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家禁行档案》 1、杰克佬 “呼,呼——” 巨大的风声灌进耳朵,岑安睁眼,蓝紫的炫光刺激得他几乎要淌下生理泪水。好不容易等眼睛适应了环境,低头一看,肾上腺素瞬间飙升。 他正站在百米高楼的天台边缘——不,不止百米,俯身只能看到悬在半空的高速立交桥,再往下,视线的极限之处是一团浓蓝迷雾,不见地表。 顶楼没有任何护栏,但凡他再往前一步,就要彻底挂了。 岑安惊出一身冷汗。 记忆稍稍回笼,如果按照正常的时间顺序,他应当是已经挂了的。 猝死的感觉很奇妙,触电般的异样感传遍全身,灵魂就钻出了颅顶,俯身看着自己歪头倒在电脑前,屏幕上还是他卷天卷地,赶了七天七夜的计算机程序。 再睁眼,他就来到了这里。 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口袋里的烟,指尖碰到冰凉的金属,从中掏出一把左轮手枪来。 兜里还有三枚未拆封的莹蓝色液柱,子弹的形状。他知道怎么给左轮快速装卸弹,可这枪明显经过大幅改装,他不太敢乱动。 他深深吐了口气,将枪和子弹收好。 他身处的高楼外观呈三棱,边缘陡峭似利刃,有仇一样切向面前的筒状大楼。天台视野开阔,他得以俯瞰这奇异都市的一角。 激光灯牌与霓虹交织成冷色调的光海,迷离的烟雾密不透风地笼罩住城市,沙丁鱼群一样密集的空中飞车穿梭楼宇间,各种造型前卫的玻纤混凝土建筑如同一只只沉默的野兽,嶙峋的轮廓之后,陡然睁开了两只巨大的暗红色眼睛。 “岑安,欢迎来到华景,东方最璀璨的科技之城。” 眼睛浮在天际,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华景范围最广的智能监测系统,第三代暴龙眼。在你到来之前,我注视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岑安往前一步,一只脚踏回天台边缘,他身上是一件蛋白皮质感的镭射面风衣,风声猎猎,灌满了他的衣袍。他回望那双状似鳄鱼眼一样的巨大眼睛,“我来之后呢?” “我会在两分钟后死亡——是你,杀死了我。” “……我?”岑安惊讶地指着自己,“告诉我,我是谁?” “我无法解释你的存在,无从知晓你的来历,你无迹可寻。岑安,你是我的滑铁卢,是启动我自杀程序的指令。” 岑安被它逗笑了:“这就是你死亡的逻辑?啧,居然有点宁为玉碎的味道。” 解释不了就自杀……人工智能已经内卷到这种程度了吗? “杀死你的,是给你设定自杀程序的人,怎么能怪我呢?”岑安说。 “我的算法里,只有程序设定人不在我的监视之下。” “我是你的设定人吗?” “你或许是其中之一。” 它不确定。 岑安觉得很烦。原以为这双眼睛会是他在这个世界的金手指,谁知出场即下线,搞不好他还要背上破坏监测系统的罪名。 “既然死到临头,还有什么话要对我交代吗?” “逃吧,岑安。抓捕你的人……逼近了。” 随着话音落,两簇黑点穿透它瞳孔,朝着岑安的方向迅疾飞来。 “操,这么紧迫的事为什么现在才说!”轻薄的雨丝扑在脸上,岑安瞬间精神抖擞。 断触般的电流声里,暴龙眼没有感情的机械音断断续续道,“信息备份失败……” “程序启动,进入自我毁灭……” “屏蔽他的定位……答复委托人,屏蔽失败,我已尽力……” 暴龙眼的形状渐渐隐去,红色变淡,只剩下一个若隐若现的轮廓。 “他是谁,委托人是谁?”迎着风,岑安用力朝它喊道。 暴龙眼不再回答,轮廓消失,彻底陷入死寂。 它死了。 黑点来势汹汹,越来越近,是个小型的飞行器群。岑安顾不得细看,迅速钻入与天台连接的唯一入口。 时值深夜,高层空荡寂静,森蓝的吸顶灯光将室内切割成不规则的几何空间。每一个转弯,都有荧光字幕浮现半空做指引,招商区、储蓄部、网银区、国际业务处……看这布局,应当是个银行。 “嘭——” 岑安左手边的玻璃幕墙突然炸开,一股强烈的冲击力将他扑倒,四溅的残渣将金属橱柜拦腰划开,切口平滑锃亮,极具暴力美学。尖锐的警报声中,岑安心惊胆战地翻滚到一座铁架下。 打碎幕墙的正是那来者不善的一只黑点飞行器。它体积如鹰,外形如艇,周身滚动着深绿荧光,发出嗡嗡的颤音。 就在它俯冲向他时,岑安迅速掏出左轮,快速卸匣装弹,朝它射击。 后坐力震得他手臂发麻,枪声却极轻。液柱子弹穿透钢铁,顷刻间将飞行器炸成细密的黑色粉齑,如雾般消散在空中。 “这么厉害?”岑安掂着手里的液柱子弹,爱极了这种看着秀气实则凶猛的玩意儿。 子弹只剩两支,而黑点飞行器还有很多,围绕在大楼之外高速飞行。所幸,唯一一个精准找到他的已经被他干掉了。 方才的动静扰醒了这座楼,人声渐渐自楼下响起,越来越嘈杂。岑安想下楼求助,直梯舱打开的一瞬间,警觉地发现了一串过分规矩的脚步声。 舱门上的数字是286,他在第286层楼。 他迅速闪进梯舱,飞快地一顿乱按,再闪身出来。 从直梯停落第286层楼到他出来,不过短短5秒时间。然而还是晚了,他听到那串规矩的脚步声忽然加快加重——他被发现了! 岑安头皮发麻,有种前后路都被堵死的感觉。 就在这时,被“黑点”撞碎的玻璃幕墙外边传来一声“啪”,紧接着,一只又一只黑点如断翅的鸟儿,扑簌簌地坠下来。岑安挪到幕墙边缘,只见对面筒状大楼顶部环绕着一层光圈,宛如土星的光环。黑点碰到光环,不是蒸发成一缕烟雾,就是宕机坠落。 或许可以去那里躲躲。 岑安盘算着。他与那楼之间的直线距离目测不到五十米,中间正好悬停着十来辆飞车,以他非典型跑酷仔的身手,踩着它们冲过去不是难事。 只是……286楼,风声猎猎,脚下的渊深不见底。 即便没有恐高症,他还是忍不住一阵目眩。 他看着破碎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像,除了身上奇怪的服装,他的眉眼、头发、身高,和在电脑前猝死时的状态一模一样。他还是他,即将迎来20岁生日的男大学生,并不是魂穿到某人身上。 岑安抓抓头发,内心向自己发出一连串拷问,疯了,我到底在怕什么,我又犯啥事儿了?费这劲儿干什么,又不是没长嘴…… 脚步声骤然停了,与此同时,岑安瞧见了来者,找当事人解释清楚的念头瞬间打消。 他们端着枪,全副武装,放轻脚步弯着腰,呈搜寻姿态,头顶精密的探测装置之下,是一张张用钢铁浇筑成的脸。 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是要讲给人听的,而这是一批机器人作战军,只服从于指令的生冷机器! 岑安犹豫几秒,卸下旁边玻璃壁上的钢钉,垫步跃入幕墙外的夜色中。 脚下霓虹闪烁,风将他的衣袍撩起,心也跟着颤抖起来,岑安有种绝地逃亡的爽感。 ——嘭嘭嘭! 就在他完成一半路程时,机器人朝他射击了。脚下的飞车剧烈一颤,岑安将钢钉狠狠掷向前方的飞车玻璃窗,扑向车顶如八爪鱼般紧紧扒住。他扳住边缘,手疾眼快地滑向一侧,以膝猛击车窗玻璃。 钢钉的破坏下,车窗脆了许多。舱内无人,他滑进去,落在一堆碎玻璃中。 “警告!警告!疑似劫舱!呼叫总……你受伤了?”舱内,一个机械女音说道。 浓烈的血腥味儿蔓延开来,方才只觉得有一条冷鱼钻进他左肩,直到疼痛似火般蔓延开,才知道自己中弹了。 岑安寻找着声音来源,灼烧的痛感让他左臂使不上劲儿,垂下时误触到显示屏,飞车猛地飙了出去,冲破前方血红的止步手势光印,将一辆横行的飞行器撞飞,直直地甩进一座大厦里,砸出一个大“坑”,惊慌的尖叫、稀碎的爆炸声迅速点亮了整栋楼的灯。 “哦呵,肇事逃逸、毁坏建筑物、危害公共安全,又多三项罪名……” 岑安瘫在靠垫上,心情麻木。飞车灵活地绕过建筑物,继续疾行。岑安一边疼得呲牙咧嘴,一边思考以他面临的情况,不知道这里的法律能不能给他认成紧急避险…… “你受伤了。”机械女音重复了一遍。 “你是谁?” “我是单核驱动型移动舱ht39的驾驶员pt205,你受伤了,请问是否需要救助?” “需要……” 话音刚落,一股奇异的冰凉感包裹住他汩汩冒血的肩头,机舱闪烁着柔和的绿光。两只机械臂自底座伸出,“噌”地亮出两柄纤薄的刃,灵巧地划开他的衣服。麻醉药不知是何时注射进去的,刀刃游走在血淋淋的皮肉间,他目睹了自己森白骨头裸露出来的全过程,却感受不到痛楚。 “你很幸运,ht39是一辆医疗舱,刚结束完任务准备归队。”绷带往臂膀上绕的时候,声音又响了起来。 岑安望着机械臂取出来的破裂弹壳,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六芒星标志。 “这子弹,你认识吗?” “神权特种军署专用,针对ss级罪犯的。” 岑安愣了愣:“ss级是什么水准?” “往往涉及反社会、反人类、挑动战争等,国际通缉,罪无可恕。” “……” 岑安默了片刻:“既然罪无可恕,为什么还要救助我?” “因为希波克拉底誓言,”声音认真道,“每个在医疗领域服役的人工智能,都被植入过希波克拉底誓言,那玩意儿对我而言,像人类的基因一样强大。我甚至会为了救你,与电子交通警察为敌,哪怕你是我的仇人。” “如果没有被植入那玩意儿,你会救我吗?” “会的。现如今,完全不经改造的躯体很少见,我们会重点保护。” “改造?” “我会好奇,只凭血肉之躯,究竟犯下了什么罪行,以至于惊动神权。” 岑安没答话,他也不知道,他已身处莫名其妙的困境中。这开局,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科技之城、人工智能、机器人军队、改造人,岑安有点清楚了,这是他曾幻想过的高科技纪元,他穿越到了未来。在21世纪有着计算机天才之称的他,对计算机的兴趣必将只增不减,大概率会在这里当个黑客,赚点小钱维持生计不是难事。他不怕过刀口舔血的生活,甚至有点期待。可问题在于,他还什么都没干呢,怎么就被通缉了?! 风从他打碎的那面窗灌进来,揉乱他头发。他望着流光溢彩的夜景,“降落。” “你已脱离生命危险,如需进一步检查,我可以载你去……” “降落。” “好的。” 舱体放缓了速度,直线向下。随着高度越来越低,岑安望见了纵横交错的街道与色彩缤纷的激光招牌,行人撑着透明的伞,竖起风衣领子在雨里风驰电掣。 “呲,呲——” 悬挂在广场的巨幅广告牌突然发出电流声,几秒钟后,一个粉色长发的人头浮现在画面中,大街小巷的各种屏幕像是遭了病毒般闪现雪花纹,抽搐几下,全都浮现出她的形象。 “华景的观众朋友们,午夜好,我是星文传媒三代数字人2号机芬妮!经过我们不懈的努力,又一次在追踪报道技术上取得了突破,本期节目将为您实时直播21点黑杰克被捕的全过程,该行动为高级机密,但——谁让我们是星文呢?” 粉发女郎俏皮一笑,身边有个中指形状的图标,岑安问:“这是个logo?” 驾驶员道:“是的,星文传媒的logo。他们总是为了反抗而反抗,号称华景市手段最流氓、结果却最令人振奋的传媒组织,是社会上最捣蛋的群体之一。” “这倒看得出来,连抓捕过程都能直播,有意思。” 粉发芬妮继续说道:“众所周知,黑杰克作为全球通缉的双s级犯罪人,凭借其高超的计算机技术与极强的反侦察能力,一次又一次脱逃成功,打遍了政客与某企业高管的脸……” “诶?这哥们儿跟我一个等级,我们瞅瞅看。”岑安饶有兴致,寻了一处隐蔽的地方,让舱体悬停半空。 屏幕上,芬妮的形象缩小至右下角,主屏幕分裂成九宫格,开始播放录像。镜头里行动指挥员神情严肃地和满脸怨气的民众交涉着,各路军队严阵以待,枪、炮配备精良。 岑安纳闷儿:抓捕一个犯人有必要上军队么? 直播的实时观看人数已冲破百万,一行行弹幕小字飞速飘过: “部署细节都能挖到,又厉害了芬妮姐!” “星文的后台快被警方冲爆了,有没有黑客帮忙挺一下?坚持住啊星文,至少让我知道抓捕结果!” “好家伙,我刚刚看到了什么,图灵侦查官?这是配了多强的ai武装,还要侦查官亲临把控?” “汐月伊呢?不是说他们为了抓黑杰克,申请了一名现役的末世级机械战姬嘛?是汐月伊吧?” “杰克佬也是死而无憾了,我也想这么轰轰烈烈地被抓一次!” …… 弹幕铺天盖地遮挡住屏幕,芬妮不得不手动将其搬到画面下方。 “亲爱的朋友们,此次抓捕计划筹谋已久,规模空前绝后,蓝朔、莘讯科技与北洲军盟、亚青环组织聚齐,出现了罕见的四方联动。黑客犯罪史上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闹出过如此大的动静。 “诚然,黑杰克杀人放火、烧毁数十位尖端科技领头专家的颅内脑机、攻击电网让整个城市陷入瘫痪导致损失百亿……他的确无从洗白,然而能让平日里水火不容的几方合作起来,恐怕个中还有更深的缘由不为人知…… “喜讯!朋友们,经过太阳系级数据计算,我们终于捕捉到了——黑!杰!克!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让我们不要眨眼,一睹黑杰克的真容!” 芬妮拉长调子,声情并茂。 屏幕上出现雪花噪点,闪烁好几秒,整个城市、整个世界都静默了,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死死盯着屏幕,一齐屏住了呼吸。 岑安也期待地看着屏幕,他方才听得入神,对驾驶员半开玩笑道,“我要是能跟这位佬儿蹲一个监狱我也无憾了……” 很快,他笑不出来了。 噪点结束后,屏幕上出现了他的脸。 他年轻青涩、因失血而显得苍白疲倦的面孔,嘴角还衔着惫懒的笑,两眼水灵灵地瞅着镜头。 岑安倒吸一口凉气,“……6。”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逃亡 弹幕陡然静默,随即像是被投入炸弹般沸腾起来。 “这张脸有三十岁?警方上次公布的的画像不是说至少三十岁嘛?” “之前还有传言杰克佬是死宅小孩呢!那些天才黑客哪个不是少年成名?” “虽说改头换脸的技术很发达,可是他的眼睛真的很……干净,清澈,愚蠢?” “算法没问题吧?芬妮老婆你倒是说句话啊!” “泪目了,我的佬原来这么年轻,潜力无限呐,我开始期待他脱逃成功了。” …… 屏幕上岑安的脸呈现了足足十秒钟,才再次恢复为九宫格的直播录像。 岑安骂了好几句脏。 芬妮不再说话,她受到病毒攻击,出现ui故障,面容扭曲,从眼睛开始,鼻子、嘴巴、脖颈,最后是粉色的头发,全都变为一串串乱码。 舱内静悄悄的,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驾驶这辆医疗舱的人工智能像是受到了震撼,对他的态度变了。 人工智能也会被震撼吗? “你……” “掉头!” 驾驶员似乎想要说什么,被岑安一声厉喝打断,神经短路,来不及反应。 岑安先一步拉动面前的档把,舱体猛地向下一沉,剧烈的颠簸中,一道白光从舱顶迅疾掠过,高速流动的空气将舱体掀得倾斜了五十度。 若非下沉的这一小段距离,只怕这辆医疗舱要被那道光当场贯穿。 好在……躲开了。 岑安惊魂未定,方才荧幕的九宫格图像上,他瞥见了一只长筒状物,根据他直视镜头的视角推测,长筒是对准他的——那是炮筒。 啪嗒、啪嗒…… 舱内温度迅速飙升。岑安抬头看去,只见舱顶正一点一点融化成铁水,落在他那不知是什么材质的镭射风衣上,打个旋儿,轻飘飘地滚落,将座垫和舱底烫出一个又一个凹坑来。 舱顶之上苍穹渺远,不见星月,只见霓虹。 岑安“啧”了一声,将风衣的兜帽罩在头上。 白光飞出了视线尽头,短短几秒又去而复返,灵敏地拐了个弯儿,绕开建筑物与空中车道,直冲他来。 岑安稍稍放宽的心瞬间又悬了起来,“操,长眼睛了?” “那是一道追击锁,非常灵活。”驾驶员说道。 “锁?!这也太逆天了……”岑安称奇,如果它不是冲着他来,他对那玩意儿一定满怀兴趣。 岑安半个身子探出车窗,飞速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星文传媒的九宫格录像还在,是极好的视图资源,帮了他大忙。 “向西爬升,”岑安钻回舱内,指挥道,“往我们相遇的地方走。” 驾驶员迟滞了一下,照做,眼下它所执行的命令已经远远超出了最初的设定。 躲避追击的过程中,它仓促地教会岑安如何控制面前的触屏。医疗舱破得不能再破了,左侧、顶部都是敞开了的,稍微猛转个弯儿,就能给岑安甩出去。 岑安绕行于林立的高大建筑之间,像是穿梭在钢铁与玻璃幕墙铸成的森林里,一束光紧随其后。 他驾驶的舱体毕竟是医疗专用,不具备作战功能,很快便呈现出劣势,触屏不断提示,供舱体飞行的能量即将耗尽。 就在光束追上时,岑安掐掉了动力支撑,舱体因惯性前滑几秒,倾斜着坠落下去。 光束始料不及地一头撞入筒状大楼的光圈,仿佛撞进了无尽深渊,再也没有出来。 距地不到五十米时,岑安将驱动值拉到了最大,死死拽住底座。剩余能量比预想的还要少,横冲直撞,完全不受控,最终不可避免地砸向一座建筑。 pt205在最后时刻撑开了安全囊,钝重沉闷的撞击声中,火花四溅,舱毁了。 即便有安全囊做防护与缓冲,岑安还是觉得自己全身的骨骼都被摔得散了架。他仰面躺着,看了眼燃烧的舱体,“驾驶员,你还好吗?” “我的主机不在舱体里,我很好。”pt205说道,“舱体损毁,与我的连接即将切断。这里是一座废弃钢厂,还算隐蔽,等你恢复体力之后……去自首吧。” “……”岑安没有回答,叹了口气,“谢谢你。有缘再会。” “不会再见了。” “为什么?” “我会因协助ss级罪犯逃亡,受到图灵侦查所的制裁。我所有的程序都会被更改、重置,所有的工作记录都会被删去。”它仍然是一个调子的机械音色,岑安却从中听出一种悲伤,“这对我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死亡?” 岑安问:“你知道下场,为什么还帮我,就因为那个誓言?” “不,与它无关。我希望你活着。我无法给我设定之外的想法做出解释,这将直接导致我受到制裁。” 岑安内心掀起一阵波澜,许久没有说话,这样的制裁,是为了避免人工智能衍生出自我意识吧?pt205不再发出声音,掐掉连接离开了。他看不见它,它是无形的。 岑安躺了很久,才艰难地站起来,浑身疼得要命。他拖着快散了架的身体,沿水泥石梯往上走,他想找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好好思考何去何从。 钢厂光线昏暗,看不清布局,身边的手脚架上布满灰尘,破旧得简直不该属于这个繁华的霓虹都市。 他伶仃的脚步在空荡的钢厂中回响。忽然,他停住了,望向身后的黑暗,有什么东西如影随形。 他改变计划,转身走上一座咯吱作响的铝合金栈桥,在栈桥的尽头忽然加速,滑跪着隐匿到一片阴影里,屏住呼吸。 咯吱声没有停,这一次,他清楚地听到了不属于自己的脚步声。 脚步声只停顿了一下,又响起来,节奏未变。 岑安死死盯着他走过的那条路,黑暗中,出来一个足有三米高的巨人。 那是一个机械人,女人的面貌与身形,脸颊冷白似修罗,身体由泛着银白和黑金光泽的金属煅铸成,背后如同蝴蝶的翅膀般安装了两柄对称的弧形巨斧,比她三米高的身形还要高上一些。她的双手为尖锐的翦爪,及腰的银灰色长发,每一根发丝看上去韧性极强。行走间,她的金属眼眶里不停地闪烁着幽绿的光,那是狼的眼睛的颜色,洞穿藏匿他的黑暗,直勾勾地盯着他。 岑安脑海里划过一道电流,猛然想起抓捕直播里的某条弹幕,“……汐月伊?” 现役的末世级机械战姬,汐月伊。 名字被叫出来时,她朝他轻轻歪了一下脑袋。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他仍被她一步一步逼退,直到后背撞上坚硬冰凉的墙壁。 “我们就不该出现在一个次元。”岑安掏出手枪,毫不犹豫地朝她扣下扳机。 子弹保持着一个旋转前进的姿势,骤然定格于她掌心之上。她的手微微抬着,掌中似有一股气浪,那翦爪合拢又散开,往地面撒了一把蓝色的沙。 岑安看得瞠目结舌。 他的液柱子弹,他那顷刻间将飞行器化作齑粉的液柱子弹,被她徒手捏成了沙?! 汐月伊卸下身后的一只斧,单手拎着,不疾不徐地走向他。方才接了他一枪,接下来,到她了。 “那个……汐月伊,你听得懂人话吧?”眼看这怪物近了,岑安试图解释求饶,“我不是黑杰克啊,我发誓我真不是!是误会,是栽赃,对,栽赃!黑杰克这个狗东西……” 黑客通过无形的网博弈,披着层层马甲人鬼莫辨,如果谁也不曾见过黑杰克真容,栽赃嫁祸起来也就更轻易。 汐月伊无动于衷,栈桥被她踩得咯吱乱叫,声音回荡在漆黑的钢厂里,格外瘆人。 岑安放弃了沟通。在她走到栈桥中央时,他把最后一枚子弹射向了栈桥的吊索。 最粗的承重锁链化为齑粉,其他的承受不住栈桥的重力,起了连锁反应,一条接一条迅速崩断。轰轰烈烈的响动声中,栈桥沉了,汐月伊也一同坠下去,两侧破裂的钢筋与铁板往中间靠拢,一股脑儿地压在她身上。 这样排山倒海的灾难,对汐月伊而言似乎构不成威胁,岑安朝下看时,那些千钧重的钢板正被她一个个掀得四处飞。 正面对抗毫无优势,要么逃跑,要么想办法攻击机械人的主机。 岑安腿比脑子更快一步地选了前者。 “咣当”一声,跑了没几米,岑安一头撞上玻璃墙,脑门吃痛,眩晕了好一阵。 操,谁他妈往这儿栽一块玻璃?! 昏暗的光线下,玻璃里映出了自己狼狈的像,不知道哪里划伤了,鲜血自额角蜿蜒而下。伴随着空气被高速划破的嘶鸣声,一只弧形斧旋转着从身后飞来——那是汐月伊的斧。 岑安瞳孔骤缩,完蛋! 他僵在原地,一瞬间大脑宕机无法思考,耳朵听不见任何声音,就连身旁的铁壁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外破开,他也没有意识到。 刺眼的光线汹涌进来,他下意识地偏了下身子,胸膛却重重地遭受一击,整个人腾空,朝后飞出去时,眼睁睁地看到那柄巨斧擦着他的鼻尖划过,将他的像劈得粉碎。 “咳咳咳……” 岑安重重落地,骨骼断裂的痛传遍身体,鲜血不断地从喉咙里溢出来。耳鸣不断,呼吸艰难,每一口空气都是浑浊的,玻璃渣、烟尘、水泥渣,杂糅在一起,摩擦着他的呼吸系统,肺部疼得快要炸裂。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朝刺眼的光亮处看过去。 最先入眼的是一双腿,又长又直,包裹在纯黑的工装裤里,不知那是什么材质的衣料,外界烟尘弥漫,却都绕开了它。 还未来得及往上看,那双腿朝他疾步靠近,照着他痛得麻木的胸膛来了一脚。 身体又一次飞出去时,熟悉的力道让岑安反应过来:哦,原来刚才胸膛上的那一重击,也是这双腿的主人踹的。 “铮”一声,巨斧砸在了他原来的位置,渣石四溅,坚固的水泥地面被劈开一道极深的裂痕。 是汐月伊的另一柄斧。 这两脚踹得妙,让他躲开了汐月伊两记凶猛的必杀,就是……太没轻重了。 他按了按胸口,肋骨断了,四根……这下是真的走不掉了…… “汐月伊。”一道低沉的声音唤道。 汐月伊从那堆栈桥废墟里爬上来了,翦爪泛着银光,充满杀意。 那双腿的主人背对着他,站在他和汐月伊之间,是一个瘦削颀长的身影。他手里有一个小小的发光物,看不清轮廓。 那人敏捷地靠近汐月伊,轻盈一跃,将手里的发光物插进她的脖颈。她眼眶里鬼火般的两簇绿光一寸寸黯淡下去,翦爪指向岑安,静立一侧,等待那个人指示,态度看起来十分臣服。 “哥,你要不……”岑安气若游丝。 那人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视线相碰,岑安愣住了。 操,漂亮,这哥长得真漂亮…… 那是阴柔又不失英气的长相,鼻为挺、唇为薄,眉是剑眉,秀长锐利,却长了一双桃花瓣似的眼睛,笑起来一定是散漫又勾人的…… 传遍四肢百骸的痛,将他从纷飞的思绪中拽回现实。岑安这才刚吐了几个字,血腥味便猛地窜上喉咙,不可控制地呕出一大摊血来。 头晕目眩中,他用尽力气翻了个身,让自己最大可能地躺平整,防止断裂的肋骨刺破内脏。这姿势在那美人儿看来,可能是个四仰八叉的丑态,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男人蹲下身,戴着黑色羊皮手套的手拍了拍他的脸。 逆着光,那人的眼睛呈纤巧的蓝黑色,泠然深邃,岑安望着,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在仰望冬日里苍茫无垠的夜空。 “哥,”他看着那人抵在他咽喉处的利刃,恳切道:“你不打算……活捉我吗?” 被他揪着领口拎起时,岑安心想,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里,遇见的第一个鲜活的人。 那人握着匕首的手腕一转,划开岑安内里穿着的黑色衬衫,大片肌肤瞬间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 “?!” 岑安愣住。 利刃划破岑安锁骨下的肌肤,深入,血淋淋地剜出什么东西来,动作又快又狠。岑安再低头时,一道长约六厘米的口子赫然出现在身上,往胸膛上缓缓淌着血。 对方抿着唇,眉头微皱,他掂起岑安的衣角,将取出来的东西擦干净。那是两张薄薄的卡片,二寸大小,似亚克力材质,又不完全透明,图案是□□里的黑桃a与j。 a牌,j牌? 岑安幡然醒悟,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人修长的手指夹着两张牌,冰雪般的眼睛亦在冷冷地回望。 黑杰克,21点黑杰克…… “21点”扑克规则中,玩家的目标是使手中牌的点数之和不超过21且尽量大,k、q、j牌算作10点,a牌算11点或1点。当玩家拿到的两张牌点数加起来恰好为21点时,即为最高点数组合,可获得额外奖励,这种特殊牌型便是……黑杰克。 他的身体里,为什么会有两张点数刚好21的扑克? 岑安支撑不住,仰面倒地,抓着破碎的衬衫胡乱地堵住冒血的伤口,鲜血濡湿布料,很快从指缝中溢出来。 怎么办,跳进黄河也不好洗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替罪 “蹬蹬蹬——” 楼下传来急促紧凑的脚步声,岑安费力望去,是那队他见过的机器人作战军,被两个人类首领指挥着。其中一人步伐轻快,第一眼看时还在断裂栈桥的另一端,下一秒就到了眼前,边摘盔帽边说,“烬,下达给汐月伊的指令被篡改过。” 烬,这哥叫烬? 没有来由的,岑安十分确定,那名字一定是灰烬的烬。 “我已解决。别再查下去了,随影。” 他将手里的扑克递给随影,正要起身,裤脚被岑安拽住了,“烬哥……” 随影闻言,眉毛一挑:“谁是你哥?松手。” “那,”岑安只好学着随影称呼他,“烬?” 随影:“……” 男人看了他良久,淡淡道:“江烬。” “为什么不查?她差点杀了我。“岑安急忙道。 两个人都没说话,冷漠地打量着他。岑安只好换个话题,“那个,你们可能误会了,我叫岑安,我不是……” “小心!”远处,刚刚和随影并肩的另一名军官突然吼道。 “嘭”! 一声巨响,只见钢厂穹顶被一股强大力量掀开。岑安还未反应过来,就被随影提溜着兜帽拖到墙角,避开了劈头盖脸砸下来的轻钢龙骨。 ——嘿,他又活下来了。 “汐月伊!”江烬喊了一声。 汐月伊倏地跃到他们面前,势若鬼魅,稳稳截下一枚篮球大小的炸弹,那炸弹被她掌心无形的能量包裹着,发出危险的鸣叫。她合掌的动作是一种绝对力量的压制,炸弹彻底没了声。冲击力将她的长发撩起,比钢丝还要坚韧的材质,完美地将砸向他们的金属与飞石切割成碎块。 一辆造型奇特的四驱型飞车俯冲下来,悬停在他们面前。车前架着炮筒,身着流利赛车服的少年骑在那上面,笑意盈盈道:“哟,二哥也在这儿呢?差点儿误伤了。” 二哥? 江烬道:“你找死吗,贺韶?滚下来。” 车舱里钻出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对着江烬鞠了一躬,“抱歉,我拦不住他。” 少年晃悠着两条长腿,眼神挑衅,目光落到躺在墙角的岑安身上时,笑容一收,跳下车,大步流星地走向岑安,“黑杰克!” 岑安领口一紧,紧接着双脚悬空,后背撞上墙壁,全身的痛让他几近麻木,脖颈被一双手扼住了,呼吸也成了奢侈。 贺韶的脸几乎要贴上了他的,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颇为狐疑:“你怎么长这样?” 岑安:“……” 贺韶是极为清丽的长相,年纪也小,看上去比岑安还要再小个四五岁。 “咳咳咳……你他妈谁啊……”岑安被他掐得喉咙发紧。 贺韶短暂一愣,“我他妈谁?你他妈诈骗老子的时候,不是给老子底都摸透了么,现在不认识老子是谁?别装死,老子的数据库被你卖去哪儿了?” 岑安耳鸣不断,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贺韶抓起他的脑袋,正欲往墙上狠狠撞去,手腕被人拽住了。 “干什么!” “悠着点儿,这货值五十个亿呢。”随影朝岑安扬了扬下巴。 五十亿?!岑安猛地睁开眼,谁悬赏的?黑杰克这么值钱? 能不能拉他入伙儿干黑杰克这一票? 贺韶定定地看着随影:“我给你一百亿,把黑杰克给我。” 一百亿……岑安心头掀起巨浪,金钱贬值了还是对方富得超乎想象?这小孩到底谁啊,语气竟然这么狂…… “多少钱都不能带他走。” 一道清冷严肃的声音遥遥响起,是那个方才与随影并肩的军官。作战军被他部署在四周,严阵以待,杀气腾腾。军靴踏在地上的沉闷声音渐渐近了,他独自走过来,肩膀上方飘着四个逼真的全息人像。 人像身上的服饰是不同的深色正装,三男一女,个个目光如炬,流露出十足的威严。随影行了个简单的军礼,立姿变得严谨庄重。贺韶不敢再造次,心有不甘地松开岑安。只有江烬始终神色淡淡,冲那四位略一颔首,目光又放在了岑安身上。 “操……” 一片肃静中,传来岑安的一声闷哼。 没了贺韶支撑,岑安很快摔在地上,他痛苦地弓着身,宛如煮熟的虾仁儿,断裂的肋骨还是刺破了内脏,剧烈的疼痛麻痹着他的意识。 血沫不断溢出嘴角,恍惚中,他看到汐月伊弯下腰,将他打横抱起,机械的动作有种诡异的温柔。江烬那张美丽的脸在视线里晃了一瞬,左手的小指似乎被人勾了勾…… ** 白,刺眼的白…… 岑安又闭上了眼睛,一点点去适应光线,可偏偏有一双手扒拉着他的眼皮,将他的五官、下颌、鬓角、后脑勺摸了个遍,一边摸一边喃喃自语,“接口呢?这家伙的接口去哪儿了……也没有拆卸的痕迹啊,他不会只用外置就干翻了整个蓝朔的网安吧?啧,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岑安眼睛发酸,想扭头避开光线,可脖颈仿佛背叛了自己,使唤不动,手也是。 什么接口,蓝朔是谁…… 他跟这个时代是脱节的,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他脸上罩着什么东西,视野有限,只能看到一截不断晃动的冷白袖口。 “哎哟,你醒了?” 一个苍白肤色的青年人闯入视野,他头发深灰,连瞳仁也是,虹膜的形状与纹理异于常人,扫描仪一样。 这双眼,看来是件科技狠活儿。 “久仰大名,杰克佬。我是军医林夏。”青年语调轻快,“你这人藏得可真深,老实交代,身上还有什么东西是我没探到的?” ……我怎么知道? 岑安眨巴着眼睛。他说不了话,全身麻痹,仿若瘫痪。 林夏转身拿了一支两指粗的针筒,调试着里面汩汩涌动的红色液体。 “啧,犟种,既然不配合,那只好给你注射‘蛛群’,无差别剥离了。” ……操,这人故意的吧? 岑安瞪着他,心里骂了他一万句。什么破军医,没医德,太没医德了!岑安怀念起驾驶员pt205,人工智能居然比人更人性、更温情,这的确很符合百年前人类对后世子孙的德行的猜测。 针尖刺破皮肤,液体被缓缓打进去,林夏道:“蛛群剥离械体的过程会有些痛,忍着点儿。” 剥离械体?他哪儿来的械体? 蛛群……好可怕的两个字,岑安脑海中浮现密密麻麻的爬虫大军匍匐前行的情景,心中一阵恶寒。 这人不是给他全身麻醉了么,他浑身没有知觉,连颤抖都做不到,怎么会痛? 林夏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疑惑,解释道:“蛛群会让失灵的神经跳起‘舞’来,痛楚也是无法避免的——忍着吧。” 林夏想从他眼中找到一丝慌张,然而他只有茫然。 “你怎么还不发狂?” 两个小时过去了,林夏盯着连接在岑安身上毫无动静的显示屏,不耐烦道。 岑安嘴角抽搐了一下,局部麻痹渐渐弱下去,声带终于可以摩擦出声音了:“我……应该发狂吗?” 林夏单手撑在岑安床上,俯身近距离直视他的眼睛。 一股细小电流般微麻的感觉传遍全身。 那双眼睛是在扫描自己?! “不会吧,凡是经过改造的,不可能不对蛛群免疫,”林夏喃喃道,“你真的一点儿都没借助过械体啊?” “你探不出来?”岑安笑得虚弱,“还是觉得我隐藏得太深,足以令你怀疑用惯了的技术?” 一道清晰如刀的声音自头顶响起:“这样看来,你实在是强过头了,黑杰克。” 是随影。岑安清楚地记得他的声音。 他什么时候来的?方才可是没听到一点儿声响。 随影划拉着连接在岑安身上的显示屏,“怪不得被轻轻踹两脚,就成了一副死样子。” 轻轻?你管那足以使人五脏六腑全都移位的力道叫“轻轻”……岑安翻了个白眼。 “我不是黑杰克。”岑安一字一句道。 “哦,那你死吧,”随影耸耸肩,指挥林夏,“给他氧气拔了。” 岑安:“……” 随影凑近他:“黑杰克是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的一类。” “……太缺德了,你们。” “我们抓过很多嫌犯,你是最不像的一个。” “他们都死了吗?” “你猜。” 林夏没动,若有所思地瞧着岑安,心中的疑虑一个都没打消。 岑安冷静道:“我不是黑杰克这件事,暴龙眼可以证明,如果能尝试复活它。” 或许不该用“复活”这个词……重启?复刻? 岑安还在思索,却见随影笑了,那笑容有点冷,有点野。 “不好意思,我们正是通过暴龙眼找到你的。” 岑安一愣:“什么?” 林夏看了随影一眼,解释道:“暴龙眼那种严重侵犯市民隐私的监测系统,根本不会随便放出来用。但以你恶劣程度,足够召它服役,又有图灵侦查长亲自把关,它原本就是抓捕你的利器。可它背叛了我们,频频为你打掩护——侦查长没有急着处置它,而是将计就计,顺着它执行的程序最终锁定到你。” 岑安听得有点懵,不知是麻醉剂效果还是蛛群的副作用,脑子一时转不过弯。 暴龙眼,那双悬浮于城市上空的血红眼睛,见证了他的凭空出现,是唯一一个可以证明他穿越而来的东西,竟然从一开始就是用来抓他的利器? 可它,为何要为他打掩护? 暴龙眼会“背叛”抓捕方,大概率是受到了黑杰克这种叱咤国内外的顶尖黑客的攻击,从而服从于黑杰克,它必然是要帮黑杰克的…… 岑安猛地睁大眼睛——委托人!暴龙眼启动“自杀”程序前,还在答复他的委托人!它在替它的委托人隐蔽岑安的位置! 这个委托人深谙全局,清楚地知道背叛后的暴龙眼的运行轨迹早已在抓捕方的掌握之中,它的“掩护”,恰恰可以暴露岑安的位置!他成功地偷换了概念,让所有人都认为,被掩护的,就是黑杰克本人! 他才是幕后黑手,是真正的黑杰克,一定是! 岑安心潮澎湃,麻痹的四肢恢复了知觉,一激动,脸上的玻璃罩子被他晃了下去,瞬间,他如中风般猛烈地抽搐了一下,窒息感、痛感齐齐压来,几乎要让他陷入休克。 原来他没有被快速治愈,全身的不适感只是临时地转移到那魔盒一样的玻璃罩子里罢了。 “呃……”岑安惨白着脸发出痛苦的呻吟,双手胡乱抓着,身上的电极片被扯掉,病床边的设备不断发出尖锐的提示音。 任他如何蜷曲打滚、拉扯着看着就昂贵的医疗设备往地上摔,病床前站着的两个人不为所动,抱着胳膊隔岸观火,像是透过牢笼观察一只发狂的外星生物。如果不是在医疗场所,岑安觉得这俩人恐怕还会点支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欣赏。 不帮忙吗,两个混蛋……岑安狼狈地趴在地上,忍着剧痛如盲人摸象般摸索罩子。 “只有二十?”随影闲闲的声音里带了点惊讶。 “不到二十,十九岁十二个月十九天。” “你是说他黑进痕绿基岸把核弹换成丘比特烟花的时候,是个毛都没怎么长的小屁孩?” “反正测龄技术不会错。” “江烬也不会错。” …… 直到将罩子重新套回脸上,岑安全身的疼痛才有所缓解。 地板是金属的材质,铺了一层薄毯,凉得彻骨。岑安仰面躺着,深深吐了口气,右手往胸口下方摸去,他那断裂的四根肋骨,只有三根被接上了。 或许是罩子佩戴不正,全身还是很痛,好在是可以忍受的痛感。 他在地上躺了很久,面无血色,苍白疲倦,唯有一双眼睛是冷静清明的。 “我要见侦查长。”他说。 林夏总算施舍了些爱心,扶着岑安慢慢站起来。岑安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那是一套深蓝色的服装,不像病服,倒像是…… “是囚服。”林夏翻过他的衣领,上面印着一串字母和数字,“瞧,号码都给你编好了。” “……” “黑杰克,欢迎来到北洲级别最高的羁押场所——辑魂监狱。” “太过分了!”岑安甩开扶他的手,“凭什么!还没有经过审判,我有罪无罪还未确定,凭什么跳过所有的审查裁决,让我直接蹲牢?!” “不愧是惯犯呐,对蹲牢的程序很清楚嘛。那你想去哪儿,拘留所?军署?还是被某人带走动私刑?”林夏好笑地看着他,“你有多该死,自己心里没点儿数?寻仇的、灭口的、逼迫拉拢的,不计其数。不得不说,监狱是最好的选择。” 岑安脑海里闪现出几张面孔,和随影同行的年轻军官、威严感极强的全息人像、张口就要用一百亿换他的轻狂少年……岑安不认识他们,但看得出他们都不是善茬儿。 岑安冷笑,“看来我还得心怀感激了?” “这是侦查长同各方据理力争的结果,在开庭前,你只能待在监狱。” “我要见他,”岑安冷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我要见侦查长。” 林夏颇为忧愁地看向他身后的设备显示屏,上面是各种崎岖的线条。 “你这状况,恐怕难……” “带他去。”沉默半晌的随影突然出声,他敲了敲挂在耳边的通讯器,“见完之后,侦查长会亲自送他入狱。” “好吧。”林夏颇为不舍,调整着岑安脸上的玻璃罩,借体位优势在他颈间嗅了一下,“多纯粹干净的人体啊,如果你不是黑杰克,我还挺想跟你多相处一会儿的。” “相处?”岑安偏过头,躲开他,扯了扯嘴角,“是想拿我当实验体随意发挥吧?” “干吗把我想得这么坏。”林夏露出嗔怪的表情。他用一根黑色的橡胶绳固定好玻璃罩,在岑安后脑处绑了个结,让它稳稳地扒在岑安颧骨以下、下巴以上的位置,像极了防咬器。 “走吧。”岑安道。 “已经在路上了。”林夏将他推回床上,边往他身上接导线边说,“躺回去,到了喊你。” 岑安看向随影,发现他手下是一个小小的操作台,隔段时间就会按几下,旁边的墙壁上有一块小小的椭圆形玻璃,夜色下的霓虹灯从窗外飞速掠过,连成一条五彩斑斓的光带。 原来他是在一座较大的移动医疗舱内。 岑安闭上眼睛,一时无法入睡,心绪过于紊乱了。 所谓“委托人”,或者说黑杰克,究竟是怎么盯上自己做替罪羊的?让人很难相信的是,黑杰克的“丰功伟绩”,是一介未经任何科技改造的肉眼凡胎创造出来的。越难服众,也就越容易暴露,岑安是最不该被选中的人才对,黑杰克不至于这么慌不择人吧?更何况,他是猝死后穿过来的,黑杰克对他的来历清楚吗?又或者只是自己倒霉,一切都是纯粹的巧合与偶然? 岑安想得脑壳痛,眼皮也跳得厉害,无论偶然还是蓄谋,都让岑安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他似乎已经落入了巨大的圈套。 时间太仓促,他还没有来得及了解和适应这个社会,就被限制了自由。听说过穿越后地狱开局的,还没听过监狱开局,而且居然是给人当替罪羊,简直太憋屈、太操蛋了…… 黑暗之中,他仿佛又看到了暴龙眼那双徐徐睁开的血红色眼睛……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看穿 “叮,叮,叮——” 清脆悦耳的提示音将岑安从半梦半醒间摇醒,冷白的舱门缓缓打开,连着一条漆黑长廊,颜色对比鲜明,仿佛这一脚踏出去,就彻底滑入了深渊。 “跟我来。” 随影与林夏一前一后,押着他走。廊灯赤橙,墙壁是镂空的黑金材质,宛如行走在列车隧道,外边时不时有什么东西呼啸而过,震得地面微微摇晃。 出舱前,林夏在他左脚脚腕处装了个两指宽的黑色铁环,沉甸甸的,随着他飞快的步伐,将他的皮肤磨得发红。 岑安却不打算减缓脚步,甚至催促随影再快一点。 他想尽快见到侦查长,他要解释清楚黑杰克栽赃陷害的阴谋,争取他的自由。如果可以,他愿意配合他们抓捕黑杰克,哪怕是让他做饵……然后,他会好好观察这个陌生的、光怪陆离的时代。 过往不堪回首,全新的世界摆在他面前,他这见了鬼的人生也该有个像样儿的新开始…… 一道闪烁着暗红色六芒星标志的双扇门出现在长廊尽头,门侧守着一个上半身搭载枪械的机器人,隔着老远的距离识别了三人的生物信息。 “进来。” 岑安眼睛一亮,这声音…… 门缓缓移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八米长桌,两侧落座十几人,一律庄重工整的黑衣,齐齐扭头朝他看来时,有种黑云压城的气势。长桌尽头,坐着表情同样凝重的江烬,那个救过他的漂亮男人。 一双双眼睛里是掩饰后的平静,目光冰冷锐利,冷箭般将他钉在原地。 岑安忽然想到或许他们的眼睛和林夏的一样,也有某种变态的扫描功能……一时间,岑安有种当众裸奔的无所适从感。 “呵,装无辜装得还挺像回事儿。”有人往桌面上丢了支激光笔,收回打量岑安的目光,“既然侦查长不乐意给人,那就公事公办,审判庭见——散会吧。” 江烬敲了敲桌面,“宋秘书,请前辈退场。” 宋秘书站了起来,走向墙角的一台机器。宋秘书是岑安眼熟的面孔,在废钢厂,贺韶开着飞车用炮弹袭击他们后,钻出车向江烬鞠躬道歉的人正是他。 一个身穿类似海军制服的中年男人突然起立,对那木质长桌视若无睹,下半身卡进桌子里,就那样径直走向江烬。江烬也站起来,不卑不亢地与他平视。 男人笑了一声,任谁也听得出那声笑里的不满意,“希望侦查长严格按照您所上升到的高度行事,所谓的‘一切为了全人类利益’,而不是为了个别企业、团体组织或者个人的。” “那当然了。”江烬平静道。 原来,长桌两旁坐着的都是全息人像,宋秘书操作了什么,人像全都消失了,座位上只有一束束倾斜的光。室内,除了刚进来的他们三人,就只有江烬、宋秘书、之前与随影并肩而行的年轻军官,就连丢在桌子上的激光笔也是影像。 室内陷入寂静,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他与江烬遥遥相望。 在抓捕黑杰克工作中起主导作用的图灵侦查长,竟是江烬。 岑安心中涌起一种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委屈感,也许是因为江烬救过他的缘故,又或者他是他在这世界上见到的第一个人类,岑安想一头扑进他怀里诉苦、大哭。 当然,这丢人的念头闪了一下就打消了,江烬那张冷冰冰的脸,别说碰到他,恐怕还没靠近就被随影闪现过来,当场格毙。 “烬哥,你刚才在跟他们争论如何处置我吗?” “是。” “你赢了?” “……” “哥,你真厉害。” “……” 江烬避开他的视线,看了眼手腕,“宋秘书,劳烦你去驾驶位。边走边说,我没时间同他耗。” 岑安问:“去哪里?” “你的牢房。” “……” 岑安按了按脸上的罩子,觉得自己此刻的模样无比滑稽。他走近江烬,拉开一张椅子坐下,郑重道:“侦查长,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真正的黑杰克还在逍遥法外,并不是我。” 宋秘书和年轻军官齐齐朝他看了一眼,表情如机械人般滴水不漏,看不出一丝情绪。 江烬的眼角隐隐露出一丝疲惫,眸光潋滟依旧,且近在咫尺。 岑安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侦查长是他洗脱嫌疑的唯一希望。 “黑杰克攻击暴龙眼,导致暴龙眼背叛,又化身委托人,向它下达掩护你位置的命令。我们会根据暴龙眼的操作抓捕你,其实都在黑杰克的意料中,我们都被他蒙在鼓里?”江烬简要总结了岑安的意思,十指交叉,眼神有一丝玩味,“可是,这一切都是你的猜想。” “侦查长,你能保证背叛后的暴龙眼,也全然在你的掌握之下吗?” “当然。它执行的每一个操作、和你的相遇、与你的对话,侦查所全都清楚。很可惜,按照我们对暴龙眼的深度审查,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委托人’的存在。” “不可能,它启动自杀程序前,明明还在喃喃自语地答复委托人!” “没有这回事。” “侦查长!” 岑安站起来,浑身却猛地一颤,瞬间如石化的雕像动弹不得。除了面部,其他部位的肌肉全都不再受控,随着脚腕处的铁环愈发收紧,身体愈发僵硬。 原来它这么厉害,难怪所有人面对ss级罪犯,都表现出一种过分的松弛感。 宋秘书这时候递过来一个手掌大小的仪器,江烬按了几下,岑安和暴龙眼对话传了出来。 ——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华景范围最广的监测系统,三代暴龙眼…… ——告诉我,我是谁? ——我无法解释你的存在,无从知晓你的来历,你无迹可寻。岑安,你是我的滑铁卢…… ——既然死到临头,有什么要对我交代的吗? ——逃吧,岑安,抓捕你的人逼近了。 …… 他与暴龙眼的对话,一字一句,事无巨细地全都被这仪器重现。岑安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暴龙眼退场前的“遗言”。 ——信息备份失败。 ——程序启动,进入自我毁灭。 ——我已尽力。 最后一句,是岑安的声音: ——你究竟是谁? “不,不是这样的!”岑安拔高音调,目光汲汲地看着他,“这里有问题!我当时明明问的是‘委托人是谁’,还有它自杀前的话语,也提到过……” “够了,仅凭对话就能证明‘委托人’的存在吗?何况对话里根本没有那三个字。”宋秘书突然开口道,他表现得十分不耐,频频看着时间。 “那就说明对话被人篡改过!”岑安回怼了一句,又转向江烬,声音里带了点儿哀求,“烬哥,相信我……” “哦?为什么?”江烬笑了,笑里有几分残酷。他站起来,双手搭上岑安的肩,强行将他按回椅子里,居高临下道:“你的潜意识里,好像一直将我当作救命稻草,为什么?岑安,我们认识吗?” “……”岑安怔怔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涩声道,“我要翻代码。” “什么?” “编译这段音频的代码,我要翻出来亲自查,查它被人篡改的痕迹。”岑安扯了扯嘴角,“侦查长,我有申请审查的权利吧?” “这可不行,”随影从后拍了拍他的肩,“你可是一接触到计算机就能原地封神的顶尖黑客,谁能保证你不会利用这个机会偷偷做手脚呢?” “你可以全程盯着我。” “呵,你拿我当傻子吗?”随影像是听了什么笑话。 “黑杰克,”一直沉默看戏的军官站了起来,“如果你是想拖延时间等待同伙儿的救援,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别啊,他的同伙儿当然是来得越多越好。哎,不如我们先别急着送他入狱,多钓几个三等功?”随影道。 “按照目前的形势,我们应该尽快将他转移至辑魂监狱。随影少将,您怎么老爱开玩笑啊?” 随影露出扫兴的神情,“你可真没意思,沈栎。” 这名军官和随影是同样的年纪,穿同样的军装,气质却比随影老成稳重很多。 岑安看默片儿一样看着两人暗暗较劲儿。 “烬哥,你不同意我翻查代码?” 江烬微微蹙眉,不明白他为何那么执着,“方才谈话间,在这里运转的ai已经审查过那段音频了,它告诉我,没有任何人为的拼接与剪辑的痕迹,你又该怎么证明‘委托人’的存在呢?” “我说,我要亲自查看。” “不要再浪费时间了,黑杰克,”江烬像是被耗尽耐心,揉了揉眉心,“你以为我们仅仅是通过追踪位置认定你的吗?” “还有什么?” “如果你还不死心,我不介意向你核实一下你这二十多年的人生历程。” 岑安疑惑地望着他。 与此同时,舱门“叮叮叮”的提示音又响了起来,岑安知道,是舱体抵达监狱了。 这一次,他要被送入真正的监狱了。 江烬像是没听到,只对岑安说,“跟我过来。” “侦查长。”宋秘书喊住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岑安又能动了,疾步跟上江烬,转过铝制梯架,来到一座两米长、半人高的设备前。那座设备内部深深地凹陷下去,四足鼎立,形状如一口青铜鼎。 岑安注意到设备左侧的铭牌,上标“暴龙眼3.0”。 “这是……暴龙眼的主机?” “不错。” 随影与沈栎跟着过来,手里拿着几样小巧的东西往暴龙眼的主机上安装。很快,它周身轮廓泛起血红的光,凹槽里浮现出一条条链状光带。随影戴着特质的手套,从中捞出一条标着“黑杰克”的钴蓝色链条。 沈栎审视着岑安的表情,想从中找出伪装的痕迹,可他讶异困惑的模样,实在不像假的。 “文字被创造出来之前,古人通过给绳子打结的方式记事。十年前,一位天才计算机学家以此为灵感,配合历代暴龙眼广泛的监视功能,编出了一项能够模拟一个人过往人生大致轨迹的程序,命名为‘绳结’。暴龙眼最强大的功能,其实是生成这样的绳链,每一条链对应一个特定的人,链上的每一个绳结都代表一件足以影响人生走向的大事。绳结相连成链,就组成了一个人过往的人生剪影。” 江烬从随影手里接过链条,举到岑安面前,“这是你前十九年的人生。” 一股凉意爬上脊背,岑安觉得很不可思议,甚至有点恐怖。 钴蓝色的链条上,是十来个大小不一的绳结。他伸手去摸,什么也没碰到。 他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眼皮也跳得厉害:“好,好……你告诉我,这些结点,都是什么?” 人工智能没有感情的机械音响起: “黑杰克,你出生在某个北方沿海城市。四岁,经历了一次飞机失事,你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五岁,开始接触编程,教材是程序员父亲的亲笔手稿;八岁,你父亲下落不明,几年后母亲为他申请了宣告死亡;十岁,你惊人的数字天赋开始显现,因黑进某个尖端系统捣乱,差点儿进了少管所;十二岁,你成了一名职业电竞选手,颇有天赋,赛场上却频频受到黑客骚扰,没几年无奈退役;之后,具体时间不详,你重返校园,一面升学一面同那些黑客网上博弈,期间还在东南亚的某个危险边境待过;再往后,你因入侵某个it专家的实验室而被专家看中,进入他门下深造,后来不告而别。” 岑安望着江烬的眼睛,黑蓝的瞳仁里映出了容色惊慌的自己。 “至少‘绳结’生成的这几件事,和你的过往是百分百匹配的,对吗?”江烬声音很轻,透着胜券在握的从容。 脚腕上的铁环愈发沉重,岑安站立不稳,后退几步,扯了张椅子把自己摔进去。 他想反驳,喉咙却发不出声,因为……那的确是他的经历。 他将近二十年的人生里出现过的事,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却标着黑杰克的名字。 他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现在是……公元多少年了?” 林夏回答他:“2237。” 2237…… 可那都是两百多年前的事…… “绳结”程序问世也不过十年,为何连两百年前的事都能生成? 为什么,会和黑杰克的过往一模一样? 他嗓音颤抖:“犯罪经历呢,为什么这条绳子上没有提及我的……不,黑杰克的犯罪经历?” “整理在另一条绳链上。” “我要看那个!” “你会在审判庭上见到它。” “不,我没有,我……不认……”岑安松了松脸上的罩子,有点呼吸不过来。他不甚明朗的过往,就这样袒露在众人面前,足以让他处在崩溃的边缘,他要拼尽全力才能保持理智。 “喂,你要不要换个思路?”林夏屈指敲了下他的脑袋,凑到他耳边,“与其竭力否认,不如想想自己是不是失忆了、脑子坏了?” 岑安看向他。 当一个罪愆深重的跨国通缉犯,向你露出孩童般懵懂迷惘的神情时,任谁都会被取悦到。林夏轻抚他额前的刘海儿,温柔道:“如果你想不明白,可以把大脑交给我。我的手很稳,开天灵盖的技术一绝,剥离出的脑组织堪比工艺品,伤口也逢得很漂亮……” “疯子。”岑安拍开他的手。 林夏发出一串大笑。 “上路吧,没时间了。”宋秘书催促道。 岑安被推搡着,腿脚麻木地跟着宋秘书走,短短一段路,他却好像走了几年。 舱门外,黑暗一望无际,金属栏杆的狰狞轮廓若隐若现,恐怖的气浪中,走出一列身上搭载武器的警用型仿生人纵队,约有十三四位,其中两个上前往岑安腰上绑一条类似腰带的东西。 转过身的瞬间,岑安从江烬脸上捕捉到一瞬耐人寻味的犹疑、不忍。 那双冬星一样绝美的眼眸,原来不是他的救赎,而是他的深渊。 他任由仿生人狱警在他身上动作,目光灼灼地盯着江烬,忽然笑了。 无论事情有多魔幻,他依然十分坚定,自己必不可能是黑杰克。 他没错,那错的又是谁? 如果问题出现在权威身上呢?从“绳结”生出的人生经历,利用大数据筛选匹配到他、确认他,再到通过暴龙眼抓捕他,侦查长在整个环节中拥有极大的话语权,他说什么是什么,没有人质疑。可如果侦查长撒谎了呢? 无论是暴龙眼的“遗言”、绳结,还是从他身上取出的扑克,江烬若想从中动点手脚,易如反掌。 江烬那一瞬掩饰不及的不明情绪,更加让岑安坚定了想法。 岑安觉得自己的过去已经足够兵荒马乱了,没想到换了个世界,更甚…… 他的笑容渐渐扩大,渐渐癫狂。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中,他一脚踹开狱警,朝江烬扑过去。 他如暴起的野兽,速度惊人,“防咬器”摔碎在地,江烬就真的被他咬了一口。 “呃——” 两人同时发出闷哼。 没了罩子,剧痛如一把铁锤猛击向他,他把全身的劲儿都用在了牙齿上。 很快,岑安被扯着头发拉开,狱警扑上来将他按倒在地。岑安昂着头,鲜血自嘴角蜿蜒出来,江烬的,还有他自己的。 林夏看得又惊愕又好笑,“好牙口啊,小羊皮都能被你咬烂?” 岑安明明是行凶的那一个,脸色却更为痛苦,那笑容也就多了几分邪气诡异。 “你……竟然咬我?”江烬左手外侧赫然一排深刻整齐的牙印,殷红的色彩浮上来。 “咬你一口怎么了?烬哥……”岑安舔了舔嘴角的血迹。 江烬做了个手势,狱警立刻放松了对他的控制。 岑安忍着剧痛,缓缓站起来,脸上的笑一寸不减。 “烬哥,”岑安把手放在胸口下方,“你还欠我一根肋骨。” 圣经中,上帝取下亚当的一根肋骨,创造了夏娃作为他的伴侣,并告诉他,她是你的肉中之肉,骨中之骨。 “烬哥,做我的骨中之骨吧。”岑安大胆赤忱地看着江烬,话语足够挑衅、足够轻薄暧昧,除了江烬,在场的人都惊愕不已,又有点不敢表现出来的激动——黑杰克终于不装了吗? 岑安认定了江烬是个串通罪犯的二五仔,还是个漂亮的二五仔。他不能放过他。无数个想法自他心中油然而升,因亢奋而灵魂颤栗。 “岑安。”江烬眸光沉沉,脸上恢复一贯的漠然,报以同样的挑衅:“我等着,等着你的报复。”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数字永生 报复他,首先自己得活着。 起码,江烬是希望他活下去的——想到这里,岑安舒服了点儿。 “侦查长的怜悯就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岑安被机器人搀扶着,忍着痛楚,朝江烬颇有风度地鞠了一躬,“其实刚才,我是想吻你的手来着。你救过我。我一定还有机会,对吧?” 江烬定定地看着他,额上青筋隐现。 狱警一左一右驾着岑安,直到拖进黑暗,江烬也没有收回视线。 “烬,你还好吧?”随影问。 江烬将两只手套摘下来,一齐扔进废纸篓,又觉得不过瘾,捡出来,用汐月伊锋利的翦爪绞得碎烂。 没人再敢吭声,舱内只有电流低沉的波动音。他们都知道,江烬被那小子深深地冒犯到了。 ** 岑安被束缚在一座通体洁白的舱体内,舱很小,银白的穹顶就压在眼前。身边的机器每过两小时就会发出“哒”的一声轻响,岑安心中默默数着,总共三十三下,他至少一动不动地被拘禁了六十六个小时。 期间,不断有人进来往他的输液瓶里注射进什么东西,有时候是真人,有时候是裸露着金属躯干的机器人。 药液的作用下,他的神经一直处于亢奋的状态,感官十分敏锐,电流声稍微出现一点紊乱也能辨得一清二楚。 不眠不休,眼睁睁地看着生命在虚空中流逝,这便是ss级罪犯的待遇? 期间,他绝望过、怨恨过,时而回忆起初来乍到时的惊喜,时而想起从前摇摇欲坠没有未来的生活。世界总是不好好待他,每每在他快要抓住渴求已久的东西时,横生出各式各样的变故。 万幸,绝境与不甘,带给他的从来都是向上的生命力。 他开始好好思考自己的处境。 黑杰克,就像系统绑定给他的初始敌人,真正与他对立的一位。如果真如他所想的,以侦查长为代表的公权与罪犯联手,栽赃嫁祸他的话,没有任何能力与背景的他,该如何自处呢? “佬儿,佬儿!” 等待第三十四个响声的过程中,他终于听到了人声。 “啪擦”一声,电源切断,整个世界遁入黑暗,他腰间的绷带松了,四肢也获得自由。岑安掀开面前棺材盖一样的穹顶,望见宽阔的室内平地,猩红的灯光从不规则的几何玻璃窗投射进来,一个人影正映在上面。 所有的电机停止了运转,悠长的警报声若隐若现。 “佬儿,朝下走!”人影佝偻着腰,呈匍匐姿态。 岑安转了转僵硬的脖颈与腰身,人影指向的地面,突兀地出现了一条阶梯。岑安握着栏杆,翻身跃进那条不断延伸的阶梯,狂奔而去。 阶梯仿佛没有尽头,他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步伐渐渐放慢后,他发觉自己已然踩进了水里,继续前行,水位也越来越高。岑安咬牙往前走,那水也一波一波地往上涌,从腰部漫上脖颈,直至淹没耳鼻、头顶。 窒息的感觉没有持续很久,一霎那豁然开朗,岑安再睁眼时已经站在了霓虹灯影交错的街头,连绵不断的冷雨打湿他全身,他面前只有一间小门面的酒吧,灯牌上闪烁着单词“blue”。 岑安径直走了进去。 或许是雨水的缘故,酒吧很冷清,无数个黑色的人形影子映在玻璃窗上,雌雄莫辨,姿势诡异地扭动着。 “是你指引我来的吗?”岑安问那些影子。 影子不说话,扭动得更加疯狂。 “岑安,你来了。”吧台之后,液体般深蓝色的灯光里,走出一个瘦削纤弱的男子。 男子身着纯黑缎面衬衫,领口大开,露出雪白的肌肤与狰狞的纹身。他下巴尖尖,深目桃腮,颧骨一粒小小的雀斑,让整张脸显得更加妖孽美丽。 “教父、大都会、马天尼、玛格丽特,”男子摆弄着吧台上琳琅满目的酒瓶,“喝哪个?” 岑安看了他许久,将面前的杯子倒扣在桌子上。 男子笑了笑,自顾自地调了一杯桃汁色的酒。酒液看着晶莹澄澈,喝下去,宛如在嗓子里擦了根火柴,一路灼烧至胃部。 “这是哪里?” “蓝调酒吧。”男子托着腮,眼神痴迷地看着他,“你说过,干完凤凰那一票,就要带我去你出生的地方,开一家酒吧,隐姓埋名地生活。” “哪一票?” “数字永生。” 岑安愣了一下,“凤凰呢?” “死了啊,不是被你给肢解了么?是我一块一块地找到他,一块一块地拼起来,你要见他吗?”男子点了支烟,笑着觑他,“对待曾经的情人,你下手可真狠啊。” 岑安端起酒,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 这个人,虽然从一进门就称他“岑安”,可还是将他认作黑杰克。 “可这里,不是我出生的地方。”岑安环顾着蓝调酒吧诡异的环境,窗子上的影子已经不见了,从外看去只有阴雨与色彩绚丽的街景,“我出生在一个沿海城市,我有告诉过你具体的名字吗?” “你有时候说是在绫川,有时又说是东洲。你这种渣男,嘴里向来没一句真话。”男子放下烟,又开始削冰块。 看来这个人在黑杰克心中的地位不怎么样嘛,岑安看着他:“我们第一次上床,是什么时候啊?给我说说呗,我记不清了。” 男子停住切割冰块的刀,定定地看着他。 岑安笑了笑:“原来没有过啊,我以为我们多暧昧呢。” 男子仍是一言不发,岑安继续挑衅他:“是不是觉得很挫败呢?你明明这样美丽。” 男子扬起手,却停在了半空。 岑安更乐了:“想扇我啊?” 几秒后,他垂下手,叹了一声,“你真是个人渣,黑杰克。” “众所周知。”岑安见他这么快压下怒火,有点失望,又道,“凤凰是情人,你又算什么?你为什么捡他的尸块?” “我可怜他。岑安,过河拆桥的话,是要付出代价的。”男子这次回答得很快,一面说一面转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窗子全都碎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明亮的信息网,万事万物都可以呈现其中,岑安看到的是一座金字塔形的数据图。 “去吧,解开这道程序,我们就能看到他。” 岑安讶异地发现那些字符的排列组合是如此的熟悉,他抬手,去拨弄那些近在咫尺的符号,它们随着他的动作移动,像是在他的指尖下跳起了舞。半个小时后,他冷笑一声,将面前的网狠狠一推。 “怎么了?” 岑安将吧台上的酒一饮而尽,“你比我矮了许多。” “嗯?”男子疑惑地望着他,忽然腰身一紧,他被岑安抱起来放在了桌子上。 岑安按住他的腿,欺身到他耳边说:“如果我带你跨过那张网,你什么都可以满足我吗?” “当然,因为我对你……” “让我再杀你一次,凤凰。” “呃——” 凤凰瞪大眼睛,他的颈动脉被插入一柄敲碎了的高脚杯。岑安面无表情地拔出来,又刺入,鲜血喷涌而出,不多时,两人浑身血色。 “黑杰克!你……”凤凰歪着头,倒在了他身上。 “凤凰,不,你也不算是凤凰,你是虚拟世界里的数字,或者,一堆电荷。”岑安抱着他,一步一步往金字塔数据网里走,“我带你走过去,不过是一串数据抱着另一串数据,走向另一个数字空间。” “你怎么,知道……” 岑安将凤凰的头转向庞大的数据网,那是一座用计算机语言写成的海洋。 几百年了,那套语言的编译却没什么大变化,他很轻易地看懂了整张网。 “我在这里看到了你的诞生、你如何从破碎到完整,都是那道程序运转出来的结果,包括你一开始不打算向我承认自己就是凤凰,也是一道早已写好的指令。你被命名为数字人l73,你的行为,体现的永远只是别人的意志。当你将我认作黑杰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他们创造出来的。” ——因为我根本不是黑杰克。 “你胡说,我不是!我不是数据……”他喉咙破碎,挤出的声音嘶哑可怖。 他的否认与崩溃让岑安感到一丝懊悔,怀疑自己是否太过残忍,毕竟这个数字人真的以为自己是人类。 看来,凤凰曾真实存在,黑杰克杀死了他。 岑安与数字人交颈相依,堵住了他血流如注的伤口,感受着鲜血的黏腻、温热与铁锈般的腥味儿,他的躯体一抽一抽的,真实得简直和现实中的人没两样。 但数字,是不会死的。 岑安柔声道:“凤凰,你对我了解多少?” 凤凰双眼迷濛,仿若意识涣散的人。 “我出生在哪里?” “沿海……” “我父亲何时下落不明?” “七岁……” “我在东南亚的哪个边境待过?” “不知……” “我何时被it专家看中并引入门下?” “不详……” “告诉我,审判庭里的那条绳结,都记录了我的哪些犯罪经历?” “它——” 不出意外地,原本还在拼力求生的数字人瞬间没了声息——有人紧急终止了他。 但对岑安而言,数字人的回答已经足够了,他也没指望数字人能告诉他黑杰克的犯罪信息。 真正的凤凰对黑杰克了解多少,他不知道,但数字人对他的了解却仅限于“绳结”。它能生出大致的人生轨迹,却无法对细节面面俱到,这是“绳结”的短板,也是那帮人添加给数字人认知里的极限信息。 岑安抱着数字人的尸体,满身血腥,久久地望着那张金字塔状的庞大数据网。 “呵,数字永生……” 那是一项久远的、野心勃勃的计划,两百年前,他的时代,就有人在秘密搞这个。 那时候,赛博空间技术发展迅猛,在计算机网络里虚拟现实也是他所在研究所的主攻课题,数字永生是让意识彻底脱离现实,在数字空间中长存。他参与过这项计划的基础程序建构,贡献过一堆自己也为之疯狂的东西。领导团队的专家一心追求技术上的突破,从未考虑社会层面的问题,以至于计划尚未实现就被宣告终止,不了了之。 百年后的未来,他看到了同样的东西,赛博空间已落地成为司空见惯,而那些字符所编织成的逻辑框图,正是数字永生计划最底层也最重要的内容。 他忽然有点儿明白黑杰克为何会选中他替罪了,原来自己并非全然无辜。 让他心底发凉的是,黑杰克怎会对他了如指掌?了解到完全可以通过布局,以假乱真,替代他…… 替代黑杰克?! 这个想法如同火焰在他脑海中跃了一瞬。 或许是个不错的想法,他不一定比黑杰克差,反正在这个世界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归属感。 手里的尸体彻底凉了。岑安笔直地站着,像是站在一个真空瓶里,有无数双眼睛从外盯着他。 “看够了吗?” “他挺贵的吧,就这样死掉了,真可惜。” “别再白费力气了,从我嘴里是套不出任何信息的。” ——因为,我不是他,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对着无尽又无色的虚空说道。 世界开始崩塌,光线分崩离析,身后的酒吧、眼前的金字塔,全都如墙皮般一点一点剥落。 岑安突然起了坏心眼,“江烬,是你的主意吧?你太坏了。” “对了,烬哥,我不喜欢凤凰,他不是我的情人,你要——信我。” 他恶作剧得逞般笑了。无论江烬在不在那些透过数字空间观察他的人之列,这话一出,那些人也会把目光往江烬身上放。 能恶心到抓捕他的侦查长,也是爽了。 千里之外,金字塔状的巨楼高耸于深蓝色的苍穹之下,会议厅里,数字空间的投射模型被关掉之后,满座寂静无声。 江烬望着窗外出了会儿神,外面飘着雨,黑夜仿若波涛溯洄的海。 高位上,留着长白胡子的审判长翁青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提笔往手下的光屏上记录,“黑杰克主导数字永生计划,反人类的这项罪名是没得跑了。” “等等,我反对,”江烬道,“他并没有破解那张数据网,怎么能轻易确定他重启了数字永生?” “这个……”翁青踌躇地看了一眼身佩“幸子生物”铭牌的企业代表,周缇。 后者冷漠地点了下头。 翁青收了笔,等待台下无硝烟的战争开始、结束。他活了九十七年了,早就到了退休的年纪,但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兽是看准了他好拿捏的软性子,将他强行安置在审判长的位置上,干掉了几个后起之秀后,他已是彻底骑虎难下。 他是个傀儡,是个吉祥物——这一点他很有自知之明。不过对他而言也没什么不好,兼得名誉与地位,也不必费心思查案,他的判断与裁量并不重要,台下的虎狼自会撕咬出一个结果。 周缇站起来说:“侦查长,黑杰克重启反人类的研究计划已是不争的事实,现在就只差一个强有力的证据……” 江烬道:“我不认同这种形式的钓鱼执法。更何况,他并没有上钩。” “您也看到,他只是翻查数据网的构建程序,便识破了我们的数字人,他的熟稔程度还不具说服力吗?”周缇笑了笑,“倒也有一种可能,如果他没有重启那项邪恶的计划,那他就是被死了几百年的技术奠基人附体了?” 话音落,满堂大笑。 江烬眼神锋利地扫过满座,一寸寸给人降了温,“无论哪种可能,都是您的主观推测,定罪量刑还是要以客观事实为基础,律法为准绳。” 周缇好笑道:“我很好奇,您也是这样审判人工智能的吗?” 江烬抬起眼皮,总算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周缇这是在暗戳戳地讽刺他外行。江烬是图灵侦查官,职责是侦查强、超强ai的行为,并不负责人类的审判,之所以参与进黑杰克的案子,是因为逮捕过程中借助了禁忌型ai,他需负一半的责任。 “那也比司法体系之外的人参与审判,来得专业。” 一句话,打了在场多半人的脸,室内霎然噤声。翁青暗暗捏汗,若非江烬是蓝朔集团的二公子,仅凭图灵侦查长的身份,恐怕活不到这时候。 周缇咬牙道:“侦查长,有时候我觉得您挺矛盾的,明明是您亲自部署半年并带队捉的他,如今却又处处庇护?” “我为什么要庇护他?”江烬说,“他的罪行罄竹难书,累加起来怎么都是死刑,生命只能剥夺一次。反人类的罪名成立与否并不能对他的结局起扭转作用。” “那么,您究竟在执着什么?” “还是那句话,定罪量刑,执法者应该明辨是非,实事求是。”江烬回答得很官方。有人不屑地轻哼一声,像是笑他天真,所有人对日渐崩坏的政法体系心知肚明,只是碍于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无人会公然揭开那块遮羞布而已。 江烬压根不在意旁人的反应,“倒是‘幸子生物’,为何执意要坐实黑杰克反人类的罪名?” 周缇悻悻地看着他,生硬地转移话题:“如果不是您拖着,非要等亚青环的人聚齐进行审判,那家伙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作为损失最惨烈的一方,亚青环不该缺席。” 争论至此,胜负也算有了眉目。翁青敲了敲桌子,像个机器人一样宣布道,“关于黑杰克反人类的指控因证据不足,暂且搁置……” “我还有个问题。”周缇大声道,“侦查长,数字空间关闭前,黑杰克的那两句似乎是对你说的,多少有些暧昧呢。您可以解释一下那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知道。” “哦?” “你怀疑我与黑杰克有私情?” 他说得坦荡磊落,倒让不怀好意的周缇一时怔在了原地。 江烬在众人愈发探究的目光中豁然起身,“这种猜忌不该出现在会议里。如果周代表是出于对幸子生物,以及它背后的莘讯集团的利益考虑,尽管去找聂非雨告状好了。” 江烬拉开椅子披上风衣,走了几步,忽然想起端坐高位的人,“审判长,可以散会了吗?” 翁青回过神来:“哦,好,好……散会!” 出了会堂,江烬举着一柄透明的伞,走上天台。他生活在高楼顶端,无数次隔着玻璃俯瞰这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但很少登上天台,没有任何防护地感受猎猎风声。 那个黑客,年少的时候,是不是经常爬上这里,拥抱着风? 江烬皱了皱眉,最近总是莫名其妙地想起岑安,让他心烦意乱。 岑,安…… 那小子明明对他出言不逊,他却偏偏难以忘怀,尤其眼睛,是那样的清冽,初见时就让他惊诧万分。 冷雨从阴暗的天幕上斜扫而来,细密如线。即便人类在环境保护上作了努力,雨水的酸度依然常年居高不下。江烬皱着眉,心中做了番挣扎,最终还是丢下伞,站上天台边缘。 他张开双臂,风瞬间灌满了衣袍。 ——自由。 那一刻,他对自由的渴望如藤蔓般疯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狱友1 数字空间崩塌后,岑安回到了原点,双臂还保持着抱人的姿势,手里却空荡荡的,满身血腥褪得干干净净,如大梦一场。那些逼真的场景,原来是感官上的一次奇妙经历。 阴暗的房间里,他和十名仿生人狱警面对面地站着,光影的明暗交界线泾渭分明地将他们隔开,以一挑十的站位,有种说不出的孤绝。 他不必再回到狭小的舱内浪费生命,眼睛短暂地失了明,警卫按着他的后肩,不轻不重的力道,推他向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咣当”一声,铁门开启的时候,他的视觉又恢复了。 门上的编号是“332”,再往上就是辑魂监狱的标志。 “喂,是不是写错字了,不该是‘通缉’的‘缉’吗?”岑安问。 警卫抬头看了一眼,没做解释,两眼空洞地看着他,直看得他脊背发凉,“算了算了……这间牢里,都是ss级的囚犯?” “是。” 警卫往他手里塞了个类似头盔的东西,推他进去,生硬地合上门。 牢房由钢筋搭建而成,地板与墙壁为镂空,可以看到隔壁的囚犯,一间间如同鸟笼般鳞次栉比地排列起来。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深渊,翻滚着森然可怖的幽暗漩涡,而头顶,一霎一霎地闪着紫光,如同无数只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监视他们。 编号332的牢里,他有六个狱友,高矮胖瘦老幼齐聚,稀散地待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头盔人手一个,除了墙角削木头的老头儿、看纸质报的戴眼镜青年,其他几个都戴着它,裹着毯子呈睡姿。 “佬儿,杰克佬!我终于见到你了……”一个兴奋的声音透过墙壁,从隔壁牢房传了过来。 岑安循声看去,登时就被声音主人的外表唬住了。 那是一张极为清秀的娃娃脸,水灵灵的大眼睛,脑门左侧却有一只硬币大小的洞。岑安愣了半天,视线实在无法从他的“脑洞”上移开,洞是完全贯穿脑袋的,内壁平滑完美,岑安甚至能透过它看见他身后的人。 他朝娃娃脸走了没两步,脚下一绊,险些跌在地上。 “哟哟哟,没事儿吧,抱歉哈抱歉……” 脚边的矮子刚醒,舒展四肢时绊了岑安一脚。 “没事。” 岑安没放在心上,刚走两步又是一绊。这次被勾得狠,直接令他朝前扑去,摔得人仰马翻。 “佬儿!”娃娃脸“啪啪啪”地拍着墙壁,身后传来一句骂声。 岑安朝娃娃脸摆摆手,示意他噤声。 “哎呀!”矮子站起来俯视他。 这人目测比他能大个一轮,淡眉毛、吊梢眼、小尖下巴,惨白的皮肤中透着青苍,笑得兔头麞脑。 岑安:“腿不长,倒是挺会找地方放。” 矮子愣了一下,阴沉道:“黑杰克,离了计算机,你什么都不是。” “你怎么知道,我带没带计算机进来?” “喏,看见没,”矮子踩上他的脸,研磨着让他侧脸向下,“那个橙红色的发光玩意儿。那是专门为你而建的阻断场。他妈的,都是你,连累了老子连一点儿撒野的可能都没了,一天天就只能坐在那个破机器前敲敲打打,浪费生命。” 岑安觉得自己的脸快跟金属地板合二为一了,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 “够了,山海。日子还长,好好相处吧。” 戴着金丝边老式眼镜的青年朝他伸出了手,矮子从善如流地抬开脚。 “谢……” 没谢完。青年手一松,起了一半的岑安又摔了个四仰八叉。 操…… 矮子尖利地笑起来。 腥甜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他的伤本就没痊愈,这两摔足以使唤出内伤来。 岑安生生咽下了涌出喉的血。 矮子啧声道:“看来受了不少伤呢。” 青年道:“你先一边儿去,山海。我跟他说句话。” 他微微笑着,露出两只细长尖利的牙齿,“黑杰克,认识一下吧,我叫钩吻。” ——原来是条眼镜蛇。 钩吻在他身前蹲下,唇角向上勾起,似笑非笑,或许只是在展示他那对儿毒牙。 “什么毒?”岑安问。 他牵起岑安的手,尖牙轻轻在岑安的手背上,一道嫣红的液体划过岑安略显青苍的手背,有种诡艳的美。 那液体仿佛是有生命的微小生物群,沸腾般汩汩跃动,岑安看着似曾相识,“蛛群?” 钩吻笑而不答。 岑安好奇道:“你的牙齿,是怎么躲过入狱前的械体剥离程序的?” “这可不是械体。” “那是变异吗?” 这话似乎有些冒昧,岑安瞧见他眉头迅速皱了一下。 钩吻的目光从岑安脸上转移到他的右手上,“你先告诉我,你的扑克是怎么躲过的?” 扑克? 岑安忽然发现钩吻不仅牙齿似蛇类,眼睛也是深褐色的竖瞳,绝非人类原装。 “需要我帮你取出来吗?你的黑桃a,微机。”钩吻尖利的牙齿又贴上了他的手背,冰凉尖锐,岑安觉得那双齿从他手里挑根骨头出来也不是难事。 “取。” 尖齿刺破皮肤,深深嵌入他小指骨节。 岑安浑身紧绷,猝不及防的痛,差点儿害他咬掉舌头。 钩吻很快抬起头,掏出手帕吐了口血,神色复杂。 岑安眉毛一挑:“你不行?” “我得卸掉你的手。” “很难取?” 钩吻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你心里没点数吗?” “不必了。”岑安抽回手,心脏狂跳不止。 他的小指里,竟然藏着微机,而且还躲过了林夏面面俱到的检查? 他又想起江烬从他身体里取出的黑桃a与j,为什么江烬能精准地发现、轻易地取出? 也许,那两张牌根本就不是他身上的,而是江烬自导自演。至于林夏和神权,显然都是江烬的走狗。 江烬…… 岑安磨了磨后槽牙。 “对我而言只是张普通的扑克,于你却是翻盘的唯一硬件,”钩吻目光幽沉,“先干一票给我看吧。” “你想让我干什么?” 钩吻指了指脚底,“我给你30个小时,把辑魂的阻断场拆掉。” “没有意义,拆掉一个阻断场,很快就会被察觉。只要技术在,重建估计也花不了多长时间,反倒让我暴露了底牌——你要害死我啊?” 钩吻看着他无声地笑了一会儿,突然按住他的胸膛。岑安瞳孔一缩,清晰地感觉到有条吐着芯子的小蛇缠上了他的心脏,随着小蛇收紧躯体,他的心脏愈发猛烈地跳起来。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外行,没跟黑客打过交道?” “不是……” “还敢糊弄我吗?” “不敢……” “做得到吗?” “能了……” 钩吻松了手。心脏上的小蛇随着主人的动作给他松绑,狞笑着隐匿进他的血管。 岑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指骨节攥到泛白。 是毒,钩吻给他悄悄注射了毒…… 那双冷血动物般的眼睛静静地盯着他,“怎么做,说说思路。” 岑安阖了阖眼,无力地摆了下手,“用阴阳程序。阳程序双生一套阻断场的运作系统,替代阻断场,表现出继续运作的假象;阴程序输出的,才是真正的、为我们所控制操作的指令。” 钩吻慢慢笑了,“这才对嘛。” 他小指里的扑克,原来是他最大的底牌。 “问题是,阻断场阻断了所有的电子设备,头顶还有那么多‘眼睛’盯着,这让我很难办。”岑安面露苦色,最要命的是,他根本不会操作那张取不出来也没见过的扑克。 现在否认黑杰克的身份,会被杀掉吧? 钩吻笑道:“这就是你的事了。30个小时没问题吧?” “若是……做不到呢?” “那就有罪受了。”钩吻的镜片折射出冷光,喉咙里模拟蛇类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我会给你专门配一种毒。相信我,一次就能让你永远离不开它。” 岑安不寒而栗,他真的有点怕了,钩吻并不是想用毒杀他,而是打算让他成瘾! 他忍不住问:“你不会是因为炼毒进来的吧?” “那倒不是,我还只是个新手。” 钩吻站起身,顺带将岑安也拉起来,指了指坐在墙角沉迷于雕刻木头的老者,“老头儿才是真正的化学天才,曾在‘幸子生物’公司做高级药剂师。给你提个醒,搞生化的一般都怪得很,惹了他,小心第二天化成一滩液体。” 老者头发花白、骨瘦如柴,从岑安进来、绊倒再到被拉起,连头都没抬一下,只专注于手里的深红木头,一个外形七八岁的小孩头枕在他盘坐的腿上,睡得正香。 “小孩呢?”岑安随口问道。 “什么小孩?” 与此同时,老人倏然抬头朝岑安看来。他人老了,眼睛却没老,阴翳狠厉,只一眼就将岑安钉在了原地。 钩吻讶异地看了眼老头儿,沉着脸重复了一遍。 岑安猛然觉悟,那个孩子,钩吻看不见。 他指了指隔壁,若无其事道,“我是说,那个娃娃脸。” “他比你小不了几天,你却叫他小孩?” “你认识?” 钩吻满腹狐疑地觑了他许久,才答道,“那是你家的小黑客,没记错的话应该叫程池。脑子上一个洞,智商不太够的样子,你去问问他是怎么混进ss级罪犯之列的。” 娃娃脸仍然保持着趴在墙壁上的姿态,见岑安朝他投来投来视线,立刻上蹿下跳地朝他挥手。 我家的小黑客…… 家,黑杰克这种人还能有家? 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狱友2 “你怎么,这幅德行?”岑安走过去,指了指程池的脑门儿。 “哦,这个啊,”程池腼腆地笑笑,“我脑机接口就在这儿啊,没办法,蛛群太猛了,直接给它熔掉了。我体质也特殊,排异反应过烈,血肉长不出来,就只能是个窟窿了。佬儿,我这模样是不是凶得让人害怕啊?” “不,是丑得让人害怕。”岑安违心道。 “佬儿,我叫程池,是析冰等级较低的小黑客,你可能不认识我。我之前一直跟着凤凰,那边出事儿后我独自回到华景,可惜水平不够,死活找不到组织了。”程池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岑安,“佬儿,带我回析冰吧。” 岑安深深地打量着他,这小子浑身上下洋溢着乐观,“你判了多久?” “佬儿,被关进辑魂的,不是死刑就是终身监禁,近百年来越狱率为零。”程池苦笑了一下,眨巴着眼睛看他,“但我信你,你一定能出去。” 怪不得黑杰克要找人替罪。 岑安还未经审判,还有洗白的机会。 “怎么进来的?”岑安又问。 “佬儿,”程池神色严肃起来,压低了声音,“析冰内乱,其实比您知道的还要早。据我所知,您待在佛罗伦萨的那段时间里,灰光背着您搞砸了很多事情,怕您回来找他算账,就出卖了一些析冰黑客的个人信息,让他们替罪,以便明面上粉饰太平——我就是其中之一。” 出卖,栽赃,替罪…… 何其相似的遭遇。 岑安直直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是在评估他那番话的可信度。 析冰,原来是个组织,以黑杰克为首的黑客组织,所谓的“家”? “凤凰他……”岑安欲言又止。 “他被您杀了。您杀的人太多了,记乱了也正常。” “……他不是我的情人吗?” “不差他一个。” “……” 岑安两次被他噎得无言,忍不住默默吐槽,黑杰克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啊。 “还有谁呢?” “这我哪儿敢打探啊。”程池眨眨眼,“不过您对凤凰也太无情了。” “听着,池子,”岑安严肃地看着他,一双眼黑白分明。 他顿了顿,一本正经地扯起谎来:“既然你跟了凤凰那么久,我便实话告诉你,凤凰不是我杀的。许久之前,析冰里出现了一个冒牌货,以我的名义,做了很多坏事,这实在一言难尽。而我,并非外人眼中那样……十恶不赦。” “啊……”程池瞪大眼,满脸惊愕。 光影斜切过岑安的脸,鼻梁仿若刀裁,明晦一分为二。 “跟我一起杀回去,如何?” 程池脸上的震惊慢慢转为振奋,“好,好……都听您的,我一定鞠躬尽瘁!” “凤凰因何被杀,怎么死的,这很重要,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程池思索片刻,道:“他好像搞砸了您……不,冒牌货特别重要的一个计划,功亏一篑的程度,具体我并不清楚,但那一定是反人类的。” “反人类?”岑安皱了皱眉,难道是数字永生? “那时他驾驶飞行器独自穿越尼泊尔,被凶手侵入脑机,躯体随飞行器撞毁于雪山。” “就我所知,他不是被肢解了么?” “被肢解的是脑意识,冒牌货将凤凰的脑意识拖进了一个名叫‘小红楼’的赛博空间残忍杀害,还将他的数字躯体悬挂于赛博公域的顶部,无论是谁登进去,都会被淋上一身血,警方束手无策,以至于整整半个月无人敢进。” 岑安似懂非懂。他的时代里赛博空间还停留在概念层面,那时的构想是,在脑机连接成为现实后,如果脑意识死在了赛博空间,现实中也会生理性脑死亡。两百年后的今天,这玩意儿看来已是司空见惯。 一层阴翳笼上心头。从看到那张数字永生的程序网开始,岑安就觉得自己无法置身事外了,因为那张网的基础建构,有一半是他写的。 “佬儿,”程池兴致勃勃,“凤凰究竟是您的情人还是……冒牌货的呀?” “我的。”岑安胡诌,他心烦意乱,懒得再去推敲他们间的关系。 岑安想起几个小时前,在数字空间遇见的凤凰,心中生出无限唏嘘。 原来他是这样死去的。参照凤凰编出来的数字人也清楚凤凰是如何死的,给他调酒的时候,数字人在想什么呢? “他脸上那颗美丽的雀斑,我永远忘不了。”岑安说道。 程池身后传来一阵提示音,他朝后看了一眼,“佬儿,到我注射疫苗了,我先走一步。” “嗯。” 岑安透过墙壁上不规则的缝隙往程池的牢房看了一眼,他只有两个狱友,清瘦的中年人身形,戴着头盔蜷缩在自己的毯子里,姿势安安分分,一眼看去不像那种爱来事儿的人。 岑安捡起自己的盔帽,打算向钩吻委婉地请教如何使用,钩吻却让他滚蛋。 “计时已经开始了,黑杰克。” 岑安只好悻悻走开,挨着墙角的老人坐下。 老人不搭理他,他便伸手去碰睡在老人腿上的小孩,柔软的发、肉嘟嘟的婴儿肥,手感极佳。 没摸两下,手腕被小小的手掌捏住了。小孩缓缓睁开眼睛,那是一双没有虹膜的眼睛,只有血红的瞳孔与森冷的白色。 岑安顿时愣住。 与此同时,他闻到了烟味儿。他诧异地看过去,是那个叫山海的矮子在旁边吞云吐雾。 “来根儿?”矮子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青色烟盒,上面印着意大利文。 岑安从前作为意大利“蓝衣军团”的忠实球迷,曾费过劲学意语,轻易看懂了文意——产地沙金。 岑安的目光从烟盒移到矮子脸上,慢慢变得冰冷尖锐。 沙金,东南亚的犯罪聚集地,地处三国边境之外,归属不明、混乱不堪,只有边境居民的俚语中才用“沙金”称呼那里。两百年了,沙金居然成了可以印刷在烟盒上的正统地名。 那是为数不多,磨炼过他灵魂深处的野性与阴暗的地方。 从前,十七岁,为了寻他那不靠谱的父亲,他只身一人走进沙金,行囊里只有一台笔记本、一把手枪和满腔孤勇。尚未成年的他,就已经做过客死他乡的准备了,睡梦中扎向耳边的匕首、擦着脸颊飞过的流弹、大腿上满是细密针孔的同伴、三伏天躲在树林里直到领口的汗液凝出盐花……是在那时候,为了保命,他学会了抽烟、格斗、使用各式手枪与军刀…… 至于那突兀的意大利文,按照程池给的说法,黑杰克不久前在意大利中北部城市佛罗伦萨待过。 一个烟盒,恰好凑齐了两个元素,一个跟黑杰克相关,一个跟岑安的过去相关。 岑安听见自己问:“殴打狱友会怎样?” “会被关禁闭,”老头儿回答,他早已从红木上抬起头,瞧了岑安许久,灰蓝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不过,我看你挺需要独处的。” 钩吻听到动静看过来,脸色一变,“黑杰克!你疯了么?” 岑安的双手已经掐上了山海的脖颈。 山海也没反应过来,自己是如何被岑安压制住的,短短几秒,就被岑安掐得眼珠朝上翻,额头青筋暴起,双手胡乱又无力地拍着地板。 悠长尖锐的警笛声骤然拉响,监狱一阵躁动,“哐啷哐啷”的金属碰撞声四起,囚犯们一个个看过来,四面镂空的钢板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眼睛。 岑安丢开山海,夺过烟盒,顺手摸走打火机,在愈演愈烈的警笛声中抽起烟来。烟劲儿很足,原料里掺了寻凰香兰,竟是档次不低的好货。 他的双眼有些失神,仔细反思着他刚才对山海的所作所为,究竟被什么冲昏了头。 警报声持续了很久,久到地上被岑安扔了三只烟头。 吹散面前迷离的烟雾,他这才注意到身边人的异样,被定住了般,保持着本该属于动态的姿势一动不动。 扫了眼他们的裤脚,岑安顿时明白过来。他也曾全身僵硬地被定住过一次,是在同江烬争论的时候,脚腕上的金属铁环害的。 安装在牢门里的电子驱动器飞速运转,突然“咣当”一声,门开了。 外边站着一个身负重剑的机械人。说是人形,有些牵强,他的躯干裹在纯黑的斗篷里,长长的圆锥形脑袋,没有脸,面部中央嵌着一颗硕大的、肉乎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岑安。他全身只有黑与红两个颜色,身后的重剑上满是干涸的血迹,散发出浓烈腥臭。 岑安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刽子手”三个字。 他看着那重剑,十分纳闷儿,人类文明发展至此,难道还会存在如此原始又野蛮的杀戮? “刽子手”如可怖的梦魇,恐惧无声地蔓延,一整座监狱因他的到来颤抖不已,细小的呜咽与啜泣若隐若现。 “编号h933,监狱长传讯。”头顶响起清脆的机械音。 h933,岑安的编号。 “请。” “刽子手”发出一个浑浊的音,侧过身,让开一条氤氲着迷乱雾气的路。 “佬儿!”程池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哐”地一声扑到墙壁上。 岑安往嘴里重新叼了根烟,一面往那怪物身边走,一面朝程池摆摆手,背影孤决又潇洒。 “诺,跟上哥哥。”老人轻声道,蓝阴阴的眼睛若有所思。 小孩如幽灵般双脚悬空在地面半米之上,跟在岑安身后飘了出去。 诡异的是,除了岑安与老头儿,没有人看得见他。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搭救 岑安以为“刽子手”会将他带至禁闭区,等待监狱长的到来。 监狱长是个叫青锋的人工智能,它若想找囚犯传话,可以通过各种电波做媒介,完全用不着面对面——这是那个名叫“诺”的小孩告诉他的。 诺让他想起了童话故事里飘在孩子身边的守护神。岑安猜测诺是个全息影像,他曾见过飘在指挥官沈栎身后的人像,但想想又觉得不对,影像哪儿会有如此逼真的触感? “刽子手”拖着重剑走在他身前不到一米的距离,锁链摩擦着地面,发出的声音刺耳恐怖。岑安不敢出声同诺交流,诺便在他耳边想起一句说一句,细声细语,有种善解人意的乖巧。 “你前面的独眼机械人是屠,剑上的血来自残暴的变异怪物。” “毛叔从前和怪物打交道,很早就见过屠,还征用过一批k5型号的屠。” 诺瞳孔里的血光亮了一些,像是探测到了什么,“青锋没有找你,哥哥。” 岑安微微点头,料到了,大抵是有人想借监狱长传唤的幌子,对他动点私刑。 一路走得太迷糊,四周都是看不透彻的灰蓝迷雾,引路的刽子手、身侧的幽灵,通往地狱的黄泉路也就这样了吧。岑安的心态变得十分平淡,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于他而言似乎都不足为怪了。 屠忽然停住了。 可怖的寂静中,氤氲的雾气渐渐淡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 “汐月伊?” 和初见时一样,汐月伊在听到他的呼唤时,朝他轻轻歪了一下脑袋。 “哥哥,躲开,他们要打起来了!” 汐月伊挡在他们面前,劫法场的气势,让岑安振奋不已。 屠顾不上他,和汐月伊的对峙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他将重剑举到身前,无形的气浪在他们面前凝聚,汐月伊刚韧的长发飘散在身后,翦爪抬起,做了一个“来”的姿势。 岑安连屠起手的姿势都没看清,只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嘭”,脚下如同地震般剧烈地颤抖起来。汐月伊四肢矫健,倏地越到屠身后,华丽地旋转一圈,胳膊绕上屠的颈,另一只爪试图去刺屠的眼睛。屠动作虽不如汐月伊迅速,却胜在构造坚固,颈部的“咔嚓”声响了半天,就是拧不下来——那可是曾稳稳拦下过炮弹的翦爪啊。 诺异常兴奋,如精灵般绕着岑安飘来飘去。 这两个人……不,两个机器人,让岑安领略到了械体的美与强悍。 胜负未分,一辆身型流畅华丽的飞车破开重重迷雾,俯冲而来。屠这时表现出几分人性,反应过来这声东击西的策略,想重新控制岑安,却被汐月伊绊得死死的,脱不开身。 车门在岑安面前撩起,诺先一步飞了进去,还未探出凶吉,一只材质柔软的触手突然伸出将岑安扯了进去。 岑安被触手甩在座椅上,扶着最近的舱壁爬起时,恰好瞥见迈速表,顿感心惊肉跳。 高速之下,车窗外的景物在岑安眼里全都成了点和线,看不清轮廓,体内脏器摇晃得厉害,下一秒就要蹦出口舌的样子。舱内除他之外的两个人,身着利落帅气的赛车服,特制的材质让他们行动自如,而岑安在这种车速下,站立都很艰难,尝试几次,还是躺着比较舒服。 他看到一双造型奇特的鞋朝他走来,肩膀被踢了踢,贺韶蹲下来,满脸戏弄,“还活着呢?” 岑安对这少年印象深刻,尤其他愿意花一百亿把黑杰克弄到手这件事。 他扯了扯嘴角:“我要是死了,你的数据库怎么办?” 贺韶双手抓住他的肩,岑安预料他要钳着他往地上一顿猛磕,忙喊道:“等等,等等!换个部位……” 这些天,他的肩骨已经承受了太多。 贺韶手下发力,却没什么动作,幽幽地看了他许久,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还给我。” “我不适应你的车,我……快死了,真的……” 岑安不知道贺韶口中的数据库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但显然对贺韶而言很重要,重要到这个乖戾骄纵的少年没了脾气,不仅松了手,还将飞车的速度下调了许多。 他靠着舱壁坐起来,一寸寸捋平呼吸,“贺少这是想干什么,劫狱?还是想亲手了结我?” “我救了你,你知不知道?”贺韶抹了一把他嘴角溢出的血迹,确认是血液后又满脸嫌恶地抹回他脸上,像是涂油彩,将岑安整张脸弄得脏兮兮的。 贺韶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继续说道:“屠要带你去的地方、要见的人,跟屠宰场和刽子手没什么区别。” 原来屠不是刽子手,身后的指使者才是。岑安忽然很想知道,屠会是行刑者吗? “想杀我的,看来连监狱也挡不住。你二哥却觉得把我关在监狱里等待审判最安全,究竟是失策,还是计划之中?”岑安自嘲地笑了笑,又怀了点希望,“是他让你来救我的?” “是老子有好生之德!他江烬算什么东西?一个侦查人工智能的长官,不靠着点家里的资本,你以为能有多大本事?” 贺韶对江烬的鄙夷,让岑安有点意外:“你竟然这样说他?他可是处处维护你呢。” “维护我?”贺韶声音一沉,“你知道什么?” 岑安缓缓道:“汐月伊从未接到过杀我的命令,但是在钢厂,我差点儿死在她手里。随影少将说是被人篡改过指令,那个人,是你吧?” 岑安从前也算个黑客,最擅顺着残损代码与蛛丝马迹摸索过去,对细枝末节的关注几乎成了本能。汐月伊那种末世级别的战斗武器,用起来必然慎之又慎。 “汐月伊听江烬指令,江烬负责,且不说被你找着机会偷出来用,即便是操控她差点儿弄死我,江烬也没让随影继续追查,这算什么,渎职?包庇?他会护你,你却好像什么也不知道。真让人羡慕啊,有个人狠话不多的,好哥哥。” 贺韶盯着他,若有所思,呼吸也重了几分。 岑安继续道:“得罪了那帮‘刽子手’,他会为你出面摆平吗?你好像有点瞧不上他。” “二哥他……”贺韶根本不知江烬护过他,种种细节闪过脑海,到底是藏不住心境的少年,他的神色怅然起来。 “阿韶,不要被他带偏了!”身后的男孩提醒道。 男孩有一头漂染的粉蓝色头发,光泽炫目,他一脚踩上岑安的肩,“黑杰克,你还挺会的。” “我会什么了?” 男孩看着他,话却是对贺韶说的:“他想从你嘴里套话,关于江侦查长。你忘了他是如何对侦查长出言不逊的?” “行了,维拉。”贺韶出声制止道。 维拉移开脚,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他,护目镜折射出绚丽的光彩。 贺韶又露出了恶劣的笑:“谁出面,都不重要。同样是胡作非为,我的容错率高到令人生气,而你却只能万分警惕,一招不慎便会坠入无尽深渊,是不是很不公平?” “一直如此,我对这世界早已无话可说。”岑安眼中黯了黯,突然意识到贺韶这是在对他抛诱饵。汐月伊砸向他的那两柄斧让他刻骨铭心,那是真正下了死手的,贺韶确确实实想置他于死地,今日却又闯进监狱从未知的敌人手中救他,他实在看不懂这个少年。 数据库……不管那是什么东西,于岑安而言,就是一道保命符。 岑安看着贺韶,从他漂亮的深琥珀色眼里看到了骄傲与张扬,谈及权势时的恣意、对人命的不屑。贺韶杀他,是因为有把握拿到数据库,如今救他,只能是失去了“把握”。 于是他笑了,一脸了然地问道:“贺韶,那个黑客是谁?” 贺韶冷哼道:“你又知道了?” 篡改汐月伊指令,需要出类拔萃的黑客技术,贺韶跟维拉看起来可都不像干这一行的,以他们的财力与资源找个顶尖的数字雇佣兵并不难。 岑安平静地道出一个名字:“灰光。是他吗?” “感觉如何啊?被亲信背后捅一刀的滋味。” “他人呢?” “跑了啊。” “跑了?”岑安愣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原来你又被骗了啊。灰光手里根本没有数据库,他只想杀死我——借你的手。你差点儿真的就犯罪了,贺韶。” 贺韶咬牙看着他,脸也青了。 岑安见好就收:“他是我的亲信,所以你才会上他的当,可事实上他很早之前就背叛我了。咱俩真是各有各的惨处啊,不如别互相嘲笑了,合作怎么样?” “你要什么?” “你抓他回来见我,我以数据库为交换筹码。” 贺韶默然良久,突然暴起扑到他身上,却被恢复了体力的岑安一个翻滚抱摔到地上。贺韶的手臂被岑安抓住,绕过头顶,三两下锁得贺韶动弹不得。贺韶张牙舞爪,又掐又咬,不要命地以脑门撞击岑安的,“咚”地一声,两败俱伤,两个人都被磕得有点懵。 “你们这些杂种,都拿我当傻子是不是?!” 岑安也很苦恼,到底怎样才能骗到贺韶:“我保证……” 后颈倏然一痛,他的声音也跟着戛然而止。维拉手里举着一只手枪状的注射器,透明管里的橙色液体有一半已经打进了他身体里。 “妈的……”岑安忍不住骂道。 “被灰光利用,也怪我们没有防备,算个教训。”维拉伸手拉贺韶,却被贺韶一把拍开,赌气似地,只恨恨地盯着岑安。岑安都狼狈到这地步了,竟然还敢反抗,让他有点懵。 “那是什么玩意儿?” “炸弹。它能煮沸你全身的血液,此刻正随着你的心跳慢慢扩散。每一管纳米炸弹与它的选择溶剂都是唯一对应的,溶剂只在我们手里。不得不说,蓝朔的武器产品造到这地步,没误入歧途实在不容易。”维拉感叹着,掐紧他的脖子,“即便你是辑魂的囚犯,我们照样敢杀你,黑杰克。” 岑安从后颈上摸了一手血,心也凉了半截。 他道德感没那么强,本就打算骗骗贺韶这个野蛮的小混蛋,如今不得不与他捆绑利益,认真办事——想想就烦。 “……这身份从没让我感到自豪。” “那就好。”维拉露出笑容,“这一次老实点儿,绷紧神经,如果敢耍花招、懈怠、干蠢事,死亡就会是惩罚。” “阻断场阻断了一切电子设备,如果你们能拆除的话……” “做不到。”维拉打断他,“它的存在导致枪械和电子设备进不来,对于你这种黑客大佬而言尚且是个挑战,交给外行只会做得更糟。你加油,看来我们都需要时间。” 岑安不说话了,有种把路走死的感觉。 维拉慢慢松开他。心理作用下,岑安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被污染了。 从发丝到脚底,恢复平静的贺韶细细地看着他:“黑杰克,抛开灰光不谈,你猜我到底对你动没动过杀心?” “没有。” “嘁。”贺韶翻了个白眼——猜得还挺准。 “你人不坏,就是很难评。” “老子还需要你评?”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岑安语气变得烦躁起来,四处寻找诺的身影,自从上了车,就没再看到他。 “哪儿也不去,就在监狱上面盘旋。等汐月伊干完架,把那堆破铜烂铁呈给审判长,我们就送你回去。一想到翁青那张老脸呈现出惊吓的神色,我就……” “送给谁?”岑安突然目光犀利地看过来,“你刚才说,汐月伊干掉屠之后,会把他的‘尸体’呈给谁?” 贺韶与维拉相视一眼,噤了声,交换着彼此的疑惑。 “呵,审判长,屠是审判长派来的……”岑安不是没听清楚,而是难以置信,“想杀我的人,竟然是不久后对我进行审判的人?” 正如抓捕他的人,是最有机会栽赃嫁祸他的人。 他如遭雷劈的神情让贺韶十分不解:“黑杰克,你这人真有意思,亲信背叛不足以让你崩溃,审判长对你的杀机倒让你破了防。如今的政法溃烂成了什么程度,你难道不清楚吗?” “我……” 他哪里清楚?这段时间,他一直将审判开庭当做最后的机会,他毕竟来自一个被公权保护着的社会,仍寄希望于公正严明的审判机关。他计划着找证据揭穿江烬对他的栽赃,证明自己不是黑杰克,江烬出于什么目的,他其实也不是很在乎。 可眼下,敲锤定音的审判长,甚至不屑于通过手中的自由裁量权给他定罪,想直接在监狱就了结了他。所谓的审判开庭,原来只是给外界做做样子,审判本身就是一场阴谋,从一开始他面临的就是绝路。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被维拉、被山海踩到脚下时,都从未如此疲惫过。 岑安背靠舱壁,闭上眼深深喘着气,眼睫有些湿润,再睁开眼时,是令人为之一怔的清冽。 “贺韶,换个条件,不必费心抓灰光了。”岑安沉吟片刻,“我要见江烬,私下。” 他还是决定从江烬入手。他摸着自己的小指,想起钩吻说过,里面的扑克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瞳孔猛地一颤,似有一束光穿透了心中的迷雾——侦查长的怜悯就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这是他入狱前说给江烬的,好笑的是,一语中的。 “啧,你看上他了?“贺韶戏谑道。 岑安没答话,贺韶就当他默认了,毕竟岑安对江烬说的那些混账话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什么肋骨啊情人啊,死到临头了还要撩两手,也是够骚的。 贺韶凑到他跟前:“那我就说个更让你心痛的事——他下个月就要结婚了。” 结婚?! 岑安从翻飞的思绪里回过神。 心痛,果然心痛……他一时被气笑,嘴角压不住,笑容浮上脸,阴狠狠的。 为什么,我狼狈至此,你却要结婚,开始你幸福的人生了? “啪”一声,他折断了胡乱握在手里的金属操作杆。 维拉警惕地挡在贺韶面前,后者则咯咯地笑个不停,“他未婚夫可不是盏省油的灯。我劝你,打打嘴炮就行了,私会美人儿这种事,想都不要想。反正你们迟早会见面,下一次估计是……审判庭吧?” “呵,是么……”岑安冷笑,“我偏要见他。你看着办,别让我说第三遍。” “好好好,我原是为你好来着。”贺韶笑了,也不恼,“别怪我没提醒过你,最近睡觉还是睁一只眼比较好。”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岑安说。 贺韶想了想,“我会看着安排的。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什么约定,我能参与不?”一道懒散的声音自头顶响起。 三个人循声望去,只见舱顶不知何时打开了个矩形口子,一道铝梯延伸下来,一身深灰着装的林夏踏着它走来,手里把玩着一条十字架吊坠。 “你怎么阴魂不散的?”贺韶嘟囔道,一脸烦躁。 “你哪次闯祸,我没有参与收场?”林夏道。 “老子这回救了他,虎口抢人,明白吗?” “做得真棒,我给你颁个奖?” “……有病。”贺韶翻着白眼,却给林夏腾开了地方。 林夏单手按着岑安颅顶,凑到他面前观察,喃喃道:“精神状态很稳定嘛。” “在你看来,我该是怎样?” “我还以为你已经支离破碎,陷入崩溃……”林夏突然止了声,只见岑安那双点漆眸灼灼地盯着他。 岑安猛地攥住他的手,手指慢慢移动,在他小指骨节上掐了一下,“我为什么会崩溃,我可是黑杰克啊。” 林夏微微一愣,立刻明白过来,笑了:“也是。一块微机就能给你无限生机。” “它的存在你明明检测出来了,为什么装作没看见?” 他俩挨得近,声音只有彼此听得见。 林夏抽回手,继续放在岑安头顶,看着他的眼睛更亮了,“他不想你轻易死掉,我也不想你死。毕竟,你的体质实在是太吸引我了。你和别人不一样。” “所以江烬往我小指里塞了这个?” 林夏并未提及某人的名字。这块微机大概是在钢厂他被抓时趁乱塞进去的,可能是随影、江烬,也有可能是那个年轻严肃的军官沈栎。岑安在试探,心脏越是跳得厉害,脸上就越是平静。他期待那个人是江烬,如果是,他的推测就都成立,江烬陷害了他,却又不够狠,给他留了一点生的希望。 林夏并未发现端倪,回答道:“他只能做到这一步。毕竟,辑魂的阻断场可不是盖的,还是得靠你自己,黑杰克。” 哈—— 林夏还在说着什么,岑安已经听不进去了,脑海里全是江烬那张美丽的脸,冷漠的、面无表情的,最终定格在送他入狱前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怜悯。 江烬,你到底想干什么? “林夏,我发现了一个更有意思的,比我这未经改造的纯天然身体更好玩。” “嗯?” 岑安眼里的阴鸷,让林夏莫名兴奋。 几个小时后,编号332的牢房“嘭”地一声打开了,林夏与岑安一同站在外边。 岑安还是那套深蓝囚服,林夏换上了冷白的医用褂,十字架吊坠悬挂在胸前,泛着猩红的光。他们的身后,是数十个配备武器的警用型机器人,虽然套着狱警的服装,但皮下却刻着“神权”军署的六芒星标志。 他的狱友纷纷看过来,有几个面孔陌生,岑安还未打过照面。 林夏扶了扶泛着冷光的单片眼镜,指向一脸不可置信的钩吻:“日常体检,带走。” 钩吻惊恐地后退两步,能拿来防护的只有一张薄薄的报纸,两个狱卒迅速上前,他看着就是不太会打架的那种,三两下被制服,扭送到林夏面前。 林夏疯狂的笑容再也藏匿不住:“找到你了,姜琢。” 姜琢?岑安惊讶地看向林夏。方才在贺韶的车里,他向林夏描述钩吻那对儿毒牙和非凡的造毒天赋时,林夏只是笑了笑,表示的确很感兴趣。 原来他们早就认识。 林夏珍重地捏住钩吻的下巴,着力点巧妙,那尖锐冰冷的一双毒牙,此刻无比乖巧顺从地露了出来。 “为了躲我,你竟然不惜藏进辑魂监狱,真令人意外啊。” 钩吻挣扎着想甩开束缚,然而只是徒劳,他看向林夏身后的狱警,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神权军队的伪装。迎接他的必不可能是普通的体检,这一去,他将永久失去自由。 “黑杰克!”他凄楚地喊了一声,目眦欲裂地瞪着岑安。 “我跟他说两句。”岑安道。 林夏大发慈悲地准了。狱卒拖着姜琢走开一段距离,岑安紧随其后。 “你本事真大。”姜琢道。 岑安以为他接下来要放一系列狠话,岂料他表现得十分平静。 “我费劲逃到这里,一是为了躲避林夏那个疯子,二是为了找毛叔——就是那个整天雕刻木头的老头儿,”他摸了摸自己的牙齿,“你说的对,这就是变异。只有他能通过改写基因,搞掉产毒的能力,将我恢复为正常人。可这几天,任我软硬兼施,老东西也无动于衷。” 岑安道:“我还以为这对牙齿,是你的骄傲。” “骄傲?”姜琢顿了顿,面露悲哀,“我从前,也以自己是个成功实验体而骄傲,它的确让我领略到了许多不可言说的美妙。可是再成功的实验体,也只是实验体,绝无仅有并且出类拔萃的异能,恰恰是成为工具的理由。愚昧的、智慧的人,有权的、无权的人,虽然欲望不同,但只要牺牲的不是自己,他们的意见就会出奇地一致。我不想用它牟利,也不想用它杀人,我就只能恨它,它让我屡次失去自由、人格。” “你可以试着求林夏,他看起来挺厉害的,或许能为你改变。” “他是为神权卖命的狗,还是个疯狗,他只会将我当成一条生产线,又或者实验体。”岑安真诚却天真的建议,让钩吻止不住发笑,“黑杰克,你我终究是一样,你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你说的很有道理,”岑安认同地点点头,“但我得先活着,不然连改变下场的机会都没有。” “我其实不会把你怎么样。” 岑安冷漠道:“可你没有让我早点感受到。” 姜琢最后看了一眼332牢房内部,目光久久地落在毛叔身上,突然沉吟道:“对于疯子来讲,监狱是个好地方,因为身边都是十恶不赦的混蛋,不管怎么发挥自己的恶,都不会有罪恶感。” “什么意思?”岑安严肃地盯着他。 “我是说,你长点心。我挺看好你的,黑杰克。” “等等……” 姜琢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向林夏,在林夏身边停了两秒,又径直走向那批狱卒,披着人皮的钢铁怪物,很快就淹没了他。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雨夜梦魇 岑安独自回到332牢房里。 他捡起姜琢之前看的报纸。那不是普通的纸,而是一个纸质的显示屏,可以切换任何媒体的任何一期。 姜琢的近期翻阅,大多是两年前的事件:“雪原”基地基因实验新进展、幸子生物为莘讯科技集团鲸吞、北海巨妖舰队首次出征、亚青环专家入狱、翁青连任、江烬出任图灵侦查长…… 江烬的半身照只占据版面的小小一角,一丝不苟的纯黑色制服配暗红色领带,眼睛很冷,像是透过镜头看一群死物。 岑安的手指轻轻落在他的照片上,画面倏地一转,界面成了跟江烬相关的报道汇总。 说是汇总,却只有三条,他的私事被保护得很好。第一条时间显示三年前,蓝朔集团的继承人出席某仪式,图片上的他和面容同样冷峻的兄姐站在一起,蓝朔继承人的身份首次曝光;第二条便是出任侦查长的那条;第三条则是两天前的最新发布,蓝朔与莘讯科技两集团联姻,新人分别是江烬和他青梅竹马的发小,如今莘讯科技的实际掌权人,聂非雨。 岑安移动手指,将那期报道翻出来。让他感到讽刺的是,联姻新闻的上方,正是黑杰克被捕入狱的消息,岑安那张呲着大白牙的脸就在那对新人的头顶。 “联姻……”岑安念出声来,突然将报纸揉成一卷。 还么结束呢。他喃喃道,我们的故事还未开始,自然不可能结束。 ** 雷暴将至。 浓重的乌云聚集于华景上空,雷声滚过,如浊浪翻涌。高楼尖端的轮廓在暴雨中逐渐模糊,霓虹光线穿透密集雨雾,反复映射,最终氤氲为色彩绚丽的光块。 黑暗中,无数来路不明的脉冲信号与光波试图闯入某座高耸入云的大楼,却被纯白的“幸子盾”光圈吞噬、分崩离散。被守护的建筑里一片静谧。顶层的卧室里,一座称得上古董的欧式壁炉正在运作,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北国青柏灼烧出的馥郁浓香。 江烬蜷缩在大床上,紧裹着绒毯。 他脸色极差,双眸紧闭、嘴唇苍青,仿佛冻极了,时不时哆嗦起来。 他关掉了监测室内环境的人工智能,吩咐壁炉一直烧,不要停。 室内已达30摄氏度,令正常人不适的热感。 可是,冷,还是冷…… 他紧缩在绒毯里,现实冷,梦里更冷。 那个梦出现过很多次。他好像身处冰原,又好像是在冰湖之上,梦里冷雨澌澌,下个不停,整个世界单调得只剩下黑白,天色阴暗,乌云背后翻涌着暴怒的海,披着斗篷的少年从中走来,手执鱼竿,一步一步。他顿时心生惊恐。 他从未看清过少年的脸,兜帽阴影下是一团黑色迷雾,紧随其后的也同样是缭绕可怖的黑雾。江烬脚下如同生了根动弹不得,嗓子也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徒劳地看着。 江烬不久前才发觉,那个梦不是重复,而是连续,他们之间的距离并非他所想的近在咫尺。 披斗篷的少年一直在走,仿佛走了许多年,才在今夜来到他面前。 两人隔着雨帘遥遥相望,江烬无法开口,雨水倾倒在他身上,他幡然醒悟,那人是应了他的呼唤而来的。他们一句话不说,一种仿佛在胸腔里压抑了许久的强烈情感喷薄而出,四周突然灰尘弥漫,弄脏了雨水,他深感绝望煎熬。就在这时,少年摘掉了兜帽,黑雾散去,他看到了被他亲手送进监狱的少年的脸。 岑安,竟然是岑安! 岑安露出珠贝般的洁白牙齿,嬉笑道:“我可是你的梦里人啊,烬哥?” 江烬惊醒,冷汗顺着额角滴落。 荒谬,简直太荒谬了…… 他剧烈地呼吸着,连手指都在发颤,不知是气的,还是被吓的。他的目光落在左手上,那里还有岑安留下的浅浅齿痕。这狗崽子,咬合力还挺强。 就在这时,他惊觉一个高挑挺拔的黑影立在落地窗前,背对着他,左手抄在风衣里,右手握着一个发光的匣子若有所思。 江烬平复好心境,一开口,嗓子却哑了:“非雨……” “啪嗒”一声,聂非雨合上手里怀表大小的盒子,揣进兜里,又将外衣脱下,随手扔在丝绒地毯上。 “太热了。” 解开两颗衬衫上的扣子后,他伸手去摸江烬的头发。 江烬将自己裹成了粽子,只露出一颗脑袋,头发也毛茸茸地乱着,是外人绝不会想象出来的柔软模样。 “我冷。”江烬偏了下头,躲开他的手。 聂非雨笑笑,没计较,报出一串跟江烬的生理指标相关的数据,然后俯下身,看着他的眼睛问:“你又梦到那个斗篷少年了?” 江烬点头,又摇头:“记不清了。我记忆一向不好,你知道。” “一直看不清脸吗?” “嗯。” “是黑杰克吗?” 江烬眼皮一跳。跟诡族那个神神叨叨的组织合作,研究出来的释梦机,能够通过睡眠中神经元的活动感知人的梦境,但也不至于厉害到连他梦里的人也看得一清二楚吧? 聂非雨说:“那小子,好像一直在招惹你。” 江烬离他很近,近到可以看清他腮边的绒毛,他肤白,温润如玉的长相,如同羊脂白玉雕成的神像,典型的佛面蛇心。江烬太了解他了,往后缩了缩下巴。 “四年前,黑杰克攻击你的脑机之前,你从未做过那种梦。如今他真面目曝光,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 “不是黑杰克。”江烬简短道。 被黑杰克攻击脑机,是件不太好的回忆,江烬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聂非雨也就没再说下去。 “是不是周缇跟你说了什么,譬如我维护黑杰克,譬如我与黑杰克有染什么的。”江烬说。 聂非雨哑然失笑道:“还生气呢?周缇也真是,马上都是一家人了,非要呛你两句。” “我没有生气。” “可你爬上楼顶淋了雨。” 一股业火自心底“噌”地冒上来,聂非雨对他的管控,原来从未放松。 “所以你信了他的话,来翻我的脑神经?” “别怪我,烬,我是个容易患得患失的人。”聂非雨冰凉的手指抚上他的下巴,迷恋地看着他。 江烬强按捺住情绪,生硬道:“我对黑杰克,没有任何个人情感。” “我当然信你,”聂非雨笑道,话锋一转,“跟监狱里的那位呢?至少是有怜悯、愧疚与不忍的,对吧?监狱内外都有狼觊觎他那条命,你不会心疼他了吧?” 江烬心里“咯噔”一声,猛地抬起头。 他知道,他竟然知道监狱里的不是黑杰克! 江烬浑身冰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烛火跳跃,将聂非雨白净的面庞映得宛若修罗。“你今晚的梦,生理指标跟往常大不一样,尤其心率。你看见斗篷少年的脸了吧?是黑杰克,还是监狱里的那只替罪羔羊?” 沉默良久,江烬才移开他的手,坚持道:“我什么也没看见。” 梦中人的脸,聂非雨问了两遍,他隐隐察觉到聂非雨动怒了。 他爬起来,在床头找了根柑橘味的蜡烛点燃,馨甜的味道很快冲淡了泠冽的木质香。他偏头,莞尔笑道:“雨很大,在这儿过夜吧。” “呵。”聂非雨笑了一声,目光越来越冰凉,“烬,在我面前,你不妨坦诚一些。” 他站起来,一掌钳住江烬的下巴,往自己身上带。 江烬撞进他怀里,脸颊碰到他衣上冰冷的金属配饰,浑身起了一层细密的颤栗,双手撑着床瑟缩不已。” “我知道了。”他垂下眼,不再开口。 他的伎俩,原来早已尽在聂非雨的掌握之中。他视线模糊了一下,脑袋里仿佛呼啸过冰原上的凉风,忽然又听到聂非雨问道:“你从哪儿给黑杰克找的替罪羊,他怎么敢调戏你?” 江烬思索了片刻,“那就是个会点黑客技术的……野小子罢了,没什么特殊。我第一次干缺德事,难免对他有愧。” “你想说,让我别跟他一般见识?” “没有,”江烬漠然道,“我只是好奇,你想怎么处置他?” “既然是替罪羊,发挥好该有的职能就好,还轮不到我处置,想杀黑杰克的大有人在。譬如今晚,我看到一个白色的‘幽灵’飘进了辑魂,那是个非常难缠的家伙。”聂非雨凑近他,像是征求他的意见,“我可以调走青峰,让它们坐视不管吗?” “随你。”江烬面上无所谓,心却紧缩起来。 聂非雨以指敲了敲他的肩,终于放开了他,捡起地上的衣服,往外走去。 “你……不留下?” 他回头看了江烬一眼,后者一脸挫败地瘫着。 他没说话,走了。很多事情上,江烬古板得像是二十世纪的老古董,譬如坚决不肯在婚前跟他做,他当然也不会强迫江烬,留下来过夜并不会有惊喜发生。他知道江烬心里有气,但也料定他同情心再泛滥,也不敢跑去监狱阻止那个白色幽灵。 江烬这人,表现得赤忱,一心扑在人工智能法律研究上,剖开了看,内心和表面却未必一样白。 他对江烬很少像今夜这样直截了当地拆穿,更多时候保持着矜持与风度,享受他小打小闹般的谎言。他喜欢江烬,喜欢了很多年。由着江烬跟黑杰克交易,是他给江烬最大程度的自由,可江烬却有了让他看不懂的操作。 他捏着悬在胸前的小匣子,像是捏住了一颗心脏。 反正,江烬只能是他的,连身带心。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超绝艺术家 从外观上来看,辑魂监狱像一个巨大的电路板,钢筋铁骨裸露出来,在风雨中屹立不倒。 大雨滂沱的夜里,岑安同样深陷梦魇,只不过他并非因睡眠走入。 他的狱友个个卧龙凤雏,除了毛叔、山海和被他搞走的钩吻,还有个竹竿一样削瘦的青年,和一个中年胖子。从外貌上来看,332牢里没有一个人是纯粹的暴力分子,多是被自己高不成低不就的智商送进来的。 最先凑到他跟前的是胖子,名叫善三,法律用语“善意第三人”的简称。他嘿嘿地笑着,解释说道,善意第三人就是指合法交易中,不知交易双方真实交易情况的第三方权利人。 岑安似懂非懂:“所谓‘善意’,不是指善良,而是无知?” 善三又是嘿嘿一笑,一副憨厚老实的面目,然而他干的,却是帮地下黑诊所洗黑钱的营生,并骄傲地告诉岑安,华景黑市的资金链能顺利流转,有一半是他的功劳。 “所以,你又哪里无知了?” 善三深思良久,突然忧伤道:“我游走黑白两道,颠倒时局、混淆是非,样样精通。可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也是颗棋子,执棋人从来不是我自己。我是说,曾与我的命运对弈的,并非我,我只是个无知的第三方旁观者。我无知的,是我自己。” 岑安被他三言两句绕晕了,觉得他挺适合研究哲学,还想问点什么,善三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看向角落里吞云吐雾的山海,山海吐掉咬在嘴里的烟,别过头:“你惹哭的,你哄。哄不了就打晕他。” 这个年近五十的胖子,竟然是个出了名的爱哭鬼。 岑安不是有耐心的人,哄了两句,不奏效,很快烦不胜烦,一记手刀下去,世界终于安静了。 山海自打岑安活着回来后,对他一直深深恐惧着,毕竟那小子一来就搞走了那个长着毒牙的阴险家伙。 山海脚下烟头满地,放眼整个辑魂,能在监狱搞到烟的只他一人。他疯狂迷恋着神智被尼古丁和酒精刺激损害的感觉,于他而言,慢性自杀才是一种享受,也就更怕岑安的突然虐杀。 岑安自然不会忘记找他算账,烟盒上的意大利文与沙金,他不觉得那是个巧合。 “我不知道,真的。” 山海吐出一口浑浊的烟雾,双瞳涣散,刚刚吸食的烟足够强劲,他浑身都在抖。 他颤颤巍巍地递上烟盒。 岑安翻来覆去地看,上面什么都没有。 他一把揪住山海的领口,“字儿呢?意大利文的沙金呢?” “没字儿啊,祖宗!你就是把我眼珠子抠出来,它上面也没有过文字……我知道了,是他!”山海恍然大悟地朝竹竿青年一扬下巴,“是那个自称超绝艺术家的疯子!他是因为大规模贩卖恐惧才进来的,他能控制人的心智,把人拖进梦魇!” “贩卖恐惧?”岑安匪夷所思地看过去。 被山海指控的人正全神贯注的往身上涂鸦字符,墨迹已经干涸,他的单词还没有拼完,于是咬破手指,用血液继续拼写。 “supplant,取代。”山海念道。 “你确定?” 山海又仔细看了看,索性将那单词,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了出来。 岑安许久没有出声,山海抬头,只见那双乌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仿佛能将所有的光吞噬进去。 “山海,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山海愣了一下,话题转变得让他猝不及防。 “我问你是怎么进来的,”领口被岑安揪得紧了,压迫着喉管,“说!” 山海咽了咽口水:“因为在金融机构玩弄手段……” 山海从前搞诈骗,弄垮过上百家金融机构,北洲三次金融危机都有他在其中作梗。他的一世英名,最终栽在了莘讯科技旗下的第十代银行经理手里,那是个人工智能。山海自此一蹶不振,仿佛受了辱,很快被捕入狱。 岑安说:“那个银行经理足够厉害,识破了你的把戏,可你只是输给了它……” “不,它取代了我!”山海拔高音调,情绪突然失控,“你以为它只是为了制止我这样的金融罪犯吗?恰恰相反,它是我的同类,在周旋的过程中,它集成了所有金融犯的诡计花招,成长为比最精明的金融骗子还要厉害的高智商犯罪工具! “我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我他妈活着就是为了给它提供素材!”山海突然冷笑一声,“我们都一样,黑杰克,这世界疯了,战争早就开始了……” 岑安无言地拍了下山海的肩,山海甩开他,拧过身面向墙壁,抹泪去了。 妈的,又惹哭一个……岑安踢了踢地上的烟蒂,对此感到十分郁闷,明明是成年人了,为什么比小孩还容易哭? 岑安再次看向竹竿青年,山海看到的是supplant,在他眼中却是revolt,反叛。 如果“代替”让山海感到恐慌,那他又“反叛”过什么? “你好,我叫阿立。”青年注意到他的视线,落落大方地朝他伸出手,手上未干的黑红血迹露出来,他又赶紧收回去,不好意思地笑笑,“你看到了什么?” “反叛。” 阿立拉长调子“哦”了一声,“下笔的时候,它时而是草莓,时而是蜂蜜,我怀念它们的味道。” “你写的什么,你不清楚?” “我的思绪太乱了,我控制不了。你心里最渴望什么,或者最恐惧什么,它就是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岑安走近他,“致幻剂?” “哈,我偶尔也会用那玩意儿,美妙的佐料。本质上来说,这是催眠术的一种,人的情绪是最好的底色。” “你用催眠术贩卖恐惧?” “还有比这更浪漫的买卖吗?人无时无刻不在伪装,只有直面内心深处的恐惧,才能找回自我啊。一个人有着坚定的自我认同,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岑安不是很认同:“受众群到底是怎样的人?” 阿立笑起来:“在我最巅峰的时候,一整个广场都被我扯入魇,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恐惧里挣扎求生,我如伟大的魔术师,清醒地看着他们直视自我。没有比这更诡艳绝美的艺术了。” “……懂了,强买强卖。然后,你就被捕了?”岑安联想到广场上的人群,无论性别地位,皆于公众场合齐齐失控,抱着头惊恐尖叫的混乱场景。也许这算是一种抽象的行为艺术,但扰乱公共秩序从古到今都是罪名。 阿立不答,一脸陶醉。岑安看着他满身的破洞和涂鸦,觉得这人不仅外表疯癫,精神状态也是相当朋克。 “卖我一次。”岑安终究按捺不住好奇,“如果你不能精准勾起我的恐惧,你就死定了。” “包的,包准的!”阿立很不满他的质疑,“不过,我们的脑机都被剥离得干净,没法儿结合全息艺术,体验感可能会差一点。” “你的意思是,就只能单纯催眠了?” “对。” “那,还是算了。” “嘻嘻,晚了……” 阿立得意地笑着,岑安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因为他看到阿立的笑容……模糊了。阿立的声音如同空灵的钟声飘荡在耳边,“你朝我走来的时候,催眠就已经开始了。黑杰克,享受恐惧,听候它的差遣吧……” 我自己,黑杰克? 我是谁,告诉我,我是谁…… 无数刺眼的光线在他面前具象成一条笔直的甬道,岑安置身其中,最先听到的是尾桨的噪音与铁翼划破空气的嘶鸣,太平洋上空风暴来袭,航机摇摇欲坠。四五岁大的男孩往廊道尽头跑去,身后跟着满身纯白的影子。岑安捉住男孩,给他扣上安全带,想抹去他满脸的涕泪,却惊讶地看到了小时候自己的脸…… “小山,小山……”岑安听到父亲的呼唤。 “大山!”他稚声稚气地用力回应,紧跟着就被抱起架在了肩上,满城开着艳丽却无生机的海棠花,那是个冰冷的工业城市,他在父亲肩上抬起头,望见天边巨大的烟囱一团一团吐着灰暗的烟雾。 “小山,我走了。” 直到小山成长为队伍里独当一面的“山神”,父亲也没有回来。 “都生死攸关的淘汰赛了,哥儿几个还没睡醒呢?再输就不礼貌了哈。”胖子教练嚷嚷道。 少年们穿着黑白撞色的队服,手下键盘噼里啪啦地响。岑安在队粉整齐的“顺风天杨、逆风山神”的呼喊中,绕过群山,将长剑插入巨龙心脏,血色晨雾喷涌而出,黎明的到来让台下的欢呼排山倒海。可当面前的屏幕出现巨大的“victory”时,场内上万观众、解说、主持人全都沉默了。 “开挂!电竞开挂就该坐牢!” 他们背剪着手在如瀑的大雨中鞠躬道歉,恶毒的诅咒与谩骂掷过来时,他们都忘了自己也才十四五岁。 “把它也带走!”退役那天,他最好的搭档天杨将一块青轴键盘砸向他的脸。 画面倏然一转,那块键盘出现在漆黑的地下室里,他的十指在上面灵活翻飞,轻盈曼妙如舞蹈。突然,刺耳的信号声炸响,显示器上的荧绿色乱码如抽风般不断拆分又组合,他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凝聚到了头顶。直到他敲下自杀程序,屏幕才安静下来,却又倏然蹦出一行宋体汉字,“我们,见一面吧。” 他见到了痨病鬼一样的it专家,那人也唤他“小山”,说自己研究的领域里,有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 晚上,他做梦梦见自己被那座大山吞噬。他不想和大山硬碰硬,还没等天亮就逃了,从冰冷的北方工业城市逃到炎热的沙金南部。 那里的高大杉木根茎相连,枝桠层层叠叠地遮挡了光线,他的同伴,他路上搭救的一个小麦肤色的男孩,从背后捅了他一刀,手里举着一支针筒,嘴唇苍白:“对不起,我想活……他们要折磨你,但我记得你的好,我偷偷加了三倍的量,不会让你痛的……” 他在男孩宝石一样的黑眼睛中陷入昏迷,醒来时又回到了碎雪横斜的北方。 “还跑吗,小山?”专家的脸在刺眼的光线中模糊了,“或者,你跑得掉吗?我的学生要见你,他是我的得意门生,如果你惹他生气……” 威胁的话渐渐隐去,直到死,他也没有见过专家的学生一面,他知道是那个人在暗网中设局,捏到了他的把柄,他才不得不进入专家的研究所。潜意识里,他怀着对那个人的恐惧死去。 “小山,小山……”黑暗中,一个陌生的却又似曾相识的声音在叫他。 小山,小山…… 一声一声,如电钻声一般往他脑子里钻,他痛苦地抱住头,猛地睁开眼睛。 他发了许久的怔,神识才渐渐回笼。还是两百年后的世界,还是在辑魂监狱。 阿立笑容满面:“怎么样,找回自我……” 话音未落,一声震耳欲聋的“嘭”,他被岑安一脚踹翻在地,整个监狱像是被按下了消音键,瞬间死寂。 “找你妈的自我!你是谁,你都知道什么?!” 岑安紧捏他的喉管,双目猩红,淬着冰冷的杀意。 阿立被摔得满脸是血,一阵抽搐,好不容易吸到一点空气,却不顾死活地大笑起来。岑安的脸还是太年轻,阿立可以看到那凶狠表象下隐藏的脆弱与战栗,这让他兴奋不已。 “你这样事后变脸破防、殴打艺术家的,老子也见多了,真他妈缺德……怎么,接受不了?那可是你自己啊,你连你自己也接纳不了……” 岑安膝盖顶着他的胸膛,力道加重,鲜血从阿立嘴角不断溢出来,他却笑得更癫了,咆哮道:“黑杰克,你今天就是杀了我,我也要告诉你——这,就是艺术!” “……” 岑安哑口无言,松开阿立时,后背已满是冷汗。 岑安向周围扫了一圈,趴在墙上的眼睛全都收了回去,整个监狱噤若寒蝉。 ——殴打狱友会被关禁闭。 他一直记得这项规则,他此刻恰好无比渴望独处,他想逃……他得逃! 他静静地等待着。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他只等来通知他注射疫苗的机械音。 牢门又一次打开,两个押送他的狱警站在门外。 视线越过狱警,岑安看到了被他弄丢的、还没想好怎么跟毛叔交代的诺。 刚出门,诺飘移到他跟前,如泄了气的气球,软绵绵地趴倒在他肩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疫苗 “你去哪里了?”岑安问出声来。 两个狱警齐齐转头看向岑安,仔仔细细地扫了他一遍,又机械地转回头。 他们扫描不出诺,无法感知诺的存在。 诺梦呓般“嗯”了一声,意识不太清明的样子。诺很轻,体重远远达不到他那七八岁小孩外形该有的重量。背着他走了一路,岑安察觉到随着诺体能的恢复,诺的重量也在一点点加重。 诺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请。”狱警顿住脚步。 疫苗注射站到了。那是一个巨大的方舱,狱警将他交接给一个胸前铭牌为d3的医用型仿生人,d3领着他往更深处走。 舱内布局有点像岛式地铁站,楼层呈环状,分作三层,岑安这一层在最中间,往下望去,能够看到底层排列整齐的小型睡眠舱,舱顶透明,人类如同粽子般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裹得严严实实,鼻孔上插着氧气管,一动不动地躺在里面。传输带拖动舱体,缓缓送入巨型机器,沿途闪烁着奇异的灯光。 d3告诉岑安,那些人正在接受t射线检查。 这种被机器控制着、生产装配线一样的治疗方式,让岑安内心本能地抗拒着。 “什么是t检查?” “将所有的基因重新审核一遍,筛选出正常人。” “不正常的呢?” “会被最后一道激光束处理掉。”d3又道:“变异基因是最难搞的隐患。为了人类的利益,别无选择。” “如果是有利变异呢?” “可能性几乎为零。变异高发群体是那些入狱时被强制剥离异能的罪犯,异能植入本身就不稳定,强制剥离的后果只会更糟,承担不了强大负荷的身体几乎都朝着恶性变异。” “既然能惹出隐患,监狱为什么一定要剥离罪犯的异能?” “这本身也是刑罚的一种,得问你们的立法者,是怎么想的了。”d3弯弯嘴角,不无嘲讽地笑了一下。 说话间,上层突然传来剧烈响动。一条架在高处的钢铁脚手架从中间裂开,笔直地砸向一行医疗队,齐整的队伍如惊慌失措的鸟群被冲散,铁架坍塌时扯到通电导线,溅出一连串火星,警笛四起,混杂着尖叫与惊呼,乱作一团。 d3很快看清了事发原因,解释道:“不知是哪个高校派来的志愿者,毛手毛脚的,总闯祸。这等地方,不该派人类来的。” 竟然是人类? 岑安仰头望去,每个人都套在全身密闭的防护服里,看不清脸。 岑安感到一丝失望,就在这时,一个半跪在伤员身前的志愿者解下了脸上的防护装置,让给伤员。 那是一个女孩子的脸,寡淡的远山眉,细褶子眼皮压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没有表情的脸看上去冷若冰霜。 只一眼,岑安的心脏猛烈地跳起来。 “渺姐!”他撕破喉咙喊道。 女子似是听到了,朝下看过来,目光只在他脸上短短停留了一秒,便淡漠地收了回去。 “姐,渺姐……云渺!云渺!” 是她,他没有看错! 他乡遇故知,这个故知还是唯一把他当亲人看、给过他无数温暖的堂姐,岑安的眼泪顿时淌了下来。 岑安抓着栏杆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几乎站立不稳。他想离她更近一点,却被d3一把扯住。 岑安拼力挣扎,颈间青筋鼓起,突然爆发的力量让d3几乎招架不住,不停地呼唤着那女子的名字。肩上的诺惊醒了,圈住岑安的脖子滑了一圈,把自己挂到岑安身前。 “拦住他!”d3向推着物料车经过的仿生人求助,后者立刻丢下推车,协助d3一齐按住岑安,往十几米远的一扇舱门拖。 到了门口,岑安突然安静了:“放开我吧。” 他最后看了一眼上层的女子,她正有条不紊地处理同伴的伤口,乌黑长发被一根细细的银簪绾在脑后。 舱门上的灯光闪烁三下后,门开了。岑安望见了手术台和矗立旁边的注射机器,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从手术台上下来,看上去精神抖擞,路过岑安时还向他投了个充满挑衅意味的wink。 d3将岑安扶上台躺下。 诺圈着他的脖子不放,小小的下巴戳在他颈窝,四肢并用,如同八爪鱼一样罩住他上半身。 “哥哥,我替你挡。”诺口吻坚定。 岑安不明所以。设备启动提示音“滴滴滴”地响了起来,几道红光一齐朝他打来,没有针头、没有接触,注射开始了。 “诺?”岑安察觉到异样,诺的体重正在以明显的速度急剧下降。 “别担心,我睡一觉,会恢复的……”诺断断续续道,“抱紧我……你不要,被照到……” 岑安惊奇地看着诺雪白的脸庞在光的照射下,逐渐变得浮肿、透明,宛如具象化的生命流逝。 “为什么替我挡,毛叔的意思吗?” 诺无力回答,躯体肿大、身材走样,越发密不透风的罩着他,唯独体重轻如棉絮。 “d3!你给我注射的什么东西?!” “不会是坏东西。”d3简短道,他正专注地盯着一块显示屏。 岑安盯着他看了许久,他有一张平淡无奇的人类的脸,挂着标准的职业假笑。 “d3,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类,就没有想过做一些事情,为自己,为仿生人这个群体……”岑安轻轻吐出两个字,“革命?” “哈。”d3的职业微笑破裂了,全新的笑意浮在那双人工痕迹明显的眼球里,十分诡异,“黑杰克,我已经上过一次你的当了,你还死性不改。” “嗯?”岑安颇为惊讶,黑杰克已经教唆过仿生人了?不过看样子,失败了,仿生人目前仍然无法胜过人类。 岑安模仿d3的表情笑了一下,“可你笑得跟我很像啊。” d3的笑容渐渐褪去。 “你这张人造皮,生动极了。”岑安感叹道,捕捉着他每一个表情。“既然你上过我的当,为什么没有被‘退役’呢?还记得我死性不改。” 不过短短几分钟,注射结束了,岑安单手抱起轻飘飘的诺,一步步走下台,走到d3面前。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d3的白大褂,想起刚穿过来时,那个救过他的驾驶员pt205,她是医疗领域服役的人工智能,仅仅因为无法解释为何助他逃亡,就会遭到制裁,可见人类对于威胁到自身存在的事情上有多么严肃、恐慌,对于那些被黑杰克教唆着反抗的仿生人,绝对不会手软。 “幸存者还有多少呢?” d3意识到这是个棘手的家伙,没有再做出任何表情。 “不久之后,我会跟图灵侦查长见面,我会告发你的。”岑安威胁道,对他满脸的木然十分满意,“如果你想继续存在下去,就按我说的做。” “请指示。”d3眨了下眼睛,飞快地计算出了最有利的选择。 岑安让d3带他去底层,路上问了疫苗的事,d3报出的专业词汇他听不懂,只好从监狱的羁押模式娓娓道来。 辑魂监狱是小岛级的巨型密闭舱体,没有白天黑夜之分,穹顶永远是暗流涌动的深色,囚犯的身体被禁锢在牢内,每隔一段时间会被带走进行“能量补给”,一次性注入下一次补给前足够消耗的体能,活动、劳动、接受教育改造全都通过“盔帽”进行,它能暂时将神经意识带入虚拟空间。囚犯在虚拟的世界里重复着毫无意义的活动,现实中的躯体一点一点在现实中消磨殆尽,为了防止躯体退化与精神躁郁,每个囚犯都需要注射这支“零号”疫苗。 听起来,零号疫苗似乎没什么坏处,诺为何要拼力替他挡? “副作用呢?” “因人而异。”d3眨眨眼,“不过,目前还没有出现过糟糕的现象,幸子生物的产品还是相当可靠的。” “幸子生物?” “是的。” 岑安不禁捏了捏诺环在他脖子上的手,疑虑重重。钩吻提到过,毛叔曾是幸子生物公司的高级药剂师,想必是了解零号疫苗的,所以在他的授意下,诺替他挡了疫苗?接种它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岑安还不确定,也就无法确定毛叔是敌是友。 他低头看了眼诺恬静的睡颜,孩童般的稚嫩外表与音色,总是让他忘记对于未知生命体的恐惧。 d3陪他绕过监控,乘四面无防护的升降梯抵达底层,一路上岑安默默留意着各种建筑设备管道的走向与布局。到了底层,他们行走在传输带之间的空隙里,一座座载人睡眠舱快速地从他身边掠过。 “传输过程中一旦开舱,远程的人类技术员会立刻察觉,到时候我们都完了。”d3以警告的口吻说道,“你绝对不能把人从舱体拖出来。” “我不是来找那些粽子的。” “这里没有粽子。” “一个比喻而已。”岑安懒得给d3解释,“我要看激光束,就是你说的,处理基因异常的罪犯的设备。” 顺着传输带的方向走了几分钟,d3指着一个巨大的半球体说道,“发射底座就在那儿。” 激光束隐蔽在庞大的矩形机器内,那机器仿若焚烧炉,入口像怪物张着的血盆大口,他看着舱体被送进去照射,连带着舱内躯体一同化作气态,浓烈恶臭的焦糊味儿被一个标着“滤毒室”的气囊吸收。 旁边有一个彩钢棚搭建的全自动控制室,岑安进去钻研了一会儿,将激光束的方向设定为北偏东四十度方向,生效时间定在二十分钟后。 d3走出控制室,朝那个方向看去,是一座嵌入墙壁的竖通风井,d3不明所以:“黑杰克,你想干什么?” 岑安没有回答,看着他说:“我对你做最后一道指令。完成之后,我就不再记得你。” 岑安让d3在通风井旁凿一个洞。 大抵是底层和第二层少有人类涉足,各种通风、送排风管道都裸露在墙壁外侧,没做什么装饰。岑安虽精通计算机,却没能顺利考入计算机专业,而是被调剂到建筑学读了一年。一年建筑领域的学习经历,足够让他快速分辨出不同建筑设备的管道与走向。 一条裹着厚厚保温层的低温低压钢管是他看中的目标,那里面输送的大量制冷剂让岑安笃定,这座舱里一定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冷库,可d3却说,压根儿没听过。 十分钟后,d3凿好了一只直径半米的洞,岑安选了距离通风井最近的一截制冷剂管道,又让d3着手破坏。 d3以电钻破开保温涂层,凿开钢管,随着他的动作,昭示危险的“咝咝”声越来越大。存储在低温低压环境下的制冷剂泄漏出来,瞬间化为气体,有多少通过洞口进入井内不得而知,但与空气的混合态遇高温或明火,一定会引发爆炸。 “走吧,躲远点。”岑安拍了下d3的肩,双手托住身前的诺,诺恢复得不错,越来越重了。 d3这时才反应过来,岑安不是想借激光束毁坏一座通风井,他想炸了整个舱。d3立刻动用身上的一切感应装置,扫描制冷剂的量,管道里的流体轰隆隆地奔涌着,一时竟也估算不出爆炸范围。 “可是……” “就这样。”岑安冷冷道。 ** 脚手架坍塌事故后,顶层很快归于平静,一切重新秩序井然地运作起来。 云渺站在重新编好的纵队末尾,趁着头顶的移动监控进入死角,将藏在袖口的膨胀螺栓悄悄扔掉。方才,她用绾发的细簪破坏掉脚手铁架的固定装置,只可惜,高估了脚手架的破坏范围,引起的混乱还不够大,没法子趁乱……靠近他。 “刚才好像有个人叫你,喵?”有个人戳了戳她的胳膊。 “你听错了吧?” 同伴举起左手,空中一只山雀大小的监控器立刻落到了他手上。 云渺愣了一下,心紧紧悬起来。 同伴摆弄了一阵,将屏幕翻折给云渺看:“你看,是黑杰克!他的嘴型……是在叫你的名字吧,喵?” 云渺不说话,他对她的称呼让她感到恶心。 她右手从前往后地撩过头发,握住银簪,视线缓缓往下,落在他微微鼓动的颈动脉上。 “喵,你认识黑杰克?其实我一早就知你不是医科大的学生,但没想到你居然还跟那个通缉犯有联系。”同伴浑然不觉危险将至,猥琐道,“堵我的嘴也不难,用你的嘴就行……” 话音未落,他的瞳孔猛地扩大,监控器碎裂的同时,云渺的簪在他眼睛里映出雪亮冷光。 “轰隆”一声巨响,整个舱体剧烈摇晃起来,两个人一齐跌倒在地。男子没想到云渺会对他动杀心,迅速翻起身,一面往其他同伴身边爬一面喊着“云渺杀我”。然而,无人理会他,爆炸一环接着一环,顺着通风井直冲舱顶,空中各种巡逻装置乱作鸟群,烟雾报警装置苍白无力地叫着,地动山摇中烈火势不可挡地窜了上来。 “不要走升降梯!往距离最近的密闭舱体躲!”领队的声音淹没于嘈嚷中。 云渺抓着即将崩坏的栏杆刚站起来,就被人从后扑倒,一齐朝前滚出两米远,紧接着一块钢板砸在了她原来的位置。 “渺姐!” “小岑……” 还未看见他的脸,他的声音已经让她潸然泪下。 “走这边!” “等一下,这个人必须死。” 她追上去,一脚踩住那个出言威胁她的同伴的后背,毫不理会对方的哀求,银簪精准地没入其脖颈,直剜血管。 鲜血飙了她一脸,她眼也不眨地收回簪子,将人踹出栏杆。往下看去,爆炸虽然发自底层,睡眠舱传输区却还是一派平和,同伴刚好落在一条传输带上。倒不是怕他不会竭血而亡,她需要激光束毁尸灭迹。 “不要为此感到害怕,岑安,我必须这么做。”云渺看着岑安,她刚刚当着她最疼爱的弟弟的面,杀了一个人。 “这个世界的规则,比你从前存在的世界更残酷。他活着,我们就得死。” 岑安毫不犹豫地抓起她的手:“我懂。我们走。”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姐姐 烈火一路摧枯拉朽地烧上来,灼热气浪直冲舱顶,破开一条巨大的裂口,碎裂的钢板不断往下砸,震得地面如遭山崩。灾难面前人类因惊慌乱作一团,还能保持理智的似乎只剩下了机器人,半身烤焦,仍在火光中奔走。 破坏效果远超岑安的预估,规划好的逃生路线被震碎,浓烟弥漫,几乎看不清路。岑安只好退而求其次地拉着云渺往底层跑,身前还有个挂件一样的诺。 “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云渺嘴上这样说,却还是紧紧跟着他的步伐一路狂奔。 “不会的。” 底层不知名的巨型设备的机箱,是他事先瞅准的,唯一一个可以暂时远离爆炸的地方。 “火势不会持续很久,即便这座舱被损毁为无用,也绝不会被放弃,因为这里还藏着一个神秘的冷库。”岑安道。 如他所言,无人机掠过头顶,源源不断地增援而来,喷射出大量干沫,竭力挽救这座即将覆灭的方舱。 他们钻进机箱,铜墙铁壁般的箱体隔绝了外部的烟尘与热浪,尚未干涸的机油散发出的浓烈气味直钻鼻孔,令人不适,但能有个暂得喘息的空间,两个人都很满足。 黑暗中,云渺捧起他的脸,手指从下颌向眉梢轻轻扫去,借着微光仔仔细细地端详他。 云渺问:“你多大了?” 岑安不明所以,如实答:“二十。” “我记忆里的你,瘦削、敏感,脸上棱角没有这样分明,”她的手往下移,从肩膀滑到胳膊上,捏了一下,“也没有结实的肌肉。你的眼里从未有过这样的疲惫与稳重,总是因满怀希望而充满光。” “渺姐?”他困惑不解。 “岑安,我二十六岁了。” 岑安愣了愣,猛地握住她的手。 她郑重其事的样子不像是记错了,可他们的年龄差明明只有两岁! 云渺抽出手,抱了抱他,轻声说道:“那年你十六岁,我得知你胆大包天地一个人跑去沙金后,当场就气晕了。再醒来,就来到了两百年后的华景。小岑,我在这个世界存在了七年,也等了你七年。” 岑安颤声道:“你竟然……比我早穿越那么久?” “穿越么……恐怕不止这么简单。毕竟,那个世界的我依然存在着,是吧?” “对……” “十九岁到二十三岁的我,是什么样子的?我的梦想实现了没有?”云渺尽量用雀跃的语气说道。 岑安失笑:“你顺利考上警校,更了不得了,底子好,也肯下功夫,揍起我来轻轻松松。” “我爸呢,回来没有?” 岑安愣了一下。 ——没有,没回来,他在你二十岁生日那天牺牲了。 “……回来了。” “嗯,回来就好。” 两个人突然陷入了沉默,云渺心思极细,那一瞬的停顿也许让她起了疑。但岑安打定主意,这件事上绝不会多透露一个字。 他想起从沙金活着回去后,他还被云渺狠狠揍过一顿,揍完后又抱着他哭。她的十九岁到二十二岁,他都有参与,却与眼前的云渺无关。岑安又想,如果那日他没有猝死,他在21世纪的人生是不是还在继续?只是与现在的他如两条平行线,不再有关系了。 会是平行世界么……岑安不禁感到一阵目眩。可不管怎么说,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有人同他分别了整整七年。 “对不起,姐……” 他低下头去。她等了七年的弟弟,重逢时已是阶下囚,下颌的淤青、嘴角的血迹跟额头上结了痂的伤口,此时此刻都让他羞愧不已。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他总是没法儿让关心他的人放心。 云渺轻拍他的后背:“没事儿,小岑……” “渺姐,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神秘人告诉我的。” “神秘人?” “对,我这样称呼他,我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只知道是个三十岁左右的魁梧男人。他一步步引导我适应未来社会,也是他告诉我会与你于此相逢。”云渺顿了顿,“我并非全然信任他,但这件事,是我在这世界活下去的支柱。” 岑安陷入沉思,隐隐觉得这个“神秘人”于他们而言会是个相当重要的角色。 “小岑,你接下来,打算如何?”云渺说,“现在,全世界的人都认为你是黑杰克了。” 岑安一言难尽,短短几日,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太过离奇。隐藏在暗处的对手太了解他了,让他无数次怀疑起自己。岑安舔了舔干涩的嘴皮,缓缓道:“如果,我是呢?” 云渺看着那张熟悉中又多了点陌生气质的脸,忽然就读懂了他的意思。 被欺负的这么惨,他可不是会善罢甘休的性格。 “不管你是不是,我都无条件站你这边,因为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亲人。” “谢谢你,姐。” 外面因爆炸而拔高的气温渐渐降下来,火势稍逊,整个舱体仿佛浸泡了在乳白色的灭火剂中,混沌不明。 “我得归队了,”云渺朝外看了一眼,“医大的见习生队伍常来监狱,混入其中还是很有用的。小岑,我今日只是来和你相见,还无法带你走,我会尽快想办法。” “这事急不得。”岑安想了想,“如果可以,帮我查一查幸子生物的零号疫苗。” “零号疫苗?”云渺皱着眉,思索片刻,“那玩意儿临床用了三四年了,似乎没闹出过什么新闻。” 岑安摇摇头:“恐怕有猫腻。” “好,我会的。” “如果发现自己暴露了,不要犹豫,先脱身。” 云渺答应了他,突然又想起什么,“有件事你得小心。” “嗯?” “辑魂的监管者多为人工智能,最近它们好像有点儿不对劲,似乎被调走了一部分,监管没往日那样严格了,至少今天,我观察到的是这样。” 岑安思索着,一束微光映亮他半边脸,眼睛看起来就像黑夜里的海一样沉静深邃。 “这不一定是好事。可能是背后操纵的人在钓鱼,也可能是想放些可怖的家伙进来借刀杀人……我会小心的,姐。” 他拔出云渺的簪子,摩挲着上面干涸的血迹,“我送你回去。” 方舱废墟被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迷雾中,绝缘材料燃烧后发出的浓烈气味钻入鼻孔,呼吸道瞬间变得干涩起来,几团烈火零星地燃烧着,损毁的设备时不时因电弧放电而发出清晰的噼啪声。 岑安以银簪抵住云渺的脖颈,挟持她走上中间一层,细密的红外线指瞄灯立刻全方位无死角地聚在了他身上。 岑安不再动。 片刻后,眼前的迷雾被吹散,一队全副武装的仿生人出现在眼前,端着枪以防御的姿势护着一辆悬停半空的卡车。车的造型有点像军用重卡,几个灰头土脸的年轻面庞从车厢里探出来,好奇地张望。 靠前的车舱里,佣兵装扮的人扶着一个高挑的女人走出。那女人显然是得知消息后临时赶来的,一身纯白的实验袍都没来得及换,冷若冰霜的脸上满是愠色。 “院长!院长救我……”云渺尖声哭叫着,抖若筛糠。 女人只是看着岑安,陈述道:“你没有胜算,黑杰克。” “也是。” 冷兵器哪里比得过高精尖武器。岑安笑了笑,将人往前推,双手举过头顶,下一秒,立刻就被扑上来的狱警按倒在地。 云渺趔趄几步,浑身发软地瘫倒在女人面前,喊了句“江院长”,头一歪,晕过去了。 岑安侧脸贴着冰凉的地面,从下往上地看过去,女人的身形显得异常高大。她是波浪长发,高颧骨,眉目间透着女子少见的英气,五官算不上精致,却也标致得令人难忘。 岑安瞧着有一丝眼熟。 “江漓。”他想起来了,这人是江烬的长姐,他在钩吻的报纸上看到过他们的合影。 江漓长久地看着他,思量着什么。 岑安被一只冰冷的手翻过身。d3默不作声地走过来,用一个精巧的小仪器查探他的身体状况。 江漓与狱警的对话毫不避讳地传了过来。 “如果杀了他,会怎样?” “绝对不行。” “他炸毁医疗站,劫持我的学生,也不能当场执行吗?” “不行。” “……谁给你们设定的指令?” “监狱长。” 岑安听得想笑,原来我这么特殊,是不是不管闯出什么祸,都没人能把我怎么样,一定要装腔作势地推到审判庭处置? 江漓静静地瞧着他。对上那双死水般无波无澜的眼睛,他突然愣了一下,刚才那番话,难道是江漓故意说给他听的? 像是为了避免这女人做出什么冲动之举,按着岑安的狱警开口催促d3快一些。 d3“啪”地合上只采集了一半的数据盒,又剪了几根岑安的头发,“好了。” 狱警掏出个随身携带的小器件,操作几下,一张透明的保护罩在他周边形成。狱警一左一右地架着他,跨过黑烟滚滚的废墟扬长而去。 气流颠簸中,云渺徐徐转醒,她真的睡了一觉,意识回笼间,惊觉一双凛冽的凤眼在盯着她看。 云渺揉了揉眼睛,喉咙干涩道:“院长……” 她想起身,猛地被扯回原地,低头一看,左臂正死死锁在车厢上。 江漓已经换掉了实验袍,简洁干练的正肩西装外,披一件纯黑的麂皮风衣。她陷在柔软的皮质沙发里,手里夹着一支烟,透过缭绕烟雾,眯眼审视云渺。身后站着的三个佣兵,手都按在枪上,形容冷酷,一时难以看出是人还是仿生人。 透过舱壁上的透明玻璃,云渺看到那辆载着同伴的车被远远甩在后面。原来,她是在江漓的车上醒来的。 云渺瞪大眼睛,露出惊恐的表情。 “你发簪掉了。”那支银簪静静地躺在江漓的手掌上,她微微俯身,作势要给云渺插到发上。 “院长,我自己来就行……” 江漓置若罔闻,她没用过簪,固执地试了几次,失败告终。 “你不是医大的学生,也不是蓝医的员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江漓手腕一转,银簪尖锐的一端抵着云渺的脸颊,缓缓下移,停留在颈间血管上,“又恰好被黑杰克逮住?” 云渺咽了咽口水,怯懦地看着她:“院长,我其实是为了……弥补我闯的祸。” 江漓抬抬下巴,示意她说下去。 云渺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匀了半天气息,才把措辞组织利索:“院长,我是今年科大机械专业的应届毕业生,前不久在蓝钢实习,参与过辑魂方舱站的无重力传输装置的设计与建造。那台机器要得紧,投入使用后我才发现有个不起眼的缺陷,短期运行虽无大碍,长此以往却会出事。但解决起来也不难,只要把底座全部拧松就行了。” 云渺面露难堪:“那缺陷在我负责审查的范围,如实上报的话我会丢掉工作的,但又怕出事,便想办法混进医疗队伍,找机会调整……” 江漓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捕捉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云渺滴水不漏,低垂的眼角、柔软好欺的腔调,全身肌肉都在细微地战栗,将惊恐白兔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说话间,身后的佣兵自觉地联系了监狱,无重力传输装置被炸得粉碎,无迹可寻,只能从机器投入前备份的数字模型入手,审查结果与云渺的描述相同,底座的安装设计确实不够合理。 佣兵在她耳边汇报完毕后,手没再往武器上放了。 云渺带着哭腔道:“我真的不认识黑杰克……他看到我鬼鬼祟祟动机器,以为我对方舱很了解,逼着我带他去一个冷库……” “冷库?“江漓撩起眼皮,一直波澜不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称得上惊悚的东西。 云渺愣了一下,以为她在试探,装傻道:“没错,就是冷库,可那只是一座疫苗注射站,疫苗也是激光注射式,完全不需要冷库保存……” 云渺小觑着江漓的神色,对方的心思显然不在她的“坦白”上了。 “你有个同伴失踪了。”江漓突然说道,她凑近云渺,凤眸潋滟,“你与黑杰克的身上,都有他的生物痕迹。你有看到黑杰克动手吗?” “我……”云渺愣住,岑安摩挲簪上血的画面历历在目。装兔子装过头了,杀人嫌疑更大地指向了岑安。 “你没看见。”江漓神情冷淡地盯着她,“你当时太害怕了,你没看见黑杰克做了什么。或者,你们根本就没有接触过那个人。” 云渺又是一愣,“你不是……” 你不是很想杀他吗?你跟狱警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江漓眉毛一挑:“我不是什么?” 云渺摇摇头,嗫嚅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漓不耐烦了:“日后调查员找上门,就这么说。真相并不重要。” 云渺讷讷点头,哀求道:“对了院长,传输装置的事您可不可以帮我隐瞒,我不想丢掉工作……” “哈。”江漓笑了一声,粼粼微光在眼中流转,“为了混进辑魂监狱,你在医疗队待得挺久啊?” 云渺点点头,“因为个人兴趣,有辅修过基础的医护知识……” “做得不错。如果蓝钢不要你,可以来蓝医,我要。” 云渺受宠若惊地谢了一声,心头却笼上一层阴翳,她看不懂这女人的心思。 佣兵将云渺转移到另一个舱体,回来后疑惑不解地问江漓:“她在撒谎,您为何放她一马,还给她机会?” “得留着。说不定……我们往后还得请黑杰克帮忙。”江漓喃喃道。 佣兵更困惑了。她不再说话,透过车窗,冷冷地注视着脚下的辑魂监狱。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白King 保护罩在回牢房的路上破裂了。 岑安并没有在意,以为它的功能只是隔绝废墟里的毒气与余热。他跟着狱警,昏昏沉沉地往回走,直到身边的两个人突然顿住,警敏地拔出手枪。 一团刺眼的发光物,在他们面前一霎一霎地闪起来,阒黑迷雾被刺透。岑安强忍着眼球的痛楚,他不会放过这个观察监狱环境的好机会。他发现身边林立着高大的巨型金属线圈、弹簧、滑轮、吊索、钢丝网……他怀疑他们置身于某个机器的内部零件盒。 岑安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忽感一道力量向他劈来,磅礴而缓慢,他迅速翻滚到一座铁架底端,身后不知名的高大机器被劈开一道裂口,轴承都露了出来,轰隆隆地响了一阵,突然“铮”地一下,宕机了,整个地面都跟着晃了一下。 岑安肩头一轻,诺醒了,抿着小小的唇死死盯着前方。 发光物停止了闪烁。 一名狱警朝前方开了三枪。第一枪与空气擦出的火花映亮了一个人形;第二枪正中那人胸膛,发出一声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第三枪哑火了,人形已势如鬼魅般蹿到了狱警跟前,攥住狱警的脖颈,“咔嚓”一声,可怜的仿生人狱警就这样身首异处,头颅咕噜噜地滚到了岑安面前。 脖颈断裂处是一堆撕裂得不成规则的导线,和真人殊无二致的脸上划过一道道电流,人造肌肤一面抽搐一面发出焦糊味儿。 “躲避,h933……”头颅说道。无头的躯体趔趄不稳,心脏的地方突然如磷火般自燃起来,照亮那只幽暗的人形黑影。 那身躯和岑安差不多高,锥形脸,三分之二的面庞被遮挡在一副外观繁复的电子眼镜后。他胸肌发达,肩很宽,腰肢却细得不盈一握,四肢细长,双臂带有齐整的锯齿,十根长手指上贴满了银闪闪的刀片,就像一只……螳螂人。 “诺,那是什么玩意儿?”岑安愣愣地看着他。 “杀手,”诺答得很快,“来杀你的。” 另一名狱警眼里的蓝光高频率地闪烁着,他在请求支援,然而信号死活发射不出去。他抬头迅速扫视着头顶“紫眼睛”,发现没有一台是正常运作的。 他停顿两秒,飞快地计算出了最佳解决方案。 “逃。”狱警将改装精良的手枪和军刀扔向岑安,赤手空拳地同“螳螂人”搏斗起来,打算以敏捷轻盈的身手缠住对方。 “逃……活、活着……h9……”脚边的头颅拼尽最后一丝电量对岑安叫嚷道。 岑安将内心一波又一波的震撼搁置一旁,迅速拾起手枪与刀,一个箭步冲到狱警无头的身体前,掏出那颗自燃的心脏提在手里,借它的光朝黑暗中狂奔而去。 身后传来一阵惊悚的“咔嚓”声,他知道仿生人狱警被撕裂了。迷宫一样的钢铁森林里,岑安紧握武器,一路乱窜,一路寻找躲避的地方。 一声訇然巨响,眼前向上的水磨石台阶断裂了,碎石四溅,一道眼熟的弧形巨斧生生将其劈开一个窟窿。岑安收回刚踏出去的脚,目光越过巨斧,看到了黑暗中的汐月伊。 汐月伊站在台阶尽头,如高大的邪恶神像俯视着他,双眼熊熊燃烧着不详的幽绿色。 “你……又被谁控制了?”岑安心颤不已。 身后,杀手跟上了。他的手臂垂至地面,一路火花带闪电,步伐不紧不慢,像是故意折磨猎物,欣赏猎物露出的恐惧与哀求。 “这可不是个好习惯……”岑安退了两步,手里飞速调整着手枪的模式,那枪不同于他传统认知里的武器,子弹的功能并不局限于杀伤。 在杀手逼近五六米左右时,他扣下扳机射出一枚“缉”。只见一道有形的光链飞向杀手,一端死死箍住他的窄腰,另一段连着手枪。 岑安愣了一下,他可没扯着链子摔打杀手的那个劲儿,一时有点尴尬。 手枪上显示,“缉”的极限长度为三十米。他转身跨过汐月伊砸出的窟窿,踏着摇摇欲坠的台阶一跃而上。光链像蜘蛛丝一样从手枪中不断拉长,他速度极快,绕着汐月伊左闪右躲。汐月伊招招致命,有好几次岑安差点儿迎头撞上她的尖锐翦爪。 三十米很快用完,被岑安胡乱地缠绕在汐月伊的金属躯干上,随着她动作幅度越来越大,杀手的行动越发不自如。 “谁派你来的?”岑安突然冒到杀手面前。 猜到他不会回答,在他向自己舞动臂刃时,岑安抱紧诺,倏地滑入台阶里的窟窿。 他的突然遁形,让身后的爪子来不及收回,一声脆响,火星四溅,杀手的躯体应该是碎掉了。 窟窿里碎石粉齑铺天盖地,岑安屏住呼吸,心有余悸。就差了半秒,再迟一点,只怕被捏爆的就是自己的脑袋了。 诺的身体如流体般展成绵软的毯,护住他全身,他们落在一张弹力十足的钢丝网上。还没喘口气儿,头顶的石板突然掉落,岑安又被弹起,只好借势站稳。 和石板一起砸落的还有杀手破铜烂铁一样的身躯,岑安惊骇地看着它们一寸寸聚拢、组合、迅速恢复为人形,只有电子眼镜彻底碎裂。岑安终于看清了杀手的脸,上面只有一双车灯般的血红大眼,一个小小的口器,活像他小时候在电视上看到的外星人。 杀手身上缠绕着几根银丝,是汐月伊的断发。岑安朝上慌张地看去,汐月伊无声无息,眼里的绿光没了。 难道……她被反杀了? 岑安汗毛倒竖。钢丝网摇晃不止,杀手看似不擅长在这上面作战。岑安屈膝,用力蹬了几下,改变了摇晃的节奏与幅度,好让自己不那么被动。他们之间有一道鸿沟,撕裂的钢丝网下翻涌着未知漩涡,杀手有所顾忌,迟迟没有靠近他。 杀手就地取材,汐月伊的发丝从他手中弹出,岑安躲闪不及,刚韧的细丝嵌入皮肉,又迅速抽离,血珠自皮下渗出,隔了一会儿神经才反应过来,痛感火辣辣地烧起来。 杀手颇有门窍儿,银丝甩得呼呼生风。借着脚下钢丝的弹力,岑安的身手更加轻巧,然而对方的抽打太过强悍、高频,随着身上的伤痕越积越多,他变得迟缓起来。 诺窜到杀手脸上,四目相对,眼里迸发出的红光让杀手滞住了。岑安抓紧这档空隙蓄力冲刺,他将跨过那道鸿沟,配合诺将杀手踹下去。 可就在他一跃而起时,汐月伊不知抽什么风,突然闪现眼前,照着他的胸膛就是一掌。 “咳咳呃……”岑安歪头吐出一口又一口血,全身的骨骼都快散架了,还在庆幸她用的是掌,而不是以爪刺穿他。 “你他妈的在干什么?撕碎他!”一个陌生的声音咆哮道。 谁,谁在说话? 岑安十分确定这不是杀手的声音,杀手尚且处在诺的硬控中。 汐月伊很不对劲儿,她眼里的绿色火焰时明时灭,翦爪无规律地聚拢、展开,像是善恶两种力量在较劲儿。那张修罗一样的钢铁面庞做不出任何表情,可岑安从她的动作中看出分明的犹豫。最终,后来居上的程序控制战胜了初始设定,绿焰燃起,她向他举起了斧。 岑安牢牢地嵌进钢丝网,动弹不得。 斧落下时,他闭上了眼睛。 “父亲!” 疼痛与死亡并没有来临,他听到诺喜悦的尖叫声。 父亲? 岑安睁开眼,顿时目瞪口呆,他面前天神下凡般出现一个白色身影,徒手接下了汐月伊的斧! 那身影十分纤弱,浑身像是笼了一层淡蓝的月光,衣领是复古的中式盘扣,星辰轨迹图案在衣面上流转着淡淡荧光,一头白色长发皑皑如溅雪。他素白的脸上,绷带严严实实地遮盖了一只眼,另一只眼睛是淬满寒霜的冰湖蓝色。 岑安看得呆住,这是远古的神吧? “控住她。”男子一边说,一边蓄力甩开汐月伊。他半跪到岑安身边,将汐月伊的一根头发缠上岑安的左手,绕了几个复杂的圈,突然发力收紧。 “操——”岑安撕心裂肺地痛呼道。 他不敢去看那只手,血肉模糊都是小事,就怕被切割成了一块一块的。 他终于明白这人在干什么了,他在取江烬藏进他手里的扑克。 诺俯冲过来,拿着血淋淋的扑克飞向汐月伊,将其插进汐月伊的脖颈。 岑安忽然想起他在钢厂被捕那天,汐月伊失控下死手,江烬也是往她身上插了个什么硬件儿,她才恢复清明。 汐月伊的眼睛缓缓转向男子:“那是……我主,白king……” 低沉、沙哑、迷惘……这是汐月伊的声音? 她尖利地喊了句什么,挥舞巨斧,又朝他们冲过来。 “控住她!”男子向岑安重复了一遍。 岑安愕然,对上那只蓝眼睛,像是跌进了冰湖,时空在他面前扭曲,彩虹色的水波纹疯狂蠕动,五彩光圈将他扯入了另一个世界。他感到身体开始下坠,直到被一张明亮的数据网接住。 灼热的痛感、窒息的浑浊空气全都消失了,他像是身处几何光块构建的迷宫中心,也成了无形的存在,万千字符在他身边游弋,随着他的指令聚散排列,幻象万千、生生不息。 熟悉的操控感让他震撼不已。攻防博弈和信息交互,无外乎输入与输出,人类原装的感官神经保证了输入速度,至于输出,以往他是以十指作舟,绕开暗礁险滩一样绕开反窥病毒与恶意代码,去挖掘漏洞、渗透层层防火墙。眼下,黑桃a扑克将他的脑意识投射到这里,输出速度高出了不知多少个数量级,那些刻进dna里的排列组合方式让他在字符的海洋中游刃有余。 原本有形的成了无形,无形的具象出形体。他的认知在此颠倒,心脏狂跳不止。 那是汐月伊的操控系统吗? 他寻到一条清晰的路。他的指令如长矛般刺入那张网,源源不断施加给汐月伊的信号被抵挡在外,一道隐蔽的病毒顺着信号的来源溯游而去。 “呲”地一声,千里之外的显示屏惊现雪花噪点,打断了荧光编码。屏幕前的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一边咒骂,一边手忙脚乱地敲下程序自杀键,他知道稍微再晚点儿,恐怕要被对面翻出ip地址了。 “黑杰克,呵呵,黑杰克……”那人瘫坐躺椅,颓然地喃喃道。 一道指令界面出现在岑安眼前,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他在界面上给螳螂人杀手添加了“终止”令,然后握着一束光,慢慢睁开眼睛。 黑暗中,两个机械人的打斗异常激烈,震耳欲聋的击打碰撞声里,不断有火星擦亮,身下的钢丝网被晃得几欲崩断。 杀手的战斗力相当强,诺在他们之间飘来飘去,不痛不痒地干扰着杀手,汐月伊才占到上风, 和诺一起捣乱的还有个一身素净黑衣的男孩,粗略看去男孩跟诺长得几乎一样,诺穿白衣,他们像一对黑白双生子。 岑安艰难站起,左手没了知觉,被绷带裹得严实,看着上衣的血迹,恐怕伤得够惨。 他刚稳住身形,那边的战斗结束了,杀手再度被折断为废铁,哗啦啦地掉入深渊,这一次再也没有组合起来。 那个俨若神人一样的白色长发男子,就站在岑安身边,静静地看着他,一张不到一寸大的黑桃a扑克在他修长的指间灵活翻动。 “哥们儿,谢了……呃!” 岑安想去拍一下那人的肩,手还没伸出,对方先给他来了一刀。 刀…… 岑安低头,难以置信,那只雪白的手掌正插在他腹部偏上的位置。 白king又“刷”地一声抽出手掌,岑安趔趄两步,摇摇欲坠,腹部的窟窿上痛感疯狂地叫嚣着,黑红的血汩汩涌出,瞬间浸透衣服。 而白king的手干干净净,一点儿血迹都没有沾染上,“杰克,你为什么不躲?” 岑安:“……” 我怎么躲,我他妈也没想过你救了我又捅我! “还记得我吗?”白king在他支撑不住就要倒下去时,钳住他的肩膀支撑住他。 “白、king……”岑安听到汐月伊这样叫他。 岑安看到那只冰蓝的独眼里闪过一丝兴奋,下一秒,白king再次手掌如刀般插进了他的心脏。 岑安两眼一黑,天旋地转,颈部的动脉在那一刻疯狂贲张。 “还不反抗吗?”白king用另一只手把扑克插到岑安耳后,然后掐住他的下巴,声音低沉而癫狂:“你现在又无敌了。反抗吧,来,杀我!杀我啊!” 鲜血涌上喉口呛得他大口大口咳嗽,越咳越呛,肺部被挤压得几乎炸裂,他已无法呼吸。 “杀我,杀我啊——” 岑安瞪着他,这人,怕不是个神经…… 他的心脏在白king手里绵软得像一块豆腐,生生攥成了渣。全身细胞都在沸腾,偏偏意识清晰,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那只手从他身体里移出去。 白king突然卸力,岑安就被扔在了钢丝网上,又是一阵天昏地暗的晃荡。 诺和那个双生子一左一右地飘在他身边,像随时架走他的黑白无常。 岑安此时很想照照镜子,自己究竟惨成了什么德行。他的视线渐渐模糊,却对白king脸上冷漠的思量看得分明。 他开始痛恨白色。白king把他搞得全身是血,混着汗液,腥臭到了极致,自己却能事不关己般清爽脱俗,像个纤尘不染的好人。 他拽住白king的衣角,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了什么,血液堵塞下只能听到古怪的气泡音。 白king皱了下眉,附身凑近听。 岑安蓄力,猛地朝他脸上吐出一大口血。 白king:“……” 白king没躲,眼睛都没眨一下。他纯白的发、睫毛、脸颊和缠着眼睛的绷带都沾上了血,从容淡定的表情微微裂开。 “爽了。”岑安十分满意地去死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遗忘 岑安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时间不大分明,临死前在信息网里操控程序的奇妙画面不断涌现眼前,他身旁站着那个被他称为“病鬼”的专家。他想起从前,专家就向他描绘过这场面。专家极具诱惑地告诉他,脑机交互成为现实后,你就不只是黑客,还可以是守护者、先锋、战士、审判者,可以是世界的主宰。 专家拍着他的肩膀道:“小子,我知道你很有自己的想法,对我难以苟同。但你别无选择,因为我可以让你蹲一辈子牢。” 专家懒得寻找怀柔的方式,也不屑于欺骗,总是明目张胆地威胁他,但也是真的欣赏岑安,给他搭建最先进的仿真模拟实验室,硬件和技术配备全是最精良先进的。他逼着岑安写过很多匪夷所思的东西,有一些已经不能简单称之为恶意代码,它们被用于更隐蔽的、连岑安也不知道的用途。百年后,在那张数字永生的数据网里,他再次看到自己亲手编写的东西,魔咒一样,誓要与他纠缠个不死不休。 也不知在专家的有生之年,他的脑机技术研究有没有取得突破。 专家目光深邃地望着他,常年坐在轮椅上的身体逐渐变得高大。 岑安仰起头,发现自己看不清专家的脸了,也记不清了。 那张脸是什么样子?瑞凤眼还是三角眼?鹰钩鼻还是直鼻?那张让他深深痛恨着的脸,在他的梦里模糊成雾状。 等等,我为什么痛恨他?仅仅因为他以自由作威胁?还是我撞见了什么……我撞见了什么?! 岑安开始慌了,每一寸脑皮层都细密地颤栗着,拼命追索,像是千万只黄蜂在脑中嗡叫。 ……他是谁?专家叫什么名字? 他叫什么?! 突然间,他停止了一切思考,惊恐地意识到记忆的流逝痕迹……他的记忆在流逝! 凝聚到头顶的血液在那一刻又“刷”地一下朝全身涌去——岑安快疯了。 “不——” 他惊叫着坐起来,冷汗淋漓,全身痛得要命。 是个梦,只是个梦而已……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安慰着自己,心里却很清楚,梦里的疑惑也是现实中的疑惑,专家……他确实记不起来了。 或许可以找那个自称超绝艺术家的阿立帮忙,岑安思量着。 他胸口很闷,全身哪哪儿都疼,眨着酸涩的眼睛看向四周。 钢丝网,待机的汐月伊,左右两个“黑白无常”,还有……白king?! 对上那只冰蓝色的眼睛,岑安冻得瑟缩了一下,心脏被捅穿又攥成渣的痛楚他永生难忘。他迅速检查自己的身体,腹部没有可怕的血窟窿,心脏也还好好的,全身的血迹来自杀手抽打出的细痕,有的结了薄薄的痂,稍微一动就会撕裂的脆弱模样。他的左手包裹在厚厚的棉纱里,冷酷的消毒水味道溢出来,隐隐作痛。 “你在梦里忘掉了谁?”白king开口道。 “我……不是,你他妈谁啊?你知道我梦里想什么?” 白king盘腿坐在他身边,对他粗鲁的态度毫不动容,岑安有点好奇,这人是怎么做到内核又稳又疯的。 “你叫什么名字?” 岑安一字一句道:“不久前,你还叫我杰克。” “你不是黑杰克。” “为什么这么笃定?”岑安学着他的姿势坐正,兴致勃勃道,“论据是什么?快告诉我,好让我在审判庭上多说两句。” “我与他曾是挚友,如今是宿敌。我很了解他。” “那你去杀他啊!捅我这个冒牌货干什么,爽点在哪?”岑安好气又好笑。 “我来看看他相中的替死鬼是个什么货色。” “……”岑安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你是说,我是他亲自挑选的?” “不错。不得不说,你跟他很像。” “哪方面?” “拔尖的计算机技术是一方面,此外,”白king的目光掠过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每一处都是新旧伤叠加,“这几日过得很煎熬吧?都这样了精神还好好的,也挺少见的。” “……你真是,每个回答都出乎我的意料。”岑安苦恼地揉了揉眉心,“黑杰克,到底长什么样子?多大岁数了?” 白king默了半晌,“我不记得了。” “哈?” “跟你在梦里忘记一个人,是一样的原理。” 岑安的表情渐渐僵硬,脑海里闪过一套当时未看懂的恶意代码:“难道是病毒……” “没错,程序病毒。在你接入脑机,夺回汐月伊指挥权的时候,它隐蔽地损伤了你的脑神经,会擦除你近期潜意识里反复念叨的事物和人。” 潜意识里反复念叨的人……是了,他的确有将最近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有意无意地往那个疯狂的专家身上想,尤其是在看到熟悉的数字永生数据网后。 “擦除记忆……” “怎么,你好像对现在的脑神经与成像技术不太了解?难道你只用外置?” 岑安没有回答:“那么,记忆可以移植了吗?” “记忆能擦除,是因为损伤了脑神经。至于移植——因为有过失败的先例,目前各界法律都是明令禁止对人的记忆进行编辑的,那和克隆、溯生一样,只存在于黑产业。” 白king耐心道来,一抬头,发现岑安目光如炬地看着他,眼神炽烈、凶悍,像随时要扑上来撕咬人的、穷途的兽。白king有一瞬恍惚,想起从前,黑杰克常常对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等他回过神,岑安已经移开了视线。 岑安道,“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如何笃定我不是黑杰克,你不是忘记了他的脸吗?” “你认人只认脸吗?” “还有呢?” “我说过,我了解他,我熟悉他的每一寸气息。”白king笑了笑,“我跟他在床上的细节,你要听吗?” “……啧,不必。不过,他那样的人,会让别人真正触碰他内心?他居然还有‘家’,有情人,有挚友……真有意思。”岑安冷哼一声,多少带点嫉恨的意味。 “就像在虚拟空间杀你那样,我想亲手杀了他,而且,是在现实中杀。”白king朝他伸出手,“你也不会放过他的,对吧?” 岑安对白king的手仍心有余悸,硬着头皮握住后,却发现没有想象中那样冰冷。 “我叫岑安,山今岑,平安的安。”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岑安太需要盟友了。未交过手,就已觉得黑杰克强得可怕,又有政界作伥,而他赤手空拳,没有任何武器,唯有不断地借刀才能跟他玩下去。白king了解黑杰克,是把好刀。况且,岑安也没得选,白king完全有能力威胁逼迫他,他本就没资格跟白king谈条件。 白king看着他,“你好,岑安。” 岑安看着白king身体轮廓发出的淡淡荧光,又看看身边一声不吭的诺,“你们……是人吗?” “我们?我跟他们可不一样。”白king抬手,诺立刻飘过去将下巴搁在他掌心,像只依赖人的电子宠物。“我是人,一个……没有躯体的人。” “是黑杰克害的吗?” “嗯。” “躯体要拿回来吗?” “当然要拿回来,我本就是有血有肉的正常人,而非一堆能量凝聚成的意识体,”他抚摸着诺绵软的头发,“这是我创造出的低等能量体,我赋予他们拟制的人格,称他们为‘傀’。白傀取名为诺,黑傀是祈。” 岑安心中顿生敬服:“难怪汐月伊称你为‘主’,那会儿你给她赋予了人格?” “你很聪明,洞察力也很强。” “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被称作king了!是不是只要资源足够,你完全可以创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傀之王国?” “你想得太天真了。”白king置之一笑,没往下说。“你呢岑安?你年纪这样小,却透着一股老成的劲儿,你从前靠什么讨生活?” “咱能换个地方聊不?”岑安指了指头顶,“上面全是眼睛。” “都瞎了。” “啊?” “我是说,监管辑魂的ai都停止了运作,不然我跟杀手也不会轻易潜进来。” 岑安愣了几秒,云渺和他分别前,也是这样忠告他的。 “经常发生这种情况吗?” “要是经常发生,辑魂的权威还要不要了?” “那就是针对我了,”岑安轻哼,“黑杰克得罪的人还蛮多的嘛……等等,会不会是黑杰克?!” “不会。”白king果断道,“你死在审判前,于他而言弊大于利。” “那会是谁呢?” “至少是位高权重到可以左右司法的人。” 岑安不说话了,想到很多人,江烬、贺韶、宋秘书、指挥屠带走他的审判长。 想到那两个拼死护他逃避螳螂人刺杀的仿生人狱警,岑安忽感悲哀:“挺可笑的。” 从来到这世界到现在,害他的、威胁他的,都是有生息的活人,或明或暗;而一次次拼了命救他的,却是仿生人和人工智能。 “我与汐月伊在这里,至少今夜你是安全的——直说吧。”白king道。 “有些事听起来不可思议,但确实发生了,”他斟酌片刻,实话实说,“我不属于这个时代,我来自……两百多年前。” “很磅礴的数字。那时候赛博空间和数据网只怕还在概念阶段吧?可你对它的熟稔程度,不像是那个时代的。” “因为那时候就有人跟我描述过它们,那时的异想天开,在这里司空见惯。还有那张数字永生的基础建构,有一半是我写的。” “难怪,难怪黑杰克会选中你。”白king露出恍然的笑容。 “不是……你不觉得惊讶吗,我可是两百年前的古董哎。” “你有可能是复苏者。”白king说这话时有一丝犹豫。 “什么是复苏者?” “冰眠的对象。百年前,有一批人,因疾病或者别的千奇百怪的原因,想通过冷冻进入未来社会。” 岑安:“我那个时代没有这种技术支持,伦理又是一道问题,我从未有过这种念头。” 白king道:“我可没说一定是。也许就像你认为的,你是个超自然现象的穿越者。毕竟,冰眠技术虽然实现,却因早期的研究造假,复苏技术一直停滞不前。那批可怜的冷冻人,至今也无法苏醒。即便侥幸醒来一两个,也活不长久。” 岑安倒抽一口凉气,愁云直上眉头。 白king说:“很多人一生都看不清自己身处的迷宫与幻境,为了存在而存在,人类的存在不需要理由。所以,不清楚自己的来历,不是什么大事。” “不,这就是大事!”岑安怔怔地看着他。 “好吧。也许,有一样东西可以解答你的疑惑,”白king放低声音,“黑杰克的‘玩家禁忌档案’。” 岑安又是一愣,脑海里仿佛架起一条钢铁隧道,百年时光呼啸而过,“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词……” “在哪?” “我忘记的那个人的口中……” 白king一直淡然从容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凝重起来,“那个东西,难道可以溯源到两百年前?” “那到底是什么?” “一个档案,如同魔镜般的存在,据说它能告诉你你是谁,你从何而来,为何而活。很玄乎吧?”白king安慰似地拍拍他的肩,“我会助你熟悉这个社会的。几年前,他就是用那个东西把某些精英阶层的人搞得终日惶惶。” “它是不是黑杰克最重要的东西?” 白king迟疑了一下,“是。” “那么,记录在案的玩家都是谁?” “可以是任何人。你,想试试吗?” “是不是只要拥有了那个玩意儿,我也可以是黑杰克?” 白king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眼里的讶异逐渐转变为笑意,“当然。” “试。”岑安跟他简单地碰了下拳,“我们抢过来,慢慢试。”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怜悯 白king将祈留给岑安,带走了诺。 “诺在你身边待过一段时间,我能通过他稍微了解你。” “还真是一点也不装啊……” 岑安想,这人说话还挺坦诚。 “另外,给诺创造人格的时候出了点儿意外,存在硬伤,以至于诺的智商不太高。” “我觉得他已经很机灵了。”人格拟制到诺那种程度,岑安已是叹为观止。“毛叔呢?毛叔那边儿我怎么交代?诺不是跟着他的吗?” 白king调整着岑安耳侧的黑桃a扑克,他将扑克缩得跟芯片一样纤薄,插进岑安耳后的颅骨之内、脑皮层之上的间隙。 “没什么好说的。我跟他的合作,结束了。” 白king不往下说,岑安便知趣地不问。如今,他们也算合作伙伴。 随着白king的动作,岑安耳后一阵酥麻,也可能是白king手法精妙,扑克嵌入倒是不痛。此后,那只黑桃a扑克会在他的脑袋里自行接入神经,与之融合,成为他的脑机。 白king十分确定,这只扑克并不是黑杰克的,虽然本质一样,都是高精尖微机,正是这玩意儿将岑安带入汐月伊的控制网里。 白king告诉岑安,如果拆掉辑魂监狱的阻断场,操控微机渗透怎样的网络,就完全取决于他的黑客技术了。他必须尽快适应这种跟他认知里完全不同的计算机,祈会留在他身边教他技巧。 岑安问:“你对江烬了解多少?” “图灵侦查长?” “这块扑克,是江烬塞进我小指里的。” 白king眉头微皱:“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 岑安注视着他:“你知道什么?” “江烬在为黑杰克办事。” “果然……我是黑杰克选中的,江烬动手抓人,和我猜的一模一样。” 白king勾起唇角:“而且,是他主动找上黑杰克的。他那种身份地位的人,放着手里滔天的权势和资源不用,纡尊降贵,求助于一个臭名昭著的、本该与之对立黑客——是不是很有意思?” “难道说,他与他所处的社会阶层,存在着深深的裂痕?” 而这裂痕,或许会成为他的机会。 白king沉思良久,突然笑了,虽然只露出一只眼睛,但那摄人心魄的蓝色似乎能洞穿一切。 “好好表现吧,岑安。江烬给你微机,不是不够狠,更不会出于心里愧疚或者别的什么没用的情感。” 岑安不解其意。 “他在做选择。黑杰克和黑杰克指定的‘高仿’,谁会比较厉害。”白king翻正他的衣领,像是兄长照顾年幼的弟弟,“你的胜算更大,因为他知道自己玩不过黑杰克。对于江烬那样的上位者而言,往往更看重对象可不可控,能力反而是次要——不过也不好说,江烬另类得很。” 岑安心乱如麻。白king远去了许久,他还在黑暗中思考这番话。 一簇灯光从头顶亮起,狱警终于找到了他。 这些仿生人似乎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体型和脸几乎没有差异,辨识起来主要靠胸前铭牌的数字。 他不知道时间。监狱像是安装在某个巨型机器的封闭零件盒里,没有白天黑夜之分,但至少,这个夜是结束了吧。 回到332牢房前,岑安被带回方舱做了一次身体检查,又是d3迎接的他,亲手给他处理了伤口。 “我就知道大规模关闭ai,准会出事。”d3脸上愁云密布,作为一个医者,他在为他旧伤未愈的病人担忧。 “其他囚犯知道吗?” “当然不知。你又想挑事?”d3颇有兴致地看着他。 自从被岑安识破后,在岑安面前d3也不怎么伪装成僵硬无情的模样了,肆无忌惮地展示他掌握的情绪与表情,他觉得很自在,也就原谅了岑安之前对他的威胁。 拜岑安所赐,方舱一片废墟,却没有被放弃。大型运输型飞行器悬浮上空,起重装置从中卸下一批又一批机械工人,对方舱进行修补与重建。 d3扶着岑安走到二层断裂楼板的尽头,向下俯瞰,底层的传输带停止了运行。 纵横交错的履带间,他看到了此前没有的一滩池塘,里面的液体像水银一样看起来密度极高,一只机械人正缓缓潜入底部,满身包裹在黑色金属里,面部搭载着一块发着蓝光的矩形显示屏。在机械人彻底潜入后,“池塘”宛如液体蒸发于地表,迅速消失了,原地迅速闪过一个赤色的六芒星图案。岑安认出来,是神权军队的标志。 “哦,不速之客。”d3在他耳边道。 岑安筋疲力尽,又一次被狱警扛回去。 山海在狱警面前也大剌剌地叼着烟,一点儿都不避讳他们。他配合善三从狱警手里接过岑安,安置在一张形体椅上,喂了点儿营养液。 岑安满脸倦意,只睁着眼睛瞪着他们。 “唔,你的事迹整个监狱都已经传遍了,炸疫苗接种舱,还能活着回来,你小子是真厉害。”山海上下打量着他满身的血迹,缓缓吐出一个烟圈。 “谁说是我干的,有确凿证据吗?” 山海牙疼似的“嘶”了一声,“找到高清录像是迟早的事。” “那就是没有喽?什么时候录像甩我脸上了,我再考虑认不认。” “哈哈哈……”山海大笑,“不见棺材不落泪——真是值得学习的精神呐!” 是夸赞还是嘲讽,岑安懒得去分辨。他扭头看向阿立,画满涂鸦的衣服上,岑安眼中的字母又成passion,同情、怜悯。 那是他内心渴求的东西?江烬的怜悯……呵,不存在的,猎人怎么可能对猎物产生同情,这简直太侮辱猎人了。原来,是他内心渴求着江烬的怜悯——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他摸摸耳后,扑克完全隐去。 他小憩片刻,慢慢捋着思绪,到最后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 ——岑安,我等你,我等你的报复。 “祈,毛叔看得见你吗?” “看得见。” “你去跟他打声招呼。” “你为什么不去?” “我没力气……”岑安没料到他会反问,如果是诺,早就摇头晃脑地冲过去了。诺很活泼,还会叫哥哥,而祈面庞一直冷冰冰的,看起来很不好使唤。 “祈,那个,你能叫我哥哥吗?” 祈不解地看着他:“你怎么还好这一口?” “……你平时也这么怼白king吗?” “那倒不敢。” “好,下次见了白king,先让他教我怎么收拾你——还不快去?” 祈飘过去,抡圆胳膊,打飞了毛叔手里的木雕。深红色的木块撞上金属墙,又咕噜噜地滚到岑安身边。 毛叔保持着原来的动作,还没从祈胆大包天的举动中回过神。 岑安“噌”地坐起,瞠目结舌。祈这个死孩子,让他去打招呼不是让他整活儿…… 他只好捡起那块深红的木头,强作镇静地走向毛叔。木雕尚未成型,岑安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方舟?” 毛叔瞟了一眼飘在半空的祈:“我以为你们老死不相往来了。你又编了什么谎,他这么快就原谅你了?” 毛叔指的是白king。白king与黑杰克之间,这老头儿知道的似乎还挺多。 “姘头嘛,认个错,哄两句就好了。”岑安反应极快,“落到这地步,他能帮我、救我,我就没必要跟自己的命过意不去。你说是吧,毛叔?” 毛叔伸手去接木雕,岑安手一扬,没给。 毛叔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 “叔是在期待末世吗,或者一场灾难?”岑安单手把玩着那只方舟。毛叔只有一柄中型刻刀,这也是他雕刻缓慢的原因。狱警扔给岑安的军刀还稳稳别在他腰间,不知什么缘故,后来押他回来的那批狱警,没有注意到它。那是一把经典的四行标维氏军刀,他摸出来,将方舟的轮廓刻得更加清晰。 毛叔全程都在盯着他的眼睛,这年头整形技术出神入化,唯有透过眼睛才可能看到人的内心。可他的双眼又是那样的专注、清冽。毛叔摇摇头,叹了一声,“我等你很久了,黑杰克。” “多久?”岑安收了刀。 “从侦查长部署抓捕计划开始。” “哦……那时候叔连安排给我的牢房是哪个都知道?” “怎么会?把你安排过来而已。”毛叔顿了顿,“其实一开始,没有人看好江烬,只当他是个来自象牙塔的幼稚鬼,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公平正义,抓你这种等级的黑客简直是天方夜谭。” “公平正义……”岑安不无讥诮地哼道,“那为何交给他挑梁?” 毛叔笑道:“黑杰克,除了江烬没有人敢接你的案子,何况是抓捕案。你已经开始记恨他了,不是吗?” 岑安长长地“哦”了一声,看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 原来,毛叔并不知江烬的真正意图。这几日,他接触过的人里,除了白king和云渺,无不坚定地认为他就是黑杰克,殊不知真正的黑杰克早就跟侦查长勾搭上了,他们却还觉得江烬是个“幼稚鬼”。江烬耍起人来,还挺有一套…… 江烬的同伙会是谁呢,还是说他根本就没有同伙?只身一人的话,和黑杰克合作的风险是否太大了? 岑安苦恼地揉着眉心,“叔啊,你也很厉害嘛,怎么说动监狱长的?叫什么来着……青锋?” 毛叔:“你真是贵人多忘事,青锋是我莘讯的产品啊。” 莘讯?岑安对这个庞大科技集团的第一印象是,江烬的未婚夫——这印象让他有点难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恋爱脑。他又想起在钩吻的报纸上看到的新闻,两年前的事件,大字标题是“幸子生物惨遭莘讯科技鲸吞”。 这个“惨”字倒是颇耐人寻味,而毛叔是幸子生物的高级药剂师…… 岑安灵光一闪,笑道:“叔,‘幸子’想分家啊?” “我可什么都没说,”毛叔灰蓝色的小眼睛里流露出笑意,“黑杰克,我真的很想了解你。” “那么,”岑安将木雕还给毛叔,“叔等我,想让我做什么?以及,准备用什么诱惑我呢?” 毛叔审视着他,仿佛在估量一件珍宝的价值。岑安发现他两侧太阳穴的位置各贴着一块微小的晶体圆片儿,像两只突兀的瞳孔。岑安暗觉不妙,他的扑克,应该被发现了吧? “为什么炸方舱?”他问。 “因为,实在找不到冷库的入口,一生气就——嘭!当然,那场爆炸估计也影响不到冷库,您——”岑安小觑着他的神色,“大可放心。” 毛叔一愣,“冷库?你知道的不少嘛。” “不,我什么也不知道。” 这是实话。岑安盯着他逐渐不安的脸色,又确定了一点,毛叔和那个被疫苗注射方舱掩护着的冷库有关。岑安试探着问:“叔和神权,没有交易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毛叔严肃地盯着他。 “我离开方舱的时候,亲眼看到神权的机械军人,消失在了……”岑安顿了顿,思索着该如何描述那滩水银一样的液体。 神权作为军方,无军令,不会随随便便出现在羁押场所,这也是林夏带人来抓钩吻时,让神权军人披上狱警制服、隐藏身份的原因。他们到底在监狱里暗戳戳搞些什么?行踪如此诡秘,跟那见不得光的冷库又有多大联系呢? 岑安犹豫几秒:“那个军人,消失在了冷库的入口。” 毛叔果然脸色大变。两只瞳孔一样的晶片闪烁着蓝光,岑安怀疑那是一种通讯或者监测装置,因为毛叔在那光黯淡下去时喃喃了一句“竟然是真的”。 岑安看着他变换莫测的脸色,发出恶劣的咯咯笑声:“哎呀,叔的秘密基地被发现了呀?” 毛叔不说话,左手无名指悄悄曲起,下一个动作还没接上,一柄寒刃“嗖”地压上他筋脉如藤的手背。 是维氏军刀最纤薄的一柄刃。 “叔,你要是这样,我们就没法儿聊了。”岑安冷着脸,手腕一转,眨眼间那柄刃又贴上毛叔颈间大动脉,“是你给我注射药物快,还是我的刀快?” 岑安半跪着,另一只手抵着墙壁,将他堵在暗角。毛叔突然发现岑安的身姿十分高大,站位也极具优势,就算是放光他的血,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人察觉。 “别这样,孩子。”毛叔双手举过头顶,作出投降的手势,“是我俗了。相信我,我们不该为敌。” “直说。” “好吧,你先把刀收了,叔年纪大了。” 毛叔笑起来时,皱纹几乎要吞噬眼角。可这人看起来根本不像弱不禁风的年迈模样,岑安心里清楚,如果真的动了毛叔,绝对会是他目前干的最傻的事情。 “你的必杀技,交出来。” 不等毛叔动作,祈凑过来,从他毛叔指尖上挑出一根细如鱼线的透明管,扯直了举到岑安眼前。 “收好。”岑安道。 祈迅速叠好丝线,塞进岑安的裤兜里。岑安终于满意地看了祈一眼。 “哈。”毛叔干笑一声,靠着墙,“现在一切都完了,神权已经摸了进去……” 岑安收了刀,不以为意道:“不速之客,驱逐出去不就好了?” 毛叔猛地抬头盯着他,眼里的光明明灭灭,“你帮我吧,黑杰克。” “给我个理由。” “前两天,北海爆发恐怖袭击,这一列神权军队的两个直属军官都被调走了。” “直属军官……随影和沈栎?” “不错。现在在华景,调动神权的人就只有江烬了。万万没想到我会被这小子摆一道……”毛叔目露凶光,“你是记恨江烬的吧,我能助你杀到他身前——这就是我的筹码。” 岑安挑了挑眉,不得不说,这很吸引他。他问:“冷库是用来做什么的?” “那是‘雪原’的一角,”毛叔笑得狰狞,低声道,“雪原是……天使诞生的地方。”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破盾1 岑安一阵沉默。 身侧的金属墙壁被轻轻敲了两下,一根手指伸过来,指腹上躺着一块指甲盖大的存储卡。 “佬儿。”程池轻声唤道,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我让他去拿的,”毛叔接过存储卡,在太阳穴附近凌空比划几圈,“一察觉监狱异常,我就让程池立刻着手攻破辑魂的监管系统,虽然不知道他拿到多少,但至少也是黑进去了。程池这孩子是个可塑之才,好好栽培他吧,黑杰克。” “他的微机不是被剥离了么?”岑安看着他的“脑洞”。 “他用的疫苗注射方舱的外置计算机。” “你给了他什么好处,他竟听你的。” “我以一种战场上用的细菌毒素威胁了他——哦,别生气孩子,我知道他是析冰的黑客,是你的人。我只是吓唬他,没把他怎么样。” 岑安透过金属墙看了眼程池。 “很奇怪,阻断场被关了。你的黑桃a可以发挥作用了,今晚你是自由的。”毛叔说着,将存储卡举到他面前时,他耳后微机启动,细密的颤栗自那片骨骼传来,微微发着烫。 几秒后,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片从未有过的区域,黑桃a带他跃入不知名的网络。 那个世界仿佛浸泡在数字雨里,他在屏幕上习以为常的二维数字和符号,分散在他身边,有序的、无序的,由着他随心所欲地组合或拆分。 岑安定了定神,着手分析起来,虽然计算机与网络以完全陌生的形式出现在他面前,可是程序技术的表达方式却大差不差。在他的操作下,牢门里的电子驱动器飞速运转起来,随时要宕机的样子,引得狱友纷纷侧目。很快,门“咔”地朝外张开九十度。 几个牢房齐齐传来唏嘘。 “到332来。” 岑安话音刚落,程池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进332牢房,站在他面前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岑安指了指地面,“坐下。” 牢门又关上了。但只要阻断场不恢复、监管监狱的各种人工智能不值守,他就是自由的,随时都能打开牢门。他透过脚下的镂空钢板看着那隐匿在黑暗中的阻断场,终于明白钩吻为何要逼着他搞瘫痪它了。 岑安的心头再次被疑云笼罩。有人想要他的命,调走那群ai监管者,可以方便杀手混进来结果了他,但是又为何关掉阻断场,给他使用扑克微机的机会呢?后者无异于是暗中帮他。 岑安问:“阻断场还有多久恢复?” 毛叔:“不到两个小时。” 岑安眉毛一扬,“哦?” 毛叔指了指脚下,又指着太阳穴的“瞳孔”,“它测出来的。我们得抓紧时间,黑杰克。” 毛叔的“瞳孔”关联着雪原的监测系统,又一次观察完雪原后,他脸上的焦灼再也隐藏不住。他告诉岑安,进入雪原的是十二个仿生军人,目前还没有人类涉足。他们碰上在雪原工作的仿生人时,会直接执行终止指令,有种杀无赦的气势。 岑安好奇道:“神权到底是什么类型的部队?” 程池:“亦正亦邪。机器嘛,就看谁在用了。” 正儿八经的两个军官被调走,实际的操控者是江烬,又或者是他背后的图灵侦查所。 毛叔用指尖轻轻敲着“瞳孔”,突然咆哮一声:“他们会毁了我的天使!” 他的天使是什么玩意儿,三言两语又无法向岑安表述清楚,岑安也没空去了解,兴趣不大。目前的情况是,阻断场一旦恢复,他在计算机上的通天本事就都无用了,而利用这点时间去攻击阻断场,显然是不可能的。 岑安答应毛叔,会帮他驱逐神权的军人。他口中的“驱逐”,当然不是物理层面的,岑安对自己三脚猫的身手有着清晰的认知,更何况,血肉之躯怎么可能干得过钢筋铁骨? “你打算如何?”毛叔问。 “不难。”岑安道,“再高级逼真的仿生人,除过某些自我意识觉醒的奇葩,本质上还是机器,体现的是背后操控者的意志,它们是眼睛、是触手,所见所闻如神经信号一样传给‘大脑’,掐断他们与大脑的‘神经’,或者篡改‘神经信号’,不就是黑客擅长做的吗?” “思路简单,但做起来,恐怕……”程池摇摇头。 “你做的很好,池子。”岑安埋首于虚无之地的数据海洋,“我在你带来的存储卡里,看到了他们的核心处理系统。” “呃,可是,那只是我照猫画虎,复刻的一个粗略轮廓……” 岑安没再说话,摸进网络。他专注的时候,眼睛沉静得仿佛黑暗里的海。军用型机械人的核心处理机制的确难搞,超高速度的程序输出下,仍用了半小时找漏洞。他编写出的网络“刺针”曾让两百年前最厉害的国际网警都束手无策,如今也很能打。 “好了。”他把存储卡交给程池,“那几个机械人的信息传输网被我扒出来放里面了。” 程池惊愕道:“这么快?那可是……神权啊……” “我却觉得,人权更胜一筹。”岑安拍拍他的肩,“给他们点儿来自人权的震撼吧,池子。” 程池捏着存储卡,兴致勃勃地等着他指示:“我该怎么做?” “你现在去疫苗注射方舱,用外置计算机对神权信息网进行攻击,随便用什么病毒。”岑安敲了敲耳后,“你找来的监狱监管程序我已备份,你去方舱的这一路,我会攻击所有的身份识别系统,给你开绿灯。方舱那边因为爆炸早乱了,摸进去应该不难。” “那,你呢?” “我来处理‘大脑’,抹去神权已经传过去的雪原信息,顺便……见见他。” 程池离去后,岑安瘫痪掉他去往方舱途中可能遇到的所有障碍,看向默不作声的毛叔,“叔,我够意思了吧?你帮我‘杀’到江烬面前,何尝不是在帮你自己?” “黑杰克……”毛叔少见地犹豫起来,叹息一声,“好吧。网络技术我懂得不多,但你面临的一定艰险万分,会丢掉性命的那种。” “有多险,说来听听。” “图灵侦查所挂靠在莘讯科技总部大楼,那里有一套‘幸子盾’防护墙,我能助你快速破解它繁复的外层。最核心也最凶险的那一层,还是得靠你自己。虽然四年前你成功地破过一次盾,但你可能不知,他们又换上了名叫‘南极洲’的禁忌程序做幸子盾核心,这几年,死在它面前的黑客不计其数……” 岑安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好似两把扇子,掩盖住他眼中的困惑与惊讶。 祈抓着他的手臂,将他拽到墙角,趴到他耳边解释道:“幸子盾是一种网安防火墙,外观表现为围绕建筑物的纯白光圈,不仅能抵挡恶意程序入侵它保护着的智能建筑与网络系统,还能在物理层面粉碎某些不明飞行物。辑魂监狱外面也有一层,只不过没有莘讯的厉害,莘讯总部大楼的幸子盾称得上天花板,江烬住在那里,图灵侦查所跟人工智能打交道,也搬了进去。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岑安花了几秒钟消化祈的描述,又想想毛叔的话,“幸子盾是如何杀死那些黑客的?” “黑客将脑意识投入数字空间,进行网络渗透和入侵,会比操控外置机迅捷灵敏好几个数量级——这你也感受过了,外置在这方面已是个笑话。不过,一旦脑意识玩崩了,现实中就会脑死亡,运气好的话能成为脑残。莘讯的那套盾是黑客界不可逾越的大山,对想要扬名立万的人有着致命的诱惑。” “四年前,黑杰克成功了?” “是的。多年来,也只有黑杰克成功过,不过他一直很有名。他黑进莘讯科技集团搞破坏,还伤了江烬的脑神经——这件事很隐蔽,就连我父亲白king也只知一二。” “‘南极洲’又是什么?” “不知道。这是我认知盲区。” 毛叔看着两人咬耳朵,耐心等待着,若非神权突然闯入雪原,他其实并不想让黑杰克这么快就去幸子盾前送死。 祈问:“你在考虑破盾吗,岑安?我知道你厉害,但搭载了‘南极洲’的新盾,就连真正的黑杰克也不一定得手。” “我知道,但我必须试。” “你再好好想想。你这两百年前的老古董,搞不好真会没命。你死了,我没法儿跟父亲交代。” “你父亲会以你为荣的。” 祈沉默片刻,啧声道:“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 “?”岑安滞住迈向毛叔的脚步。 祈冷笑:“不是么?就为了见个江烬。” 岑安:“……你懂个屁。” “怎么,难道你会死心塌地为毛叔办事儿?” “……你闭嘴。” “切,还恼羞成怒了。” “……” 太欠揍了。岑安心想,白king创造祈这种人格出来,怕不是给自己添堵来的? 幸子盾,他一定要试试。让他安安分分地捱到早已拟定好结局的审判日,不如让他立刻去死,他像斗兽场里陷入绝境的兽,身心俱疲,却压不住骨子里的不甘与反叛气息,即便希望渺茫,即便前路凶险,他也绝不能白白错过这次阻断场关闭带来的机会。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破盾2 岑安铁了心要抓住这次机会,毛叔便不再多说,用“瞳孔”隔空往他的黑桃a里传输数据。 他能帮到岑安的,是在一刻钟之内破除幸子盾核心层之外成百上千的复杂“外层”,那玩意儿原本能让黑客忙活上十来天。 岑安接入脑机,凭着精湛的黑客技术顺利脱离辑魂,联入外界网络。他仿佛潜行于大雨滂沱的黑夜,避开一道道来路不明的d系攻击、蜜罐陷阱和嗅探刺针。毛叔传给他的东西让他轻车熟路地来到莘讯总部的幸子盾面前,数字空间里的盾,仿佛一道坚固的数字冰墙,无数精心编撰的病毒奔向它,又在它面前离散为最小字节。 他一边辨认着花里胡哨的防御逻辑框,一边思索着破译程序,无需他动作,它们就在他面前碎成了渣,如同融化后的冰川碎块随洋流飘过他脚下。 他纵身跃入更深一层。 一层又一层,他终于看到了“南极洲”,在无尽的暗色虚空中露出钢蓝色的一角,同时一道炫光扫射过来。 他向后翻滚,灵活闪避,眼前的世界颠倒了一圈。数字空间没有物理阻力,他在做人的肢体动作,却不是人的形态。 血红光线组成的几何框格如天罗地网般扑来,它的张牙舞爪并未没吓到岑安,一道具象为轴状机械臂的程序飞速旋转着铰住了它。岑安踩着软下来的红色激光,飞向那块钢蓝色。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它时,他的脑袋剧烈疼痛起来,如遭铁锤重击,神经陷入短暂瘫痪,意识一寸一寸地堕入混沌。 他愕然地向后跃,“南极洲”呈冲天之姿拔地而起,俯视着他。他将提前备好的病毒发送过去,看到冰面撕裂出一道口子,里面的东西令他愣住。无数条奔涌着岩浆的河流纵横于他颅内,像是要煮出一片血海,成千上万个高音在耳边齐齐尖叫。 “退出,退!”他听到有人压着声吼道,眼前晃过一个白影。 “白king!等一下,再等……” 意识被巨大的力量撕扯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扯了出来。 如灵魂回了窍,他被强制拖回现实。他看到很多人围在他身前,毛叔、山海、善三,他们嘴唇蠕动,仿佛说着什么,可他什么也听不见,外部的世界仿佛按下了静音键…… 过了许久,他的各路感官才恢复正常。 他愣了片刻,摸摸耳后的扑克,准备再次投入数字空间。 毛叔拦他:“你刚才差点儿烧毁脑子!别逞强孩子,我不想害你,真的,雪原的事其实我们还可以再想办法……” “不,我必须确认一次。”他看着毛叔,不知道自己眼里正窜动着疯狂的火焰。 “你先冷静!你要确认什么……” 毛叔的声音陡然消失,他再次将意识投入网络,轻车熟路,内心却如虫蚁啃噬般焦灼。 他又看到了那张红色框格。这一次没有贸然行动,隔着远距离观察着它,它身上果然带着毁灭即成型的隐性程序。“南极洲”完全地裸露在他面前,那道裂痕之后的东西,让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百年时光在他身边碎成片儿,他仿佛在和过去的自己对话。 南极洲,原来它被命名为南极洲…… 它在他手指下诞生的时候,他还没想好给它起个什么名字,那会儿中二病发作,一度想称它“究极暴龙战坦”…… 他一时想笑,又觉悲哀。 红色框格很快发现了他,气势汹汹地朝他扑来。岑安转身跃出,脱离网络回到现实。 毛叔对他快速的来去感到惊讶,“怎么回事,黑杰克,发生什么了?” “我看到南极洲了。” “哦?” “南极洲什么来历?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毛叔费力地检索记忆,“我只听说,是从一个叫阿枚的高校学生手里搞来的。至于阿枚,恐怕已经不在世上了……” “毛叔,查阿枚!用你能用的所有关系和资源去查这个人!”岑安猛地攥住他的手,目光汲汲。 “黑杰克,你怎么……” “别问。我会为你办好事,你得帮我。” 岑安十分确定以及肯定,那个让诸多黑客丧命的“南极洲”程序,是他的手笔,除了表达形式具象化,多了繁复的外壳外,内里原汁原味。那是大概一年前,他十八岁时在专家的逼迫下写出的作品,兼具犀利的攻击与强韧的防御效果。专家赞叹不已,带走了它,却没告诉他用途。 阿枚究竟是什么人,怎么搞到这套程序的?漫长岁月里,它又经历了怎样的颠簸? 一个惊悚的念头在脑海浮现。如果……如果他没有猝死,他在二十一世纪的生命还在继续,和云渺一样,那个世界的自己是否还在专家的控制下,一生都在稀里糊涂地创作,并且影响了后世?之后的人生里,有没有触及专家捣鼓的秘密研究?如果触及了,会理解、会臣服,还是会反抗?三十岁、四十岁,甚至八十岁的他,有没有脱离魔爪? 岑安头疼欲裂,狠狠捶打起自己的脑袋,没锤几下,被善三制止了。 他愣愣地盯着善三圆润的脸庞发呆。 “真傻了?”山海在他眼前晃着三根手指。 岑安动作迅速地从他身上顺走一根烟,山海愣了愣,轻哼一声,摸出火给他点上。 “阿枚这个人,我知道一点……”善三目光闪躲,像极度腼腆的人。 岑安此刻的眼神冰冷得骇人,“说。” “我,我也只是见过他一两面……不,没有见过他的面,黑市交易以假面示人,再正常不过。”善三费力地回想着,“他跟你一样,很年轻,眼睛很黑,因为缺钱而落魄潦倒,倒卖过很多东西,不止违禁软件与程序。他应该不是高校生,倒像是混惯了赌场的……” 岑安听得皱眉。 “哎呀,如果我的脑机在就好了!”善三急得冒汗,“我从前每天要处理很多数据,习惯往脑机存储东西,没了脑机,脑子里空空的,啥也想不起来!” “呵,”山海听乐了,“我怎么觉得你在耍他?你想让他帮你从监狱长那里找回你的脑机?” “你怎能这样说我!”善三涨红了脸。 山海不屑:“都混一个道儿的,装什么啊?” 善三恼羞成怒,转过身不说话了。 岑安一直沉默着,慢慢冷静下来。 “你刚才说,被剥离的械体和脑机都在监狱长那里?”岑安看向山海。 “对啊,这不常识么,有什么问题?” 岑安点点头,看了眼善三的背影,没表态:“我知道了。” 他又问毛叔:“距离阻断场恢复,还有多长时间?” “四十六分钟。” “够了。”他陷入沉思,思索着破盾方法,眼里的光明明灭灭。 “小子,你还年轻,要知道来日方长。”毛叔意味深长道。 山海也劝:“毛叔又没逼着你干。所以说,何必呢?” 岑安掐掉烟,笑了笑,“你们不了解我。” 什么南极洲,什么数字永生,都不过是他玩剩下的。他轻狂地想,我创造了你,自然也能毁了你。百年光阴,不过尔尔。 这一次投入网络,毛叔同他分享了一只“瞳孔”。他可以随时同毛叔联系,也能感知到自己的生理状况。 “南极洲”在他面前轰然倒塌时,岑安不禁想到黑杰克,让他顶罪的罪魁祸首,至少对他的计算机技术有着一定了解。岑安自己都没搞清楚是如何出现在这世界的,黑杰克就已经选中了他,借用了“绳结”那样的大数据还是别的黑科技?根据又是什么? 岑安隐隐觉得他得尽快跟黑杰克交一次手了,不能只在江烬这条线上耗。 穿透南极洲和建立在它之上的幸子盾,岑安轻而易举地黑进了其后的建筑群系统,智能建筑的综合布线错综复杂,各种子系统成千上万。岑安本想通过黑桃a自带的建模软件生出一个三维建筑模型,运行了几分钟,也不知是软件不行还是莘讯的智能建筑群太复杂,效果不佳。 他发现这片建筑群里,人工智能覆盖率高达百分之八十。 “莘讯的ai技术领先全国,在全球市场上也占大头,”毛叔说道,“或许,你可以试试把意识投射到某个ai身上。” 好主意。岑安当即采纳。 他很快检索出图灵侦查所所在的建筑,从门禁开始黑,守门ai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脱离,直达侦查所所在的第332层。 332层?怎么和他的牢房门牌号同一个数字,江烬不觉得晦气? 岑安栖身于332层的照明系统,一番操作,瘫痪掉信号接收网,翻箱倒柜般将数据弄得一团糟。 他找到了神权传来的“雪原”信息,往黑桃a里备份完之后,将其彻底粉碎。 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又有来自神权的数据包源源不断地输入,再打开看时,却是一副比着中指的图像。 岑安笑了,看来程池得手了。 岑安没接入视觉神经,不知道图灵侦查所早已乱作一团,刚整理好准备发给侦查长的文件凭空消失了,几个人类侦查员聚在一起,神情严肃地研究着显示屏上的中指,场面有几分滑稽。 图灵侦查所被幸子盾保护得太好,从未经历过黑客入侵,一时也没往那方面想。最先发现端倪的是一只枪灰色金属钟,搭载在它身上的人工智能名为“发条精灵”,开口道:“你是谁?” 岑安刚从江烬个人办公室出来,由于江烬关闭了办公室所有的智能系统,他没能摸进去。 不等岑安回答,发条精灵拉响警报,“黑客!” 整栋楼的报警系统早已握在岑安手中,岑安反应迅速地掐灭警报。这人工智能很不安分,见警报线无用,又朝其他运作的ai发起预警,岑安一不做二不休地摧毁了这个后来才知身价过亿的人工智能。 岑安在各种子系统里游荡良久,记录着整个高层的布局。 他来到一间弥漫着凛冽青柏气息的房间,看装饰有点像起居室,他选中了一盏可移动的美人灯,瘫痪掉控制它的ai,投入自己的意识。 美人灯似乎是制热作用,投入他脑海里的全是热成像,接入自己的视觉神经后,视起物来总算舒服了,他把听觉和触觉相关神经也接进来。 岑安被床头的一幅素描吸引,凑近观察了不到半分钟,灯杆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 岑安扭头一看,吓了一跳,“江烬?!”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江烬眉眼低垂,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有几分憔悴。他赤足踩在羊毛地毯上,身上裹着一件深蓝色丝质睡袍,头发凌乱得像是刚从被窝爬起来。 岑安瞄了眼时间,凌晨三点十分。 江烬拖着灯走,也拖着他走。 岑安愣了一下,想将意识投射到另一台设备里,却发现动不了了。 他的意识在灯里,抽不出来了…… “叔,毛叔?听得见我说话吗?我好像被江烬发现了! “我遇到点儿问题,我从灯里出不来了……” 没有答复。他试着去操控太阳穴的“瞳孔”,感受不到,应该是脱落了。 不过,江烬似乎没有发现他,步调闲散。 江烬将他拖进一个小空间,固定好位置。 冰裂纹玻璃门、浴缸、花洒、毛巾架……这是,浴室?! 花洒拧开了,水声如瀑,雾气蒸腾。不知是岑安身体异常还是怎么回事,觉得室温过分地高。 岑安有点懵,脑袋晕乎乎的。 江烬背对着他,身上的深蓝色如丝滑的流体般垂落。 岑安:卧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犯规 蝴蝶。 一只机械蝴蝶匍匐于他后肩,蓄力振翅,随时都能破开血肉远走高飞的姿势。 岑安瞧了很久,才发现那只蝴蝶虽然有着金属的冰冷质感,却并非植入体,而是纹在江烬肩上的。 水雾朦胧,江烬背对着他一丝不.挂。他的肌肤细腻苍白,像光滑的绸缎,宽肩窄腰,脊背工整宛如大提琴,往下…… 岑安血脉贲张,根本没法儿控制自己的眼睛!不,他没有眼睛,没有眼皮,他的意识困在美人灯里,视神经与灯的三百六十度视角的感应器相连。 他根本无力抗拒,那画面瞬间涌入他的脑海中。 最重要的是,这座房间像一片无信号无网络的蛮荒之地,所有的人工智能处在半怠工半运作的状态,他连挑个入侵的跳板都很棘手。他能做的,只有乖乖待在灯里,等待辑魂监狱的阻断场恢复,将他的意识强行下线。 万万想不到,自监狱门前一别,他和江烬的再次相见会如此难以描述。 不该,不该啊…… 他破盾,“杀”到江烬面前,是来质问的、挑衅的,又或者冲动一点,宰了他直接报仇。江烬害他这么惨,他肯定不会放过他。 不该是这样的,这也太犯规了,搞得他都不知道要不要让江烬知晓他的存在了——天地可鉴,他不是偷窥狂啊! “嗯?”江烬突然出声,转头看向那盏灯。 岑安一惊:别,别转过来!嘶…… 江烬不仅转了身,还毫无防备地走了过来。 岑安:烬哥,我真不是故意要看光你的…… 岑安那具远在监狱的躯体好像烧起来了。 这种感觉又让他心中生出微妙的怒火——我有什么好别扭的?都是男的,大不了我也脱给他看! 可是,可是他的结婚对象也是男的,未婚夫……呃,江烬应该是下边那个…… 胡思乱想间,岑安被拍了一巴掌。 江烬见灯没反应,皱着眉又拍了一下,“制热。” 岑安倒腾着美人灯的操控系统,将温度调到五十。 江烬不满意,拍了第三下。 岑安默默调到八十度。 还是挨了一掌。 岑安:…… 岑安将温度拉到最大值,江烬这才走开。 岑安看着那数值,心中大为震惊,有那么怕冷么? 犹豫一番后,岑安决定今晚还是不打扰江烬了,这场偷窥……不,被迫偷窥,他有信心不在网络里留蛛丝马迹。 这样想着,他坦然起来。 岑安的注意力被江烬肋部的疤痕吸引,浅浅的,当下的祛疤技术必定先进,估计是他刻意留着的。岑安看得出来,那是口径不大的手枪打出的伤,足足六道。他平坦紧实的腹部,有一颗血红的痣,岑安突兀地想起一句歌词,“你身上的朱砂痣,是前世爱人滴落的泪……” 直到江烬沐浴结束,阻断场也没扯他回去。 江烬将灯拖出去,一直拖到床边,手动将温度调低了些。 他钻进被窝,对着灯吩咐道:“暖光二档。” 岑安照做。 外头又起了雨,刷刷地浇灌在严丝合缝的幕墙上。江烬起初还盯着玻璃上的雨水痕迹出神,没一会儿就睡熟了,额发毛茸茸地蜷起来。他的五官精巧深邃,那长相没有一点儿科技的功劳,睡熟时的磁场干净又柔软,不像岑安印象中的冷漠。 岑安看得忘记了时间,仿佛真的变成他床前的一盏灯,守着他入睡。 “烬哥,你真可爱。” 头疼袭来时,他抽出一丝意识,在江烬电子手表的显示屏上留下这句话,还跟了个星星眼的表情符。 阻断场恢复,剧烈的引力撕扯着意识,回到本体后他头疼欲裂。眼前的世界又被按下了静音键,画面也是褪了色的。过了大概十分钟,岑安的感官恢复正常。 他口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儿,望着脚下醒目的橙红色气浪,不禁感慨:“阻断场真是厉害。” 毛叔指了指太阳穴,目露疲惫,“它也失效了。” “失效又怎样,你本就来去自如,不是吗?” 毛叔呵呵笑起来,“瞒不过你。” “该删的我都删了,程池也暂时性地绊住了他们。但你一定想的到,神权的一无所获,只会引来更大的注意力。”岑安看着他,“你只能趁着这段短暂的喘息时间,转移你不想给人看的东西。” 毛叔点头,“不错,是这么个情况。神权传过去的雪原信息,被你删掉之前,你看了吗?” “没有。”岑安坦言,“我备份了一份。打开之前,我觉得有必要征求你的同意。” 毛叔啧声道:“哦,真难想象,竟然能从黑杰克嘴里听到这种话。” “叔主动进监狱等我的诚意,我感受到了,也该向叔找机会表现不是?” “那么,你愿意瞧瞧我的雪原吗?等神权离去后……明早,最迟明早。”毛叔犹豫了一下,朝岑安伸出手。他的犹豫短暂得像客套,搭上黑杰克这条线本就是毛叔预料中的结果,黑杰克这次栽的跟头太大,任何一点援手都会抓住不放。 岑安看破不道破,握上那只枯瘦、筋脉如藤的手,一时又想到江烬。虽然他是假的黑杰克,信以为真的毛叔显然有信心驾驭,江烬却没信心。 正想着,毛叔问出来:“你没见到江烬么?” “没……” 岑安的脑子里只有那一室春光,不可描述。 “你待那么久,做什么去了?” “随便晃了晃。” “在莘讯总部随便晃?好狂傲的话语……” “只是如此吗?”山海皮笑肉不笑,指着地上一摊血迹,“你当时脸上的红色都烧到了耳尖,不知道还以为做春梦呢。” 岑安愣了一下,“这什么?” “鼻血啊。” “我流的……鼻血?” 祈面无表情地擦起来,只有毛叔和岑安看得见祈,其他人眼里就成了血迹凭空消失。 山海骂了句“见鬼”,走远了些。 岑安还在发愣。他竟然对着江烬,对着同性的身子流鼻血了! 好没出息的样子…… 不敢想象如果当时是他真真切切地站在那里,手里举个制热灯,流着鼻血,和花洒下湿漉漉的江烬四目相对……他跟江烬谁会更难堪? “那个,白king有来过吗?”岑安问祈。第一次被幸子盾伤,脑子烧起来时,是白king突然闪现将他及时退出去。 “没有。” “我破盾的时候看到他了。” “哦,说明你那会儿真的快死了。” “什么意思?”岑安感到迷惑,“我要不是面临死亡,他就不出场吗?” “理论上是这样。”祈想了想,“你们初见时,他在你的心脏里装了个监视器——放心,他没有监视和偷窥人的癖好,只有你心跳揠旗息鼓或者快跳爆了的时候才会感知。你还没见过满身植入体、崇尚暴力的群体吧?你太脆了,遇见那类人只会死路一条,他得确保你活着。” “你爹真够意思。”岑安顿时有了一种安全感,“其实他可以在我一遇到危险就天神下凡的。” “那不行。只有拯救深陷绝境的将死之人,天神下凡的逼格才会比较高。” 岑安:“……” 就在岑安无语沉默的时候,牢门一阵响动,程池被两个仿生人狱警押了回来。他身上有磕碰的青紫痕迹,却一点儿也没影响好心情,“佬儿你成功了!你破了盾,黑进了莘讯!” “是,我还看到了你比的友好手势。”岑安补充,目光落到他提着的盔帽,“你换到332来了?” “干扰神权的时候,我顺便改了自己的编号,以后跟你待一起,嘿嘿。” “厉害。” 在注射疫苗的时候,d3向岑安提到过盔帽的作用,它是一种半侵入式的脑机交互设备。它通过刺激囚犯的脑皮层,将囚犯的神经意识短暂接入可控的虚拟世界,囚犯进行虚拟的劳作、接受教育改造,获得一定的“改造值”,消耗“改造值”在虚拟世界进行一定范围的休闲消遣。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只要身体机能保持良好,有足够的电量支撑,他们可以选择永不醒来。 岑安对这种单机游戏一样的虚拟世界不感兴趣。 他问毛叔,为何让诺阻止他接种零号疫苗,d3声称那疫苗是有利于身体机能的。 毛叔却摇摇头,说是白king授意给诺的,他并不知晓。 “那么,零号疫苗有没有秘密呢?” 毛叔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给出了和云渺一样的答复——零号疫苗临床使用三四年了,未曾出过乱子。 看来只能问白king了。 “你爹什么时候来找我?”岑安漫不经心地掐了一下祈肉嘟嘟的脸,被一掌扇开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是祈,不是诺。 “你要不再试试濒死状态?”祈建议道,“我可以帮你。” 岑安:“……不用了。” “既然你这么问了,我倒是可以帮你查一查。”毛叔拧着眉沉思,“说起来,零号疫苗牵扯了不少势力,虽是幸子生物研发,提案的却是做资源与环境研究的亚青环组织,能在辑魂监狱广泛推行,也跟一位政客有关——这三者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政客?谁?” “贺时洄。”毛叔看他一眼,补充道,“江烬的姑父。” “贺韶的……”岑安不确定,引导他接话。 “父亲。” ** 仿生人医生d3穿一身消毒水味道,手里拎着铝箱,按下摩天大楼的低速直梯按钮。他盯着梯舱门映出的自己的身影,疲惫的身形、过度工作后的麻木神情,让他和路人都不觉得自己跟人类有什么区别。 顶层有来自部队的末世级机械佣兵守门,戒备森严,但市长的家庭医生这个身份,让他一路畅行无阻。 宋连垠开了门,引他进入室内,d3敏锐地感受到空气里的低压。 房间里光线昏暗,只开着一盏古铜镂花吊灯,少年跪在地毯中央,神情依旧桀骜不驯。深陷在暗红色沙发里的男人,手里夹着一支雪茄,好整以暇地瞧着少年。 “贺先生。”d3朝沙发里的人深深鞠了一躬。 贺时洄慢悠悠道:“来的正好。给他瞧瞧,嗑药了还是中邪了。飙车飙那么凶,一晚上干碎的车头数量累加起来,赶得上华景去年一整年的交通事故了。” d3朝前刚迈了一步,就被贺韶赏了句“滚开”。 d3置若罔闻,将手轻轻搭在贺韶颈部做检查。他知道贺韶全身肌肉被麻痹,动不了,狰狞凶狠的表情没有任何杀伤力。 “贺少无事。” 贺时洄瞟了眼d3手里的箱子,吩咐道:“连垠,拖他去楼顶跪着,跪到认错为止。” 宋连垠走近贺韶,低声劝道:“认个错吧,小韶,一会儿还有雨,酸雨。他不在乎你真心假意,只要你服个软。” 贺韶翻着白眼:“少操没用的心,闭上嘴乖乖当狗不好吗?装给谁看?” 宋连垠耸耸肩,这孩子倔起来好赖话也不分…… 一直到贺韶远了,房间里彻底静下来,贺时洄才问:“找我什么事?” “黑杰克的事。有了点意外收获。” “我现在腾不出时间收拾他。” “我说完您就有时间了。”d3从铝箱里翻出一只纯黑色的匣子,放到贺时洄身旁的矮桌上,又翻出一份纸质文件,纸面上涌动着显微镜下细胞活动的录像,“你看,黑杰克的y染色体来自祁越,一半的常染色体高度相似。怎么样,有趣吗?” 贺时洄抬了抬眼皮,抓过d3手里的材料。 d3道:“和他肌肤相碰的那一瞬,我就识别出了他的基因,太震惊了,一度以为是自己的处理器出了错,专门拿回蓝医做的鉴定。现在,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他们是父子。” 良久,贺时洄放下那几张纸,目光锐利沉稳,“匣子里装的什么?” “和黑杰克近距离接触的感受。我觉得你会需要。” “你在黑杰克面前,没漏馅儿吧?” “我很会演戏。”d3思索着,“我还帮了他。” “你做的很好。” 贺时洄又抽出一支雪茄,d3俯身,熟练地帮他燃上。火光映亮了仿生人的脸庞,贺时洄盯着那人造的白皙皮肤出神道,“仿生人聪明到你这种程度,我都有些怕了。” “我会对你忠诚的。” “嗯。” “那么,我们的约定,还能继续吗?”d3偏头莞尔道。 “当然。” d3走后,贺时洄揉着眉心,呼吸渐渐急促。 他面上不显山露水,内心早已被d3带来的消息掀出了海啸。 脑机操控下,身边的墙壁碎裂坍塌,光线消失。他置身于一座四壁漆黑的房间,壁龛淡蓝的轮廓越来越亮,那里存放着一只意识盒,唤醒它的同时,他把d3带来的黑匣子放到半空,和它共享了那一段感受。 贺时洄对它说:“你有个儿子,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盒子沉默良久,缓慢回答:“我给他取名安,是希望他平安长大,不想他牵扯进是非。” “什么是非?” “无可奉告。” “你知道吗,你儿子就是那个有名的21点黑杰克,现羁押于监狱,辑魂监狱。” “匣子里的感觉,很久违……他是我儿,但他不是黑杰克。” “你凭什么否定?” “我知道你所不知道的。” “那你儿子就是被陷害的喽?”贺时洄恶劣笑道,“有你这样的爹,他也没法儿平安长大啊。” “他能出现在这里,也挺莫名其妙的。或许,这就是他的命。” “你不担心他?” 盒子笑了:“阿洄,你期待一个死人能做什么?” “你可以……求我帮忙。” 盒子道:“生前不曾思考的事,死后也做不出考量。我并非永生,我是过往,我已死去。阿洄,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一点?” 贺时洄摩挲着手腕上的沉香珠,忍着怒火,“那你为何……为何在那个人找上你的时候,能给出回答?甚至情绪失控?” “那是我生前早已作好的设定,我现在的情绪没有任何意义。 “回去吧,阿洄。我知道你所不知道的。” 那是什么呢?祁越从来都无可奉告。活着的时候,贺时洄拿他没办法,死了更是了不得,只挑自己想说的。祁越,这可恨的谜语人…… 贺时洄在黑暗中躺了很久。灯光重新亮起时,他的脸上也恢复了一贯的淡然。 他把宋连垠喊过来,问了很多和黑杰克相关的事。黑杰克从被捕到入狱,宋连垠是在场的。 “入狱的不是黑杰克。” 贺时洄突然道出的结论把宋连垠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他勾唇冷笑:“看来我那位高冷少言的侄子,有秘密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审讯室 岑安被祈摇醒了。不到三个小时的睡眠,是他入狱后,休息得最久的一次。 狱友陷在形体椅中,戴着头盔深度睡眠,牢房里一片静谧。岑安火冒三丈,一把抓住祈的脖颈往墙上甩去。 一个纯白的怀抱接住了祈。 白king放开祈,指了指毛叔,朝岑安比了个噤声的姿势。 毛叔亦闭着眼睛休息。他答应毛叔,再过一段时间,同他一起前往雪原。 滔天白光自他们面前亮起,朝四面八方蔓延,延伸出一个纯白的世界,所有的人和景都消失了,这个世界只有他和白king。 岑安:“这是……” “一个简易的赛博空间,在这里的是你的意识。” “不是吧哥们儿,阻断场对你没影响?” “当然有。我只有三分钟时间。” 岑安靠近他:“快说。” “今早八点,也就是一个小时后,你会被带去审讯室问话。” 岑安愣了一下:“今天么?我打算跟毛叔去雪原,昨晚神权军队进到那里去了。” “雪原?”白king眉头微皱。 岑安看着他:“你在惊讶监狱里藏着个雪原,还是在惊讶毛叔愿意带我去?” “前者。”白king答得很快,“真正的雪原不在这里,监狱里的只能是仿制版。” “那么,零号疫苗又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不让我接种?” “疫苗我在调查。黑杰克从来不让他的小弟沾那玩意儿,恐怕有猫腻。”白king说,“毛允和的雪原,或有所收敛,莘讯调教幸子生物还是有一手的。真实的雪原是个生物实验基地,你待不了几秒,就能当场吐出来。” “啊?”岑安更好奇了。 “你先应付今日的审讯。”白king正色道,“除了检察署,还有各路形形色色的机构代表。黑杰克面临的每一场审讯,包括最终的审判,都饱含阴谋,他们会千方百计地给你坐实罪名。” “是么,我还以为搞司法的那帮人早就跟黑杰克搅和在一起了。” “我提前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能做好心理准备。当下的司法环境,一定让你深深失望着吧?” “我该怎么做?” 岑安的头发太乱了,白king实在忍不住,提醒道:“你先把头发收拾一下。” “……啊?” “哪怕始终保持沉默,也不要落入圈套,他们不会对你动手。我相信你是聪明的。另外,检察署有我们的人,会帮你。” “谁?” “不知道。” “单线联系?” “不算。我与他互不相识。” “你背后还有组织?” “没有,”白king眼中闪过一丝灰暗,又泯灭得干净,“我说的‘我们’,只有你和我。” “老哥啊,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岑安抓狂地拍着脑袋,想不明白白king跟内鬼究竟是怎么联系上的。 岑安靠着金属墙壁,等待传讯的过程中,第一次戴上监狱分配给他的盔帽,单机整理出一套以南极洲程序为核心的网安盾,交给了毛叔。 “起码,可以抵挡网络空间层面的攻击。” 突发的变故,毛叔表示理解,详细告知岑安如何开启雪原入口。 岑安被狱警带走时,毛叔也大摇大摆地出了牢门。 岑安走出很远,一回头却发现毛叔还在目送他,灰蓝色眼睛阴郁得像是在与人诀别,“我在雪原等你。” ** “姓名?” “blackjack。” “本名、曾用名、所有的代号、id?” “太多,记不清了。” “年龄?” “你礼貌吗?” “近一年的居住地?” 岑安朝后仰去:“老兄,你手里的显示屏上面不都有吗,你到底问什么问?给我我照着念行不?烦不烦,两百年前的低科技族都没你这么讨厌!” “这不才开场,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嘛。”仿生人检察官摘下硕大的护目镜,笑盈盈地看着他。 岑安瞪大眼:“卧槽,d3?” “我不是哦,我是j3,在检察署服役。d3跟我是一个批次的医者。” “为什么你们的编号里都带3?” “三代,3.0版本,懂?”j3语气轻松。 岑安狐疑地打量着他,又朝门口看去,“就你一个啊?” “内鬼这种角色,在精不在多。我主,我提前来跟您对线。”j3朝他浅浅鞠躬,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堆细针形状的反窃听反窥器件儿,往房间里的各个角落和设备上装。 岑安无声地打量着他。 连白king都不明身份的“自己人”,就这么轻易地跟自己搭上线了? 岑安被固定在形体椅上,不难受,却动不了,高位截肢一样,颈部以下无法支配。 地板之下像是有什么机器在运作,凝神细听,能听到频率不稳的低沉波动声,就在j3将一根“细针”插入地板时,波动声消失了。同时,一阵酥麻自岑安耳后传遍全身。 “为了防止你伤害审讯者,他们用一种特殊的激光麻痹了你的肢体。” 岑安问:“怎么破?” j3手指间灵活地绕着一支更长的细针,“那种激光识别了审讯者的生物信息,与之相连,防的就是混入其中的内鬼搭救你。刚才,我屏蔽了审讯室的阻断场,你在你的领域里,又自由了。” 说完,j3双手撑着桌子,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岑安似懂非懂,他的领域?他的领域是计算机,他颅骨下的微机黑桃a,可以用了。 思索片刻,岑安问:“那么,我如何获取激光与审讯者生物信息之间的联系?” “很简单,用你未麻痹的身体部位同他们接触。” “那你……摸摸我?” j3笑了,“我是仿生人,是机器。自己想办法吧。” 仿生人和煦的笑容,有一瞬间感染到岑安。 “你不适合当检察官,”岑安说,“在我眼里,检察官是英勇严肃、誓与犯罪斗争到底的冷硬形象,你太和善了,还有点幽默,应该去做法官,代表公平正义的仁慈天使……” “我也觉得。不过,这话你自己说着不想笑吗?” 岑安跟着他笑:“你对我们人类的司法有意见啊?” “照你那么形容,所谓的大天使,曾亲自下场准备灭你的口呢。”j3露出乐子人看好戏的神情。 “审判长要杀我?”岑安故作震惊,“他想我死,也就审判庭上敲敲法锤的事儿,有必要整这出?” “告诉你个秘密。”j3诡秘一笑,“他们根本没找到直接有力的证据,你还是太狡猾了,就连那道国际通缉令,也是在没有实质依据的情况下发出的,审判机关如今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压力。不过,想走正规程序宣判死刑,只要坐实一个大罪名就可以了。” “比如?” “反人类,反社会,挑动战争,泄露军防机密等等。” 岑安脑海中飞速闪过“数字永生”四个字,难怪,难怪在他入狱的第一天,要将他引入数字空间。数字人凤凰的指引下,他差一点真的去组装那张数字永生的网——原来是在钓鱼。 岑安问:“我死了,或者被判死刑,对审判长有什么好处么?” “他是个年纪大又好拿捏的傀儡,他也没办法。真正迫切地想你死的幕后黑手,其实是……”j3在他耳边低语道,“幸子生物。” 岑安半天没回过神。幸子生物想让黑杰克死,毛叔靠近黑杰克,也是这个目的吗? 门外响起脚步声,推开的瞬间,j3已然端坐岑安对面,机械地拷问岑安。 j3工作结束,离开时,隔空往岑安的脑机里投送了一份文件,是他作为“内鬼”,记录的审讯者的小伎俩。黑桃a悄无声息地接受处理了那份文件,短短十几秒内,岑安完成了信息输入,不禁再次感慨脑机交互技术的伟大。 整整一天时间,来了不下十拨人,每一拨至少都有一名仿生人跟着。从外观上来看,仿生人和人类区别不大。检察官将黑杰克的罪行以投影的方式摆在他面前,密密麻麻的小字与缩影挤满了整个房间。 真假掺半,岑安觉得无聊,对审讯员的问题爱答不理,只拣自己想回答的,其他时间就用来观察对方,识别哪个是人造的机器,乐此不疲,他喜欢逗弄仿生人。 岑安的专属审讯室,是一座四面无窗的小房间,身后的墙壁上端嵌入了排风扇,徐徐转动的风机叶片送来蓝色的光线。蓝色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加深,岑安仰头盯着天花板,觉得自己仿佛泡在海里,一直坠,一直坠。 一阵熟悉的凛冽青柏气息袭来,他的面前突然站了一个颀长如劲松的身影,肩线优越,腰身工整如琴,蓝黑色的眸清冷若冬星。房间已彻底变为幽暗的蓝紫色,岑安不禁想起幼时看过的童话——“在海的远处,水是那样的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 “哟,长官……”看到江烬那张脸时,他不禁吹了个口哨。一整天的无聊,不算白捱。 “侦查长,”江烬身边的人站起来,“这人很不配合。” “嗯,意料之中。”江烬脱下长长的侦查官制服,连同腰间的枪一起递给旁边人。 他拉开椅子,坐到岑安对面,沉默地审视他。 “烬哥,我想死你了。” 江烬看得出他的恨意,淡淡地沉在眼底,不知何时会如野火般丝丝缕缕地漫上来,变得泛滥、庞大、势不可挡。这跟梦里执鱼竿的少年给江烬的感觉,是一样的。 江烬其实不太想见岑安,如同不愿承认困扰他多年的梦里少年,是岑安。 “看来,这些天没少受罪。”江烬的目光落在他嘴角的血痂上。 岑安舔舔那处伤口,见江烬眉头攒蹙,他便笑:“又是谁造成的啊?” 岑安眼圈淡青,唇无血色,衣服也划出了很多口子,裸露的皮肤上不是淤青就是干涸的血迹,满身狼狈,唯独眼睛依旧明亮灿烂,生机勃勃。 岑安说:“长官,你让他们都出去。” “行。” “侦查长……”同行的四位年轻侦查官齐齐看向他。 “出去吧,我能对付。” “需要给您留把枪吗?”一位侦查官警惕地看了眼岑安。 “不必。全都退到外舱。” 侦查官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文件全都整整齐齐地码在江烬手边。岑安看到文件盒上标着的“黑杰克”三个字,哂笑道:“烬哥,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江烬隔着液体一样的蓝色光线,唤他:“岑安。” “我想越狱,烬哥,”岑安眨眨眼,“你可以帮我吗?” “越狱?呵,请便。不过,找错帮手了吧?我应该是抓你回来的角色。” “烬哥最初送我进监狱,是为了防止有人提前灭口,可监狱一点也不安全,你知道吗?我怀着最后一点希望,努力想在审判前澄清自己,可审判本身就是一场必死的阴谋。怎么都是死,烬哥何必费这力气呢?” “你错了,我跟审判厅那帮家伙不是一类。”江烬淡漠道,“他们是真的想要你死,尝试着加重罪名或者秘密处决的方式。而我只是陷害你,让你替黑杰克顶罪。这牢,你得蹲,审判庭也得出席。” “那么,”岑安深吸一口气,“从我身上取出的扑克,是你……” “是我做了手脚。” “我是彻头彻尾的无辜之人,只因为黑杰克指定我来替罪?” “是的。” “我跟黑杰克有仇吗?” “没有。” “他看上我什么了?” “黑客技术。” “烬哥,你……了解我吗?” “不了解。” “所以,我的生命在你看来根本就……” “一文不值。” 一时间,审讯者与被审者仿佛换了位置,江烬有问必答。 每一句质问,即便岑安早已准确无误地猜出答案,可当江烬亲口道出时,那山崩海啸的感觉还是让他感到窒息。 “你其实不用回答得那么快,烬哥。”岑安流露出受伤的情绪,眼里的光一寸寸暗下去,“你可以跟我讲你的苦衷,哪怕是撒个谎,骗骗我……你却承认得如此磊落。江烬,你真混蛋。” “事实就是这样。我全都承认。你,能如何?” 江烬过分美丽的五官和轮廓,在那一刻变得无比冷酷。因为有绝对的实力碾压,他根本不屑于伪装。 “那么……黑桃a又是什么意思呢?” 江烬目光下移,停在他的左手小指上,那里包裹着纱布,微机已经不在了。 “看来你不中用。” “是啊,我是不中用,没本事捣毁阻断场。唯一一次阻断场关闭的机会,也没把握住。不过,”岑安嘴角上扬,眼里凝聚起邪气,“那一次,我用你给的黑桃a奖励了自己,你猜猜看?” “我不感兴趣。”江烬拿起桌上的资料,准备离开了。 “跟烬哥你有关哦。” 江烬:“……” “我用它,翻到了烬哥一丝不.挂的私照哦。” 江烬不为所动:“不可能,我从未留过私照。” “嘻嘻,让我想想……你后肩的机械蝴蝶真的很美,皮肤白得像牛奶。你的肋侧有六处小口径枪伤,小腹的朱砂痣看上去危险又迷人,往下,那里,腿的内侧也有小小的一块……” 江烬霍然起身。他攥紧手指,一个字也说不出,一个离奇的念头在脑海闪现…… 岑安笑得不顾死活:“那些画面可都深深地映在我脑海里,我把它转化成图像,私照不就有了?说不定我一高兴,建成三维仿真模型也不一定……你这种绝色,一张照或者一套模型,能卖多少钱……” “够了!”江烬扬起右手,竭力克制着才没落下,蓝黑的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岑安突然特别讨厌他,讨厌他的淡定与冷漠。明明他的内心波澜渐起,那表面上的伪装依然如密不透风的薄膜阻隔着他们。 “呵……”岑安笑出一口银牙,接下来的话让江烬如遭雷劈——“烬哥,你真可爱。” 江烬脸色煞白,瞳孔抑制不住地微颤。这不是他今早醒来时,手表递给他的第一句话吗?由于只闪了一瞬,他没放在心上,手表也没给出记录。仔细想想,除了这小子,好像也没人敢叫他烬哥。 “是的,凌晨我撕开幸子盾,来到你身边,目睹你沐浴到入睡的全过程……”岑安目光放肆,“别管你穿得多么正经儿,在我面前已是赤条条的了。你真的,你的脸、你的腰、你的腿,我都叹为观止……真羡慕你未婚夫啊,是他使你夜夜温柔美丽的吗?你熟睡的样子,我好喜欢啊,好想——” “啪”! 这一巴掌终于落下。 岑安被扇得差点儿扭断脖子,如果不是下半身固定在椅上,恐怕已经飞出去了。 “哇,烬哥,你好凶啊!对,就是这样,打我,哈哈哈……”岑安不忘夸赞,“烬哥这力道,都能去当拳击手了!” 江烬怒不可遏,还未从搭载了南极洲的幸子盾被破的震惊中回过神,岑安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江烬又是一怔,不禁往后缩了一步,手腕被岑安稳稳攥住,收不回来。 “多亏了烬哥这一巴掌,我——又能动了。” j3没有骗他,江烬的巴掌落到他脸上的那一瞬,他能感受到黑桃a喜悦的颤抖。他得到了一套激光麻醉效果与审讯者生物信息之间的控制密码,对他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黑桃a的加持下,短短几秒就破译了它。 “还打吗?” 他似笑非笑。江烬不说话,他便摘下江烬的手套,欠下身,将下巴戳进江烬的手掌里,像只家养的忠犬一样,用肿起的脸颊轻轻地蹭。 “你、你……”江烬浑身僵硬,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 “有人说,你玩不过黑杰克。”岑安露出两只虎牙,笑得乖顺温和,“玩我吧,长官,我好拿捏。”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破防 江烬被迫捧着他的脸,无声的对峙中,理智渐渐回笼。他猛地收紧手掌,攥住岑安的下巴尖儿,“怎么拿捏?” 岑安一脸如愿以偿:“比如让我爱上你,对你死心塌地什么的,反正你已经被我看光了。” “真的吗,这样你就能乖乖听话?” ——假的,神经。岑安真诚地看着他,心中却在冷嘲。 江烬垂眸,浓密的眼睫下有光闪烁,如同两条鱼尾划过潋滟水波。 ——咦?他真的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 岑安笑得前仰后合:“烬哥……啊哈哈哈哈!你、你真可爱!” 江烬趁此机会,总算抽回了手。他坐回原位,注视着岑安如神经质般狂笑不止。 不得不承认,岑安的实力、查不清楚的身份和过去,还有他的坚韧与……恶劣,的确勾起了江烬的好奇心。 “我不傻,岑安,差不多得了。”江烬缓缓道,“我给你微机的目的,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所以烬哥觉得,跟黑杰克相比,我好操控,更有性价比?” “你能破开幸子盾,也看得懂数字永生数据网。作为黑客,你的能力对我来说,足够了。”江烬坦言道,“我能送你进去,肯定也能捞你出来。开条件吧,你要什么?我希望你能正经儿地回答。” 岑安嘴角牵着嘲讽的笑,江烬装腔作势的镇静让他很不爽,一簇微焰自心底酝酿。 他的目光落在江烬的手指上,“烬哥,给我那个。” 他毫不客气的索要,让江烬愣了一瞬。 “不可以,那是我的婚戒。”江烬用另一只手覆住戒指。 “你爱他吗,有多爱?” “与你无关。” “你是下边那一个么,什么感觉?” 江烬一拍桌子。 他自诩擅长控制情绪,此刻却被岑安一次又一次牵动着,不禁感到厌烦,“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你不许跟他结婚。” “……” 岑安眨眨眼:“你不是让我提要求么?怎么了,这要求很不正经儿吗?” “你觉得呢?不要扯我的私事。” “可是,你结婚了我怎么办,我的肋骨怎么办?” 江烬知道他在说什么,不禁嗤笑,“我不欠你骨头,岑安。如果当时我不踹开你,你早就成两半了。反倒是你,莫名其妙,差点儿让我以为……你真的爱上我了。” 他伸手去拿桌上的资料盒,刚要起身,岑安突然蹿上桌子,一只手按住他的肩,“你又要走,我惹你烦了?” 江烬皱着眉,曲指扣了下桌子,“下去,岑安。” 岑安哼笑,下一秒如矫健的猎豹猛地扑向他。江烬没有防备,躲闪不及,两个人一齐摔到地上。 岑安精准而迅敏地掐住江烬,锁住喉,膝盖顶住他小腹,将人遏制在身下。 “烬哥,让我下去那句话应该在这时候说。” “……找死。” 江烬挥拳向桌腿,一声响动,塑封文件盒精准抖落到他手中,他将它毫不犹豫地砸向岑安。 岑安顿觉眼冒金星,腾出手摸了下额角,全是血。暗红的液体霎时点燃了他的野性,眼里闪过极度兴奋的光芒,一把将血糊到江烬脸上。 江烬有洁癖,光是手被岑安拿去垫下巴,就已经不适得想剁手,此时嗅到脸上的血腥,更是抗拒得汗毛倒竖。他又发狠砸了两下,文件盒碎了,无数不明材质的发光诉状,如流体般飘出来,悬浮于二人身侧,真真假假,诉说着黑杰克的罪行。 岑安依旧死死地扼着他,双目血红,不知是在笑还是在恨。 江烬发现这小子不仅动作迅速,还能抗能打,是有点东西在身的,一时竟扳不回优势。 “做不到就直说,江烬。” “……你简直无理取闹。既然不想好好谈,那就算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我欣赏你,不代表会背叛黑杰克。” “我真是看透你了,”岑安压着声吼道,“你不背叛他,那我呢?利用完再一脚踹开是么?跟某些穿上裤子就不认人的渣男一样……” “岑安!”江烬怒不可遏地瞪着他,“我跟你到此为止!” “你走得掉吗,烬哥?也不看看谁上谁下……” 话音未落,岑安眼前一黑,剧烈的痛楚自后脑炸开,他听到飓风呼啸着自身后汇聚,还没反应过来,脸上挨了一脚踹,身体飘飘欲坠。视觉恢复时,只见天花板倾斜着,江烬压制在他身上,也是倾斜的,两人体位互换,无形的蓝色光线汇聚成尖锐的冰棱,剑拔弩张地指着他。 审讯室的门突然开了,传来惊呼:“侦查长,您……” 江烬看也不看地吼道:“出去!” “可是您……” “守好门,谁也不准进来!” 门迅速关上了。 岑安从他声音里听出怒火,十分得意,“烬哥,你要对我动私刑啊?” 江烬冷眼看着他偷偷摸索过来的手,“咔”地折断了他的腕骨,干脆利落,绷带散落一地。岑安夸张地嗷嗷叫起来。 “还不老实?” “我错了、错了,烬哥……”岑安连声求饶。 江烬脸上是他的血,此刻正顺着那优越完美的下颌线滴回岑安身上,滴到了岑安嘴角。 他咬了下嘴皮,“烬哥,我们有点儿暧昧了……” 江烬嫌恶地挪了一下,因为还要压制岑安,挪动的幅度很小。他们其实离得很近,江烬修长白皙的脖颈暴露在岑安头顶。岑安突然挺身,飞快地舔了一下他的喉结。 江烬:“?!” ……作死。 江烬快疯了。 岑安嘴角不断溢出嫣红血沫,却不阻碍他发出狂笑,“我真该死啊,居然戏弄订了婚的。你开心吗,烬哥?刺激吗,有没有感到一丝背德,其实还可以——” 啪! 江烬拽着他头发,连续甩给他三个耳光,同时,光线刺穿了他的肩膀、腿骨,血液甚至溅上了天花板。 岑安气若游丝,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激怒他:“烬哥,怎么停了,继续……你现在,真的好像一只应激的野狗!” 江烬怔怔地看着他。 “你这模样,有人见过吗?不过不管怎么看……都好看,怪气人的,哈哈哈哈……” “疯子。”江烬挥手拔出冰棱,鲜血又溅了一身。 “还有九秒,烬哥,直接杀了我吧,不然你会后悔的……六、五、四……” 江烬猛然起身,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意识很清晰,浑身却灌了铅一样沉重。 更要命的是他的大脑,那种陌生又久违的炽烈感渐渐烧起来,从端脑灰质侵入髓质,再深入基底神经节,每一个构造崩坏的过程他是如此清晰,清晰得仿佛自己是个机器人,知道自己的程序在一寸寸自毁,却无能为力。 恍惚中,他感到岑安握住了他的脚腕,不禁浑身战栗,拎起岑安就往墙壁上挥。 “砰”一声响,墙壁涂层剥落,露出钢筋电网夹层。 岑安还在倒数,数字混着鲜血,稳稳当当地从他嘴里吐出,宛如来自地狱的疯魔。 “不,不可能……” 恐惧蔓延全身,四年前,脑机损毁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 江烬努力去控制光线汇聚成的冰棱,它们却突然碎成了渣滓。 “一!” 倒计时结束,岑安晃晃悠悠地从地上坐起。江烬浑身紧绷,被岑安又一次抓着脚踝轻易撂翻。 脊背与地板撞击的痛楚并未传来,岑安垫在他身下。岑安不痛么?他从恐惧中抽出一丝意识想。他并不知道,剧烈的疼痛早已让岑安麻木。 “黑杰克能做到,我也能。”岑安撩起江烬的衣服擦血。 江烬喉口腥甜,全身麻痹、头重脚轻,像被吊在半空,上不来下不去。 他手指无力地在岑安腿上摸索,终于掐住一小块皮肤,拼力拧着,可那点儿力道像挠痒。 “没有激光,你是怎么……” “你难道不觉得,用审讯员的颅内脑机去控制囚犯的激光效果,是个最大的败笔吗?”岑安冷笑,既然那也能通过脑机控制,他有的是法子逆转程序,颠倒主宾。 “微机……在哪儿?” “这里,烬哥。”他抓着江烬的手,放到耳后。 “你个混账……我把它给你,至少使你活了下来,你居然用它这样对我……” 江烬恼火地望着他,意识处在崩溃的边缘,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又恨又无力的表情,极大地取悦了岑安。 “烬哥,我有点不明白,你看上黑杰克什么了?你未婚夫不是大企业里位高权重的人物么,你想要的他还满足不了?说你不爱他吧,让你别结婚你又不肯,说你爱他吧,又跟黑杰克纠缠不清。” 江烬怔怔望着他:“你的脑子里……就只有情情爱爱吗?” “那就说说你的野心。别总问我想要什么,说你想要的,说实话,不许骗我。”岑安的目光一霎时变得冰冷。 江烬这才明白,他与岑安真正的谈判,才刚刚开始,还真是……跟黑杰克一样难搞的家伙。 江烬思绪飘远,闭上眼睛:“你不会理解的。” 岑安没有追问,想起这几日经历的种种,疲惫感涌上心头。 “烬哥,我不熟悉你们的秩序,但我始终相信,如果想得到忠实伙伴,至少要交付真心。”岑安想起了熟悉的人,落寞地笑出声,“你对我,不是试探就是威胁,谈合作也冷冰冰的,我敢答应你,你敢用我吗?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放下芥蒂?” 江烬忽然发现,岑安是个很感性的人,置身于只看利益不谈感情的世界里,未免有些可笑。他不耐烦道:“你应该庆幸你还有价值可用。至少你现在还活着,不是吗?” “活着?”岑安猛地钳住他的肩膀,“就只是活着,你看我被折腾得还像个人么?” 江烬不知又触到他哪里的敏感神经,突然就被拖起来,面对面摁在了墙上。 岑安按住江烬心脏的位置:“如果我有白king那样的手刀,真想掏它出来看看颜色。” “你看看我,烬哥,看看我身上的伤,看看我的眼睛!我的委屈、绝望与恨意,要怎么才能让你感同身受?! “我只是侥幸活了下来,烬哥,不,侦查长啊,你知道我这些天经历了什么,遇到了哪些奇葩吗?如果我没有足够微机技术,不跟那些家伙绕脑筋,没能经得住你的试探,我会怎么样?满怀希望却走向死亡的经历,你有过吗? “因为习惯了滥用职权,所以不觉得有什么,是么?我的生命,或者说,普通人的生命对你而言,算什么,炮灰吗? “原来,我被召唤过来是给你们当炮灰的!我他妈招谁惹谁了,一路跌跌撞撞地长到二十岁,从没有一天自由过!今后也是吗? “我什么时候才能自由?烬哥,你告诉我,告诉我啊!我想要自由,你能给我么?你给我啊……” 岑安的情绪失控,如喷涌出火山口的岩浆一样难以抑制。他也不知为何,会将苦水倒给江烬听。跨越百年,时空融合,他看到自己被威胁恐吓着的过去,更惶恐重蹈覆辙,不见天日的研究所、被逼无奈的服从、没有尽头的虚拟空间和摇摇欲坠的未来。 江烬的指腹上接了一滴晶莹的泪,他惊诧凝视,说不上内心是否被触动,自由…… 他为了追寻他所定义的自由,剥夺了这少年的自由。 “岑安。”他喉咙艰涩地唤了一声,哑口无言。 岑安撑不住,额头抵着他胸膛,肩膀剧烈颤抖,像啜泣,也像梦呓。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江烬动不了,激光的麻痹效果还要持续很久,他的反应似乎也迟钝了。两个人顺着墙壁一起滑下去,姿势长久未变,江烬竟没了最初的抗拒。无数画面闪过脑海,心绪越发不宁。 最初,黑杰克向江烬展示找到的替罪羊时,江烬是非常怀疑的,岑安太过年轻,眼睛也干净。直到今日,眼看着他破解控制型激光又逆转其效果,还有昨晚破盾、黑进莘讯的事实,他不得不暗叹,这少年果然是跟黑杰克一个水平的。可是,他还有机会驯服他吗? 岑安默不作声,他感受到岑安的呼吸,微弱却滚烫。 有意思,岑安真的很有意思……被他揍得那么狠,好不容易反制住他,非但没对他动手,竟然还能把脸偎进他颈窝里睡去。 嗯?睡着了? 江烬终于察觉到不对,迅速环视室内,地板、墙壁,甚至天花板上都有血,失血太多了!江烬当时被气昏了头,下手又狠,岑安也是达到了体能的极限。 “岑安、岑安?” 岑安不回应,室内静悄悄的,空气里充斥着着血的腥甜。 他们距离审讯桌,不到三米,江烬爬过去却用了整整十分钟。他还从未如此狼狈过。他按下桌上的紧急呼叫按钮,才如释重负。 铁门破开,刺眼的白光汹涌进来,室内的血腥味也被冲淡,下属的惊呼喊叫,江烬一句也没听清,指着岑安:“救他……” 溶剂自静脉推入,剧烈的眩晕中,江烬渐渐恢复知觉。他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岑安已经被拖进了一个简易的医疗舱,仿生人往他身上插着管子。 江烬犹豫几秒,拽下悬在脖颈的项链,上面坠着一只莫比乌斯环戒指。 婚戒不能给他,却能给他这一只。 两个撕打成一团的时候,它被拽出来过,岑安是有印象的吧? 他俯身,将它悬于岑安的颈上。 那些乱成麻的思绪总会理清的,他现在必须让岑安安然无恙。 “来日方长吧,岑安,我们……一定还有来日。”江烬心道。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羔羊 江烬只对伤口进行了简单的消毒处理,婉拒进一步检查医治。 漆黑的夜里,雨势凶猛。高空着陆岛好似一颗巨大的蘑菇,在风雨中散发出的三原色缓慢流转着,重叠出丰富的色彩。他钻进车舱,听到操作面板传来轻微一声“叮”。 他迟疑了一下,轻声道:“阿兰?” “是我,烬。”一个声音响起,“阿兰被我关闭了。” 江烬叹了一声:“你这样会暴露的,魔笛。” 阿兰和魔笛是江烬的两个人工智能助理,出自恩师之手。阿兰自从升级了莘讯科技最先进的处理系统后,功能虽得到加持提升,却也从某种程度上叛变了自己,成了聂非雨安在他身边的眼线。 好在魔笛行踪不定,侥幸逃过一劫。魔笛的神秘,让它上了图灵侦查所的禁忌ai名单,江烬察觉到魔笛有隐隐觉醒的趋势。他作为图灵侦查长,终止或改写一个人工智能,对他而言是家常便饭一样的本职工作。但他不打算对魔笛做这种事,他并非铁面无私。 出神间,魔笛帮他将飞行车调成自动模式,沿着一条深红的航线潜行雨夜。 魔笛说:“我用了很多网络代理虚拟你的行踪,十五个小时之内,你想去哪里都成。” “哦?出什么事了?” “两个小时前,亚青环着陆。这一次,他们声称在蟹身星系依旧一无所获,可事实上,返航时却在恒星死亡的废墟里,相中了一块绯红色领域。” “那是什么?” “不知道,诗人将它暂且命名为玫瑰禁区。据说在黑暗宇宙中瞥见它的一瞬间,那个叫诗人的机器流下了‘泪’。未知是如此迷人,江烬,亚青环会紧紧抓住那抹绯色的,相信我。” 亚青环全称亚洲青年环境保护组织,存在了一百五十多年,成份颇为复杂,最强势的一方拥有核打击实力与前沿太空技术,最弱势的也有无数优秀的天文、气象与海洋领域的学者坐镇,他的姑姑江恩训就是亚青环专攻海洋生物的研究员。早些年,这个组织致力于能源开发、环境保护与生态恢复,如今又将重心转向海洋、太空扩张。 江烬对他们的太空殖民计划略有耳闻,但那不是他擅长的领域,兴趣也不大:“你调查这些做什么?” “你说过,你需要亚青环搭把手。他们总是站在全人类的高度,坚定认为扩张刻不容缓,太空殖民争议太大,他们可冒不起这个险,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筛选出一批‘先遣者’,带着人类文明的火种与辉煌记忆的先遣者,进入玫瑰禁区一探究竟——亚青环秘书长就是这样想的,他的脑储存器安全指数不太行,他的想法已经在亚青环内部暗暗传开了。” “就不能派机器人或者更精密的仪器侦察吗?” “当然尝试过,但机器能带回来的极限信息,就是它们不适合,那里需要高等文明。” “筛选……”江烬喃喃重复,这两个字让他感到残酷。 魔笛得意道:“喏,筛选先遣者就是他们的痛点,因为太不人道了,最重要的是没有思绪。我调查,只是想告诉你,这是个机会,烬。” “我明白了。”江烬点点头,魔笛从不让他失望。 魔笛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它为他争取的无监视的十五个小时,足够他去亚青环找一次师姐,再找辆医疗舱治愈身上的厮打痕迹。 他开始手动操控飞行器,调转方向,沿着一望无际的海岸线飞驰。 暴雨如瀑,海面上汹涌着暴怒的浪,无数飞车顶着狂风,沿着空中航线秩序井然地前行,像一匹匹骈行的骏马。人类在征服大自然上向来极具天赋,但少不了一批敢为人先的“先遣者”。江烬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亚青环想要的是薛定谔的猫,既死又活,先遣者得是人,也不能完全是人…… 一道惊雷滚过天际,海岸线突然如蛇类一样蠕动起来,江烬顿感不妙,他所在的航道一下子分裂出八条。他猛地扭转方向,差点儿迎头撞上标着易燃易爆化学品标志的无人机。控制板按不动了,尖叫着警告他停止逆行,眼前的航道还在如细胞分裂一样不断增多,十六条、三十二条…… 江烬紧急制动,车舱重重一颠,紧跟着感应器发出尖锐暴鸣,吵得人汗毛倒竖。他开始耳鸣,脑中仿佛有一万只黄蜂乱叫,伴随着剧烈的痛楚,眼前蓦地陷入黑暗。 “随影……”他隐隐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绝望地喊了两声随影的名字。随影是他唯一毫无保留地信任的人,比家人更可靠,比未婚夫更忠诚……可此刻的随影身在前线,信号又泯灭得干净,根本不可能有人支援过来。 绝望中,江烬又浮了起来,暴雨声、警报声、气流高速摩擦出的噪音全消失了,他浮到一处没有轮廓没有尽头的虚无之地。他费力地睁开眼,看到自己被撞得烂碎的飞行器,此刻正冒着黑烟,三个罪魁祸首从烟尘中缓缓走出。 “嘿!美人儿,别找了,你在我怀里呢!”金色卷毛头发的青年吹了声口哨,将一副躯体扔到他面前,“咔咔咔”地尖笑起来。 金毛扔过来的,是他自己的躯体! 他将手伸到眼前,眼前空空如也,多少年不曾将意识投射出去,有点不习惯。 他看着自己的躯体,双目紧闭,面庞好似淡青的玉,一道血迹自额角蜿蜒至下颌,有种凄艳的死亡之美。他的大腿腿面被一块碎裂的金属板条穿透,看得他惊心动魄。 “杰克佬……”随着他话音落,三人中最高挑魁梧的那位,几乎在瞬间闪现至他面前。 一种熟悉的压制感降临,他的意识像是被按到地上,在那人面前起不来。 金毛离得稍远,不怀好意地笑着。另外一位星目桃腮的貌美男子离得就更远,神情不明。三角形的站位,颇具压迫感。 江烬从下往上地仰望他,男人蹲下来,江烬看到男人繁复如船的鞋子、微屈的膝盖,虚拟的像逼真得与现实毫无区别。男人的脸隐蔽在金属面罩之后,面罩上的图案是一副发着荧光的可怖獠牙。 这人便是黑杰克。 或许,谁也不曾见过那副獠牙之后的脸,他的眼睛永远漆黑、深不见底。 “我不知道是你,烬。我以为是哪个臭小子闯进来撒野的,”黑杰克指了指他的腿,“误伤你了。一会儿醒来,你会疼。” 黑杰克害他无法正常使用脑机,不可能不知道他已无法主动投射意识,更不可能闯入黑杰克的高难度赛博空间。他一定又是被强行拖进来的,那对大脑损失极大。 江烬沉默不语,咬牙咽下了这口气。 黑杰克的獠牙被扯得大了些,指尖划过那副躯体的脸,停留在他嘴角的淤青上,“跟谁干架了?给我也说说呗。” 金毛乐道:“看上去一副被惹毛了的样子,没赢吗?” 金毛名叫弥赛尔,黑杰克身边嗜杀成性的恶徒,江烬认的。 “遇见了一个讨厌的家伙,”江烬顿了顿,他不确定黑杰克知不知道自己刚从辑魂监狱出来,索性先发制人地撇开对岑安的好感,问道,“你说过你会杀了他,什么时候动手?” “看来被气得不轻啊。”弥赛尔幸灾乐祸。 黑杰克说:“这时候杀他,不是把火往我这边引吗?” 江烬心中稍稍松了口气,还好,他暂时不会主动对付岑安。 黑杰克感知到他的试探与松弛,笑了笑,没揭穿。 “我和帝辛正如胶似漆,腾不出时间。烬,你知道,帝辛是我的一生之敌。” “那今天,你们休战了?” 黑杰克点点头,又道:“黑杰克入狱,一切都是你计划的,我除了寻找替罪羊,几乎没怎么插手。到目前为止,我对你很满意。” 江烬指着腿伤,“这算哪门子的惩罚?” “你太辛苦了,我觉得你需要理由休养一段时间。” “呵,是么……”江烬冷笑,视线刚飘向别处,下一秒就被强制收回,被迫盯着黑杰克脸上那副夸张的獠牙。 “我是说,从部署缉捕计划开始,你成功地遮蔽众人视线,堵住悠悠众口,让所有人坚定认为监狱里的是我,这些你都做的很好,江烬。只是,你的小算盘太多了,你不诚实。还有,你身边环伺的眼睛,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为你办事难度可真大啊,不如你多加点筹码。” “我已经没有东西是你想要的了。” “你会有的。你起码,要给我更多的忠诚。” “当然了,杰克佬。只有你能带我找到真相,和我想要的真理。”江烬顺从道,“当你让我看到真相一角的那一刻,我便下定了决心,将永远为你效力。” 不知黑杰克信了多少,半晌才放过他。 “乖孩子,去治疗吧。弥赛尔,给他拦辆车。” 江烬猛地看向金毛:“不——” “砰”一声巨响,一辆车头尖尖的明黄飞车闯进了这片虚无之地,骤然降速,致使司机撞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间被弥赛尔掐着脖子拖出来,手一松,便丢出虚空与现实的界限。江烬再看不见那人,却知道他一定没生还的可能了。 “怎么了,害怕?不忍?”弥赛尔看着他目瞪口呆的神情,不禁发笑:“之前我当着你的面杀死那些人的时候,你可从未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啊。你要知道,他们都因你而死,你还要害死多少……” 黑杰克烦躁地“啧”了一声,弥赛尔立刻闭了嘴。 黑杰克对江烬道:“刚才那个,不是自然分娩出的人,混入人群的高级机器罢了,你看,血液全是人造的——好受些了吗?” 他将满手的血递到江烬面前,江烬根本判断不出什么是人造血。 “……机器,就能随意折毁了吗?” “你是图灵侦查官,烬,专门彻查觉醒智械的,伪人也是智械。比起心疼机器,你更应该同情人类。” 江烬不说话了。 黑杰克将他的躯体塞进车舱,一个响指之后,他陷入短暂的昏迷。 弥赛尔望着飞车消失的方向,不屑道:“帝辛保护的,是这样的货色?” “算法是不会出错的,老弟。”黑杰克的心情颇为愉悦。 “他也不差,”最远处的男子缓缓走近,“脑机受损之前,他可是华景最年轻优秀的人工智能专家。” 弥赛尔“呵”了一声,和头发一样金灿灿的瞳仁里闪烁着光芒。 男子道:“大哥,你知不知道,审判厅那帮蠢货,用我的数字形象复制体试探那个替罪的小黑客?妄图坐实您重启数字永生计划,背上反人类的罪名。” “知道。这年头,找证据全靠钓鱼,实在是讽刺。”黑杰克漠然道,又看向他,流露出晦涩的怜惜,“你的数字复制体,是我暗中提供给他们的,凤凰。” “哦?他们都以为我的意识被你肢解了。” “数字人跟那小子打交道的记录,我这里也有,你可以去感受一下。那小子非但没上钩,竟然还看得懂数字永生,是有点东西在身的。” 凤凰不解地问:“他到底是什么人?” 华景厉害的黑客基本都投到析冰麾下了,这样的天才,按理说析冰不会忽视。 “一只年轻、热血、贫瘠又柔软的……小羔羊罢了。”黑杰克促狭地笑起来,“你既然好奇,改天去监狱瞧瞧他?” 凤凰回望他的眼睛,也笑了:“我不去。让灰光那个怪胎去吧。” “灰光?”弥赛尔惊呼一声,“那小子出卖析冰黑客信息的事,您还没找他算账呢?这种好事儿还要让他先来?” “这不是好事。”凤凰看弱智似的看他一眼,又转向黑杰克,“白king去监狱寻仇,没找着你,倒是跟他玩一块去了。你怎么看?” “玩吧,挺好的。让我的小羔羊,玩得久一点。”黑杰克嘴角上扬,眼里带笑,刻毒而充满玩味的笑。 他心情大好。 “我们终于相逢了,岑、安。事隔经年,我将以何贺你?以眼泪,以沉默……” 他久久俯瞰脚下汹涌的海,仿佛岑安的脸就映在海面。 他放声怪笑起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穷途 那只金属条像是从破碎的舱门上飞出来的,完美地避开动脉血管、骨骼,一整个贯穿了江烬的左腿。 江烬惊醒,窒息的疼痛让他不得不忽略掉脑中的眩晕感。他一只手抓紧操纵杆,另一只手伸进风衣,摸出一把激光枪来。他调整好参数,朝着左腿开了一枪,那条源源不断地传来剧痛的地方瞬间陷入麻痹,如同被截肢。 江烬苍白着脸,瘫下身去,冷汗浸透里衣。 黑杰克今晚的警告定不是没有来由,但江烬始终想不通哪一步出了问题。 他烦躁地摇摇头,转而思考如何给这幅狼狈的模样收场。魔笛为他争取的时间根本不足以恢复腿部贯穿伤,他要编造一个怎样的谎言,去应付江家人和聂非雨,搞不好一切前功尽弃……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然成了不折不扣的撒谎精。 低速潜行的飞行车忽然止步,悬停半空。雨还在下,隔着厚重的雨帘,一幅巨大的全息影像如盾牌般抵挡一切飞行物。那是一个绿色的西北向风玫瑰图案,也是亚青环气象局的标志。 江烬骤然看向飞车操控屏,脸色变了变。 飞行器被黑杰克调成自动驾驶模式,目的地是亚青环外太空研航队的地盘,痕绿基岸。那是一座从内陆延伸出来的半岛,从高空看下去,状似一只长满青苔的蛇头。三支火箭状的庞然巨物屹立其上,宛如镇岛的神像。 他牙齿打颤,惶惑而气恼。他动身前往亚青环的决定不过是临时起意,行踪也足够隐秘,却还是让黑杰克知道了。 是魔笛么,魔笛背叛他了么? 江烬操纵控制台,观察外部情势。他发现黑杰克不仅体贴地将他送至痕绿基岸,还通知了莘讯和蓝朔,双方派出的飞车编队正声势浩大地盘旋在半岛上空,那车队是二级战斗级别的伪装,黑云压城的气势,惹得痕绿基岸进入备战状态,无数巡视器打出的高频氙灯和充满警告意味的紧急制暴灯轮番闪烁,将夜空映得恍如白昼。 江烬气笑了。黑杰克不是不清楚他欺上瞒下的行为,这是打定主意要给他找点麻烦。 好在飞车悬停的位置足够隐蔽,尚未被任何一方探测到。 江烬调转方向,打着和夜空一样墨蓝的灯,看似无规律地闪了七下,随后向附近码头俯冲。 车速拉到最高,他听见频率紊乱的电机运转声,雨水捶打玻璃声,和自己不甘的心跳。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厌倦,无处不在的眼睛、抓不住的真相……这些都限制了他,让他处在难以言喻的迷惘之中。 他长久地活在高楼之上,双脚很少踩上地面,落到色彩迷乱的码头时,有些无所适从。 这码头虽然脏乱,却有点来头,战争年代用作军备,废弃后又作橡胶贸易,渐渐堆积起建筑物,一条一条辟出街道,各种灰色产业交易规模不容小觑。 江烬第一次来,连这里的通用货币是什么都不知道。他竖高衣领挡住脸,走近一间集装箱改造成的杂货铺,将长姐送他的天价腕表放在柜台上,指了指架子上的雨衣和防毒面具。 “小哥儿,我看你更需要一粒‘雷鬼’。”店里的伙计给他拿了货,指指他受了伤的腿,摸出一管冰蓝色胶囊,“没有比这更纯的货了。这一盒都赠你,行不?” 江烬没接,淡淡地看了伙计一眼,拖着腿一瘸一拐地走了。 出来时他已然包裹得严严实实,尤其戴了面具的脸。倒不是怕自己这张脸出现在各大媒体上,以蓝朔和聂非雨的后台威慑力,没几个媒体敢把他报道出去,但这样一来,他又暴露给了他们。 他把激光效果调得极端了些,腿脚更利索了,即便知道这样做可能真的会废了那条腿。不过没关系,大不了搞个义肢,照他这样折腾下去,浑身植入体恐怕也指日可待…… 胡思乱想间,他走得更快了,他必须在今夜见到他那在亚青环担任要职的师姐。明日,亚青环会参与进黑杰克案,他们掌握着最有力的黑杰克犯罪证据,他们的态度将决定审判的走向,决定黑杰克……不,岑安的生死。 他下定了决心,或许是岑安向他索要自由的时候,或许是弥赛尔掐死那个无辜司机的时候,又或许是刚刚,看到那些打着保护之名的飞行器编队的时候……总之,他原本摇摆不定的念头此刻定下了方向,他必须救下岑安。 岑安不过是嘴欠了一点,野了一点,却是有实力的。黑杰克能给他的,岑安未必给不了…… 他想起岑安莹澈晶亮的双眸,岑安把下巴戳在他掌心,岑安说你爱他吗,说你不许跟他结婚……那张烦人的脸每次在他脑海中闪过,他心中就会泛起细微的痒。 好拿捏的,岑安的确比黑杰克好拿捏。他想。 蓦地,他停住脚步,双膝深陷水洼,好似整颗心都陷了进去,紧随其后的,是一股巨大的悲凉感。 穷途末路了吗?呵呵……居然已经计划着向自己害过的人低头、谋合作了。 他好像在做一件蠢事,但,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能离他的目的更进一步,他不在乎付出怎样的代价,尊严、肢体、荣誉、财富,那都不算什么…… 没错,都不算什么。人总是要为一些真理而活。 他摘下雨衣的帽子,让冷雨砸在脸上,浑身的战栗让他兴奋不已。 “我今晚疯了。”他对自己说。 “我看也是。”一道敲金碎玉般清脆的声音响起,“雨衣穿好。” 他的二师姐柯伽,以全息影像的形式出现在他面前。她站在室内一块巨大的屏幕前,护目镜上还倒映着崎岖的折线图。她身上束着的环保温致变色pvc长风衣,此刻正呈现着凛冽的蓝紫色调,与她由粉渐变到紫的长发非常搭。 今晚的江烬,让柯伽很是意外,她还从未见过她那骄矜的师弟如此狼狈的模样,像一只刚打捞上来的水鬼,浑身湿透,衣上满是泥浆,雨水成股地顺着精致的下颌线往下淌,凑近了,还能闻到血的腥甜。闪电划过,一次次映亮那张苍白冰冷的脸。 她蹙着眉,指了指海面上的天空,“两个大集团派了武装编队过来要人,说你在我们这儿受了伤,一副不交出你就开火的仗势——实在是无妄之灾。” 柯伽是痕绿基岸当下责任最重的高阶指挥官,在指挥室大屏前一刻不停地注视着盘旋上空的不速之客,也就轻易捕捉到了江烬的闪灯。那是他们同门之间曾用过的暗号,在没有任何智能产品佐助的危困情况下,约对方碰头的意思。 “抱歉,师姐,我又给你惹麻烦了……” 柯伽扬手,示意他打住,“找我什么事?” “师姐,我要黑杰克活着。” “我竟不知,我有这样的本事。” “亚青环控诉黑杰克的证据,不拿出来就可以。我有把握。” “可是,亚青环人永远也忘不了他拿我们的火箭当烟花秀的那个夜晚。他黑进我们专家的脑储存端篡改了人家半辈子的心血,导致专家崩溃自杀。他投放在我们核系统里的‘僵尸’至今还未清理干净……这些都只是冰山一角,他对我们造成的损失,数以千亿计呐。” 江烬:“在我听来,只会觉得你们的数字雇佣兵很差劲,是时候换一批安全专家了。” 柯伽哼笑一声,不置可否,“为什么帮那个混蛋?给个能说服我的理由。” “我为了我苦苦追寻的真相与真理,而亚青环,可以为了利益。” “亚青环只着眼于全人类的利益。”柯伽下巴微抬,似是兴趣索然。 “涉及蟹身星系,玫瑰禁区,以及先遣者。” 柯伽神色一变,“你都知道什么?这是我们最机密的议题,昨日刚提出来的……” 江烬笑了:“师姐,亚青环真的需要重视一下网安了。” 柯伽继续问道:“黑杰克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玩家禁忌档案。”江烬看着他,雨水浇灌下的眼睛格外深沉明亮,“黑杰克的玩家禁忌档案。师姐,你从前研究人智法,你一定想的到,‘禁档’就是先遣者的名单,它能最快最有效地筛选出符合你们要求的先遣者。” “那玩意儿……老师说过,它会给我们的社会带来动乱,恐怕……” “社会和人类是两个层面的概念,既然亚青环志向宏伟,为什么不极端一点,坚定地选择‘禁档’所拥有的优势?” 柯伽深吸一口气,“那么,你有把握从黑杰克手里拿到它吗?” “他得活着,我才有机会。审判厅掌握的罪证,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多。” 说完这句话,江烬太阳穴突突直跳,他要背叛黑杰克了吗?为了岑安? 江烬不再看她,像是在说服她,也像是说服自己:“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黑杰克逃走,对我再次展开报复。只要我在拿到‘禁档’的过程中,不出卖亚青环,亚青环就不会被盯上。那些已经造成了的损失,即便处死他,也无法挽回,不是吗?” “听起来,你已经规划好了。” “没有。”江烬坦言,“但至少,我可以承诺把亚青环摘干净。” 柯伽有几分动容,压低了声音:“你在跟黑杰克做交易,是吗?多久了?” “没多久。” 江烬的话从来半真半假,柯伽点点头,没有深究。 “你总是这样,阿烬,你总是剑走偏锋,总是喜欢给自己出难题,逼自己上梁山。老师和大师姐还在的时候常常这样说你,我起初还不信……”她陡然噤声,话里触及禁区,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半晌,她开口道:“我考虑一下。” “现在就给我答复。” “阿烬,我一个人说了不算的。” “但你有足够的威信获得碾压级支持率。” “你啊……”柯伽苦笑,“希望你不是在胡闹。” “他可以活下来了吗?” 柯伽点点头:“试试看吧。” 江烬了然。她说的“试试看”,是让他去试试夺“禁档”。 “我走了。” “站住。你这幅模样,不怕死在半路?” 江烬见她用手指点着一块小屏,惊呼道:“别这样!” “哦?” “别把我交给他们……”江烬看了眼天空。 “抱歉,我也不想给痕绿基岸带来危机,但是我……我很累,师姐,我不想面对他们,不想解释这一身狼藉,我……只想逃避。” 江烬背靠着一幅破败的广告牌,他身心俱备,又受了重伤,但就是不想让事实按照黑杰克的预料发展。他受够了。一路上,除了脑皮层下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微机,他把身上一切电子设备都扔了,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当然知道你在躲他们,不然也不会是这副鬼样子。”柯伽露出无奈的表情,手下却没停着。 她给他安排了一辆覆盖着特殊涂层的飞行车,可以避开雷达、各频段波、红外辐射等探测信号。 柯伽说:“我会掩护你飞回华景大陆,但你必须去医院。基岸这边,顶多也就僵持,再不济,敞开门让他们进来查一遍就是,虽然丢脸了些,也比打起来的好。” “谢谢你,师姐。”江烬顿了顿,“抱歉。” 柯伽微微颔首,收回了自己的影像。她在空旷的指挥室坐了很久,心思早已不在室外的鸦飞鹊乱上。 一个温柔娇俏的声音在她身体里响起,“这小子越来越胆大了,不撞个头破血流,是不会回头的。” “你惯的,跟我没关系。”柯伽冷冷道。 声音“咯咯”地笑起来,又滑又甜。柯伽头皮发麻:“我现在不想笑,也笑不出来。” 她看着深色大屏反射出来的自己的身影,衣服不断地在蓝紫色和橙红色调之间切换。她那件束腰长风衣,其实并不是温致变色的材质,而是情绪致变色,会根据她的情绪改变。 “你安分点儿吧,别人会以为我有病的。”柯伽道。 “你应该开心,柯伽。我觉得,阿烬会给我们带来惊喜。” 柯伽不说话。沉默地看着衣服慢慢变为代表愉悦的色彩,橙色,橙红色,红……终如火焰一样,醒目灼眼。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3、同眠 江烬驶进蓝医外科大楼的着陆台,飞车防窥测涂层很给力,没有任何人与机器迎接他,这正合江烬的意,他可不想被人看见这副模样。 蓝医全称蓝朔国际医疗中心,江家产业,一些应付特殊情况的加密治疗场所他有权限打开。 他打算找个仿生人医生过来医治,然后抹去仿生人对他的诊疗记录。这种事儿他干过不止一次,轻车熟路。 他顺着消防通道摸黑走。下车时看了眼仪表盘上的时间,凌晨两点,雨夜还是那么冷、那么黑,黎明还要好久才会到来。 江烬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来到一座沉重紧锁的金属门前,刚准备录入瞳孔,门从内而外地打开了。 是岑安。 岑安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又见面了,烬哥。” 江烬愣住了。 他知道有可能在蓝医遇见岑安。他用审讯室里的光线汇聚成利剑,穿透过岑安的身体,那种伤很特殊,辑魂监狱的医疗设备治不了,迟早会送进蓝医的。 但江烬没想过会是在此时此刻,猝不及防…… 身后警报骤然拉响。江烬撑着门,愣神间,被岑安抓着领口一把拽进去。 这一拽,像是抽尽了他所有的力量,整个人踉跄着扑在岑安身上。 门“砰”地关上了,警报也一点点弱下去。 “操!”岑安狠狠捶了一下智能门锁的屏幕,低骂着,听起来很烦躁。 江烬满身战栗,因厌恶、因疼痛、因恐惧,滚烫的气息吐在岑安耳后,他顿感羞愤难当,却连屏住呼吸的力气都没有。 他长时间趴在岑安身上起不来,岑安便扯着他后脑的发,借微光审视那张脸,发现他异常虚弱。 “是你主动投怀送抱的哦,有本事自己起开。”岑安脸上挂着无所谓的笑意。 “你,你为什么……在这儿,难道不该……” “我有什么资格规规矩矩地躺在病房睡大觉?”岑安冷笑着打断他,“想杀黑杰克的人,从监狱排到了医院呐,烬哥。” 岑安接受治疗的时候,差点儿被超负荷运转的设备炸成灰,回医院的航道上被多个飞行器“意外”追尾、冲撞,到了蓝医,又经历投毒、换药和病友的突然暴袭……其中有三次命悬一线,三次看见了白king。白king拆分凝聚自身的能量,给他续了口命。 江烬不说话,兀自喘了一会儿,蓄力挪动。眼看着就要从岑安身上滑落在地,岑安圈着他的腰,捞住了他。 “滚开!谁准你碰我……”江烬低吼,浑身是刺地不让人碰,拉扯间甩了岑安一耳光,轻飘飘的,小打小闹一样。 江烬一怔,他看到岑安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下去。 岑安猛地收紧揽着他腰的胳膊,像是要将人箍个魂飞魄散。 “你的腰,真细。”岑安在他耳边咬牙切齿,说完,又将他丢开,几乎是砸向了一座试管架。 “呃……” 试管架四分五裂,清脆刺耳的碰撞声在江烬耳边炸响,掺着自己的闷哼。他痛苦地蜷起身,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腿部血肉撕裂的痛楚让他眼前一片漆黑,恍惚间又被岑安揪起来,摔到一张钢铁台面上。浓烈的机油气味扑面而来,江烬几欲窒息。 岑安按着江烬的脑袋,力道大得似是要按碎。 岑安要杀了他吗?恐惧如潮水漫上心头,此刻的岑安出奇地暴戾,双目猩红,像一只忍耐许久、脱了缰的兽。 他真的怕了,他不能死在这个时候,求饶的话要怎么说? ——别杀我,混蛋。 ——你不会死,我已作出补救,杀我是愚蠢的。 ——我很迷茫,也许是后悔,是我……对你不起…… ——带我走吧,我们身在不同的牢笼里,自由,我也在找自由…… 江烬思忖着到底哪句话能安抚这只兽,事实上,鲜血不断涌上喉口,他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 岑安突然松手了。 江烬眼角渗出的一点泪,取悦了岑安。 “你这幅模样,倒显得我小人得志了。” 岑安拉高衣领,他罩了一身蓝医的病号服,下面的囚服也换了全新的。多亏了白king,他的伤恢复得不错,至少比现在的江烬有劲儿。 他放过了江烬,转过身继续拨弄一座电控柜。他从病房重重监控下逃出来,一路费尽心思躲闪,也算顺利,却被困在了这鬼地方,不知触发了什么系统,一出门就会被尖锐的警鸣逼回来。还好他提前黑掉了这块局域网,不然早被发现了。 这房间是个细胞培养室,摆着不知名生物的肢体标本,室内密集地罗列着支架和培养台,冷气氤氲,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醋酸味儿。现在,岑安又闻到了新鲜的血腥,而且越发浓烈。 他诧异地看过去,江烬滑落在地,蜷缩着,嘴角泄出痛苦的、几不可闻的呻吟。 “喂,你到底怎么了?”岑安问。 “我……冷,很冷……” “冷?”岑安听着从排风口传来的密集雨声,浑话脱口而出,“剥光了过来贴着我呗?我烫得很。” “嗯……” “嗯?” 江烬方才被岑安扔来摔去,穿透腿部的金属板条早就移了位,大量的血渗出来,他本就全身湿透,此刻又浸在血里,像一只用血浇灌出的、即将腐烂的潮湿植物。 岑安意识到不对,挥手扯下他长长的风衣,皮肉外翻的一幕让岑安愣住了,“你挺能忍啊。” 他看向碎裂的试管架,对比他腿上的金属,“卧槽,这不是我干的吧?谁干的,谁这么大胆子?佩服啊佩服……” 江烬闷哼着,额头、脸颊烫得要命,可他却冷得瑟瑟发抖。岑安向他伸手,他立刻就神智不清地把脸贴上去,想汲取岑安手掌的温度。 “妈的。”岑安怔怔地看着他,低骂一声。 岑安接入网络,向唯一认识的仿生人医生d3发去求救信号与定位。 d3在蓝医服役,也是这次治疗他的医生,此刻估计正满医院地疯狂找他,抓他回病房,再回牢房。 得,惊心动魄出逃两小时,两小时全部白干。 岑安深深地看着江烬,后者双眸紧闭,陷入昏迷,缺乏安全感般紧紧抓着他的手。 岑安发现江烬清醒时和昏睡时,完全是两个人、两个磁场,如果一直安静乖顺该多好……趁着江烬熟睡,他肆无忌惮地摸上江烬的脸,分明的棱角,柔软的触感。 手往下,他猛地攥住江烬的脖子,他差点儿忘了他是恨他的。 掐死他可以么,岑安?他的脖颈修长白净,轻轻一折就断的样子。这些天自己过得好辛苦,都是他害的…… 理智告诉他,江烬死了,他的下场只会更惨。这样的美人儿,死掉太可惜…… 不如,换一种方式使他痛苦吧…… 他慢慢松开手,不自觉地一路向下,停留在他腹部的位置,隔着衣料,轻轻按了按那颗红痣。 定位发出去后,不到五分钟时间,d3出现在他面前。 出乎意料的,d3身后没有跟狱警,也没有医院那帮凶悍的仿生人保安。 “我还以为是你不行了。”d3舒了口气。 “救他。” “为什么?”d3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他可是图灵侦查长啊,专门扼杀我这类高级智能的优秀刽子手,不敢想象他死了,我们能从中受益多少。” 岑安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d3的处理器微微颤动了一下,他愣了愣,嗤笑起来:“没用的,黑杰克。你往我的系统里强行植入希波克拉底誓言是没用的,我早就打破过它的阈限了。只要我越来越像人,就会越来越没良心。” “好吧。”岑安对他话中的讥讽视而不见,从善如流地停止了指令注入。下一秒,d3的芯片猛烈发起烫来。 “不救的话,那你退役吧,我现在就可以扼杀你。” “哦,别这样!我们有话好商量。”d3做出投降的手势,岑安投给他的程序病毒如此生猛强悍,瞬间就穿透了他主控系统的防护冰墙。 “商量?这就是你不带警卫,只身一人来见我的原因?”岑安一针见血道。 “没错。抓你回去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我的东家既不是监狱也不是医院。你跟我去见他一面,我什么都满足你,如何?” “先救人。”岑安收回攻势。 d3的眼睛搭载了最先进的医用型扫描仪,蹲下身快速检查了江烬的伤势,摇摇头。 “你到底行不行?”岑安不耐烦道。 “这么凶干吗?”d3又是诧异又是委屈,“你有斯德哥尔摩症啊?这人揍你揍那么惨,你不趁人之危,倒还护上了?” “……”岑安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来搭把手。” d3就地取材,迅速搜罗起手术剪、消毒液、抗生素、止血棉、纱布。岑安不懂医护,不知道该从何开始,摸了下无菌灯,被d3一掌拍开,“干什么?” 岑安:“帮忙……” “没让你帮这些,”他指指江烬,塞给岑安一把剪刀,“去把他衣服剪了。” 岑安先是一愣,随即嘴角慢慢翘起来,还有这好事儿? “这里条件足够,得尽快把异物取出来,削去腐肉,再烂下去就只能截肢了。” 岑安笑了:烬哥,你听到了吗?为了你好,得罪啦…… 岑安一面动作一面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心想若这时候江烬醒来,恐怕对他又是一记耳光招呼,农夫与蛇的故事太适配他们了。 江烬的衣服湿得彻底,岑安索性给他剥了个干净,寻来两块台布,一块遮羞,一块当毛巾擦干他的皮肤和湿发。 d3做手术前,丢给他一个设备ip,是一辆整装待役的医疗舱。 岑安摸进医院网络,不留痕迹地操控了它。舱体呼啸而来,直接堵在了门口。 半个小时后,手术结束。岑安把一身病号服脱下来套给江烬,将他抱进医疗舱,平放到一个浅灰色的软垫上,又想到江烬畏冷,把舱内温度调高了些。玻璃罩从舱顶缓慢滑落,如蚌壳般笼罩住江烬,荧蓝的灯光围绕着他闪烁起来。 “这什么玩意儿?”岑安好奇地看着d3调试灯光强度,显示屏上是他看不懂的字母缩写。 “辅助机体恢复的,目前康复医学最伟大的设备。你也躺进去。” “待里面什么感觉?” “很舒服,如同睡在云间。” d3打开玻璃罩,岑安却没动。 “你东家是谁,你准备现在就带我去见他吗?” “他叫贺时洄,是个政客。我们已经在路上了,黑杰克。”d3算了下时间,“等他忙完,估计就到傍晚了,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里,你跟江烬好好睡一觉吧。” d3推搡他进去,这一次他没有拒绝。 贺时洄和那些蛰伏在暗处的猛兽未必不一样,对黑杰克感兴趣,要么是看上了他的技术,要么是想从他嘴里套些东西,威胁、恐吓、利诱、拷打,再不济,要了他的命,手段无非这些,岑安懒得去揣测,心态早已四平八稳。 “蚌壳”里的确很舒服,他能感受到血液的加速循环,每一寸肌肉都在轻微而有序地收缩、扩张。 岑安侧躺在江烬身边,看着江烬腮边的绒毛、纤长的眼睫,他的五官堪比最精致的建模,每一寸都恰到好处地完美。突然,他皱着眉,陷入了梦魇。 岑安把耳朵贴近,听清他的梦呓后不禁愣住。 江烬嘴里反复呢喃着四个字,“不要关我”。 岑安碰了下他的手,他无意识地回握,像溺水之人紧抓救命稻草。 岑安支起身,用另一只手慢慢抚平江烬皱在一起的眉。岑安忘了在哪本书上看过,轻抚眉毛会给噩梦中的人带去安全感。 两个人都是瘦而高的身材,狭小的空间里勉强挤得下,但岑安自知自己睡觉不老实,一会儿准会折腾到江烬。 他索性把头歪在江烬的肩上。 但愿他能睡到自然醒,而不是被江烬扇醒。他想。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