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与神明[破鏡重圓]》
1. 回国
又是一年霜降日,可对于叶语莺来说,已经无甚特别。
回国的飞机遇到了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飞机在气流中颠簸了好一阵,引发了不小的恐慌。
叶语莺已经连续两晚通宵处理回国事宜和远程会议,从登机后就开始戴着眼罩倒头就睡,只记得其间有一阵吵吵嚷嚷。
可最终,飞机还是度过危机平稳飞行了,隔壁乘客跟她绘声绘色说着半途惊险的时候,她半张着口,只露出很轻微惊讶。
“原来我们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她配合地总结道,语气几乎没有波澜。
“你不怕吗?”对面的大妈惊讶道。
叶语莺认真思考了一阵,像是想起了什么,摇摇头,淡笑道:“怕也躲不过,顺其自然吧。”
对面乘客似乎很不满意她过于淡定的反应,好像自己精心准备的戏剧效果没有应验一样失望,摆摆头,收回视线继续看电影了。
叶语莺没把这个插曲放在心上,转头看向窗外,红眼航班就是这样,即便开窗,也只能看见一片黑暗,给玻璃窗上的自己面面厮觑。
如果在那场车祸前问她同样的问题,她也许会说害怕,可是四年前那场车祸之后,她的答案就变了。
那场车祸压碎了她的骨盆,伤了腰椎,连带着神经一并牵扯进去。
医生说她能保住命已经是奇迹,至于剩下的,能不能走,能不能恢复,那就看天了。
她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年,只能进食流体,接受了六次手术——骨盆重建、腰椎减压、神经修补,每一次都像把她的身体拆开再缝上。
加上长时间的复健,只能最多让她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仅仅只是像而已,她复健得不错,但是生活中有一半的时间需要借助拐杖,这都不足以让她恐慌。
伴随后半生的慢性神经痛才是最折磨人的。
以后她可能还需要接受进一步的修复手术,完全康复得能跑能跳是很困难的,这需要一场神迹降临。
飞机平稳落地,江城正是阴天,从窗户看去,滑行跑道旁的青草已经结了霜,寒天降临得无声。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一看到这种画面,就觉骨头缝在隐隐作痛。
可能是因为长时间的神经痛,可能是因为——十三岁那年遇到程明笃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
八年前她不辞而别,也是这样的天气。
霜降日,实在太特殊,她冗长二十六年的人生里,极致的幸与不幸都发生在这样的天气。
她曾在这样的日子里初见他,心动他,在温暖的房间里双手撑着落地窗,她目睹了黑夜,寒风刮走路边的广告牌,外面一片兵荒马乱,屋内燥热而凌乱,身影交叠……
她的声音淹没了窗外呼啸的风声,在狂乱的夜里将他的名字唤得破碎又沙哑,她对程明笃的执念充斥着整个青春期,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那些滚烫的触碰从未有一刻让她觉得真实。
哪怕他一遍遍从背后抱住她,肆意吻她,吻到心脏发疼,她还是一直不觉得真实。
最终,还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她失去了他。
回忆总让人喉头不适,舱门打开,飞机内温度轻微下降,身体在天气中传来了疼痛的前兆。
她靠在座椅里闭目,等前排乘客下得差不多了,才慢慢站起来,从行李架上拿下拐杖和外套,一切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多余情绪。
站在舱门口,冷风迎面扑来,带着江城冬天特有的潮意与灰霾。叶语莺长长吐了口气,把羽绒服领子往上拉了拉,想要把那点冷意隔绝在外。
飞机广播在播报天气和温度,她却什么都没听进去,一心只想在自己还没有痛到无法进行表情管理之前赶紧拿到行李,快速和接机的助理完成对接。
走了几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随身包里摸出一粒止痛药,放在舌下含着,动作熟稔得像呼吸。
她现在不止是客观的疼,只是身体的条件反射 ——天气一冷,神经就容易抽搐,她不想八年来第一次回国,就让人看见自己疼到倒地的样子。
尤其是飞机落地的这个城市——这是江城,如今她如果想在科技方面创业,毕业绕不开的地方。
创业绕不开江城,而身处江城……就绕不开如今炙手可热的程明笃。
这趟回国,不是为了程明笃,不是为了那些已经虚无缥缈的亲情。
而是为了一场翻身仗,一场必须赢的仗。
她离开江城时籍籍无名,八年过去,她完成了学业踏入职场,后来又跳出来单干,组建了自己的研发团队。
她希望国内资本能彻底认识她的团队。
抵达机场门口,她拢了拢衣领,恨不得连双眼都要包裹号,寒冷对她的身体影响很大,必须为自己最大程度做好保暖。
做完这一切,她才如下定决心般,踩进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机组人员帮她推着行李,她轻质拐杖磕在地砖上的声音清晰干脆。
她低头看了眼手机——
助理发来了接机司机的车牌号,还有一句提醒:
【机场门口有点堵,因为明天是亚洲机器人峰会开幕,各界大佬们估计都差不多时间落地,我们马上到!】
叶语莺刚看完这行字,回复了一句“知道了”,转呗把手机收回口袋,一个匆促的人影不看路,撞到她的手臂,手机直接飞了出去。
对方连连抱歉,叶语莺见对方拿着电视台的话筒,心想应该是去采访哪位名流的,倒也没有追究。
机组人员见她行动不便,停下来帮她捡手机。
人群息壤中,她看见就在自己刚才停留的位置,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迈步走了出来……
他没戴帽子,黑色长大衣下露出灰色高领毛衣,侧脸轮廓沉稳清俊,步伐不快,却自带节奏。
那是种不需要回头确认就能辨认出的姿态。
哪怕八年过去,哪怕人潮拥挤,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程明笃。
世界没有预警地静了半拍。
手机被递到她手里,机组人员轻声提醒她她:“叶小姐,您的手机。”
她下意识点了点头,目光却没离开前方的那个身影。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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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几个人簇拥着走出VIP通道,步伐沉稳,眉眼淡然,身上带着那种久经权势场的清冷疏离。
和记忆中的他几乎没有分别,却又似乎更锋利了些,但是他的修养依旧,会对开门的机组人员礼貌点头。
她没有立刻避开,反而站定,看着他往自己方向走来,越来越近……
大概是在等待某种验证——看看这八年的时光,有没有在他眼里留下任何痕迹。
可他只是从她身边走过,目光没有一丝停留。
没有错愕、没有波澜、没有认出她。
像她只是他旅途中无数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之一。
身后的风在此刻吹得更硬了些,像要把她包裹得更紧,又像在替她遮掩脸上的某种短暂失神。
寒风一吹,止痛药神奇地失效了,羽绒服领口后的半张脸微微颤抖,她收回视线,把拐杖换到另一只手,神情重新归于平稳。
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被摔坏了,四分五裂的屏幕切割着屏保上的星辰大海。
她盯着屏幕碎裂的裂缝看了几秒,像盯着一张旧日光景的破相。
屏保是她几年前在智利天文台拍的星图,银河翻卷着没落下的光,现在被一道道裂纹划得支离破碎,就像如今的她。
她合上手机,没有皱眉,也没有叹气。
只是轻轻将它收进包里。
像是把那点突然涌起的不适和情绪,也一并塞了进去。
机场广播在头顶响起,她看着出口处人群散得越来越快,像一道旧伤疤被冷风反复按压,再久远的陈年旧伤,也开始发疼了。
她没有去追那道身影,而是拄着拐杖朝相反方向走去。
这不是谁先忘了谁的问题。
而是从她不告而别的那一刻起,她就做好形同陌路的准备。
即便她多年后殊途同归,重回江城,看似被命运扯回了原点,只是这一次,她不再奢望谁再来救她。
她可以自己救自己了。
叶语莺转身的瞬间,大衣笔挺的男人也脚步一顿,余光在人群中捕捉到那个被羽绒服包裹的背影,拄着拐杖,行动缓慢,步履从容。
他眉心轻轻蹙了一下,似乎在回想起错身瞬间的那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羽绒服下,唯一露出的双眼。
那双眼,陌生又沉稳,不像是记忆里模样。
但是却莫名熟悉,不是样貌上的重合,而是一种气息的印记。
像某些记忆无法被脸部的变化掩盖,它们埋得再深,也总有一瞬,会在不经意的擦肩而过中,将人短暂击中。
身旁的秘书察觉出异常,轻声提醒道:“程总,车已经到了。”
他回神,点了点头。
“走吧。”
一句话下去,他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迈步,修长身影被风拉长,消散在人群尽头。
而叶语莺,已经沿着另一条出口,步入江城初冬的夜风中。
她的车也到了。
助理替她拉开后座的车门,她钻进去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机场出口。
那个方向早已空无一人。
2. 注视
安静的车厢内,司机方向盘一打,利落上了高架桥,汇入了高速的车流。
助理丁楚坐在副驾驶上,待汽车行驶平稳之后,转身递过来一个保温瓶。
“一路辛苦了吧老大,我怕你坐长途飞机腿会出问题,已经在国内约好医生了,不舒服就别硬撑,咱们随时能过去。”
叶语莺接过,轻声道谢。拧开杯盖,清润的药香扑面而来,带着些许熟悉的甘草气息。
不是苦涩的气味,是暖的润的,准备这杯养生茶的人心思已经藏在了这份养生茶的香气中。
丁楚这个人,直来直去,如今整个团队都集体勒紧裤腰带了,但是丁楚对她的关怀倒是远远超出了叶语莺支付的工资。
无论多少次递东西,她都会由衷说谢谢。
因为她有时候情绪来得迟钝,不知道如何去对他人的善意做出反应,但是她心里是感激的。
“老大,咱们都这么多年了,你老这么客气……”丁楚扬了扬手机,从后视镜里看着她,正色道,“所以,咱们现在是直接去看医生还是先回酒店?”
“去酒店吧,我感觉没什么事,临走前带好了三个月的药量的。”叶语莺双手捧着保温杯,没有急着喝,只是接着热气蒸着脸,细细感受着温暖,驱散身上的寒意。
窗外结着薄霜的江城在初冬的湿冷中渐次拉开夜色。丁楚看了眼车窗外,语气放缓:
“德国的医生和国内可能不是一种疗法,可能需要磨合一阵,但是好在现在你的情况暂时还算稳定。”
叶语莺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杯子,试图仔细打量漆黑的杯底,脸上露出明丽一笑,“我不是很有所谓,那么重的车祸死里逃生都万幸了,如果腿真的恢复不过来,大不了坐轮椅好了,不用走路也轻松。”
“你可别说这话。”丁楚没好气地诶了几声,不开心地打断她,转过头看着她说,“忘了你过几天要去见投资人了?一个研究人工外骨骼的团队,创始人一辈子都在坐轮椅,这像话吗?”
说到正事,叶语莺勾了勾嘴角,笑意不深,却有点冷峻,“见投资人的时候,让医生给我直接打一针封闭,只需要能让我站着演讲完就行。”
丁楚思索了一阵,突然道:“其实你站在台上拄着拐杖,也挺震撼的啊。你就是自己产品最好的试用者,可信。”
叶语莺轻轻抬头,嗓音低了些:“第一次让所有人认识我们,气势不能输。别搞悲情叙事,我们不是那一挂的。”
她停顿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
“再说了,我也不是全残。”
一个人竟然将“残”字挂在嘴边,将一件几乎毁掉她余生的事情说得轻飘飘,却带着几分锋利。
的确,这是个事实,只是叶语莺本人将可能的怜悯封上口子。
丁楚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接话。
车窗外,江城的灯火逐渐密集起来,一座城市的夜色,在玻璃上映出斑斓的影子。车速没变,但气压仿佛低了几度。
此刻的叶语莺,眼神沉静如水,指腹却微微摩挲着拐杖的冰冷金属边。
她不打温情牌,那些投资人个个面善,但是要想从他们口袋里掏出真金白银,人情没有半点作用,这个团队的赚钱潜力的才是关键。
她要赢,而且利落干净地赢,赢得让人无可指摘。
“对了,下周的VC投融会的资料你拿到了吧,我们再把出席人员和评审的名单重新梳一下,重点是谁会在场,我得提前做好背调。”叶语莺抬眼,重新拧好杯盖。
丁楚立即反应过来,打开Pad开始翻阅日程表:“这次是中汇资本牵头,联合赤杉创投、辰泰基金搞的闭门会,地点在金悦湾一层的私享厅。形式还是那套——每个创业者项目五分钟pitch,五分钟快问快打,全程不允许PPT,只能靠产品资料和口头表达。”
丁楚犹豫了一瞬,补充了一句:“男性创始人占了五个,平均年龄36岁以上,全是理工男。”
叶语莺静静听着,原本眸色没什么起伏,不痛不痒地打趣道:“你对理工男是有多大的怨念……”
“我只是见过太多对女性创始人有偏见的理工男,都应激了。”丁楚吐槽了一句,继续道,“主持人是前扶恒的战略负责人出身,很懂技术,但脾气不太好。现场评委阵容偏硬派,问的问题很刁,有创始人去年现场被怼哭了直接没拿到下一轮。”
“我倒是不怕被怼,只怕他们不掏钱。”叶语莺打开保温杯喝了口药茶 ,挑了挑眉,随口问道:“评委里有谁?”
“初步定下来的有赤杉的冯霆、辰泰的高拱,还有江汇资本那边会派一个代表……目前流出来的消息是,可能是他们在国内的合伙人周若忱。”
“周若忱?”叶语莺目光轻轻一凝,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好像是百越出来的?”
以前在网上搜索程明笃的时候,她记得自己见过这个名字。
“对。”丁楚点头,“他是百越系的老牌合伙人,当年和程明笃一起孵化的百越,现在在江汇负责TMT(科技、媒体和通信)板块,也是这几个人里面最有可能投我们的人,而且从尽调到投后,他都有一票决策权,而且……”
“听说有时候会议的一个隐形评委,只旁听不出声,最近正好百越资本在看这一块,如果运气好,可能现场钦点。”
叶语莺目光微凝,“百越谁来?”
丁楚顿了下,“不确定,不过程明笃当天有个公开演讲,时间重合了,应该不是他亲自来。”
空气忽然沉了一拍。
叶语莺捏着拐杖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些,但她只是慢慢将保温杯放回车载杯槽,语气波澜不惊:“他不是去年就不管早期了?现在回来了?”
“现在他是什么都不说,外界猜都猜不透。他最近投资的风格有点奇怪,但是他一直都挺疯狂的,只要他看准了,哪怕是种子轮项目,一周内能涌进上亿预估的跟投……”
丁楚在提及程明笃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像提及什么人物一样,完全不需要额外介绍,因为但凡在国内走上科技初创这条道路的人,是不可能不知道程明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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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语莺垂眼,将杯盖转紧,声音平稳:“程明笃……”
曾经她熟悉到几乎形成嘴皮子肌肉记忆的名字,在多年来她没有任何机会提及和缅怀的名字,现在被上唇碰下唇这样说出来,有些奇异的生疏。
叶语莺沉默了两秒,捧着保温杯没说话,车窗上映出她眼底一点短暂的光。
她失笑:“原来他现在,这么厉害。”
从初见之时,就已经技能点打满,现如今,她在进步,他也在进步,两个人都在进步……
这说明两人相距的距离始终是不变的——依旧那么遥远。
程明笃如今站在江城风投界顶端,不再是她记忆里的模样,他是风口的制定者,是新规则的定义者,而她是从泥沼中爬出来的赌徒,拼上残破的身体让医生打封闭也要保持体面重新坐回牌桌的人。
听到程明笃不出席,她心里是有些庆幸的。
她无法想象,在那个狭小到让人窒息的投融闭门厅里,他们相见的场景。
在那样一个光线冰冷、问题犀利的环境里,再一次直面他。
他坐在评委席上,她站在聚光灯下,哪怕准备得再充分,也难保下一秒不会在他的注视下心跳失速、语言卡壳——像多年前自己在巷子里与人斗殴,被打得眼角出血,一抬头,看见他正注视着自己一样。
他站在那,像这城市里唯一没被染脏的地方,眉眼冷淡,眼神克制。
那眼神中情绪难解 ,不是厌恶,不是关切,而是惊讶中像在审视一个陌生人一样。
他目睹了自己最狼狈野蛮的一面。
——那一刻,比满身伤痕还让人还羞耻。
丁楚犹豫片刻,想到了一个馊主意,反正在叶语莺看来是挺馊的。
“老大,其实……我之前有想过,要不要去试着约一次程明笃,或者等我们有钱了去他的慈善晚宴露露脸,只要你们能对上话,以你的口才一定能让他给我投资的——”
“我们没钱参加慈善晚宴。”叶语莺语调温和,却斩钉截铁,“别想这些旁门左道。”
丁楚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不知道叶语莺出国之前一切,她们相逢之时,都是跌落谷底的人,后来一起互相扶持,一步步走过来。
车速在高架口缓缓放慢,下了高架后,城市霓虹才缓缓透过车窗。
灯光打在拐杖银白的轮廓上,照出一圈冷冽的弧线,洇染在她平静的眼眸里。
十五分钟后,车子缓缓驶入酒店的地下车库。
“我们的Pitch材料我今晚再看一遍,你帮我核对一下数据交叉点,尤其是外骨骼神经反馈延迟那块,数据图要干净,争取再凝练一点。”
要在五分钟内呈现出她的项目核心,这压力不小。
叶语莺收起保温杯,戴好口罩,推门下车。
她走得慢,却稳,毫无半点狼狈。拐杖落地的声音在空旷的车库里变得深沉了一些。
如今,这城市很多人不认识她的脸,不记得她的过去。
但终于,她可以亲自与这个城市对话了。
3. 投融会
而另一边,程明笃上了车后座,刚下飞机的他耳边终于不再是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他开始闭目养神。
但是眼前和耳边虽然都寂静了,大脑却仍然飞速运转。
或许是那个白色身影在人群熙攘的机场尤为平静,或许是那双与旧人相似的眼。
那个穿着白色羽绒服,戴着帽子和口罩,仅露出的一双眼,在人海交错中注视着他片刻,那个拄着轻质拐杖的背影反反复复出现在他眼前。
他曾经在街头看到过许多与她身影相似的人,每次回头都发现不是她。
如果她要回来,应该早回来了,如果八年都不回来,多半是在国外定下来了。
很不想去想那种可能——她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秘书转过头,刚准备说些什么,看到程明笃凝眉闭眼的模样,又闭上了嘴。
程明笃敏锐地察觉到了,微微睁眼:“说吧。”
“下周的回忆行程已经安排好了,您过目一下?”裴介作为程明笃的秘书,颇有几分性格上的相似,工作起来一丝不苟,连鼻梁上的眼镜也在分毫不差的位置,以避免推眼镜这样的动作影响专业性。
“不用看了,如果有变动可以跟我说。”程明笃重新闭上了双眼。
裴介扫了一眼电子日程,认真说道:“行程上倒是不变,就是闭门会那边邀请您担任隐形嘉宾,我粗略估计了下时间,您那天在青城科大的演讲大概下午五点结束,闭门会刚好结束,时间冲突了,只能赶得上晚宴。”
“今年有什么有意思的项目吗?”
“您比较看好的巴丰工业机器人的项目,他们退出了,说是技术上还没准备好。”
“那可惜。”他眼中平静无波,语气渺然,好像辨析不出太多惋惜。
“补位的公司很新,没有听过,是做人工外骨骼的。”
“叫什么?”
“这家公司倒是没听过,名字有点拗口,叫Ashera,看起来像中东那边喜欢用的词。”
裴介一头雾水,他在北美留过学,这个词在英语世界的认知会有点像一些阿拉伯人开的烤肉店的名字。
程明笃原本正靠在后座闭目养神,听见这个名字时,眉心忽然轻轻一动,眼皮随之一抬。
“Ashera?”
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不带任何情绪,却明显慢了一拍。
裴介没察觉异样,继续汇报:“对,A-S-H-E-R-A,我查了一下,没有背景资料,创始人好像是今年刚回国的,团队也不大。但根据闭门会的安排,她会在最后一个时段上场。”
程明笃没说话,手指却轻轻敲了敲座椅的扶手,垂眸看着自己活动的指节。
他低声念了一遍那个名字:“Ashera……”
像是咀嚼一个久违却不陌生的词,这字眼像针一样扎进他脑海。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三个简单的音阶背后,藏着是个八年都未能真正放下的过去——全是关于她的。
他曾经,在大学修读过一门选修课——《古典神话与原型分析》。
Ashera,这个词他记得极清楚。
不是英文,也不是阿拉伯文,而是希伯来语古词。
在短短几分钟之内,他感知到外界两个和她有关的信号。
但他无法否认,在那个繁杂的机场出口,在那个只露出一双眼的身影从自己身侧而过的那一瞬——那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就像一个迟来的回声,被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
如果不是因为那根拐杖,光是那双明眸和那个背影,以及Ashera,他甚至以为叶语莺回国了。
为什么因为那根拐杖呢?
那条轻质拐杖明显的常年日常使用的形制,如果是叶语莺,她怎么可能用这种拐杖,她进入蓉城一高的时候是体育特长生,擅长奔跑,女子短跑校记录至今的保持者。
这种拐杖,和她的人生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没再说话。
但车里的温度,仿佛骤然降了两度。
而他,原本那颗平静如死去湖水般的心,终于起了一点波澜。
那晚他难得地失眠了,脑海里回想起以前的种种,一点没忘,他觉得自己很可笑,八年的内心沉寂,竟然被一个名字就能触动整夜。
这万花筒般的世界里,处处是她,处处又不是她。
*
初冬的夜色降临,叶语莺回了房间就没有再出来过。
因为她畏寒,一点点寒冷都让她痛得辗转难眠。
她坐在床边,看着夜色下的护城河,墨蓝色滚滚奔流,脑海里回想起机场内那短暂的相逢。
那不是真正的相逢。
真正的相逢,是彼此能互相认出。
可他没有。
他从她身边走过去,没有看她一眼,像她只是机场中千千万万个陌生的旅人。没有停顿,没有迟疑,没有回头。
她摸了摸自己脸,仿佛已经忘记和十八岁的模样有什么区别,是更美还是更丑。
大概,美丑是一致的,但是多了更多的愁容和憔悴。
八年时间,她的发型变了,穿衣风格变了,甚至连走路的姿态都变了,出席正常场合的时候脸上多了面具一样的精致妆容。
她从奔跑的人,变成了依赖拐杖行走的女人——一个瘸子。
脸也受伤了,虽然不到毁容的程度,但是总归是留下了痕迹的。
在人经历过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之后,哪怕骨相没变,整张脸都还是相当于重新雕刻过一遍。
生活如同一个横亘在天地之间的泰坦一样,压在她的头顶,挡住了她全部的阳光,让她喘不过气。
他们账面上的资金最多还能撑三个月,如果三个月内她没办法拿到新的投资,他们的团队只能解散。
她和丁楚属于孤家寡人,没什么好失去的,但是老吴有老婆孩子,还有房贷在身,他没有办法。
从机场回来,她已经将投融会的材料重新梳理了三遍,连PPT都舍弃,改成用最原始的折叠资料页和手绘草图。再加上她随身携带的“AY-01”外骨骼骨架样品,和团队短暂开发出的肌电识别反馈模型——这一切将是她最后的赌注。
她不是来讲故事的。
她是来抢钱的。
她需要钱,很多钱,能维持团队运作和下一步开发落地的钱。
她站起身,腿上那一瞬间的麻木感让她下意识扶住椅背,又看了两分钟,扶着墙回到了床上,睡前照例在舌下放了一颗止痛药。
窗外的风刮得更大了。
这一夜,她睡得很浅,满脑子都是痛觉和数字。
*
临上车前,丁楚带着一声来到她的住所,给她打了一针封闭,足够撑两个小时——副作用会延迟出现,她不管。
私享厅灯光冷白,像一间临时布置的审讯室。
创业者排号候场,一个个像等着上刑。时间被严格掐表,没人敢笑场。
叶语莺坐在候场区,前面两个创业者正在念PPT都没有的pitch草稿,手心发汗,嘴角干裂。
她扫了一眼,一个不认识,清一色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发际线略高。
丁楚低声提醒:“前面这几个创始人四十不到,有两个是某大厂AI部出来的,还有个从芯片公司出来单干的。”
“还有这个,是前年在国际大赛上拿了创新奖的,身价小几千万。”丁楚咬了咬牙,不忘自嘲到,“咱们……好像是陪跑的。”
玩笑归玩笑,她还是立刻碰了碰叶语莺的手臂。
“即便如此,我相信你,虽然你比他们年轻很多,但是我们内容是可以经得起推敲的。”
轮到她了,最后一个上场。
有人发出了感叹,说会不会是压轴出场?
另一个人低声打断,什么压轴出场,是因为巴丰的人退出来,她来补位的。
叶语莺上场时,很多人愣了一下。
她太年轻了。
在一群发言时都要看手卡的成熟男人之间,叶语莺像个异类。
平底皮鞋和年轻的面容没有将她的气场减弱半分,她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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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慢,比常人更缓,却不疾不徐,没有任何慌乱,从容踩在台上。
打完封闭针的她,全身止痛,上了台,连半点抽搐都不允许。
她要用一个近乎“完人”的姿态站上台,把团队未来半年乃至一年的命运强硬扛在身上。
投影上的图像翻动了一页。
Ashera的名字出现在叶语莺的身后。
她没有开头白话,也没有夸项目图景,一上来就是一句:
“Ashera,只解决一件事——让运动缺失的走出人生困境。”
清冷、稳准,掷地有声。
现场顿时静了几秒。
没人打断,没人交头接耳。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细线,精准地牵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每一副外骨骼背后,是一个需要重建尊严的人。”
“在我国,因外伤、神经系统疾病导致的运动功能障碍患者超过1700万,每年新增几十万。这是一个长期、真实、未被充分开发的市场。”
她顿了顿,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Ashera v1.0,是我们第一代肌电驱动外骨骼,核心在于自研的高灵敏度肌电识别模块和自由度。”
“模块是我们团队从零开发,没有外购,目前完成了第一阶段的原型开发,包括穿戴式肌电感应系统和下肢动力响应骨架,正在做的是——神经反馈算法在生理模型上的动态适配。”
她翻页,手动拉过一个简化的曲线图,指尖不抖,声音却比前几位创业者要清晰得多:
“数据还不够好看,但足够我们验证了一件事:半残状态下仍然有动作意图,这些意图是可以通过肌肉收缩产生的微电流被外骨骼识别的。”
她说得冷静,数据精准,像在做一场没有废话的技术答辩。
……
下台的时候,紧张感才缓慢涌来。
答辩中,她几乎分不清提问者对应谁,问题直白犀利层出不穷,投资人不关心任何故事,只关心要怎么做,要花多少钱,如何落地,如何盈利,失败了怎么收场。
她手心微湿,背脊却始终挺直。走下讲台时,她步伐依然不急不缓,像刚才那十五分钟并未耗尽她所有的体力与意志。
被钢钉固定过的腰椎仿佛也时刻摇摇欲坠。
每迈出一步,腰部都像被电灼一般。
私享厅里安静片刻,有人在交流,更多人在翻她留下的资料。
大门打开,服务生已经将宴会厅布置完毕,众人涌出会议室,只有叶语莺还坐在原位,接过丁楚递来的水,小口小口地喝着,缓解着胸口的紧张。
程明笃从车上下来的时候,答辩正好结束。
他扫视了一眼半开的会议室。
可惜,没能亲自听听这个叫Ashera的公司创始人的诉求……
宴会厅内,众人推杯换盏,谈笑声渐浓,空气中弥漫着香槟和香水混合的气味。各家代表三三两两围在一起,正热烈交换名片与资源。
程明笃一出现,场中气氛微妙地一顿。
他没进主桌,随手从服务生托盘上取了一杯水,淡淡扫了一圈现场。几位投资圈的熟人起身寒暄,他只点了点头,没有多聊。
周若忱和冯霆走了上来。
冯霆抬手跟他轻轻碰杯,说:“邀请你你不来,刚结束你来了。”
他压低声音打趣道:“你可错过好戏了,我们可从来没见年纪这么小还这么狠的女人。”
当时他们最后的对话是这样:
“你们总共想融资多少?”冯霆直截了当地问道。
“至少一千万。”叶语莺说。
“够吗?”冯霆挑眉。
“不够。”她平静地回答,“但是能撑六个月。六个月后如果没交出第二代样机,我会主动放弃控制权。”
周若忱感叹道:“近两年都没听过这么实在的回答,她居然敢拿出全部身家跟我们赌一个机会,跟强调民生和画大饼那群人完全不一样。”
他补充道:“只差把野心两个字写脑门上了。”
4. 相逢
冯霆说了句公道话:“不过她确实有带着百分百的诚意来,做足了准备,反应也很灵敏,就是外骨骼这个板块我有点拿不准,说不好它未来到底能不能跑起来。”
程明笃听了一阵,手指扣着杯沿,终于启唇:“所以你,投不投?”
冯霆耸肩:“金额不大,但在没理清技术边界和商业模式的前提下,我选择观望。”
程明笃看向周若忱。
后者略带歉意地一笑:“我这边已经选定了,还是倾向工业智能那家。算得清回报,周期也明确。”
冯霆笑道:“倒也合理。工业智能那项目成熟度高、路线清晰。”
说着,他看向程明笃,“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你出手倒挺合理的,毕竟你这两年一直在往深科技和高门槛的赛道转。”
程明笃没接话,只抬眼扫了一圈人群,没有回应他们的试探,转身朝人群边缘走去。
*
宴会厅外,灯影浮动、人影交错,而白光明亮的私享室里,只剩叶语莺和丁楚静坐。
人群散去的私享室,倒是没有一个小时前硝烟滚滚,仿佛一个细微的眨眼,就足以决定一家公司的死活和一个行业的未来。
叶语莺坐在椅子上一直没动,她能感受到那根埋在身体里的钢钉,正随着每一次呼吸轻微地拉扯神经。
封闭针的药效已经在倒数。
丁楚电脑包放在叶语莺身旁,站起身说:“老大,你先在这坐着别动,我把拐杖落车里了,我去拿一下。”
说完,丁楚脚步匆匆离开,只留她一人坐在光影交错的静默里。
绝对安静的空间里,时间的流逝变得格外清晰,每一秒都漫长无比。
叶语莺靠在椅背上,指尖紧扣着杯壁,掌心微微发汗。她闭了闭眼,呼吸绵长,试图用意志将那股自脊柱蔓延下来的疼痛压下去。
屋外是灯火通明的宴会厅,屋内却冷清得像战后的废墟。
答辩结束后,她没有期望谁会立刻找过来,也没有预设任何反馈。
她已经将全部的成果和投放路径全数展现,剩下的,听天由命了。
她抬手轻轻按住左腰的固定带,感觉到钢板已经开始随着药效减退而轻微发热,算是神经末梢的轻微异常放电或信号错乱。
神经逐渐恢复“连接”,身体开始重新感知原本被压制的疼痛信号。
她低头看了一眼腕表。
理论上来说,药效还有二十分钟,疼痛会彻底苏醒。她必须在那之前做出今晚最后的决断:是等,还是走。
但是在此之前,她条件反射地把手伸进包里,熟练地握住装止痛药的盒子……
这几乎是一种条件反射了,神经痛让她恐惧,她这些年止痛药不断,现在的剂量越来越大,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医生建议她不要过于依赖药物,否则会有抗药性,等到忍耐不住的时候再吃。
可她过去每次都忍耐到半夜疼到在床上肢体扭曲,疼到流出无力又绝望的泪水。
她从未成功忍过一场疼痛,后来她选择在大范围疼痛到来之前就服药,久而久之,她的手已经形成了某种的条件反射。
她犹豫着要不要含一颗止疼药的时候。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脚步声。
不是丁楚。
她猛地一顿,手指下意识握紧。
门推开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她霍然抬头。
灯光从门缝里溢进来,拉出一道狭长的影子。
来人穿着深色西装,身形颀长,步伐沉稳。
是程明笃。
叶语莺的手还停在包里,指尖抵着药片的边缘,整个人像被冻结在那一瞬。
他站定,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一刻,叶语莺半小时前舌战投资人勇气仿佛被抽干了一样,如同出海的渔民在暴风中突然失去海神的庇护,在风暴中被吹得七零八落。
她始料未及,尽管过去曾经无数次想过他们重逢的画面,四年前,在她的想象中,自己会情不自禁上前抱住他,不用说任何一句话,这是他们的默契。
可是,当又四年过去,二十六岁的叶语莺知道八年的时间太久,足够将当初的不辞而别发酵成宿仇。
而且,她也考虑到,也许他身边也有人了。
思绪兜兜转转一圈之后,她的理智很快就回来了。
她放开手中的药,将包留在座位上,从座位上起身,看向他,体面地用成熟人士的方式隔着五米的空气墙。
她微微一笑,语气平稳:“好久不见——”
原本应该在后面加上一个礼貌的称呼的,但是不管是“程总”、“程先生”、“哥哥”……无论是哪个称呼她都叫不出口。
以至于自己精心准备的台词,尾调似乎等待着延续,却又因戛然而止而显得格外空洞。
“是挺久。”
程明笃没回应她的寒暄,只往前走了两步,在她对面的座椅上坐下,眼神落在她脸上,眉宇微收。
见他在自己面前坐下的瞬间,她表情不动,只是后背的汗珠已经开始聚集。
她也顺势坐了下来。
因为一旦坐下来,仿佛就到了漫长的叙旧缓解,她担心这场对话的尴尬是无休止的,更担心自己二十分钟后彻底撑不住。
靠上椅背的一瞬,疼痛像微弱电流穿过神经,她神情没变,指尖却悄然用力地扣紧了椅边。
他们面对面坐着,程明笃的目光始终没移开她。
目光深邃得让他的眼神不够直白,让这份对久别重逢旧人的身世多了几分温和——一个他曾经熟悉到骨子里、如今却又陌生得仿佛披着全副盔甲坐在他面前的人。
于是她低头重新拿起桌上的水杯,小口啜了一口,以缓解心口那些难解的复杂情绪。
她放下水杯的瞬间,才有勇气说道:“我以为你今天不会来……”
“如果我来了,你会来吗?”声调极轻,承载在他的嗓音上,如同起伏的音符。
她诚实点头:“会。”
如果她为的只是自己,可能不会来,但是如果是为了整个团队,就算是程明笃将她生吞活剥了,她也会硬着头皮来。
程明笃的眼神似乎缓和了几分,积淀了一阵后,问道:
“回国,还习惯吗?”
叶语莺抬头,眼中露出了错愕,像是没想到他们可以在阔别后如此心平气和地对话。
但是这种平和,恰恰也是最遥远的距离。
她没有直接回答,“国内节奏更快。”
国内更加热闹,但是她依旧还是有漂泊感,哪怕她独自坐在街道旁,看着人来人往,她还是觉得自己在漂泊。
这一点,在哪里都没变。
“嗯……Ashera的创始人,是你吧。”像是一句询问,但是他早已有了判断。
叶语莺看着他,半晌没接话,很久之后才默默点头。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他忽然开口,试图从她的反应中看出什么。
叶语莺怔住,神色一瞬僵住,话卡在了喉咙里,像一颗很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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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感的核桃一样,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这个词,是多年前,他在学校的天台上告诉自己的。
叫这个名字,说明她一点都没忘,那些点点滴滴,那些深夜的失落,和他一步步将曾经破碎的自己温柔拼凑好的多年……
她想通过喝水来给自己争取一些思考,却发现手中的杯子早已空空如也。
她垂下眼,微不可察地咬了咬唇,将那点因回忆而浮现的情绪硬生生压了下去。
她坦然地说道:“因为挺符合意境,Ashera,迦南的女神,毁灭之后的重建,人工外骨骼的使用者应该都会经历这个过程,它是带来重建的力量的……”
她声音轻得像是风吹过落叶,似乎在思忖应不应该补充这一句,但她的嘴巴已经先一步说了:“Ashera这个词,是你说的……”
程明笃眉头轻动,那些早已压在时间深处的片段缓缓浮上来,这些片段每次都是层层痛苦的海浪,在敲打着他。
“嗯……”他声音微哑。
他也记得一切。
他们都记得,只是时光流转,只能默契地心照不宣,不要再旧事重提。
他们的对话至此,就算结束了。
程明笃起身之后,在她面前放了张名片,淡然道:“在江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联系我。”
她点头,程明笃看了她一眼,转身往门外走去。
她盯着这张极度商务化的名片看了很久,心中百感交集。
他好像既往不咎,好像从未记恨过她,一切都回到了多年前的起点。
只不过他一如既往地善良,当初在蓉城,现在在江城,始终给她一方庇护。
她没说话,只是始终保持着嘴角上扬,那笑意里藏着苦意。
“程明笃。”她忽然唤他的名字,没有尊称,没有禁忌。
可他早已踏出门外,听不到了。
她望着门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才像是脱力般靠回椅背。疼痛也在这一刻彻底浮出水面,像一层薄冰被击碎,神经末梢一根根苏醒。
她轻轻吸了口气,整个人像沉入一场无人知晓的风暴深处。
包里的止痛药还在,她没再碰,手指捻着那张名片,反复端详,指节微微发白,却始终没发出声音。
片刻后,她陡然起身,在封闭的药效彻底消失之前,冲了出去。
程明笃的身影正好消失在走廊,她知道自己无法奔跑,注定追不上他。
于是,她转身走进一条与他平行的走廊,扶着墙,靠着沿线的百叶窗,与他的步伐保持同步,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
她的视线紧紧贴着那一道落在玻璃另一侧的身影,隔着一道又一道窗格,看着他在光与影之间穿行,有时被遮住,有时又骤然出现。
唯有隔着这样的距离,在这光影浮动的走廊里,叶语莺才敢毫无遮掩地、毫无保留地注视着他。
她像溺水的人盯着天光的痕迹,注视着他身影的每一寸移动。
那是她无法再靠近的光,是她少女时代的全部执念,是夜莺无法飞过的隆冬。
她在心里默念,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
程明笃,走慢点,再走慢点……
如今的叶语莺,已经彻底不能正常走路了……
她的双腿开始痉挛,步伐愈发凌乱,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当她走出长廊的时候,他已经下了台阶,黑色轿车早已停靠在台阶之下。
她双腿彻底失去支撑,整个人像个失去牵引的木偶一样坠地。
5. 她回来了
在大腿到达地面之前,一双有力的手将她精准地从两边扶住,利落地托举起来,熟悉的男声在身后响起,带着关切,“语莺,你的拐杖呢?”
在这个瞬间,丁楚推门而出,手里拿着那根她赖以行动的拐杖,风风火火冲了过来。
“老大,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叶语莺回过神来,接过拐杖,这才回头看清了那个接住自己的男人,惊愕道:“你怎么来了?不是应该在德国吗?”
那人身形挺拔,五官深刻立体,眉眼之间带着西方人的轮廓,却有着东方人的清俊和柔和。身穿深灰长风衣,衣摆随风微扬,一双深褐色的眼眸专注地落在叶语莺脸上,眼神担忧。
“你以为我不会来?”他的中文带着轻微的德语口音,却清晰得不影响辨别。
叶语莺怔住,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眼前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她在德国接受脊柱重建手术时的主治医生——黎颂。
中德混血,但是近些年爸妈一同回国居住,他一个人在德国当骨科医生。
她眼神中尚有惊骇 :“你不是应该工作很忙嘛……”
“家里人说回国有急事,我就把年假提前休了,正好来看看你。”
黎颂点了点头,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被他极力压住。
他轻轻扶她坐下,眉头紧锁:“你不是答应过我,至少在术后一年之内,不独自上下台阶,不脱离支撑行走吗?”
他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可落在她耳中,却是一种熟悉的沉稳安慰。
这几年基本都是在他不标准的中文唠叨声度过的,她有一阵没听到,甚至觉得有些怀念。
叶语莺勉强笑了一下,声音里疲惫中带着轻快:“黎医生怎么在这里?”
他的行业和风投八竿子打不着,她也挺疑惑的。
“家里和里面的人有些交情,我听说你今天有场高压答辩,顺路过来看看你,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他语气平淡,但字字压实。
“还好,就是走个流程。”话音刚落,她下意识想掩盖,但腿部的微颤早已泄了底。
黎颂目光扫过她僵直的腿部支撑位,又看了眼丁楚,开口问道:“她今天用了封闭?”
丁楚脸色微变,但是心知瞒不过专业人士,只好实话实说:“……用了。两小时时效。”
黎颂眼神一沉,唇线绷得更紧。
“你在拿命赌。”他望着她,语气平稳,却句句如针,“语莺,我不是不能理解你,但你得知道,脊神经一旦再次损伤,不是痛不痛的事,是你可能再也站不起来。”
空气突然沉静。
叶语莺垂下眼,不说话了,她这些年脾气收敛很多,总是淡淡的,不反驳,但是谁都改变不了她的决定。
道理都懂,下次还敢。
封闭针主要是将局麻药和激素类药物注射到脊柱附近的神经周围,注射位置过深、进针误差,有可能直接损伤脊神经或脊髓膜。而且过度使用封闭针,可能造成局部软组织萎缩或神经变性。
黎颂盯着她看了两秒,收了情绪,低声说:“先别讲这些,我帮你站起来,送你回去。”
“我还有些事——”她的眼神掠过远处的黑色轿车,却在此刻,汽车已经启动了。
“先进去,身体要紧,外面这么冷。”他不容她拒绝,直接半搀半扶起她,医生的严厉不留余地。
丁楚在旁默默拿好拐杖,没有插嘴。
程明笃坐在车内,余光恰好从后视镜中的看到一切,十分陌生的一幕——
她靠在另一个男人肩上,那人动作熟练、自然地将她扶起,眼中是化不开的忧虑和关切。
程明笃身影顿时僵硬到了极点。
只是眼神一顿,收回视线,像是从未目睹过一样。
风声掠过空廊,车灯亮起。
这一刻,所有的重逢、问候,名片……都归于无声。
而走廊这一边,黎颂扶着叶语莺,一步步稳稳地回到温暖的室内。
冯霆倒是从正门出来了,正欲上自家的车,远远看见程明笃的车,随意招招手。
原本只是远远打个招呼,怎料程明笃的车重新停靠,他走了过去,想来是有什么事。
车窗降了下来,车内的程明笃言简意赅:“先上车,我送你过去,让你司机先回。”
不会是要商量什么大事吧。
冯霆心思一提,努力在脑海里思索最近发生什么大事了,能值得被程明笃直接邀请上车。
他绕过车身,从左侧上了程明笃的后座,语气半调侃:“加速芯片的那个项目,你不会是想带我一起玩吧?”
程明笃重仓了一家芯片初创,最近正在推进它和头部主机厂联合开发。
“不带。”
言简意赅的无情拒绝,很符合程明笃的风格 ,冯霆早已习惯。
程明笃神情沉静,目光透过后视镜,扫过远处灯光斑驳的走廊尽,侧脸线条冷峻,像是在压着情绪,不想多说。
冯霆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顺着目光看过去,只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刚消失在内侧通道。
几秒后,程明笃开口,语气平静,直切主题:“那是谁?”
“Ashera创始人啊,开口就是半年一千万的那个女——”
“另一个。”
冯霆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他是看见了什么:“黎颂,你应该听过。”
“他不是要跟你妹妹联姻?”程明笃淡声问。
“那事儿最近黄了。”冯霆漫不经心地靠着车背,语调轻描淡写,“小黎医生志不在此,人儒雅温柔仪表堂堂 ,我妹那性子你也知道,合不来。”
他说着看了程明笃一眼,忽然想起什么,若有所思地问道:“即便不从家族利益考虑,这个黎颂,比起当我妹夫,可能找叶语莺好一点。”
冯霆滔滔不绝:“两人都在德国长待过,一个是外骨骼创业者,一个是顶尖骨科医生。叶语莺在国外那种环境下白手起家,还是科技热门,可比我那倒霉妹妹强了不止一丝半点……”
“嗯……”
程明笃的反应很淡。
冯霆顿了顿,试探地瞥了他一眼,“什么意思,这是……铁树开花了?”
车厢里陷入沉默,静得仿佛能听见情绪的回响,仿佛即将出鞘的弯刀。
程明笃手指轻敲着座椅扶手,半晌,只道:“黎颂为她来江城?”
冯霆意识到这不是开玩笑的时机,立刻敛了敛神色,“黎家人前阵子还在安排他回国看看医疗板块,医生转这行比较容易。他死活不肯,结果这回年假一批下来,人直接飞来江城。也不知是不是巧了。”
程明笃目光落在窗外,街灯一盏盏闪过,映在程明笃眼里,心绪不明。
车缓缓靠边,他忽然开口,语气恢复平静:“到了,下车。”
*
霜降之后,气温普遍下降明显,昼夜温差加大。
一早程明笃接到电话,说老爷子生病了,念叨着想吃江城的老铺点心。
程家的根基在蓉城,程明笃听懂电话里的言外之意,老爷子是见他许久不回家,想见他了,刚好姑姑从澳洲回国度假,正好去叙叙旧。
裴介把老人爱吃的莲蓉酥和糖油粑打包好了,放进车里。
由于蓉城离江城距离近,又是家庭聚会,他没有带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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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自己驱车前往。
车驶入蓉城老城区,街边的银杏叶泛着金黄,被风一吹,簌簌落落地打在车窗上。
他从前这些年会蓉城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见到霜降后满地银杏叶的主干道,他脑海里总闪回好些画面。
少女双手拽着书包,奋力奔跑,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她每天几乎是气喘吁吁跑回家的。
他问叶语莺:“为什么老是跑这么快?”
一开始她只是摇头,不说话。
后来她说:“只要跑得够快,就没人能欺负我。”
当时的程明笃,对这句话不明所以,直到很久之后……
那天她的校服袖口破了,灰头土脸,手臂上有抓痕,鞋带也没系好,风吹得她头发凌乱,身形单薄得几乎能被风带走。
他才明白一切。
那天她穿了不合脚的新鞋,跑不动……
程明笃思绪翻涌,指节紧紧握着方向盘,直到老宅大门打开,他才从回忆中抽离。
车驶入程家老宅,老爷子果真跟没事人似的,佯装咳嗽了几声,见了他嘴上骂了几句“不着家”,便让他去茶室陪姑姑喝茶,转头继续在前厅逗鸟。
程以菱正在窗边摆放茶具,将第一道茶斟好。
他唤了声姑姑,随手将外套搭在一旁,落座。
“今天中城那边可热闹了,你来的时候看见了吗?”
程以菱将热茶递过来,没那么多客套,两人压根不像几年不见的的家人,无半点生疏。
“中城有点堵,我从新街绕过来的。”程明笃将茶杯的位置挪正,一定要汉字正朝自己。
“那是因为你母校——蓉城一高开校运会了。”程以菱轻轻一笑,“年年都办得隆重,听说这次连市台都去了。”
程明笃没说话,只低头看了眼杯中浮动的茶叶,袅袅热气氤氲着,让他眼前一瞬模糊。
程以菱笑了笑,“一到校运会我就想起那丫头,那时候我以为她是体育特长生,分数勉勉强强够上一高,以后大概会考个体校,当个赛事经理什么的也合适。谁知道她高考成绩那么惊人……”
“全校第八。”程明笃不疾不徐地接道,却压不住其中的自豪与心疼。
她经历了剥皮抽骨般的努力,他知道。
“可不嘛。”程以菱点头,“在蓉城一高排第八,基本也就是省排差不多的水准,全国哪所名校挑不走?结果她偏偏不声不响地跑去欧洲,还真在那边扎下了根。”
“也许,那里对她发展更好。”他气息微沉,带着几分由衷。
她顿了顿,语气忽然低了些:“孩子也可怜,摊上那么个爹,妈也嫌她碍事,唯二疼她的外婆和姑姑也相继离世……她是真的没有一丁点留恋这片土地的理由。”
对于当年的事,程以菱算是家中唯一了解些内情的。
“明笃啊,”程以菱忽然缓缓开口,“她回来没回来,是她的选择。你们都是好孩子,只是年少都太倔。人往前看,你看我——年轻时候也真心痴狂过,但现在,一个人喝茶、看戏、养花,也不赖。”
“……她回来了。”
程明笃蓦地抬起头,看向程以菱,目光定定、风雨交加。
茶室内一时间安静下来,窗外风声渐紧,吹得树叶哗哗作响,一如那个盛夏高考之后,漫天如雪片般的书页,终是落得一地记忆泛黄。
“只是……身边好像有人了。”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如同石子坠入湖心,泛起心底层层不息的涟漪。
他偏过头,看向窗外那片熟悉的院落,喉结微动,声音像割开胸腔后释放的心音:
“但我,不在乎。”
6. 显化
午后,程以菱约了多年老友,在青砚河边上喝茶打牌。
程明笃起身拿起车钥匙,“我开车送你。”
“行。”
车子缓缓驶出老宅,穿过蓉城旧巷的斑驳光影,沿着蜿蜒的青砚河边前行。
窗外是熟悉的江南水色,白墙黛瓦的老房子倒映在水中,几艘乌篷船慢悠悠地划过。青砚河两岸新旧交织,一边是百年老茶馆,一边是翻新的文创街区,人声鼎沸,却不喧嚣。
“明笃,下午有事的话你先去忙吧,我让司机过来接就好。”
程以菱从副驾上下车,穿着一身定制旗袍,外面加了件御寒的皮袄,走在这样的场景中,很有古韵。
程明笃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随意搭着,“如果明早有会的话,应该过会儿就回江城了。”
程以菱笑了,轻轻关上车门:“也行。”
程明笃没有立即回老宅。
他鬼使神差地开车去了中城,蓉城一高的学生们已经陆续入校,校门关闭,交通缓解了很多。
原本打算在附近转一圈正好回去,等红绿灯的时候,便看见一个灰发老者,正在路边锁自行车。
程明笃打开车窗,外界的人声混杂着风声灌入车内。
他听得不真切,但是这是远处蓉城一高校运会的声音。
把车靠边停好,他走了下来。
“邹老师。”
老人正费劲地锁着老式折叠自行车,听到熟悉的声音,抬头愣了两秒,辨认了一阵,随即笑出了声:“这不是明笃?你怎么有空回来?”
“来看家里老人,刚好路过。”程明笃接过他手里的车锁,顺手锁好。
邹老师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叹道:“当年本以为你会去清华学物理来着,谁知直接去美国学计算机……”
邹老师笑着摇头,语气里不乏欣慰,也有点藏不住的感慨,“不过也是很好的道路,现在听说在江城的投资圈也混得风生水起。”
程明笃笑了笑,淡淡摇头。
霎时,他觉得这句话和程以菱描述叶语莺的句式很像。
本以为她/他会去XX大学读XX学科,谁知一声不响出了国……
想到这里,他心里反而多了一些释然,他们何尝不是相似的道路,只不过在年龄差面前,反而显得她的离开更加决绝些。
本质终究是为了探索自己的道路。
“来吧。”邹老师拍拍他肩膀,“正好我被邀请去运动会讲话 ,带你进去看看,老校区有没有变样。”
两人并肩走进校园,门岗处的年轻保安见状,略显疑惑:“邹老师,这位是新来的老师?”
邹老师笑着摆手:“新老师?你们荣誉榜最上头那个名字,见过没?就是他。”
保安愣了愣,眼睛睁大:“您是——程明笃?”
想到那已经被风雨侵蚀的榜单,竟让人条件反射觉得榜上之人已步入中年 。
“原来……您这么年轻啊!”年轻保安感慨道。
程明笃无奈,似乎觉得这形容有些啼笑皆非。
三十多……比起高中生,那绝对是不年轻的。
校内热闹非凡,喧闹声在空气里炸开,口号声、哨声、笑声此起彼伏,熟悉的操场仍在,只是跑道重新铺了,老教学楼外墙换了颜色。
那棵大榕树还在,依旧巨大得遮天蔽日,似乎没见继续长大,但是晚自习下课的时分,能给少年的心思一寸可以喘息的净土。
“教学楼没变太多,你们高三的教室现在是数竞班。”邹老师边走边介绍,“操场翻新了两次,之前那棵你们老围着跑圈的槐树,去年被雷劈了一半,砍了,学生还搞了个纪念碑。”
邹明介绍到一半,立马整理了下领带,“快到我讲话了。”
“你去吧,我随便转转。”程明笃颔首。
他的眼神没有在教学楼停留过半分,反而掠过人群去瞧那已经翻新的跑道,新鲜的色彩让他几乎已经快要记不起它十年前的模样了。
叶语莺上初中的时候,他在美国留学,只有假期会回国,她上高中的时候,他正在忙毕业设计和创业项目,回国的时间更少。
她很少给自己发消息,有几条是关于秋天的:【哥哥,你秋天会回来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秋天这个季节对她如此特别。
她至今没有说出口——因为每个秋天,她都会去参加运动会,将包揽自己所在组的全部第一。
她比同龄人总看着淡漠冷静一些,却有着惊人的爆发力,平时她就是一座沉睡的火山,但是只要激发她,哪怕只是小小的激发……她能将整片天地都染上自己的颜色。
往后很多年,程明笃都一度感到遗憾,他知道叶语莺想让自己看到什么,只是……
当他近乎一帧一帧去看当年她比赛的录像带的时候……
夜莺她已经……飞走了。
目光投向远处跑道的尽头,他看见这些与她当年年级相仿的孩子们,却仿佛在这画面里无一人有她的鲜活。
她会将头发扎在脑后,用同色发圈稳稳固定,一天下来,额角总会垂下几缕,与她纤长的睫毛争夺眼眶附近的底盘。
她喜爱深色服饰,尤其是秋冬,黑色的开叉裙摆总包裹着纤细的双腿,一直延伸到膝下。
人群外,像是回忆显化了一样。
他仿佛真的看见身穿黑色大衣的叶语莺了……
她似乎也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缓缓回头。
隔着人海,她瞧见了他,眼中惊讶更盛。
下一秒,随着裁判一声哨响,众人起身为运动员加油助威,人群淹没了她。
她在拥挤的人群中有些吃力,像是在波涛汹涌的河里泅水。
但是她性子里的冷淡能让她在这种场景下选择不挣扎,在混乱中独自站定,只等那喧嚣过去。
一场短跑也数分钟的欢腾,她站在原地等人群再次沉寂便好。
可就在她打算站着不动时,一只手从人群中穿过,隔着她厚重的大衣,稳稳地握住了她的手臂。
那力道不重,却足够让她心神一震。
她一瞬回头,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那道本应该和她相隔很远的身影。
程明笃无声地牵引她,将她带离人海,一路抵达人潮之后,没有说话,只定定地注视着她,眼神安静。
叶语莺忡怔地看着他的眼神,发现他比起八年前,眼中多了些让人难以解构的情愫。
似乎,从未真正看懂过他的眼神,甚至她从未得知,他的情从何处而起。
当她感知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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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已经到了极其浓烈的程度。
他曾经解救过自己多次,那种触感和力度都带着强烈的熟悉感,只不过……好像力度比以前大了些。
“你怎么会在这?”她声音轻到几乎被风吹散。
话音刚落,死去的记忆如涨潮般拍打着她。
在运动会的背景下,她曾无数次在赛场上、在领奖台上抬眼,她总是望向虚空,希望有一刻,他能如此刻一样,出乎意料地站在人群之外,远远看着她。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此情此景有些滑稽,自己曾经那么迫切的心愿没有实现,却在多年后,如此轻而易举又超乎期待地实现了。
她嘴角微动,露出了很浅的笑,在某个角度看起来像是自嘲。
“回来看望老爷子。”程明笃语气低缓,就在这句回答落下句号的前一个瞬间,他问道,“你呢?”
她微微偏了下头,不着痕迹地思考,试图让自己没有说谎的迹象。
“过来拿一代的样品,他们稍微改装了一下。”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脚踝处若隐若现的外骨骼装置,灰黑色金属包裹小腿,几乎与大衣融为一体,轻声道:“顺便测试一下。”
程明笃的反应很敏锐:“你来测试?这不是给……腿脚不便的人使用的吗?”
“最近崴了脚,正好可以测试效果。”
她如今说谎起来,居然可以面不改色。
从前她面对说谎的场合,一般只会选择垂下头,无休止地沉默着。
穿戴外骨骼,她就可以暂时不用使用拐杖。
而且,这副一代产品本来就是基于她个人的神经反馈设计的,往好的方面想,倒是省了很多测试成本。
“崴脚了吗……”程明笃从这句话中,最优先捕捉到的点。
叶语莺立刻道:“不碍事。”
语气之急迫,仿佛是希望阻止些温情产生。
程明笃瞬间敛了神色,后知后觉地对自己的反应露出半分嘲弄 ,话锋一转,朗声道:“我似乎听过你的一代产品,编号是……AY1.0……”
她像是被这语气出动了一瞬,最终点了点头 ,“这就是。”
他补了一句:“你好像起名很认真。”
无论是公司名,还是产品编号。
她站定不动,仰头望了望看台,长长呼出一口气,气息在眼前凝成白雾。
“还好。”她喉头发紧,搜肠刮肚也不知道说点什么比这两个字更合适。
幸好他没问AY1.0的AY代表什么意思,当时下意识觉得这两个字母和自己本人有关,现在却陡然发现,和程明笃也有关。
他应该猜到了几分,但是幸而他没有说出来或者故意问。
“去校史室看看吗?”他提议道,转而又蹙眉看了一眼她的腿,“需要帮忙吗?”
她抿了抿唇,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摇摇头,仿佛准备随时拔腿就走。
“我该走了,助理一会儿来接。”
程明笃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晨雾消散,居然不是黎颂吗?
“这么不愿意面对我?”
他语气清沉,不似质问,却比风更有穿透力。
叶语莺抬起眼,眼尾还带着一点风吹过后的发红,瞳孔深处波澜未平,但柔波又起。
7. 马黛茶
这么不愿意面对我?
叶语莺自己也想问这个问题。
大概是因为她惭愧——并非所有的罪犯在伤害别人之后都可以在受害者面前那么的光明正大。
程明笃凝视着她,眼中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随即缓和了语气,用新的问题将方才的问题一笔带过。
“今晚回江城?”
两人之间的气氛才重新放松下来,程明笃仿佛感知到空气中的扰动,好像是某人松了口气的动静。
叶语莺点头:“嗯,明天下午约了投资人,回去准备一下。”
“与其约他们,怎么不问问我?”
他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仿佛是有重量的。
“我这是初创项目,找你有点杀鸡用牛刀了,等以后吧。”
她将话说得过于谦逊,以至于含有很多疏远的意味,但是在社会人士听来,很多的“以后”一般都仅仅只是说说,大概率不会发生。
程明笃掀起眼皮,静静看她,随即收敛了眼中一闪而逝锋芒,并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走吧。”如叹息般的声音
“去哪。”她疑惑。
“送你出去。”
她沉默地跟着他,步子故意比他慢了半拍,不并肩,也不靠近,像一种条件反射一样。
毕竟,当年他们都不够光明正大。
现在连前提都没有了。
她走得极为缓慢,程明笃再次停住脚步,“需要扶你吗?”
她心知是因为自己行动过于缓慢,所以稍微解释了一下,“这是初代产品,反应没那么快。”
事实上初代产品的反应对于行走已经很灵敏了,不然她这种依靠拐杖的人几乎不可能以这个速度脱离拐杖行走。
只是她的腿能产生肌电电流比较弱而已。
本以为这次能搪塞过去,有只手突然伸到自己面前,有些突然。
她不想挽住这手,但是她全身的肌肉乃至每个细胞都对这件事产生渴望。
面前的人,可是她曾经很多年都渴望靠近的人,她总是在无数个日夜辗转反侧,用脑海去复原和构建,他身上的淡香,他的温度,他皮肤的触感,他的音色和眼神……
风吹来操场的浮动尘土,她站在那儿,望着那只手良久,天人交战最终输给了身体的本能,终于抬手触及掌心。
那掌心温暖,而指腹微凉。
但是下一秒,她还是转而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也许这样会更合适。
他不再说话,只偏头看了她一眼。
猜想她大概是想避嫌。
今日天气灰沉如铅,可她侧脸却好像聚了更多的阳光,美颜清凉,依旧像从前一样——干净、克制、偏执。
两人并肩离开操场,天上出现了很短暂的薄阳,将灰色的影子洒落,将其重合、拉长,一如他们失落又戏剧般重叠的人生。
走到校门口,外界四通八达,叶语莺脚下顿了顿。
程明笃扫了一眼街道,并没有临时停靠的车,开口问道:“哪个方位?”
“还有一阵……”她偏头看他一眼,心里有些发虚,“你有事就先回吧,她马上到。”
事实上丁楚临时有事,去洽谈临时办公室租用的事宜,现在才从江城出发来接她,至少还需要两个多小时。
“我不忙,陪你等着吧,你腿脚不方便。”
这句话格外简短,但是逻辑上的确没问题。
程明笃虽然生性冷淡,但是对于一个行动不便的陌生人他尚且不会袖手旁观,更妄论是她了。
叶语莺没有再说话,只是拿出手机佯装的正在发消息,实际上是想叫辆网约车,及时结束这尴尬的局面。
还没来得及操作成功 ,手机界面弹出了一个来电,正是丁楚。
如同救星般降临。
她赶紧接通,丁楚那边的声音很是嘈杂,鸣笛声此起彼伏,信号也有些断断续续的。
丁楚那边好像在下着瓢泼大雨,
“完蛋了老大,我被堵在高速上了,前面车辆打滑发生事故了,现在在等警察和救护车,可能……”
叶语莺立刻明白事情的特殊性,斩钉截铁地说:“没关系,我打个车回去,你注意安全。”
“怎么了?”程明笃目光落在她脸上,像是已经察觉到她的窘境。
叶语莺淡淡一笑,把手机塞进包里,“高速上发生事故,她刚好被堵在中间。”
“助理吗?”他突然问了一句。
“?”叶语莺愣了一瞬,觉得自己几分钟前好像就提过,又诚实地点点头。
“我正好也要回去,直接送你吧。”他没有戳破这层尴尬,淡然地说出。
叶语莺看了他一眼,思忖了一阵,似乎也想不到更优的方法——毕竟跨城市叫网约车也不便宜。
程明笃的车停在马路对面,在过马路的时候,她原本是扶住的他结实的小臂的,但是在绿灯亮起瞬间,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隔着衣物。
但是还是足以让她分神了一阵,连呼吸也跟着错乱几分。
过完马路,手臂上的手立刻松开,没有给人留下任何遐想的余地。
程明笃替她打开车门,又默默绕到驾驶座。
她慢慢钻进副驾驶,缓缓将腿挪入,动作小心谨慎,不知是怕弄坏外骨骼还是弄坏腿,将裙摆拢好,姿态端得太过用力。
封闭的车厢将程明笃身上的香水味放大了几分,她只需要一瞬就能辨认出这是什么型号,因为他对香水挺长情的。
车内安静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车子在街道上平稳前行,城市的光影透过窗户晃进来,好像每一下都在将她的影子进行切割,晃成不真切的碎片。
双眼认真地注视前方,以掩盖自己内心的紧张,就好像已经做好了随时在前方出现悬崖,两人连人带车一起坠落的准备。
她脑部活动总能产生一些奇怪的危险的幻想。
程明笃没有说话,专注地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让人察觉不出来他此刻的情绪。
车厢内的静默像一层无形的水雾,还有熟悉的香味,专属于程明笃的广藿香的调性,恰到好处地混杂了几分马黛茶的香气,包裹着她。
马黛茶是德国人很爱的饮品,叶语莺求学期间,很多人会在午后拎着一瓶玻璃瓶状的黄棕色饮料走进教室,成为很好的提神饮品。
但是她总对这些味道感到敏感,尤其是当某人恰好喷了广藿香的木质调香水,混杂在鼻腔中,让她几度心里泛起悲伤和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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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这香气不能代表程明笃的全部,但是她仍然会被这种香气拉入记忆的旋涡。
她会在记忆里迷失,动摇求学的念头,她很害怕,怕自己终有一天放弃一切一无所有地回去,继续她出生就注定腐烂的人生。
于是她永远只用咖啡提神,永远不碰半点马黛茶。
她闭了闭眼,逼迫自己从这些无用的感官联想中抽离出来。
那段留学时光,程明笃不在她身边,却无处不在——香气、气温、教室里旧木头的味道像极了他那栋湖边的复古别墅,甚至楼道里某个男生说话时的音色,偶尔听到温文尔雅的英语,只要略有重合,都会将她一整天的专注摧毁得体无完肤。
她曾经一度以为,自己走得足够远,就能甩掉那些缠在心头的情绪,像成长的蛇终会经历褪皮一样,把那段年少时的亲密连同悔意一起剥离。
可惜,她低估了青春期在人脑里的烙印。
那些未说出口的告别、未完成的承诺,像种子一样,落进身体里,哪怕她极力忽视,它们还是悄悄发了芽。
车子驶上国道,周围的景色开始变得模糊。
外面很冷,她将车窗开了个缝,以避免自己再被过去裹挟。
她侧头望向窗外,玻璃上映着她有些疲惫的轮廓。
夜幕降临,她抬眼看着天空厚重的云,以及偶尔飘进车内的落雨。
“江城现在在下暴雨,这里是不是也快了?”她极度平静地问道。
程明笃轻轻点了下头,声音清沉:“刚才看了下天气预报,十点前后有雷暴预警。”
叶语莺“哦”了一声,语调淡得几乎没有情绪,没有露出什么担忧,“那很遗憾。”
初冬的雷暴天,印象里应该是很难熬的,寒风狂烈而刺骨,一去户外就能顷刻被浇湿,还有广告牌掉下来砸到人的危险。
经历车祸后,她的内心仿佛长了一层老茧,对很多潜在的危险感到迟钝,比如极端天气。
“那雷暴降临之前,我们能顺利回去吗?”她不经意地问道。
程明笃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目光仍旧平稳地看着前方的路:“按导航的估算,再过两个小时能到江城。”
他续道 :“只是……我们远离了蓉城的雷暴,就会进入江城的雷暴。”
“那就……再看吧。”叶语莺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窗外的雨渐渐密起来,风卷着水珠拍打在玻璃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声音,像是某种节奏缓慢的低语。
外面的风裹着几滴冷雨打进来,落在掌心,迅速滑落,冰得发疼。她没有擦,就那么任由水珠在掌心晕开,变成了温热的泪痕,像是让疼痛有了载体。
她的手下意识放在腿上,指尖有节奏地摩挲着外骨骼的接缝处。
这种冰冷而细腻的金属质感,让她很迷恋。
车子继续行驶,驶入更深的夜色中。
在上高速之前,却发现红色车尾灯充斥前方的道路,接二连三的汽车排着队掉头,电子导航也提示前方封路。
程明笃踩了刹车,将车速缓缓降下来,看着前方的混乱路况,眉头微皱。
“封路了。”他说,语气依旧平稳,却听得出一丝凝滞的判断,“可能是塌方或者事故。”
8. 117号唱片
“那要绕路吗?”叶语莺也直起身体,看向前方那片红光交错的车流。
程明笃点开导航,屏幕上迅速跳出三条替代路线,最短的那条也得多出四十分钟,“可以绕,从东边进山路过去,不过弯多路窄,弯道也大。”
叶语莺毫不犹豫否认了这条路线,“我记得以前这条路出过不少车祸,算了吧。”
她望向窗外,雨势已经逼近滂沱,车窗被水雾模糊了一片,偶尔划过的雨刷也无法完全抹净那些冷意。
“你决定吧。”她语气看似轻松,实则心里已经没了底。
程明笃没有多问,点了确认,车子跟着前车缓慢转向,驶入岔路。
山路果然如他所说,昏暗、狭窄,几乎没有路灯,弯道频繁,两侧是被黑夜吞没的山体与湿滑的密林,唯有车灯前探出的那几米勉强撑出一点前路。
车内一片静默,只有雨水拍击车顶和雨刷往复摩擦的声音,像某种漫长的试炼在一寸一寸剥离人的情绪。
叶语莺手指紧扣在外骨骼的金属接口上,掌心全是冷汗。
那场车祸的记忆几乎是瞬间浮上脑海——同样的大雨、同样的山路、同样的视线模糊。她还记得车冲出护栏前的一秒,同学抓着方向盘的手在发抖,而她当时什么都来不及做,甚至来不及尖叫。
那之后得很久她都没有知觉,醒来时已经半身不遂了……
叶语莺死死盯着前方已经变形的雨幕,胸腔剧烈起伏,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
她攥着自己的外套,努力控制情绪,压制那些自创伤以来就牢牢钉在身体里的生理本能。
“停车!”她失控地出声,声音都变掉了,几乎带着些尖叫。
程明笃听出她话里的紧绷,毫不迟疑地放缓车速,将车靠边停在一个稍宽的避让带上,打开双闪。
他目光沉了下来,悄无声息地看向她,似乎在探寻着什么。
她的反应,的确过激了。
雨下得更加急切,打在挡风玻璃上,劈啪作响。车厢里却异常安静,连呼吸带着压抑。
过了许久,叶语莺才转头,声音沙哑:“别去了,没必要冒这种风险……”
程明笃深邃的眼神中没有质疑,只有一句:“好。”
但是话音落下,他久久没有移开视线,似乎在试图猜测她这反应下是否是某种重大事件后的应激。
她自顾自打开手机,“我定个房间,你把我送到市区就好。”
一分钟后,她颓废地放下手机,无奈地说:“满员了。”
“今天很多人滞留蓉城,正常。”他目光动了动,低声说。
“你可以去我那里住一晚,要是觉得不方便话,我今晚回老宅睡。 ”
这样能保证两个人不在同一个屋檐下。
“栖止小筑吗?”叶语莺不确定地问道。
那栋坐落在湖边,带日式庭院的别墅,最大的特点是,被竹林包围,屋内会散发着天然的木头香气。
她没想到,他竟还保留着那座屋子。
程明笃点了点头,“嗯,我很久没去过了,周末会有人去打扫。”
“我还以为……你已经卖掉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点不可察觉的感叹,又像是顺手翻出了某段陈年旧话。
当年原本那房子本就是要被卖掉的,因为这是他当时多数时间在国外,这是他母亲留在国内的房产,结构特殊,需要有点打理,来回折腾有些麻烦。
但是她入住了,有人住反倒能保养房子。
这一住,就住到了她出国前夕……
她记得栖止小筑——那里发生过他们关系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周末的清晨,湖面上会起雾,他站在阳台上喝茶,而她窝在角落的藤椅里,仰头吃着零食,或者什么也不做。
风吹进来,干净的木香混着湖水的气息,吹拂着她轻盈的裙摆和垂落的发丝。
他们总在晚饭后去湖边散步,院子里有个秋千架,风一吹就会传来竹林的沙沙声,她在这样的天气里,窝在他怀里看书,时常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书页翻开,轻轻被她抱在怀里,呼吸清浅,气息和湖风交融。
他们那时一同逃离了程家的宅子,在那里过着无人打扰的生活……
叶语莺说,那是“流放式自由”。
如今回忆起来,每一寸都是温热的,美好得如同生命中的错觉一般。
“没有卖掉。”程明笃喉结动了动,言尽于此,没有解释原因。
*
车子绕过一段熟悉的湖道,来到了蓉城的另一角,雨渐渐弱了,天边被乌云撕开一角,漏出微弱的月光。
也不知道是雷暴还未来得及降临,还是这里得到了大地之神的庇护。
栖止小筑就坐落在湖的那一侧,竹林后面透出柔和的感应灯光,屋檐下有雨水滴落的声音,有些冷清。
程明笃缓缓把车停在石板路旁,转头看她:“到了。”
叶语莺望着那座熟悉的房子,许久没有动。
“走吧。”他轻声说。
她轻轻点头,推开车门,踏进夜色中那间沉默已久的庇护所。
风吹过竹林,依旧是那种沙沙的声音,像什么都没变。
脚步踩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雨水顺着竹叶滴落,落在悬挂的油纸伞伞骨间、屋脊边缘、檐下……
屋前的感应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在旧木门前交叠、重合。
程明笃先一步推开门,屋内传来木头开合的沉闷声,一股混着木香与湖气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有些清冽,因为保养得当。
他走进去,将玄关的灯打开,柔和的光亮缓缓铺展开来,映出熟悉的摆设——矮木几、藤靠椅、旧唱片机……一切都安静如初,好像那几年从未流逝。
叶语莺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迈步,而是望着那个她曾无数次梦回的空间,有些忘记如何踏入了。
“有点的吧?”她摸黑着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没有停掉。”他走向厨房方向,边应着边打开开关。
片刻后,厨房传来电流启动的声音,随后是热水壶咕嘟的响动,如同异常歌剧在交响乐中拉开帷幕。
“红茶?”他忽然从厨房探头出来,语气随意,不动声色。
“对。”她脱口而出,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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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也一愣。
其实她已经很久不喝了,那些年她把所有和他的关联都从生活里剔除了,连口味都改了。但现在,她顺口答应下来。
“刚好有新买的。”他收回视线,转身开始准备。
她慢慢走进屋里,脱下外套挂好,动作小心、缓慢,有些生疏,像个外来的拘谨的访客。
窗外湖面仍有细小的雾气飘浮,风穿过竹林,吹动屋檐风铃,叮叮当当,是那个旧调子,一点没变。
她站在书架前,指腹轻轻摩挲那些熟悉的书脊——《白夜》、《百年孤独》、《卡拉马佐夫兄弟》……甚至还有她当年留下的几本德语原版小说,书签还卡在中间都留下印记了,当时她一个字都看不懂。
她想到了什么,赶紧收回手,也说不好这些书现在该属于谁了。
“你这些年都住江城吗?”
“嗯。”
叶语莺没有继续问。
她望着那本她留下的书,精神恍惚了几下,索性收回视线坐到了沙发上。
想到了什么,赶紧将手伸进包里确认。
她没有预判到过夜的情况,想确认止痛药的量是否还能撑到明天中午——
结果是,可能有点悬。
几分钟后,茶香渐渐氤氲在屋内。他端着两杯热茶走来,将其中一杯递给她。
“你还是加一点糖吗?”他问。
她抬眼看他一眼,轻轻点头。
他便去厨房拿了黄糖,金属勺加了一点进去,搅拌。
“谢谢。”她接过茶,捧在手里,温热从掌心慢慢传上来,茶香总带着某种慰藉。
他坐到她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张矮桌和一盏灯,光落在他们之间,也照着他们眼底的旧事。
她望着茶水里轻轻旋转的茶叶,好像找不到什么话说,便轻声问道,“有什么唱片吗?可以充当下背景音。”
否则这份沉默有些难熬。
“都放在那里了,你看看想听什么。”他的声音在室内清润了一些。
她低头啜了一口茶,转头便能够到身旁的唱片架。
只需淡淡扫一眼,她就能知道这些年程明笃没有添置新的唱片。
她伸手抽出一张黑胶封套,封面已经磨旧,字体却依旧清晰。
封面被时间磨得泛黄,却依然能看出“Queen”那个极具辨识度的标志。
那是一张限量纪念版唱片——200X年,皇后乐队的首张同名专辑《Queen》以180克黑胶的形式重新发行。该版本再现了1973年美国首版专辑的封面设计,旨在满足收藏者和音质爱好者的需求,一共限量五百张,每一张都有独立编号。
这张,是第117号。
程明笃在波士顿的唱片行排了很久的队买到的。
她端详着这张唱片,总隐隐记得,自己离开的前一刻,刚好就是用唱片机放着它……
她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听着那首融合了摇滚抒情和重金属元素《Doing All Right》,唱片快转完时轻轻吱了一声。
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关了播放器,把行李拎出了门。
9.不必回头顾
她那时走得干脆,像极了她年少时在校园里独来独往的模样。
可现在——
叶语莺低头,指腹缓慢摩挲着唱片封套边缘。指甲无声地掠过那枚金色编号,117。
她原本想把唱片装进唱片机,但指尖悬在唱针上方迟迟未落。最终,她轻轻一笑,将唱片收回原处,仿佛那段旋律一旦响起,就会将某些那段过去连根拔起。
她佯作轻松,随口道,“算了,还是看电影吧。”
电影原声带被收纳在柜子最上层,她坐着伸手,勉强能够到边角。
手指刚触碰到一盒磁带,立刻缩了回来——指尖沾了薄薄一层灰。
她挑眉扬唇,语气带着点调侃:“你请的钟点工看来不太专业,光看得见的地方擦得一尘不染,看不见的地方都积灰了。”
程明笃正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壶温水,闻言,无声弯了弯唇角,没接话。
心里升起一缕好奇,想知道他这些年都爱看什么电影。
她又稍微抬手够了够,将一张原声带小心翼翼地从边缘抽出来。
她将最上面的原声带拿了下来,那封面上熟悉的配色让她心脏狠狠一紧,隐隐猜到了什么。
那是一张看上去有些年头的老封套,保存极好,边角平整,胶封有些泛黄。
她小心将封套翻过来,封面上是熟悉的画面——白底、红蓝撞色字体,男人身穿米白色西装,微微露出浅蓝色衬衫的领口边缘,红色棒球帽不见了,他坐在一条长椅上,身体略微前倾,双手从两旁搭在长椅上,一只棕色皮质公文箱,背景一片洁白。
整个封面风格极简,是那种90年代美式设计中很典型的“留白感”,只在画面上方标有片名 Forrest Gump(《阿甘正传》),字体朴素干净。
1994年出品的经典老片,书写了阿甘一生的缩影。
哪怕时隔多年,那一眼也足以唤醒某段静默的时光。
她小心地将封套翻面,果然还贴着那张已泛黄的进口贴纸,角落用黑色小字写着——
「To Y.Y.
有些人,用尽一生奔跑;
有些人,只在原地等风。
愿你始终在自己的节奏里奔跑,
不必回头顾。
——M.D.」
一头一尾,刚好是他们名字的首字母答谢,正式又克制。
可能程明笃当时写下这句潇洒的祝愿时,压根没想到多年后她能将这句话践行得如此彻底。
程明笃没动,眼神却落在她指尖,一瞬未移。
她将原声带迅速塞回原位,摊着沾灰的双手,一时忡怔。
“不爱看《阿甘正传》了?”他淡淡问。
“看了这么多年,有点腻了,换一个吧。”她回过神笑了一下,把原声带放回原处,随手抽出底下的《肖申克的救赎》,递给他。
他接过碟片,将碟片放入播放器,按下播放键。
在现在观影平台如此丰富的世代,这种方式显得非常复古,画面就像是成年后做的关于幼年的梦,一切的老物件和摆设都有种失真感,让人下意识觉得是注定停留在回忆里的画面。
投影仪缓缓亮起,白色幕布将光晕晕染在客厅一侧的墙上。开场是肖申克监狱上空那只随风飘落的羽毛,柔软无声,却不知飘向何方。
她想起的《阿甘正传》的开头也是羽毛掉落在阿甘的脚下,于是他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她坐回沙发,微仰着头靠在靠垫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两人相对无言地坐着,坐在客厅的两端的沙发上,中间隔着最遥远的原木茶几,光影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幕布边缘,有些重叠,有些错位。
中途,茶凉了,程明笃起身去厨房重新烧水。
前后不过几分钟的时间,再回头时,叶语莺微微弓着的肩背,双手攥紧裙摆,指节泛白。
就在刚才,她又开始神经痛了,下意识伸手在包中准备拿止痛药,手在包里摸了半天,只摸到一个快空掉的药盒和几颗糖果……
陡然想起临出门前带了一盒新的,换鞋的时候和房卡一起忘在了酒店……
“你怎么了?”他放下水,语气加重。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胸膛剧烈起伏,用很淡的表情掩盖,声音有气无力:“生理期来了,有点不舒服……”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点嘶哑,像是不愿在这样安静又私密的空间里谈起自己的身体。
程明笃看着她的脸色,眼神稍沉。
“没带止痛药吗?”
“落在酒店了。”她语气很轻松,仿佛只是不小心忘了一个发圈那样,“不过附近药房应该有点远吧吧,麻烦你带我去一趟。”
他拿着车钥匙准备出门:“我直接帮你买,很快。”
她立刻摇头,“没事,你送我过去就行。”
她想要的止痛药如果是用于神经性疼痛的,属于处方药,如果她自己不亲自去,几乎没有购买到的可能。
程明笃没有再劝,只走过去,从一边拿起她的大衣和伞,“外面地滑,我车去把车开到门口。”
这是老房子,停车场设在了后院。
她点点头,站起身来,动作慢得像是所有关节都卡了顿。
趁着程明笃去开车,她将最后一粒止痛药拿出,犹豫了一瞬,放在了舌下。
只要在药效过掉之间承接新的止痛药就可以。
车开过来,程明笃上前接她,替她推开门。风一下子灌了进来,虽然这个方位雷暴来得晚一些,但是从极致的湿气和被吹皱的湖面就能判断,雷暴即将来袭。
她撑着伞,他撑着她。
尽管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亲密,但是此刻他用的仍然是绅士手。
他没有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她没有强调自己的拒绝,两人都心照不宣。
他们缓步地走下石板台阶,鞋底与潮湿地面摩擦出细碎的声响。车停得不远,他打开副驾,护着她坐进去,然后绕到另一边上车。
“医院附近有24小时药房,只有两公里,很快。”他说,语气平静。
她点了点头,将头一偏,额头抵着玻璃,闭了闭眼。痛感如同骨头缝里钻进来的大虫,持续地蠕动,蓄势待发,压迫着每一寸神经。
窗外的路灯一盏一盏掠过,哪怕闭着眼,她也能感觉到眼前的明暗。
路途上,她又回想起了什么,从前没有人跟她提过布洛芬,初潮之后她每个月都抱着一个热水袋咬着牙硬抗。
后来程明笃给了她人生的第一颗止痛药,并且在之后的日子里都在药盒里和她书包的夹层里给她备好布洛芬。
她缓缓睁眼,有些虚弱地体会着身上的痛楚,忽然在想,自己如今这么依赖止痛药是不是这些生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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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关键事件有关。
车停在医院附近的药房门口,她撑着伞慢慢下车,程明笃也跟上来,陪她一同进去。
她让程明笃去车上等她,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坦言,“我有隐疾,顺便买点别的,不方便让你知道。”
程明笃沉静的脸松动半分,原本只是轻皱了下眉,但听到“隐疾”两个字,神色微变。他喉结动了动,似乎想开口,却终究忍住了,没问。
“我自己来,很快。”叶语莺说得平静,甚至礼貌。
程明笃没再坚持,转身朝外走去:“门口等你。”
她点了点头,转身挪步到了药师面前。
药师认出了她开的药名,脸色一顿:“这个药,需要凭处方拿。”
她早有准备,这些东西都是随时备好的,她平时很难有这样的低级差错。
药装进袋子后的瞬间,她才在心里松了口气。
叶语莺出来了,手里捏着一个浅蓝色塑封袋,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稍微清明了些。
她远远瞧见程明笃站在长廊上,屋檐外细细密密下着雨,他的掌心摩挲着那只已经被她握暖的雨伞柄,眼神沉着。
程明笃一般是鲜少有这样无意识的动作的。
雨势忽然加大,天边远远劈下一道闪电,街道上的行人都加快了脚步,唯有他仿佛与世隔绝一样,站得原地一动不动。
她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快步走回车里。
程明笃替她关上车门,再上车,车厢门“啪”地一声合上,世界像是被隔音棉包住了。
“严重吗?”他问。
她靠着座椅后背,声音淡,但不冷,是一种掺着疲惫的诚实,“不严重。”
他隐忍又不着痕迹地放过了所有解释。
程明笃没说话,启动了车子。
车子调转方向,从医院门口驶出,重新回到湖边的那条小路上。
窗外雨点杂乱地敲在玻璃上,像一支节奏错乱的鼓点。
一路无言。
回到栖止小筑时,雷声终于滚落,像一声声远古低鸣,在湖面和山林间来回回响。
屋子里依旧温热,客厅传来了电影里熟悉的对白。
“我要准备洗漱下休息了。”她说。
程明笃点点头:“热水已经开了。”
“我住二楼吗?”
二楼是她之前的房间。
“那里已经改成杂物室了,住一楼吧,你不用上楼。”
她淡笑着同意了,细看之下,似乎没有半点失去房间的失落。
她走得很慢,像是每一步都在和身体达成某种妥协。等她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他才抬头,看向二楼尽头处的房间——她曾经的卧室。
目光落在那扇门口,久久没有动。
如果那扇紧闭的大门打开,就彻底剖开了他尘封的心绪。
因为那房间里,一切未变,就连窗帘的褶皱都和她离开前是一致的。
积灰的《阿甘正传》,不是因为钟点工不专业,而是因为他禁止别人碰这里任何陈设,就连电影和书籍的顺序都不允许打乱。
就好像这样就能让这里的时间静止,一直保留着八年前与她相关的一切。
能让他偶尔,走进这时光。
雷声之外,是彻夜未散的风雨,而风雨之中,一场早已无法逆转的旧情,正被时间,一点点剥开。
10.拥抱
没有拐杖的今晚,连淋浴她都做不到,只是用毛巾将自己仔细擦洗。
走出浴室的时候,走廊的灯被调暗了,这是程家固有的习惯,一到了晚上十点之后,只要人眼能接触的空间都会换成暗光,以保证所有家庭成员都能入睡。
从浴室的角度隔着走廊她可以看到黑暗的客厅内,投影仪仍旧运转,幕布上闪烁着电影画面。
她下意识忧虑程明笃会不会直接在沙发上睡着了,不知是出于关心还是好奇,很慢地挪步过去,微微探出半张脸。
昏暗的光线下,她于沙发上瞧见了那曾经熟悉如今陌生的人影,脸上的棱角在电影画面的闪烁中明灭不定,鼻梁和下颌的外弧度在淡光下被勾勒出有些锋利的轮廓。
据说插画里人脸都是画师用无数的直线切出来的,大概就是这样的轮廓吧。
她以为程明笃没有发现自己,就不由得多打量的一阵。
在衬衫领口下藏着的深邃锁骨,还有他高大身材下的大骨骼,整个人被精心雕刻又恰到好处的肌肉填充和描绘……
叶语莺想到了什么,呼吸错乱了,刹那间心脏拼命挤压浑身的血液,让心口处都灼灼的。
她觉得这种热血流经四肢百骸的感觉有些陌生了,长期和机器以及程序打交道的她不知不觉好像变成了个死人。
而此刻,死人身上的血,又活络了。
活络得如失控的野马,让她仿佛能感知到程明笃此刻坐着的地方……也是他曾经经常坐着的地方……
只不过,他的腿上会在午夜的时候多了个自己。
她时常会在他午夜观影的时候故意打扰他,默不作声地爬上他的腿,面对面抱着他,将头埋进他的颈窝里,那里总是他身上除了怀抱最温暖的地方,带着脉搏跳动。
他的皮肤触感总让她想起月光的意象,大概是流畅的微凉的,带着干净又清冽的木质香。
他似乎会偶尔无奈,但是又温柔地环住她,任她想一只树袋熊一样栖息在自己身上。
有时候她湿发还没有吹干,将后背的衣料大片洇湿,他会抬手在她身后垫上吸水的浴巾。
她从他颈窝中抬起头,不安分地将腿微微挪动——
程明笃呼吸一滞,喉结动了动,低声警告:“别乱动。”
她脸上露出有些邪气的笑容,抬手用虎口挑起他的下巴,让自己气息染上他的鼻尖。
“我就想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话刚说完,她就仰头吻上他的喉结,缓缓闭上含笑的双眼,嘴角带着顽皮的笑意。
如荒原上落下的一盏星火,刹那燎原。
程明笃眸光流转,幽深漆黑的眸子被春风掠过,垂眸间早已沾染了欲。
腰际的力道缓缓收紧,在她撤回唇的瞬间,他反身覆了上来,带着控制和回应,将她整个人卷入自己的气息中,带着侵略感和惩戒性。
她的后脊被大掌捉住,整个人都被被裹挟进他的领地里。
在他面前,她的心脏仿佛跳动的节奏也是不一样的,带点疼,带点痒。
她有时看不懂他是否理智丧失,想观察他和自己一起的时候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
“专心……”他低声说。
但是她每次都无法看清,因为他会重新吻上她,让她陷落在窒息和潮热交织中,只剩下了缺氧和颤抖。
这段回忆灼得她浑身一震,那一刻的生理反应太过真实,仿佛唤醒了沉睡的某根神经。
这一瞬惊动了程明笃,他偏头看向她,与她错愕的目光四目相对。
空气在这一秒骤然凝结。
他此刻的沉默在厚重的夜色中很有存在感,仿佛如往昔一样能轻易解构她的心。
可是横亘在两道目光中间的,已是陌生又失温的空气了。
她在这样的注视下,身形晃了晃,抬手无声地扶住墙体,唇角轻轻动了动,语气却仍旧淡得几近虚无,“我去睡了。”
“……晚安。”似乎是有更多的词汇在发声的瞬即将涌出,却又最终卡在他喉咙里,如盘旋落叶需要经历一定的时间才能落地,最终说出口的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话语。
“晚安。”她的话也凝练成这样这样两个字。
那一夜,风雨如约而至,持续了半个夜晚。
伤残者的骨头缝永远会比天气预报更加敏感,疼得像被刀刃一寸一寸撬开。
这让她不得不往自己服用比平时更多的止痛药。
止痛药吃成了习惯,有时候她不知自己那下意识含药的动作,究竟是想止神经痛,还是想用药物堵住心里的那个窟窿。
伤残者无眠的夜晚,没有翻来覆去。
她蜷在被子里,尽可能地用被子将自己包裹,不断想要再包裹得紧一点,仿佛那样就能复制一个怀抱的轮廓,当足够的包裹到来,她仿佛能觉得这大概能复原他的怀抱两分。
两分的相似度,已经很高了。
后半夜风雨没那么迫切了,淅淅沥沥地安静下来,屋里只剩下呼吸声心跳声轻缓交织,温度渐渐回升,疼痛也逐渐缓解她迷迷糊糊地睡着。
那一晚,她梦境里出现了多年前自己的声音,骨传导带来的不真切声音。
「哥哥……我心里藏着魔鬼,我如一个怪胎一样,喜欢你。」
夜色漫长,却也终于,有了一点点缝隙,能透出光来。
翌日清晨,天刚亮,竹林间便传来窸窸窣窣的风声,雨已停,天边微光透出,湖面升起一层淡淡的雾,在寒冷天气如同冻在半空的冰晶。
程明笃醒得比平时早。
他在客房的长沙发上侧卧了一夜,醒来时后颈微凉,衬衣还未换下,手腕的表带压出一道印。他撑着额角坐起,窗外的天色正处于黎明与晨曦交界的灰蓝,静得几乎能听见时间在屋檐间滑过的声音。
他起身沐浴、 换衣,走进厨房,烧水、煮粥,动作轻得几乎不出声。
锅还没开,他站在落地窗前望着那片湖,指尖无意识地抚着玻璃边缘,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微的门响。
叶语莺穿着昨日的衣服,脚上套着拖鞋,走得很慢。
她的脸色比昨晚好了一点,但眼下的青黑仍掩不住。
“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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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语气低柔。
她点头,“昨晚没睡好,头还有点晕。”
“我煮了点粥,一会儿先吃点。”他转身去拿碗。
她缓缓坐下,掌心一热,被无声地递了杯温水,杯子温度缓缓从指尖传入掌心,也仿佛往心口送去一点微弱却坚定的热。
“……谢谢你。”她开口,嗫嚅着双唇,似乎搜肠刮肚也没想出其他更合适的对白。
他没有回头,只是指尖停顿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程明笃把粥端上桌,顺手又放了一碟清炒菜心和煎鸡蛋,她怔了怔,看着那熟悉的搭配。
“还是这一套啊。”她看着这菜式,恬静地笑了笑。
他轻轻点头,“你……早上不能空口喝粥,会反酸。”
那句第二人称,他没有说出口,但是叶语莺的脑子已经自动为这个“你”字进行补全。
她没说话,拿起勺子,舀了一口,微烫,却好像有安慰到她心里的窟窿。
半晌,她忽然抬头:“对了,一会儿你不用送我了,有朋友来接我。”
他一顿,没有抬头:“助理吗?”
她轻轻摇头:“昨天车剐蹭到了,是另一个人来接我。”
他听着,没说话,指尖却微微收紧,似乎很容易想到是谁了。
最终却只是低声应了句::“好。”
她盯着他,目光复杂。
他像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抬头与她四目相对,她的眼神在被程明笃看到之前,已经恢复如常。
眉眼间一瞬波动,她很快收敛所有情绪,低头喝粥,没有说话。
吃完早餐,她用极轻极淡的声音问道:“你一会儿能送我到市中心吗?”
程明笃动作停住,抬眼看向她:“为什么不让他直接来这儿?”
她摇头,“不想。”
因为这里藏着你的过去?
程明笃没有将这句话问出口。
临走前,叶语莺站在门口,突然回头,又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屋内的一切。
“我前一阵看到这一带要建度假村,这房子……”
“那个项目还没拍板,我还在考虑。”程明笃沉声道。
她愣了一瞬,笑了笑,“如果不拆的话,你会考虑卖掉吗?”
“会……”他忽然看向她,眼中卷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你想买吗?”
她诚实地摇头:“我买不起。”
“如果买得起,你想买吗?”
“我会买,这里是蓉城最后非商业区域,为什么不买。”她声音很轻,暗含着几分创业者独有的清晰思辨。
却在目光落在那扇推拉木门上时,陷入了无声的惆怅。
她没有再看他一眼,低头拉开门,“走吧。”
她转身走下台阶,很慢,背影逐渐隐没在竹影中。
程明笃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早晨的湖雾竟比往常更浓了一点。
那些她有些没说完的话,还有他卡在喉咙里的未竟之言,都在这片晨雾里沉沉地化开了。
他站在门口良久,终究还是迈开了步伐。
11.道别
上车后,给叶语莺发来定位的是黎颂。
叶语莺原本还一头雾水,怎么黎颂突然给自己发消息。
紧接着,丁楚发来消息说:【老大,黎医生刚好人在蓉城参加会议,他一会儿去接你哦!】
按理说,黎颂是最了解她病情的,大家相识多年,虽然一直保持着医患关系,但是偶尔带有几分海外华人在异国他乡的惺惺相惜,丁楚想到让黎颂来接确实是最稳妥的。
叶语莺给程明笃说了个地点,车子启动了,沿着湖边的小路上了公路。
她在车厢里沉默良久,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也很平静,仿佛这一别只是一次普通的离开,不含任何重量。
她想令自己的反应更从容一些,可就在那片梦中的湖泊即将消失在后视镜里的时候……
她突然回头,将车窗打开,风灌进车内,将她胸腔深处某根最敏感的神经也一并卷了出来。
她额前头发被扬起,发丝落入眼眶,没有流泪,却觉得眼睛里有一层模糊,不是湿润,是风太烈了。
她没有回避,也没有退缩,而是静静地探出半边脸,似乎要将那最后一抹湖光牢牢刻进记忆里。
虽然湖泊已经被树林遮挡,但是她知道,那片湖……就在那里。
风似乎带来了某种讯号,她觉得自己仿佛听见湖水低吟的回响,嗅到了空气中湖水的味道……
程明笃偏头看了她一眼,手微微松开方向盘,将车速放缓,他本不打算说什么,却又用余光将她的身影打量多次。
他终究还是开口,声音不大,在风声中极为悦耳,仍旧带着记忆里的熟悉,敲开了她此刻如同蚕蛹般被层层包裹的无从解释的复杂心思。
“都走了,为什么还回头看?”语气里没有质问,也没有温柔,只是平静得近乎克制,像是不敢多碰的旧伤。
叶语莺没有立刻回答。风还在灌,吹得她眼角微红,像是哭了,却又分明干燥得没有半滴泪。
她的泪腺好像随着年级的增长枯萎了。
良久,她缓缓道:“没什么,就是想看看有什么不一样。”
“和你走得那天,一样吗?”他的语气里没有怨怼,只是顷刻间沙哑了音色。
“一样……”她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带着愧疚,比风还真切的愧疚。
她将头缓缓收回来,任冰凉的空气渗透进骨髓,直到车窗又一次缓缓合上,将风声隔绝在外的瞬间,那点点思绪也一同被关了进去。
程明笃没再接话,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泛白。他的双眸始终望着前方的路,像是用尽了克制,才没看向她。
车内依旧静谧。她望向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心中起伏万千,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山路渐渐平直,城市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她却觉得,好像心还卡在那片湖畔的雾气里,迟迟没有跟上来。
车缓缓驶入约定的地点,靠边停住,不远处,一辆蓝色的小型轿车已经等着,黎颂坐在车内,手里捏着手机,似乎刚挂完一通电话,一抬头便看到他们驶近,打开车窗,微微颔首。
“到了。”程明笃将车稳稳停在一处路边,语气仍旧平稳,却比方才冷沉了几分。
手里捏着手机,似乎刚挂完一通电话,一抬头便看见了她。
叶语莺低头解开安全带,一边推门下车,一边顺手提起她的包。
“我先下车。”她轻声说完,准备转身下车。
她行动迟缓,程明笃比她更快下了车,绕行到她的这边帮她扶住车门。
两个人已经不欢而散到这个地步,他仍旧还能考虑到她腿脚不便的事实。
她犹豫了一瞬,还是将手放在他的掌心,接受了他的帮助。
也许,会成为最后一次……
两辆车的距离很近,黎颂看到她今天没带拐杖,立刻准备下车,却被她抬眼无声阻止了。
程明笃对她的送别仅到两辆车的中间,以为……
扶着她的手将她交到另一个男人手上,即便不是在婚礼现场,也足以让他对这件事排斥到骨子里。
“我走了。”她的语气淡定而稳妥,像是对朋友,又像是对亲人,还有一点礼貌性的生疏的。
“谢谢你。”她说完这三个字,手掌也顺势从他掌心抽离,动作极轻,却像用力切断了什么无形的牵绊。
程明笃站在原地,深邃的目光敛了敛,再看向她的时候已经减淡了很多。
他点头:“嗯,去吧。”
这份洒脱,倒是让她安心了,至少说明,他们之间,终究没有结下什么解不开的仇。
叶语莺笑了笑,转身往黎颂的车走去,脚步很稳,她身影外,人潮交错,车流奔腾,仿佛她即将走进这喧闹的红尘里,走进一座与他彻底无关的城市。
可还没走出几步,她脚步忽地一顿。
她低头看了眼地面,又缓缓抬起头,眼眶一热,鼻尖发酸,那一瞬的酸楚汹涌到几乎无法压制,让她深深蹙眉。
她忍了忍,又拖着病腿朝前走了两步,彻底顿住了。
最终还是转身折回来,快步走到程明笃面前,原先平静的眼神被急切而汹涌的情绪占据。
程明笃没动,只是愣愣地看着她的身影一步一步逼近。他甚至听见自己心跳在那一刻猛然提速,像被什么钝物撞了一下。
她眼眶早已泛红,如同快要滴血了一样,眼睛死死盯着他,眼神再没移开一分。
她胸腔剧烈起伏,整个人被排山倒海的情绪瞬间侵蚀,以至于发出的声音都是破碎的:
“程明笃……我知道,我们之间缺一句道别。”
这句道别,她无数次在大脑里演练过,多年来压在她心里,压得她胸骨都要碎裂了。
“叶语莺,你现在说这些又算得了什么……”他声音凛冽了起来。
她不为所动,只是看着他,眼神坦然,声音却在剧烈颤抖,用尽了力气才维持住字句的完整:
“那句话我当年没勇气说出口。但今天,我想正式补上。”
她深吸一口气,嘴角微动,却没笑,深深地凝视着她。
“再见了,程明笃。叶语莺,要奔赴她的前程了。”
她说得很慢,无比郑重。
八年前就该说的话……现在终于穿梭时光真正说出口了。
那一瞬,整个世界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风从城市尽头吹来,蓉城街头的喧嚣失了颜色,只剩下辽远空旷的风声。
程明笃站在原地,目光微颤。他的喉结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叶语莺没有再等他回应,也惧怕听到他的回应,她已经将自己心口那块最沉的石头,轻轻交还给了时间。
她转身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迟疑,但是正如她伤残后拄着拐杖撞击地面的声音一样,丝毫不影响她的决绝。
黎颂看到她回来,下意识伸出手去扶她。她却摆了摆手,自己稳稳地上了车。
车门合上的瞬间,她偏头看了程明笃最后一眼。
那一眼并不炽热,不缱绻,也不带任何求而不得的执念。
只是一种,放下的确认。
程明笃就那样站在原地,没追,也没动。他好像意识到,自己此刻再多说什么,都是对她的绑架。
他曾无数次幻想他们再次重逢的画面,哪怕吵一架、抱一下,甚至一场歇斯底里的崩溃都可以。
可最终,叶语莺什么都没有给他。
只给了他一句,迟到八年的“再见”。
黎颂启动车子,驶入主路,混入拥挤的车流中。
程明笃的身影,在后视镜里渐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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缩小,最终模糊在城市雾色里。
“累了?”黎颂轻声问。
她嗯了一声,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那天阳光并不刺眼,却还是照得她眼睛发酸。
她闭上眼,靠在椅背上,眼泪才后知后觉地簌簌落下。
黎颂侧头看了她一眼,靠边停了车,给她递上了纸巾。
他深知自己刚才目睹了一场道别。
从来没有人了解过叶语莺出国之前的故事,个别知道些内情的人都避而不谈,也许是因为个中细节,都带着足以摧毁内心的悲伤与无奈。
有些告别,说出来才叫结束。沉默,就会继续困住人。
黎颂静静在旁边陪伴她,用轻松的语气问道:“语莺,你学了多少年的德语?”
这种和悲伤无关的话题能短暂转移她的注意力,她用纸巾吸干眼角的泪光,略作调整,答道:
“十一年……”
黎颂沉吟道:“你今年二十六岁,也就是说从十五岁开始的,也就是说那时候你就知道自己要去德国吗?”
“当时没有想过,但是在我十五岁那年,有人说学德语能解我的心结,我就去尝试了。”
她如常地回答着,眼神带着些惆怅。
“那个人,就是刚才的那位吧……”黎颂多少已经猜到了,“原来,他就是你十八岁之前的秘密……”
叶语莺没有否认,点点头:“嗯。”
“是不是因为……你知道自己还需要回德国进行后续的手术,才对他彻底告别的,否则,现在应该是你们的重逢日,应该是你们的Happy Ending才对……”
“此刻的我,有可能是我此生最后的体面时刻了……”她叹息道。
神经可塑性有时间窗,再拖下去就彻底无法恢复,德国方面的专家组讨论过,她的神经功能已经到了‘衰减前的临界点’,如果再不做干预,未来三年内,她极可能失去所有自主功能。
下次手术至关重要,可能是她最后一次修复机会,但是不能保证她恢复如常,能许会让她坐在轮椅上过完余生,或者……提前结束。
提前结束是委婉说法,如果这次手术失败,她不会立刻死亡,而是……可能走入一个生命质量极低、依赖呼吸机或卧床的状态,生理功能会逐步衰竭,无法支撑长久的生命活动。
在此状态下,很可能在三到五年内因并发症去世。
黎颂不想让她沉湎于悲伤,打开车内的音乐,播放了皇后乐队的《波西米亚狂想曲》,低沉的钢琴声在车厢中流淌,悄然将情绪带离。
叶语莺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嘴角在音声中轻轻扬起,指尖随着音乐的节拍轻轻敲着大腿。
“Is this the real life? Is this just fantasy?...”
Freddie Mercury 的声音从音响中响起,像是替她唱出那些她无法言说的悲凉。
黎颂并没有打破这份静默,只是专注开车,偶尔瞥她一眼,确认她的情绪还能承受得住这样的旋律。
等歌声唱到那一句 “Nothing really matters to me” 时,叶语莺轻轻张开眼,喃喃开口:
“其实我也怕的,黎颂。”
她的声音很轻,但像刀子一样刮在黎颂心上。
“怕这是我人生的句点,怕醒来之后,只剩下等死的每天……”
黎颂点头,眼里一瞬而过的情绪太快,快到他来不及掩饰。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温和却坚定:
“语莺,你不是第一次从死亡边缘捡回来的人了。既然命运还肯让你多活一次,就说明它还没准备好收你。”
叶语莺笑了,转头释然地看向窗外灰绿色的冬景。
12.人情
叶语莺和黎颂抵达江城的时候刚好是中午,黎颂准备带她找家餐厅吃午餐的,可叶语莺却让他直接送自己回酒店。
原本叶语莺想直接停靠在酒店门口的,但是黎颂觉得她腿脚不便,直接开到了地下车库,停在了电梯门口。
“下午两点约了投资人见面,我回去还需要再把材料完善下,你自己去吃吧,谢谢你送我。”
黎颂见她匆忙的模样,有些担心,但是没有多劝,将她扶下车,帮她摁开电梯。
临走前,他突然问道:“是上次投融会上面的人吗?”
“嗯,叫冯霆。”她提及这个名字的时候忧心忡忡。
听到这个名字,黎颂略微一顿。
叶语莺也的觉得奇怪,上次原本以为周若忱才是最医疗智能这块最感兴趣的,但结果却迟迟没给消息,反而是对他们项目没表现出太多信心的冯霆提出了见面洽谈的邀请。
电梯到了,叶语莺上了电梯,冲黎颂挥手再见。
在电梯门彻底关闭之前,黎颂连忙提高音量叮嘱道:“别再打封闭了,记得带拐杖。”
叶语莺张了张嘴,那句嗯还未出口,电梯就已经彻底将她的声音隔绝了。
*
叶语莺对这一次和冯霆见面不是很有信心。
冯霆在投融会上的态度她记得很清楚——专业、锋利、不近人情。他那时直言项目“估值虚高”“技术壁垒不够硬”“缺少落地场景支撑”,每一条都直戳要害,毫不留情。
叶语莺明白,这种人不会因为什么情绪、情怀,甚至理想主义就动心。他只看价值、预期和风险的比例。
但她眼下只能捉住所有可能的机会。
丁楚一路帮她拿着材料,不断给她加油打气:“你一定能行的!冯霆愿意见我们,说明肯定是有机会的!”
十一月的江南已入深秋,霜降过后的山野略显萧瑟。
见面地点位于冯霆的私人山庄里,坐落在城郊一处低调的山坳旁,远离都市喧嚣,很安静,进山的道路两侧是成排的枫树与乌桕,叶色尽数转红,风一吹,飘落如火雨。
下午两点,会议准时开始。
进门是个开放式的茶室,木格栅窗半掩,室内升着暖香,隐隐是檀与沉的味道。屋外寒意正浓,室内却暖如春昼。
叶语莺提前十分钟到场,安静坐在长桌一侧,桌前的资料整齐排开。
冯霆和他助理随后进来,神情一如既往的松弛中带点疏离。他甚至没寒暄,直接掀开第一页资料开始看。
似乎也是从百忙中抽出来的时间,一秒钟都不愿意耽误。
十分钟过去,他才缓缓开口:
“上次你在会场上说,六个月交出第二代样机。如果今天我投你,这个承诺还有效吗?”
“有效。”她答得干脆利落。
冯霆没说话,只是掀开下一页资料,视线快速扫过,“你知道现在融资环境比你想象的更冷,一千万砸进去,没人愿意赌一个只有原型机、连专利授权都还在流程中的项目。”
叶语莺点头,语气不卑不亢,“我知道。”
她坐得笔直,声音不高,但很稳:“所以我愿意附加条款。技术评审不过关,或者进度不达标,我同意让出控股权,你们接管团队。”
冯霆闻言,终于抬起头,看了她几秒。
“你不怕?自己的努力成果……到头来便宜了我。”
叶语莺垂在桌下的手微微收紧,但面上依旧冷静:“怕,但是即便我不再是控制人,我的团队也会肩负着责任继续推进项目,而且眼下……”
“我更在乎团队的存亡,他们放下国外的一切随我回国,我不能让他们因为资金问题而在生活面前低头。”
冯霆没说话,指尖轻敲着桌面,目光依旧落在资料页上。
“你倒是比我想象中更冷静,也更真诚。”
谁会将自己窘境如此坦荡地说呢,而她却不同,将一切利害关系和技术优缺点都全部摊开在纸面上来说。
这反而加强了冯霆对她的信心。
屋内气氛一度凝滞,只有檀香缭绕不散。又过了几秒,他忽然放下资料,靠着椅背打量她。
半是随意地问了一句:“问句题外话,你认识程明笃吗?”
她一怔。
但很快反应过来:“认识与否有关系吗?”
冯霆嘴角轻轻挑了一下,又像是听出了她的回避。
他合上资料,缓缓开口:“叶小姐,既然你如此坦诚,我也不妨对你坦诚一些,说实话,我原本是不打算碰你这个项目的,因为我对你们的技术和前景不了解。如果投你们,无非只是想做个顺水人情。”
他坦荡地看着叶语莺:“人情世故而已,我就跟你直说了,你是聪明人。”
叶语莺没有接话,只是盯着他,脸上的情绪未显,但眼神却有一瞬轻微的波动。
短短的几秒钟,她在脑子里权衡利弊无数次。
她觉得冯霆应该是察觉到她和程明笃之间有什么,但是还不确定,又不好直接去问程明笃。
她不想将往事揭开,毕竟那些秘密,那些和他的私人时光,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正欲开口避开这个问题时,冯霆开口了。
“我听说,程明笃母亲在欧洲待了多年,的确在欧洲是有一个亲妹妹,不会就是你吧?”
叶语莺面色微滞,指尖下意识在资料夹上轻轻收紧。
程明笃母亲的事她的确略知一二,她母亲在海外再婚,生了个女儿,和她年纪相仿,而且目前还没公开过身份,这的确是事实。
片刻后,她勾了勾唇角,语气很平静:“冯总,传言不可信,尤其是这种。”
冯霆挑眉,不怒也不笑,只是看着她,像在确认什么,又像在试探底线。
叶语莺觉得谈话进行到这里,自己也算尽力了,便将资料一合,准备起身了:“如果冯总要用我是否认识程明笃作为投资依据,那我们的合作的确无法进行了。”
冯霆见状,敛了神色,重新坐直身体,将桌上的文件轻轻拍了拍:“叶小姐多虑了,只不过随口一问,我不是要刨你们的私事,那我接下来就针对项目本身来发言了。”
叶语莺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请说。”
他忽然话锋一转:“你刚才说六个月交出第二代样机,如果技术评审不过关就放弃控股权,愿意写进协议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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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可以。”
“好。”冯霆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助理,“我们内部给她的评级是B+,今天之后提到A-,资金额度调到两千万,先期一千万到账。”
助理迅速记下。
她沉默了两秒,似乎没想到事情峰回路转后,竟柳暗花明了:“谢谢冯总,协议草案我们会尽快完善给您过目。”
冯霆点头,仿佛刚才关于程明笃的提及不过是一场错觉。
冯霆却忽然像想起什么,低声道。
“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技术型创业死的多活的少,最大的风险不是技术,是人心崩得太快。你那个团队里,如果能做到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抗得住失败,你们……就离成功不远了。”
叶语莺屏住呼吸,半晌,她才郑重道:“放心。”
说完,她收拾好文件袋,拿起身旁的拐杖准备离开。
临了,冯霆却有些意外:“你的腿……”
上次投融会演讲的时候还一切如常。
“旧伤。”叶语莺一笔带过,不打算多说,立刻挥手作别,“先告辞了。”
冯霆没再多问。
*
傍晚,山庄后院,风渐渐大了起来,檐下枫树被吹得清脆作响。
程明笃到的时候,天边已经开始泛起昏金色的光,太阳被山影压在地平线下,落得悄无声息。
他身穿西装,应该刚下会议。
冯霆出来迎接,特意放轻了脚步,站在他旁边,随口道:“今天倒是来得挺早,看来是对我的新项目很感兴趣。”
程明笃侧头看了他一眼,没应声。
冯霆一向习惯自来熟,不尴不怯,自顾自说道:“那项目我见过了——Ashera,技术还不成熟,但人不差。”
程明笃收回视线,语气平静,开门见山:“你投了?”
冯霆点点头:“两千万,先期到账一千万。她的底线写得很清楚,我们可以随时接管项目控制权。她敢这么写,也说明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话音刚落,冯霆用于余光观察着程明笃的反应。
程明笃闻言没说话,深沉的目光下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冯霆继续:“不过也真难得,我第一次见技术型女创始人能把话说得这么透。不是靠讲愿景,也不是讲感情——逻辑清楚、结构完整,甚至该放下的地方,也敢放。”
他顿了顿,斜睨了程明笃一眼,笑着道:“不过,我说你也是真狠心,自己不亲自投,忍心让她一瘸一拐来山庄找我……”
程明笃站在原地,眼神黯然几分,低声回了一句:“她最近腿受伤了……”
冯霆双眼亮了亮,似乎是猜测得到了印证,他们果然是认识的,而且很熟。
“你是在锻炼自己的妹妹吗?”冯霆笑意淡了几分,眼神意味不明地瞥他一眼。
“她今天资料做得比谁都细,条款写得比法律顾问都干脆……那么果断狠厉的人,可一说起她那帮人从国外跟她回来,她……能对任何人低头,只要能保住那些人。”
程明笃神色一怔,眼中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她的项目没有任何问题,没必要为难她。”
13.我们的关系
冯霆闻言,挑了挑眉梢:“你怎么知道没问题,暗中调查过?”
程明笃看了他一眼,冯霆立刻收起开玩笑的口吻:
“不过你放心,我没兴趣去探究她的身份,也不会在协议里动手脚。两千万,能换你个人情吗?”
程明笃神色未变,只语气轻淡道:“不是人情的事,投她,你不会后悔的。”
“既然这么好的项目,你怎么不亲自投?”冯霆疑惑道,“哦!我明白了,想历练下她对吧。”
程明笃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突然提及:“我记得你那个工业智能供应链协同平台,卡在了中南那边几家主机厂资源上?”
冯霆挑了下眉头,没说话。
程明笃继续道:“我这边有一家设备厂,刚拿下那边最大一单产线升级,正好用你们的技术,你要愿意,我可以撮合。”
冯霆闻言,笑了。
“你愿意开口,那几家厂子肯定点头。”他揶揄道,“你出手,比我磨十通电话都管用。”
冯霆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等等,这是……真还我人情?”
程明笃淡淡道,“举手之劳,你刚出了两千万,给你回回血,你投她,是因为她的努力和项目客观表现,没有半点因为我。”
冯霆听完,啧了一声,靠着竹椅往后一仰,开玩笑道:
“啧,程总果然是公私分明的典范。就连回个人情都能绕一圈搞得这么清白。”
冯霆看着他,片刻后似乎是懂了什么,忽然笑了笑,“你啊……明明一手遮天,却偏偏不肯多伸一指,给那些个初创抬手就是上亿,现在倒让我出来小刀子割肉。”
“她自己选的路。”程明笃语气低沉,“我能给的,不是替她走,而是让她别死在起点。”
国内风投圈盘根错节,她刚回国还不了解里面的门道。
他没法袖手旁观……
风起了,枫叶簌簌落在檐前。
冯霆低头啜了口茶:“成吧,两千万我出了,你那厂子的对接我也要。我就当,赌一次。”
程明笃点了点头,背脊挺直,语气却轻:“你会发现,这一赌,不亏。”
“你说得这样笃定,我就更好奇了。”他说着,眼神微敛,“她不会真是你妹妹吧?”
他将手里的茶盏放下,掠过这个问题,沉声道:“技术方向我们评估过,Ashera的技术方面是有突破性的,目前是你们投资组合里没有的,补进去,优化整体布局,没必要死磕工业智能那一套。”
冯霆笑了笑,不再继续追问他私人情绪,似笑非笑地开口:“行,你过目了,我就放心了。”
程明笃没有回这句话,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色,语气一如既往淡静:“天黑了,该走了。”
冯霆点了点头,语气忽然带了点真意:“我可以承诺你,会好好看待这个项目,也会公正对她。”
程明笃起身,理了理袖口,指节停留在袖扣上,将上面的金属图样旋正,淡声道:“谢谢。”
他走出几步,冯霆忽然在他身后开口:“玩笑归玩笑,我起先的确想让你欠我个人情来着,但是她今天表现得很强,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团队领导都冷静、有骨气——她会成的。”
程明笃没有回头,只在门边轻声道:“我知道。”
门被风吹得轻轻晃了一下,声音轻响。
程明笃步履稳健地走了出去,身影被山庄傍晚的昏金夕光拖得细长,头也不回地走入了黄昏下的山林间。
*
叶语莺没想到,冯霆所代表的赤杉资本为她注资,竟然会引起小小的轰动,一声不响地登上了财经快讯。
两千万的投资在科技赛道尤其是医疗智能领域,并非一个足以引发大规模媒体轰动的金额。
难道现在科技风投,已经没落到两千万投资都能被报道的程度?
丁楚倒是对这件事的爆点十分敏锐,“轰动的不是金额本身,而是赤杉之前都是偏重工业生产,这算是为数不多的一次设计医疗智能……”
丁楚单手托着下巴,另一手拿着手机看着网上的讨论,认真分析道:“但我觉得他们讨论的中心更多在于你是个女性创始人,而且做的东西偏硬核技术,又带着团队回国,这本身是有叙事张力的。”
说话间,丁楚放下手机,神采奕奕地说:“老大,这会是我们的优势,市场其实是需要创始人会讲好故事的,就像卖手串的潘多拉一样。”
叶语莺想到了自己的现状,不禁苦笑了几分。
可不管外界如何美化她的故事,她如今不也还和队友挤在这间不足五十平的办公室里,写代码、修图纸、调算法,仿佛外界无法洞悉她真实的窘迫与心酸。
*
几周后,叶语莺受邀参加了一场医疗创新技术峰会。
这类场合她本不常出席,尤其在Ashera初步交付样机前,她更倾向于埋头打磨产品。
但这次是主办方亲自邀请,理由很简单:她是当下最受关注的医疗智能领域女性创始人之一。
不过她倒不会因为这些头衔就出席,而是看中这场会议极有可能带给她新的机会,她想碰碰运气。
她穿着一身裁剪立体的深色女士西装,低调利落,将西装裙换成了能完全包裹腿部的西裤,配着一根银灰色的轻质拐杖,出现在大厅内。
她走得不快,但姿态稳,没有故意隐藏自己身体的异样,反倒让她在人群中显得格外从容。
她没有公开露面过,很多人都无法将她的面容和名字对应起来,这让她在人群带着些神秘的不凡。
半分钟后,场内有一丝动静。她侧过头——程明笃正从另一侧的门口进来。
他穿着一身深灰细格双排扣西装,剪裁贴合,暗金色扣子熠熠生辉,神情如旧,矜贵古雅,眉眼间没什么表情,眼神中带着些审慎和距离感,神态松弛,又显气场。
他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台下VIP席第一排,坐下。
叶语莺的呼吸一凝,但她很快收回了目光,毕竟参会者这么多,她也不在VIP席位,大概率也注意不到她。
会议结束后照例是社交环节,这是拓展人脉相互交流的好时候,叶语莺倒是不虚此行,和两个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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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学和骨科方面的教授短暂交流了下就准备离场了。
她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大厅,只记得刚才程明笃还在和众人交流来着,现在却不见了人影。
她缓缓转身,拄着拐杖就准备往出口走。
面前不远处忽然响起熟悉的嗓音:“腿这么久还没好?”
她缓缓抬眸,目光撞上他的。
他没有笑,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眼神没有太多情绪,不冷不热,正是最恰当和商务化的社交距离。
她垂眸,淡淡回了一句:“伤筋动骨一百天,崴得比较严重。”
程明笃沉默一瞬,低头又看了眼那根拐杖,不动声色地说:“这根,不像临时用的。”
她眉心轻动,抿唇没出声。
他又道:“也不像医用的,撑得住你现在的状态吗?”
声音很轻,却直指核心。
叶语莺垂下眼睫,缓缓收回拐杖半步,淡淡应了句:“不想大张旗鼓让大家都知道我伤腿了,用这根拐杖更体面些 。”
程明笃没再问,只“嗯”了一声,似是认同,又似是默认,也可能是猜到什么但是不确定。
“助理来接吗?”他忽然问道。
“嗯,我去楼下休息厅等。”
“我送你下去。”程明笃语气平淡,却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已经侧身为她让出一条通道。
叶语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拄着拐杖慢慢迈步。他并没有主动搀扶,只静静地跟在旁侧半步的位置,既不过分靠近,也没有刻意疏远。
因为这是公开场合,叶语莺也不希望他和自己距离太近,眼下他们两人的身份,一个是女创业者,一个男投资人,很容易让她身陷舆论。
电梯里,两人沉默。
下行的过程中,只有电梯运转时微不可察的轻震。
她尽量站得笔直,拐杖斜支着,姿态稳固,但在金属镜面上,程明笃还是注意到她眉心的轻蹙——因为疼痛。
走出电梯,休息厅安静,落地窗外天色已沉,霓虹未亮,城市正处在晚高峰的隐晦光线中。
眼下远离了人群和记者,程明笃最终还是不忍看她如此艰难,出手扶她。
帮她找位置坐下。
程明笃坐在她的对面,与她隔着一个茶几,谨慎地问道:“上次见面,冯霆是不是向你打探什么了?”
她颇感意外,但是想到冯霆和程明笃有私交,又觉得合理,轻声道:“他误以为我是你妹妹。”
程明笃眉微挑,立刻回道:“难道不是吗?”
她被这句话冲击得浑身一颤,但是表面上不露声色。
“他是以为我们有血缘。”叶语莺看向一眼茶几上小雏菊,眼神微沉,“我没有误导他,更没有承认,但我还是觉得他给我的那两千万,不完全是因为我们的实力。因为他并不了解这个板块。”
程明笃沉默了两秒,语气平静:“但是你的团队现在迫切需要这笔钱。”
“是。”她点了点头,抬眼看他,“如果让冯霆误解,能让我的团队稍微喘口气,我可以恬不知耻地承认一万次。”
14.阿婴
叶语莺顿了顿,抬眸看他,眼里有一丝疲惫。
“毕竟……这是真金白银砸下去,而我们,刚好很需要。不然就只能团队解体。大家过了为爱发电的年纪了,再好的私人关系,也不能让人因为我找不到投资而房贷断供吧?”
她忽然轻笑了一下,笑意却不达眼底。
“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些年变了很多?”
程明笃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调整了身体的姿势,稍显正式。
他看向叶语莺的眼底,语气一如既往淡然,但是却掷地有声:
“如果这层身份能让你在江城畅通无阻……”他说,“那么,我给你。”
叶语莺心中大为震颤,她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问道:“让人误以为我是你同母异父的亲妹妹,招摇撞骗?”
程明笃微微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茶几上那束小雏菊,指尖轻敲了两下桌缘,像是在衡量和斟酌。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低而平稳:“招摇撞骗,是你说的。我的意思是,这个身份可以用来抵挡风头、获取资源、争取公平的对待、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这可以有。”
他说得平静,像在谈一份简单的协议,不带情绪。
叶语莺却像被什么重重击中,半晌没有说话。
“这名头一点都不重要,我也没有为你撑开保护伞。你现在有能力让这个世界为你打开门。”
她的手指轻轻掐着拐杖的握把,骨节泛白,目光落在他那一丝不苟的衬衣袖扣上,薄薄的一枚金属图腾,距离太远看不出具体图案,在昏黄灯光下有些晃眼。
“你不怕我真的拿这身份去要东西?”她声音低下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哑,“万一我用这个‘身份’,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开口借力、套话,甚至跟人谈条件?”
“你不会。”他截断她的话,声音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
叶语莺抿了抿唇瓣,若有所思。
“你现在狠厉、果断、头脑清醒,可以在融资会上咬牙说出‘我会主动让出控制权’这种话——”他顿了一下,语气却不知不觉柔和下来,“但我始终认为你没变。”
“如果你要利用我来给自己铺路……当初就不会,不辞而别了。”
叶语莺霍然抬头。
那句话像一根细针,悄无声息地扎破了她心里那层已经结痂许久的旧伤。
很轻的语调,道尽了她心里埋藏得最深的的想法,抽丝剥茧抽去她伪装的壳。
叶语莺握着拐杖的手越发收紧,几乎要在那金属层上印出指印来。
她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沉着,但眼角仿佛隐有微光浮动,仿佛是白日柔碎在她眼里的阳光。
“你……释怀了吗?”她的声音低下来。
程明笃没有避开她的目光,隐去他眼神里轻易出现的锋芒,淡然地看着她的眼,嘴里却否认道:“没有……”
他该如何释怀?没有任何法门。
就算有再高的学历,脑子再灵活,手握再大的权力,这个问题都是无解的。
叶语莺偏了偏头,将心中真实想法娓娓道来:“但是……我当时无法跟你亲口告别。”
“因为一旦说出口,我一定走不掉。”
“即便你不怪我、不追问,也不阻拦我,但只要你站在那里,我就再也走不掉。”
所以只能选择逃。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根断裂的线。
她抬起眼,望着他,眼神里有惭愧,也有一种极端的清醒。
“的确,你可以给我想要的一切,甚至远远超乎我所能想象到的。”
“但是我要的东西一直都很明确——我要拥有自己的姓名。”
她早已学会用最轻的语气将心里的在意一笔带过,那清晰而平静的语调从雏菊花瓣上掠过,几乎不着痕迹。
程明笃眸光落下,指尖还搭在茶几边沿,停了一瞬。
他没急着说话,垂下眸子波涛汹涌。
空气压抑了良久,他才低声说了一句:“你已经拥有了。”
这句话极轻,落在休息厅的光影里,如同《阿甘正传》开头的那根羽毛,拂过叶语莺心里那个始终发烫的地方。
她轻轻吸了口气,重新端正坐姿,“可能,快了。”
手机此时无声亮起,是丁楚的消息。
她低声说:“我该走了,丁楚还在外头等我。”
程明笃点头,没有多言。
她拄着拐杖起身,走得依旧稳。
他盯着那花,良久不语。
仿佛过了很久,他喃喃自语地问一句:“拥有姓名的叶语莺,还能将阿婴还给我吗?”
声音轻得仿佛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阿婴”这个称谓,终究还是随着空气飘入她的耳畔。
很久之前的名字了啊……自从姑姑离世后,他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还能用阿婴唤她的人。
是阿婴,她的乳名,是她未经世界塑形之前的样子……
原本她叫叶语婴,外婆觉得婴字太轻,怕福薄,所以改成了叶语莺。
这名字,温柔而私密,曾经这个名字从他口中脱口而出的时候……
她当时精神崩溃到了极点,站上了学校天台,离坠落只有半步之遥。
在人生至暗时刻,是这个名字救了她一命,程明笃喊出它——唤回了她最初的自己。
她的人生充满硬核又残酷的现实,而“阿婴”是她心底唯一残存的温软与光芒,就像一块发热的小石头,在她冷掉的世界里一直藏着余温。
后来,他们一起在午夜沉沦,他依旧唤这个名字。
她靠在他怀里,额头抵着他的锁骨,像一只倦鸟。
他手指轻轻顺着她的发尾,一下一下,像是安抚,语气温柔得几乎能将她在这慌乱的世界里包裹住。
那是她无数次深夜崩溃时唯一能让她短暂获得安全感的声音。
“阿婴”这个名字,她从未告诉过别人。
在所有文件上,在媒体报道中,在她演讲的PPT、名片、简历、商业计划书的末尾,永远只有那个字正腔圆、锋利清晰的三个字——叶语莺。
她从来没有给过别人任何机会去靠近那个名字,除了程明笃。
她眷念,她好眷念,无比眷念。
她的脚步在半空中迟疑半秒,终究没有回头。
她忍着眼眶发涩,走向出口。
有时候命运把两人放回彼此的棋盘里,可中间隔了太久,足以将一切改变,即便物理上相逢,却谁也不在原来的位置。
*
资金下来得很快,叶语莺将隔壁的办公室也租了下来,这样大家的工作环境能宽敞点。
她享受夜幕降临后将电脑的光线调到最暗,让城市的黑夜将自己包裹,一点点操纵着鼠标,一寸寸细数模型上的细节。
出来喝水的时候,隔壁办公室灯被关上,忽明忽暗闪着光,她端着水杯路过,发现大家正在把幕布放下来一起看电影。
她笑了笑,准备直接回去。
“老大,我们在看《阿甘正传》要一起吗?”丁楚起身冲她挥挥手。
叶语莺停住脚步,杯子里的水微微晃动。
片刻后,她转头看了眼那间放映室。
幕布上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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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片开场的羽毛,缓缓飘落,在城市上空无根地游荡,像命运的一根偶然,又像某种注定的温柔。
“你看过《阿甘正传》吗?经典电影,我们刚好都没看过。”
叶语莺眼睫颤了颤,忽然笑了,声音很轻,“看过。”
很多遍,多到已经无法计数。
羽毛在城市街头、车顶、风中盘旋。
“Hello. My name''s Forrest, Forrest Gump.”(你好,我叫福雷斯特,福雷斯特·甘。)
“Do you want a chocolate?”(你要块巧克力吗?)
“I could eat about a million and a half of these.”(我能吃掉大约一百五十万块这个。)
叶语莺站在角落,拐杖靠着膝侧,没有看屏幕,光影斜落在她的脸颊上,她双唇微动,和着阿甘的声音,一字一句默念。
“My mama always said, life was like a box of chocolates. You never know what you''re gonna get.”(我妈妈常说,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你会拿到哪一颗。)
她的声音与旁白交融,一男一女,却好似彰显着某种被暗示过的命运。
画面中,羽毛飘落,落在一双脏兮兮的球鞋前。
“Those must befortable shoes. I bet you could walk all day in shoes like that and not feel a thing.”(你那鞋子一定很舒服。我敢说穿着那种鞋能走一整天都不会累。)
“I wish I had shoes like that.” (真希望我也有那样的鞋。)
“There''s an awful lot you could tell about a person by their shoes. Where they''re going, where they''ve been.”(从一个人的鞋子,你能看出很多东西。他要去哪,他曾经到过哪。)
阿甘把羽毛捡起来,小心翼翼地夹进了书页,坐在长椅上,抬头微笑。
“I’ve worn lots of shoes. I bet if I think about it real hard, I can remember my first pair of shoes.”(我穿过很多鞋子。我敢打赌,如果我努力回忆,我一定能想起我的第一双鞋。)
叶语莺仿佛在跟着电影吟唱独白,靠着门框,闭上眼——记忆里她也有这样一双鞋,初中的时候,一双助力她短跑的钉鞋。
程明笃买了之后寄过来的。
她穿着那双鞋,在那些不带期待的目光里,奇迹般破了校记录,又一路跑向区运动会……最后成为蓉城一高特招的体育特长生,和程明笃拥有了同样的高中母校。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离程明笃更近一步,她抬手就能够到光束的边缘了……终于……
“Mama said they''d take me anywhere.”(妈妈说它们会带我去任何地方。)
“She said they was my magic shoes.”(她说那是我的魔法鞋。)
15.舆情
电影里的小阿甘开始跑步,镜头转进他的童年,孩子们的嘲笑、自行车的追逐、腿部支架咔哒作响的声音……
看着这熟悉的电影画面在面前缓缓铺陈开,叶语莺怔怔地看着电影的每一帧,那一瞬间,电影画面照进了她的双眼,让她眼底泛出微光。
丁楚是和她在德国时期就认识了,她清楚叶语莺的外语水平,但是此刻她也有些意外,不由得打趣道:
“可以啊老大,以前还经常说自己英语不好,竟然能和电影同步。 ”
叶语莺轻轻摇摇头,并没有任何过于谦逊的虚伪,诚实地说:“我的英语……仅限于这部电影而已。”
《阿甘正传》是1994年的电影,那个璀璨的经典电影层出的年代,一个已经携带着星光逐渐落幕逐渐远去的时代。
她在初中时期看到这部电影的时候,《阿甘正传》已经诞生了十余年了。
当时看来,那个璀璨的电影时代距离当时的自己,已经远去了。
如今看来,就连那个初中时期迷惘别扭的自己,也一并远去了。
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她直觉得那些破碎、孤独、甚至充满羞耻感日子一点都不真实。
那些痛苦、嘲笑、暴力、挣扎……都是尖锐的碎片,却偏偏拼凑出了此刻完整的她。
当时程明笃送给她这部电影原声带,是美版,上面无一个中文字,可偏生她当时又不学无术,几乎看不懂英文。
她让程明笃给她翻译里面的对白。
程明笃说:“我就给你翻译一遍,往后你就自己学会如何看懂。”
的确,她最初开始有了学外语的动力,并不是为了中考,更不是为了什么更加小众而高尚的目的,而只是为了——看懂《阿甘正传》。
那盘原声带她听了无数遍,是她最迷惘的青春期里夜晚唯一稳定的背景音。
她的学习方法如此笨拙,把看不懂的每一句话抄在练习本上,耐着性子查字典,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啃。
她不记得自己究竟为了什么努力,好像……这是她淤泥一样的人生里,唯一还能驱使她去做点什么的事件。
她原本早已认命,接受人生就此腐朽,可偏偏总有《阿甘正传》这种东西挤进来,填满她无所事事的日夜。
那个初二的暑假,她窝在程家一个不起眼的阁楼里,风扇咯吱咯吱地响,手边放着摊开的英语笔记本,一边记,一边听,最后一边背。就这样,她把台词写满了好多本旧稿纸。
后来她已经不满足于记住语言本身,而是去琢磨语法和语境,一点点学习,一点点查询,无形间——一点点重新书写人生。
也不知把同一句对白反复听了多少遍,她只记得,有一段时间,她几乎是把整部《阿甘正传》背了下来——也许,现在也没忘。
如今,当这部电影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熟悉的声音、节奏、甚至停顿都准确得如呼吸一样熟悉。
那种融进了骨血的熟稔,只因——她即便当时是老师眼中典型的差生,但仍旧用全部的意志力,把那些词汇一点点从模糊变清晰。
灯光照着她拄着拐杖的身影,地面上出现毋庸置疑的三个支撑点。
而此时,幕布上映着电影里的少年阿甘,一边奔跑,一边挣脱身上那副沉重的支架——一路跑向他的璀璨人生。
*
可尽管叶语莺和阿甘一样,都拥有一双改变人生的魔法鞋,可她仍然没能跑向自己的璀璨人生。
而且,随着一篇神秘帖子在网上悄然公布,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夜之间网络舆论发酵,叶语莺被卷入了旋涡中心。
这篇帖子的标题是——《现在“校霸”都能洗白成科技新贵了?》
标题醒目,内容更是字字诛心。贴主自称是“当年受害者”,用极具攻击性的语言细数了叶语莺早年在校园里的“恶行”——
她是初中的“女校霸”,天天打架,操场、楼梯口、教学楼后面都留下过她怒气值拉满的“战绩”;她是体育特招生,靠跑得快上了重点高中,文化课一直垫底,怎么就能搞科研了,现在科研创业的门槛这么低了吗……
——这样的人现在竟然在江城创业圈混得风生水起,还拿到了千万融资?这就是‘科技新贵’的标准了吗?”
——我们这些霸凌受害者不可能放任这种人这种人戴着“创业光环”洗白上岸,继续割韭菜的!
帖子配图精准地踩在读者情绪点上,有她当年的校服照,有不知从哪翻出来的比赛名单和学校门口的“风纪处分通报”,更有几张模糊的“打架现场”模样的旧照。
很快,帖子被疯转,评论区像炸开了锅,一时间真假消息掺杂。
但是“霸凌者”这个字眼轻易点燃众人的愤怒,纷纷发帖声讨,有人威胁着要发动大家将她“开盒”,披露她的全部个人信息。
一夜之间,“叶语莺校霸”“体育特招生创业融资”冲上了热搜词条。有人指责她人设崩塌,有人扒出她以前比赛时的照片,甚至有人开始造谣,说她背景强硬,是靠某神秘投资人撑腰。
叶语莺看到网上质疑声一片的时候,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抽干了一样,整个连骨头都凉透了。
现实中,整个世界都会拼命阻挠你,不允许你拥有璀璨人生。
她的邮箱被舆论淹没,原本在冯霆投资了之后,来了几家跟投方,还有正在谈的融资扩大,如今舆情一爆,原定于下周的正式投资协议签署也被推迟,资方发来的理由是‘内部正在重新评估’。”
还有的更直接:“考虑到当前争议,我们决定暂缓合作,待事态明朗再议。”
她总感觉有人在故意把水搅浑,不知道是那些发帖的人自发的,还是受到竞争者的驱使。
就在这时,丁楚推门进来,语气压得极低:“你看到推特了吗?外网也在转国内那篇贴,配图都扒过去了,还有人开始翻你在德国读书时候的资料。”
叶语莺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学业上很多信息都是可以查到的,她也是凭实力一路走来的,但是现在这些声讨她的帖子没有完整的时间线,单凭一些字眼就想给她判死刑。
她知道网络是怎么运作的。
一个匿名账号,只要选准情绪靶点,带着几张模糊旧图、半真半假的标签,就能瞬间让一个人从创业光环跌入舆论泥沼。
丁楚把门关上,走到她桌前:“你要不要考虑发个声明?我感觉这是有预谋的,我们最近好像也没得罪谁啊。”
叶语莺的眼神恢复冷静,那一瞬像极了寒夜中仍旧烧得笔直的火光,语气冷静:
“现在任何澄清,都会被视为‘洗白’。我们没必要去跟着他们定义问题。”
她看向丁楚,“我们做我们自己的事。技术上线测试照常,原定的线下发布会先缩小规模,改成封闭式内测展示,别乱了阵脚耽误正事。”
“……可那些投资人呢?”丁楚问。
“冯霆不会第一时间撤,他现在和我们拴在一起,而且事情还不明了。”
叶语莺顿了顿,“剩下那几家跟投的,不稳定本来就是预期内的。愿意信我们就留,不愿意的——我们以后也合作不了。”
*
舆情发生的第二天,丁楚和叶语莺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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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紧急联系一些舆情控制公司,看看能不能在自己不出面的情况下,请求删帖、降热度。
可对方都没有直接答应,只有其中一家公司在电话里露出疑问:“我们昨晚就已经接下这项委托了,不是你们委托的吗?”
叶语莺和丁楚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原本想问问委托人是谁,对方却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讳莫如深地拒绝了。
再打开网络平台,果然热度已经下降了。
丁楚猜测:“应该是冯霆操作的吧,毕竟这和他利益直接挂钩。”
叶语莺不语,兀自陷入沉思,她有其他的猜测。
*
舆情发酵到第五天的夜里,终于开始出现逆转的迹象。
江城本地一位具公信力的资深记者白意,在多方调查求证之后,在微博发了一条颇有分量的动态:
【大家愿意无条件相信一份掐头去尾、证据链断裂的匿名帖子,却不愿意去看一个人是如何一步步从泥泞中爬起来的?
这个世界对女性,尤其是女性创业者,到底还要多苛刻?是体育特招生,但三年完整成绩记录摆在那里,凭什么一句“入校成绩垫底”就能抹杀她的全部努力?
有人说她是“校霸”,声称自己是校园霸凌受害者。但我们收到的却是来自那段时间真正受害者的匿名投稿——这些投稿中提到,叶语莺并非施暴者,恰恰相反,她曾是那个长期沉默、隐忍、被边缘化的“软柿子”。
直到有一天,她不再沉默。她反抗、出头、护住了那些比她更弱的孩子。在一个缺乏公平的环境中,用自己仅有的方式终结了恐惧。那届初中,才在她之后,再未爆发过一次恶性霸凌事件。
我们正在筹备一篇关于叶语莺女士的专题报道,不为洗白,只为还原真相。
她不是完人,但她一步一个脚印从泥地里走出来,凭本事站到了今天的位置。这不仅关乎她个人的清白,更是对所有正在逆风前行的女性创业者的一次正名。】
这条微博没有辩解,没有喊冤,只是挂出了“正在筹备”的提示,却让评论区风向缓缓起了变化。
而此时,白意本人正在一家老式咖啡厅,和叶语莺面对面。
叶语莺原本拒绝了采访。
她看着白意的录音笔,沉默许久才说出一句:“我不是很愿意提以前的事,也不想陷入自证陷阱。”
但更深一层的理由她没有说出口——她不想那些被小心压在时间夹缝里的过去,被迫剥开给外人看,更不想再去触碰那段和程明笃有关的回忆。
她望向窗外,缓慢地呼出一口气。
“如果要还我一个清白,代价是必须要说出一切。那这清白……我宁可不要。”
白意没有说话,关掉录音笔,只轻声问她:“如果我们脱离采访本身,私下聊聊呢?”
叶语莺侧头看了她一眼,问道。
“你会保证不刊登吗?”
“我保证。”白意点头。
叶语莺点了点头,叫来店员,“可以换一首歌吗?”
换个背景音,她才有勇气回忆。
她报了一个歌名:《Doing All Right》。
熟悉的绚丽充斥在午后的咖啡馆,让她从陌生的空间里寻到了一份松弛。
“这故事该从哪里讲起……”她开口了,声音低缓,“它横跨了五年,也许更久……久到我自己都不敢回头去看。”
白意缓缓点头,轻声道:“那就从一切的开端讲起吧。”
叶语莺沉默良久,终于像是松了口气,“好,从那一年霜降日讲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