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狱燃灯》
1. 人面桃花
(1)
“含着~”
随着一个冷淡声音,一颗鹅卵大小的夜明珠被一只白皙有力的手送到眼前。
小小少年的心脏在胸腔里乱动,如雷的心跳声震动着耳膜。
他是吓得,一如以往的害怕。
但也无法表现出更多,更无法拒绝。
少年乖乖张嘴,甚至主动用嘴探向那颗珠子。
那只手顺着少年的动作将珠子塞进了少年嘴里。
仿佛有笑声,很轻,朦朦胧胧的。
对于少年来说,珠子有点大,冰凉的质感紧贴着他的口腔和牙齿,塞满了一整张嘴,唇也合不上。
少年感觉自己可能在喘,但似乎又没有。
他很难受。
“伸手~”
那个冷淡的声音继续说。
少年依言乖乖伸出双手。
“覆~”
冷淡的声音无丝毫变化。
少年翻转掌心,骨节分明的十根手指尽展,指掌相连的关节更是有些突兀的耸着。
“啪! ”
冰冷的木戒尺抽在耸起的关节处。
疼痛炸然窜进脑壳,瞬间刺痛每根神经。拉扯着牙关狠狠地磕上了珠子的材质,一点微不足道的新痛和着还未消散的疼,从少年眼中窜出,拽下来一串串泪珠。
少年的手痉挛般地抖起来,微微有些回缩的趋势,但又在一阵痉挛中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似乎双手的位置从没有变过。
疼,但他生生忍住了。
似乎又有轻笑声,朦朦胧胧的。
“啪! ”
戒尺再一次落下,力度增加了几分。
“唔~”
压抑不住的痛呼从少年嘴里溢出,珠子的僵硬地顶着上颚。似乎有液体流进嘴里、又似乎是从嘴里流了出来。直到少年品出一点后知后觉的咸味抬眼去看眼前人时,眼前朦朦胧胧模糊的一片光景,才让他意识到自己哭了。
他没想哭的,但似乎痛觉激发的眼泪是不由他控制的。
他能控制住想要缩手的下意识,就已经用完了他全部的毅力。
他不敢躲。
再疼也得忍着,他不知道要忍多久,更不知道他最终能不能忍得住。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忍着。
“迟了,要罚! ”
那冷淡的声音加了一点严厉,一字一句都变得可怖。
那高举的板子再一次落下
“啊~”
无声的惊叫从口中呼出,月寒江睁开了眼睛。
(2)
月寒江就是睁眼的下一秒看见黥朗的。
——这是他第一次下山,日夜兼程里唯一一次小憩——在这棵至少活了百年的古槐树上惊醒、透过一片斑驳晃动的日光、转眼看见了昏死在树下的黥朗。
那个当下,他并未立时认出那人是谁。
只见其身量细长,一身粗布葛衣脏的看不出本色、甚至有些褴褛。脚上同样脏的靴子却并不似平常人家穿得起的。
月寒江从不插手江湖闲事。
但好巧不巧地、一阵尘风吹起那人额前厚厚的发,难得还算光洁的额头上,那暗粉色的印记生生刺入月寒江的眼。
月寒江双目,可察秋毫之末,此刻他分明看清了那人额上的印记。
非钿非妆,是天生胎记:五瓣桃花。
——月脸冰肌香几许,人面桃花黥十郎
那人是黥家十郎,黥朗!
一个遥远的声音突然在月寒江的耳边响起:
“苒之,今天带你骑马的事,你可以千万别说出去哦,樾哥哥他不让我与人同乘一匹马。”
说话的孩子瞪圆的眼睛眸光盈盈,玉盘似的脸庞有些羞赧,如京都的朝阳,映着额间的桃花印记灼灼而华。
那真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遥远到,那时的月寒江,还不是月寒江。
如今,那马上的少年孤身流落在此,曾经赧然唤出口的樾哥哥,去了哪里?
(3)
黥朗醒来的时候,见到眼前一人似戴银面、着白衣,恍惚间一张脸囫囵地向着自己,应是正垂眸看他。
“你的眼睛…”
那人开口,声清如深谷幽泉击撞山石。
“可以囫囵看见些东西…”
黥朗知道他想问什么。
对方默了一瞬,说:
“我为你续了些内力,你片刻后方可走路……我现下有要事在身不得久留。”
那人说着便似俯身拜了一礼,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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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离开的样子。
“多谢。”
黥朗缓声说。
旁的话没有,但被人相救一场,谢总是要谢的。
那人闻言停住,似在思考什么,少顷问:“你是想去什么地方吗?”
相遇的地方正是三洲交界之处,此人有眼疾,又不甚识得方向,月寒江想。无论他要去哪里,想是走了不少弯路的。
听到月寒江问,黥朗略怔愣,继而稍放下一丝戒备,轻问:
“公子可曾听说过,九域之外的重云宫?”
(4)
东都宰相黥怀瑾被刺案已过去三月有余,刺客早已伏诛,相传宰相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儿子——黥朗听闻噩耗重病不起、黥府上下一片悲凄。就连发丧也是皇帝酌令内务司帮忙料理的,黥朗只在出殡日出现了一回,见过的人都说他形容飘零,大有不长久之兆。
传言九假一真,黥朗自认这副身体确是不能长久了。
要不是深夜辗转听见窗边的密谋,要不是那人亲手毁去他一身武功……他或许也坚持不到这里。
说不清是恨意还是不甘,凭着一股心气儿和所剩的一点轻功,黥朗跑出了东都、一路跑出三洲,跑到这里来。
靠的是运气吧,他从来都运气好。
小时候迷路,被路过的哥哥接回府,还能顺带讹碗甜汤喝。
如今迷路,被路过的公子救起,还意外被渡了些内力。
想起刚才自己问他,可知九域之外的重云宫在何处?
那人默了半晌,从脑后拔下一物,塞进他手里,说:
“沿此路向西五里就是云洲界,过了云洲界继续南行三十里便到重云宫。待到了山下,若有人阻你,你便给他看此物,告知他是月寒江所赠。待你上山之后……自会有人引你去重云宫。”
手里是一根发簪,有玉石的冰凉。
黥朗还记得那公子凑近时的脸,银面遮眼,白衣束身,抬手拔簪之间顿时青丝瀑面。
虽不知那公子姓甚名谁,但,应是有缘再见之人。
那银面之后,应是一张很好看的面容。
黥朗握了握手里的簪,想。
簪上仿佛还留着那人身上的香味、似是一种很特别的线香,是黥朗此前从未闻过的。
2. 花惆笑
(1)
“爷,您……这边,啊……疼……”
“疼就叫出声来……”
“爷手法好厉害,奴都要受不住了……”
“爷,您轻点……弄疼奴了……”
“怎么,你这贱货爷还打不得吗?”
“奴哪里敢,爷高兴就好,啊…疼……疼……爷~~”
红烛燃尽一半了,荧荧的焰火在窗纱上烧出一团暧昧的光晕。映在窗边矮树上、一身黑衣的苏软语嘴边,变成了一抹凉笑:
“没想到这个镜花水榭的贱俾,平日里傲着一张脸,在床上倒是有点手段…怪不得能被宫主一直留在身边……”
他身边立着的另一身着夜行衣的人,神色凝重的多,声音低沉:
“该动手了。”
苏软语轻轻笑了:
“令名师兄急什么?掌座的烬羽令上可是说,等月寒江到了,再动手~”
独孤令名默了声。
他们听窗根已经有一阵子了,本来“红烛三分尽”,就是钟如七大劫将至之时。但同行这人似乎跟里面那俾子有过节,想是有意在让人吃点苦头。
独孤令名对这些人的心思并不感兴趣,不过,他说的也没有错,月寒江不来,他们不能行动。
烬羽令,十二支弟子持令而动,同行弟子不可缺,缺一人即弃令。
“你这贱货叫的爷的兴致来了,这就来满足你……”
屋里的yin声浪语似是又大了些,说话间就是衣带解开的声音。
苏软语好笑,都说这钟如七是个色阎王,见到美人儿,都是一顿“解肉刨骨”、用尽手段玩弄之后才会亲身上阵,没想到遇到这人,也变得性急了。
天下色鬼一般货色。
“爷别急嘛,夜还长呢……”
屋里人的声音听起来虚了不少,调笑的语气似乎有些勉强:
“爷怎么也是东都金殿上的高贵人,怎么如此急色……呵……”
钟如七的语气却是藏不住的严厉了起来:
“哼,别说你这么个小贱货,爷想要,就是娘娘也不敢不给!”
“别,啊……不行,爷……别……住手!”
屋内传出了明显的挣扎声。
“啊……”
里面的人一声痛呼。
接着是突然而至的安静。
钟如七的声音陡然阴沉响起:
“你这贱货居然还有刀?!难不成你要杀我?!”
语气里倒是完全不见了刚才急色的影子,像是冷静了不少。
屋外树上的人俱是一愣。
月寒江就是在此时到的。
他撇了一眼那开着的窗内已燃尽七分的红烛,运气传音对树上的人抛出两个字:
“行令!”
不肖他说,几乎是在月寒江刚现身的同时,独孤令名便飞身跃入窗内。
苏软语迟疑一下,咬咬牙也跟着翻身进入。
擦身而过之时,月寒江的目光微不可察地在他身上扫了一下。
躺在床上的花惆笑只觉得有劲风吹开了窗,一偏头,就见到窗边的红烛应声而熄,吐出一缕长烟。
“终于来了~”
被疼痛浸满的脑子里有了这个念头,心里就松了一口气。
再回头的时候,那“风”已经吹到了床前,而压在自己身上的人也已迎了上去。
两人在须臾之间便已拆了数招。
不愧是大内第一的高手!
独孤令名这么想着,思忖这对手真正的实力。
他还有三招!
“无名剑?”钟如七惊疑出声,“你是谁?”
无名剑已经在江湖绝迹已久,由不得他不对眼前人的身份好奇。
“自然是无名之人!”
答案与剑法同时而至,独孤令名使出九成功力的一剑劈身而来。
钟如七“拈花步”急身而避。
无名剑和拈花步都是以快出名的江湖绝学,两快相权,谁心境纯稳,谁便能占得先手。
钟如七刚才在床上虽未真的做什么,此刻却有些气血翻涌。
他属实想不到那个弱不禁风的贱人居然设局害他。
全力一躲之下,竟让那剑堪堪划过了脸颊,留下一丝红痕。
还有两招!
独孤令名心念一转,悬在空中翻身挑剑,刺向钟如七的命门。
钟如七躲闪不及,本就不整的衣衫“嘶— —”地被割去一半。
还有一招!
独孤令名心想,虽未刺中却并不气馁,无名剑穿衣而过,眨眼间接上了一剑…
“师兄,我来帮你!”
一直在旁默观战况的苏软语此时出声了。
他不出声还好,他一出声,钟如七情急之下冲着独孤令名打出的一掌击雷掌、在苏软语飞身加入战局的一刹那,临时转念劈向了苏软语。
早在他俩一进屋,钟如七就判断出:
两个人武功,一个内力菁纯,一个平平无奇,所以他才第一时间对上了独孤令名,而未将一旁的苏软语放在眼里。
如今这人出声倒是提醒了他,想出了这招声东击西。
独孤令名看着钟如七的掌风冲着苏软语去了,他立时拧转剑势往飞身而来的苏软语身前挡去。
苏软语不是十二支弟子,他接不住钟如七的一掌。
而烬羽令,若持令弟子亡,则令失,属任务失败。
对于烬羽令,独孤令名可从未失过手。
钟如七见独孤令名果然被自己虚晃一招改了剑势,心中大喜,自古出剑者临阵改意都是大忌,运气的路数和剑势都会大大削减、甚至反噬。
天赐良机,他不能再等,拼尽十分力蓄出一掌向钟如七天灵劈去。
电光火石之间,钟如七的手掌并未如他期望的那样抚上独孤令名的额头,确是对上了另一个人的掌心。
——正是月寒江。
“师兄,十招到了~”
几乎是在刹那,月寒江右手持剑荡开了独孤令名和苏软语,左手一掌迎上了钟如七。
钟如七只觉得自己丹田似有一股寒气猛冲进来,内力以惊人的速度从体内迅速散失。
战况一瞬扭转。
这是什么武功?
这个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这是钟如七昏厥过去之前,脑中接踵而至的,最后两个念头。
(2)
钟如七的倒下的样子很难看,苏软语从地上起身、不屑地踢了他一脚。独孤令名也稳住身形——他被月寒江的一剑隔出去了一段距离,但未像苏软语一样倒地。
月寒江收手,那柄软剑如水般流入他腰间宽带中,似他从未携带过任何武器出现的那般:
“他武功已废,天亮前不会醒。”
这时,众人才抬头看到了床上的香艳场面:
床上那人不着寸缕,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融花了胭脂,泛红的眸子和鼻尖看起来楚楚可怜。白净的皮肤上全是伤口,此刻左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右手在解着被绑在床头的另一只手。
想来是刚才挣脱了一只手,持刀跟钟如七对峙,挣扎间反被钟如七将刀推进了自己身体。
这就是花惆笑了。
月寒江与他虽在宫主身边,但近几年、从花惆笑被禁止踏入宿云宫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更别说他如今这副样子。
随手将床边的衣袍附在花惆笑身上,月寒江伸手一指断开了他被绑在床头的手:
“你的伤…”
“不影响……”
花惆笑只手拔了胸口的匕首,不再出声,只拿起衣服裹在身上、翻身下床,系好外袍的带子时,胸口就晕出一团湿乎乎的血。
独孤令名看到花惆笑的第一眼,便背身过去,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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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而立,此时方才出声:
“你不该动手~ ”
“对呀,你闹起这么大动静,差点坏事。”
苏软语借机指责。
此刻花惆笑已扶床站起,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样子看起来有点虚,俯身冲背对着他们的独孤令名虚拜一下:
“奴有失,未能拖住他更长的时间。”
这里的四个人,只有独孤令名是十二支弟子——重云十二支地字科的掌事师兄——是他们中身份最高的,跟独孤令名相较,他们都只是奴才。
花惆笑的话是对着独孤令名说的,起身时脸却冲着苏软语:
“只是奴没想到,师兄来的这么晚……想是被什么不相干的人拖了后腿~”
苏软语知道他在说自己“不相干”,忍不住出面讥讽:
“我们也没想到,你这种时候倒还装起了贞烈。”
月寒江走到独孤令名身后,俯身下拜:
“令名师兄,既已令成,回宫复命要紧。”
独孤令名转身:
“嗯,赏罚奖惩,掌座自会公断!”
看到独孤令名并不打算深究,苏软语还想说些什么,没想到这时月寒江却又开口了:
“令名师兄,寒江还想请您的烬羽令一观。”
在场众人俱是一愣。
独孤令名眉头微皱:
“可有不妥?”
月寒江缓声回答:
“行令人数…不符~”
独孤令名伸手入怀,方想起:
“我的令…在他那里……”
苏软语腾地脸红起来,突然有些腿脚发软。但转念一想,既然令已成,自己也没有误事,想来不算什么大事。瞬间又有了些底气:
“令名师兄的令在我这里,月寒江,你有什么资格查师兄的令。”
此时,屋里的人都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包括花惆笑在内。
烬羽令,对于行令对象名号、何时行令,行令之人何几,都会有明示,虽每令内容因人而异,但行令人有几个到场是对得上的。
花惆笑的令上,指明了会有两人接应,但现在到场的有三个人,多了谁?自然不言自明,花惆笑冷笑。这个苏软语跟着跑来,还能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害他、看他笑话。不惜闯这样的祸,就算他们家那位能保得住他,估计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是寒江僭越,既然令成,寒江请退。”
月寒江再拜行礼。
他本就没有要真的查独孤令名的令,一则他确实没有资格,二则弟子令互不相通。他提出这么无理的要求是想提醒独孤令名他多带了个人来,也是想阻止苏软语再挑起什么争端。
独孤令名自然也明白了,下午苏软语传令之时他就觉得有些奇怪了,没想到是苏软语自己想跟来擅自加了要求,说是掌座令上说的,要带着他一起。
独孤令名看出月寒江是想提醒他,此刻见他再拜,便不想在此纠缠:
“各自依令行事,不得怠慢,诸事待回宫之后自有定夺。”
“尊令~”
众人附声。
月寒江起身离开时,听到独孤令名用内力度过来的声音:
“你晚到之事,我不会对掌座提起,就当你全了我十招的人情~”
月寒江银色面具下的眼睛似乎弯了一弯,轻声回他:
“多谢师兄。”
很多年前,独孤令名第一次拿起无名剑时,说,如果有朝一日遇到钟如七,能跟他过十招就算自己出师。所以,今日月寒江才在屋外,等他们胶着十招之后才进去。
独孤令名其实还记得,当时为他捧剑之人,就是月寒江。
诸事方毕,诸人散去。
花惆笑走过苏软语身侧时,倾身附在他耳边笑了:“蠢货!呵~”
苏软语霎时气结。
却又无可奈何。
3. 重云
(1)
人们常说,死后的世界有十八种地狱,凡犯杀生、诽谤、偷窃、□□等戒的罪人会堕入其中、受无间痛苦。
但这样的犯戒之人却没有那么轻易死去,反而是那被冤杀、被诽谤、被□□…的无辜之人的生命,因处世纯善不加防备而更加脆弱。
凡有一二幸免罹难侥幸存活的,却要与那作恶之人同活于世。若所受之冤不能昭雪、所受之屈辱不能得报,甚至,即便与恶人同死若不同入地狱之道,亦难得见他堕生地狱之报。此间种种心境,宛如人间另一种炼狱般的存在。
黥朗此刻,就坠身于此种炼狱之中。
约莫建元五年左右,云洲方向隐隐有了关于一个江湖门派的传说。
江湖传言,凡有大仇在身未得报者,去四洲之外、登半劫山、入重云宫,便可一尝夙愿,得报大仇。
十几年间,关于重云宫的传说版本已越来越多。
有传说重云宫藏获天下各派至高武功秘籍;有传说重云宫住着不世神仙、是人间仙境;甚至有传说重云宫是人间阎罗殿,能使恶人生封地狱,在世得尝因果轮回。
这种种的传说,真假难辨、神乎其神,也是因为:
一来重云宫在江湖之外,从不参与江湖纷争,外人无从真正知晓重云宫内到底是何种天地;
二来,十几年间无论民间还是江湖,零星发生的无头命案里总有一丝半蛛线索指向重云宫。被有心人将巧合串联、传出些旧怨情仇的故事。
众说芸芸之下,重云宫这“人间阎罗殿”的印象便深入人心。许多身负血海深仇的苦主,一生所求,便是能叩山门、投在重云宫主门下,借其之力报仇雪恨。
也因如此,那北凉城外的半劫山,成了许多人慕名而寻的世外之地。
有身负家仇的、也有单纯拜师学艺的人。但几乎没有人听说过,谁真正到过重云宫。
一些人,可能走不到半劫山就身死魂消了;
一些人到了半劫山,却被重云宫拒之门外,连重云宫三个字都没有瞄到一眼就匆匆下山;
还有一些人,自从进了重云宫,就生死不明、再也没有了消息。
所以,江湖中人把它传的玄而又玄,也就不足为奇了;有人信其有,有人信其无,重云宫影影绰绰地变成了一个传说。
传说
世上万仇离恨处
人间九狱归重云
黥朗,就是相信这个传说的那类人。
(2)
黥朗问寻一路到了山下,才终于知道原来这世上根本没有“半劫山”。
所谓的“半劫山”原本是一座无名山,因重云宫座于山顶,而以“重云”之名冠之。
这云洲之人或是知道“重云山”却是鲜有人知“半劫山”,江湖中人叫它“半劫山”,是因了重云宫的传说,便有了“凡到此山者,此生劫难了一半”的臆断。
黥朗越过山脚“重云山”的界碑,一路缓坡行去大约两里,只见一座高大山壁,耸入重云。山壁上,有一扇人力开凿的、可以任六架马车通过的山门,山门上有覆着厚厚青苔的三个大字。凭着轮廓,黥朗判断那三个字是:重云宫。
走近了才发现,那门似乎是石质的,向内开。
门后的阴影里站着两个守门的青年。
黥朗甫一探身,便与右侧青年打了个照面。
那青年走过来,眸光在他身上扫了几眼,拱手行礼:
“瞽、眇、聋者、不能习武者,重云宫不收,公子请回!”
一眼就看出,他是筋脉尽断的废人了。
黥朗此时明白了,那几日前所遇之人为何要赠他玉簪。原来凭他如今这幅样子,怕是连山门都进不去。
黥朗拿出玉簪:
“这是在下得月寒江所赠,持此投身重云宫,望公子通融一二。”
那青年迟疑接过,而后与另一位守门的年轻人对视一眼,便飞身进去通报了。
如果黥朗的眼睛还如从前一般的话,他会看到那石门边的山壁上,赫然写着的几行字:
身有残者不可入此门!
身无冤者不可入此门!
身在仕者不可入此门!
这几行字与山壁混为一体,在天光照射下,视力正常之人或不会无视,但黥朗,他始终都没有看到。
还有一点,也是此时的黥朗不知道的,此三者中,也有例外——重云宫主亲选之人不在此列。
(3)
不多时,进去通报的青年出来,抬手虚引:
“公子请跟我来~”
黥朗跟着青年,穿过山门、曲径通幽地走了一段路之后,眼前突地霍然开朗,一整片天光浑然照下,黥朗陡然觉察到:自己脚下所立之处,是这山间仅有的一条山路,路宽可任三四人并排同行,而路的两侧竟是深渊,有树木错落自渊底向上而生,渊林疏密、绿影茵茵,行人宛如在树冠上迈步。
一时有些眩晕,黥朗停下了脚步。
回首再看那刚过的山门,他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自己刚才走的那段路是在大山的肚子里面,这门竟真的是一座大山凿通其下,所开的山门。除了在外面方才所见,穿过山洞,此刻回身,山壁的这边也有一道一模一样的门。
重云宫竟将这一整座孤立的、高耸如云的山,全部当做了它的一道门。
若不是仙人,恐怕无法从这大山的任何一处翻越而过。
简直,坚若天宫。
前面的青年初时并未催促,由着黥朗看,见他环顾一周后依旧停在原地,方察觉此人的眼疾恐怕不像自己想的那么轻。
于是回去,抓起黥朗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胳膊上,说:
“公子扶着我行,前面是石阶,公子小心。”
语气平淡,却让黥朗霎时安了心。
果然再走过去就是石阶,这深渊中唯一的山道。虽然不窄,但若是普通人,难免畏惧恐高。黥朗因自己的眼疾,强迫自己将这深渊当做草地,竟也走的四平八稳,没有露出怯意。
百余个石阶之后,那青年开口:
“到了!”
黥朗抬头,看到前方横在路中间的一个很大的亭子,亭上写着……
“这是枕江亭,公子在此稍候,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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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百师兄过来,公子听他嘱托便好,在下先行告辞。”
青年说着,转身下山去了。
“多谢!”
黥朗只来得及在他身影消失的方向,揖了一个礼。
(4)
这亭中只有一方长条石桌,立在正中,其余便别无长物,连个石凳都没有见到。黥朗到此刻,却也不觉得累了,倚柱而立,环顾四周景色,有种今夕何夕之感。
也不知是方才守门青年的善待,还是这山中的奇景,黥朗多日来凄惶的心竟然莫名平静了。仿佛疲行多日的旅人,找到了不错的归宿,无论此后境况如何,这重云宫,确实是他的最后一博。
或许,我博对了……
黥朗想。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有一年轻人自山上下来。穿着的一袭青衫与方才离开的、守门青年的穿着似是一样。走近些,黥朗方才看到他手上提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匣子。
那年轻人不待黥朗开口,就吐出两个字:
“稍等。”
而后将匣子放在石桌上,自内取出笔墨砚纸张,依次铺开,不紧不慢。
这应该就是那青年所说的天百师兄了。
黥朗猜想。
待所有物什摆好,那年轻人开口了:
“请公子将自己的名、字、原籍、及上重云宫所求之事,写下来。”
黥朗有些迟疑地上前去,那年轻人的目光在黥朗的眼睛上停留一瞬:
“公子是否可自书?或由在下代劳,也可~”
“我自己来”
黥朗说着,拿起了笔。
一笔行云流水般地字跃然纸上。
自己所求之事吗?
在日夜反复煎熬的心辙内,已碾过千遍万遍了~
凡是练武之人都能看出,这提笔的青年一定曾经是个闭眼能书的高手。武学造诣到一定境界,耳口鼻眼、五感想通,便不受限于某一感的缺失。目不可视便耳代之、耳不可听便嗅代之,只要五感尚存一,也能胜过普通人许多。
那年轻人对黥朗的举动并不惊讶,似是见多了、也似是不关心。平淡地脸上没有多一丝表情,只是淡淡的补充说道:
“凡向重云宫所求之事,不可作伪、不可矫饰,若所述不实,一律驱逐下山,望公子知悉。”
“自然半字不虚!”
须臾之间,黥朗便写就停笔。
年轻人手指向那纸一引,纸张便对折两番,被年轻人封入袖中取出的竹筒内。接着他自口中呼哨一声,一只白色羽鸽忽从天边飞来,停在他手上,接着年轻人当着黥朗的面,将那竹筒系在鸽脚处,继而放飞。
这一番动作结束,那年轻人才转过身来,还是那张平板的脸,说着语调同样平板的话:
“虚或不虚,自有掌座亲自校验。公子随我上山稍候几日,待掌座复信,公子或可有缘上殿拜见宫主。”
黥朗点头,在霍然乍亮的天光里,随他拾阶而上。
再没有人看到,那羽翅在空中掠过的白鸽脚上带着的竹筒内,封着的几个大字:
“东都黥朗,求请天子殡天!”
4. 月寒江
(1)
虽然日夜不寐地赶路,月寒江回到重云宫时,还是比计划晚了半日。
照例先去了弟子宫,拜会掌事大师兄复命。
重云宫十二支弟子,每一支都有掌事师兄统管。
其中天子科的掌事师兄叶寂痕既统管天字科,又同时执掌十二支所有弟子,是重云宫唯一的掌事大弟子,也是重云宫主收于座下的首位爱徒。
重云宫令的执令弟子,原则上都由叶寂痕指派。令毕,各分支执令弟子需向各支掌事师兄复命,而后各支掌事师兄会统一交复到叶寂痕这里。
严格来说,月寒江并不属于重云十二支弟子。
他不是重云宫主的徒弟,也不与十二支弟子一同受训,不过是重云宫主为了方便指派、将他挂在了叶寂痕的天子科这一支。若有令要出,月寒江也可交由叶寂痕统一调派。
月寒江是重云十二支弟子中唯一特殊的存在。
他不是弟子,只是重云宫主的私奴。
将烬羽令和复命帖交到大师兄手里的时候,叶寂痕语气淡淡:
“你的簪子宫主收回了,令你回来即刻去宿云宫复命。”
月寒江拜了一礼,便要离去,却听叶寂痕又说:
“你引荐之人已安置在卧月轩,待天择日宫主会亲见。”
他似是叹了口气,接着说:
“师父收回簪子时,脸色不太好…”
月寒江一愣,复又拜了一礼,似比刚才还要郑重一些,致谢道:
“多谢师兄告知,寒江告退。”
说罢转身离开。
叶寂痕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升起一抹淡淡的惋惜。
须臾转念,叶寂痕又将这情绪从心头挥去。
(2)
重云山外天光明媚,云行如水。
宿云宫内寂寂无声、落针可闻。
穿梭行走的宫人似都在屏息移步般、宿云宫殿内异常安静。
早在进入寝殿前,暮雨便用手势告知月寒江:
“宫主安寝,殿中静候。”
这一个静候,就候了一个日夜。
月寒江在宿云宫的寝殿外跪了一个日夜,却并未得召。
银面素袍皆已除去,月寒江只着一身单薄里衣,赤足而跪。长发散落在身侧,恰到好处地遮住他微垂的眼眸。
那眸中风起云涌的思绪,无人察觉。
月寒江在害怕,跪的越久,越怕。
但似乎,那怕,也是忽远忽近的。
一时在心念的缝隙中生出些不确定的遐想、伴着恐惧蜂拥而至。一时纷乱的思绪又在整个大殿的寂静中平静下来、将最后一念恐惧也挤走,还他片刻心安。
他怕什么呢?
这是他第一次接令下重云。早在下山之前他就想好了,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去一趟淳安郡。这是他一早在心里盘算好的,他甚至想过万一回赶不及的所有后果,他都想好了。
这些打算月寒江没与任何人说起过。
但此刻,他还是怕了。
他为什么会怕?
可能是殿里太安静了?!
月寒江讨厌这样安静的大殿,他也讨厌自己,讨厌害怕那个人的自己。
那个人甚至只是在里面睡觉,什么都还没有做。
太没用了,月寒江想。
他极力控制着自己,强迫自己分心去想些别的,来分散一些这内心滕然升起的惧意。于是思绪又自然飘到了黥朗的身上:黥朗已经来了,既然宫主让他上山,那么重云宫势必要卷入其中了……或许是早就卷入其中也未可知。
不是缘分、也不是注定。
月寒江知道,宫主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有他的理由,而自己的那支簪子,绝不会是理由之一。
不知黥朗所求为何?……他的身体又如何了?…既然同在这重云山,自己还是有机会再去见见他的。
却不知道,该以何种身份去见呢?
月寒江忽又有些惆怅,继而又想到了淳安郡所见所闻。虽然只是远远见了一面,但那张笑盈盈的小脸还是让他牵挂。十三年没见,小人儿已经长大了,都能垫脚打枣了……
念念啊……
月寒江在心里叫出她的名字,那张跟自己甚是相似的面容又浮现在了眼前。
月寒江的心,忽地平静了下来、继而、又感到一丝伤感。
久违的,伤心之感。
不知道多少年未曾体会过的伤心。
念念啊……
他又在心里重复了一声,闭上眼……
(3)
“咦~ 怎么哭了?”
一声似是含着笑的、清冷的声音飘入耳际。
月寒江的脸被一只手抬起,睁开的双眸、诧然迎上了一双冷若霜雪的眼,那人嘴角似是挂着笑的,而眼中却全无笑意。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又是什么时候,醒的呢?
我是什么时候流的眼泪呢?
月寒江竟全无察觉。
“主人……”
不知是从何说起,也不知该如何作答,月寒江只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
那高大犹如神祇的男人俯下身来,一张英气而又精致的脸,迎着的殿门外的天光,骤然逼近至月寒江眼前。
或许是光芒太甚、或许是泪眼婆娑,月寒江迎着那双令人生畏的眸子,却看不清那人的神情。
月寒江忘记了躲避。
也忘了自己是从不被允许直视这双眼的。
“怕了?”
那清冷声音的声音里似是多了些玩味,继而,笑了。
但那双眸子里,可是没有半分笑意的。
月寒江终于回神,垂眸躲避那双眸中的冷意。
但他避不开那人打量的目光。
他知道,那人还在看他。
“看来不是……”
那声音没有了玩味的声音,冷了下来。
那人的手离开了月寒江的下颌。
“主人……”
月寒江俯首拜下去,声音轻而哀哀。
这一刻,他怕了。
似有人走过来了,却无人言语,片刻之后,那清冷的声音响起:
“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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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寒江起身,依然跪着,也不敢抬眼去看。
颈边忽然传来一阵凉意。
一个金色的项圈扣上他的脖颈,连着纯金的链子——是月寒江并不陌生的链子。
一阵惊惧袭上心头,月寒江低首轻唤:
“主人~”
声音里满是哀求,但那人似是没有听到,只是冲他凉凉地说:
“第一次放你下山,就脱了缰……你是真不把我的话放在心里呢,还是真不把我放在眼里?…嗯?”
“主人……”
月寒江声音有些抖,眼角忽就落了泪下来。
他怎么敢呢?
他只是太想那孩子了!想到不敢说出口,他怕他不许,他怕若是说了,或许就没有了这一次下山的机会。
他真的怕……
比现在的怕还要怕。
“现在怕了?呵……”
那人轻笑着,忽然扬手。
链条受了力被带起,精准穿过大殿梁上的环、继而就近绕在了一旁的柱子上。
月寒江随着那力被腾身拽起,整个人被离地吊起、恰好停在离地半尺的地方。脖颈骤疼,在窒息的刹那,双手本能向上紧紧拽住那链子,缓解脖颈处的勒痛和骤然而至的窒息感。
身体被吊起,月寒江其实是可以平视面前的男人,如果他敢的话,他或许可以看到那男人柔和了一瞬的笑容。
那人说:
“把我赏的簪子给了旁人的时候,不知道怕?”
月寒江的心一沉。
那人又说:
“去淳安郡的时候,不知道怕?”
月寒江的心重重一沉。
原来他知道的,他都知道。
心若擂鼓、震痛自己的耳膜。
月寒江瞬间心慌起来,几乎是本能地哀求:
“主人~主人……”
连声音都是急切的。
可惜。
那人并不在意,只是继续说着:
“现在才知道怕——迟了!”
那人轻轻附上月寒江微涨红的脸,欣赏着这双眼睛里、因恐惧而逐渐破碎的光,笑了:
“拿来~”
话音刚落,藏风便端着一个细长的匣子、跪呈过来。
那人拿过盒子,轻轻挥了挥手,藏风和殿中的众人随着那人的动作纷纷离开。
随着高大的殿门合上,殿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而整个过程中,那人的视线没有离开月寒江的脸。
他真的太爱这张脸了。
淡眉若蹙、天生凤眼、偏又生成一双含情目,顾盼之间、无论如何隐藏,总有些难言的情绪从细长的眸中溢出。
他就是爱这眼中难掩的、那一丝半缕的情绪,爱这脸上因他腾起的所有的表情、或惧或悲、或欲或求、或苍白或通红。
在月寒江越来忐忑的眼神里,重云宫宫主缓缓推开了那细长的匣子。
约莫鹅卵大小的一排夜明珠、整整齐齐地、缓缓出现在月寒江眼前。
“你会喜欢的~”
月寒江听到他这么说。
5. 离恨鬼
(1)
那日,守门弟子嘴里的“天百师兄”将黥朗带来这“卧月轩”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七八个人了。
“他们是跟公子一样的投山之人,早于公子几日上山,公子便与他们一起在这卧月轩稍候几日。待掌座指令一到,或去或留自有定夺。”
说完特意招来了轩门外的两个小弟子,说道:
“这位公子,便交于你二人看顾。”
两个小弟子忙行礼:
“师兄放心,大师兄已交代过,这位公子可暂列千一之号,此后之事交于我们便是。”
天百颔首,又冲黥朗虚行一礼,转身便走了。
“千一公子,这边请。”
两小弟子中的一个看向黥朗,示意他进门。
“千一?”
黥朗因这个称呼略迟疑。
“嗨,他没说清楚,我来与公子说,”
两小弟子中的另一个明显更活泼一点,说着便靠到黥朗身边,说道:
“凡投重云宫之人,自上山起,便表示以往身份匿于人世,在这重云宫中脱胎换骨重生一次。故不便以前世真名相称时、只唤代号也可。像公子这样初上山之人,因为还没有安排具体归属何处,便都暂列一个号位,作为暂时的称呼。待真正入宫开始,称呼可根据掌座安排再定。公子现下可暂以千一自称。”
“原来如此,感谢相告。”
黥朗行礼相谢。
同时心里也想:
重云宫这规矩倒是贴心,投身此间之人,确实都不便以真实身份示人,他自己便是如此,倒也省去自己编撰名号了。
另一位小弟子看这边解释完了,便继续引黥朗入内,嘱咐说:
“这卧月轩内其他公子也不是喜谈笑之人,公子不必担心会被打扰。重云宫提供基本食物和水,留宿期间,万不可出这卧月轩院墙之外,切记!”
那位相对活泼的弟子,此时也正经补充了一句:
“擅自离开卧月轩者,会被视为细作。轻则驱逐、重则……丧命于此也是有的。”
黥朗点头。
这条规矩也是对于还未加入重云宫之人的基本戒备。
很合理。
(2)
卧月轩不算小,四面都装了琉璃窗,颜色不一。
每日午后的都有斑斓的光投在黥朗身前的地上,黥朗一仰头,眼前就是一片斑斓色彩,模糊好看。
不知是谁建了这里,一定是个内心极有雅趣的人。
轩内除了一张桌几张椅之外便别无长物。
留宿此间的人,每人除了一张草席和每日的餐食以外,便没有其他。
那两位小弟子——黥朗后来知道,活泼一点的那个叫甲百二、另一个叫丁十五——除了每日按时送餐食过来以外,大部分时间都轮流守在门外。并不主动进来打扰轩内之人,而轩内之人彼此也或打坐或冥想,竟也都是不多出声之人。
这些人中,倒是有一个受伤之人。说是皮外伤,黥朗靠近他时能闻到隐约的血腥味。甲百二定时会单独带些东西给那人,从味道判断,黥朗猜测是某种草药。
那人身量不高,像是个半大孩子,睡在黥朗旁边,终日一言不发。喜欢背对黥朗、面朝墙躺着,与所有人保持着距离。
黥朗之所以注意到他,是感觉他虽然与所有人都保持着距离,但明显靠他比别人近一些,可能是因为自己给人的的威胁最小吧,黥朗想。
他毕竟是个瞎子、还武功尽废。
黥朗是这卧月轩唯二终日躺着的人,其他人或打坐、或运功,只有他和那受伤的孩子看起来无所事事一般。
黥朗虽然双目有疾,但住在这卧月轩这几日,已经将这里的人逐一探知了一遍。
这里一共有七个人,除了那个孩子之外,还有两个人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一位是个书生,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和解决三急之外都坐在桌前读书,一动不动,但从他呼吸之间,黥朗判断此人武功不低。
另外一个,则是个体型壮硕的男人,黥朗模糊地感觉他似乎穿着官衙的打扮。且此人不知是有意无意,目光总往自己这边扫,黥朗没办法看清他的神情、故不知是看自己还是看那个孩子。
只是心底多少对这人有了一点戒备。
至于剩下的几人,黥朗便没有注意到更多,只是有意识地与所有人保持着距离。
特别是那个壮汉。
(3)
就这么过了三五日的样子,忽一日,卧月轩突然进来几位重云弟子。走在最前面的就是每日守在门口的甲百二和丁十五。
丁十五扫了一眼在场的人,然后忽地面向那位壮汉,开口了:
“这位公子,掌座复令、尔所陈之情非真、所请之事重云宫不能允,请公子即刻下山离开。”
那壮汉忽地站起,哼笑出声:
“让我离开?!好啊,我下山就告发你们,收留朝廷重犯!”
此话一出,全场噤声。
黥朗心里咯噔一下。
被这人认出来了吗?
他这些天自认谨小慎微,从未与任何人攀谈、相貌和衣服都已与从前大不同。就连额上的胎记,也是被厚厚的头发遮得好好的……是自己大意、哪里露出了端倪吗?
甲百二小师弟站了出来,道:
“这位公子,投我重云宫之人,无论何种身份来投、我们只讲缘法、不问过往。入山门时所询之事、皆用以衡量重云是否有力相助。既然公子不愿以真情相告、那便请离开重云宫,至于公子方才所说、子虚乌有之事,在下就当没有听到。奉劝公子也就此闭嘴,若以此要挟重云宫,便当真是愚蠢了。”
那壮汉似是有恃无恐:
“子虚乌有?在座的谁是朝廷要犯,你们真不知道,那我指给你们看看,不就是……”
话说到一半突然失声,壮汉惊恐地朝甲百二方向看去。
甲百二身后腾地飞出一条长绫,瞬间绞上了壮汉的脖子。长绫的那一头系在甲百二身后的一位弟子手里,又是一番动作,壮汉便被五花大绑起来。
甲百二踱步上前,笑眯眯地说:
“公子既然不想走,那就……留下吧。”
接着黥朗只觉得甲百二似动了手,那壮汉的脖子上就渗出了殷红的血。
刚才甩出长绫的弟子倏地收手,一个转身割断沾血的那一段。
只听甲百二忽又咋呼起来:
“唉,我说小师弟,你瞪我干什么。”
黥朗看不到他们动作的细节,想是那小师弟给了甲百二一个白眼。
但却并未出声,只将地上的人扛起来带了出去。
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丁十五重新开口:
“几位公子,掌座已复令,各位所请之事重云能允、但未必尽数可允。可待几日后的天择日,宫主亲自定夺。”
“在下可将重云宫择人的规矩先行告知各位,请各位心里有个数。”
原来,对于所有来投靠之人,重云宫有自己的选择标准。
在场的人聚精会神地听着,黥朗也是第一次完完整整的知道了这重云宫的规矩。
原来要入重云宫为徒者,需拜重云宫主为师。宫主会因才而择、传授武功心法绝学。武功大成之日,为弟子者可自己亲手了解前事、重云宫会助其一臂之力;即便武功没有突破、练至一定境界,掌座评估你可以动手之时,重云宫同样会助其一臂之力。
但代价是,你的大仇得报之后,需要为重云宫效力十年。
“能不能成为重云宫的弟子、愿不愿意为重云宫效力,就看各位的意愿和造化了。”
丁十五说完这句,便是把规则说明白了。
可是黥朗却越听心越寒。
这世上怕是没有什么武功,是他这个废人能练的了。
重云宫若当真是不收武功尽废之人,那自己即便到了天择日,怕也不能被那重云宫主挑选上。
“还有一条规矩,师弟忘了说。”
“当然,还有一条……重云宫泽选门徒虽看练武资质根骨,但若你没有这些,也还是有一线希望入我重云门下的……”
甲百二走到丁十五旁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说道,
“凡是被宫主亲自选中的人,无论武功根基如何,都可以无条件入我重云门下。”
轩内此时响起了一些轻轻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或惊疑、或不解。
大家都有些意外。
便有人问道:
“那是什么样的资质才能被宫主亲选?”
甲百二话里似乎夹着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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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意:
“诸位有所不知,在择选弟子之前,我们宫主还有一个规矩:若是有天人之姿的公子、宫主会择选他入住镜花水榭。选中之人无需受训、他所求之事、宫主一力承担,也不必为重云宫效力10年,只需5年便可离开。”
“不过……”甲百二卖了个关子,慢悠悠地继续说,“那被选中之人若拒绝,便也不能再拜在宫主门下做重云宫弟子、需得就此下山,且此生不得再跨入重云地界。”
“那镜花水榭是什么地方?”
发出疑问的像是那书生的方向,这句话同时问出了在所有人的心里的疑惑。
甲百二似乎还是笑着的,话里似乎有了更深的笑意:
“镜花水榭的公子,与重云宫弟子不同,平日无需受训、起居也有专人服侍。而公子们只需要服侍重云宫主一人的起居寝卧……即可。”
霎时轩中腾起了一阵静默。
“哼…呵,原来是重云宫主的后宫啊~”
不知是谁玩味地哼笑了一句。
众人瞬间了然了镜花水榭是什么地方。
黥朗心中惊讶,这重云宫主竟然还有这样的癖好,真乃……真……
“各位公子也不必太过在意,宫主也不是时时都有心情择选的。”
甲百二语气轻松地安抚着众人。
“据说所知,宫主已经有两年没有这么做了……而且,我们宫主的眼光……”
黥朗觉察到甲百二扫视一圈众人才继续说,“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
言外之意,在做诸位,怕是没有资格。
必要的事情说完,甲百二便离开了,众人也就各怀心事地散了。
黥朗回忆着黥朗的话,少顷,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看来,自己入这重云宫,也并非无一线可能。
(4)
夜晚有风,卧月轩外树影重重,黥朗闭眼假寐。
心内无甚波澜,白日下定决心之事
似又翻出心缝开始犹疑起来。
“你真的要入这重云宫吗?”
黥朗一时以为是自己心里的声音在问,直到那真实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他才反应过来。
那声音就在自己耳边,而说话之人,正是睡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孩子。
那孩子见他没有动静,又问了一次:
“你真的要入这重云宫吗?”
黥朗睁开眼,转向那孩子,模糊看到一张清瘦的脸,似长着一双浓眉。
黥朗笑了一下,轻声嗯了一声。
他对这个孩子印象不坏,可能是没有从这孩子身上感受到什么威胁的缘故。
那孩子又问:
“你知道入了这重云宫,江湖上的人会叫我们什么吗?”
“叫什么?”
“离恨鬼……”
“是什么?”
“他们都说,来这重云宫的人,在山下就算死人了……所以…我们活着就像鬼……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他们说在这重云宫受训,就像在地狱里试炼,很痛苦,所以活下来的人,跟鬼没有两样……”
黥朗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孩子是有点害怕了,所以他问自己是不是想入重云,其实也是问的他自己。他或许犹豫了。
黥朗轻轻问:
“那你还记得,你为什么要来重云宫吗?”
孩子突然静了。
长久的沉默起来。
黥朗没有追问他,只回答他开始的问题:
“我要入这重云宫,我不怕那些……”
还有一句黥朗没有说出口:
这里是我大仇得报的…最后的机会了。
良久,孩子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我也不怕……”
这话里已没有犹疑。
卧月轩外月光圆盘似的挂在当空,盈盈的光撒在树枝间又投影在斑斓的琉璃窗上,在屋里晃动出暗影幢幢。
轩内已无人说话,刚才黥朗和那孩子的简短对话想来所有人都听到了。
此时再无人言语,只有清浅不一的呼吸声。
这里的人,都是前尘断绝之人、亟待投胎重生的孤魂野鬼。
已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也就的确没什么好惧怕的了。
6. 东都故人(上)
(1)
似是周身陷入大火之中般,月寒江只觉自己呼出的每一口气息都是滚烫的。
灼痛感在嘴里蔓延、又一路往下流过了心肝、肺腑,身体似是要从内里痛的爆开来,意识混沌不清。
分不清白日还是暗夜、阳间还是地狱、甚至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
他只觉得痛,在一片混沌之中唯一清晰的感知,就是痛。
真的太痛了。
要怎么形容这种痛呢?月寒江甚至感觉自己有好长时间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漆黑的、或是恍惚的……他看不清自己怎么了,也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处,也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他很难受、身体失控般地疼痛、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缓解一般。
如同火海中漂浮的残叶,每一朵火舌的舔舐,都带来灰飞烟灭般地疼痛。
“好痛呀……主人……”
他哀哀地、沙哑地、轻轻地唤出一句。
刚有些知觉的意识又跌入了残酷的梦魇之中。
罗帏被风扬起、婆婆娑娑间掠过床前更衣之人的衣角、顺带将这几不可闻的声音顺入了那人的耳中。
那人难得顿了一顿,继而挑眉。没有让人继续系上大带的动作,而是回身,朝床上望去。
床上之人不着寸缕,周身通红、想是高烧还未退,满身的伤口、深浅不一,都系自己的手笔。那双闭了很久、红肿的眼,于眼角处,又有了新泪。
他哭了很久呢,那人这么想着,笑了。
挥挥手,让人先离开。
那人又坐在了床边,安静地看着这具身体。
月寒江如果醒着,他会看到,此刻注视着他的人的眼神,是多么可怕。
黝黑深沉、似乎燃着这世间所有的恶念、和对眼前人的嗜血欲念,宛如深渊。
“是你自找的……”
那深渊的主人轻轻说,伸手抹去了月寒江眼角的泪水。无视那滚烫地、似是正在燃烧的皮肤带来的灼热,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抚上了那张脸。从眼角、到脸颊、又到那两瓣破烂不堪的唇。
随着抚摸的动作、那黝黑的眸中、似是自深渊中又腾起了丝丝缕缕的欲念,于是手上的动作也随着加了些力度。
或许是力气太大压破了唇上的伤口、昏迷中的月寒江被疼痛拽着、身体痉挛般地颤了颤,人却是还没能醒。
“罢了……”
那深渊的主人敛起眸中的欲念,起身。
“不拦着你了……”
“东都故人嘛……想见便见吧……”
(2)
月寒江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走在一条不知始于何处、亦不见归于何处的路。路两边是燃着大火的深渊、烧的这条路也是滚烫滚烫的。月寒江只觉得每一步都痛、蜕皮挫骨般地灼痛。
他呼喊过、但是出口的话语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人听到。
没有人、没有尽头,只有无尽的煎熬……
梦里的他跳进了那火海,但是落脚处便又出现了刚刚的那条的路,没有半分的区别。
逃不掉的……
梦里站在一片火海之中的月寒江,身影恍惚间慢慢缩小,变成了一个泪流满面的小人儿,嘴里喃喃的说:
“逃不掉的……”
“逃不掉的……”
逃不掉的……
那漫天的火海腾地又变成了东都骄阳高照的天空,阳光直直刺进月寒江的眼睛里,骤然而至的光亮也让他双眼炸疼起来。
“啊……”
一个很轻的惊叫从嘴里喊出,月寒江睁开眼。
入目是苍白的罗帏、和着刺眼的天光在他眼前照出亮晃晃的一大片白。
窗是开着的,他懵懵地想。
月寒江转过脸,看到眼前依然被锁着的手。后知后觉的发现,他还在宿云宫的寝殿里,这是宫主的寝殿。动作间,他又看清了自己的腿脚上的锁,身体各处隐隐的疼痛开始反噬他的神智,灼的他又有了半刻的恍惚。
“你醒了?”
有人自外面进来。
月寒江扭头,见进来的人是暮雨,心里莫名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他,都好……
“宫主这几日都宿在镜花水榭,不会过来。”
似乎是看穿他在想什么,暮雨边走近边说道。
说话间,取了屉里的钥匙,探身过来,将月寒江手脚上的锁一一打开。
过程中并未往月寒江身上多看一眼。
没有了束缚,月寒江慢慢坐起,接过暮雨随后递过来的衣服。
迟疑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项圈,有些迟钝地开口:
“这……”
声音哑到他自己都听不清的地步。
“那个只有宫主能解……”暮雨淡淡地说,“宫主吩咐过,你醒了,便不可擅离这宿云宫……但你若想去卧月轩,却是无妨的。”
月寒江怔愣,系衿带的动作顿了一顿,还是有些迟疑:
“卧月轩?……”
暮雨点点头,将罗帏敛起。
既然话已经传到,便自去忙自己的事情,不再理会他。
月寒江勉力站起,嵌进床边铜镜中的、自己的身影、让他忍不住驻足而望:镜中人面白如纸、脸上和胸前的伤口都已斑驳结痂、似是消瘦了一点。颈上的项圈松了半分,项圈连着的链子自然垂在身后,大半掩在垂落的长发中,隐约或不可见。
那项圈要不是样式古朴厚重、倒也像是什么名贵的首饰一般戴在颈间,加之一身白衣的衬托,反而让佩戴之人更显得耀眼了几分。
“我躺了多久……”
月寒江问,声音哑而轻。
“两三天吧……”
暮雨的声音遥遥传来。
“奥……”
月寒江低头、苦笑了一下。
这身体的恢复能力…真是好的令人失望啊……
月寒江想。
(3)
虽然很意外宫主会让自己见黥朗,但因为着实不想呆在宿云宫,能逃离片刻是片刻。尽管内心对于是否要见黥朗还有些犹疑,但月寒江人却坐在卧月轩外的树上,已经有一个时辰了。
山下那一面,太过匆匆,月寒江虽有心询问他遭遇,却没有时间攀谈一二。如今,又想:小十郎他,可愿意与他相见、说起吗?
以自心相度,他未必愿意在如今的境况下得遇故人。
毕竟是十数年未曾相见了……
月寒江想得失神,呆呆地看着天空。
重云宫的天很高、也很蓝,云稀而淡,反衬得天光大盛,亮的刺眼。
宛如那年东都秋猎的天,也是天高云淡、骄阳刺目。
黥朗骑着新得的白蹄乌骏停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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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边,逆着光,伸出手,对他说:
“苒之,来,我带你跑一圈!”
少年杏目圆脸,笑容美不胜收。
那时的月寒江,还不是月寒江。
他只是六岁的孩童,也是能作文论策的皇子客卿,是被元昌帝笑称“小项橐”的大週神童。
那时的他,叫穆繇、穆苒之——北卫军督将穆泊明的长子。
那些年,东都明媚的少年郎们有很多,但人们夸夸在口最多的两个人,一个是北卫军督将穆泊明的长子穆繇、另一个就是右丞相黥怀瑾的小儿子黥朗。
穆繇是因为他的才名、和元昌帝“特禀异质,迥越伦萃”的一句评价成为东都极富盛名的神童;而黥朗是因他出生时带的桃花胎记和小小年纪便射石饮羽的箭术而美名在外。
两个孩子文治武功各领风骚、成为东都传说里的一对双壁,也成为了相伴长大的挚交好友。
黥朗是黥怀瑾的独子,却在家里排行第十。
丞相夫人嫁入黥府五年才得了这一个儿子,他之前,黥怀瑾那些小妾们零零落落已经生了九个女儿。不幸的是,黥夫人在生黥朗的时候难产去世了。黥怀瑾因为嫡子缘故,便从此未再续弦,也未将哪一位妾室扶正。
黥朗自小在祖母身边被娇养着长大,亲近的人多唤他一声“十郎”或“小十郎”。长到八九岁上也未曾取字,便由着众人,将“十郎”当做了小字。
穆繇就喜欢唤他“小十郎”,但其实,黥朗年长他两岁,是他的哥哥。
穆繇很喜欢黥朗,因为他总是爱笑着看自己,大眼睛弯起来,特别好看。也因为,黥朗是第一个带穆繇骑马的人。
穆泊明作为穆繇的父亲,也从未想过自己没有马腿高、且对舞刀弄枪毫无兴趣的儿子,居然会喜欢骑马。就像他一介武夫,从未想过自己的儿子六岁便能作文论策一样,对于这个孩子的天赋除了惊奇,便是手足无措。没想到儿子对自己的武功家学没有丝毫兴趣,偏偏对那些文绉绉的著书史论读不舍手。
虽然对儿子不能继承自己的衣钵有些心有不甘,但因为“神童”的名声在外,穆泊明也不敢怠慢孩子的学问。小小年纪,便领着他拜在了左丞相黥怀瑾的门下,跟着黥怀瑾学习。
这成为两个小神童缘分的开始。
黥朗也很喜欢穆繇,因为这个孩子真的很好看,快要比自己还好看了。也因为,穆繇对自己总是很有耐心、无论什么问题,不管问几遍,穆繇都会一遍一遍回答他,从来不会觉得烦。跟他那个又凶又没有耐心的爹不一样。凡是一个问题问超过两遍,他爹的脸色就会非常难看。
所以黥朗很怕他爹,更怕跟着他爹念书。
黥怀瑾或许从不知道,黥朗是因为他动不动就挂脸子的原因,才对经史著作失去兴趣、转而喜欢舞刀弄剑、骑马射猎的。他要是知道,或许会对儿子多一点耐心。毕竟作为当世大才的左丞相独子、却是个末学肤受的“莽夫”,多少让丞相有些面上无光。
好在他有了一个关门弟子穆繇。
黥丞相真的是太爱穆繇了。
这个孩子在学问上的天赋和聪颖、让他不爱都不行。什么问题一点就透、读书写字,端坐一天也从不喊累。每每谈史论时策,黥丞相往往恍然有多了一个忘年交之感。
总之,诸般缘分交错下,穆繇和黥怀瑾、成为了彼此儿时最亲密无间的伙伴。
7. 东都故人(下)
(1)
“苒之,来,我带你跑一圈!”
少年杏目圆脸,笑容美不胜收。
“好”,少年穆繇伸出手,甜甜地笑。
黥朗略高出穆繇一头的身量,刚好将小穆繇圈在身前,稳稳坐在马上,说:
“苒之,你的手抓这里,坐稳了,不要怕,我保护你!”
穆繇很喜欢这种感觉,骑马飞驰的感觉: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两侧的景致飞速后退,整个人,像飞起来了。仿佛世间之空无物可挡、旷野之境任由翱翔,那种飒爽自由之感,真的棒极了。
虽然说是跑一圈,但因为穆繇看起来太开心,黥朗忍不住带着他跑了好几圈,直到穆繇觉得累了,两人才停下来。
下马牵绳,并排而行。
黥朗间或摸摸黑色的马鬃,眼里含笑地说:
“这是阿乌,樾哥哥送我的,漂亮吧~”
黑鬃白蹄,确实很漂亮。
穆繇点点头,问:
“阿乌?你起的名字?”
黥朗笑,点头:
“对呀,好听吗?”
穆繇答:
“好听,阿乌,也很配你那把漆弓。”
黥朗笑逐颜开:
“乌马漆弓、就差一个春猎令,我就能带你共猎北山熊了。”
穆繇噗嗤一声笑了,揶揄他:
“你还是跟你的樾哥哥去猎熊吧,我可不行。”
黥朗的耳朵、微微红了:
“苒之,你打趣我……你坏!”
少顷,又说:
“苒之,今天带你骑马的事,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哦……”
“樾哥哥他不让我与人同乘一匹马……”
说完,少年黥朗的脸、也红了。
(2)
穆繇七岁那年秋,黥朗的祖母离世,黥怀瑾遵老母遗言、将母亲遗体带回江陵老家安葬,黥朗随行。
出发前一天,穆繇去见他。
黥朗骑着阿乌,带他一口气跑到了东都城外的江边。
黥朗边扶穆繇下马,边说:
“明天我们就从那边的码头坐船去江陵。”
穆繇望着那粼粼江水,心里默然有点难过:
“什么时候回来呀?”
黥朗难得的没有笑,神情也有些暗淡,说:
“明年春天吧,入冬不好行船,爹说会在江陵过年。”
不能跟你们一起过年了,黥朗在心里遗憾的想。
穆繇觉察到他的不悦,知道他心里也是不好受的,遂宽慰道:
“我还没有去过江陵呢,那边要是有什么好吃的,你记得带些给我…”
黥朗笑了:
“你就知道吃哦~~~”
又说:
“我尝过觉得好吃的,都给你留着。”
杏眼弯弯。
穆繇也笑了:
“今年上日贺岁花灯,我买个顶好看的,给你留着。”
这之后,两人都没再说话,默默并立在江边,看日头慢慢西沉。
少顷,黥朗突然说:
“苒之,你会作诗吗?给我作首离别诗吧……”
继而挠挠头说:
“古人送别都喜欢作诗,咱俩也是第一次分开,怎么也该应个景儿…”
说完又小声嘟囔:
“还没有人给我作过诗呢……”
穆繇歪头看他:
“你怎么突然喜欢诗了?”
黥朗佯瞪他:
“现在就喜欢了么,不行?你给不给、给不给……”
说罢就要上手挠他。
穆繇笑着闪躲,频频告饶:
“给的给的,这有何难,只要你不嫌弃……”
黥朗笑着停手:
“你小项橐的诗,哪个敢嫌弃~”
穆繇赧然弯起眉眼。
此时天色转暗,江边渐有风起。远处码头上的灯笼渐次亮起,应是船家陆续收工回家了,穆繇看着看着,心里遥遥一动,唸道:
“月隐瑟瑟谷中风,江寒风盛渔火空……
……卧浪浮舟辞雨声,此去东都无故人……”
“卧浪浮舟辞雨声,此去东都无故人……”
黥朗不由地在心中默诵,忽觉句中竟有些悲凉意味,心情又蓦地有些沉,缓缓才道:
“苒之,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还带你骑马~”
穆繇点头。
其实,这送别诗,穆繇只是因江景所动、一时有感而作。
哪知这一句“此去东都无故人”竟一语成谶。
年少的他们,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
(3)
“月隐瑟瑟谷中风,江寒风盛渔火空。
卧浪浮舟辞雨声,此去东都无故人。”
思及当年江边临别,隔了十数年再次想起这句子,竟还可以缓缓念出声。
月寒江没看到,树下连廊边倚柱站着的人,听到此语,明明一呆。
那人自双目失明之后,耳力便出奇地好,他甚至没有看到树上有人,这几句仅仅是喃喃自语的句子,却让他第一时间惊得站起。
那树上有人!
而且那人竟然是、肯定是……穆繇!!!
“苒……苒之?……”
“……你是……”
“……穆繇?”
黥朗惊的怔愣在地,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不远处那树上的人影。
让月寒江犹疑彷徨的再见,就这样猝然发生了。
他蓦然看向树下之人,那张除了桃花胎记、分明已彻底变样的脸却再次跟记忆中的面庞重合。
明媚天光,一半洒在这郁郁葱葱的重云大地上,一半洒在黥朗的脸上。
他还是那么美,美的明艳、就连那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眸也不显丑陋,反而有些、凄凉而模糊的动人。
月寒江望向他。两人之间,隔着十数年的光阴、隔着无数的物是人非,仿佛两个飘零的灵魂,遥遥相望着,便能取暖。
“小十郎啊……”
随着这声轻呼,黥朗被拥入了一个清香的怀抱里。
是熟悉的无名香。
不久前,他在山下闻到过的那种。
此时的月寒江已经高出黥朗一个头了。
这个拥抱出于本能,树下那张明媚的脸跟一张满月一样的面庞重合了,月寒江飞身拥住了他。
原本的芥蒂和数十载的岁月相隔,仿佛被这个拥抱瞬间消弭了。
月寒江在黥朗耳边说:
“十郎,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说罢,松开黥朗,对一旁闻讯走来的甲百二行了一礼:
“寒江需带这位公子离开片刻,请这位小师兄行个方便。”
甲百二并未还礼,只歪头笑了一下:
“公子自便。”
寒江再拜。
随后揽起黥朗,飞身而上。
黥朗只觉树丛在脚下快速后退,自己仿佛在空中骑马。
不由地想到小时候,苒之喜欢骑马,自己常常带着他在城外跑马,身旁也是这般的浮光掠影。
匆匆而过,一如他们分别的这些年。
少顷,他们在这广袤的重云山上的一棵参天大树上停下,月寒江将黥朗放了下来。
黥朗定定看着月寒江,双手抚上他的脸颊:
“这位公子……你是东都城下说要等我的……穆繇穆苒之吗?”
此去经年,再相见,月寒江只觉胸口闷痛:
“对不起……我没等到你,我给你买了上日节的花灯的……但是…我买的花灯碎了……”
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个分别的路口。
黥朗闻言,心碎如刀割。
月寒江自己也不知道,隔了这么多年的初次相见,他脱口而出的、当年最想告诉他的、却没有机会说出口的、却是这句话。
那年的上日节,他走了好几条街巷,挑了顶好的花灯……但最终,没能等来那持灯的人。
黥朗,几乎瞬间听懂了他说的话。
巨大的悲伤轰然砸下,黥朗泪如雨下:
“苒之,苒之……真的是苒之啊……”
回搂住这个怀抱的手不自主的有些抖、连他的声音也是:
“苒之,苒之,父亲死了……我的阿乌死了……阿乌死了……苒之啊……”
黥朗搂上月寒江的脖子,被突如其来的委屈击垮:
“苒之,苒之,我看不清你,我看不清你……”
黥朗泪流满面,将月寒江的脸拉进自己,依旧是个模糊的影子。
悲伤大而急促,黥朗心如刀割,瞬间泣不成声。
他很久没有这么哭了。
阿乌死后的这几个月来,他再也没有哭过。
原本以为,所有的眼泪已经在阿乌晕死的路边流干了。
阿乌载着他跑了十天十夜,带着他逃出东都的“牢笼”、甩掉无数的追兵,最终累死在了路边。
黥朗在那个路口,嚎啕痛哭、像失去至亲迷路的孩童一般痛哭,几乎把一双眼哭至全盲。
阿乌死了。
他跟东都最后的一丝联系,也没了。
此去,东都,真的无故人了。
(4)
“是谁干的?”月寒江问。
没有明说是问阿乌的死,还是问黥朗所遭受的。
都是。
月寒江轻轻拍着黥朗的背,试图给怀里人一点、微不足道的安慰。
黥朗真的太瘦小,这么多年竟然没有怎么长个子一般。
印象里那个比自己还高的十郎,真的变成他嘴里的“小十郎”了。
黥朗泪眼定定望着他,仿佛要将眼前之人看个清楚。
可是,依旧只有个囫囵的影子,和清晰的、幽幽线香。
见他没有回答,月寒江又问:
“是轩辕樾?”
早在山下时,月寒江就察觉黥朗经脉尽断、双目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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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可以无视樾王的庇护,对黥朗下毒手到这种地步?
若樾王有心相护,就算是当今圣上,也休想将黥朗伤到这种地步。
除了轩辕樾自己,月寒江想不出其他人。
黥朗模糊的双目竟又重新蓄满了泪水。
月寒江见状,一直隐隐作痛的心口仿佛又痛了几分。
月寒江轻轻抹去黥朗眼角慢慢溢出的眼泪、动作很轻,似是怕吓到他一般,语气也很轻:
“如果你来此,所求是他的话,我可以替你杀了他!”
此时的黥十郎还不知道,能让月寒江如此笃定地给出承诺的人,这世上恐怕没有唯二的那个人了。
黥朗说不出话,却摇了头。狠狠眨眼,又一大颗泪珠从那圆眼中滴落,那双明亮的圆圆的眼睛,跟小时候殊无二致。
哽咽间,他对月寒江说:
“我入重云宫,所求不为他……我此心所向,只要轩辕昊翀、死!”
颤抖的声音里竟有一丝藏不住的狠意。
月寒江的眼神暗下来,蓦地沉默了。
少顷,说:
“轩辕昊翀……”
“重云宫未必会助你……”
继而犹豫:
“或许,他们……也不反对……”
黥朗敏锐地听出这话里的玄机,问:
“你说的他们,是谁?重云宫主?”
月寒江点头,又后觉黥朗可能看不到他点头,复答:
“是掌座和宫主。此等大事,若非他们首肯,重云宫不会帮你……”
黥朗反问:
“你说的掌座日前刚驱逐了一人下山,但我却留下来了,那,只要我入了这重云宫,他们就会助我一臂之力。”
月寒江欲言又止,只说:
“你真的,想入这重云宫?……”
黥朗点头,继而又说:
“我想入重云宫,都说这里有良药或许能医好我……还说这里有神功或许我还有救,当然传言不一定为真。但若你们掌座没有驱逐我,是不是就表示……它真如传言一般可助我一程。”
月寒江目露不忍:
“若这重云真如传言所说,是人间九重炼狱,你还要来吗……”
“来……”黥朗点头,“我不怕的,苒之,我现在,什么都不怕的……”
月寒江有些难过,他很久没有这么难过了。他看着眼前的人,透过他似乎看到了一些过去的自己的影子、痛苦而绵长的、断断续续的一些影子。
觉察到月寒江的沉默,黥朗轻轻拉拉他的衣摆,问:
“苒之,你会帮我吗?……”
月寒江摸摸他的头发,一贯淡漠的神情忽然有些柔软:
“我可以试试,却不一定能成功……”
他将黥朗额上的发掠起,又看到那一瓣桃花印记,忽然深深地说:
“倘若你此行未能如愿,你作何打算?”
黥朗语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其实,从未想过此行会失败,不到真正死亡的那一刻,都不叫失败。
“若你不能入重云宫,你便打算自己去做、即便以卵击石也无所谓?!”
月寒江的声音传来,言中了他的心事。
被说中了心事,黥朗更加无法开口。
月寒江又抱了他一下:
“我会帮你……”
黥朗忽然觉得浑身都暖暖的,他不想再多说自己的事情,他不想给眼前的人增加更多的负担。
有这次的相见他已经很知足,他不想自己的计划让别人付出任何代价。
于是换了话题,轻轻问:
“苒之,这些年你一直在这里吗?”
继而,又终于没忍住,追问道:
“你在山下的时候说,你现在……是……月寒江?”
月寒江似乎安静了一会儿,才答:
“是。”
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
黥朗并没有多意外了,想也知道这世上难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山下那匆匆一面就交付信物、助自己上山之人,他早有猜想、或许是故人也说不定。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故人,竟然是消失了十数年前的故人。
那些过往,说来话长,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又何尝不是呢。
到了此刻,这数十年分别的时光,竟然已经勾不起黥朗探究的心绪了,他只轻轻问:
“那……你过的好吗?”
黥朗其实想问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怎么活下来的、又怎么到了这云洲?……他有很多很多问题,只是突然发现,根本无从问起。
也问不出口了。
他们都各自有自己的经历,在各自的人生中走出了这么久了。
他们已经失去了彼此相伴的这么多时光,再见已是上天恩德。
“好……”
月寒江说。
“没有什么不好的……”
月寒江又说。
8. 祁山
(1)
月寒江回到宿云宫时,已是日暮时分。
宫主已经回来了。
宿云宫东殿内,大师兄叶寂痕正立在宫主身前,回禀着什么。
月寒江走过去,连一丝风甚至都没有带起,翩然而至宫主身侧,轻轻跪了下去。
——那原本就是属于他的位置。
仿佛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插曲,叶寂痕继续着他的回禀:
“……已有数日,掌座应在近两日便能回山。”
坐着的那人问:
“这次是谁跟着?”
叶寂痕答:
“熙霜、连雾、藏风、还有冷香和凉烟这次也一起回来。”
月寒江此时头痛难耐,自离开卧月轩起就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其实并没有听清叶寂痕在说什么,脑中轰鸣、心口也剧烈疼起来,疼得他视线甚至有些模糊。
无意识的,月寒江将头轻扣在了身边人的膝头,整张苍白的脸隐入了阴影里。颈间项圈上的金链条顺肩头抖落、发出一声轻响。
重云宫主这才第一次将目光往膝头之人身上掠了一分。继而将手放在月寒江的发间、一下一下、慢慢轻抚起来。一时停下了跟叶寂痕的对话,对殿外唤了声:
“暮雨”。
暮雨闻声、捧着一个盒子进来,放在宫主手边的桌几上,并顺手打开盖子后退下了。
盒中的一丸朱色丹药显露出来。
叶寂痕的视线刚从丹药上移开、便听到宫主对他吩咐道:
“你明日派人下山去接应,旁的事情…待祁山回来一并定夺吧。”
宫主说这话的时候,视线没有从月寒江身上移开。
叶寂痕躬身答是,起身告退时,目光在月寒江身上一瞥即回。
(2)
此时重云宫东殿内,只剩了一坐一跪两人。
重云宫宫主万旃君,伸手顺着月寒江的发顶,一下一下轻抚着,面如平湖。
良久,视线往那桌几上的丹药上驻了片刻,伸手抬起了月寒江的脸。
无视这张连双唇都失了血色的、苍白异常的脸,万旃君盯着那双或因疼痛有了氤氲水汽的眸子,问:
“阿乌是谁?”
月寒江混沌的脑袋怔愣了一下,许久才反应过来是谁在问他、在问什么。
弱声回答:
“是轩辕樾送给黥朗的生辰礼,一匹黑棕白蹄的千里驹。”
万云舟并没有放开他:
“你说……你可替他杀轩辕樾?是谁……准你的令?嗯?”
能让月寒江笃定地给出承诺的人,由不得万旃君不在意。
月寒江终于明白了宫主身上隐隐的怒气是从哪里来的了。出口之言、覆水难收,但那却是自己的真心话、即便时光重回,这句话也一样说的出口。
感受到捏住自己下颌的手指、力量更甚了。
月寒江知道自己再次在劫难逃了,他伸手,一手顺着万旃君的手腕、攀住了万旃君的胳膊,一手攀住万旃君的座椅,将身体撑高至几乎与万旃君眉目相当、转而面对万旃君,这个动作其实是僭越的,但月寒江似未曾觉察,只以目光盈盈相对:
“主人,寒江知错……”
“但……求主人,允他拜入重云宫门下,若主人嫌他身怀有疾、将来需他所行之事,若力有不逮者,寒江愿意、代之出手。”
万旃君笑了:
“你代他?”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月寒江眸光暗下去,人也越发虚弱起来。双手撑着的力道忽然散失,整个人顺势跌落在万旃君怀里,头便枕上了万旃君放于腿上的右手。
不知是本能、还是昏迷之中的分辨不明。
月寒江的唇轻轻的吻上了那只手,啄吻的点滴触感,伴着深重的呼吸,在万旃君的手上留下一片滚烫的温度。
“主人,主人……”
随着无意识的轻唤,又一阵头痛剧烈袭来,月寒江眼泪扑簌簌落下——无法控制的、因疼痛而激出的眼泪。
万旃君放在桌上的那只手,手指在装着药丸的盒子边,摩挲着,盯着眼前人满是泪水的脸。
月寒江不喜欢哭,但自己总有办法让他流泪。比如此刻,万旃君知道月寒江的眼泪是因为疼痛不自控而流出的,而不是因为自己的责难。
但可能是因为刚才那个吻的缘故,他忽然有点满意。
“如此轻诺之事,不要再有下一次……”
月寒江不知是听清了还是没有听清,只用脸轻轻地蹭了蹭万旃君的手。
万旃君睨着他,眸光深深。
随后,那躺在盒子的里药丸、由万旃君的指间、出现在了月寒江嘴边:
“含着……”
在万旃君将那颗药丸推进月寒江嘴里的同时。
月寒江也失去最后的意识、陷入和深深的黑暗当中。
(3)
几个月前,东都发生了一件大事,东都大殿之上,有刺客行刺圣上,宰相黥怀瑾以身护驾,立毙于大殿之上。
刺客被当场捉拿、关在大理寺候审。
宰相独子黥朗经此一事一病不起,葬礼之后更是下落不明;东都市井街巷传言颇多,宰相府一朝遣散家仆、一时竟有点门庭寥落之感。
此案经过几个月的审讯一直没有任何进展,两日前,关在大理寺的刺客突然招认,幕后主使竟是当朝太子。一时间传言四起,此事虽并未有明旨,但据传太子已被禁足储宫。
禁足之说一出,满朝哗然,求情的朝臣流水一样出入宣政殿,但都未得召见。
而对于远在西洲边陲的重云宫来说,也有一件大事,那就是——掌座公子回山了。
黥朗在卧月轩的连廊处靠坐着,忽听轩内脚步声凌乱而起,穿着弟子服身影的人都在急往山下冲。身边靠过来一阵草药清香——这些天一直都睡在黥朗身边的那个孩子此时也一边往山下张望,一边在黥朗耳边说:
“他们说,重云宫的掌座公子回来了!”
话音未落,忽见山下“飘”来一个四人抬的红轿子、轿前轿后跟着几个颀长挺拔的身影,从服饰来看,是重云宫的弟子没错了。
还没等黥朗惊讶,那轿子忽已至他眼前,一瞬后,又从他上方掠过——最后竟是从卧月轩顶上飞上去的。
宛若仙人凌空而过。
“这得是多好的轻功啊。”
旁边那孩子惊叹出声。
如果黥朗有那孩子的目力,他会看到那四人抬的轿子比东都府衙内的四人轿可大的多。雕梁流苏,无不精致,轿前有一男两女护佑,轿后跟着的一众重云宫弟子中,就有甲百二。
这些人动作统一,飞身向上之间身影竟未差分毫。抬着红轿不断在空中起落,宛如众仙捧日、洵然上山而去。
不过,这一瞥而过的景象,黥朗没能看个清楚了。
(4)
重云宫前殿。
“前尘尽却”金匾之下,万旃君立于阶上,朝云、暮雨、及月寒江等人随侍身后。而重云弟子则在宫主身旁,拾阶而下立于两侧。
听到弟子通传不过片刻,便有一顶红轿自山下而来,翩然落在大殿前的空地上。轿落之后,一直在轿前引路的叶寂痕,见到殿前的重云宫主,便率随轿的一众弟子跪拜行礼:
“弟子贺掌座归山、贺宫主万安!”
台阶上的重云宫弟子,在掌事师兄行礼后,也一起跪身行礼:
“弟子贺掌座归山、贺宫主万安!”
轿帘轻动,一只骨节分明的、消瘦的手掀开轿帘,一张清俊的面容越轿而出。
一身青衣、头顶玉冠,从红轿中走出之人、芝兰之姿,宛如花海中掠起的一阵清风。
重云宫掌座公子偃祁山,时隔一年,终于回到了重云宫。
偃祁山下轿的第一眼,便看到在殿前等着自己的人。
——眉似漆、目盛星、鸾肩仙姿皎如玉树,这两年来,这人竟无丝毫变化。
偃祁山不觉眼角就泄出了一丝笑意,双手抱拳,躬身下拜:
“宫主万安!”
话音未落,那殿前之人已翩然至于眼前,伸手抬起他的双手,轻轻说:
“我的祁山啊……终于回来了……”
这礼便也未能行全,偃祁山抬眼便看到万旃君笑盈盈的眸中里、那个同样面容欣然的自己。
“众人平身,今日重云宫取消宵禁,贺掌座归山!”
万旃君看着偃祁山,同时对众人下令。
人群里隐约有小声的欢呼。
偃祁山略有点无奈地低头轻笑,随着万旃君牵着他的手,一起朝大殿走去。
(5)
重云宫前殿的大门阖上了。
万旃君高坐在敞椅之上,偃祁山在万旃君身前的位置,听下面十二支掌事弟子的回禀。
都是未曾传书过的、偃祁山尚未料理的事务。
便在这里,当着众人,一一分派。
这也是惯例了,但凡掌座在重云宫,一并事务便都需当面请示。
不过,所有事务,也仅限在场的十二位弟子知道。
当然,还有重云宫主的私奴们,也不必退避。
比如朝云、暮雨、以及月寒江。
其余人等,包括随着偃祁山归来的四位护法,都守在殿门外。
各掌事师兄回禀接近尾声的时候,殿后轻传来一阵小碎步,站在最边上的月寒江远远就瞧见了迎面跑过来的人。
——着一件青布衫子、不太高的个头却身量清瘦,顶上两个高高挽起的双髻上垂下的发带,随着跑动摇曳晃动着,自有一派这重云宫少见的天真气。
来人正是重云宫尚膳司司理——甄白果
白果也看到了月寒江……的手势。
——月寒江在身后将手翻转轻轻压了一下,白果瞬间明白,立刻改跑为走,慢慢踱步过来。
在大殿后跑动、即使脚步再轻,也会打扰到殿上之人,事后若真有人追究白果失仪,总是麻烦。
当然,白果知道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概率几乎没有,但他也明白月寒江的谨慎小心是为了自己着想。
白果走在月寒江身边,惯例行礼、之后,轻声对他耳语道:
“宴席已经备好,宫主和掌座随时可入席。”
同时,白果在只有月寒江能看到视线角度里,做了一个只有他俩才懂的手势。
月寒江瞬间了然,点点头,面上竟隐约出现了一丝孩子气的赧色。
白果站在原地等待,看月寒江走到重云宫主身侧,躬身传话。
宫主挥挥手,白果便明白,应该是不会再问自己其他事了,便退下了。
月寒江回禀完,复又回到原位,见到白果离去的背影。
忍不住又往那个方向多看了一眼。
(6)
“自太子被禁之后,当今并无新的动作,想来也存了看你作何反应的心思。”
偃祁山将手里的白子落下,跟眼前人漫谈东都局势。
宴席之后,遣退众人,重云宫主和掌座便在这御寒阁对弈起来。
宿云宫的御寒阁,是重云宫主练功之地,藏着重云宫搜罗的天下所有珍贵的武功秘籍。向来除了重云宫主以及朝云、暮雨、藏风、驻雪、月寒江五位私奴之外,其余人等是不能进入的,当然,重云宫掌座偃祁山不受此限。
因此此刻两位对弈,除了原本就守在这里的驻雪之外,只有月寒江随侍在旁。
万旃君起手又落一子,抬眼看偃祁山:
“该你了”
祁山取了新子,注视棋局,继续说道:
“蔷蘼姑姑托人带信来,太子储宫内伺候的人有了一些变动,连带秾华殿也受到一些影响。”
“不过,并无大碍,我们换一批人进去便罢。”
祁山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旃君,继而又补充道:
“蔷蘼姑姑的意思是,你不必忧心。”
旃君目光没有离开棋盘,只是浅浅的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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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祁山继续落子,道:
“钟如七之事,临行前已做部署,此刻圣上应该已经知晓……估计又要龙颜震怒,我们此次折他一条臂膀,不知他会不会觉出痛意。”
万旃君淡淡地说:
“觉不出痛……那就再折一只……”
祁山一凛:
“你想选谁?”
“蔷蘼姑姑托谁带的信?”
祁山略一思忖:
“如意公公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叫……夏边璋。”
“钟如七的行踪也是他透漏给我们的,这人虽行事暧昧,但目前于我们而言是友非敌……”
正说着,祁山恍然微皱眉:
“你要除掉夏凉?”
“既然是友非敌,那帮他动动位置,也算我重云宫投桃报李了。”
“你这一石二鸟,恐怕咱们这位圣上这次要痛彻心扉了!”
“知道痛,才会记得教训……他想重现当年的宁王案……”
万旃君说着将手里犹疑片刻的黑子摁下,随着出口的话,竟发出一丝轻响:
“痴心妄想!”
祁山挑眉,接着瞬息变化的棋子,落下一颗白子:
“你打算派谁去?”
旃君举棋不落,似将全盘心思都放在棋盘之上,并未作答。
在一旁站立良久的月寒江,此时上前,往万旃君手边的杯子里倾了一盏新茶。
又走到祁山身边,同样往他的杯子里添了茶,复又退后。
偃祁山抬眼,这才、自上山以来第一次,将目光略认真地在月寒江身上放了一寸:
“寒江似是清瘦了不少。”
旃君目不斜视,随口答:
“前几日牵机发作,折腾了不少时候,许是药性还没有过。”
祁山沉目:
“都说似他这般人,贤主弗内之于朝。却也只有我们宫主,总是不拘一格……”
旃君听出祁山话里的一丝讽意,展眉:
“淳安郡的事我罚过他了,不会再有下一次。”
月寒江闻言,立时轻轻跪在了万旃君脚边。对弈的两人却都没有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只听偃祁山颇为冷淡的声音传来:
“虽念他与幼妹多年未见情尚可原,但擅往淳安郡实在妄为,若再有下次,我便……”
月寒江闻言俯身叩首,祁山下面的话便没有说下去。
旃君笑了一下,换了个话头:
“平忧那孩子怎么样?”
祁山敛神:
“无碍,只是禁足在储宫之中,不便出入。听闻三皇子每日都去请教课业……想来太子并不会太无聊……”
说罢祁山微不可见地扯了扯嘴角。
旃君也笑了:
“请教课业?三天太学能有两天缺席……亏他说的出口……呵。”
祁山笑容也大了些:
“三皇子淘气归淘气,还是很关心哥哥的。”
“平忧有歆儿陪着,应该能宽心不少。”
万旃君用手在棋局上方比量了一下,忽转口问道:
“歆儿现在有这么高了吗?”
祁山点点头:
“差不多……”
“离开东都之时,祁山已传书进缉熙殿,告知太子不必忧心,想来太子读后会减少一些思虑……”
见旃君的目光似有些许怅然,忍不住又说:
“……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旃君将目光收回到棋局上,轻轻地、似笑非笑地微微摇头。
祁山见他神情并无低落之感,心便放下来,继续落子:
“这次回来没有见到百里巧,他是已下山?”
“还在添香院住着,软语前几日下山差点坏了你的事,百里把他关在院子里,估计自己也陪着,有段日子没有出来过了,不过……你回来的消息,恐怕他这会儿也知道了,估计憋不住是要来见你的。”
祁山:“要不是他护着,软语这一次,是一定要正法的。”
旃君:“……所以,为了软语,他少不得也得跟你陪个不是。”
祁山:“烬羽令不是儿戏,他虽是我重云宫的客人,也要有所分寸。”
旃君:“你放心,他有分寸。至于软语……交给朝云处理便好。”
祁山不语,将手里的白子落下,算是认可了旃君的话。
便提起另一件事:
“听寂痕说,你派人去寻青相子、邀他上山?”
乍一听到这个名字,跪在地上的月寒江身子轻轻抖了一下,心内升起一丝寒意,整个人不自觉竖起了耳朵。
旃君瞥了月寒江一眼,接道:
“这几日应该就到了……”
“天择日之后,你筹谋之事或可成,这次上山的人里,应有你需要的。”
月寒江直觉这个“祁山需要的人”是指黥朗。
下意识地便上了心。
却不料万旃君话锋一转,忽然说:
“墨墨想必饿了,你这几日怠慢它了……”
月寒江知道这是对自己的说的,于是俯首:
“奴这便去!”
旃君挥手,月寒江膝行后退,出了御寒阁。
见他离开,祁山问道:
“黥家十郎的事,寒江不知道?”
“他只知道,黥朗想杀轩辕昊翀……”
祁山微不可察的叹口气。
旃君忽然说:
“你输了。”
祁山低头看了一眼棋盘,笑:
“宫主棋艺,祁山甘拜下风。”
旃君哈哈笑起来,满脸笑意地看着他:
“祁山啊,从小到大,你每一局棋都恰恰输我半子,从不多也不少,真的难为你了。”
祁山起身,整理棋盘,并不言语。
此时,外面传来暮雨的声音:
“宫主,掌座,百里公子在外求见。”
旃君和祁山相视,心照不宣地笑了。
9. 断尘峰
(1)
重云宫实际是三座山峰次第相连,彼此之间只靠一条窄窄的山道往来通行。
山道两边便是峭壁悬崖,崖下是高耸丛密的长松,间或有些巨型山杉,树冠甚至高长过山道。
普通人即便掉落这深渊之中,也有些许生还可能,只不过死不了但也活不好罢了。
最前面一座峰被完整地当成了山门,最高最大的主峰顶便是重云宫,而重云宫后面的这座断尘峰,便是重云宫禁地。
除了重云宫主和宫主的私奴之外,禁止其他人涉足。
确切地说,除了万旃君和月寒江,没有人能真正在这断尘峰上自由行走。
因为这峰上,住着领地意识异常强的重云宫山尊——一只吊睛碧眼的白虎——墨墨。
虽然重云宫众人都知道墨墨的存在,但实际见过的人非常少。
因为自被宫主带上重云宫、安置在这段尘峰之后,墨墨几乎从没有出来过,这整座山峰都是它的。它的日常膳食都是月寒江在照料,好在墨墨并不需要每日投喂,这山间的飞鸟走兽也是它的猎物,一般情况下,它不会挨饿。
但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离开的几天里,宫主真的没有让人来投喂,还是墨墨自己没有捕到猎物,它看起来真的饿极了。
月寒江提着两桶生肉刚一露面,墨墨就忽地出现在他面前。
以往都是月寒江吹好半天口哨,它才会慢悠悠地晃出来。
今天它不仅闪现,而且见了月寒江,伸爪就拍。
月寒江堪堪躲开,将桶里的食物留在了原地。
但墨墨却盯着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冲着食物过去。不知道为什么,月寒江似乎从它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怒气。
月寒江无奈,又走回食物旁边,将两桶食物提到它眼前,还伸手作了个揖:
“山尊,是寒江怠慢了,耽误您老人家用膳了,这就给您赔罪。”
墨墨从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口气,然后伸爪就又拍了过来。
这一次月寒江没有躲,生生受了这一掌。他知道,不让这畜生出气,恐怕它会不依不饶。
墨墨不算下手重,但二百多斤的身躯,这一掌少说也有几钧的力道。月寒江虽动用内力有所防范,但也被它拍得有些血气翻涌,喉咙里有了些许腥甜的味道。
“教训”完月寒江,墨墨似乎满意了,方才朝着自己的食物走过去。
月寒江飞身上树,看它吃。
墨墨是一只通体雪白的老虎,被万旃君抱回来的时候刚出生一日。
小小的一只,眼睛都睁不开,缩在万旃君怀里,很惹人怜爱。
旃君给它起名叫墨墨,最初的那几个月、万旃君几乎爱不释手地照顾它,走到哪里都抱着它。等小东西开始不老实地自己跑动之后,万旃君就将它完全交给了月寒江。
从那以后的每一天,都是月寒江在伺候这个小祖宗。
真的是个祖宗。
小东西对月寒江并不友好,起初把同样还是孩子的月寒江当成威胁,月寒江颇废了一番功夫才让这小祖宗放下敌意。后来,在月寒江给他喂食、洗澡、伺候它出恭的日常里,似乎渐渐把月寒江当成了自己的奴才。
不那么疏离了、但依然不亲近,至少轻易是不愿意月寒江碰它的。
就这么过了几年,好容易可以偶尔呼噜呼噜它的毛、墨墨似乎也不排斥他靠近了、甚至有那么一两次还允许他搂着它的脖子挂在它身上。但月寒江还是发现,这小东西终究是跟万旃君最亲。无论万旃君何时抱它,它都是一副柔顺的乖宝宝模样。两只小爪也都收起来、只用掌心软乎乎的肉垫去拍万旃君的脸。月寒江想,它要是会笑,那脸上的表情一定是谄媚的。
月寒江是没有这种待遇的。
起初,月寒江还是小孩子心性,很想抱抱这个小东西。但是被狠抓了几次之后,也没有抱成功过。后来被万旃君看到他身上的伤痕、还被罚跪了三天,那之后,月寒江彻底没有了跟小老虎亲近的心了。
顺其自然地、跟这个小祖宗保持一定距离。
或许,墨墨也完全把他当个奴才吧。
七年如一日。
如今,正值壮年的墨墨已经是重云宫的山尊了,他更是得敬着它一点,是得罪不起的。
如这重云宫大多数人一样。
月寒江毫不怀疑,墨墨在万旃君心里的地位远超自己。
依稀记得某个自己被迫情动的夜晚,万旃君盈盈看着他玩笑道:
“等墨墨到了发情期,若是想要你,我就把你赏给它,也不是不行……”
说这话的时候,万旃君的手还抚在月寒江的脸上,立时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万旃君却看着他煞白的脸色,哈哈大笑起来。
由不得月寒江不怕,因为万旃君说的话,真的可以…变成现实。
但这断尘峰,却是这重云宫中,月寒江为数不多、喜欢的地方之一。
只要不在宿云宫,他就在这里。
这里除了墨墨,只有些沉默的山杉长松。没有人会命令他,连墨墨也不能。墨墨生气或许会追他、扑他,但他可以跑。现在的自己,只要不想,墨墨就追不到。不像小时候,被墨墨追倒在地,啃的满嘴泥。
月寒江喜欢在这树冠上飞奔,听山风疾呼而过。他神出鬼没的轻功造诣大半得益于此,有时候,月寒江感到非常快活的时刻,甚至敢骑在墨墨身上,让这白虎带着它跑。只是这种时候墨墨就会非常暴躁,会想尽办法把他甩掉,专挑树枝茂密的地方钻。总有一些躲避不掉的尖锐枝杈、逼得月寒江从墨墨身上离开。
还得反身躲避墨墨的攻击——是的,墨墨甩掉他的第一时间会追咬他,因为它感到自己的被欺辱了,怒气化为虎啸响彻山涧。
这种时候,月寒江就得拼命跑、最大可能消耗掉墨墨的体力。然后在他俩都精疲力尽之后,墨墨的怒气值会降低很多,然后两人在空地处一番“肉搏”,这场风波最终以月寒江被墨墨教训几下而平息。
必须要平息,因为墨墨若不能出这口气,便不会善罢甘休。
月寒江第一次挑衅墨墨那次,就是凭着自己已进益不错的身手,顺利脱身。将怒气未消的墨墨丢在断尘峰,自己回到宿云宫。
当天晚上,墨墨从断尘峰翻山而过、循着气味扑进了宿云宫。
当值的人没敢拦,万旃君被惊动,披着就寝的薄衫便迎了出来。
墨墨一看到万旃君,仰起脖子就“嗷呜”了一声,然后屈膝、将硕大的脑袋抵在万旃君的胸口,一整个委屈至极的样子。
月寒江好死不死地这个时候出现在了墨墨的视线里。
然后墨墨突然就怒了,冲着月寒江龇牙嘶吼出声。
万旃君瞬间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万旃君轻招手,月寒江便乖乖跪在墨墨和他身前。
然后就被墨墨咬住肩膀甩出了八丈远。
就算如此还不算,墨墨走过去,伸爪又是一拍,将月寒江拍回到了万旃君脚边的地上。
月寒江左肩血流如注,内息被摧,几乎晕厥。
墨墨这样便似是算消气,不再继续攻击月寒江,只去继续粘着万旃君,好似还是很委屈一样。
万旃君轻扶它脖颈的毛,然后翻身骑上白虎的背,轻轻在它耳边说了句什么。墨墨便背着万旃君飞奔出去。
大概一个半时辰之后,万旃君才回来,想是将墨墨送回了断尘峰之后少不了安抚了不少时候。这期间,月寒江就跪在宿云宫门前空地上,没有挪动。
万旃君回来的时候冷冷地对他说:
“你若再惹它追下山,我就扒了你的皮。”
所以,从那以后,月寒江学会了,断尘峰的事就在断尘峰了。
墨墨也再也没有追他追到山下过。
(2)
月寒江倚在树上,看着墨墨在下面大快朵颐,似乎也随着轻柔的山风有些飘忽。
想到刚才万旃君的话,又想到黥朗,月寒江的心里难得有了一点久违的在意。
那人支开他,想是不愿他知道。日前自己曾请求那人允十郎入这重云宫,想来这些天那人也并没有回绝自己,加之刚才提到的话头、月寒江判断,黥十郎想进重云宫的事情八九分可成,剩下的就待天择日了。
思及此,月寒江转念便不再深思。
现在的他不是个喜欢多思的性子了,他很少像今天这样想之前想以后、特别是关于自己的事情、未来的事情,他从未想过。
“嗷呜~~”一声较低沉吼声,把月寒江思绪拉了回来。
墨墨吃完了,看着他,似乎是想跟他玩耍。
月寒江飞身下树,摸摸墨墨的脖颈毛,白虎舒服地抬头。
月寒江弯弯眼睛,对它说:
“墨墨,我被你打疼了,跑不动了,你陪我安静地呆一会儿好不好?”
白虎好像听懂了,仰着脖子顺势躺了下来,舒服地让月寒江给它顺毛。
月寒江确实有点累,他的身体一直没有痊愈。即使吃了解药,牵机的毒性也需要一段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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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才能排出。他轻轻靠进墨墨的怀里,墨墨难得没有反对。
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墨墨的肚皮太舒服了,月寒江不知不觉睡着了。直到墨墨有点不耐烦地从肚皮里呼噜出声,月寒江被惊醒,睁开眼看天色,竟然要日暮了。又安抚了一会儿墨墨,直到它毫不留恋地甩开尾巴就走。月寒江才离开断尘峰。
墨墨的食物是尚膳司统一安排的,一般交给月寒江的是新鲜的肉类。月寒江不来的时候,也会准备活的羔羊什么的、由当值的弟子赶到断尘峰入口,羔羊会自己跑进山——墨墨也就有口粮了。
月寒江将洗干净的桶归还到赏膳司的时候,发现内院没人。
已经快过了用膳的时间,想是灶上的人被安排去各院奉膳还没有回来。
他正要转身离开,突然从庖屋里走出一个人,拉住了他。
是甄白果,神神秘秘地看他,拉他走到庖屋角落。然后蹲下,打开最底下的一个小柜子上的锁,又从里面拿出一个盒子,又打开盒子上的锁。
边做这些,边说:
“你去了这老半天,我差点要等不到你了。”
月寒江的视线,黏在甄白果从盒里拿出的那个碟子上,挪不开了。
雪白的碟子上依次叠着三块雪白的、做成弯月形状的点心。
甄白果笑了,压低了一点声音说:
“这是新供上来的食材做的八珍糕,我特意留了这几块给你。你快吃。”
月寒江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把那糕点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
糕点入口的那一刻,月寒江的眼睛里瞬间像是炸开一束烟火,仿佛世间千万幸福美满的流光溢彩、都从这双眼睛里泄了出来。
甄白果最爱看这样的寒江,虽然那张清冷的脸上依旧没有其他表情、全部的专注都用在了用力咀嚼食物上。但这失神的、眼里仿佛有星空的人,却是只有他见过的,独一无二的月寒江。
“慢慢吃,我把他们都打发出去了,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来。”
甄白果说着从灶边端来一碗茶,递给已经将糕点全部送进嘴里的月寒江。
“就点茶,也去去嘴里点心的气味。”
月寒江点点头,端起碗就喝掉了。
甄白果笑着问他:
“好吃吗?”
月寒江拼命点头。然后弯弯嘴角,笑了:
“这茶也好吃。”
甄白果看着他,老母鸡护崽的心情油然而生:
“这是白茶,特意为迎接掌座换的,宫主要问起来,你也好答话。”
月寒江点点头:
“他不会问。”
“不问最好。”
甄白果边说,边将刚打开的柜子、盒子之类该收收,该锁锁,说话间已经规整好一切,手脚麻利极了。
月寒江看着他忙碌,投桃报李似地跟他透露:
“连雾这次也跟着掌座回来了,你要是不想让他走,大可以跟他提。只要他愿意,掌座和宫主不会反对的。”
听月寒江提起连雾,白果叹了口气:“我不想绊住他的手脚,你们的事情我不懂,但我知道他更愿意随掌座回去,我……不想拦着他。”
看甄白果的神情有点委顿,月寒江于心不忍,又开口:
“我听说这次回山,掌座原本没有打算带他回来,是他要求随驾的……足见这山上是有他想念的人在。”
甄白果愣了一下,面颊上微泛起一丝红晕:
“真的吗?是他要求随驾的吗?”
月寒江点头,看甄白果明显开心了一点,心里一松:
“果果,你不用总是替别人着想,你想要什么说出来别人才会知道。”
甄白果知他是替自己担心,应了一声:“嗯。”
又看看天色不早了,说:
“你快回去吧,太晚了恐怕宫主那边不好交代。”
确实时候不早了,月寒江也确实不能多留:“那我走了。”
甄白果冲他挥挥手。
月寒江三两步走出内院的门便不见。
甄白果就着院内月光投在地上的清明的光亮,在院子里头站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在目送月寒江离开,还是在思考月寒江的话。
兀自发呆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回去。
甄白果回身,却突然惊觉屋里有人。
“谁!出来!”
庖屋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怀抱着一把剑、眉头紧锁,神情略显可怕:
“他为什么,叫你…果果?”
10. 天择日
(1)
重云宫天择日,是每年一度重云宫主择选弟子的日子,是只有重云掌座在,才会举办公开的拜师礼的日子。
而只有在天择日这天行过拜师礼的弟子,才真正可以计入重云十二支弟子谱,成为重云宫弟子。
对于像黥朗这样的新弟子来说,现在还留在卧月轩没有离开,就意味着半只脚已经踏入了重云宫的大门。
“
重云宫天择日纳新仪式只有三部分:
第一,宣弟子规,即重云宫宫规;
第二,新人试炼,掌座指定门中师兄跟各位新人切磋,以便了解各位师承及功法、判断各位更适合习练哪派功法、安排去往十二支弟子中的一支。若有习练非正统武学的、或在试炼中暴露身体隐疾的,均无缘我重云宫。
第三,就是拜师礼了,在座各位凡是符合要求的,试炼结束后一同行拜师礼,完成拜师礼便正式成为我重云宫弟子。”
听完天百二说完这些规则,黥朗想:看来这重云宫收徒的步骤果然干净利落,竟不似别个门派那般繁琐。
“明日昧爽而礼始,各位听候安排即可。”天百二说完,扫过在场的人,“各位公子可有疑问?”
黥朗摇头表示自己没有疑问。
同室的几个人似乎有些窃语声,但最终没有人提问。
“诸位公子若没有疑问,在下便暂且告退。”
天百二说完便离开了。
卧月轩内一夜无话,第二日天将破晓,便有小弟子鱼贯而入,端了洗脸的盆子并一应洗漱之具而来。
每人面前还比往日多了一个奁盒。
黥朗闻到了盒子里有香膏的味道,正疑惑这是什么,忽听同寝的孩子问出了声:
“这怎么还有胭脂?这是给女孩子用的吧。”
他的询问并没有得到什么答复,同屋的人只略抬头看了看他、并不把这多出来的盒子当回事。除了那个书生在细细梳理长发,大部分人只略略洗把脸了事,甚至大部分东西都没有动过。
黥朗却犹豫了,知道了这是妆奁之后,他盘旋在心底的想法此刻忽然又开始摇摆。他依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要选那条路,但鬼使神差地、他打开了那个妆奁。
梳妆理容黥朗并不陌生。即便目力有损,但凭着过往的记忆,他还是给自己的面上略略施了一些粉、唇上和双颊淡淡铺了一点胭脂,又将自己的长发梳理清晰。并未戴冠、只在脑后挽了一个髻。
至少气色要看起来好一点,不能太像很不中用的人,黥朗想。
(2)
昧爽时分,朝霞大盛。宿云宫在漫天瑰丽之中,傲然伫立山巅,宛如世外天宫。
黥朗他们一行人上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色。
即使眼前是模糊的,黥朗依旧能感知到这绚丽的天空和这山间之景。
“这里就是人们嘴里的’人间九狱’,却如此像极乐之地。”
黥朗身边那孩子突然感叹。
想来,也是一片盛景。
带路的弟子们脸上一派骄傲,似是对这些人的没有见识见怪不怪,只在前引路:
“各位公子这边请。”
宿云宫前,重云弟子拾阶而立。统一穿着天青色的袍衫,或佩剑、或握刀,或不见武器随身,每一个都面容冷淡、目不斜视,仿佛没有见到这群正迎面走来的一行人。
云阶尽头的大殿的硕大的“前尘尽却”四个金字在朝阳里熠熠生光,耀的黥朗眼前一片光亮。他几乎看不到什么,只跟着一行人随波逐流着,也就先前走在自己后面的那个孩子时不时搀扶他一下,他才不至于走的趔趄。
行至殿前,领头的弟子与殿前的值守的弟子行礼,只听值守的弟子高声宣道:
“宣新人进见”。
众人踏入大殿,从光亮的地方乍然进入殿内,黥朗的眼前一黑,有短暂的一刻什么都看不到。
“公子扶着我”
那孩子此时反而抓紧了他的手。
黥朗心里一松,难得有了些许感激。
待跟着众人站定后,听到领头的弟子叩拜的声音:
“弟子携新人进见,宫主万安、掌座万安!”
众人一起拱手行礼,却不必似重云弟子那般行叩首礼。
“礼毕,起!”殿上有人高声喝道。
待黥朗平身而立时,眼前才重新恢复了一些朦胧的视线。他看到似有丈余高的台子,台上立着一个身着青衣、个头比自己高的身影,在他对侧是一个青色垂手立着的弟子、而那人身后,却是一帘自穹顶落下的白色销纱、那销纱后似有一张敞椅、又似一张长而大的榻、上面倚着另一个人影。那人影旁边也影影绰绰立着一些人。
黥朗第一眼看到的那个身姿卓然的身影,便是重云掌座偃祁山。
这大殿便是重云宫主所居的宿云宫前殿,立在殿上自一众弟子中身姿超然跃出的便是重云掌座偃祁山。
祁山身着一件青衿绛绡衫、头戴玉冠。面如朗月,立如芝兰,整个人矜贵非常;他身后的销帘内,倚坐着的便是重云宫宫主万旃君。
月寒江、暮雨、藏风依次立在万旃君身侧。而朝云则在帘外立在祁山对侧,躬身垂手。
重云宫主有四大家奴:朝云、暮雨、藏风、驻雪。除了一般不喜出现在人前的驻雪之外,其余人等今日都在场。
不过这些人中,月寒江是特例。他不是宫主的家奴,只是宫主收留的私奴、日常虽形影不离随侍在宫主身侧。但他是没有跟宫主家养的情分的,自然地位远远不及宫主家奴。这也是重云宫人尽皆知的事情。
当然,这些现在的黥朗是不知道的,他甚至不知道月寒江今天在不在这殿上,他看不见。
此刻,他随众人暂列一侧,满心想的只有接下来的试炼,他只想知道自己今日之后,自己是否真的可以留在这重云宫。
而月寒江,却在这行人一进入大殿那一刻,便看到了黥朗。
虽然隔着销纱,但黥朗那出众的面容还是霎时跃入他的眼中。
月寒江惊讶于他的美貌、也惊异于他为何作此装扮。
实在是……太出众了…
所有来人中唯一不戴冠的就是黥朗,青丝瀑于身后,额上的只留了薄薄的发。额间桃花印记隐约可见,衬的他整个人的容貌明艳非常,跃然在众人之上。
这些,黥朗并不自知。他确实是花了心思,但也碍于眼疾,只草草梳妆,并不知道只是这样已经可以引起旁人的注意,甚至让月寒江一眼就从人群中看到了他。
殿上众人就位,祁山抬手,站在一侧的朝云会意,便向前一步大声说道:
“掌座令,宣弟子规。”
黥朗对侧的重云弟子中,站在最前面的一人越众而出,正是重云宫大弟子叶寂痕,只听他朗声道:
“重云弟子规:
弟子规,重云训。
首敬悌,次谨信。
凡宿仇,则同报。
有重恩,必亲偿。
同门呼,应勿缓。
宫主命,行勿懒。
师父教,须敬听。
掌座责,须顺承。
习武艺,当自砺。
晨省起,昏定止。
冬无歇,夏不怠。
勿生戚,勿自弃。
凡弟子,俱同仇。
秉初心,怀死志。
天同覆,地同载。
天与道,必可至。”
重云弟子随着叶寂痕一起复诵,声音竟有推开大殿穹顶、响彻云霄之势,在一波一波声浪里,黥朗也忍不住生出了一些肃穆之心。
“天同覆,地同载。天与道,必可至。”
若真入了这重云宫,或真可如此。
黥朗此念刚起,便发现众人齐声已落,领诵那人躬身向上方那青衣人影行礼,道:
“弟子规已毕,请掌座宣重云宫宫规!”
青衣人挥手让叶寂痕退下,随即扫视底下众人,方才开口:
“入我重云宫者需遵宫规三条:
不可忤逆僭越、不可擅行不禀、还有最重要的一条是,十年之约未毕、虽死不可离宫!
凡违抗宫规者皆重惩不待,诸位若有不愿遵守者,此时便可退出!本座许他离开!”
这声音竟似清泉击石般悦耳、黥朗暗自心惊,这怎么听都只是一位弱冠少年,却不想已是这重云宫掌座了。声音虽清悦动人、但言辞之间却威严异常、有一种莫名的老成持重之感。黥朗不禁对这人燃起了无限好奇、也对这重云宫燃起了无限好奇。
那少年言罢视线扫向众人,黥朗直觉那人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若有实质。
自然是无人出列的,既然都是上山的离恨鬼了,自然没有人会在这时离开重云宫。
“既然无人想离开,那么——”
重云掌座说着,缓步下台阶,然后从站着的这一列人前走了一圈,视线从每一个人的脸上细细扫过。而后缓步走上台阶,回身,开口继续道:
“隐川,要劳你先来了!”
叶寂痕闻言出列,躬身朝掌座一拜,应道:
“是!”
朝云此时开口了:
“掌座令,新弟子试炼开始。”
而后转身又拜了众人:
“各位,可以一起来,点到为止。”
说着便突然出招,攻向站在最前面的人,这一列人中站在最前面的三位便顺势合围了叶寂痕,殿上其余众人霎时散开,为他们让出了一大片空地。
不过片刻功夫,叶寂痕便从众人的包围中脱身,而那几人或被点穴、一动难动,或者被击中弱点跌出数步、或被叶寂痕踢到在地、或因跟不上叶寂痕的招数被闪到队列之外的……总之,片刻之间,叶寂痕已于在场众人都交手了一轮,在掌座的叫停声中收住了动作。
高下立判,并无人受伤。
掌座问:
“各位的师承我已知晓,退下吧!”
众人齐拜,依言退下。
黥朗身边那孩子忍不住轻声说:
“这就是重云宫的掌事师兄吗?好厉害啊……”
黥朗想此时殿上很多的人心声,恐怕跟这孩子一样。
他虽看不清他们具体的招数细节、但叶寂痕翩然瞬移的身法即便是他,也很难听到声响。叶寂痕竟然能做到无声而动,这一点不得不让黥朗心惊。
黥朗所在这一列最前面的一个人最先站出来,只听那少年掌座说:
“这次,换乔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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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寂痕遂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重云弟子中跨出一个身量不高、身材纤瘦的少年,与先前出列的那位新弟子霎时便过起招来。黥朗只看到两人你来我往在换招,却看不清更多的身法细节。
只听身边的孩子小声跟他描述:
“这才五个回合,那重云弟子已经换了三种武功了,好厉害。”
黥朗也心下讶异,同时也有了一丝欢喜。这重云宫果真如传说的那般藏尽天下武学吧、所以才会如此卧虎藏龙。
那自己若能拜入重云门下,是不是也有可能重新……
黥朗猛地停下了自己的想法,他这身体,是不可能了。
不能期待太多,有期待注定会失望。
在黥朗心下暗想的时候,他没有看到,他们这一队的人几乎所有人都上去了一遍了。
直到自己身边那孩子提醒他,他才回神,已经到他了。
黥朗排在这一行人的最后,到他了,也意味着结束了。
他缓缓走上前,冲前面模糊不清的人影款款拜了一礼。
只听那消瘦的弟子忽然开口:
“这位公子脚步虚浮,怕是没有什么武功傍身,掌座……”
还没等重云掌座说话,黥朗便接过了那弟子的话头:
“在下并不想与这位小师兄过招,事实上,在下有一个不请不请……”
“公子不妨直说。”
那个青衣人影的声音,是温和的。
黥朗扯了一下嘴角,冲着那殿上那帐帘的方向,露出一个有些妩媚的笑:
“在下一心只想入住镜花水榭,不知……可否有这个荣幸……”
殿上霎时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黥朗投去。
重云宫主确实是有择选公子入住镜花水榭的做法,但从来都是由宫主本人提出,从来没有人,自己主动说想要去的。
因为……这多少,有些自轻了。
黥朗此言一出,重云宫上下皆是一愣。
月寒江心跳一顿。
少顷……大概是过了须臾的光景,少年掌座挑眉、侧身回望向身后的帘内之人。
“呵呵……”
有轻笑声从那帘后传来,重云宫主今天第一次出声。那笑声虽轻、却带着一丝愉悦。
不知哪来的风,忽然吹起了那悬着的帐帘、又恰到好处地叠悬在了一旁的环扣上。
一个高大的身影越帐而出。
重云宫主在这个清晨第一次从帐后起身,霎时便站在了黥朗面前的台阶上,俯身擒起他的脸。
黥朗只觉得被一个高大的身影瞬间遮盖住、随着一阵好闻的浓郁的清香,他模糊看到眼前骤然放大的一张英俊的面孔——是的,就算只是模糊的影子,黥朗也能从那浓墨一样的眉、和深陷在其下的眸影里,判断出这一定是一张惊才绝艳的脸。
只是他看不到那人眉梢眼角处带着一点隐隐的风流和残忍,神情玩味。
重云宫主开口:
“你凭何以为你……可以入得了重云宫的镜花水榭呢?……凭这张脸吗?”
黥朗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他看不清眼前人的眼神,但并不影响他此刻眸光里带出的一点勾引:
“那这张脸,宫主……不喜欢吗?”
万旃君难得地认真看他。
这张确实活色生香的脸,他承认黥朗很好看,毕竟是名动东都一张花容。
想到东都、万旃君仿佛想到了有趣的事,对面前之人轻笑道:
“喜欢……怎么会不喜欢,公子既然愿意,那镜花水榭往后便有君的一榻之地。”
说着便松开了手。
黥朗闻言,状似欣喜,俯身扣拜:
“谢宫主垂青。”
万旃君并未多言,转瞬人已经重新站在了台阶上。黥朗身前口留下一阵好闻的香味、很熟悉的香味。似是一种少见的线香。
想及此,黥朗一愣,他知道为什么这香味熟悉了,他在月寒江的身上也闻到过。
一个念头隐约从心底浮起……
黥朗面上的表情瞬间有些挂不住,他有些不自在地往那帘帐后的身影们望去。他不确定月寒江在不在其中,但万旃君接下来的话却帮他瞬间心里一颤——
万旃君说:
“不必多礼,你要谢……便谢月寒江吧。”
此时,殿上有两颗心,齐齐一沉。
黥朗站起,片刻便收拾好自己的形容,只朝虚空拜了拜:“多谢月公子”。
朝云望向掌座的方向,见后者一言不发,只垂目示意他,便上前,大声道:“诸事已毕,众弟子行拜师礼!”
重云宫主长身玉立。少年掌座默契地退后半步,立于他身侧。
经历过试炼的众人此刻在殿前排站好,由叶寂痕领着,向殿上的重云宫主行叩拜礼。从今往后,重云宫主便是他们的授业之师了,他们便是重云宫十二支弟子了,从今往后,他们在这世上的名字便消失了,他们的大仇将得报、他们的人生将重启、他们将在这重云宫重生。
当然,黥朗是无需行拜师礼的,虽然不能成为重云宫弟子,他还是如愿进了这重云宫。
“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不是吗?!”黥朗心里淡淡的想着,将心底的隐约的一丝烦乱悄然掐灭了。
11. 鞭
万旃君将手里的马鞭交给朝云的时候,祁山刚从外面进来,因这殿内腾起的血腥味微微皱了眉:
“宫主这是……因何恼怒?”
万旃君接过暮雨递来的手帕拭着手,轻笑回道:
“无事,只是手痒……”
祁山的视线往地上那方鞭痕交错的裸背上飘了一寸,淡淡地说:
“一声不吭,倒是有些骨气……”
万旃君边拭手边回答祁山,视线却没有从地上跪着的月寒江的身上移开半分:
“他这是…对我不满呢。”
说着,旃君悠悠转至月寒江的正面,突然伸手在他的肩头秉风穴处狠狠按下。
“啊~~~”
月寒江瞬间叫出了声。赤裸的皮肤上在众人眼皮子底下霎时就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整个人也瞬间蜷缩了身体、叩首伏地。
万旃君将手里的帕子轻摔进暮雨端着的的盆里,冲祁山说:
“走吧,边走边说。”
祁山跟着万旃君出去了,没有再看月寒江一眼。
此时的月寒江眼前发黑,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等他的神智稍微回笼的时候,才发现宫主和掌座都已经离开了。
万旃君说的话,对也不对。月寒江的不满不是对万旃君的,他没有资格对重云宫主不满、也更加不敢。
月寒江不满的,是自己。
大殿上黥朗自荐进镜花水榭的时候,月寒江才明白自己做错了一件事:他应该早点告诉黥朗…万旃君是会收他入重云宫的。
就是那天,自己请求万旃君收下黥朗的那天……虽然自己后面神智不清了,但他清楚地记得,万旃君没有拒绝。
没有拒绝,就是答应。
月寒江本来是可以提前给黥朗吃一颗定心丸的。但他低估了黥朗的决心、也没想到黥朗会折腰求全、选入镜花水榭这条路。
新上山的人天择日前都会知道,镜花水榭,就是重云宫主的后宫。
而黥朗选了这条路。
月寒江不知道黥朗作何感受,但月寒江自己却是有些难受。虽然重逢以来,黥朗身上已经看不到任何跟儿时相关的影子了——他比小时候瘦了好多,人也苍白虚弱、完全没了那个百步穿杨的少年的影子,个子高了,胆子也大了,小时候那个动辄羞赧的孩子,已经完全不见了——但黥朗还是感受到他满目疮痍的外壳下保存完好的心性。
月寒江直觉,小十郎的心性,终究是没有变。
所以,那个敏感自尊的小十郎、在大殿上举止妩媚、自请入镜花水榭时,他的内心一定是破碎的。
月寒江难受起来,他太理解那种破碎了
所以他也非常理解黥朗的举动,换位而处,自己多半也会这么做。
每每多想一次,月寒江对自己的不满就多几分。即便是受万旃君的鞭刑时,他也本能地没有吭声,仿佛这样这样,可以缓解几分自责。
只不过这样的行为,在万旃君眼里与忤逆无异。
万旃君打他,不需要任何理由,只要是万旃君想、他就得受着。
只是,万旃君喜的,是他的哀求、或呻吟,而最不喜的,就是他的默不作声。月寒江知道万旃君最喜欢看他痛苦时的反应,只是今日,因黥朗而分神的他,忘记了这一点。所以万旃君才会狠点了他的秉风穴——秉风穴是月寒江的死穴,特别是在“牵机”的毒素尚未完全消失的时候。点中秉风的那种痛,是令月寒江“只求速死”的那种痛。
痛得他当场两眼发黑、瞬间大脑空白,什么思绪都消失了。
等他稍微恢复感知的时候,突然发觉自己前面蹲着一个人。
月寒江抬头对上的是暮雨淡淡戏谑的眼神:
“你在不满什么?……你们东都双璧能一起伺候宫主,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三人行…想来也是其乐无穷……呵呵~”
这话虽说的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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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对月寒江来说,丝毫不会介怀。因为类似的话语,他听的太多了,甚至比这更重的羞辱,他也经历的太多了。
早已麻木。
所以,暮雨说完、却没有得到意料之中反应。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暮雨有些着恼,正想开口再骂两句,一旁的朝云眉头一皱,出声喝止了他:
“暮雨,不可妄言。”
暮雨撇撇嘴站起,没有再多话。朝云的话,他可不敢不听。
虽然他们同为万旃君的家奴,都是跟着宫主从小一起长大的,但是朝云却是这宿云宫的“大管家”,负责这宿云宫、包括镜花水榭所有公子的赏罚奖惩。说是家奴,实际上可是最有实权的“家臣”。
朝云和暮雨出去了,月寒江依旧跪在原地,没有宫主的命令,他是不敢起来的。
暮雨的话,他自然并未放在心上。
说什么一起侍奉、什么三人行……月寒江比任何人都清楚,万旃君对黥朗可没有那种心思。
当然不是因为重云宫主洁身自好,相反,若世上真有管男欢女爱的神仙,重云宫主的风流债怕是能堆满他的仙生。光是这镜花水榭这些年来来去去的公子,没有哪个是万旃君不爱的,也没有哪个离开时能忘记万旃君的。
情爱之事上,万旃君颇为放肆、随心所欲,没有他折不下的花。
但有一说一,万旃君对这些镜花水榭的公子们却是真的好。体贴温存、照顾有加,特别是宠爱的时候,更是摘星采月、无有不允。
只是,在万旃君愿意碰的人里,月寒江是不一样。月寒江不能跟那些公子比的,他身份低贱。万旃君在他身上、就算是情爱之事,也是别具一格地、无所不用其极。
从小如此,从来如此。
现在,多了一个黥朗,自然更是不同。
月寒江知道万旃君对十郎没有情爱之欲、他对十郎,另有所图。
而正是这个另有所图,却是最让月寒江不安的。
12. 风动(上)
(1)
与重云宫掌座回山差不多的时间、帝郡东都城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是刺杀丞相的刺客被查出此前曾是御林都尉钟如七府上的客卿。此前去宣政殿为太子请命过的大臣们再一次纷纷上书、参钟都尉素日跋扈僭越种种罪状、不排除他心怀忤逆是刺杀幕后主使、要求大理寺重新彻查,为太子正名。
其二,是今年甄选进宫的秀女里,有一位在东都皇城内上吊自尽。死前一晚曾彻夜啼哭、不断哭喊着“御林都尉□□妃嫔、罪大恶极,妾身清白已失、无颜面君面父,愿以死明志下黄泉诉冤情……”。
等监理的太监宫女赶到时人身子都凉了,只留下手书一封:状陈昨日被御林都尉钟如七强迫失身,不甘受辱以死明志。
此事一出,宫中流言四起。甚至在短短一个白日、流言自皇城内传至市井街巷。
大理寺接手案件之时,市井间连秀女籍贯身家都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了。
大理寺不敢怠慢,不过两日便掌握了钟如七□□秀女的人证物证。
其实从锁定钟如七开始,大理寺丞连都尉府的大门都没有进去。之所以搜证这么快,是宫中路遇此事的宫人甚多,提供了的证词和线索也非常多。虽然都是些身份低微的宫女和小太监,但大家众口烁烁、供词线索竟都对得上。即使缺了钟如七的口供,但这些也足够大理寺丞上奏请命了。
大理寺的奏本是在散朝后才送进宣政殿的,传言皇帝过目后震怒,摔了一盏前年上供的琉璃茶碗。
传言所言非虚,皇帝确实非常震怒,但也不仅仅是奏本所奏之事。事实上,皇帝连那本奏本翻都没有翻开便仍在一旁,只问站在大殿下大理寺丞:
“这些证人里,有事发时在场、亲眼目睹了全程的吗?”
大理寺丞汗都下来了、他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这么问。
但听话听音、皇帝对待这些证词的态度似是全然不信一般。
大理寺丞此刻的心别提有多忐忑了,如果可以,他实在不想将矛头指向这位皇帝的心腹之人——东都大内第一护法、御林都尉钟如七。
整个东都谁不知道,钟如七是皇帝第一倚重和信任之人。虽挂职御林督尉,却享有必要时可内宫行走的特权。不仅是因为其武功奇高难逢对手、更因为他是自当今尚是皇子时便跟在身边的人。是即便杀个嫔妃也不一定会被降罪的人。
要不是这秀女案这么快就闹得全城沸沸扬扬、人言沸沸、大理寺丞猜测皇帝甚至可能查都不会查。
现如今是不能不查、就算了是为了堵百姓的嘴,这个案子也得有个章程。大理寺丞只怨自己命苦、奉命调查、但好像也不好真的查出什么……无论哪种结果、皇帝似乎都不会满意。
大理寺丞擦擦额头的汗,略有些战战兢兢。躬身回圣上的话:
“回陛下,作证之人确实没……没有目睹整件事的、但有几位都听到了事发时秀女和都尉的争吵声。对钟都尉和秀女的话供述一致,可……以……判断基本属实。”
大理寺丞边说边觑着皇帝的脸色,却看不出什么端倪。遂又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此案目前尚没有最终定论,臣至今还没有见到钟都尉、或许都尉有新的说法,臣只求陛下赐臣便宜行事,好让臣去都尉府询问……不,探望一二……”
皇帝微微皱了眉:
“他们争吵什么?”
大理寺丞一愣。
皇帝背靠上龙椅、神情似宽容了一些、语气放缓了些但依旧冷淡:
“朕是问你,你说钟如七跟那秀女争吵、他们争吵什么?”
大理寺丞没想到皇帝会直接问,其实证词都在折子里写的很清楚了,但皇帝似乎根本没有翻一翻的兴趣。大理寺丞当然知道证词是什么——那是他斟酌了好几日才写出的折子,里面的一字一句他甚至可以倒背如流——但这些证词却不是适合在大殿之上讲出来的。
所以皇帝的一句话,让大理寺丞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臣……臣不敢说……”
皇帝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你尽管说,朕不会降罪于你。”
大理寺丞的头皮都硬了,声音都不然地带了一些颤抖:
“那秀女先是哀求、后是怒骂、还搬出陛下……说陛下定不会轻饶他,但钟都尉他说…说…说……”
皇帝微恼:
“说什么!”
“钟如七说:陛下来了又如何,你区区一个秀女、就是妃子本大人想要也要得!”
话一出口,大理寺丞随机俯首扣头,整个身体都开始哆嗦。
这话实在太狂了,虽只是转述钟如七的话,但话从他口说出,多少也有点大逆不道之嫌。
“放肆!”皇帝震怒,将案几上的素日不离手的茶盏摔在阶下,瞬间粉碎。有零星碎片砸至大理寺丞面前,后者忙不得又扣首,只怕被迁怒。
殿上之人、也齐齐跪下。
宣政殿上一时间落针可闻。
就在殿上之人都静若寒蝉之时,夏凉公公自殿外走了来。
作为从小就随侍在皇帝身边的人,夏凉公公一只脚踏进殿内之时,就敏锐地觉察到这气氛有些不对。
夏凉心下更为谨慎起来,脚步却不急不缓,镇定步入殿中,躬身回禀:
“奴俾刚从钟府上来,都尉拒不承认自己与秀女案有关、只说这几日染病并没有出门、求陛下给他申冤……”
皇帝面容阴沉:
“他是真病还是装病?”
夏凉公公答:
“是真病……”
夏凉说着便上前,凑近在皇帝耳边,压低声音轻轻继续说:
“钟如七武功尽废,臣探过他的脉……不是装的。”
听闻此言,皇帝愣了一下。刹时有一些不可思议、继而又有一些了然。
半晌后,正当殿上之人对皇帝的心思琢磨不透的时候,皇帝对殿下的大理寺丞开口吩咐道:
“爱卿尽管彻查,都尉不便亲去大理寺,爱卿差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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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府问话就是,若确是钟如七所为,朕绝不姑息。”
有了这口谕,大理寺丞在心底长长舒了一口气。
忙不迭谢恩。
(2)
七日后,秀女案便结案了。
外人都称赞大理寺的断案神速有力,而只有大理寺丞自己知道此间波折。
钟如七并没有皇帝的口谕而变得配合,反而对大理寺的询问一口否认,并一再吵嚷着要面见陛下。只是话虽如此说,但钟如七确实是卧榻难起、没有办法真的进宫面圣。
皇帝更加没有来着都尉府上探望的道理。
案件的转机出在钟如七接受问询的两日后。
膺福殿有一个小宫女密告:事发当夜正是她当值,被钟督尉要求带路。所去的方向正是去往秀女的住处。
他们就是在距离秀女所居宫殿最近的宫道上、遇到了后来自尽的那位秀女。
当时那秀女被钟都尉喝令止步、然后钟都尉指挥带路的宫女去宫道尽头的门外守着,若有人就知会一声。那宫女本不疑有它、遵命照做了,因离得不远,她后来听到钟都尉和那秀女有一些争执的声音、因声音不大她也就没在意。直到那秀女似乎往这边跑了几步还喊了几声,守门的宫女觉察到异样、探头去看,才发现钟都尉与那秀女是在行那苟且之事。
事发时那秀女似乎在哭、但哭的很小声。那守门的宫女吓得六神无主,回神后才后知后觉地往更远的地方走了一些。
最终也没有上前去细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直到钟都尉完事后出来,看她一脸无知无觉。想是以为她并没有听到什么,还给了她一些赏银,吩咐她可以走了。
这宫女回去以后就有了心病。后来听说了秀女自尽的消息,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后来终于忍不住向膺福殿的主宫娘娘坦白了此事。
便由娘娘做主知会了陛下后,将那宫女送来了大理寺。
这简直为此案了结提供了最强有力的助力。
膺福殿的主宫,正是当今圣上最宠幸的戚贵妃所居之处。那告密的宫女正是戚贵妃内殿的人,且钟如七平日不少巴结戚贵妃,与膺福殿的丫鬟们都算熟悉,素日就听闻他因与丫鬟玩笑口无遮拦而被斥责过。
而今,是贵妃殿里的人告发此事,这案子便板上钉钉坐实了。
只有钟如七矢口否认此事、拒不认罪,但也拒不说出事发当日他到底身处何处。
偏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先前丞相被刺案的凶手突然翻供,指认说就是钟如七指使他行刺陛下。因故错杀丞相后,也是钟如七指使他诬告太子。
这凶手原本就出身都尉府,且已是必死之人,此时改口,不可谓不可信。
两案并发,无论钟如七如何自辨已无力回天。
钟如七即刻下狱、因怕节外生枝,人是从都尉府被抬去的天牢。
进天牢几日,之前还矢口否认此事的钟如七便签字画押了。
皇帝下旨,判了腰斩两日后午门行刑。
13. 风动(中)
(1)
膺福殿深处、送子观音的像龛前,戚贵妃双手合十、不安而又虔诚地不停念叨着: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小丫头锦儿一路小跑地进来,嘴里略有些着急的唤:
“娘娘……有信儿了……有信儿了……”
说着又忍住继续冒失地大喊,只撞到贵妃所在的内间才才又开口:
“皇上下旨,查抄都尉府、诛钟都尉……不,诛钟如七九族!”
早在锦儿的声音传来的时候,贵妃就已经惊得站了起来,此刻听了这话腿一软,又重新跌坐在了垫子上。
锦儿看娘娘这个反应,一时着急便上手扶她。嘴里出演安慰道:
“娘娘安心……听说皇帝下了严旨,他不认罪就大刑伺候,他现下已经认罪也没有继续喊冤。”
贵妃缓了一阵,方才后知后觉出了丫鬟刚刚说的话,讷讷问道:
“大……刑伺候?”
锦儿点点头:
“是的,钟如七受不住就画押了,明日午门腰斩……娘娘尽管放心,坠儿也已经平安回来了……”
坠儿就是先前密告大理寺的宫女。
锦儿见贵妃还是有些恍惚,忍不住继续宽慰道:
“娘娘不必忧心,钟如七自作孽不可活,并不与娘娘相干。娘娘此番大义出手,陛下肯定会感谢娘娘、没准还有赏呢……”
贵妃听了这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意的笑容:
“呵呵,赏赐……确实是会赏赐……那钟如七曾经也得到过皇帝的赏赐、非常多,非常多……”
可如今不也是受不住大刑伺候、还被判了腰斩?
后面这句话戚贵妃只在自己心里说,终究是没法出口的。
帝王的薄情,令人心惊。
不知哪里起了风,从膺福殿大开的宫门外刮进来,戚贵妃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娘娘是不是受了凉?”锦儿关心地问,又冲外面喊道:“拿件夹袄进来!”
宫人们奔跑之际,锦儿也扶起贵妃并顺手整理她的裙摆。没有人看到,戚贵妃脸上突然滑落的一滴泪、蜿蜿蜒蜒的一道泪痕,在这阵风里便瞬间干涸了。
仿佛被谁轻轻拭去一般。
无声无息。
与此同时,在与膺福殿东西相望的秾华殿,蔷蘼脱掉身上与夜色相融难辨的斗篷。穿过重重宫帏、走到那在佛前闭目端坐的女子身旁,躬身在她耳边说:
“钟如七什么都没有说……”
女子手中的捻动的佛珠停了一下,睁开眼、点头,却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蔷蘼继续说:“他既没有说,以后便也没有机会说了。”
那女子轻声问:“可曾有人察觉你去过天牢?”
蔷蘼回道:“不曾……娘娘放心,明日之后,也不会有人知道。”
那女子重新合上了眼:
“罢了……或许他对那位、也是有一点真心。”
蔷蘼点头,然后拿起一旁的剪刀,将高台上燃着的红烛的烛心剪掉一截。刚还在跳跃的火焰瞬间温顺了不少:
“娘娘宽心,如此一来,太子那边想是也无碍了……娘娘保重身体,今日便早些安寝吧。”
“嗯,半刻便好。”
女子眉目淡淡,轻轻应声,静坐未动。
佛堂烛影幢幢,更衬的那龛中供着的不动明王神情严厉起来。
这深宫之中的人,只知道皇后娘娘素日深居简出、喜好礼佛,却很少知道娘娘的佛堂供着的主位却是这位和善毫不沾边的不动明王。
(2)
钟如七午门行刑后,太子的禁足也第一时间解除。
一切暂时尘埃落定后,却有些细小事情却不为人知的地方被永远忽略了。
比如钟如七行刑前一晚,有人去探望他。大概半个时辰,那人走后钟如七便变成了哑巴。
再比如,大理寺收敛那个自尽秀女的尸体时,发现尸体已不见踪影,最后只将仵作的卷宗归档。
几乎所有人都默契地只想早点结案,至于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并没有人在意或者再去深究了。
两件轰动一时的大案就这样在东都宫墙内悄无声息地结案了,动静如同此刻轩辕昊翀落下的棋子一般,声荡如尘。
当今天子轩辕昊翀,此刻正坐在延和殿的内榻上,跟站在对面的大内总管夏凉对弈,冬暖随侍在他身侧。其他小宫女小太监们,都被冬暖安排在了殿外伺候。只留下一个素日里跟在夏凉公公身后的小跟班儿、以便招呼。
除了他们四人,整个延和殿并没有旁的人。
“是谁伤的钟如七,查出来了吗?”
天子淡眉垂目,语气也平淡。
夏凉公公正襟而立,恭谨地回:
“青成山那边没有确切的线索……李盟主只有一个大致的猜测,他怀疑、大概可能是云洲的方向的……宗门子弟寻仇。”
轩辕昊翀摸索着手里的棋子,沉吟:
“云洲?”
这两个字跳在了他敏感的神经上。
夏凉公公也觉察到了皇帝的脸色,语气也不自觉地有点子着慌:
“只是…只是猜测……奴婢似乎记得李盟主的信上也没明说……对了,如意也看了那信,可记得怎么他怎么说来着?”
夏如意就是素日里跟在夏凉公公身边的小太监。
因跟夏凉公公同姓的缘分、被公公收为义子。为人颇为机灵勤快,加之过目不忘、夏凉任何书信往来事件也并不避讳他。又常跟着在御前伺候,连皇帝面前也混了脸熟。
如意素日里伺候都是揣着十二颗心地谨慎,特别是在皇帝身边,更是不敢怠慢。此刻听到他义父在问他,赶紧上前答话,但不知为何原本想好的话还是在肚子里转了一圈,换了个说辞:
“李盟主信上说此路武功在雍梁三洲比较多见,因此怀疑贼人来自西面边郡、也不排除中原门派的人……”
如意刻意避开了“云洲”两个字。
夏凉公公接话:
“李盟主的意思是……单从武功身法很难判断贼人师承,江湖习武之人也并非都出自正门正派,而且钟都尉因为好……嗜好,在江湖上惹的恩怨也颇多。”
轩辕昊翀不紧不慢地又落了一子上去:
“都尉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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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都处理好了吗?可还留下什么人?”
夏凉公公觑着圣上神色,谨慎回话:
“都尉府的人都隶属御林军,樾王亲自处理的。凡在册或可用的都分派进禁军了,平素有跟钟如七关系亲密的…参与谋逆的,就都被处决了。”
轩辕昊翀抬眼:“好。”
话音刚落,又落一子,忽而展颜:
“你要输了!”
夏凉公公忙不迭落下一枚棋,露出了一副苦瓜脸:
“早就该输了,奴婢这两下子,每每一落子,奴俾都预感到要输……”
轩辕昊翀扯了扯嘴角,有些凌厉的五官难得显出了一丝柔和戏谑:
“谁让你没把兄长给朕留住,也不便再宣他跑一遭……让你暂代他几局也是该的。”
“奴俾这臭棋篓子怎么能跟樾王的棋艺比……明日早朝后,奴俾说什么都得把樾王留下、好让陛下尽兴……呵呵……”
夏凉公公说着又接着皇帝的落子落了一子。
轩辕昊翀略加思索:
“黥家十郎的下落有了吗?”
夏凉公公忙回:
“樾王府上的人回来说,在荆州发现了十郎的坐骑已经毙命,人大概率是不在了。只是……并没有寻到尸体。至于咱们派出去的人除了至今未回下落不明的之外……回来的人没有带回有用的消息……奴俾已经重新安排人去寻了。武林盟也发了盟主令,已经告知他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轩辕昊翀的视线从棋局上移开:
“樾王呢,有新派人手出去吗?”
“樾王没有再派人出去……好似也认为黥十郎已经命陨……”
轩辕昊翀落子不言,你来我往间,这一局棋,夏凉公公越发走得艰难了。
少顷,轩辕昊翀吩咐道:
“也不用等明日,今日晚些时候……朕去樾王府看看他。兄长最近似是精神不好,你去将今年雍州上供的人参取一只带上,便一起带去给他罢。”
“是!”话刚说完,夏凉公公发现自己已经无处落子了:“陛下,奴俾这局输了……”
皇帝将手里的棋子扔进棋钵,从榻上站起。
恰好此时如意从外面进来回话:
“贵妃娘娘来问陛下午膳是否去膺福殿,娘娘备了皇上最爱吃的圆子。”
——原来方才宫门外有宫女作揖。因见冬暖姑姑忙着添茶、无空,如意便起身迎了出去,问过才知是膺福殿的小宫女来替贵妃传话的。
皇帝闻言神色稍霁,嘴角也带了点笑意,应道:
“好…摆驾吧。”
说话间又对夏凉公公:
“你的棋艺虽不怎么样,但你调教出来的人倒是挺机灵的。”
如意一听皇帝是在说他,忙扣头谢恩。
——在宫里伺候,能被皇上夸两句,实在是个好兆头。即便如今他已经是夏凉公公的心腹,但谁不想更进一步呢?
夏凉公公也陪笑:
“陛下瞧得上眼也就是他天大的福气了。”
如意闻言,自然又是磕头。
皇帝摆驾膺福殿、跟以往每一天一样。
14. 旧殇
樾王府。
轩辕樾罢朝之后就进了东院的春水阁再没有出来——跟以往的每一天一样。奴才们除了将素日里王爷要紧的信件送进去、也不不被允许在里面多呆。大多时候,春水阁里只有轩辕樾一个人。
桃花春水生,这春水阁从一开始就是为黥十郎建的。
十郎从小就喜欢往王府跑。大一点了,都知道他成日里跟樾王最亲,丞相也就不大管他了。因管也管不了,好在樾王还是礼数周到的,并不常让黥十郎留宿。每每白日疯玩够了宵禁前也会送他回来。若真因故宿在樾王府,轩辕樾都会差人给黥府捎信儿。
总之,东都的少年郎们都知道:要找黥家十郎,去樾王府寻人比去黥府寻人还要靠谱。
早几年间,轩辕樾为了方便黥十郎留宿,甚至专门辟出了一处院子,并盖了这春水阁。包括朝向、摆设、物件一应都是十郎喜好。
春水阁建成那天,轩辕樾第一次带十郎来,那孩子大大的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线,咧着嘴冲自己灿烂了一整天。
那样明媚的黥朗,直直烙在轩辕樾的心中,至今难以抹去。
“樾哥哥,以后这里就是我的了,你不许让别人住进来哦。”那喜悦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但那声音的主人,已经……下落不明了。
明明说要一直住在这里的人是他,最后拼了命也要逃离的人也是他……
派出去的人陆续都已经回来。
得到的消息里,黥朗最后出现的地方在雍州。樾王府令雍州刺史协查寻人的命令也有了回复:雍州全境寻遍也没有找到人,雍州刺史来信说黥朗人并没有落脚雍州,不排除只是过境,更大可能是去了云洲。
云洲……
黥朗当然是去了云洲。大週九域无封王,但云洲收复战之后,陛下破例将云洲分封给了此战立下赫赫战功的万平疆——万皇后的父亲。万平疆也成为了大週继监王之乱后、陛下撤销所有藩王属地之后,唯一的异姓王。
享世袭永继。
樾王的令牌出了东都在大週九域依旧有令行禁止的威效,但却进不了云洲——那是云洲王的封地。
雍州刺史信上还说了一件事,让轩辕樾十分在意。雍州的信上说,还有一些江湖人士也在找黥朗。
是谁?
黥朗何时跟江湖中人有瓜葛?
轩辕樾并不知这些人底细,但为避免节外生,他决定不再派人去大张旗鼓地寻人。只是暗中又给荆梁两洲的故旧送了信探问消息。这些时日以来,零零散散的消息传回,有真有假,无一例外的是再无黥朗的消息。
直到今日,轩辕樾收到一封期盼已久的回信、也是让他恨之入骨的回信:
“黥朗去了重云宫”。
轩辕樾当时捏着那张封信像是捏着黥朗的脖子,发狠的样子吓到了伺候在身边的下人。他们退出春水阁的时候,还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仿佛此刻已经身首异处。
轩辕樾恨、恨当日不该一时心软答应黥朗去骑马。想着他武功已失自然不会再生出逃跑的心思,没想到他看着长大的十郎竟然如此好心机。一面在自己面前颓然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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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一副就此认命的模样骗着自己心软,一面却暗自谋划逃跑。竟然连书信都不留下一封就不辞而别,还跑去了云洲,着实可恨。
恨着恨着,轩辕樾突然又笑了:
“云洲重云宫……人间九狱…恶鬼重生、万恨得偿……黥朗,你这是想找谁复仇啊?”
脸上的狰狞未退,却又显出几分痛苦。
轩辕樾胸口又开始疼痛发作起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染上了这心悸的毛病。特别是在想到黥朗的时候,尤其容易犯病,莫名剧痛。宫里也派了好几个太医过来,没有一个顶事儿的。众口一词地说是气血不紊、心绪郁结所致,开了调养的方子也见效甚微。
轩辕樾倒并不在意。便如此刻,疼痛难当之时他顺手从袖子里抽出一把短匕,然后解开衣袖。
若有外人在场,一定会为自己看到的景象心惊。
只见轩辕樾用那匕首在自己左臂上慢慢地、却又有些发狠地、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渗出,越来越多,新的伤口掩盖了一点胸口的镇痛,轩辕樾只觉得好受了不少。
他将匕首扔在一边,唤人进来换水。下人鱼贯而入的时候,他将脱下的长衫穿上。衣衫从他的左臂滑上肩头,沾染了血渍、也遮盖住了那臂上密密麻麻却整齐的刀痕。
王府的总管此刻也跟着众人一起进来,没敢看王爷在做什么,只恭谨的回禀:
“宫里传旨说,陛下傍晚要来看望王爷。”
轩辕樾系好绨带,语气淡淡:
“知道了。”
15. 风动(下)
大週皇帝轩辕昊翀驾临樾王府的时候,已经过了晚膳时间。
因轩辕樾兴致缺缺,轩辕昊翀便顺着他没有提摆一局新棋的话。两人只在春风阁外的凉亭,品茗赏月。
轩辕昊翀背月而坐、轩辕樾却面向月影长身而立。
“黥家十郎还没有消息吗?”
轩辕昊翀问。
轩辕樾皱眉,眉间似有些许不悦、又似有些愁绪的样子:
“有了,他去了云洲……”
轩辕昊翀愣住,他本是明知故问,却不料轩辕樾竟然也已经收到了消息。
“云洲?那几乎到了大週边境……他去那里干什么?”
“干什么?还能干什么……他远离了庙堂,自然流落进江湖草莽……但他不该上重云山……”
轩辕樾说着,语气就有些发狠。
轩辕昊翀心下吃惊,他并不知道黥朗具体去了何处,但轩辕樾却知道。
“……重云山?”
“重云山上有一个近几年新起的门派,在江湖有些名声。相传不与武林其他各派相交、其门下弟子也鲜少下山,故并没有人知道它的底细……”
轩辕樾踱步至轩辕昊翀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对于黥朗的去处,难得他愿意多说几句。
“那门派便叫重云宫,号称人间阎罗殿……民间倒是有些传闻……估计十郎就是听了那些传闻里的话,才去了那处……他总是这么莽撞,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长进……”
“什么传闻?”
轩辕昊翀并不想听轩辕樾和黥朗之间的无头官司。
“传闻说重云宫是个可判世间恩仇的去处,若有大仇难报、或有大志未酬的、可拜入山门再世为人、大仇得报……”
“好大的口气,我大週自有法度怎容得冤假错案;有志儿郎尽可投效我大週朝堂……区区一个云洲门派、倒想做朝廷该做的事情!”
“陛下言重。不过几个江湖草莽吹出来的名头,用来招摇撞骗罢了……”
轩辕樾捏着细白的瓷盖、沿着茶碗的边沿摩挲着。
“江湖事也是大週天下事……朕看这个什么宫就是个江湖邪教……哼。”
“就算是个江湖邪教,远在云洲之远、一时半刻间也是鞭长莫及……不过,也不值当……”
“兄长,可还打算继续去寻吗?”
轩辕樾盯着自己的杯中的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不必了……他这是恨我入骨,一心要来找我寻仇呢~”
“本王等着他来……”
轩辕樾抿一口茶,脸色晦明难辨。
轩辕昊翀闻听此言,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掩饰一般也随着轩辕樾的动作喝了一口茶,顺便掩下心中的惊异,只一瞬便收拾好了形容:
“这重云宫沽名钓誉的吹嘘引了黥朗去,但若说再回来,他怕是未见有真有那本事……”
轩辕樾并没有觉察到对面人脸色的变化,只沉着脸在想自己的事情:
“沽名钓誉也好、不值一提也罢,黥朗此去云洲就是公然与我作对。他不来便罢了,他若回来我定不会轻饶了他……呵呵,我倒是盼着他来找我寻仇……”
“黥朗当真已到了那个传说中的门派?万一是不实消息,兄长此时生气倒是生早了。”
轩辕昊翀温声宽慰。
轩辕樾几不可查地舒了一口气:
“不会有误……陛下有所不知,送本王消息之人乃是江湖上德高望重的一位前辈。本已退隐多年,因早年曾与家父有些故交,这一番才应我所求替我探寻。他老人家从不打诳语,他既然说黥朗去了重云宫,那就一定是了。”
“原来如此。”轩辕昊翀点头,“既然这重云宫在云洲境内,归云洲王管辖。朕可以下令,让云洲王去将人给兄长抓回来……”
轩辕樾皱眉:“陛下,黥朗不是朝廷钦犯。”
轩辕昊翀僵了一僵:
“朕是说,着人把人给兄长送回来。”
“江湖之事官府不方便牵扯进去。再者,云洲王若说云洲境内并无重云宫,或重云宫一口咬死并无此人,咱们也奈何不了他……”
“况且,本王信不过万平疆……”
轩辕昊翀脸色又变了几变,最终还是露出一贯在轩辕樾面前的谦和:
“兄长说的是,既然兄长觉得不妥,那朕就不扰云洲王……”
轩辕樾颔首:
“无需云王插手,既然黥朗去了重云宫,那他就有回来的一天,我等着他自投罗网。”
轩辕昊翀笑笑,适时转移了话题:
“近些日子,秦尚书总在朕面前转悠,朕看他是有事在心难开口。朕倒想替他老人家问问兄长的意思……朕赐婚已有些时日了,兄长打算什么时候迎娶尚书令的千金啊?”
尚书令的嫡女赐婚轩辕樾的圣旨是几个月前就下了的,轩辕樾因着黥朗的缘故虽接了旨但一直未下聘。后又因丞相被刺案,一时便延误了下来,今日轩辕昊翀提起,轩辕樾方才想起了还有这回事。
他不置可否:
“臣会让钟勤去打点,择了吉日便可迎进门。”
轩辕昊翀笑:
“终于是要有喜事了,朕也要有嫂嫂了。皇叔若泉下有知定然也要为兄长高兴的。”
想到父王,轩辕樾的脸色也温和了许多:
“是啊,父王他老人家……”
话说到一半没有说完,轩辕樾似莫名有了些伤感。
“兄长……”轩辕昊翀见他神情低落,犹豫了一下,说,“无论何时,还请兄长莫要忘了,你也是朕的哥哥……”
轩辕樾愣住,抬头看着这个跟自己只差了一岁的天子,有些意外他的称呼。自他们小时相识以来,轩辕昊翀便一直唤他兄长,很少叫过他哥哥。但轩辕昊翀说的没错,他们确实是一起长大的兄弟。
“兄长,朕现在只有你一个哥哥了……”轩辕昊翀仰头看他,狡黠一笑“兄长莫要忘了……你可不只是他黥朗的一个人的哥哥,也是朕的哥哥。”
是啊,轩辕樾真正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是轩辕昊翀啊。黥朗从来都不是他的血脉相承的幼弟。
轩辕樾知道轩辕昊翀这么说,是为了开解自己。或许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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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时日的情绪不佳让陛下有了误会。
“陛下言重,这样说可就折煞臣了。”
这么说着,但轩辕樾并没有丝毫惶恐之感,只是难得面露笑意。
打更声音传来,轩辕樾望着对面的人终于形容轻松了些:
“要宵禁了,陛下万金之躯不宜宫外逗留太久,早些回宫吧。”
“怕什么……这皇城有兄长的南卫军守着,就算是一只蚊子,没有令牌也进不来。”
轩辕昊翀笑,如此说着。但那边的夏凉公公听到打更声已经拿着披风过来伺候了,显然了备好了銮驾回宫。
轩辕樾也笑着回应:
“天子出行,再小心也不为过,臣差人送陛下回宫吧。”
轩辕昊翀歪头:
“有劳兄长。”
轩辕樾招手,唤了自己贴身的随扈破云护送陛下回去。樾王亲送至王府之后,又安排了南卫军当值军将随行护送。
轩辕昊翀受完樾王拜别礼,转身的一刹那脸色就变了。
登了銮驾一路无语,直到进了宫门一路停到延和殿前,破云和南卫军的将领才跪拜离开。
轩辕昊翀跨进延和殿的门,屏退了候着的宫人,转身突然给了跟在身后的夏凉一耳光:
“黥朗去了云洲、你们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还有那个重云宫,又是什么东西、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你们这群废物,轩辕樾都知道的事情,朕居然闻所未闻!朕看你们真是该死了!”
夏凉公公肝胆巨震,扣头不止:
“奴俾没用,奴俾该死,奴俾这就去查……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龙体要紧。”
轩辕昊翀缓了缓。
看着从小伺候他的夏凉公公此刻忐忑的模样,一时的激怒便也过去了。只阴沉着脸踢他:
“起来吧!现在就给朕去查!这个重云宫是什么来头……还有云洲,让雍州刺史和梁州幕去查,黥朗投靠重云宫,云洲王有没有牵扯其中。”
夏凉公公忙不迭点头称是,接连应着。
轩辕昊翀见他这样,残余的一分怒气也消失了。
夏凉从小就胆子小,虽然武功身法不输钟如七,但从来不敢跟人红脸和结怨,也从不跟宫人争执什么。轩辕昊翀小时候也并不很看得起他,觉得他懦弱胆小。
直到自己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遭遇被行刺那一晚,胆小的夏凉飞身挡在自己身前,以一人之力诛杀了刺客,轩辕昊翀才生平第一次对这个人刮目相看。只是那天过后,夏凉就打回了原形,还是一如既往地胆子小。虽然自己一再提拔他,他在宫中地位也超然,但依旧改不了他的战战兢兢的模样。
特别是对上自己的时候,好像就更胆小了。
思及此,轩辕昊翀有点无奈:
“算了,明日再查便是,你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安歇吧。”
夏凉感激不尽,自然又是一阵千恩万谢。
只是此时夏凉不知道,从他这一查开始,便踏进了万劫不复的风波里。
轩辕皇室百年的浩劫,终于席卷而来,首当其冲便拍到了他的身上。
16. 少年储君(上)
“哥,哥,你的禁足解了……你的禁足解了……”
刚过完十岁生辰的轩辕歆一步并三步地跨过青宫的大门,一溜烟往里冲,边喊边跑。还没踏进缉熙殿的门,不料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一路的高喊声也被“哎呦~”一声痛呼给截停了。
轩辕歆这下也不跑了,坐在门槛上揉自己的脚。头上小小的发髻一晃一晃有些要歪散下来的趋势。
跟在身后追着的奴才们吓了一跳,瞬间全围了上来。
“歆儿怎么了?”一个略有些沙哑却威严的声音响起。
少年独有的正处在变声期的声音,让闻者齐齐跪了下来:
“太子殿下!”
少年头戴金冠,身着蟒袍,那张酷似当今圣上的面容、此时带上了一点佯怒的神色,更让人视之有些膝盖发软了。
“哥,哥,你的禁足解了,父皇解了你的禁足了,哥。”
轩辕歆皎月一样的小脸仰着,眼睛亮亮的、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好像忘记了自己刚刚才绊到了脚。
少年太子轩辕上虞蹲下身,查看那小小孩子的脚、关切地问:
“扭到了?”
轩辕歆有点不好意思,急着就要站起来,嘴里还不迭声地说:
“应该没有扭到、就是……有点痛……哎,哥……”
在轩辕歆的惊呼声中,轩辕上虞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说来也是神奇,轩辕上虞比轩辕歆也就早出生了三年,但是在个头和身量上,却几乎差出一倍。太子身量健壮、是同辈的皇子王孙中最高的,龙凤之姿昭然。而轩辕歆因为素来挑嘴个头长的也比一般孩童要小一些,这兄弟俩的差距才有些过分明显起来。
太子抱着轩辕歆大步走到内殿,把他放在踏上、顺手脱了他的鞋袜查看。
轩辕歆活动了一下脚踝,发现什么事儿都没有,可怜兮兮地跟他哥说:
“就脚趾有点痛,好像没有伤到筋骨……”
轩辕上虞也仔细查看了一下歆儿那几根糯米一样白嫩的脚趾,果然只有一些红红的,并没有肿起来,便冲身边的小太监说:
“含章,去拿点药膏来涂一涂,以防肿起来了。”
含章跟着轩辕上虞一起长大,最是知道他的心思,此时出声安慰道:
“殿下,三皇子这不碍事的、擦一点清凉膏就好,用不着那跌打的药膏。”
轩辕上虞点头:“取来吧。”
含章说着便去寻了。
歆儿觑着他哥的脸色:
“哥,真的没事,其实啥都用不着。”
少年太子看着自己这个弟弟,有点无奈:
“你以后再要这样冒冒失失的,我可就要罚你了。”
“别!不要!”
歆儿忍不住把手缩到了背后,瞬间想起小时候被他哥打手板的痛来,一张小脸都皱起来了。
继而,又冲他哥谄媚地笑了:
“我就是一时高兴没有留意脚下,哥,你禁足解了不高兴吗?”
看他这变脸似的表情,轩辕上虞也忍不住笑了。
两人正说笑着,外面传旨的大监便来了。轩辕上虞示意轩辕歆好好坐着,自己迎了出去。
果然是陛下解了太子禁足的诏书、并一些赏赐,太子叩首谢恩领旨自不必说。等送走一众传旨的大小总管们,轩辕上虞回到塌前,便看到了笑意盈盈的轩辕歆,显然他已经听到圣旨的内容了。
含章拿了清凉膏过去:
“奴俾帮歆殿下擦药吧。”
歆儿没有拒绝,只看着他哥继续说:
“这下好了,哥不用再闷在这青宫了。”
“其实,也无妨的,有你日日来、也并不觉得闷。”
轩辕上虞神情也放松了几分,伸手抚了抚弟弟头上的发髻。
“你这头发是谁梳的、潦草成这样。”
轩辕歆“啊”的一声伸着一双手就摸向脑后。
胳膊不长倒像是抱住了头,一张小脸紧张兮兮的:
“松开了吗?我自己梳的,东都新时兴的样式,他们都好笨没见过,还不如我。”
“简直胡闹!”轩辕上虞嗔怪一声,对含章吩咐道,“取梳子来。”
边说边上手松开了轩辕歆那松了的发髻。
含章拿了梳子、篦子并发簪等一众物什过来。
轩辕歆一看他哥要帮他梳头、便乖顺地要去那椅子上坐。含章便把椅子搬过来、又帮轩辕歆穿好鞋袜后便退到了门口——轩辕歆的脚属实是没有什么大碍,清凉膏很快就被吸收,完全不影响他下地行走。
这卧房里便只剩下了轩辕上虞和轩辕歆兄弟俩。
歆儿身体坐的板正,太子娴熟地梳着他的头发。
“哥,父皇都下了旨了,自然也不会继续误会你了,真的是太好了……”
少年太子一下一下、动作很稳,在短暂的沉默后,轻轻说:
“父皇从未误会过我……他从来,都是圣明的……”
歆儿偏头:
“没有误会?那父皇怎么会信那些胡说八道的话,还禁哥哥的足?”
太子轻扶正弟弟歪着的脑袋,不问反答:
“哥哥问你,谁都知道那当庭行刺的恶人是钟如七的人,那钟如七是谁的人呢?”
歆儿刚才还摇晃着的小脚突然停了下来,那双明亮的眸子刹那暗淡了一下,小小的人儿甚至有了点与这个年龄的孩童不大相符的沉稳感:
“哥,要是父皇一开始就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罚我禁足?”
太子顺完了歆儿齐腰的发丝,开始挽发髻,像是永远都有无尽的耐心一般,不急不躁。
“歆儿,这世上的事情,摆在明面的上的缘由,是最不重要的。至于它真正的目的……除了布局者自己,旁人很难完全清楚明白。”
“哥……你说的好复杂……”
歆儿皱着眉头,一副努力思考的样子。平日里惯有的一派天真此时又多了些严肃的模样,只让人觉得可怜可爱。
太子将发簪簪进已挽好的发髻里,确认这下不会轻易散开了。转至正面端详发髻高低,便看到了歆儿这一副惹人恋爱的模样,心底的某处忽然有点软软:
“所以,你若问父皇为什么要禁哥哥的足,哥哥一时也很难讲清楚……但是有一点,他是我们的父皇、也是天下人的君上,他想做什么一定有他这么做的理由,至于对我们……总归……不会太狠心的。”
至少对你,父皇永远不会狠心。
太子在心里默默说着,却并没有让这句话出口。
整个东都的人知道,大週皇帝有三位皇子。
嫡长子轩辕上虞和三皇子轩辕歆虽是一母同胞的两兄弟,轩辕上虞又是一出生就被册立的储君、是整个大週最尊贵的皇子。但皇帝、皇后捧在心尖尖上最疼爱的那个孩子却是轩辕歆。
特别是皇帝,他喜爱轩辕歆甚至超越了戚贵妃所生的轩辕铨。不仅自小就将轩辕歆养在身边,悉心照顾教导,甚至一应吃穿用度在一定程度上超过了太子和二皇子。
大週太子——皇帝的嫡长子,从小尊师重学。学有终、行有礼、文采武功均不凡,在朝臣中很有些威望。
大週二皇子——贵妃的独子,文采卓然、才华出众,兼之风流倜傥的外貌,在东都很有些贤名和才名。因为有一些文章辞藻在东都市井香闺间流传,所以二皇子向来是东都名门闺秀、勾栏瓦舍女子们的梦里人。名声在外,每每出入也是扈从无数。
比起太子,大週皇帝最喜爱的是他的两个小儿子,视若珍宝:
轩辕铨得皇帝宠爱被允许养在生母身边。年纪轻轻就给了他出入宫门的便宜,只要有总管跟着,每月可以有两次出宫的特权——这个特权甚至太子都没有。
轩辕歆虽然说是在撷芳殿抚养,但却被皇帝亲自带在身边,待遇又更不同。因为皇帝常留宿在贵妃处,他甚至要求贵妃在膺福殿专门辟出一间宫殿给轩辕歆居住。贵妃自然不敢怠慢,一应用度也都做到跟二皇子一样。——当然,歆儿在屋里坐不住,也并不常呆在膺福殿。
如此种种,整个东都谁人不知,轩辕歆虽然不是储君,但却身份矜贵在一众皇子中的地位超然。
“哥,既然父皇不止是我们的父皇……那他会不会有一天为了别的人、抛弃我们呢?”
刚才还在苦思的轩辕歆,突然问出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轩辕上虞愣住了。
轩辕歆浑然未觉出哥哥的怔愣,还在继续追问:
“哥,你以后也会成为天下人的君上……那你有一天会为了别的人、抛弃我吗?”
“不会!”
轩辕上虞很果断地吐出了这两个字,虽然轻,却没有迟疑。
轩辕歆站起来,看着哥哥笑了,脸色却有些认真:
“哥,真的不会吗?……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虽然是父皇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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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父皇不止有一个儿子。哥哥虽然是歆儿的皇兄,但也是铨哥哥的皇兄……那儿子和儿子之间,父皇会不会放弃其中一个?弟弟和弟弟之间,哥哥会不会放弃一个?”
小孩子讲起道理来虽然啰嗦,但却往往真实直白。
轩辕上虞没有想到自己的弟弟会这么问,是自己的话,让这个小小的孩子不安了吗?
思及此,轩辕上虞在歆儿刚坐的椅子上坐下,顺手搂过弟弟。让他坐在自己的膝上,人也半搂在自己怀里:
“歆儿想一想……如果父皇手里有一块糖,歆儿想要、哥哥也想要、甚至铨儿也想要,那是不是就势必会有人得不到?”
歆儿点点头。
轩辕上虞继续说:
“只有一块糖,父皇必须做出选择。父皇英明、一定会把糖给一个他认为最合适的孩子。父皇作为天下人的君上、他要考虑的事情很多。如果父皇选择能让大多数人幸福,那没有被选中的儿子并没有被放弃,其实是帮助父皇达成了他的心愿。如果可以帮助父皇达成心愿,那歆儿愿意做那个拿不到糖的人吗?”
歆儿先是迟疑、而后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轩辕上虞笑了,摸摸他的小脑袋:
“不过,如果歆儿真的想要那块糖……父皇最后一定会给歆儿的。”
“啊,为什么?”轩辕歆惊讶,眼睛亮亮地追问。
“因为……如果父皇把那颗糖给了哥哥,哥哥会把它送给歆儿……如果父皇把那颗糖给了别人,哥哥就把它抢过来、再给歆儿。”轩辕上虞捏捏轩辕歆的小脸、轻声戏谑地说。
歆儿有点开心,又有点羞赧: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轩辕上虞也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歆儿也跟着哥哥一起露出笑脸,他习惯性地伸手拽着他哥的头发,然后居然叹了一口气:“
哥,我不喜欢这样想。宫里的嬷嬷老是问我喜欢母后还是喜欢父皇,我就很不喜欢。父皇母后我都喜欢,太子哥哥和铨哥哥我也都喜欢……我不喜欢父皇拿我跟哥哥和铨哥哥比,也不想哥哥拿我跟别人比……”
歆儿的话音刚落,轩辕上虞的脸上出现了一瞬的严肃,稍纵即逝。
“歆儿不需要跟别人比、哥哥也不会拿歆儿跟别人比。在哥哥心里,歆儿就是最重要的,有哥哥在,歆儿什么都不用怕!”
轩辕上虞捏捏轩辕歆略显忧愁的脸颊。
轩辕歆似懂非懂,但心里知道哥哥是很喜欢他的,整个人也开朗起来,乖乖的应声:“嗯……”
轩辕上虞看着他,岔开这个话题,问:“歆儿今日有替哥哥去给母后问安吗?”
歆儿点点头:“还没有,哥哥跟歆儿一起去吧。”
“好。”轩辕上虞应道,“不过,约定好的,哥哥跟你说的……”
“哥哥跟我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告诉别人。”
歆儿抢着说道。
轩辕上虞和轩辕歆有个约定:凡是兄弟俩之间说的任何话,都不能告诉第三个人,连父皇和母后也不行。
当初之所以做这个约定,是因为轩辕上虞发现虽然歆儿年纪小、但是却聪明异常、常常在自己处理政务时候问出很多看似简单却直击要点的问题。
轩辕上虞从不吝啬回答他,虽然轩辕歆只是个孩子,但轩辕上虞却从未把他当成无知孩童,任何问题都会耐心回答。但这些对话显然不适合其他人知道,所以兄弟俩才有了这个约定。没想到,轩辕歆一直做的很好。
从未有人从轩辕歆的口中听到他说过太子哥哥半个字,他也从不将太子哥哥挂在嘴边。有不明就里的外人甚至觉得三皇子好似跟他的太子哥哥并不亲近,反而跟二皇子轩辕铨更亲密一些。
既然说好了一起去看母后,轩辕歆跳下地、蹦蹦跶跶就往门外走:
“哥,走,我们现在就去找母后吧。”
轩辕上虞无奈的笑笑,站起来跟上去:“歆儿慢点,留神脚下。”
刚跑到门前,歆儿忽然站住了。逆着门外艳阳高照的光芒里,回头看他哥:
“哥,如果有一天,我手只剩下了一颗糖……就算父皇母后铨哥哥都想要的,我也只会给你。”
十岁的孩子逆着光站在那里,神情难辨。
听到这句话的轩辕上虞却心中巨震,有柔软的暖意泊泊淌过。
“好。”
轩辕上虞说出这个字的时候,眼里的笑意直达心底。
17. 少年储君(下)
大週有专门的皇子居所——撷芳宫。
轩辕上虞和轩辕歆虽然是皇后所出、但按照大週的律例,他们都是在撷芳殿长大的。六岁之前、只每月有一次机会去皇后宫内问安的机会。
皇后从未对此有过任何微词。
谁都知道皇后淡泊避世、贤良大度,从不争宠、协理后宫也是公允厚道,在后宫及朝野都很有些贤名。轩辕上虞刚出生就被抱走,皇后一个月才能见一次自己的儿子,但她并没有因此抱怨过陛下一句。
熬过了三年,才有了第二个儿子——轩辕歆,也是一出生就被送去撷芳殿,但只这一次,皇后破天荒地求了圣旨,让皇帝允她探视的便宜,皇帝自然是允了。
可能是小儿子更得父母疼爱一些,轩辕歆虽名义上住撷芳宫但其实却是被被皇帝养在身边。皇后娘娘虽然不是日日探视、但每月轩辕歆在撷芳殿的日子里,她也能有三五日过去瞧一瞧的。
轩辕上虞和轩辕歆长大以后,皇后倒是少操了这方面的心,两个孩子可以自由来皇后宫里请安。轩辕上虞还会尊着太子的规矩,每月三次,例行问安;轩辕歆则是三天两头会跑来,除非又有什么时兴的玩意儿绊住了他的脚。
“蔷蘼姑姑,歆儿来啦,歆儿来吃你做的八珍糕啦……”
轩辕上虞牵着轩辕歆的手,刚跨进秾华殿的院门,歆儿就开始喊上了。
蔷蘼姑姑在殿外,听到声音,笑着朝他们迎过来。
一位穿戴素雅却矜贵的女子,款款从殿内走出来。
“母后!”
歆儿撒丫子就跑,轩辕上虞都没拉住他。
再一回神,发现歆儿已经将皇后纤腰抱了个满怀,边抱边嚷嚷:
“母后,母后,歆儿好想你好想你……”
轩辕上虞看着母后难得露出的笑容,有点羡慕。
在轩辕上虞的印象里,母后很少笑。
即便是在跟自己说话的时候,也是严肃的、甚至是苛刻的。
只有一次,自己的老师和教导自己骑射的将军,在母后面前对他赞不决口的时候,轩辕上虞才难得在母后的脸上看到过一次轻轻浅浅的笑容。
但也不及这一次。
轩辕上虞一直觉得母后不爱笑,是因为她过得并不好。
虽有皇后的尊荣和协理后宫的大权,但谁都知道皇帝更宠爱贵妃、日日留宿膺福殿、几乎从不来这皇后所居的秾华殿。
母后想来心里也是苦闷的,过得并不算如意,才会生出这样冷淡疏离的性子,不愿轻易笑一笑的。
“太子殿下也来了,快给皇后娘娘请安呐。”
蔷蘼姑姑的一句话将轩辕上虞的思绪拉回来。
轩辕上虞躬身行礼:
“儿臣给母后请安,母后安好。”
轩辕上虞规行步矩惯了,阖宫无不夸赞太子的礼仪。即便是在父皇和母后面前,他也不会放松对自己的要求。
见哥哥行礼,歆儿也松开抱着皇后的手,也装模作样地拜了一拜:
“歆儿也给母后请安。”
皇后先是拉了歆儿的手,语气也温柔了几分:
“好孩子,平身吧。”
又对轩辕上虞说:
“太子也免礼罢。”
轩辕上虞平身。
皇后拉着歆儿的手,与台阶下的轩辕上虞相对而立,问道:
“近日功课可有懈怠?”
轩辕上虞答:
“儿臣日日不曾懈怠、课业没有落下。”
皇后又问:
“武艺可有退步?”
轩辕上虞再答:
“儿臣日日早起练习、未曾退步。”
“那就好。”皇后的语气也软了一分,“你父皇既解了你的禁足,之后你也不用拘在青宫里闷头练习了,功课武艺还是要多去请教你的老师……”
轩辕上虞躬身称是。
皇后又说:
“本宫这里无需挂念、太子既请过安了,便回去吧。”
轩辕上虞愣了一下,轩辕歆也愣了一下,疑惑地抬头:
“母后,哥哥不在这里用膳吗?”
蔷蘼姑姑也上前:
“已经到午膳时间了,就让太子殿下留下用膳吧。”
皇后恍然,问轩辕上虞:
“太子想在这里用膳吗?”
平常的这种时候,轩辕上虞会回答不必。
他每次来请安,母子之间惯常的几句问答之后,轩辕上虞便会离开。他不喜欢在母后身边呆太久,他直觉母后也并不喜欢跟他相处太久。
但今日,可能是难得跟歆儿一起来,他不想离开,于是点了点头。
皇后有些意外,但也没有拒绝,点头示意他可以留下,然后拉起歆儿的手往殿里走去。
歆儿被母后拉着,人一蹦一跳地往里去,嘴里还在不停地絮絮叨叨:
“母后,有八珍糕吃吗?歆儿饿了。”
“有的,有的……早知你今日要来,母后一早便让人备着了……”
皇后和歆儿走在前面,轩辕上虞安静地跟在后面。
现在也差不多是午膳时间,秾华殿已经摆上了皇后用膳的桌案。皇后拉着歆儿便坐了过去,宫人忙着在侧旁添加太子专用的桌案。
轩辕上虞规矩地站在堂下等待。
“不知太子殿下今日会来,还好小厨房做了燕窝鸡汤,是殿下惯常爱吃的。……殿下若还有其他想吃的,奴婢这就吩咐他们加菜……”
蔷蘼姑姑笑着问,边说边解了太子的外袍,好让他轻快些。
没等轩辕上虞说话,皇后便开口了:
“太子的饮食不宜挑拣,有什么便给他吃什么吧,不必另做。”
轩辕上虞躬身行礼:
“儿臣尊命。”
蔷蘼姑姑欲言又止,但还是闻言便去安排了。菜上来的时候,轩辕上虞发现,有自己不爱吃的几道菜、在皇后的案几上有,自己的案几上却没有上。
心下了然,是蔷蘼姑姑在照顾他。
要说这秾华殿里、最疼爱轩辕上虞的人,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而是这位蔷蘼姑姑。
轩辕上虞从小到大的衣物用品、即便有专人定做,但蔷蘼姑姑每年都会亲手做一些给他。母后却从不做这些——也不是不做,偶尔做的一些也都穿在歆儿身上。
所以,对蔷蘼姑姑,轩辕上虞的感情是很不同的。
一顿饭,因为歆儿的在,也吃的其乐融融。
膳后,母子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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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才闲话了几句,歆儿孩子性情就有些犯困。皇后吩咐将皇帝偶尔来小坐的东暖阁的收拾出来,留歆儿在秾华殿小憩。
皇后亲自去安顿歆儿睡下。
轩辕上虞却并未离开。
待皇后出来发现轩辕上虞还等在堂前、竟是没有要走的意思,有些意外:
“太子可曾去给陛下请过安?或者去太傅那里点个卯?不必在本宫这里逗留……”
话里话外,竟是赶人的意思。
轩辕上虞压下心下漫起的心酸,只躬身行礼:
“儿臣晚膳时再去给父皇请安,今日也不用去太傅那里上卯,儿臣想……儿臣想……”
轩辕上虞说着有些犹豫,再三思量才说出一句:
“……儿臣心中有惑,无人可诉、儿臣想求母后为儿臣解惑。”
其实他只是想跟母后多呆一时片刻,原本来着一趟,也并不是为了跟母后讲什么心事的。但如今话赶话说到这里,话出口的一刻轩辕上虞竟然有了一点对孩子对母亲的孺慕之意。
但在皇后眼里,这是轩辕上虞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这一面,皇后也颇为意外:
“何事?”
轩辕上虞再拜:
“儿臣被禁足这几日,终日反思……自认与那钟都尉并不相熟、为何他要设计陷害儿臣?而父皇宁愿听信一个刺客的话却不信儿臣,就连……是儿臣做错了什么、让父皇不喜了吗?”
虽起先无意对母后诉苦,但既然说出来了,话却是真话、惑也是真惑。
轩辕上虞毕竟是个孩子,虽然也是规矩板正地说着这些话,语气里却不免还是带上了一丝委屈。
皇后看着这个个头已经要赶超自己的孩子,面色有些晦暗不明:
“这些话,太子为何不去问你的父皇?”
自然是不敢的。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这些话无疑会被人说成是心中有怨,太子自然不是不能去问他的父皇。当然他也是不该问自己的母后,可是,除了他们,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问谁。
或许是看到刚才皇后对歆儿无微不至地照顾、让他突然想任性一次,也对自己的母后吐露自己的困惑和委屈。或许母后也会想要照顾和安慰他一下呢?——虽然他从未被如此对待过。
看母后的神色,果然是自己唐突了。
轩辕上虞的心情突然有些低落,他忽然后些后悔,想着方才用过膳便离开就好了。
知道是自己失言了,轩辕上虞也敛了神情,轻轻找补说:
“是儿臣失言,母后责备的是,儿臣日后不会再问了……但这些话儿臣却是不敢问旁人的。若问父皇、恐惹父皇不悦,就更不喜儿臣了。”
皇后皱眉:“要他喜欢,就那么重要吗?”
轩辕上虞怔住。
他没有想到会从母后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这普天之下,谁人不想得到皇帝陛下的青眼,可他的母后——深居内宫的大週皇后,却问他,皇帝的喜欢有那么重要吗?
看着发愣的儿子,皇后忽然有了点心软。
自己确实对这个孩子不太上心,这些年来,连交谈都甚少,说起来自己也是应该有些愧疚的。
想到这里,皇后脸色也柔和了很多:“你跟我来。”
18. 皇后
(1)
穿过重重帘帐,走进秾华殿后殿,皇后带着轩辕上虞拐进了最里处的佛堂,那上面供着的是垂目肃颜的地藏王菩萨。
这是轩辕上虞第一次来母后的佛堂,平日里这里并没有外人可入,自己也很少在秾华殿逗留。竟然从未见过母后每日礼拜之地,竟然是如此明亮肃穆。虽然所处幽深、宫窗采光却不差,虽被重重帘帐遮盖住了透进来的光线,但也并不似一般的佛堂那般幽暗甚至压抑。
皇后先是在地藏王菩萨面前拜了一拜,然后走上前,打开菩萨脚下放着的佛龛,从里面拿出一把长剑。皇后转身、自然地拔剑,百炼花纹钢的剑身应声而出、锋芒大盛。
皇后端详着剑刃,目露一丝欣然和向往。
那把长约4尺的剑与皇后略显娇小的身材有些格格不入,那剑看起来并不轻、并不适合女子握持,但皇后却稳稳握着它。哪怕身着长裾裙装、哪怕只是将那剑随意在手里左右轻晃了两下,也挡不住皇后整个人的勃勃英气。
轩辕上虞从未见过这样的母后,一时有些看楞住了。
皇后的目光并未从剑上离开,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儿子的目光。她自顾自地端详这把久违的宝剑,问:
“这把兀傲剑,原是你舅舅最爱的配剑。但在我进宫那一年,他送嫁离开时,却从腰间解下来送给了我……他对我说’清商复为假,无累云间翔’……”
“清商复为假,无累云间翔。……阿姊此去勿念家,相逢有时各珍重,宫门一入非无恃,万氏倾族护阿姊。”
万旃君的奉剑时的话,声音不高不低,近旁观礼的朝臣大人都听的分明。
那高大的少年屈膝半跪,将手中名扬东都的宝剑赠予了出阁的阿姊,这在当时的东都街头巷尾一时传为佳话。
轩辕上虞自然也是听说过,却是第一次听母后说起。
送嫁之后,外公便带着舅舅出征云洲了,自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你舅舅是告诉我,不要害怕,但他不知道,我从未害怕过……”皇后将剑归鞘,复又放回剑中。转身面对轩辕上虞,“我不怕入这深宫、也不怕你父皇不爱我……就像这把剑我虽然并不用,但它就在我心里,有了它,我就没有任何畏惧。”
“我的父兄,是大週的护国将军。于国,征战半生,收复云洲、洗清大週数十年的割地屈辱;于陛下,万氏力保他登基称帝,为他扫平监王之乱,有从龙之功;于家,我是万氏嫡长女嫁予他为妻,为他生下嫡长子。无论于国于家…即便对皇帝而言,我万氏从未负过大週。无论你的父皇如何想、无论他喜不喜欢,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皇后边说便在边堂所设的蒲团上落座。
“母后……”轩辕上虞想说母后慎言,但却没有说出口。
皇后示意他在对面落座,轩辕上虞自然听从,坐在了母后的对面。
只听皇后又说:
“丞相被刺案,凶手指向你的意图如此明显,满朝文武都看得出,你的父皇自然也看得出。他明知你是冤枉的,却还是要将你禁足,你以为、他是针对你?”
轩辕上虞不做声,只用眼神默认了。
蔷蘼姑姑从外面端了茶进来,放在了两人面前的桌几上,便离开了。
这佛堂明显除了他们两人,并无外人。
“是针对你,但也不全是……他针对的,是我万氏一族,”皇后将茶碗往自己面前挪了挪,但并没有喝,“你可知道当年的宁王之案?”
大週宁王案,发生在当今圣上登基的第二年。
当时的宁王被皇帝宣入宫闲坐,刚好午膳时间,宁王便被陛下留下共进午膳。当时宴席上有梁州新贡的鱼糕,宁王吃了几块,便中毒身亡。此案牵扯的试毒太监宫女一众被处决,梁州幕全族被诛,震动朝野。
传言皇后娘娘跪在延和殿前三日三夜,为宁王求情,惹陛下不喜,自此之后便疏远了皇后。
轩辕上虞自然是听过这个案子,但此刻却有些欲言又止:
“儿臣是听过一些传言,传言说母后为宁王……求情……”
其实坊间多是这些不成体统的传言,连皇后与宁王有私情的传闻都有,不过终究是犯皇家忌讳、这种谣言寥寥,并不成气候。轩辕上虞是听说过一耳朵这样的无稽之谈,但此刻并不好承认罢了。
皇后抬眼,眸光深深:
“并非是替宁王求情,本宫与宁王素昧谋面,何来情谊可求……本宫当时是替梁州幕求情……”
轩辕上虞面露惊诧,他竟是第一次知道,母后与宁王叔竟不相识。
皇后顿了一下,继续说:
“梁州路远……梁州幕一朝被罢,新任官员不能即时就任。梁州辖内所有政令封禁,等新任官员上任裁决……”
皇后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而后端起面前的茶抿了一口,满口苦涩。
“儿臣不解……梁州幕就任,母后为何忧心……”
见皇后话说一半,轩辕上虞疑惑追问。
皇后面上神色不变,嚼着那直入心底的苦涩,缓缓道:
“当时是建元二年……是云洲苦战最关键的时候。梁州是军粮调度要塞,朝廷调往云洲的军粮卡在梁州、因梁州幕未及时就任便再也无法西行。……我跪求陛下着选梁州在职其他官员代政、疏通云梁两地粮道……但俱被驳回,我跪求陛下让雍州就近驰援送粮也被驳回……”
说到曾经宫门跪求却屡屡被拒的回忆,皇后的语气如同浸冰:
“你的外公和舅舅,以及三十万西征云洲的破月军将士苦战粮绝达半年之久……”
皇后握着杯子的手发起了抖,盈盈眸光微微颤抖,又一次停了下。
轩辕上虞腾地站起,大惊道: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这……”
他原地踱步,方寸大乱,似思似惊,心神巨震。
“这……所以……所以……”
几度开口,却哑然失声,悲愤之情逐渐染红了轩辕上虞的双目。
“所以云洲之战的惨胜、破月军三十万将士全军覆灭的…捷报……是这么……这么来的……”
难以置信的真相浮出,轩辕上虞哽咽难忍,双眸似承受不住那逐渐蓄满泪水,滚滚落下。
“是。”皇后镇定地望着自己的儿子,眸光盈盈。
“破月军全军覆灭、同时也将月弥主力军全歼在了云洲边界。万氏将士死伤殆尽、云洲一洲百姓死伤无数,换来了月弥国投降的国书……在先皇时就被割让的云洲全境收归大週。这就是人人尽知的捷报!”
皇后抬眼看着轩辕上虞,眼中已无泪光,方才一瞬间蓄满眼眶的泪水已看不出痕迹。
“此战之后,你的父皇为了安抚朝内其他武将的心,将已成一片焦土的云洲封给了你的外公,免十年赋税,享世袭罔替。你舅舅和外公,因此便不能再回东都。”
轩辕上虞呆愣着,看着看着,听着听着,心一分一分凉了下来。神情从开始的难以置信、到得知真相的痛苦、伤心、难过,最后只剩下一片茫然。
(2)
皇后看着轩辕上虞这幅模样,忽然百味杂陈。
这段回忆自己每每想起都悲愤难忍,方才看到这样真相同样也伤到了这个孩子。看那张跟当今陛下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面容上露出的痛苦,她是有一丝快慰的、只是快慰之后,突然就心软了。
轩辕上虞还能痛自己所痛,也不枉他们母子一场。
想着想着,皇后露出了些许清浅的笑意:
“平忧,你坐下。”
“嗯?什么?”轩辕上虞还有些恍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皇后便又说了一句:
“我说,你先坐下。”
这一次,没有用敬称。
轩辕上虞这才反应过来,忙又缓缓落座。方才坐定,便反应过来刚才母后说的话,又是一阵惊讶。
皇后没有再看她那不知为何略有些呆傻的儿子,继续说道:
“都过去了……十年了,你的外公和舅舅如今也都安好。”
皇后提壶为轩辕上虞斟茶、轩辕上虞忙要上手被皇后制止了。
清冽的茶汤淌出一条优美的弧度、然后稳稳落入轩辕上虞面前的茶碗中。清冽茶水声伴随皇后沉着的声音一起传来:
“凡人行事总要付出代价,你舅舅当年送嫁时说的那句’宫门一入非无恃,万氏倾族护阿姊’,想必被你父皇记在了心里。……宁王案不过是他针对万氏设的局。或许是出于忌惮、也或许认为万氏在威胁他,所以他便存了亡我族人之心,只可惜……我万氏,并未让他如愿。”
皇后笑着,将茶碗往轩辕面前推了推:
“你父皇做事,向来不喜做在明面上。就如宁王案他真正的目标是万氏,这次的丞相被刺案,他针对你也并不算他的本意。他的本意是在试探我、试探你的舅舅、试探万氏……他想看看如果动了你,万氏会作何反应。”
轩辕上虞震动,不可思议:
“所以钟如七被绳之以法……是舅舅……”
皇后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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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也不全是……钟如七得势多年,在朝中的势力如日中天,之所以走到今日的地步,最大的原因其实还是你的父皇。”
“父皇?钟如七不是父皇身边最得力的干将的吗?”
轩辕上虞再次疑惑。
皇后今天超乎寻常地有耐心:
“是得力干将没错~但当这位干将武功尽失成为废人,再也不能为他出生入死了。那在你的父皇看来,就跟一枚废棋无异了。……加之又出了秀女的事情,你的父皇不过是顺水推舟、让这一切水到渠成罢了……”
轩辕上虞恍然,但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皇后看着他,忽然问:
“平忧,你真的想做这天下之主吗?”
轩辕上虞愣住,这一次他确信他没有听错,方才母后唤他的那声“平忧”果然不是他的幻觉。母后从未唤过他的字,从来都唤他“太子”,守礼却疏离。这还是第一次,母后唤了他的字,唤他“平忧。”
轩辕上虞有些惊喜,不对,是很惊喜,他甚至忘了母后在问他什么。满脑子都是母后那一声“平忧”。
平忧、平忧……
“平忧?”皇后直觉的自己儿子今日是不是受的刺激太多,竟然有些痴傻之态,不得不再唤他一次。
“啊,母后说什么?”
轩辕上虞回过神来,面上是掩不住的喜色。
“母后问你,你是真心想要那皇位吗?”
皇后不得不再问了一次。
皇后神色肃穆,轩辕上虞也不由地正襟危坐、半晌,郑重地点了点头。
皇后心内不自然地松了一口气:
“你是大週的太子,是父皇和母后的嫡长子,那皇位原本就应该是你的!你若不想要便罢了,但既然你想要,就只管放心大胆去拿,属于你的东西别人抢不走。轩辕铨抢不走、歆儿更不可能,就算是你的父皇,也不能!”
这是母后第一次给他如此重的承诺,轩辕上虞大为感动。他从小就以为母后是不喜他的,但是母后却原来如此看重他,竟然愿意将这天下最贵重的东西交给他。原来母后一直是向着他的,轩辕上虞望着母亲的双目盈盈。
皇后扭脸看向方才的那把剑:
“母后和整个云洲,就是你的兀傲剑,你尽管藏锋芒在胸,无需畏惧任何。”
“母后……”轩辕上虞忍不住起身行礼,“儿臣扣谢母后!”
皇后也起身,扶太子站起:
“太子无需多礼,今日这些话你知我知,不可出这佛堂。”
“儿臣遵命…”
“既然有这份心……你若得闲时,不妨代母后去万府看看……”
轩辕上虞点头:“舅舅日前还给儿臣送过信,让儿臣不必烦恼……”
收到信之时,轩辕上虞确实觉得有刹那安心。
“那不是你舅舅……你改日去过之后便明白了……”
皇后面露一点微笑、似有深意。但并不想解释太多的样子,轩辕上虞便没有追问。
“母后……”轩辕上虞挣扎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开口,“母后以后能唤儿臣的字吗?平忧喜欢母后唤儿臣字。”
皇后愣住,看着难得面露赧色的儿子,有些不适应,但还是点了点头。
轩辕上虞瞬间笑了。
皇后还是不适应今日的轩辕上虞,挥挥手:
“本宫也有些累了,你也该给你父皇请安了……”
轩辕上虞没有觉察皇后的别扭,躬身行礼:
“叨扰母后多时,儿臣这便去了。”
皇后点点头,自己先行在前。轩辕上虞在她身后落后几步,将桌案上自己茶碗里的茶拿起,仰头饮尽。
这是轩辕上虞第一次喝到母后斟的茶,新茶特有的清苦,后调却是甘甜的。
跟着母后出了佛堂,看母后要往歆儿休息的暖阁去,轩辕上虞才又想起了一事:
“母后……歆儿身边的嬷嬷,问他喜欢父皇还是喜欢母后……”
轩辕上虞并没有将话说完。
皇后驻足听罢,皱了皱眉:
“本宫知道了。”
有了这句话,轩辕上虞知道母后会处理,便喜笑颜开地真的告辞而去了。
蔷蘼姑姑走进来:
“太子今儿这是怎么了,竟如此开心……”
皇后摇摇头:
“不知,想是茶吃多了,噎傻了吧。”
蔷蘼姑姑愣住,皇后可从未如此说笑过,这是怎么了?
今儿真的是奇了。
19. 青相子(上)
(1)
就在东都人心浮动的时候,重云宫中也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神医青相子来了。
相比神医这个名号,他的另一个名号更为人熟知——杏林邪神。
毕竟神医是青相子自称,他自认医术天下第一、古今无出其右。
单论医术来说,青相子确实是举世无双,不仅救死人肉白骨这些传说中如同神迹般的医术,他都做得到,甚至是凡人闻所未闻的沉疴怪症,他也可以治。江湖传言他能令少妇回春、令断肢重生、换心续骨,融肌换皮……无所不能。
总之,凡人生死问过阎王尚不一定,但若问过他,生死立判。
凡他说救不了的人,那普天之下便再无人可治、无药可医。
但青相子之所以被叫做“杏林邪神”,也是因为他心无善恶、做事出格、一心痴迷医术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他曾为了看看心善之人与心肠歹毒之人的心到底有什么不同,就杀了一个以为他深夜迷路无家可回而收留他过夜的善良村夫,和一个就算他自称乞丐却还要抢他身上仅剩的三两银子的强盗。
青相子挖出两人的心比较了一下,发现并无不同,便丢在一边。看到锅内还没来得及煮的生米,有点惋惜,懊悔自己应该等粥熟了再下手,那样他还能喝碗热粥。那米,是那个村夫家里仅剩的最后一点米,他放进锅内准备给青相子熬粥的。
可惜火还没有生起来,人就断了气。
有父子都生了怪病多年未愈、寻到青相子这里。青相子却说只救一个,另一个要自愿留下给他试药,最终儿子病好离开,父亲留下,被折磨的失去意识,最终惨死。
诸如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所以,即便青相子也救过很多人,但他在江湖的恶毒传说也不少,甚至被他救过却反过来要取他性命的也大有人在。
后来,也是机缘巧合,他行至云洲境内时结识了万旃君。后者却对他的医术非常青睐、甚至是欣赏,青相子便由此结缘重云宫。
虽然青相子在重云宫出入自由、且长居过长达一年之久。但严格意义上来说,他并不算重云宫的人,只是重云宫的贵宾。
在重云宫的一年里,青相子过的十分惬意,可以说是他前半生梦寐以求的日子。
无论他做什么,重云宫主都不反对,药材医书,凡他所求一应满足。甚至还给青相子送药人给他,供他试药。只要青相子想要、连尸体也能按他的要求寻到。最惊喜的,莫过于宫主本人的很多想法,也常常让青相子兴奋非常。
所以,青相子在第一次踏足重云宫之后,便在这里呆了足足两年。
在此期间,重云宫为青相子提供了绝对安全的庇护。仇家可能是顾虑重云宫、在青相子留在重云宫的日子里、无任何人来打扰他。
当然这两年,青相子也不算白吃白喝。重云宫很多世人闻所未闻的丹药、毒药,甚至很多隐秘的借助医理提升武功的心法、也都出自他之手。
为此,重云宫主给了青相子特别出入的令牌,令他在这重云山进入自由。
但万旃君也有一个要求:凡重云宫之人,青相子不医便罢,若医便只可医生不可医死。
这对青相子来说并不难,行医之人,医人生死这方面他从未失过手,以后当然也不会。
只要是他不存心将人医死、他所医之人便死不了。
满打满算,青相子也就在重云宫住了两年,之后便离开了重云宫。
自青相子离开那日距今也已经三年了,谁都不知道他时至今日是死是活。重云宫主寻人的信发出去月余,才有了此人的消息。
青相子不仅活着、还活的颇为滋润,正觉得无聊之际,接到了万旃君的信,寻他上山。他没有拖延,即刻就往这重云宫赶来了。
青相子回山,最先忙乱的就是他所在的永春堂。
重云宫永春堂只有两个弟子,大蓟和小蓟。虽然青相子不是重云宫中人、但他在重云宫那两年里,偶然从山下捡的两个“天资不凡”的孤儿,带上山养了。重云宫主没有反对,允了两个孩子入重云宫、一应供给都按重云弟子的规格,于是,跟青相子不同,大蓟小蓟算是真正的重云宫中人。
青相子在山上的时候,大小蓟跟在他身边学医。
青相子也乐得自在,对外也愿意说大小蓟是他的徒弟,但其实这两个徒弟干得更多的都是打杂的事情。虽然青相子从未正经教他们什么,但两人跟随青相子学了两年,医术居然也像模像样。青相子不在山上的时候,永春堂就靠大蓟小蓟这俩人撑着。
重云弟子平时练功受的一点伤筋动骨、或者头疼脑热的病,他们都能治。
平日里大小蓟已经算是勤勉了,但此番青相子说要回来,永春堂瞬间如临大敌。药材、器具有没有整理?有没有归类?保存的药材有没有变质?效力有没有减弱?新药有没有处理?……等等一应杂事都要重新盘点一遍,以防青相子盘问。
要知道,青相子为人挑剔,以往那两年,凡是做错都会被罚。
青相子的罚,但凡经历过一次,便万万不敢领教第二次。
大小蓟连日忙了好一阵子,每日早起晾晒药材、分拣整理。
月寒江有一日路过永春堂三回,回回都能看到两人忙碌的身影。
直到有一日,日上三竿、永春堂还不见有人出来晒药,月寒江便知道青相子到了。
青相子上山,自然是为了黥朗。
宫主既然要用十郎,就不会坐视他变成全盲。月寒江很容易推测出这一点。因为是黥朗的事情,他终于忍不住想往镜花水榭去看看了。
这些时日,他并没有去打扰黥朗。月寒江知道自天择日之后,黥朗入驻了镜花水榭,一应事物朝云自然会打点好。至于宫主,近些时日也都宿在这里,没有往镜花水榭去,对十郎来说,也算是无人扰他清净。
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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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来,这种清净的日子应该是用来等青相子的。十郎身上的那些旧疾,怕也只有青相子治得了了。
其实按照宫主的规矩,月寒江是不能随意出入镜花水榭的,他在重云宫可以进出的地方只有宿云宫和断尘峰。再多就是借着给墨墨取食的由头去趟尚膳司了,其他的地方,无诏是不许他踏足的。
镜花水榭自然也是,除非是跟着宫主、随行伺候之外,他也从来没有自己去过镜花水榭。
不过,或许是因之前宫主给了他探视故人的便利,所以在他进镜花水榭的时候,朝云并没有拦着他。只在跟底下的人吩咐事项的间隙,漏给他一句“黥公子在清风阁”,月寒江自然行礼拜谢、依着方向而去。
(2)
清风阁内,青相子正给黥朗诊脉,却越诊越兴奋:
“你这眼睛不出半月就可痊愈,但你的身体……有意思……嘿嘿……”
黥朗的手不由得蜷起来,握紧了自己的衣角——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性动作,但他却不自知。
“您是说我的眼睛还有救?”黥朗的声音甚至有点激动。
“有啊……睛不是问题~但你这身子怕是没救了……”青相子笑着说,“以后也就是个废人了,区别是做一个能看得见的废人~还是做一个瞎眼的废人。”
青相子说的兴高采烈,仿佛是什么喜事一般。
但这话并不能伤到黥朗。
黥朗的身体他自己最清楚,这一路以来,他早已不再对自己这副身子抱有什么期待了。如今听到连所谓的神医也如此说,也有些意料之中的心定:果然是没救的。
不过是又一次被告知了他身体的事实,黥朗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但至少,他可以看见了,这已经值得他高兴一场,这重云宫果然不算白来。
“咦?”青相子看他并无多少憾意,有点意外,“以后就是个废人了,你不觉得难过吗?”
黥朗摇头,并不以为意的样子。
“当日毒瞎我的人,曾扬言普天之下无人可让我重见光明。如今先生能治好我的眼睛,可见医术冠绝天下,在下已然感激不尽。至于我的修为……那是被我最信任之人废去的、我全然没设防而他下手也没留余地……”
黥朗说着,有片刻地停顿。
“……我知道自己筋脉尽损,早已是个废人了,断没有恢复的可能。岂有心存侥幸为难医家的道理。……”黥朗淡淡的说着,不见任何悲伤,眉宇之间甚至有一丝因眼可医治带来的点点欣喜。
青相子却听着听着、眉头越皱越紧:
“哼,什么叫为难?!老子活到这么久还没被什么病症难倒过。……哼~你遇到的那些个庸医怎么能跟老子比……”
说着,不服气似的,本已经结束诊脉起身了,此刻青相子却又拿起了黥朗另一只手,竟然重新诊上了:
“老子还没说话呢,谁说的断无恢复的可能,都是放他妈的屁!”
20. 青相子(下)
青相子说着,不服气似的,本已经结束诊脉起身了,此刻青相子却又拿起了黥朗另一只手,竟然重新诊上了:
“老子还没说话呢,谁说的断无恢复的可能,都是放他妈的屁!”
青相子瞬间暴怒,吓得一旁的大蓟称药的手都顿了顿。
黥朗惊讶,他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得罪了这人,这大夫哪来这么大的气性?莫名的,黥朗就没有敢再随便说话,只由着青相子继续诊脉。
这一次,青相子也没有说话,握着黥朗的手仿佛静止了。随行的大蓟站在一旁备药自然更不敢出声,一时间清风阁安静非常。
大约过了有半柱香的功夫,青相子收回了手:
“哼~今日不早了,大蓟,先把眼上的药给他敷上,剩下的过后再说。”
看来就算是神医,自己这身体一时半会儿也难有个定论……
当然这话黥朗可没敢再说出来,不然谁知道这青相子又会不会再生气。万一一气之下将自己彻底变成瞎子那就不妙了。
只随意交代了大蓟几句药草之类的事情,青相子便甩袖而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驻足,冲空气发火:
“老子要走了,不用躲着了,哼!”
说完大步离开,连背影都有些气鼓鼓的。
直到青相子的人影都不见了,月寒江方才在清风阁门前现身。
“月公子”大蓟行了一礼,“家师他老人家许是又遇到了难题,公子不必介怀。”
要说大蓟和小蓟这两人,大蓟有礼、所行稳重端方,小蓟行事却颇为谨慎乖巧,确是很好区分。
“足下多礼。”
月寒江还礼,在这重云宫很少有人叫他公子,这大蓟便是其中之一。
直到此时,听到他们对话的声音,黥朗才知道是月寒江来了。
“苒之,你来了……”黥朗冲着声音的方向有点艰难的扯了个笑脸。
“嗯……”月寒江走到他身边,伸手搭在他的肩头。
黥朗心里先是高兴,紧接着便是紧张。天择日自己在殿上的请求和如今自己所处之处、都让他在面对月寒江的时候,莫名有点难堪。
这些时日以来,除了日常伺候的一些奴仆,自己这里并没有人来。
重云宫主没有来,月寒江也没有来。
重云宫主不来对黥朗来说是好事,虽然他在殿上一腔孤勇自请献身,但那真要践诺的时刻、还是越晚越好。
月寒江不来,却是令黥朗颇为难受的。他回想那天,已经很肯定那日月寒江就在殿上、目睹了他自请入这镜花水榭的全过程。虽然不知道月寒江会如何看待他,但这么些时日都不现身,多少说明月寒江对自己是有看法的,这一点猜想让黥朗很难受,但他却并不后悔。毕竟那是自己所能做的唯一的努力了,但他还是忐忑,忐忑久了,反而也没有那么想见月寒江了。
今日,伺候的人说神医回来了,会过来给自己看诊,没想到月寒江随后也来了。
黥朗紧张、忐忑的心情,在月寒江的手搭上他肩头的刹那,瞬间消散了。
他想说点什么,但是一开口却是无关紧要的问题:
“你怕他?”
“谁?”月寒江不解。
“那个相大夫……”黥朗说。
方才听那大夫的话里话外的意思,月寒江应该早就来了,但却不进来,黥朗本能觉得月寒江是不愿跟那人见面。
“……只是……如无必要,不想见……”月寒江言辞间难得犹豫了几分。
“奥~”黥朗点点头,继而便有了淡淡的难过,“你是不是……也不想见我……”
“不是……”月寒江看他,良久说,“……镜花水榭,不是我可以随意来的地方。”
这当然是原因之一,但至于自己心中真正的顾虑,月寒江一时半刻解释不清,所以他选择暂时不谈。
此时,大蓟走了过来,他已经将师父方才嘱咐的药研磨调理好,便要敷在黥朗的眼睛上:
“劳月公子搭把手,帮我为这位公子敷药。”
月寒江自然不会推辞。
两人手脚麻利敷药、大蓟又耐心地缠上几圈纱布,期间三人都未有再说话,很快一切妥了。大蓟看出他二人是有话要说,便不多耽搁,快速收拾离开。
屋里便只留了月寒江和黥朗两人。
其实方才听月寒江说他并没有不想见自己,黥朗心里一松、继而有了一点喜悦。
不可避免地,他又想到天择日,又想到月寒江……到底是如何看他的呢?想着便有了些迟疑,但就在他迟疑的时候,月寒江却率先开口了:
“他是神医,他说你的眼睛可以治好,就可以治好,你不要担心。至于你的身体,我听他方才所言,恢复也不是没有可能……你安心养着便是……”
话里话外,都是安慰之意。
黥朗闻言心内一暖,轻轻开口:
“嗯……我其实已经很满意了,只是苒之……”
黥朗有些欲言又止的忐忑。
月寒江不解:“怎么?”
“我自请入这镜花水榭,你会不会觉得……我……”
黥朗咬了咬下唇,自轻自贱四个字还是有点说不出口。
月寒江瞬间明白,小十郎这是还在在意他的看法。
想来自己这些时日没有过来,这人不知辗转想了几多事情。
思及此,月寒江有些于心不忍:
“如果我是你……一心要进这重云宫的话,我应该也会那么做的。……很多时候身不由己……所以,倘若选了也就没有必要再多思多虑反而徒增烦恼、难为自己……何况,如若你要杀那个人的心意没有变的话,那普天之下,只有重云宫可以帮你。只是……”
“只是什么?”
黥朗握紧了自己身侧的衣角。
月寒江站在黥朗对面、并没有在旁边的椅子落座:
“只是……宫主向来不做无利之事,他既然答应你进镜花水榭,想必已经想好让你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如果……如果那个代价太大,我希望你到时可以首先为自己着想、不要勉强……”
月寒江看着黥朗,眼里带了一点温柔和担忧:
“十郎,我们能选择的路虽然不多,但这世上能达成目的的路不止一条,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我们可以另寻他法的。”
月寒江话里话外都是对自己的嘱托、话里的心疼和担忧甚至无法伪装,黥朗忽然有些鼻酸。连日来的忐忑已经荡然无存,原本还在意这位儿时伙伴的对自己的看法,如今明白,月寒江是懂他的:懂他的无奈、也懂他的执着。不仅毫不介怀,还一心宽慰自己。
黥朗看不到月寒江的样子,但他知道月寒江此刻的神情一定是温柔的。
“苒之,你多虑了,如今的我,还有什么可以被人利用的呢?除了这身皮囊……还有点委身于人的价值……”
黥朗仰着脸,一双裹着纱布的眼睛却准确地捕捉到了月寒江所站的方向。
月寒江皱眉:
“你妄自菲薄了……姑且不说你对东都的了解、单是丞相在东都士族中的影响、甚至……你跟轩辕樾的关系、都是他可以拿来做文章的……”
乍然听到轩辕樾的名字,黥朗有些怔愣。强行忍住在听到这个名字的一刹那脑中便要疯长的一切思绪,黥朗强迫自己转变关注点,他敏锐听出了月寒江话中更深的含义:
“重云宫一早就对东都……有计划?”
月寒江摇头:
“我不知道,但我想,你很快会知道的。宫主和掌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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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你的时候,想必你就会有答案……”
月寒江再一次忍不住提醒他:
“十郎,无论他们要你做什么,只要是你不愿意的,都可以拒绝。你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月寒江反复叮嘱的话,让黥朗有些不解,他看着月寒江,慎重地说:
“苒之,我不知你为何如此担心。但在如今这种境遇下,凡我所有无不可允。说实话,如果重云宫主真能助我达成心愿,那他提的要求,我想我不会拒绝、我也没有理由拒绝。哪怕真的要我……要我侍寝……我也是愿意的。”
月寒江呆了一下,不止是因为黥朗如此郑重的刨白,还因为突然听闻黥朗说要侍寝的话。他本无意提到侍寝这件事、却没想到黥朗自己提起了,他一时间甚至反应不及,面上略露出一份怔愣。
但也就是一刹那,他眼睛瞥向别处,仿佛自语般轻轻说:
“侍寝的事情……你不必担心,他……不会真的对你做什么的。”
这下换黥朗意外了:
“你何以肯定?”
这些月寒江却有了一丝不自在,他抬手摸摸自己的鼻子:
“等你见到他……你就知道了……”
见月寒江如此肯定宫主不会碰自己,黥朗反而起了揶揄的心思、忍不住有些想笑:
“你如此说,我反而想早点见到他了……能让我们苒之在他麾下效力的,想来眼光也不是一般高……”
月寒江知道黥朗想叉了,垂目有些许无奈:
“这倒……不会是因为我……”
“那是因为谁?”
黥朗接的顺嘴,并没有过心,没曾想却听到月寒江说:
“轩辕樾~轩辕樾的人,他不会招惹……”
黥朗嘴角的笑意僵住了,第二次听到轩辕樾的名字,让他强忍的神经再次紧绷:
“我不是轩辕樾的人!……以后,再也不是了!”
黥朗的语气有点发狠,月寒江隐隐觉得或许是自己失言,小十郎看起来并不愿意提起那个人的名字。
“抱歉”月寒江道歉,“你不愿提起那人、以后我便不提。”
没料到月寒江会道歉,黥朗一时愣住。虽然自己确实不愿意听到轩辕樾的名字,但月寒江并不知道自己与那人的恩怨,即便说起也是无心之言,其实不用道歉的。
反正小时候的苒之是不会因为这种小事道歉的,或者说,苒之从不会为了任何事情道歉。记忆里,黥朗从未听到或见过,东都最骄傲的少年天才穆苒之向谁道过歉。
可是如今,他居然如此自然地向自己道歉。
他似乎变了很多……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苒之,重云宫主是东都故人吗?”黥朗忽然问,“如果与樾……那人熟识、没有道理是我没有见过的人……”
“等你见到他的时候自热就知道了……我是说,亲眼见到的时候。”月寒江说。
月寒江本不想隐瞒黥朗的,但是,不知怎么的,他并不想由自己嘴里说出万旃君的身份。因为那势必会牵扯出自己和万旃君的过往,月寒江心底隐隐有些排斥、并不想主动提及这些事,特别是面对黥朗的时候。
见月寒江欲言又止,却不道破,想是有为难之处,黥朗也就没有再追问了,只接着月寒江的话:
“苒之,其实,我最想亲眼看看的人是你,你……你……一定很好看……像小时候一样好看……”
月寒江愣了楞神,继而展眉:
“……应该和小时候不一样了,或许……你见了也认不出我了……”
话在出口的一刻,月寒江有了一点不自觉的、淡淡的低落。
这么多年,他和黥朗中间,隔着的,算不清已是多少“物是人非”了。
21. 罚(上)
月寒江离开镜花水榭的时候,不过晌午。黥朗用药后需要休息,月寒江也不便多打扰。
回宿云宫的路上,转过两个山道弯,却看到一个身着红衫的人蜷坐在树下,抱着一个木盒子,肩膀微微一耸一耸,像是在啜泣。
月寒江以为是哪一支的小弟子受了委屈在这里躲罚、本不欲多言,却不料那人一抬头,一张倔强而明艳的脸冒进月寒江的眼中。
却是花惆笑。
上次见他还是两个月前自己下山的那次任务,没想到他已经回来了。月寒江猜测他的任务是做完了,只是不知如今因何在这里独自抹泪。
要说花惆笑此人,跟月寒江还是有几分缘分的。
花惆笑初上山时,是因为杀了人,躲仇家。想拜在重云宫主门下,学些个武功傍身,却没想到在天择日上被万旃君一眼看上,收进了镜花水榭。
当时的花惆笑年纪很小,长得秀气又好看,像水灵灵的水仙花,
“清风拂柳若带羞,姚花惆笑似多愁”重云宫主金口玉言,“你以后就叫花惆笑吧。”
没有人知道花惆笑以前叫什么名字,就连花惆笑自己,也记不清了。他进了镜花水榭没几天就大病一场,病好后,自己之前人生大半的事情都被他忘记了。只记得了花惆笑这个名字。
最初的那几年,花惆笑是比较得宠的。宫主很喜爱他,平日里快活之余也会教他一招半式,虽说跟正式的入门弟子不能比,但学得好在江湖上行走防身是足够的。
就连镜花水榭里的清风阁,最初也是因他住进去而改名叫清风阁的。
这样过了几年,镜花水榭也进不少了新人,宫主对他的兴趣便渐渐淡了。本来镜花水榭的公子们,五年之期一到便可得自由身,离开重云宫,但花惆笑却意外地不想离开。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毕竟重云宫主对他已经没有了兴趣,再留在这里并无益处。花惆笑这些年在重云宫也攒了一些家私,若要带去山下生活,也是衣食无忧的,但花惆笑却不愿意离开。
只有月寒江知道花惆笑为什么不愿意离开:他爱上了万旃君。
每每万旃君离开镜花水榭——无论是从哪位公子处出来——身后数丈之余的地方,总有一个眼睛在遥望着、目送万旃君离开。
月寒江知道那是花惆笑。
次数多了,谁都知道是花惆笑。
但万旃君似乎并不知,他也从未为此驻足过、当然也再未去过清风阁。
五年之约放在万旃君和花惆笑之间,仿佛是一道禁令,时间一到,万旃君与他之间的瓜葛一夜之间挥发,连一丝眷恋都没有。
当真绝情的厉害。
万旃君不来,花惆笑也不走。
仿佛一场没有任何结果的默契。
当然,花惆笑不离开,也没有人会赶他。
镜花水榭的公子们只要住够五年,便来去自由,若不愿离开重云宫倒是也无妨。一应用度也不会有所克扣,但若宫主一直不来,用度自然也会比宫主来的时候要少一些。
就这么过了两三年,或许是看到了这场感情的无望,也或许是花惆笑放弃了,他终于不在执着于在镜花水榭里空等。花惆笑第一次自请进入琼羽楼受训,他想做重云诡间。
终究还是不愿离开重云宫。
重云宫主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重云宫琼羽楼,在宿云宫和重云前殿之间,跟无殇楼东西并列矗立。
从重云宫前殿穿过,就可以看到九层高的的琼羽和无殇。
东面是无殇楼、西面就是琼羽楼。
与传授杀人术的、重云弟子必须要去的无殇楼不同,琼羽楼授媚术、培养的是重云诡间。但在琼羽楼受训的却大多不是重云弟子、而是重云宫在山下捡来的一些孤儿、或者其他没人知道来处的人。
无殇楼的弟子受训完毕,凡是活着出来的,会收编进重云十二支弟子谱,统一住进弟子宫。接受重云宫宫主亲传武艺,同时也有了听从重云掌座调遣的资格。
琼羽楼却不同,这个地方有进无出,凡是进了这里的人,便再也不会出现在重云宫。
但也有两个例外:月寒江和花惆笑,也是仅有的两个例外。
月寒江跟花惆笑、便是在琼羽楼相识的。
说是相识,两人在琼羽楼时却并未真正的交谈过,不过是你来我往的几次照面之后,知道这里有了一个还算不那么陌生的人。
若不是花惆笑每每擦肩而过都会主动扬起笑脸,月寒江甚至不会与他有更多交集。
但花惆笑却似乎很喜欢月寒江。
虽然在镜花水榭那几年也没有跟月寒江说过话,但来了这琼羽楼、他反而对月寒江更热络了些。他很乐意冲月寒江微笑,甚至刻意讨好。
月寒江虽然并未表露出亲切之意,不全是因为他生性淡、也因为他长年与所有镜花水榭的公子保持距离的本能。但月寒江面对花惆笑展示出来的善意,自然也是不反感的。
得益于两人在琼羽楼的这段相见经历,他们的关系自然也说不上陌生。
直到月寒江出琼羽楼一年后、才知道花惆笑早已开始执行诡间的任务了。
重云诡间大部分时间并不在山上,月寒江再见花惆笑,便就是在他第一次下山执行任务的时候了——就是捡到黥朗的那一次。
这是琼羽楼之后的第二次见面。
花惆笑果然是抱着一个盒子在哭,此刻他也看到了月寒江,一张不服气多过累累伤痕的脸上还挂着几颗泪珠,此刻却挂上了一点笑容:
“寒江,怎么是你呀。”
还是一派自来熟的样子。
月寒江无法忽视那个笑容,便也站住了,自然地接口问:
“什么时候回来的?”
月寒江看着这条路再往上去便是镜花水榭和添香院的方向,又问:
“你这是……是百里公子还是朝云?”
添香院毗邻镜花水榭,目前住着唯一的客人、也是重云宫的贵客——百里巧。日前花惆笑在山下得罪的苏软语,便是这位百里公子的房里人。
百里巧向来护短,苏软语在山下吃了亏,回来定然是要找百里巧给他做主的。即便是他理亏在前、但要认真告花惆笑一状的话,那花惆笑怕是没有好果子吃。
观花惆笑这肿胀的异常厉害的脸颊,要不是百里巧的手笔,那就是花惆笑做了什么被朝云罚了,月寒江猜测无外乎这两种情况。
花惆笑闻言,只冷笑了一下:
“百里巧要给他那个贱蹄子出气,自然不能放过我……算他有本事,居然能让掌座和朝云放过了那个小贱人……哼……哎呦……”
说着又扯到了嘴角,疼的忍不住伸手捂上去。
月寒江见他这样,也不急着走了。在他旁边坐下,顺便探身查看他的伤势:
“看起来虽严重、但好在没有伤到根本。你花些钱去永春堂开剂药、三五日便能好。”
临了又补了一句:“与你这花容月貌无碍的。”
花惆笑难得眼睛亮了一下:
“真的吗?”
接着把自己怀里抱着的盒子往月寒江眼前拱:
“我去拿药了,小蓟还吓唬我,说得找相大夫看才行……我哪敢找他,不定要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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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罪……”
“无碍的。”月寒江扫了一眼那盒子里装着的一个圆形瓷盒、拿起来打开看了看,绿色的膏体是自己用过的,“小蓟是在逗你,但他给你拿的这个药确是上好的,你敷过几日便知……如果你不想的话,也不用劳烦相大夫了……”
“我就说……花了我不少钱呢……”花惆笑突然也反应过来,佯怒了一下:“哼……这个小蓟,嘶……波……冉我逮到机会……哼……”
说的话多了,又动到了伤了的脸颊,后面的话忍不住崛起嘴巴只小小幅度地说。但也略有些大舌头般的口齿不清。
月寒江看他的样子,忍不住道:
“你可以离开重云宫的,走了,离了他们,也不用再受这种委屈了。”
花惆笑做诡间一直都是出色的,立了不少功,但其实也换不来多少奖赏,不过是些钱财之物。在月寒江看来,花惆笑的选择留下是没有必要的。他既没有夙愿未了、也没有规矩在身,完全自由、却还留在这里。明明只要他想,他是随时可以离开这重云山的。
月寒江无法理解花惆笑,在他眼里,花惆笑就是怀揣万金而偏偏要过饥不果腹的日子。
听到月寒江的话,花惆笑有点颓唐,也有点迷茫:
“我其实想……但我不知道……寒江,我不知道下山以后我能去哪儿……我的家人都没有了,我身上这点微末武功连自保都做不到……说起来,也就只有一点伺候人的伎俩,但也难容于寻常人家。”
说着又有点委屈:
“可在这山上好像也不行了……宫主是不要我了,本来我还想着能靠上百里巧……没想到被苏软语抢先了……我……我也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能去哪儿……”
几年前,花惆笑刚从琼羽楼出来的那一年,被安派在贵客的洗尘宴上跳舞,那位贵客就是百里巧。
在宴席上,是花惆笑第一次遇见百里巧——相貌风流、举止矜贵,那人的目光从他登台那一刻起,就没有从他身上下去。目光仿佛犹如实质,把花惆笑那点不多布料都要勾下来。
后来得知百里巧是重云宫主都奉为上宾的人,后半生着落渺茫的花惆笑便起了勾搭的心思。也有过几次私会的机会,但花惆笑却意外地矜持、许是拿乔过了头,百里巧便冷了他。一连数日不再理他,连像如往常一样送去的信件,也被原封不动地退回了。
等花惆笑终于鼓起勇气、找了个由头自己巴巴地赶去添香院的时候,便看到了坐在百里巧怀里、往百里巧嘴里喂浆果吃的苏软语……那天,花惆笑好容易燃起的一点渺茫的奢望,破灭了。
再后来,花惆笑便也安心地做着重云诡间,也少有在山上的时候。但每一次任务结束,他还是会按时回重云宫交令,但没有一次提出要离开。
他不是不想离开重云宫,而是在山下久了,反而更加六神无主。
像他这样的人,没有谋生的本领,下了山只能吃老本,而自己攒下的这些银子也远远不够一辈子吃喝不愁的。也不能像普通男子一样娶妻生子,到时候被邻里不容也未可知。
可在这山上,他也没有机会再傍到一个像百里巧一样的靠山了,他甚至打过重云弟子们的主意。但他日常所行被严格限制,凡在山上连镜花水榭都出不去,更别说去弟子宫了。
花惆笑如此坦白自己的境况,月寒江沉默了。
“其实……若你对那百里公子还有想法……”月寒江思忖着,“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花惆笑愣住,继而自嘲般地冷笑了一下,指指自己的脸:
“他都对我下这么重的手了,我还能有什么机会?”
22. 罚(中)
(1)
今日一早,花惆笑被传话,让他要去添香院听训。
花惆笑一进门,就看到了坐在敞椅上的百里巧。一身蓝衫,对襟散散地系着,竟真令人移不开眼。
要不是他怀里抱着的苏软语狠狠瞪过来的目光,花惆笑不知会不会继续失礼下去。
花惆笑跪下行礼。
重云宫的诡间是无需向宫主和掌座以外的任何人行礼的,当然重云诡间也不可能见到宫主和掌座以外的其他人。
因为诡间的身份不能曝光在白日之下,从这一层面上来说,花惆笑并不算真正的重云诡间。他如今虽依然住在镜花水榭,但早已从清风阁搬出,虽担着一个镜花水榭的公子身份,实际上,比起镜花水榭里伺候的下人地位高不了多少。
百里巧来宣他,朝云也并未拦着,也说明了花惆笑目前的身份多少是尴尬的。
更何况,他可不太敢在百里巧面前端什么架子。
因为没有人发话让他起来,花惆笑继续跪着。
“就是你在山下欺负了语儿?”
百里巧语音凉凉的问。
花惆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百里巧的声音了,这样凉薄的语气更是从未听过。从前仅有的几次见面,百里巧对他还算语气温婉,从来没有用如此生硬的声音跟他说过话。
花惆笑瞬间知道是谁恶人先告状了,略有些不服气:
“明明是他有错在先……”
“啪!”
一旁候着的一个侍卫一样的人,走过来甩了花惆笑一巴掌,用力极重。
花惆笑被打懵了,他明显感觉到了脸颊渐渐肿胀起来的钝痛感。
百里巧正了正身子,继续语气凉凉地问:
“再问你一次,是不是你在山下欺负的语儿?”
“……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不是,是他自找的!”
花惆笑瞬间倔强起来,大声喊道,有一点无法自控的口齿不清。
“啪!!”
刚才动手的那人扬手,又是一巴掌,比刚才还重。
花惆笑被打的发了晕,疼得他眼冒金星,瞬间跪都跪不稳了。恍恍惚惚地,半天,才听到百里巧再次开口的声音:
“……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花惆笑知道今天是躲不过了,这人是存心要教训他的,怕是不会轻易饶了他,再这么下去,自己这条小命儿都不够他们泄愤的。
花惆笑一下子怂了,轻轻说:“是。”
是百里巧想要的答案。
“好……罚……”百里巧悠悠开口,却被苏软语打断了。
苏软语开心地抢话道:
“给我把他的脸打烂!”
百里巧无奈的笑笑,揉揉怀里人的后背:
“他是该罚、但罚要有度,就罚……掌嘴20吧!”
苏软语没再反驳,只软在百里巧怀里,温顺地点头:
“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百里巧捏捏他的脸,笑容温柔。
花惆笑后悔了,刚才就不应该触怒百里巧。挨20巴掌就算了,现在好了,不仅多挨了这两下,等下20下结束以后不知道自己的脸还保得住保不住。
要是这张脸毁了,怕是连做诡间的资格也没有了……那这重云宫自己也就再没有理由待下去了……
思绪烦乱,花惆笑整个人沮丧起来。
那侍卫模样的人拿了个板子过来,就开始动手行刑。
开始是很疼的,后来就没有知觉了。
20下打完,花惆笑整个人都灰败了些,脸肿的厉害、视线也有点模糊,也听不见别人说的话。
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失去了初进门时的精气神。
他还道那百里公子是旧人、可人家想必已经记不得他了。
——瞧瞧这不把他当人的手段,竟连半分面熟的情谊都没有了。
花惆笑有点茫然,遇过的人都不要他……他终归也是无处可去的孤家寡人一个。如此想着,心里多了几分沮丧之气。
不知道怎么从添香院离开的,直到模模糊糊地到了万春堂,才稍微恢复了一点神智。
配了药出来,想起小蓟吓唬他的话,又想起方才在添香院受的委屈,越想越难过,忍不住坐在路边哭了起来。
就这样被路过的月寒江看到了。
(2)
月寒江说,如果他还想投靠百里巧,也不是没有机会。
这话,花惆笑是不信的:
“他下手毫不留情,可见对我已无半分情谊了,现在他宠着的是苏软语,我还能有什么机会?”
月寒江在他身边坐下:
“百里巧不是专情之人,这重云宫中,他看上谁,不过是当个新奇的玩意儿、新鲜感再长也总会过去……要论了解百里巧,你不输苏软语。若你真心一试,没有不成的。”
月寒江认真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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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你自己也知道……若你只把百里巧当成你的一个诡间任务对象,你不可能失败……你之所以从未对他下手甚至刻意避开……难道不是因为你心有杂念吗?”
花惆笑的脸色,在月寒江的话里,一点点僵硬起来。
“诡间夜行、最忌讳的就是守不住真心……”月寒江索性将话说破,“以色侍人,只需将其人当做一个任务对象、或者是一个需要暂时效忠的主子。因为是暂时的,所以能听命顺从、能献身,却不能交心。只要不动心不动情、只当这一切不过是萍水相逢一场戏,都是暂时的,不求长久,就能无情。只要无情就不会被他们所伤……琼羽楼教你的那些,你难道忘了?”
花惆笑听着这些话,喃喃自语:“不动心则无情……无情则无殇……”
月寒江说着说着,转回头去不去看他,只看着前方空无一人的道路,仿若自语般地说:
“我们与他们,不过是各取所需。只要我们配合他们、做一场情爱的戏罢了,他无心你无情,曲终人散的时候,全身而退才是最要紧的……”
花惆笑焕然笑了:
“是啊,他自然是无心的、我又何必有情……”
月寒江站起来,也顺手拉他起来:
“百里巧那里也不见得是什么好归宿,如果我是你,我更愿意离开这里……”
花惆笑轻轻拭了拭脸颊上的泪,想了想缓出了一口气:
“可惜啊寒江,我不是你……”
说完笑了,紧接着跟月寒江告别:
“谢谢你,寒江……我知道我要怎么做了……”
又摇了摇手里的匣子:
“这就回去先试试这药……小蓟他最好没有框我……”
月寒江点点头,花惆笑转身,脚步轻盈地往住处走去。
月寒江目送他,直到看不见那人身影他才收回视线。
他今天说的话很多,多到有点反常。或许花惆笑真的是个很特别的人,总能勾起别人的怜惜之情,竟然连自己也不例外。
罢了,终归是个可怜人。
月寒江整理思绪,正准备离开,身后突然冒出一个异常严厉而凉薄的声音:
“无心无情,逢场做戏?……你就是这么效忠你的主子的?”
月寒江转身,看到了在身后数步远的地方站着的人。
偃祁山看着他,目如寒霜。
强压下心头的惊惧交加,月寒江双膝一曲,跪了下来。
23. 罚(下)
(1)
偃祁山双目含冰、神情冷厉,眼里似有风暴蓄势腾起,那风暴后面还隐约裹挟着一些鄙夷和恨意。
月寒江向来不能直视掌座的眼睛,此刻就更加不可能去探究那双眸子后面的情绪了。
此刻盘桓在他心头的只有一个念头:
偃祁山听到他刚才的话了……
他听到了,就是宫主听到了……
强压下心头的惊惧交加,和脑中瞬间纷至沓来的思绪。
月寒江双膝一曲,跪了下来。
身侧垂着的手骤然握紧,月寒江的手指深深扣进掌心、突然的刺痛,掩盖住了微有些颤抖的身体。
在重云宫所有人眼里,月寒江都是温顺的。一如他此刻身姿谦恭、卑微顺从地跪在这里一样。
但在祁山眼中,却并不是这样。
重云掌座对月寒江的观感一直与旁人不同。
祁山总觉得月寒江这个人表现出的谦卑之后藏着的是一个叛逆的灵魂,即便重云宫主多次证明了他收复叛逆的手段,但是重云掌座对此一直不置可否。
当然,祁山也不会因为月寒江跟万旃君争辩什么。素日最多对这个人视而不见,心底里与其说是鄙夷、更多的居然是提防。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无人的角落里吐露的真心话,居然如此地……大逆不道、悖逆诛心。
因此,即便此刻的月寒江恭顺地跪在那里,祁山心中大盛的怒意,却是无论如何都压不住的:
“月寒江…你对宫主真正的心意,便如你刚才所言,无心无情,不过做戏?是不是?”
偃祁山走到月寒江的面前,睥睨着他:
“你可敢将方才所言当着宫主的面再说一遍?”
月寒江没有出声。
他……当然不敢。
偃祁山看着那沉默地跪着的人,神色冷厉:
“月寒江~ 你也知道,在这重云宫中,想将你挫骨扬灰之人不知凡几。若非宫主保你,你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偃祁山越说怒意越盛,竟然是真的动了气的模样:
“……你寡恩薄义不知感激也便罢了,居然包藏如此心机……怎么~~难道你还想再背叛他一次?”
月寒江震动,俯身叩首,长拜不起。
祁山言重了,月寒江当然不敢。
“寡恩薄义”四字自重云掌座口中说出,已经是月寒江承受不起的指责。他连跪都跪不住了,但依然强忍着内心因“寡恩薄义”四字引起的澎湃,没有出声辩驳任何。
因为月寒江知道,此时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可能浇灭祁山的怒意,反而可能激怒眼前这人。
也更因为,话出自他口,面对盛怒的偃祁山,月寒江也无可辩驳。
偃祁山此生唯一的逆鳞,就是万旃君。
这一点,跟他们一起长大的月寒江,岂会不知。
见月寒江只字不吐,却叩首不起,偃祁山的怒意倒没有刚才那么盛了。只是眼前人如此这般不辩驳、不反抗、一味沉默,却还真有一点让人无可奈何。
偃祁山盯着他,眼神幽幽:
“若本座把你方才的话告诉宫主,你猜宫主会如何处置你?”
不知是不是错觉,偃祁山感觉在自己的话出口的瞬间,月寒江的身体似乎微微抖了抖。
少顷,偃祁山便听到那依旧在叩首的人,轻轻说了一句:
“不会的……”
“不会什么?”
偃祁山一时疑惑。
月寒江抬头起身,平静地看了偃祁山一眼。
那盈盈一眼,哀而不求、怆而不悲,若平湖无波、碧空无云。
月寒江什么都没说,却似借着那一眼,说了重要的话。
仅一眼,便让偃祁山愣住了。
那一眼之后,月寒江便低眉垂目,依然沉默不语。
两人之间,似有不少思绪在彼此之间静默地流转。
片刻间,偃祁山便明白了。
月寒江说不会的,是说偃祁山不会将所闻说于宫主听。
偃祁山自然不可能将方才听到的讲给万旃君听。
对万旃君不尊不敬的话,虽是出自旁人之口,但若从他偃祁山嘴里说出,便是对那人的再次不敬。
对万旃君不敬之事,偃祁山自然不会做。
偃祁山此刻也明白了月寒江料定了自己不会说。
所以他如今才会如此沉默以对,一副听凭处置的模样。
偃祁山气笑了。
只是那笑容有些冷、连眼神也随着他的话渐渐结了霜:
“穆繇~~你给本座听好!无论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无论你在盘算些什么…只要你妨碍到云舟一丝一毫……本座定将你穆氏九族、挫!骨!扬!灰!”
月寒江心神震动,甫一抬头对上一双狠厉的眼——他从未见过偃祁山露出过如此狠厉的眼神,仿佛他们之间隔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偃祁山俯身,这一次,他直视月寒江的双眸:
“本座知你寡恩薄义、也知你智计无双……但这世上,万云舟既有我偃祁山,便可无需穆苒之……”
偃祁山神情轻蔑,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
“月寒江,你最好谨守本分,时刻清楚自己的身份!你在他身边,只有跪着的份儿,若你敢僭越……本座保证让你连后悔都不知道如何去悔……”
月寒江下拜:
“寒江谨记……”
偃祁山背过身去,没有继续说下去,余光淡漠地瞥了一眼地上的跪着的人,命令道:
“从现在起,你就跪在这里。什么时候我允许你起来~你再起来。在那之前,你最好连膝盖都不要挪动一丝一毫!哼!”
说完,偃祁山大步离开,不再看那跪着的人一眼。
而在他身后,月寒江的眸光无可压抑的颤抖着,早已蓄满泪水的眼眶终于承受不住压力,两行清泪摇摇而坠,留下深不可见的伤痕。
偃祁山的指责是极重的指责,威胁也是最狠的威胁。“穆繇”这个名字唤起的不仅是自己过往的身份,还有无法消弭的罪过。
月寒江心肺剧痛,一直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变得摇摇欲坠。
偃祁山的几句话,仿佛将月寒江累世的伤疤被暴力掀开,内里鲜红的血肉骤然暴露在空气中。让他在一瞬间,生不如死。
(2)
直到回了宿云宫,偃祁山心底隐隐的火气都没有完全消失。
宿云宫前殿,秉事的几位弟子早已候在那里,见掌座来了,便进入正题开始说正事。
众人只觉得今日的掌座格外的严肃,脸色似乎也不太好。于是,弟子们开口也不自觉变的更加谨慎了些。
“有东都的消息了,半月前从宫里送出的……”
叶寂痕将近日得来的重要信件告知掌座。
“……这些时日三洲交界处多了许多青城派弟子……一些持云洲的通行令的外地人也多了起来。不过,云雅城禁令未撤、外来的人目前没有能进城的……”
不等掌座追问,叶寂痕将山下弟子带来的将所有信息悉数道出。
偃祁山点点头,从信筒里道出小小一卷的纸,看起来。
万旃君走了进来。
议事的众人停下,向宫主行礼。
见祁山也停下手里的事要躬身,万旃君忙摆手:
“你们继续,不必多礼。”
说完走到祁山身后不远的榻上斜靠着坐下。
众人继续回禀,万旃君并不太专心地听着。
暮雨端了新茶进来,放在宫主手边的桌几上。万旃君看了一眼祁山的案边,随口笑着吩咐:
“近日有新贡的罗岕茶,煮一盏端来给你们掌座。”
祁山一边查看弟子们送上来的消息,一边听他们回话。听到万旃君的这句身形顿了一下,但也并没有其他反应了,继续着自己的事情,仿佛这个插曲不存在。
祁山的反应,万旃君没有放在心上,抿了一口茶,听众人议事。
左不过一些三洲之地的、云雅城的、东都的零散消息,并不算多。
更多的时候,祁山只是在认真看着各方消息、并不说话。所有事情,若弟子们没有补充的,大殿上便是沉默的时候更多些。
所有的呈上的消息都阅完之后,若有必要,祁山难得几次会分派任务。就如今天,议事快结束了,祁山似乎也没有什么命令的意思,众人便心知今日大概率不会有令出了。
万旃君也是如此判断。自他进来,无关紧要的消息没吸引到他全部的心神,他的目光在祁山的背上停顿了几秒。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到今天的偃祁山怪怪的,具体是哪里怪也说不上了。
万旃君没有在这上面费心琢磨,不经意扫了一眼大殿之上的人,忽然漫不经心的问:
“月寒江呢?”
一旁的暮雨摇摇头,小声嘟囔了一句:
“不知道浪去了哪里……”
正说着朝云从外面进来。许是听到了王旃君刚才的问题,朝众人行过礼,便上前在宫主耳边俯身说了些什么。
万旃君一愣,非常意外地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祁山。
偃祁山仿佛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目光,身体也正了一正。此时大殿之上要议的事已经结束,偃祁山拜拜手下去让众人离开。
万旃君也挥手,朝云暮雨便听命离开了。
等殿上除了他们再无旁人时,万旃君忍不住好奇,问:
“你罚了月寒江?”
要不是方才朝云说了两遍,万旃君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给月寒江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招惹偃祁山。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招惹了,祁山也绝不会罚他。
——因为月寒江对外的身份一直是万旃君的私奴,无人会越过万旃君处置他,偃祁山就更不会了。
所以万旃君真的好奇,到底他们俩之间发生了什么,能让祁山如此“失态”……
“怎么?我罚不得?”
偃祁山挑眉,回头望向万旃君。
语气平静但神情挑衅。
“我就罚了,你要奈我何?”
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怒气和……怨气……
万旃君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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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奇了,但因为祁山的脸色,他刻意控制着自己不要笑的太明显,嘴上却是一个劲儿地赔笑道:
“罚得~~怎么罚不得?你是这重云宫的掌座,凭他是谁…掌座想怎么罚就怎么罚~~”
万旃君说着站起来,走到祁山身边,低头端详他不悦的神情。
“我真的好奇,怎么有人敢惹我们祁山的?你告诉本宫主,月寒江他做了什么?看本宫主再扒他一层皮……”
重云宫主开始没正形了,偃祁山被他这幅样子无奈到了。不客气地翻了白眼,回身不愿再理他:
“为什么罚他你别问~~也别去查…就当做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你不用知道……”
万旃君挑挑眉,似乎祁山生的气并不小,此刻人已经又开始背对着他了,这背景还是熟悉的倔强。
借着自己的身高优势,万旃君从面轻轻搂住了祁山,感受到怀里人明显的怔愣:
“好~你不让我问呢~~我就不问。那你受得气,可就没人替你出喽……”
偃祁山并不太习惯被万旃君这么抱着,当然也很少有这种时候。小时候有过几次,都是自己受惊吓了、或者被欺负了,万旃君才会如此抱着他,一边笑嘻嘻地说没事儿会替他报仇,一边安慰他。
这么多年、世道变了、人变了,唯一没变的,是他一直护着自己。
偃祁山是喜欢这种拥抱的,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轻易这样抱自己了。
而此刻万旃君的这个拥抱,让偃祁山语气也软了几分:
“我并不曾受气……云舟……”
祁山顿了顿,还是问出了自己心里的话:
“云舟,当初你要留他在身边我是反对的……但你依然执意如此,是因为……爱他吗?……”
“哈~~”万云舟在祁山肩头笑出了声,“怎么可能……”
“不过一个新奇的玩意儿~当时坏了太可惜而已。这些年、这人也顺心顺手了,顶多算……还没有腻……”
万旃君偏头看着祁山的白皙的脖颈。
“再说,你觉得凭他也配?……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想?”
闻言,偃祁山悬着的一点心落了地。又不知为何,莫名有些怅然。
是啊,万旃君怎么可能爱上月寒江呢?
自己为什么这么想?而且,为什么要这么问?
就算万旃君真的爱上了月寒江,又关他偃祁山什么事呢?
他终究是僭越了。
想到这里,祁山的脸有些发烫,强自让自己镇定。他偏偏了头,余光看肩上的人:
“你就不怕他……再背叛你一次?”
万旃君又笑了,只是这次的笑多了一丝残忍。他半松开祁山,伸出一只手摸索上祁山的背上的算盘骨。
“祁山,是人就有可能长反骨,抽了就好……”
边说边靠近祁山的耳边,语气森然。
“月寒江的那根反骨,被我抽了,这一辈子……包括下辈子,他都不会有那个胆量敢背叛我……”
这话说的,若不是偃祁山,怕是听得也要跟着生出一些寒意的。
万旃君停下摸索祁山后背手,又抱住了他:
“你放心好了,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
偃祁山本来想反驳、忽然发现自己无从反驳起。
万旃君的话太笃定了,或许他是真的有把握握紧月寒江这颗棋子,也或许是他盲目自大——但偃祁山知道,万旃君不是盲目的人。
仔细想来,万旃君说的没错,月寒江没有背叛的资本。万旃君并不真的把他当成至亲至爱之人,这是最让偃祁山放心的事情。
“嗯……”祁山轻轻说,“云舟,你的处境一直危险重重,养不熟的狗和练不好的刀,不要留。”
万旃君松开他,又忍不住摸索他的手臂。
“放心,月寒江不足为患。且不说他受牵机的限制,就一个活着的穆念生,也足够他俯首听命的了……”
说完又忍不住揶揄:
“说起来他也是有点本事,让我们的……再世诸葛也这么患得患失……”
再世诸葛偃祁山,是东都人给偃祁山的诨号。祁山早先在军中积累了几分虚名,得了这个诨号,但他其实并不喜欢。所以此刻被万旃君提起,偃祁山不由地狠狠刮了他一眼,将案上的一封传书扔进他手里:
“宫里来消息了,那位让夏凉查重云宫。”
万旃君一目十行,递回给他,同时冷笑了一声:
“哼,不用他查,我们原本就要送上门去的……”
“这几日就可差人动身……我们动作快的话,青城山的人连云雅城都进不去就会回去了……”
偃祁山说着停住了,脸色开始有点不太好看。
万旃君笑了:
“……重云宫动作最快的人……就在镜花水榭门前跪着呢……什么时候出发……得听凭掌座安排……”
这个差事,一早定的便是月寒江。偃祁山被万旃君佯装风凉的话整无语了,一甩袖子拔脚就走,不想再理那个什么都能拿来取笑的人一下。
24. 前夜
(1)
月寒江不过也就跪了一天,天将黑的时候,重云宫里来人告知他,掌座免了他的罚,他可以回去了。
月寒江跪了一天,身体尚可支撑,唯精神有些颓靡。只缓了缓自己略有些麻木的双膝,挪步回了宿云宫。
刚跨进宿云宫的门,还没进寝宫便遇到了暮雨。暮雨这一次倒没有对他冷嘲热讽地说些废话,只拦住了他、示意他去沐浴净身后再进去。
月寒江有些木然,什么也没有说,听话地往早已备好的浴堂去了。
宿云宫作为重云宫主所居的宫殿,毗邻寝宫是设有专门的浴殿的。浴殿里单独辟出一个有门无窗的房间,是一间与浴殿相比小了不知多少倍的浴堂,这里专属于月寒江。
除了伺候的宫人们在特定的时间打扫、准备之外,其余时间,若无吩咐,除了月寒江和重云宫主,是没有人踏足的。
朝云暮雨他们、包括重云宫的宫人们,都有自己的住处,一应洗漱都在自己的房里就好。
只有月寒江是特殊的。
他没有自己的卧房,却有只供他使用的浴堂。
浴堂不大,此刻空无一人。堂中地上,是向下挖砌的一方汤池,三四阶石台顺势而下,所用石料与外面浴殿的材质并无不同,莹莹仿若某种玉石。浴堂有一面壁上整齐的挂着大大小小十数种工具,有一些刀、箭之类,怎么看也不像是出现在这里的东西。毗邻这面墙壁的旁边,是几乎要占满整面墙的银镜,不似中原之物,奢靡非常但所照非常清晰——整个汤池照览其中,一览无余。
月寒江没有往那墙上去看,因沐浴所需的大小工具已整齐地放在了汤池的边上,甚至香膏皂荚一应俱全。
月寒江背过身去,将身上穿着的衣袍解开,然后赤足走进水里。
想是备了挺久,水温算不上热了,但还是抚慰了些许身体的酸痛。月寒江闭了闭眼,将白日与祁山的对话细想了一遍,顺便压住心中翻腾起的情绪。将眼睛里水汽蒸腾起的一点潮意挤出,月寒江睁开了眼。顺手拿起旁边的那些物件,顺次放进身体里。
轻车熟路的。
冰凉的触感激得他哆嗦了几下,面皮也有些不自然的抖动。月寒江瞥见镜中的自己,面色也太白了些……月寒江抚了抚这张面皮,想:
主人不会喜欢。
仿佛瞬间被这个念头拉回了现实,月寒江加快了清洗的动作,他没有多的时间浪费在这里。
万旃君的耐心,很有限。
穿上一件质地轻薄的单袍,那袍子也不太像中原制式的衣服,是万旃君命人给月寒江单做的——月寒江身上的每一件衣裳,都是万旃君亲自命人单独为他裁剪缝制——整件袍子没有扣带、只有一只宽大广袖,整件衣服穿上如半批在身上的一批丝帛、只在肩头系了一个活的结,除此之外再无可束缚之处。
若有人、哪怕一点外力轻轻扯动一下那个结,整件衣服便会全部脱落。
这件袍服看起来也不像是单穿的,但到了月寒江这里,此刻除它之外未着寸缕。一头青丝擦拭的半干垂在身后,月寒江便这样朝着寝宫而去。
衣袍在步履之间腾起,那袍下的风光若隐若现,无限迤逦。
(2)
重云宫寝殿。
万旃君着一件月色单衣,斜倚在床榻上。衿带稍系,单手擒茶,正在听着公子倾城抚琴。
公子倾城原名叶城,倾城是万旃君给他取的字。叶城原来没有字,得了这个便也随遇而安地欣然接受了。
叶城是四年前来重云宫的。他满门被别派所灭,孤身来的重云宫,来时奄奄一息。万旃君救了他并因为贪图他的姿容将他留在了镜花水榭。
叶城自身功夫低微,因从小太贪玩不愿习武,背负血海深仇却不得报。万旃君待他伤势痊愈,亲自带着叶城去了仇人的门派,一人一剑一炷香的时间,便为他报了仇。
那天漫天血雨之中,重云宫主白衣银剑身姿硕然、犹如天上谪仙。身影飘忽间、那些半月前还让自己惊恐万分的入侵者就变成了躺在地上的尸体。
那一天的万旃君,于这天地之间、于叶城的心里,化升神明。
那一天,少年叶城悄悄下了要一世追随万旃君的决心。
那一天之后,镜花水榭便多了一位倾城公子,并深受宫主宠爱,长盛不衰。镜花水榭来来去去的人那么多,但万旃君最喜欢也最常去的,便是叶城的“幽兰小筑”。
月寒江进门的时候,倾城的琴声已到尾声,他便敛了声息、蹑步行至万旃君塌前,跪了下去。
月寒江行走间,万旃君的目光片刻便流转完了他的全身。待他在自己身前跪下的那一刻,万旃君微微笑了,只是笑容有些冷意。
琴声未绝,万旃君姿态未变。
不过数手弦音之后,一曲终了,叶倾城收手。
“妙啊,几日未见,这琴声倒有几分出神入化的势头了。”
万旃君满目含笑,不吝夸赞。
“宫主谬赞了。”倾城款款起身,目光掠过跪着的月寒江,躬身下拜,“宫主既今夜无闲,倾城便就此告退了……”
万旃君点点头:
“朝云,送倾城回去。”
“宫主万安!”言毕,倾城又对朝云一拜,“有劳。”
叶倾城素来有礼且知进退,在重云宫口碑甚好、得宫主器重也是情理之中。要知道就镜花水榭的公子们,能让朝云亲自相送的,也只有叶倾城了。
万旃君拜拜手,宫人们也随着朝云和叶倾城一起退了出去。
重云寝殿内,便只余月寒江和万旃君两人了。
“过来。”
万旃君命令道,声音清冷。
月寒江乖觉地向前膝行几步,而后叩首,头恰恰抵上了万旃君踩着的脚踏边沿。
万旃君正了正身子,月白的靴袜踩上了月寒江的头,神色随着声音严厉了起来:
“是谁给你的胆子,去招惹祁山?”
偃祁山果然什么都没有说。
“主人……”月寒江的声音有一丝大难未至而带来的颤抖,“奴从未……也不敢对掌座不敬……”
但这颤抖,却与他素日害怕时的语气,殊无二致。
“喔?”
万旃君挑眉,
“你的意思是,非你之过,是祁山招惹了你?”
“奴不敢!”
月寒江的语气更加谦恭了。
“掌座统理重云弟子事,奴得掌座调教是奴的福分,不敢、也从未有怨。”
“哼…”万旃君笑着摇了摇头,“你这张嘴啊……说起这种话来,倒是越来越顺口了……”
这话不知是勾起了什么回忆,月寒江一下子红了脸。
从脖颈处泛起了一丝红晕,月寒江的低低的语气听起来也柔软非常:“主人……”
“罢了……”
万旃君足上用了些力:
“不管你做了什么,不要有第二次,记得住吗?”
“奴谨记!”
月寒江没敢继续说多余的话。
万旃君收回脚:
“起来。”
月寒江直起身子,抬头,额上一片殷红、连带脸颊上的红晕还未退尽,整张脸白皙红润、活色生香。
他自然是不敢站起来的。
万旃君伸手,擒住他的下巴:
“这是……胭脂?”
月寒江愣住,诺诺点头。
出浴堂的时候,或许是因为面色太白,也或许是真的担心万旃君不喜。
月寒江鬼使神差地抹了一点点胭脂在脸上。
他从未在面对万旃君时,主动这么做过。除非万旃君兴致来了,要求他如此装扮,他才会这么做。
所以,这次他善做主张,便不怪万旃君会有些意外了。
月寒江有些无措:
“宫主若喜欢、奴下次……下次……”
说着便有些拘谨、再说不下去。
月寒江话很少,一旦说长一点话的时候就容易拘谨,特别是面对万旃君的时候。
“呵……下次什么?”
万旃君玩味地笑了,他倒是很欣赏月寒江这种拘谨。
“下一次……还换成宫主喜欢的样子……”
月寒江有些艰难地开口,头低了下去。
万旃君看着他,目光深深、似笑非笑:
“起来吧。”
这一次,月寒江才敢站起。
方站起,万旃君便扯了他那仅有的一方广袖,月寒江一个不稳,便撞进了万旃君怀里。
月寒江丝毫不挣扎、很顺从地倚在了万旃君双腿之间。
万旃君身量较一般人高大许多,只是坐着,也并不显得比月寒江矮多少。反观月寒江,因为身量消瘦,虽然个头并不算低,但此刻却显出了些许娇小。
万旃君一边肆意摩挲着怀里人的身体,边漫不经心地欣赏月寒江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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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万旃君愣了一下,揽着怀里人,挑眉问道:
“……这么怕我啊?”
月寒江的身体在颤抖,微不可察。虽然他强自压抑,但因为离万旃君实在太近,还是被看出来了。
只要离近万旃君,月寒江的身体就会有一些难以自控的战栗。从小到大一直如此,但他克制的很好,若非今日如此亲昵的时刻,他还能隐藏的更好。
月寒江笑了一下,笑容有点勉强。在闻到万旃君身上浓郁线香的那一刻,他身体里蠢蠢欲动的欲望便已经压抑不住了,他低眉、语焉不清:
“奴……奴是欢喜……”
“欢喜什么?”
万旃君凑近月寒江的肩头,轻轻一吹、风里带了一点点的内力,月寒江那件袍服的绳结应声而开,衣衫滑落……
始作俑者将手伸了进去:
“说来听听……”
月寒江的身体开始大面积泛红,眼里也氤氲起了水汽,身上的牵机在这一刻发作了,他甚至再也无法保持住自己的清明:
“主人……”
这一声,似是哀求,又是谄媚……月寒江忽然之间仿佛变了一个人,眉眼间媚态尽显,竟有了一丝风尘意味。
“我们寒江……真是好看呢~”
万旃君轻笑着,看着这具身体的变化。他用眼睛、用手,肆意的打开所有他想要打开的地方,目光愉悦。
“主人……喜欢就好……”
月寒江的神智在那样的目光中沉沦,开始不甚清晰起来。
他不自觉地用脸蹭着万旃君的肩,呼吸着这具身体散发出的香味,忘情又难以自持。如走失的小兽找到失散已久的母兽,焦急而又略显笨拙地表达着自己的亲近之意。白皙细长的脖颈探出来,毫不设防。
万旃君摸索着月寒江的脖子,每一下都能带来手下皮肤的一阵战栗,每一阵战栗同时也能让他的心情愉悦一分。
“可是,你知道吗?你的另一个样子,才是我最喜欢的……”
万旃君眼波荡漾,笑的有些邪魅起来。
“什么?……”
月寒江露出了困惑神情,他双颊的红晕甚至泛至了眼底,迷迷糊糊的,他费力思考着主人的问题。
但也只在刹那。
在月寒江思考的那一刹那,他脸上的困惑便陡然转变成惊惧,满面的红晕霎时褪去,只留下一下一张惨白的面皮和其上浮着的一点可怜的胭脂。
“啊————”
一声凄惨的痛呼从月寒江口中泄出,连带他整个人都开始剧烈地抖起来。
——万旃君在他最动情的时刻,用力掐住了他身体最脆弱的地方。
“忍着……”
一声淡淡的命令送入耳中。
那声尖厉的痛呼戛然而至。
月寒江将头附在万旃君的肩头,如濒死的鱼般喘着气,双臂已在无意识间环上了万旃君的脖颈。双手在万旃君的命令出口的那一刻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扣进肉里,分散了一些疼痛的注意力。
与最开始微不可见的战栗比起来,月寒江此刻的身体在剧烈的抖着——因为疼痛。他不能脱离万旃君的怀抱,只能蜷缩其中,抖成一团。
万旃君已经停下了摸索这具身体的动作,只松松地揽着、感受着怀里人的战栗,脸上却露出了十分温柔和善的笑容:
“就是这幅模样,最让我欢喜……也最惹人怜爱呢……”
“主人……”
月寒江眼里落下泪来,他开始求饶,有气无力地。
从小,月寒江学会的第一个规矩,就是不许求饶。所以,在他哀求的时候,便只能轻轻唤一声“主人”,借助这两个字来表达自己的哀求、争取主人的宽恕。
面对万旃君,除了哀求,他做不了任何事情。
从来如此,一直如此。
“呵……”万旃君伸手抹去了他眼角的水渍,轻笑,
“明日才要派你下山呢……今夜,我们有一整夜的时间……你现在就这幅模样的话,怎么让主人尽兴呢?”
“主人……”
月寒江声音低低,整个人的生气悍然被截断,泪水泊泊划过脸颊。
“主人……主人……”
泣不成声、却哀声婉转,一声声唤着。
万旃君将人抱起,不为所动一般,在他耳边轻笑:
“别急,带你去个好地方,你会喜欢的……”
夜,真的很长……
25. 东都刺客
(1)
东都皇城。
大内总管——夏凉公公,带着三四个宫人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前面一个小太监挑灯带路。
他刚从延和殿出来,陛下今日宣了樾王进宫。两人聊的时间长了,眼见要入更。每日此时,若是陛下还没有歇息的话,夏凉都会吩咐膳房都会给陛下准备一碗燕窝——这是轩辕昊翀从小的习惯,若是夜深难眠的时候,有一碗甜甜的燕窝,他就会不会哭闹,乖乖入睡。
这么多年,每一个不能早睡的晚上,夏凉还是会给他备上一碗这样的燕窝。轩辕昊翀依旧受用。
今晚,夏凉公公就是亲自去膳房取这碗燕窝的。
原本也无需他亲自来取,但陛下跟樾王两人交谈他不便在场,在宫门外守着也是守着。加之延和殿的有自己的膳房,只隔着一截宫道、一个在南头、一个在北头,出延和殿走几步路就到、来回也耽误不了多少时候。
因看一时陛下也不会唤自己了,夏凉才带着人出来的。
因心系大殿议事的人,夏凉走的很快,往日半柱香的路程今日原本更快就能到。但走了约莫要半柱香了,他才察觉出异样,猛然回头,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宫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居然没有了踪影——就在方才他心上疑惑时,察觉自己身后的呼吸声消失的刹那。
看来已经迟了,身后的跟着的人们连个影子都没有了。
夏凉再回过头,刚才还走在前面的那个提灯的小太监也不见了踪影。
宫道尽头,一个白衣银面的人正静静地望着他。
夏凉自幼习武,又在这宫里长大,这里的每一块砖瓦他都无比熟悉。细想起来,刚才那掌灯的小太监确实是个生面孔,是什么人能将人安插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的?夏凉已经无从细想,现在他基本上已经确定,跟着自己的几个人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而自己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凭自己三十几年的武功造诣,竟然摸不透此人功法深浅。他放任自己的内力过去探试,对面竟然深不见底。
“你……”夏凉一个字还没有出口,那白衣银面之人已倏然奔至眼前。
夏凉根本没有看清,那人怎么冲过来的,惊慌之下,只有下意识抵抗。
两人过招几乎在须臾之间。
夏凉连呼救都顾不上,来人身法快的令人发指,容不得他片刻的分神。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夏凉回身躲过那人推来一掌的同时,突然感到自己脖颈处一暖。秋意甚浓的深夜,这诡异的暖意让他心头一凉。待他低头看到自己胸前已被泊泊而出的鲜血染红的衣襟的时候,夏凉整个人已经仰面躺在地上。
“应该再快点的……太晚了,陛下的燕窝就要凉了……”
心里的这个念头刚刚浮现的那一刻,夏凉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来人啊,有刺客!有刺客!……”
忽然一声石破天惊的喊声从宫道旁的小门里传来。
正是那个方才挑灯的小太监。
月寒江长眉一蹙,一把银色的小刀刹时出手——
但那小太监竟然堪堪躲了过去。
宫内霎时人声渐起。
此地不宜久留。
月寒江心念一起飞身便走,却在挪步的一瞬间剧痛袭来,让他滞留原地没能动弹。
好死不死,他的牵机发作了。
月寒江下山的时候,万旃君并没有给他牵机的解药,他就这样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夙夜奔波来了这东都。
身体的上的伤早在路上就好的七七八八了——月寒江体质特殊,普通皮外伤康复的速度快于常人——只是这牵机的发作时间却越来越迫在眉睫。月寒江就是为了避开牵机的发作才这样没日没夜的赶路的,只要赶在牵机发作前完成任务,那么他只需找个地方挨过疼痛便无碍。
却没想到却是在这个当口。
但,无论如何,必须脱身!
月寒江恍惚间想着,踉跄地挪动脚步挪进了临近的另一条宫道,却猛然惊觉有一黑影与自己擦身而过。
月寒江霎时提气疾行,眨眼与那人影出现的位置避开了数丈。
——月寒江将太玄轻施展到了极致,即便万旃君在此,也未见得能抓到他一丝身影。
只是刹那运气之间,让月寒江瞬间血气上涌。
好在,那黑影似乎并不是冲他而来,并未对他出手,也未看他一眼。
“这宫里还进了其他人?”
月寒江心念一动,却无暇多想,侧身藏进宫道的阴影里,闭气凝神,敛了身形。
无论来人是敌是友,此刻都不宜轻举妄动。
月寒江生生咽下了方才涌至口中的血——牵机发作时,只可运气不可运功,强行运功出手,有伤及肺腑的风险。好在方才只是施展太玄轻,所受内伤并不重。
月寒江闭眼,运气一个小周天,又伸手点了自己身上的几处穴道。勉力压住了牵机、也暂时阻断了牵机带来的剧痛。
待他再次睁眼,也不过是片刻之后,宫道那边脚步声已经开始嘈杂,月寒江提步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宫内发现了刺客,想必会惊动御林军、没准连南卫军都有可能出动。
皇宫的四门不出意外很快就会有重兵拦门,必须要赶在那南卫军封宫门之前离开……
无论哪个门都有风险,有几处掖门或许防守还没有那么严。
月寒江心内快速盘算者,脚下也越走越快。
这宫里的路他居然很熟。
这么多年,这里似乎有什么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月寒江穿过一个又一个掖门,脚下鬼使神差的走上了很多年前他每天都走的那条路——那路的尽头,一扇门钉都有些发旧的掖门出现在月寒江眼前。
(2)
“苒之,悄悄告诉你哦,这个门只有一个小太监看守,你从这里悄悄出宫,没人发现的哦……”
小十郎一脸神秘地拉着比他还矮半头的穆繇,指着这门给他看。
“下一次要是五皇子缠着你,你就悄悄找个借口从这里溜走,保证他抓不到你……这是樾哥哥告诉我的,你知我知他知,再也没有第四个人知道了哦~~”
五皇子是众皇子中最年幼的,喜欢跟在穆繇屁股后面让穆繇陪他玩。小小年纪却很执着,谁都不要只要穆繇。穆繇每次进宫,竟有一半时间都要拿来躲避这孩子的纠缠,着实苦恼。
黥十郎也烦五皇子,更烦他缠着穆繇。每每一起进宫,十郎总会帮着穆繇骗孩子,五皇子被十郎骗得鼻涕泡都哭出来好几次,便再也不愿意信他了,只一心一意去逮穆繇。
穆繇生性高傲,不屑于跟同龄人玩,更别说年纪更小的五皇子了。但他也着实没有骗人的本事,便也只能耐下性子陪五皇子玩上一会儿,然后再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在五皇子看不见的时候脱身离开。
后来,五皇子身边的奴才也是学精了,居然在后宫各个门口都放了眼线,以防穆繇偷跑。害的穆繇每一次都要走好远,去更远的宫门,还要跑得比追来的人快,不然惊动守门的人就更难出去了。
“苒之,你就从我刚才带你来的这条路走,这条路守卫最少,五皇子的人不敢在这条路上追你。这可是我走了好多次总结出的独门心得。”
黥十郎得意地仰着小脸,一幅“快夸我快夸我”的表情昭然脸上。
穆繇扶额:
“十郎,这里离玄武门南北两个方向,我可不像你……我光跑过来就得花一个时辰……”
“啊……”
黥十郎的得意凝固在脸上,他忘了穆繇不习武,也没想到穆繇走的这么慢。
“我忘了……但是苒之,这条路真的人很少,我走过好几遍才告诉你的……”
眼见十郎面露愧疚,穆繇心软了:
“无妨无妨,我素日走白虎门五皇子的人也追不到我,若哪天他们连白虎门也堵了,那我就只能从这里出去了……你说的没错,五皇子的人堵得了三个宫门,也堵不了这个门。”
“对呀……”
十郎开心地笑了,总算自己的一番苦心还是有点用的。
但其实,那之后穆繇从未真的从这里走过。
(3)
记忆已经很遥远了,可记忆中的人的笑脸仿若昨日。
没想到当年躲避五皇子都没有走过的那扇门,今日却出现在了他眼前。
月寒江谨慎地靠前,掖门边守着的一个小太监坐在台阶上打盹。
“这里只有一个太监守门……”
十郎的话犹在耳边。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这里守门的居然还是只有一个人。
月寒江伸手点了那人的穴,小太监身体软绵绵地瘫了下去——两个时辰之内他醒不过来了。
月寒江轻轻打开门,一点点的,从门内看去:正对着的空地空无一人——南卫军还没有到!
他迅速开了门,闪身而出,目光掠过的前方空无一人。
月寒江警惕之心顿起:这很不寻常!
掖门外无卫兵看守尚可理解,但几步之外的正门侧却不见看守之人,这绝无可能!
“出来吧,这里没有旁人……”
一个冷冽声音将一个高大的身影引入了月寒江的视线。
那人转过脸来,面对月寒江:
“等你很久了,十郎……”
话音将落,两人俱是一怔。
前方空地上立着的人,正是轩辕樾。
他一身黑金色的常服隐于夜色,棱角分明却无血色的一张脸跃然而出,寒冰一般的眸子在月光下熠熠:
“你不是黥朗!”
轩辕樾皱眉,眼里隐隐有一丝兴奋褪去后的怒意:
“你好大的胆子!……却也好聪明的算计啊……”
皇城四门朱雀居正,平日非大事不开,离后宫也最远。来人竟然在延和殿行刺后,舍弃了最近的玄武门,反而从朱雀门而出,偏偏还是曾经黥十郎最爱走的门。这不得不让轩辕樾对此人的智谋高看一眼。
月寒江只静静地站在那里,刹那的惊讶过去后便是平静。
在这里遇到轩辕樾是意料之外,他自然不知今夜轩辕樾会在宫里。但说起来,轩辕樾如今统领南卫军、更在钟如七之后暂时协领御林卫,那如今在这里遇到,也是情理之中。
月寒江倒是不怕见到他,甚至在某种层面上,他很希望见到轩辕樾。
如今望着眼前多年不见的故人,月寒江的眼里却渐渐有了杀意。
“你想杀我?”
轩辕樾觉察到了那银色面具后的透出的杀意,他冷冷地笑了。
“无妨,就凭你今天从这扇门里出来,我也断不会留你!”
话音未落,轩辕樾已飞身出手。
月寒江腰间软剑如月光般流入手中,也在同时迎战上去。
轩辕樾的武功造诣是在黥朗之上的。当年黥朗在东都年轻子弟中不逢对手,却偏偏打不过轩辕樾。两人每每较量、时时切磋,黥朗更是时不时就挑衅轩辕樾,却是总不能得胜,就算如此也乐此不疲。
后来他们感情甚笃,虽然也交手不断,但更多的是相互切磋、武功也随之年年更上一层楼。
月寒江当年目睹过他们的风采,当时还感慨:大週如此英才,天下难逢对手。
却没有想到今日与他对上的,却是自己。
轩辕樾今日使剑,一柄桃花剑使得杀意冽冽——这桃花剑还是黥朗着人各地寻访、找到见首不见尾的铸剑名家陶冶子,亲自登门求铸的。剑身用的是天钢、剑柄镶了红宝石,前后耗时两年而成。这剑气质刚硬、削铁如泥,柄上的宝石熠熠生辉更是想低调都难。
但这剑被舞起来的时候,白光中混一点桃粉色的蕊,衬的舞动的人犹如身沐天光的仙人——黥朗就是这样舞了一段之后,骄傲地把它呈给轩辕樾的:
“喏,你的剑,你起个名字吧。”
轩辕樾展颜,眉目间流动着泊泊温柔:
“就叫,桃花剑吧。”
“什么啊……”黥朗皱起眉头,“这么刚烈的一把剑,你居然起这么软弱的名字……”
“桃花怎么就软弱了?明明是这世上最美的名字……”
轩辕樾说着,抚上黥朗脸,手指有意无意地滑过他额上的印记。
黥十郎的脸瞬间就红了:
“好好好,你的剑你说了算……”
轩辕樾的桃花剑,剑不如其名,剑法却如其剑。此刻面对月寒江更是招招毙命、锐意刚猛、锋芒毕现。
但月寒江的软剑却似水如风,柔而不弱。抵挡着轩辕樾的攻势、竟然半分不让。
轩辕樾明显感到来人内功深不见底,一柄软剑使的行云流水,面对自己的进攻分毫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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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居然还能有所保留。
是的,轩辕樾感到了月寒江并未出全力,同时他也敏锐地觉察出那人似是用不出全力。
或许方才夏凉公公让他受了伤?
不怪轩辕樾这样想,夏凉作为大内数一数二的高手,又是陛下身旁的护法,刺客既然要行刺他不可能毫发无伤而退。
若没有夏凉“伤”他在前,自己今日不一定能拿下此人,但观他目前的身手,自己不是没有机会。
这么想着,轩辕樾不打算留余地,一招“百鸟朝凤”直冲月寒江神庭而来。这一招用上了十足十的内力,即便月寒江全力抵挡不仅有受重伤的可能,而且按照他目前保守的打法,挡也挡不住。
月寒江确实已无暇躲避,他就地仰身而滚,手中软剑霎时如天花般绽放,剑影成盾,竟堪堪阻停了轩辕樾这一剑。
那剑盾出现的一瞬、轩辕樾愣了一愣,随后他便看到盾后那人果然受了伤。
月寒江吐了一口血。大动内力让他先前封住的穴道在一瞬间被冲开,被穴位阻断痛感霎时汹涌而至,痛的月寒江眼前一黑,手上的动作也在这一瞬间有了一丝的停滞。
就这一瞬的停滞,让那“天花”一般的剑盾上出现了一丝裂缝
而轩辕樾等的就是这一丝裂缝——桃花剑穿缝而过,“百鸟朝凤”破盾而出——
“噹——”
桃花剑没有如期传来撕破□□的声音,却是撞上了另一把剑。
月寒江认出了:那是无名剑。
忽然一个声音飘进他的脑中:“寒江,月寒江。”
识海传音——这是重云绝学,十二支弟子入门必修的功法,此功法十分耗费内力,对所用之人的内功心法要求极高。
月寒江听到这个声音的刹那,便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挡在了他身前,扭头望着他的是一双熟悉的眼睛——孤独令名。
“掌座命我来接应你。”
独孤令名的声音又在他脑里响起。
还未及他反应,独孤令名已经跟轩辕樾缠斗在了一起,你来我往不相上下。
月寒江得这片刻喘息的机会,立刻再次封住自己的穴位,出剑加入了两人的缠斗中。
其实,若论单打独斗,轩辕樾不一定是独孤令名的对手。相比用剑,轩辕樾更为人所知的是他的枪法,而独孤令名确是剑法高手,轩辕樾比不过他。
月寒江之所以插手并不是怕独孤令名吃亏,相反的,他怕独孤令名恋战。
独孤令名是出了名的武痴,凡是遇到高手、特别是使剑的高手,他一定会过足瘾才罢手。但此刻,拖延对他们不利,大军一来,他们脱身将更加困难。
月寒江挺身而入两人剑阵,一人一剑挡住了两人交锋,伸手扶上独孤令名肩头,用识海传音对他说:“拖延无宜、不可久留,走!”
两人飞身向前去,从轩辕樾身侧而过之际、月寒江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轩辕樾一愣,就是这一愣,月寒江借机点了他的穴。
轩辕樾立在原地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逃之夭夭。
身后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渐渐大起来,南卫军的人已经到了,领头的人远远地看到轩辕樾便停下脚步行礼:
“樾王殿下!”
轩辕樾没有说话。
领头的将领狐疑地再次拜了一拜:
“樾王殿下,属下奉命来围剿刺客,不知殿下是否看到可疑之人。”
轩辕樾还是没有说话。
领头的将领狐疑地收了礼,谨慎地又往前走了两步,还未等他靠近,忽然一个身影飘然出现了在了轩辕樾身旁。在那将领看不到的时候,伸手已经轩辕樾的穴位解开了。
“刺客往东边去了,追!”
轩辕樾穴位被解的第一时间便下令。
领头的将领忙领命,带人朝那个方向而去。
“多谢大司空!”
轩辕樾拜谢。
来人正是大週司空伏虚子。此人从来深居简出,知他之人只知他居于内宫,是在先帝身边侍奉过的大内护法,素日并不需要随侍在皇帝身侧,故闻名之人多而得见之人少。轩辕樾也仅仅见过他一面,如今此地再见,虽面上并无异样、但心下也是异常吃惊的。
“殿下何须多礼,陛下命咱家来追捕刺客,既然刺客往东去了,咱家便不多耽误了。”
伏虚子还礼。
“刺客是两人,一个银面白衣使一柄软剑,一个黑衣遮面剑法高深;白衣人有伤,两人武功均不俗,大司空当心。”
轩辕樾把要紧的信息和盘托出。
伏虚子问:
“这些话,殿下方才为何不跟那将领说。”
轩辕樾答:
“依那二人的轻功不俗,南卫军怕是追不上他们。大司空往东郊去,或许比南卫军还要早遇到刺客。南卫军不能出皇城,怕不能帮上大司空的什么。”
伏虚子摆摆手:
“无妨,咱家一人足矣。”
说罢,朝着东郊方向而去。
顺着伏虚子消失的方向,轩辕樾迟迟没有收回视线。
他知道伏虚子所言非虚,当世高手,怕是还没有能在伏虚子手下走过十招的人,逃走的那两人恐怕也不是对手。
能引动皇帝派出伏虚子,可见那刺客一定大有来头。要知道伏虚子上一次出手还是先帝攻打东都时,被雍皇五将围攻,伏虚子以一人之力诛杀雍皇五将,闻名天下。先帝因此破城而入覆灭了雍朝,大週得以建国。
而伏虚子从那之后便隐居深宫,鲜少露面,只在当今陛下登基那天,早朝前伏虚子为陛下奉上先帝玉玺时在后宫露过一面。轩辕樾前一晚居住在宫内,当时正在皇帝身侧,便因此见过伏虚子一面。
今日便是第二面。
那银面白衣的人临去时,在他耳边说:
“轩辕承恩,若不是为着十郎,今夜我定取你性命。”
承恩是他的字,如此唤他之人,整个大週也没有几个人。
那人话里还提及了十郎,难道他们相识?若他们相识,没有可能自己却不识……
但这十多年,黥十郎并未有什么挚交之人是自己不了解的。
轩辕樾细想一遍,依然无所获。
“你……到底是谁?”
他朝着虚空问了一句,一整晚都杀意毕露的眸子里,此刻却略显出了一丝惑然。
26. 皎兔死
(1)
大週最后一个太卜炁谷在归天之时,曾留给轩辕昊翀三条谶谏:
“太子有天命授像,日后若无大过,不可轻动;樾王有破军之勇,他若不擅离东都,可保陛下帝位无忧;祈祥殿的长明灯与陛下福寿相戚,不可将灭;臣子相协,帝祚永继;长明不灭,帝寿恒昌。陛下,切记切记。”
而此刻看着阖着双目、面容平静地躺在地上的夏凉时,他不知为何,突兀地想到了他的太卜临终时的话。
轩辕昊翀很久没有如此突兀地想起什么了,上一次,还是在父皇驾崩那一夜。
——南宫门之乱平息的后半夜,他独自坐在宣政殿的龙椅上,忽而突兀地想起父皇与他说过的话:
“若你决意要这皇位,那么,在你坐上去的那一刻,就再不能后退!你要坐得稳更要坐的住。凡是阻挠你的,你必尽数消灭、不教它有一点复燃之机……否则,万劫不复的那个人就会是你自己。”
毫不相关的话,轩辕昊翀却因此连从那王座上起身都变得迟疑。于是,那晚,他在那张龙椅上坐了一整夜、听着宫门外喊杀声震天也没有离开龙椅半分。直到天明时分叛臣伏诛、樾王与万将军来复命的消息送来时,他才从宣政殿出来。
而那一夜,他最终就那么平安渡过了。
成为这场风波的最终胜利者。
轩辕昊翀有一种从不与外人说的天赋:在每个不寻常的时刻,他总会出现一些奇特的直觉,像是他自己给自己的预兆。
很小的时候,一个平常的下午,一个宫人端来的食盒里装着他素日爱吃的糕点。原本已经有些跃跃欲试的轩辕昊翀,却不知怎的在一刻突兀地想起了母后教导他的话,“只取所爱,曾纵己欲,不食异味,易失珍馐”。轩辕昊翀忽而就收回了取食的手。
那宫人多次宽慰轩辕昊翀他都没有取食,反而是后来寻他的六皇子抢着要吃,却立时毙了命。
那是轩辕昊翀第一次看到一个人死去的样子——冰凉而僵硬——六皇子是七窍流血而亡的。或许是流的血并不多的缘故,轩辕昊翀并不觉得可怕。那小身体就在他怀里从温热变得僵硬,僵硬到他不想再抱了便把他放在了地上。
旁的记忆轩辕昊翀并没有留下多少,当时的忙乱与后来宫人被杖毙,都没有给他留下多少印象。
而记忆里最清晰的,却是六弟僵硬的身体带给他的不适感。
六弟死的并不好看,至少没有眼前的夏凉好看。
夏凉看起来很平静,但轩辕昊翀知道他临死前的一刻,一定在焦急着什么——夏凉的小拇指蜷在他的掌心里,这是夏凉每每焦急的时候下意识的小动作。他是一个忧不上脸的性格,越是焦虑忧愁越是面色平静,反之,若真是遇到喜事,却愿意摆个笑脸。
“你在忧虑什么呢?”
轩辕昊翀伸手探进他的掌心,将那被迫蜷着的小指舒展开来。
“是在忧虑朕喝不到你端来的燕窝了吗?”
夏凉忧心的,不会是大事。
他是一个从来不在大事上上心的人。做总管这么多年,凡是轩辕昊翀吩咐的外事,他也会尽心交差但也仅限于交差,他从不在仕途上有所企图。
夏凉似乎更习惯宫里的生活,日常起居也只对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挂心。轩辕昊翀不是不知,但还是会尽量让他办一些差,有意让他有一些宫外的权势。轩辕昊翀虽有心给他实权,但夏凉对宫外的世界似乎热忱不多。
到头来,还是勉强了他。
“燕窝朕已经喝了…”
说着,轩辕昊翀拿起一旁的空碗,给躺着的人看:
“还是温热的,正适口,朕全喝了。”
夏凉的嘴角似是一下子平展了,倒显得比先前更多了一点笑意一般。轩辕昊翀看着看着也笑了:
“你安心去吧,伤你的人……朕命大司空亲自去追了。无论是谁,朕都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旁边的宫人此刻端着一个香炉请旨:
“陛下,现在燃香吗?”
轩辕昊翀点头:“燃。”
长香三炷,腾起袅袅轻烟。
“小凉子,朕就陪你一炷香的时间。”
轩辕昊翀说完,抬起头,便看到朗月当空,跃出重重云影,一如十几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朗月,一个瘦弱的小太监凑到自己的身边,小声地说:
“小凉子有一炷香的时间,可以陪小殿下坐一坐的。”
(2)
“小殿下为什么哭?”
“我才没有哭,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轩辕昊翀大怒,“你是在取笑本殿吗?谁给你的狗胆!”
小凉子着实吓了一跳,眼前这位小殿下居然脾气这么大。但那小脸上的泪还没有擦干就发火的样子,倒让小凉子的怜悯心一下子大盛起来,竟然盖过了害怕。
“那是小凉子看走了眼,殿下才没有哭~”小凉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玉雕的小鹰,边递给那小脸挂泪的孩子边好声好气地哄着,“小凉子把这个赔给殿下,殿下能不能就不怪罪小凉子了?”
那只玉鹰着实精致,光泽温润,在月光里却熠熠生辉。
轩辕昊翀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喜欢漂亮的东西,这只小鹰真是太漂亮了。
这是小凉子攒了很久的钱才买到的一块玉,又花了很长时间才雕出来。原本是要送给大皇子的,怎奈连长乐宫的门都没进去,回来的路上偏遇上了这个坐在石阶上哭的小殿下。
把这小鹰送出去,小凉子原本还有点不舍得。但此刻看那孩子是真的喜欢,就又伸手,将那小东西直递到那小殿下的怀里:
“喏,给殿下喽。”
轩辕昊翀一副勉为其难收下的样子,但甫一拿到手,便翻来覆去地看:
“这是谁雕的,真好看,比我宫里的那些师傅雕的还好。”
“奴……不论谁雕的,反正殿下要觉得好看,那也是这东西的福气了。”
轩辕昊翀今晚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颇为高傲地说:
“看在这个小玩意儿的面子上,本殿下就不追究了。”
说着话,眼睛也没有离开这小东西。
小凉子觑着他的脸色,小心地问:
“小殿下就是要日日这样开心才好,要是有那不长眼的人有意招惹殿下、只要殿下不放在心上,他们就不能遂意。等陛下回来定会为殿下做主,到时候殿下再一并找他们算账。”
彼时,九域战乱四起,大雍气数将近,轩辕王摔军征战已四年之久。轩辕王后生下这位殿下时,轩辕王并不在身边,如今殿下已经长到4岁的年纪,还没有见过自己的父王。而轩辕王后因生产当日颇为波折也落下了病根,自三年前开始便不大理事,宫里诸事反而是长乐宫娘娘做主的多。长乐宫娘娘先于王后入宫,不似王后子嗣艰难,她膝下育有三位皇子。平日里后宫琐事繁多,下人们自然要紧着伺候长乐宫的三位殿下,对于这位小殿下难免怠慢一些。
小凉子虽与这位小殿下不熟识,但也多少有些耳闻。这位殿下与他们的兄弟们相处并不融洽,今日这般被自己撞见,恐怕也是受了委屈。所以他才一时起意想着宽慰这小殿下几句。
“哼~”轩辕昊翀耸耸鼻子,发出一声不屑,“谁敢招惹本殿下!”
确实是没有人招惹他,是他们压根不理他。轩辕昊翀那三个哥哥从来不跟他玩,例如今日,他在校场看三位哥哥射箭,鼓起好大勇气上去请二哥教教他,结果被二哥毫不客气的拒绝,说他碍手碍脚。他回来越想越气,便没忍住抹了两把眼泪。
轩辕昊翀这又想起下午发生的事,气劲儿过去了,就又多了一丝低落:
“没人敢招惹我……也没有人愿意陪我一起玩……”
轩辕昊翀难得露出的落寞模样,彻底让小凉子心软了:
“小殿下别这么说,小凉子就很愿意跟殿下一起玩……”
说着又想起了什么,看看天时,也有点难为情起来:
“好像要上工了……但小凉子有一炷香的时间,可以陪小殿下坐一坐的……”
轩辕昊翀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人忘东忘西的笨拙模样,突然觉得有点想笑。于是轩辕昊翀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块儿空地,对他说:
“那你就陪本殿下坐一坐吧……”
小凉子便笑着坐过去,天上的月亮此刻穿出云层,明朗当空。
轩辕昊翀忍不住说:
“父王什么时候能回来啊……我都没有见过他,他会喜欢我吗?会陪我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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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凉子看他,认真地点着头:
“会的,当然会的,或许不等过了年关,陛下就回来了……”
轩辕昊翀笑了:
“那可真是最好了……”
小凉子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话这么灵验:两个月后,轩辕王凯旋。
九州疆域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四年征战,轩辕王所摔大军最终诛灭了大雍最后一位皇帝、一把火烧了大雍宫殿,又一路收复平定其他叛军,最终成为笑到最后的王师。
凯旋翌日,轩辕王便昭告天下,改国号为週,建立新朝,将东都定为国都。
轩辕王成为新朝大週的第一位皇帝。
开元年初,轩辕王下旨,将轩辕昊翀册立为太子,大皇子二皇子同年被遣出东都,前往雍州封地。
此诏毫不掩饰地传达出轩辕王对于王后的敬重、和对轩辕昊翀喜爱,同时似乎也有暗暗给长乐宫一点教训的意味。一时间朝野揣测纷纷。只是当时正值新朝初立,百事待兴,众人心思浮动如春日拂柳、时起时落,这件事也在片刻议论后被众人抛诸脑后了。
所以,谁又会料到,后来大週的祸患和动荡,便从此刻埋下了引线,直至轩辕元昌驾崩而彻底引爆,但这都是后话了。
父王归来的那一年,是轩辕昊翀人生最幸福的一年。
但也仅有那一年了。
一年后,轩辕王后难产、在诞下五皇子后最终香消命殒。太子轩辕昊翀骤然失去母后的庇护、变得忐忑难安、夜夜难昧,竟得了惊厥之症。
朝中甚至有了太子恐难永年的流言。
但幸运的是,那一年,小凉子被派到了轩辕昊翀身边。
也不知道夏凉哪里来的那么多办法,硬是把胆战心惊的太子给哄了回来,甚至夜夜换着方儿地熬安神汤、再千求万哄地让轩辕昊翀赏脸喝一口,日日艰难。
轩辕昊翀不肯吃药,小凉子是想了很多办法的,把纯粹的安神汤换成药膳,每日变着花样做给他吃。直到某次熬的一碗燕窝端至轩辕昊翀面前,那孩子吃了一整碗、完全忽略了碗中加了安神药材的杂味,一夜安眠。
那之后的很多年,只要无法入眠的晚上,小凉子就会为他端一碗这样的燕窝,味道从来没有变过。
不仅如此,那个忘东忘西的小奴才还为了他苦练拳脚,扬言能把在他梦里出现的恶鬼通通斩杀。就这样,梦里梦外地、愣是护了他一年又一年,直到轩辕昊翀长大,直到他不再需要他、甚至开始轻慢他,他也一直未曾离了自己身边。
轩辕昊翀从未想过,小凉子最终是以如今这样的方式、如此猝不及防地永远离开了……
(3)
“陛下,樾王回来了。”宫人躬身禀告。
面前的一炷香燃至香尾、袅袅细烟开始变得断断续续,轩辕昊翀抬手:
“让他进来吧……”
宫人急去引樾王觐见,脚步踩在寂静的宫道上竟也清晰无比。
轩辕起身,闭了闭眼,转身再睁开时,眼里已无半分情绪:
“这奴才的尸身王兄还需要吗?”
话正是对着迎面走来的樾王说的。
樾王摇摇头:
“无需,那刺客动作很利落,所见伤足以毙命,他不会画蛇添足再弄出更多伤口。”
轩辕昊翀笑了一下:
“的确是个高手,看起来……连王兄也没有占到便宜……”
轩辕樾似有些心不在焉,一丝气恼神情没有掩饰地在面上一闪而过:
“那贼人……有帮手,……但他被夏公公所伤,想必也逃不远。有大司空出手想必那两人今夜必将束手……陛下既无恙,臣便安心了,臣身体抱恙,先行告退。”
轩辕昊翀心下些许纳罕,面上只是笑笑:
“王兄无需多虑,朕遣大司空亲去,再加上南卫军,量那刺客是逃不掉的。王兄尽去歇息、千万保重身体……”
轩辕樾躬身拜了拜,便转身离开了。
轩辕昊翀望着轩辕樾的背景,忽然又想起了太卜的话:
“臣子相协,帝祚永继;长明不灭,帝寿恒昌。”
轩辕昊翀愣了一愣,不知今日为何总是想起太卜,许是太久未见的大司空勾起的吧。
27. 破庙(上)
(1)
身后追来的人武功不弱,月寒江即便头痛欲裂也分明感受到了。
令名师兄的轻功并不在他之下,此刻拽着他却被来人咬的很紧。
“分开走。”独孤令名的声音突然传到月寒江脑中,“我把他引开,你找机会脱身,城西五十里有个破庙,咱们在那里碰头。无论是谁,寅时若还没等到人就先回云洲。”
月寒江有点犹疑:“他武功不弱……”
他能动用的内力有限,施展识海传音只能尽可能简洁表达自己的意思。
独孤令名看他一眼,状似有些惊异,继而眸中似有什么动了一下。
“无妨,他追不上我。”
独孤令名收回视线,只留给月寒江一个有些无所谓的侧脸。
这话倒是没错,令名师兄的轻功确实罕有人及。月寒江点头,而后两人在下一个路口分开了。
月寒江悄声隐于路边的树影,独孤令名的方向却有意无意地多了一些动静。
片刻之后,方才在身后紧追之人已在身侧,却突然似在原地犹疑了刹那。
就是那个刹那,屏吸敛气的月寒江提起了十二分精神,做好了拼死一击的准备。
但也就是刹那的停留,那人便毫无停留地朝着独孤令名的方向去了。
月寒江闭了闭眼,心上突然莫名慌了一下:
那人的内功造诣……远在令名师兄之上……
(2)
出皇城向西跑了不过半个时辰,果然有一座破庙。
月寒江此刻已浑浑噩噩,有些神智不清。之前在与令名师兄分开的路口、他犹疑的那刻还没有如此神智混沌,但此刻站在这破庙前,他花了好一阵才看清那匾上若隐若现的“元龙阁”三个字。
虽然神智不甚清明,但月寒江本能地感觉这里面没有人,便放任自己跌跌撞撞进去了,他甚至没有看清楚里面高台上供奉的到底是哪宗佛像。
不管这是个什么庙供奉的是什么佛,今日此刻自己总是要得罪的。于是月寒江已无心多想,跳上了那佛台,在佛像背面靠坐了下来。
——怪就怪在,这佛所坐的莲台居然还多出了一块,刚好购够月寒江坐下。此刻月寒江便与那佛背靠背坐着,开始运气,想挨过这阵毒发。
牵机之毒每次发作间隔时间会越来越短,并且越来越重,仿佛催命的厉鬼在他身上下的符咒。一般发作起来少则三五时辰,多则一个昼夜。今晚至少还有两次,但他若能挨到寅时,等到令名师兄来便不会有大碍——令名师兄总有办法带他离开这里。
脑中浑浑噩噩已残存的清明飘若游丝,飘飘荡荡之间,摇曳虚弱,最终无声无息地断了。
月寒江彻底陷入了黑暗。
(3)
东都元龙阁,在皇城向西50里的地方。
雍王年间,这里并不是一座庙,只是一座破败的院落。院主不知是谁,无门无锁,只有几间破败的屋舍。当年往来东都的僧人、道士或者赶考的学子们,但凡身上没钱打尖或者遇上大雨大雪天的时候,都愿意在这里将就过个夜。
很多年里,这里也没有等到主人来住,渐渐被过往的人修成了一座庙。先是有出家人在这里放了木头的小佛像,也有留宿多日的道士立了元始天尊的石座。
后来逐渐过往的人也愿意拜一拜了,真的遇上灵验的,也有顺手将佛身道座换一换的,一来二去的,这里成了一个“野庙”。
大雍末年动荡,这里也渐渐越来越破败起来,也就流亡的百姓住过这里,佛像神像也被无所谓的顽童毁坏了不少。新朝开元之后,这里更是只剩下了一座半身的石佛。
说是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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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佛头和肩膀似被什么削去了大半,只留一具残身,但却胜在高大,双目完整,残面也是慈目威严。只不过过路的人大多也不会多看它一眼,更加无人在此祈愿了。
所以,若有人见到这个刚进庙门的小沙弥,甫一进门,就冲着佛像躬身下拜,一定会觉得惊异。
芯灯不是第一次来东都了,只是以往每次来,都是跟着师傅。那时年纪还小,跌跌撞撞地跟在师傅身后来这元龙阁借住,听过往形形色色的人侃天侃地、夜里枕着天南海北的呼噜声入睡。那时的他只觉得一切都是新奇的、觉得这样的生活就是最美好的了。
直到师傅圆寂,他仿佛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的乐趣,或者说仿佛一夜之间长大,小孩子的那些快乐,他再也不觉得美好了。
那之后的很多年,芯灯也没来过这东都。要说起来,这还是他成年后第一次自己来。
他这次来东都,也并没有要紧事,只是去奉国寺取回师傅的遗物。但紧赶慢赶还是没赶在关城门之前进城,只好在这里落脚一晚。
“佛祖在上,师傅在上,承蒙庇佑,弟子此行顺遂。保佑弟子此去东都也顺利……千万不要遇到歹人刁难,避祸避难,阿弥陀佛。”
扶光嘴里碎碎叨叨默念着、又拜了几拜。
甫一起身,忽然,“咚……”的一声巨响传来。
紧接着,佛像后似有什么滚落的声音。
芯灯着实吓了一跳,凝神探听,直觉后面没了声音,才蹑手蹑脚地走过探看究竟:
只见一个白衣银面的男子倾身半坐半躺在地上。
虽是夜色,但破瓦间照进来的月光似有大半都落在了此人身上,而余下的几抹月晖落入了芯灯的眼里。
芯灯脑中猛然冲出的第一个想法是:
那面具后,一定是一张极好看的脸。
28. 破庙(下)
月寒江醒来的时候,被一个滚圆的脑袋挡住了视线。出于谨慎的本能,他的手在第一时间握住了腰间的剑。
但他没能抽出来——他的手竟然抬不起来。
准确地说,他发现他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无法动弹。
“你醒啦?”
那个滚圆的脑袋翻了个面,露出一双同样滚圆的眼睛。
“我就说嘛,师傅教我的法子一定有用的。”
月寒江转头望他——好在他的脑袋是可以动的。
“你怎么了?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见月寒江看他,芯灯有些不安,“难道公子还有什么其他地方受了伤?……怪了,我怎么没看出来啊……”
听他这么说,月寒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此前在他身体里沸腾的疼痛此刻已然感觉不到了。
按捺住心底的惊讶,月寒江冲那小和尚摇摇头。
小和尚一拍脑门,恍然:
“看我这记性…小僧点了你身上的几道穴,你现在动不了也说不了话!”
说话间便伸手解开了月寒江穴道,满脸关切。
“公子你现在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月寒江倚着墙坐起来,略欠身行了一个虚礼:
“并无不适,多谢小师父。”
这和尚青衣布履,面色慈善,又收拾的干净整齐。月寒江一目之下猜测许是自己牵机发作时昏迷,被眼前人所救。
芯灯被这么规规矩矩一谢,霎时有点局促起来。想起方才自己趁这人昏迷之时解下面具看到的那副面容,没由来地脸更红了些:
“公子无需多礼,无需多礼……举手之劳举手之劳而已……”
月寒江心想:看来自己没有猜错,果然是眼前人救了自己。
“敢问小师父法号,日后若有机会,在下定当相报。”月寒江问。
能压制牵机之毒,可见此人医术高超,若宫主追问,总要有所交代。
芯灯脸上的红晕大半还没有褪去,倒也没有方才那么局促,只老实回答:
“公子叫小僧芯灯就好。”
“自性若悟,心灯长明。小师父定是聪慧之人,取名之人才如此寄予厚望。”月寒江说。
小和尚眼睛亮了亮:
“公子居然懂佛语……名字是我师父取的,他确实说我天资聪颖佛缘甚厚,嘿嘿……”
月寒江面具后的目光比起刚醒来时还要柔和几分。在这样的目光里,芯灯又开始有点局促不安起来,他不敢跟月寒江对视,但也按耐不住心里的想要跟对方攀谈更多的冲动,便接着月寒江的话头问:
“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月天一”月寒江说。
月寒江位列重云宫天字科一号,月天一正是他执重云宫令时的名字。
“好听……”芯灯借着低头收拾自己东西的空,平复自己莫名而来的慌张,“公子所中之毒已无大碍,只需静养一段时间就好。”
这话让月寒江一愣:
“已无大碍?”
芯灯自己也不知道原来自己是一个容易羞赧的人,他猜想月寒江在注视他,所以他也不抬头:
“嗯,虽然这毒小僧不能全解,但好歹,日后若再发作起来,公子再不会感到疼痛了。”
还没等月寒江继续说什么,芯灯自己回答完却突然冒出了已经藏了一夜的疑问:
“公子所中之毒所谓何名?小僧竟然从未见过?”
说起这个毒,小和尚的眼睛又亮起来。也忘了方才自己还在不好意思呢,此刻只直愣愣地看着月寒江,满眼仅余单纯的疑惑。
月寒江开口:
“小师父既然已经为在下压制住了此毒发作,想必对它也有了些了解。”
他没有直接回答芯灯的问题。一来这毒的名字是那人取的,想来这世上中毒之人或许也仅自己一人罢了,这毒及其名想必宇内鲜有人知,说了眼前这小和尚也一样不知道;二来这毒来自重云宫,而关于重云宫的事情,他自然能避则避,毕竟这是东都。
“小僧有些猜测,不知对不对…”
所幸芯灯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只顺着月寒江的话说:
“公子中的此毒,是不是每半月发作一次?”
“每次毒发是不是都非常痛?”
“痛起来的时候,只有依靠某种燃药……或是香料……才可以安抚?”
一连三问,全部言中。
月寒江缓缓点头。
见自己猜测的都是对的,小和尚有点兴奋,继续问:
“但是……这种燃药……嗯,或是香料又会勾起中毒之人的情欲,香愈浓、痛愈轻、但情欲却愈甚,甚至让人焚身丧志、欲罢不能?”
“若久不纾解,也会引发另一种痛,让人生不如死,是也不是?”
月寒江心下震动。
这和尚所说的病征正是自己牵机发作时的症状!
更令他意外的是:燃香会激起情欲这件事,他此刻也是第一次知道!
怪不得……怪不得……
月寒江的眸中少见地出现了些迟疑和惊异,幸好被面具掩去了大半,那小和尚自然也并并没有留意到。
但这意外收获,让月寒江一时间震惊地忘了将对话继续下去。
“我说的对吗?”见月寒江不出声,芯灯自然追问。
只是话刚出口,他恍然好似被什么撞了一下,有点张口结舌起来,整张脸又开始微微发烫起来:
“啊,罪过罪过,公子大量,是在下唐突了。”
什么“□□焚身”“欲罢不能”,这话不就是在说面前这人?!
多冒犯啊……
怪不得这人方才没有反应,想来也是也觉得尴尬吧。芯灯不知月寒江心中所想,以为是自己点破了人家私事让月寒江一时尴尬了,愧疚地此刻恨不能咬掉自己舌头。
“无妨”月寒江声音平淡,并无怒意,只缓缓吐出几个字,“确如小师父所言。”
被这么平淡的语气肯定了自己的猜想,不知怎地,让芯灯又想到刚才面具下的那张脸……不由地生出了一点后知后觉的羞赧,出口的话也有了点磕磕巴巴:
“……中此毒之人,若无解药,便痛不可绝、几不欲生。若擅自燃香压制,便又会发……若不纾解,新痛更甚……这简直……简直……”
芯灯说着说着,一时间羞愤难辨,有些语塞。
继而,又有了些愤意:
“公子是与这下毒之人结了多深的恩怨,他何至于此?!”
“恩怨……”
月寒江似在思忖,继而缓缓摇头,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芯灯:
“这毒……小师父是如何知道压制之法的?”
芯灯当然不知道。
他也是研究了一整晚摸索出来的,当然这时候这么说显得自己邀功,索性搬出了自己的师父:
“我师父说,虽然这天下毒药五花八门,但这解毒之术,根本的方法就那么几种……只要弄清楚这毒药所用的药材和施加手法,便可找到对应之法,此中道理…若勤加思索便一通百通……总之,我按照师傅所传,从公子的经脉表征中一点点判断,便大概有了了解。……只是公子这毒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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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刁钻,我虽可解它的痛状,却难解因它而起的欲念……”
芯灯边说边思索,怕月寒江灰心,赶紧补了一句:
“给小僧一些时日,小僧定能找到缓解的法子,公子信我。”
对上那双单纯的眼睛,月寒江一时有些怔然。
很少有人如此迫切地关心自己、想获得自己的信任,他很难拒绝这样的眼神:
“小师父天资过人,在下相信。”
说着,月寒江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果然,周身除了久坐的僵硬感并无其他的不适了。——非常郑重地对着芯灯躬身下拜:
“月天一多谢芯灯师父援手,日后若有机会,定当相报。”
语气依旧平淡,仿若谈论的是旁的人,仿若受此毒折磨的亦是旁的人一般。
“此毒之痛如剥皮削骨,此毒之欲似万蚁噬心。中毒之人离了解药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解此毒则永远无法解脱。”
芯灯说着,忽而有点同情起眼前人来。
“做此药者一定天资绝顶,但也心肝坏透,他日若遇见,贫僧一定替公子报了此仇。”
这毒是青相子所创,却也是重云宫主属意下、种在自己身上的。
这小和尚这般说,一下子骂了两个人,月寒江一时也有些怔愣。但他这一次没有点头,只轻声说:
“倒也不完全是那样……”
小和尚似是没有听到月寒江的辩白,他原本说着说着开始同情月寒江了,但同情着同情着,他竟然又开始难过:
“他狠毒就狠毒在……这种毒很可能……没有办法彻底解掉……”
小和尚说着竟然有些红了眼眶:
“我只能找缓解之法……怪我无能,师傅在的时候就告诫过我不能偷懒,我没有听进去过。现在好了,这毒若连我都解不了了,那它就真的真的没有解药了。”
原来是因为解不了自己的毒而内疚。
这小和尚看起来年纪不大,却如此心善。不过是萍水相逢,却能如此对待自己,天然一段纯真的眸子泫然欲泣。
月寒江一时间,有些于心不忍:
“无妨,小师父刚不是还说此毒已经解了一半,既然它之后不会发作,那便如同解了没有两样。”
牵机无解,月寒江从中毒的那一刻就知道的。
这是青相子亲自研制的毒药,这世上无人能解。而眼前这小师父短短一夜就解了自己的痛状,想必医术并不在青相子之下。
但就连他,从方才起,也只是说会找到缓解之法。
缓解之法,不是解毒之法。
“还是不一样……不能帮你解毒,你就会继续受制于人,公子,我想帮你……”小和尚显然在他自己构建的幻想的故事里陷得很深,“公子等我,我一定找到这个毒的解法。”
见他认真,月寒江这次是真的有些动容。
“无妨的,小师父无需忧心,此毒无解于在下来说也是好事……”
若是在那人不许的情况下解了毒,怕是重新种回来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不过是另一番折磨罢了,但这些话月寒江没有说出来。
他没有说出来缘由,但话落在小和尚的耳里,却有些变味。芯灯听完月寒江的话慢慢反应过来,脸有些红地又一次结巴了:
“是好事……好?……事?……”
难道眼前这公子喜欢……那样?
啊?
就在芯灯惊得头脑凝滞的时候,月寒江突然脸色一变,伸手拍了他一下。芯灯一抬头,便看到月寒江将手指贴在唇边示意他噤声。
有人来了!
29. 见死
(1)
芯灯立刻停止了胡思乱想,一双圆圆的眼睛瞪起来,警觉地听起这外面的动静。
月寒江分明听到,庙外有人疾行而至的声音。
他轻轻侧身移动,示意小和尚跟上他。
芯灯居然也是个手脚麻利的,此刻已经将自己的东西收在了一个包裹里,紧紧地挂在肩上,随着月寒江移动。
两人转至了佛像之后,身影被那高大的佛像遮掩住的那一刻,一双金丝履便踏进了这座破庙。
几乎是在同时,月寒江便惊觉:来人的内息很熟悉!
这正是追着令名师兄而去的那人!
“说吧…今夜要是能在这里等到你那同伙,咱家都饶你一命……否则~咱家就在这破庙给你立个冢。”
一个柔细却颇为悦耳的声音响起,接着,似是什么东西被仍在了佛前,发出“咚!”的一声——皮肉撞向地面的声音。
再接着,是一些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挲的声音。良久,一个虚弱、但有点生硬的声音响起:
“没过完这10招,我可死不了……”
月寒江又是一惊:
这是!独孤令名的声音!
“哼,你已内力全失,再继续下去,只会死的更快。”那个柔细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屑中却又带了点欣赏,“不过,你也接了咱家三招了,这世上能接住咱家三招的人可不多,你也算死的不冤。”
“哼……这世上能接住我三招的人也不多……”独孤令名笑了笑,“你今日若交代在我手上,也是死得其所!”
“你……”那自称咱家的人似是语塞,少顷,语气里带了点嘲意却依旧温柔,“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一个赢不了我的人……”独孤令名的声音轻慢了一些,“不值一提……”
“你真是咱家见过的嘴最硬的~”
那个柔细的声音里似有了一丝怒极反笑的意味。
“也罢,待一时半刻寻到你那同伙,咱家就送你们一并归西……”
“谁死谁生……尚未可知……”
令名师兄的声音一字一顿的、似在思索又似在挣扎一般。
如果月寒江所处的位置能看到独孤令名的脸,他一定能留意到那人言毕骤然冷下去的双眸。
那是每次与令名师兄交手到紧要关头,他都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的冷意。
他再熟悉不过了。
只可惜此刻他并没有看到,但他却突然听到了令名师兄的一声断喝:
“天一,出剑!”
话音未落,月寒江腰中佩剑、连同整个人、一起出鞘。
化气随剑、人剑合一。月寒江这一剑蓄足了十足的力,冲着那宫人穿戴模样的人而去。与此同时,方才还瘫软在地上的独孤令名也已跃起,无名剑从另一个方向刁钻的方向刺向那人。
两道剑气同时袭出,芯灯倚靠着的佛身仿佛也被震地摇了一摇。小和尚只觉得心慌难耐,这屋顶的瓦砾似乎也稀稀落落地掉落了几块,惊得他又往后缩了缩身子。虽然真的有些怕,但抵不过对方才离开之人的挂念,好歹从那佛身裂痕处悄悄递出一丝视线,胆战心惊又勉强地看着外面发生的事情。
一切发生在刹那之间。两道剑气既强又准,那宫人似乎非常意外这变故,脸上的惊讶一闪即逝的同时也失去了第一时间躲避的机会,于是他便躲也不躲,只出手运功,生生接住了这两道剑气。
无名剑滞了一滞。
月寒江的软剑往前跃了半寸,也便停滞不前。
芯灯也不明白那少年怎么就突然冲出去了,他趴在佛脚和坐台的空隙里,惊疑不定地看着外面。不知怎的,他直觉跟少年对手的那人,有一丝丝的熟悉——难道自己这一路上与那人打过照面?
太远了,其实也不甚看的清,约莫是看错了,芯灯想。
“枯息功……不错,竟将咱家也骗了过去……”那宫人笑起来,“或许过个几十年你真的能打败咱家……可惜……”
话音刚落,月寒江便感到一股极强的内力向着自己命门袭来!
他从未遇到过如此强劲的内力,在山下未曾遇到过、在重云宫也未曾遇到过。
即使最惨烈那次试炼,拼得内力尽废最后还是倒在万旃君脚下的那一次,万旃君最后给他的那一击,也远没有这一次的强。
不似他蓄力于一剑般地尖锐、这内力强劲洪厚地似一面墙,覆面而来。
他避无可避。
月寒江只觉肺腑齐齐震了两震,一阵经脉碎裂的预感袭来。他眼前的世界有片刻的消失,再次出现的时候,他便看到自己面前泊泊的一滩模模糊糊的鲜血。
月寒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嘴角在不停地涌出鲜血。
“咦?!”那细软的声音里毫不掩饰的惊讶,“你居然……能躲过我的归虚……”
归虚……似乎在哪里听过……记不得了……
但似乎也不重要了……
月寒江生生咽下两口鲜血,紧闭起嘴巴,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
他的听觉不甚清明了,唯一明显的感觉,是自己的身体内正在流血……
月寒江直觉自己自己远非眼前人的对手,甚至,月寒江自己也认为他应该死在刚才那一击里才对。
但他没有死,很明显,对于这个结果,对方也很意外。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咱家竟从未听过江湖上有你这样一号人物。”
那细软的声音难得严肃起来。
月寒江余光模糊瞥见不远处的趴着的人——独孤令名并未像他一样还能站起——满身鲜血,似已无生机。
月寒江握了握手中的剑,自然没有回答对方的话。
不想也不能。只要他一开口,便止不住这满腔的鲜血了。
“你居然还有一战之力?”
这一次,那细软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惊讶。
在这惊讶的声音里,月寒江提手默念了一段剑诀。
残云诀……
“此残云诀,非生死关头不可妄动。诀起气行,摧云碾风,虽可止强敌,亦残自身。”
万旃君的话仿佛就在耳边。
那时是他第三次得允习武,学的第一个功法便是残云诀,万旃君教授他的时候讲的话。
万旃君说过很多次,有时心情好,讲完这一句,还会在他耳边补上一句:
“你这身体可是我的,若损伤分毫,我都拿你是问。”
月寒江思及此,心内有了一丝莫名的笑意:
当此之即,便是我的死期,你又如何拿我是问?!
“残云驱怒雷,晴色摧峦巍,余日千思暗,华年一夕开!”
这残云诀自他学会之后,便再也没有用过。
虽每每考教都躲不过,但好在万旃君只命他过心诀、从未运气行招过。月寒江曾一度认为残云诀是重云宫最轻松的武功心法。
却没想到,此刻随诀运气,只觉浑然一股陌生而精纯的内力自丹田升起,骤然走遍全身筋脉。
仿佛有人自他印堂点了一下,月寒江整个人飘飘然起来。他从未有过如此身轻如烟的感觉,仿佛整个人已脱离了躯壳的束缚,轻忽又自由,就连他以往引以为傲的视力,也变得清晰地几近失真——他甚至能看到对面人面上的纤细毫毛。
月寒江自己没有看到,在他运功的刹那,他的周身骤然腾起一圈朦胧的光。而他的双目已赤红一片,那面上的银色面具将一双血目藏进了阴影里,却没遮住那刹那间煞白如雪的下颌和脖颈。
他沐在那光中,赤目银面,仿若修罗、又似仙人。
芯灯却骤然伸手捂住了自己差点出口的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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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声。
心在瞬间,仿佛被人生生撕裂了一般,尖锐地疼起来。
芯灯分明看到,月寒江周身的“光”,却是一圈淡淡的雾气。那雾气极淡极淡、淡到这世上除了他和他师傅,恐怕没人能看到。
而那一圈雾气,其实是血雾。
“无殇诀?”那宫人发出了今晚第一次惊呼,“不对,这不是无殇诀!这是什……”
“么”字还没有出口,一掌醇厚的杀气便骤然而至。
月寒江内心是有短暂茫然的,他并没有瞬间适应这具身体的变化,他几乎是本能、趁着这刹那的茫然,他朝着面前那人出掌了。
对面的人似还处在惊讶中,就连被击得整个身体后退了数丈,面上的惊讶却还没有收起。
而且,他退的极慢——至少在月寒江眼里,对方的动作,突然变慢了。
不对!不是对方变慢了,而是他的身体变快了!
这么想的时候,月寒江已持剑刺到了那人的面前。
那人连招式都变慢了。
局势瞬间扭转,对面的人只有勉强招架之功,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而月寒江、每一击都是杀招。
不过是须臾之间,两人已过了十余招。
在两人僵持的最后一式里,月寒江的剑刺入了那宫人的心口。
那宫人吐了一口血。
“年轻人……只是这样,是杀不死我的……”那人似是虚弱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惋惜,“可是你,会死……”
话音刚毕,便运功荡开了月寒江插入自己胸口的剑。
伤口处渐渐晕出了一圈血,透过衣服,也就差不多巴掌大小的一片。
伤口不算深。
饶是双目朦胧,芯灯也从那血渍中条件反射般地判断出了伤口的程度。
同时,更让他心惊的是,月寒江周身那血雾,更浓了,浓到那宫人也看到了。
所以他才说“你会死……”
“你会死……”
“会死……”
这两个字仿佛变成了咒语,渐渐挤满了芯灯的脑子。
月寒江双唇死死地抿成了一条线,对对方所说的话置若罔闻。手上的剑片刻都没有停歇,连连出招,仿佛无知无觉,剑尖直指眼前之人。
又是十余招的来回,但月寒江的剑却慢下来了,那宫人虽嘴角带血应对吃力,但所受之伤跟月寒江相比还差一些。他分明已经看出月寒江此势不能长久、所以在费力躲避之余,并不急着进攻。虽然已被月寒江连刺数剑,但那伤口也分明越来越浅。
直至月寒江的剑只隔衣襟便被挡下的刹那,那宫人蓄力猛然出掌,快准狠地击中了月寒江胸口。
一股强大的内力逼得月寒江急速后退、重重地钉在了身后佛身之上。身体砸到大佛那石塑的、冰冷的佛身的瞬间,早已压抑不住的鲜血破口而出,刹那血流如柱。
月寒江知道自己在流血,眼角有泊泊的液体流下,他没有哭,所以眼睛里流出的,那是血。
他的视线在慢慢消失,他眼前的世界渐渐黑下来,他身体的流着的血也渐渐慢下下来、不再流动。月寒江耳边也忽忽然开始安静,他甚至感到身体也慢慢僵硬,不想再移动,他的呼吸越来越缓,缓慢到仿若失去也无知觉。
月寒江想,就是现在了,他可能是真的要死了。
一切都是渐渐变化的,他仿若慢慢走进一汪浓黑的无水深潭、又仿若走入一片虚无之境,他变得无知无觉无法动弹。
他慢慢远离了这人世、这人世也慢慢抛弃了他。
这次,终于,要死了。
脑海中最后的一息残念跃出,似烈风的残烛、火苗虚弱地挣扎一跳,最终化成一抹随风而浮的细烟。
念灭,俱寂。
月寒江陷落进长久的黑暗里……
30. 相见
(1)
过了一段除了吃药、静躺,便是无所事事的时日,黥朗双目上覆着的纱布终于要完全拆掉了。
青相子来的时候,黥朗听到下宫人们见礼的动静:重云宫主和掌座也一起来了。
“公子行动不便,免礼便是。”还没等黥朗真的见礼,便有一个清冽的声音阻止了他。
黥朗分辨的出,这便是那日在大殿之上的年轻掌座的声音。
既然免了礼数,黥朗便也稳当地坐着了。
他此刻的心情是忐忑的,尽管对于即将见到的人也有好奇,但更多的是对于自己重见光明的这件事的不确定。
虽然青相子一直在说这双目之疾并无大碍,黥朗也一度受其影响觉得或许真的并无大碍,但此刻的他却还是有了点难以抑制的、近乡情怯的忐忑。
纱布一层层剥离、约莫四五层的样子,黥朗眼前露出了模糊朦胧的、红通通的光,他的心也抑制不住地跳快了些——他知道他的眼睛要痊愈了,因为这种闭着眼看见光亮的体验,已经离他很久很久了。
在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里——至少在黥朗自己的心里,那段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他的眼前一直是灰暗的一片。在度过了最初的惊慌无助之后,他硬是让自己适应了这一片灰暗的世界。
他比往常更仔细地去听、去闻、去尽量揣摩身边的发生的一切。
他甚至安慰自己,他并不算全瞎,偶尔还能瞥见些许朦胧光影,比那些整日处在黑暗中的人已经幸运了不少了。
“不要急着睁眼,且适应一会儿”
青相子的声音骤然响起的时候,黥朗才发觉眼前的绷带已经全部解除了。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从刚才到此刻,房间里一直很安静。那两人自进来就没有发出什么声响,想是此刻正都在看着自己。
想到此处,黥朗一时间已将旁的事情忘记了,朝着那两人的方向转过脸去,也在同时忘乎所以地睁开了眼睛。
这屋里不知是被谁添加了重重的屏风,就连那窗棂也被帏帘遮挡了大半,整个屋里的光线都显得灰暗了不少。饶是如此,一瞬间的钻进眼中的光亮、还是刺痛了黥朗的眼睛。
双目不由得流出了两行淡淡的泪。
但这刺痛跟闯入他眸中的身影比起来,还是差了不少。
“怎么是你!”
黥朗腾的从椅子上跳起来,一双杏目立了起来,怒意满面。
面前此人的面容,与十几年前的那个少年几乎分毫不差。除了着装穿戴有了些许变化,但这分明就是当年东都城中的“痴鹤真君”——万旃君万云舟!
当年也是此人将穆繇的半边脸打地肿起馍馍那么高,而自己一时气不过,跟他当街打在了一起。好在最后是他打赢了,虽然后来被父亲因此责罚,但彼时自己那欢喜心情,他是很难忘的。
特别是穆繇用那双亮汪汪的眼睛望着自己,内疚又心疼地坚决陪着他一起跪祠堂时候,小十郎的心里就只剩了高兴,旁的事情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只是,从那之后,他也好,穆繇也好,出入都刻意地避开了万云舟。当然,万云舟也并没有再招惹过他们,他们便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什么往来。
一度陌路。
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自己跟穆繇走散了,万将军率破月军西征云洲、万旃君也跟去了,他们这些人便再也没见过。
却没想到,如今再见却是这般境地。
万般思绪齐齐涌上心头,黥朗只觉一阵惊怒骤然而生,几乎是出于本能的下意识动作,他突然拔出了身边随侍之人的佩剑,挥剑指向了万云舟:
“你把穆繇怎么了?!”
还没等万旃君说什么,被夺剑的人和一旁的其他站着的人,即刻便朝着黥朗袭来——敢当着他们的面对宫主拔剑的人,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但黥朗不知怎的,脚下几个流转,竟然躲过了围上来的人,那剑离万旃君竟然又近了一分。
而在他如此动作的时候,万旃君微不可察地扬了扬了手指,方才围上来的人便顷刻间悄然退下了。
黥朗的剑当然也没有真的刺向万旃君,只停在了对方面前寸余的位置。
万旃君一丝波澜都未有,只是轻轻扫了一眼他的剑:
“你问…穆繇?”
万旃君的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他死了……”
刚刚重见光明的双目,刹那又黑了一下。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黥朗挥剑便朝着万旃君杀去,拈花十七式一气使出,剑式运到了极致。饶是以揽尽天下绝世武功闻名的重云宫人,见到这样的剑法,也不由得被吸引。
屋里的人各个正襟而待,若不是方才宫主制止了他们,此刻已经忍不住要上去接上两招了。
只是,那剑法虽精妙,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此人竟然是丝毫内力也无的。
可惜。
不过,这样的剑法,自然也是伤不到宫主的。
只是不让别人插手,万旃君自己扬袖,忽而起身迎了上去。
须臾之间,黥朗的剑法皆被化去,人也被万旃君单手困在了怀里。而方才还在他手中的剑,此刻也碎成了一节节地、叮叮当当落地。
一旁的青相子挑挑眉,老神在在地收拾他的医箱、手上的动作丝毫不乱、仿佛对到来的结局早已有了预料。
若不是黥朗满脸的怒意实在掩饰不住,此刻两人的姿势还真是有几分暧昧的。
只是黥朗却全然感受不到自己与万旃君的距离有什么不妥,他只知道自己此刻不能动弹,但不影响他扭脸冲万旃君狠道:
“万旃君!穆繇乃我至交,你伤他、杀他,我即便拼得此生就此揭过,也定修个来世要你不得好死!”
那少年侧过的脸,目光通红,还挂着淡淡的泪痕。如此说的时候,额间的桃花印记甚至分外艳丽了一些,只是说出口的话却是满含着恶意的诅咒。
他很弱,但是他很认真。
万旃君少有的严肃了起来,他松开黥朗,送力推了他跌入了椅子里。而黥朗跌坐之后再回首,已看到万旃君早已走回了方才起身之地,面对着自己坐了下去。
只是如此动作间,他的目光却没有从自己的脸上挪开:
“重云宫没有穆繇,只有月寒江…而月寒江……”
“他,是我的人。”
黥朗听闻此言,眉头皱起来,还没等他说什么,忽听到万旃君继续说道:
“寄安,已经过去十三年了,这十三年,你就从未想过……他已经死了吗?”
黥朗愣住了,一是因为万旃君的话戳中了他,他确实不止一次想到过穆繇已经死了。穆家满门获罪被诛,他跑遍东都的每一间牢狱、跑遍了每一个法场,最终没有找到一具九岁孩子的尸体。
——或许他找到过,但那些身量明明都不会是穆繇。
直到月余前相逢的那一日,他才第一次确信,原来穆繇一直都还活着。
二是因为,万旃君喊了他的字——寄安——时隔多年,第一次有人叫他这个字。
当年东都与他亲近之人都喊他十郎,就连不亲近的人,也都因着坊间的传言喊他一声十郎。
只有万旃君,因为真的也算不上什么亲近的人,初见时那人也规规矩矩行过一次礼,少年黥朗还礼的时候便只与他说:
“在下黥朗,字寄安,小将军有礼了。”
万旃君彼时比他们大几岁,却已是大人模样,平素跟在万将军身后、略见过的人都觉他有些严肃,久而久之大家便也称呼一句小将军。
少年们的初见都是美好的,若不是日后万旃君仗着自己年长欺负穆繇,他们本也不会成为仇人。想当年,因万旃君在校场上将一把剑舞的缥缈无踪,黥朗还倾慕过好一阵子。
那时他是真的钦慕所有好武艺的人,也一直心心念念要跟他切磋,却没有想到第一次交手却已经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了。
为穆繇出头那次,他真的是拼了全部的力气,虽然吃力非常,但最后到底还是赢了。日后每每想起,总觉得万旃君也不似能输给自己的人,想过几次也没有想出其中的关窍,便也就抛之脑后了。
可惜,从那以后,两人竟然再也没有过交手的机会了。
“黥公子,你可曾听说过,穆府倾覆那一日,东都全城戒严?除了当日出征云洲的破月军之外,可还有其他人出过东都?”
一直在万旃君身后立着没有说话的那年轻人说话了。
是熟悉的音色,正是重云宫掌座偃祁山。
是了,当年黥朗听说了东都戒严抓穆氏逆臣的事情,当时他刚随父亲回到东都,东都城便是只进不出了。全城封禁了十余日,直到穆府逆犯尽数处决。
那一阵子他整个人犹如过遍雷击,整日昏昏沉沉,只疯了一样地找穆繇。要不是轩辕樾一直守着他,他不一定会出什么事。
印象里,破月军出征云洲也是那些时日的事情,只是自己从未放在心上。
但他却记得,轩辕樾私下对他说的,新帝没有抓到穆府逃脱的那个孩子。
只是当时他将信将疑,只觉得是轩辕樾为了让他消停一点,骗他的。
——他只是回了一趟江陵老家,为何这东都连天都变了。穆将军成了罪臣、穆繇成了全城通缉的逆犯。昊翀哥哥成了皇帝,却下令要杀穆繇……
黥朗想不通,他想不通的事情太多了。
连父亲让他乖乖呆在府里的话,也激起他的极大的逆反之心。
他甚至夜不归宿,直接住到了轩辕樾的王府里。
每日白天出去找人,轩辕樾不拦他,只陪着他找,但也管着他,不让他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和说什么出格的话。
但黥朗没有找到穆繇。
穆繇消失了。
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黥朗相对平静了一些之后,才回了自己家。
在父亲偶尔叹息的日常里,得知穆繇确实是失踪了。
是失踪,不是死了。
因此他也期盼过一阵子,穆繇或许会回来找自己。
但穆繇没来,十三年,都没有来。
原来,竟然是被万旃君带出的东都吗?
所以当日破月军出征之时,穆繇也在其中吗?
黥朗忽然想起,他曾经在回城的路上与出征的万将军见过礼。
他当时心不在焉地看着路边,还目送着大军离去……
但他没有看见过穆繇……或者说,穆繇就在那队列之中,与他擦身而过了……
黥朗的心再次有了一丝碎裂的痛意。
“若非宫主收留,穆繇早已暴尸街头!宫主本就有大恩于他,月寒江为宫主效劳自是本分,公子何必为此动怒……”
重云掌座继续说道。
这十三年,却原来是在这…万旃君的重云宫。
没想到,这重云宫主,竟然是万旃君!
就在黥朗思量之间,祁山摆摆手,青相子及屋内的弟子们尽数告退。
房间里只余下了他们三人。
“公子,陈年旧事若可揭过,我们是不是也该聊聊…公子上山的…正事?”
祁山笑着说。
“正事?”
黥朗也笑了,只是面上的神色多少有些讥讽。
“在下上山确是有所求,但所求的是这顶着替天下冤魂索仇之名义的重云宫……却没想到被你们如此戏弄……既然在下所求之事重云宫从开始就没打算真的应允,现如今再提起,是想看在下的笑话?”
“谁说……不是真的应允?”
这次开口的,是万旃君。
“呵…”黥朗轻笑,笑声里有点自嘲的冷意,“我余生所求,是送轩辕昊翀归天,而轩辕王后…是你阿姊,太子轩辕上虞是你的亲外甥……”
说着这里,黥朗面对万旃君,脸色也多了点狠意:
“万旃君,你若想阻止我,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将我框在这里、做这些小人行径。上山那日便取我了性命,岂不大家都痛快些~”
“我为何…要阻止你?”万旃君抬抬眸,“我重云宫既允你上山,便是能够助你,否则……你如今岂能站在这里~”
万旃君将手边的一碗茶,握进手里:
“阿姊是阿姊,轩辕昊翀是轩辕昊翀,不可混为一谈。况且……若无我重云宫相助,凭你一人,真的能做成你想做的事情吗?”
“你……也想杀轩辕昊翀?”
这下,轮到黥朗惊讶了。
由不得他不惊讶,万氏是护着轩辕昊翀登基的第一功臣,轩辕昊翀又在登基后的第一时间便下旨迎娶了万旃君的姐姐万莲姗为皇后,万氏一族因此荣耀无限。万氏也对轩辕昊翀忠心耿耿、在皇后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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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没几日便率破月军出征云洲,更在后来拼尽全军之力为新帝收复了被轩辕元昌丢掉的云洲。
外界一直相传的君臣相和,底子里却是如此。
万旃君会助自己杀轩辕昊翀?
这是黥朗今日之前万万难以相信的事情,即便是此刻,从万旃君口里听到这话,也让他依旧难以置信。
“不…”万旃君摇摇头,“是你要杀轩辕昊翀……重云宫只是…愿意与你做这个交易~”
“黥公子,我重云宫从不妄行毁诺,既迎你上山,自当会如你所愿……”
祁山接住万旃君的话。
见黥朗面有疑色,祁山语气温和了一些:
“或许公子之前以为,我重云宫留下公子是因为月寒江的关系……其实不然,重云宫向来公平交易,我们允公子所求,相应地,也需公子如约为我重云宫效力……”
“如何交易?”
黥朗皱眉提问,但他的眼神分明已信了几分。
“终于说到今天的正题了……”
万旃君笑起来,只是那眸色有点深……
(2)
与黥朗的谈话进行了半日之久。
从清风阁离开,万旃君甫一回到宿云宫,跟在他身后几步的祁山便被此时同样朝着宿云宫而来的、重云宫大弟子叶寂痕俯身一礼拦下了。
万旃君头也没回地进了正殿。
祁山在山上的时候,重云宫的事务都尽数报之于他,万旃君是不插手的。如果有重要的事,祁山自然会禀于他知,多数事务,掌座之命便等同于宫主之令,这是重云宫众弟子皆知的事情。
祁山接下叶寂痕带来的飞鸽传书,打开匆匆一扫,眉头便皱了起来。挥挥手让叶寂痕退下,他转身,有些犹疑又有点急切朝着万旃君方才离去的方向走去。
祁山跟进御寒阁的时候,只见万旃君已提笔在离开时尚未作完的一幅画上落上了一笔。
“何事?”万旃君没有抬头。
“夏凉死了……”
祁山说,还没等他继续说完,万旃君就淡淡地冷笑了一声:
“寒江不会失手……”
“轩辕昊翀派人全城搜捕……”
意料之中,万旃君低头挑眉。
祁山的声音略有犹豫:
“……他派出了大司空伏虚……”
万旃君的手几不可查地略顿了一顿。这个停顿实在太短了,连一直觑着他面色的祁山都没有察觉。
“司空伏虚?”
万旃君抬头。
“听闻此人武功当世无敌,但凭月寒江和令名两个人,虽不敌但也应有逃脱之力……”
祁山思忖着说道。
万旃君没有说话。
这短暂的沉默让祁山有些疑惑,他抬眼对上万旃君的眼睛,刹那恍然,有些将信将疑地问:
“云舟你……没有给他牵机的解药?!”
“你派了令名去接应?”
万旃君不答反问。
“是,令名也有令在身,我便命他带月寒江一起回来……”祁山面色凝重起来,“凭他俩的身手我原想……理应逃脱不难,但既然月寒江牵机在身……那若真的遭遇大司空……”
“着人去找,死要见尸……”
万旃君在纸上落了一笔,力透纸背。
“没想到咱们这位皇帝竟然如此看重这位公公,倒是难得地重起情义来了……”
万旃君的语气是淡淡的。
祁山思忖着说道:
“京城局势怕是要有变,我想我可能…需要早日回去……”
“黥朗的事已了,你回去倒也无妨。新的人手我这几日便派给你,随你一起去。”万旃君说。
“好……”祁山说着,似乎又想到了旁的事,“云舟,月寒江的事……”
“死了也无妨,但他的尸体,必须找回来……是必须!”
万旃君打断了他,眼神少有的严肃。
祁山愣住了,他原本是想说,月寒江的事情暂时不要告知黥朗,却不想被万旃君打断了。
直到此刻,祁山才觉察出一丝异样:万云舟这句话说的……有些严厉了。
万云舟很少如此严厉地跟他说过什么。
但偃祁山此刻什么都没有再多说,他只轻轻回了一个子:
“是。”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3)
万旃君目送着祁山的背影,维持着那个站定的姿势一动不动。片刻之后回过神,发现不知何时笔尖的墨滴下去一滩,在那未完成的画上晕开了一块漆黑的墨迹。
万旃君皱眉,眼里燃起了一片怒意。
挥掌向下,朝着虚空一压。
这张桌子上的纸墨笔砚连同万旃君手里的笔一起,在“嘭~”地发出一声轻轻的闷响后,瞬间碎成粉末。
万旃君无视自己身上落下的灰尘,转身朝着墙角立着的柜子走去。
那是一个很老旧的柜子、却是上好的铁力木打造的。素日里存放些万旃君随手画的卷轴,除了万旃君也无人敢擅动。
此刻,万旃君打开那柜门,目光略翻检一番,在最底下的卷轴里,抽出一卷纸张色泽有些泛黄的画轴。展开,一个面容稚气的身影展开在万旃君眼前:画像上的孩子大概八九岁的样子,漂亮一双眼睛傲然地望着画像外的人——这画像上的正是当年闻名皇城的东都小项橐——穆繇穆苒之。
万旃君长久地凝视着这幅画,看着看着,双眸忽然卷起了腥风血雨般地变得漆红一片——如果芯灯看到,他一定会发现,这双眼睛,跟他看到的月天一的那双血眸一模一样——万旃君注视着那画像上的孩子,那画像的上的孩子傲然地面容是笑着的,在一片春光里笑的很好看。头顶和肩头,浮动着淡淡的跳跃的光晕……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万旃君第一次见到穆繇的样子。彼时他们并未说过话,那孩子遥遥望向他的第一眼,就是如此神情。不知怎的,那个时候的万旃君就觉得那张小脸实在是太好看,所以回去之后,便亲手将那匆匆见过一面的人画了下来。
也是唯一一张,他所拥有的、穆繇的画像。
“如果你敢死……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这画像轻轻平复了万旃君方才一瞬间纷乱的心绪,但他此刻自语的声音却冷似断尘峰顶终年不化的雪。
31. 太卜炁谷 司空伏虚
(1)
大週的太卜,原是轩辕氏豢养的家臣。轩辕一族从来好招揽天下人才,即便是走街窜巷卜卦之人也能在轩辕氏门下讨一碗饭吃。
轩辕氏第一任族长,喜欢阴阳卜卦之道,在家里豢养了精于此道的命士道人。这任族长死后,豢养的命士也一起归了天,但那命士留下了一个小徒弟。后来继任的族长虽然对此道颇为不屑,但碍于那小命士尚小,便也就放任他养在了家里。再再后来,轩辕氏族长的家臣里,便一直有这一号人在。只是平日并无实际用处,白白养着,好在轩辕氏不缺这点粮食。
不过,也是奇,从那第一位豢养命士的族长开始,后面的继任族长的也一直是这一任的血脉。轩辕氏旁支虽然不少,但儿孙或有断隔、或有嫁娶换姓等事,但这一支轩辕氏子弟却许多年来一直未曾断绝。
轩辕府邸有命士做家臣,这事儿也从来没有断绝过。每一位道人都乐忠于收徒,也不多收,一两个人,说是徒弟,更像小厮。这些道人原就是攀附轩辕氏,自然也不便采买奴仆之类的,收个徒弟倒也方便自己生活。因为府里实在没有人在意他们,便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轩辕元昌这一代。
轩辕元昌十几岁的时候,路过自己家府上的一个别院,看到一个半高的孩子在做签子玩,他就看着,撇撇嘴:
“你做的好丑~”
那半高的孩子,正是炁谷。他听到有人这么说,便扭头,打量了一下眼前人:
“丑有什么要紧,有用就行。”
“嘁~”轩辕元昌不屑,“能有什么用。”
“我给世子卜一卦?”
炁谷看起来并不恼,好脾气地询问。
说着便三下五除二将手里粗糙的签子销了几只出来,抬头问:
“世子这是要出门?”
“嗯……”
轩辕元昌无可无不可地回答。
“那就问一问世子这一程……”
炁谷说着随手散了散几个在轩辕元昌看来只是木片子的东西,然后又摆弄了一会儿。
“世子这一程很平安……只是回来的时候下马时慢一点,不然会摔一个狗吃屎。”
“哼~”
从一堆废话里,轩辕元昌听出对方在消遣他,但他倒是也没有恼。只是对自己跟这人无聊闲话浪费时间感到无趣,便转身离开了。
那天晚上,轩辕元昌回来的晚了,进门的时候着急下马,摔在了门槛上,掉了两颗门牙。坐在榻上疼的龇牙咧嘴的的时候,他想起那个白日遇到的人,心说,如那个臭小子的意了。——当时的轩辕元昌一丁点“他算的好准”的想法都没有,因为从一开始,他就不信这些。包括炁谷说的话,在他听来也完全是废话,只当是那孩子为了报复自己说他做的东西丑,顺口咒自己。小孩子间多如此,除了挣一点口舌之快也做不了别的。——轩辕元昌牙疼的时候虽然有些愤恨,但也没找那孩子的茬。也就是脑中的片刻思量,便将这件事放在了脑后。
这一放,就是二十年。
等到大雍气数将近,满朝文武动乱,轩辕元昌决定推翻大雍的那一天,他突然想起了他们家里一直养着一院占卜问道的闲人,索性便差人将人唤了来。
那是他第二次见到炁谷。
彼时炁谷身量抽高了许多,只是面容还留着儿时的影子,轩辕元昌瞬间想起了多年前那“一卦之仇”——当然,他没有追究,毕竟过去很久了。
轩辕元昌让炁谷为他卜一卦,他从不问神问仙,不过是下决心前,随口找的一点心安的法子。
只是让轩辕元昌意外的是,炁谷那一卦卜了很长时间。
手中那些个卦签子被他舞得像花一样,整个人专注着计算着,恍恍然仿佛有着某种光芒在身。轩辕元昌望之,不禁心生几分欣赏之意。
结束之时,炁谷跟他说了几个字:
“出祁山、走巍岭,十年可期……中原问鼎。”
轩辕元昌大受震动。
后来,果不其然,他按照炁谷所说的,出祁山、走击巍岭,最终用了十年,走上了王座。
大週建立那一天,炁谷被封为太卜,享无上尊荣。
只是炁谷没有收徒,不仅如此,他还对轩辕元昌说,大週自他之后,不可再设太卜。
于是,炁谷成为大週最后一任太卜。
炁谷一生只卜过九卦,四卦为轩辕元昌,四卦为轩辕昊翀,一卦为伏虚。
伏虚不是炁谷的弟子,却是在炁谷身边长大的孩子。
炁谷从不教他卜卦问天之术,只捡些江湖功法武功本子给他看,那些东西也不知道是哪个师父留下来的。
炁谷是这一支里最懒的、劳动腿脚的事情他都觉得累,是以从不好武道。他的师父身手还不错,但真放到江湖上去说,也平平。或许是他们师父的师父有人痴迷过练功习武,所以书架子顶上堆满了功夫本子。
在伏虚来之前,一摞一摞码着,积着厚厚的落灰、从未有人翻开过。
伏虚知道炁谷签子做的好、八卦图也画得好,但从来不教自己。
他倒也觉得无妨,只是,每每想到,自己原本是该被炁谷捡了来做“徒弟”的——他跟着炁谷进轩辕府的大门时,遇到的人都冲炁谷说“这是新收的徒弟吗?”只不过炁谷都否认了。——他就多少觉得有点莫名的失落。
府上的人都以为伏虚是炁谷的弟子,一个两个若平时略有相熟的,遇到都会问上两句。这么问的人多了,伏虚更以为炁谷原本是打算收他为徒的,之后却终究没有这个名分。有一阵子伏虚也很忐忑,自己生活在这府上,既然不是炁谷的弟子,那难道是这府上的“奴才”?
其实做奴才也是可以的,但一旦知道自己原本是可以做徒弟的、却做了奴才,心里难免有些落差。
好在,炁谷也没有让他做奴才。
伏虚只是留在炁谷身边,每日陪炁谷做做无聊的杂事。事情实在是不多,因为炁谷这个人生活非常随意,也懒,大多事情也不上心。伏虚在他身边也乐得自在。
不过是一个寻常的下午,炁谷在磨签子,伏虚在他身边看他,看着看着忽然说:“哥哥,那架子顶上的那一摞练拳脚的书本子,能给我看吗?”
伏虚比炁谷小很多,约莫能相差个十几岁,小小的一丁点大,成天跟在炁谷屁股后面,很像是炁谷的孩子。但伏虚很愿意叫炁谷哥哥,成天哥哥长哥哥短的,炁谷听得倒是也顺耳。
炁谷扭脸,像是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一样,有一点茫然。
“我看过了,都是些武功心法、门派招式……很神奇……我想学……”
以为是炁谷没听明白,伏虚继续解释着。
“你想学那个啊……”炁谷突然反应过来,一拍脑门大喜道,“那好哇,你去拿、随便看……好好学……哈哈……”
炁谷很开心,他一直发愁不知道该找点什么事情给这个孩子做。因为他答应过师父以后不收徒,自然也不能教他六爻之术。眼下伏虚提起那些功夫本子,炁谷这才想到——自己可以教他武功啊——虽然炁谷自己也不会……但这些武功秘籍可是师父的师父搜集来的,自然是很有些用的、即便自己不会,但嘴把式还是行的。
见伏虚很喜欢,他也满心欢喜,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伏虚见炁谷答应的如此痛快,自然非常开心。忙不迭地将哪些落了灰的本子拿下来,挑挑拣拣收拾出来,便一头扎了进去。
自那以后很多年,伏虚除了练武就是帮炁谷磨签子、或者就是跟炁谷切磋自己遇到的关卡。
炁谷虽然不练武,但对伏虚遇到的问题,竟然都能对答如流,很多关键的时候,靠着他的三言两语的点拨,伏虚的武功境界层层高升。
伏虚痴迷练武、一度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
他从炁谷那里得来的本子,他几乎本本都研习过。
曾经数次因为所修功法互斥,差点走火入魔,他也在所不惜。
直到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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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练习一门功法,他不惜自伤,断了红尘路。
炁谷发现之后气的跳脚,生平第一次大骂了他一顿,但也忙不迭地请了大夫来给他瞧。
但为时已晚、已无法挽回了。
这一过便是十数年,直到轩辕氏问鼎大位,炁谷成为了当朝太卜,伏虚还留在他的身边。只是这时的他,已经不需要炁谷的教导了、反而是炁谷越来越离不开他。
炁谷越来越苍老,而伏虚越来越强壮,炁谷最后的那几年,被轩辕元昌接进了皇宫居住,伏虚也跟着去了。那些年刺杀炁谷的人忽然多了起来,伏虚便在宫里安了家,他一直护在炁谷身边,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太卜炁谷曾经是大雍前朝余孽不惜一切代价要除掉的人,只是那些人中从没有一个能越过守在炁谷身边的伏虚。
所有觊觎炁谷性命的人,全部,有去无回。
(2)
在跟轩辕元昌第二次见面时,炁谷便言明,他这一生只能卜九卦。
果然九卦卜完,他便圆寂归天了。
只是圆寂之前,他为轩辕昊翀做了两件事:
一件是为他占卜了最后一卦,告诫他永保国祚的方法;
第二件事,就是将伏虚交给了他。
炁谷死时对轩辕昊翀说:
“当世之人,无可敌伏虚者;有他在,可保皇城一世无虞。伏虚心性单纯没有算计,兼之身有残疾,也无法出宫谋生,我将他留在陛下身边可任陛下差遣。但陛下一定答应我,不要以俗务苛责他、不降极刑于他,让他在宫中颐养天年。”
轩辕昊翀答应了。
炁谷死后,伏虚被封为大週司空,不受大週军令调遣,非皇命不出。又在监王之乱发生时以一己之力抗下叛王六万大军攻城之势,护轩辕昊翀直到援军上门,成为大週第一护国功臣。
这是伏虚一生闻名于世的两次出手之一,更早的一次还是先帝攻打东都时,被雍皇五将围攻,伏虚以一人之力诛杀雍皇五将,闻名天下。
先帝因此破城而入覆灭了雍朝,大週得以建国。
大週两任皇帝,都受伏虚辅佐之恩,因此伏虚在皇城的地位超然、在这大週亦然。
加之他一向深居简出,行事低调,跟朝堂之事更是毫无瓜葛,是轩辕昊翀为数不多地、有十分信任之人。
若不是此次被轩辕昊翀派出皇城,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大司空只是一个虚构的传说。
轩辕昊翀派出伏虚是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事情。
更让他意外的是,伏虚回来时,并没有带回那刺客,且还负了伤。
伏虚伤的不重,但仅仅是负伤这件事本身,足以让轩辕昊翀震动。
天子从龙椅上起身,一脸关切夹杂着一丝好奇:
“何人能伤我大週司空?”
伏虚拜了一拜:
“只是小伤,陛下不必忧心,刺客已伏诛,臣幸不辱命。”
听到刺客伏诛,轩辕昊翀心里舒畅了许多,继而追问:
“大司空可知?那刺客究竟是何人?”
伏虚略想了想,道:“臣不知。”
“连大司空竟也未看出?”轩辕昊翀略惊讶。
他以为凭伏虚的眼力,能从那人的武功路数上看出此人出自何门何派,或能有些线索的。
“臣年事已高,记忆大不如前,望陛下见谅。”伏虚说着又拜了一拜,“今诸事已毕,臣也有些累,先行告退。”
轩辕昊翀本欲追问,见伏虚如此说,便作罢,只嘱咐了几句保重并赏了一些伤药便罢了。
只是在伏虚退后,莫名的,轩辕昊翀有了一丝烦躁。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烦躁的感觉了,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南宫门乱起的那一夜。时隔多年,他再一次感受到了一种让他憋闷的焦躁感。仿佛一股威胁潜藏在他周围,但他却无从抓起。
“这一次,朕会查清楚……你最好不是……”
轩辕昊翀狠狠地想道。
32.相救(上)
(1)
伏虚出了宣政殿,迅影疾步。常人三步两步之间,他已拐过几处宫道,走到了内宫深处的一个小院,推门而入。
这小院不大,却难得的在园中垦出了半亩苗圃的模样。郁郁葱葱地长着一方……野草,只是这些野草,却长得齐刷刷地高,像是有人用刀斩过一般,竟没有杂乱之感。那野草中间,矗立着一棵菩提树,不算粗大但枝叶繁茂。
伏虚穿门而过直至内室。
不似刚才穿过的略显空落的前庭,内室简单几张桌几,正对前庭的墙面上画着一副笔法稚拙的《伏羲降龙图》——这是炁谷的画,这个小院也是炁谷的在深宫居住时的院落。
那画的旁边,临墙靠着一方高高的香几,此刻香烟细细袅袅、将绝未绝。
伏虚朝那香几走去,手扶上香炉的一刻,略顿了顿,谨慎地放内力勘察:方圆无人。
伏虚便转动了香炉,挂着《伏羲降龙图》的墙面霎时慢慢翻转出了一个入口,伏虚自那口入,顺手点了一下墙边的机关。在伏虚拾阶而下的间隙,那入口的又缓缓闭上了。
伏虚走了不长的一段路,便来到一方空旷的房间。
那房间正中,孤零零地立着一个牌位,上书“契兄炁谷之灵位”。
伏虚自案上取了一炷香,用内力催燃,然后规规矩矩地插在了灵位前的香炉里。
“哥哥,我好像见到春生了……”伏虚在那灵位前立着,缓缓地说,“也不是春生,那是春生的后人吧……”
伏虚的声音有些迟疑,难得地温柔,声线沉沉,竟然有些难得地话多。犹如孩童一般,将出门的一番见闻徐徐道于眼前的牌位听:
“那人会使春生的扶光三昧,……春生说过,这功太邪,他不会再传旁人,但今天遇到的那人竟然会这功法……”
“哥哥,你说春生他真的死了吗?……我连他的尸体都没有找到……”
那案上直直向上的香忽而有些轻微的左右飘摇,无风自动,伏虚挑眉:
“你是又不高兴了吗?那我不提他了……当年你就不让我学……哥哥,今天对上扶光三昧,我打不过……”
偌大的个人,轻声慢语间竟然有点委屈。
他当年一度非常想要跟春生学他的扶光三昧,这惹得炁谷非常生气。就因为炁谷实在是太生气了,伏虚最终也没敢坚持要学。
加上春生也并不想教他,这件事便这样过去了。
世上之人皆以为他武功当世无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打不过春生的。特别是在见过春生施展了一次扶光三昧之后,这个想法就变成了事实。
后来,春生出家了,也成了名动江湖的无名子,但他们每年还能见上一面。
再后来,春生死了。
在奉国寺见过他的尸体,却没能亲手埋葬他,是以也不知他最终被葬在了何处,这曾经一度是伏虚的一个遗憾。每逢清明短祭,也无处祭奠,不过是偶尔去奉国寺上柱香也便罢了。
今日若不是遇上那施展出扶光三昧的孩子,他也无从被勾起这段遗憾。
伏虚无声叹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坐在了空地的蒲团上,开始打坐调息。
今日他受伤不算轻,遇到的那两人当真是世所难见的高手,他这次得闭关一阵子,才可能痊愈了。
(2)
月寒江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在一驾无顶的马车上,他费力的转转头,看到旁边一个同样闭着眼的,圆圆的脑袋——是芯灯。
再抬头,看到一个车边坐着的着青衣的影子,那青衣之上似还有血渍,是令名师兄。
月寒江张张口,却一声都发不出来。他废力地敲了敲车旁的木架——以令名师兄的惯有的耳力,即便是如此小的动静,他也绝对能觉察出来。
但,赶车人不为所动。
恍惚间,车停了,月寒江听到那人闷咳了两声,继而似是跌下车去,咳出了更大声的一口——令名师兄咳血了!月寒江闻到若有若无的血的气味。
自己竟然还活着?
……师兄这是要……回云洲?
可观如今的情形,怕是走不到了……出了城,重云宫的弟子的据点便少之又少……令名师兄这是要将自己带去哪里呢?
……他一人脱身尚且不易,何必还要带上自己这个累赘……
师兄难道看不出,自己终究是要死的……
如此还未想完,月寒江眼前一黑,竟再次陷入了无知无觉之中。
(3)
似是经历了更加漫长的黑暗,当月寒江再次从一片无知无觉的黑暗里醒来时,看到第一个人,便是朝云。
朝云似也是在查看他的情况,待他一睁眼,四目相对的刹那,月寒江竟然从朝云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惊喜。
朝云是重云宫人尽皆知的“仙面酷吏”,从来冷面冷心,手段严酷,被朝云罚过的人,即便听到他的脚步声都会吓得胆颤几下。
别说喜悦,即便是最浅的笑意,也从未在他那张好看的脸上出现过。
所以那丝惊喜,月寒江见过即忽略了,并未放在心上——他认定是自己看错了。
“去回禀宫主,月寒江醒了。”朝云朝外吩咐道。
然后便是宫人们行走的淅淅索索的声音,朝云也站起来离开了。
“……终究还是死不了……竟然已经回到重云宫了……”
月寒江望着这熟悉的帏帘,内心暗淡地如此想着。
这正是重云宫主的寝宫。
月寒江试着动动手脚,移动腿脚依旧费力,但已不是全然不能动了。只是四肢麻木、勉力动弹下有些不受控的颤抖和摇晃,仿佛他移动的手臂和腿脚并非长在自己躯干上的一般。
大殿里静悄悄的,隔着帏帘,月寒江只看到旁边的宫人身影,试探性的轻轻唤了一声:
“暮雨?”
声音沙哑,但好歹是出声了。
——方才朝云出去了,那留下的人或许就是暮雨了,看着身量倒也差不多。毕竟能在这宫主寝宫的侍奉的人,也就那几个。
那身影听唤,走上前来,徐徐抬指,帏帘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动、轻轻挂上了旁边的引钩上。
一张骨相分明的脸也同时出现在了月寒江的面前。
当那人的面容乍然出现在月寒江面前时,一股寒意窜上了月寒江的脊背,他几乎是本能地,便噤了声。
那是藏风。
——重云宫唯二让他害怕的人。
藏风眸光分明,静静地看着他,无情无温的眼神传达了两个字:何事?
月寒江张张嘴,方才还在嘴边的疑问硬吞了回去,最终什么都能问出口。
藏风冰冷地眼神从月寒江的面上扫过,见他并未开口,便重新退了回去。只是这次没有将那帏帘放下,于是,那略显锋利的身姿便毫无保留地插在了月寒江的眼里。
月寒江偏了偏头,甚至闭上了眼,以免自己的目光招惹到那人,给自己带来无妄之灾。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这寝宫里诡异的寂静,才被走进的脚步声打破。
——来人却并不是宫主,而是青相子。
“到底是醒了……呵呵……”
青相子那面皮有多日未歇之人才会带有的疲态,但他的神情却恰恰相反,抚上月寒江手腕时竟是有些兴奋。
“嗯……果然是好底子,再行最后一次针,便能站起来了……”
原来自己竟还无法站起……
月寒江想着,目光在瞥见青相子取出了他那些大大小小的银针后便收回了。
不管过去多少年,他始终对那些尖细的东西感到不适。
青相子举着针来到了床边,朝一旁的藏风说:“按住他……”
藏风点头,迅速伸手点住了月寒江周身的几处大穴,接着一手按上月寒江的额头,另一只手按在了月寒江的锁骨处。
被点了穴、月寒江原也是动不了的,本还在疑惑为何藏风还要多此一举,接着便是一阵惊痛袭上脑海。
“啊~~~~~~”
月寒江的惊叫破口而出,几乎是无法控制的尖厉喊叫——藏风竟然没有点他的哑穴——太疼了,月寒江在这疼痛里突然全盲、周身刹时冒出的冷汗将身下的被褥瞬间浸湿。即便是在被穴位定住的情况下,月寒江的上身也是不可控的想要弹起,却被两道无情的力道固定在了原处。
好疼……
疼到月寒江恨不能一剑横上自己的脖颈,但他当然不能。
其实青相子行针的速度很快,但月寒江却感觉过了一生那么久。等那疼痛渐渐减弱,视线渐渐恢复的时候,加著于他身上的两道力早已消失,甚至穴位都被解了。
耳中飘飘忽忽传来青相子的声音:
“这次施针后,……筋骨之伤和皮外伤便俱无大碍了,但他内息全摧,已无法挽回,要恢复元气恐怕很难……”
此时,另一个声音响起,只有淡淡的一个字:
“嗯~”
只这一个字,便让月寒江惊觉抬眸,藏风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坐着一个人了。
——那声音的主人,正是重云宫宫主万旃君。
原来方才那一席话,青相子是对宫主说的。
正事说完,青相子却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转身收了药箱便退下了。只是路过月寒江时用眼扫了他一眼,那目光中的贪婪之意,让月寒江周身更冷了。
这寝宫一时便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月寒江从床上坐起来,动作有些缓慢,方才还感觉不能动的身体竟然有了知觉——青相子杏林邪神的名号倒不是浪得虚名——多日未动的身体仿佛还没有适应,另外两人,只淡然地坐着,倒也无人催他。
直到月寒江拖着虚弱的身躯,跪在万旃君脚下,俯首行礼:
“主人……”
万旃君放下手里的茶碗,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了一下,没有开口。但这个动作,是平身的意思。
月寒江便抬起头,依然还跪着,仰脸望着万旃君,又唤了一声:
“主人……”
脸上的发丝凌乱地被汗水贴在额头鬓角,身上被汗水浸透的内衫紧贴着皮肤,勾勒出的轮廓线条着实令人赏心悦目。寝宫偶起的风吹过薄衫,周身泛起的寒意让月寒江不自主地战栗,甚至有些跪不稳。
他整个人,看起来脆弱无比,连他开口后的声音也是:
“主人,令名师兄他……”
万旃君看着他,神情不定:
“他无碍。”
竟然无碍…还好无碍。
月寒江心安了一些,便又开口想问那他带回来的人是否还安好,但话到嘴边,猛然停住了:那小和尚非重云宫之人,令名师兄不会将他带上山!
若没有带上山,但一定是丢在路上了。无论是在师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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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还是在万旃君眼里,山下之人自然是无足轻重的,若自己贸然提起,怕是会惹万旃君不快。——月寒江隐隐有种感觉,但凡他提起山下之人,万旃君一定不会高兴。
各种念头在月寒江脑中翻了一遍,最终他及时住了口。
“还有何问?”
万旃君看着他,目光深深。
只是那语气有些冷。
冷的月寒江心下一惊,垂首:
“奴不敢!并无他问。”
“那……”万旃君冷哼了一声,“我且问你……牵机,是谁给你解的?”
果然是逃不过去的。
月寒江一早便知,此事怕是要触了万旃君逆鳞。
心下想着,人便俯身叩首下去:
“是个小和尚,奴不知那人来自哪里,只知他法号叫芯灯,是奴在东都西郊外的一处野庙遇到的。……当时奴牵机发作昏迷过去,再醒来时……牵机便被解了……一半。……当时的情形,非奴有意为之……主人……”
“恕罪”两个字没能说出口。
万旃君不喜他求饶,所以,他也从不敢将恕罪求赦免的话挂在嘴上。
每每唤出口的也不过“主人”两个字,有时是哀求、有时候请示。简单的两个字,被他那时而短促、时而轻轻软软的嗓音喊出来,便有了很多种意思——很多只有万旃君和他明白的意思。
万旃君没有说话,这寝宫的寂静有些难熬、万旃君沉默一分,月寒江的心便沉一分。
良久,他才听到上方之人的声音:
“你说解了一半……是哪一半?”
不知为何,这询问让月寒江有些莫名的不自在,但他必须得如实回答:
“牵机发作之时的痛觉……消失了……”
“那……另一半呢?”
万旃君追问。
月寒江的头忽然隐隐有些发痛,万旃君的声音听在他耳中慢慢有些轻飘飘忽忽的。
月寒江直觉那人如此问,一定是故意的,可偏偏他对那人偶尔展现出的恶趣味无可奈何。
“牵机发作时的……欲念……无法解除。”
想起那小和尚的话,月寒江不自在的感觉更甚了。
“哼~”
万旃君有一声短促的轻笑,语气也温和了一些。
“无妨,解了就再种一次……”
月寒江沉着的心,忽然就死了。
牵机是青相子专为他调制的,世上独此一份的药。当初青相子将这毒种在他体内的过程,宛如地狱里滚过一个轮回,那段记忆成为月寒江最痛的记忆之一。之后的这些年,每每见到青相子,他都没由来的觉得周身生疼,如果可以,他们在这重云宫永远遇不到才好。
如今万旃君如此说,解了,便再种回去……虽然跟自己预料的一样,但亲耳听到这话的当下,月寒江瞬间有了一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实感。
“我再问你,为何……使出残云诀?”
万旃君的语气似比刚才轻快了些,但月寒江还没有从方才那句“再种一次”的话里走出来,内心闷闷的,情绪和身体一样,都非常虚弱。
“后来在那野庙里遇到大司空……奴和令名师兄均不敌他,无奈之下,奴便使出了残云诀……之后的事,奴便不知道了……”
月寒江声音闷闷的,据实以告。
万旃君挑眉:
“你知道那人是伏虚?”
“嗯……当年……在炁谷哥……身旁见过他几面……并未说过话。”
月寒江淡淡地说。
丝毫没有觉察出,自己骤然提及的是自己从来不愿也不会主动提及的往事。
如此顺其自然的回答,就连万旃君也有些意外,他沉默地看着那在脚下叩首之人,一时目光有些复杂。
“起来……”
万旃君命令道。
月寒江直起身,依旧是跪着,垂着眸子,毫无光彩的眼神被掩在了长长的睫毛之下。
万旃君伸手钳住他的下颌,迫使他抬头。
月寒江苍白的脸被迫仰了起来,只是眸子依旧垂着——他不能与万旃君对视,那于礼不合。
当然,他也不想。
万旃君的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了一遍,忽然开口:
“出去!”
这话当然不是对月寒江说的。
一旁立着的藏风行礼退下了。
随着寝宫只剩下他们两人,万旃君的手顺着月寒江的脖子滑下去。在触上胸前一朵茱萸时,猛然用力,月寒江顺势被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你啊,总是有办法惹怒我……或许……”万旃君边摸索着这具逐渐开始战栗的身躯边说,“是我给你的教训太少了……”
月寒江不知万旃君因何而怒,但他隐隐觉得,万旃君的怒意很盛。
这让他方才还一潭死水的心,生出了一丝惧意。
“主人……”
他本能出口的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唤被闯入口中的手指截然打断。
骤然袭来的焚香的味道,让他神智都开始恍惚起来,除了躯体上传来的不适感,脑中就只捕捉到几个断断续续的句子:
“……再敢轻用残云诀,我就将你……”
将你什么?
月寒江已经渐渐的听不分明了……心下和脑海……一起翻腾起来……
在各种茫茫然的感觉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33.相救(二)
(1)
那晚之后,月寒江躺了半月之久,一半是因为他内力空虚勉强走不了几步,一半是因为万旃君不允许他下床。
每日除了固定的汤药,就是运功调息,万旃君时时会出手将他击倒在地;不过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断断续续给他渡一些内力。加上他的身体天生就比别人恢复的快的特殊天赋,半个月他虽然功力连一成都没有恢复,但也不能说他是武功全废的废人了。
虽然已经对这具身体非常熟悉了,但青相子依旧对他的恢复速度啧啧惊叹,同时看月寒江的眼神也越来越亮。
这世上能从那样的伤里恢复的身体,青相子这辈子见且仅见过这一具,他实在太稀罕了——毕竟他在这具身体上实现了很多疯狂的想法,所以要说对月寒江这身体最熟悉的人,这重云宫内除了万旃君也便是这青相子了。
月寒江知道青相子脑中在想些什么,估计还在打着等他内力恢复个七八分就重新给他种“牵机”的主意。——月寒江从暮雨嘲讽他的只言片语中获悉了青相子在研制新的“牵机”。
所以,有意无意地,月寒江连跟青相子的目光相触都懒得。看到那人目光他就会觉得压抑及痛苦,能避则避。
总之,如此过了半个多月,月寒江终于得了可以出宫主寝宫的准许,他第一时间去断尘峰喂了墨墨。
不过是远远地将食物放在了固定的地方,月寒江并没有让它看到自己——他现在是经不起那畜生的冲撞的。
月寒江来断尘峰当然并不止是因为墨墨,还是因为,他听说独孤令名在这禁地养伤。
断尘峰是重云宫禁地,非有宫主令者不可擅入的原因,就是这断尘峰内有一方洞穴。那洞穴内有一处寒潭,洞壁终年结霜,常人无法在内久立,但却是练武之人提升功力的圣地。
月寒江自然知道那洞穴在哪里,但最多靠近那洞穴方圆三里,就会被巨大的力量弹开——那洞中似总有神秘之人在修炼,无宫主令者擅闯格杀勿论,这也是重云宫规。
月寒江如今自然是靠近不了那处寒潭,他只想碰碰运气。于是在距离那洞穴三里远的地方,月寒江用仅有的内力传音而去,期望令名师兄听到他的呼唤能出来一见。
怎耐他试了几次,直到力竭,也无人出现。
正当月寒江准备离开的时候,那洞穴口最终出现了一袭玄色身影。
接着,独孤令名玄衣白发,翩然飞至他面前。
不过是一些时日未见,令名师兄竟然已满头华发。
但好在,他旁的地方似乎真的无碍。
但,是真的无碍吗?
在这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月寒江只觉得他好陌生,一时有些怔愣。
“寻我何事?”
独孤令名开口了,平板的语气,仿佛被寒潭的水冻过一般,毫无情绪。
那种陌生感又重了几分。
月寒江躬身行礼:
“此次回宫,有劳师兄,寒江感激不尽……”
独孤令名看着他,突然说:
“只是有劳……不谢我的相救之恩吗?”
“自然是要谢的……”月寒江以为独孤令名嫌他怠慢,忙单膝跪地行礼。
“不必……”独孤令名却伸手扶住了他,语气却未见温和几分。
月寒江便没能跪下去,顺势站了起来。
独孤令名将他扶起便松了手,而后继续说:
“你可知那日救你之人并非是我。”
月寒江疑惑:
“当日除了师兄与我,还有旁人?”
独孤令名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也有些微微惊讶:
“那庙里的小和尚,与你不是旧相识?”
月寒江脑中出现一双圆圆的眼睛,不由得更为惊讶了。
竟然是他?!
独孤令名见月寒江的神情再度如此惊讶,终于也露出了好奇:
“你当真与他素不相识?”
“不……萍水想逢……”月寒江忙解释,“寒江昏迷之际,正是这位小师父设法将寒江唤醒的。”
“难怪……”
独孤令名点点头。
月寒江心头的疑惑还未解:
“师兄方才说,是那小和尚救了我,指的是?”
“是他从伏虚的手下救下了你……和我……”独孤令名开口道,还未等到月寒江追问,他便继续说,“或许是那伏虚受了残云诀的重创、又以为咱俩都已死了,便离开了。我醒来时,发现是那小和尚救了咱们……”
原来如此,月寒江恍然想道,倒是又欠了那小和尚一次。
独孤令名看着月寒江的神情,问道:
“你当真与他只是萍水想逢?”
月寒江不解独孤令名为何一再追问这件事,但还是据实以告:
“自然当真。”
独孤令名也不再追问。
月寒江见他如此,便问出了心中的另一问:
“寒江有片刻知觉时,是跟那小和尚躺在同一辆车上……敢问师兄,后来可是将那小和尚带……去了哪里吗?”
“你问他的下落?”独孤令名扭头看他,“我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这次依旧没用月寒江追问,独孤令名便继续说:
“我原有意将他带上山不假……可惜行至半路他便不告而别了……是以我也并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是了,芯灯原本应是有事在身的……
“你今日来便是想问我那小和尚的消息?”
独孤令名冷谈的问,似乎是只要月寒江答是,他便即刻要离开。
月寒江总觉得今日的令名师兄对他尤其冷淡,忍不住便更加谨慎起来:
“来道谢也是真的,谢师兄相救之恩。”
月寒江躬身下拜,因刚才被孤独令名扶起来过,这一次他就没有再行跪礼。
却未料到,独孤令名听了他的话却冷笑出声:
“大可不必…说此违心之言,我怕你心里还在怨我将你带回这重云宫吧。”
这一次月寒江是真的惊讶了,他不明白为何令名师兄对他的态度何以如此。印象里,独孤令名虽然从小并不与他亲厚,但对他也算和善,为何此次下山一趟,两人同历了一场生死,令名师兄反倒对他冷淡了起来。
寒江再拜:
“寒江何敢!师兄何出此言?是寒江做错了什么惹师兄误会了吗?”
独孤令名扯了扯嘴角:
“哼……月寒江,你知我平生最看不起什么人吗?”
月寒江摇头:
“寒江不知。”
独孤令名睥睨着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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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生最恨自寻短见的懦弱之辈、尤其是那些明明身系很多人安危,却逃避自戕之人……你别以为我不知你为何使出残云诀,你不是想完成任务,更不是想要救人,你只是想死……”
月寒江内心大恫。
“被我言中了?”独孤令名冷笑着望他,“我虽未练过残云诀,但我却知这功法的威力虽然会自伤但不至伤到那种程度。你运功之时除了对伏虚的杀心,你还存了对自己的杀心,所以才将功法运转到极致……是也不是?”
“你以为你这样,就能摆脱重云宫,就此解脱?是也不是?”
月寒江脸色惨白。
但独孤令名并没有放过他:
“你明明知道,如果你死了,我也会死……如果你死了,会连累很多人送命……你明明知道,还有很多人在为了救你奔命……但你却因为你的一点浅薄私心和怯弱逃避、选择视而不见……”
“月寒江,我看不起你!”
月寒江开始后怕,独孤令名的每句话都戳中了他。
是,如果他死了,这一道令上的人都会受到牵连。何况这世上,也并不是没有他牵挂之人,至少,如果他死了,念念怎么办?
但是,那一刻,当残云诀的内力运转全身时,他只是犹豫了一下便将这一切抛诸脑后了。他是想死的,那甚至是他唯一的寻死的机会……他没有去想任何后果……
“你见到我便说劳烦了我,你只觉得劳烦,却对于被救之事没有感激。因为你根本不想被救活……月寒江,你以为你的心思隐藏的很好,别人看不出?……可我看得出,我都看得出,师父自然也看得出……”
最后这一句让月寒江的脸色更白了,山风吹着他的身形,遥遥欲坠。
独孤令名见他如此,倒是有了些快意:
“可惜世事难如你意,你还是被救下来了……如果救你之人知他付出那么大代价救的人却会对他心存怨怼,你猜他当如何想?”
月寒江眼中有了泪意,双膝软软地跪了下去:
“师兄,寒江知错……寒江谢师兄相救之恩,谢师兄提点之恩。”
说着便叩首下去。
不知是被月寒江的态度软化了,还是方才已经出了气,独孤令名没有再继续指责他。
良久,方才说:
“我方才已说过,你不必谢我,救你之人并非是我。”
此时的独孤令名,口气已经没有那么冷淡了。
“月寒江,你我相识也算早,我们是如何活下来的,想必你也没有忘记。我向来信奉天无绝人之路,大丈夫自当挣扎求生、庇护所爱之人,为苍生谋福祉、为家国献忠心。……断不该是你这般,动辄轻生,全不顾自身责任,你若是女子便罢了……可即便是女子,如冷香和凉烟者,也比你有些骨气。”
月寒江再叩首:
“师兄教训的是……寒江知错。”
见他态度如此,独孤令名便似也没有那么先前那般态度了,微微叹口气,皱眉道:
“罢了,你若无旁的事情便回去,此后一段时间我也要闭关,你也不要来扰这后山的清净。”
“是。”
月寒江恭敬答道。
还没等他起身,独孤令名便飞身而去了。
月寒江站起来,没有离开,愣愣地在那峰上吹了很久的山风。
34.相救(三)
月寒江从断尘峰下来,没有直接回宫主寝宫,脑中还在断断续续回忆着一些独孤令名的话和之前的记忆片段。
想到芯灯,那小和尚既然没有被带上山,应该是去办他的事了。当日在破庙的情况或许也波及了他,但看他既然能自己离开,说明他并没有受到过多的牵连。
想到令名师兄的白发,看来他是受了重伤,他才说要闭关,不知是不是已经开始修炼恢复的功法了。
又想到了念念,上次匆匆一面,那孩子的个子抽高了,这么多年未见,竟然已经长了这么大了……十三年了,自己才见过她一面,怎么就忍心抛下她呢,如果真的死了……念念以后怎么办呢?
月寒江想着想着,眼里竟然淌下了两行泪,不得不说,他心里是有悔的。
独孤令名的话点痛了他,他确实不该。
神思恍惚着,脚下无意识地走着,大概有半柱香的时间,月寒江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来到了尚膳司的门口。
此时脸上的泪痕早已不见了,月寒江抹了抹脸,让自己情绪好一些。既然走到这里,他倒是想起了一个人:他也好久没有见果果了。
此时尚膳司的院子里零星只有几个奴仆在慢条斯理地干活,月寒江一眼就看到甄白果坐在廊下的台阶上发呆。
月寒江走过去,轻轻坐在了他的旁边。
“干活去,别来烦我……”
果果皱皱眉,以为坐过来的是在他身边惯常混闹的那些小厮。
月寒江往旁边挪了一点,但没有说话,但也没有离开。
白果倒是纳闷,一扭头,看到是月寒江,眼睛里瞬间盛满了喜悦:
“怎么是你啊,寒江。”
见他如此,寒江心里的阴霾也散了一半,也露出了笑脸。
果果站起来,拉他进屋。
此时三三两两的人都在外面忙着,庖屋里并没有人。
果果关上临院的那扇窗,然后揭开旁边灶上蒸的屉子,从里面取出一个精致的碗:
“你来的正是时候,这一屉生乳差不多了,刚好下口,你尝尝。”
月寒江看着那叠白瓷碗里盛着的乳白色的膏状体,有些挪不开眼睛——光看着,想象它的味道一定不错。
果果看他的样子,更欣慰了,又动手浇了一点糖汁并递过来一个勺子:
“添香院那边让加的东西,说是新住进去的公子爱吃,让做好送去。我就趁机多做一些,这生乳都是刚送上山来的,正是好吃的时候。”
月寒江舀起一勺放进嘴里,乳香味瞬间炸满味蕾——真的好吃。
月寒江自己没有发现,他在吃到东西的那一刻,弯弯的眼睛里刹时明亮,仿佛有星星点点的亮光。
白果最喜欢看这个时候的月寒江了,心里聒噪都止住了,只看着月寒江。
月寒江吃东西的时候很难分心想旁的事情。之前的思绪也通通被生乳的香味赶走,此刻他只是认真地一勺一勺吃着碗里的东西,并没有发现屋里的安静。
直到把最后一勺都吃完,他才发现果果在看着他,月寒江有点不好意思,把空了的碗递过去。
“还要吗?”果果笑着问他。
月寒江摇摇头,他不敢多吃。
果果没有勉强,收了碗,便坐下来:
“你要是喜欢吃,最近都可以来,三天两头的添香院都会让做一次。”
月寒江笑笑,遥遥头:
“不用了,吃多了……想……就不好了。”
果果噘噘嘴:
“宫主真是的,对你还是这么……刻薄无情……”
月寒江可不想就着这个话题聊,另起了话头:
“你刚才说,添香院新进了公子?”
他其实不太关心这重云宫里别人的是非,不过既然听到了,倒也愿意多听一耳朵,反正他知道果果最喜欢聊这些。
“是啊,之前的那个不知道怎么触怒了那位主子,被打死了……这不有了新人,啧啧……那添香院的主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但这个新进的倒好像也挺得宠……真是……”
月寒江心念一动:
“那添香院进的新人可是姓花?”
“是……奥,都叫他花公子……”白果见他在意,倒是意外,“怎么?你认识?”
很可能就是花惆笑了。
月寒江不置可否:“只见过几面……”
果果撇撇嘴:
“听说他还蛮厉害的,前段时间还说被折磨的够呛,差点送了小命。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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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他命那么硬,硬是活下来了,还得了宠……啧啧,这个人,不简单……”
蝼蚁尚且偷生,月寒江想。
没由来的,又想到独孤令名的话,一时间有点沉默。
果果见月寒江不接话,也就笑笑,倒是失去了聊那个人的兴致,转而想起来关心月寒江:
“听说你受伤了,都好了吗?”
月寒江笑笑:“无碍了,估计还要修养一阵子,之后很长时间估计都不得空出来了。”
果果听了他的话,神情不禁闷闷地,他自然明白不得空出来的意思。
想是宫主要禁足。
月寒江见他如此,知他可能是同情自己,不忍自己的事情惹果果忧心,便另起了话头:
“你方才坐在廊下发呆,可是为了连雾?”
白果的脸上有了点怒意:
“哼……才不是……”
看来是了,月寒江心想。
“你没有跟连雾说,让他留下来?”月寒江问。
白果崛起了嘴巴:
“说什么说,他一看就很放心不下的样子,我怎么开得了口……算了,他想去就去吧。”
果果就是嘴硬心软的。
月寒江想着,此次掌座上山带的人,藏风留下了,那连雾自然不能放心。不知道是谁主动请留的,但既然连雾没有开口,但他内心一定是更想陪在掌座身边的。
但也不好多说,怕触及果果的伤心事。
“哎,不说他了,看到你我更开心……”果果灼灼的眼睛望着他,“你不知道,前几天听说你受了重伤,我担心死了,后来听说你没有性命之忧才稍安心些,现在看到你确实没有大碍……我真的开心啊……”
甄白果的笑容太有感染力了,月寒江看着那笑容,突然想起方才在断尘峰上,令名师兄说的话:
“全然不顾旁人为你付出的心血……”
一时间,月寒江心底暖意和苦涩一同升起。
“果果……你会怕死吗?……”
没有来地,月寒江喃喃问出这样一句。
白果有些疑惑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但也似被勾起了什么思绪,沉默了一瞬说:
“不怕的……我只怕死的没有价值……”
35.相救(四)
(1)
芯灯这次来东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去奉国寺见见师父。
确切的说,是见见师父的遗体。
当年师父在奉国寺圆寂的时候,他就在身边,亲眼目睹了师父坐化的全过程。并且那之后半月之久,师父的尸身未腐,竟然留下了全身舍利。
奉国寺便将师父的舍利安置进了佛塔内,芯灯也失去了亲手安葬他的机会。
大约半年前,他梦到师父让他去找一块风水宝地葬了他;
大约一个月前,师父又托梦,让他去奉国寺取回自己的遗骨。
师父的舍利就安置在佛塔内,哪里来的遗骨呢?
芯灯很苦恼,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芯灯是个一切随缘的懒散性子,虽然梦境什么的,并不能做的准,但是连续梦到两次师父让他去“安排后事”的梦,芯灯便决定去一趟东都。
或许师父是想念他了。
他出发时这样想着。
一路上芯灯走的不算赶,许久没有进城了,通往东都的道路变化挺大的。芯灯一路全靠两条腿走,运气好也能搭一程顺路的农夫们的骡车,他念一段祈福的经文作为报答也便罢了。吃的他自己带有干粮,偶尔遇到看起来稍微富裕的农户,也会进去化个缘。住的地方更不讲究,大部分时间露宿街头,如果运气好遇到寺庙、也能进去安住一宿,就这么一路走走逛逛也不甚着急地,走了两个月才走到东都。
也是因为他散漫的性子,最终在进皇城的前一晚,也没赶上在关城门前进去,就滞留在西郊外的野庙里。
这一留,便遇到了月寒江。
当然,芯灯此时还不知道月寒江叫月寒江,他知道的是,那个人叫月天一。
芯灯是相信天意的人,以往他也不是没有遇到过长得出尘俊秀的人,但没有一个人像月寒江那样让他见之生怜的人。
——他也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但是,在月寒江之前,他没有对谁有过如此的在意。
刚遇见的那一晚,他不辞辛劳地照顾了昏迷的月寒江一夜,还千方百计地想为他解毒——要知道,解月寒江身上的毒,让他几乎用完了他带来的所有丸药和药草。
救人性命原是佛家弟子本分,遇到旁人,芯灯也会救。
但是,在月寒江被那个宫人打扮的人快要打死的时候,芯灯冲了出去,拦住了那人。
——这是芯灯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扪心自问,换做旁人,他是做不到的。因为他武功其实平平,他还有要事在身,他也并不清楚两人之间的恩怨。
但他却冲了出去,贸然护住了月寒江。
他就是不想他死,那一刻他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佛门讲究,佛心不动是得一心,得一心即可见佛。
月寒江濒死的样子给他的刺激太大,他在那一刻,心念动起,身体先于理智冲了出去。将师父一直以来的告诫抛诸脑后,也将自己的生死置之脑后。
(2)
芯灯是孤儿,出生就被父母遗弃在了一个寺庙的门口,那个寺庙是当地还算是有些香火的,灾年也没饿死过人。战乱那几年,寺庙门口常常能捡到芯灯这样的孩子,大多都很小,很难活下来,芯灯又是其中最小的,他几乎是出生的当日就被丢在门口。但佛祖保佑,他却是命大的,硬是活了下来。
长到五六岁的时候,芯灯遇到了师父。
那人当时是来庙里暂住养伤,他出手很大方,给了寺里很多香火钱,主持单独劈了一间房给他养伤。是的,他当时受了很重的伤,每日在房里调息几乎足不出户。
芯灯负责给他送饭,也负责跑腿买药煎药——那人给他一个方子,他按方子抓药,每日煎了跟饭一起送来。
芯灯很勤快,每日都来的很早,送完了也不舍得走。
——他很喜欢看那人练功调息,哪怕只是坐着运气的手势,都很神奇。
许是芯灯看得久了,那人也对他留下了印象。
终于有一天,或许是伤势好的差不多了,那人第一次从屋里推门走出来,倚着门打盹的芯灯就倒在了他脚下。芯灯摸摸圆圆的脑袋踉跄的站起来,仰脸望那人:
“你好厉害呀……”
那人不仅会看病,还会武功,来的时候受了很重的伤,但是这才几天,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芯灯对于有本事的人,很崇拜。
那人摸摸他的头:
“你想学吗?拜我为师,我可以教你……”
芯灯毫不犹豫地跪下磕头:
“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那人哈哈大笑。
从此,芯灯就开始跟着师父过起了流浪的日子。
他很小,不太懂师父每日做的事情,也不明白师父流浪的原因,但跟着师父去的地方都是他从未到过的地方,他也觉得很新奇、很幸福。
后来他才知道了师父在出家前有个响亮的名号,叫无名子,出家后法号焚忧,是鼎鼎有名的当世第一的高手。
——这个第一是芯灯自己这么认为的,别人都说当世第一是一个叫伏虚的人,但芯灯不认识伏虚,不认识那就一律按浪得虚名处理。总之,天下第一的必须是他师父。
师父活着的时候,芯灯每天都是很快乐的。他跟着师父采药、学医术、学武功,在这两方面,他都天资聪慧,又勤快,没几年就可以独当一面了。
但是有一点,芯灯却有些不满,就是师父有一门武功绝学不愿传于他。
这是芯灯跟着师父去见一位他的故友的时候得知的——那位故友住在东都,师父每年都会去一次东都,每次都住在奉国寺。那位故友便在约定的日子来访,两人聊一些芯灯听不太懂的话,他守着门,听着听着就会打瞌睡。
但有一次,他听到师父的那位故友请求师父教他一门心法,被师父拒绝了,师父说这门功法他不会传于任何人。
芯灯这才知道,师父有一门不传心法,竟然连他也不知道。
或许是出于想要验证真的有这么一门功法的存在,芯灯开始留意师父练功时辰,并且偷偷去看。
有一日,芯灯看到师父真的在打一套他从未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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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拳法,那招式、宛如大江奔于山巅、流云泄于九天,看得芯灯目瞪口呆,心醉神迷。
直到半柱香后,师父收势,芯灯的张口的嘴巴都没有合拢。
忽然,他看到,师父站在原地摇头叹了一口气:
“可惜不传,可惜不传啊……”
既然可惜,为何不传?
芯灯想不通。
师父素日是很疼他的,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给他,教他什么也都尽心尽力倾囊相授,应该不是因为对自己不满意才不传自己的。
或许是自己天资愚笨?师父觉得自己学不会?
于是芯灯想偷偷试试,如果真是因为自己愚笨学不会,那便罢了,如果自己能入门,到时再跟师父坦白、想必师父也是愿意教一教他的。
主意拿定,芯灯就开始了偷师之路。因为不能从头学习,只能从师父平日练习的招式里窥得一点半点的心法,芯灯花了大量时间琢磨。
这一琢磨就是几年。
直到有一天,他练着练着突然周身经脉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强行贯通,一股内力不受控地自体内轰然冲出,惊动了师父,他的“偷师”行为这才败露。
师父救下了他,没有责怪他,只是有些难过地摸摸他的头,眼神仿佛都在叹气:
“孩子,不该学的……这是一门邪功……学了只会伤人害己……”
“既然伤人害己,师父为何要学?”芯灯不解。
“师父没有学,这是为师自创的心法……当初年少好胜,一味要强,这心法虽伤身但也所向无敌……只是时至今日,师父已然后悔,是以决心不传授旁人,不叫它流于世上。”
原来如此,这竟是一门邪功,怪不得师父不愿意传授于他。
芯灯想了想,又说:
“师父,那如果会这门功法的人,只要不使用它,是不是于人于己并无害处?”
焚忧一愣,他倒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但思忖片刻之后又摇头:
“既然会了,就难防不用,若真不用,便是无用,学来作甚。”
“可是师父,芯灯想学……”芯灯眼神巴巴的望着师父,“芯灯可以一世不用这心法,但是芯灯想学会它。”
“为什么?”焚忧不解。
芯灯认真地说:
“因为这是师父所创,就不该绝于这世上,芯灯想学。”
焚忧震动。
这或许就是世人所说的,后继有人。
他的小徒弟一颗拳拳赤子之心,只为不想他的心血泯然消亡。
焚忧有些感动。
见师父迟迟未说话,芯灯有些焦急:
“师父,芯灯可以起誓,就算是学成,也绝不使用……”
“无需……”焚忧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为师便将它传授于你,你只要答应为师,今后若非到了生死关头,绝不能用它。”
芯灯一听,满心欢喜,忙不迭地答应:“徒儿答应。”
那天之后,师父便开始悉心教导、将这门独创的心法传授给了他,而这门心法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扶光三昧。
36.相救(五)
芯灯对上伏虚那夜,用的就是扶光三昧。
那是他第一次用,完全没有料到它的伤害是如此之大。对面那人当场便吐血倒地,而自己也在那之后失去了一段记忆,只有浑浑噩噩的一些印象。
等他完全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被跟月天一同行的那人带离了东都的方向,跟他的目的地南辕北辙了。
虽然清醒之后的芯灯对月天一的伤势他依旧挂心,虽然他并无家人朋友,跟着他们走也不是不行,但他还挂念着师父。芯灯此行的要事还没有做完,他还没有见到师父,他已经走到皇城外了,没有道理就这样离开。
所以,在所有人觉察之前,他不告而别了。
月天一的同伴也受了重伤,所以他的离开并没有惊动他们。临走的时候,芯灯还在想他们可能也没有发现自己的离开,即便发现了或许也不太会在意。
芯灯离开之时,又认真看了看月天一,甚至还为他念了一段祈福的经文。他救了这个人,也希望这个人此后能平平安安。
念完之后,他便离开了。
后来回东都的路上,他才知道,月天一和他的同伴竟然是皇城追捕的逃犯。刺客伏诛的告示贴的满大街都是,但是没有遗体。敢藏匿刺客遗体之人与刺客同罪,官兵在全城搜寻。
芯灯过了一段小心翼翼的日子,后来偶然的一天他才发现:搜寻的人只针对月天一和他的同伴,竟然没有人提起自己这个“从犯”。
而且,他知道月天一他们并没有死,不知这些官兵为何如此笃定刺客伏诛、而尸体是被藏匿起来了。
芯灯虽然没有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也在心底大大松了一口气。
此行本只是去趟奉国寺拜一拜师父,莫名其妙成了朝廷要犯那还了得。
芯灯终于觉得到底是自己冒失了,他也是没有想到,一朝冲动之后竟然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自己不仅受了伤,还差点成了朝廷的要犯。
早知如此,他肯定……
芯灯挠挠头,叹出一句: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师父曾教导’于一切众生,起慈悲心’,救苦救难救人性命,终归是善举……”
阿弥陀佛,既然做了便做了,一切皆缘法,他也没有后悔的余地。
芯灯没有后悔,虽然他也心惊自己为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冒了这么大险,但一想到那人因为自己得以活着,他还是开心的。
只是每日嘴里念着: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佛祖保佑弟子顺利进城,不要出事不要出事……”
求个此行平顺。
何况,芯灯也不相信,月天一是坏人。
这些年,官家抓人的事情太常见了、市井乡野、屡见不鲜。有些由头充分,也有一些,芯灯看不懂。
他是红尘外的人,不断是非,行只随心,由此并没有多少心业负担。
离开月天一他们之后,芯灯又回去那破庙休息了一阵子。
——那夜之后,皇城的兵们来这里搜查了好几次。北卫军、南卫军、甚至御林军都来搜检过,数趟之后依旧一无所获之后便没有再来过了。
芯灯在庙里呆了挺长时间,直到自己行动还算自如了,才进了皇城。
进城之后,芯灯没有了来时走走逛逛的心思,直奔奉国寺。
原本芯灯以为,此行不会再有波折了,哪知道,来了奉国寺,说明了来意之后,他吃了一个大大的闭门羹。
寺里的沙弥在知道了他的来意之后,突然冷了脸,竟然不让他进佛塔。芯灯原本也无意坚持,让他在佛塔外面为师父上柱香,他也可以接受。
哪知那小沙弥连在佛塔外敬香也不让他去:
“那是本寺重地,任何人不得逗留!”
芯灯只当他是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好脾气地解释:
“小僧是焚忧大师的弟子,只想为师父上柱香悼念一番便走,绝不在贵地逗留。”
奉国寺的和尚不知换过几茬了,这和尚不认识他也正常。哪知那和尚却傲慢地仰脸:
“焚忧是哪里的野和尚,这年头怎么什么人都能来我奉国寺攀亲戚。奉国寺可是先皇亲封的皇家寺庙,岂是你这等野和尚能轻易踏足的地方?”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芯灯那一双总是装着满满笑意的圆眼里此刻没有了任何表情。
泥佛也有三分脾气。饶是芯灯平素再怎么乐呵呵,但有人侮辱他师父,他脸色也沉了下来。素日笑呵呵的一张脸,此刻却显得像变了一个人。
“说你和你嘴里那个焚什么的穷和尚,这么不懂规矩……哪里来的就滚回哪里……”
一个“去”字还没有出口,那和尚整个人突然被吓住了——芯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眼前,并且一掌已然劈上了他的脑门。那和尚因惊讶生出的惧意,让他把最后一个字生生咽了回去。
但是,没有预料之中的疼痛。
芯灯那一掌并没有真的劈下来,看到那和尚一脸受惊的模样,芯灯歪头,露出一个笑:
“师兄注意点,口不择言会遭雷劈哦~~”
放在平时,这个笑容跃在这张圆脸上,多少会给人调皮之感。只是此刻他的眼神甚至有些冰冷,搭配着这个笑容,反而显得有些邪气。
芯灯最终没下手,虽然他非常生气,但出于出家人的自律,在佛门动手还是让他有所顾虑。但对面那小和尚却不能领他的情,发现芯灯没有出手的第一时间,便自己跌坐在地上,捂着脸指着芯灯大声骂:
“你竟敢打我,哪里来的野和尚,居然敢在奉国寺寻衅!来人啊!快来人啊!”
这一盆脏水泼得芯灯措手不及,一时楞在原地,显出一副呆模样。
后面传来了脚步声,显然这里的动静已经惊动了院里的护寺僧人。
不得不说,那倒打一耙的和尚也是个机灵的,时机把握的刚刚好。
“大胆贼子,胆敢在我奉国寺闹事!”
为首的武僧横眉怒道。
芯灯也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但目前的形势已经没有他解释的余地了,于是他难得板起了脸,冷冷地道:
“小僧乃焚忧大师弟子,还请主持方丈出来一见。”
这句话芯灯放了一些内力进去,若主持在这奉国寺中,那他一定能听到。
话音已落,片刻间,无人回应。
这些武僧自然是知道主持方丈就在这寺中,既然没有回应,那意思不言自明。
于是,那为首的武僧便不客气:
“何方宵小,也配见我主持师父。来我奉国寺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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衅、还伤我师弟,拿下!”
话音一落,这些武僧便将芯灯团团围住。霎时便起棍阵,齐齐向芯灯袭来。
竟是半点分辨的空隙都不给他。
芯灯没法,只得应对。
芯灯的武功不弱,但自从师父去世后,他疏于练习,再加上平时安分不惹事,加上他那张笑嘻嘻的圆脸,一脸和善,从未与人发生过争执。因此虽身怀武功也鲜有用得上时候,久而久之,武功也就只有自保的力。如今更是受伤未愈,对上这棍阵,渐渐便有些不支。
但或许是因为心里的怒意和执念,他拼着一口气竟然也支持了半柱香的时间。那些武僧虽然人多,居然也没能将他拿下。
但是,芯灯的体力也渐渐不支了,脸色也越来越白。长时间支撑之下,终于露出了破绽,当第一根棍打上他的胸口时,他的防御便瞬间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接二连三的棍子落在了他的身上。
双方对战,哪一方先显露败势,哪一方就更容易一败涂地。
芯灯虽然苦战支撑,奈何身有重伤、加之对方人多势众,最终被打的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了。
那为首的武僧见他已经支撑不住,跃起就是一棍照着芯灯的百会穴砸来。芯灯心道不好,这一下若落下,自己即使不死也估计会当场不省人事。但他此刻被其他人困住,竟一时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根棍子朝着自己而来。
“师父,徒儿不孝,要让您老人家失望了。”
芯灯想着,偏头闭上了眼,脚下轻挪出那日破庙里的一步,狠狠心便由丹田开始运气……
若再用一次扶光……
自己或许真的就……
但是……即便如此,也不能如了这些无礼之人的意。
——芯灯还是有些小孩子的倔气,这一刻虽然他心有犹豫,但依旧生出了破釜沉舟的心来。
但比他预料更早的,身旁忽然传来“砰~”的一声。
想象中的痛感并没有落下,相反的,困住自己的棍阵竟然瞬间消失了。
芯灯强行聚拢丹田的内力因惊疑,霎时散了……
芯灯睁开眼。
方才还围困着他的众武僧,此刻已七倒八歪地跌落了一地。各个都捂着胸口,虽然没有人吐血之类的,但却是一个个倒地站不起来了。
芯灯懵然回头,在他的身后,站着一个身着黑金色玄衣的男子、头戴一顶黑色纱帽,形制似是宫中之物。
那人并没有看向芯灯,只是面对着倒地的众人缓缓开口:
“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小孩子啊~~,奉国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
芯灯纳闷地瞅瞅那人,直觉得这个人还有些面熟,但他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你又是何人!敢在我奉国寺撒野!”
先前那为首的武僧挣扎着爬起——他竟然是一众人中第一个爬起来的——虽因受伤有些有气无力,但出口的话却依然是呵斥之意。
“哼~”
那人哼笑一声,抬手亮出腰牌。
“大週司空炁伏虚!”
芯灯想起来了!!!
这人,就是那日在那破庙里、要杀月天一、却被自己打伤之人!
他竟然是…大週司空?!
37.师徒(上)
(1)
伏虚来的不早不晚,就在芯灯和那些和尚打起来的当口进来的。
远远地,他就看到了当日在破庙遇到的小和尚。
他此行来奉国寺,是一时起意,倒没想到会遇到这纠纷。
奉国寺是皇家寺庙,自建立之日起就鲜少有冲突发生,最大的原因是没有人敢在这里闹事。所以,见到今日竟然有打斗,也是难得。
伏虚虽然意外但确实是没有凑热闹的心思的,长过15岁之后,他就没有了瞧别人热闹的习惯。只不过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便朝着这边走过来了。
没想到会遇到芯灯。
要说当日伏虚去追杀那一遭刺客时,最想得到的人,就是芯灯。
伏虚非常想要知道他当日使出的扶光三昧到底是不是春生传于他的,他又到底是不是春生的后人。
怎奈那日伏虚受伤颇重且那小和尚失了神智般的杀红了眼,他一时便没敢逗留。
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们这么多人,缘何欺负一个孩子?”
伏虚状似平常地、淡淡地问。
被他一掌打的七零八落的僧人艰难起身,领头的那武僧认得伏虚,自然不敢怠慢,只得上前答话:
“大司空有所不知……此人在我寺中寻衅滋事,要闯我寺禁地,劝阻不听,方才动手……且是这外来和尚先动的手。”
芯灯不忿:
“小僧不过是想祭拜家师遗骨,与诸位师兄好生商量,却不料贵寺僧人口出恶言。……小僧未曾动手,却被说成寻衅滋事……好,好,出家人不打诳语,众位师兄今日颠倒黑白蛮不讲理,也是让小僧涨了见识。”
那个佯装被芯灯打伤的小和尚此时也不甘示弱,此刻有众位师兄给他撑腰,就算他撒谎了,量外人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所以言语间也有了不加掩盖的气势汹汹:
“你说你师父在我寺佛塔之内,众所周知,奉国寺佛塔内安置着我寺诸位大师圆寂时的舍利,非我奉国寺僧人、怎有资格安置?!你不是借故寻衅是什么?!”
好一张颠倒是非蛮不讲理的嘴。
芯灯平复了一口气,再次开口:
“小僧确实不是奉国寺人,但家师焚忧大师生前确是奉国寺僧人。建元三年于奉国寺内坐化,真身舍利*便安置在这佛塔之内。”
“你说,你的师父是谁?”
伏虚忽然开口打断了芯灯的话,眉宇间显出一丝惊疑。
“家师无名,法号焚忧。”
看在这人帮了自己一把的份儿上,芯灯开口回答。
“什么焚忧?从未听过!何方野僧宵小也敢妄想进我奉国寺……”
“啊——!”
那巧言善辩的和尚斥责的话还没有说完,整个人忽然就惊叫着飞了出去!
这人多次口出诳言污蔑师父,芯灯已然难以忍耐,这句“宵小”已经踩到芯灯发火的边缘,却没有想到有人比他手还快。
芯灯有些惊讶,惊讶于那人竟然出手帮自己,一时间,竟然有些辨不清敌友了。
毕竟几天之前,他们还生死相搏过一场,却不料转眼,那人竟然为自己出手了。
“无礼……”
伏虚掸了掸袖子,皱眉不满。
一旁的僧人忙去搀扶那被打的飞出去又落地的和尚,却不料手在触及到那和尚身体的时候,那和尚的脑袋便软软地垂了下来。那搀扶的僧人不可置信地伸手往他鼻息处探,已然没了声息。
这变故,让那僧人惊得忍不住唤出了声:
“师兄……师兄……”
一句“他已经死了”的话硬是没有说出口,但众人观此情形也有些惊讶。
旁边有护院的僧人也过去查看,看完有点哆哆嗦嗦地把之前那人没说完的接了下去:
“他……死了……”
一时间,在场的人齐齐惊了。
没见那人是如何动作的,不过弹指间,一条人命便没有了。
如此蛮狠、不讲理,实在少见。
奉国寺众僧人又惊又怒又惧,连芯灯一时也未反应过来。
“你,带路。” 伏虚缓缓收回手,遥遥一指那武僧中为首之人,“去佛塔!”
佛寺杀生,造孽实重,又是在这大週的皇家寺庙,很少有人如此不当回事。但放在大週司空身上,却无人能奈他何。
那武僧本应追究,但终是没敢。人一旦有了怯意便也失了胆魄,那武僧终究只是咽了咽口水,没敢拒绝。
“愣着做什么?不拜祭你师父了?”
伏虚朝着芯灯瞥了一眼,言毕甩袖而去。
芯灯回过神,掩下一时有些复杂的心绪,还是乖乖跟了上去。
(2)
“师父……” 芯灯刚经历过一战,身体还十分疲累,此刻站在奉国寺的佛塔前,神态就又恢复了一贯的天真乐呵的模样。唤出这两个字,就有些些委屈的感觉生上了心头,“……徒儿想你了……”
他本来想问问师父,是不是想他了,但是出口的一瞬间发现,自己其实更想念师父:
“徒儿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练…嗯……医术也有精进的……就是武功……”
“有点懈怠了……徒儿给你丢脸了……”
“师父……你不要怪徒儿,徒儿这次回去就好好练功……不…不再偷懒了……”
芯灯一段话说的磕磕巴巴,挠挠头,有点愧疚,手里的燃香燃出一长截香灰、掉落在地。于是他对着佛塔又拜了几拜,将手上燃着的香插进塔前的香炉里,才又站回原来的地方。
“这奉国寺的师兄我都一个都不认识了,他们还好凶……他们也不记得你了……哼……”
芯灯有点生气,说着说着突然像悟到了什么。
“师父……你是不是在这里住的很不舒服?所以你才托梦给我……让我接你走的是不是?”
芯灯越想越是如此,一时便止不住思绪,在原地来回踱步,嘴里还不停地念叨:
“一定是这样……怪不得师父你一直在梦里唠叨徒儿……徒儿这趟来套了车的,就在外面……”
“师父,徒儿带你回梁州吧,咱们去梵净寺,那里离罗城不远,香火也很旺……主持方丈人也好,一直都待我很好的……”
“这次出门的盘缠就是他给我的,我都没花,都用来买马车了……京城的马车也很贵……”
“师父,你放心,马车虽慢,但咱们不赶时间,慢慢走总能走到的……”
芯灯说着说着就拿定了主意,刚想定,那佛塔前的香便燃尽了。
芯灯又点了三支香,冲那佛塔拜了拜,重新插进了香炉里。
这奉国寺的佛塔是这寺庙的禁地,方圆皆是绿荫,显得这一方空地非常幽静。除了远远的、零星可见的几个僧人,确实一个外人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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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但这火烛却一直续着油、燃的很好,香炉里有焚着未灭的香。
香火很好。
伏虚心里想着。
他观察了一下,这里倒真是个风水宝地,只是不知为何,他却不喜欢。
炁谷也不喜欢……他以前来这里,炁谷嘴上不说什么,但是脸色都不算好看。他任性惯了也没有在意,只是每次来过这里再回去吃饭,那饭的味道就会变得不太好……
这也是很多年后,伏虚后知后觉出来的事情,想到那些口味反常的饭菜,伏虚忍不住摸摸鼻子。
他其实也是在很多年以后,才后知后觉出这其中的滋味,所以真的是许久许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他眼里看着那小和尚祭拜,脑中散漫地想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思绪稍稍回来的片刻,便听到那小和尚说:
“师父,如果你不同意徒儿说的,就把这香吹熄……若这柱香燃尽了…徒儿就当你同意了哈~”
伏虚心下好笑,死人怎么灭香,这小和尚的愿许的,神鬼难拒。
伏虚还没有想完,忽然,一道很轻的内力朝着这边袭来。
是冲着那小和尚去的。
伏虚弹指一挡,两道力相撞产生的小小震荡还是波及到了那小和尚的方向——却是恰恰落在那香上。
三柱香其中两支应声而断,另外一支……被那小和尚连同整个香炉拿在了手里。
“师父,你这是等不及了要同意了是吗?那徒儿现在就去见方丈。”
伏虚失笑:
“不用去了,方丈来了。”
无量心法,是曾让奉国寺主持名动江湖的内家心法。方才那一触,伏虚已有判断,这主持的无量心法怕是已修到第九重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一位黑须长者从伏虚所看的方向走出来,在离伏虚几步远的地方驻足,单手持念珠,朝伏虚拜了拜。
“大司空莅临我寺,有失远迎,赎罪赎罪。”
“你是住持?……一行大师呢?”
伏虚有些意外。
他已经十多年未来过这奉国寺了,没想到这些年竟然连住持都换了?
“阿弥陀佛,大司空有所不知,家师闭关多年,一心练功,如今这奉国寺的住持正是贫僧。”
“杂家没见过你……”伏虚皱眉。
“贫僧法号慧能,司空不常来奉国寺,自然无缘得见。”
慧能大师和善回答。
“住持方丈好……”
芯灯看二人似暂时无话,便适时朝住持方丈行礼。
慧能也以佛礼相回:
“小师父来自哪里?恕老衲眼浊,竟未有幸相识。”
“小僧来自梁州梵净寺,家师无名子,法号焚忧,是在奉国寺出家的僧人。家师遁入空门之后,一直云游四方,开元三年回到奉国寺,并于奉国寺内坐化。当年是一行大师亲自主持的法会,将家师的真身舍利*安置于这佛塔内,小僧此行,乃为来迁家师遗身归梁州,还请方丈行个方便。”
“阿弥陀佛……先逝高僧的真身舍利乃是奉国寺镇寺之宝,不可轻易搬迁……不过……”
慧能方丈慈眉善目之间似也有些不解。
“奉国寺佛塔内确有高僧的真身舍利,但那舍利是我寺高僧空闻大师坐化后所留,至于小师父说的焚忧大师,老衲却从未听过……”
“……小师父是否弄错了?”
38.师徒(中)
“奉国寺佛塔内确有高僧的真身舍利,但那舍利是我寺高僧空闻大师坐化后所留,至于小师父说的焚忧大师,老衲却从未听过……”
“……小师父是否弄错了?”
芯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一进这奉国寺开始感到的诡异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从未听过?!!开元三年的法会在东都举行了三天三夜!东都城所有的和尚都来诵经相送……方丈岂会不知?”
慧能恍然:
“这…老衲自然是知道的……可是,那三天三夜的法会就是为我寺空闻大师超度所办……小师父为何说是为了令师所办?”
“这不可能!”
芯灯情急之下,声音都拔高了。
“怎么会是空闻大师?当时的超度法会明明是为我师父办的,我亲眼看着他被安放在这佛塔内的……我怎么可能记错!怎么可能是空……闻…大师?”
空闻大师芯灯自然是知道的,当年师父在寺内与空闻时有一起探讨佛法武功,且师父圆寂之后没多久,听闻空闻大师也圆寂了。加之芯灯自祭奠完师父之后离开东都,也没有见到空闻大师最后一面,当年还颇觉遗憾了一阵子。
却没想到,如今这方丈却说,当年的法会超度的竟然是空闻大师而非他的师父。
这怎么可能呢?
当年法会芯灯三天三夜没有合眼,诵经超度师父,最后亲眼看着人们将他的遗体安置进佛塔内的。
为什么现在却说没有这个人……
连奉国寺的方丈都说没有这个人
甚至没有这回事……
没有这个人?……
他们居然说没有这个人?!
“真身舍利何其珍贵,自建寺以来,仅有空闻大师一人修得佛法大成、坐化时留下了整具遗骸,如此大功德之事,老衲不会记错。倒是这位小师父……空闻大师一生收徒37人,均在我奉国寺修行。空闻大师本人也从未出过东都,更加没有云游之事,与这位小师父怕是没有相见的可能……至于小师父口中的焚忧大师,老衲早年间却有耳闻,但近几年也没再听过他的消息,却不知也已迁化,阿弥陀佛……”
慧能方丈说着便冲着芯灯行了一个佛礼。
一番话说的诚挚恳切,但芯灯却心里却越来越慌:
“怎么会是我弄错了呢?明明是我亲眼看着师父的遗体安置进了这佛塔,明明有那么多人见到…明明是我的师父……是法相无名、焚忧济世的我的师父啊,我怎么会弄错了呢……”
芯灯说着说着,便有些凌乱了,也有些慌张。方才跟师父说话时的一点喜悦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全是迷茫。
二人的话,伏虚都听到了,只是越听眉头皱的越紧。他也从那话中摸到了一点不寻常的门道:
“方丈方才所言,这佛塔内有一位高僧的尸骨?……完整的尸骨?”
这话越过芯灯,是对慧能说的。
方丈颔首:
“正是。”
“空闻大师迁化时,肉身消逝,但佛骨尽留,乃是百年难遇的大成就。这具真身舍利正是我寺镇寺之宝,老衲不会弄错的。”
“方丈您再想想呢……怎么会是空闻大师……如果这里面的是空闻大师,那我师父呢?”
芯灯目露期盼、说着说着眼里隐隐有了泪光,终于显得跟他这张脸相配起来。
到底还是小孩子的心性。
不过,伏虚倒没有理会芯灯的话。听慧能方丈说完,伏虚冲他投去深深的一眼:
“可是……”
“这佛塔之内,并无任何完整的尸骨。”
一句话,方丈和芯灯都噤了声,惊讶地看向他。
“这佛塔之内,或有舍利供奉,但并无完整的尸骨。若方丈所言不虚,真有一位高僧迁化后留下过全身佛骨的真身舍利,但也不在这佛塔之内。”
因为只为供奉舍利而建,这佛塔并不算高,仅有七层。除了最上面一层,每一层的高度都有限,不过是依托着山势,才跟奉国寺主殿齐平。平日里在东都主街道行走,也有抬头可见的地理优势。
但东都更高的塔庙也不是没有,这佛塔并不特殊。方才伏虚只是轻轻放内力探查便知这佛塔之内并没有看守的僧人,且,他修得一门噬骨心法,是专断人骨熔人骼的,此门心法让他的内力在探到人及骨肉时,都能有所感知。故方才他一试之下便也同时得知,这塔内无人也无骨。
其实伏虚修炼的武学中,不只一门可能探查出这个结论。是以方才听慧能所说的这里存放着一位高僧的尸骨,他便不得不问出心中所疑。
“没有?”
芯灯看看伏虚,又看看那佛塔,一时更迷茫了些。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寺空闻大师的遗骨就安置在这佛塔之内,大司空请勿妄言。”
慧能方丈脸上的笑意终于没了,倒像是换了一副面孔。
离得近的僧人、目睹了这场对话的人,此刻也同样地、惊讶之后是愤怒,一脸隐忍怒意地注视着伏虚。
伏虚对这些人的脸色倒是置若罔闻,反而问起旁边的芯灯:
“你说你的师父在这塔内?”
见伏虚问他,芯灯忙点头:
“我当年亲眼看着师父被放进了这塔里面的,不会错。”
那方丈旁边的僧人此时有些忍不住了,站出来大声不忿道:
“我家方丈都说了,这里面没有你要找的人。你们一个说里面没有佛身,一个说里面的佛身是你师父,明明就是来寻衅的。”
伏虚浑不在意:
“有若没有,一看便知。”
“佛塔是我奉国寺禁地,岂是你说进塔就……”
那僧人仗着方丈在场,胆子也大了,冲着伏虚便喊。他以为伏虚要进塔,但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阵磅礴的内力震地说不出话了,只觉口里一甜,突出一口血来。
芯灯也感受到了这股内力,本能转身,堪堪避开。
慧能方丈也在同时运气护住自己周身经脉,又分了一点精力去护住身边险些被冲倒的弟子,就是这么一耽误,便错过了阻止伏虚的时机。
只见伏虚单手扬起,冲着塔身做了一个上切的姿势,不过是轻飘飘的一抬手间,磅礴的内力便就那样炸开了。
等众人回过神来再看时,那佛塔忽然开始摇摇欲坠、竟有坍塌之相。
众人齐齐傻了眼,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塔要倒了!”
有反应快的人,先吼了一声,接着人群就开始乱起来。
为了避免被掉落的木梁等物误伤,不少人开始离开原地躲避。
芯灯也不例外,只是他只躲到了伏虚背后不远的位置。——芯灯见伏虚没动,他料定这人所站的位置一定是安全的,自己离他不远就好。
等众人再看那佛塔时,那塔六层之下慢慢显现出一个巨大的裂缝,伴随着这道裂痕,那佛塔的高度也在慢慢降低,竟然真的开始坍塌了。
片刻之间,砖瓦齐落,整座佛塔从七层高变成仅一人高的废墟。
这一变故,震惊了在场所有人。
一时间无人说话,就连慧能方丈也面露惊异。但他确实是年纪大了,涵养好,终是一句恶语未曾出口,只是一张脸憋的有点发红。
他是没有想到,这世上竟然有如此胆大妄为之人。
芯灯也没有想到,他吞吞了口水,这人身手如此厉害。
“去看看吗?”
伏虚抬抬下颌,视线扫过芯灯和那方丈。
“你……竟敢……”
僧人们敢怒不敢言,偶尔两个不忿出言不逊的人,也被方丈阻止了,只好扭头也冲那废墟而去,想看看如何抢救。
芯灯自然不等再催,三步两步就冲那堆废墟奔过去。翻翻找找,也用了一些武力清出些木梁石板,众人一起直翻了大半天。
也不知那伏虚是如何用力的,这塔坍塌成的石块竟然都不大,只有些许一些木梁未从中折断的也顺势滚在一边。总之对于芯灯翻找他师父的遗骨来说,并不难。
但直到最后,除了零星的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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颗舍利,一根长点的骨头都没有见到过。
这佛塔之内竟然真的未曾存放过任何人的尸骨。
众人翻找之际,伏虚轻瞥旁边的方丈:
“慧能大师不亲自去看看吗?”
“阿弥陀佛,既然已毁,那里面的东西自然也都成了废墟,还有什么可看的……”慧能大师忽然收起了方才慈眉善目的样子,片刻间换了一副冷冽面孔,“大司空今日毁我寺宝塔、又毁我镇塔舍利,圣上若是知晓,大司空恐怕难逃其罪。”
“这塔是咱家毁的,但这塔中本就没有的东西……”
伏虚冷笑。
“老和尚,你这是要将这丢失高僧真身舍利的罪名也一起安在咱家的头上了?”
“……你这可是欺君!”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出家人不打诳语,事实如何,圣上自有裁夺。”
慧能大师竟然依旧保持着几分尊敬。
伏虚自然没有将慧能的话放在心上。即便面圣对峙,伏虚并不认为圣上会不信他,反而信这和尚。只是此人竟然如此公然跟他翻脸,倒叫他起了一丝兴趣。
伏虚从小到大,没有什么朋友,身边除了炁谷、也就跟春生打过几年交道。知道他的人都怕他,所以从没有人当面说过他一句重话,更没有人敢把他没有做过的事情栽赃在他身上,遑论这样当面栽赃。
这慧能的胆子倒是不小,伏虚想着,视线又转去了前方废墟上。
多少带点漫不经心。
直到,余光瞥见从山下赶来的一队人。
伏虚一错眼,对上了领头一人的脸,瞬间愣在了原地。
“南卫军副督将李谨灭,见过大司空。”来人依礼朝伏虚拜了一拜,又转身朝方丈的方向拜了一拜,“慧能大师。”
李谨灭此行公务在身,并不拘泥虚礼,所以不等大司空发话,他已经起身,开口道:
“大司空,陛下有旨,请司空回宫回话。”
“回什么话?”
伏虚淡淡地问。
“关于奉国寺佛塔倒塌一事……陛下已然知晓…有话问大司空……”
李谨灭说。
伏虚抬眼瞥了慧能一眼,他并不意外。
奉国寺周围,常年有皇城的官兵在寺外守护,出事的那一刻,估计已经人将消息送到了寺外。这里距离皇宫并不算远,陛下得到消息派人来寻他算来时间也恰好。
问题是来的人。
李谨灭是南卫军副督将,而守护奉国寺的只是北卫军中调拨的一小队人。北卫军护卫东都,而南卫军护卫皇城,李谨灭是陛下直接从宫里派来的人。
而李谨灭这个人,伏虚是第一次见。
南卫军副督将实在是官职很小,南卫军光督将就有十多位,每个督将下面又有两三个副督将,像李谨灭这样的副督将很少能入得了伏虚的眼。
但这个人不一样。
伏虚从前没见过这个人,但这个人的脸他却毕生难忘。
因为曾经,有一个人在将死之际,将这人的画像捧在他眼前,强硬地要求他记住这个人的长相,并用非常严厉的语气嘱咐并要求伏虚完整复述他说的话。那人即便已气若游丝、行将就木,也依然手抓着伏虚的衣领,再三确认他真的记住了,才撒手离去。
所以,对伏虚而言,那画像上的人跟那天的情形一起,在无数个想念那个人的夜晚总是同时出现在伏虚的梦里。
萦绕不去,刻骨铭心。
那个人对伏虚说:
“倘若有一天,陛下派这个人来接你回宫。届时无论你身在何处所谓何事,都要切记切记不能跟他去!不要回宫!什么东西都不要拿,直接离开东都。切记切记!”
“若是这个人来接你,那就是陛下想要杀你,伏虚啊……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日,你就将这皇宫和我都忘记,去你向往的江湖吧……”
“去哪里都好,但断不能同那李谨灭回到宫里去……这是我毕生最后一愿,你切莫忘记……”
“不要回宫……不要回宫……不要回……宫……”
39.师徒(下)
(1)
东都皇城里,正在望楼上远眺的轩辕昊翀,视线不经意地落在了佛塔的方向。
从这个方向望去,整座皇城半数尽收眼底,是轩辕昊翀最喜的景致。
身边随侍的夏如意将一盏临安新贡的茶送进轩辕昊翀的手里。
轩辕昊翀轻泯一口,新茶的清醇果非一般,浅尝之下唇齿鼻间氤氲生香。
一盏茶还未喝上第二口,轩辕昊翀再抬眼,只觉得视线里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
轩辕昊翀还在纳闷之际,那远处的佛塔就在他漫不经心地目光里轰然倒塌了!
有一刹那的难以置信。
而后,轩辕昊翀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眉间腾起风云:
“奉国寺发生了何事?”
夏如意觑着陛下脸色,忙回:“奴才这就去查。”
夏如意正说着要下去的当口,下面就有人来报,说北卫军来人有加急密报呈给陛下。
轩辕昊翀抬手示意,夏如意便传话让下面放人,同时给了个手势,清退了左右侍奉的人。
那小兵上来的时候,便只有陛下和夏如意两个人在等他。
夏如意留下,见陛下并无异议,便安定地站着了。
干爹夏凉走了之后,他便被陛下提拔到了身边伺候,且多有恩宠。陛下行事并不避他,想来前后也没有多久时日,陛下已经愿意将原来夏凉负责的事情全权交予他处理了。
夏如意是个谨慎的人,他对于陛下的脾性还不算了解,所以终日里也吊着一颗心,颇为小心地在伺候。竟是比夏凉在的时候,话还要少些。可能正是他的这份谨慎少言的性子,皇帝对他倒是日渐信任了起来。
“奉国寺方丈密报,是大司空……大司空一掌劈倒了镇寺宝塔。”
来人并没有耽误地将收到的信报告知陛下。
“伏虚?”轩辕昊翀一脸惊疑,“他动手所为何事?”
“方丈并未明说,但……大司空似是在寻人……”
来人将自己知道的信息和盘托出。
轩辕昊翀一时息声,只沉默地坐回了椅上。
夏如意并不知道天子此刻在想些什么,只是忽然发现那座中之人在思虑片刻之后,扶着椅子的手指捏紧了一下——这个动作很细微,但时刻留意着皇帝情绪的夏如意却没有放过这个细节。
而后,夏如意便听到陛下发话:
“李谨灭今日可当值?”
这李谨灭夏如意是知道的,或者说宫里知道他的人不少。倒不是因为李谨灭官有多大,或者是这个人喜欢钻营,跟宫人们关系多好。相反的,李谨灭此人生性单纯平直,素日很少与人套近乎,跟宫人们也没有什么交往,他是南卫军副督将,在这人才济济的皇城里也只能算是个芝麻大的官。但是,宫里大大小小的人却都知道他,只是因为……李谨灭非常喜欢当差。
本来南卫军一天早晚四次换岗,值守都是轮换交替,但只有他,几乎每个白天和夜里都在——不知道他是否需要休息,什么时候轮空儿,但在所有人的印象里,李谨灭日日都是当值的。
他不过是南卫军一个小小的督将,却如此尽忠职守地过了头,夏如意就听过宫里有人说他长得是榆木脑袋,这么多年,连个少将都没有捞到。
夏如意跟李谨灭只是点头之交,入宫这些年连句话都没有说过,那个人留在自己印象里也是一副刻板寡言,不好惹的样子。如今听到陛下突然准确地点出此人的名字,夏如意跟在场听到的人一样,都是有些意外的。
南卫军平日只负责守卫皇城,陛下近前用的多的还是御林卫。南卫军虽也算天子门将,但跟御林军到底隔着一层,如今有差要当,陛下却隔着御林军和进来汇报的北卫军,单单问到了身为南卫军副督将的他?
心里虽然不解,夏如意面上自然不能表现,听到此话的人显然都有些意外,还是殿外值守的御林军小将在片刻之后来回禀,说李谨灭今日当值。
他果然日日当值。
“传朕口谕,命李谨灭带人去奉国寺……请大司空回宫问话。”
夏如意忙安排人去传话,少顷便得到了李谨灭已经带人出发的回报。
心里思量已毕,轩辕昊翀本欲起身离开这望楼,却又有宫人来报,说太子求见。
“平忧?”轩辕昊翀问,“所为何事?”
宫人回禀:
“太子殿下请求明日告假出宫一日,说是想去……云王府。”
宫中刺客一事之后,各宫妃嫔皇子来请安的次数都多了起来,太子也不例外。这几日每日晨昏定来请安,只是除了最初那次,后来皇帝并没有见他。
夏如意倒是能明白几分陛下的意思,皇子们问安固然是好事,但陛下日理万机,皇子们孝心多了也是烦扰。
夏如意适时开口:
“云洲的使者后日离京,想必太子殿下是想去送行。”
云洲十日前差人进京,向轩辕昊翀献上了一块百年难得一见的璞玉,也给皇后和两位皇子带了一些云洲特产和礼物。除了敬献给陛下的璞玉之外,其余的东西都不贵重,只是略表心意。
云洲地处偏远,生活清苦,云洲王驻守边关非召不得入京。这十年来无陛下宣召、云洲也从未差过使臣进京,皇后被皇帝冷落深宫日久,也从未传书去过云洲,两位皇子更是从未见过他们的舅舅。
皇后一族势弱,是满朝皆知的事情。
这次进京献礼,也是十年来的第一次,只是不巧赶上刺客的事情,使臣上贡后也就只被允许待上五日,明日是最后一日。
“皇后可有什么话?”轩辕昊翀问。
夏如意回答:
“皇后近日日日抄经,连太子的请安都免了,想也无话。只是太子孩子心性……”
夏如意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忽然跑进来的人打断了。
“父皇父皇……”人未到声先置,一连声跑进来的轩辕歆像一颗小炮仗一样扎进了皇帝的怀里,仰着一张小脸急切地说,“歆儿也要跟太子哥哥一起出宫去玩,父皇你可要下旨让他带上我,可不能让他像二哥哥一样丢下歆儿。”
皇帝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意,将这团子一样的小皇子抱在膝上:
“你二哥哥可不是出去玩,他不带上你是因为他有正事要做。”
“不管不管……反正父皇这次得让太子哥哥带上我。”
轩辕歆一双胳膊搂上皇帝的脖子,小脸贴着皇帝的耳根耍赖。
皇帝笑起来,朝着夏如意开口:
“让太子进来吧。”
轩辕上虞进来的时候,就看到父皇抱着歆儿一脸笑意。
压下心里的艳羡,太子毕恭毕敬地行礼,得召方起身。
“太子出宫所为何事?”
“回父皇,云洲使臣明日离京,父皇日理万机,儿臣想请愿代父皇相送,将父皇对云洲百姓的关心昭告天下,以示天恩。”
说到云洲使臣,轩辕昊翀脑中想起了云洲进贡的那块璞玉,天然未经雕琢,如果夏凉见了,不知有多欢喜。
璞玉在,但雕琢之人已无。云洲上贡的时机,令轩辕昊翀心内不太舒服,故并未对来使有任何奖赏,也故意让其尽早离京,冷落之意显而易见。
但太子的一席话却也提醒了他,云洲说到底也是天子疆域,十年来首次上贡便遭冷落、若再毫无表示就让其离开,确实显得天子对云洲百姓重视不足、未免显得太过凉薄……太子此举倒是很有大局意识。
轩辕昊翀被太子的这一番话说动,点头应允:
“便带着歆儿一起去吧。”
听到陛下这么说,还没等太子说什么,歆儿啪叽一口就亲在了皇帝的脸上:
“父皇真好,歆儿爱死父皇了。”
“儿臣谢父皇。”太子也依礼下拜。
说话间南卫军差人来报说有要事回禀。
见父皇有正事要忙,轩辕上虞便领着歆儿离开了,两位皇子一离开大殿。来报信的人便被召了进去。
刚下楼没走多远,轩辕上虞便听到上面传来父皇震怒的声音,紧接着便是茶碗跌落和众人惊呼恕罪的声音。
歆儿作势就要返回去,轩辕上虞一把抱起他。竖起一根手指在他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歆儿,父皇有正事要忙,咱们可不能去打扰。”
歆儿点点头,乖乖地趴在轩辕上虞肩上,就这么被哥哥抱走了。
(2)
让天子震怒的始作俑者,此刻正携着芯灯走在东都一条无人的街巷。
他们离开奉国寺已经很远了。
芯灯对于此人的轻功叹为观止。因为他惯常不喜跟人冲突,于武功上旦有所悟就不愿再精进。只是为了避免被强人所欺,芯灯将轻功一路练得数一数二。可与这人比起来……居然还是差了这么多。
芯灯心下更加觉得对不住已经过世的师父了。
“施……施主……慢点可好……”前面那人在出了南卫军追捕的范围后将芯灯放下便一路脚步急行,芯灯怀里抱着一个包袱追的上气不接下气,“小僧要追不上你了……”
伏虚闻言停下了脚步,回头等他,待他走到近前,方才说:
“你可以……叫我师叔…”
“师叔?……”芯灯惊疑,“你认识我师父?”
伏虚点点头:
“小和尚,我可能也见过你……你的样子倒是大变了,但仔细瞧瞧,跟小时候也相差不远。”
一个念头瞬间闪进芯灯的脑中,福如心至一般,他突然想起师父每年都要来这奉国寺赴的约,还有那风雨无阻来赴约的人……那人面容冷酷、身量奇高……五官赫然与眼前这人重叠在了一起。
“你是……怀古大哥?”
伏虚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讶之中也有丝丝喜悦。
怀古是伏虚初次与春生相见时用的化名。后来入宫后,再出宫相会也多有不便之时,春生因为考虑到他的身份安全,也就未唤过他的真名。从始至终,都唤他“小古、小古……”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叫过他这个名字了,如今再听来,倒是有几分怀念。
“说了,叫师叔~”
伏虚抬手在芯灯的光溜溜的脑门上弹了一下,芯灯躲闪不急,生生受了。
“师叔……”
芯灯揉着自己生态的脑门,出口的话带了一点不甘不愿的屈服。
这个人这么厉害,竟然是他的……师叔?!
框他的吧……
罢了,框他的也是他赚了。
伏虚点点头,似是有些感慨:
“春生如果见到你如今的样子,想必也很高兴。”
毕春生是师父出家前的俗名,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只能是师父的故人。听伏虚这么说,芯灯对伏虚的身份也去了几分顾虑。
当年他知道师父每年赴约相见之人身份不简单,师父也告诫过他,不要将那人与自己见面的事情说给旁人听,芯灯也自然没有跟别的人讲过。只是直到师父去世,那人便没有再出现过。他年纪小,不知道大人之间的太多故事,只安葬了师父之后就离开了东都,从此便再也没有见过那人了。
没想到,阔别这么多年,却有缘再见到师父当年的挚友。
更没想到的是,那人竟是闻名天下的大週司空。
“怀古大……师叔……”芯灯从善如流改了口,有小心翼翼地问,“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大司空伏虚?”
伏虚点点头:
“伏虚也罢,怀古也罢,你叫着顺口就行。”
芯灯挠挠头:
“我还是叫你怀古师叔吧……省些麻烦。”
这小子憨头憨脑,倒是个机灵的,伏虚笑笑没反对。
说话间,两人也没有停步,只是这次伏虚走的稍慢了一些,芯灯终于跟他走了并排。
这样的距离才好说话,芯灯忍不住问:
“怀古师叔……你方才为何骗那些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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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奉国寺,那宫里来人传伏虚回去问话时,芯灯因为不放心刚好走到了那些人近前,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七八分,心下也有些明白。
想是那方丈告了御状,陛下这是要差伏虚回去问罪。
伏虚当时似是思量了片刻,然后便对那些官兵说:
“那,容我与这小和尚嘱咐两句。”
所有人并没有觉得怎么样,芯灯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
本来这塔倒就因自己而起,只是他不知道伏虚要跟自己说什么,便听话地跟着伏虚往方才离开的废墟边走。
边走伏虚边问他:
“可找到你想找的了?”
芯灯摇摇头,他当年亲眼所见师父整付尸骨都放进了这塔中,即使塔倒,废墟之中挑拣几根骨头也不是难事。这么多人一起寻找收拾,除了木梁和石块,那些和尚还能捡到几颗滚出的舍利,但再大点的骨头就没有了。他方才寻着寻着便明白了,自己可能找不到师傅的尸骨了。然后到底心有不甘,取了一方那塔下的黄土,放在自己平日化缘的钵里,此刻用包袱裹着抱在怀里。
芯灯自然不相信是伏虚出手毁了师父的骨头,毕竟那些小小的舍利子他都没有毁去,没有道理毁掉自己一心要找的东西。况且,这人从始至终都是在帮自己的。
伏虚点点头,往那废墟边走的脚步没有停。
废墟那边一众和尚还在专心规整挑拣,偶有人抬头也是怨恨地瞪他们两眼便又埋头干活了。
芯灯以为伏虚是想要过去帮忙,但没有想到,伏虚忽然扣上他的手腕、拽着他飞身而起:
“那就再去旁的地方找找!”
芯灯在伏虚运功的刹那也跟着施展轻功,随着伏虚的牵引急速离开。他听到伏虚对身后人留下的话:
“回去告诉陛下,咱家暂时还有事未了,等诸事毕再面见圣上。”
“大司空留步!”
那领头的官兵闻言便追了上来,他嘴上说着留步,但施展起轻功来却半分不犹豫。只是伏虚显然更快一些,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将来人甩在身后。
也正是如此,芯灯见识了的伏虚的轻功。他不得不承认,即便师父在世,也快不过这个人。
两人跑了很久跑了很远,这才如此刻开始并排说话。
“也不算骗他们,咱家有一些事情想要弄清楚,暂时不能回去复命。”伏虚道,“你就不好奇你师父的尸骨去了何处吗?”
“我……我绝对没有记错,当年师父的就在奉国寺。”芯灯想到此就有些悲愤,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师父反而尸骨无存了。
“咱家自然相信你,因为当年那场法会,咱家也记得,是因无名而办的。”伏虚看着芯灯,眼里没有犹疑,“但除却咱俩,似乎旁的人并不这样认为。”
芯灯怔住,确实如此,那奉国寺的僧人们说起那场法会,皆云是空闻大师圆寂,至于焚忧此人,竟无人知晓。
“奉国寺是皇家寺庙,寺中所办法会、所藏舍利,都会造册上报朝廷,如果此中有任何疏漏,都有可能被陛下问责。”伏虚眸光深深,“但今日出事,那方丈即刻便禀告了陛下,完全不担心陛下怪罪,故此,咱家怀疑……”
“师父的尸骨……是陛下?……”
芯灯一时间怔住了。
伏虚摇摇头:
“咱家并不能出此断言,但此事蹊跷,我有很多地方不解,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无名尸骨无存这件事,是奉国寺有意为之!”
“他们……为何?……奉国寺……陛下……”
芯灯脑中瞬间涌入颇多思绪,一时间有些理不清。
“咱家并不知他们为何如此,但咱家此刻却有一些旁的事情,需要先去查清楚……但不方便带上你,如果你……”
“不用……”芯灯打断伏虚的话,“师叔不必为我操心,我自有打算。”
伏虚问:“你有何打算?”
芯灯一时答不上来。
伏虚皱眉:
“无论你作何打算,都不能继续留在东都。”
芯灯承认他方才是有留下查清楚这些的想法的,但听伏虚如此说,他也忽然明白了,他确实不能留下。不说之前刺客之事,就是这次,跟着伏虚跑出来,想必自己又一次上了追捕榜。
也就片刻的功夫,芯灯便拿定了主意:
“我从梁州来,我回……”
说着说着,芯灯一拍脑门:
“我知道我应该去哪儿了!我要去重云山!”
“重云山?”
伏虚似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芯灯不吝啬给他解释:
“重云山在我们梁州边界上,算起来是在云洲境内。传说那里住着世外高人、洞悉这世间万事。这世上有仇未报、有愿未了之人,都可以去投效。……我查不出师父的尸骨去了哪里,但重云山上的人一定能查出。我回梁州、上重云山。”
“云洲?”伏虚铺捉到一个敏感的字眼,不着痕迹地追问,“这重云山若真如此厉害,咱家怎么从未听过?”
“师叔久居宫中,自然对江湖之事知之不多,而且……东都离云洲实在太远了。我家在梁州、离云洲又近,重云的大名可是人尽皆知。不过……”芯灯挠挠头,“重云山也是近几年来才名声在外的,而且……也不是所有投效之人他们都收,我也不知道行不行……但我总要先回去一趟的。”
伏虚的视线落在芯灯手里的包袱上,看样子这憨和尚是要将那一捧土带回梁州了。
“也好,若咱家这边事了,查出头绪,我便去云洲寻你。若你没能上山,我便再去梁州寻你。”
伏虚说着,浑然不觉这是个多么遥远的约定。
“好,我若没能上山,就在梁州梵净寺等着师叔。如果明年冬天还等不到师叔,我就回来这东都……自己查下去。”
“总之,我一定要让师父入土为安。”
芯灯目光灼灼。
40.第三个前夜(上)
伏虚和芯灯在出城的一个路口分开。
伏虚一个人走进一截人越来越少的巷道,这里已经是城郊,以他的步速,没用多久便走到了一处宅子前。
这个宅子很大,像是某个没落官员的府邸,伏虚沿着院墙走了一会儿功夫才走到正门。这周围显然也没有旁的人家,不知是搬走了还是别的原因,总之看起来荒凉不少。但这份荒凉正中伏虚下怀,他可不希望有人跟着他。四下探知了一下,伏虚料定这四周无人,才伸手将眼前宅门上的封条扯了下来,推门进去。
进到院子里,更加证实了这是一处荒宅的事实。
院里陈设荒败,原来像是栽种了花圃的地方,只剩下了些枯枝败叶,一看就是长久未有人经营的样子。但是,整座院落虽然看似荒败,但还算整洁,陈设之物并没有杂乱之感。从地上灰尘划出的痕迹来看,不太久之前应该还有人打扫过。
伏虚没有在院落中停留,他似是对这里并不陌生,穿过几条连廊几个门庭,终于在最里面的一间正房门前停下了脚步。
伏虚抬手敲了敲门,里面自然是没有声音,他便推门进去了。
这是一间很大的卧房,靠西边放着一架两进的大床,所饰花纹精致繁琐。靠近床不远的位置有一副金丝楠木的椅子和桌几,论做工和材质,与那床一样,给人一种这屋子跟这座荒宅的气质格格不入的印象。
伏虚就在那椅子上坐了下来,他要在这里等一个人。
日头渐渐低落,在最后一抹日光落下之后,夜幕慢慢掩盖了整座东都。今日外面的天竟然连一丝月光都无,以至于荒郊这座宅子在这样的气氛中更显得寂静诡异。
但这对于轩辕樾来说这样的天气也实属平常。他手持一盏简单的灯笼,像是街市上随处可见的那种纸糊的样式,如常地打开角门的锁,正要进去的时刻,眼睛瞄到了一旁正门处被撕毁的封条。眉头紧紧地皱起来。
轩辕樾走进门内,将角门从内拴上,而后站在院中停留了一会儿。
人不在这里。
但……
轩辕樾飞身疾驰,片刻之间便到了最里面的一处院子的正门前,飞起一脚就踹开了门,同时喝道:
“谁在那里!”
门被踢开的一刹那,轩辕樾的灯笼也同时被送了出去,于是正对着门而坐的人面容便出现在了轩辕樾面前。
轩辕樾霎时有些意外:
“大司空?”
继而又有些戒备:
“你怎么在这里?”
伏虚截断了轩辕樾推来的内力,将灯笼稳稳接在手里,而后不紧不慢地将它轻轻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整个房间这才算是有点光亮。
伏虚的语气也跟他的动作一样,不紧不慢:
“自然是为了等王爷。”
“你怎么知道本王会来这里?”轩辕樾的语气里已经有了怒意,“你怎么知道这里?”
伏虚站起来,朝轩辕樾的方向挪动了两步,忽略了那人语气的中的怒意,只笑着面对他:
“王爷哪来这么大的气性?…话说……”
伏虚偏头看向轩辕樾身后,挑眉。
“黥家那小十郎呢?今日怎么没跟来?”
轩辕樾僵了一下,一时噤了声。
伏虚观他神情,脸上还算柔和的笑意敛了去,眸中多出了几分了然、只是那了然中多了一分不屑的意味。
也不过一瞬,伏虚便又换上了一副笑脸,只是这一次的笑容倒比刚才显得冷了些:
“樾王……也不过如此……”
说完,伏虚悠哉回到了方才起身的地方,重新坐了。
轩辕樾垂于身侧的手狠狠握成了拳,但最终他还是压下心中起伏的情绪,平板地问:
“大司空怎会来此处寻我?”
伏虚静静地看着他,状似平常地回答的他的问题:
“王爷每月朔日便会来到这里,如此这般已经八年有余……只是以往王爷来,身后都跟着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尾巴……王爷的心思大多都在他身上,自然对旁人的察觉就少些……”
“你调查我?”轩辕樾眼中的怒意掺了些狐疑,但马上,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是陛下?……”
伏虚没有否认:
“咱家对王爷的私事并无兴趣……但或许,王爷想知道的事情,咱家碰巧知道……”
轩辕樾:
“本王想知道什么?”
伏虚笑起来:
“王爷想知道什么~在下可不清楚,王爷不妨自己想想。”
轩辕樾沉默了。
他确实有事想问伏虚,自从大司空追捕刺客回来之后,他就在找机会见大司空一面。只是伏虚复命之后便在宫中闭关不出,说是受了伤,轩辕樾也不好打扰。
轩辕樾跟大司空平素并无交情,所以陡然在这里见面,要说不意外那是不可能的。
今天他没有进宫,但南卫军的奏报早已送到他面前。奏报上说,大司空在奉国寺闹事,毁掉了奉国寺的宝塔,陛下遣人去请大司空面圣回话,但大司空却抗旨而去。
“大司空今日为何不去面圣?”
轩辕樾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伏虚并没有绕弯子:
“咱家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那大司空为何又来见本王?”轩辕樾语气严肃起来,“大司空就不怕本王将你拿下?交予陛下处置?”
伏虚轻笑出声:
“你没有那个本事~”
这倒是实话。
被人当面轻视,轩辕樾却没有生气,直到现在,他基本上可以确定,伏虚来寻他是有对他有所求:
“大司空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伏虚这下正色起来,颇为认真地道:
“咱家需要王爷帮忙回忆一件事……”
“若王爷可以告知,在下同样可以告诉王爷一件……王爷一定会感兴趣的事情~”
轩辕樾的心虚已然平稳:“什么事?”
伏虚缓缓开口:
“开元三年九月望日那一夜……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轩辕樾怔住,他未料到伏虚竟然问的是此事。
在伏虚紧盯着他的目光里,轩辕樾沉默良久,才艰难地出声:
“大司空缘何要问……这么久远的事情……”
伏虚幽幽开口:
“王爷不要推脱说不知情,咱家记得很清楚,那一日是王爷进宫当值,守在祈祥殿外……”
“陛下那日就在殿内,后来祈祥殿就走了水……死了很多人……”
那一夜伏虚不在宫里,因为前一天无名圆寂了,他在翌日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去了奉国寺。原是为无名送行,因为炁谷不陪他去,他还赌气在寺中住了一晚没有回宫。隔天一早听到了宫里走水的事情,因为担心炁谷他便提前回了宫。
最终也没能目送春生入土为安、连他的尸体也没有见到就回去了。
再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至于芯灯所说的东都法会他也错过了。对于春生的后事的消息,伏虚草草而过、他们这一生最终是虎头蛇尾了的。
春生没出家前,只是他的挚友,两人同为武学痴迷又同样悟性极高,伏虚一直以为他们不会真的分开。就算春生离开他几年后回来,在江湖上多了个“无名子”的名号,伏虚也没觉得怎么样,他们并不生分、反而彼此切磋的时间更多了。
直到春生出了家,有了一个让伏虚有些难过的法号,焚忧。
春生想焚之忧,究竟是何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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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虚不敢细想。
开元三年九月望日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伏虚并不知晓。他只知道那一晚炁谷和皇帝在祈祥殿呆了一整夜,他只知道那一夜祈祥殿送出了很多尸体。
那一夜之后,炁谷就病了、很久没有出门,甚至在那不久后的几天就永远离开了他。
离世前,炁谷叮嘱他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提防陛下要害他。
卷地风来忽吹散,人生多事总突然。
不过是几日之间,伏虚便同时失去了这此生唯一的爱人和唯一的挚友。
那种悲伤甚至连伏虚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挺过来的。
他仿佛将悲伤都封在心底,不愿去触碰、更不愿去多想。
连带着的,与那二人无关的所有事情,伏虚也不再愿意放心思。
本来,很多事情在伏虚的刻意的回避下,已然几近被他淡忘。
但就在今日,在他坐在这屋中等待轩辕樾的时间里,当年的发生的事情却不可控似地纷纷涌现了出来。
他接连失去两位至亲挚爱之人,几乎是出于本能的,伏虚觉得:开元三年九月望日那一夜,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却是很重要的事情。
轩辕樾这一次没有再多话,而是提了另外一个问题:
“那大司空能告诉我什么?”
伏虚:“王爷想知道什么?”
轩辕樾:“确有两件事情,是现下本王想要知道的……只是在那之前,大司空能否先回答本王一个问题。”
伏虚:“王爷请讲。”
轩辕樾:“那夜的刺客真的死了吗?”
伏虚:“没有。”
轩辕樾眯了眯眼:“大司空这是欺君。”
伏虚难得叹了口气:
“咱家复命之时确实是以为他们死了……即使没死,那也是活不了了的……”
“咱家也是今日才推断出,那两个人或许并没有死……”
因为芯灯。
伏虚在等轩辕樾的时间里,想起白日遇到的芯灯,几日前他还为那刺客舍身出手,而今日却全然无事人一般。虽然他与芯灯并没有再提起刺客的事情,但伏虚想,那两个人应是脱险了,所以那小和尚从见到他开始,才会那般随行自然、没有任何愤慨和悲伤之色。
只是伏虚自己也想不通,那两人即便是活着,也是四肢全废的废人了……
但那小和尚竟然也没有迁怒于他,待他还算亲和平常,是因为忘记了?还是……
伏虚没有再深想下去,他有一种预感,若那两人还活着,他们一定还会再见。
不知为何,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轩辕樾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轩辕樾笃定那夜的刺客之中,一定有一个是跟黥朗有过交情的,至少,是知道黥朗下落的人。
轩辕樾此刻对伏虚的戒心已放下大半,对方将如此大的一个把柄交到自己手里,想来真如他所说,今日来寻自己,只是为了想知道一些事情。
“大司空可知那刺客身份?……可是东都之人?”
轩辕樾机警地追问了一句。
伏虚摇头:
“不知……若是东都之人,连日来搜捕定不会一点踪迹都不漏……应是已离开东都了……但王爷何以觉得…那人是东都之人?”
轩辕樾模糊道:“只是感觉……”
他自然不能说出,那刺客能唤出他的字,一定是认识他的人。
伏虚看轩辕樾的神情,猜到他有所隐瞒,但此事他原就不在意,于是也不追问,只开口说起此行的目的:
“那现在,咱家想知道的事……王爷可否告知?”
轩辕樾自觉那夜之事,仅他知道的那些,并无不可说之处,并没有隐瞒,将当夜之事娓娓讲于伏虚听……
41.第三个前夜(下)
开元三年九月望日那一夜,轩辕樾其实并没有做多少事,但他确实记得非常清楚。
那一日的白天,陛下亲自吩咐他说,要他亲自守卫皇宫,甚至将御林军调离了祈祥殿,只在院外的宫道上护卫。祈祥殿前,只留轩辕樾一人守护。
这样的安排很不寻常,对此,轩辕昊翀的解释是,当夜太卜要为他办一场重要的祈福,祈祥殿不能有任何非诏之人进入。
轩辕昊翀并没有说具体是何名目的祈福仪式,轩辕樾也没有问。
即便如此,为了以防万一,轩辕樾还是调度了南卫军守卫在与祈祥殿临近的所有宫道上巡视。
当夜傍晚,仪式开始之前,一队黑衣黑面的人抬着陛下的轿子进入祈祥殿,太卜炁谷就跟在队伍的最后面。
那一队十二人,轩辕樾认得,那是轩辕昊翀的死士。
自他们进入殿中之后,整座祈祥殿便戒严了。
后来里面似乎传出过一阵打斗的声音,再后来,过了两刻钟的样子,里面就没了声音。
在打斗声传来的时候,轩辕樾原本应该进去护驾的,但是轩辕昊翀曾给他下了死令,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放任何人进去打扰,包括他。
轩辕昊翀再三强调这是非常重要的仪式,且轩辕樾对于太卜这个人,多少有些忌讳,加之,里面的人都是天子近侍,并无需要特别提防的地方。
所以奉命守在外面的一整晚时间里,轩辕樾真就没有进去。
直到祈祥殿走水。
祈祥殿显出火苗和焚烟的时候,轩辕樾忍不住推开了殿门。
但是,当轩辕樾进去的时候,却发现,轩辕昊翀正将手里的烛台扔向还未被火苗舔舐的一侧帏帘。
而太卜就站在陛下身后,回头淡淡望他。
“陛……”一个“下”字未出口便生生卡在轩辕樾的喉咙里。
轩辕昊翀头也没有回:
“朕不是说了吗?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进来。”
轩辕樾敛气行礼退出了门外,并喝止了看到火光从近处赶过来的官兵,让他们回去。
直到浓烟滚滚从殿内冒出,轩辕昊翀和太卜双双从门里出来。轩辕昊翀这才对轩辕樾说:
“兄长,传令救火吧。”
轩辕樾心有疑问,但他没有多问,只是听命吩咐人来救火。
那场火很快就熄灭了,火灭之后士兵们整理宫殿,从里面抬出十二具尸体。
这件事后来处理的非常痛快,死掉的人原本就是陛下的死士,又是尽忠而死,并没有任何人过问。
但是留在轩辕樾心底的疑问,也同样无人过问。
陛下不说,那他就当做那日他并未闯进去、什么也没有看见,一切也都无事发生。
事实上,后来轩辕樾也是那么做的,虽然不知道轩辕昊翀的谋划,但他自那天起也便再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
自然包括对如今问起此事的伏虚。
伏虚听着轩辕樾的讲述,竟不比他听到的传言多多少,只是多了一个细节,他敏锐地抓住了,没有放过:
“王爷是说,那日从祈祥殿抬出来尸体都是死士的尸体?”
轩辕樾:“是,进去了十二人,抬出来的也是十二具尸体,这期间并无旁人进入过那里。”
伏虚:“王爷可认得这十二位死士?可知他们平日修习的哪路武功?”
尽管轩辕樾有所隐瞒,但伏虚依然点出了一个疑点。
那些死士是怎么死的?
难道是皇命让他们自杀的?
这想法多少有几分荒谬了,但是除了这个结论,轩辕樾居然一时想不出其他。
轩辕樾摇摇头:“我并未见过他们的真容,更未与他们交过手,自然不知。”
伏虚:“那王爷何以断定,他们就是陛下的死士呢?”
轩辕樾沉眸:“只是感觉……大司空如此一问,本王也有些不确定了。”
伏虚没有放过轩辕樾脸上的表情,轩辕樾不像在撒谎,伏虚于是放弃了追问。
看来这事中多有疑点,却连轩辕樾这样的天子近臣也是不知道的。
不止轩辕樾,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炁谷就是当事人,但他什么都没有对自己说过。
那夜之后没多久他便抛下自己去了,只在临终留下了那样一个奇怪的叮嘱。
炁谷在死前的最后一刻,拿着一个陌生人的画像对伏虚说:
“倘若有一天,陛下派这个人来接你回宫,那切记不能跟他去,不要回宫、什么都不要拿,直接离开东都。切记切记!”
那时的伏虚泪眼磅礴,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为让他安心,一遍遍重复:
“好,我记住了,如果陛下派这个人来接我进宫,我不能跟他去,不会共什么都不要拿,直接离开东都。我记住了,我不回宫、直接离开东都……”
那人一脸温柔地抚上伏虚的脸:
“伏虚啊……这世上人心险恶,你千万不要再相信这宫里的任何人……不要相信他们……离他们越远越好……”
……
到底是什么让炁谷说出这样的话,又是什么,让炁谷如此不安?
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自己如今找到轩辕樾来这里,依旧无甚收获,这样伏虚的心里难免多了一层失望。
轩辕樾打断了伏虚的沉思:
“大司空可还有话要问?”
伏虚摇摇头,他知道,樾王能说的都说了,自己也问不出什么了。
轩辕樾:“那大司空可否回答本王一个问题?”
伏虚:“什么?”
轩辕樾:“大司空都调查过本王什么事?”
或者说,陛下调查过本王哪些事?
轩辕樾在今夜见到伏虚才第一次意识到,或许轩辕昊翀在暗中在调查自己?这个发现让他心惊。
毕竟,身为大司空,伏虚没有理由对自己的行踪和这处不在册的宅子如此清楚。
伏虚目光深深:
“并无很多,不过是近两年来,王爷与黥家那小郎有关的行踪……”
竟然是自己与黥朗的事……
可是这些事,陛下原本便知道,他并没有瞒过他。
伏虚没有理会轩辕樾的心思,只是将话继续说下去:
“至于这处宅邸,陛下并不知咱家来过……前些年,咱家有此路过此处时撞见过王爷和那小郎,方知晓这宅子的存在……”
“因此丞相去世之后,咱家多来过几次……原是想看看那小郎是否被王爷藏在了此处……”
轩辕樾脸色不太好看:
“大司空不免对十郎也太过挂念了吧?”
看着轩辕樾一脸不悦、小气巴拉的样子,伏虚忍不住有些失笑:
“咱家今日见王爷并没带那小郎来,便知王爷如今是跟轩辕昊翀站在一起的……想必王爷已将那小郎关在哪里看管了起来,既如此便好生照看他些,莫要被旁人害了去才好……”
轩辕樾素日就有因黥朗而拈酸吃醋的小气名声,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他竟然是连自己的那份醋都吃,伏虚心里忍不住对此人的秉性啧啧称奇。
轩辕樾听得皱眉:
“什么叫被旁人害了?谁要害他?”
见伏虚看自己的眼神颇为奇怪,轩辕樾愣了一愣,却冷静下来:
“大司空可是知道些什么?”
伏虚淡笑:
“丞相去世后几日,咱家在来这里的路上,路过了尚书令府上,见到一个郎中……那郎中是个秀才模样、很年轻但头发花白,右眼代目……咱家略打听了一下,说是那尚书千金染了风寒,专程请郎中来看……只是……”
轩辕樾听到此处,忽然整个人怔住。
头发花白、瞎了一只眼的年轻郎中……
不就是他当日请来为黥朗看病的那一位吗……
轩辕樾的心忽然颤了一下,他听到自己平板而僵硬的声音在追问:
“只是什么?”
“只是东都中人或许不认得他,但咱家却认得……”
伏虚接着自己话头,继续说着。
“那郎中……出自唐门~”
“是唐门年轻一辈中最擅长用毒的……”
“用毒的”三个字伏虚刻意说重了一些。
轩辕樾身体忽然有些不稳,他慢慢踱步去了对面的椅子上,扶着那椅子的扶手,缓缓地坐下。
伏虚看到轩辕樾的神情有点意外,不知何故,那人扶着椅子的手甚至在微微颤抖。
“王爷?”
轩辕樾勉强收敛心神,重新望向伏虚:
“大司空说的…要害十郎的人……是那郎中?”
伏虚露出一副你是不是傻的表情:
“谁都知道,尚书千金就是未来的王妃,王爷与那小郎的事情东都之内并不是秘密。丞相一死,婚期将至……若咱家是那尚书小姐,此刻不下手,更待何时呢?”
轩辕樾的心中,现出一点后知后觉的痛意。
那日请那郎中来,并无什么异常……但那郎中走后没两日,黥朗的眼睛便看不见了……
他以为是黥朗执意用练功发泄走火入魔了,还一气之下封了他几个大穴……
难道……
见到轩辕樾的脸色忽然发白,伏虚沉了脸:
“他们得手了?~”
轩辕樾点头又摇头,一时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伏虚目露诧异:
“黥家那小郎死了?”
“没有。”轩辕樾苍白着一张脸,“实不相瞒,十郎现下并不在东都,他跑去了云洲……”
“云洲?”
伏虚忽然觉得这个地名有点熟悉,近日在哪里听过一般,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了。
那处的轩辕樾却忽然开口了:
“大司空,本王想与大司空做一桩交易,不知大司空感不感兴趣?”
伏虚不感兴趣,但不妨碍他多听一句:
“什么交易?王爷不妨先说来听听~”
“大司空帮本王一个忙,将黥朗从云洲好好带回来。本王可以为大司空做一件事……任何事。”
“任何事?”伏虚挑眉,“王爷这是任咱家开条件的意思?”
“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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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刺杀陛下,无论是何事,本王都可为大司空效劳一次。”
轩辕樾补充了一句,像是怕伏虚拒绝,思忖片刻又换了个话头。
“本王素日听闻大司空好武,可惜东都之内、连能与大司空交手一个回合的人都无……此番大司空若去云洲,一则帮本王的忙,将十郎带回,二则……云洲高手如云,就本王所知的……能与大司空交交手且很可能不输的,便有一位……”
轩辕樾觑着伏虚的神情,果见那人眼中似燃起了一丝兴趣。
“谁?”
“重云宫主。”
“那是谁?”
伏虚本能觉得,这个说法很熟悉。
“黥十郎此刻,就在云洲重云山。”
伏虚想起来了,这不就白日里那小和尚说要去的地方吗?
怪哉他方才觉得云洲这个地方有些耳熟,原来是白日才刚听过的。
“那重云山上,有个江湖门派,叫重云宫……据说那重云宫主武功盖世,自称当世无敌手,颇为自大,从不将当时英雄放在眼里……大司空此番若去,与其交手一二,若能将其打败,也好搓搓此人的狂妄……”
夸张一些无无妨,即便是无中生有,只要能让大司空燃起兴趣,就可以。
轩辕樾心下盘算着,他今日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若不能敌……大司空也算是遇到了一个好的对手,并无损失……”
轩辕樾觑着伏虚的脸色,又是一番鼓动。
“哼~”
伏虚冷笑了一声,不知是在笑自己话里的重云宫主,还是在笑别的。
轩辕樾决定再说点实话:
“实不相瞒,本王此前已然派出过几次人手,折损了大半……不是死了就是失踪,回来的没有几个还都受了重伤。……可见那重云宫主确是有真有狂妄的资本的……”
事实上,轩辕樾派去的人连重云山在哪里都没有摸清,更不可能见得到他嘴里所说的重云宫主。但若不如此说,想来也很难说动这大司空走这一趟。
伏虚目光沉沉,并不表态,只安静地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轩辕樾忽然就有些沉不住气,待要再做些什么的时候,对面的伏虚忽然开了口:
“咱家知道王爷在用激将法……不过,咱家确实对王爷所说那人有了些兴趣……”
“大司空当真愿意跑这一趟?”
轩辕樾语气里难得有了不加掩饰的喜悦。
伏虚垂目:“只要王爷兑现方才的承诺……”
“什么?”轩辕樾愣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大司空有事需要在下效劳?现在?”
伏虚点头:
“正是。咱家此刻便有一事,想托王爷帮忙……”
这还真是太巧了。
轩辕樾没有想到,自己方才承诺过的话立时就要兑现,但他方才承诺并非不是真心,此刻就能践诺反而叫他安心。
“大司空想让本王做什么?”
“咱家想要王爷帮忙查一查,开元三年九月望日那一夜,抬进祈祥殿的轿子里,坐着的是何人~现下又在何处~”
伏虚幽幽说出自己的条件,原本他是想自己的查的。却没想到今日遇到樾王有此一托,既然樾王可以效劳,多一个人,他就能离真相近一步。
伏虚心中其实有个猜想,但他实在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今日之后自己将离开东都。皇城之中,自然是轩辕樾更加近水楼台一些。
但轩辕樾却沉默了。
“怎么?王爷后悔了?”
伏虚冷笑了一声。
“后悔也来得及,毕竟王爷所求,咱家还并未做到……方才的话,咱家就当王爷没说,咱们谁也不欠谁……”
轩辕樾在犹豫,他很想让伏虚换个条件,但显然不可能。
轩辕樾知道,若自己此刻提出换个条件,那伏虚定然甩手而去。
那人,不是能讨价还价的性格。
“本王答应你。”
虽然轩辕樾直觉他不应该答应,但若真的错过大司空、日后怕是再也没有人能将十郎给他带回来了。
对于带回十郎这件事,他不想反悔。
“王爷答应了?”
伏虚也很意外轩辕樾的干脆。
他以为轩辕樾要反悔,毕竟这多少也算是背叛轩辕昊翀,而轩辕樾在轩辕昊翀和任何事之间做选择的时候,都会选轩辕昊翀,从无例外。
伏虚忽然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人来,或许自己此前对于他和黥朗之间的看法,有些偏颇。或许他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对那黥家小郎的那么薄情。
“本王只要查出那人是谁、此刻身在何处……旁的事情,本王不会再插手……”
轩辕樾可不想查出这些之后,伏虚又要他将人救出什么的,他不想多生事端。
伏虚点头:“自然,咱家只想知道那轿中人是谁,此刻又身在何处。”
其实,即便只知道那人是谁,伏虚也就满意了。
“王爷若答应,那黥家的小郎,咱家定给王爷全须全尾儿地带回来!”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42.云王府(上)
(1)
自从十一年前,万莲姗入住东宫、其父万平疆带兵出征云洲之后,东都里的这座万氏府邸于很多人来说就成了空宅。及至云洲大捷,万平疆被封为云王,这座府邸也仅仅是换了一副匾额,依旧低调地坐落在这东都之中。
从前的门庭若市,早只余门可罗雀。
其实云王府也并不是没有人了,相反的,府里一直都有一应下人在打点整理,并没有真正的荒败。且东都高门,多少与市井之间有些生意往来,云王府在东都家业不多,但也有一些,这些年来,也是府中的管家在打点。
说起这云王府的管家,极少有人见过,但是见过的人对其才干品行都能给出一个“惊才绝艳”的评价。
轩辕上虞同样如此。
原本,云洲的使臣是住在驿馆,但临行前,想必云王有嘱托,使臣一早便去了云王府,从那里出发去云洲。轩辕上虞得了信,送使臣的太子车驾便也来了云王府。
歆儿不常出宫,一直在马车上东张西望、见到任何稀奇的东西都要拉着哥哥看一看。但好在,歆儿贪玩虽贪玩,品性还是非常乖的,知道哥哥出来是有正事,也不闹着要去旁处什么的,一路上乖乖跟着哥哥一起来了云王府。
“云王府好玩吗?有宫里大吗?”歆儿仰着张小脸问题多多,他对什么都好奇。
轩辕上虞失笑:“那只是座王府,怎么会有皇宫大,怕是要小上不少。”
歆儿失望:“啊,那云王府岂不是很无趣。”
轩辕上虞:“什么云王府云王府的,那是舅舅家。”
歆儿撇撇嘴:“舅舅又不在家……”
轩辕上虞:“舅舅这次给歆儿送了玩具,歆儿喜欢吗?”
歆儿咧嘴笑:“喜欢喜欢~”
云洲的使臣这次除了上贡,还给皇后及两位皇子带了礼物。轩辕上虞收到的是一本《读史方舆纪要》、轩辕歆收到的是一盒九宫木匣,匣子里装着各色木刻玩具共九件,件件巧夺天工,歆儿爱不释手。
轩辕上虞见弟弟欢喜,他也忍不住嘴角有了笑意:
“那……即便舅舅不在家,一会儿到了那里,可不许胡闹。歆儿要听话,不然舅舅生气了,以后就再没有礼物给歆儿了。”
歆儿虽然并不觉得连面都没见过的舅舅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但他还是乖乖点了点头。
轩辕上虞和轩辕歆从出生以来就从没有来过云王府,这还是第一次。两位皇子殿下只大概知道东都里有这么一处宅邸,但因为那宅子里并无跟他们有关系的人,所以从来也没放在过心上。
就连皇后娘娘本人,也在万氏出征并驻守边疆之后,对于这座曾经的家似乎也淡忘了。
若不是前些时日,去给母后请安时,母后偶尔提及让他来看看的话,轩辕上虞也不会有今日的行程。
太子偶尔获准离宫也是近几年的事情,再者就像歆儿说的云王府并无主人,只有一些管家的奴才打理着,自从万平疆出征之后,就连皇后也从未再提过这里。
云王府,仿佛被所有人遗忘了。它明明就在这东都,却仿佛随着主人的离开一起消失了一般。
所以,原本以为这会是一座比较荒芜的府邸的两位皇子,在云王府门前下榻时对这里没有过多少想象、自然也不会有多少期待。
这导致,当府内之人听到传话,与云洲使臣一道开门迎出来时,轩辕上虞遭受到了来自云王府的第一个震撼:
——几乎是在甫一照面的刹那,他的目光无法克制地、被走在身着官袍的使臣身后那人吸引过去。
那是怎样一个妙人啊,头顶玉冠,身着一身简单而常见的青布衣,但朗月芝兰之姿容却怎么都掩盖不住。
轩辕上虞不是没有见过美男子——好吧,他确实也没有见过很多——但来人跟他见过的所有好看的人都不一样。
他不仅好看,即使走在后面、那沉目迈步之时的飒爽之气……抬目拾路时的眉眼之间怎么就那么……那么矜贵呢。
看衣着,明明并非有身份的人,甚至还比不上那两位使臣。
“云洲差使龚长师拜见太子殿下、三皇子殿下”,身着使臣官袍的人下拜。
“云王府管家偃祁山拜见太子殿下、三皇子殿下”,那玉树仙姿之人开口。
他竟然是云王府的管家。
一个小小的管家居然是这样的人才。
轩辕上虞愣在原地,一时看着那人,便有些失神。
歆儿见哥哥迟迟不说话,伸手抖抖他的衣袖。
轩辕上虞回神,见歆儿用口型在叫他:哥哥、哥哥
轩辕上虞摸摸他的头,开口道:“免礼。”
各位平身站定,太子正色了一些,镇定心神地将今天来的目的说完:
“此番来使万里朝贡,云洲拳拳忠心、圣心已鉴。陛下感念云洲百姓辛苦,特许免云洲十年赋税,以慰百姓,圣旨在此,爱卿接旨吧。”
太子说着,将方才从侍从手上接过的圣旨放在了使臣的手里。
“谢陛下圣恩,谢太子殿下。”
使臣下拜,众人也一起下拜。
诸方礼毕,使臣便上前告辞:
“臣这便启程回云洲复命,殿下可有什么话要带往云洲的吗?”
轩辕上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需要带给外公舅舅,何况当着这许多人,便笑着回答:
“告诉外公,就说母后安好,我也安好,请外公舅舅安心。”
歆儿忍不住插嘴:
“舅舅送来的礼物歆儿很喜欢,歆儿还想要,让舅舅下次还给歆儿备一些……越多越好,这话你一定要带到,千万别忘了,重要重要。”
在场的人忍不住都笑起来。
使臣也笑:“臣一定将话带到,不辱使命。”
说完又朝那管家拜了拜,才正式与轩辕昊翀告辞:
“殿下留步。”
使臣带来的人不不多,门外的马车却有两辆,从京城带回的东西似是不少。那人翻身上马,最后揖了一礼,便策马离开表去不提。
直到目送使臣离开,轩辕上虞方有些失落起来。
他方才忍住没有问云洲的境况、也没有问问外公和舅舅的近况,还是显得生疏失礼了些。
自送走了使臣,偃祁山的注意力便在太子身上,此刻觑着他的神情问:
“太子殿下可是有什么话忘了交代?”
轩辕上虞心内想着事情,目光并未自使臣离开的方向收回,只淡淡回道:
“无妨,不过是些家常……合不该耽误使臣行路……”
虽如此说,但语气中带出的一点惋惜,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
祁山莞尔,也不追问,只上前揖了一礼:
“两位殿下初登云王府,云王虽不在,但这阖府之人也甚是挂念两位殿下……两位殿下不妨闲逛一遭,小人不才愿为两位殿下向导。”
轩辕上虞这才发现,他们说了早半天话,此刻竟然还只是站在云王府的门庭里。连大门也没完全进去。
歆儿倒是个耐不住的,听到不用现在就回宫,他整个人就开心了,“好呀好呀”地应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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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辕上虞自然没有不依的,这话其实也正中他下怀。从见到祁山第一眼,他就不想这么早离开了,此刻正好、连借口都不必找。再者说,云王府毕竟也是舅舅家,自己好容易来一次,游览一番总是要的。
(2)
院中的凉亭里早已备好了清茶和点心,轩辕上虞领着歆儿跟着祁山通览了一番,正觉想停下来便走到了这个亭子。
歆儿见他们大人有话要说,便吵着要去假山那边玩,轩辕上虞同意了,只吩咐随扈跟着。
祁山笑看他安排,两人落座之后,祁山一边为太子斟茶一边状似不经意地说:
“在云王府,没有人能伤到三皇子,殿下放心。”
不知为什么,轩辕上虞觉得这句话似乎另有深意。
但细想之下,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这话从那人嘴里说出来,便说不出地熨帖。
轩辕上虞是愉悦的。
祁山见他神情轻松,便又重提起了话头:
“在下时有书信来往云洲,殿下若有话要带与云王,在下可代劳。”
此人方才在门外还自称小人,此刻坐定便改称在下了,可见其在这云王府里的身份,不会是个小小的下人。
轩辕上虞看对面那人抬手提壶、斜腕斟茶,青布衫子里露出一节白细的手腕,瘦而长的手指布着几缕看似颇有力量的筋脉、一种别样的优雅便从那经脉蜿蜒自淡琥珀色的茶水潺潺而下。
“怪不得母后要让孤来此看看……”
轩辕上虞不觉将心里的话说出了口。
“什么?”祁山抬眸。
轩辕上虞摇了摇头,止住了心中的想法。
“倒无大事……”轩辕上虞将自己的目光从那人手腕上移开,“只是挂念外公舅舅们身体可好……方才未与使臣嘱托,想必外公舅舅要怪我失礼了。”
“殿下多虑。”祁山将茶杯端至对面少年面前,目光自然地从少年面上掠过,“在下月前刚从云洲回来,王爷身体还算硬朗,虽出行不便但有世子和蒙公子终日相伴,也是舒心。至于世子和蒙公子…每日也多是忙些云洲公务、世子理政、蒙公子治军;他们二位倒甚是挂念皇后和两位殿下,此遭遣使来朝也是为看望亲人。”
“舅舅甚是挂念……”轩辕上虞低眉擒茶,吹拂过那飘在茶汤之上的浮叶,目光有些怔怔,“孤知道……”
“之前舅舅送进缉熙殿的书信,孤看了,心下安定许多……却不想舅舅远在云洲,竟然连孤的小事也会放在心上……”
轩辕上虞说的是自己被禁足之时,云王送给他的书信,那信落款之处,写着“云王府”。
“那封书信并非云王亲笔,是在下代笔罢了……”祁山眼带笑意的看着轩辕上虞,“殿下日后总会收到云王亲笔,自然便会知晓了~~云王远在云洲,与东都之事并能立时知晓、为不让殿下这里少了照应,才遣在下在这东都之中,为殿下筹谋一二……”
祁山开门见山,并不看轩辕上虞脸上神情如何,只在他放下的茶杯里,轻轻续了一注进去。
“这也是皇后娘娘让殿下来此的用意……”
“想必娘娘已同殿下说过,无论殿下想求什么……云洲,都是殿下的后盾~”
祁山将茶盏又往轩辕上虞面前推了推,抬眸望他。
他竟然都知道?
自己与母后说过的话……这个人竟然知道!
轩辕上虞心中的诧异还是漫上了他的眉宇之间,那端方的容貌终于裂开一条缝隙,透出些属于少年人才有的惊疑不定来。
43.云王府(下)
“云洲十年来从无消息传回东都……孤只从母后那里听过一些舅舅们的事,但那也都是过去的事了……一直以来,本宫就算挂念舅舅,却也无从念起。”
轩辕上虞声音有些沉闷,言语之间略有迟疑。
从祁山对他说了同母后一样的话之后,他心中的防备就卸下了大半,此刻也愿意说些他心里压抑的琐事。
祁山望着面前少年,目光深深:
“云洲自被王爷收复那年起,陛下便将云洲赐给了王爷,并下旨云洲免赋二十年……云洲的政务一年奏奉一次,若无紧要之事,云洲不必差使往来东都……太子殿下可知……”
祁山的目光对上轩辕上虞。
“陛下并不喜看到云洲与东都往来过密……”
对方此话一出,轩辕上虞再次肯定,这位管家,就是云洲在东都的主事之人。
想必是舅舅很信任之人才会将他安置在此处吧。
轩辕上虞垂了眸子:“孤知道。”
祁山微微一笑:
“在下料想殿下是知道的……方才在一众人前才没有表现出对云洲的关切……”
“殿下此举…甚好~”
合乎礼仪、并无过分关切的态度,正符合太子对于素昧谋面的亲人“真实”的感情。
突然被这人夸了一句,轩辕上虞短暂地愣了一下。为了不显出自己此刻的失态,轩辕上虞抬手喝茶,遮掩了过去。
祁山并没有发觉轩辕上虞有何异样,只继续着自己的话头:
“殿下想必也知道,十年来从未朝贡的云洲……此番却为何突然来贡?”
轩辕上虞目露意外。
他不知道。
祁山和轩辕上虞同时意识到这一点。
轩辕上虞心念电转,云洲上贡与他有关?因为自己被禁足的事情?
“正是因为殿下被禁足一事……”祁山给出了答案。
他脸上的笑容淡了,看起来正色不少,只是眼里还存着一丝笑意,倒显得温和许多。
“太子殿下被禁足这样的大事,云洲自然需要表示关心。”
对面人眸光深深,轩辕上虞也不由心生几分暖意。
这确实不难猜,祁山先前一提,轩辕上虞便想到了。
云洲路遥,数月前丞相遇刺、自己被诬告禁足,想必云洲得到消息便遣使来朝了。想来上贡的也只是由头,让陛下看到云洲王对自己这个太子的关心才是主要目的。
只是,自己这坐冷板凳的太子,今日才得知原来在遥远的云洲,还有一份挂念是系在自己身上的……这冷板凳忽然就没有那么冷了。
轩辕上虞收敛心中乍现的那一丝暖意,重新冷静地回想这些事前后的关联:
“为何上贡的是玉石?”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从来不让自己过分侑于那些缥缈的温情之中,时时警醒自己,无论何时都不能感情用事。轩辕上虞相信自己的判断远胜于相信内心的感觉,他示人的那一面从来都是理智而自律的,旁人说他端方自谨倒是没有说错。
“因为云洲新掘出如此大的一块天然璞玉,世所罕见,自然要贡予陛下。”祁山抬手示意太子,“茶要凉了。”
轩辕上虞扫了一眼面前的杯子,却没有伸手端杯。
祁山笑,端了自己的杯子、抹着茶,低眉继续说道:
“还因为……陛下爱玉、身边又有善雕琢之人……”
轩辕上虞点头:“父皇是爱玉,特别是夏公公雕的玉尤其……”
轩辕上虞的话戛然而止。
整个大週王宫,只有夏凉的一手琢玉手艺当属一流,乃至整个东都都找不到第二人!
但夏公公不在了。
“荆山璞在无工剖……”
轩辕上虞轻声自语,祁山抬眸,静静地注视着他。
夏凉遇刺身亡、父皇身边已经没有雕玉的高手了。
云洲这份贡品另有如此深意吗?
轩辕上虞觉得自己的联想有点不可思议。
夏公公是近日遇刺的,而贡品几个月前就上路了,这不可能有什么关联。
但他就是忍不住这个荒谬的念头,他甚至在想,父皇也会有这样的联想吗?
轩辕上虞越想越觉得心惊,看祁山的目光也变的锐利起来。
祁山垂眸,似没有看到一般:
“无良匠,昆山玉徒,失明君,社稷将倾……这个道理,不知陛下会不会懂……”
轩辕上虞明显愣了一下。
祁山说完,悠然啜着自己手里的茶,待将茶碗移开唇边,才又将视线放在了轩辕上虞的身上:
“殿下,茶要凉了!”
这一次,轩辕上虞端起面前的茶碗,一饮而尽。
之后,目光又回到了祁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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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夏凉的死……”
话头再一次止住。
轩辕上虞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说下去了。
其实答案已经不重要,对他来说尤其如此。将夏凉的死跟云王府扯上关系对他并没有好处,更何况,无论真相如何,这样的猜测都不应该从他的口中说出。
所以,轩辕上虞止住了自己的话头,只有些犹疑地喃喃道:
“不知父皇是否也会如此联想……”
祁山挑眉,目露一丝欣赏,但他没有说话,只再次为太子斟茶。
斜风缓入,吹起对面那人的一缕的发丝,掠过流畅的温婉的下颌轮廓,引得轩辕上虞的视线再次落在了那张此刻镇静自若的脸上。
话到如今,轩辕上虞已经全然肯定,面前这人不止在云王府、或许在云洲,也是有身份之人。如此半晌,看那人坐于自己对面,神态不急不缓,并未有任何慌张之色、丝毫不觉得他们的聊天内容已经远超他们俩人该有的身份了。
忽然,轩辕上虞后知后觉地扫了一下自己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亭子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就连含章也只在亭子外候着,离这里也有一定的距离。而那人身边的下人也不知什么时候退到了亭子外面更远的距离。
一切在不知不觉间就被安排的如此缜密,想必这云王府上下皆听命于他,所以此人全然不担心他们说的话会被有心人听去。
其实从一开始,那人入座予他烹茶,就已全然逾越了奴仆该有的礼仪。想是那人仪态太过不凡、自己又生了亲近之意,竟然没有觉察对方僭越。
轩辕上虞心内忽然生出对自己这一疏忽的不满。
当然,面上是不显的。
“无论陛下作何想,殿下都不必忧心……”祁山再次将茶盏推向太子,目光坚实仿若实质,“云洲此次朝贡,本就是为了提醒陛下,太子殿下身后有整个云洲,任是谁,都不可轻动!”
“至于陛下作何种联想……”祁山微眯下眼,“那……都是王爷的意思!”
都是王 爷的意思!
这几个字掷地有声地砸进轩辕上虞的耳中,还是震动了他的心神。
仿佛要给他更大的安心似的,对面那人并没有停止话头。
“陛下若敢妄动东宫……王爷就会让他付出更大代价……”
祁山抬眸,其中尽是冷漠、却可见风云。
44.天子之盾(上)
“无论陛下作何想,殿下都不必忧心……”
“云洲此次朝贡,本就是为了提醒陛下……”
“太子殿下身后有整个云洲做盾,任是谁,都不可轻动!”
“至于陛下作何种联想……那……都是王爷的意思!”
祁山的每一句话,听在轩辕上虞耳中,都仿若有万钧洪钟之音,震的他一时说不出话。
有生以来第一次,轩辕上虞感受到了依靠,那仿佛是一种错觉,似乎跟大多数让他感到温暖的感情一样,下一瞬便会消失。
温暖的感情不会持续多久,这几乎是轩辕上虞本能的直觉,这种直觉从出生起便刻在了他的脑中,无理而顽固地存在在那里。
轩辕上虞的心,盛不住任何深情。
由此,他宁愿相信,自己感受到的那些,都只是错觉。
比如此刻,有所依靠的……错觉。
只是,即便是错觉,此刻也让他感到了踏踏实实的安心。
上一次在秾华殿母后明确表示她会支持他后,轩辕上虞也如此触动过一次,今日再次在这云王府中,亲耳听到眼前这人代表云洲王的表态,轩辕上虞生平第一次怀疑自己内心的想法。
或许这一次,并不是错觉呢?
或许自己的前途,并不像旁人口说的那样渺茫呢?
或许母后说的是真的,或许眼前这人说的也是真的,或许云洲真的可以做为他靠山……
或许,他并不似流言那般,是个母族凋败、父皇冷落、前途飘摇的太子……
恰在这时,对面那人忽然伸手,按住了轩辕上虞的:
“殿下安心。”
他有什么不安心的?
轩辕上虞霎时怔愣,下一瞬,意识到此人动作的刹那,他忽而有了些脸颊发烫的趋势。
轩辕上虞忍不住别过脸去,望向了亭下的空地之处。
歆儿在下面,却在此时兴高采烈地冲他招着手:
“哥哥,你看我放的风筝…飞得老高老高啦~~~”
轩辕上虞借此起了身,往那亭边站了站,大声笑对下面那小人说:
“歆儿真厉害!”
“哈哈哈哈哈哈哈~~~”
歆儿拽着一串悦耳的笑声和自己手里的风筝,又跑远了。身后有一些下人打扮的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轩辕上虞看着那些人,看着看着脸上的笑容便敛了起来,变的郑重了几分。
“殿下跟三皇子的感情,还真是好呢……”
祁山此刻已然站在了他的身侧。
“是…他是这个世上,唯一愿意,一直待我亲好之人……”
“我自然是要待他好的……”
轩辕上虞眼中含了一丝淡淡地笑意,幽幽回道。
祁山愣住。
不知有意无意,轩辕上虞自进府以来第一次,用了“我”字来自称,且这话中之意……竟显出几分凄凉之意……全然不似少年肺腑。
“话说回来,阁下这府上……真是藏龙卧虎啊。”
轩辕上虞望着祁山,目光有些深。
那些跟着三皇子的人,并不是寻常的下人,轩辕上虞料定,他们个个都是有些身手的练家子,甚至是此中高手。
“怎么会是在下府上?这里是云洲王府……”祁山微微笑起来,“是殿下的云王府……”
“至于那些人,不过是供府里贵人差遣的刀斧,既要为人刀俎,自然要锋利点才行……殿下说呢~~”
轩辕上虞静静地看着眼前人。
他很想问,若这府上之人可供孤差遣,那你……是否也可任孤调遣?
但他没有问出口。
轩辕上虞直觉,这种时候问这样的话并不合时宜,且他本能觉得,对面那人会不高兴。
“父皇不喜舅舅,云王府内自然要低调行事。这些年来,孤竟然从未从别人嘴里听过半句关于这府上的事,可见孤同旁人一样,低估了舅舅……是孤之过、合该早些来的……”
祁山望向远处,目光深邃:
“早来晚来……总归会来的……”
轩辕上虞侧目,却听到祁山颇为郑重的一番话:
“殿下或以为万氏戍边、王爷不在东都,皇后被陛下不喜、深居内宫不出,母族衰弱、殿下便无佑无援……但那都不是事实……万氏有从龙之功,世代忠心,即便是十年前,陛下也不敢对万氏赶尽杀绝、遑论今日。在对待殿下的事情上,云洲的态度,陛下势必是要顾虑几分的。”
“故,殿下勿忧。”
字字句句如清泉击撞溪石,沁得轩辕上虞心脾舒畅,击出一个由衷的笑容,虽然依然清浅,但那眼中的喜悦却是实打实的。
“孤记得了…你叫祁山……”
轩辕上虞背手,形容之间已有了些少年君王的威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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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姓偃名祁山,小字仓舒……”
轩辕上虞点头:
“仓舒,很好,祁山……也很好,大週之内的官员贵胄以山海地域为名的,孤只知道舅舅……”
祁山疑惑:“哦?此话怎讲?”
万旃君小字云舟,名与字均为其父所取,可这其中并无山海地域之意。
轩辕上虞想想,道:
“孤也是听母后说的,舅舅万云舟的云舟之名,原是外公立志收复云洲而化用云洲之名而取,为的是提醒自己早日收复失地……最终他老人家到底没有辜负年少的志向,得偿所愿了。”
祁山恍然而笑:
“原来如此……王爷对世子寄望颇厚……”
轩辕上虞也跟着笑了笑,而后认真问道:
“孤日后若有书信送予舅舅,可否命人来交予阁下代劳?”
祁山点头:
“殿下若有去往云洲的书信,而不便走官道的,皆可交予在下代劳。”
轩辕上虞又问:
“若孤想见你……可否再来舅舅这里叨扰?”
不知怎的,祁山感觉这句“想见你”分外令人在意,但他没有深想,而是点头应道:
“自然,殿下想来云王府,随时都可以……只是……”
“只是什么?”
轩辕上虞以为祁山要拒绝。
“在下曾在东都弈道馆,破过两个棋局,侥幸赢过馆主,在那里有一处静厢……若殿下有不便亲往云王府之时,也可去那里……”
轩辕上虞点头,忽又有一点惊奇:
“你居然赢过弈子道?”
这下轮到祁山意外了:
“殿下知道弈子道?”
“东都好弈者谁不知道此人……况且……”轩辕上虞忽然想到什么,“你不会就是传说中的……中的……‘布衣棋圣’?”
祁山没有否认:
“只一点薄名,没想到殿下却也知道。”
轩辕上虞这下忍不住感叹:
“东都好弈者皆知……”
祁山看出他也是好弈者之一:
“殿下若有赐教,可随时过来……”
轩辕上虞点头,面上显出一丝喜悦。
真好啊,他想。
在宫里能跟他棋逢对手的除了父皇就没有别人了,轩辕上虞是真心为与此人对弈而心动。
45.天子之盾(下)
翌日,还是京郊的那处荒宅,宅门上的封条已经重新贴上了。
没有什么人烟的巷道里走出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花白杂乱的瘦小老人。因为头发遮挡的缘故,来人的面目初望之下,很是模糊,几乎所有第一眼看过来的人都记不住这个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老人走的很慢,像是有些有气无力,直到走到那宅门前,似乎是累了,倚在门上靠着休息了片刻,才四下里看了看。巷道里此刻依旧没有人路过,于是他伸手推开了那宅门边的一扇小门。
一进门,一个身着常服手握佩剑的年轻人便上前揖了一礼:
“王爷已恭候多时了。”
那老人不满地瞥了来人一眼:
“破云啊,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忽然出现,容易惊吓到……老人家~”
破云:“方才在下已经勘察过了,并无人尾随,阁下快进去吧。”
那老人甩甩袖:“还是原来的堂屋?”
破云点头,老人大步流星地往里走,跟方才在巷道里蹒跚的身影简直判若两人。
熟练地走过几道连廊,走到最里面那处院子,老人身手矫健地跃上石阶,推门而入。
“天玑叟还真是架子很大啊,让本王好等。”
轩辕樾将手里的茶碗放在一旁的桌子上,问责的话脱口而出。
“王爷哪里话……”天玑叟说着便上前行礼,“王爷召见老……朽岂敢怠慢,这不离得远、为了谨慎些又走得慢了点,王爷恕罪。”
说话间,轩辕樾也看清了天玑叟的装扮,不禁皱眉:
“怎么这副打扮?”
“嗨……这不是最近……方便行事方便行事……”天玑叟说着将面上的头发束于脑后、又草草将面上的伪装抹去,“王爷召见的急,在下来不及换装扮,王爷海涵则个。”
话虽如此说,但面见轩辕樾、天玑叟还是识相地露出真容。那伪装一去,此刻站在堂下的居然是一个少年模样的人,看年岁约莫也就二八出头。
轩辕樾并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多费口舌,直接了当:
“找你来是有笔新的买卖跟你谈。”
见说正事儿,天玑叟正色:“王爷有何事吩咐?”
轩辕樾:“三件事,第一件,查一查奉国寺在开元三年九月望日那一夜发生了何事。第二件,去趟云洲帮本王找个人,第三件,查查云洲王万平疆……”
天玑叟:“这第一件……王爷怎的突然对一群和尚感兴趣?”
轩辕樾:“这你不需要知道,你只去查便是。”
天玑叟:“好说好说,京城之内无难事……不过这云洲……”
轩辕樾:“价格随你开……”
天玑叟笑:“找人不难……但是私访王府那可就……”
轩辕樾指了指桌上的一个匣子:“这是一千两定金,事成之后,本王还有重赏。”
天玑叟脸上的笑容这下更大了些,说话也不再吞吞吐吐:
“还请王爷先说明白,要寻何人?要查何事?”
“本王要寻……此人。”
轩辕樾说着,将桌上的一张薄薄的画像往桌沿处推了推,天玑叟忙上前接到了手里。定睛一看,那画像上的,竟然是一个蒙面之人。
天玑叟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人有些眼熟,片刻之后,方恍然想起:
“这是前段时间,满城张发告示的那个……刺客?不是说已经死了吗?王爷这是要我找尸体?”
“白衣银面,约莫二十多岁……本王怀疑他并未身死,且此刻就在云洲……”
“奥~原来如此,怪道王爷要差遣老朽去那么远的地方……”天玑叟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心里的算盘珠子打的噼啪乱响。
轩辕樾浑不在意他的态度,只接着说:
“至于云洲要查之事……跟云洲王有关的所有事情,本王都要……无论你查到什么,都可以单独开价。”
这是笔大买卖啊,天玑叟心里又惊又喜。
惊的是,樾王如此看重一件事,且尚不是是何事;喜的是,单独开价,意味着要价上不封顶。
天玑叟:“老朽应了这桩买卖……只是王爷应该知道,老朽的规矩……”
轩辕樾:“知道,跟天玑叟交易,除了白银,还需额外一本《扶光三昧》武功心法,若没有,需当今十大高手的武功秘籍任一。”
轩辕樾说着,将手边一本书册朝天玑叟的方向推过去,书封上赫然写着四个字:扶光三昧。
天玑叟脸色大变,颇为失态地将那书拿起来快速翻阅了几页,而后神色更为震惊:
“你怎么会有这本秘籍?”
竟是一时连尊卑都忘了。
很少见到天玑叟这般形容,轩辕樾心下也颇为意外:
“只是残册,似乎缺了一半,本王看过了,缺的那半极为紧要,若找不全,此功法并不能修炼……”
天玑叟意识到自己失态,勉强笑一笑:
“无妨,王爷是否告知,是从何得来的这本秘籍?”
轩辕樾想说这本秘籍是黥朗所留、是他众多秘籍中的一本而已。
只是其余的秘籍都在黥朗跟自己赌气的时候烧掉了,留下来的仅此一本。这本秘籍因为残破、不能修炼,即便对江湖人来说也没有什么价值。只是因为这是黥朗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且是在他盛怒之下依旧保留的东西,轩辕樾才保存至今。
这本秘籍轩辕樾其实并不想拿出来,因为这是黥朗留给他的唯二的两件东西。但要请动天玑叟,当今天下十大高手的独门武功心法他却是没有的,偏偏这本《扶光三昧》他拿的出。如今实在需要,他也不得不暂时放手……
在此之前,轩辕樾并不知道这门功法到底是什么,那残本他看过很多遍,并看不出多少门道。且残本不可跟学,他也没有听过江湖上有高手用的是这一门功夫,但看天玑叟这态度,轩辕樾在心里自问,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现在被追问这残本的来处,轩辕樾自然也不能实话实说,开口便道:
“捡的。”
或许是怕对方追问,轩辕樾又补了一句:
“偶然所得,不知何人之物。”
天玑叟没有追问,只是神色郑重了一些: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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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册也无妨,王爷若能告知在下这本秘籍的主人是谁,王爷的这几桩差事,在下愿意无偿效劳……”
轩辕挑眉,这倒是个意外。
天玑叟见轩辕樾不说话,一时有些沉不住气:
“除此之外,在下还可以额外回答王爷三个问题……任何问题!”
这下轮到轩辕樾震动了,这个承诺的分量可不轻。
要知道,天玑叟号称知晓世间万事、只要出得起价,他能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这世上很多人都想跟天玑叟做生意,但他开出的条件却又太苛刻,因此真正与他打交道的人并不多。
银两还好说,剩下的那个条件却是很少有人可以拿得出来的。
若真的有绝世武功功法的人,未见得有银两;
有银两的人,未见得能得到那些功法;
而两者都有的人,又未见得能找得到天玑叟本人。
是的,天玑叟,神出鬼没,若无点真本事很难找到他、除非他若想让你找到。
偏偏轩辕樾,是那天时地利都占尽的人。
天玑叟是他手上十分好用的一步棋,一般情况,他不会动用。
轩辕樾上一次惊动天玑叟已经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这十几年,他虽心存疑惑的时刻不少,但真正求助到天玑叟的,这却是第一次。
先不说昨夜与伏虚那一晤,让他心中疑团丛生,就是这几个月内,他往云洲派的眼线并没有带回来任何让他满意的消息这件事,就令他有些难以抑制的不安。
轩辕樾有种直觉,近来京城发生的事情,冥冥之中一定有某种关联。
不知为何,让他想到了父王去世的那一年,京中也是如此事端频发,动荡不宁。
轩辕樾讨厌这种不宁,这让他连日里心绪浮动。
最早牵动他心绪的,就是在宫中与刺客遭遇那一回。
从那之后,有个念头便萦绕在轩辕樾心头:宫中行刺和黥朗的去往重云宫,都跟云洲脱不了干系。
而偏偏云洲,还是万平疆和万旃君的地盘……这不能不让他在意……
轩辕樾不止一次回想过与那刺客在宫中相遇的细节,他基本已经确认那刺客来自云洲。
那刺客的几句话,分明是跟黥朗相熟之人,但黥朗东都的故交他也留心调查了一番,并没有可疑之人……偏偏黥朗去了云洲,而据大司空说,那刺客也已离开了东都……轩辕樾不得不怀疑,这次行刺之人,便来自云洲。
更深的猜测,轩辕樾没有再想下去,所以,他思考良久,不得不惊动这位名动江湖的天玑叟了。
云洲一定藏着什么他此刻还未能知晓的秘密。
而轩辕樾却又迫切想要知道,云洲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想到这里,轩辕樾垂眸:
“好~ 待你将本王想知道的事情带回,本王便告诉你,这是谁人之物。”
天玑叟虽有犹疑,但也并未再继续追问:
“老朽领命~还望王爷莫要食言。”
轩辕樾笑了,只是那笑意有些冷:
“自然~”
46.琼羽楼(上)
(1)
黥朗得见天日的那天,被人从镜花水榭接出,才知道自己身处之处是多么大的一个地方。
镜花水榭是重云宫主的后宫,景致竟然可以媲美东都皇城的奢华。
走过大殿,又绕行了一段小路,走出良久后回头,黥朗看到“宿云宫”的匾额。
“那是宫主的寝宫,无召不得入,”带路的仆从看黥朗侧目,便不无傲慢的解释了一句,“就算是镜花水榭的公子也一样。”
黥朗无可无不可地点头,没有理会那仆从的态度,只在心里想:这宿云宫是毗邻镜花水榭的、倒是……理应如此。
又走了一段略下坡的路,黥朗又看到一座两三层高的小楼,还没等看到那楼的名字,那带路的仆役又适时开口了:
“这是无殇楼,重云宫入门弟子的试炼场……”
说完,又用那种傲慢的眼神瞥了一眼黥朗:
“公子你不必去这里。”
这次黥朗倒是有些疑惑,既然是新人试炼之处,他这新入山门的人竟不必去?
心里既有此问,便也顺势问出了口:
“是否可告知在下,这是要去往何处?”
那仆从不耐烦地翻了翻眼,傲慢地回:
“到了公子自然就知道了。”
绕过这无殇楼,又是一小段下山的路,走到了一座几乎是跟无殇楼一模一样的小楼前,那仆从努努嘴:
“到了,就这里。”
黥朗抬头,看到了楼上匾额赫然书着“琼羽楼”三个字。
黥朗转身看了一眼周围,这楼不远的下面,是另一处宫墙。
“不要乱看,下面就是重云宫前殿了,天择日那天你应该进去过了。”
那仆从观他动作补充道。
黥朗基本上可以确定了,整个重云宫是依山势而建的,由山脚至山顶,直到重云宫前殿、才算是真正进入重云宫的正宫之中了。
前殿之后便是琼羽楼、无殇楼,再往上便是宿云宫和镜花水榭。
这么看来,万云舟所居的地方应该就是山顶了,这座山还真是大。
黥朗正想着,那琼羽楼内便出来一人:一个螓首蛾眉、仪态华美的妇人,但那人一开口,黥朗便吃了一惊。
那妇人樱桃似的唇间吐出的却是低沉的男子的声音:
“这就是今日进楼之人?”
那仆从正襟行礼:
“回羽尘大人,是他。”
羽尘:“他留下,你回去。”
仆从行礼退下。
小楼的飞檐遮住了一点阳光,那个方才被叫羽尘大人的人就站在那片小小的影子里上下打量了一番黥朗,笑了:
“身条不错……”
黥朗躬身行礼:
“在下黥朗,这厢有礼。”
这么多日相处下来,黥朗已经基本明白,这山上之人,似对外都有默认的化名,如他在山下时遇到的甲百二,但这重云宫人之间,却都是称名道姓的,这“内外”之别,却是区分的严谨。至于名字背后对应的身份背景,除了重云宫主和掌座,旁人似并不关心也不探究。仿佛这山下之事难以到这山顶,这山上之人对红尘诸事也并无兴趣。
羽尘并没有还礼,只是转身抛下句:
“进来吧。”
黥朗迟疑了一下,站在山风朗日之下,又抬头看了看那匾额。
一只脚已经踏入门内的人回眸看到了他的迟疑:
“再看看这碧空朗日也好,若你今日踏进这琼羽楼,尚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天日。”
“话既至此,在下便多言一句…”羽尘挑眉望他,“公子也可再想想清楚,进了这琼羽楼,能不能再出来,就看公子的造化了……若现在反悔,你还能回镜花水榭做你的公子。”
黥朗低头,再抬首便带了笑意:
“在下未悔。”
说着便跟着那人进了门。
羽尘挑挑眉,止住了话头。
琼羽楼的门在黥朗双脚踏入之后,缓缓合上了。
黥朗没有看到,身后合上的,是一座石门。
(2)
琼羽楼内竟然是点着灯的——身后的门合上的刹那,黥朗才后知后觉到——这里竟然是没有窗的。
借着灯火的光,黥朗打量这里的陈设,与平常人家府上会客的中堂屋一般样式:正对着的那一面放着一张桌子并东西两侧各一把椅,桌上东瓶西镜并无旁的杂物。正对着桌子东西两列各一套样式相同的桌椅,唯一有些不同的是,中堂壁画上却赫然是一幅《花阵六奇》图,黥朗着眼瞧清之后猛地赧然,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羽尘扫了一眼黥朗神情,自过去坐了主位,伸手礼让:
“公子自便。”
黥朗捡了堂下的位置坐了,尽量不朝羽尘的方向看,以免余光瞥到更多的画面。
羽尘见他如此,笑了:
“公子如此纯情,入了这琼羽楼,怕是要有些罪要受。”
这人笑起来,给人一种万种风情也不过如此之感,只是那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还是让黥朗略感割裂。
黥朗也不想怯场,故作严肃:
“在下见识有限,大人何必取笑。”
刚在外面听到那小厮似是称呼这人为羽尘大人,黥朗便跟着如此称呼了。
羽楼主浅笑:“公子既如此心急,那在下便跟公子立立我琼羽楼的规矩。”
见黥朗正襟,也不再刻意避讳那中堂的巨幅春宫图了,羽楼主接着道:
“说起来也非常简单,入了这琼羽楼必须修成四绝技,方能出楼。”
黥朗:“四绝技是什么?”
羽尘:“四绝技,乃我琼羽楼秘技,说的是媚术、易容术两门密术、及阴柔掌、断尘丝两门武学。不过……”
黥朗:“不过什么?”
羽尘:“不过对你,宫主有特别交代,除以上四种,你还有机会得到我的亲传——御身术。”
黥朗:“有机会?”
黥朗以为,重云宫宫主既然说要传他御身术、那么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居然到了这人嘴里,只是有机会。
羽尘笑:“你以为御身术是什么人都能学的吗?御身术乃我独门绝学,有三不传——非我弟子者不传、非资质绝佳者不传、非有缘者不传——宫主虽然有意让我教授,但你有没有资格学,尚未可知。”
黥朗:“那大人的弟子,有几人练成此功?”
羽尘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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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至今,尚未收过徒。”
黥朗震惊,这人竟然从未传授过第二人此功法。
黥朗:“想学的人……有什么条件?”
羽尘:“要学御身术,需要先学成四绝技……而学成四绝技者却寥寥无几。”
黥朗:“学不成四绝技就不能学御身术。”
不是疑问,只是陈述心中所想。
羽尘目光灼灼:
“不止,我这琼羽楼有进无出,学不成四绝技者,便要永远留在这琼羽楼。公子留心哦,是永远喏……”
黥朗再次震惊,原来不能离开琼羽楼的意思,竟然是要死在这里吗?
这琼羽楼的规矩居然如此残酷。
羽尘并没有因为黥朗的惊讶而停止话头:
“当然,即使学成四绝技、若不愿拜我为师,也是不能学御身术的。但倘若愿意拜我为师,而本大人不愿意收,依旧不能成学。公子留心哦,需要两厢情愿喏~~……是以……这御身术至今,尚未有传人。”
原来竟如此……苛刻……,黥朗想。
话说到此,羽尘像是想起了什么,似是不无遗憾地补充道:
“以前倒是也有过一人,资质绝佳也合我心意,原本本大人是有意传于他的,可惜啊……宫主不许。”
看黥朗听的认真,羽尘回望他:
“说起来,你比起他,倒是有先天的优势,毕竟,你是宫主钦点的第一人。我对你,还是很期待的……”
黥朗也扯了一下嘴角:
“在下既然已进了这琼羽楼,想必现在想离开也不可能了。若不拼命学成这四绝技,怕是这条小命也留不住了,更遑论御神术。”
羽尘起身,不甚经心道:
“公子知晓便好。”
说着,羽尘抬手示意黥朗跟他过去。
而后像是安慰他一般补充道:
“公子也不用太悲观,倘若学成琼羽楼秘技,公子在这世上恐再难有人能伤得了你了。”
黥朗心下淡然,他确实也并没什么可再失去的了:
“这楼中人有多少能学成四绝技从而出楼的?”
“十之一二……也是不少呢……” 羽尘答道。
说话间已走到那巨幅壁画的东边,黥朗跟过去才看到这里是一扇门,跟墙壁融为一体,他竟然此时走到近前才发现。
羽尘:“琼羽楼共九层,每学成一种技艺,便向上一层。”
正等黥朗想着,这楼从外面看最多三层,哪来的九层。羽尘却不知按了哪里,那石门应声打开,一个方方正正的黑洞赫然出现在黥朗眼前。
四四方方的一小块,有顶无底,地面向下是深不见底的漆黑。
羽尘:“进了这扇门,便是真正进入了琼羽楼,能不能再上来,就看公子自己的造化了。”
难不成这九层楼是倒悬在地下的?!
黥朗有些震惊:“这……怎么下去。”
羽尘又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嫣然一笑:
“自然是我这楼主亲自带公子下去。”
说着,羽尘便抓起黥朗纵身跃了下去。
跳下去的那一瞬间,黥朗想的是:
这四四方方一块竟然能容得下两个人。
47.琼羽楼(中)
月寒江近来比较寡言,虽说以往在这宿云宫也少有他置言之处,但这其中的差别、亲近之人略上心些便不难察觉。
宫主没有明言禁足,月寒江整日却也不出宿云殿一步,分外安静顺从,连惯常找茬的暮雨也说不出他一点错处、只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嘲讽两句便罢了。
只有万旃君留宿的夜里,兴致盛时下手狠了,才难得月寒江几声痛呼。只痛不躲,甚至还要更顺从些,即便吃痛也无半点抗拒之意。
万旃君很满意。
旁人观月寒江,只见他宫主在时尽心伺候起卧行榻,宫主不在则进御寒阁运功、非令不出。整日间也难发一语,似是回到十多年前,受了大挫一般的样子。
但月寒江自己,却感到久违的平静。
每日晨起一碗清粥、一副的汤药。其余时间便在御寒阁专心疗伤。
除却开始的几日,万旃君很是磋磨了他一番,甚至丝毫未顾忌他有伤在身——自然,他也从未顾忌过——后来也不知是被他中途晕厥扫了兴致还是被新的人或事吸引去了目光,近些日子更多的都宿在镜花水榭。
月寒江这才能得些空。
万旃君给了他一本武功秘籍,命他修炼前半部分。
“学不会不准出阁……”万旃君整整束袖,“也别学多了,否则你知道后果……”
月寒江领命。
他自然知道后果。
十二岁上时,月寒江第一次无师自通了识海传音这门功法,因不是万旃君所传,练成之时便被万旃君废去了他全部内力;十五岁上时,月寒江练成无双剑法,内力恢复了七八成时,又被万旃君一个心血来潮尽数毁去。
那两次伤了月寒江的元气,他整整调息了六年。也是因为那两次,月寒江身体恢复能力异于常人这一点也显露了出来,被万旃君发觉。
好在自那之后,万旃君没有再废过他的武功。反而开始亲自教授他一些功法,再之后,他还被准许进这御寒阁练功。
——这算是一个殊荣,毕竟重云宫众弟子中能进这御寒阁练功的,未有一人。
据传御寒阁内藏着重云宫全部的武功秘籍,有一些甚至是江湖失传的珍品,传言难辨真假,阁内的秘籍就连月寒江也并未尽数看过。
“我不许~你便不能有。”
这是从月寒江很小的时候,万旃君就刻进他心里一句话。
万旃君不许,月寒江便不敢擅自去动这阁内的一什一物。
因此,御寒阁内秘籍虽多,他最多草草翻阅、也不敢轻易试炼。
月寒江练的所有心法,都是万旃君授意的。
包括此刻手上这本。
虽不知为何只能修炼前半部分,但月寒江仅用了一天就记住了所有经脉运转要点,真正运起功来,只觉通体舒畅、受伤的隐痛也减轻了不少。心中不由惊奇:这倒是一门神功。光是气韵流转,他便直觉这心法于他受损的心脉有益。
十数日下来,月寒江已经明显感到自己受损的心脉已经在慢慢恢复,自然更不敢懈怠,只要宫中无旁的吩咐,他便在这御书阁整日整夜地呆着。
又一日,月寒江运功之余,随手翻了翻功法的后半部分——不让他练看看还是可以的——倒是翻得他气血不稳、颇为心惊。
这功法的后半部分竟有如此威力,但也伤身如此之甚,练不好恐怕是要殒命。月寒江望着封皮上“扶光三昧”四个字,不由地想:此门功法竟然从未在江湖上听说过,也不知是何人所创,而这所创之人定是个性子执拗的天才。
月寒江在御寒阁期间,万旃君来过一次,助他催行过几次功力,之后便再未来过。
没有万旃君打扰,月寒江的伤势好的很快,不到两月就几乎痊愈了。虽然内力还没有十成十恢复,但也有十之八九了。
江湖人人想要投身重云宫门下,不是没有道理。
月寒江想。
伤好的七七八八,万旃君又流连镜花水榭,月寒江得了短暂的自在。
偶尔离开御寒阁,在殿外翘首四顾着四角的天发发呆。远远地瞭着永春堂晒出的药该收了、大蓟小蓟奔走忙碌着,却不见青相子的身影——想来不是喝酒卧闲、便是有了灵感在配制新药——但愿他只是在卧闲吧。
“宫主一时半刻不会回来,你若想出去走走也无妨。”
身后的朝云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朝云是性子十分淡漠的人,难得从他嘴里听到一句闲话,尤其还是对他说的。月寒江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多谢掌宫关心。”
月寒江行礼。
朝云是宿云宫掌宫,宫中人对他必须恭敬。
“嗯……”
朝云微点头,便不停步地往外走了,想来是有事。跟在他身边的暮雨,路过时奉送了月寒江一个大大的白眼。
月寒江当做没有看到。
朝云既然如此说,月寒江便也顺便出了门,漫无目的地走着也没有离宿云宫太远。
没走多久,月寒江便遇到了一个人。
红衣朱颜,姚花之姿,携一藤篮而来。
是花惆笑
“寒江?”
花惆笑也看到了月寒江,甚至神情也更惊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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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
月寒江行礼。
这宿云宫内,除了镜花水榭的公子便是如月寒江一般身份的奴仆。奴仆身份低,见到公子们是要行礼的、偶尔见到重云宫弟子们更加要行礼。
花惆笑苦笑,扶住要继续行礼的月寒江:
“我如今不住镜花水榭了,你不必如此多礼。”
月寒江知他已出了镜花水榭,但也不好说破。只问:
“近来可好吗?”
月寒江没有再用敬称,花惆笑神情也柔和了一些:
“都好……比以前好……我如今,住添香院……宫主放了我的身契……”
花惆笑说的有些断断续续,月寒江却都明白:
“那是好事。百里公子虽风流但也出身尊贵,若来日带你下山,好过你在这里蹉跎。”
这话不乏诚意,花惆笑方才的拘谨瞬间便消了大半:
“谢谢你,寒江。”
月寒江摇头,换了个话题:
“你这是要去哪里?”
这条路明显不是回添香院的路。
花惆笑瞅了一眼手里篮子,神情瞬间有了些嗔怪:
“本是来回春堂取副药,就被青相子支使去跑腿……往琼羽楼送些药……他成日也没见有个正事,还要使唤别人……老奸猾一个……”
分别多日,这花惆笑的性子倒是改了些,不说别的,如今说话的胆子都大了,放在以前,他可不敢说青相子是老奸猾。
月寒江心里想着,嘴上也愿意跟他多聊两句:
“琼羽楼难得要用药,莫不是进了新人?”
“你也知道了?”花惆笑新奇,“是进了新人……这药是五个人的量,还特特有一瓶容光散……你想不到吧。”
花惆笑故作神秘地笑了。
容光散,又叫折须眉,是做什么用的,他和月寒江都知道。
月寒江也觉得新奇,这味药青相子已经很久没有配制过了,换言之,琼羽楼已经很久不用这味药了。
正想着,月寒江的心下忽地一顿:
“你知道这药是用在谁身上的吗?”
不知为何,他忽然非常在意起来,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被他忽略了。
花惆笑没看出月寒江的异样,只认真思忖着回答他的问题:
“不是很清楚……但听说也是个新入门的人……青相子还兴高采烈的吹嘘,说是那人进山几近全瞎,还是被他救好的……”
月寒江的心,咚的一下。
像上元节被捶扁的花灯,成了精,有了知觉,一阵剧痛。
48.琼羽楼(下)
(1)
黥朗被琼羽楼主带下来的那天,先受了一顿打。
那小倌十分恭敬地请黥朗褪去长衫,然后用一根已看不出成色的藤条,抽了他十鞭。
据那小倌说,这叫洗尘鞭。琼羽楼的规矩,凡进楼之人必受过这洗尘鞭才可安排住处。黥朗并无异议,这琼羽楼的规矩也并不是为他一人而立,如今他为鱼肉,也并无什么受不得的。
小倌下手快狠准,鞭落之处几乎没有重合的地方。
鞭鞭生疼,却并无伤口,统共也就十鞭,并不难捱。
只是,连月来的愤懑不甘亦或是仇恨,仿若坚硬的浆石下裹挟的瓷,在扛过四面八方的重锤之后,却在单一的冲击之下,刹那破碎了。
这鞭子能抽出人心的脆弱,不仅能碎掉愤恨、还能碎掉同时产生的屈辱感,能忍耐下来何尝不是一种顺从,料想这鞭的初衷便是如此吧。
黥朗的胸口忽然有些堵。
完事儿后,那小倌便恭恭敬敬地帮他更衣,后带他去了住处、并指点他日后受训的几处所在。言语之间,仿若无事发生,仿佛方才这琼羽楼中并无人受过鞭打、或者他们也不是受鞭与执鞭之人。
一切都似那么平常,可这琼羽楼的平常之后又藏着多少不寻常,黥朗未入楼前怕是难以想到。
转眼,来琼羽楼似有十余日了。
——琼羽楼与外界天日隔绝,终日不见阳光,而楼中点着的灯又终日不熄,黥朗只能依照连日被叫起的次数推算他进来的日子。
黥朗也大概熟悉了自己每日受训的内容:早晚学易容和媚术,剩下的时间便是练阴柔掌,阴柔掌练成后方能学断尘丝。
琼羽楼规矩极严,每日除了学习时可以被允许开口提问,其余时间是不许跟他人随意攀谈的。黥朗来了这几日,才大致弄明白跟自己同学的还有四人,且都是女子。但他连这四位女子的面容都未认全,更遑论攀谈。
教授他们四绝技的人统一叫倌人。
倌人们每日的教学也极为严苛,若做不到,便会被记过。一次记过便是十藤鞭,多了连黥朗都直觉受不住,遑论那几位女子。
可能是想逃避记过的原因,至今为止,倌人们教授的东西,黥朗虽学得吃力但至少还未被记过。相比他,那四位女子学得也更好些。
论起这四绝技,易容术是一大难,黥朗驾驭的十分勉强。常常强打精神听完那倌人的讲述和示范,轮到自己照做的时候,却总会有些不伦不类。但那教授易容术的倌人虽面容生得凶狠,却意外心善,竟然没有苛责他,更没有给他记过,反而愿意多在黥朗身上花些时间。
黥朗的手是巧的,他小的时候甚至跟他那些姐姐们学过绣花,只是被他娘亲发现发了一通大火,他才丢开了。再长大一些,因为功于剑法、加之灵活手巧、硬是磕下了一整套拈花剑法,还自创了拈花十七式。
剑运得好的人、剑花翻得没他快;剑花翻得快的人、运剑不若他有力;总之,他那一手巧活儿在京城子弟中是绝对的翘楚。
如今这样一双手,用在描眉捏脸的功夫上,却已经全然失去了运剑的力道。
“若找不准形廓,那铺排画面的功夫再绝,也始终难以乱真……”
那倌人在黥朗脸上慢慢涂着一种神奇的粉浆,在涂抹之余,一边用手缓缓在他脸上摩挲,一边讲解。
他在用黥朗做示范,其余那四位女子都一瞬不错地盯着黥朗的脸。
黥朗自己也盯着镜中的自己的脸,看着它诡异地变化着,越来越陌生。
“要清楚记住你们想要塑造的那张脸上的所有细节,越细越好,同时……注意一点点改变轮廓……尽量选择跟自己面容相仿的脸……若差异太大细节处便难以逼真……有个万一被识破,便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那倌人说着,手中的动作也渐渐停了,那倌人靠近黥朗,呼气之声近在耳畔。黥朗面前的镜中便出现了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两张倌人的脸。
黥朗有些错愕:实在是太像了。
“再辅以粉黛雕琢……旦就面容而言,便足以以假乱真……”
那倌人挑眉一笑,一张脸从黥朗肩头离开,似有得意之色。
“请教倌人,面容易改,若身形相差较大,该如何是好。”
一位脆生生的女声问道。
倌人面向那女子,不吝赐教:
“首要的一点,易容改貌尽量选择与自己身形相仿之人。若实在万不得已,要壮实身形,一则在穿着上用心可、二则只需将龟息功倒过来运气亦可小幅度壮大自己的体型,不过……这种方法不可长久,不过是情急之下的权宜之计,能不用则不用吧……”
龟息功黥朗自然是会的,这是练家子入门的基本功之一,但龟息功倒过来运转可以改变身形的事情,黥朗却是第一次听说。
听那倌人的轻飘飘的口气,仿若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自小习武的他却是今次方闻——可见这重云宫,果真是武学造诣高者藏卧之地。
那倌人还在继续解释:
“但若要让自己身形缩小、那几乎不太可能,除非……”
那倌人似是想到了什么,顿了一顿:
“这世上,能有此能力者,我也仅见过一人,便是咱们楼主……至于你们,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冒险。”
那女子诺诺,似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但她还有疑问:
“再请教倌人,这易容化身的功夫,该如何识破?”
那倌人眼里露出了赞许之色,似乎料到会有此一问,开口道:
“天下所有的易容术,着力即破。”
“易容之人身上有两处穴位是弱点,一是后溪穴、一是神阙穴。凡是易换容貌和声音的人,你只要用力按压他的后溪穴、便可露出破绽;凡是使用龟息功此类方法改变的身形,若你用力去击打他的神阙穴、轻则身份被识破、重则甚至会受内伤……所以……凡是易换身形之人,非常忌讳被拥抱触碰……避之唯恐不及……”
那倌人笑着说完这番话时,清亮的结课面钟响了起来。
——那是用银色的小铃穿成的一整面墙,有计时的人拉动一根线绳,一整面铃都会响,这就是琼羽楼的“面钟”。
那声音是非常悦耳的,并不嘈杂,但它此刻敲进了黥朗的心里,黥朗的整颗心都被敲得乱糟糟的。
“……特别是易换身形之人,非常忌讳被拥抱触碰……”
“……避之唯恐不及……”
这两句话鬼使神差地萦绕在黥朗耳边,挥之不去。
黥朗的脑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而残忍的身影。
那是他人生最黑暗的一晚,那个他曾经最信任和依赖的人,不顾他的哀求甚至威胁,强行废去了他一身的武功……他曾经生出过放弃的念头,即便武功被废他也认了。挣扎的最后,他伸手试图想要抱一下那个人,但却被残忍的推开了——那人避之无恐不及地推开了他。
那一晚,黥朗拼命想要忘记却不能的一晚,顽固而深刻地印刻在他脑中无法磨灭的记忆,除了刻骨铭心的痛苦,便是那个决绝的身影。
正是因为那一晚的遭遇,才让他生平第一次对那个人产生了决绝的想法……
但是,不知为何,此刻的黥朗,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无论他怎么压都压不住的念头。
黥朗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手在不可控地剧烈地发着抖。
(2)
琼羽楼的四绝技,每一技都是一绝。
首当其冲的便是媚术。
如果说易容术只是挑战黥朗的手法身法,那媚术便是挑战他的内心底线。
连传说男子难上难的阴柔掌他都学得没有如此费力,但这媚术,着实让黥朗生出了些许退意。
所谓媚术,简单来说便是对男子所行的魅惑之术,大多习练者多为女子。但这琼羽楼,确是男子进来也必得修的圆满才行。
“这世间男子不全是卧软玉的,若遇上和其心意者,纵是男儿身也是翘楚色……我琼羽楼中人要做到的,就是‘和其心意’这四个字。”
教授倌人也是位男子,姿容竟也不比羽尘楼主差多少。他此刻娇笑着,倚在椅子上,一边训话一边用长长的戒尺“指点”着下方五位正依言练习“静引”的学徒。
琼羽楼的媚术分练气、静引、坐卧三步。所谓静引,就是身姿扭转之间的眼神流转,拿那倌人的话说,便是要练出那种“媚眼如勾、顾盼牵引”之感。
这是黥朗最难耐的时刻,光那身子扭转一条,他就做的艰难。甚至于每次出错后重来时,他仿佛能听到身后人的笑声。他心里忽然不自在起来,他此刻正努力绞着手挪着腰,废力摆出一个倌人要求的姿势,下一刻便一个重心不稳便趔趄了一步。
那倌人的戒尺毫不留情便朝他挥下——他已经这样受过几尺了,那倌人力道之大,且对他丝毫不留情,每一下都抽得他皮肉生疼。
光是想到那个痛觉,黥朗便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但,并没有意料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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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
黥朗疑惑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令他错愕的一幕:那倌人的戒尺此时正被一个长相出奇俊美的男子握在手里。
那男子白衣瀑发,丹凤轻挑,眸光锋芒炸现,出口却是温和的语调:
“倌人……宫主有命,召这位公子上去。”
这声音,黥朗忽觉耳熟。
那倌人正襟,似要说什么但最终悻悻收起了戒尺,什么都没有说。
白衣男子松手,后退一步,行了个礼。
那倌人扬扬手:“去罢。”
那白衣人闻言起身,又对着黥朗微躬身行了个礼:
“公子请跟我来。”
黥朗自然没有不应的,起身便跟了上去。
一路无话,犹犹豫豫间,黥朗不禁唤出一声:
“苒……苒之?……”
(3)
万旃君已经很多日没宿在宿云殿了。
他在幽兰小筑。
——镜花水榭中最雅致的去处。
他宿在这里,是不想看到那双眸子。
那本是一双温顺的眸、但却有了一丝温顺都压不住的淡漠底色。
极淡漠的一瞬眸光,却让万旃君生平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在意。
万旃君知道那点淡漠不是对他,因为月寒江不敢。
但他也无法忽略自己对此的在意。
因此,他放月寒江在御寒阁疗伤,而他自己来了镜花水榭。
总有更明亮的眸子等着他。
比如,眼前的这一双。
叶城此刻正端着一杯清茶,一双桃花目灼灼地望着他:
“宫主,若落子不决,便先喝口茶吧。”
说着瞥了一眼万旃君悬在空中迟迟未落的手,笑意温柔:
“喝了茶,慢慢想,这一子要……何去何从~”
“何去何从”四个字的语气略重了些。
万旃君大笑:
“倾城,这世上难得解语花,却偏被本王摘得了。”
叶倾城笑,又盈盈起身,为万旃君倾身续满一杯茶,衣摆浮动之间,有幽幽的香味袭人。
万旃君握上那双才放下茶壶的手,问:
“你这身上……穿的是檀香?”
叶倾城一边将腕上的一长串木珠拨下,一边回:
“我这屋里,焚的也是檀香……近日修炼回春诀只觉力不从心,青相子给了我一计良方,说是檀香有助于我运功调息。”
万旃君取过那珠串,顺手将人也牵进了怀里,放在鼻下寸许之处嗅了嗅:
“这檀香不错,但我那里还有上好的,明日我便叫朝云送来。”
说着,便将手伸进了叶城的衣襟里,几只罗扣应势而解,在叶城反应过来之前,万旃君的手已经抚上他光裸的后背。
一股温润的暖流忽然灌注至他的全身,叶城霎时感到一阵轻松,只觉连日郁结之处瞬时被这股强劲的内力冲开了。
叶城的额头浮起一层薄汗,声音也嘶哑了:
“多……多谢宫主……”
万旃君轻笑:
“谢啊……不急……”
说话间,朝云忽出现在外间回禀:
“宫主,琼羽楼有报。”
“等着……”
外面短暂地噤了声。
少顷,朝云的声音再次响起:
“羽尘大人说,月寒江在他那里。”
锦缎下的手一顿。
突然,棋盘上的棋子瞬时齐齐炸裂。
叶城惊地站起:“宫主,息怒。”
万旃君起身,脸上方才的笑意已无了踪影,只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无事,你早些安息。”
而后便冷着脸,起身离开了。
叶城站着,半晌没动,似有微风吹过,拂起一身冷意。
旁边的小厮上前给他整理衣衫,战战兢兢地问:
“公子……宫主这是怎么了?为何忽然发这么大的火儿?”
叶城眸光略过那已经碎成粉尘的黑白子,扯了扯嘴角:
“没什么……或许,是去落子了吧……”
“只是可惜了这一副好棋……”
“公子,你在说什么?” 小厮不解。
叶城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矜:
“这世上之人,有时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懂,还遑论解他人的心语……都是说梦的痴人罢了……”
那小厮看出叶城的神情似有些落寞,一时间更不敢继续说话了。
49.再而初见
(1)
黥朗跟在白衣男子身后,犹犹豫豫间唤他:
“苒……苒之?”
月寒江站住,回身深深看了他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转过身继续走。黥朗不知他何意、只得跟在他身后,只是前面那人的脚步明显慢了一些。
片刻后,前面那人伸手,隔着衣袖牵起黥朗的手,拉着他继续走、只是脚步不觉就此加快。
黥朗跟在月寒江身后,一颗心走得晃晃荡荡的。
两人从一扇暗门出来,在逼仄的石梯间迂回向上。左右都是石墙、零星几点火光在墙上打出幢幢的影子。
黥朗想问他们这是去哪儿?但他没有问出口。
他知道前面那人就是穆繇没错了,虽然他从未真切地看过他的样子,但他的声音黥朗不会记错。况且,黥朗直觉前面那人正在生气,虽然如今的穆繇已褪去了他熟悉的那个模样,但这人生起气来的样子,竟让黥朗有了熟悉的感觉。
小时候的穆繇,生起气来便不愿意理人,好比冬天里的知了,尤其不愿搭你的话;但若你让他去干点什么实在紧要的事情,他也会照做,就是那种手上动作不停,脸上连瞥你一眼的神情都没有。
应对生气时的穆繇,黥朗一贯的办法、也是最好办法,就是闭嘴。
于是,黥朗沉默地跟着前面的人,埋头走路,一句话也没敢多说。
不知走了多长的一段石阶,他们终于在了一面墙壁前停下了。
月寒江伸手,那墙上不显眼地地方,忽然就被推开了一扇门。
黥朗还没来得及细看这浑然天成的门是如何嵌在这墙壁上的,月寒江便已弯腰进去了,黥朗自然赶紧跟上。
这里是一个还算开阔的房间,四周只有石壁,墙壁中由小铁窗隔开的镂空之处燃着一簇火光。
月寒江伸手运气,只见那燃着的火光中分出了一簇火苗顺着月寒江的手,飘去了对面的墙壁。行至半路上又随着月寒江的一个转手、一簇火苗便分成了两簇,霎时对面两处亮起了同样的火光。
黥朗心下赞叹:这琼羽楼的造物之力真是精妙,如此壁中燃灯的设计,想是这墙壁之中便有通往外面的机关,才能引进气流。想想这琼羽楼虽在地下,但他在这里许多日,从没有埋身地下的憋闷之感,由此可见建造此楼者技艺之高超、世间罕有。
黥朗并没有走神多久,因为此时对面的人正认真地看着他。
他也抬眸,认真端详对面那人。
“苒之……你长得真好看……”黥朗由衷地赞叹。
月寒江明显愣了一下,眸光流转,似想说什么终还是住了口。但黥朗明显感到此人此刻似并没有方才那般生气了。
黥朗试探着靠近他一点:
“苒之……我以前时常想,你若在的话,已长成何种模样了……”
“上山之后的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想,你如今是什么样子……想等我的眼睛治好了,我就能看见你了……”
“山下虽匆匆见过一面,但我始终没能看清你……所以我一直等着,等到我眼睛能看到的那一日。但是真到了我重见天日的那一天,你却没有来……苒之……你去哪儿了?”
黥朗眸中蓄了眼泪。
“苒之……你这么久……都去哪儿了?”
话音未落,黥朗猛然跌进了一个怀抱里。拥着他的手很用力、压得他的眼泪又涌得多了些,甚于多的话都没能吐出来。
“十郎……”黥朗只听到耳边一个压抑着万般痛苦的声音,在唤他的名字。
“十郎,是他们逼你来的这里吗?”月寒江紧紧抱着怀中人,万般思绪涌上心头,竟一时难以厘清话头,“是我将你带上山来的……我还能将你带出去,你别怕,我这就……”
“苒之……苒之,不是……”黥朗小小挣扎了一下,离开了那人的怀抱。
月寒江知道黥朗有后顾之忧,于是认真看他:
“……你上次说想杀的人,我可以帮你去杀,十郎,你放心,我办得到……”
“今日,我先带你离开这里,你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黥朗闻央有一瞬间的怔愣。
他想起初上山时他便在月寒江面前提起过要杀轩辕昊翀的话时,彼时的月寒江没有接口,黥朗当时就明白此事对他来说,绝非易事。
可如今,月寒江脱口而出的“办得到”,不知是在做着什么的样的打算。
无论是什么,都不会是好事。
黥朗明白这点。
尤其是现在,在已经与万旃君见过一面的现在,黥朗更加明白要杀轩辕昊翀是多么难的一件事。
当日的月寒江没有应允,今日的穆繇却应了,可见他定是抱了某种决绝之心。
黥朗不忍心。
在月寒江又想重新拉起他的手,他躲开了。
面对面前这双关切的眼睛,他实话实说:
“苒之……不是他们逼我的,是我自愿的。”
月寒江的眼中现出了一丝痛苦。
“为什么?”
“达成目的的办法有很多种……十郎……”
“为什么要答应他来这里?你可知要拜琼羽楼主为师要付出何种代价?无论你想要做什么,那代价都不值得。十郎,不值得……”
黥朗苦笑了一下,伸手抚上月寒江的手臂,安抚他:
“苒之,凡事总有代价,值与不值全在各人心中所向。……我余生已无多期盼,如今更是没有什么不可失去的……唯有这一仇恨,我不愿放下,得报方能解脱……为此,我不惜任何代价……”
黥朗的神情认真,月寒江竟一时再难开口。
黥朗复又低头,微微一笑:
“何况……万旃君开出的条件我很满意……真的,苒之,你莫要担心……”
月寒江欲再说什么,却被黥朗打断了:
“苒之……真的是我自愿的,万旃君没有逼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和他只是彼此利用,不管你信与不信……我这么做并不算吃亏,你……你就别管我了,苒之……”
月寒江眸中汹涌的情绪在这句话后,渐渐平息了。
小十郎对他说,别管他了……
总是这样,总会这样。
凡是入这重云宫的人,最终都会如此,心甘情愿地奉上仅有的却不再珍视的东西。
极少有人反悔,更极少有人能逃离。
索愿换人心,万旃君总是能赢。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黥朗不想如此僵持下去,故而温声开口:
“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苒之,你这些年…是一直跟着万旃君吗?”
月寒江别过脸去,不想看他,但又忍不住真的不回应他,于是点了点头:
“嗯。”
“能跟我说说吗?”黥朗继续追问。
月寒江低头,声音有些发闷:
“此事说来话长,日后有机会我再慢慢讲予你听。”
显然月寒江此刻并无心说起自己的事情,一颗心全放在黥朗的身上,闷声闷气地说完这一句,忽然又开口问:
“十郎,你后悔上山来了吗?”
黥朗在月寒江认真的目光里,摇了摇头。
“苒之,我不后悔,或许你不能明白,现在这一切……都是我自己想要的结果……”
月寒江又别过脸去,不太情愿看着黥朗的样子:
“万……宫主他…答应帮你杀轩辕昊翀?”
黥朗点点头。
月寒江这下真的沉默了。
他没有想到,万旃君真的能答应黥朗这件事。
“那他要你为他做什么?……学御身术?”
“他可告诉过你,这琼羽楼是什么地方?学这御身术要付出什么代价?”
月寒江的语气里依旧是关切、甚至这关切里又混了一丝丝怒意。
月寒江说出御身术的时候,黥朗有些意外,转念一想,月寒江毕竟是重云宫的人,知道这些并不奇怪。
黥朗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缓缓地点点头。
月寒江明白了,万旃君没有隐瞒什么、至少在这两件事情上,黥朗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思及此,月寒江心下一痛,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黥朗见他神情有异,反过来再次安慰他:
“苒之,我真的无事,你不要担心……而且我觉得……这件事我一定能做成……”
月寒江像是没有听到,忽然想到了什么,拉过黥朗的衣袖,一把撩开:雪白的两段手臂上是几道尚未平复的红痕。
黥朗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吓到,下意识地就想抽回手,话也说的磕磕巴巴:
“苒之,我无碍,这都是些小伤、我撑得住……”
月寒江没有说话,只是继续拽过黥朗,微微从领口扯松了黥朗的衣袍——黥朗后背上那快要愈合的红痕再次映入眼底。
这下黥朗肉眼可见地有些慌了,瞬间失去了方才的淡定,他下意识地就躲开了月寒江又一寸远,急急忙忙地将自己的衣服整理好。
“穆繇!”情急之下出口的惊呼,不由含了一丝恼。
不知为何,让月寒江看见这些,他只觉得非常难堪。继而有些生自己的气,整理衣服的手也越发大力,那腰带系得简直要将自己拦腰截断一般。
“对不起……”月寒江喃喃地说。
他自然知道那些是什么……更知道黥朗此刻在吃着什么样的苦……
想必黥朗心里也不好受,他此刻,还在因为衣衫不整而慌张……
他明明还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而恼羞,却告诉自己他是自愿来的这琼羽楼。
这琼羽楼,怎是黥朗能适应的?……但他却言辞凿凿说他可以……
月寒江心上闷痛,下一瞬,他又重新走到了正慌张系着衣衫的黥朗面前,将人再次抱进了怀里。
脖颈处有湿热的水汽钻进衣领,忽然之间,黥朗什么都说不出口了。只是沉默地一下一下抚着怀中人的背。
良久,还是黥朗先开得口:
“苒之,我没事,我只是……有点难受……”
“我知道……”月寒江轻轻地说,“我也……很难过……十郎,我真的好难过……”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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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离开这里……你真的不想离开这里吗?……这真的值得吗……”
黥朗忽然就犹豫了。
但立刻,他就制止了心中生出的那一丝动摇,在月寒江怀里摇了摇头:
“苒之,我走不了了……”
月寒江放开他,目光深深:
“为什么走不了?……我来了,我带你走,就走得了……你信我……”
黥朗摇摇头:
“不是的,苒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
黥朗说着,内心底似有挣扎,言语间也多了些犹豫:
“如果我要杀轩辕昊翀我就不能走……苒之,有一些事我不便对你多说……但轩辕昊翀…没那么容易杀……而我又想亲自手刃他,而且我现在……我现在比上山时还要想要亲手杀了他……”
“所以我不能走……”
“苒之,你明白吗?我不能走……我有必须要留下来的理由……”
“苒之,万旃君没有骗我,至少在这场交易里,我不算吃亏……”
月寒江目露痛苦:“可是……”
黥朗止住他的话头:
“我知道练成御身术会折损寿命,但是苒之……如若我不能如愿,余生纵是长命百岁又有何意义?”
“更何况……我其实…非常想学成这门功法……”
月寒江不解:“为什么?”
这一次,黥朗的笑容变得更大了一点,在明明灭灭的焰火之中,却显得诡异地妩媚起来:
“你知道承恩哥哥跟窦尚书的千金定了婚吗?”
月寒江眉头皱起,他不知道。
“承恩哥哥同我说,王室贵胄总要成亲的。娶一房夫人回来不是什么大事,他让我要识大体……”黥朗说着,笑了笑,低下了头,“他是不是终究还是喜欢女儿家的那般姿容,我想……若我也能有那般姿容,他是不是就能不会娶亲了……”
就凭那琼羽楼主的姿容,就算是女子世间也多有不及。
“你怎么……能这么想?!”月寒江惊讶,一时竟不能理解黥朗的想法,“始乱终弃的人是他!一个不堪托付之人,怎值得你如此作……”
作践自己四个字,月寒江生生咽下了。
他怕这四个字,伤害到十郎。
黥朗蓦地收了声。
月寒江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里有了点淡淡懊恼:
“我应该杀了他的。”
早知道上次在皇城遇见那次,他就应该杀了轩辕樾的。
“别……”黥朗拉住月寒江的手,他忽然感到一丝危机。
黥朗总觉得,穆繇说要杀人就一定会杀。
月寒江心底涌出一种深深的无力。
就像很多年前,黥朗跟他的樾哥哥形影不离到连跟自己读书的时间都没有,一样无力。
如今小十郎沦落至此处,他嘴里的人也已经从“樾哥哥”变成了“承恩哥哥”,但月寒江看到十郎如此这般时的无力感,竟然没有改变。
如同现在,他竟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帮他。
“我就这么一想……”黥朗有点窘迫,“我们其实……不可能回到从前了,我也不可能……再去找他了。苒之,我不会再见他了……”
你早该离开他的。
月寒江在心底如是说,但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
“十郎,我该怎么帮你呢……”
月寒江有些沮丧。
“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黥朗安慰他,“若不是你,我可能早就死在了路上,也入不了这重云宫,更不会遇到万旃君……苒之你知道吗?当我看到万旃君的时候,我就知道这重云宫我来对了……你说的没错,这个世界上,除了这重云宫主,恐怕难有第二个人能帮我达成心愿了。”
“可是他并不是好相与的……”月寒江难掩低落,“与他攀交无异于与虎谋皮……”
很难说半路殒命与落入万旃君的掌心,哪一种更好。
黥朗看出了月寒江的低落,拉起他的手,轻声宽慰:
“苒之,其实我今日见到你已经很满足了,碰巧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的档口,他们面前的整面墙壁突然动了。
在黥朗震惊的眼神中,那面石墙缓缓升起,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
待石墙抬过视线,石墙那边大盛的灯光亮到晃眼,黥朗下意识抬手挡住了眼睛。
而月寒江只是微微侧过脸躲避了一下。
待两人再回过神时,对面那金碧辉煌的厅室便闯入了视线。
那厅室正中一张极精致的椅子上,此刻正斜倚着一个人。
那人单手撑着下颌,另一只手在扶手上,漫不经心地敲击着。一双凤眼微眯,歪头看着他们,似笑非笑:
“月寒江……你方才是在说本宫……与虎谋皮?”
目光轻垂,杀意乍现。
慈面冷眸,仿若菩萨怒目,那椅上之人不是万旃君还能有谁?!
而椅子旁站着的那个手握折扇之人,正是琼羽楼主况羽尘。
月寒江的心,不由地重重向下一沉。
50.迤逦
(1)
“月寒江……你方才是在说本宫……与虎谋皮?”
目光轻垂,杀意乍现。
慈面冷眸,仿若菩萨怒目。那椅上之人不是万旃君还能有谁?!
而椅旁站着的那个手握折扇之人,正是琼羽楼主况羽尘。
月寒江的心,不由地重重跳了一下。
万旃君在生气。
月寒江本能地察觉到对方平淡言语之外的盛怒之意。
万旃君看过来的目光非常冷,就是在这样冰冷目光的注视下,月寒江仍然有片刻的迟疑。
——这在平时是绝无可能的。
以月寒江对万旃君的恐惧和臣服,是绝难支撑他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依旧无所表示的。
万旃君的心忽而变得幽深。
而自那幽深之处,霎时慢慢长起了丝丝缕缕无可名状的狠毒丝蔓。
万旃君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月寒江,维持着托腮的姿势,手指在扶手上一下一下慢点着。那眸中似并无波澜,却映着一汪不可见底的深渊、仿佛对视的下一瞬,就要将人拽进那暗无天日的境地之中。
望之生寒。
寒意缓缓攀上月寒江身体。
万旃君手指间漫不经心动作,每一下都敲在了月寒江的心上。在这样的对峙里,月寒江忽然就有些喉头发紧,喘不上气来。
这段令人窒息的微妙静默说起来长,于现实里不过瞬息之间。
月寒江在这诡异的静默之中,最终走向了万旃君坐着的地方。
在万旃君身侧的空地上屈膝,跪了下去。
在路过况羽尘时,余光瞥了他一眼,便垂下了眸去。
后者扬扬眉,脸色有些不甚痛快,以扇覆面,小声的嘀咕了一句:
“本楼主说过,顶多一炷香……咳咳……”
在月寒江跪下来的那一刻,心渊中的千万条丝蔓霎时收起,万旃君手上的动作也停了。懒懒收回支着下颌的手,自然侧目瞥了况羽尘一眼:
“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宫主莫要在意,莫要在意…呵呵呵……”
况羽尘不甚自然地叠声遮掩。
月寒江进琼羽楼之时,是执剑而入的。
况羽尘拦不住也没有拦,只在他打开通往下方石门的瞬间凉凉地提醒他:
“若一炷香之内你就上来,本楼主便不去宫主面前说这句嘴,倘若迟了……规矩你是知道的……”
琼羽楼重地,非持宫主诏令不可入。月寒江无诏而入本就违了规矩,他是宫主私奴,作为楼主,即便他不好出手、但也理应第一时间报予宫主知晓。
一炷香已是况羽尘卖给月寒江天大的面子了,这在重云宫内,都是月寒江绝无仅有的待遇。
只是彼时的月寒江,已全然不在乎这些了。
留给况羽尘一个决绝的背影,连个回眸都没有。
况羽尘一边在心里感叹月寒江今日的反常和无礼,一边按自己说的,真的等了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之后,他才差的人报上了宿云宫。
况羽尘此刻跟着宫主进楼来,一则职责所在,二则……也多少存了些看戏的心思。
要知道,月寒江今日所为,犯了宫主的大忌。不知宫主会如何处置,况羽尘真是有些好奇,月寒江今日这出戏要怎么唱?
不过这好戏,可不包括引火上身这一出。
瞒了一炷香才去报信的事儿,宫主还是不知道为好……
好在,宫主的心思显然一丁点没有放在他身上,方才的一通马虎眼之后,宫主便没有继续追问。
况羽尘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万旃君的心思,确实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他此刻斜目觑着的,只有月寒江。
月寒江当着黥朗的面跪在自己身侧的这个举动,多少还是取悦了他。
于是此刻看着那张面无表情却隐隐有几分倔强的脸,万旃君倒没了怒气,取而代之的反而是新奇。
万旃君很喜欢月寒江这副不甘的神情,很多年没有见过了……乍见之下,甚至让他有了一点不合时宜的冲动。
于是他伸出手,擒住月寒江的下颌,细细欣赏这张脸上此刻表情。
月寒江原本垂着的眸子,也在万旃君的动作里,最终抬起,望向了他。
那眸中,竟全然一片愤愤之意。
万旃君笑了:
“怎么?……以为是本宫迫了他…要替他打抱不平?”
月寒江眸光闪动,没有说话。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骤然响起。
万旃君抬手之间用了些许内力,不过是轻轻的一巴掌,却将月寒江整个人打的倒身在了地上。
“万旃君!”黥朗暴怒就要上前,却被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阻在了原地。
“黥公子~”
站在万旃君身侧的琼羽楼主手中的折扇展开,在万旃君之前先开了口。
“在下劝你,莫要妄动~”
出手之人,显而易见。
万旃君回眸,睨了黥朗一眼:
“本宫调教本宫的人,黥公子激动什么?”
“万旃君!你不要欺人太甚!”黥朗眼睛都红了,狠狠地瞪着他。
月寒江重新跪好,抹掉嘴角溢出一缕血,轻声对黥朗说:
“十郎,我没事……”
居然是一出苦命鸳鸯的戏码~
况羽尘分了一缕心思胡乱猜想。
宫主今日唱的是棒打鸳鸯?
没想到他老人家还有这么霸王的一面,真是真是……
况羽尘在心里啧啧称奇。
月寒江仰脸看向万旃君,跪着的身板挺的很直,脖颈上暴起的脉脉经络甚至都很分明。
月寒江这般梗着脖子的模样,万旃君很不喜欢,连同这张脸上的表情,一样让他讨厌。
“哼~”万旃君扯了一下嘴角,笑的有点邪。
仿佛全然没有将黥朗的话听在耳中,抬手捏住了月寒江的下巴,眼神冷了下来:
“你……在不满什么?”
月寒江竟然就迎着万旃君的视线,直直的望着他,眸中似有万般愤怒,一字一顿的回:
“你们 …… 打他!”
万旃君愣住。
月寒江眼中的愤怒他看见了,他很意外,但更让他意外的是,那那愤怒之下,却似还藏着的一丝委屈。
他在愤怒,亦在委屈?!
不知怎的,万旃君心上仿佛被谁的手指轻柔地抚了一下,瞬间有了些难耐的痒意。
怎么说呢,此刻跪着的人红着一双眼圈、又略带委屈地愤怒控诉……仿佛受了冤屈的孩童在向大人告状,更像是被欺负了的幼崽,在向主人求怜。
万旃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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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方才腾起的怒意,霎时消了。
万旃君收回手,顺着月寒江的这句话,转脸瞥了况羽尘一眼。
况羽尘合起折扇,下意识地遮了遮自己的鼻尖,神情有些不自然:
“咳咳……琼羽楼一直以来的规矩嘛……宫主也是知道的……”
万旃君收回视线,语气淡淡:
“从今日起,在黥公子这里,都免了罢。”
况羽尘的眼中略过一丝了然,目光往月寒江身上扫了一分,从善如流地回道:
“羽尘遵命~”
万旃君望向月寒江:“现在…你满意了?”
月寒江垂目,转过脸去,不再说话。
万旃君轻笑了一声,抬手撑起下颌,目光在月寒江身上放肆地流转起来。空出的手指在扶手上一下一下敲着,敲得月寒江心也跟着乱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黥朗出了声:
“万旃君!你来的正好……我今日恰好有要紧的事情……同你说……”
“哦?”
万旃君欣赏美人儿的心情被打断,但依旧维持着原本的散漫姿势,只将目光往黥朗这边送了几分:
“何事?”
似并无多少关切之意。
“你……你不是一直想问我关于宸旭和承恩哥哥的事情吗?…我想起了一些……”
宸旭是轩辕昊翀的字,黥朗此刻故意如此说,是有意想避开况羽尘的意思。因为在场除了况羽尘,其他人都明白黥朗在说谁。
万旃君起了一点兴趣,不由地坐直了身体:
“你终于愿意说了?”
黥朗喉结动了一下,而后视线往况羽尘的身上扫了扫,后者瞬间了然:
“宫主,若无差遣,羽尘便先行告退~”
“嗯~”
万旃君淡淡应了一声。
况羽尘躬身退了出去,还贴心的将门和上了。
直到轰然的石门落下,万旃君才出声:
“现在,你可以说了?”
黥朗侧目,目有不忍:
“你…你先让苒之起来……”
万旃君瞥了月寒江一眼,勾了一下嘴角:
“黥朗,我生平最不吃别人要挟……我劝你识相些……”
“毕竟,自始至终,都是你们有求于我……不是吗?”
万旃君正视黥朗,面色有些冷:
“……本宫的耐心很有限……”
“你……”黥朗气结。
“十郎……你想说什么?”月寒江出了声。
万旃君眼眸微动,手上的动作却停了。月寒江抬眼,恰好与万旃君视线相接,目光软软。
万旃君轻哼一声,却未出声责怪,算是纵了他这一次。
黥朗明白,月寒江这是在提醒他,做他想做的,莫要管他。
黥朗只好忍下这口气,于是侧过视线,不再看月寒江的方向。
黥朗没有说谎,他今日确实有话想说。
其实方才见到月寒江的时候,他就想说了,谁知被万旃君的忽然出现打断了。方才黥朗转念,一时便有了将这事同他二人一起说说的念头。
他不想再等了,毕竟这件事压在黥朗心头,让他实在难安。
秦朗深吸一口气,稳了稳自己的心神,整理了一番思绪,缓缓开口:
“是我离开东都前一日发生的事情……”
51.第二个前夜
(1)
“是我离开东都前一日发生的事情……”
……
“那一日傍晚的时候,起了风,风很大……”
“吹的门窗呼啦啦地响,我那门应该是原本就没有紧闭……那大风将它吹开了来,我才惊醒……”
房门洞开,黥朗听到有人进来。
“那日樾哥说要出城巡防晚点回来,我想他应是遇上这风才提前回来的……”
……
“因是他进来,我就又躺下了…不想理他……”
“那段时间,我们原本就不怎么说话……”
“那段时间?”没想到万旃君却忽然插了话,“你们因何不说话?”
黥朗垂在身侧的手死命握了握,但因是万旃君问,他也不得不答:
“因我骂了几句轩辕昊翀,樾哥怕我出去生事、再背个犯上的罪名回来,就……就废去了我的武功……我当时又得了这眼疾,心情不好,因此十分恨他……”
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废去武功”……月寒江目露讶异。
“你因何咒骂轩辕昊翀?”万旃君语气平静。
黥朗垂了垂眸:
“一半是因为父亲遇刺身亡的事情……这你知道……一半是因为,轩辕昊翀给樾哥赐婚……我心里实在不痛快……樾哥又说我以下犯上……”
关于丞相遇刺的真相,早在第一次见万旃君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聊过。
“哼~”万旃君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继续。”
黥朗敛了敛思绪:
“那日樾哥进来……不像前几日那样只在我床前略站站就走……而是在床边坐下了……”
……
“其实,那段时间,我虽然不理他,但他却是常来的……”
黥朗语气染上了几分怅然。
“每次来,我就装睡,他也不过呆一会儿就离开了……”
黥朗虽然目不能视,但也不算全瞎,每次轩辕樾进来,一看到那人身影,他就佯装假寐。
黥朗其实很想恨轩辕樾,恨他为了轩辕昊翀废了自己的武功又把自己关在在这府上。
但轩辕樾日日到他眼前晃悠,黥朗发现自己对这个人竟然是恨不起来的。
于是,他开始恨自己。
“那日也是特别……”
黥朗下意识地咬了咬唇。
“东都的天说风就是雨的,我最怕雨天打雷……那一日樾哥提前回来,我想…他或许是怕留我一个人害怕,所以……所以我也就没有赶他走……”
黥朗没有说,那日他被大风惊醒,听到轩辕樾进来的时候,他是有点心安的。
特别是在那人将房门关上之后,一地的风声都被挡在了门外。
他甚至落了锁。
——黥朗自从眼睛不顶事之后,耳力就长进了不少,他听得见那人落锁的声音。
这样一来,即便是风再大,也是吹不开的了。
黥朗如此想着,甚至下意识地往床里侧让了让。
接着,轩辕樾便真的走了过来,还坐在了他让出的那个边边上。
哼~
黥朗心里酸酸地嘟哝了一声。
“樾哥坐在我的床边,伸手摸了摸我的眼睛……”
轩辕樾伸手触摸他眼睛的那一刻,黥朗有点怔愣。
也有点伤心。
轩辕樾这些时日以来,从未跟他如此亲近过。
此刻两人距离的骤然拉近,让黥朗坚决要恨他的心有了一点动摇。
那双手还算温柔,黥朗顺势闭上了眼睛。
他想,轩辕樾看到他的眼睛这样,一定也是不好受的吧。
但接下来,黥朗的唇上忽然传来一点温软的触觉。
那人一手盖着他的眼睛,竟就那么亲吻了上来。
“然后,樾哥就吻了我……”
黥朗说到这里,面上显出一点赧色。
“再后来的事情……”黥朗看了一眼万旃君和月寒江,“就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月寒江听完垂了垂眼睛。
“但那天,樾哥有点奇怪……”
黥朗犹犹豫豫地说。
那日,那个吻落下的时候,黥朗有点呆住。
但他下意识地便没有反抗,在他的意识里,他很少反抗轩辕樾。即便是在当下的境地。
但黥朗没有想到,轩辕樾那一吻,竟然分外霸道。吻得黥朗有点喘不上起来,甚至引动了一点情欲。
“樾哥……别……”黥朗被吻皱了眉,“这还在白日里……”
太阳还没有落山,黥朗甚至瞥得见那红彤彤的光影,那满目的红,想必此刻已经爬上了他的脸。
但迎接他的,是更为猛烈的吻势。
轩辕樾甚至将他的双手拉过了头顶,在黥朗察觉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腕上不知何时系上了一条发带。
“轩辕承恩~~你不要~~太过分……”
黥朗喘着气想要拒绝,但下一瞬,他的衣带便被解开了。
他的拒绝,轩辕樾置若罔闻。
直到身上的衣衫尽数被除去,黥朗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轩辕樾这是要动真格的。
黥朗不愿意。
“我当时并不想……因为是白天,但他却非常坚持……”
黥朗喉结动了动,下意识地望向月寒江时,正好与他望过来的关切目光在空中相接。
“他甚至弄断了我的骨头……”
“他强迫你?!”月寒江难以置信。
万旃君瞥了月寒江一眼,面无表情。
黥朗闭了闭眼,而后点了点头。
月寒江眼里忽然闪过一丝锋芒,神情瞬间凌厉起来。
“你想说的,就是这个?”万旃君闲闲地开口,“樾王强迫民…男的案子,重云宫不接……”
黥朗脸色一僵,有点没好气地瞪了万旃君一眼:
“不是……这点事,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我想说的是,我想说的是……”
黥朗忽然吞吞吐吐起来,下意识地又看了月寒江一眼。
后者并没有避开他的目光,这让他心底忽然多了一点勇气。
(2)
黥朗其实不愿意回忆那日发生的事情,但这几天,他又在难以自控地一遍遍想起当日发生的所有细节。
想一次,就难受一回。
那日,黥朗因为不愿意,就剧烈地反抗起来。
但双手被禁锢,只余下两条腿也很轻易地被轩辕樾抓在了手里。下一瞬,他就感受到了脚踝传来的剧烈疼痛——轩辕樾断了他的脚骨。
“啊——!”
“轩辕樾!你王八蛋!”
黥朗大骂,但声音下一刻却被放进嘴里的手指截断了。
接着,是另一只脚踝,再次传来了痛意。
黥朗这下彻底失去了反抗力气,他额上疼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连最后一点反抗的心气儿也疼没了。
就这样罢,他这么想要,给他罢了。
恍恍惚惚间,黥朗这样想。
但那天的轩辕樾却让黥朗非常的难受。
他不仅一点没了往日的温柔、甚至动作都很急躁,似乎全然不把黥朗的疼痛放在心上。
黥朗几度被折腾的失去了神智,他感觉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甚至生出了“轩辕樾若再不停下,他此生永远不会原谅他”的念头。
在黥朗甚至已经恨毒了轩辕樾的时候,他终于停下了。
等轩辕樾停手,黥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整个过程,轩辕樾不仅对他毫无怜惜,甚至连安慰他一句都不曾。
黥朗忽然就有点委屈。
他实在有点想不通,他们两个人,他们两个自幼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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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的人,怎么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黥朗眼里落下泪来,跟方才疼痛时留出的还未干涸的泪水混在了一起。
他看着那团昏黄的影子,离开他的身体,就要离他更远了……
黥朗伸出手去,他忽然想要抱一抱他,也让他抱一抱自己……
但在黥朗的手指刚接触到轩辕樾的身体时,却被对方残忍地推开了——轩辕樾避之无恐不及地、狠狠推开了他。
黥朗刹那伤透了心。
从心到身,被疼痛攫去了所有的力气。
轩辕樾那一推,就将黥朗推进了痛苦的深渊,彻底失去了意识。
(3)
……
“……我这几日在琼羽楼中,学到一绝技,可易人容貌身形……”
“那倌人说,易过身形之人,最忌讳别人触碰……”
“那日……那日樾哥也不愿我碰他……这很不寻常……”
“那日樾哥也很反常……我在想……”
“我在想……”
黥朗喃喃地说着,脸色苍白起来,眼睛下意识就投在了月寒江的脸上。
就像小时候,一旦他没了主意之后,就下意识地去找穆繇。
穆繇总有办法,总有主意,总能帮他。
只是那个时候的十郎,眼中没有今日这般的无措和茫然:
“苒之……你说,那日与我恩爱之人……会不会不是……”
“会不会是……”
月寒江霎时从地上站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穆繇,整个人自来这里后第一次透出了杀意。
那杀意中甚至混进了滔天的怒意。
月寒江紧紧握着的拳,此刻指甲几近陷进肉里,可这点微不足道的痛觉,甚至没有引起他半分注意。
见他如此,黥朗忽然就慌了:
“苒之,那日与我恩爱之人,当真不是…樾哥吗?……”
“不是他,会是谁……难道……难道会是……”
黥朗竟然在问他?!
黥朗的眼中现出水光……
眼见着那双眼睛里慢慢填满的慌张、和难以掩饰的悲伤,月寒江愣在了当场。
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对十郎说……
他甚至不敢真的说出他此刻心中的猜想……
“不会~”
率先说话的人,是万旃君。
月寒江心弦一松,下意识地就看向万旃君。
万旃君看过来的目光,却颇为冷静、冷静到淡漠:
“轩辕樾之流最自视身份尊贵,即便做什么……也断不会行易容改姓之举……”
“况且,四绝技乃我重云宫秘术,东都之中,鲜有会者……那些云端之人,又岂会吃这个苦~”
黥朗的神情瞬间松了几分,人也委顿了一下、伸手下意识地就扶住了身边的墙壁。方才还满是慌张的脸上只余下一片茫然:
“是这样啊……这样吗?……那是…我多心……”
月寒江看着他,忍住了上前搀扶他的冲动,又转头看了看万旃君。
后者竟然也在看着他。
其实,万旃君的目光从刚才开始,就没有离开过他。
月寒江脸色瞬间僵了僵,一双薄唇紧紧地抿起来,转过脸去,掩耳盗铃似地躲开了万旃君的视线。
万旃君勾起了嘴角。
“黥公子若还有疑,重云宫会帮你查清楚这件事……”
“没有额外的条件~”
黥朗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些,闻言神情反而有点复杂,颇为不自然地回了一句:
“那就……多谢宫主了……”
万旃君挑眉:
“无妨……就看在……穆繇的面子上。”
一句话,刺激了两个人。
黥朗面露不解。
月寒江的身体瞬间僵硬起来。
52.旧情
(1)
东都城中,夜里忽然起了大风,风动窗棂,忽有一劲风着了力,洞开了房门。
轩辕樾从梦中惊醒。
睁眼刹那见到满室飘动的纱幔,睡意全无。
他又做梦了。
这一阵子以来,只要入梦,就会见到十郎。
仿佛着魔一般地,曾经熟悉或不熟悉的一幕幕画面在梦里重重上演。
轩辕樾本就睡得浅,由此醒的也快。
有人轻声迈步进来,从外面轻轻合上了房门。
应是破云,他想。
此刻窗外幢幢的树影,晃乱了轩辕樾的心神。
他坐起身,也没披件衣裳,就大步走过去,推开了门。
门外的风裹挟着一点草木的腥味扑面而来。
一直守在外面的破云见他出来,忙上前:
“王爷?”
轩辕樾摇摇头:
“无事…本王醒了……一时睡不着……”
春水阁前的这棵桃树,还是黥朗七岁那年他们一起种下的。
“‘桃花春水生’,这春水阁须得配桃花树~”黥朗仰脸笑看他。
人面桃花,莫不如是。
昨日如梦,此梦距今已整整十六年矣。
故人笑靥今不复,只余他独立这树下。
如今这树已然长成,却长得到底低矮了些,就连那枝上的花苞也没几粒。
又被这一夜的风吹着,陨落了大半,竟然连枝干也折了不少去。
轩辕樾心感一阵凄凉。
这几日里,轩辕樾反复想起黥朗离开前发生的事,连带着,心头掠过许多他们从前光阴的浮影。
他记得黥朗走的那一夜,也是先有这样的大风,后来就打起了雷。
他当时在外,原本是要回去陪他的,但是,却有没有去……
他应该去的……
为什么没有去呢?
……
轩辕樾不由陷入了沉思。
黥朗就是在那一夜走的。
顶着这样的电闪雷鸣,走了……
(2)
丞相遇刺之后的几天里,黥朗一直处在愤怒难安的情绪之中。
轩辕樾知道。
刺客落网,案情一目了然,大理寺一直说在彻查、却迟迟不判。
黥朗那个性子,向来少思多动,耐不住案情如此拖延,一度拦下好几回大理寺卿的车驾。敬告他如若再如此拖延,自己就冲进监牢亲自手刃那贼人。
每一次,都是被轩辕樾最终拦下的。
但还是惊动了圣上。
圣上下旨让黥朗闭门思过,黥朗就将自己闭在了樾王的府门内。
他不想回家,想是面对父亲生前的一什一物,会触景生情,难以忍受。
这也正合了轩辕樾的意。
——留在他眼皮子底下,总比留在别处强。
轩辕樾知道,黥朗对他亦有不满。
因为每次出面阻拦他的人,都是自己。
轩辕樾有点无奈,黥朗的小孩子脾气让他很头疼。
头疼之余,还有深深的担忧。
这种担忧,来自陛下对黥家的态度。
轩辕昊翀对黥相的不满由来已久,这一点轩辕樾知道。
但轩辕昊翀从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对黥朗的不满,轩辕樾多少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忧的是,圣上恨屋及乌……
黥朗不知道的是。
黥相遇刺的这个案子,圣上显然有别的考量和安排,是以才会按下未判。他如此着急,却是要坏陛下的事的。
朝堂中事,黥朗并不大放在心上,他不像他的父亲。
因此,有些事情,轩辕樾也不好与黥朗说明。
或许在黥朗眼中,自己从来是站在陛下那一边的——事实上…似乎也是如此。
轩辕樾这样想着,心下叹出一口气。
他总是劝十郎有耐心,劝他听话,劝他识大体……
想必十郎……也是怨他的。
……
或者,十郎也只是心里憋屈。
所以在圣上下旨给自己和窦尚书家的千金指婚之后,他才会那么闹。
黥朗砸了春水阁里目所能及的所有瓷器、花瓶古董之类……轩辕樾甫一进门就踩了一脚的瓷片。
黥朗手里当时还揣着一个他平日里最喜欢的瓶子,像是在犹豫,但看到轩辕樾进来的刹那,就朝他扔了过来。
——那个当下,轩辕樾立刻就知道,黥朗这次是真的在发火。以往小打小闹,他只会挑一些便宜的玩意儿摔,这一次,显然不太一样。
“他轩辕昊翀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想干什么!”
“放着刺客的案子不处置,倒有闲情做起月老来了!”
“什么圣上!什么皇帝!简直是昏君!昏君!”
这话越说越不像,黥朗还越说越跳脚,轩辕樾走过去,单手就把人揽在怀里固定住了:
“十郎!口无遮拦也要有个限度!”
黥朗像是气急了,顺手拿起个东西就往轩辕樾头上砸。
那是一件镶金的漆盒,很有些分量,这一下子要是砸中,能去他半条命。
轩辕樾偏头躲过,整个人脸都黑了。
生平第一次,他对黥朗动了手。
黥朗不让他,又在气头上,招招不让、甚至带上了杀气。两人最后都动了真格。
但黥朗不是轩辕樾的对手,几十个回合之后,就被轩辕樾压在了地上。
“十郎,再纵着你,你怕是要无法无天了……照此下去,怕是早晚要惹出个诛九族的祸事来!”
轩辕樾气急,下手没有轻重。
黥朗受了伤,身上吃痛流下泪来:
“诛九族?你以为我怕他?!父亲已经死了,他还要将你从我手中夺走!……”
轩辕樾板着脸,松了松手劲儿:
“夺走?夺什么走?”
“……不过是成个婚,人长大总要成婚的……即便成了婚,我还是你的,没有人能夺走~”
轩辕樾越皱着眉,语气却缓,到最后一句,已经算得上温言软语了。
却不知怎的,被劝的人眼泪却更多了一些:
“人长大总要成婚?……那我…也成婚呢?……”
“你敢!”
轩辕樾的脸色又黑了,但这话一出口,他似也觉出不妥,遂噤了声。
“哈哈呵……”黥朗笑起来,只是那笑声听着有点悲凉,“承恩哥哥……你置我于何地呢?……”
轩辕樾突然答不上来了,于是他闭了嘴。
轩辕樾知道这个时候,黥朗怕是也不会跟他讲道理。
总有等黥朗冷静下来,才好再说。
思及此,轩辕樾再次出手,封住了黥朗身上的几处要害大穴。
“啊——!轩辕樾,你干什么~”
骤然的疼痛,让黥朗的表情都有点扭曲,他不明白轩辕樾为何突然出手。
但因为他还未全然从轩辕樾方才的桎梏里脱身,突然之间也就没能迎上轩辕樾的动作,生生受了这几下,疼的差点昏过去。
不过,这痛觉也没有持续多久,轩辕樾一个手刀,让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轩辕樾,我日你奶奶腿的儿~~”
昏迷之际,黥朗还狠狠骂出一句。
轩辕樾嘴角忍不住勾了一下。
黥朗不常骂人,更不会骂他。这突然的一句,他反而又见到了那个仿若小时候一般,佯怒可爱的十郎。
“不能用功夫,这样你也好消停点……”
“等你冷静了…咱们再谈……”
轩辕樾自顾自说着,又板起了脸,伸手将黥朗抱起,放在了床榻上。接着又叫人来,将这春水阁打扫干净。
但谁也没有料到的是,当夜黥朗突然就发起了热,整个人烫的让轩辕樾心惊。黥朗整个人烧的迷迷糊糊、没一炷香的功夫就开始神志不清地说起了胡话。
轩辕樾立时便让钟勤去请太医、但钟勤一转身的功夫,他又犹豫了。最后只叫钟勤去东都城里连夜寻了位大夫来。
只是,几剂药下去,人不发热了,但病却不见好。
折腾了两个白日,恰好有一日,窦尚书差人来王府送拜帖。
轩辕樾并没有心思见客,着钟勤去将人打发走。
钟勤见那小厮言辞恳切,就自作主张收下了拜帖,不过言明王爷这一阵子没空,得晚些时日。那人自然没有不应和的,见王府收了拜帖,自己差事已了,心情大好,就跟钟勤闲谈了几句。言语间不经意提起了自己家小姐近日生病得遇一位神医、药到病除的事情。
钟勤听了也就留了心,他知自己前几日请来的大夫并没有治好黥朗的病,王爷甚至焦心。于是回来复命的时候,便将那小厮说的话在轩辕樾面前提了一嘴。
轩辕樾立刻命钟勤去追上那人,将他所说的神医,请来王府一趟。
那神医果然来了。
轩辕樾却没想到此人如此年轻,且……满头华发。细看之下,还瞎了一只眼——那右眼中放的,分明是一只代目。
果然世上能人异士,仅从容貌便能窥见些许不凡。
可此人与轩辕樾在东都贵族之中见过的人相比,终究是诡异点。因此轩辕樾分外留了心,在这大夫为黥朗看病的时候,他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亲眼看着他为黥朗诊脉、开药……又亲自叮嘱下人煎了来。
并无任何波折,那神医的药果然奏了效,黥朗的病一天天有了起色。
不出半月,黥朗的病就好了,整个人的精神也好了些。
那郎中看情形已用不到他,便告辞离开了。临走时,轩辕樾给他封了一包很重的赏银。
轩辕樾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件小事。
黥朗的底子好,这病虽然来的突然,但到底也好了。
可惜,好景不长。
那郎中走了没几日,有一日,黥朗忽然抓着轩辕樾的手说:
“樾哥,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黥朗说这话的时候,满头大汗:
“樾哥,我方才催动内力,竟然一丝力气都用不上……然后我…我就看不见了……”
黥朗眼见着心慌的厉害:
“我这是怎么了?我身上的武功呢?怎么…没了?……”
轩辕樾将手放在黥朗眼前,反复试探之下,确认他真的伤了眼睛,一时也着了慌。
轩辕樾本想说,是我封了你的穴位,你现在运不了功。
但不知为何,那时的他却开不了口了。
若黥朗真是因为强行运功受了反噬,才伤了眼睛。那……那就是自己害了他!
轩辕樾生平第一次,生出了后悔之意。
话到嘴边就变成:
“那就不要动武,先将眼睛治好……”
黥朗听得,心凉了半截。
轩辕樾话说的平板,但一点不耽误他着人去寻郎中。
轩辕樾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位神医,着人去寻却得知人早已不知去向。
轩辕樾没有强求,原就知道那人是江湖中人,行踪不定。当下也没有耽误,又请了东都城的大夫,一并连宫里太医都请了来。
大夫们众口一词,都说黥朗日后怕是目不能视了。
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对轩辕樾和黥朗来说都是。
尤其是黥朗,从那一日之后,整个人都变的沉默了。
这件事最终也惊动了圣上,轩辕昊翀命人登门看望,送了不少补品。
送赏的大监一走,黥朗就将那些东西扑了个满地。
——他看不太清,由此扑掉那些赏赐的动作都是趔趄的。一个不稳就被轩辕樾禁锢在了怀中。
“十郎…你冷静点……圣上他只是关心你……”
“关心我?”黥朗笑了一下,那笑嵌在那张明艳的脸上,显得分外刻薄了一点。
“他怎会关心我?怕是这也……遂了他的意吧……”
说着,黥朗又将那双空洞的眼睛转向了轩辕樾:
“樾哥,这是不是也遂了你的意?……我如今这样,再也不会给你闯祸了……甚至连这春水阁都出不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
黥朗笑的有点癫狂,笑的轩辕樾难受起来。
后实在看不下去,轩辕樾一个手刀让他暂时睡了过去。
从那日之后,轩辕樾和黥朗之间出现了裂痕。
轩辕樾实在不忍心见到黥朗整日戚戚然坐在床上发呆的样子,而黥朗单纯地不想见到轩辕樾,于是两人之间渐渐显出两不相见的苗头。
轩辕樾不是没想过,解开黥朗身上的穴位,还他自在。
但他一时竟不太敢。
黥朗因为眼疾,性情大变,轩辕樾实在怕他行事再无顾忌……
虽然有自己在,圣上不见得真的会将黥朗怎么样,但若黥朗一再做出些“犯上”的事情来,他怕是早晚有保不住他的一天。
只是,黥朗如今目眇又力弱,又实在可怜了点……
轩辕樾狠狠心:且过一阵子吧。
等过了这段时间,他再慢慢与十郎分说。
(3)
黥朗住在春水阁,轩辕樾日日去看望,只是不会惊动黥朗。往往趁着黥朗熟睡的时候,悄悄看一眼就离开了。
直到有一日,他撞见黥朗在屋前,面无表情的烧着什么。
黥朗面前放着一个火盆,黥朗摸索着将手里的东西,一件件扔进去,他似是看不见那火苗一般,好几次,那火舌差点舔上他的衣袖。
轩辕樾实在看不下去,出了声:
“十郎!你干什么!”
说着走到近前,才发现黥朗在烧的……是他从小到大当成宝贝的那些“武功秘籍”……
“做什么……烧了?”
轩辕樾上手夺过了黥朗手里的东西,阻止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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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作。
黥朗也不反抗,他不让烧,他就听凭轩辕樾阻止。
“没用的东西……留着做什么……”
黥朗低低地说。
轩辕樾只觉得“没用的东西”这几个字,分外刺耳。
“留着。”轩辕樾皱眉。
这些都是黥朗的宝贝,从小到大,都宝贝的很。
因为放在家里,怕被丞相发现,说他不务正业,黥朗就抱来了轩辕樾的府上收着。
“樾哥哥,这些都是我的宝贝,藏在你这里,你要帮我收好哦~”
黥朗眨着一双欢快的眼睛,十足十认真地说。
轩辕樾当时是答应了的。
他专门命人收拾出了这春水阁来放黥朗的这些“宝贝”,到了后来,放黥朗这个宝贝。
“这里永远都是属于你的,十郎……”
他曾经如此允诺过他。
轩辕樾这样允诺的时候,是真心的,至少此刻依旧如此。
轩辕樾甚至曾经设想过,即便未来的王妃过门,也只让她住在西院的银安殿,不让她往这东院的春水阁来。不让她打扰黥朗……他原本是这样打算的……
只是不知黥朗还愿不愿意……
转念又恨恨地想:不愿意也得愿意。
轩辕樾知道,黥朗离不开他。
他也不会让他离开……
“这两日我要去城外巡防,回来会晚些……”
“待我忙过这两日,就来陪你重新练过……”
轩辕樾还是心软了。
他看着这些被火舌舔成灰烬的秘籍,忽然想到黥朗曾经为了得到他们费了多少心力、吃过苦甚至受过骗。
又想起黥朗拿着自己的一本本宝贝,一次次去诱惑别人跟他比试武功,有成功的,也有人家不搭理他的……
黥朗是真的很爱练武,这一点,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
“留着。将来好了……再练……”
轩辕樾决定这两日的事情忙完,就解开黥朗的穴位。然后自己就留在府上陪着他,哪儿也不去,断不会让他出去惹事。
黥朗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略显妩媚的笑,只可惜他和轩辕樾都没有看到。
“轩辕樾,我们……还有将来吗?”
听他如此说,轩辕樾不悦抬头,深深地望着他,眼中渐渐腾出一片决绝:
“有!本王说有,就有!”
(4)
忽一阵风过,桃花骨朵扑簌簌落了轩辕樾满头。
他怔愣了一下。
空中的月亮半隐进云朵里,真的跟十郎走的那夜一般……无二。
为什么要走?
为什么要离他而去?
轩辕樾眉宇之间微起波澜。
他明明已经想好了,那日回来就解了他身上的穴位,还他一身武功……明明就差一点点……
黥朗却没有给他机会。
轩辕樾好恨。
哪怕他迟走一日,自己也能留住他的……
为什么要走?
难道是因为听到了他和轩辕昊翀说的话?
“轰隆——!”
空中忽然炸下一个雷,映衬得天地霎时发白。
跟那一夜一样。
(5)
那一夜,轩辕樾回府的时候,得知陛下来了,此刻正在府上等他。
轩辕樾不知轩辕昊翀来意,回府觐见的时候,那人就等在这棵桃树下。
“陛下何时来的?”
天上已经落了一阵雨,此刻短暂地歇了。轩辕樾有些意外轩辕昊翀冒雨出宫的目的。
“雨停之后才来的……”轩辕昊翀笑了一下,“宫里闷得慌,朕就出来走走,路过王兄这里,思及十郎的病情,便进来看看……”
轩辕昊翀说着,不着痕迹的瞥了那房门一眼。
“不想他已经睡下了,朕就没叫人惊动他……等你回来,同你说说话。”
轩辕樾下意识地不想让轩辕昊翀觉得黥朗失礼,也就顺着他的话道:
“十郎这几日卧病,清醒的时候少,陛下莫要同他计较才好……”
轩辕昊翀笑:“那是自然~”
轩辕樾见轩辕昊翀面上并无恼意,索性将话挑明:
“十郎的眼伤,连太医都束手无策,怕是不能好了……”
“他日后,自然也只会乖乖待在这府上,臣断不会放他出去生事……陛下不必担心。”
轩辕昊翀挑挑眉:
“朕不担心……黥相之死,虽是朕有意为之,也是他咎由自取……但黥朗,朕却从未想过要迁怒……王兄以为是为何?”
不等轩辕樾开口,轩辕昊翀就接着说了下去。
“就是看在王兄的面子上~”
轩辕樾颔首:
“他现在不能用武、双目已盲,并不足为陛下之患……”
轩辕昊翀又笑:
“哈哈~~王兄小看朕了,一个小小的黥朗,朕还未放在眼里……”
“何况王兄如此费心,不仅废了他的武功,还让他瞎了眼……朕岂会不领王兄这个情……”
听轩辕昊翀这样信口之说,轩辕樾却下意识没有反驳。
陛下这么认为也好,终归对十郎来说,是有好处的。
春水阁内忽然发出一声隐动,轩辕樾霎时脸色一僵。
钟勤见他如此,立刻便蹑手捏脚地轻推开门观望了一眼,而后冲轩辕樾摇了摇头,示意里面的人还在睡着,并没有醒。
轩辕樾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与轩辕昊翀这番话,声音很轻。
即便如此,轩辕樾还是被吓出了一点冷汗。
“陛下,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轩辕樾开口。
终归在这里还是不妥……
天上忽然炸下一个雷,劈在了春水阁当空,照的天地生白。
轩辕樾脚步顿了顿,但还是带着轩辕昊翀离开了那处。
……
想来,或许黥朗就是在那之后走的……
因轩辕樾半个时辰之后再回来时,春水阁内,已经人去阁空……
……
天上倾下雨来,大颗大颗的雨滴砸在轩辕樾的脸上。
“王爷,回去吧……”
破云出声,将轩辕樾的思绪拉了回来。
轩辕樾怔愣着,却还是依言站回到了屋檐下。
只旁观着倾盆的大雨霎时将那棵桃树,打得枝叶乱颤、隐在了雨帘内。
“你已经知道了……对吗?……”
轩辕樾愣愣地对着虚空,发问。
“你已经知道了……对吗?”
在前面走着的万旃君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着身后的月寒江,问。
一直沉默着埋首迈步的月寒江,抬头看向万旃君,瞬间就明白了他在问什么。
胸中的愤怒甚至是在刹那被点燃的。
月寒江想也不想地出了手。
53.叛逆
(1)
“送黥公子回去~”
黥朗也不知万旃君是怎么做到的,但这一句话之后,后面那扇方才被况羽尘合上的石门缓缓开了。
接着就进来了一位琼羽楼的倌人,躬身行了礼,便是要引黥朗回去。
万旃君坐着,扬了一下眉,抬手虚引。
一个无声的“请”。
黥朗看了他一眼,又瞧了月寒江一眼,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有再说,跟着来人回去了。
黥朗一走,这石室之内便只余了他们二人,月寒江霎时就觉得周遭的气息都压抑了起来。
万旃君面上、方才对着黥朗的一点笑意,已敛无踪影。
此刻,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月寒江。
月寒江垂着眼,少顷屈腿,跪回了原处。
脸上的表情掩在石室之内跳跃的火光之下,晦暗不明。
万旃君掌住了他的下颌,一把将月寒江的脸抬起,脸上有着一点暧昧不明的寒意:
“在这里就办了你…倒也合适……”
话说的轻佻,语气里却全无风情。
月寒江抬眸,迎上了万旃君的,眼里无波无澜,异常平静。
一派悉听尊便,无所无谓。
万旃君笑了,松了手。
“回去~”
他说。
(2)
琼羽楼的地下阶道盘桓而上,越走越宽。
却并无任何声响,即便二人行在其上,却连衣袖摩挲之声都未现。
静如归虚之渊。
更如月寒江的心。
万旃君在前,月寒江在后。
身后之人的安静,万旃君自然有所觉察,但未放在心上。
月寒江一门心思,全在今日所听所闻之事上,想得忘情,不觉已行至尽头。
琼羽楼的那间石室,是独属于万旃君的,因此阶道尽头便是宿云宫西殿。
门一开,万旃君便出现在了他的寝宫之中。
——这扇石门,竟与床榻一侧的墙壁,浑然一体。此刻洞开,方显出此间密道机关。
万旃君走进门,瞧了一眼此刻似还在走神的月寒江:
“你已经知道了……”
“对吗?”
他在问黥朗所惑之事,也是月寒江这一路所思之事。
月寒江抬眼,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回来,前方万旃君回身,在问他话。
瞬间,月寒江便明白了他在问什么。
那双眸里由短暂的懵然到刹那锐利的变化,万旃君看在眼里。
冰雪聪明。
他在心里赞了一句。
月寒江的眼神,在那一瞬之后,骤然燃起了怒意:
“是轩辕昊翀!”
语气里有恨意。
“是轩辕昊翀欺负了他!”
那恨意更大了。
“轩辕樾也欺负他……”
恨意里甚至夹杂了几分决绝。
“连你!”月寒江突然伸手拽住了万旃君的衣领,“连你也欺负他!”
万旃君面露意外,在月寒江伸手擒住他衣领的刹那,他整个人身形后移、倏然后退。
月寒江脚下太玄轻施展到极致,便跟了上去。
“那可是黥十郎啊!万旃君!”
“你知不知道,整个东都,十郎最钦佩的人就是你!”
月寒江的愤怒已经吞没了他的理智,不知是怎样久违的记忆冲进了他的脑中,他此刻看万旃君那张面容只余恨意:
“你!…你们!怎么能、这么欺负他!”
万旃君愣了一下。
月寒江口中“黥朗最钦佩之人”,他还是第一次知道。
就是这个怔愣的当下,他被月寒江逼坐进椅子里。
——他们从西殿一路僵持过大殿、此刻已到了这东殿的窗边,万旃君退无可退地坐进了窗边的敞椅里。
暮雨进门之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月寒江!”
莫愁丝与怒喝一起送出,暮雨几乎想也没想就出了手。
一根白色的、略粗的丝线从暮雨腕中射出,弹指之间便化为无数细不可见的轻丝齐齐向前方之人“抓”去,若有人在旁看时,只能见到一根细线忽有半截消失在空中一般。
莫愁丝,杀人无形,至此无忧。是暮雨的独门暗器。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迅猛内力,将暮雨猛然击倒在地。
“放肆!”
万旃君的怒斥与这内力同时击中了暮雨。
腕间的丝线倏然聚拢变长、收回,还未及尽数收拢的部分翩然落地。
“滚出去!”
万旃君变了脸色,出声毫不留情。
话是对暮雨说的,月寒江却愣了一愣。
暮雨出手的刹那,月寒江就觉出了身后的动静。但万旃君就在他面前,何时出的手?他竟然毫无觉察。
也就是这一愣神,万旃君已经反手握住了月寒江的脖子。
蒲苇难逆飓风,月寒江松开了方才压着万旃君的手。
下一瞬,天旋地转。
他被万旃君狠狠地掷在了地上。
“真是,反了~~~”
万旃君扯了扯嘴角,又顺势凉凉地瞥了一眼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暮雨。
暮雨一脸不服,但终没奈何,赌气似地起身出去了。
月寒江强撑着身子从地上坐起,伸手擦去嘴角的血迹,再抬头正好迎上了万旃君冰冷的眸子。
“怎么?”
“还想对我出手?”
月寒江想,也只是想想了。
万旃君,不是他能出手相伤之人。
月寒江下意识地低了头,一言不发。
“哼~”万旃君冷哼一声,声音里俱是玩味。
既然月寒江没有出手的打算,万旃君却并不打算放过他。他的眼里此刻除了冷意,还有一丝难耐的兴味,就是带着这一丝兴味道,万旃君一步一步朝月寒江走了过去。
月寒江下意识地,撑着身子、后退了一步。
“躲?”
万旃君有些失笑。
“敢躲?”
月寒江后退的动作停住了。
忽然,像是终于耐不住心中所想,月寒江再次抬眼望他:
“万旃君……天道恶盈、神理忌满,你恃强凌弱,势极必反……就不惧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吗?”
月寒江的目光沉沉,声音沙哑,出口之言却如一柄尖刀刺向万旃君。
万旃君面上霎时冻了寒冰:
“你说我……不得好死?”
月寒江呆了一瞬,转念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不得好死,是他说的。
可是……
他还没有想完,颌下吃力,眼前一阵眩晕。
接着,整个人后背重重地撞在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上。
——他被万旃君一脚踢了出去,正正落在了先前万旃君坐着的那处榻上。
“不得好死~~你再说一次?!”
心渊中带着毒的千万条丝蔓,霎时腾起,抽条生长,须臾挤的空隙全无。
万旃君逼近月寒江,眸中忽然隐约可见通红的血丝。
月寒江心中忽生几分寒意。
他见识过许多次万旃君的怒意,但像今日这般的,只有过一次。
月寒江立时便后悔了。
早知这一句会引他如此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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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月寒江无论如何都不会脱口而出。
只是,情急之下,思考未及,口无遮拦在所难免。
悔则悔矣,为时已晚。
万旃君抬手,掌间内力盈满衣袖。
外间大殿的案几正中,原先还端放着的一柄浑身透亮的薄剑,受那气韵流转,忽从架上离开,片刻之后,便被万旃君握在了手里。
太虚痕,两端俱锐、四边皆刃,无端无柄。杀身不见尸,索命不见人,是万旃君的剑。
那剑的两端都是尖锐的剑尖,运剑之人只用内力催动,无需真的将其握在手中。
但万旃君此刻,却紧紧握着一端,持剑盯着月寒江,眼神似有狂意。
万旃君的手被那剑刃刺破,鲜血落在了月寒江的脸上。
带血的手再配上万旃君脸上略显邪性的笑,诡异非常。
月寒江骇住了。
“不得好死~~~穆繇~你说的好哇~~~”
戏谑的话音刚落,太虚痕的另一端就刺进了月寒江的右肩——月寒江方才抓着万旃君衣襟的那只手,就是右手。
“你竟是要我,不得好死……你真的是……”
“好样的……”
万旃君用力转动了一下剑柄,月寒江痛的脸色扭曲。万旃君的手也在这用力之间,流出了更多的血,但他似没有痛觉一般,一双眼只盯着月寒江,眸光隐见兴奋。
月寒江痛得呼出了声,但他目光同样没能从万旃君的身上移开。
听到月寒江的痛呼,万旃君似乎更兴奋了一点,那眸中的血色也更重了一分:
“痛啊?~”
万旃君笑了,笑得盛大而妩媚。
“你以为……这世上就只有你们会痛吗?穆繇~~~”
言语之间,万旃君突然拔出了那把剑,扬手之时,那剑上覆着的那只血手,已然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血自掌心流入腕上,泊泊而下。
带的一整只手臂都慢慢晕上了血色。
月寒江的眼中,忽然就腾起了一片血雾。
记忆深处有一个画面,也是同样的带血的手,在他濒死之际,捧着一只带血的碗,递到他唇边……
“不要给他吃那种东西……”
似曾相识的冰凉音调在脑中响起,月寒江记起了那一刻的痛意。
在万旃君的剑即将再次落下的时候,他的目光扫过月寒江的脸,万旃君猛然愣住。
月寒江在流泪。
那双眼睛,都在流泪。
不是因为疼痛……或者说,不全是……
因为那双泪眼盈盈地望着他,内中痛苦却有悲意。
两行清泪,在那张脸上,留下了两道浅浅的痕迹。
新雪覆冰瓷,忽然裂出两道浅痕。
真美。
万旃君心底没由来地想,那只握剑的血手下意识地抚上了那“裂痕”。
真美。
他再次心说。
月寒江的视线,跟着万旃君的那只流血的手,在他触碰自己的同时,月寒江抬起受伤的右臂,伸手握住它。
万旃君又愣了一下。
今天的月寒江……让他意外。
接着,月寒江的另一只手扶上了万旃君的眼角,动作竟然异常轻柔。
“万旃君…你不要这样……”
万旃君这下彻底呆住了。
眼中的血丝倏然退散,一并消退的,还有心渊里攀升的丝蔓。
遥远的记忆里,有一个稚嫩的声音,用同样关切的声音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万旃君……你不要这样……”
那个孩子跪在雨里,跪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雨里。
他在哀求他。
54.东都史上 最最漫长的一夜(一)
(1)
开元二十一年,季春晦日夜,列缺当空。
东都皇城,罕见地宫门未闭,南宫门悄然闪开一隙,跑出一驾青幔小车。
——是宫中宫眷常用的那一种,小而快,而此刻内中坐着两个男人,便显得逼仄许多。
“小凉子,快!”内中之人言语间,隐有慌张。
“殿下,坐稳~”驾车之人持手挥鞭,那马受了斥,骤然狂奔起来。
当空劈下一个雷来,亮光霎时撕裂长空,雷声停下的刹那,那马车已经跑进了浓郁的夜色之中。
(2)
万将军府。
戌时方过,万平疆与自己的两个儿子还在堂中叙话,夜话不饮茶,连伺候的佣人也只在门外候着一二。
夜已深,三人方要散时,忽有府门小厮跑进来禀告,神色略变:
“将军,有贵客登门,持的是……持的是大内金龙令牌~”
将军府的小厮,都是从军之人,多少见过些世面,由此即便意外,形容并未十分慌张。
“来着是谁?一行几人?可看清容貌?”万旃君率先出声。
“回小将军,三人,未通报身份,都氅衣覆面,并看不清……”
“快让进来……”万平疆出声。
还未等那小厮出去传话,门外忽有三人已跨将进来。
“不必了,孤已经不请自入了~”
万旃君挥手,那小厮立即会意,忙退出去,顺手关上了堂前的门。
领头那人摘了面袍,露出一张清俊威严的面容来。
正是当朝太子,轩辕昊翀。
轩辕昊翀身后跟着的两人,万平疆也俱认得:
一位是轩辕昊翀的贴身太监夏凉,一位是东宫门客钟如七。
“太子殿下~”
万平疆一惊,躬身下拜,却被轩辕昊翀伸手拦住了。
“万将军莫要多礼,孤此番前来,是有要事,虚礼尽可免罢~”
万平疆依言平身,轩辕昊翀一个眼神,钟如七便退了出去,守在了门外。
轩辕昊翀身侧,只留了夏凉一人。
“殿下深夜来此,所谓何事?”
万平疆心下纳罕,问出了口。
轩辕昊翀看着万平疆,忽然屈膝跪了下去:
“将军救我!”
屋内之人俱是一惊。
万平疆哪里敢受得此礼,伸手去扶轩辕昊翀的当下,人也跟着跪了下去。
万旃君和万蒙自然也跟着父亲,一起俯身而跪。
“殿下何需如此!若有差遣,臣万死不辞,怎受得起殿下这一拜。”
万平疆着实受了惊,当朝太子这一跪,怕是要折了他的寿数。
“将军~父皇驾崩了!”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陛下驾崩了?!…什么时候的事?”最耐不住性子的万蒙率先问出声。
万旃君皱眉。
“就在半个时辰前,陛下驾崩,弈王封锁了消息,此刻正秘密调集南卫军封锁宫城四门、意图谋反!”
夏凉在轩辕昊翀身后,代为回答了万蒙的问话。
“父皇在宣政殿驾崩,只有轩辕弈守在身侧。南卫军督将守在宣政殿外,非弈王诏令不准进出。孤连父皇最后一面都不能得见……”
轩辕昊翀眼中含泪,悲愤交加。
“弈王意图挟制陛下重立继位诏书,只待明日天亮,便会昭告天下……”
夏凉将轩辕昊翀未竟之言说出。
“若非小凉子机警,在宣政殿当值撞见此事,孤怕是此刻还被蒙在鼓里,只待明日天亮,便要被那轩辕弈取了头颅……”
“将军救我!”
轩辕昊翀叩首下拜。
屋里众人跟着俯身,一时间大气不敢尽出。
“殿下折煞臣矣~”
万平疆沉声。
“若情形确已如此,保立正统乃为臣正道,臣愿舍命保得太子殿下…平安!”
“殿下快快请起~”
已上虎身,事已至此,万平疆没得选。
听万平疆如此说,轩辕昊翀的神情终于松了一分。
“殿下,起来吧~”
夏凉起身上前、先来扶轩辕昊翀,后者顺势站起。
屋内众人这才齐齐平身。
“事已至此,接下来该如何安排、殿下还容臣想想……”
万平疆脑中思绪纷乱,但既然决心助轩辕昊翀一臂之力,他自然要计议一番。
“将军勿须烦忧,孤出来之际,已命人持孤手谕去调请北卫军督将穆泊明、及此刻正在城外等候受诏的百里少烽。……百里将军手里尚有一点从荆州带来的人马,虽不足千人……但加上将军手里的破月军,轩辕弈那点人,孤相信、不在话下……”
两人正说话间,门外忽然传来一些不同寻常的响动。
“门外何事?”万旃君代这屋中的众人,出声询问。
片刻,钟如七推门进来,扫了一眼屋内众人,微躬身行了一礼,对着轩辕昊翀回道:
“方才弈王派人来此,像是也要找万将军……”
“被臣杀了!”
万旃君心下一跳。
轩辕昊翀侧目:“无妨,你退下吧~”
钟如七垂目,依言退了出去,重新将门合上。
万平疆的脸色,仅在钟如七说出杀人之语时,僵了一下,但立刻就调整好了形容。
此刻轩辕昊翀回身时,万平疆面上只见一片镇定:
“此二人是否会应诏出兵,殿下可有把握?”
轩辕昊翀沉思片刻,微微笑了一下:
“并无十足把握,但孤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二人,即便不出手,也不会相帮弈王……”
“孤有将军的破月军,即便南卫军和御林军都叛了,孤也有一战之力!”
“有殿下这句话,臣就放心了……”万平疆说着,单膝跪地,“臣愿为殿下效死!”
“愿为陛下效死!”
万旃君紧随其后。
“原为陛下效死!”
万蒙跟在父兄身后,眼里隐隐有着跃跃欲试的兴奋。
(3)
同夜,穆府,灯火通明。
西厢房内,丫鬟婆子们出出进进,手中端着的一盆盆清水,出入间就变成了盆盆血水。
屋内间或传来的几声惨呼,直喊的外间守着的人,揪心不已。
“夫人如何了?”穆泊明一把抓住从内间出来的大夫,神情着实慌张,“已经三个时辰了,还不行吗?”
“夫人难产,老朽自会尽力,但还请将军要有个准备……”
穆泊明闻言,抓着大夫的手不觉就用了力:
“大夫想想办法,一定要保得婉妹平安……实在不行,实在不行,孩子…我可以弃,我只要婉妹平安……”
大夫吃痛,但眼见着眼前这人神情哀哀,也着实没忍心再说什么。
都说东都这位穆将军为人重情,与妻子伉俪情深,多年来恩爱不减,如今看来,所言非虚。
“老朽一定尽力,一定尽力。”大夫连连保证。
北卫军有护卫东都之责,东都城内的老百姓,未见过或不知道穆泊明的人实在不多。
百姓们一说起来就是,这是一位实心眼儿的守将,平时遇到他带队巡逻的时候,常常会给百姓搭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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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顺手帮个忙之类的。
因此东都城内百姓,对这位穆将军,高低也都能混个脸熟。
包括这位享誉东都的大夫,穆将军可帮过他不少忙,此刻他想保得穆夫人平安的心,不比穆泊明少。
“将军~”
“爹爹~”
门外一人领着一个孩子走了进来。
“爹爹,娘亲还没有生下妹妹吗?”穆繇一进门就挣脱了来人的手,快步跑向穆泊明,拉住了爹爹的手。
见到儿子,穆泊明脸上的焦急掩了一分去,拍拍他的小脸:
“你这孩子……咋咋呼呼的……”
又怕自己的脸色被儿子看出来,连忙换出一副笑脸来,勉强找个话头:
“……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妹妹?!”
“爹爹和娘亲都说想要个女儿……那肯定是妹妹~”
穆繇神情笃定,他并未在爹爹脸上留心,因此便没见到他爹爹此刻那十分勉强的脸色。
“再说,爹爹已经有我这么好的一个儿子了,就不需要再多一个了……”
“什么话……”穆泊明没忍住,硬是被儿子自傲的模样,逼出了一点浅浅的笑意,“越大越不知羞~”
穆繇展颜一笑:
“孩儿也想要个妹妹的~~~”
穆泊明摸摸他的小脸,心下终于多了一些些安慰。
“介之,你怎么也来了……”
穆泊明这才看向穆繇身后之人,才后知后觉出一点不妥来。
妇人生产之地,易染血光,讲究之人一般不会涉足。
“将军……”
带着穆繇进来的这个年轻人,看起来比穆繇大不了多少,举止却很是稳重。
但此刻脸上却有愁容,甚至隐隐有些焦急:
“在下来时、见陈副将已然整军完毕,将军还不动身吗?”
这人是穆泊明的同乡,名唤傅知著,一月前来的东都,因祖辈的交情就借住在了穆泊明府上。
傅知著本为参加今年的科举,在府上这些时日,也兼之教导穆繇读些书。
——说是教导,更像是切磋,这个孩子的见地,每每也让傅知著也颇为受益。
这些时日以来,傅知著跟府上的人也都处的熟络,加之穆泊明对他甚是照顾、里外相待,都如亲人一般,傅知著难免也对穆泊明的事上了心。
受人饭食之恩,总要伺机相报,因此平日除了教导穆繇这件顺手且不费力的事情之外,傅知著也常和穆泊明讨论一些时政。甚至来的这些时日里,也帮助穆泊解了不少烦心事。
由此,穆泊明对其甚是信任。
就连今日宫中来人送信之时,他也没避着这人。
因此,轩辕昊翀的手谕,傅知著也见到了。
他甚至第一时间就立谏穆泊明出兵相助,穆泊明也听了他的,差副将先行去召集了人马。
可是,也就是在这个档口,穆夫人难产,还未诞下孩子。
面对傅知著的问题,穆泊明心乱如麻。
他眼睛看向那厢房的门,面露痛苦:
“婉妹还在里面……我想再等等……再等等……”
穆泊明的儿女情长,傅知著难以理解,但此刻情势所逼,已不容他不提:
“将军!胜败须臾,军机易逝……将军再不动身,怕是要迟啊!将军!”
正说着,仿佛是为了验证傅知著的话一般,陈副将出现在门外:
“将军,人马都已准备好,该动身了。”
穆泊明正挣扎间,西厢房中忽然传出一声惊呼:
“夫人出血了!”
一个惊雷炸在院中,瓢泼大雨霎时倾盆而下。
55.东都史上 最最漫长的一夜(二)
(1)
“婉妹!……”
穆泊明险些就要扑进房里,被正出门来的婆子们拉住了。
“将军,莫要进去,莫要进去~~”
“夫人怎么样了?啊?~”
“孩子的脚先出来了,夫人流了很多血……大夫在想办法,将军定一定,定一定。”
那婆子是穆府的老人,现在看情形比穆泊明还要镇定一些。
“啊——!”
厢房再次传来女人的惊呼声,穆泊明这时真的忍不住了,不管不顾地就要进去。
傅知著拉住了他。
“将军!”“将军!冷静!”
傅知著一叠声的高喊,终于将穆泊明的心思拉了过来。
“将军!这里就交给大夫吧……将军此刻的当务之急是受诏出兵……”
“将军!”
傅知著拽住穆泊明的胳膊,用了极大的力气,指尖已然泛了白。
在看到对方终于回神,忍不住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
“太子殿下还在等着将军出兵!将军,这可是涉及阖府生死的大事啊!”
“将军,大局为重,莫要……儿女情长啊。”
穆泊明这下真的回了神,定定地看了一眼傅知著,又看了看门外一脸焦急看着他的副将。
忽然就下了决心,冲门外的副将招了招手:
“老陈,你来~~”
穆泊明如此说着,从身上摸出一块兵符,将它交在陈副将的手上:
“我现将北卫军交由你调遣,你带着人,去南宫门外与万平疆汇合,听他差遣……”
“你就跟他说…说我稍后就去,稍后……”
傅知著一愣,本能就觉得,此举不妥,却又一时说不清哪里不妥。
“末将遵命。”陈副将接了虎符,又看看傅知著,末了临去时,又似不太肯定地问,“将军,你会来的吧……”
“我稍后就来……待夫人平安产子,我一定去!”
穆泊明说着,又看了一眼傅知著。
“夫人难产,我此刻不能离她而去。”
像是在给谁一个交代一般。
“保重!”穆泊明在陈副将肩头重重一拍。
“将军保重!”陈副将领命而去。
傅知著本还想说什么,还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这也不失为……一个权益之计。
(2)
从屋里传出痛苦喊声开始,就跑过来倚在厢房门口张望的穆繇,怔怔地看着三个大人在他面前的争执。此刻见陈副将人走了,大人们似乎一时无话,才轻轻开口问道:
“爹爹,先生……今夜,要打仗吗?”
一张小脸满是凄然。
穆泊明回头看向他,仿佛看见妻子儿时的模样,不知怎的,心里就难过起来。
穆泊明走过去,将穆繇抱起,搂在怀里,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他:
“不打仗,咱们陪着你娘,哪儿也不去~”
“娘会出事吗?”
穆繇幽幽地问,小小的他本就生得比旁人更敏锐些,方才娘的喊声实在让他担心。
“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穆泊明贴贴穆繇的小脸。
穆繇反身搂住穆泊明的脖子,学着爹爹的样子,也拍拍穆泊明的后背:
“嗯……娘亲不会有事的,爹爹也莫要太担心……”
一句话,就将穆泊明的眼泪拽了下来。
这孩子如今也八岁上了,怎么就没见长个呢,这身上的肉也没几两……
光长脑子了……
穆泊明分神想着,无关紧要的事。
眼前这一副父子情深,傅知著看得也有了几分动容。
既然事已至此,他便陪将军等等好了。
傅知著走到门边,看着外面泛着火光的天,听着兵士们渐离渐远的声音,心里也不好受起来。
今夜注定多风雨。
“夫人的血止住了!止住了!”
里屋又传来婆子的喊声,接着那声音就出现在了门口。
“将军安心,夫人好些了。安心,安心……”
像是专门为了告知穆泊明一声一样,那婆子回来说完这句话又赶忙进去房里了。
“那就好,那就好……”
穆泊明喃喃地说着,又瞅瞅儿子,然后将怀里的孩子放下。
穆繇离开父亲的怀抱,扭头就看见了对面此刻同样一脸担忧的傅知著。
穆繇走过去,拽了拽傅知著的袖子:
“先生别急,娘亲马上就会生出妹妹,爹爹也马上就能去了……”
“先生莫要发愁。”
穆繇也不知道先生是要爹爹去干什么,但他本能不想先生发愁。
傅知著心生安慰,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这孩子的小脸。
他这么小,却已经会安慰大人了。
东都小项橐,除却才情,这解颐之能也远超常人。
穆繇的话,也提醒了穆泊明,他这才意识到,傅知著此刻还在为自己悬心,心下生出惭愧:
“让介之忧心了,是穆某的不是,介之今日之恩,穆某感激不尽。”
“穆兄言重了。”
傅知著心情复杂,穆家这样的情形之下,这父子俩还要轮番安慰自己,实在是让他受之有愧。
又一个冷雷炸在了院中,与此同时,厢房里突然爆出一阵孩子凄厉地哭声、很是嘹亮。
“生了!”穆泊明大喜过望。
里面也紧接着爆出了一叠声的“夫人生了,夫人生了,是位小姐~”
“我有妹妹了!”穆繇开心地跳起来。
“哈哈哈,生了生了!”
穆泊明说着就往厢房门口走近,刚好撞见里面的嬷嬷正在将孩子抱出来。
“给将军道喜啦,是位小姐~”婆子也很高兴,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穆泊明的怀里。
“哎,好~好……婉妹如何了?”
穆泊明脸上带着由衷的笑,心上依旧挂着自己的夫人。
“夫人有些虚弱,大夫还在行针……将军再等等……”
你婆子眼里带着笑意,真心安抚着。
“好……好……”穆泊明好像除了这两个字想不到其他了,此刻高兴过头,猛然想起自己还忘了什么,“今夜这里所有人都有赏,有赏!”
“多谢将军啦~”那婆子笑嘻嘻地回去了。
“恭喜将军!”傅知著也由衷地高兴。
穆泊明眼睛在那孩子身上,脸上尽是傻笑。
“妹妹,妹妹!”
穆繇也惦着脚要看,穆泊明将那襁褓中的孩子往穆繇那边倾了倾:
“穆繇,你做哥哥了~~~”
穆繇笑起来,看着那襁褓中粉团一个的妹妹,眼睛都瞪圆了:
“她好小啊~~爹爹,这么小的一点点……”
“你生下来也这么小……”穆泊明眉眼弯弯,“小孩子,吃吃睡睡,就长大了~~”
“奥~~”穆繇附和着,“妹妹,你听见爹爹说的了吗?吃吃睡睡就长大了~~”
“等你长大了,哥哥带你去骑马、放纸鸢……给你买好看的花灯~~~”
穆繇边说边呵呵地笑出了声。
“夫人血崩了!将军……”
厢房里跑出来的丫鬟一脸慌张。
“你说什么!”
穆泊明愣了一下,接着不等旁人再说什么,他人已经几步走进了房去。
这一次没有人拦他。
穆繇也没有忍住,跟着爹爹就进去了。
此刻这屋里的丫鬟和婆子们都在慌乱,已经顾不上去想小孩子进来是不是妥当了。
傅知著也骇了一跳,但他自然是不好进去的,只好站在外面,干着急。
(3)
床榻上的女人,面上一点血色都无,此刻额上的软发被汗水沾湿紧贴着肌肤,显出一派虚弱。
但在看清进来之人的面容时,那跟穆繇极其相似的眉宇,还是绽出了一个微笑:
“明哥~~~你……怎么哭了……明哥……”
“婉妹……”穆泊明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是什么时候流的眼泪,“你看看咱们的孩子,婉妹……”
他将孩子往妻子眼前递了递。
此刻他抱着孩子,就腾不出手去安抚他的婉妹。
徐婉的视线被那孩子牵住了,眼里尽是温柔的光,只是笑容实在有些虚弱:
“真好~~明哥,我终于给你生了一个女儿,你再也不用羡慕旁人了……”
一句话说完,徐婉虚弱地闭了闭眼。
穆泊明此刻忽然有点恨自己怀里这个孩子,却又不能恨得彻底。
“大夫……大夫……”穆泊明有点慌张,一叠声地喊。
大夫看着穆泊明,眼含悲伤地摇了摇头。
穆泊明霎时红了眼,忽就腾出一只手,一把拽住了大夫的领子:
“治好夫人!你今天必须治好她!要不然老子要你的命……”
武人的狠劲儿上来,他忽然就蛮不讲理了。
被他单手抱着的婴儿大声哭起来。
“将军!”大夫受了惊吓,慌忙跪下。
丫鬟和婆子们也跪了一地。
“明哥!……”徐婉用力唤出一声。
“爹爹,娘亲在喊你,爹爹,你快看看娘亲~~”
穆繇拽着穆泊明,让他去看娘亲。
穆泊明的手,自然就松开了大夫。
他又慌张的抱着孩子,回头去看妻子。
“你不要……吓着孩子……”
“更不要责怪大夫……明哥……”
徐婉神情虚弱,眼里满是深深地担忧。
穆泊明最见不得她这样的眼神,一下子就心慌起来。
“好,好,我错了婉妹,你别操心,别操心……”
“将军,夫人…大限将至,不宜再动气……将军还是……”那大夫依旧上前将实情相禀。
“出去!都滚出去!”穆泊明听不得“大限”两个字。
下人们都不再说什么,一个一个出去了……
傅知著早已经听到了穆泊明在里面恼火的声音,此刻见人们都出来了,心下立刻就明白了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因碰巧见那大夫神思倦怠,脸上尽是沮丧悲凉之意,忙上前宽慰:
“将军只是一时心急,并不是真的埋怨您老人家,还希望老人家不要介怀。”
他总要替穆泊明开脱一二。
“唉……不碍事,不碍事……夫人年纪轻轻,唉……是老朽无能……没能替将军保住夫人。”
那大夫说着,竟就流下了两行泪来。
居然并不是对穆泊明不满,而只是对未能救下人的悲伤。
傅知著思罢,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4)
“明哥,你看看咱们的女儿……”
徐婉虚弱地抬起手,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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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了穆泊明的。
“她的眼睛和鼻子,都像你,明哥……真好……”
“嗯,好……好……”
穆泊明此刻五内俱摧,一时已悲不能言。
“明哥……咱们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徐婉看着穆泊明,眼里温柔不减。
“咱们之前商量好的,叫欣儿……”
徐婉摇摇头:
“明哥,咱们换一个吧,我想叫她,念生……穆念生……”
“我想让她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明哥……”
穆泊明愣住了:
“婉妹?……”
继而,他眼里的悲伤更大了: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他的妻子,总是那么聪明,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自己心里,兜兜转转的一点心思,从小到大,就没有一丝一毫能瞒过她去的。
徐婉点点头,又伸手摸了摸穆泊明的脸:
“我听到外面动兵的声音……明哥,东都是不是不太平?”
穆泊明伸手紧紧握着徐婉的手:
“放心,无事,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嗯……”徐婉笑了一下,又看看女儿,“那我们的女儿,就叫穆念生,念生,念念……”
从此以后,她便没了母亲照拂,难言欣喜,但仍念生。
“好,好……你说什么都好……”穆泊明答应着,“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照顾好孩子们……”
“繇儿~”徐婉看向穆泊明身后,“来让娘看看你啊~~~”
穆繇早已哭成了小小的泪人,但因为爹爹和娘亲在说话,他不想出声打扰,只用袖子捂着脸,默默的流泪。
听娘在叫他,这才走到床边,小小泣出了声。
徐婉伸手抹抹穆繇的脸,小孩子一下子没崩住,扑跪在了娘亲床前:
“娘~~~娘,你不要死好不好~~~阿繇会想你的,阿繇会想死你的……娘——!”
人生至悲大抵如此,若说面对穆泊明,徐婉尚且奈的住,但面对儿子的这一声哭喊,她只觉得心肝俱碎,疼得她险些喘不上胸中郁结的这最后一口生气。
徐婉泪如雨下,一时气息不畅,大口喘息起来。
穆泊明虽没有儿子那般形容,但也好不到哪去。只是他一直在看着妻子,眼见穆繇的举动引的妻子悲恸难抑,忙将儿子抱起:
“阿繇~~莫再惹你娘亲哭了~阿繇……”
穆繇听罢,努力敛声,一双小拳头握地死紧,硬是将方才的悲泣变成了抽噎。
穆繇起来,又爬到了娘亲脸颊旁,伸手给娘亲擦眼泪:
“娘~~不哭了娘,阿繇也不哭,娘……”
声音抽抽搭搭的、话也说的磕绊。
徐婉勉强扯了扯嘴角:
“繇儿~不要哭,你是男孩子,要坚强些……”
“眼泪没有用……换不回娘的命……娘也不想看到你哭……”
徐婉说着,伸手抹掉穆繇脸上的泪,那个小小的孩子,生生想忍住继续流泪的冲动,只是那双通红的眼睛里,还在往下掉着眼泪。
“繇儿~别哭……”
穆繇一下子把头埋在徐婉肩头,不想让娘再看到他的眼泪。
徐婉缓缓抬手摸摸他的发顶,声音无限温柔:
“以后娘不在了,你一定要帮爹爹照顾好妹妹……”
“你们要好好的,活下去……”
“繇儿,答应娘好不好……”
穆繇抬起头,徐婉那句“以后不在了”的话,硬是让穆繇忍了半天的眼泪破了功、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中滴落下来。
但他还是懂事地没有再出声,只拼命地点头。
“繇儿,娘的好儿子~”
徐婉伸手揽过穆繇的小脑袋,轻轻在他脸上亲了亲。
抬眼又看看穆泊明,脸上终于露出些笑意:
“明哥……你也……还是这么爱哭……”
笑完,又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缓了缓,又说:
“明哥,你能再抱抱我吗?”
“哎,哎……”穆泊明说着,就走过去。
穆繇连忙将妹妹小心翼翼地抱起来,给穆泊明让出位置,穆泊明在徐婉那头坐下,将人扶起半身,抱住了她。
徐婉脸上的笑容幸福起来,她看看穆繇,又看看穆泊明:
“明哥,你看繇儿抱的多好,咱们的繇儿真好,学什么都一学就会……”
穆泊明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他只是俯身贴贴妻子的脸,忍不住在她额角吻了吻。
徐婉感觉到滴落在自己脸上的泪,伸手摸摸穆泊明的脸:
“……明哥,莫要难过……”
“……生死有命……此生能遇见你,能跟你育有这一双儿女,我已经无憾了……”
“……若有来生,我还嫁给你……”
徐婉的话越说越轻,穆泊明搂着她的动作越来越紧。
悲伤击垮了他,他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徐婉的眼里升腾起大雾,那大雾散开,就再也没有聚拢。
只有那唇,还在呢喃,仿若从前之语,又如再世之盟:
“明哥……你放心……我还会嫁给你……”
“我会…嫁给你……”
那唇终于停下了言语。
怀中人委顿下的身体,穆泊明终于悲呼出声:
“婉妹!”
“娘亲——!”
56.番外:郎骑竹马来[番外]
(1)
徐婉五岁的时候,跑回家跟家里的大人说,要嫁给隔壁的穆哥哥。
一家子人一面哈哈笑她不知羞,一面又逗她:
“婉儿为什么要嫁给穆哥哥啊?”
“因为…如果我不嫁给他,他就要哭~”
引得全家人哄堂大笑,穆泊明“爱哭鬼”的名声就这么坐实了。
“婉妹!”
“你怎么能这样说!”
穆泊明叉腰,一脸羞愤。
他现在很生气,但又不能太生气,因为对面是他的婉妹,太生气会把她吓跑。
于是,只比余莞大一岁的穆泊明,此刻一张小脸要气不气地,憋的通红。
“为什么啊?”徐婉不懂。
“因为你那么说,别人会以为我是软蛋的”
“……我除了在你面前哭过,在别人面前可从来不哭的……”
“我是男子汉!”
男子汉穆泊明已经忘了,他以前被他老爹拿着扫帚追着打,边跑边哭的时候了……
“可是……婉儿说的是实话~婉儿没有撒谎~”
徐婉想不明白,明明自己说的都是真的,为什么穆哥哥不让她说?!
“是实话没有错……”
穆泊明也很苦恼,他本能就觉得,二狗子他们嘲笑自己“爱哭鬼”,就是因为徐婉说他会哭。
但是徐婉说的也没有错,如果她不嫁给自己,自己真的会哭。
于是,穆泊明纠结了。
徐婉看他这样,知道他可能也说不明白,只好顺着他问:
“那我应该怎么说?”
穆泊明眼珠子转了转,认真道:
“下次你就说,就说,因为我抓的青蛙是最大的……所以你才会嫁给我……”
徐婉眉头皱了起来。
她不想认同穆哥哥这句话。
因为就在几个月前,穆泊明抓了一只老大的青蛙放在她眼前,把她吓哭了。
徐婉实在觉得那东西很吓人,也不喜欢。但穆哥哥说的也没错,他确实能抓到很大的青蛙。
二狗子他们都抓不到那么大的。
于是,徐婉决定顺着他,至少这样,穆哥哥会高兴。
“好吧,下次我就这么说……”
穆泊明果然笑了,那双大眼睛里一下子就开了花:
“我在那边田里看到一群好大的蝴蝶,婉妹,我带你去看吧……”
徐婉也高兴起来:
“好哇好哇~”
(2)
徐婉也不是日日都喜欢她的穆哥哥的,至少换牙的那年,她就顶不喜欢。
她的两颗门牙掉的早,说话都漏风,整天喊“护哥哥”、“护哥哥”
穆泊明就小跑着来了,还不忘应和着:“护哥哥来啦~~来啦~”
气得徐婉挥起小拳头就打他。
穆泊明嬉皮笑脸地,也不躲,反正也不疼。
“娘明天要去赶集,武不去,你去不去……”
“你不去,武就不去……”
“不虎学武说话~~~”
徐婉脸涨得通红……
又没可奈何。
都怪她牙没长好,说话漏风。
但是,穆哥哥,很讨人厌了。
(3)
徐婉十岁那年,穆家上门提亲,因见两个孩子感情好,想早点定下这门亲事。
徐家清贫,得了这笔银子刚好能解一点燃眉之急,加之穆家那小哥儿也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是个好孩子,于是就收了定礼。
穆泊明高兴地,绕着村子跑了三圈,那副傻样徐婉记了一辈子。
后来,又过了两年,徐婉的父亲考中了秀才。徐家举家要搬到县里去,临行前,徐家将穆家的定礼退了回来,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将这门亲事作罢。
穆家父母知徐家这是眼见着要得功名,不想跟自己这样的门户结亲了,也就收下了退回来的礼金,忍下了这口气。
只有泊明悄悄在被子里流了半宿的眼泪。
快天亮的时候,他听到窗口有动静,穆泊明一个鲤鱼打挺就起来了。
在月亮还没有回家的大河边,他看见徐婉家有好几个人已经在搬东西了。
——他们要搬走了,竟然等不到天亮就要走。
穆泊明瞬间愣在了那里。
然后他就看见了徐婉。
徐婉也看见了他,并且朝他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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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泊明模模糊糊看见,徐婉的一双眼睛跟他一样肿。
然后徐婉将一件硬硬的东西塞进穆泊明的手心。
“穆哥哥,你记得,我一定会嫁给你……”
“过两年,等我长大了,你来找我,我就嫁给你!”
说完,又定定地看着穆泊明:
“你一定要来,我会一直等着你……”
“你放心,无论爹娘让我嫁给谁,我都不会嫁的,我会等着你……”
“等不到你,我就去死……”
穆泊明捂住了她的嘴。
他不想她死,就算不嫁给他,也不能死。
徐婉握上他的手,眼睛亮亮地:
“穆哥哥,你放心,我会说服爹娘的,我等你来……”
只要那个时候,我还活着,我就会嫁给你……
徐婉在心里这样说。
年少的誓言是最真的,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当真。
反正,那天的穆泊明,是当真的。
他将徐婉留在他手里的东西握的死紧。
那是一块玉,玉上浮着一只眯着眼睛的小兔子,跟神情,跟徐婉打盹儿的时候很像。
穆泊明戴在身上很多很多年。
再后来,就有了战乱,穆泊明在的村子,被说成窝藏叛军,被官兵屠了村。
穆泊明被爹娘藏在徐婉家废弃的地窖里,躲过一劫。
等官兵一走,穆泊明成了孤家寡人,就去投了军,跟着轩辕氏的叛军去打仗了。
这一打,就是六年。
等大週立朝的那一日,他已经是个领着数千人马的小将军了。
战争结束后的第一时间,穆泊明就回了乡,去了徐婉家搬去的那个县城。
在那里找到了徐婉。
彼时的徐婉,父亲早已去世,她跟着母亲相依为命。
她就像她起誓的那样,一直没有嫁人,她的穆哥哥也像当初答应她的那样,来找她了。
新婚那一日,是穆泊明这一生最幸福的一日,比他打过的所有胜仗都让他开心。
他将徐婉的母亲接过来与自己同住,他娶到了小时候就挂在嘴边的新娘。
他是这世上最幸福的新郎。
57.番外:甄糕比高[番外]
(1)
穆繇小的时候,个子长得慢,比同龄人小上不少。
娘亲带他去别的姨娘家串门,他也不大跟旁的小孩子玩。
因为他们个个都很壮实,很高大,而且……很蠢。
穆繇一直觉得,他身边的这些小孩子,又大又蠢。
认得字没有他多,懂的也没有他多,除了个子比他高,简直没有一点能看的地方。
“你有什么了不起,你还没甄糕大,我一拳就能把你打趴下!”
大个子的孩子也受不了穆繇那副不可一世,看不起人的嘴脸。
要不是娘亲让他多跟这小豆丁玩,他压根儿不想搭理他。
谁知道,他刚开口问了一句:
“你读的那本力什么木的书,有那么好看吗?讲什么的?”
那个小豆丁居然就冲他翻了个白眼:
“这是《幼学琼林》,你都不认字,看不懂的~”
那副小模样,真的很欠揍怎么办。
但他又不能真的打他,只好恶狠狠地吓唬他:
“你有什么了不起,你还没甄糕大,我一拳就能把你打趴下!”
那小豆丁果然非常惊讶,但看不出害怕。他瞪着一双圆眼问他:
“甄糕是什么?”
这可给大个子问住了。
“你没吃过甄糕,我娘老做……一做一大锅,可大了……”
“……你才这么点大,你都比不上我家的甄糕,略略略~~~”
说完做了个鬼脸。
穆繇气结。
他也算长了见识,第一次知道,还有这么骂人的。一时想不到回嘴的话,憋了半天只憋出几个字:
“无礼,哼!”
——没办法,在骂人这件事,穆繇没什么天赋。太粗俗的句子他不懂,他懂的那些话骂出口又没有一点力量,所以,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不得不受气。
回家的路上,也闷闷不了,被徐婉看了出来:
“繇儿这是怎么了?怎么不高兴?”
“娘亲,你为什么不做甄糕给我吃,我都没吃过……”
穆繇撅起嘴巴,对母亲十分不满意。
“怎么忽然想吃这个了?”
徐婉笑起来,她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但对于儿子的要求,她向来不愿拒绝。
“繇儿想吃的话,娘亲这就带你去买,好不好?”
穆繇听娘这么说,高兴了:
“好啊,好啊。”
于是,回府的马车就饶了一段路,拐上了主街。
他们在东都最有名的一家甄糕铺子前停下,徐婉带着穆繇去挑。
各色的甄糕被切成一块一块的,安静地摆在蒸屉中,供各人挑选。
此刻已近日暮,铺子的生意还不错,那屉子里的甄糕已经剩的不多了……
穆繇有点纳闷:
“看起来也不是很大嘛……”
徐婉以为他嫌小,有些失笑:
“这些够你吃的~~~快看看,想要哪一块”
穆繇扭脸:
“他们说,甄糕很大,比我还高比我还大……不是这种……”
徐婉愣了一下,忽然就明白穆繇在说什么了。
徐婉蹲下来,扶着穆繇的小身子,笑着对他说:
“繇儿,越是精致的、好吃的甄糕,反而不会做的很大块……”
“你别看它们小,但用料却很珍贵,做法也很讲究,店家一天的功夫,只能做出这些来……”
“虽然他们只是小小的一块,但只要能在天黑前买到一块的人,都会觉得自己非常幸运的……”
“繇儿,你可以尝尝看,虽然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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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小,但是真的会更好吃哦~~~”
穆繇被母亲的话鼓励大了,心里的小小阴霾一下子就消失了。不知怎的,就高兴起来,他指指眼前这一块:
“繇儿要这个~~”
“好嘞~~”店家爽朗地应着。
穆繇把甄糕放进嘴里的时候,眼睛都弯了起来。
“好吃吗?”徐婉笑着问他。
穆繇猛点头,他的嘴巴被甄糕塞满了,小脸鼓的高高的,说不了话。
徐婉忍不住将穆繇抱起啦,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他一口。
“繇儿只是还没有长大,所以个子小,等繇儿长大了,自然就能长高高啦……”
穆繇看着母亲,眨了眨眼睛。
他其实很想问,那为什么大个子跟他一样大,但比他高。
但他嘴里的甄糕还没有咽下去,就开始努力地嚼啊嚼。
徐婉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一样,只继续说着:
“繇儿,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长的就是快一点,有的人长的慢一点,但无论快慢,他们都会长大,个子也都会长高的……”
“所以啊,繇儿不着急,我们繇儿往后哇,还有很多很多年,繇儿每年长高一点点,很快就长得跟爹爹一样高了……”
穆繇开心起来,他的爹爹很高。
徐婉看他眼睛弯弯,知道他开心了。
忍不住又贴贴那张小脸:
“娘亲不着急,娘倒宁愿繇儿长的慢一些,这样娘亲就能像现在这样抱着繇儿走路~~~等繇儿长大了,娘亲可就抱不动喽……”
穆繇愣了一下,然后伸出两只短短的胳膊抱住徐婉:
“娘亲抱,繇儿还没有长高高……”
徐婉没忍住,笑出声来。
也是从那以后,穆繇再也没有因为自己的个头,苦恼过。
58.东都史上最最漫长的一夜(三)
(1)
南宫门外,人头攒动,却无甚声响。
黑压压的人影起伏,却没有引来宫门内的半点异动。
——又或者,是同样的操戈埋伏,也正安静地等着他们。
雨声将息,人马已在此列队半刻,万旃君还没有看到除了破月军之外的人影,但他并不担心,父亲跟他一样,脸上没有丝毫担忧之色。
万旃君策马跟父亲站在一起:
“殿下不在,此门破后一朝兵败,我万氏便是首当其冲的‘叛臣贼子’了……”
只是一句平淡的陈述,话里并无半点不满,仿佛只为重提一下当下的现实。
全然是一句废话。
太子殿下不打头阵,是他们共同商议的结果。现下,太子正在万将军府等着他们的战报。
万蒙被父亲安排留在府上照应,为太子护驾,只待这边有了进展,太子再来主持大局。
其实不难理解,万乘之躯不涉险地。万旃君并不是对此有异议,他只是……想再次提醒一下父亲。或者说,再次强调一下他们的处境。
但,确实,并无用处,只是废话。
万平疆瞥他一眼:
“那就不要败~”
万旃君勾起嘴角,是了,父亲此生,从无败绩。
那太子不也是看重父亲这一点,才会纡尊降贵,登门来请的吗?
从太子登门的那一刻起,万氏一族,便已经做出了选择。
万平疆不得不选轩辕昊翀,但其实万平疆也只想选他。
在府上见面时说的那些话,是万平疆的肺腑之言,保立太子,是为臣正统。即便弈王能取胜,也终究,得位不正。
近半年的议储风波,陛下终究没有颁出废太子的诏令。
只要他一天是太子,那这江山就理应由他继承。
万平疆从来就是这么想的。
“唏律律~~”后方传出人马跑动的声音。
来了。
万旃君心说。
但等来人到眼前时,万平疆和万旃君却都愣了一下。
来的这人,是北卫军的副将。
“你们将军何在?”万平疆开口问。
那人下马,从身上掏出兵符,呈上:
“将军说,北卫军人马全权交由将军调遣,他……稍后就来……”
万旃君皱眉,对这一点变故有些不满。
不过,人马终归是到了……至于少一员大将……
万旃君还没有想完,队伍后面的方向忽然跑来一骑*,那马上之人竟然是万蒙。
“哥,父亲……我来助你们。”万蒙立马,难掩兴奋之色。
“你怎么来了!”万旃君面露不悦、甚而有些怒意。
万蒙有一点心虚,但也不惧他哥的脸色:
“我同…殿下讲过了,来帮你们,殿下准了的……再说,殿下那里哪里需要我护驾,有那个钟如七就够了……”
“你!”万旃君气结,“你不听令行事,当这是儿戏吗?!”
“你竟然……就这么将殿下一个人留在了府上?!”
万旃君真是,恨不能抽这厮一鞭。
“留在府上怎么了?府上很平安的……再说,就算殿下来此,也用不着我带路,他比我熟!”
万蒙嘟囔。
万旃君气笑:“不是别的,我看你是皮痒了~”
万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往万平疆那里靠了靠。
他是很怕他这个哥的,他们曾分开很多年,他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见过这个哥哥。但等这个哥哥真的回家之后,万蒙才发现这人是多恐怖的存在——他这个哥打人是真的疼,偏偏还很厉害,跟他哥对上,万蒙从来都没有招架之力。只能往父亲那里跑,就像现在这样。
“罢了,来便来了……”
万平疆皱眉,他虽然对小儿子的擅自行动同样不满,但不得不承认,万蒙的到来,刚好解了他的一个难题。
——此刻北卫军还缺一员虎将,若让万蒙去助那陈副将一臂之力,想来影响也就不大了。
“万蒙听令,既来,你便同陈将军一道。待破此门之后,你们带北卫军两纵队绕去宣政殿后方向,剿灭叛军,同大队人马汇合。”
“得令!”万蒙高兴起来。
“得令~”陈副将领命。
见父亲已做出安排,万旃君便不再说什么。
各人领命上马,后面的有斥候上前,送了口信过来:
“将军,我家将军说,人马已在东都城外,待将军信号至,我们会前来接应~”
万平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百里少烽这是不打算蹚这第一遭浑水了。
万旃君在心里冷笑。
“点火!”
万平疆一声令下,兵士们手中的火把立时层层亮起,霎时就照亮了南宫门外的天空。
“攻城!”
(2)
东都宵禁,皇城根儿上,睡得晚的人都见到了皇宫方向亮起的火光。
大雨罕见地停驻了这半刻,便有了火光,像是专偷了这点天机来生事一般。
没有潜火队出动的声音,想来不是哪里走水,那见到的人们也就在心里纳闷一瞬也就撩开不管了。——即便走水,雨再下起来也就熄了。
毕竟皇宫离市井百姓还是太远,即便真发生了什么,普通人也并不能立刻知晓。
那好奇心重的,也只是抱着明天一早去打听打听的念头,翻身睡了。
但那些身在其中的人,注定难眠。
轩辕昊翀眺望着天边若隐若现的火光,他仿佛听到了那被宫门掩住的喊杀之声。
“小凉子,你说……孤这次,能赢吗?”
夏凉拿着一件披风,这还是他临出宫时随手拽来的,此刻正好披在了轩辕昊翀的身上:
“一定能。万将军领兵,从无败绩……殿下安心。”
轩辕昊翀浅笑一下,瞥了他一眼:
“你还信这个啊……”
似也不像是在玩笑,说完垂了眉,低低念了一句:
“若说起来,孤还从没有赢过三哥……”
夏凉瞬间觉得自己可能说错话了。
“殿下洪福齐天,上天也不会让殿下输的……”
轩辕昊翀不再说话,他知道夏凉这是宽慰他。而他此刻心内,并非没有惶恐,只是这惶恐却是眼前人解不了的。就连他自己,也未见得能解得了。
一切,都等今夜之后了。
“孤只是有些不甘……”良久,轩辕昊翀又笑起来,只是那笑容看起来,有些令人生寒,“这世上许多繁华欢愉之事,孤还未曾领略过……”
“而今夜之后,或将再也没有机会了……”
“三哥他……不会给孤机会的……”
“其实…孤也一样……成王败寇,孤认……”
轩辕昊翀说着,笑容更大了一些,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眸中竟一派神往残酷之意。
“谁在那里!”钟如七突然出声,接着一个闪身,便从门边揪出一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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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小丫头。
“你是何人?怎会在此?!”
钟如七的出言恶狠狠,吓得那姑娘缩了缩身子。
夏凉见此,忙开口:
“万将军已传过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这个院子,姑娘你是…没有听到吗?”
他声音温和,与钟如七大有不同。那丫头听他问询,才期期艾艾开了口:
“奴不知……奴只是奉命来看看……看看这院中来了何人……奴什么都不知道啊……”
轩辕昊翀听出了话头:
“你奉谁的命?”
那丫头见问,也不隐瞒:
“是我家小姐,让我来看看,府上来了何人…是不是有事……”
“你家小姐?是谁?”轩辕昊翀追问。
那小丫头愣住了,不明白这人在问什么:
“我家小姐…就是我们家小姐啊……”
她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答了。
“殿下,应是万将军的千金……听说万将军长女有巾帼之姿,万夫人归西之后,这万府上下向来是这万小姐管束的。”
夏凉附耳,小声跟轩辕昊翀解释。
“哦?”轩辕昊翀挑眉,“孤记得了……是有这样一人,往年父皇的宫宴似乎也曾宴请过她……”
只是时日久远,轩辕昊翀已然忘了,那传闻中女子的面容了。
如今夏凉再提起时,轩辕昊翀才想起来,万平疆膝下确有一女。
“你是万小姐身边的丫头?”轩辕昊翀问。
那丫头忙点头:
“是,是……小姐就是差我来看看……”
那小丫头的话没说完,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接着,一声含着恼意却颇为悦耳的声音传来:
“倩儿~?倩儿?你在里面吗?”
来人正是万平疆的长女万莲姗。
原来,这万莲姗本在入夜时分就歇下了,但睡至一个梦醒,忽闻外面人马异动的声音,万莲姗差人来问,只说是父亲这里有客人。大约一个时辰的光景,万莲姗估摸着客人已经走了,于是她再差人来问,就被告知前院戒严了。
万莲姗因担忧父亲,以为那小厮惫懒敷衍她,于是就让身边的丫头倩儿再来打探。
只是那倩儿在院外盘桓了许久,那守门的兵士也不说话也不放她进来。于是倩儿就想了个办法,找个角落的地方打算偷偷看一眼。
就是这一眼,她就被钟如七拽了进来。
这一遭就耽误了不少功夫。
而那边万莲姗左等她不来,右等她不来,实在耐不住,就起身亲自来前院查看。
此刻她也在外面遇到了兵士阻拦,于是就隔着门高声询问。
钟如七正要动作,见轩辕昊翀冲他摇了摇头,于是停在了原地。
“小姐!我在!”倩儿听到万莲姗的声音,有了底气,忙高声应和。
万莲姗听到倩儿的声音,冲着面前的兵士就冷了脸:
“怎么?在我家里拦我的门?你是想死吗?”
那兵士脸色变了。
他是万家的人,但这门也是万将军让守的。
“倩儿就在里面,我进去带她离开就是,不会碍你的事。”
那兵士想再说什么,万莲姗的耐心耗尽,直接上手连他带门一起推开了。
“哎,小姐,里面有外……”
“客”字还没有出口,他一个没站稳已经被万莲姗推的跌坐在地上。
院门洞开,万莲姗和轩辕昊翀同时看到了对方。
万莲姗脸色大变。
59.东都史上 最最漫长的一夜(四)
(1)
轩辕昊翀自幼躬学克谨,轩辕元昌在的时候,他就每有勤勉之名,于政事和学业上,都有进益。
在兄弟们渐次了悟了闺阁之趣的时候,轩辕昊翀还尚处在不谙风月的孩童心性里。
加之轩辕元昌也认为他“筋骨未坚”“心志未定”,不宜过早沉迷帷薄之私,因此,轩辕昊翀于女子欢爱之事上,至今未有着意。
换言之,在今日之前,轩辕昊翀从未在女子颜色上留过半分心思,从未真真正正将哪一位女子看进眼里过。
但今夜,他看见了万莲姗。
于这无眠夜色和纷乱的心境之中。
她推门而入,闯入了他的视线,眼睛里还盛着几分微怒,却又在与他视线相接的刹那,受惊而背过了身去。
但轩辕昊翀还是看真真切切地看见了那张脸。
如春水破冰、花信随风,轩辕昊翀突然就明白了,旁人口中的“绝代佳人”、“国色天香”是怎样一种形容了。
何况,眼前人,绝非止如此。
就连她背转过去的身形,也比寻常粉黛多几分英气。
她是比母后还要强上几分的女子。
轩辕昊翀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会冒出这样的一个念头,他竟然在这个当下,想起了他常年缠绵病榻的母后。
——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想起过他的母后了。
“贵客见谅,小女不知有贵客留宿,失礼了~”
万莲姗背身,无奈出声。
——内宅女子见外客,有失礼数。虽然万莲姗不是拘泥小节之人,但初次见面就冲撞了外人,还是有道声歉意的必要的。
“无妨,原是在下深夜叨扰,唐突了……”
轩辕昊翀勾起嘴角,语气温和。
见来人并未以礼数来为难她,万莲姗也就不再扭捏,转身冲轩辕昊翀行了个礼:
“殿……贵客,小女来自只为寻这婢子,既然她人在这里,小女这便将其带回,不多叨扰了~”
说着话,倩儿就到了万莲姗身边,扶了自家小姐一把。
万莲姗下意识唤出的那个字,轩辕昊翀没有放过,因此目中多了一份疑惑:
“小姐怎知,孤是谁?”
太子殿下此行,无论是对府内府外,都从未走漏过风声。轩辕昊翀可不认为,万平疆会在这个档口,特特告诉一声万莲姗,自己来了这件事。
这次,倒是轮到万莲姗诧异了,她抬眸望了一眼轩辕昊翀:
“三年前的上日宫宴,小女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殿下今日音容并未大改,小女怎会不识得?!”
那一双眸似剑裁秋水,隐隐带着几分不好惹的恼意,似在说,你那是什么烂记性,这都能忘?!
轩辕昊翀思及此,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这一笑,万莲姗倒是楞住,不知他何故如此,因何好笑。
见万莲姗在看着自己,轩辕昊翀敛了笑容:
“是孤之过,竟记不得了,小姐见谅~”
万莲姗面色一僵:“殿下言重……”
她不知轩辕昊翀竟然是个如此温和之人,相形之下倒显得自己有些气急气躁似得。
如此想着,她也不愿在此逗留,话到嘴边就顺着说了出来:
“夜已深,小女不便再扰殿下清净,告辞。”
轩辕昊翀其实非常想说,孤不介意你继续叨扰下去。但万莲姗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说完这句话之后,万莲姗便起身,朝门外走去了。
轩辕昊翀没有阻拦,只是他盯着那离开的背影,眼睛愈发亮了几分。
“去,跟上去看看~”
万莲姗出门之后,轩辕昊翀沉声命令道。
但钟如七却有了点犹豫:
“殿下,你这里……”
钟如七的首要任务,是守护轩辕昊翀的安全,因此将他调离的命令才会引得他犹豫。
轩辕昊翀看了一眼夏凉:
“这里有小凉子,你快去快回就是。”
钟如七听罢不再拖延,飞身而去。
这万府并不大,即便一个来回也用不了多少功夫,如此一想,钟如七不由放心几分。
夏凉却在钟如七走后,面露惊疑,他有些不可置信地觑着轩辕昊翀的神情,越看越心惊。
“殿下,可是对那万小姐……”
轩辕昊翀瞥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那扇此刻早已关上的门,久久未动。
夏凉不知道轩辕昊翀在想什么,他甚至有些不愿意去猜想。
直到那门口出现钟如七的身影。
不过片刻功夫,可见万府确实并不算大。
“殿下,小姐进了后院的西厢,距此两进之遥。”
钟如七躬身俯身回禀。
夏凉的脑中,嗡的一声,刹那之间,有个让他难以置信的想法最终挣扎着浮上心头。
“殿下,已经一个时辰了,万将军那边不知如何了……想必此刻已经攻入了大内……殿下大业,今夜可成……呵呵……”
夏凉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笑,只是即便他自己看不见,他也知道自己的笑容此刻一定很难看。
轩辕昊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是那眼神,夏凉只觉得陌生。
“小凉子,你说的没错,今夜之后,孤的大业可成……”
轩辕昊翀垂了眼眸。
“倘若不成,孤此生也就到此为止了……”
夏凉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三人同时默了声。
此刻屋中灯光通明,映得院中树影幢幢。风掠过中堂,引的灯影晃动。
良久,轩辕昊翀忽然开口:
“孤想去看看万小姐……”
话是这么说,但并没有移步,仿佛踌躇了良久却只有心在动。
夏凉一把抓住了轩辕昊翀的胳膊,不知哪来的勇气,他抓的非常紧:
“殿下,万小姐想必已经安歇,此刻去打扰,于礼不合。”
钟如七挑挑眉。
轩辕昊翀看了一眼此刻扣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抬眼:
“小凉子,你留在这里,等孤回来~”
“殿下!”
“放手…”
两相对峙,最先放弃的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夏凉松开了轩辕昊翀,怔愣地看着他:“殿下三思……”
“钟卿,给孤带路~”
夏凉的心,凉了一半。
(2)
轩辕昊翀是听过万莲姗这个人的。
母后还在的那一年,同父皇说起过京中新添的新朝贵女,第一个就是万平疆的长女万莲姗。彼时轩辕昊翀只有七岁,每日去看母后都憧憬在自己要当哥哥的喜悦里,母后说的这些“闲话”,他左耳入右耳出,不甚放在心上。
轩辕王后在笑说万平疆古板的传闻,说万平疆一心想要个儿子却生了一个女儿,早早想好的名字都不愿改就直接给女儿安上了云云。轩辕王也在一旁附和地笑,说好歹改了字,便叫莲姗了。
“万莲姗”这个名字轩辕昊翀在那时便听过了,可惜,他忘了。
轩辕昊翀见过万莲姗,就在开元十八年的那次上日宫宴上。
父皇亲自下旨宴请百官,后宫便是长乐宫娘娘做主,宴请的百官家眷。万莲姗是来了的,他们隔着几桌陌生的面孔,遥遥看过彼此几眼,她亦在入座之前专程向他行过礼的。
可惜,他忘了。
万莲姗没有忘。
她这一生见过的男子有限,但凡给她留下印象的,若非实在无可关注之处,否则万莲姗并不那么容易忘记。
轩辕昊翀,当今太子,天命高贵之人,万莲姗没有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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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会忘记。
虽然她对他并不了解,但只光身份这一点,足够她记得他的样子。
时隔三年再见,万莲姗只觉得轩辕昊翀竟然是个温和知礼的秉性,果然传言中的贤德有能并非空穴来风。
万莲姗这一生中,关于轩辕昊翀最美好的记忆,就始于万府初见的那夜片刻相视的情形。
卒于同夜,轩辕昊翀推开她闺房卧门的那一刻。
(3)
穆泊明抱着幼女,随着穆繇,神思恍惚地从房中出来之时,傅知著和一个穿着破月军戎服的小卒已在堂前等候他多时了。
——这小卒来报信的时候,正是徐婉咽气的当下,因房内悲声,傅知著便将人拦了下来,没让他惊扰到里面的人。
——此刻,没有什么比那房中心碎之人的最后告别更重要了。
天塌下来……反正也已经塌下来了……
傅知著就是知道,穆泊明的天或许真的塌了。
这一点,从他出来时脸上的神情不难看出。
穆泊明有些失神,好半天才看清堂前除了傅知著还有旁人。
穆泊明看着那人,目露疑惑。
那小卒是有几分眼力界的,他不用别人告知,便已经猜出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此刻见穆泊明看他,赶忙将自己此来报信的内容说了:
“我家小将军……差小人来告知将军,内宫叛军已灭,着将军速速过去……”
“我家将军说,殿下也已启程,将军若能赶在殿下之前到,诸事……无忧……”
“不过……”
那小卒看了看穆泊明又看了看傅知著。
“不过……小人已在这里等过半个时辰了……”
穆泊明听到了,但他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傅知著在旁,轻轻补了一句:“太子殿下此刻,怕是已经入宫了……”
“是……”那小卒挠挠头,“我家小将军说,太子殿下最多还需要半个多时辰,可是现在……或许……”
“替我谢谢你家将军,就说我知道了。”穆泊明垂着眼睛回答。
那小卒行了个礼,便退了。
傅知著在旁边忍不住关切出声:
“将军可还好吗?”
穆泊明点点头,他眼神有些灰败,但神智尚清明。
“那……将军接下来,意欲如何?”傅知著问。
“无妨,我自进宫请罪便是,好歹没有误了殿下大事,殿下应该会看在我过往的辛劳的份儿上,宽宥几分……”
穆泊明说。
未能如约去平叛,若太子殿下认真追究起来,罪责不轻。但好在他并不是按兵不动,或许太子殿下看在他情有可原的基础上,会从轻发落。
“将军,在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傅知著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穆泊明不解:
“介之有话直说,何必行此大礼?!”
“介之此言,或大逆不道,无论将军信与不信,还请莫要问罪介之才好……”
“怎么会……”莫泊明看了看这房里,除了他们,并没有旁的人。
——他刚才一气之下将下人们轰出了房间,此刻房里并无闲杂人等。
见两个大人言谈似有谨慎之意,穆繇就自顾自起身去将房门关了起来。
当然,他没有离开,这房中大人似也无意让他离开。
傅知著看着穆繇的身影,忽然像下了某种决心一般:
“在下观当今太子德行,绝非宽宏大量之人,将军如今因故未能相助于他,恐太子殿下回过神来不会轻饶将军之过……还望将军早做打算,且要往最坏之处打算……”
“你是说……太子会问责于我?”
“不是问责……”傅知著抬眸看着穆泊明,“依在下看,太子会…诛将军九族!”
60.东都史上最最漫长的一夜(五)
(1)
傅知著这个人,看人很悲观。
他来东都的这些时日里,纵观太子殿下的一些处事手段,越看越觉心惊。无论是侵地案、还是官员行贿的事情,太子的处置可谓严酷。当然,君上是些有手段,对于为臣者来说并不是坏事,至少效忠的不会是昏聩无能之辈。
但同时,傅知著也直觉,当今太子并非像传闻的那般仁德宽厚。
只是这些,他并不能同穆泊明尽说。
尤其穆泊明面露疑惑时,傅知著只能赌他对自己的信任了,就像自己对他的了解一样。
“介之……你……”穆泊明难以置信,“殿下,何至于此呢?……”
“若不至于此,将军便当是在下生性多疑,但倘若我们做了最坏的打算,即便将来事情往最坏的方向去了,我们尚有一丝招架之力……”傅知著看看穆繇,后又将视线收回到穆泊明的方向,“至少为了穆繇……为了您襁褓中的孩子,我们要做完全的打算……”
穆泊明先是心惊,后在傅知著的劝说下,忽然就定了心。
傅知著说的没错,他尚有一双儿女,他确实不能冒险。
“将军或许……可以找到一值得托付之人,暂且收留这两个孩子……若明日无事发生,将孩子们接回便好……若真天不遂人愿,至少两个孩子能有一线生机……”
傅知著看穆泊明的神情,便知他从未想过这件事,由此不待他开口,便先出言建议。
“你说的对……”
傅知著的话提醒了穆泊明,他在刹那的混乱之后便抓住了傅知著话里的关键,开始认真思考。
“我想……论这一夜之托并不打紧……要紧的是长久之托……”
穆泊明喃喃自语。
傅知著点头,穆泊明所言正是他心中所想。
“眼下,我还真想到一人……介之,你等我一下,我这就修一封书信予你……”穆泊明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目露询问之意,“介之,我可否托你将这信……和孩子们……”
“在下定不负将军所托~”傅知著没等穆泊明把话说完就率先表了态。
他当然愿意帮忙,无论如何,这对他来说,都只是一个小忙。
“好,好……”穆泊明伸手抓着傅知著的臂膀,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我这就修书……”
穆泊明说着,扫了一眼这屋内,旁边刚好有小案,上有笔墨。
傅知著有眼色地从穆泊明手里接过孩子,让他腾出手去写信。
那孩子不知何时已经睡了过去,睡得正酣,竟一点没有要醒来的意思。一张皱巴巴的小脸安静极了,看得傅知著的心不由地也软了几分。
他对小孩子,向来心软。
穆泊明奋笔疾书,傅知著瞄了一眼抬头:
“万平疆万将军……万府确是一个可以托付之处……”
“且不说万将军今日的从龙之功,即便论从先帝起累计的战功,也可以保得君上日后对其礼让三分了……”
傅知著对穆泊明所选的相托之人,只觉得妥当。
“万将军与我也算有半分师生之谊,早年他曾救过我一命,如今性命攸关之际,我只能……我想他老人家还是会愿意再施一次援手的……”
穆泊明头也没抬地应着傅知著的话,只是说到此处,笔尖略顿了一下。
“只是,我或许再没有机会……报答他老人家了……”
言毕,穆泊明没再耽搁,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将信写好,封进了信封里。
“介之……这信和孩子们……”说到这里,穆泊明又看了一眼穆繇,生生忍下心内沉痛,“就托付给你了,今日之恩,或无相报之时,若有来世,穆泊明愿当牛做马报君之恩。”
说完,穆泊明屈膝跪地,行了大礼。
“将军快请起!”傅知著惊的便要上前相扶,怎奈怀中尚有幼儿,无奈之下之后屈膝还礼,“将军与我有收留之恩,更有知己之谊,这件小事不过举手之劳,何以承受得起将军如此大礼啊。”
“将军这般是折煞在下,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傅知著一叠声的婉拒,甚至显出些许慌张,依旧没能拦住穆泊明向他行的叩首之礼。
穆泊明并不扭捏,跪拜之后便起了身。
傅知著终于松了一口气,也站了起来。
穆泊明朝穆繇招手:“繇儿,来~”
穆繇一直定定地站在一边,听着看着他们,此刻父亲和先生欲行之事,他早已明白,一颗心突突地跳着,几乎要蹦出胸膛之外。
穆繇敏锐地感觉到,今夜之后,他们家,乃至他整个人生,就要底被改变了。
此刻父亲叫他,他只乖乖地走了过去。
他不能再让父亲担忧,父亲现下要担忧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穆繇如此想着,无论胸中所思如何澎湃,但在面上依旧忍耐着没有露出半分。
穆泊明突然觉得,自己的儿子似乎长大了。
——但其实,他一直都那么懂事,比同龄的孩子省事要早,懂得要多,甚至超过了自己这个父亲。
“繇儿,一会儿,你带着妹妹跟着先生去……要听先生的话,好吗?”
面对儿子,穆泊明的语气温和不少。
“好~”穆繇点点头,“穆繇会听话的~”
“好孩子~~”
穆泊明摸摸穆繇头,心中忽然就生出无限的不舍来。
只可惜,不舍也终将得舍。
“明日……明日爹爹你就接你们回来……好不好?你护好妹妹,听话。”
穆泊明勉强露出一个笑,他不想让孩子太过担忧。
穆繇点头:
“穆繇会听话的…也会护好妹妹,爹爹放心。”
“好,好~~”穆泊明忍不住抱了抱穆繇,又在他脸上亲了亲。
而后终于站起身来,冲外面喊:“来人!”
(2)
傅知著带着穆繇,穿着兜头的毡帽,从穆府小门悄悄走出来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雨。
临行之前,穆繇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父亲:
“爹爹,明日你便会来接穆繇的,对吗?”
穆泊明点点了头:“一定会的!”
穆繇冲爹爹露出了一个笑脸。
“爹爹放心,穆繇会保护好妹妹,爹爹放心……”
他连着说了两个放心,才走出了门去。
但直到走进这夜色深处,穆繇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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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不住哭了。
此刻他背后的篓里睡着妹妹——父亲让人用油纸密密封好了那个背篓,只向下留了出气的孔洞——他还记得父亲临行前看着妹妹时眼里的担忧。
穆繇此刻脚步走的很急也很稳,他怕自己若走不稳,会惊扰到妹妹。
心里塞着满满的迷茫和难过,最终在这无人瞧见的夜色里的化成了磅礴的泪水,趁着雨声,遮掩住了他的哭声。
穆繇的心中只有一丝侥幸,反而有巨大的不安,但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只是从那个父亲顶起来的家中逃了出来,逃往一个全然未知的前途。
傅知著察觉到了穆繇不寻常地颤抖,他知道这个孩子在哭,但他没有出声。
夜晚掩盖了他们的身影,雨声也恰到好处地掩盖住了两人的脚步声。
“阿繇,别想到那么多……"
良久,傅知著终于出声,说了一句根本算不上安慰的安慰。
他所能做的,只是伸手搂住这个孩子的肩膀,替他遮掉一点还没那么大的风雨。
这个孩子,太敏锐了,他或许已经察觉到,他们离开的那个地方,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先生,我们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果然,他觉察到了。
傅知著无言以对。
良久,长巷之中沉闷的脚步还是踩中了傅知著的心:
“阿繇,会没事的,你和妹妹,都会没事的……”
他没有说父亲……
穆繇眼中地泪水更多了一点。
雨更大了。
(3)
外面的雨声大了起来,屋檐上落下的雨水狠狠地砸在地上,溅出半寸高的水花。
门窗开着,实在无以阻挡这硕然变大的雨声,砸得万莲姗终于从恍惚之中省过神来。
周身的疼痛,和心内未竟的恨意,终于将她狠狠拽回到了现实之中。
万莲姗撑身坐起,看了一眼屋中或坐或躺着的几具尸体——在几个时辰之前,她们还是挡在她面前活生生的人。
万莲姗眼中,流出两行泪来,但立刻,又被她抬手擦掉了。
不应该哭的,眼泪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万莲姗想。
大概是多久之前呢?约莫半柱香之前吧,似有人来回禀说,宫中大捷,要太子殿下速速回宫的话……
万莲姗听到了。
她记得轩辕昊翀是大笑着走的……
从那之后,似乎就没有人来过。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身上被轩辕昊翀那随扈断过的骨头还在隐隐生疼——怪她学艺不精。万莲姗狠狠地扯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连带着自己都恨的笑来。
门外突然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万莲姗猛然回过神来,觉出了一点心慌。
不要进来!
她在心中大喊。
别是她想的那些人,不要,不要进来。
那脚步声在门外顿了一下,然后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姐?”
进来的人是蔷蘼,带着满脸的疑惑。
幸好。
万莲姗想,下一刻,她又无力地跌回到了床上。
“小姐!”
61.第一个前夜(上)
(1)
万旃君回府里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此战比他想得还要顺利,叛军不堪一击。纷乱已毕,宫中有父亲和诸位将军善后,并无旁的枝节,就先遣他回来了。
收兵善后、剩下的事情,便是老臣们跟新帝需要商议的琐事。
万旃君做什么都快人一步,连回府都比万蒙要快。
——他一个人回来的,暂时撤回来的几小队人马由着万蒙安排。
进屋之后,万旃君也没有叫人伺候。
府上的人马此刻大多都调了出去,护院的军士也多在太子留步的正堂戍守,万旃君回来的时候,问了问那守门的将士,殿下什么时候走的。
那兵士想了想说“离开王府,大概是一个多时辰之前。”
万旃君本能觉得“离开王府”这四个字有点奇怪。
但他并未很放在心上,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看见蔷薇走了进来。
“蔷薇?怎的醒这么早?”
万旃君说着,便要卸甲,却被蔷薇一把拽住了胳膊。
她用了非常大的劲,万旃君一愣,这才注意到蔷薇的脸色非常之难看:
“怎么了?”
万旃君不明所以。
蔷薇似有些发抖:“小姐…让公子去一趟……”
“阿姊?”万旃君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阿姊醒了?……还是没睡?”
蔷薇像是没有听到万旃君的问话,只自顾自地说自己的:
“公子去了就知道了,小姐说,只让公子一人过去。不让旁人知道……”
万蒙跨进门的时候,恰好听到了这最后一句,笑了:
“什么地方,只让哥去啊~~我不行吗?”
他今夜打了胜仗正高兴,方才三下五除二地放了那些回来的兵士们去歇息,自己却来大哥这里讨嫌——什么话茬都能接一句。
“滚!”
万旃君白了他一眼,没甚怒气地斥了他一句。今夜万蒙擅自行动的事情万旃君还没跟他算账,此刻自然没有好脸色给他。
“哎,哥,我可是帮了大忙的,你可不能是非不分啊~~”万蒙舔着脸笑,“咱们可是打了一个大胜仗。”
万蒙知道他哥现在心情好着呢,并不会真的要为难他,所以多少有些有恃无恐。
他就是少年心性,第一次上战场,又打了胜仗,有点兴奋罢了。
万旃君确实没打算同万蒙计较,当然也不想理他,刚好这时蔷薇又催他,似比刚才还要急了:
“公子快去吧,小姐只让公子一个人过去。”
万蒙听罢撇嘴:“是阿姊啊,阿姊有什么话,是只能跟哥说的,我就不能听吗?”
“二公子,别闹了~”蔷薇的脸色实在是不好看,连一贯对公子们恭敬的态度也没了。
万旃君也不想跟万蒙继续闲扯下去,只狠狠地凶了他一句:
“不让你去就是不让,给我乖乖在这里待着!”
“没事就在这里歇,父亲回来少不得还有事要吩咐~~”
万蒙缩了缩脖子,他不吃这眼前亏。
不让不让,他哥就喜欢对他说不让。
可惜,让与不让,也得他看愿与不愿听了,嘿嘿。
(2)
万旃君对于阿姊这个时候来寻自己,本就心存狐疑。
当他跟着蔷薇进了阿姊院中、却四顾没见着一个人影的时候,这份狐疑就摆在了脸上:
“阿姊这里怎地如此清净?人去了哪里?”
蔷薇低头在前带路,闻言并不答话,只推开了卧房的门。
万莲姗正坐在桌边等着他。
此刻她卸了钗黛,只着一身锦衣,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万旃君走进房内:
“阿姊……怎么了?”
说着转身,便看到屋中地上,整齐地排着几具尸体——这是万旃君的直觉,实际上那几具尸体上尚盖着白布,并不能真正看到下面是什么。
万旃君的目光忽然锐利起来,大步走过去,掀起了那几具尸体上盖着的布,一连掀了几个,回头震惊道:
“谁干的?”
那边蔷薇已经将房门合上,静静地立在门边。
万旃君的目光只落在万莲姗脸上,于是,在这个时候,他才敏锐地感觉到阿姊身上一丝不寻常的怪异感。
万莲姗看着他的眼睛里,慢慢蓄上了一点泪光,但终于没有流下来。
一个令万旃君难以置信的念头浮上他的心头……
万旃君猛地走到万莲姗身边坐下,伸手抚上万莲姗的胳膊,就在这个时候,万莲姗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眉头。
万旃君没有错过她神情的这点细微变化,伸手猛地掀开她的袖子,接着抬头,便看见万莲姗脖颈上的几处红痕。
心念电转,好几个想法在万旃君脑中过了一遍,他几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阿姊?”万旃君难以置信地开口,“谁干的?!!!”
他甚至跳过了询问自己心中的猜想,而选择自顾自地直接证实了它。
万莲姗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仿若实质:
“轩辕昊翀!”
万旃君腾地一下站起,怒不可遏。
他竟然猜对了!竟然!
轩辕昊翀?!他怎么敢的!他!
“云舟!”万莲姗大声喝止了正要往外去的万旃君,“你要去干什么!”
“我去杀了他!”万旃君脱口而出。
愤怒使得他无法正常思考,当下便要不假思索地遵循本能。
“站住!”万莲姗怒喝。
万旃君不得不站住,因为万莲姗的那声怒喝中,还带着一点哭腔。
“别忘了,此刻,轩辕昊翀已经不是太子殿下了,他就要是皇上了……”万莲姗冷静地压下心中万种情绪,“你和父亲刚刚助他得了这皇位,他天时地利已然占尽,岂是你能杀得了的了?”
“这天下,就没有我万旃君杀不了的人!”万旃君红了眼睛。
“云舟!”万莲姗的声音依然无法减少半分,“你杀了他,然后呢?……你要怎么交代?……我们万氏怎么办?父亲怎么办?……你想过吗?”
“交代?我先让他死,再来想这交代也不迟 !”万旃君并不会因为万莲姗的一句话止步,他我行我素惯了的,即便如今回家了,习惯也不能尽改。
“云舟,你是想我也死在你面前吗?”
万莲姗罕见地红了眼睛,分不清是被气的还是因为难过。
“阿姊?!……”
万旃君看着长姐,心中忽然就有了迟来的痛意,那痛意来的如此之迟,又如此之甚,激得他一时竟然难以站立。
“云舟?”万莲姗看出他的异样,上手扶了他一把。
万旃君摆手,自己扶住了桌子,坐了下来。
“无碍……”万旃君说。
确实无碍,他只是急怒攻心。
那边蔷薇走过来,拿起桌上的茶壶,为万旃君斟了一杯:
“这是小姐素日喝的安神茶,大公子喝一点缓缓吧。”
万旃君猛然挥手将那茶碗扫落在地:
“安神?你们给小姐安的什么神!”
蔷薇猝然跪地,哭出了声:
“是奴婢该死,没有照顾好小姐!”
“是该死!”
“万旃君!你给我冷静一点!”
万莲姗自万旃君进门后第一次发了火。
“蔷薇今夜不当值,她这还是牵挂我,天不亮就来看我……否则,我现在就只能衣不蔽体地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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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迁怒,也要有个限度!”
“我要的是你用你的脑子帮我、帮咱们家想办法,而不是要你在这里随意撒火!”
“你再如此,就给我滚!”
万旃君被骂的无话可说。
良久,终于平复了心情:
“阿姊教训的是……是云舟的错。”
“阿姊,想同我商量什么?”
万莲姗见自己那个素日冷静的弟弟回来了,脸色也终于不似方才那么难看,但依旧毫无血色。
“轩辕昊翀说,他会娶我,做他的皇后……”
“他想的真美啊~~”万旃君恨笑出声,捏着桌角的手在桌面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印子。
“但我想答应他……”
万莲姗这句话,说的无比艰难和苦涩,仿佛每个字都雕着她的心。
万旃君震惊地抬眼看她。
万莲姗此刻,却并没有在看他,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我想过了,在这件事情上,轩辕昊翀恐怕不会给我、给万氏留什么退路……”
“而我今日不应他,来日若要嫁别人,无论嫁给谁,只要他轩辕昊翀在位一天,我恐怕只会给人家带来祸患……”
屋内的两人忽然齐齐沉默了。
阿姊决定为万氏牺牲自己,万旃君听出来了。
万莲姗并没有沉溺在自己的情绪里太久,她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思路:
“云舟,我叫你来,就是想要同你说这件事……”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轩辕昊翀这个人,以及他对我们家的真正的态度……”
“这件事情,除了这屋里的三个人,不会有外人知道……我不想你同父亲一样,以为轩辕昊翀是什么旷世明君……这样将来即便为他所用,也不至落得个糊涂鬼的下场……”
“而且,我想你帮我,促成……这…桩…婚…事……”
万莲姗最后这句话,说的分外艰难。
“阿姊不打算告诉父亲吗?”
万莲姗摇摇头:
“这件事情,我不想惊动父亲……既然结局都是一样,我注定会嫁给轩辕昊翀,那么父亲知不知道这些,都不重要……”
“他年纪大了,我怕他受不了……”
“况且,将来这个家里,终归是要托付给你的……云舟……”
“阿姊,我也受不了……”
万旃君罕见地,眼里有了水光。
万莲姗看的心里生疼。
他的这个弟弟,一直是她乃至全家最挂心的人。他常年寄养在外,也就是目前去了的这几年,她才有机会真的与他相处。万莲姗几乎是看着万旃君如何在短短的几年内就成长成为了可以带兵的小将军的,她怎会不知这人心中的抱负和自视不俗的孤傲,可她却在今天,给他出了一个难题。
她还要他低这头。
向轩辕昊翀低头。
“过了今夜,他便位及九五,我们已经选了他,此刻便没了后路了……”
“这个头,我们万氏得低……”
万莲姗盖住万旃君的手,劝慰出声,像在劝他,又像在劝自己。
万旃君沉默,低着头,脸上神情并不分明。
“阿姊……”良久,万旃君忽然沉声开口。
“你也说了,过了今夜……只要今夜还差一个时辰,他就还不是那皇位之上的人!”
万旃君的目光令人生寒。
“你想做什么?”
万莲姗吃了一惊。
万旃君起身:
“阿姊,陛下可不止有一位皇子,就算没了他轩辕昊翀,这皇位也不会真的就没有人坐……”
“云舟……”
万莲姗的话刚出口,门外忽然传来“咚”的一声。
62.第一个前夜(下)
(1)
万旃君开门。
门外是跌坐在地的万蒙。
“传光?你怎么…在这儿?”
万莲姗惊讶。
“阿姊……”
万蒙眼里有泪,眼神害怕又愧疚。
万旃君一眼就看出,他们刚才的话,万蒙是听到了。
此刻心头怒未消,万旃君抬脚就把万蒙踢了个仰倒,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外去了。
“云舟……”
“哥……”
万蒙懵懵懂懂地从地上爬起来,看了一眼阿姊,然后就回头去追他哥。
他也不知道自己追上万旃君之后要做什么,他只是不敢留在阿姊身边。
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敢。
此刻他心跳的很快,脚程也快了许多,追上他哥也不敢出声,就只在身后跟着。
万旃君头也不回,更没有理他,自顾自地穿过两处院门只往外走。
路过正堂的时候,忽见那先前守着的兵士还在,万旃君的脚步忽然就停了下来。
“今夜是你……你们一直守在这里的?”
万旃君看了一眼这些人,小小的一处院子,得有十个人来把守。通往外面的这扇门更是有四五个人之多。
“是……”那兵士点点头。
下一瞬,万旃君忽然就抽了他的刀,那兵士惊疑之际,扭头之间,便已人头落地。
周围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愣住了,但下一瞬,还没有看清万旃君是如何动作的,他们的脖颈也通通流出了鲜血。
片刻之间,这里的人,除了万蒙,尽皆毙命。
万旃君回头看着万蒙,目光非常之冷,冷的万蒙第一次对他这个大哥生出森森恐惧。
“今夜阿姊房中会起火,这些人……救主而死……”
“你回阿姊那里,守着她……做好这件事……”
“再擅自行动,我就杀了你~”
万蒙又惊又惧又悔,扯起袖子抹了一把眼里不知何时蓄的泪,点头:
“哥,我知道了~”
万旃君瞥了他一眼,抬脚几步就走出了府门。
“哥,你去哪里啊,哥!”
万蒙突然心慌,难以自控地冲那个头也不回的背影大喊。
回答他的,是一把突然插在门框上的带血的刀。
(2)
万旃君从南宫门进的宫,直到走到延和殿外,也没有人拦他。
路上遇到的兵士认得他的,还会停下手里的活儿给他行个礼。
万旃君一概置若罔闻,只朝着宣政殿去。
轩辕昊翀就在殿中,或许他的父亲也在那里,万旃君算算时间,又看了看四下忙碌的人——宫人们明显要比兵士们多,这意味着宫禁已经被新帝接管。
万旃君直到此刻,还留存着一丝理智,他从延和殿拐了很大的一个弯,重点扫视了一圈宣政殿周围的部兵情况,脑中飞速盘算着一会儿轩辕昊翀殡天之后,他该从哪里出宫,以及……
万旃君的运气很好,他绕行到宣政殿后时,刚巧看到了万平疆从殿中出来,然后朝外去了。——万旃君猜测着,或许父亲会守到天亮、或许他天亮前会回府去换趟朝服……
这些都说不准,这要看轩辕昊翀同他说了什么,以及他们之后还会做些什么。
但至少此刻,万平疆离开了宣政殿,这就很好。
很好的机会,万旃君脚下的步子都不由地迈得急了些。
突然,万旃君撞上了一个人。
接着,他就听到一个比他此刻心声还要惊讶的声音:
“万小将军?!”
万旃君再去看时,却是一副生面孔。
——此人木簪挽发,并不着冠,周身一身青布的道士打扮。
但万旃君甫一看清那人样貌的刹那,心如撞钟,整个人如被雷击,愣在了当场。
对面那人亦然,在看清万旃君的那一刻,双目霎时血色漫布,骤然仿若换了一副非人样貌。
——与万旃君一模一样。
“无魂之人!”
两人异口同声,惊诧之情同现脸上,视线相接之后的下一瞬,又似同时想起了什么。
“空空道人!”
再一次同时脱口而出。
接下来,两人同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片刻惊魂之后,便是理智回归。
万旃君望着那人:“你是太卜炁谷。”
宫中如此穿着者,唯太卜一人,这不难猜。
炁谷笑了一下,算是默认:
“小将军去而又返,所为何事?”
炁谷怎知他去而又返的,万旃君无意深究,但此刻这人出现在此的目的,反而更让万旃君在意。
“阁下是要阻我?”
万旃君眸光深深。
炁谷敛了笑,平板的面色显出一丝森然:
“在下只是想劝将军,有些事……不可为……”
万旃君看着他:
“你选了……轩辕昊翀?”
“不……”炁谷定定看着万旃君,“我选的…是轩辕王室,而轩辕昊翀是你们选的……”
“哼~”万旃君冷笑了一声,向前一步。
炁谷伸手:
“将军,如今帝星已然归位……你此时若一意孤行,这代价……不知将军可否想过?”
“挡我者死!”
万旃君竟然话都不多说半句,一把握住了炁谷的脖子,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炁谷却笑了。
他此刻被人握着脖子,面上依旧是同方才一样的毫无血色,却没有半分窒息之气。那脖颈似折断一般已软了下去,炁谷的脸歪向一边,但他还是保持着那微笑,颇为和善地看着万旃君。
——这实在是一副诡异的画面,但万旃君似浑然无觉这其中的诡异之处。
“你知道的,你杀不了我……”
炁谷幽幽的声音里,似乎还透露出了一丝悲悯,听得在万旃君耳中,仿若挑衅。
不可违?
杀不了?
我万旃君自生于这天地之间,就不曾怕过什么,何况区区尔等?!
心底恨意如疯长的丝蔓瞬间吞没了万旃君的理智,血眸之中霎时燃起火焰,手上的力道不由加重。
炁谷的面上,掠过一丝惊异:
“你……”
后面的声音被生生卡在了喉咙里,炁谷眸中罕见地掠过一缕惊慌。
旁边突然袭来一道醇厚内力,一个身影迅速朝这里掠近。
万旃君抬手便挡,但那股内力竟有种不管不顾的霸道,一探便知是来人的全力一击。
万旃君本能侧身躲避,手上自然松了劲,炁谷身体落了地。
那身影顿也未顿,便朝万旃君挥掌杀去,几个回合,两人便离了宣政殿数丈之远。
“伏虚!回来!”
炁谷缓了半刻才低低地喊出一声,只是那声音里满是哑意。
虽然是极低的一声,但那身影却立刻便收了手,飞身回到了炁谷身边。
“你怎么样?”
炁谷一把握住伏虚的手,堪堪站了起来,却在站定的一刹那,吐出一口血来。
“炁谷!”
伏虚既惊又慌,他还从未见过炁谷受过能令其吐血的伤。
“无事……”炁谷安抚似地冲伏虚笑笑,“并无大碍……”
伏虚神情略定,再转头时,目中杀意全盛:
“你…找死!”
万旃君勾了勾嘴角,扯出一个轻蔑的笑。
伏虚被这笑容激怒,立时便要动身,但手臂忽然被人重重地抓住。
“伏虚!不可!”
炁谷抓着他胳膊的手使了重力,迫使伏虚不得不先看顾他。
依旧心有不甘。
“将军,弈王已死……”
“将军今夜若再叛一次,无论来日是谁登上这王位,万氏必定难逃灭族之祸……”
“将军可真的…想清楚了?”
炁谷声音不知为何就软了几分,但万旃君却终于因为他的话愣了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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炁谷说,弈王已死。
这是万旃君并未料到的。
“这天下,也不从来就是他轩辕氏的……”
万旃君出言,声音平淡。
伏虚只觉自己小臂上的手又紧了一分。
炁谷在紧张?!
伏虚有些疑惑,看了看身边的人,神色并未有何变化,再看对面那人,眼里就多了几分考量。
这世上能让炁谷紧张的人,对面这人,还是第一个。
“轩辕氏帝命天授,尚有百年命势……将军若信我,此夜平安之后,万氏也百年无忧……”
炁谷声音压得很低,这话也就在场三人可以听见。
万旃君嗤笑出声:
“江湖术士之言,岂可取信?即便是真,你今夜道破天机,不怕来日反噬自身?!”
这话炁谷没什么反应,但伏虚却听了进去:
“炁谷,他在说什么?反噬?什么反噬?”
炁谷拍拍伏虚的小臂,示意他莫要担心,而后继续对万旃君说:
“在下与将军之缘,旁人不知将军不会知道……在下卜无常断天机,从无妄言。今日不惜道破王运命格只为劝将军一劝……也实为应一应你我前缘,将军实不信我,我亦无可奈何……”
“但是,将军,此刻诸军尚未离宫城,我和伏虚亦在此,将军此行若想不惊动这些人,怕是不能了。……”
“将军当真要……赌上万氏全族性命,再叛一次吗?”
这话原本是威胁,但炁谷那弱柳扶风似的形容之下软言说出,反而真就多了些劝慰安抚之意。
因此,万旃君听进去了。
进,是注定惊动天下的刺杀。
退,是长姐含泪的双眼,和他心头的一恨难消。
万旃君闭上眼,掩去了眸中的一抹屈辱。
他真就想不听这野道的聒噪,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杀将进去……
“云舟……万氏怎么办?……爹爹怎么办?……”
脑中又想起阿姊的话。
“你入这红尘便会有万种牵挂,逍遥自身恐不能够了……”
“万旃君,你真的想好了要回去吗?……”
这又是谁的话?
万旃君有些想不起来了。
万种牵挂,千般牵扯……无可奈何……
当初是何人规劝过他?
又是何人阻拦过他?
突然之间记不清了。
也不重要了……
“轩辕昊翀绝非明君,你当真决定,为他奉其余生?”
万旃君的声音里,已然没有了怒气,像是在确认,又像只是平常一语。
或许是因为炁谷说的,前缘,万旃君难得,对旁人啰嗦了几分。
炁谷听出了万旃君言语中的退意,躬身行了一礼:
“将军,在下忠于的是轩辕王氏……”
万旃君冷笑出声,继而大笑,于这夜色宫墙之中显得突兀而诡异:
“好,好……今夜有你拦着我,也是他轩辕昊翀的福气……”
“但是,你命不久矣又能保他几时……炁谷,我且看看你的下场……”
“你会不得好死……”
最后一句话,万旃君说的很轻,并不是诅咒,却像是断言。
炁谷看着他,风淡云轻,似这话他早已听说,这未来他早已知晓。
“将军慢走……”
炁谷再次躬身下拜。
万旃君说完那通话,冷冷看了炁谷两眼,转身离开。
身后之人那一礼,他看都未看。因此万旃君也不知道,在他走之后,炁谷一直立在原地,遥望着他离开的方向,很久很久。
“炁谷,要回去吗?”
伏虚低声问。
“嗯……”
炁谷轻声答,胸中郁结的一口气也终于长长地吁出,风带起衣袍后的一团寒意,他握住伏虚的手,转身回去了。
没有人知道,他刚刚度过了一个怎样的危机……
今夜,终于就要过去……
63.再漫长的夜晚也终将会过去(上)
(1)
万旃君离开皇宫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雨。
这雨一整夜上停停落落,恼人的很。
同样恼人的,还有从皇宫回府的这段路。
它竟然这么长……
雨势很大,万旃君似无所觉,他只是在这空荡的长街上走着,走着……
万旃君只觉得这领口不知为何这样紧,紧得让他喘不上起气来。
似实在忍受不了什么一般,万旃君动手,开始解起自己的甲来,先是上身的铠甲,再是腰间的……
他把它们解下来,用力掷在道旁。脚步未停,边走边解,边解边掷……甲胄七零八落地被他遗在身后,就像他几个时辰前还怀着的建功立业的“雄心”。
脱了甲,整个人霎时轻松,万旃君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和身上的衣衫,怔愣了一瞬,随即忽然仰天大笑起来……
雨声很大,却也没能盖住他的笑声。
万旃君就这么大笑着,脚步有些盘桓,天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却觉出了几分畸形的畅快。
那雨水流他满脸,他甚至吃了许多进去,滋味不是很好。
这一路,这一夜,的滋味,都不是很好……
(2)
万旃君回府的时候,听人来报,说前厅来了个年轻人还带着一个孩子,说是要见将军。
那人说完,才注意到万旃君一身的水,当下就有些吃惊。
只是没容他对自家的这位大公子关心上一句,万旃君就先顿了一顿:
“父亲还没回来吗?”
“没有~”那回话的人答。
果然父亲离了宣政殿后并没有直接回来,这一夜或许未见得会回来。
“是什么人?”
万旃君问。
“来人自称姓傅……说是替穆将军带信来的~”回话的人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奥,对了,他带的那个孩子,好像是穆家的那个神童~”
姓傅?
万旃君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且没有印象。
不过……穆繇?
那这人看来果然是从穆将军府上来的。
万旃君沉吟半晌,那下人觑着他的脸色,正要开口询问公子是否需要更衣的时候,屋里有人走了出来。
是暮雨。
见是公子房里素日伺候的小厮,那下人就把自己操着的那颗心先放下了。
也是在此时,万旃君开了口:
“去传话,把那个孩子带来,就说,我要单独见他……只要他一人过来……”
“还有,他们来府上的消息,不可告诉任何人。去打听一下有谁知道他们来过,都给我叮嘱好了,谁敢泄露半个字出去,格杀勿论!”
那人听万旃君这么说,吓得脸色白了一白。今天不多时候,他身边的人还叮嘱他,说大公子今日有些古怪,千万不可招惹。
那人战战兢兢的应着是,就要走,又被万旃君一句话停住了脚。
“前厅除了父亲,也别让任何人再进去……”
“是。”
那人忙回话。
“大公子,快进去换身衣服吧~久了恐要着凉~”暮雨在这时才开口。
那人见万旃君跟暮雨进屋去了,知道应是没有其他吩咐了,这才赶紧往前院去依照吩咐叮嘱下去。
(3)
听到万府的人说,他们家公子让穆繇过去,傅知著起先是不同意的,但穆繇轻声说,没事,我认得他的。
傅知著以为是他们是朋友,也就没有反对了。
东都子弟出身相当的,私下里有些相交也属寻常。
傅知著原想让穆繇将后背的背篓放下,但穆繇摇头——这孩子一路都背着那背篓,连他几次要帮忙都没接得了手——傅知著知他此刻内心不安稳,也就没有坚持。
由得他去了。
穆繇说的没错,他是认得万旃君,只是那“认得”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来万将军府上,势必要同那人见面的……
这些,穆繇在来的路上,其实已经囫囵地想过一遍了……
今夜之事,太多已经超出他能够左右的范围……
穆繇虽然内心仍然抱有一丝侥幸,但同父亲一样,心底的诸多想法还是不由的往那个万一上去了……
而如今他能做的,就是像出门时答应父亲的一样,听他们的话,然后保护好妹妹……
想到妹妹,穆繇的手又往身后摸了摸……
心里充斥着的诸多忐忑和恐惧,霎时就散了……
(4)
穆繇进来的时候,雨势并没有小多少。
万旃君已换了常服,手里还捏着一截小鞭没有放下,就看着那个孩子,从雨幕中走来了。他穿着蓑衣戴着毡帽,但那一双鞋袜和下摆衣襟具是湿的。
穆繇也看见了他,于是就驻足停下了,站在了院中。
彼时,万旃君站在屋檐之下,穆繇站在雨里,万旃君逆着身后房中的通明烛火,只投在穆繇的眼中一个晦暗不明的身影。
“穆小公子?深夜到访,所谓何事?”
万旃君不带任何感情的说出了这句话,甚至有些冰冷,带了些这雨夜特有的潮气。
——听在人耳中,莫名就有些不舒服。
穆繇站在那里,看着万旃君。
“父亲进宫去了……”
他说。
“父亲说,若他明日回不来了……就请求万将军收留我和妹妹。”
他又说。
“父亲说,万将军仁心济物,矜贫恤孤……一定会帮我们的……”
穆繇艰难地觑着万旃君脸色,说着。
万旃君冷笑了一声。
“仁心济物?矜贫恤孤?~就这么轻飘飘的两个词,就要让家父担这么大的干系?令尊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话说的,也让人不舒服。
万旃君偏头,轻瞥穆繇,脸上带着一丝残忍的讥笑:
“穆繇~~你的父亲今夜回不了了~~他会被你的太子哥哥当殿诛杀~~~”
“哦~不,太子,过了今日你的太子哥哥就真如你所愿,成为新朝君上了……”
“哼~~,开朝第一件事,拿你父亲的人头祭旗~~呵呵~哈哈~~”
万旃君的笑声并不大,但极讽刺,也不知是在讽刺穆繇还是他自己。
“怎么样~~这就是你说的……明德修政的贤仁之君~~胜于我这溺志玄虚的野徒?”
字字如刀,割在穆繇的心头。
昔日穆繇就站在轩辕昊翀身边,对着自己一脸鄙夷、大加奚落的样子,忽然在此刻浮于眼前。昔日的轩辕昊翀就站在穆繇身后,笑呵呵地看着万旃君,跟他身旁的很多人一起,眼挑着一点讳莫如深的深意,就那么笑着看着他。
彼时的万旃君刚回这东都,初于这皇城之中,跟这些东都子弟相见。他摔伤了脚,走起路来有些跛,他尤其记得穆繇那一句:
“太子殿下明德修政,岂可与那溺志玄虚的跛蹶废疾之徒相提并论?!”
万旃君甚至不必去问,便知那话是在说他。——那周围人或讽或轻蔑的眼神已然告诉他了。
那是万旃君第二次见到穆繇,真正意义上的见面。
他嘲笑他的跛足,亦嘲笑他的过往。
万旃君心头对于这东都的一丁点憧憬,被穆繇轻飘飘地掐灭了。
“穆繇请求万将军,救小人和小妹一命……”
“我能做很多事,我不吃白饭,求将军收留~~”
穆繇像是没有听见万旃君方才的讽刺,或许听见了,但他片刻之间就接受了这一切。
眼泪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这是娘说的,穆繇记得。
万旃君的敛了笑,定定地看着穆繇,眸光霎时消散,变得幽深无比:
“求人,得要有个求人的态度~~穆繇~”
万旃君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扯了扯嘴角。
配上他那双此刻已经毫无笑意的眼睛,怎么看都有几分怪异。
穆繇定定地看着他,下一瞬屈膝,跪在了地上:
“求万将军收留……穆繇愿意为奴为俾,只要将军可以救小人和妹妹一命……”
万旃君愣了一下,方才扯起的嘴角也抿成了一条线。
“为奴为俾?好啊~”
万旃君挑眉。
“可是,若我说,日后,你只要做我脚边的一条狗?你可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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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繇挺着地腰板僵了一下,目中突然就射出了一分狠意。
万旃君手中的鞭子一伸,就抽上了穆繇的脸。
“你那是什么眼神!”
万旃君忽然就怒了。
穆繇脸上霎时现出一道血痕,那血水慢慢渗出来,须臾间又被雨水冲淡了。
“怎么,想杀了我?” 万旃君凉凉地问。
穆繇吃疼,但下一瞬,他眼中那倔强的恨意就消失了。再看向万旃君时,眼中就多了一点水意。——这让他的眼神变软了几分。
“我没有想……”穆繇说着,又向前膝行了一步,“如果我做你的狗,你就能出手相救,收留我和妹妹的话,我愿意的~”
穆繇仰脸望着万旃君,眼睛明亮,没有一丝怨恨甚至没有一丝情绪。
他说,“我愿意的,万旃君。”
万旃君愣住了。
良久,他蹲身,视线与穆繇平齐:
“没想到,你穆繇也有今天,哼~……”
话无好话,但万旃君说着,口中却多了一点苦味。
“算我往日高看了你,没想到你的膝盖也这么软,全无一点傲骨……”
人跪在他面前,万旃君忽然又不满意了。
“尺蠖之屈,以求信也。人在矮檐下,总要低头的,这没什么的,万旃君……”
穆繇看着他,缓缓开口。
万旃君再一次愣住了。
是啊,尺蠖之屈而已……总要低头的……
这没什么……
穆繇见万旃君没有反应,以为他依旧不满他的态度,于是狠狠心,俯身叩首:
“求将军救小人和妹妹一命……”
即便穆繇尽量控制,但这个动作还是太大了,惊动了背后的孩子。
穆繇刚直起身,身后就爆出一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穆繇一下子慌了,他赶紧将背篓从身上解了下来,放在地上。
——他其实更想放在万旃君站在的屋檐之下,因为那里没有雨。
心里这么想着,穆繇的眼睛就下意识地往万旃君那边望去,心中的想法昭然若揭。
可是,他不敢。
但孩子还在背篓里哭,穆繇又不敢打开那背篓去哄。
——这雨水会淋到念念的。穆繇想。
“这里面的……就是你口中的妹妹?”
万旃君问。
穆繇点点头,眼中不由地就带上了一点祈求和焦急。
“把孩子抱过来~” 万旃君吩咐了一声。
台阶上有人走过来,将穆繇的背篓抬了过去。
起先,穆繇本能还想要去阻止一下,但紧接着,他就没有动了。
他此刻,不想惹万旃君不高兴。
孩子从被人从背篓里抱了出来,一出来哭声就更明显了,但是那哭声并不算大。
那抱孩子的人有点笨手苯脚,穆繇看得又着急起来,还没等他说什么或做什么。
万旃君伸手,将孩子接了过来。
万旃君也不知从何处学得的这抱孩子的手法,竟然像模像样,看得穆繇都有些吃惊。
说来也奇,那孩子被万旃君接过去之后,片刻就停止了哭泣。
一双大眼睛亮亮地看着万旃君,忽地,冲着万旃君咧嘴笑了起来。
这孩子的眼睛真好看,笑起来的时候尤其可爱。
万旃君不知怎的,就愣了一下,脸上下意识地就浮上了一抹笑。
“她叫什么?”
万旃君头也没抬地问。
“啊?……啊。……”穆繇差点没反应过来,万旃君这是在问他,“穆念生……娘亲取的名……”
说起娘亲,穆繇的声音又有些哑意,但他生生将心底再次涌起的难过给忍住了。
“来人!……去一趟小姐那里,叫蔷薇来一趟……”万旃君吩咐,“不要惊动小姐~”
“是~”
来人领命而去。
万旃君轻轻哄着襁褓中的孩子,往穆繇的方向瞥了一眼:
“起来吧~”
穆繇愣了愣,而后又俯身叩了头:
“多谢将军…”
这一次没了背篓,他这个头叩得十分实在。
64.再漫长夜晚也终将会过去(中)
(1)
万旃君一口气吩咐了好几件事:
他让人去南宫门外候着,打听穆泊明的是否进了宫以及何时出的宫来报;
又派人去回府的必经之路上候着,如果王爷回来第一时间禀报;
最后还让人去叫了个穿着夜行衣的人来,嘱咐他去探一探弈王的动向。
吩咐完这些,蔷薇也进来了。
蔷薇一直就没有睡,现在见万旃君避开小姐叫她来,以为又是关于小姐的事情,心里惴惴的:
“大公子叫奴婢来……”
蔷薇看到院中这几人中还有生面孔,说话也谨慎了许多。
万旃君知她要问什么,也不用她将话说完就问道:
“咱们府上有没有刚生养过的婆子,这孩子刚出生,需要奶水~”
蔷薇这才注意到万旃君怀里抱着个襁褓婴孩,她还来不及猜想这孩子的来历,脑中已经本能地顺着万旃君的问题翻了几个名字。
“还真有……这个月就有一个……奴婢回去查问一下就知道了……”
“劳烦你叫她们来,这个月的月钱翻倍,把这个孩子照顾好。”
万旃君将孩子递给她,蔷薇顺势就接了过来。
穆繇全程听着万旃君安排,眼见着蔷薇要将小妹抱走,忍不住就想上手拦。
万旃君似无意般瞧了他一眼。
穆繇只觉得万旃君那一眼是在警告自己,穆繇生生压住了上手的冲动。
这个时候,外面慌张跑进来一个人:
“将军……”
万旃君适时抬手,止住了他要开口的话。
但穆繇一看这人,正是先前万旃君吩咐他去打听自己父亲的那个,当下也顾不得什么率先开了口:
“是不是爹爹出事了?”
蔷薇看他们有正事要说,抱起孩子就走了。
可怜穆繇这个时候,一颗心不能分作二用,牵挂着父亲就牵挂不住妹妹。
来回话的人本神色焦急,先是万旃君阻了话头,又被穆繇追问,一时有点不知如何是好,面上的仓皇还没有尽去,只看着万旃君。
万旃君此刻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点了头,准他说了。
那人这才开口:
“穆将军的尸体在宫门窄巷口找到了……”
那人说着目光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穆繇。
显然因为穆繇刚才的问话,那人已经猜出了穆繇的身份,眼里就不由得带上了一丝同情:
“跟叛军的尸体堆放在一起……属下……”
一句话,穆繇脸刷的白了,身子立在原地打了个摆子。
他似是听见了,又好像没有听见,整个人突然陷入了沉默。
“什么?”万旃君问。
那人吞吞吐吐,显然话还没有说完。
那人见问,索性躬身将后面的话回禀了:
“属下擅自做主,就把穆将军的尸体带回府里了……属下以为……属下是不是做错了事?”
那人有点惊疑不定地看着万旃君。
万旃君却在注意穆繇。
听到尸体带回来的刹那,穆繇特特地看了那人一眼,但他脸上还是那副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可有人看见?”万旃君问。
“不曾……就算有,也不知是我,扛尸体的人很多。回来的路上没有人……”
那人回忆着,颇为肯定地说。
“好,不要告诉任何人……”万旃君顿了顿,又说,“连雾,你做的很好。”
那叫连雾的人听完,脸上瞬间没有了方才的忐忑,行了个礼就下去了。
直到那人离开,穆繇也再没有说话,更没有追问,他只是抿着嘴巴站在那里,像聋了一样。
万旃君的心里,突然就有些乱糟糟。
原本,方才看着穆繇惊慌追问的刹那,他的心里是有点阴暗的痛快的。
见穆繇关心,他就没有阻止那人当面回禀。
万旃君怀着“这是你自己想听的怨不得别人”的恶毒心思,就想看穆繇若真听到的是坏消息该作何反应。
要知道,穆繇可是坚定的太子党,穆泊明也是。想当年万旃君尚未对轩辕昊翀有何表示的时候,穆繇已经日日跟在太子身后,屁颠屁颠地鞍前马后了。
——万旃君跟他的父亲不一样,他向来对太子一党没有好感,连带着对太子身边的这群“谄媚之人”也向来没有好脸色,今夜更加如此。
但在看到穆繇这副无知无觉的样子的当下,万旃君突然就没了那点幸灾乐祸的心思,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
乱到想眼不见心不烦:
“带他先下去洗洗,脏死了,别站在这里碍事!”
旁边有人过来领穆繇,穆繇就木偶似地跟着去了,什么都没有说。
万旃君看着那个背影,心里更烦了。
真是讽刺。
如今穆繇绝计是不可能站回轩辕昊翀身边了,而自己在外人看来却成了轩辕昊翀新的拥趸。
真是……
(2)
万莲姗没有睡觉,今夜她是不可能再睡得着的。
蔷薇被叫走她是听到动静的——能在这个时候把蔷薇支使走的,除了万旃君也没有别人了。
万蒙正守在她门外,连进屋都不敢。万旃君走了之后,她又气又恨,怀着索性一起死了跟他轩辕氏拼个你死我活也罢了的念头,自暴自弃地埋头在被子里哭了一通。
——自从母亲走后,她就很少哭,特别是在两个弟弟面前。
她不想他们担心,因此从小到大,要强的要命。
可是如今,眼看就要家破人亡的当下,她也有点撑不住了。
——万蒙不不愿意进来也好,万旃君走了也好,索性就让他们去,万莲姗还真就想看看,事情还能坏到什么地步。
直到流了一遍泪,朦胧中听到外面蔷薇说,大公子回来了,又说前厅有客人之类的话,万莲姗才恢复了清明。
云舟回来了。
那势必他此遭落了空,没能杀得了那轩辕昊翀——如果他得了手,断不会不第一时间不来找自己商量。
也好……这样一来,诸事可安,万氏还不必走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万莲姗攥着锦被的手简直要将那缎子绞烂,心底又清醒地知道,事情到底还是往自己预想的方向去了。
庆幸和恨同时袭向她,万莲姗几乎被割裂开来。
(3)
蔷薇走了一段时间才回来,只她一个人,只说:
“小姐让大公子过去商议……”
蔷薇也没有说商议什么,万旃君也没有问。
需要商议的事情很多,要做的事情更多。
万旃君跟着蔷薇去了东厢。
——西厢房内里已经烧得门框尽毁,看不出原貌了。
万旃君进去的时候,万莲姗正看着堂下那个婆子和她怀里的孩子失神。
“阿姊……”
万莲姗看他换了衣衫:
“可曾受伤?”
万旃君摇摇头。
“可曾如愿?”
万旃君又摇了摇头:
“我遇到了太卜,被他拦了……”
说完神情多了一分不快。
“他知道你要做什么?”万莲姗皱眉。
“或许知道,但他不会乱说……更何况,他也没有证据。”
万旃君在桌边坐下了。
跟几个时辰前一样,但又全然不一样了。
那婆子将孩子哄睡着了,抱给万莲姗看了看。
“你这两日就搬来我这里住,就睡外厢,带这个孩子和你的……旁的事情不要你管,也最好不要出门。”
万莲姗吩咐,然后伸手将孩子接了过来,放在了自己榻边。
那孩子吃饱了,睡的很香,这么多人说话也没能吵醒她。
一看就是一个有福气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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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样。
万莲姗看着,心里有些软。
她忽然想起,母亲刚生下万蒙那会儿,她也这么看过,小小的一个孩子,软软的,仿佛一只手就捏坏了。可怜可爱,又如此脆弱。
“阿姊难不成要亲自带这个孩子?”
万旃君有点不可思议。
万莲姗头也没抬:“我哪里会这个~~先让她在这里待着,省得等一下挪动了。”
“挪动什么?”
“这孩子是穆泊明的是不是?”
穆夫人怀胎十月临盆在即,这事儿,东都凡是有些往来的官眷都知道。
蔷薇说那个小神童在大公子那里,万莲姗就想到,恐是穆泊明出事了。
——不然,也不会深夜让一个外人带着两个孩子来别人府上。
“是,穆夫人难产,穆泊明抗旨未出,人已经死了,尸体我明早就让人装棺。”
万旃君简单几句话,交代完了别人一家子的处境。
好在今晚死的人多,明日要采买的棺材也多,穆泊明的混在其中也不显什么。
万莲姗冷笑,带着点悲恨:
“顾惜自己临盆的妻子算什么抗旨……”
“他竟然这么迫不及待,居然等不到明日……”
万旃君知阿姊是在说轩辕昊翀:
“今日杀了,明日再扣罪名,若有人质疑,还能混说乱兵所致……”
万莲姗看看那熟睡的婴孩:
“若是乱兵倒好……这孩子还能留个活口……”
“罪名是早晚的事情,他不会留着穆繇长大,我要是他,定然要斩草除根的。”
万旃君这么说着,心底那丝烦乱又生出来了。
万莲姗并不反驳,她知道万旃君说的是对的:
“所以这孩子,得尽早送出去,留在东都总归不是长久之计?”
万旃君意外:“阿姊是已经想到如何安排这孩子的去处了吗?”
万莲姗冲一旁的蔷薇招手:
“蔷薇你说。”
“夫人母家相邻,有一户人家,男的是个行医的,两口子好些年未有子嗣,想从外面过继一个,几个月前还求到过小姐面前……就是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已经有了……”
蔷薇把自己不久前同小姐说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淳安郡?”万旃君意外。
母亲当年就是从淳安郡嫁到东都来的,只是外公前些年过世了,淳安郡的亲人也没剩多少。有个表兄读书不成器,说是在荆州谋事做,两家已经多年没有往来了。
“明日我差人去一趟淳安郡,看看那户人家情况,若是可以,这孩子就趁早送过去。”
万莲姗说。
“也好……”
万旃君细细想了一遍,这事可行。
“好什么好……”万莲姗皱眉,“这不是你说好就好的事情,穆繇那孩子不是来了?这事儿终归要问问他的……他才是这孩子的亲哥啊……”
万旃君这才回神,有些不情愿:“也是……”
万莲姗看他的样子也是惊疑:
“穆繇那孩子呢?你没把人家怎么样吧……”
“他今夜骤失双亲,你可不能再欺负他……”
“不然父亲回来,我定然要告你一状……”
穆繇跟万旃君有点罅隙的事情,万莲姗当然知道。
她这个弟弟要说也是个伶俐的,但只要遇到那个孩子,就嘴皮子不太行,说不过人家,屡屡吵架吃瘪,回来就生气。
万莲姗也是少见万旃君心眼儿这么小的时候,也不很明白他为何要跟一个孩子置气。后来听说还动过手,然后两个竟然就没有来往了。
万平疆和穆泊明的交情很好,但他们两家的孩子却玩不到一块去,也是奇了。
万旃君似被说中了心事,脸色更难看了一点,心里那点烦躁又要溢出来:
“我去把他带来。”
说完起身就走。
65.再漫长的夜晚也终将会过去(三)
(1)
穆繇被领进一个非常偏的小院——他并没有留意是怎么走的,他只是跟着人家走。
前面那人似也不上心,走了半刻钟,将他推入一扇半掩的门里,简单交代几句就走了:
“那是柴房、院里有浴桶、那边房里有灶,你洗就自己烧,水在水缸里。”
穆繇什么也没问,那人见他不说话只当他听到了,于是也不再管。
这里其实是万府的柴房,下人们觉得在这里洗澡方便还不会打扰到别人,就索性在柴房边上的空房里砌了个灶台。
冬日里浴桶之类的自然都会放在屋子里,夏日就摆在院子里。
灶台上彻夜亮着一盏油灯,人们习惯入夜的时候点上,由此进那房中也并不会摸黑。
其实这里,下人们图个方便,也就夏天用的多。现在是三月早春的天气,还是有些寒意的,因此平日大家并不来这儿。
那带路的人将穆繇领过来,主要还是考虑到不想让他惊动了旁人。
——这一夜,杂七杂八的事情多着呢,他们这些上夜的人已经很累了,不想再给自己找事儿。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那带路的人看得出他们家大公子不喜欢这个孩子。听着意思这孩子以后也会是这府里的奴才,因此自然轻视些。把自己该做的做了,更尽心些是肯定没有的。
由此撂下几句话就走了,他甚至忘了,穆繇只是个八岁的孩子,挑水烧柴或许可以,那院中的浴桶他甚至都未见得搬得动。
但实际上,穆繇连挑水烧柴也是没做过的。
穆繇愣愣看着这一片荒凉的院落,心里也荒凉地可怕。
他此刻身上的衣衫早已湿透,那蓑衣只护住了后背一点点地方。
此时雨已经停了,院中汪着几洼水,将当空投下的月光撕的一片一片的。
穆繇解了自己身上的蓑衣,轻轻放在廊下的空地上,然后呆愣愣地去看那浴桶。
浴桶里有一层浑浊的雨水,此刻屋檐上还稀稀拉拉滴落几串进去。
穆繇此刻脑中什么都没想,他只是凭着本能在做事。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那个桶搬倒,清出里面的残水,也不知道是如何将它又立起的。
他只知道他现在坐在那个灶前,却点不着火——他试过了,他做不到。
火焰跳动几下,还没等添柴就熄灭了,窜出来一股烟,呛得他眼泪成串流下来。
那锅里放着他刚添进去的水——他拎着桶分别从缸里和院里的井里打的水。
他想,只要烧热一点点就行了,他这么小的人用不了多少水。
可就是这一点点水,他也没有办法把它们烧热一点。
他能做的好少,他什么都做不了……
娘死了,父亲死了……而他还从没有为他们做过什么,他什么都做不了……
巨大的悲伤瞬间压过来,穆繇终于有些承受不住了。他抱着自己的腿,在那个冷冰冰的灶前,埋头哭起来。
呜咽出声,眼泪都压进了衣衫里。
这里没有人,他也不怕吵到人。
屋檐下的雨滴答滴答落下来,很安静的夜,拽出回忆里娘的声音:
“繇儿,哭是没有用的……”
似在耳边,又似很幽远。
穆繇抬起头,看看外面,空荡荡的。
哪里来的娘呢?
穆繇伸出胳膊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腾地一下站起来。
发了狠。
烧不着就不烧了,又什么要紧。
就算只有井水,也够他用的。
穆繇不知跟谁赌气似的,将那锅中的水又盛出来,全灌进了那浴桶里。
不够,又去那井里打,一桶一桶地,像想把那桶淹死一般。
直到浴桶里的水呼啦啦溢出一片来。
穆繇才愣愣地停了手。
——那溢出来的水溅了他一身,他才意识到要停手。
那桶里装着的一个月亮,晃晃悠悠的,穆繇看着看着,又有点发懵。
发懵也没有阻止他接下来的动作。
他还记得自己是要洗澡的,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穆繇就这么进去了。
又是哗啦啦一片水溢出去,桶里的月亮被晃的稀碎,穆繇冷得打起了哆嗦。
但他一动没动,盯着那月亮,慢慢又变成了一个。
忽然又想起爹曾经抱着他,爬上屋顶看月亮的事。
他怕高,又站不稳,爹爹就抱着他坐,跟他说……不要怕,站得高才看得远,山之上,树之梢,都能离月亮更近一点……人是要往高处走的……
穆繇也想往高处走,但他不想像父亲一样打打杀杀。
拳脚粗鲁,爹爹的身手他更是一点未曾学到。
爹爹连他最喜欢的看月亮也拿出来引诱了,还是没能得手。
爹爹一定很失望,很失望……
穆繇脸上流出两行泪,越流越多,跟那桶里的涟漪混在了一起。
无声无息。
(2)
万旃君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他一路问了几个人,才约莫走到这里,走得眉头紧皱。
推开门的刹那,就跟那张泪流满面的小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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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个正着。
分明被门动的声音惊吓到了,那张小脸上的两汪水眸刹那睁大,眼角还挂着两颗未全然落下的珠子。
万旃君愣在了原地。
穆繇靠在那浴桶的边边上,露着一节小小的肩膀,身薄如纸,脸亦白如纸。只有一双眼圈带着点红晕,看见他的刹那吓得抖了两抖,搅动的那一桶水波光凌乱。
——那一桶的水,一丝热气都无。
在看清门口的人是万旃君的时候,穆繇不动了。
那桶里的月亮又圆了一次,跟穆繇的泪眼一起,落进了万旃君的心里。
他在哭。
他连哭都是没有声音的。
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把,揪疼起来。
万旃君日后只要回想起自己对穆繇这双泪眼的执念,都会想到这个夜晚。
似乎就是那之后,他对月寒江垂泪之姿的痴迷,就留下了一点端倪。
只是当下的万旃君,并没有这样的意识。
他只是觉得,在那一汪月光中哭泣的穆繇,实在是…实在是…一碰即碎的……
让人一颗心都牵挂上去。
万旃君一路上乱糟糟的一颗心,在那个瞬间安静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点愤怒和更多的难受。
万旃君大步走了过去,不管不顾地,伸手就将人从桶里抱了出来。
——他生得如他父亲和祖父一样高大,虽然只比穆繇大了六岁,但万旃君此刻已经长成一副大人模样,抱起小小一个的穆繇,完全就是抱着一个小孩子一样。
月亮碎了一桶。
穆繇受了惊,摸不准万旃君是什么意思,于是一声不吭,由着他摆弄。
万旃君也不说话,把穆繇单手抱在怀里,然后就开始动手解自己的外衫。几下动作就将外衫完全脱了下来,然后,盖在了穆繇的身上。
——外衫在方才万旃君抱起穆繇的时候就沾了水,此刻有水的一块不可避免地贴在了穆繇的身上,潮乎乎的。
但穆繇,却觉得暖和起来。
万旃君大手几裹,就那外衫缠包在了穆繇的身上,他将人往怀里揽了揽,大步往门外走去。
穆繇的脸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靠在万旃君坚实的胸膛上,慢慢就觉出了暖意。
那暖意从脸颊漫延至全身,驱走了这春夜的寒意。
穆繇心,彤彤地跳着,越跳越快,继而跟耳边的声音跳成了一致。
咚、咚、咚……
带着它的主人,跳进了一场未知的新生。
那一夜,有人抱走了他的月亮,也有人失去了他的月亮。
66.再漫长的夜晚也终将会过去(终)
(1)
万旃君冷着脸,将人一路抱回了自己的房里。
“烧水,快~”
万旃君语气不善地吩咐,暮雨吓了一跳。
待看清万旃君怀里抱着的人时,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还好今夜他们房里准备的热水本来就充足,万旃君也没有用掉多少,此刻再用也是现成的,不必再烧。
暮雨张罗人很快就在房中放好了热水和木桶,万旃君直到这时,才将怀里的人松开,放进了桶里。
然后又冷冰冰地吐出一句:
“快点给他洗…换身衣服……”
说完就走出门去等着了。
穆繇愣愣地,被热气一熏,缓过神来,就要自己动手解头上的发髻。
“哎呀,我来吧……”
暮雨看见,赶紧帮忙,手一抚上那发,触手一片冰凉:
“你这是……洗了冷水澡?”
暮雨有点吃惊,声音里还带着点关心。
穆繇不说话,默认。
暮雨叹了口气:
“这可不得了,着了凉要坐病的。”
说着,又叫人去准备姜汤,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麻利地解开穆繇的头发,然后慢慢淋了些热水上去。直到穆繇适应了,不再下意识地哆嗦了,才动手给他洗起来。
穆繇瞥了一眼门上那个影子,眼神有点不安。
暮雨看见了,笑起来,低声在他耳边嘀咕:
“别怕,我家大公子是个顺毛驴的脾气,今儿不知是怎么了,火气大了点,平时不这样……你以后自然就知道了……”
穆繇诺诺地点头,诚心实意地道了声谢。
这人看着并不比他大多少,但比他个子高,还能干……很多……
暮雨动作确实快,没花多少功夫,就帮穆繇洗完了,还顺便拿了一套自己的衣服给他换上。
——暮雨的个子还是比穆繇高一些,衣服大不少。
穆繇将袖口和裤管卷起来,身上还是空空大大的,看得万旃君直皱眉。
但这些都是小节,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穆繇站在地上一层层费劲地卷裤管的时候,万旃君又一把将人抱起来,耐心全无地大步往阿姊那里去了。
(4)
甫一进屋,万旃君就把穆繇放在地上:
“人带来了……”
冷冰冰的几个字,说完,万旃君就又坐回桌前,冷着脸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穆繇起初看着一屋子的人还有点愣。
但在看清屋中女子身边,就是妹妹的襁褓的时候,穆繇一下子就跑了过去。
念念睡得很香。
穆繇的心一下子安稳了。
“多谢……万姐姐……”穆繇轻声,作了个揖。
“谁是你姐姐~”万旃君冷哼出声。
“云舟~”万莲姗白了他一眼。
穆繇看了看万旃君,没有同他计较。
——他现在有点不怕他了,穆繇觉得,万旃君就是嘴巴不太好。
“穆繇~是这样……叫你来呢,是云舟和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万莲姗语气很温柔,她看起来有点虚弱,但精神还好。跟穆繇将事情及她前后的考量都说了一遍。
穆繇陷入了沉默。
内心底,他是不愿意同妹妹分开的,但他也不得不认同万莲姗说的话。
妹妹太小了,留在这府上,诸多不便——万府多了一个婴孩,天长日久免不了被有心人知道。他们两人分开,更方便掩人耳目。
道理穆繇自然是懂的,所以他并不能说什么。
他没有立场要求,万莲姗的提议确实可能是最好的办法了。
“他们会待她好吗?”
穆繇仰起小脸问,眼里带了一点泪光。
看得万莲姗有些不忍:
“万姐姐会派人去查实这人家底细,必得是良善人家才行……若不是,我必不会将她送出去……”
“日后,我也会时时派人去照看……那里是我母亲的故土,万府在那里也是有一些关系能照应的……”
“穆繇,万姐姐答应你,一定会尽力让她平安长大的……你能相信我吗?”
万莲姗细声慢语,一片诚挚,说的穆繇感激不尽。
“好……”他最终答应了。
“穆繇代念念,谢过万姐姐……”
穆繇跪下,给万莲姗磕了个头。
万莲姗一下子难受起来,挣扎着起身,就将穆繇拉了起来。
“穆繇,不必如此,这话只在这里先同你说一次,待会儿父亲回来,也一样会将你们妥当安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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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莲姗看不得太懂事的孩子,尤其是看着穆繇小小的一个这样跪她,心里的不忍就更多了些。
人从地上拉起来,再看见这孩子身上穿的,就有点看不过眼:
“这穿的什么……蔷薇,去找一套云舟以前的衣服给他换上……”
万旃君挑了一下眉,没说什么。
万旃君不在家那几年,万夫人让人做了不少四季衣裳,就是送到万旃君手里的没有几件,余下的也都收着,没人穿过。
蔷薇很快就找了一套,带着穆繇去屏风后换上。
“阿姊,你待他也忒好了点……”
万旃君茶至唇边,有些不满。
“你是不是忘了他指着鼻子骂我那会儿了?……”
万旃君语气凉凉。
“骂我是瘸了脚的废物……”
万旃君放下手里的茶,垂眸冷笑了一下。
“还说父亲生了我不如生个……”
万旃君后半句话没能说出口。
因为在他说出这一番话的当下,穆繇从屏风后面蹬蹬蹬的跑出来。
一下子跑到了万旃君面前,伸手堵住了他的嘴。
将他的后半句话,截断在了口中。
他乌溜溜地眼睛看着他,诚恳地说:
“万旃君,你不要这样……”
穆繇脸红起来:
“我是小孩子,我懂什么呢?”
“你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不要同我一般计较了……”
穆繇乌溜溜的眼珠瞪着他,小脸上的神情一派认真。
冰冻消融,前嫌尽弃,万旃君却愣在了当场。
万莲姗莞尔:
“好了……你合该想想,一会儿父亲回来该如何交代……”
万旃君把穆繇的手拿下来,却没有放开,有点怔愣地问:
“交代什么?”
“一品将军府,雨夜走水,烧死了十数口人……”
“不需要同父亲明白交代吗?……”
万莲姗一脸看傻子的表情。
“奥……”
被看的“傻子”终于说了句有用的话:
“就说弈王派了人过来……”
“双方……互有伤亡……”
“嗯,也好……咱们都别说岔了就好……”
67.春风拂槛露华浓(上)
(1)
万旃君临窗而坐,看着当空的一轮月,出神。
风吹起他的丝缕长发,继而又试图掀起他的衣袂,未果,中途拐了个弯,撕扯起室内的重重帏帘“泄愤”。
万旃君未有所动。
今夜不知为何想要了那么久远的事,久远到,他已然要忘记回忆中人的模样了……
包括他自己的。
那夜之后,不过是一个月功夫,阿姊就查出了身怀有孕,她硬是杜撰了一番早已仰慕太子多年并私定终身的说辞求父亲进宫为她提亲。
——轩辕昊翀竟然连求娶都需要万氏先低头。
父亲以为是阿姊不知检点,一面愧恨一面又无可奈何,最终还是进了宫……
站在殿外候了一个多时辰,都没有得到轩辕昊翀召见……
万旃君将手伸出窗外,虚握住一缕风,然后不屑地随手一甩,临窗的一棵矮树拦腰断开,徐徐地跌落向地面。
万旃君收回手,视线落在手掌中的伤痕上,发起了呆。
痛意已经很微弱了,包括回忆中的也一样。
那时的折辱和痛恨,如今再看,也不过沙砾硌肤之苦……
当然,父亲最终还是进去了宣政殿。
因为当日同样被进宣政殿的,还有雍王子叛乱的战书……
——飞鸟未尽,良弓难藏,新朝用得到万氏的地方实在是太多。
姐姐最终也还是嫁进了宫——在破月军平定了监王之乱之后……
血雨腥风,九死一生,换来亲人天涯远隔……
这就是他们辅佐的新王。
万旃君笑起来,那笑容无声地在他脸上绽开,越来越大,在深夜之中,望之令人生畏。
轩辕昊翀……
仇恨似要昂头的微弱的焰苗,在万旃君的眼中慢慢跳跃起来……
忽有一阵山风从窗口吹进,在屋内一通翻帘倒帏地寻找,最终将床头的帘帐掀开,露出了一张苍白俊秀的、沉睡着的面庞。
那张脸出现在视线里的刹那,心头眼内那微弱的焰苗,倏然熄灭。
万旃君愣神了一瞬,片刻之后,复又勾了勾唇角。
真是神奇。
从那夜到如今,这个人竟然还在自己身边……
没有死,没能走……
他还在自己身边……
当然。
他不能死,更不能离开。
因为他不许。
山中的风,还是凉的。
也让人清醒。
万旃君别过脸去,迎风望向了外面的夜里。
风在这里还猖狂些,再往上去,却连那重云都不能吹散。
当空的月亮躲进了云里,只露出细小的一牙……
像遥远的记忆里的那个孩子,冲他弯起的眼睛……
你躲不掉的。
万旃君想。
(2)
月寒江醒来,先感到的是周身的寒意,接着,就是半身的痛意……
半恍惚地睁眼四望,侧目一瞬便看见了坐在窗边的万旃君。
一瞬,彻底清醒。
月寒江没有妄动,偏头看着那边的人,想看清万旃君在做什么。
结果,万旃君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坐在那里,望着窗外。衣衫垂在地上,神思不明。
月寒江愣愣地看着,才在半刻之后回忆起,他们之间在几个时辰发生的事情。
他竟然还活着。
这是月寒江的第一个念头。
也说不清是什么心情,但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有的,却是一种别样的难过。
月寒江生平最痛苦的事情,就是见到万旃君发疯。
也是他此生最恐惧的事情。
刚才,几个时辰之前,他真的以为,万旃君是疯了……
他这辈子都不想要再经历同样的事情了,因为好多年前,他就已经经历过一次。
而昨晚,是第二次……
月寒江扭头看着那边的万旃君,眼里不觉涌出了一些泪——但也只是一些而已。
万旃君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窗外,不知在想着什么,神情平和。
月寒江慢慢撑起身子,下了榻。
忽一阵腿软,跪了下去。
跪就跪着吧,反正在万旃君面前,他总得如此。
万旃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听到这边的动静,视线依旧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月寒江膝行至万旃君身前,看见了万旃君放在腿上的那只手,那手上的伤口看着依旧有些狰狞,但好歹已经止了血。
心头的难过再次袭来,月寒江枕上了万旃君的膝头。
万旃君这才回过神来,目光淡泊地落在膝头之人的发顶。
伸手,抚上了那缎子一样的长发。
月寒江这一头的发长得极好,顺滑浓密,万旃西极喜欢手掌抚上去的那种感觉。
——也是因此,他至今不许月寒江着冠。
两人一坐一跪,无人出声,一时屋内没有旁的杂音,倒显出了一丝假意的温情。
少顷,月寒江抬头,眸光盈盈。
万旃君看着,忽然又有些失神,伸手,在那眼角轻轻摩挲。
——很多年前,这双眼睛还会常常对他弯起来,但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笑。”万旃君命令道。
月寒江愣了一下。然后抿唇,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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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勉强,但也……没有什么韵味……
——这是琼羽楼训练的结果,是月寒江轻易就可以做到的事情。
那双眼睛弯起来了……
只是,还是不一样……
万旃君伸手捏住了那张脸,月寒江吃痛,收回了那个笑容。
眸中浮现出一点柔软的光,哀而不怨地望着万旃君。
仿佛又是一次静默的对峙。
这次……似乎又有什么一样了……
万旃君放开了手。
月寒江在心里轻轻松出一口气。
万旃君笑了。
只是那笑,在幽暗的月光下,有点瘆人。
“想求什么?”
万旃君问。
这个人,跪于他身前,总是有所求的。
如今,那眼神里藏着的,便是未能出口的不安。
月寒江抬头,迎着一窗的月光,目有希冀地望着万旃君。
他没有立刻就说什么,而是目光自左而右,盯着万旃君的眼睛。
万旃君也看着他,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万旃君…我求你……”
月寒江声音发软,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哑,但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万旃君。
“……为十郎护法……”
又是为了黥朗……
万旃君的眸光一冷。
月寒江膝行向前,又靠近了万旃君一点:
“只要是你在,御身术带来的伤害便不足为虑……”
“万旃君,只有你能做到……”
月寒江目光灼灼。
是,只有我能做到……
所以,穆繇,你最终依旧只能依靠我……
万旃君看着他,面无表情:
“叫我什么?”
“主人……”月寒江眼神软下来。
“求你……”
“只要你答应……”
月寒江咬了一下自己的唇,神情不自然地僵了僵。
“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这是这许多年来,月寒江主动说过的,最软的话了。
想一想,月寒江已经很多年……没有真正求过他什么了……
万旃君轻勾嘴角。
眼里终于出现了月寒江熟悉的那种情绪:
“什么都愿意为我做?”
“那也得看看,你能不能做得到~”
月寒江本能觉得,这话中之意有些危险,但此刻再要细想,显然已来不及了。
——万旃君稍一用力,月寒江一阵目眩,回神之后发现,自己已然落入了万旃君的怀里。
“寒江……试试看……”
万旃君的话里带了一点暧昧不明的笑意。
68.春风拂槛露华浓(下)
(1)
一根细长的金色链条从窗前的短梁上垂落下来。
尾端是一个精致的环,高高悬在头顶一臂之遥的地方。
月寒江喉结微动,目光躲闪,瞥过上方的环,心头生出些不安。
——这环常常戴在他的脖颈上,月寒江很熟悉。
窗外的风抚过肌肤,因无寸缕遮蔽,透出一片凉意。
万旃君在身后牵起他的手,引而向上:
“自己握好~”
月寒江面色一僵,不得不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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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起,穿环而过,握紧了上面那根长链。
“不许放下来……”
两只纤细的手腕就这样被困在了那枚圆环之中,双臂高高吊了起来。
还是他自己主动握上去的……
月寒江的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