻已久却不曾得到的天地奇珍,加在一起足有数百种之多。 那敖钰接过丹方来,也不以丹方上材料之多为异,他连送人药材都是论“库”的,又岂会惊讶于几百种材料? 故此只是略看一看内容,见光凭自己清河龙宫库藏凑不齐丹方,还缺七种极珍奇的天材地宝,便对温半江言道:“真人,此方上的诸多材料一多半本君都有,这便着人取来,还有一些,本君即日就回东海求取,不过数日功夫就能凑齐,真人还请放心。” “既然如此,温某便留在清河一带盘桓数日,待到龙君凑齐方上的材料,再来寻温某用数月功夫开上一炉,到时自然便有阴阳易元丹相赠。” “真人!您如此厚德,本君着实铭感于心,还请真人少歇,本君还有重谢……”敖钰满心欢喜,还待要与真人叙话讲情,却听得“啪嗒”一声,转头一看,却是自家身后不远处站着的路宁路书生,居然莫名的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敖钰见状不免有些惊讶,问左右道:“这书生怎得晕了过去,是何人所为?” 左右侍立之辈皆答“不知”,温半江却在一旁笑道:“龙君莫非忘了,适才此子犯上,曾在龙君几案上取了几个果子,半盏残酒吃了,想这些龙宫宝物,他一介凡夫俗子,又是个生魂之身,哪里经受得住?” “如今他便是受不得果子与酒水中的天地精华冲击,神魂激荡、晕了过去,虽没有什么大碍,但是数十年内,怕是清醒不了了。” 敖钰闻听此言也不禁莞尔,暗藏的火气消了大半,暗道这小子到底是个凡人,虽然胆大包天,连自己都敢训斥,究竟还占着道理在,自己堂堂东海龙子一河之君,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没的失了身份。 温半江在一边察言观色,适时插口道:“既然此子已然得了教训,龙君便施个恩典,赦他一命,放他还阳算了,到底是个少年,生在阳世也不曾有多少年岁,要是在此一醉数十年,醒来便成老朽,也甚无趣不是?” 温半江为路宁开脱之意昭然若揭,敖钰自然不会不明其意,他有求于人,于是也就就坡下驴,“真人所言甚是,一个无知少年罢了,本君自然不会和他计较,鼋将军,你去内库取一颗凝素丸来给他服下,解了天地精华冲突之厄,再用本君符诏送他还阳去吧。” “何须龙君破费一颗凝素丸,温某这儿有药。”温半江止住鼋将军动作,随手自袖中取出一颗指头大小的丹药来,用手一指,那丹药便化作一道流光飞入路宁之口。 “此丹解天地精华冲突足以,鼋将军这便送他还阳就是了。” 原来温半江知道凝素丸乃是一种消弭天地元气精华的丹药,本来是用来处罚犯过的修炼之人,用此丸瓦解其体内的法力,小小一颗便能散去数十年的苦功,用来治路宁本也对症。 只是半江真人觉得路宁此子聪明机敏、胆大心细,行事也正派,很对自己胃口,奈何暗自一看路宁,虽然心性上的天赋上佳,但修道的根骨却也平常,更是个没有仙缘的,永世也感应不到天地之力,无法踏足修炼之道,心中不免有些可惜。 真人心想既然相逢便是一场缘法,干脆便再送你这少年一个好处罢,于是就从中相助,用一颗自炼的丹药换了凝素丸。 温半江这颗丹药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功效,只是能将路宁如今体内磅礴的天地精华融合在药力里,化入其神魂之中,虽然这书生不能踏上修道之途,但是凭了这些天地精华缓缓发挥,也能轻松活上个百余年,而且神聪目明,至死不衰,对于凡人来言便是天大的好处了。 敖钰自是不知道温真人心中如何想法,就算知道也不会去理会,那鼋将军更是个惟命是从的主儿,见到敖钰再无话说,便告了个罪,伸手将依旧昏迷的路宁生魂摄入掌中,转身出得玄元灵水宫。 到了湖水之中,这头大妖怪便自显出巨鼋真身,四足划水,比那空中飞鸟还疾,片刻间就游出了小镜湖,沿河而上,不一时便已经重回当初被鬼差强索魂魄的小船附近。 须知鼋将军是个浑人,虽然龙君有命让他持符诏送路宁还阳,他却没耐烦做这许多麻烦事,直接使个法术从河心冲到半空,伸爪一抹,将路宁身上那些龙宫衣饰抹了,把魂魄往船头肉身上一掼便自了事,径直回小镜湖找敖钰复命去了。 暂且按下敖钰与温半江真人等事不提,单说这位路宁路公子,无端端连遭了几番风波,虽然侥幸未曾身死,还得了些好处,可苦头却也自吃了不少,这一下生魂被掼回肉身,又是一番神魂冲撞,因此就算回魂复生也不曾醒来,依旧伏在船头昏睡。 直到第二天一早,那船家起来才看见路宁“醉”在船头,似乎受得风寒不轻,连忙唤起两个老家人路忠路孝,把公子扶入船舱将养,又弄了些鱼肉姜汤喂下,直忙活到中午时分方才见路宁回醒过来,而且神情有些不清,又过了好半天才定下神来。 两个老家人见状,不免埋怨了路宁一番,只是见他神情似是还没有完全清醒,也不好太过聒噪,嘱咐几句后就让路宁一个人待在船舱里休养,倒是让他有暇能够捋一捋脑中纷乱的思绪。 原来敖钰让鼋将军拿符诏送路宁还阳,本意是要鼋将军把路宁送到太平县的城隍处,由地府鬼差将路宁解回原本身躯。 那地府中的鬼差自有许多手段,让路宁记不得先前玄元灵水宫中发生的诸般事情,也免得泄露了神道之秘。 却不想鼋将军是个浑人,自家做主免掉了地府之行,直接把路宁送回肉身之中,倒让这位路公子得了个便宜,除却前后两次昏迷之时发生的事情之外,昨夜发生的种种竟是一丝没忘。 本来路宁虽然还能回想起这些事情,却也有些迷糊,不知道这些记忆到底是不是南柯一梦,毕竟鬼差索魂、水底龙宫、怒斥龙君等事都太过离奇,虽然是自家亲身经历,此时想来却都有点匪夷所思之感,不知道昨夜之事是幻是真。 但偏生事有凑巧,昨夜鼋将军将龙宫衣饰取走时,却有一块原本系在腰带上的玉饰不曾解开,没被拿走,待到路宁魂魄归窍之后,这一块显然不是凡间之物的玉佩居然也随之出现在路宁肉身的掌心之中。 这玉佩约莫鸡子大小,五色斑斓、温润无比,用一根红色丝线系住,散发着丝丝暖意,似乎是在不停提醒路宁,昨夜那一切并非是酒醉之后的一场迷梦,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这些匪夷所思之事实在不好向人提及,故而路宁虽有满腹的心思,却只是藏起玉佩,将事情都藏在心中,转而专心养病。 他此番出门本是约好了探访旧时好友,虽然有恙在身,但将养了两日便已见好,因此也就没有回转自家的打算,而是继续按前些时日的旧例,缓缓往万年县而去。 此一走不过两三日功夫便已经到了万年县城外。 原来这座县城就紧紧挨着清河,渡口码头正在城边,路宁带着两个家人结算了船钱,来到城中,按着当初楚玉书信中地址找到了楚家。 楚玉书一见好友顿时大喜,连忙将路宁迎进家中,着意款待,只是他虽然养了几天病,但是精神依旧不是大好,楚玉书不免就问起缘由来。 路宁不愿提起似真似幻的龙宫之事,便推说是因为家中事情烦恼,随口提了几句过往之事。 原来路宁命数不济,三岁时父亲便暴病而亡,连带着母亲也因操持丧事时悲伤过度,身染沉疴,撑了没二三年也自谢世。 本来他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守着偌大一份家业,如何能撑得起来?必定要吃人算计,家破人散才是常态。 总算太平县中还有个与路宁母亲一奶同胞的嫡亲舅舅石青,为人甚是忠厚敦和,本身又有一份不逊路氏的家业,故此将这个外甥看得如同亲子一般,悉心看管照顾。 又得路氏门中一干忠心老仆侍奉,这自幼便父母双亡的路宁方能免去许多龌龊之事,不至被县中那些眼红路氏家产之人阴谋设计,霸占家业。 路宁今年已然一十四岁,得舅父一直严加管教,不欲断了路氏书香传世的门风,故此自开蒙起石青便延请诸多名师研习诗书经典,虽然路宁颇不耐进学之道,但也知道舅父此举乃是骨肉深情,与别不同,因此不得不勉强自己天性,咬着牙苦读。 他天生聪慧,家传的读书种子,故而小小年纪就学识颇足,太平县中向有神童之称,早早便考取了秀才,一时间县里不知有多少大户人家看上这小子前途无量兼家资巨万,欲将女儿嫁与这个金龟婿,只是路宁舅父一直不肯松口,怕耽误了路宁上进,想要等到他考上进士之后,再寻一家门当户对的好女孩儿。 路宁与乃舅见识不同,对仕途上进其实不怎么用心,勉强考了个秀才后便不思进学,反倒是对诸子百家的杂学爱不释手,什么前人传奇古今传记、天文地理医卜星相、神鬼妖狐佛经道典之类的书籍无所不窥。 这几年的杂书看下来,路宁把个心思都看得野了,见识虽多了些,学问却一点没长,又再不肯去考举人、进士,直气得一心想要造就个状元出来的舅父老大人几欲吐血,狠下心来几番教训,连家法都动用了,但他却总是不改。 折腾来折腾去,石青见他实在不堪,便想着这外甥既然年纪渐长、心思野了,莫若给他定下一门亲事,找个好媳妇管束,说不定还能痛改前非,再度用心在进学上。 于是就吩咐下人将此事传将出去,那太平县连带附近几县有适龄女儿的大户人家早把路宁这个神童当成一块肥肉一般,此刻听得这个消息,一时间舅父府上的门槛都被媒人踏断了三条,来来往往的三姑六婆之辈多如过江之鲫。 路宁闻听此事不免在心中暗叫不妙,埋怨舅父怎得就想起给自己找起媳妇来,此事甚是不合心意,无端端娶个不认识的女子来家,然后便要相伴一生,这便算得什么事? 因此他有心想要设法推却,这才刚好借着楚玉书一封书信,来了万年县。 楚玉书这才明白好友乃是为了躲亲而来,不免连发大笑,取笑了好友几句,晚上二人秉烛夜谈,又说了些当年读书的旧事,困了倦了便是抵足而眠,白日里则在万年县附近踏春访景,颇为逍遥。 如此一连数日,楚玉书这一天对路宁言道:“路兄,你这几日心中可曾舒畅些了么?不若我带你去散散心如何? “贤弟要去哪里散心?” “路兄,可知我这万年县有一处景致极为不凡,休说附近数县,便是通这万昌府也再难寻第二处么?” 路宁好奇回道:“不知玉书贤弟所言何处?” “便是这县城往西去百余里处的龙华山,此山据书中所载,乃是道家所言七十二福地之一,果然与别不同,山势极深极广,有万般景致,四时不同,往来之客多有吟哦,便是如今朝中好几位秉政的大人,未中举之前传闻也都来过此地游历。如今你我兄弟恰逢无事,路兄你可愿随小弟去一访这座名山?” 路宁本来就是为游山玩水,散心而来,既知此地有如此一座名山,自然是要去看看的,更何况他自从经历了龙宫之事,心中便存了些特别的念想,如今听得这龙华山乃是道家七十二福地之一,更觉心中一动,当下忙不迭地应了。 那楚家也是当地大户,比起路家在太平县来只强不弱,两位小公子商议已定后,楚玉书便自吩咐下去,不一时家中奴仆就将一切准备妥当,两人自领着一二十仆从护院,数驾马车,十余匹健马出门,赶奔龙华山而去。 一行人路上无话,只管赶路,第二日未交午时便已到了龙华山下,那楚玉书来过此山数次,还没什么,路宁遥遥望见此山山势不凡、气魄超群,不愧有仙家福地、道门名山之称,便急着入山游玩赏景,楚玉书却不过路宁,在山下匆匆用过饭食,让几名护院看守车马,自己便与路宁趁兴上得山来。 原来这座龙华山位列道家七十二福地之一,占地甚大,游人往来的不过是前山,全部看个遍也不过有三五十里山路,后面还有十数座高峰,比前山大上数十倍,深幽无比,才能算是真正的道家福地,可惜自古便是人迹罕至,无路通行。 故此来龙华山游玩之辈,多是在前山最深处龙华峰下的通古观里住上一夜,第二天便再由另外一条小路下山,可以玩赏不同风景,但想要往后山一行,却是难如登天一般。 此时路宁与楚玉书便是顺着前山的山路一直行来,果然一座好山!却见得古木乔松,路径幽深,丹崖怪石,削壁奇峰,瑶草奇花四时不谢,青松翠柏岁岁长春,条条涧壑藤萝密,四面碧峰木色新,异种蟠桃常结果,万杆修竹每留云。 须知路宁打小没出过远门,只有书本上的见识,何曾亲眼瞧得如此灵山胜景?当下不免赞叹连连、目乱神迷,只恨自己生下来时未曾多长了两只眼,此刻却是不敷使用了也! 又有那楚玉书乃是识途老马,在一旁向路宁解说这山中诸般景色,何处山石传言镇压了为恶的妖精在下,何处涧水里有异种小鱼能半夜放光,何处山崖怪松上传言有白猿往来,何处峭壁云雾之间每有华光照耀,以及种种有关龙华山的传说,神鬼妖狐之类,更让路宁暗恨连耳朵也少长了两只。 两人正行间,忽有一拨人也自山下而来,约莫有三五十人,比路宁楚玉书等行得略快些,不一时便赶了上来,领头的两个遥遥瞧见了楚玉书,顿时大呼道:“前面的可是楚年弟,且歇一歇,为兄的来也!” 楚玉书与路宁回头看去,却见那两人身量颇胖,宛如两个肉球一般,浑身的绫罗绸缎,手中摇着描金纸扇,头上飘着宝蓝色文生公子巾,作书生打扮,正气喘嘘嘘地走将上来。那楚玉书见了二人,不免叫了声:“苦也,怎得却遇上这两个夯货。” 路宁好奇问道:“这二人是谁,让贤弟一见便自叫苦?” “路兄你哪里知道,这两个是我在万年县的同学,都是城中富户之子,一个叫钱统,一个唤作范岱,仗着家中有钱买了功名,乃是与我一科的秀才,故此才以年兄弟相称。这二人明明不学无术,却喜欢拉着小弟故作风雅,每每吟些恶诗,令人厌烦之极,小弟平日里便是避之不及,没想到今日与路兄你同游龙华,却撞见了这两个厌货,只怕此行是要让路兄见笑了。” “既然不喜,躲开了便是,何必与他们同游。” “路兄,小弟也没奈何,这两人与小弟同出一个夫子门下,父辈也与家父一向交好,况且前番取秀才之时,都是本县邓座师取中的师兄弟,如今见面,怎好当做不识?便是家父面上也不好看,只得虚应一番,回头小弟寻个由头,打发了他们走也就是了,误不了你我兄弟游山。” 第六章 龙华现猿踪 路宁知道楚玉书与自己不同,不但有父母管束,楚家在万年县也是有名大户,宾朋故旧极多,不似路家在太平县向不与人往来,故此也不以为怪,“既然如此,便等他们一等就是了。” 说话间,那钱、范二人已带着人走到近前,与路宁、楚玉书见礼,攀谈一番,路宁听得言谈,果然是两个草包,不免在心中暗暗摇头,由着楚玉书和他们敷衍。 这两人也不知路宁是谁,只听楚玉书说是太平县昔日的同学,也有秀才的身份,便也就不去管他,只顾扯着楚玉书说话。 原来这两人虽然腹中无物,是两个草包,却最恨被人看轻,是以十分爱在人前显摆自己读书人的身份,一开口便是摇头晃脑的之乎者也,言必称诗文,偏生腹中无物,只有酸臭之气充盈,因此同学之中向来无人与他二人相交,唯有楚玉书碍于情面敷衍几句,却被两人引为生平至交。 此番在龙华山偶遇,钱、范二人端的是喜出望外,那钱统便兴冲冲地道:“楚年弟,今日难得有幸同游龙华山,你我三兄弟皆是天下间有数的大才子,同游名山岂能无诗,要不然我们三人便各作一首游龙华如何。” 楚玉书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妙,“这两个货果然兴致大发,又要作诗,岂不是要了我的命去?”连忙摆手谦逊道:“不成不成,两位年兄大才,自然做得佳诗,小弟却是不成,没这般本事,还是罢了吧,看景,看景!” “楚年弟也是秀才出身,怎会做不得诗?莫要推搪了,依小弟说,便以五里路为限,各自作诗一首,谁人做的不好,今夜宿在龙华峰下通古观,香火银子便由谁出,如何?”范岱在一旁道。 一言既出,钱统轰然叫好,便道:“就这么定了!”只把个楚玉书弄得十分无奈,只能应承下来。 路宁在一旁看了暗自发笑,心说幸好他们没算上我,玉书贤弟你也莫怪哥哥我不曾相救,遇上如此同学,你我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当下几个少年各怀心思,沿山路一路径行入山,那楚玉书被逼无奈,只得一边观赏山景,一边打腹稿作诗;路宁无事一身轻,乐得自在逍遥,乐享风景之余暗自在心中回想适才楚玉书所言山中诸多灵异之事;偏那钱、范二人,开口便约定要作诗,好不容逼楚玉书答应了要在五里路内各作一首诗,只是任凭他俩一路上搜肠刮肚,把腹内诸般事物都刮将出来,却也凑不成一首诗来,不免有些着急。 五里路过去,又是五里路,一连走了近二十里山路,众秀才都走的气喘吁吁,浑身汗流,却是半句诗都没得,楚玉书乐得二人不提此事,刚好与路宁低声谈笑,十分逍遥。 只是眼看着众人都已经走到龙华峰下,通古观在望,一番辛苦就要捱过去了,那钱统忽然偶有所得,当下发一声笑道:“好了好了,诗有了,范年弟楚年弟,你们的诗有了么?” 范岱也道有了,楚玉书无奈,也只得点点头,那钱统便道:“既然都有诗了,那愚兄我就先吟自家这首,还请两位年弟指教。” 说罢,他将手中描金扇子打开扇了几下,见得众人眼光都望向自己,便是那一直漠不关心的路宁都把眼望了过来,有心要听听自家有何佳诗,不免有些志得意满,于是一指那龙华峰道:“愚兄此诗便是以那龙华峰为题,且听真了:远看龙华黑乎乎,上头细来下头粗,有朝一日倒过来,下头细来上头粗!” 路宁一个撑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却听得那范岱用扇子击打手心,连声叫妙,“钱年兄所作之诗与小弟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谓是英雄所见略同啊,几位,且听我这首诗,也是观龙华峰有感,嗯,有道是:远看龙华石头大,近看龙华大石头,龙华石头果然大,果然龙华大石头!” 这两个憨货各作了一首“妙诗”,颇为志得意满,那楚玉书久经这些歪诗考验,倒还支撑得住,却把个路宁险些没笑破肚皮,扶着道边一棵大树摇头喘息不已。 也真难为了楚玉书,明明一肚子不适,还要强作欢笑,恭维钱、范二人,胡乱作了一首诗应景,就想要把这件事打发过去。 却不想那两人得意便忘形,见了路宁在一边暗笑,心中略有不爽,那钱统便道:“这位路老弟,你也是秀才出身,虽然不若我等有才,想必也能作几首打油酸诗,此番何不也作上一首,有我等珠玉在前,就算诗略差些,想必也能得以流传,说不得后辈儿孙说起今日之事,也能得个万昌府四大才子之类的美誉呢!” 路宁哪里肯陪他们现眼,连忙推脱,只是这两个货十分没眼色,扯着路宁定要叫他作诗,那楚玉书也在心中道,今日我既然跑不了,路大哥你好歹也陪我一遭,于是竟也在一旁推波助澜,弄得路宁无法,见二人再扯下去怕是连衣服都撕坏了,只得应承下来。 这位路公子虽然如今已经不在仕途经济上用心,但毕竟有神童的美誉,又读书成癖,那诗文之道自然也不曾丢下,故此心中只略动了动,便自口颂一诗曰:“千岩万壑路倾欹,杉桧濛濛独掩扉;翠窦烟岩画不成,桂华瀑沫杂芳馨。古堑细烟红树老,半岩残雪白猿啼;露滴红兰玉满畦,闲拖草屣到峰西。闲行放意寻流水,静坐支颐到落晖;拨霞扫雪和云母,掘石移松得茯苓。但令心似莲花洁,何必身将槁木齐;虽然不是仙家洞,春至桃花亦满蹊。” 原来路宁自从那日龙宫之事后,便对这神鬼之事越发的感兴趣,因此今日所作之首,明是观龙华山有感,暗中合了自家心事,飘飘然有出尘之意,倒是比平日里所作仕途经济之诗更好了几分。 楚玉书是个识货的,肚子里有几分才学,当下不免默默吟哦,颔首不已,钱、范这两个货却那里知道什么好歹,摇头晃脑道:“不好不好,什么乱七八糟,也不知说些什么,就听到白猿一句,这龙华山中向来传说有一头白猿出没,算是应景,其它都不好,比起我俩诗作来,实在是差得不知凡几。便是楚年弟的诗也比你强胜得多,看来今晚通古观的香火之资,得路老弟你出了。” 路宁也不以为意,本来作诗便是被强迫,又岂会和这两个货一般见识,再说他家境甚好,也不缺这点香火钱,当下便点头应了,正好算是回请楚玉书一番,谢他这些时日款待之情。 当下这四人在前,家仆护院等在后,一行人浩浩荡荡便往通古观而去,早有那观中的野道出来迎接,进得观中,又有管事的道人引几位公子往后院行去。 原来这处所在名为道观,却不是正宗的修道之所,只有几个野道居住,靠着游玩龙华山的客人弄几个香火钱,故此便如世俗中的客栈酒家一般,非但有知客、管事,更有那烧得一手好菜的大厨,十数间颇得野趣的云房,往来的游客里有钱之人多住在此处,倒也照顾得这家道观生意不俗,规模比起寻常道家有名道观来也不小些。 通古观中领头的野道有个道号叫做双泉道人,听说万年县中楚、钱、范等几家的公子来了,忙不迭的迎将出来,安排好酒席以及休息的云房,统统都是最好的。 路宁见他殷勤,便多给了几两香火银子,那双泉道人更是欢喜,又命几个小道士抬出几瓮酒来,却是野果酿的村酒,虽然酒淡,味道却好,送给几位公子助兴。 路宁前番因为饮酒引出好大的乱子来,险些永世不得超生,这才刚过了几天,殷鉴在前,哪里肯再饮酒?况且又不喜钱、范二人,当下不免告了个罪,说是路上疲惫,便自回房安歇了。 钱统范岱二人见他已经会了钞,也不去管他,扯着楚玉书饮酒作乐,直闹到半夜方才歇下,把个楚玉书灌的人事不知,到第二天午时方才醒来,匆匆洗漱了一番来寻路宁,结果门一打开,那楚玉书便不知高低,叫了一声苦也! 原来路宁各样随身物品,连同衣服银子书籍等都在房中,人却杳如黄鹤,不见所踪。 再问观中的小野道,却言说路宁昨夜睡下后便一直未曾出门,观中大小人等全都没瞧见这位路公子到底何时不见的。 楚玉书丢了好友,到底是在山中,生怕路宁被什么豺狼虎豹、山精妖鬼掳去,直唬得魂不附体,不免四处乱找,连累通古观中的大小野道也满山飞奔,却哪里找得到路公子半点踪迹? 暂且按下楚玉书这厢不表,单说路宁因何失踪?这番虽不是鬼差索魂,却一般是祸从天降,只能怨路宁出门前未看黄历,找个相师算上一算行止,结果如同冲撞了太岁一般,接连遇上种种怪事。 原来这路宁白日里在山中吟哦作诗,却是无意中惊动了正巧路过的一个精怪,尾随一行人至观中,见这位路公子早早安歇了,窥得个便宜,便悄悄将其掳走,带去了龙华后山深处,那楚玉书等人如何寻得到踪迹? 好在这精怪存心并无不良,掳人之时施了法术,也并未惊动路宁,因而此时路公子还犹自黑甜入梦,浑不知自己已经换了住处。 待到第二日清晨醒来,路宁一睁开眼睛便是悚然一惊,发现自己触目所及之处已然不是昨夜的通古观云房,而是一处石洞的洞壁,青森冰冷,身下也不是床铺被褥,而是一块巨石,温润如玉,上面铺着几张也不知道是什么野兽的毛皮,触手处甚是柔软。 “路公子你醒了,可要奴家伺候您先用些早饭?”旁边一个怯生生的女声说道,路宁闻言又是一惊,转头看去,却见这处石洞占地甚大,里面尽是些石制的家什,状极古雅,又有一个十七八岁的黄衣女子站在一旁,正将一碗热腾腾的米粥和几样小菜放在石桌之上,见到路宁醒来,方才开口问话。 “这是何处,你是什么人,我因何来此?”路宁一连问了三问,那黄衣女子却低着头不敢答话,见路宁似乎有些着急,便轻声道:“先前主人便有吩咐,说是路公子醒转之后定是满腹疑问,嘱咐奴家待公子醒了就伺候些饮食,再告之主人。” “奴家看路公子似乎没有用膳之意,不如待奴家去将主人请来,公子有什么话要问,便去问主人好了。”此言说罢,这女子也不待路宁回话,便礼了一礼,匆匆转身离去。 路宁见了连忙跳下石床,虽然浑身只着昨夜睡觉的短衣,也没什么鞋袜,却也顾不得了,便想顺着那黄衣女子离去的门户出去,却不想那女子走得毫无滞碍,路宁到了洞门前却觉得浑身一沉,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压住自己,凭他如何使劲也动不了分毫。 “不好,这是有什么鬼打墙的妖法么,居然如此厉害!”要是换了以前的路宁,当然不明白这股莫名力量究竟是什么,不过经历了龙宫之事后,他便猜出束缚自己的这股力量必然是什么妖法道术之类,知道厉害,故而不敢强自挣扎,只得缓缓后退,又回到了先前的石床前。 路宁心中惊疑不定,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到了这个不知名的地方,又有个甚么“主人”要见自己,还用妖法将自己困在石洞之中,这可真是怪事一桩。 不过他虽然年纪不大,却有一般好处,遇事心中极有主意的,端可称得上是每逢大事有静气,先前龙宫水府中事便可为例证,此时无端遇上这种人力不可抗拒的怪事,他倒也不似普通人那般害怕之极,略定一定神之后便恢复了平静,将一颗心安安定定放在肚中,坦坦然然坐到那石桌边拿起米粥便吃将起来。 这不光是路宁胆大,更是因其暗中思忖,觉得这主人将自己掳了来此地,却没动分毫,居然还派了个女子来服侍自己,连所施展的法术也只是禁制自己出洞而已,十九是没什么太大恶意,因此也就不惺惺作态,反而大大方方的享用起清粥小菜来。 正好昨夜路宁宴席上没吃上几口就被钱、范二人吓跑了,此时正觉得腹中饥饿,那米粥是用个大石碗盛来,分量不少,刚好可以疗一疗路宁腹中之饥。 一碗粥吃的堪堪见底,路宁方才听得洞外一声奇异的笑声,转眼便有一条白影随着笑声闪入洞中,公子定睛看去,只唬得浑身冷汗,却见一头硕大白猿跃进洞来,身躯极是雄壮,约莫有一丈两三尺高下,双目开合间如同有电光在洞中闪耀,一身白毛有半尺长短,随风晃动,看去威猛绝伦,比起狮虎之类更加慑人。 路宁虽然近来眼界也广了些,连龙王水怪之类都曾见过,但毕竟年纪不大,从未见过此等凶恶猛兽,没吓的叫出声来已是不错,却把那粥碗掉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声大响。 那白猿见状,似是知道自己吓着路宁了,连忙又跃出石洞,片刻之后重新进来,却又换了个装束,身形已经与常人差不多大小,又弄了一身旧衣长袍穿戴,却是在洞外变化了人形,面容虽然还有些狰狞,露出一点猿猴相貌,但比起先前来着实好上太多。 白猿精再度进得洞中,举止居然颇为斯文,拱手向路宁深施一礼道:“某家适才来的孟浪,惊吓了公子,万望勿怪,勿怪。” 路宁见状心甚奇之,这白猿虽然有些野气难掩,但举止之间却颇具法度,又懂得变化人形、口吐人言,言辞之间十分文雅,知道这定然是山中得道的灵猿,成精的妖猴,不是寻常畜类可比,因此也不好怠慢,连忙站起身来回礼,道:“无妨,不知这位仙兄何人,为何将在下带来此处?” 那白猿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来,看去好不瘆人,“什么仙兄,某家姓白,痴长你几岁,路公子唤我一声白兄就是了,此事说来还要向公子赔罪,昨日某家偶至前山游玩,听见公子所作诗文提到某家,诗意又极飘逸出尘,心甚爱之,知道公子实有大才,故此才大胆尾随了公子与友人,夜中将您请来此处,便是为了朝夕请教,还望公子万万不要推辞。” 路宁闻听此言暗自懊恼,早知如此,昨日便是被钱、范二人扯了衣服去,也不该出头作什么诗,这下却好,被这白猿掳了来,这却怎生了结? 这头白猿出身其实颇有来历,却暂不必提及,只说它自开得灵智以来,便在这座山中,年深日久成了气候,修得一身法力,又碰巧在山中寻见一位古仙人的旧居,得了许多好处,道行越发精进,如今已经是天妖第四重易血境巅峰的修为,而且肉身强横、法力非凡,虽然还未渡过一次天劫,却也不是寻常妖魔可比,就是与那位清河君敖钰从东海龙宫中带出的嫡系亲信鼋将军比较,也不过是仿上仿下,甚至还有超出。 第七章 少年甫学剑 这白猿修得如此厉害神通,足可纵横凡俗世间,却常年隐在龙华深山之内,极少出头,故此外人多不知此地居然有此巨妖。 不过毕竟白猿乃是得道通灵的妖类,偶然间往来前山,或是有人登高远望,窥探后山之际,曾无意中被人窥见过几分形容,虽然瞧得不甚真切,却也使得这龙华山中渐有白猿传说。楚玉书昨日上山之时,还曾给路宁讲过几个山中野道杜撰的白猿故事,被路宁记在心中,后来作诗之时有“半岩残雪素猿啼”之句,便是源自于此。 只是路宁作诗的时候何曾想到过,那传说中的白猿居然恰好经过,听见自己诗中提了他一句,应了心事,竟然连夜将他掳了来,号称要向路宁朝夕请教。依着路宁想,不单世间这附庸风雅之风盛行,居然连猿猴精怪也爱此道,前番钱、范两个货言犹在耳,这边就又遇上个好文的白猿,真真让他连仰天叹息一口闷气的气力都没有了。 那白猿却不知道路宁心中如何想,见他似乎并无怪自己将人掳来之意,与自己对答之间颇为尊重,似乎也无对妖怪的恐惧、歧视等心,这才将心事放下。 原来此猿虽修炼有成,但无人教导,到底野性难寻,遇上什么事只凭着脾气来,因听见了路宁诗中赞了自家一句,由诗窥见文采,而且语涉道气,知道此子不是寻常腐儒可比,乃是胸有丘壑之人,正应了自家心事,便起意将其掳了来。 其实它不过略通文墨,虽然比钱范之流强许多,也根本不想与路宁谈诗论文,不过是找个由头,有事想求路宁罢了。如今见这位路公子并不以自家粗鲁孟浪和异类出身为怪,顿时大喜,便冲洞外叫道:“琼娘,取一壶酒,几碟菜来,某家要与石公子对饮几杯!” 路宁如今最怕听见的便是饮酒,当下连忙阻拦道:“这位仙兄,呃,白兄,在下上山之前才受过一场风寒,医家嘱咐不能饮酒,白兄盛情,在下怕是受之不起。” 白猿听了,他修炼有成,能变化人形,深通穴位经脉之妙,当然也就略通医道,当下便将手一伸,轻轻巧巧将路宁手臂抓住,把起脉来,略一沉吟便笑道:“果然曾有小恙,不过不妨事,公子禀赋不凡,些许小病就是不服药也自无碍的。” “也罢,既然路公子不欲饮酒,某家也不勉强,琼娘,酒我自饮,你再去取一壶灵石钟乳来。呃,将某家存下的那件旧道袍和几件鞋袜之类也一并取来。” 顷刻之间,那先前的黄衣女子便用个木盘盛了两个壶,几盘菜来,放在石桌之上,又将一件旧道袍并鞋袜等放在石床边,方才翩然告退。 白猿道:“路公子,昨夜匆忙将公子请来此地,却忘了衣物未曾带来,某家身子粗重,故此也无什么服饰适合公子,只这一件道袍虽旧,倒还合身,几件鞋袜乃是琼娘所制,勉强能用,还请公子不要见怪。”说罢,让路宁先将衣服穿了,方才又指着面前之壶道:“既然公子不能饮酒,这灵石钟乳乃是附近一处溶洞中灵石所生,有些明目的功效,公子服了日后夜间能视物如白昼,也算是有几分用处。” 路宁对这灵石钟乳倒是没什么抗拒,况且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不知这头白猿的真实性情,又没被逼上绝路,自然不好与他起什么冲突,便存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思,与白猿对饮起来。 如此一来,路宁便被白猿强留在山中,初时几日,只是让他在洞中安歇,将养精神,也不让他出洞,除了对饮之外,当中间或有几次来请教过路宁几个问题,都是书文典籍中浅显的句子,路宁一一答了,那白猿便欢喜而去。 又过几日,两人相处的熟稔了,白猿又拿了几个问题来问路宁,这回却是涉及到道家的一些密旨要义,十分奥妙了。 原来当初白猿得了龙华山中古仙人的遗泽,其中有一本《金玉散注》,乃是罕见的仙家道书,内里颇多奥秘。白猿虽然识得几个字,懂得些文墨,却是当年妖法初成,一时贪玩去了万年县中,偷听了几日夫子讲书,自家又搜罗了一批书籍上山,多年来半读半猜而成,不曾得过真正传授。 后来白猿无意中寻到了古仙人的遗泽,其中其它道法倒也罢了,偏这篇金玉散注文辞古雅,又用了许多道家独有的暗喻,白猿不能一一尽解。他没有师父同道指点,自家妖气强横,随意入世容易被人窥破行藏,故此不能长期出山寻仙访道,修为上一直有所缺憾,以至于空有数百年功夫,只将天妖第四变的功夫磨练的炉火纯青,却一直不敢渡第一次天劫,追求凝结妖丹的机会。 此番白猿也是病急乱投医,刚好撞见了路宁似乎略通道家玄学,便动了心思将其劫上山来,为的就是让这位书生公子指点迷津,注释金玉散注,好补全自家道法中的缺憾之处。 哪知道路宁不过是略读过几本道藏,有些涉猎罢了,想要仗着这些本事指点白猿,却是根本不够。 总算白猿所问本也是金玉散注中最为粗浅的一些问题,其中有的路宁曾在杂书中见过若干释义,便如实告之,有的问题连路宁也没听过,不过他毕竟读书极多、博闻强记,思维又敏捷,虽然坦言不知,却又与白猿互相探讨,意图阐发其中深意,虽未必全然得中,也能猜出三五分寓意来,让白猿得益不少。 路宁中途便已经约莫猜出了白猿真实用意,曾有心想要胡解一通,惹得白猿发怒,赶自己下山。只是转念一想,毕竟此妖对自己十分礼遇,吃穿用度比起平日在家也不差些,见了面便自嘘寒问暖,便是相知的好友也不过如此,若是胡乱解释害了这头老猿,岂不是有些亏心?故此只得息了念头,就这般胡乱混日子下去。 直到半个多月之后,有一日路宁实在忍耐不住,见了白猿便直言相告,说自己此番来得匆忙,没有知会好友楚玉书,怕他着急,万一再通知舅父大人,惹得老人家也发急,岂不是大大有亏孝道?因此提出想要下山回家,日后若是白猿有需,可以再接自己上山来相陪。 那白猿闻言笑曰:“公子不用担心家中,某家先前已经下山一趟,用法术仿了公子笔迹留书给了那姓楚的小子,说你厌烦钱范二人,又恰好遇上朋友,相约同去别处游历,故此才会不告而别,那小子此时已然放心,不再四处寻你,便是你那两个老家人也安心住在楚家,故而更不会惊动你的舅父与家人。” “公子与某家甚是相得,不如再多留些时日吧,某家还有许多事要请教呢!” 路宁百般无奈,只得应了,那白猿见路宁兴致不高,怕憋屈了这位书生公子,便叫琼娘在洞外备了一桌酒席,放路宁出洞在外饮宴作乐。 可怜路宁被关在石洞中十数日,虽然十分礼遇,却也形同坐牢一般,此时终于能出来放放风,便是白猿叫他喝酒也是肯的,因此欣然同意。 一人一猿便同在洞外一处平岩上对饮,路宁谈几句书上记载的历朝逸情,白猿便说几段山中的趣事儿,虽然没什么共同语言,言谈却还算投机。 酒至酣处,白猿见路宁始终有些愁眉不展,知道他心中还有回家之念,暗道这书生人虽好,但毕竟是个凡人,自己把栖身修道的洞府都让了出来给他住,又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十分诚心相待,如此在山中逍遥度日,恐怕比那人间帝王人家还胜过几分,居然还是闷闷不乐。看来自己得想个什么法子,分一分他的心思,也免得这书生老是如此心烦,某家心中过意不去。 想到这儿,白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当下便对路宁说:“路公子久在繁华人间,这山间的清静定然不合公子胃口,不如某家让琼娘出来给公子献一曲舞娱宾如何?” “万万不用,在下向来不喜此道,白兄盛情心领就是了。” 白猿见路宁推搪,便站起身道,“既然公子不喜歌舞,某家便演一路剑法给公子释怀就是了。” 说罢,他也不待路宁反对,便将身一纵,半空中便现出了最初的庞大白猿之身,也未见其取什么兵器,便有一双白虹突然自虚空中显现,环身电飞,光圆若月,随着白猿身形,极尽变幻飞腾变化之能事。 舞到酣处,白猿身影竟与白虹融在一处,平岩之上只见得白光浑圆,数十丈内皆是寒风锐气,至于公子身下所坐之石,若不是白猿有意避开,早就化为齑粉了。 要知道路宁到底少年心性,何曾见过如此出神入化的剑术?当下不免看得呆了,情不自禁的开始模仿起白猿的动作来,将先前烦恼尽数抛在脑后,便是白猿演练剑法完毕,将白虹收了,空手归座之后,犹自对着白猿问东问西,显然极感兴趣。 那白猿本就是想用一桩事情占住路宁心思,不让他想家,此时见路宁果然对剑术有兴趣,便笑道:“难得公子赏识某家剑术,吾也不能敝帚自珍,便将这路剑法传了你就是。” 说罢,他就将十余式白猿剑诀的招数与修行、运转劲力的口诀传了路宁。 路宁人极聪明,记性又好,早将口诀记在心中,端得可称是过耳成诵。白猿从未遇到过这等人,怕传的少了禁不住公子心中琢摩,干脆将整套剑诀并八八六十四式白猿剑的剑招一气尽数传了,又亲自将剑招拆散,缓缓在路宁眼前演练了三五回。 路宁一边将口诀在心中默念,一边空着手缓缓模仿白猿使剑,虽然没什么底子,但是仗着天资聪慧,居然将八八六十四式白猿剑诀的招式强行记下,只是说到练会,却还差得远,须得日日苦练才行。 要知那学武与做学问读书一般,都是极吸引人的,路宁甫一接触剑法便深深的陷了进去,此时满脑子都是奥妙无穷的白猿剑诀,非但不提回家之事,连酒也不喝了,便从旁寻了个树枝演练起剑法来。 白猿见了不禁莞尔一笑,暗道大功告成,于是嘱咐琼娘从别处取了一柄短剑来,却是白猿往日从山外寻来之物,虽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却也是一件上好的利刃,送给路宁让他练剑,又让琼娘好生看顾路宁,这才一纵身走了。 不提白猿,单说路宁路公子,自学得白猿剑诀之后,白昼之时便日日勤练不辍,夜间就在石洞里研习剑法口诀,日子过得颇为充实,渐渐沉浸其中不可自拔。 他却不知道,自家所习的这路剑诀来历极大,乃是白猿天赋血脉中带来的奇妙剑术,待到白猿修炼有成之后方才渐次悟出,共计八路,每路八式,一共八八六十四式,单论剑招本身,已经是人间最上乘的剑法,配合口诀同修,便是凡俗中那些侠客们所推崇的绝顶剑术也颇有不及之处。 况且这路剑诀不但有近身攻击的初步路数,也可化为飞剑之术,隔空刺击,有取敌首级**里之外的诸般手段,不过那却要真正的修炼之人炼就一身真气,道行境界具到了火候才能有此手段,也才能算的上是真正的白猿剑诀。 连那白猿自身,修为也不过彻底练通了周身大穴小窍,真气如水,能驳剑百步、飞天绝迹,短时间内身剑合一,距离白猿剑诀真正练成实还有一段极大的距离,更遑论路宁了。 况且白猿前番传给路宁的只是剑招与口诀,并没有传授剑诀附带的妖族练气修法之术,路宁凭借口诀与剑招日夕苦练,或能修成几分内力,并将白猿剑诀练到人间罕见的地步,与凡间天才武学之士争一争锋,但想要凭此练通周身窍穴,修炼成真正的厉害道法,却是万万不能的。 路宁书生一个,也不晓得这其中的关窍,只是每日习剑练招,越练越觉得有许多难解之处,越练越觉得武学之中颇多奇趣,竟是丝毫不比读书差,心思便渐渐都转到了这白猿剑诀上。 偏巧这些时日白猿要引他入迷,故意不来寻路宁,临走时也未施展妖法封住石洞,那路宁有了自由,又得了一口短剑,便每日里将这八八六十四式白猿剑颠来倒去练个不休。 也是他本身便有些天赋,更得力于当初龙宫中半杯残酒、几枚异种果子,结果短短十日内就将整套白猿剑诀练熟,由外及内,内力竟然也从无到有,得了些许成就,硬生生从一个没练过武功的书生,变化成为略通剑术的少年。 当白猿再因为一处道书中的疑难来请教路宁时,忽而听路宁自称已经将白猿剑诀练成,顿时大吃一惊。 他自家晓得自家事,身为妖族,本身资质便自不凡,炼化横骨化形为人时又悟出血脉中自带的这套剑诀,但前后也花了数月的功夫,才将白猿剑法的剑招使得精熟,体内妖气运转如意。 想路宁一介凡人书生,何德何能,又没有学武修道的底子,居然能在十日内就练就整套白猿剑诀?当下颇有不信之意,便让路宁演练一番。 却没想到路宁果然将剑招全部练熟,虽然整体运使来还远未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本身那一点可怜的内力更是贻笑方家,根本无法与剑招配合,完全谈不上任何威力,但这却是他学剑时日太少,全凭自家琢摩,毫无根基与传授所致,单单从剑招本身来说,路宁自称练成白猿剑法也不算妄言。 白猿自晓事起便在龙华山中修行,修炼有成后虽然也曾出过山,生平却连第二个修行之人也未曾见过,此时遇到路宁,学剑又如此之快,顿时让白猿也颇有几分兴趣,心中暗想:“噫,到底人为天地间头一等生灵,万物之长,天下妖类都要炼化横骨变作人形才能修炼,这小子不单文采出众、博闻强记,居然还是个难得的武学奇才,人族便个个都如此了得不成?” “嗯,猿与人之间难道便差了这许多?某家却是不信,不如再传他些运使内力、持剑对敌的法门,看此人到底是否真个天资过人,连某家这等天生地养的得道精灵也比不过。” 那白猿心中暗自思忖,便又传了许多如何运力使剑的法门给路宁,连带着还传了些人间武士修炼内力的诀窍,诸如打坐、调息、内视、搬运内气之类,虽然白猿知道法不轻传的道理,没有连同修炼之法也一起传了,但就是这些人间功夫,也让路宁得益极多,深深入迷。 自得了传授之后,他果然再也没提过回家之事,每日里除了练剑,便是和白猿探讨古仙人道书中的学问,或是向其请教剑法,夜晚间犹自不肯歇息,往往打坐运转内息,琢磨功力。 第八章 引气锻肉身 似如此日夕学剑,转眼又是一月有余。 这段时日路宁不单将整套白猿剑诀统统练的精熟,内力也变得逐渐深厚起来,更有许多服用龙宫酒果后又得温半江真人一颗灵丹化入身躯的天地精华,随着他练剑的过程渗入周身筋骨之中,逐步转换体质,一改上山之时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 如今他虽然身材未变,却显得越发英挺,气质脱俗,暗中还有一身功夫,就算拿到世间武林里,也不比那些所谓的名门侠少差上多少,凭了有两三分火候的白猿剑诀,等闲高手还吃他不住。 话说这一日,路宁自觉已然将剑诀演练颇为纯熟,诸般运力使剑的法门也都了然于胸,见白猿有暇,便邀其与自己对演一番,好看看自家所学如何。 他这倒不是自觉所学已经厉害无比,强过白猿。只是作学问时的习惯,凡有所得总要和夫子、同学对答应证一番,互相砥砺,才好更进一步。 却不想这回却是错了,那白猿有数百年修行的功力,便是凡间武学,练了这许多年也自出神入化,更何况人家还是深通妖法的精怪?结果白猿都没耐烦使剑,空手闪过路宁十余剑后一个转身,劈面就将路宁手中剑夺下,端的是轻松无比。 路宁见状不免有些气馁道:“想不到练了这些时日,却连白兄你一招都不曾接下,看来我果然不是练武的材料。” 白猿心说你若不是练武的材料,某家岂不是废柴一根?当下笑着劝解道:“路公子你短短时日已经将武艺练到如此火候,实已经是极了不起的成就了。某家修行到距离成就妖丹一步之遥的境地,数百年苦功不是白费,公子你拿我比较,却是自家寻错了对象也。” 路宁仔细一想也是,自己随便学了几日剑法就想和白猿相提并论,也确实狂妄了些,不免自嘲的笑了笑,又对白猿道:“对了白兄,这些时日在下几次看你演练剑法、出神入化,颇为感慨,特为白兄作了一首五律,请白兄一听。” 随即口占一诗道:“白猿跃林间,超腾若飞雪;携来峰顶云,且饮溪中月。剑气似霓虹,眸光凝玉洁;名山藏灵秀,何逊九天仙?” 那白猿闻听此诗,双目之中神光闪动,心中甚是激荡,盖因他虽然修炼有成,能化人形、说人言,行动举止与人无异,但毕竟还是个妖精,偶有凡人见了他的行容,无不恐惧异常,眼神中充满厌恶和仇恨。 便是那服侍路宁的黄衣女子琼娘,虽然称他为主人,但私下里也甚是惧怕这头白猿,暗中常有咒骂之举。连琼娘都如此,其他凡人可知了,因此养成白猿性格虽然外表十分豪迈,心中其实颇细腻别扭,十分在乎旁人观感,以自己身为异类自卑。 但路宁却是有别人不同,除了一开始对白猿有些惧怕外,后来相处的久了,便改了许多态度,不但不似普通人那般害怕,反而有平等相待、朋友对处的意思,解释金玉散注时也自尽心尽力,竟是丝毫没以白猿是异类妖精为怪,若非本身不曾修炼,简直就是同道至交好友的架势。 他的这种态度,着实让白猿有许多感触,因此才会十分礼遇,真心敬重。没想到今日路宁又特地为他赋诗一首,单赞白猿之翩然若仙,要知诗文为心中之苗,若非路宁真的不把白猿当成异类,焉能作得出如此诗文? 白猿先前便已经觉得自家与路宁十分相得,此诗一出,却又换了观感,直将路宁引为平生唯一好友。当下不免仰天长啸一声,裂云而出,直啸了有半个时辰的功夫方才歇止,只把个路宁看得目瞪口呆、惊疑不定,却听白猿道:“好个名山藏灵秀,何逊九天仙!”‘ 当下这猿精恭恭敬敬地对路宁一躬到地,叹息曰:“某家自出世至今也有数百年,今日却才算是遇上个知己朋友,路公子,不,路兄弟,某家今日心中痛快之极,真要好好敬你几杯,你可千万莫要推搪!” 路宁心中亦有豪情迸发,朗笑一声道:“白兄既然看得起小弟,小弟焉敢推辞?” 这下一人一妖却是换了称呼,不再以兄台公子尊称,反而有些称兄道弟的感觉,白猿由是大喜,便令琼娘整治一番好酒席过来,这回路宁也不再抗拒,与白猿痛饮起来。 这一回饮宴,直从近晚时分喝到满天星斗,路宁早就有了醺醺醉意,白猿未曾运起法力解酒,当下也已有了七八分酒意,却都不愿回去休息,一边继续饮酒,一边攀谈不休,将什么儿时旧事、心中烦恼、未来迷茫、理想抱负等等,统统倾吐出来,一聊便是大半夜,也不知是谁先提及,居然说起了修炼之事。 那白猿见路宁对此似是极感兴趣,便将自家所知的一些修炼之事尽数告诉了路宁。 原来这天地之间,有着无数天地元气,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力量,故而自古以来世间便有诸多法门,能令生灵设法调用这天地间无穷大力,这种法门或以“道”称,或以“魔”呼,又或者唤作“佛”“妖”,而学习运用这种法门的过程,便被称作修炼。 一旦修炼有成,生灵便能拥有种种难以想象的神通,更有甚者,能够长生不老,永远逍遥于天地之间。 只不过修炼虽好,却不是人人都可以企及的,天下间无数生灵,唯有极少数极少数得了上天眷顾的才能踏上修炼之路。 比如路宁当初见过的敖钰、敖令微等,生为龙族,天生就有无限神通;又有如白猿,由于血脉特殊,落生后亦有许多灵异之处,再加上得了古仙人遗泽,才能修炼到今天这个地步。 但是世间更多的还是像路宁这种的普通人,连听都没听过这个词,更别说亲身修炼了。 “原来如此,小弟往常只知道天地间多有神道,又有许多修仙之辈,传言能够腾云驾雾、白日飞升,原来都是修炼而成的,却不知道白兄你如此神通,修炼到了何等地步?”路宁醉态可鞠的问道。 白猿苦笑一声道:“腾云驾雾倒也罢了,白日飞升某家却是想也不敢想,某家修成人形之后自悟白猿剑诀,因得有古仙人的遗泽,受了道门的好处,故此不比普通妖怪,一路修行算是甚快了,如今也只修到天妖第四变易血境,炼化出一丝先祖真血,约莫相当于道家第四重通达诸窍、魔门第四重浊气贯体的境界。” “然则此等境界,可就是天下无双,即将立地飞升了吗?” “路兄弟谬矣,某家记得有本道书上曾有记载,天下各家各派均将这修炼之道分为九重境界,某家历经千辛万苦才有今日成就,还要再进一步,渡过第一次天劫,才能铸就一颗妖丹,窥得第五重修炼境界。而传闻白日飞升,却最少得修为到了第九重境界以上,渡过三次天劫才可,两者相较,实在是天差地别,天差地别啊!” 路宁闻听修行路上居然还有这许多讲究,不免咋舌不已,趁这酒兴又问:“那修炼到底有哪九重境界,小弟如今又算的什么境界,可曾入了门径也未?” 白猿一怔,也是他到底是山野中天生地养的灵怪,不似凡人心思多,晓得顾忌遮掩,十分耿直的回曰:“某家也只知修行有九重境界难成,三大天劫厉害,却不曾深知就里。不过似路兄弟你这般,还只能算作凡间手段,根本未入修炼源流,何谈门径?” 路宁闻听,不免面红耳赤,他本就不曾晓得修炼的秘辛,只是读过几本神鬼妖狐的野传罢了,故此才刚学了一手粗浅的剑招,练就些许的内力,便自以为也算是修炼了,哪里晓得这凡间武学与正宗修炼之道间的差距实在是一天一地,结果被白猿一番直白话语噎住,心中着实尴尬。 那白猿见自家一言不慎引得路宁难堪,十分过意不去,觉得不该如此对待好友,胸中豪气顿发,劝解道:“路兄弟你也莫要伤心,先前某家教你的白猿剑诀,虽然也十分神妙,却乃是一门剑法,并非人族可以用来修行的根本心法。今夜某家就再教你一篇口诀,与自悟的白猿剑诀不同,乃是一位道门前辈遗留的道书上所载,本来无名,却乃是实打实的人族修行之法,若是你将其练成,便可算是正式踏入修行之道了,你且附耳过来。” 路宁也是喝得烂醉,根本没有多想,只觉得修炼与学武并无什么太大的差异,再者他也对修炼之道极感兴趣,因此毫不犹豫便俯身到了白猿旁边,得白猿传了一篇约莫数百字的无名心诀。 似他这般自小读书的,区区数百字的文章根本也不需过脑,自然而然便记住了。却听得白猿又道:“练这心决,须得能感应到天地之间无时无刻、无所不在的种种力量,才能接引得天地之气入体,你没练过道法,又才学武不久,开始想必极难,还是某家来助你一臂之力!” 说罢,他便让路宁盘膝坐定,用一手按住路宁天灵,一手按住路宁丹田,全力运起妖法,双掌之间便各有一股本命真气冲进了路宁体内,轻轻松松击溃了他体内微薄的内力,转瞬间便游遍了路宁的四肢百骸。 “路兄弟,某家已经用真气运行你全身,你这便运转方才某家所授心诀,全神贯注去感受天地间无数元气的运行罢!” 路宁依言而行,初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时间一长,却觉得那白猿输入的怪异力量渐渐有种与自家身体水乳相融的感觉,不但将全身的酒意都逼了出来,神魂中更有一种想要飘然飞离身体、与无穷天地彻底化合为一的奇妙体悟。 这种感觉持续了约莫有两个时辰后方才变得越来越清晰,路宁此时酒早就醒了,知道此番得了旷世难逢的奇遇,因此着实用心体会,渐渐发现正如白猿先前所言,天地间果然有无数元气,依循着无数规则自发运行,轨迹深奥难言,自己的身体更像是泡在元气的大海中一样,被这些元气来回穿行,难怪会有飘然欲仙之感。 待到全副心神心神沉浸其中,感受得越发清晰了,路宁又发现这些元气其实各行其道,与自己的身体毫不相干,便是伸手去抓,也是抓不到触不到的。 他灵机一动,试着运转白猿所授心诀中聚气的法门,这才感觉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些元气有些异动,慢慢有极小一部分的元气从原本运行的规则中脱离出来,化为细碎无比的小小光点,渐渐融入自家的身体之中,顺着无名心诀运行的脉络汇聚到一起,最终落入左腹天枢穴之中,在这处穴道之中安下家来。 白猿真气灌注他体内,对这一切了若指掌一般,这才缓缓将本命真气收回,似是出了无穷大力一般,不但维持不住人形,露出原本的白猿形貌来,而且连浑身白毛都被汗浸得透了,湿哒哒地垂在身上,神情委顿,丝毫没有原先的神气。 这却是因为本命真气本就珍贵异常,极难修炼不说,而且运用起来也十分艰难,加上此番白猿逆天而为,强助路宁修炼,本命真气损耗极大,故而如今真可谓是元气大伤。 但他却知道路宁如今正是修炼的头一道重要关隘,因而丝毫不以自己元气大伤为念,开口喝道:“路兄弟,先前你借了某家真气才能感应到天地元气,此时需要靠你本身去感应天地,引动元气,切莫大意,速速依照方才的感觉,再吸纳些天地元气入体,好巩固修为!” 路宁闻言更加专注,屏气凝神,继续沉浸在方才那种奇妙的感觉中,虽然缺少了白猿的真气,方才的感觉一下子消散了九成,但是路宁就凭着剩下的一成感应,慢慢存神入照,渐渐将先前的感觉全数找了回来,再度感应到了身遭元气的运行,并依照无名心诀所载法门缓缓收纳天地元气,将一缕缕元气收入天枢穴中存储。 噫,这一人一猿哪里知道,道家修炼前四重境界,分别是引气入体、锻体练穴、凝结真气、通达诸窍,第一重境界引气入体倒也不算繁难,只消能凭本身之力,引动天地元气融入自身,道家修行之法的第一步便算是成了。 世上其实尽有那修道天资卓绝,又身具仙缘之辈,甚至不用人指点,也不需要什么诀要法门,便能到此境界,因此路宁也不算一蹴而就,仗着白猿相助,居然阖夜之间将引气入体练成,总算是正式踏入修行之道。 白猿在一旁运功调息许久,总算恢复了几分精力,又变幻回了人形,见路宁一坐便是数个时辰,知道这修炼第一重境界引气入体最重要的事便是巩固自身对天地元气的感应,故此也不去惊动他,便自在一旁为其护法。 其实他也觉得此番强助路宁修炼似乎有些几分不妥,虽然一路顺畅,丝毫未出什么乱子,冥冥中却总觉得身负极大的凶险,甚至连神识魂魄都觉得弱了几分,没平时爽利。 这头白猿其实真个不知道刚才发生之事到底如何危险万分,只以为是自家用了本命真气相助路宁,才会如此虚弱,因此也并没将这事太过放在心上。 他不当这是一回事不打紧,路宁所知还不如白猿,更不晓得其中利害,也还罢了,但这一猿一人胆大包天之举,却将在暗中窥伺的两位前辈高人看得吃惊不小,险些就出手阻止,露了行藏。 总算是这两位高人及时发现路宁与白猿并未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这才按捺住不曾现身,而是继续在一旁静观其变。 这两位前辈高人其中之一非是旁人,正是当初清河龙君所宴请的贵客,曾赐了路宁一颗灵丹的紫玄山温半江真人,另外一人则是真人好友,十三异派中雁荡剑派的云雁子真人。 这位温半江真人当初在玄元灵水宫中答应要帮龙君敖钰炼一颗阴阳易元丹,因此最近这些时日一直在清河附近盘桓,流连不去。 前些天敖钰终于将丹方中诸般材料凑齐,温半江真人正打算开炉炼丹,刚巧遇着许久不见的至交好友云雁子真人,因为炼丹须得一个清静隐秘之地,还需得有人护法方可开炉,两位真人谈及地理,想起附近有一座龙华山位列道家七十二福地之一,十分清幽,距离清河又不远,这才联袂来此山中,刚好一边谈论道法、讲叙友情,一边由云雁子真人护法,温真人开炉炼丹。 谁想到开炉不久,两位真人就发现这龙华山中居然有个白猿精出没,行迹不定。 云雁子本待随手将这头白猿打发了,也省的这猿精不知轻重,扰了好友炼丹,还是温半江真人发现这白猿来历似是不俗,更兼所修妖法中居然隐约有自家紫玄派道法的影子在内,甚至连所居的洞府都有紫玄道法封禁,若非两位真人都是元神之尊,甚至都难以察觉他这小小四境妖魔。 第九章 缘法忽遇合 两位真人由是大起好奇之心。 要知道紫玄山虽然并未列入道魔九大派之中,却是传承极久的道门正宗,只是门中典籍因劫数散佚许多,加之紫玄山收徒谨慎,一代最多数十人,与别家别派动辄上千弟子不好比,所以声势才不如九大派那般显赫。 故此温半江真人偶然间发现白猿所学居然有本派道法的影子,龙华深山中又有紫玄法术封禁的洞府,便大胆推测这头猿精十九是机缘巧合,无意中得了自家门户散佚的道法。 为谨慎起见,他并没让云雁子真人动手逐走白猿,而是施法隐去气息身形,两位真人十分精力的九成九还放在炼丹论道上,只留出一分念头,偶然以神识灵觉窥探白猿一二行迹。 没想到白猿所学道法究竟是不是紫玄山散佚之事尚未查明,两位真人又撞见白猿掳来书生,朝夕请教、传授剑法等一干事,不免越发觉得这头白猿举止与常妖不同,而且也发现这少年书生路宁十分有趣,行止有度、心性大方质朴,左右这一炉阴阳易元丹总需三五个月方能练成,故此两位真人便一直不现行踪,倒想看看这书生与白猿之交结果如何。 只是便是任凭两位真人法力如何通天彻地,也万万料想不到书生与妖怪居然也能相交莫逆,特别是今日因诗饮酒,攀谈大半夜之后,那白猿竟不知天高地厚,以本身法力强助路宁修炼道法,这却是犯了修行之道的第一条大忌。 这大忌,便是修行的头一道难关。 要知道以温半江与云雁子两位真人眼力之高,当然早就看出路宁修行天赋甚佳,但自身根骨禀赋却有不足,更兼不具仙缘,也就是说他并无苍天眷顾在身,本来永世也感应不到天地之力,就算有一万部最最上乘的道法、魔法、佛法、妖法等摆在面前,也注定无法踏足修炼之道。 似这样空有天资却无法修道的人物,便唤作没有仙缘,温半江与云雁子两位真人游戏人间之时见过的此类人当真不知凡几,因此虽然觉得路宁有趣,却并未生出别的念头来,毕竟似他这样的人根本不能修道,除非真有另一种极特殊、极罕有的缘法,否则便是仙凡永隔。 但白猿可没两位真人一般的见识眼光,他从开灵智起便是自行摸索妖法修持,连修炼古仙人遗留的道法都还需路宁指点,所以虽已经入了修炼门径,懂得一些道术与法门,但到底未经传授,一些最基础的道理反而没人告诫过他。 以至于白猿一向只知道天道不公,没仙缘的人不能修行,却不曾知晓若是没有特别的缘法遇合,不具备仙缘之人若强行修炼道法,轻者神魂俱迷人如僵木,虽生如死;重者魂飞魄散,一切印记自这个世间彻底消失,落得个永不超生的下场。 要是有懂得修行之辈强助无仙缘之人修炼的话,两者同样结果,一样会落得生不如死,或者永久消失。 便是因为不懂,白猿才会莽莽撞撞用自家的本命真气助路宁感应天地元气,此中厉害两位真人自然明白,故此一发现白猿的异动顿时吃惊不小,他们宅心仁厚,不愿看着一人一猿因无知横死,就要隔空出手阻拦,却各自愕然发现,那白猿将本身功力灌注入路宁体内后,一猿一人神魂皆未被天地规则反噬,白猿的真气反倒与路宁肉身之中本来便具有的些微天地元力水乳相溶,不分彼此,就如同当初就是同一个人修成的真气,被迫分开,现在又重新合并一处,还复是同一人一般, 那白猿原本就身具仙缘,懂得修炼,路宁此时与他的真气化合为一,自然也就能感应到天地之力,可以从容迈出踏入修行之道的头一步。 “缘法遇合!想不到白猿与这书生竟有着缘法遇合的机缘,误打误撞犯了修行大忌也能无事,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老道一生修行,却也只见过这一次而已。”云雁子远远运使法力,将这一幕如同亲见一般,不禁在一旁叹道。 温半江也摇首叹息,“想不到此子居然有此奇遇,当初我在清河龙君宴上见他,还曾可惜其胆识心智俱都不凡,勉强算个修道的料子,奈何就是没有仙缘,到如今才知道,原来此子并非没有仙缘,却只是还没遇上这头白猿,仙缘未曾显现而已。” 原来生灵修行,的确需要身具仙缘方可,但是天道运行,万事万物间必定都要留一线生机的,并无绝对之理。 譬如修行之事,生灵能否修炼固然是命中早就注定,但会不会踏上修行之路,却是自家行止决定,并不是有仙缘就一定能踏足修炼的。 同样的道理,没有仙缘之辈,上天也会别有一番安排,称作缘法遇合,不管是不是身具仙缘,只要一心求道,亦有一线能踏入修炼之道的机会。 这一种缘法遇合,是指天生万灵,凡是没有仙缘之辈一生总有一个机会,找到或者遇到一个冥冥中注定与本身有莫大缘法的事物、生灵,或人或物,或山或水,或神或魔,或妖或鬼,或事或劫,然后才能在这个有莫大缘法的事物、生灵、事件的帮助下,生出仙缘来,拥有能够修炼的天赋。 比如传说中,常有凡人偶吞什么宝珠,便能化为仙人,服食什么稀罕果子,亦可寿活千年,或者无意中遇上异人,短短数十年就学得长生不老之法,进了什么名山大川,数日再出,世间已经几千年过去等等,其实说的都是缘法遇合,有人忽然间因此身具仙缘,或者踏入修炼之道,或者得了其它好处,种种种种,不一而足。 可是天地之大,物类之多,实在难以想象,缘法之间可能相隔亿万里之遥,并有种类之别,故此这种缘法遇合之罕有实在是千古难寻,比单纯的身具仙缘还要稀少千万倍,寻常修炼之辈,十万个里也未必有一个是靠缘法遇合才踏上修行之路的,更何况通天下都必定没有十万人修炼。 故此路宁与白猿的此番误打误撞遇合之奇之稀,才会让温半江和云雁子这两位见多识广的元神高人都啧啧称奇,十分惊讶。 “既然得了缘法遇合,这个小书生日后必有一份前途,老道瞧这小子修道的根骨一般,心性天资却还不错,不如再瞧几天,看有无机会把他收入我雁荡剑派中吧。”云雁子叹息了一会儿,忽然因此动了收徒之念,温半江在一旁也是一般。 其实他紫玄山收徒远比雁荡剑派谨慎许多,非得三番五次考验,心性根骨、向道之心、天赋资质等都是上乘之辈,才会收为弟子。但温半江此番离山之前,曾用本门的望气之术推算过行止,隐隐算出南方清河附近似有人与自家有师徒之缘,且与水相应,与白相连,才会流连清河流域不去,直至遇上敖钰。 今日温半江撞见路宁白猿缘法遇合,再想起当初龙宫之事,不禁恍然大悟,看来这天道运行果真十分莫测,那白猿与路宁有缘法遇合,助其踏入修行之道,自己与路宁之间又何尝没有缘法,否则的话,没有自己的出现,此刻的路宁应该还是普通书生一个,甚至直接横死船头,又岂会与白猿相遇,更兼学成道法? 因有此念,真人不免在心中想:“若是那日离山时望气推算不差,这路姓书生应该就是温某所算之人,嗯,若真是有这般事,倒是要看看此子是否与我紫玄山的道法有缘了……” 这两位真人心中各有所思,暗中静默不表,却说那路宁,一入定之后便不曾动弹分毫,直至第二天日当正午阳气过盛之时,白猿见时辰到了午时,烈日当空之下不合修炼,方才将其唤醒过来。 那路宁虽然一天一夜未睡,此刻却是精神倍长,白猿却因为先前本命真气消耗过大,虽经调息却不过是略有缓解,想要真正复原,还需要闭关修炼旬月功夫才行,故而见路宁醒来便要告辞。 路宁看出这位白兄先前助自己修行必定消耗极大,因此十分感动,又蒙他传授了正经的修炼之法,乃是天大的恩情,故此再三拜谢,那白猿却是不以为意,笑道:“路兄弟,你先前替某家解释诸多道书中的疑难,与我实有半师之德,某家传你修炼之法,一是报你这半师之德,二来也是你我兄弟相见恨晚,十分相得,你又何必为此小事言谢?” 说罢,他便嘱咐了路宁几句日常修行中的禁忌和需要小心之处,然后匆匆告辞。 白猿走后,琼娘又来将昨夜酒席残局撤走,路宁骤然得了道家传授,知道这是十分难得的奇缘,说不定鱼龙之别就看今朝,因此十分珍惜,极知道努力,回了所居石洞后便忍不住又开始用功起来。 说来也奇怪,先前他刚来此地,住在这处石洞中只觉得万般不好,朝夕梦想的就是能出去,后来习练剑法,心有所属,便不觉得石洞有什么不妥之处了。 如今开始修行道法,一回洞中,他便隐隐能感觉到此地灵气逼人,比外间更适合感应天地元气,知道这座石洞必然不是普通地方,想起琼娘曾经提起,这石洞原本是白猿自家所居,因为自己来了才另往他处,将石洞让给自己,心中不由更是感激。暗中勉励自己定要好好努力,修成一身道法,才不负白猿如此辛苦,传授了自己一身本领。 路宁心中如此想,自然倍加勤勉,比先前习练剑法之时更甚,一刻闲暇时间也不愿耽搁,立刻便盘膝坐定,重又开始感应天地元气修炼,这一坐又是大半日,却等到时间将至子时方才醒转。 原来这也是白猿告诫他,说修炼之初最忌昼夜不停用功,总要给自家肉身一个休养的机会,不然反自伤身,况且那一日中的子、午两个时辰阳气、阴气极盛,更是不适合修行,日后修为高了倒也罢了,如今路宁才是修炼第一重引气入体的修为,最怕体内元气乱了伤损肉身,故此在这两个时辰中最好不要修炼。 白猿此话言犹在耳,路宁自然不会不听,只是他一睁眼,却发现自己打坐的石床上居然多出了一页纸,看形制正是偶尔白猿拿来询问自己疑难时所用。 路宁以为自家修炼之时白猿偷偷来过,不愿打扰自己,才会将疑问用信笺留下,于是信手拿起,打开一看,却发现这纸上并非什么疑难问题,反而是用蝇头小楷写了一篇修行的法门,有个名目唤作玉锁金关诀。 如今他的见识比未出门之前可增长了许多,仔细一分辨这部心决,便发现这是一篇道家正宗修炼法门,与前日白猿口口相授的无名心决颇多类似之处,但却高深奥妙不少,便以为本是一套,此乃白猿所传无名心决的后半部分。 只是这部心决最后还有一行字,“此事切莫向人提及”,让路宁觉得甚是奇怪,不过转念一想,白猿来去无踪、行迹隐秘,本身也定是有些秘密的,这玉锁金关决他既然不愿当面传授,而是用信笺留赠,又嘱咐自己不要向人提及,自然有其深意,自己顺其自然就是了,何必再去费心琢摩? 他却不知这是自家想得岔了,此一部道决其实并非是白猿所授,而是那位温半江真人暗中分身来此,将这部心决录下相赠。 盖因这位真人既然动了收徒之念,便不愿路宁在修行之初走岔了路,所以提前伏下暗手,留赠了心法,可怜云雁子真人虽然也有意路宁,却还在犹豫如何考察此子,未如温半江真人这般果断,以至于错失了良机,没了与路宁的师徒之缘。 想那白猿本身的修行心法乃是自悟的妖法,人身难以学步,故此只传了无名心诀给路宁,奈何无名心诀虽然也得自紫玄前辈遗留道书,但十分之粗浅简陋,乃是留书的紫玄前辈偶发奇想而得,不合用来筑基。 温半江真人暗中所赠的这部玉锁金关决却不同,此法专为紫玄山中低辈弟子修炼之初打根基时所用,极为适合路宁这种初学者,他才刚刚略加修习,立刻便察觉玉锁金关决比无名心决高妙实在太多,其中内容提纲掣领、高屋建瓴,饶是路宁才刚刚踏足修行之道,但只刚修行了玉锁金关诀半个时辰,便自获益良多。 若以凡俗文事来比喻,白猿剑诀乃是运用之道,指点修炼之辈如何将体内汇存的天地元气化为剑气,贯入宝剑之中助长剑法威力,便如同人间夫子教人背书一样,虽然能够出口成诵、洋洋大观,却不解其中深意,更没法子自己学步;而无名心决则是蒙童识字的描红簿子,极浅极显,虽然也能开蒙,但光是识了字,却不晓得文字中蕴含的无穷道理;这部玉锁金关决却如同特意拣出来的文选一般,不但可以用来打基础、认文字,更阐述了许多浅显的修行道理在内,令人眼界大开。 更妙的是,这部玉锁金关决不但吸纳天地灵气的法门比无名心诀强出不少,而且其中还包含有一段文字,专门讲解如何锻炼运用人身上百余处穴位,譬如路宁先前将天地灵气汇聚的天枢穴,便是其中之一。 这些穴道都是人之肉身中极紧要的所在,若是吸纳的天地灵气足够,便可将这些紧要之处加以锻炼,不特有壮大天地元气的妙用,对于肉身来说更有种种难以言喻的好处,而这种法门,便是道门修行第二重锻体炼穴中的应用。 道门修炼之法分为九重,第一重境界引气入体只消身具仙缘,能接引天地元气淬炼肉身便算完成,甚至被有些修行人嘲笑算不得一个境界。 但第二重境界锻体炼穴开始便十分繁难了,须知人之肉身上应周天星斗,共计有三百六十五处大穴,锻体炼穴这一重功夫便是按照不同的次序,借天地之力依法锻炼周身穴位,其中有许多难关险隘,无数踏入修行之路的前辈便是在这一关上被卡住,终生修行也无法将部分穴道打通,凝聚真气从而进军修炼的第三重境界。 譬如路宁用来蓄气的天枢穴,位于丹田之侧,便是胸腹间的诸多要穴、难关之一,若是修行之人所习道法不正,或是天资不够,光想要淬炼打通这一处穴位,所花时间少则数月,多的甚至要浪费几年光阴。 这还罢了,人身最重要的五处大穴之一,头顶泥丸、足下涌泉、眉心识海、心宫玄海、丹田气海,此五处又名天地五要,人身之中最难锻炼开辟,想要全数练通,所花功夫时间只怕比另外三百六十处穴位加在一起尤多。 再加上连结诸处穴道的五经七脉,故此寻常修行之辈若不得其中窍要,光是要把这三百六十处穴位尽数练通,就要消耗两百年以上的光阴,甚至超出寻常凡人寿命一倍。 第十章 掌中雷霆现 锻体炼穴只是修道第二重境界,当然绝不至于如此繁难,一定要把周身穴道全都炼透才能晋升,而是只消锻炼好相应的部分穴道与经脉,打通眉心识海、心宫玄海、丹田气海这三处任意其一,或是产生神识灵觉,或是衍化先天之气,便可以晋入修道第三重境界,将体内的天地元气转为某种真气。 真气一成,余下更多的穴道就更好淬炼,加上道门动功诸如剑术、拳法一类的辅助,才能在短短人生数十年中把三百六十五处穴道尽数淬炼了,进军更为神妙的第四重境界。 故此从来各家各派修炼之道,开始锻体炼穴之时并不急着锻炼天地五要,而是由易及难,先以打通普通穴道、积蓄功力为主,只是其中的法门,各家各派都有不同玄妙,据此炼就的真气也是上下有别。 路宁所得这部玉锁金关决乃道门极正宗的法决,先从胸腹之间的穴位入手,其中吸纳元气,锻体练穴的法门深合道门路数,奥妙无方。 故此他虽是只是初学,上手却是极快,短短数日的功夫便已经将天枢穴中存满了天地元气,开始利用这些元气一点一滴的淬炼穴道,使之稳固凝聚、天地元气出入无碍,可以随心感应调动。 自此后,路宁每日勤练不辍,用了整整一月功夫,终于将左腹天枢穴彻底锻炼了,留了一股运转如意的天地元气在这处穴道之内,正式稳固了修为,从此踏入修行第二重境界之中,再无倒退之虞。 而白猿自当初大伤元气后便一直隐匿不出,直到路宁将天枢穴锻炼成功之后,他才恰巧出关,兴冲冲地来寻好友。 这却是白猿虽然伤了本命真气,但一月闭关静思,竟无意中将先前路宁所注解的一些道法参透,道行法力不降反升,因此心中高兴,又欲来寻好友饮酒相庆。 只是白猿一见如今的路宁,顿时大吃一惊,却是看出他不但感应、聚集天地元气的功夫纯熟,居然还开始锻炼穴道,这一步功夫在修炼之辈口中有句话,叫“灵窍慧光生,气聚凡尘灭,朗朗夜明珠,无处不皎洁。”,便是极言锻炼穴位的奥妙。 路宁虽然只是开始初步的锻炼功夫,但从此处一步踏出,便可算是真正入了修炼的门径,开始筑建修行的根基,与凡人渐渐有别了。 “某家这位小兄弟果然是个修道的种子,当初因我自身所悟心法乃是妖族一脉,不合人身修炼,金玉散注中的道法又不曾参悟得透,故此只传了无名心诀与他,谁想到路兄弟竟然靠着那一点点心诀就自行参透了锻体练穴的奥秘,天资悟性之高实难想象,真堪为吾道友矣!” 白猿心中暗自忖道,他不知这是玉锁金关决的功劳,因此未免高看了路宁好几分。 而路宁许久不见白猿,亦是十分欣喜,一见面便自问起当日伤势如何,如今恢复了几分,自家可有能相助之处,却是因为白猿自那日后一闭关就是一月有余,路宁由此推知彼时他修为之损必定超出想象,心中着实感念其传艺授道之德,因而如此相待殷勤。 只是路宁越是热忱对待,白猿便越觉得这个书生好友无论天资还是性情都是绝佳,内心又是一片赤诚,堪称挚友,自家实不该对路宁有所藏私,当下便改了主意,也不提什么饮酒相庆,而是坐定下来与路宁细细攀谈,探讨修行的感悟,将自家当初锻体练穴之时所学所思悉数道出。 虽然妖法不合人身修炼,猿猴之属修成人身后两者穴道也有细微不同,但这些经验宝贵之极,与路宁修行极有借鉴之功,倒是解了他心中不少疑惑。 而后白猿又自怀中取出两册书简来,一黄一紫,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所制,对路宁言道:“路兄弟,此番某家闭关静思,略有所得,兄弟又修为精进,正可与某家谈论一番道法。”当下将那紫色的书简打开,正是当初曾求路宁注解过,却始终未曾取出让他看个究竟的《金玉散注》。 要说起来,这部道书本就不全,况且又是注解另外一部道书的心得,纷纷乱乱、十分难懂,但其中许多奥妙之处对路宁、白猿这种未得正宗传授之辈也真是十分有益。 白猿得到此书后一直未曾完全参透,却视若珍宝,先前一直舍不得拿出让路宁看个明白,此时却不再存什么敝帚自珍的想法,大大方方将道书取出交流,路宁这才得以一窥全书的奥妙。 一看之下,路宁顿时大为赞叹,觉得其中便是只言片语也自玄妙无穷,其滋味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饶是他饱读诗书,一时间也不能尽窥其中之妙,于是强行将全文记下,在心中反复推敲、揣摩。 白猿待路宁反复阅看,直到将整部《金玉散注》记下,这才收了书简,又将另一册色作淡黄的书简递给路宁道:“此乃是一部雷法,与剑诀之类都是道门中御敌降魔的对敌之法,亦可作为心法修行,可谓十分奥妙,奈何也是残缺不全,连名也无,与那《金玉散注》都是某家自这山中古仙人遗居处得来。” “某家对着此书苦参了两百余年才偶有所得,炼就张手有雷的法术,路兄弟既然已经开始修行,自然需学些护身的法术,这雷法虽然不算十分厉害,却也有些奥妙,不妨学上一学。” 说罢,白猿就将自悟的一段雷法口诀传了路宁,又让路宁留下黄色书简加以对照,却是知道路宁天资远在自家之上,希望他自行参悟,或许能有别的所得。 路宁百般推却不过,只得将雷法书简收下,白猿兴尽,这才告辞而去。 转过三天白猿又来,此三天路宁参悟《金玉散注》与雷法道书,仗着天赋聪明,况且又是初涉此道,能阐发些旁人所未见的新鲜思路,竟然真有些心得,便一一对白猿说了。 两厢一加对照,连白猿也觉得于自家甚有进益,当下欢喜不尽,对路宁道:“怪不得我见道书上说财法侣地、道途四友,路兄弟你天赋极好,一入修行之门便带挈着某家也受益不浅……嗯,今日天色尚早,不如你与某家往外间一行,试演一番雷法如何?” 他这是越发放心路宁了,而路宁在石洞中静参雷法,微微明了其中的些许奥妙,但却并未真个试过发动雷法,对白猿的建议大感兴趣,连连道好,便一同出了石洞,循着一条极崎岖难走的小路走将出去,来到外间。 要知道自从路宁被掳上山来,在石洞附近待了将近两月功夫,到如今方才知道此间乃是龙华后山的一处极隐秘幽深的山谷,林茂谷僻,根本无路可通,要不是他如今学成道法,有玉锁金关决的心法、白猿剑决的功夫在身,身子灵活,更兼白猿暗助,便是想要爬出谷外也是万难,至于离开此处,在千沟万壑中寻路下山,那更是想也别想。 当然,如今的路宁却也完全想不到回家之事,只一心求道练法,故此甫一出山谷便向白猿讨教起雷法之事。 那白猿便笑道:“路兄弟且莫着急,某家这厢还有件礼物要送你哩!”说罢,便见白猿不知从哪儿摸出一颗拇指肚大小的珠子来,黑黝黝的不甚起眼,只有一一点朱红在上,白猿用手一指,这珠子立时铮然鸣动,化为一口两尺余长的短剑,剑身上一道蜿蜒如龙的赤红痕迹,寒气森森,显然是一口极好的宝剑。 白猿将这口剑递给路宁道:“路兄弟也知道某家手头有两口飞剑,亦是当初从古仙人遗居处一并得来,祭炼许久,如今已合了本身真气,却不好送给兄弟。” “这一口丹朱剑丸乃是某家闲来无事,用了一块丹辰铁精仿了前人飞剑所炼,虽然火候不足,未能炼入禁制化为仙家法宝,但所幸材质尚可,总比人间利器强上几分,又能收做小小一枚剑丸,正好赠予兄弟防身练剑。” 路宁与白猿如今颇有些倾盖如故的交情,故此也不推辞,当下大大方方接过剑来,运起剑诀将所修玉锁金关决的元气往剑中轻轻一送,那剑便缩成小小剑丸,落在掌中,再运元气一激,只听得龙吟一声,又重新化为两尺长的一口利刃,端得神奇异常。 掣剑在手略微舞了个剑花,路宁便觉那剑身上蜿蜒的朱红痕迹光华浮动,如龙蛇腾跃,一股子森冷之气散发出来,显然此剑之锋利已然超出常人想象,便是古籍中所载之神兵利器,也不外如是。 “果然好剑,多谢白兄将如此神物相赠,小弟如今身无长物,便先将这情分记下了,日后必有回报!” “哎,兄弟你什么都好,就是有些酸腐婆妈,你我兄弟间又何须作这些小儿女姿态?”白猿将手一挥,丝毫不以此为意,待路宁收了剑丸后,便在山中三转两转,将其带到一片山崖之下,笑指那崖边石壁道:“此处便是某家平日演练雷法之地,路兄弟你且站到一旁,看某家试一试最近参悟出的道法,对雷法可有相助。” 说罢,那白猿便一跃而至山崖之前,双掌在身前一搓,便有一片白光自掌心显现,化为三团栲栳大小的白色雷火,电也似飞射而出,落在那山崖的岩石之上,顿时只听得连珠介一阵爆响,白光烟雾弥漫。 等烟消雾散、白光消失之后,路宁便见那山崖之上多了三处深凹,足有一臂深,两三丈方圆,其中伤痕累累,似是被无数斧凿削切了许久一样。 路宁自出世以来,何曾见过此等神妙法术?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抢上前去,用手抚摸那山崖石壁,赫然发现这山石之坚硬,绝不亚于生铁,为了对比雷法威力,他将丹朱剑丸化为利刃持在手中,对着石壁使了一招白猿剑诀中的嵎里生烟。 这一式剑法却是要人跃在空中,接连十余剑各依方位斩出,威力甚大,虽然路宁如今剑术火候不足,只能在空中斩出五剑,但配合白猿剑诀以及玉锁金关决的元气灌注,威力也不可小觑。 路宁往日演练时还是使得凡兵,也能一剑斩断一段拳头粗细的硬木,这回用的是锋利无比的丹朱剑丸,却也只能在山壁上削出五道细缝,与白猿所使雷法一较,简直有如云泥之别。 “白兄这雷法果然厉害,真不愧是道家御魔的法术。”路宁忍不住开口赞道,那白猿却笑着摆了摆手,“某家不过是仗着修为还过得去,强用真气催动雷法,才能有如此效果,其实论及真正的雷法法门,却还粗浅的紧,不然威力还要大上许多。” “路兄弟,某家看你方才这一招嵎里生烟,已然使得颇为精熟,显然平日里下的苦功不少,不如再试试这雷法,看可有成就。” 其实路宁这几日着重参悟雷法与金玉旁注,也算略有所得,只是未曾真个试过,听白猿如此说也不禁有些技痒,当下也不谦让,运起体内天枢穴中的天地元气,照了白猿所授和自家参悟的法门存神调气,聚于掌心,将手往前一扬,便有一道微光落在石壁上,“噼啪”一声炸开,轰出一个鸡卵大小的浅印子来,看去甚是可怜。 饶是如此,路宁掌发一雷后也需调息半响,方才能开口说话,“白兄见笑,小弟功力尚浅,只能博兄一笑罢了。” 白猿却摆手道:“不是这般话说,雷法威力高低,向例是法门和修为并举,道行修为越高,所得雷法法门越高明,威力便越大。某家刚才所使的,不光有本身所悟雷法法门,更采了自家真气融入雷法中,故此才会有些威力,路兄弟这一雷所使法门却极妙,不比某家所悟雷法差,只是碍于修为,法门也还未完全练成,不能用作临敌的手段罢了。” 路宁听了白猿之语后连连点头,回去石洞后便上了心,除了继续吸纳天地之气锻炼周身穴位外,更每夜拿出许多时间来,细细将金玉散注和雷法道书残章参详,日久有功,果然发现雷法道书残章中所载文字似乎比金玉散注中的浅显不少,而且更成体系。 于是他便用了十分的心思,将道术那些残缺细细琢磨,一是细心揣摩、寻章断句,二是大了胆子用白猿剑诀、玉锁金关决对照,居然渐渐将之补全,化为一套完整的道法,正是道家中最基础的雷法***。 按说这雷法法门与金玉散注在白猿手中已经有两三百年了,路宁何德何能,为什么修为远高于他的白猿数百年都不曾将两本道书参悟出这许多奥妙,那路宁才修炼不到两月,怎得就能将雷法补完? 这却是因为路宁本就是个读书人,揣摩心思、捋清气韵、推敲文字的事自小便是熟极,远比半吊子的白猿更易参透道书中的奥秘,更兼白猿也将自己数百年的领悟所得统统传授给了路宁,这位少年郎方才能够在短短时间内有此成就。 况且他还有一项白猿比不了的好处,便是温半江真人偷偷传授给路宁的玉锁金关决。 这门道家心法乃是紫玄派收记名弟子时打基础的心法,与***同属道家初步功夫,更兼白猿所得古仙遗泽的主人,便是数千年前一位紫玄派传人,留下的这些残破道书都与玉锁金关决一脉相承,路宁以这门心法为基础,这才能硬生生补全了***的法门。 所谓***,又号称心意雷法,与五雷法、叱雷法等法门算是世上诸多奥妙雷法的基础,本就不甚繁难,路宁侥幸将这雷法补完,又自家习练了一番,再试着发雷时,威力已然比当初厉害不少。 只是路宁自家功力太浅,元气不足,勉强发上两雷便将周身元气耗费一空,转不如剑法威力既大,又能耐久。 他倒也不曾嫌弃,反而心头甚喜,毕竟这也算是自己学会的第一种法术,而且还是自行将残缺道书补全,重新参悟出来的法术,心中的兴奋与喜悦可想而知。故此将***炼就之后,还自不肯干休,又目光转到金玉散注之上,哎,却不知这一番便自是闯了大祸。 到底路宁年轻识浅,又是个初入修行之人,没有师门长辈传授指点,连引他修炼的白猿自家都是野路子,更不曾多对他说修行途中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因着***补完得甚是顺利,他便不知天高地厚,竟然仗着自家琢摩文章的手段,又去模仿玉锁金关决中的文意,硬生生将金玉旁注中许多原本不通之处一起强自疏理,加以修补,形成了一套看去颇为奥妙的道诀心法。 这也是他初涉此道,偶尔成功一次便一而再再而三的妄为,却是不曾深想,这补全道法之事岂是容易做的? 第十一章 莽撞参道法 ***的运使法门倒也罢了,之所以被路宁误打误撞勉强补完,而且还能凑合着修炼,那是因为***的法门本就不算高妙,与玉锁金关诀不但同源,层次还差上一筹的缘故。 但金玉散注却是非同小可,论起来历来,可比白猿剑决和玉锁金关决加在一起还要高明无数倍。 原来当初紫玄山也是道门大派,后来遇劫数导致数部典籍散佚,其中便有一部道法总纲,乃是紫玄派立派的根基,居然也因为一些缘由失落,以至于门户渐渐中衰。 白猿所得遗泽的旧主古仙人,便是当初紫玄山道法并未散佚之时的一位散仙,在这龙华后山开辟别府修炼,后来因为道法难成最终化去,临灭时匆匆将道统传给了徒弟,只是到底还遗漏了些东西藏于山中,数千年后被白猿发现。 这些遗泽中除了两口飞剑剑胎算是宝物,被白猿练成护身两口飞剑外,便是这一部金玉散注尤其难得,乃是那位散仙自家参悟紫玄派道法总纲时留下的注解笔记,虽然不是正经道书,却极珍贵,若是落入旁人之手,比如白猿之类的,不过能借此窥得道门修炼之法的一些奥秘罢了,或者某些本身修为便极高的散仙、地仙得了,也只有相互应证、助长少许修为之功。 但此物要是被温半江真人寻回,那意义可就非同小可,便是万千珍宝也难易之,毕竟这金玉散注乃是参悟紫玄山一切道法之总纲时留下的注解笔记,对修行紫玄嫡派道法之助他派之人是万万不能想象的。 如此一部了不得的道书,凭路宁这点微末本事又焉能将其补全?不过是凭了玉锁金关决的帮助,弄出一套似是而非的无名心法罢了,若是照此修炼,怕是三五日内就要走火入魔,将一身修为彻底散去。 只是这其中的凶险,路宁根本也不知晓,他初涉此道,宛如浑金璞玉,又没个高人指点,还真以为自家这般胡乱补全典籍就是参悟道法了,甚至有些沾沾自喜。 他却不知道真正修行中人,便是从这种不成系统的典籍中悟出什么道理,也要慢慢和自家所学细细印证,小心研磨,直到将道理完全了然于胸之后,才会设法一点点将其融入自身所学里,一举一动全都小心异常,何曾有人像路宁这样,连验证功夫都未曾做过,就大着胆子凭自家心意将道书尽数补完? 也是路宁自踏入修行之途以来,一直顺风顺水,并未有过失败,白猿还多番夸赞过他,说他天赋绝佳,再加上补全***法门也未出什么乱子,以至于他误以为参悟道法也就不过如此,非但没有发现补全的心法大有谬误,更以为自家果然乃是修道的种子,短短时日就将金玉散注参透,因此才一将这套无名心法整理出来,便迫不及待的开始修炼起来。 他这般大着胆子稀里糊涂、莽撞修行,刚开始之时还没有什么异常,只觉吸纳天地元气的速度比修炼玉锁金关决快上数倍,心中还甚是得意。 但约莫过了两个时辰之后,路宁终于渐渐发现不对,经由无名心法吸纳入体的元气慢慢开始躁动,连原本吸纳的元气以及早已经锻炼完的天枢穴也开始发作,不消得片刻功夫,路宁便觉得周身元气急速流动,完全失去了控制,在经脉穴位间胡乱冲撞、犹如刀绞一般,随之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骤然生发,将路宁生生痛晕了过去。 人虽晕过去,路宁体内的天地元气依旧紊乱不堪,一口气冲破许多经脉穴道,在体内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乱行,要是就任由这般发展下去,只怕今日这少年就要小命不保。 也是他命不该绝,当初温半江真人暗中将玉锁金关决赐下,而后便时时关注此处,比云雁子真人更多好几份心思。 路宁今日胆大包天、胡乱修行,真人初时并未在意,后来一旦走火入魔、人事不省,立刻惊动了尚在炼丹中的温半江,暗道好大胆好无知的小子,怎得就敢这般妄为? 只是真人到底心善,虽然恼恨路宁莽撞,却体谅少年人难免犯错,不忍见他就此毙命,于是遥施手段暗助,一股无边法力隔空而来,径直没入路宁四肢百骸,替他拆解体内乱作一团的元气。 咦,原来路宁从金玉散注中所参悟出的无名心法虽然似是而非,但也到底与玉锁金关决一脉同源,因此他人虽然一时间晕了过去,这两门心法却在温半江真人操纵之下依法运行。 因为玉锁金关诀修炼日久,所操控的元气较多,故此真人强行将无名心法牵引而来的元气改了几处运行路线,变化了元气操控的手段,渐渐生发妙用,不再引发元气作乱,反而如同江河归海一般纳入玉锁金关诀之中,并在温半江真人法力导引下,开始逐步梳理起路宁体内狂暴的天气元气,将其重新纳入经络穴道之中。 只是路宁到底修为太浅,短时间内根本无法驯服走火入魔之后作乱的天地元气,经此一劫后势必功力大减,说不定便要被打回原形,而且需要数年时间将养穴道才能重归第二重境界,便是有元神高人相助,也免不了吃个大亏。 可就在此时,那自行融合的两门心法加上温半江遥遥输送的法力,三者共同所产生的力量与路宁所处石洞中的某种存在忽而开始应合,渐渐便有许多紫金两色的光华自那石洞的洞壁上显现出来。 一开始这光华直如幻影极光,变幻莫测,在洞中飞舞飘动,瞬息之后却汇聚在一起,变作三百余个奥妙无比的光华符号,似字非字,似纹非纹,更不是符箓一类,一半金光四射,一半紫光隐隐,落在路宁身上,倏忽间钻进了他的身体之中。 这一切说来慢,实际上却是发生于电光石火之间,温半江心中惊咦一声,差点便要长身而起,施展神通亲身驾临石洞之中,却是认出这些光华符号的来历,一时间不免惊异万分。 温真人神通广大,正打算变幻空间,舍了一炉丹来至符号之前,却是晚了半步,此时也只能遗憾的摇摇头,重新坐回丹炉前的蒲团上。 原来就在先前的一瞬间,这些奇异的符号已然循着路宁周身经脉穴位急转一周,沿途吸纳了不少躁动的元气,最后混成一体,落入到他的眉心识海中去了。 待到而这些奇妙的符号齐聚眉心识海,发出阵阵紫金光华,将这处路宁还没有锻炼过的五处大穴之一照耀的熠熠生辉,原本在其体内作乱的元气也被这三百余个符号吸走了九成,只剩下少许,已然当不得什么大事了。 而那无端端进入路宁眉心识海的奇异符号,做了这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之后,便再无旁的异动与灵效,渐渐褪去了光华,消失在路宁识海深处,仿佛从来都不曾出现过一样。 “踏破铁鞋……”温半江真人心中长长叹息一声,无数念头来回冲撞,便是真人法力无边,一时间也有些发怔,好不容易回缓过来,随即又因为没了这些奇异符号的干扰,发现了一些先前不曾发现之事。 “嘿,想不到在你我身侧这头白猿还敢妄为,果然野性难驯,老道这便斩了他罢!” 适才一番变故,也已经惊动了云雁子真人,虽然他在温真人有意干扰之下,并未能窥破路宁与怪异紫金符号之事,也未曾发现那些奇异符箓,却与温真人一样发现了白猿的不妥。 此老乃是剑修,眼中揉不得砂子,见状便打算出手斩妖,还是温真人将其拦下,道:“此事既已发生,还是先缓缓再说,温某留这头猿精尚有些用途。” 云雁子真人这才作罢,二老各自收回了隔空的法力,温真人闭目梳理适才心神激荡而导致丹炉中混乱的丹气,一旁的云雁子则笑道:“这姓路的娃娃胆大包天,胡做非为,果然是个骂龙君的主儿,温兄你刚才欲去又止,难道是关心则乱,真动了收徒之念?” 这却是云雁子为温半江法力迷惑,屏蔽了奇异符号之事,故而不明其中就里,只以为路宁伤重温半江心有担忧,才会行止有失。 温半江只得微微一笑默认了下来,毕竟那些奇异符箓关系之大,便是至交好友也不能说,故此并不解释,而是继续梳理那一炉阴阳易元丹的丹气。 云雁子见状更加误会了好友,心道紫玄山弟子稀少,老友门下就两个徒弟,这少年资质有缺但心性不错,而且还有仙缘遇合,难得温兄看得中他,还如此上心,不如就让温兄留着做个弟子罢,于是因此熄了收徒之念。 他却不知,温半江如今心中之翻江倒海、思虑万千,实不能与外人道也。 不提暗中窥视的两位真人各怀心思,单说路宁,他练法走火入魔之事连头带尾不过才短短数个时辰,还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发生,故此那白猿、琼娘等一概不晓,而路宁本身却是直到快要拂晓的时候才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他甫一醒转,就觉得自家浑身上下竟然无一处不痛,勉力回想,方才忆起自己先前是参悟出了一门心法,依法修习之下走火入魔、元气作乱,冲破了经脉穴道,这才痛晕过去。 路宁当下只吓得浑身冷汗淋漓,匆匆坐起运法调息,这才发现情况比想象的略好,自家体内大半的经脉穴位都受了些伤,前些时日苦心聚集的天地元气也耗损了极多,功力几乎倒退回了才得玉锁金关诀时的地步。 虽然天枢穴似乎侥幸无恙,但路宁却知自己不但空费了一月功夫,短时间也是无法再锻炼其它窍穴了。不幸中的万幸是身体并无真正大碍,也不至于失了仙缘,那些伤势只要静养些时日、用心调息,便自能够养好。 而导致自家走火入魔的无名心法,也并未留下什么痕迹,体内运转的元气依旧是照着玉锁金关决的法门,路宁这才松了一口气,彻底放下了心头大石。 他却不晓得,若不是温半江真人和石洞中那些奇妙符号相救,如今自己已经去地府报到过了。 刚踏入道途便自走火入魔,这事让路宁深恨自己孟浪,险些便酿成塌天大祸,因此在心中暗骂道:“路宁啊路宁,你不过一个凡夫俗子,因奇缘得了修炼之法,就敢如此大胆、肆意妄为?” “怎么不好好想想,那些真正的修炼之辈,谁人不是天资横溢、根骨不凡?总不成偏你是个奇才,又能注解道书,又能补全雷法?哎,胡乱修炼惹得走火入魔,好险没连命都丢了,遇着如此罕世仙缘都不曾珍惜,真真是好不自重!” 想到这儿,路宁便忍不住自家打了两个嘴巴,深深懊悔自己先前的所作所为,又惋惜浪费的一月光阴。 这番教训实在太深刻,故而从此时起,路宁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再也不去好高骛远,参悟什么神奇的道法,妄想短短时日就学成和白猿一般的种种神通,而是真正澄净心灵,别无旁骛、专心致志的修炼玉锁金关决,连白猿剑诀都暂时抛在一旁不管。 至于补全***与金玉旁注心法,以及引发走火入魔之事,他从此更是提也不提,与白猿几次论道都不曾涉及,只说自家修炼出了一点岔子,窍穴受了创,功力才会退步。 那白猿听了也不以为意,毕竟这也是锻体练穴境界常有之事,唯一奇怪的就是觉得自从这日后,路宁对参悟、注解道书道法上用心少了许多,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吐纳天地元气,锻炼穴道上,还以为路宁这是因为要勤加修炼,补回先前的损失,因此也没太放在心上。 有道是玉不琢不成器,路宁先前虽然向道心诚,但是毕竟年轻气盛、有些浮躁,修行时颇有些不定心,但是经过走火入魔一事,反而因为经历了些许风浪,去了好些虚荣、自满、得意之类的杂念,心思变得更加纯净起来。 修行一道本就该如此专心致志,坚毅不为外物所扰,像他先前那样心思纷乱,只求勇猛精进、好高骛远,道行深湛了之后或许不妨事,如今正是打基础的时候,却是修炼的大忌。 白猿因为自家不懂这些,故此不曾和路宁说过,但路宁却经过走火入魔一事自行领悟了这个道理,专心一意的修炼玉锁金关决,进境自然比先前略快一些。 当初他用了一月功夫方才将第一处穴位锻炼成功,这回重新来过,却是只花了二十余天的功夫,就将周身穴道经脉的伤势养好,重新在天枢穴吸纳了大量天地元气,连带着又打通了一处相邻的无根穴,功力足足比先前强了一倍有余。 若是按照人间武者的划分,似这般彻底打通肉身两处穴位之辈,也能算得上是江湖中的内家高手,一百个练家子中也未必能有一个。 而且路宁练的是道家正宗修炼心法,比起人间武者求诸自家肉身中原本就有的天地元气,进而形成的内力高明不知凡几。因此他虽然只打通了两处穴位,但是肉身的力量比人间武者中的成名高手还要强出不少,而且也不需要练什么拳脚点穴、陆地飞腾、内外功夫,手足上自然而然就有极大力量,行动甚是矫健敏捷。 再加上白猿剑诀这等绝妙外功的配合,此时别说普通武者,就连偶然间白猿想试试路宁的身手,也须得多用上些气力,想要再如当日那般轻轻松松一个照面就夺走路宁兵刃,却是不能了。 修为到了这般境界,路宁便是想自行翻山越岭,离开此地回家也不是不行,只是他深为修行所迷,脑海之内却是根本没这个念头升起。 白猿自然乐见其成,再加上双方的交情也深了,因此不再和往日一般将路宁管束禁锢,许他只要和服侍的琼娘说一声之后便可自由出入山谷,还主动请路宁去龙华内山深处观山游景、饮酒作乐。 反倒是路宁自家晓得努力,最近又专心过了头,一念只要练功,因此推脱了白猿数次,倒叫白猿也不好意思再多言,只得自家玩乐去了。 眼瞅着路宁入山已经约莫有近四个月的功夫,哎,也是这一日合该有事,他本来再接再厉,用了一夜外加半日的功夫,终于将第三处穴位打通,修为再有进境,却也知道自家所吸纳的天地元气总量已然不够,短时间内怕是难以再强行冲关,这才终于将日常的修行功课略放松了些。 静极思动之下,路宁方才想起白猿已经解除了禁令,如今自己也可以自由进出山谷,刚好今日天气尚好,不如就出谷散散心,顺带活动下筋骨,不然那白猿剑诀许久不曾动用,荒废了也不好。 想到这儿,路宁便想与琼娘打声招呼,出谷散散心,没想到连叫了两声琼娘都不曾应答。 第十二章 惊变生肘腋 路宁不知这是琼娘因夜间辛苦,此时正靠了石壁昏昏睡去,因此不曾听到自家招呼,还以为琼娘不在,路宁也没想太多,仗着如今与白猿关系极好,也没得到允许便自行施展身法出了山谷。 此番出谷,与上次白猿带挈路宁出谷又是大大不同,上次路宁修为还浅,行动之间靠着白猿之力甚多,此时却是凭着自身之力就能自由出谷,凭是多么险峻的山路也能如履平地,高低纵跃无不如意。 就连路宁自己对着这般情形也十分吃惊,这才深深明白什么叫做一入道途仙凡有别,不由在心中感慨道:“若非此番离家游历得了奇缘,如今我只怕还是当初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连三尺高的石头也跳不上来,如何能像今日这般,将这险峻山谷当成坦途一般?日后修行定要更加用心才是,方不负了这一番遇合。” 此一刻感受自身前后变化,愈发坚定了路宁的向道之心。 龙华山为道家所言七十二福地之一,后山占地甚是广大,足有数百里方圆,路宁除了对当初习练雷法的山崖还算熟悉,其它地方都是一无所知,因而虽然出得谷来,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 也是此番该着有事,偌大的龙华后山,无数胜景与奇峰幽谷路宁都不曾去,而是就近绕着所居山谷转悠了起来,却是他只为散心出来,故此不想往远处去,本打算绕着山谷走上一圈,活动活动筋骨,找个空地将剑法试演一番也就罢了。 只是路宁却不知道,自家所居的这处山谷正是当初白猿得到古仙人遗泽的地方,连同夜间安歇的石洞,也是最初古仙人的居所,后来成了白猿的修炼之处。 而这山谷之后另有一个隐秘所在,亦是一处石洞,比路宁所居之处广大十倍,原本是古仙人藏珍所在,用了极高妙的法术封禁,被白猿无意间寻到。 这洞里面真正的宝贝早被古仙人弟子带走,只有两口剑胎和金玉旁注、几本残破道书被遗留下来,外加早已经腐朽不堪的些许丹药,连家什、丹炉什么的没有。 偏生白猿却爱此地比山谷隐秘许多,又有古仙人用法术封禁,因此便将这儿作了真正巢穴,除了日夕修炼的时候去石洞处,借那处充沛的天地元气练法,平日里多还在这处隐秘石洞里。 况且此地还有些紧要机密在,颇有些关碍,白猿虽然与路宁交情渐深,连修炼之法都传了,这些秘密事涉及私密,却不好向路宁坦白,故此也就没有向自己的小兄弟提及此处,更叮嘱琼娘切不可向路宁讲起隐秘石洞之事,要是路宁出谷,就须得向自己知会一声,好用法术将石洞封闭,免得被路宁发现隐秘,颜面上不好看。 谁想到今儿路宁有暇,没经过琼娘允许便离了山谷,而且偌大龙华后山,他也不去别处,偏偏顺着山势往谷后而来,一路时而演练剑决,时而默运雷法,不知不觉便来到了一处深幽密林,恰好便是山谷正后方白猿所在的隐秘石洞附近。 本来路宁到了这处密林附近,也不打算深入其中,只觉得今日也闲逛了一时,正该回去好生练习玉锁金关决了,拔脚刚要走,耳朵一动,却正好听见林中传来潺潺水声。 原来石洞生活虽好,有琼娘将大小事儿都准备的妥帖,就只有这洗浴一事,山中水本就少,那琼娘又力弱,故此路宁这几个月来洗浴都不甚舒畅,今日刚好遇着溪水,便想着不如去看上一看,若是水清,刚好可以就着溪水洗浴一番,岂不大妙? 他心中如此想,便转了方向走入了林中,就见得一条小溪从林子深处蜿蜒而下,水质甚是清澈。 路宁见水甚喜,正要上前看看溪水深浅,却不想眼光一扫,早看见那水流中有两张纸笺,虽然被水濡得湿了,却依稀还有字迹在上。 在这深山荒无人迹之处的溪水中忽然见到带字的纸笺,路宁不禁十分惊讶,心说莫非附近有人家不成?一时间好奇心起,上得前去将其捞起,仔细一看,却是几行簪花小楷,写了几段幽怨感怀的词句,却是没头没尾,也不知道是何人丢在溪水中。 路宁此时不由越发好奇,便顺着溪水往上而去,走不多时又见溪水中飘来一物,仔细一看,却不是纸笺,而是一朵半残的绢花,制作精巧,显然是高手匠人所作。 他虽然没买过此类物品,但往常在太平县集市上也曾看过类似之物,知道只这一朵绢花怕就得值上五六钱银子,足够贫苦人家半月多的开销,因此更是纳闷,心道:“都说这龙华后山亘古少人迹,这绢花与纸笺却从何而来?莫非这溪水竟然是从山外流进来的不成?万万不可能,还是待我去这溪水的源头一探究竟便知究竟了。” 路宁沿着溪流一路行去,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寻到了一处山壁,那溪水的源头就是从山壁缝隙中流将出来,涓涓细流好似银色珠链一般。 要是换了旁人见了如此情形,必定看不出其中玄妙,路宁见了此情此景却顿生疑惑,暗道适才一路走来,见这溪中流水甚多,怎得源头却只是小小一条缝隙?便是这缝再大十倍,也流不出这许多水来。 况且那溪中纸笺字迹未曾全数模糊,纸张保存得甚是完好,绝不可能是从远处流来,定然还是就在这附近丢下的。 这也是路宁好奇心重,非要探个究竟不可,便在山壁附近徘徊不去,只是左看右看,也瞧不出什么稀奇,猛然间想起前些时日白猿偶然间曾经提过,修行道法到了锻体练穴的境界之后,不特身体强健,举手投足间有莫大力量,更有一些奇妙的法门运用,比如将天地元气提聚,注入双眸之中,便能见凡人所不能见。 如今遇着这稀罕事儿,不如试试这番手段,路宁便运起一股天地元气,依法缓缓送入双眸,果然觉得眼前一亮,周天万物都与先前所见不同,非但能隐隐瞧见天地元气相附,更有些东西隐隐发出各色光华来,只是碍于本身功力,还瞧得不大真切罢了。 紫玄派这一脉道法中亦有催动慧目法眼的法门,乃是道家上乘道法,比之佛门天眼通的神通也不差些,不过路宁不得其法,只是用玉锁金关决汇聚天地元气强行助长眼力罢了,但饶是如此,目光一扫之下也发现溪水流出的石壁果然有些不对,源头的缝隙周围尽是些黑气弥漫,黑气后面似乎另有去处,只是被不知道什么法术隔绝了。 路宁不禁大为振奋,心说果然此地有些蹊跷,就是不知道这黑气是什么来路,如此诡异,先前自己在石壁上也不知道摸了多少把也没发现什么异常,要不是用上道法,只怕在这儿看上一世也不会发现石壁后面竟然别有洞天。 到了此时,路宁已经大略猜出这处隐蔽所在上的法力禁制定然是白猿所设,他虽然不晓得那股黑气便是白猿妖法显现,却知道这龙华后山除了自己,便只有白猿一个修炼之辈,不禁童心发作,暗自思忖道:“这处所在有法术封闭,定然就是白兄平日居所了,前几日他来邀我饮酒,都被我推辞了,虽然白兄嘴上不说,心中必然不快。” “今日恰我自己寻到此处,不如就偷偷进去吓他一吓,与白兄一个惊喜,再陪他饮酒作乐一番,也不枉了兄弟一场。” 这少年顽心发作,便运起***的法术,也不将雷发将出去,而是慢慢一掌拍在那石壁上,果然轻响一声,数道黑气散逸,居然被路宁轻轻巧巧破去了石壁上的妖法,显出一个大大的石洞来。 先前引得路宁来此的溪水,便是自这石洞里流出,其源头还在洞内深处。 按说这石洞本还有当初紫玄古仙留下的禁制,十分隐秘,当初两位大真人疏忽之下都没有发现,路宁就算将周身三百六十五处穴道一起打通,也绝不可能将其轻易打破,但偏巧白猿却因为一些事儿,并没有时时将这禁制打开,平素里光用自家设下的障眼法儿防护,只好哄骗些凡人野兽,便是鬼也骗不过去,更何况路宁这等修道之人? 那***又称心意雷法,正是诸多妖法克星,故而路宁才能轻轻巧巧将这石壁上的障眼法儿破去,顺着溪岸闯进了石洞之中,此地与路宁所居之处大大不同,要深幽广大得多,前半截又有些黝黑湿滑,路宁存了吓白猿一吓的心思,小心翼翼的沿着溪水走了半顿饭的功夫,方才渐渐见得光明,耳中也渐渐听得人语。 这人语却不是白猿慷慨豪迈的声音,而是两个莺莺燕燕的女人声音,路宁心中不禁大奇,难道说自家竟是猜错了,此地并非是白兄所居,而是另有人家? 因想起外面有妖法封洞,又不知道里面究竟何人、是好是坏,因此路宁也加了小心,不敢直奔光明之处,而是慢慢循着人声而去,躲在一块岩石后面,便听得那两个女人声音越发的清楚了,却是正有一人不知为何在哭泣,另有一人在开解劝慰。 路宁本不是听壁脚的人,但此时此景,也由不得他不小心些,并未直接现身出去,而是就近听了两句,这才知道那哭泣的女子是自伤身世,觉得悲苦万分,想要寻死,旁边之人正在劝解,说天下与她一般身世悲惨的女子多了,且忍一忍,往后惯了就好,况且此地锦衣玉食,又无人欺压,比起寻常大户人家还好上许多,命只有一条,不拘如何都是过,又何必自家为难自家。 路宁听得不是个,忍不住便要开口相问,便又听得溪水中哗啦一声,似有人扔了东西下来,仔细一看,却是几件铁钗旧梳、破衣粗服,这才知道洞中之人向来有在溪水中弃物的习惯,耳中听得那两个女人声音之外又多出了一个声音道:“丽娘,可曾劝解住巾儿妹妹?”因此便又忍住未曾开口,静听这几人说话。 还是那个劝解人的女子回道:“二姐,巾儿妹妹只是痛哭,小妹劝了许久也不管事。” 那二姐闻言不禁叹了一声道:“何苦如此,我们谁人不是这般命苦?日子久了便也都罢了,哭哭啼啼又济得什么事儿?” “巾儿妹妹,且听我一言,你留着的这些粗布衣服我已经扔了,还不快快收拾了这狼狈模样,回头主人见了也欢喜,切莫再作此狼狈姿态,万一惹恼了主人,连我与丽娘也一并吃罪不起。” 耳听得“主人”二字,路宁心中不由得一沉,回想起琼娘也是称白猿为主人,不由暗忖这几个女子言中提及的,莫非也是白兄不成?倒要仔细听个究竟。 他再回过神来时,那先前哭泣的女子似乎被二姐一句“主人”吓住,强自忍了哭泣,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抽泣,三人一起渐谈渐行渐远。 路宁连忙偷偷跟上,这回有人引路,行得却比先前快了不少,片刻功夫就已经到了光芒大放之处,却见原来是石洞中一处极大的空间,顶上有数十颗明珠镶嵌,大约是用法力炼过,放出皎洁的光华来,比起青天白日来更有几分别致。 明珠之下,便是一座座亭台楼阁,在岩洞巨石间错落有致,更有十数个年龄不一,穿着却都极华丽的美貌女子流连其间,有的赏花,有的写字,有的抚琴,看去比起王公贵族人家的花园子来也不差分毫。 见了二姐等几个过来,那些女子都迎上来姐姐妹妹的乱叫,状极亲热,只是路宁眼光锐利,早看出这些女子眉眼间多少都带些愁闷忧郁之色,如今虽露欢颜,不过是装出来的罢了。 路宁见到这许多女子热热闹闹,心中一阵气短心闷,早已经有些慌了,他是何等聪明之人,哪里还不知道这些女子来路都不正,偏生服饰举止都与琼娘相类,又在这荒山野地的石洞之中出现,十九与白猿脱不开关系。 这少年一贯眼中揉不得砂子,十分的刚强任性,见此情形怒意勃发,有心便想要发作,不免又想起白猿的豪迈潇洒,以及对自己的诸般好处来,却又强自按捺下来,心道:“或许这些女子另有蹊跷,却与白兄无关,我不可莽撞了,还是再探探这洞中虚实再说吧。” 路宁强自忍耐脾气,依旧躲在暗中遥遥窥视,怎奈事与愿违,不大一会儿功夫,便见那些女子拥簇着先前哭泣的女子,都到石洞中心的一处高台上,连声高呼主人,不消得片刻功夫,便有一道白光自石洞深处闪将出来,落在高台上,现出嘴脸来,不正是白猿又有何人?而且并非乃是人形,而是身高过丈的猿猴真身。 要知道猿类乃是山中猛兽,便是寻常猿猴也自力大无穷,有追逐虎豹的本事,况且白猿又成了气候,有数百年功夫,更是身材高大、威猛无比,连路宁那样曾经见过不少水族精怪的人,首次见到白猿都吃了一吓,偏这些女子们见了白猿,却是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围将上去,各自温香软语、打情骂俏,极力讨好。 白猿在这众香国里左拥右抱,甚是得意,笑道:“你们这些妮子,可曾好生招呼巾儿?前些天就见着她哭哭啼啼,老是提起在山外之事,某家便令你们好生劝解,怎么今日虽然不作那哭啼模样,却还未曾打扮起来,难不成是你们吃干醋,心疼首饰,不曾帮自家妹妹好生打扮么?” 为首的几个女子闻言都笑,其中便有那个二姐,拉过白猿一只毛手道:“主人这却是什么话,妾身等焉会怠慢了自家姐妹?只是巾儿妹妹方才急着逢迎主人,故此不曾打扮起来,既然主人见怪,妾身等这便动作起来,绝不至于扰了主人兴致。” 白猿颔首道:“这才是了,去好生替你妹妹打扮吧,若要什么首饰,便自家开了库房去取,左右不过是些金珠翠玉之类,某家只要好看便是,随你们取用多少。” 说罢,他又对着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女子言道:“她们的事还罢了,环娘,你年纪最大,晓得规矩,须得好生持家才是,如今谷中住着我那路兄弟在,你务必替我将这处所在照看紧了,不可令这些小蹄子们胡乱生事,万一惊动了某家兄弟,耽搁了修行,你们都吃罪不小!” 那大姐环娘便道:“主人放心,妾身已经都吩咐下去了,叫她们不可妄为,也不许出洞游山。便是琼娘妹妹那儿也都关照过,叫她小心谨慎,不许胡言妄语,路宁公子若有什么动静,务必早早报来,断不会将此间事泄露出去的。” 白猿这才点点头,“正该如此,虽然某家与路兄弟交情不浅,但毕竟他是个读书人,有些酸气,某家也不好带他来拜会你等,就这样瞒着他罢。” 第十三章 白云摄猿踪 “白兄好意,小弟愧领,只可惜今日怕白兄是瞒不住小弟了!” 路宁在附近将诸般话语听个分明,如何还不知道其中就里,当下闻听此言,终于按捺不住性子,自躲藏处走了出来,遥遥朝着白猿拱手,“小弟莽撞,无意中发现此洞,还请白兄不要见怪!” 本来以白猿法力,发现路宁却也不难,只是他在自家洞中逍遥惯了的,且又一向无人打扰,因此警惕心不强,直到路宁吐气发声,方才惊觉洞中进了他人。 再一听路宁说话语气虽然平淡,言辞未改,却没有往日里的亲近,白猿便猜出路宁定然是因为发现自家阴私之事生气,顿时面红耳赤,挥一挥手,便有一道黑气横空,转眼间便将身边众女连同花园等一并掩了。 他自家却纵一道剑光来至路宁面前,变化成人形,腆着脸来拉路宁道:“路兄弟来的好,某家正嫌近日不够亲近,欲请兄弟饮宴,来来来,兄弟且与某家痛饮三百杯,一醉方休,岂不是美事?” 路宁自幼读书,心中自有一杆秤在,白猿若是与人间女子两情相悦,私定终身,虽然有违人伦,但路宁也不是那种读死了书的迂腐辈,非但不会怪他,说不定反而要赞白猿是个真性情的。 比如琼娘的存在,路宁便并未太过挂怀,毕竟白猿也能变化人形,人与妖的结合虽然少,但此种事自古以来却史不绝书。 只是路宁虽能接受人与妖之间倾心相爱,但如今山腹之中这些女子数量既多,又显然并非都出于自愿,否则眉宇间也不会有忧愁之色,至于那个巾儿,更是明显心怀不满,才会保存旧衣、哭啼不止,因此由不得路宁不心头火起。 他见白猿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顿时大叫一声,一拳擂在那石洞的洞壁上,怒斥白猿道:“白兄!小弟一向敬你如兄如长,绝不以异类视之,还蒙你援引方才能修炼道法,一直心怀感激,本不该如此放肆。” “但你强掳女子、污人清白,这般伤天害理的行径,路宁见了,有几句话却是不能不说!” 白猿也是个有脾气的,见路宁神情不善,言语越发肆无忌惮,立刻便冷了脸道:“噢?某家倒不知路宁公子有何见教!” 路宁先前急火攻心,说话冲了些,但他到底顾念自己与白猿许多情分,得过天大的好处,这些事儿虽然并不常在嘴边提起,但心中着实感念。 因着今日之事,路宁自觉便是再顾念着与白猿情分也不能不管,此时见白猿语气不善,知道他心中亦自着恼,便深吸一口气,语气转缓,不再像刚才那样恶声恶语,而是改作劝解,十分诚恳地言道:“白兄,适才是小弟有些急了,说话莽撞,还请白兄不要见怪。“ 说罢一揖到地,十分恭敬,白猿颜色见缓,正待要回话,却听路宁继续道:“只是小弟也是担心白兄此举有违天理循环之道,虽然白兄是修炼之辈,年深得道的精灵,为天精地华孕育,却也不该如此妄为。” “还是听小弟一句劝,好生向这些女子赔罪,设法补偿善后,然后各自送还回家,今后只在山中潜心修行,到时候必定能得个长生道果,岂不为美?若是依旧如此一意孤行下去,只怕后悔之日就在眼前!” “凭你说破大天,这也只是某家自家之事,不需你来忧心!还什么后悔之日,某家也逍遥了几百载岁月,岂是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可以指谪的?”白猿闻言火气更盛,他本就是无法无天的性子,前几个月在路宁面前一直都在压抑本性,如今一朝怒发,野性便不由自主暴露,只将路宁的逆耳忠言当做耳旁风。 可怜路宁为了全二者情分,还待要忍怒再劝,那白猿却摆摆手,双目之中神光炯炯,“若依某家说,你还是乖乖出洞,自回谷中修炼道法,将今日之事统统忘却,或许某家还能看在昔日情分上不予追究,否则的话,哼!” 说罢,白猿随手一指旁边一块大石,剑光闪处,早将那偌大岩石切作两个,断口处平滑无比,看去着实令人胆寒。 可惜路宁本就是个外圆内方之人,脾气之暴烈也不逊色白猿多少,为了顾及先前的情分,他才会如此压制,此时见白猿非但不听劝,言语行动还有威胁之意,顿时心中大怒。 他可是连清河龙君都骂过的主,那龙君的修为比白猿又自强多了,法力身份也高出许多,路宁也未见得怕过,何况龙华山中区区一个野猿?当下亦是冷哼一声,直视白猿道:“直言逆耳,白兄听不得便罢了,为何做出这般姿态来,莫非想知路某颈项硬否?” “便是你颈项硬如磐石又如何,难不成还能当某家一剑?还是乖乖回去罢,免得月缺难圆!” “君子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路某蒙白兄传道授法,些许本事不值一哂,今日却要作螳臂当车之举!” “你莫非真的不怕死!” “除非白兄肯放那些女子归去,否则路某死又何妨!”路宁微微一笑,丝毫不肯让步。 他自小便养成这般性情,凡事秉承心中之道而行,如今焉能眼看着诸多无辜女子为白猿淫辱?便是将性命葬送在这儿,也不肯弯折半点,违背了心中的原则。 白猿眼中光芒闪烁不定,时而凶狠异常,时而有容让之意,最终还是本心中那一丝恶念与野性占了上风,把数月间的好友情义丢在脑后,恶狠狠地对路宁说道:“某家抬举你,礼遇你,拿你当至交道友,传你剑术道法,今日却为了几个不相干的妇人与我反脸成仇,果然不愧是堂堂君子……也罢,某家既然入不了你这君子之眼,倒不如就将这个小人做到底吧!” 此刻白猿胸中野性蛮劲发作,也不用飞剑直接取走路宁性命,而是怒嚎一声,变化了原身,依旧一丈多高一头凶恶暴猿,双掌带着裂石巨劲扼向路宁脖子,口中还念念有词道:“倒要看看你这君子的脖颈有多硬挺!” 路宁并非迂腐之辈,见白猿果真要杀自己,便断了口舌相劝的念头,亦自还手,手中光华一闪,已经将丹朱剑丸取出,化为利剑随手一削,却是用上了白猿剑法中的一式龙蛇吐电,剑光果真如电一般刺向白猿腋下。 “哼,你这点功夫还是某家亲手所授,居然也敢与吾动手!”白猿也不知怎生动作,路宁的剑尖便落入白猿指掌之间,“便是这一口丹朱剑丸也是某家相送,今日你用它刺我,难道便是君子所为么!” 说罢反掌一送,路宁已经踉跄连退数步,又被白猿赶将上来一腿踢了个跟头,顿时觉得胸腹之间十分难受,一口热流自喉中涌出,忍不住便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毕竟白猿已经是天妖第四变易血境圆满的大高手,只差一步就能成就妖丹,成为传说中剑仙、大妖一流的人物,与初涉此道的路宁道行功力差了十万八千里,这还是白猿心底仍有一丝顾念之情,出脚之时未曾真个狠下杀手,否则这一脚就能送了路宁性命。 不过他这一脚也将路宁踢醒,知道自己再硬抗下去必定死路一条,路宁虽然知道舍生取义,却不会因此就束手就毙,于是强提了天地元气在胸腹间运转,压下伤势,自身却是借着那一脚之势转身后退,给白猿来了个溜之大吉。 可惜他这点把戏在白猿看来却是连三岁顽童也不如,反而更激起了白猿心中的凶残之念,像是灵猫戏鼠一般,也不急着将路宁杀死,而是嗤笑着追逐路宁而去。 其实白猿要是驾驭起剑光来,速度比路宁快了也不知多少倍,早就能够赶上,他却偏偏不用剑诀,只凭着本身之力,在石洞中跳跃而去,依旧比路宁的速度快上十倍,不声不响就赶在路宁身后,又是一脚踢出。 这一次路宁却学了乖,他早知道白猿速度远在自家之上,因此心中已有防备,一听到身后恶风不善,便将丹朱剑丸的剑锋横在身后,然后不管不顾继续往前逃。 那丹朱剑丸虽然不是仙家飞剑,却也是白猿亲手所炼,十分锋利,便是白猿自己也不想用肉身硬碰,见状收势换招,改了个方位踢出,但却只是擦上路宁后背旧道袍,未曾真个踢中路宁。 “看不出这个小子应对倒快!”白猿微微惊讶,却也不以为意,更不肯用全力一下杀死路宁,依旧不紧不慢的一脚一脚往路宁后心踢去,竟似是要生生把他踢死。 亏着路宁逃跑之时花样百出,方才躲开了大部分攻势,一路逃来,只挨了两三脚重的,伤势又加剧了些,却不曾有性命之忧。 就这般一追一逃,不多时便自穿过了石洞,逃到了洞外。 虽然重见天日,路宁却也知今日自家只怕是要命归于此了,他怎肯就此认命?坚持逃出洞来,就是要借着外面较为宽敞的空间与白猿作殊死一搏。 因此才一到了洞外,路宁便大喝一声,猛然间转过身来,冲着疾冲而来的白猿当头便是一剑。 这一剑在白猿剑诀中有个名目,叫做乾坤倒转,本就是死里求生的绝招,路宁这一下又是将全身汇存的元气都调用起来,故此也真是威力不凡,连白猿看了这当头一剑,都不禁在心中暗夸一声,只是到底功力天差地别,身形略一转动便将这一剑躲了过去。 虽然路宁在这一招上着实用了心思,剑锋之后还暗藏了一记***,但他到底才刚刚修炼三四个月,其中一个月还在养伤,比剑斗法的经验全都没有,因此招式变化与暗藏的杀手都生涩无比,如何能瞒得过白猿去? 那白猿才躲过剑光,就猜出路宁后面必有暗手,连看也未看就往旁一纵,非但叫路宁好不容易凝聚的一记***落在了空处,而且连让他续上后招的机会都不给,直接抡起左臂力劈华山向下砸去,风声十分猛恶,显然蕴含着无穷真力。 这一下别说挨实了,便是稍稍擦上,也足以将路宁五脏六腑统统震得粉碎。 可怜路宁自家琢摩的救命三板斧还没抡完就叫人都破了,掌中剑没奈何只得左遮右挡,却哪里还能威胁到白猿半分?眼看着猿臂即将砸下、路宁就要一命呜呼,便在此时,就听得半空中一声喝道:“孽畜尔敢!” 喝声方起,便有一道剑光如龙,蜿蜒而下,来势远比声音还快,瞬时间就劈到了白猿的顶门。 这一剑正是云雁子真人所发,他乃是修道第九重境界之上,成就了元神的地仙辈,功力便是一万个白猿也比不上,剑光一发这头猿精就知道厉害,当下只唬得心神俱丧,甚至连反应都来不及,就待要闭目束手受死。 就在白猿即将授首之际,忽然间却又有一朵白云自天空悠悠飘下。 本来云之一物,既无实际形体,又只会缓缓飘动,偏生这一朵白云不同,明明看去与普通白云一模一样,速度却比云雁子那迅疾绝伦的剑光还要快上许多,居然后发先至,抢在剑光之前凭空将白猿裹了去。 然后又有一道云气起于半空之中,转瞬间就已经飞出天际,速度奇绝,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连人的眼光都追不上,着实恐怖之极。 路宁本来正在生死关头,突然听得怒斥响起,然后又见剑光白云依次而下,摄了白猿飞走,反将他丢在一边,紧接着又听有人道了声“咦!”,眼前一花,有两个人影突然出现在石洞之前。 这两人一个长髯道袍,身后负剑,一个羽衣高冠,仪态不凡,全都有出尘之气,显然并非凡俗人可比,正是温半江与云雁子两位真人。 他们俩其实半月之前便自将一炉阴阳易元丹炼成,用剑光将丹送去了清河龙君处,了结前番承诺之事,却并未就此离开,还是在暗中关注路宁与白猿。 其实路宁走火入魔那日,两位真人就已经发现白猿作孽,当初云雁子真人便打算斩杀了此怪,却被温真人拦下,思量孽已经造下,一剑斩杀了白猿也于事无补,倒不如借此考验一番路宁。 故而两位真人待到路宁闲游出来,方才暗中施法,把溪水中的诗笺牵引到路宁面前,引得他发现了山腹中的诸女,直到路宁果然立心持身甚正,与白猿反目成仇,想方设法逃出生天,两位真人不肯坐视,云雁子便出手要斩了这头淫猿,却没想到居然会慢了一步,被人从剑下生生救走了。 要知道云雁子乃是剑修出身,虽然不是世间第一等的人物,雁荡剑派也是异派之一,但其人剑法却绝非等闲可比,能自其剑下救人,还如此轻而易举,修为法力之高可以想见,故此连云雁子真人自己也忍不住惊咦了一声,抬头望天际云气看去,默运元神窥探,这才勉强瞧出端倪,点了点头道:“原来是祁连山中的那一位,果然不愧遁法天下第一之说,吾不及也!” 温半江真人也赞道:“此君法力道行一日千里,远在你我之上,若有机会,倒想要向这位请教请教一颗光明大丹直指天仙的道法到底有何悬殊……只不知他救这白猿到底何意,难不成只是凑巧遇上?” “早听说其人最喜提携妖族后辈,或许真就是凑巧遇上了……算了,也是这头白猿命不该绝,才有许多波澜,此事暂不去说他,那边厢的娃娃,如今你得了性命,还不快点运功疗伤,难不成还要我们两个老的动手救你不成!” 云雁子真人这句话说的却是路宁了,他刚才接连中了白猿好几下重手,内腑受创着实不浅,只不过骤经大变,此时已是呆了,直到云雁子冲其喝了一声,说了几句话,路宁方才回过神来,骤然间记起温半江真人声音,正是当初在清河小镜湖龙宫之内所听道门高人的声音,当下哪里还肯疗什么伤,连忙翻身下拜,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响头道:“小子路宁,谢过两位真人救命之恩,谢过半江真人龙宫援手之德!” 云雁子呵呵一笑,温半江却道:“温某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没什么可谢的,倒是你这书生,着实胆大包天,前番搅扰了龙宫重地不说,如今又与妖猿搅合在一起,难道真不怕死么!” 路宁见真人动问,连道不敢,急忙将与白猿相识前后,包括修炼中的诸般事情都一一向真人禀明,竟是不敢有半点隐瞒。 其实这些事儿温半江大半都看在眼里,因此倒没说什么,只是听路宁提起白猿与其同参金玉散注之事时面色甚是凝重,让路宁再把与金玉散注有关事项统统再说一遍,不可有半点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