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明月》
2. 第 2 章
第二章
关上门的时候,那些刺耳的骂声也一并隔绝在外,辜月扶着阿奶在炕边坐下,点上了一盏油灯,豆大的火光,驱散了黑暗。
阿奶劝道:“点那做什么?费钱,叫她看见了,又要骂。”
“骂就骂吧,”辜月把被子铺开,道:“灯油是我花钱买的,再说了,林大夫交代过,您的眼睛不能摸黑了,回头真瞎了可怎么好?”
阿奶却笑道:“我都这把年纪了,黄土埋到脖子上,瞎就瞎了。”
辜月不爱听这些话,便不搭腔,兀自低着头干活,阿奶早些年眼睛就不好,为了养她,还总是做替人缝补的活儿,拖到后来,渐渐就看不太清,身子也熬坏了,从去年开始便总是心口疼,伯母自是不舍得出钱治的,还要说一些风凉话。
只有辜月不忍心,从小到大,阿奶都是她最亲的人,无论如何,她都要给阿奶治病。
“你今儿不在家,六婆来过了,”阿奶一边和辜月唠嗑,一边摸索着拣豆子,道:“来给你说亲。”
辜月帮着她拣,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致,口中还是应道:“嗯,这不是好事么?她怎么不高兴?”
“好什么呀?”阿奶压低声音,絮絮道:“说的是王野狗的小儿子,那能是什么好人家?你伯觉得不合适,这就又吵上了。”
阿奶朝外面努努嘴:“都骂一晚上了,还没个消停呢。”
辜月知道那人,是个游手好闲的混混,成日里走鸡斗狗,好吃懒做,还喜欢调戏良家妇女,辜月小时候被他摸过脸,那时不懂事,如今想想只觉得犯恶心。
她把一粒豆子扔进嘴里,用后槽牙咀嚼着,一点点磨碎了,发出咯嘣的脆响,生豆子特有的涩味在舌尖弥漫开来,并不好吃,辜月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零嘴,馋急了就吃几粒生豆子,久而久之,也已经习惯了。
“随她去吧,”辜月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含糊道:“还能把人骂活不成?”
“回来这么晚,饿了吧?”阿奶想起什么,从褥子下摸出一个布包,颤巍巍地打开,道:“我给你留着呢。”
粗布帕子里包着半块炊饼,应该是阿奶自己省下来的,从小到大,不管吃什么,她都会悄悄给辜月留一些,没敢叫伯母瞧见。
辜月看着那炊饼,没接,只笑道:“我早吃过了,阿奶,你自己吃,我去给你熬药。”
说完,便转身出了门,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辜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那些翻腾的情绪压下去,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振作起来,不至于陷入泥淖之中。
隔壁已没了动静,伯母想是骂累了,辜月拿着药包,轻手轻脚地去了灶屋,借着微亮的月光,摸到灶边给阿奶熬药。
端着药回屋时,屋里黑黢黢的,阿奶又把灯灭了,辜月把药碗端给她喝,问道:“今天心口还疼么?”
阿奶说:“不疼了。”
辜月略微放了心。
“月牙啊,明儿别去挖药了,”阿奶面露忧色,絮絮地说:“我听说你王叔摔了腿,在家歇着了,就你一个姑娘家的去山里,多不安全啊。”
辜月嗯嗯应下,敷衍道:“就去半天,我跟林大夫说好了,明天要给他挖点儿龙葵。”
买药的事,辜月是瞒着阿奶的,只说方子上的药都是山里挖的,阿奶对此深信不疑,因为辜月四五岁就跟着人进山采药,贴补家用,每每卖药拿了钱回来,伯母方才会给几分好脸色。
辜月自小嘴甜,又会说话,林大夫颇喜欢她,再加上相识多年,知根知底,也愿意让她赊账。
可赊账是赊账,终归是要还的,哪怕辜月的药锄挖到掌心起泡,替人洗衣裳洗到手指脱皮,也赚不到几个钱。
每次路过猪肉摊,辜月看见屠夫称肉,她都会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想上去称称自己的斤两,看能换多少钱。
确然,骗人是不好的行为,可辜月再没有旁的、来钱更快的办法了。
她太需要钱了,钱能让阿奶的身体好起来,能让伯母对她少几句恶言,能让她在他人檐下挺起腰背,保有那少的可怜的自尊。
……
辜月没有骗阿奶,她第二天只进山半天,晌午还要去给人做帮工,故而天不亮便起了,穿好衣裳,推门出去。
这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只三间瓦房,阿奶和辜月住最左边的一间,其余两间,分别住着伯母伯父和两个堂兄,大堂兄眼看也到了娶妻的年纪,实在有些住不开,这几年为着供他读书,伯父伯母手里没什么余钱,伯母整日着急上火,看辜月也越发不顺眼。
辜月知趣,早出晚归,尽量不与她打照面,免得听那些闲话,只是今日实在不巧,辜月站在墙根下洗漱的时候,伯母从灶屋出来了,打量着她,道:“昨晚没瞧见你回来,去哪里鬼混了?”
早春的水如结了冰似的,冷得辜月一激灵,仅有的一点睡意都消失无踪了,她答道:“去山里挖药了。”
“钱呢?”
辜月:“还没结给我。”
伯母狐疑,也没细问,只道:“昨儿个,六婆上门来给你议亲事,你不在家,我琢磨着,你这岁数也不小了,你爹一走十几个年头,咱们家把你拉扯大,也算是尽心尽力,再没什么可被人说道的了。”
辜月安静地听了,问她:“六婆给我说的哪户人家?”
果不其然,伯母道:“就是咱们镇东头的那个肉铺老板,他的二儿子还没娶亲。”
辜月又问:“他们给多少聘礼?”
伯母以为她答应了,面上隐有喜意,道:“六婆说了,他们家给五两银子,还有两头肥猪,两只大鹅。”
辜月忽地笑了,少女眉目如画,这么一笑,秀美惊人,她眉眼弯弯地看着伯母,道:“才五两,也太少了吧。”
伯母愣住:“那你想要多少?”
辜月把洗脸水往墙根一泼,道:“昨儿有人肯花十两银子买我呢,伯母的眼皮子恁浅了,我少说也值十两,哪是两头猪就抵得了的?”
她说完,也不看伯母的脸色,只背上草篓子,拿上药锄径自走了。
……
辜月进山挖药,直到日上中天,才往回走,下山的时候,看见有车队自官道驶过,青篷的马车装饰华丽,却风尘仆仆。
辜月住的镇子名叫饮马镇,起初只是一个临湖的庄子,盖因此地离皇城很近,又有官道在近旁,时常见着行商车队结伴路过,在这里休整饮马,人一多,日月积累,渐渐就成了规模。
辜月背着草篓子进了镇子,才到医馆门口,便看见了有青篷马车停在那里,把大门堵了个严实。
辜月也没细想,行商路上舟车劳顿,有个什么小病小痛的,十分常见。
她熟门熟路地进了院子,几个身着短打的汉子守在门口,见她背着药草篓子,约莫以为她是医馆的人,只看了一眼,就别开了视线。
辜月上了台阶,还没进大堂,便听见里头传来一声慌乱的惊呼,隐约在说什么,是林大夫的声音。
紧接着,是喧哗吵嚷声,似有人在喊叫,什么什么死了之类的。
辜月心生好奇,探头看了一眼,谁知正在这时,一股大力自背后袭来,她被推得踉跄几步,定睛一看,原是那几个守在门口的壮汉,风风火火地涌进屋子里,一拥而上,把老大夫抓住了。
林大夫失了往日的平和,焦急辩解道:“你们送来的时候人就只剩一口气了,这 ……怎么能算是我医死的呢?”
“你们要讲道理啊!”
“讲道理?”一个中年男子气急败坏地吼道:“抬进来的时候人还好好的,她还会说话喘气,就是你这庸医,给她扎了一针,把她害死了!”
林大夫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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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胡说!我下针的是涌泉穴,此处——”
“你少说这许多废话!”那中年男子甚是蛮横,大手一挥:“把这里给我围起来!”
一声令下,几个壮汉果然把门窗都紧关上了,辜月心里暗暗叫糟,自己大概是被牵连了,早知道方才就不该进来。
中年男子脸色极难看,道:“你知道你医死的人是谁么?”
林大夫叫屈:“此女不是我医死的!”
辜月隔得远,未进内堂,只隐隐看见那黄杨木椅上半躺着一个人,穿着华服,身形纤细,约莫是个少女,只是头垂在一边,耷拉着手臂,显然是没气了。
“这是宁王殿下的千金,我等奉命,千里迢迢将她从楚州接回来,送往王府。”
辜月心中一动,只听得那中年人继续道:“路上小姐偶感风寒,谁成想被你这庸医误了性命,你就等着宁王殿下跟你算账吧!”
林大夫面如土色,他实在没想到,自己行医多年,救了不少人,临到老了竟会摊上这种大事,高门显贵,一听就十分要命。
退一万步说,哪怕不是他医死的,可宁王的千金死在他的医馆里,对方追究起来,他焉能落个好?
正在他绝望之际,忽有一个清亮的少女声音打破静寂:“我看是你们想找个替死鬼吧?”
此言一出,众人俱惊,纷纷转头看过来,面对如此之多的目光,辜月并不胆怯,走上前去,低头盯着那木椅上的少女尸身,端详几眼,道:“既然是风寒,想必病情不严重,你们为何不等入城再就医?皇城里那么多医馆,杏林圣手,不比这小镇子里的大夫好?”
林大夫也反应过来了,连声附和道:“对,对,你们定是有预谋的。”
片刻的寂静后,那中年人冷笑一声:“小姐有命,要在此地就医,我等不敢不从,谁能想到这大夫把人给医死了呢?”
言下之意,就是死无对证了,他说白就是白,说黑就是黑,谁也奈何不得他。
老大夫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这是、是污蔑!你信口雌黄!”
辜月却一摊手,靠在药柜上,无所谓地道:“或许吧,宁王千金现在确实是死在了医馆里。”
一时间,所有人都忍不住看向她,那中年男子更是露出奇异的表情,斩钉截铁地道:“这就对了,人就是他治死的!”
辜月秀眉微微挑起,话锋一转:“不过,你猜宁王殿下听了你的解释,会不会放过你。”
中年男子顿时有些紧张:“你什么意思?”
辜月轻笑了起来,她半倚着那药柜,抱起手臂,娓娓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宁王在十几年前丢了一个宝贝女儿,宫门口现在还贴着皇榜,悬赏万金,谁知道他女儿流落民间多年,一朝终于找回,却是死在了家门口,宁王不知道多心痛呢。”
那中年人面色微变,辜月恍若未见,继续道:“想必那些大人物发起怒来,可不会管你这么多,我记得有个词叫什么什么来着?”
辜月弯起食指敲了敲下颔,蹙起眉尖,用她没读过书的脑子努力思索着:“是……哪里着火了,小鱼虾米也会死?”
林大夫忍不住叹气:“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对!”辜月双眸一亮,拍手道:“就是这个理!宁王会找大夫算账,也绝不会放过你们底下这些办事的人!大不了你们一起死,黄泉路上说不定还能做个伴呢!”
闻言,林大夫闭了闭眼,面露几分苦涩,险些要落下老泪来。
中年人的表情也难看极了,几番阴晴不定,显然辜月所说,也正是他的隐忧,片刻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上下打量辜月,忍不住道:“你……是这老头的孙女?倒也有几分机灵。”
不等辜月回答,他又道:“我这里有一桩好事,你若肯答应,不仅能救你爷爷,还能有一番泼天富贵。”
3. 第 3 章
第三章
中年男子名叫陈奎,是宁王府的护卫,三个月前,宁王妃病重不起,恰在这时,楚州传来消息,说宁王失散多年的千金已找到了,宁王喜出望外,当即下了令,命陈奎快马加鞭去把女儿接回来。
陈奎原以为这不是什么难差事,只是接个人而已,虽然路程有些远,一来一回也不过三两个月的事情。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宁王千金体弱,在半道得了风寒,起初只是咳嗽,陈奎并没有在意,途径某个州府时,他找了医馆给小姐治病,吃了几服药,咳嗽也好了。
陈奎见她病好,便以为万事大吉,决定照原计划赶路,尽早回京城复命,毕竟病重的王妃还等着见女儿。
也是有所顾忌,陈奎不敢耽搁太久,谁知上路没两日,小姐又病了,且比之前还要严重,服侍她的嬷嬷也病倒了,那些医馆大夫稂莠不齐,有的开这个方子,有的开那个方子,导致小姐的病越拖越重,眼看要不行了,陈奎慌了神。
最后,他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把只剩一口气的小姐带到了饮马镇的医馆,若是治活了,那当然是最好,若是治死了,就把责任推到医馆大夫身上。
可是辜月的话也提醒了陈奎,眼下王妃病重,日日盼着见女儿一面,倘若这时候他带回去的却是小姐的尸身……
陈奎的脊背一阵发寒,恐怕最后他的下场,也不会比这个大夫好到哪里去。
陈奎看着那个眼眸明亮的少女,心一横,道:“小姐四岁便走失了,流落民间多年,与幼时的样貌相差极大,十几年过去,想必就算她站在王爷和王妃面前,也是认不出来的。”
辜月秀眉轻挑:“你是想让我假扮成她?”
陈奎没料到她这么敏锐,一语就道出自己的意图,索性也不遮掩了,道:“不错,事已至此,唯有此计可解燃眉之急。”
他当然不想死,这一桩差事,陈奎自问已是竭尽全力了,既要赶路,又要治病,可实在是老天不帮他,他只能出此下策。
他看着辜月和老大夫,软硬兼施,威胁道:“宁王是当今皇上一母同胞的弟弟,权势极大,他若是追究起来,你们一家三代都不能幸免。”
林大夫霎时白了脸,眼神透出绝望之色,颤声道:“可是这孩子,她、她不是——”
“可以。”
辜月打断了他,对陈奎道:“我能假扮宁王府的小姐,你们有没有什么信物?”
见她如此爽快,陈奎心里松了一口气,语速很快地道:“有随身带着的玉佩,还有,小姐的手腕上有一块朱色的蛾眉月胎记。”
说到这里,他不由皱起了眉,玉佩好说,可是胎记又该怎么办?
辜月似是知道他的顾虑,道:“用针挑了朱砂,可以刺出来。”
陈奎的双目当即一亮,大为意外,惊异地看着辜月:“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想不到竟如此有办法。”
他拍了拍林大夫的肩,赞赏道:“你这孙女可是救了你们全家人的性命啊!”
林大夫欲言又止,嘴里直发苦,他忍不住望向辜月,嘴唇动了动,欲说什么,后者却轻轻摇首,示意他不要开口。
辜月微笑道:“爷爷,你常给人针灸,手最稳了,不如就让你来吧。”
林大夫颤声应了,用那双苍老的手,打着哆嗦取出了针包,朱砂等物。
一切准备就绪,那些护卫随从都出去了,寂静的内堂,只剩下林大夫、陈奎与辜月三人,没有人开口说话,都静静地看着那针尖,闪烁着雪亮的光,挑起了殷红的朱砂,再刺入少女雪白的皮肤,留下血一般的痕迹。
手腕处传来细密的疼痛,起初像蚊子叮咬,渐渐的,就有些难以忍受了,辜月垂下眼睫,银针的微光映入她的眼底,清透如水。
陈奎看了一阵,焦躁地来回踱步,显然做出这个决定,他并没有感到轻松。
不多时,他又过来催促:“还没好?”
“快了,快了……”
林大夫毕竟老了,被他催得十分紧张,早春的天气,竟是大汗淋漓,好在一双手还算稳,没出什么岔子。
如此费了将近两个时辰,才总算完成,一枚鲜艳的月形胎记印在少女的腕间,殷红如血。
林大夫拭汗,道:“得用冰敷一敷,消去红肿,切记,至少七日不能沾水。”
辜月点头,陈奎看过了那假胎记,啧啧称赞道:“这简直是一模一样,老大夫真是好手艺!”
林大夫对此人没什么好脸色,重重哼了一声,辜月轻抚着那枚殷红的弯月,神色若有所思。
陈奎又取了一枚玉佩,递给她,道:“这便是小姐随身带着的信物了,你拿好,千万别——你在做什么?!”
他声音都吓得变了调,却是辜月正在仔细看那小姐的手腕,凑得很近,几乎要贴上去了,那可是尸体!
这情景着实有点诡异了,陈奎这个大老粗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压低声音道:“喂,你这人……那是死人,你也太不忌讳了……”
“放心,我就是看看这胎记像不像,免得以后出了什么纰漏。”辜月终于直起身来,伸手将对方的袖子放下去,抚平整了。
陈奎信以为真:“那你看着如何?”
辜月看向他,一双眼睛清亮如琉璃,尔后笑了,道:“像,太像了,简直是一模一样。”
陈奎放了心,辜月径自从他手中拿过玉佩,翻来覆去地瞧,时不时掂两下,是块很好的玉,她一个不懂玉的人都能感觉出来,入手温润,质地清透,如羊脂一般,上面刻着麒麟纹,还有两个蝇头小字。
她问:“这是什么字?”
陈奎表情陡变:“你不认字?”
“不认识,”辜月大大方方地承认:“我一个乡野丫头,能认识几个字?”
陈奎心中瞬间后悔了,他忽然怀疑这个计划是否过于草率了……
辜月问他:“听你这意思,这位小姐流落民间以后,还过得很不错?能识文断字,知书达理?”
陈奎满心无望,整个人都木了,道:“小姐当年被人拐走,辗转卖到楚州,被一户人家收留了,那户人家家境富裕,待她也如亲生一般,自是能识字的。”
辜月随口唔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犹自举着那块玉,对着天光端详,自言自语道:“这玉应该也能卖不少钱吧?”
陈奎一听就急了:“这是信物!听说还是宫里赐下来的,你可不能拿去卖了。”
他说着,担心这没见识的小丫头真拿去卖钱,连忙伸手来夺,辜月灵巧避过,笑眯眯地道:“别急啊,哪能真卖了?我就随口一问。”
陈奎满眼不信,他真是鬼迷心窍了,刚刚还觉得这野丫头能救自己的命,如今看来,这明明是在催他的命啊!
“行了,”辜月把玉佩往怀里一揣,看了看天色,正色道:“时候不早了,我们现在出发,应该还能赶在天黑之前进城。”
“陈护卫,准备上路吧。”
“是,”陈奎嘴比脑子快,下意识应了,然后才反应过来,见鬼了似地看着辜月。
……
陈奎派了一个老嬷嬷来替辜月梳洗打扮,对方犹带着病容,想是已私底下通过气了,她并未说什么多余的话,但不知是怕还是因为病了的缘故,她替辜月穿衣裳的手有些发抖。
辜月见她如此,索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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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按住了,轻声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老嬷嬷颤颤应了一声,退到旁边,局促地交握着手,不敢直视辜月。
辜月一边系衣带,一边和她随意说着话:“嬷嬷贵姓?”
“免贵,姓徐。”
“你跟着这位小姐多久了?”
徐嬷嬷道:“从接到小姐起,我就一直服侍她,约莫有一个来月了。”
辜月又问:“她的脾性怎么样?”
徐嬷嬷斟酌着道:“小姐自是极好的。”
辜月的动作一顿,转头望向她,微微笑道:“徐嬷嬷,你我现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彼此还是坦白一些比较好,万一哪天我穿帮了……”
徐嬷嬷面色一变,急忙道:“是,这是自然,您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她说完,思索片刻,才如实道:“那位小姐有些娇气,不太好相处,不过贵人么,有些气性也是在所难免的。”
辜月唔了一声,若有所思道:“还有呢?”
“不怎么听得进劝告,”老嬷嬷说着,便皱起了眉,道:“路上她生了病,我原是劝她,和陈护卫说一说,咱们找个好医馆,养好身子再上路,可她大概是急着回京,不肯耽搁行程,最后……”
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辜月点点头,又问了一些宁王府的事情,老嬷嬷再不敢瞒她,都详尽地回答了。
等一切准备妥当,时候已不早了。
辜月并没有回去和阿奶道别,临上马车之前,她在内堂和林大夫说话:“往后我不在这里,还要麻烦您照看我阿奶了,她若问起……”
辜月想了想,道:“您就告诉她,我听人说起有我爹的消息,去找我爹了,以后会回来看她的。”
林大夫既惭愧又内疚,不敢抬头看她,闷声应道:“好,你尽管放心,你阿奶的病,我一定会替她治的……”
他说着,又想起什么,叮嘱道:“我有一孙儿在京城开医馆,叫济世堂,你若有什么难处,尽可以去那里找他们。”
老大夫终是忍不住,老泪纵横,颤颤道:“好孩子,连累你了,你的恩情,老朽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他一欠身,竟是要跪下去,辜月连忙扶住他,说了许多宽慰的话,这才劝住,外面传来敲门声,是陈奎来催了。
辜月被人簇拥着到了青篷马车前,她踩着脚踏上马车时,这才发现,原来这辆车这样高,目光轻而易举便越过饮马镇的民居房檐,望向辽阔的远方。
车帘缓缓放下,遮去了她的视线,遮去了青苔斑驳的墙根,也遮去了林大夫愧疚的面容。
辜月信得过老大夫的人品,她很清楚,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大善人,愿意趟这个浑水,当然是有她的算盘。
倘若林大夫真的被宁王怪罪,医馆闭门,阿奶就会断了药,毕竟辜月没有那样好的运气,能找到第二个可以赊账的医馆,这是其一。
其二,辜月这次救了林大夫,他必定会心存感激,往后她不在饮马镇,也会替她照看阿奶。
若说前两桩都是为了阿奶,那么最后一桩,是为她自己。
多年寄人篱下,万事都不由己,如今伯母一心想甩脱她这个包袱,即便不把她嫁给王野狗的混混儿子,也会是王野鸡,王野鸭,只要对方肯出一笔聘礼。
到了最后,辜月的价值就只剩下了两头肥猪,两只大鹅。
她没得选。
今日此去,即便事情败露了,也不过一死而已,没什么可怕的,这终究是她自己的选择。
坐在马车里,辜月摸着手里的玉佩,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起来。
既然别人可以,那她为何不能?
4. 第 4 章
第四章
皇城以东,有一朱雀街,此地高门显贵云集,出则皇亲国戚,入则官宦士人,再顺着朱雀街一直走到底,有一高门府邸,粉墙朱户,榆柳成荫,这便是宁王府了。
正是傍晚时分,天边余霞未散,忽有辚辚车马声打破了长街的寂静,紧接着,数辆青篷马车风尘仆仆而来,最后在宁王府门口停下了。
门房探身往外看了一眼,连忙伸手推身边的人:“快!快去报信,说陈护卫把小姐接回来了!”
青篷马车的帘子被人恭敬打起,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自内踏出来,微微仰起脸,望向王府的大门,夕阳余晖落在她的眉眼上,秀美而清丽。
辜月被一众仆妇下人迎入了王府,她坐在软轿里,第一回知道,原来像这样的富贵人家,即便是在自己家中,也不必走路的。
轿子很稳,辜月感觉不到一丝颠簸,轿壁上镶着的是缎料,绣了精美的花纹,这样的料子她曾见伯母拿出来过,只三尺来宽,平时压箱底藏着,每隔几个月要拿出来晒一晒,免得被虫鼠咬坏了。
辜月幼时调皮,好奇地摸过一回,还挨了伯母一通责骂。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了下来,辜月后知后觉地,生出了几分紧张情绪。
片刻后,轿帘子被人打起,她紧紧握住手中的那枚玉佩,抬起眼,对上了徐嬷嬷的视线,后者很快垂下头,提醒道:“小姐,到了。”
辜月轻吸了一口气,举步下轿,立即有一碧衫婢女上前来,轻轻扶住她,笑道:“料想小姐这几日会到,王妃娘娘是日夜都盼着,觉也睡不好,可算把您盼回来了。”
“已派人去主院那边传话,小姐路上舟车劳顿,想是辛苦了,奴婢先带您去厢房休息。”
辜月微垂了头,似是腼腆:“多谢你。”
那婢女见她神态生怯,便愈发温柔小心,引着她穿过回廊,又过两道月亮门,方才进了一座小院。
辜月被婢女们簇拥着进屋,一个年长的老嬷嬷自内室迎出来,笑道:“东西都已备好了,小姐日夜兼程,赶路辛苦,正好更衣沐浴一番,洗去尘土,好生休息。”
内室置了浴盆,旁边放着衣裳首饰等物,辜月心知,这是要验明正身了,她并未拒绝,只是面露难色,对那老嬷嬷道:“我不习惯这么多人……”
对方见她怯生生的,从善如流道:“既然如此,那就只老奴一人在旁边候着便是。”
说完,摒退了其他人,她自己退到了屏风旁,道:“小姐,快请吧。”
事已至此,别无退路,辜月轻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解下衣裳,视线扫过热气袅袅的浴盆,脑子里想起了林大夫说的话,那枚伪造的胎记七日内不可沾水。
怎么办?
心念急转,辜月的目光落定在某一处,朱漆雕花的托盘上,放着许多金玉首饰,一枚金耳钩映入她的眼帘。
辜月将那枚揣了一路的玉佩,轻轻放在托盘中,又转过身,去解衣带,眼睛余光往后侧瞥去,果不其然,那老嬷嬷被玉佩吸引了注意力,似在仔细观察。
正在这时,辜月忽然痛呼一声,老嬷嬷下意识望过来,关切询问道:“小姐,您怎么了?”
辜月蹙着眉,抬起手腕,雪白的皮肤上,赫然一道血口子,印在那殷红的月形胎记旁边。
老嬷嬷面露惊色,连忙取了帕子替辜月包住,道:“这、这怎么弄的?”
“不知道,”辜月秀眉紧皱,道:“大概是方才碰着哪儿了,我没注意……”
老嬷嬷信以为真,看了一圈,也没发现端倪,只好道:“请小姐稍待片刻,老奴去让人拿药来。”
说着,她便快步出去了,屋里很快就只剩下辜月一人,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将那枚金耳钩擦拭干净,放回托盘中。
只说那老嬷嬷出了门,取出方才那块帕子,端详了片刻,几个婢女迎上来,七嘴八舌地问:“陈嬷嬷,可瞧真切了?”
“那位真是小姐?”
“青姑姑方才又遣人来问了,着急得很。”
陈嬷嬷看了她们一眼,道:“玉佩和胎记我都看了,确是真的,你们去回了前头,让青芜赶紧给王妃传话,还有王爷和世子那边,也要派人去递信。”
“再有,让人速速去库房取一瓶金疮药来。”
……
老嬷嬷再回来的时候,辜月明显感觉到她的态度比之前更好了,带了几分恭敬的意味,道:“是下人们疏忽,才使小姐玉体有损,之后老奴自会禀告王妃,重重处罚他们。”
辜月倒是没想到这一层,立即解释道:“没关系,原本是我自己不当心,和他们不相干的。”
听了这话,老嬷嬷笑了,面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显得愈发和气可亲:“小姐心善,那便饶过她们这一回。”
辜月默默松了一口气,心知这一关或许已过去了。
老嬷嬷亲自替她上了药,正在这时,有一碧衫婢女进来,笑着道:“青姑姑那边派了人来传话,快请小姐前去与王妃相见。”
闻言,老嬷嬷忙道:“是,这便去了。”
待辜月穿戴齐整,又被引着前往主院,上了台阶,立即有人帮着打起帘子,簇拥着她入了抱厦,室内的陈设无一不精致华贵,都是辜月叫不上来名字的,亦或是从未见过的物什,她只略略扫了一眼,并没有多看。
丫鬟们捧了茶果上来,辜月今日出门早,晌午又遇着变故,一整日水米未进,肚里饿得发慌,她看着那些精致的糕点果子,没有伸手拿,只接了茶,在心里仔细揣度这位宁王妃。
据徐嬷嬷所说,宁王与王妃是少年夫妻,伉俪情深,这么多年来,府里只有王妃一人,不曾纳妾,王妃膝下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叫谢逐,已受封为世子,女儿叫谢幼姝,在十几年前就走失了,王妃为此伤心成疾,郁郁寡欢……
正在辜月思忖间,听见有人道:“王妃娘娘到了。”
下一刻,帘子就被人掀起,众多丫鬟仆妇簇拥着一妇人入内来,她身着一袭蕈紫色团花云锦阔袖华服,发髻以金簪挽起,姿容甚美,只是面色苍白,透着三分病态,似大病未愈,蛾眉轻颦,叫人从中看出些许愁意来。
这位就是宁王妃了,辜月心中想着,下意识站起来,宁王妃已快步近前来了,满眼都是急切的欣喜,辜月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被对方一把搂入怀中,哭了起来。
辜月已记不清多久没被人这样抱过了,当即僵在原地,宁王妃身上的暖意和香气袭来,将她整个人团团包住,辜月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以往过年的时候,除夕夜里,阿奶会蒸很多馒头,馒头出锅的时候,腾腾的热气混着面食的香扑面而来,瞬间便能安抚住饥肠辘辘的肚子。
辜月没忍住,偷偷地嗅了嗅,王妃身上真的很香,很暖和,明明她的手臂那么纤弱,可辜月感觉自己好像一只被拎住了后颈的猫,没有任何挣扎的力气,她手脚都软趴趴的,仿佛在不由自主地往下坠落。
她的手指很小心地捉住王妃的衣袖,迷迷瞪瞪地喊了一声:“娘?”
少女的声音极细微,还发着颤,但是宁王妃依然听见了,她的哭声略微停顿,仿佛是在整理自己的情绪,片刻后,她才放开了辜月,直起身,一双凤眸微红湿润,面上犹带着点点泪痕,望着辜月,歉然道:“娘太高兴,一时失态了。”
她说着,又用帕子拭泪,旁边一个青衣婢女见她如此,笑着道:“真真是天大的喜事,如今小姐回来了,还出落得这般标致,王妃您可算是盼得云开见月明了。”
众人纷纷附和,宁王妃很是高兴,牵着辜月的手,在旁边的软榻上坐了,细细打量着她,眼圈微红,却含着笑意,神态温柔而包容,问道:“好孩子,这一路赶回来辛苦了,肚子饿不饿?渴不渴?可要吃些东西?”
辜月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原本打的腹稿一下忘了个干净,有些无措地道:“不饿,也不渴。”
宁王妃见她这般局促,语气愈发柔和,轻拍了拍她的手,笑道:“自得了你的消息以后,娘这些日子都没吃好,你不如就陪着娘用一些饭食吧。”
辜月自是颔首应下:“好。”
宁王妃立即吩咐下人摆饭,一个丫鬟上前来,道:“王爷还未赶回来,已派人去催了。”
宁王妃听了,只道:“等他回来再另摆便是了,何必叫我们在这里饿着肚子干等?”
下人手脚麻利,很快就摆了一桌饭食,宁王妃牵着辜月落座,辜月从没在桌上看到过这么多菜,琳琅满目,摆得各有各的花样,简直叫人不知从何处下箸。
她一时没有动,怕露了怯,宁王妃恍若未觉,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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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介绍那些菜式:“不知你平日喜欢吃什么口味,这一道是八宝鸭子,府里厨子最拿手的菜,我听他们说,是把糯米、火腿和笋丁这些食材,塞到鸭肚里制成的,听着怪有意思的。”
说着,王妃给辜月夹了一筷子,眼中含笑,柔声道:“你尝尝?”
辜月这才拿起筷子,吃了起来,里面果然有糯饭,火腿咸香,笋丁脆嫩,最奇的是那鸭肉,竟没有一点骨头,嫩滑鲜美,入口即化。
辜月原本就饿得不行,实在没忍住,一连吃了三块,回过神来,才发现王妃没有动筷,而是微笑着看自己,她心中不免有些着慌,开始极力回想自己方才的举止有没有失态之处,暗暗懊恼。
但王妃并未起疑,只以为她喜欢吃那八宝鸭子,索性命人又上了一盘,笑道:“看你吃着香,娘的胃口也好了许多。”
说着,王妃也吃起来,辜月见状,这才略松了一口气,暗自警醒自己,不该忘形,另一方面,她又忍不住有些心虚。
正吃饭间,有人进来禀道:“王爷回来了。”
辜月立即放下筷子,正欲起身,王妃却轻轻按住她,笑吟吟地道:“你吃你的,你爹是没什么架子的人,不必拘礼。”
才说完,便有一个沉稳的男子声音接道:“什么架子?”
下一刻,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男人阔步踏进门来,他身形高大,穿着一袭石青色暗花锦袍,外面是银绣麒麟纹的深色罩衣,温文儒雅,仪表堂堂,双目一扫,视线便落在了辜月身上,顿住了。
“这是……姝儿?”
比起宁王妃,宁王显然更为内敛沉稳,走上前来,仔细打量着辜月,神色透出欣慰之意,连连道:“好,好,回来了就好。”
他说着,又笑着道:“当时才只有丁点高,一个奶娃娃,如今竟这般大了,姝儿这些年在外面受苦了。”
宁王妃听了这话,又难过起来,低头拭泪,见妻如此,宁王立即安抚:“眼下孩子已回来了,是天大的喜事,别伤心了。”
他又对旁边的管事使了一个眼色,后者立即会意,将屋里服侍的下人都带了出去,不多时,小厅里便只剩下宁王与宁王妃、辜月三人。
许是怕王妃难过,此后宁王与辜月交谈,都是在关心她路上累不累,亦或是下人有没有不周到的地方,半点也不问楚州的事情。
辜月都谨慎回答了,宁王妃已缓了情绪,一边给她夹菜,一边嗔怪道:“这会子你让她先吃饭,说那么多闲话做什么?”
宁王闻言便笑了:“好,好,不说了,姝儿吃饭罢。”
席间正其乐融融之际,有人进来禀道:“王爷,王妃,世子已回府了。”
宁王妃的筷子顿住,辜月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了细微的转变,宁王看了王妃一眼,道:“想是才接到消息赶回来的,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宁王妃没有接话,宁王对下人轻轻摆手,那人退了出去,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三人,宁王轻叹了一口气,对王妃道:“如今姝儿回来了,他是该来见一见妹妹的。”
辜月下意识看向王妃,她似在怔忪之中,辜月忽然想起徐嬷嬷说过的话来:王妃和世子的关系很差,甚至到了母子不相见的地步,因为当初谢幼姝走失被拐,与世子有关。
辜月起初只以为是徐嬷嬷夸大了,毕竟是母子,亲生骨肉,就算有隔阂,又能到哪里去,如今看这情形,竟是实话。
许是被宁王劝动了,宁王妃的表情缓了些许,片刻后,门帘子被打起,有一人进门来,他穿着一袭玄青绣云纹锦袍,身形挺拔修长,如松如鹤,垂首向宁王与王妃行礼,声音清冽:“孩儿见过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宁王摆了手,笑道:“都是一家人,拘什么礼?快来,见一见你妹妹。”
闻言,那人直起身,朝辜月望过来,看清楚对方的时候,辜月整个人僵住了,手里的镶银筷子险些没握住,周身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脊背上如有刺儿球滚过一遭也似。
宁王世子,怎么会是这个人?
虽然当时只是匆匆数眼,可那样一张出色的脸,辜月绝不会忘记。
是那个花十两银子买了她的冤大头!
而此时,对方显然也认出她了,一双好看的凤眼微微眯起,仔细看时,便能瞧出其中的震惊。
5. 第 5 章
第五章
空气诡异地安静了下来,谁也没有说话,宁王不知其中究竟,笑着地对谢逐道:“愣着做什么?快过来坐,和姝儿说说话,你这做兄长的,往后要好生爱护妹妹。”
谢逐只看着辜月,尾音微微上扬:“妹妹?”
辜月轻吸一口气,镇定地站起身来,向他行了一礼,轻声道:“哥哥。”
谢逐的神色似笑非笑,道:“还记得我吗?”
这话明显是一语双关,辜月心中微紧,面上却看似平静,怯怯地摇首,然后她转过脸,望向了宁王妃,神色有几分无措,仿佛是下意识的求助。
宁王妃立即拉住她的手,淡声道:“那时她才多大?都过了这么多年,如何记得你?”
“坐下来吃饭罢。”
她说完,又唤下人进来添碗筷,而辜月只是低了眼帘,长睫微垂,并不与谢逐对视。
谢逐盯着她看了片刻,方才落了座,但不知是有意无意,他就坐在了辜月的身侧。
很快,下人入内呈上碗筷,众人继续用膳,宁王妃是个细致人,见辜月似心中有事,无甚胃口,便将一个小碟放在她面前,笑道:“这是雕花梅球儿,吃起来酸酸甜甜,很是解腻,你试试吧?”
那雪白的瓷碟里,放着指头大小的梅子,已去了核,每一颗上都雕了精致的花样,裹着蜜糖,看起来晶莹剔透。
辜月吃了一粒,果然酸甜可口,十分好吃。
正在这时,谢逐似不经意地开口:“我听说楚州人嗜辛辣,不喜甜食?”
酸甜的梅子味还留在舌尖,辜月微抿了唇,轻声答道:“是,我在那里一直吃不惯,更喜欢甜的,如今想来,恐怕是因为我原本就不是楚州人。”
旁边的宁王妃面露恍然之色,道:“八宝鸭子也是甜的,难怪你喜欢,既是如此,我下回让后厨多做些甜口的菜式。”
辜月神色腼腆地道:“谢谢娘。”
谢逐见她巧妙地挡回了自己的试探,眸中流露出几分审视的意味,道:“这些年你一直在楚州,过得如何?”
辜月低垂了眉眼,答道:“还好,虽是他人檐下,有饭可食,有衣可穿。”
谢逐还欲说话,宁王忽然重重咳了一声,宁王妃猛地将筷子拍在桌上,声音巨大,杯盏叮当作响,她的嘴唇微微哆嗦着,喝道:“你不吃,就出去!”
空气寂静下来,沉闷得令人窒息,王妃面白如纸,眼圈泛着红,心口起伏,紧拉着辜月的手不住发抖,像是冷极了似的,辜月没料到她反应这般大,连忙反握住她的手,惊道:“您怎么了?”
宁王的表情一变,立即起身唤来下人:“速去把王妃的保心丸取来。”
宁王妃不说话,只死死抓住辜月的手,双目空空的,不住往下淌泪,喉中发出细碎模糊的呜咽,像是在呼唤着什么,却又喊不出来,仿佛陷入了魔怔。
辜月摸着她的手,竟是冰冷的,心里一惊,她想起从前去医馆时,见过林大夫治病,于是伸出两指,按住王妃的下颔位置,屈指用力抵了抵,如此三四次过后,王妃紧咬的牙关蓦然一松,身子软了下去,她终于哭出了声音。
“姝儿……”
原来她一直在呼唤女儿的名字,辜月怔怔地望着她,心里既酸楚,又有些莫名的羡慕。
宁王连忙抱住爱妻,神色痛惜,不住安慰道:“姝儿在呢,姝儿已回来了。”
宁王妃死死地抓住辜月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很快,有婢女匆匆取了药来,喂入王妃的口中,她方才缓过来些许,情绪也稳定了下来,只是依然紧拉着辜月的手,唯恐一放开,她就会消失。
宁王大松了一口气,亲自将宁王妃送去内堂的软榻上休息,对辜月道:“这是心病,这些年你娘日夜念着你,一想起你流落在外,她心里就难过,如今病才好些,再受不得刺激了。”
他说着,又夸辜月道:“你方才做得很好,那手法,倒像是正经大夫教过的。”
辜月心中一紧,立即解释道:“我曾经在医馆瞧见过大夫治病,照葫芦画瓢而已。”
好在宁王并未起疑心,只是让她先陪着宁王妃,末了,他又看向谢逐,皱着眉沉声道:“你随我来。”
谢逐望了母亲一眼,薄唇微抿起,父子二人出去了。
辜月心中一沉,谢逐会向宁王揭穿她吗?很显然,对方根本没相信她的话。
辜月在脑子里预想着种种后果,最坏的情况,无非是宁王得知真相,勃然大怒,把她关进大牢里,或是杀了泄恨。
不过一死而已。
想到这里,辜月心里忽地坦然起来,目光下意识落到宁王妃的脸上,她服过药之后,便已沉沉睡去了,只是手依然抓着她不肯放开。
她一阖上眼,那点强撑的精神气就卸下了,整个人看起来羸弱而清瘦,病容憔悴,像一株枯萎的花。
辜月想起宁王的话,心中五味杂陈,原来世上也有这样的父母,爱子到如此地步……
只不过老天爷从不眷顾她罢了。
有一青衣婢女拧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替王妃擦拭额头,但见辜月神色怔怔的,道:“方才把小姐吓到了吧?”
辜月回过神,认出了对方是之前拿药的婢女,她轻轻摇首,又问道:“她这样病多久了?”
“有些年头了,”婢女将帕子放入云纹白铜盆中,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一开始还没有这样严重,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王妃想不开,又大病了一场,身子骨就彻底垮了。”
辜月正欲细问,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一名略微年长的婢女进门来,恭敬道:“王爷吩咐了,小姐一路舟车劳顿,着实辛苦,且先去休息,这里有奴婢们看着。”
辜月大感意外,难道谢逐竟没有和宁王说?
她正思忖间,那婢女利索地道:“您的住处,王妃娘娘早先已安排好了,暂且住在主院的东厢房,奴婢让喜冬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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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小姐有什么需要的,可尽管吩咐她。”
她说完,一个碧衫小丫鬟从门外进来,看着十二三岁的年纪,生了一张讨喜的圆脸,她屈膝向辜月行了礼,脆生生道:“奴婢喜冬,见过小姐。”
辜月不太习惯王府的这些规矩礼仪,只略侧了身子,轻轻将自己的手从王妃手中抽出来,道:“那麻烦你带路了。”
喜冬眨了眨眼睛,抿嘴笑了:“小姐太客气了,这都是奴婢该做的。”
她提着一盏灯,领着辜月往外走,穿过庭院,上了游廊,廊下悬着数盏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
喜冬年纪小,性格活泼,辜月问她什么话,都一一回答了,她是家生子,父母都在王府做事,故而对府里的事情了如指掌,什么都能说上一嘴,也并不设防,比徐嬷嬷说得还要详细。
辜月不动声色地向她打听谢逐,喜冬想了想,道:“世子很早以前就搬去东跨院了,不常来这边,奴婢也很少见他,不过听人说,咱们世子在外面颇有名气,京师好多闺秀小姐都仰慕他呢!”
辜月故意道:“这边不是主院吗?哥哥不常来?”
喜冬打着灯笼,仔细照亮脚下的路,一边道:“是啊,王妃从前不肯见世子,渐渐的,世子也就不来了。”
“为什么?”
喜冬看了她一眼,面露犹豫之色,辜月心领神会,小声道:“你悄悄告诉我,我不和别人说。”
喜冬果然信了,也压低声音道:“这事儿府里的老人都知道,想来小姐那时年纪小,不记事,给忘了。”
喜冬是个藏不住话的,一股脑把来龙去脉都说了出来。
当年宁王妃难产,九死一生,才生下了一个女儿,便是谢幼姝,此后坏了身子,不能生育,所以王妃对这个女儿极其宠爱呵护,谢幼姝长到四五岁的时候,总爱缠着兄长,去哪里都要跟着,谢逐那时才九岁,性子跳脱,不爱带她玩,某日,谢逐出门,谢幼姝问他去哪里,谢逐烦不胜烦,随口说了一处地方便走了,谁也没想到,就这么出了事。
谢幼姝闹着要找哥哥,趁下人没注意,偷跑了出去,从此再也没回来。
“自那件事以后,王妃就对世子生了怨怼之意,从此不闻不问,”喜冬道:“最严重的时候,有整整三年不肯见他,哪怕病重了也不许世子探视,简直就像是要断了母子关系。”
辜月吃了一惊,喜冬说完这些,自觉失言,观察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道:“想必这些年,世子心里也很后悔,奴婢听说,当初小姐您失踪后,世子在院子里跪了几日几夜,水米不进,差点就没了,后来有一两年没开口和人说过话,性子也沉稳了许多。”
辜月想起那双清明锐利的凤眼,心里一时有些忐忑,她不觉得谢逐会容许她冒充自己的妹妹,可是他也没有立刻挑明,让宁王处置她,为什么?
夜色无垠,如谢逐的心思一般令人捉摸不透,有那么一瞬间,辜月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不如,趁夜跑了算了?
6.第 6 章
第六章
喜冬领着辜月到了主院东厢,里头有几人迎了出来,领头的正是之前的那个陈嬷嬷,另外三个都是小丫鬟,一个叫寻香,一个叫如意,还有一个叫拾翠,瞧着比喜冬要大一些,都穿着一色的碧衫,向辜月行礼,口称小姐。
陈嬷嬷殷勤引着辜月入了屋内,笑着道:“王妃原打算让小姐住沁园的,不过那边还未修缮好,只好委屈您先在这住几日,若有什么要用的,只管交代。”
一厅二室的厢房,进门看见墙上挂着四幅古画,上绘着梅兰竹菊,当中是一方紫檀嵌山水画座屏,旁边置了玲珑多宝架,上面陈设着各式玉石摆件,再往里,以一座青纱拢翠屏风隔开,内里便是起居坐卧之所。
寻香取来干净的衣物,要服侍辜月洗漱,却被她拒绝了:“我自己来就好。”
寻香有些无措,道:“小姐可是嫌弃奴婢服侍得不好?”
“不是,”辜月解释道:“我只是不习惯罢了。”
因为她先头也是这样的说辞,所以陈嬷嬷倒是没多心,带着寻香与喜冬等人一起退了出去,门被轻轻关上,很快,屋里就只剩下了辜月一个人,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跌坐在椅子上,终于放松下来。
辜月环顾四周,满屋子都是她叫不上来名字的东西,华丽贵气,她忽然发觉自己之前还是天真了,冒充宁王小姐这件事,似乎比她想得还要难上许多。
然事已至此,她没有回头路了。
王府的东西都是极好的,床也很软,室内备了茶水糕点,还有婢女在外面守夜,只消唤一声,想要什么都能送到手边。
可是辜月这一夜终究是没睡好。
她做了许多奇怪的噩梦,一会儿是自己的身份被谢逐当众拆穿了,宁王要杀她的头,一会儿又是宁王妃满面怒意地指责她,将她赶出了王府,辜月光着脚走在街上,春日寒夜,冻得瑟瑟发抖,她忽然看见前面有个熟悉的妇人身影,穿着粗布衣服,木簪挽了发髻,怀里抱着一个布包袱。
“娘。”
辜月唤她,那妇人的步子停了一下,辜月着急起来,又叫她:“娘!”
但是这一次,那妇人没再停顿,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明明步子迈得不快,可是辜月却怎么努力也赶不上,脚下一绊,她重重地扑倒在地,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已变成了孩童模样。
辜月猛地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前是秋香色的罗帐,上面绣着蝶戏牡丹的花纹,隔着帐子,有昏黄的烛光自外透进来。
被子不知何时已被踢开了,她的双脚露在外面,冻得发木,难怪她梦里总觉得脚冷。
待意识渐渐回笼,辜月这才想起来,自己如今身在王府,说来也怪,幼时的那些事,她已很久未曾想起来了,兴许是因为之前对着宁王妃喊了一声娘,所以夜里就真的梦见她娘了。
辜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掀起帐子,起身下了床,床幔玉钩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为外间的人所察觉,喜冬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小姐现在起么?”
辜月应了一声,很快,几个婢女便鱼贯而入,各个手里都捧着朱漆雕花托盘,训练有素地一字排开,领头的是如意,笑着道:“奴婢们伺候小姐梳妆。”
在这之前,辜月不知道,原来晨起洗漱也是一件很讲究的事情,茶汤漱口,青盐刷牙,洗手和洗脸不能用同一盆水,擦手净面的帕子都换了三条。
相比之下,她从前蹲在院墙角的缸边,舀一瓢水洗脸漱口的行径,粗糙得简直如同乡下的野驴。
寻香取了一把象牙梳子,一边替辜月梳头,一边称赞道:“小姐的头发生得可真好,握在手里满满一把,又黑又顺滑。”
“不止呢,”喜冬笑嘻嘻地接道:“咱们小姐长得也漂亮,那个词儿怎么说的,天生丽质。”
辜月抿着唇笑了笑,只当她们是善意的奉承,她并不觉得自己长得有多漂亮,也没有人告诉过她,阿奶的眼睛坏了,看不清,伯母只会骂她赔钱货,拖油瓶,可辜月是聪明的,她能从那些男人的眼里看到垂涎和欲|望,于是她利用了这一点,骗到了钱。
想起最后一次行骗的场景,辜月刚刚才扬起的嘴角又撇了下来,露出一点悻悻的表情。
“好了,”寻香收起画眉的笔,满意笑道:“小姐最适合画这样的眉,既雅致又温婉。”
辜月看向菱花镜,一时有些认不出镜中人,也或许,是因为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了自己,镜中的少女有些清瘦,表情青涩而生疏,挽着精致的发髻,眉如远山,眼如杏核,一双瞳仁幽清清的,像山中的冷泉,唇上点了些口脂,并不浓艳,却让原本寡淡如水墨般的面孔,立时生动了起来。
喜冬上前,将手中的雕花托盘放下,笑吟吟地道:“还差这个呢。”
辜月低头一看,那托盘里放着一对玉镯,色泽莹润,质地清透,哪怕她再不识货,也知道这是极珍贵的东西。
喜冬笑道:“这玉镯是王妃特意派人送来的,小姐快戴上试试吧。”
辜月面露惊讶之色,道:“这……是不是太贵重了?”
“这有什么的?”喜冬快言快语道:“您是王府的千金小姐,别说一对玉镯子了,就是把王府所有的好东西都给您,也不过分。”
正在这时,陈嬷嬷自外面进来,道:“你们伺候小姐梳洗好了么?”
“已好了,”如意笑道:“奴婢们正劝小姐戴上镯子呢。”
陈嬷嬷上前来见礼,满面笑意地对辜月道:“方才王妃遣人来了,请小姐过去用早膳。”
闻言,辜月立即起身,道:“我这就去。”
陈嬷嬷引着辜月往外走,出了门往左,顺着游廊一直走,昨天夜里太黑,辜月这才发现这院子颇大,檐角飞翘,粉墙朱阑,既雅致又大气,朱漆廊下又有各色假山石置景,绿蕉轻展,丁香微绽,人穿行其中,如入画境。
待游廊走到底,便是数方台阶,再往右拐,一个碧衫婢女正在阶旁侍弄花,见了辜月来,连忙俯身行礼,笑着道:“小姐来了,王妃早早就等着您了,快快请进。”
她一边说,一边殷勤地打起帘子,引着辜月入内,进门便看见一方落日飞霞座屏,当中设着软榻,左右各有雕花朱漆小几,上置了美人瓶,插着数枝花卉,宁王妃正坐在榻上,和一青衣婢女说话,见了辜月来,她双眸一亮,面上浮现笑意:“来了,快到娘身边来坐。”
辜月小心翼翼地挨着她坐了,宁王妃拉住她的手,笑盈盈地打量着,一迭声问道:“夜里睡得好不好?习不习惯?下面人伺候得可还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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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她用那样温和关切的眼神看着,辜月一时有些腼腆,答道:“一切都很好。”
旁边的青衣婢女笑道:“王妃心里一直挂念着,怕小姐不适应,奴婢早说了,小姐既回了府里,自是样样都好。”
见辜月看那婢女,宁王妃笑着介绍道:“这是青芜,和陈嬷嬷一样,都是跟着我陪嫁过来的,往后你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她。”
辜月这才知道,原来陈嬷嬷也是宁王妃身边的人,连忙应是。
正在这时,有下人进来,说早膳已备好了,宁王妃道:“那便传吧。”
辜月看了看,只她与王妃两人,许是看出她的疑惑,王妃解释道:“你爹上朝去了,一般得到晌午才回来。”
辜月心念一转,问道:“那哥哥呢?”
这话一出,如昨晚一般,气氛明显变了些许,青芜看了看辜月,又看向王妃,眼神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忧色。
片刻后,王妃笑了一笑,看向青芜,道:“没去东跨院请世子来用早膳么?”
闻言,青芜似松了一口气,面上也露出几分笑意,语气轻快道:“奴婢该死,原是奴婢疏忽了,这便去请世子来。”
……
相比起仆妇众多的西跨院,东跨院的下人更少,也更为安静些,青芜一连入了两道门,也没见到个能传话的活人,地上的残叶未扫,冷冷清清,庭灯犹亮着,还未熄去,显是下人轻忽懒惰。
青芜微皱了眉,过了一穿堂,才看见有两个小厮坐在石栏上,正在说话,聊得十分兴起,甚至没察觉到有人来。
直到青芜重重咳了一声,那两个小厮才转过头来,慌忙起身,整理衣袖,向她见礼,陪着笑道:“青姑姑怎么来了?”
青芜道:“王妃派我来请世子过去用膳。”
“倒是你们,”她话锋一转,皱着眉,劈脸骂道:“不在屋里伺候世子,前头连个看门的都没有,聚在这里聊天打屁闲磕牙,府里养着你们是吃干饭用的?”
两个小厮挨了骂,一个叫屈,一个急急解释道:“青姑姑有所不知,世子一贯喜清静,不叫我们近前伺候,说是看着碍眼。”
“确实碍眼,”青芜冷嗤一声:“脸上长那一对招子也无甚用处,地不会扫,灯也不会熄,赶明儿都滚出去,世子爷就更清静了。”
她说着,对身后的婢女吩咐道:“去找管事,另派几个手脚勤快的过来干活,要省心的。”
两个小厮连忙求饶,青芜却没再多看一眼,径自往内走,等穿过一道照壁,入了中庭,她抬眼望去,吓了一跳,无他,那庭前石阶下,竟跪了一溜儿人,很是壮观。
青芜走近几步,定睛一看,尽是些三五大粗的汉子,穿着王府护卫衣裳,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其中还有几个颇眼熟,青芜意外道:“陈护卫?”
其中一人转过头来,正是陈奎,只是他此时面上神色颓败,眼若死灰,表情有些恍惚,他似是认出了青芜,干裂的嘴唇动了动:“青姑娘,求你给世子求求情……”
“求情?”青芜诧异道:“你才接了小姐回府,如此大的功劳,王妃和王爷正打算赏你呢,怎么一转眼又得罪世子了?”
听了这话,陈奎的脸色一时更难看了,口中不住喃喃道:“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7.第 7 章
第七章
正在青芜一头雾水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高个的年轻护卫匆匆而来,见了她,抬手行礼,客气唤了一声:“青姑姑。”
“飞白,”青芜指着那一排人,问道:“他们这是犯什么事了?”
飞白看了一眼,道:“我也不清楚,许是触了世子的霉头吧?”
这话显然是敷衍,但青芜没再追问了,她很清楚,自己虽然是王妃身边的人,可是手也伸不到世子跟前去,那是逾矩了。
飞白匆匆穿过庭院,上了石阶,伸手叩门,过了片刻,门才从里面开了,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飞白低声向他说了一句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递过去。
那人正是谢逐,许是清晨,还没来得及出门,他并未束冠,只着了一件月白软罗松鹤纹长衫,俊美的面容上,神态懒散闲适,他转头向青芜看来,表情露出几分意外:“青姑姑怎么来了?”
青芜带了笑意,走近前去,向他福身行礼,道:“王妃派奴婢来,请世子过去用早膳。”
听了这话,谢逐更意外了:“是母亲说的?”
青芜道:“这是自然。”
谢逐一时没说话了,他站在门里,看着青芜,似在估量什么,沉吟片刻后,他才慢慢地开口道:“青姑姑也知道,如今母亲大病未愈,我做儿子的,自当尽孝,她若不见我,想必身子会好得快一些。”
青芜一时竟无言,少顷,她轻叹了一口气,劝道:“世子多虑了,昨天晚上实是意外,王妃她……”
但见谢逐面上没什么表情,反而低头去拆看那一份信笺,宽袖滑下,左手的虎口依稀印着一个牙印,青芜心中惊诧,却不敢问,只好如实对谢逐道:“其实是小姐问起了您。”
“哦?”谢逐似是没想到,他抬起眼来,剑眉轻挑:“她竟会主动问起我?”
“是,”青芜将早上的事情仔细说来,又小心劝道:“小姐已回来了,她不记得前事,与世子之间并无嫌隙,你们还是嫡亲的兄妹,世子何必介怀?”
谢逐一边看着信笺,不知看到了什么,亦或是听到青芜的话,他忽然就笑了,只是那笑意很有几分耐人寻味。
谢逐将信笺原样折起来,扫了一眼庭前跪着的护卫,又看向青芜,道:“既然如此,那我确实很不该辜负她的这一番心意了。”
……
而另一边,辜月正在与王妃说话,帘子忽被人打起,青芜自外面进来,笑道:“奴婢已亲自去传过话了,世子稍后便至。”
她说着,似想起一事,凑近宁王妃,低声耳语几句,王妃蹙起眉,神色讶异道:“竟有此事?”
“是,”青芜面露踌躇,看了辜月一眼,担忧道:“原本奴婢不该多这一句嘴,然而陈护卫他们千里迢迢护送小姐回府,这才只隔了一日,纵使有过,也不好在这个时候私下清算,传出去,恐有损世子英名。”
辜月听了这话,心中蓦然一跳,面上倒是还算平静,问道:“青姑姑,陈护卫怎么了?”
青芜如实答道:“奴婢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似乎是开罪了世子,被世子罚了。”
辜月的心往下狠狠一沉,紧接着,王妃开口道:“等他来了,我问一问便知。”
说话间,又有人进来禀道:“世子到了。”
帘子再次被人打起来,紧接着,谢逐微微低了头,踏入门内,他已换了一身鸦青色暗纹锦衣,前襟与袍角以银线绣了精致的竹叶纹,玉簪束发,整个人看起来清冷贵气,如墨竹一般挺拔雅致。
他在宁王妃面前站定,拱手施礼:“给母亲大人请安。”
宁王妃抬了抬手,道:“坐罢,就等你了。”
“是。”
谢逐直起身,目光在辜月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去,落了座,这一次,他依然坐在了辜月的身侧。
这个圆桌并不大,彼此之间的距离也更近了,辜月甚至能感觉到谢逐的衣摆自她的肩侧轻擦过,她闻到了一点轻微的香气,像是深山里的竹子,亦或是春日的草木气味。
一个男的,怎么身上还带着香?
很快,辜月就意识到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及时地把思绪拉了回来,她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下意识回望过去,便对上了那双清冷的瑞凤眼。
与昨晚不同的是,这一次,谢逐眼中不再是打量和审视,而是兴味,像是要看好戏一般。
王妃示意青芜将一碟蜜笋花放在辜月面前,开口问道:“我听说,你罚了陈奎那些人,他们昨日才回府,不知是犯了什么事情,令你如此生气?”
“一些不大不小的事,”谢逐看着辜月,淡声道:“母亲若是想知道,大可以唤他们过来问一问。”
王妃听了,面上的表情淡了些,反问道:“要绕这么大的圈子,难道你竟不能直说?”
相比起对辜月的温声细语,她对谢逐显然更为生疏冷淡,亦或是母子久未相处,彼此如陌生人一般,说话都是硬邦邦的。
气氛冷寂下来,谢逐沉默片刻,正欲开口时,辜月忽然夹了一筷子菜,放在王妃碗中,小声劝道:“哥哥做事,想必有他的道理,您先别着急。”
她竟是在为谢逐说话,后者看了她一眼,凤眸微眯。
王妃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态度有些不妥,脸色立刻缓和了下来,解释道:“我也就是问一句罢了,陈奎才立了功,短短数月之间,从京师往返楚州,星夜兼程,奔波劳累,即便他是犯了什么大错处,要罚要打,也该缓一缓,或是等王爷回来再行论断。”
“他这般私下惩戒,一旦传出去,不止寒了底下人的心,于……逐儿的名声也不好。”
听到逐儿二字,谢逐的表情似恍惚了一瞬,一时间没有说话,气氛就这么僵住了,王妃不免有些尴尬,母子疏远多年,她确实不知该如何与儿子相处,于是也沉默了。
一旁的青芜看在眼中,一边叹气,一边着急。
恰在这时,辜月忽然又夹了一筷子菜,放在谢逐碗里,看着他,轻轻柔柔地道:“我没什么见识,不过觉得娘说的话很有道理,哥哥觉得呢?”
谢逐看着那一块蜜笋花,少顷,方才开口道:“母亲教导的是,儿子明白了,此事儿子会仔细斟酌的。”
闻言,宁王妃略松了一口气:“你听得进去便好。”
一场争执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化解了,之后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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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能看出来,宁王妃对谢逐的态度好了许多,不说到母慈子孝的地步,气氛确实是更和缓了。
谢逐碗里的那块蜜笋花一直没动,他听着王妃和辜月说话,目光偶尔落在后者身上,不再是看好戏的姿态了,而是带着若有所思的意味,令辜月寒毛直竖。
好在他没有再说什么,既没有提陈奎,也没有质问辜月,直到用完了早膳,下人奉茶上来,辜月接过,才喝了一口,便听见了一声短促的笑,没什么恶意,却也绝不是好心。
她下意识抬起头,是谢逐,他看着辜月,唇角微勾,一手拈着描金细瓷的杯盖,喝了茶,漱过口,旁边的婢女捧着漱盂退下,立即又有一名婢女上前奉茶。
原来这才是能喝的茶。
辜月意识到自己闹了笑话,蓦地红了脸,端在手里的茶盏一时间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谢逐好整以暇地欣赏了一会儿,在王妃抬眼看过来之前,开口道:“这茶有些老了。”
王妃听了,道:“吃着是不大好,另换新的吧。”
说着,她便将茶放下了,辜月如释重负,也连忙把茶盏放下来,下人捧着托盘鱼贯而出,谢逐道:“我前阵儿得了些新茶,一会派人送给母亲尝尝。”
王妃应下,目光不经意扫过一处,忽然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谢逐的手上,鸦青色的宽袖下,一道牙痕隐约可见,还有点点淤紫。
辜月原本没多想,但是谢逐突然看了她一眼,淡淡答道:“原本打算救一条狗,不想竟是白眼狼,被它咬了一口。”
辜月心里一跳,陡然想起来,那个混乱的晚上,她逃跑的时候,似乎确实……在某人手上咬了一口……
意识到谢逐手上的牙印是她的,辜月当即心虚气短起来,垂着眼,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王妃一无所觉,对谢逐叮嘱道:“下次还是该当心一些。”
说完,她又对青芜道:“我记得去年宫里御赐了几盒回春玉露膏,拿来给世子用吧。”
“是。”
又说了一阵话,王妃一贯体弱,今日起得早,这时候不免露出几分疲态,谢逐看出来了,便适时提出告退,辜月也跟着离开了。
眼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处,青芜扶着王妃起身,往内室而去,过了一会儿,王妃忽然问:“阿芜,这些年,我是不是对他太苛刻了?”
青芜愣了一下,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您也不是有意的,如今一切还来得及,毕竟是亲母子,世子对您依然有孺慕之心,这些奴婢都看在眼里,您只需好生相待,一定能挽回的。”
王妃闭了闭眼,疲惫道:“我不恨他,我只是……只是无法做到不迁怒……”
“都已经过去了,”青芜努力宽慰她:“您看看小姐,现在多么懂事,她必是有所察觉,才说了那些话,您与世子之间生了隔阂,待小姐日后得知,岂不是更加自责难过?”
王妃沉默片刻,道:“你说得对,她那么懂事,可惜我不能护她一辈子,若是有一个厉害的兄长来庇护她,做她的靠山,日后方才不会被人欺负了去。”
青芜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8.第 8 章
第八章
辜月与谢逐一前一后出了门,跟在身后的喜冬问:“小姐,是先回屋么?”
辜月看着那道挺拔修长的背影,谢逐人高腿长,走得实在快,不一会便穿过中庭,上了台阶,辜月咬一咬牙,对喜冬道:“我想单独和哥哥说几句话。”
她说完,拔腿就追了上去,只留下一众下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辜月匆匆入了穿堂,却发现谢逐早已没了踪迹,再往外看去,一条大甬路,左右各有游廊,也不知通往何处,这王府实在是太大了,辜月根本无从判断谢逐的去向。
早知道就跑快一点了,正在辜月懊恼之时,斜刺里忽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找我?”
辜月冷不丁吓了一跳,定睛看去,只见穿堂当中的大理石插屏另一侧,有人正半倚在那里,身形挺拔修长,他穿了一袭鸦青色银绣暗纹锦衣,抱着双臂,朝这边看过来,面无表情。
不是谢逐是谁?
辜月心里一松,走了过去,道:“你在等我?”
虽是疑问,语气却笃定,说话间,她已走到了谢逐面前,辜月这才发现,谢逐的身量真的很高,她需要微微仰起头,才能与之对视,微亮的天光自外照进来,将他的眉骨自鼻梁往下,勾勒出流畅漂亮的线条,仿佛一挥而就的画。
谢逐居高临下地打量她,片刻后,方才开口评价道:“你的胆子确实很大。”
“我不去寻你的麻烦,你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上门来,”他慢慢地说着:“莫非是以为我真的拿你没有办法?”
辜月却道:“世子并不是拿我没有办法,您只是担心王妃罢了。”
闻言,谢逐的凤眸微微眯起,紧盯着她,辜月没有退怯,而是继续道:“我听大夫说,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王妃娘娘如今大病初愈,身子极弱,哪怕是一丁点刺激,都会使她病情反复,发作起来,就如昨晚一般。”
“倘若世子再把此事告诉她,大喜大悲,一起一落,寻常人都有可能承受不住,更何况本就有心病的王妃呢?”
谢逐的眼神微冷,辜月却逐渐镇定下来,因为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就是谢逐昨天晚上没有向宁王揭穿她的原因,他担心母亲会承受不了刺激,再次病倒。
“你一个骗子,琢磨得倒是挺多,”谢逐望着她,表情凉薄,语气讥嘲道:“也是,若非如此细心周全,又怎么能骗到银子?”
辜月也不否认,坦然道:“既然世子已查到了陈奎头上,想必也能查到我的底细,不瞒您说,其实一开始来冒充的人并不是我,我只是半道上碰到的。”
于是,她干脆把事情始末都交代了,因为即使她不说,谢逐也会去查,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谢逐听罢,不置可否,而是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是假的?陈奎已全招了,他确信自己从楚州接到的那一位,是我的亲妹妹谢幼姝,他办事不力,你蓄意冒充,追究起来,你们没一个能脱得了干系。”
辜月很冷静地反驳道:“陈奎是听宁王殿下的指示,可宁王也是从别处得来的消息,他并未亲眼验证过,这世上多的是办法,只要有一点漏洞,便可以假乱真。”
谢逐冷笑起来,道:“你的意思是,我爹的消息不可信,那我又凭什么信你?”
辜月利落地挽起衣袖,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递到谢逐面前,解释道:“我这个胎记是用针挑了朱砂刺出来的,和那位楚州来的小姐身上的胎记一模一样。”
“假的终究是假的,怎么可能和真的一模一样?”辜月道:“除非这二者都不是真的。”
她说着,抬头看向谢逐,后者微垂着眼,双眸幽深,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辜月以为他依旧不信,道:“你若不信,还有一个办法,朱砂的颜色是刺入皮肉里的,用新鲜的龙葵叶捣成汁,敷在上面,一刻钟便可以洗掉。”
“此事我自会去查,”谢逐的目光落在那枚殷红的月形痕迹上,片刻后,道:“你知道得倒是挺多。”
辜月却道:“我是骗子,骗子若是不细心周全,又怎么能骗得到人?”
这竟是把之前谢逐说过的话还给他了。
谢逐冷笑一声,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不止,我是来和世子商量的,”辜月迎着他漠然的视线,好声好气道:“事已至此,现在王妃娘娘已认下我了,她去了心病,身子渐渐好起来,与世子之间的隔阂也消了,这算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大概是被她的厚颜无耻惊到了,谢逐一时没说话,片刻后,才似笑非笑道:“好事?”
辜月一边放下衣袖,继续道:“我在府里陪着王妃娘娘,哄她开心,养好身子,至于真正的宁王小姐,世子依旧可以暗中派人寻访,等哪一日找到了她,我便立刻离开王府,绝不纠缠,您看如何?”
谢逐看着她,剑眉微微扬起,道:“你倒是真有点胆色,都这时候了,还敢和我谈条件。”
语气似有讥嘲,辜月也不生气,反而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我懂得骗人,才能不叫王妃娘娘察觉,对世子来说,也是一桩好事呀!”
“如此说来,你竟是在帮我了?”
“不敢,”辜月老老实实道:“我只是贪图这一时的富贵罢了,人活一辈子,求的不就是这个么?”
她才说完,谢逐忽然上前一步,凑近了,挺拔的身形遮去了天光,影子投落下来,将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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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整个笼罩在其中,后者吓了一跳,神色微有惊惶,下意识地往后退,身子却撞在雕花条案上,美人瓶轻晃,发出细碎的轻响,瓶中插着的花枝也被惊落花瓣,轻飘飘地散了开去。
紧接着,她听见谢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离得很近,近到她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语气却很轻,却暗含着几分威胁。
“看来你千方百计,费尽心思,也想做这宁王府的小姐,那我奉劝你一句,千万要把狐狸尾巴藏好了,免得丢了性命。”
“月牙儿。”
陡然听到这个名字,辜月心中一跳,再抬起头时,谢逐正准备离开。
“等等,”辜月忽然开口叫住他。
谢逐停下步子,辜月上前一步,从袖中摸出一枚白玉佩,正是陈奎交给她的“信物”。
她对谢逐道:“听说这个玉佩是那位小姐随身带着的,我不知它的真假,你拿去或许能有些用处。”
谢逐看了她一眼,片刻后,才伸手接过玉佩,虎口的牙印伤痕清晰可见,令辜月颇感心虚。
她望着谢逐,磨磨蹭蹭地道:“还有一件事……”
后者正在翻看那块玉佩,面上倒是没有不耐之色,吐出一个字:“说。”
她解释道:“其实那天在千佛寺的庙会,我也并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们骗的是那个男人,原本价钱都商量好了,谁知你自己突然冒了出来,问这问那,又是查红契,又是说律法的。”
谢逐抬起眼,盯着她,辜月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手指轻轻挠了挠下颔,她别开视线,很诚实地嘟囔道:“后来么……你给的实在太多了,我若不答应,岂不是要引人怀疑?”
听了这话,谢逐竟是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冷冷的,瞧得人心里瘆得慌,道:“这还怪我自己了,羊入虎口,送上门遭骗?”
辜月搓了搓手,陪着笑道:“这都是误会,都是误会,世子勿恼。”
谢逐似懒得再同她争下去,转身走了。
眼看着那道修长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处,辜月面上的腼腆笑意也逐渐褪去,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缓过神来时,才发觉自己的手心已冒了汗意。
看来,这一关暂时是安全度过了。
直到今日,她才知道自己当初和陈奎的计划是多么粗陋,好在现在有了谢逐的知情,他应该会为她遮掩纰漏,若是来日,他找回了真正的谢幼姝,辜月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逃过必死之局。
这已经比她之前预想的要好太多了。
辜月是会骗人,可是如今她才知道,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再高明的骗术也不值一提,从前总觉得,她贱命一条,死不足惜。
可真到了这关头,辜月还是想活下去。
9.第 9 章
第九章
回去的时候,喜冬她们几个还在原地候着,见了她,纷纷围上来,簇拥着辜月回了院子。
一上午无事,辜月鲜少有这样清闲的时候,从前她在伯母家,每日要做许多事,采药割草洗衣裳,或是出门替人做工,总之一刻也不能闲着,否则就要听风凉话。
王府里有许多下人,别说干活了,辜月只需要伸一伸手,婢女们便会上来听候吩咐。
辜月第一次做千金小姐,还不太能适应这种无所事事的清闲,几个婢女中,如意是最懂得察言观色的,她大概是看出来辜月的无聊,笑着提议道:“今日天气甚好,北园子的花都开了,小姐若无他事,不如过去逛一逛,赏花散心。”
左右无事,辜月答应下来,喜冬很高兴地道:“那小姐先行一步,奴婢去准备准备。”
辜月有些疑惑,看个花而已,走过去就是了,还要准备什么?
难不成还得抬个轿子去?
如意适时解释道:“奴婢们备些茶水点心之类的,小姐赏花的时候,或饿了或渴了,也能休息休息。”
辜月呆住,有些迷糊地道:“不是才吃过早饭么,难道这园子比个山头还要大?”
她平日上山采药,一整个上午,连饼子也没带一张呢,只是逛个园子看看花,还能看饿了?
听了她的话,喜冬几个皆是没忍住笑了起来,恰逢陈嬷嬷进门听见,轻斥道:“笑什么?没规矩。”
婢女们连忙垂下头,不敢造次,见她们老实了,陈嬷嬷方才转向辜月,笑着向她解释道:“小姐去了只管尽兴,旁的事情不需要多想,您若渴了累了,只消吩咐一句,底下人自会安排好,若是有哪里不妥帖的,您只管打骂,不必留情。”
辜月觉得倒没这么严重,她看得出几个婢女的笑,并没有多少恶意在里面,但见陈嬷嬷神色如此郑重,她便也答应了。
陈嬷嬷又吩咐如意道:“你先陪着小姐去罢。”
如意恭敬应下,陪着辜月出去了,室内安静下来,陈嬷嬷看着剩下三个婢女,目光渐渐变得锐利起来,几人都低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过了一会儿,陈嬷嬷才开了腔,不紧不慢道:“我原是看着你们机灵性子好,做事利索,不似旁人尖酸刁钻,才把你们安排在小姐身边的,今日一看,倒叫我十分失望,很是愧对王妃娘娘了。”
“你们都是家生子,自幼在王府里长大的,爹和老子娘也在府里做事,王妃和王爷都是性情仁厚之人,待下不薄,逢年过节皆有赏赐,从不吝啬,这样的主子,在外面打着灯笼都难找,你们过得比寻常人家的奴仆好了不止百倍,可是小姐呢?”
陈嬷嬷一个一个看过去,语气痛惜:“小姐流落在外多年,吃了许多苦,受了许多欺负,说不定过得还没有你们舒服,你们不知怜惜她,不知感念王爷王妃的恩情,如今反倒笑起小姐来了?”
寻香与拾翠皆是面露愧色,安静的空气里忽然响起一声啜泣,却是年纪最小的喜冬,已忍不住哭起来了,她一边抹泪,一边哭道:“嬷嬷,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呜……以后一定……一定好好伺候小姐呜……”
寻香也红了眼圈,向陈嬷嬷道:“嬷嬷教训得是,奴婢今日实在不该那样,请嬷嬷责罚。”
拾翠已深拜下去:“请嬷嬷责罚。”
陈嬷嬷看着她们,道:“这是头一次,责罚就算了,你们心里记着就成,不要再有下回,须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若是主子叫人看轻,外头人还能高看你们一眼不成?”
三人齐应道:“是,奴婢明白了。”
……
春日的阳光很好,确实是赏景的好时候,王府花园里的花卉众多,迎春碧桃,芍药牡丹,各式各样的,有的快谢了,有的才刚刚到花期,引来蜂飞蝶舞,很是热闹。
辜月也算是大开了一次眼界,看什么都新奇,但是因为之前出糗的缘故,她便有所克制,以免自己问出什么惹人发笑的蠢问题来。
好在如意为人细心,性情温柔,她似察觉到辜月的顾忌,便会主动解释,园中的花木草石,她都说得头头是道,如此,时间很快就打发过去了,等辜月回去,已是日上中天,主院派了人来,说王妃醒了,请她过去坐一坐。
辜月自是答应,去了主院正房,才一进门,就听见王妃的声音自内传来:“这个颜色还行,先挑出来两匹,再有那个软烟罗,过阵子就要入夏了,先预备好夏衣,多裁几身。”
“是。”
几名婢女侍立在一侧,手中都捧了各色绫罗布匹,样式不一,王妃坐在软榻上,正挑拣着,见辜月来,她面上立时有了笑意,招手道:“来,正给你挑缎子呢,看看喜欢什么样的?”
辜月的目光扫过那些布匹,一看就是极名贵的料子,她甚至都叫不上名字来,只好道:“都很漂亮。”
王妃便笑了,眉目舒展开来,眼角漾起美丽的细纹,她亲手取过一匹布,对辜月道:“这是绸,上面织了云纹暗花,喏,瞧见没有?”
辜月借着窗外的天光,果然看见上面有细密的花纹,精致整齐,王妃解释道:“因为有这暗花,故而又叫暗花绸,你摸一摸,感觉怎么样?”
她耐心得好像在哄小孩子,辜月依言照做,触感柔软,质地紧密,有些许厚度。
她实话回答了,王妃便笑道:“正是了,这种布料细密,又不那么厚实,正适合眼下这时节穿,你素日里喜欢什么颜色?”
辜月想了想,道:“紫色。”
王妃看向青芜,道:“我记得去年宫里赏下来的料子,有几匹是凤信紫的,拿过来看看。”
青芜去了,不多时回返,手里捧着几匹布,她笑道:“只找到这些,您瞧瞧?若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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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意,奴婢现让人去布庄看。”
王妃翻看着,一边道:“这缎子厚了些,提花绡倒是很不错。”
说着,又向辜月介绍什么是绡,什么是提花,她的语气不紧不慢,仔细而耐心,辜月听着听着,恍然意识到,王妃是在教导她一些生活常识。
这些理应是由母亲教给她的东西,直到如今,辜月才以另一种身份听到。
一时间,她既觉得酸楚,又心虚,辜月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她是一个卑劣的小偷,窃取了别人宝贵的东西。
似察觉到辜月的情绪不对,王妃立即停下话头,轻声道:“怎么了?可是觉得为娘啰嗦了?”
辜月连连摇首,眼圈微红,她勉力笑道:“没有,只是觉得……有娘真好。”
王妃一下顿住了,细细地望着她,眼眶也泛起了泪,片刻后,她伸手摸了摸辜月的头,很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
“娘能再见到你,实是上天垂怜,从此往后,我们母女再不分开了。”
王妃身上的暖香很好闻,辜月只悄悄地嗅了嗅,却没敢点头,心底涌起了莫大的愧疚,几乎将她整个淹没。
她昏头昏脑地想,如果王妃真是她的娘,该多好?
人性总是这样的贪婪,有了一点,就想要更多,辜月也不能幸免。
待挑好料子,王妃又亲自替辜月量身,细细叮嘱青芜道:“她正在长个子,夏衣可再宽松一些,不必太多,半寸便可,先做三套,等入了夏另裁新的,再让人打些新首饰,一样配一套,我那里还有一些好玉和南珠,你一并送过去,务必要最好的匠人做。”
青芜笑吟吟道:“是,奴婢省得了。”
正说着话,有人进来禀道:“王爷回府了。”
时值晌午,宁王已下了朝,先过来正院看王妃,见辜月也在,笑道:“你娘身子不好,你若无事,多过来陪她说说话。”
辜月应下,有下人奉茶上来,宁王接了,王妃问他:“近日可还忙?”
宁王笑答道:“我不过一闲散王爷,哪怕忙也轮不着我,仍旧是按时点卯上下朝罢了。”
他说着,又想起什么,道:“不过今日下朝,皇上叫住我,问起了姝儿的事。”
王妃皱起眉:“皇上问姝儿做什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宁王连忙将茶盏放下,温声安抚她道:“当年姝儿走失,我不是入宫去求了谕旨?皇上连夜派出禁军搜寻,如今姝儿已回来了,是该去面圣谢恩,再者,皇上是她的亲伯父,于情于理,也是要入宫拜见一二的。”
听了这话,王妃的眉头却依然不见舒展,她沉吟片刻,道:“姝儿才回来,许多事情都不懂,不如我陪着她一道入宫吧。”
“也好,”宁王又有些不放心,道:“只是你的身子怕是撑不住……”
王妃笑了:“我心里有数的。”
10.第 10 章
第十章
次日一早,王妃依旧派了人来,请谢逐过去用早膳,他才一进门,就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对,就这样……走,身子和头不要晃,稳一些,回头要慢,不能单单只转头,上半身要跟着转过来,动作幅度不能太大了。”
走近几步,谢逐才看见院子里站了一拨人,王妃坐在正中的梨花木扶手椅上,脸上带着几分笑意,正望着面前的少女。
她今日穿了一件浅杏仁黄的罗裙,头发都绾起来,别着玉簪,眉眼如画,看起来格外清丽秀美。
辜月照着王妃说的,顺势慢慢转过身,一眼就看见了台阶上的谢逐,也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竟是一直没出声。
王妃也瞧见了,微微一笑,对谢逐道:“你来了,我在教你妹妹一些礼仪规矩。”
谢逐走近几步,向她行礼问安,又看了旁边的辜月一眼,道:“母亲身子不好,还是要多多保重才是,这些小事派底下的人教导便可。”
“我怕她们教不好,”王妃扶着青芜徐徐起身,温声道:“过几日她要入宫面圣,万一出个什么纰漏,可就不好了。”
“入宫?”
“是啊,”王妃又笑着向辜月招手:“先用早膳吧,一会儿再学。”
辜月乖巧应了,走到王妃身边,抬头看了谢逐一眼,想起自己昨日那些贪心的念头,一时有些心虚,下意识别开了视线。
早膳是已备好了的,很丰盛,因辜月喜甜,王妃特意吩咐后厨备了些甜口的菜式,辜月吃着吃着,忽然问王妃道:“您为何不吃肉?”
她入府已有三日了,每天都与王妃同食,王妃会给她夹菜,介绍菜式,甚至那些菜是怎么做的,都说得出来,但是王妃自己从不吃肉,鸡鸭鱼一样不沾,只吃些清淡的素菜。
辜月观察了一阵子,终于没忍住问出了口,侍立在旁的青芜答道:“王妃礼佛多年,曾向佛祖许下愿,为求得小姐归来,此后一直茹素,不食荤腥。”
也就是说,王妃已经吃素十几年了,辜月极为震惊,单只说吃素,倒没什么,她震惊的是,王府这般富贵,山珍海味,要什么有什么,可王妃却依然过得如此清苦,仅仅只是为了她的女儿。
一时间,辜月心中闷闷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见她如此,王妃忍俊不禁,宽慰道:“只不吃荤腥罢了,又不是什么都不吃,和常人还是一样的。”
她说着,又换筷子给辜月夹了一块莲花鸭,柔声道:“你吃吧,多吃些,眼下太瘦了。”
辜月想劝一劝她,忽然又想起来什么,看了谢逐一眼,后者似有所觉,与她对视片刻,便移开了目光。
辜月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她又不是真正的谢幼姝,有什么资格开口劝说王妃呢?落在谢逐眼里,说不定还要怀疑她别有用心。
早饭过后,谢逐只略坐了坐,便告了退,辜月则是继续跟着王妃学习各项礼仪。
“我方才见你一直看你哥哥,”王妃动作轻柔地纠正她的姿势,一边道:“可是有什么事?”
辜月没想到她这般心细,矢口否认道:“没有……”
王妃含笑望着她,她生了一双完美的瑞凤眼,和谢逐一模一样,线条流畅漂亮,却不似他那般冷清锋锐,而是显得更温柔,让人想起春日和繁花,诸如此类的美好。
王妃试探道:“可是觉得他待你过于冷淡了?”
辜月不知如何回答,王妃便以为自己猜中了,轻叹一口气,道:“这应是我之过……”
她眼神微露黯然,道:“这些年,是我迁怒了他,母子疏远,想来他心中亦有怨怼,这是人之常情,你不要往心里去。”
辜月想起前几日与谢逐的对峙交谈,忍不住摇首道:“我觉得,不是您想的那样,他……哥哥心中对您一定也十分敬爱的。”
“是么?”王妃淡淡笑了一笑,低头替辜月理了理衣袖,柔声道:“总之,我们母子虽有隔阂,但你与他毕竟有兄妹情分在,手足之间互相扶持,方得长久,可明白了?”
辜月似懂非懂,王妃这话里的意思是,让她和谢逐走近些,打好关系?
她颔首应道:“是,我知道了。”
……
很快,就到了入宫这一日,辜月早早便起了,如意几个婢女围着她忙活,梳妆打扮,较往日更为仔细,恨不得把每根头发丝都捋顺了,辜月从头精致到脚,连鞋尖上的南珠都擦得亮晶晶的。
陈嬷嬷打量一番,满意地点了头:“很好,咱们小姐走出去,谁不赞个好字?”
正说着,喜冬自外头进来,道:“青姑姑来了。”
紧接着,帘子被打起来,一名青衣婢女自外而入,正是青芜,与往日不同,她神色有些许凝重,陈嬷嬷立时觉出了,道:“可是王妃那边有什么变故了?”
青芜点点头,表情不大好,道:“昨儿下雨,王妃半夜发起了热,一直没退,早上喝过药,又吐了一回,我瞧着,情状有些不好。”
辜月心里一紧,道:“娘病了吗?我去看看。”
她说着便往外走,青芜陪在她身侧,一边快速道:“王妃前阵儿才大病一场,还未好全,但是她执意要陪小姐入宫,奴婢实在担心……还请小姐劝一劝她。”
辜月听了,眉心不由紧蹙,脚下的步子也更急了。
等到了王妃的卧室,一进门,辜月就闻到了一阵清苦气味,很熟悉,她时常给阿奶熬药,知道这是什么。
即便点了灯,室内依然很暗,王妃正半倚在锦被中,一婢女服侍她喝药,听得人声,她抬起头看过来,见了辜月,美丽而苍白的面容上露出几分讶色:“你怎么过来……咳咳……”
她别过头,掩了口,摆手道:“快带姝儿出去……”
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辜月的心提了起来,几步上前,扶住她:“我听说您病了,来看看您。”
她的目光扫过那婢女捧着的碗,里面并不是药,色泽金黄清透,辜月立即蹙起眉:“这么浓的参汤?”
那婢女吓得竟跪了下去,道:“是王妃吩咐的,奴婢、奴婢……”
王妃已止了咳嗽,勉力笑道:“无妨,这是老毛病了,喝些参汤就好……你在外边坐一坐,我很快就来……”
辜月看着她,此时王妃身上再没了那种好闻的暖香了,取而代之的是药草的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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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得她心里酸酸的。
辜月冲那婢女摆了摆手,后者面露犹豫,看了青芜一眼,捧着参汤退了出去。
辜月扶着王妃,小心将她放在软枕上,王妃的身子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也挣不过她,只好轻叹道:“这身子真是没用,临到这时候,反倒拖累了你……”
辜月看出她眼里的悲伤和苦涩,岔开话题,问道:“娘这几天不是教过我好多东西了么?您觉得我学得怎么样?”
她像一个讨要夸赞的孩子,王妃不禁笑了一笑:“自然是很好的,你那么聪明,教一遍就会了。”
辜月也笑,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道:“那您觉得我自己一个人能去吗?”
王妃看着她,缓缓摇首:“宫里,和家里是不一样的,你没见过那些……”
她又咳嗽起来,辜月替她抚心口顺气,轻声道:“既然您不放心,那不如让哥哥带我去吧?”
没想到她会这么提议,王妃怔了一下,旁边的青芜也适时劝道:“这是极好的安排了,王爷要上朝,世子却是有空暇,若由他送小姐入宫,最合适不过,王妃您也可安心养病了。”
王妃却久久不语,显然是有顾虑,辜月与青芜对视一眼,低下头,耐心解释道:“您前几天不是还说,要我和哥哥互相扶持吗?”
闻言,王妃似有意动,她思索片刻,对青芜道:“那你亲自去一趟东跨院,和世子商量此事,看他答不答应,他若是答应,倒也可行。”
“只有一桩,”王妃顿了顿,叮嘱道:“让他一定要平平安安地把妹妹带回来。”
青芜应道:“是,奴婢这就去。”
……
东跨院,听松斋。
细细的雨珠自青瓦上低落,被风吹得斜斜飘入廊下,灯笼投落下昏黄的光,两个护卫正在门口值守,其中一人抱着双臂倚在廊柱边,正在和身边的人说话,见外头有人进来,两人都立时站直身子。
“青姑姑今日这么早?”
护卫看了看天色,往日用早膳也不是这个点啊。
青芜匆匆走近前,问道:“飞白,世子可起了?”
名叫飞白的护卫还没回答,另外一个快言快语道:“世子才刚睡下。”
闻言,青芜顿时紧蹙了眉:“他一宿未睡么?”
那人欲答,飞白却立即用胳膊肘轻捅了他一下,面上确实不动声色,笑着对青芜道:“不是,青姑姑是来请世子过去用早膳么?派个下人来便是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正在这时,屋里忽然传来谢逐的声音:“何事?”
青芜连忙转过身,垂首恭敬道:“奴婢青芜,见过世子。”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谢逐披着深色外裳立在那里,背着光,叫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只是语气里透出几分倦意:“青姑姑有事?”
青芜行了礼,这才道明来意:“王妃派奴婢来,想请世子帮个忙,小姐今日要入宫面圣,原本王妃打算陪着去的,只是实在不巧,她今日早起就病倒了,无奈之下,只好派奴婢前来叨扰,请世子陪同小姐一道入宫。”
谢逐听了,沉默片刻,才慢慢道:“我知道了。”
11.第 11 章
第十一章
因着下雨的缘故,天色格外晦暗,喜冬打着灯笼,陈嬷嬷陪同辜月一道出了角门,早有几辆马车在那里候着了。
见了她们来,车夫赶紧撑了伞迎过来,陈嬷嬷扶着辜月走向最前面的马车,叮嘱道:“小姐,您当心脚下。”
辜月踩着脚踏,弯腰俯身进了马车,岂料裙摆太长,她被绊了一下,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往前跌去。
正在这时,昏暗中忽有人伸出手来,稳稳地扶了她一把,辜月才免于一摔,正在她心生庆幸之际,一个熟悉的清冷声音响起:“举止如此莽撞,你也敢入宫面圣,我真该夸你一句艺高人胆大。”
是谢逐。
他说完,便已收回了手,似乎不愿意多碰辜月一下。
辜月此番有求于他,心里原是有些过意不去的,可被他这么一讥讽,她那点为数不多的反骨就冒了些茬子。
“富贵险中求,”辜月甜甜一笑,道:“我做一天和尚,也要撞一天钟。”
谢逐一时没说话,片刻后,他才淡淡道:“你的脸皮之厚,果真令我大开眼界。”
外面传来人声交谈,不多时,马车便渐渐行驶起来,辜月打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细雨霏霏,角门灯笼高悬,昏黄的微光顺着帘子缝隙钻进来,驱散了晦暗。
辜月转过头,看见了身旁的谢逐,他端坐在那里,肩背挺拔如青竹,大半个身形隐没在昏暗中,微光照亮了他的下颔处,弧度优美,随着马车缓缓驶动,那点光又很快消失了,车内再次陷入模糊不清的昏暗。
一路上,谢逐都没有开口说话,闭目养神,辜月还以为他睡着了,直到马车停下来,他才睁开眼,对辜月道:“入宫以后,谨言慎行,不要说无关的话,也不要做无关的事情,懂吗?”
辜月乖顺道:“知道了,我只跟着你,一步也不走开。”
见她这般识趣懂事,谢逐看了她一眼,转身下了马车。
……
雨势已转小,天色也渐渐亮了起来,巍峨的宫殿伫立在不远处,如一头威严的庞大巨兽,沉默地俯瞰着所有人,气势恢宏,令人心存敬畏,不敢有半点逾矩之举。
长长的白玉石阶上,一行人正缓步而来,辜月跟在谢逐旁边,另有数名宫人,替他们撑着伞,提灯引路。
穿过数道宫门,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一座殿前,领头的那个青衣太监对谢逐二人道:“皇上眼下还未散朝,请世子和小姐在此等候传唤。”
谢逐微一颔首:“有劳公公。”
“世子真是折煞奴才了,”青衣太监笑眯眯地道:“若无他事,奴才就先行告退了。”
“公公慢走。”
随着那青衣太监离开,空气很快就安静下来,辜月略带好奇地环顾四周,原来这就是皇宫,天底下最最富贵的地方,虽则宏伟气派,却也并不似她曾经想象过的那样,金砖铺地,玉石作瓦。
辜月心底不禁升起几分失望来。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辜月从没有这么无聊过,什么也不能做,就站在那,和值守的宫人干瞪眼,再看谢逐,他估计是习惯了,依旧沉稳持重,八风不动。
杵在那,跟庄稼地里的木桩子似的,辜月心里暗暗想。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明亮起来,视野也随之变得开阔,辜月动了动发酸的腿,抬头看见了远处宫殿的屋檐,是大片大片的金色,在天光下闪闪发亮。
她一下就被震住了,谢逐似有所觉,转过头,正看见辜月仰着个脖子望着远处的琉璃瓦,嘴巴微张,看起来有些傻气。
辜月实在没忍住,悄悄问谢逐:“那些都是黄金做的吗?”
谢逐:……
他本不欲回答这个蠢问题,但见少女双眸晶亮,炯炯放光,破天荒地起了些促狭心思,谢逐的唇角微勾,道:“对,都是黄金做的。”
然后,他便如愿欣赏到了辜月震惊的表情,差点忘了,这小骗子还是个财迷。
辜月已经沉浸在了黄金瓦的美丽之中,她收回前言,皇宫怎么会不漂亮呢?这也太漂亮了,倘若她走过那宫殿时,一片黄金瓦掉下来砸进她怀里,那就更好了。
正在辜月畅想的时候,有宫人过来传话,天子已经散朝了,宣他们二人觐见。
宫人引着他们行过宫道,辜月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紧张,她从前确实骗过一些人,可是骗到皇帝面前,还是头一回。
似察觉到她的情绪,谢逐微微侧头,看了过来:“皇上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其他的不必多言,明白了么?”
这倒真有些像兄长的叮嘱了,辜月的心莫名安定了几分,点头道:“我知道了。”
说话间,已到了殿前,宫人入内通传后,谢逐率先举步,辜月跟着他踏入殿内,抬头便看见一方赤金九龙匾,上面写着三个字,辜月也不认得,正中的赤漆矮榻上坐着一个人,她没细看,就随着谢逐一同拜下去。
“起来吧。”
令辜月意外的是,天子的声音很平和近人,没有什么架子,倒像是一位长辈,他问谢逐道:“你母亲身体近日如何?”
谢逐答道:“承蒙皇上挂念,宫中又专程派了御医,母亲的身体较从前已好了不少,只是近日有些小恙,不便入宫,还望皇上恕罪。”
昭庆帝听了,道:“这倒无妨,她常年病着,能少些走动,于身体也有裨益,如今女儿也寻回来了,去了这心病,往后就大好了。”
他说着,又转向辜月,道:“这就是幼姝吧,近前来让朕看看。”
辜月心中略定了定神,缓步走过去,微微抬起脸,一片明黄绣着龙纹的衣角映入眼帘,她惊讶地发现,昭庆帝并不老,看起来刚过不惑之年,只眼角有些许细纹,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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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约与宁王有几分相似,不过宁王的气质儒雅,而前者则是更具威严。
昭庆帝仔细地打量着辜月,大约常年身居高位的缘故,即便他的眼神并不锐利,也令人平添了些许紧迫感,他忽然道:“你长得不像你母亲。”
乍闻此言,辜月心中陡然一跳,下意识低下头去,正不知该不该接这句话,一旁的谢逐开口道:“她小时候便不太像母亲,如今大了,就更不像了。”
“这倒也是,”昭庆帝缓缓颔首:“记得当年上元节宫宴,你母亲抱着她入宫时,才只有一点大,不哭也不闹,甚是乖巧可爱,朕便赐了幼姝二字为名,如今一转眼,也长成大姑娘了。”
辜月没想到谢幼姝的名字竟是天子所赐,她忽然又想起那枚玉佩信物,据徐嬷嬷和陈奎说,那是宫中之物,上面还刻了谢幼姝的名字,这么看来,昭庆帝对这个侄女是挺看重的。
正在辜月思量间,又听昭庆帝问她:“朕听宁王说,你当年被带去了楚州,被一户人家收养长大的,这些年过得如何?可受了许多委屈?”
辜月心思电转,再抬起眼时,答道:“自从回了家以后,爹娘和哥哥都对我很好,从前种种困苦,想必是老天爷给我的磨炼,这么一想,就不觉得有什么委屈的了。”
似未料到她会这么回答,昭庆帝怔了一下,眼底有了些微笑意,道:“你小小年纪,竟如此豁达,这很好。”
正在这时,有宫人垂首入内,禀道:“皇上,清乐公主来了。”
昭庆帝道:“让她进来吧。”
不多时,一个身着红裳的少女踏进门来,十六七岁的年纪,容貌明艳姣好,发髻高挽,饰以金簪珠花,明珠耳珰,行动间环佩作响,活泼娇俏。
辜月想起王妃和她提过,皇后膝下有一位清乐公主,名唤容晴,十分受宠,想来就是这一位了。
“父皇,”谢容晴已近前来,福身行礼,笑盈盈道:“儿臣给父皇请安了。”
昭庆帝让她起来,又命人赐座,谢容晴这才见着谢逐在旁,双目一亮,惊喜道:“逐哥哥!你入宫怎么也不派人知会我一声?”
谢逐答道:“来时匆忙,未来得及告诉公主。”
“那好吧,原谅你这一回,”谢容晴很大方地道,她的目光又落在辜月身上,上下打量,问昭庆帝:“她就是宁皇叔那个流落在外的女儿?”
“这是幼姝,”昭庆帝道:“按辈分,你要叫她一声妹妹。”
谢容晴听了,眼里掠过一丝不以为意,嘴上却热情地唤了一声幼姝妹妹。
又说了些话,昭庆帝毕竟是一国之君,空暇时间不多,他叮嘱谢容晴道:“幼姝是初次入宫,你带着她在宫里转转,逛一逛御花园,前日南洋进贡了些新奇玩意,也可看看,若有喜欢的,带走便是。”
谢容晴应下,与谢逐辜月二人一同退了下去。
12.第 12 章
第十二章
一行人走在宫道上,一边说着话,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谢容晴在与谢逐交谈,辜月在最边上,完全被忽视了。
谢容晴说的一些东西,她也听不太懂,什么蹴鞠,诗会,什么曲水修禊,辜月一个都没听说过。
“太子哥哥说了,到时候要请逐哥哥去压轴呢。”
谢逐道:“此事太子殿下未曾与我提起过。”
谢容晴盈盈笑道:“想来过几日就会派人送贴子去府上了,我先给逐哥哥通个气儿。”
谢逐没接话,反而停下步子,看向一旁的辜月,剑眉微皱起,谢容晴也顺势望去,只见辜月正提着裙摆,低头在地上找什么。
谢逐问她:“你在做什么?”
辜月头也没抬,语气懊恼地道:“我的珍珠不见了。”
谢容晴有些好奇地问道:“什么珍珠?”
然后她目光往下,就看见了辜月的绣鞋,鞋面上绣着精致的莲花,一边缀着珍珠,另一边却空荡荡的,只留下一根线头。
辜月死活想不起来珍珠是在哪儿掉的,她对谢逐道:“我得回去找一找。”
“一颗珍珠罢了,”谢容晴似觉得好笑,有些嫌弃地道:“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还回去找?”
谁说不值钱的?辜月心道,那可是拇指头那么大的珍珠,圆润无暇,成色上佳,值好些银子了,光想想她都心疼。
但是听谢容晴这口气,大概是不会等她的,辜月便道:“不如你们先走,我自己回去找。”
谢容晴听了,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嘲道:“你当这是你家后院呢,能容你到处走?”
谢逐看着辜月,只淡淡道:“今日入宫时,你怎么和我说的?”
辜月一下想起来了,自己当时说的那一句:跟着谢逐,一步也不走开。
“好吧,”她只能妥协了。
于是一行人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辜月想起什么,又弯下腰,索性把绣鞋上仅剩的那一颗珍珠也扯下来,收入袖中,确保它不会意外“失踪”。
这一幕落在谢容晴的眼中,她露出一个受不了的表情,嫌弃地别开脸,身后的宫人们也接二连三地发出低笑,不乏嘲讽之意。
谢逐的表情倒是无甚变化,或者说,他并不在意辜月做了什么事情,只要她老老实实的就行。
经此一事,谢容晴愈发瞧不上辜月,她一贯心高气傲,又是最小的那个,凭谁都要让着她,自幼众星捧月,备受宠爱,如今不知从哪个旮旯里钻出来个比她还小的,还要叫她妹妹。
当着昭庆帝的面,谢容晴虽然百般不情愿,却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如今一看,此女简直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土包子,怎配做她清乐公主的妹妹?
若非有帝王口谕在前,谢容晴恨不得把辜月甩开二里地去,只觉得她光是站在那里,就已经令人难以忍受了。
随侍的宫人都看得出公主不喜欢这位宁王小姐,便不动声色地围上前去,渐渐的,辜月就被挤到了最后边,抬头只能看见谢逐的后脑勺。
她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自己这是被针对了,不过辜月并不在意,离谢容晴远一点儿也好,省得那位公主老是冲她翻白眼儿,两厢都自在。
辜月之前觉得宁王府的花园就已经很漂亮了,如今到了皇宫,才知道御花园更漂亮,各色假山亭台,花鸟虫鱼,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辜月还看见一只漂亮的大鸟,长得像鸡,尾巴却极长,羽毛艳丽,在天光下折射出斑斓绚丽的色泽,见了人来,它也不怕,只施施然地踱步,悠闲自在。
辜月看得走不动道,多站了一会儿,再回过神来,谢容晴一行人已经走远了,根本没有等她的意思。
辜月只好跟了上去,走近了,听见谢容晴的声音隐隐传来:“……她这样,逐哥哥不怕她丢了宁王府的脸面?往后出去,还不知要惹出多少笑话来。”
“事已至此,顺其自然。”
谢容晴提议道:“不如让她待在王府里,少出来抛头露面就是了,又或者,我派两个教养嬷嬷给她,好生规戒一番。”
“有劳你费心了,”谢逐淡淡道:“只是宫中出入多有不便,况且,家母已有打算了。”
“这有什么不便的?”谢容晴笑道:“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逐哥哥同我客气什么?”
谢逐似不欲谈论此事,岔开了话题,辜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没了珍珠以后,那根线头乱七八糟地支棱着,看起来确实不太体面。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自己这个假货,好像是有点拿不出手,那也没办法,谁叫她天生是个土包子,就算再能装,也装不出个黄金珍珠馅儿来。
着实委屈了谢逐,还有宁王妃。
想起王妃,辜月的情绪就一点点跌落下来,对御花园的美景也失了兴致,有些心不在焉,以至于有宫人过来了,她也没发现。
“太子殿下听说世子入宫,请世子过去叙话。”
“我就说太子哥哥会派人来请你吧?”谢容晴轻笑了起来,道:“他前日跟我提起,你做的文章,父皇看了都要夸,还说要同你讨教呢。”
“太子殿下谬赞了。”
谢容晴兴致勃勃道:“那我们现在就去上书房吧,正好我前阵儿写了一幅字,你帮我看看。”
她说完,又想起什么,回过头来,对辜月笑了一下,道:“上书房是宫中重地,太子和公主读书的地方,你怕是不方便去。”
说到“宫中重地”这四个字时,谢容晴有意无意地加重了语气,像是生怕辜月听不懂,不识趣地跟过去,又道:“方才父皇交代过,要本宫带你去看南洋进贡的稀罕玩意,但是眼下本宫没有空暇,这样吧,彩珠。”
她唤来一个宫婢,下巴微微扬起,吩咐道:“你带她去荣禧宫看一看,好生伺候着,别出了什么岔子。”
闻言,彩珠恭敬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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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逐的剑眉微皱,不等他说话,谢容晴便一迭声催促:“逐哥哥,我们走吧。”
她见谢逐看辜月,遂道:“你放心啦,有彩珠看着她,不会有事的,何况荣禧宫里也没人住,她在那待一天都行。”
谢容晴安排得这么妥帖到位,拒绝辜月同去的意思很明显,另一方面,太子派来传话的人,也没提到要见辜月,于情于理,谢逐都没法带上她。
辜月看出了谢逐的顾虑,很识相地道:“哥哥不必担心,我哪里都不去。”
谢逐没说话,只是看着她,辜月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也不会回去找珍珠的。”
谢逐沉默片刻,道:“记得你说过的话。”
辜月点了头,他这才与谢容晴一同离开,待人都走远了,那个叫彩珠的宫婢对辜月作了一个手势:“二小姐,请吧,奴婢带您去荣禧宫。”
辜月便跟着她往前走,一路上,彩珠都没有和她说过话,走得飞快,辜月怀疑自己稍微慢上一步,都可能会被她甩掉。
顺着御花园的宫道走了一段路,左拐进去,便是一座石雕影壁,再往里,庭中种了两株紫玉兰,眼下还未到花期,枝繁叶茂。
“这里就是荣禧宫了,”彩珠上了台阶,对辜月道:“各地上供的贡品,有皇上和皇后娘娘喜欢的,都挑选出来收藏于此殿,二小姐一会儿进去了,要小心些,千万别碰坏了。”
辜月想了想,道:“这么珍贵,那我就不进去了吧?”
她自然听得出彩珠话里的意思,也不是非想看这个什么南洋贡品,万一一个不小心,出了岔子,惹来一身骚就不划算了。
辜月虽然没什么见识,却也知道瓜田李下的道理。
彩珠听了她的话,眼里闪过轻视之色,嘴上道:“奴婢奉了公主之命,带二小姐来参观荣禧宫,二小姐既然不愿意进去,那就只能在这里等上一等了。”
闻言,辜月也不恼,四下看了一圈,问她:“有地方坐吗?”
彩珠摇头:“外头是没有的。”
“意思是说,屋里有?”辜月道:“那有劳你,帮我搬一把椅子来。”
彩珠有些不耐,语气生硬道:“各殿的东西都是归置好的,不能随意搬动。”
辜月见她如此态度,心里也有些窝火,她又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软包子,当即道:“那我要去找我哥哥了。”
这一句果然奏效,彩珠脸色一变,立即道:“等等。”
辜月回头看着她,身子已经转过一半了,仿佛下一刻就要抬脚走人,彩珠的面色几变,最后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个假笑,道:“奴婢这就去给二小姐搬椅子。”
她转身入了荣禧宫,步子迈得又急又快,脚下生风,显然是十分的气急败坏了。
辜月撇了撇嘴,觉得自己这一趟入宫,真是遭罪来了,人情冷暖她也不是没见识过,但是这皇宫里的人,似乎格外刻薄虚伪,没有人味儿。
13.第 13 章
第十三章
辜月等了一会儿,彩珠没出来,只一个小宫女搬着绣凳出来了。
她看着和喜冬差不多大,怯生生的,把绣凳放在辜月面前,喏喏道:“二小姐,您请坐。”
辜月向她道谢,小宫女连连摆手,微涨红了脸,很是腼腆内向的模样。
辜月坐下了,她也不走,就垂手候在一旁,一副听候吩咐的姿态。
辜月有点疑惑,道:“我坐着就好,你进去吧。”
小宫女却摇头,细声细气道:“彩珠姐姐说了,让奴婢服侍您。”
辜月明白了,彩珠不愿意陪她在这吹冷风,进去躲懒了,但是又怕辜月真的走了,便揪了个软包子出来盯着她。
这小姑娘看着瘦瘦弱弱的,显然是常被欺负的对象,她见辜月看自己,神色有点慌张,问道:“二小姐要、要喝点茶水吗?”
辜月本想说不用了,但是看见对方露出的手背,上面生着些红紫的冻疮,如今还是早春,天气尚未完全转暖,今日又下了雨,确实有些寒冷。
她点点头,小宫女进去了,不多时出来,端了一杯茶,辜月问她:“热的么?”
小宫女忙道:“温温的。”
辜月没接,笑道:“你拿着暖手吧。”
小宫女一怔,有点手足无措,辜月和她闲聊:“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小宫女捧着茶盏,小声答道:“奴婢叫春草,今年十三。”
“你来皇宫多久了?”
春草想了想,道:“两年多了。”
辜月有些好奇:“你们每个月会发工钱吗?”
“工钱……”春草轻轻啊了一声,道:“您说的是月钱吧?有的,三等宫女每个月发六百钱。”
“这么多,”辜月有些惊叹,从前她每日上山采药,给人做帮工,累死累活也不过赚三四百钱,不愧是皇宫。
春草腼腆一笑,她似对辜月颇有好感,话也变多了:“就是因为有月钱拿,奴婢才入宫的,还没有额外的花销,钱可以都攒起来送回家去。”
辜月有些意外,道:“你自己不留一些么?”
“没得剩,”春草摇首,声音低了下来:“我娘病了,看病吃药都指着这月钱呢。”
闻言,辜月怔住,春草小小的身子单薄而瘦削,微微弓着背,透过她,辜月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发了一阵呆,辜月的目光落在春草的手上,对方依旧捧着那盏茶,她伸手摸了摸,已经凉透了。
辜月站起来,道:“我们进去吧。”
走了两步,她想起什么,对春草道:“伸手。”
春草疑惑,但还是照做,腾出一只手来,下一刻,一颗圆润的漂亮的珍珠落在她手里,春草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辜月对她笑了笑:“拿去给你娘治病吧。”
就在方才那短短一瞬间,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倘若她还是辜月,她应该就会像春草这般,为了给母亲治病而竭尽全力,谨小慎微,任人欺凌,将自己一点一点消磨殆尽。
可她现在已经是谢幼姝了,那就不能再活成春草的样子。
春草托着那枚沉甸甸的珍珠,神色透着不敢置信:“这、这太……”
“我现在不需要这颗珍珠了,”辜月望着她,语气很温柔:“不过,我想你应该很需要它。”
春草呆住,微微红了眼眶,她飞快地跪了下去,要给辜月磕头,好在辜月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她,道:“先进去吧,外面冷。”
“是。”
……
荣禧宫内,彩珠正坐在椅子上,和几个太监说话:“你们见识过就知道了,泥巴捏的人,一股穷酸小家子气,一颗珍珠掉了也要回头去捡,还是宁王府上的小姐呢。”
一个太监啧啧道:“那也忒寒碜了些,还不如我们彩珠姑娘阔气。”
彩珠翻了一个白眼:“寒碜也就罢了,胆子还没芝麻大,连荣禧宫都不敢进来,宁肯坐在外头吹冷风,你们说招笑不招笑?还让本姑娘给她搬椅子,她也配?”
话音刚落,殿门就被推开了,众人皆回过头去,但见辜月自外头踏了进来,彩珠脸色一变,下意识要起身,半道上她想起什么,抬起的屁股硬生生又落了回去,皮笑肉不笑地道:“哟,二小姐怎么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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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你不是要在外面坐着吗?”
辜月轻笑道:“这不是看你半天没出来,以为你出什么事了,所以进来瞧瞧。”
“说起来,”她上下打量着彩珠,道:“这皇宫和我们王府就是不一样,大抵是我见识短浅了,我们王府可没有下人在主子跟前坐着的规矩。”
闻言,众人都望向彩珠,后者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她终于站了起来,辜月却不再看她了,而是环视一圈,目光扫过那些太监,笑道:“皇伯伯说,这里有些新鲜玩意儿,让我来看看。”
少女的声音清脆,不疾不徐,她学着她那位兄长的样子,下巴微微抬起些,如此便透出一点傲气来,叫人再不敢有轻视之心。
太监们面面相觑,对彩珠方才的话产生了十二分的怀疑,这也能叫小家子气?
空气静了一瞬,一个太监垂了首,陪着笑道:“是,前日南洋进贡了一些贡品,奴才这就带二小姐去瞧瞧。”
等两人走远了,彩珠还是没能回过神,她死活都想不明白,一刻钟以前,这位宁王千金还是一副畏畏缩缩、胆小怕事的样子,怎么突然间就判若两人了?
彩珠咬了咬下唇,拉过一个太监,到了角落,低声叮嘱了什么,那太监面露犹豫之色:“这……这不太好吧?”
……
上书房。
空气幽静,炉中点着香,轻缓地缭绕而出,窗下两人相对而坐,正在执子对弈,谢容晴坐在一旁,支着头看,指着棋盘上的一处,道:“我觉得下这里不错。”
左边的青年男子敲了敲她的手,道:“观棋不语。”
说话的人正是太子谢詹,谢容晴吐了吐舌头,显然不大服气,谢逐落了子,又看了一眼帘外,谢詹似有察觉,对他道:“已派人去荣禧宫请令妹了,想必很快就到。”
谢逐微笑了笑:“有劳殿下费心了。”
说话间,外间有宫人进来,隔着帘子禀道:“太子殿下,荣禧宫那边出了点事情。”
这话一出,谢逐落子的动作停住,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谢詹问:“出了什么事情?”
“听说是……失窃了。”
14.第 14 章
第十四章
荣禧宫中藏物甚多,奇珍异物,古玩字画,皆是上乘精品,其中有一方九龙吐珠盘,纯金所造,栩栩如生,每一条龙口中都衔着金珠,倘若往盘中注入清水,便会发出龙吟之声,龙口大张,金珠随之坠落。
这一方九龙吐珠盘深得昭庆帝喜爱,偶尔还要拿出来赏玩一番,但是现在,龙口里却无故少了一枚金珠。
“那你们现在的意思是,我偷了这颗黄金珠?”
辜月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太监们都低下头,一个陪着笑,解释道:“二小姐言重了,奴才们怎敢疑心您?只是……”
“只是所有人身上都搜过了,没有金珠,”彩珠接了话,看着辜月,语气有些微妙地道:“大伙儿个个都是清白的,福公公说了,在二小姐来荣禧宫之前,那九颗金珠还好好儿的,一颗不少。”
一个太监喏喏道:“是,是,荣禧宫的东西都记录在册,每日早晚要清点一遍,不容有失,奴才们从不敢疏忽。”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辜月冷声道:“想必你们也要在我身上搜一搜,才好证明我的清白了?”
彩珠笑了一下:“您不愿意的话,也无妨,您是宁王府的小姐,纵使拿了,皇上也不会追究的,只是咱们底下人,得把这事情算清楚了,不能平白无故背了黑锅不是?”
她话音才落,外面便传来一声低喝:“放肆!”
彩珠脸色一变,众人俱惊,纷纷回头,只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自门外进来,被簇拥在前的,正是太子谢詹,谢逐与谢容晴也在。
太子看着彩珠,沉声斥道:“你一介小小宫婢,竟敢在这里搬弄是非,谁给你的胆子?!”
彩珠吓了一跳,扑通跪下去,惊慌道:“殿下饶命,奴婢没有。”
谢容晴见自己的贴身宫女被骂了,下意识帮腔道:“事情还没弄清楚,太子哥哥怎地就骂起来了?彩珠向来温顺可靠,不是爱生事的人,这其中必有隐情。”
太子看了她一眼,目光有些锐利:“你也住口。”
谢容晴委屈地撅起嘴,又狠狠横了辜月一眼,不情不愿地别过头去。
太子看向辜月,表情缓了些,温声道:“宫人刁钻,出言无状,有冒犯之处,还望幼姝妹妹不要往心里去,稍后孤会派人重重惩处他们。”
辜月听了,却道:“不查个清楚吗?”
太子微微一笑:“不必了,孤当然是相信幼姝妹妹的,你是宁王府的千金小姐,岂会做出此等行径?”
“若我不是宁王府小姐呢?”辜月反问道:“在这之前,太子殿下都没有见过我,谈何相信?不过是看在宁王府的份上,给几分体面罢了。”
太子有些哑然,他身居高位,还从没有被人如此咄咄质问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谢容晴哪里忍得了?十分生气地道:“大胆!你怎么敢这么和太子哥哥说话?”
太子抬手制止她,也不见动怒,反而好脾气地问辜月:“那你待要如何?”
辜月很坦然地道:“我要清白,而非遮掩了事。”
“清白?”谢容晴怒极反笑:“这里头人人都清白,那就只有你是不清白的!本宫就不该让彩珠带你来这里,一副寒酸样儿,连鞋子上的珍珠掉了都舍不得,进了这荣禧宫,岂不是两眼放光,恨不得全搂回去?”
“容晴!”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谢逐,忽然向太子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还请太子殿下彻查此事,还舍妹一个清白。”
此言一出,众人皆看向他,静了片刻,太子缓缓点头:“好,那就查,来人。”
几个宫人应声上前,太子指着荣禧宫那些太监宫女,道:“先把他们都带下去,仔细搜身,不要漏掉任何疑处。”
人都被带下去了,殿内一下子就空了下来,谢容晴坐在太子身边,姣好明艳的面容上笼了一层寒霜,因为彩珠也被带走了,她怒火中烧,不时朝辜月飞眼刀子,若是眼神能杀人,辜月只怕早就死了几万遍了。
谢逐低声问辜月:“你来的时候,见过那九龙吐珠盘吗?”
“见过,”辜月道:“他们还给我演示了,往盘中注水,龙口就会吐珠。”
她当时在那里站了挺久,一方面觉得这个玩意很新奇,会自己动,一方面她是被那灿灿黄金吸引了,走不动道。
“九珠俱在?”
辜月点点头,谢逐看向太子:“这么短的时间,若是真为人所窃,应该也来不及传递出去。”
太子皱着眉,道:“荣禧宫门口有守卫,看管甚严,每日进出的宫人都需搜身,以防夹带,那金珠要么在贼人身上,要么就还在这宫殿里。”
说完,他又命人四下搜索,几乎把整个宫殿都翻过来了,依旧一无所获,这时候,去搜身的人也回来了,恭敬禀道:“殿下,所有人都一一搜过了,并未发现金珠。”
太子问他:“没有疏漏?”
“绝无疏漏。”
“怎么没有疏漏?”谢容晴忽然开口,斜了辜月一眼,道:“这里不是还有一个人没搜?”
太子似有点头痛,轻斥道:“你少说一句。”
辜月站了起来,语气坦荡道:“那就来搜。”
“你们都听到了?”谢容晴示意左右,道:“这可是她自己说的。”
太子不语,在他看来,事情完全不必走到这个地步,正如辜月说的,他之前出言维护,并不是因为真的相信辜月,他们二人从未见过面,又谈何信任?不过是为了宁王府的体面罢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偏偏辜月不领情,坚持要证清白。
一旦搜了她的身,不论结果如何,这件事传出去,传到昭庆帝耳中,都是极不妥的,太子已经能想象到父皇要如何训诫他了,一时间心烦意乱。
正在场面僵持住的时候,有宫人快步进来,禀道:“太子殿下,有一荣禧宫的宫女说要揭发。”
这可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太子双目一亮,道:“快传。”
不多时,一个瘦瘦小小的宫女被带了进来,辜月一怔,那人正是春草。
她看起来有些害怕,小脸煞白,身子轻轻打着颤,进来就跪下了:“奴、奴婢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公主殿下……”
太子声音温和道:“孤听说你有事要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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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
“是……”春草神色惶恐,她跪在地上,那双生了冻疮的手指,不住地绞着,她努力吞咽了一下,小声道:“奴、奴婢要揭发——”
她的声音太细,听不真切,谢容晴有些不耐地打断她:“你就直接说,金珠到底是谁偷的?”
春草吓得瑟缩起来,嗫嚅道:“奴婢不知……”
“哈!”谢容晴显然是觉得可笑:“你不知道,那你跑来揭发什么?”
太子的面上也闪过几分失望,一旁的谢逐却道:“殿下莫急,事已至此,不妨先听听她要说什么。”
他说完,对春草笑了一笑,语气是难得的温煦,道:“你继续说罢,太子殿下必会明察秋毫。”
“不错,”太子也定下心,道:“你且说来。”
闻言,春草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道:“启禀殿下,奴婢在荣禧宫做事,已有一年了,奴、奴婢要揭发荣禧宫的所有太监,他们私自偷窃宫中藏物,避开守卫搜索,带出去换钱。”
太子的脸色沉了下来:“竟有此事?”
“奴婢所言,绝无虚假,”春草道:“荣禧宫中的宝物众多,且都是皇上和皇后喜爱的,他们不敢做得太明目张胆,便会掰一些边角料下来,或是东珠,或是玉扣,奴婢发现过几次,却畏于管事太监的威势,不敢声张。”
谢容晴狐疑道:“那你今日怎么想起来说了?”
春草小心朝辜月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喏喏道:“奴婢只是觉得,他们既然有法子偷别的东西,那、那肯定也有法子偷金珠……”
荣禧宫的太监们又都被传了回来,和之前不同,这次他们是真的怕了,一个个跪在地上,面如土色,鹌鹑也似。
太子的目光逡巡而过,怒意引而未发,冷声道:“孤竟不知,荣禧宫何时成了鼠窝了,前头的事暂且不问,只说今日,那颗金珠,究竟是谁拿的?藏到了何处?”
殿内鸦雀无声,无人敢言语,辜月看着那群太监,忽然想起什么,对太子道:“我有一个办法。”
“什么?”
“我曾经听说民间有游手闲汉,窃物时会将赃物藏于腹中,”她问旁边的宫人:“不知宫中可有蓖麻油?”
此言一出,那几个太监的脸色登时剧变,抖如筛糠,如此情态,明眼人一看便知说中了,谢容晴还没想明白,太子已沉了脸色。
谢逐忽然冷笑道:“其实不必这么麻烦,依我看,将这几人推出去,开膛剖腹,其物自现。”
“殿下饶命!”一个太监急急磕头,道:“不是奴才拿的,是、是德福!”
那个叫德福的太监也吓得面无人色,冷汗涔涔,道:“不是……不,金珠虽然是我拿的,可、可我也是听了公主的吩咐啊!”
“你在放什么狗屁?!”谢容晴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睁圆眼睛:“本宫何时让你做这种龌蹉之事?”
“不不,”德福急忙改口:“不是公主,是公主身边的大宫女,是彩珠说的!”
“她说、说公主殿下讨厌二小姐,所以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谢容晴的脸一下就绿了。
15.第 15 章
第十五章
原本不是什么大事,最后却闹到这个地步,还牵扯到了清乐公主,属实有些难看了。
太子殿下的脸色也很难看。
“我从没有让彩珠去做这种事,”谢容晴委屈极了:“太子哥哥,逐哥哥,你们信我。”
太子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叹了一口气,道:“你虽没有亲自授意,可她是你身边的大宫女,在旁人眼中,她做什么,如同你做什么,她说什么,如同你说什么,谁会去细究?你自幼在宫中长大,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
“此等跋扈刁奴,非一朝一夕养成的,她打着你的旗号,狐假虎威,背地里不知做了多少腌臜之事,你还觉得她温顺可靠,依孤看,你身边这些奴才确实该好好整顿了。”
这一番话令谢容晴哑口无言,她当然知道这些道理,可她素来骄纵惯了,周围的人都捧着她,那些下人偶尔张扬,在她面前也是老实乖顺的,正如彩珠,极会察言观色,事事都办得称心,有些跋扈也无伤大雅,她清乐公主身边养的狗,合该比别人高一等,这是她给的体面。
谢容晴根本不在乎这些奴才咬了谁,可今日伤着她的体面了,叫她在太子哥哥和逐哥哥面前这般难堪。
再看神色惊慌的彩珠,谢容晴只觉得其面目可憎,顿时怒从心头起,劈手就是一巴掌:“贱婢!你干的好事!”
彩珠尖叫出声,捂着脸痛哭,全然不见之前的得意张扬。
她从前不是没干过这样的事,都是公主讨厌的人,那些人吃了闷亏,并不敢得罪公主,看他们出丑,公主也高兴,岂料今日阴沟里翻了船,彩珠原以为这宁王府的小姐是个软包子,不想现在才发现,竟是个铁疙瘩。
眼看大祸临头,彩珠哭泣着拼命求饶,只希望她的主子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过她这一回,然而对方的态度却告诉她,这次恐怕是逃不过去了。
纵使谢容晴再如何不愿意,这件事终究还是传到了昭庆帝耳中,得知辜月受此无妄之灾,帝王十分震怒,把谢容晴狠狠训斥了一番。
谢容晴向来受宠,何时受过这种委屈?又不是她指使的,下人犯下的事,怎能怪在她头上?于是不免哭哭啼啼,如此又惊动了在坤宁宫的皇后,皇后特意赶来为女儿说情。
昭庆帝正在气头上,连带着她也受了几句申斥,谢容晴意识到事态严重,终于是老实了。
最后的结果是,谢容晴挨了好一通训骂,禁足三日,身边的宫女太监全部撤换下去,还要向辜月赔礼道歉。
为了安抚辜月,昭庆帝赏下了许多东西,除此之外,皇后与太子也分别给了赏赐,显然是有补偿的意思在里面。
临离宫时,太子亲自相送,辜月一直没见到春草,问起荣禧宫的宫人时,太子语气淡淡道:“这些奴才胆大妄为,按宫中规矩,都要尽数打杀了,以儆效尤。”
辜月心里一紧:“那春草呢?偷东西的是那些太监,与她无关。”
“春草?”太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个小宫女?”
他笑了笑,道:“她揭发有功,自该好生嘉奖,你不必担心,孤会派人将她调去别处当差的。”
辜月点点头,她看着太子面上的笑,想起对方刚才那句轻飘飘的打杀,隐约有一种感觉,倘若她不提起春草,那个小姑娘恐怕也在其列。
……
离开皇宫时,已是晌午了。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辜月有点疲惫,今天起了一个大早,入宫后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一波三折,简直比她干一天的体力活还累。
一直紧绷的精神渐渐松懈下来,辜月也没有说话的力气了,脑子放空,盯着马车帘子发呆,魂游天外时,忽听身旁的谢逐问她:“那个小宫女为何会帮你?”
辜月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对方:“什么?”
谢逐道:“她既清楚那些太监的底细,还能在荣禧宫当一年的差,想必是个能忍之人,揭发同职于她而言,弊大于利,一旦传出去,免不了会遭人排挤针对,若无意外,往后她在宫中,恐怕是难以立足了。”
“那怎么办?”辜月没想到还有这一层,顿时坐直了,急道:“她帮了我,丢了差事不说,自己反而受累了。”
“放心,”谢逐不紧不慢地道:“我已和太子提过此事,太子说了,会将她调去东宫当差。”
闻言,辜月大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想起那个怯怯的瘦弱女孩儿,辜月道:“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帮我,或许是因为,我给了她一粒珍珠吧?”
“珍珠?”
辜月随手拉起裙摆,把脚伸出来,露出绣着莲花的鞋面:“哝,我把剩下的那一粒珍珠给她了。”
谢逐只看了一眼,便立即移开目光,辜月并未察觉,只继续道:“春草同我说过,她娘生病,她入宫赚的工钱都拿回家治病了,我想着,那颗珍珠……你那是什么眼神?”
“没什么,”谢逐的剑眉轻挑:“只是有些意外罢了,你这般爱财,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宫女,出手却如此阔绰,当初为何又要谋我十两银子……”
他的语气懒慢,一双凤眼看着辜月,后者顿时心虚起来,少女的耳根泛起些红,渐渐又蔓延到脸颊上,像宣纸上晕开的粉桃花。
辜月轻咬下唇,问他:“刚刚在荣禧宫的时候,那些人说我偷了金珠,你是不是也在心里怀疑我?”
谢逐看着她,没有立即说话,似在斟酌,但这无疑也是一种回答。
少女清丽秀美的脸庞上,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转为苍白,她的嘴唇微动了动,瑟瑟如寒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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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花瓣轻颤,有些可爱甚至可怜了。
“我……我虽然骗过人,但是我从没有偷过东西。”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辜月忽然觉得很委屈,她竭力稳住表情,长睫颤动,嘴角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下轻撇。
她道:“我从不偷东西。”
她仿佛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只好又可怜地重复了一遍。
当看见那双澄澈灵动的眸中泛起水光时,谢逐终于忍不住动容,略微坐直身子,道:“我知道了。”
他顿了一下,低声道:“今日疑心你,是我不对。”
“下次不会了。”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辜月忽然更想哭了,她眨了一下眼,在眼泪掉下来之前,抬起手重重抹去,鼻音有些重,瓮声瓮气道:“不怪你。”
她勉强牵起嘴角,道:“今日换作是我,也不会相信一个……骗子的。”
“如果可以,我也不愿意去骗人。”辜月很小声地咕哝道:“我也想堂堂正正地做一个好人……”
谢逐看着她,迟疑道:“我听陈奎说,你家中开了医馆,祖父是大夫,家境似乎……不错?”
辜月沉默了一下,才道:“那不是我家,是我骗了陈奎。”
谢逐:……
“我也没法子了,”辜月的双眸微红,犹带湿意,有些怯怯地看着他,道:“我那天是去医馆卖药材的,碰巧撞见他要讹林大夫,非说他治死了宁王千金,还要拿他问罪,林大夫替我阿奶治病,还让我赊账买药,若是他被抓走了,我阿奶的病怎么办?”
听她说完,谢逐点点头,问:“你爹娘呢?”
“我没爹娘,”辜月抠了抠手指,眼帘微垂,道:“我爹失踪了好多年,说是去做买卖,一直没回来,我娘等不到他,又受不了伯母的刻薄和闲话,后来……也走了。”
“阿奶得了病,伯母是个算盘成精的,金钩儿都别想从她身上钩出一个铜板来,我再不管阿奶,谁来管她?”
“当然了,”辜月小声道:“我知道骗人是不对的,你放心,我以后一定想办法把那十两银子还给你。”
谢逐没说话了,他看着辜月,过了一会儿,才道:“还钱倒不必了,我不缺这十两银子,你若拿着它有用,那最好不过。”
“只是有一桩,”谢逐郑重告诫道:“从此以后,不许再骗人了。”
似是没想到他会说这个,辜月微露惊愕之色,片刻后,忽然笑了,少女眉目如画,乍一笑起来,如春花般绚烂动人。
谢逐的眸中闪过不解:“笑什么?”
辜月眉眼微弯,道:“我发现,哥哥你其实是个好人。”
谢逐:……
他别过眼,从鼻腔发出一声轻笑:“这便算好人了么?那你的认知未免太草率了些。”
16.第 16 章
第十六章
辜月回到王府时,午时已过了,她饿得前胸贴后背,好在如意早有准备,已贴心地摆好饭菜,只等她回来。
辜月入了座,问起王妃的情况,如意一边替她布菜,一边道:“奴婢听说您早上走了后,王妃好歹喝了几口药,只是依旧没吃什么东西,似乎胃口不太好。”
辜月有些担忧,道:“我一会儿去瞧瞧她。”
她匆匆用过饭,茶也来不及喝,便去了主院,才到门口,看见几个婢女正候在那里,屋里传来说话之声。
婢女们见了她,立即福身行礼,辜月问道:“是王爷回来了么?”
因担心王妃,她甚至忘了对宁王的称呼,好在那婢女并未察觉,只回道:“是,王爷才回府,带着宫里的太医来了,眼下正在为王妃看诊呢。”
辜月打起帘子进屋,转过一道屏风,便看见王妃坐在软榻上,身旁是宁王,似听见动静,王妃抬眼朝这边望来,瞧见辜月,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一个轻浅的笑,宁王亦笑道:“姝儿回来了。”
遂招呼辜月过去坐下,王妃柔声问道:“用饭了不曾?入宫这一趟可还顺利?”
“吃过了,”辜月顿了一下,道:“我一切都好,您身子怎么样了?”
她看见桌案旁坐着一个陌生男子,身着石青色衣袍,正低头写着什么,这想必就是宫里派来的太医了,那人竟意外的年轻,瞧着弱冠之年,容貌清隽俊俏,令人见了便心生好感。
好看是好看,就是年纪也太轻了些,辜月心里起了嘀咕,有点怀疑这人的医术。
“这位是宋太医,”宁王见她打量那人,介绍道:“宫里特意派来为你娘看病的。”
王妃无奈一笑,道:“我早上吃过药,觉得已好了不少,倒难为他专程跑一趟了。”
“王妃言重了,”那年轻的太医搁下笔,吹了吹纸上的新墨,道:“病痛无小事,何况您久染沉疴,身体比寻常人更弱,所以才更要重视才行。”
他说话不疾不徐,莫名给人一种信服感,辜月对他的印象好了不少,开口问道:“宋太医,我娘的病情如何?这是方子吗?”
“嗯,”宋太医解释道:“百病生于气,王妃从前忧思过甚,气机郁结,忧悲伤肺,五脏六腑皆有损伤,需要安心定神,细细调养,前阵子是好了不少,如今又复发,好在不算严重,照我开的这方子,先吃上三日。”
他递过来的方子,辜月看了一眼,她虽然没读过书,却认得草药的名字,那上面写了石斛,人参一类的药材,确实都是有安神功效的,不过……
她指着其中一行道:“我记得五味子和山茱萸似乎是明目的?”
“是,想不到小姐也懂医术,”宋太医略显意外,看了她一眼,笑道:“王妃有见风流泪的毛病,乃是肝肾阴虚引起的,我添的这两味药,有滋补肝肾、养血明目之功效。”
说着,他又叮嘱了一些饮食宜忌,着重强调让王妃安心静养,切勿忧思伤神,这才提了告辞,宁王让青芜送他出去了。
王妃则是拉着辜月,细细问她入宫一行,可遇到了什么事情,有没有人为难她,辜月都挑拣着答了,刻意略过荣禧宫发生的事情,又聊了几句,王妃面上露出些许疲色来,宁王见状,连忙哄她去里间休息。
青芜自屋外进来,俯身在辜月耳边说了一句话,两人便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站在廊庑上说话。
那位宋太医竟还没有离开,见了辜月来,向她拱手做礼,辜月问道:“听青姑姑说,太医还另有嘱咐?”
“唔,是这样的,”宋太医道:“王妃的心病皆因小姐而起,如今小姐回来,于王妃而言,已是一味良药,不过还有一桩事,希望小姐能劝劝王妃。”
辜月望着他:“您说。”
“王妃病了多年,身体根基太弱,实在不宜茹素,”宋太医无奈道:“我爹从前专为宁王妃请脉看诊的,也曾劝过,只是王妃不听,即便是寻常人病了一场,也要吃些鱼肉鸡汤来进补,补脾益气,身体健壮了,病安从来?”
闻言,辜月了然,颔首道:“您说得是,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劝劝她的。”
听她这般说,宋太医便放了心,拱一拱手,这才离开了。
“小姐如何打算?”青芜看向辜月,道:“王妃吃素近十年了,前头她病得最严重的时候,太医也这般说过的,可王爷费尽口舌,也没能劝她改变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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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闻言,辜月也觉得棘手,踌躇道:“我……先试一试吧。”
话虽如此,她心里也没底,王妃吃素,是为了她的女儿,可她又不是真正的谢幼姝,有什么资格劝她?
……
东跨院,听松斋,石阶上水迹未干,苔痕新绿。
宋鹤眠懒散倚在紫檀雕花的圈椅上,没个正形,方才在主院为王妃诊脉的正经姿态荡然无存,倘若辜月在这里,见了恐怕要直呼庸医了。
宋鹤眠端着茶盏喝了一口,喟叹道:“你这茶倒是很不错。”
谢逐回府后,已换了一身常服,他正低头看手里的书卷,闻言,唤了一声:“飞白。”
飞白自外面进来,谢逐指了指宋鹤眠,道:“峨眉白芽,宋太医走的时候,给他拿上。”
“这连吃带拿的,怎么好意思,”宋鹤眠干咳一声,又转向年轻护卫,笑眯眯道:“飞白,有劳你了,多拿一盒,我回去孝敬我爹。”
飞白低声道:“世子,这茶已没了,您前几天吩咐过,尽数送去王妃那了。”
被他这一提醒,谢逐才想起来这事,遂道:“那就给宋太医多泡两盏吧。”
眼见茶叶拿不成了,宋鹤眠面露几许遗憾,又问他:“你最近情况如何?我给你开的药吃了,夜里还睡得着吗?”
谢逐道:“吃了,无甚用处。”
宋鹤眠嘶了一声,皱起眉头:“不应该啊,难道方子有错?明明上次还有效果来着,其中有几味药我还加重了些。”
他思索着,又上下打量谢逐,正色问道:“你有多久没睡了?”
谢逐沉默,宋鹤眠面露震惊:“不会一直没睡吧?”
“那倒没有,”谢逐想了想,道:“前天夜里睡了两个时辰,今晨原本是打算睡的,谁知临时要入宫去,刚刚才回来。”
宋鹤眠掐指一算,倒吸一口凉气,道:“十八个时辰!谢逐,我不如拿把铁锹,就地挖坑把你埋了算了。”
谢逐皱了一下眉,道:“倒也没这么严重。”
宋鹤眠冷笑:“你这句话简直是在侮辱一个大夫。”
谢逐微感惊讶:“这么严重?”
宋鹤眠险些被他气死。
17.第 17 章
第十七章
因着王妃病了,没什么胃口,辜月下午去了一趟后厨,宁王府不愧是大户人家,厨房里食材众多,眼花缭乱,辜月甚至叫不上名字来,最后她花了一个多时辰,做了几个菜,又熬了一盅鸡汤。
傍晚时分,她和如意带着食盒去了主院,青芜迎她进去,轻声道:“王妃才醒,刚吃了药,小姐来得正好。”
屋里氤氲着清苦的药味,王妃倚在软榻上,见了辜月,便招手让她过去,微笑道:“正和青芜问起你呢,可巧你就来了。”
辜月问她:“您好些了吗?”
王妃轻轻抚着她的发丝,声音依旧虚弱,却道:“睡了一觉,已好多了。”
这话显然是在哄她,辜月面露忧色:“我听说,您一整日未吃东西了,所以我去后厨做了一些吃的。”
如意适时上前一步,将手里的赤漆食盒放下,从里面捧出几个碗来,两碟小菜,一碗清粥,俱是十分清淡的家常菜式,很适合病人吃。
最后,她又捧出了一个青瓷小盅,小心打开,霎时间,香气扑鼻而来。
随侍在旁的青芜笑道:“小姐真真是好手艺,这香味儿,奴婢闻着都犯馋了呢。”
王妃也笑了,满目都是柔和与欣慰,道:“让你费心了,后厨东西杂乱,没伤着哪儿吧?”
“没有,”辜月摇首,劝道:“您尝尝?”
青芜立即动手,亲自舀了一碗汤,送到王妃面前,鸡汤清亮澄澈,上面几乎没什么油花,显然是有人细心地撇去了,鲜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王妃面露迟疑:“这是什么汤?”
青芜看了辜月一眼,后者只好如实答道:“是鸡汤。”
王妃犹豫片刻,终于拿起了勺子,临到嘴边,她还是放下了。
“好孩子,你有心了,”她面上露出一丝苦笑:“只是实在不成,娘向佛祖发过誓了。”
她抬眼看着辜月,暖黄的烛光映入眼底,轻轻颤颤的,王妃伸手,小心地碰了碰辜月的脸颊,眼神温柔而亲昵,喃喃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今日若是食言了,佛祖又把你带走可怎么办?会有业障的……”
辜月张了张口,劝告的话终究是没能说出来,她勉强笑了笑,道:“那,那您喝些粥吧?”
最后,王妃还是没喝那碗汤,青芜送了辜月出去,一边宽慰她道:“王妃只是一时没想通而已,她性子虽柔和,却实在执拗,小姐已尽力了。”
辜月却摇首,道:“我明天还送汤来。”
青芜微怔,辜月继续道:“她今日不想喝,万一明日就改主意了呢?”
闻言,青芜面露错愕之色,尔后渐渐笑了:“您可真是……”
她的语气既无奈,又满怀欣慰,道:“不枉王妃苦等十载,才盼得小姐回来。”
辜月就此打道回府,走在回廊上,喜冬提着食盒,轻叹一口气,惋惜道:“可惜了小姐的苦心,忙活一下午,王妃还是没喝,好在粥菜都用了些。”
如意看了她一眼,道:“王妃也有自己的苦衷,小姐已经做得很好了。”
辜月忽然停下步子,问了一句:“汤还热吗?”
喜冬没反应过来,如意伸手进食盒里,试了试,道:“热着呢。”
辜月又问:“世——哥哥住在哪里?”
……
辜月到东跨院的时候,天已黑透了,对于她的突然到访,谢逐显然是意外的。
辜月走近前去,问道:“哥哥吃过饭了么?”
谢逐穿着一袭霜色软绸长衫,坐在窗下,俊美的五官在暖黄灯烛下,显得愈发深邃好看,翻书卷的手一顿,向她看过来:“嗯?”
尾音上扬,是个疑惑的意思,不知是没听清,还是在疑惑辜月为何有此一问。
辜月微微一笑,道:“我熬了一些鸡汤,特意送来给哥哥尝尝。”
谢逐看着那食盒,又看了看辜月,浓黑清晰的眉微微扬起,他将书放下:“鸡汤?”
辜月挽起袖子,亲自盛了一碗汤,放在他面前,笑眯眯道:“哥哥深夜读书辛苦,喝些鸡汤进补身子才好。”
谢逐看着那一碗清亮诱人的鸡汤,热气袅袅,鲜香扑鼻,过了一会儿,他又看向辜月:“你……有什么事?”
显然在他看来,辜月无事献殷勤,必有所求。
辜月索性也不绕圈子,把王妃的事情和谢逐说了,又道:“那位宋太医和我说,让我劝一劝她。”
她很苦恼地蹙起眉尖儿,道:“可是我劝也不管用啊,何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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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有什么资格劝呢?”
谢逐听罢,没有立即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语气淡淡道:“我还道你如此好心,特意为我熬汤,原来这是剩下的。”
辜月一听不好,连忙补救:“其实也不是剩下的,我当时熬汤的时候,另分出来了一份,想着要送来给哥哥的。”
谢逐将信将疑:“果真?”
那双凤眼望过来,辜月一下就想起今日他在马车上说的话,登时语噎,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低下头,道:“好吧……我当时光想着要如何劝娘喝汤,所以给忘了……”
她有些怯怯地看着谢逐,试图挽回岌岌可危的信任:“不然我现在去厨房,重新给你熬?”
“……罢了,”谢逐不甚在意,他想了想,道:“这件事你来求我,我也没有什么办法,我与母亲的关系,你也看见了,说好听些是母子,说得不好听……”
他停住,短促地笑了一下,是自嘲的意味,辜月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忽然后悔来找谢逐了,王妃待她与谢逐,完全是两种态度,现在她还来求谢逐想办法,似乎有些过分了……
辜月顿时有些局促起来:“那算——”
话未说完,却听谢逐冷不丁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辜月不自觉地看向他:“什么?”
谢逐继续道:“你求人求己,不如去求佛。”
闻言,辜月略一思索,双眸微亮:“我知道了!”
王妃不肯吃荤,是担心佛祖怪罪她,那倘若佛祖让她吃荤呢?
辜月猛然醒悟过来,兴冲冲地往外走,忽然又停下步子,回头问道:“哥哥喜欢喝什么汤?我明天给你熬。”
谢逐拿起书卷,淡声道:“不必费心。”
“给你熬芦芽老鸭汤好不好?我今日在后厨看到了好新鲜的芦芽。”
谢逐:“……随便。”
辜月走了,他继续看书,翻了两页,目光落在那碗汤上,汤色清亮,点缀着几粒殷红的枸杞,浮浮沉沉,看起来鲜香诱人。
谢逐平时不爱饮汤,眼下倒了似乎又有些浪费,他犹豫片刻,才端起来,浅尝了一口,下一刻,剑眉微微扬起。
还不错?
18.第 18 章
第十八章
次日一早,辜月才起,如意服侍她洗漱时,外间传来人声动静,隐约是陈嬷嬷,还有些脚步声。
“怎么了?”
喜冬进来,兴冲冲道:“小姐,是库房那边的人,送了好多东西过来!”
“库房?”
辜月正疑惑间,却见陈嬷嬷也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份单子,对她道:“昨日小姐入宫,宫里派人送来了许多赏赐,眼下都一一清点过了,请小姐过目。”
辜月恍然想起来还有这事,她没接礼单,自己大字不识一个,看了也没用,只道:“点过了就好,我就不看了。”
陈嬷嬷却笑了笑,道:“王妃吩咐了,这些都要记在小姐您的名下,日后或是用或是留,都由您自己作主,您就看个大概,心里也好有个数。”
辜月略吃了一惊:“记给我?”
“是啊,”陈嬷嬷解释道:“王妃是这个意思,小姐如今大了,手里还是要有些体己,日后也好傍身,这些原都是宫里赏给您的,就不入王府的库房了,您自个收着便成。”
她说着,将礼单又递过来,辜月犹豫片刻,还是接了,粗略扫了一眼,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看着眼晕。
陈嬷嬷道:“这上面小姐若有哪里不明白的,或是对不上的,随时可以来问老奴。”
“好。”辜月收了礼单,原本她也没什么感觉,毕竟自己并没见到实物,所谓赏赐,说不定也就是一些稍微贵重的礼罢了。
直到她看见了那两个赤漆鎏金箱笼,陈嬷嬷解释道:“据宫里的人说,这一抬是皇上赏下来的,一抬是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赏的,另有绸缎丝帛若干,都在这里了。”
话毕,喜冬和拾翠一起打开了箱子,霎时间,珠光宝气扑面而来,满目琳琅,比起礼单,这两个大箱子显然更具有冲击力,拳头大的黄金锭,鸽蛋那么大的明珠,还有一些叫不上来名字的玩意,非金即玉,灿然生辉,看得辜月整个人都有点晕眩了。
这实在不怪她,辜月这辈子拿过最多的一笔钱,就是骗了谢逐的那十两银子,当时转手就花了七七八八,眼下竟有这么多,这得是多少个十两啊?
过了好一会儿,辜月才回过神,她用力掐了一把手心,艰难地把视线从那几个大箱子里拔出来,对陈嬷嬷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知如何打理,还是入王府的库房吧。”
倒不是她有多么高尚,视金钱如粪土,若这只是一锭银子,她拿也就拿了,可这是两大箱子金银,还是皇宫里赐下来的,其中的意义,远不止钱财那么简单。
阿奶从前告诉她,人心不足蛇吞象,辜月很谨慎,她清楚什么能拿,什么不能拿。
陈嬷嬷劝了几句,见辜月并未回心转意,只好道:“这是王妃的吩咐,若是小姐意已决,不如去和王妃商量商量。”
辜月原本就打算去见宁王妃的,听闻此言,也不耽搁,揣上那份礼单就往主院去了。
她才到门口的时候,正好碰见了谢逐,他今日穿了一袭深青色的锦袍,更显得肩阔腿长,线条流畅,远远看去,如庭中玉树一般。
辜月唤了他一声,走近前,谢逐望见她手里的物事,随口道:“拿了什么?”
“是礼单,”辜月解释道:“昨日宫里送来的赏赐,娘说要给我。”
她说着,将礼单递过去,谢逐没接,问她:“你不想要?”
“太贵重了,”辜月顿了顿,小声道:“她是好意,我……我问心有愧。”
至于为何问心有愧,彼此都心知肚明,不需多言。
谢逐扫了那礼单一眼,剑眉微挑,道:“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说,要图富贵,如今泼天的富贵到了你面前,你又不要了?”
辜月没想到他还记得那句话,微微涨红了脸。
“母亲既然给了你,你就拿着,”谢逐淡声道:“府里不缺这些,你如今是宁王府的千金,平日交际,人情来往,不是王公贵族,也是官宦世家,以后多的是要用银子的地方。”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才继续道:“金银财帛,不必过分看重,方能从容待之。”
认识这么久以来,辜月还是头一次听谢逐说这么多话,受宠若惊之余,她又似懂非懂,不过分看重钱财,这是辜月从未考虑过的事情,过往的十年,她的每一天都在为钱发愁,钱是多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不看重呢?
大概是看出了辜月的迷茫,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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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不疾不徐道:“往后你自然就知道了。”
虽然辜月依旧疑惑,但是在听了谢逐的这一番话后,她还是收起了礼单,正巧青芜自门里出来,看见两人十分意外,连忙将他们迎了进去。
谢逐问她:“母亲身体如何了?”
青芜笑着答道:“才喝过药,瞧着比昨日好些了。”
说话间,一名婢女扶着王妃自内室出来,辜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果然好了许多,不再如之前那般苍白,人看起来也有些精神了。
辜月陪着王妃,说了一会儿话,见气氛差不多了,顺势提起想去寺庙里拜菩萨的事。
王妃一怔,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您近来生了病,身子不好,我想去庙里为您上香祈福,”辜月说到这里,不动声色地看了谢逐一眼,对方正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仿佛全然不关心这件事。
辜月原本也以为这不是什么难事,谁知王妃竟是十分反对:“你初回京师,对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若是遇着了什么危险,如何是好?娘的身子自己知道,吃了太医开的方子,过几日就大好了,也不用你去祈福,你平平安安的,对娘来说就是最好的事了。”
辜月试图劝她:“佛寺也不远,不会有危险的……”
王妃还是不肯答应,柔声道:“你年纪还小,如何知道人心险恶?”
辜月:……
她六七岁就上山挖药卖药,八九岁敢拿棍子追着恶犬跑,跟试图拐她的人牙子斗智斗勇,还帮江湖骗子打过下手,再没有人比她更懂人心的险恶了。
当然,这些经历是不能和王妃说的,眼看她不答应,辜月有些着急,正在这时,一旁的谢逐忽然开口道:“我可以陪她一起去寺里,您不必担心。”
王妃听了,语气生硬道:“你陪着她去,我才更要担心。”
空气静了一瞬,辜月心叫不好,下意识看向谢逐,对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是一双凤眼已冷了下去,嗓音微沉:“难道您是想把她关在府里一辈子吗?”
这话一出,王妃的脸色就变了,谢逐看着母亲,继续道:“她已及笄了,日后还要议亲,要出阁嫁人,到那时候,您又打算怎么办呢?”
19.第 19 章
第十九章
兴许是谢逐那几句话的缘故,总之王妃最后还是松口了,许他陪同辜月一起,又派了不少护卫随行。
虽说前几天下了雨,去千佛寺祈福的那一日,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和辜月上次来的时候不同,庙会已过,这座古刹也随之沉寂下来,但依然有香客来此,安静却不显冷清。
有僧人迎上来,打了一个稽首,他似乎与谢逐相熟,领着两人往主殿而去。
谢逐对辜月道:“此处虽是佛门清静之地,景致亦是不错,你拜过菩萨后,也可以到处转一转。”
辜月下意识问:“那你呢?”
谢逐道:“我与方丈有些话要说,过一会就回来。”
他说着,又叮嘱了如意几句,这才离开,辜月在殿里站了一会儿,香雾缭绕,耳边是木鱼梆子之声,伴随着僧人吟诵,莫名令人心神宁静下来。
如意点了香,交给辜月,她思索了半天措词,把王妃的事情同菩萨说了,又小声道:“菩萨您慈悲为怀,神通广大,都这么多年了,就让她吃点荤吧……”
说到这里,辜月顿了顿,似下了很大的决心:“如若实在不行,让我来吃素也可以。”
“我可以一日三顿,一素两荤,如若您答应了,这一柱香的烟就往上飘,不答应,烟就往下走……”
才说完,门外忽吹来些许微风,眼看那烟要往下飘,辜月眼疾手快,立即把手往下一沉,烟又往上走了。
辜月喜滋滋道:“菩萨您答应啦?太好了。”
说着她便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旁边传来扑哧一声,似有人在忍笑,辜月转头看去,那是一个年轻公子,样貌生得俊朗,正看着她,面上带了一丝笑。
显然他把辜月方才的话都听到了,辜月有点尴尬,又有点恼,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谁知那人又笑了,欲盖弥彰地别开头去。
辜月在心里骂他有病,然后恭恭敬敬地把香插进香炉里,又双手合十拜了拜,希望菩萨能说话算话。
正在她打算离开的时候,一个女子细细的声音传来:“大师,我想求一个平安符。”
“阿弥陀佛,施主手上的这个便是了。”
辜月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身着鹅黄衫裙的少女,她从供案上取了一个符,便去佛前参拜了。
辜月忽然想起幼时随娘亲去庙里,娘也经常给她和爹求平安符,那时不懂,只觉得小小的锦囊样子好看,挂在脖子上很漂亮。
辜月犹豫了一下,也走过去,从供案上取了几个符,如意见状,便从怀里取出一个荷包,递过来:“小姐。”
辜月看了一眼,荷包里尽是碎银子,连个铜板都没有,辜月只好往功德箱里放了一些,碎银子掉进去的时候,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她心里一抽,有点肉疼。
辜月想了想,又多拿了一个符。
僧人诵了一声佛号,指点她如何祈福,等一切都完成,辜月才揣着那几个平安符,与如意一道出了大殿。
飞白几个护卫正等在外面,见了她便迎上来:“小姐。”
辜月问他:“哥哥回来了?”
飞白摇首,道:“世子去见方丈了,命我等在此等候您。”
辜月想起第一次见谢逐,也是在这千佛寺,不禁好奇地问:“他常来这里么?”
飞白想了想,答道:“世子每隔几个月会来一次。”
辜月有些意外,她原以为谢逐来寺里,是因为王妃的缘故,可他刚刚又没有参拜,那他见方丈能有什么事情?
辜月想不通,索性不想了,在寺里转了转,各个殿都进去看了一圈,顺便把每个菩萨都拜了,她也不知这些菩萨都是管什么的,礼多人不怪,多拜拜总是没有错。
一会儿她许愿让王妃身体好起来,一会儿又许愿阿奶长命百岁,身体康健,还许愿让自己早日发财,荣华富贵,一概不缺。
最后想起谢逐,实在不知道该帮他许什么愿了,辜月便默默道,祝他早日找到亲妹妹谢幼姝,自己可以顺利脱身,还得到谢逐一大笔金银做谢礼,然后她就拿着这笔钱,在京城买了大宅子,带阿奶过上好日子……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贪心,辜月还分了好几个菩萨许愿。
直到她最后进了一个殿,撞见一个眼熟的面孔,正是之前笑她的那个年轻公子,他站在殿门口,见了辜月,表情有些意外,打量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辜月对他印象不太好,目不斜视地越过他,正要踏入殿中,那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这位姑娘……”
辜月不理他。
“这是送子观音殿,在下观姑娘的年纪,似乎尚未出阁?”
辜月有些窘,她收回腿,板着脸道:“我是来找人的。”
“哦,”那年轻公子面上带笑:“原来如此,不知姑娘要找什么人?在下或许见过。”
“找我哥哥,”辜月没好气道:“你又不认得他。”
说完,她就带着如意走了,走出好远,辜月感觉到那人还在看她,眼神里带着几分戏谑的意味。
她有些烦,索性拐了个弯,转到一条僻静的小道上,穿过两道园门,辜月听到了诵经之声,伴随着木鱼梆子,一声声传来。
她下意识顺着那声音找过去,到了一座殿宇前,比起前面,这边显得冷清许多,也没什么香客,一个小沙弥正在树下扫落叶,见了她来,双手合十行礼,道:“施主,此地不供香客参拜,若要拜佛,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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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施主往前殿去。”
听了这话,辜月便打算走,目光不经意往殿里一瞥,就看见了谢逐。
金身佛像下,青烟缭绕,两侧分别置着香案,案上点了无数灯盏,火光跳跃着,将佛像映得金碧辉煌,而谢逐就站在那佛像前,一动不动,肩背笔挺,俊美的侧脸上没什么表情,火光落在他身上,整个人显得格外得静默沉郁。
诵经梵文声声,木鱼叩叩作响,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嘈杂却有序,但是谢逐站在那里时,这一切似乎就都成了背景。
大约是辜月的位置过于显眼,他似有所觉,朝这边望来,两人的视线对上了,那一瞬间,辜月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从未见过谢逐露出这样的表情,辜月很难形容,倘若真要描述,那是近乎痛苦的沉默。
但是只有片刻,那种感觉转瞬即逝,谢逐认出了她,从殿内走出来,问道:“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常,辜月开始怀疑自己方才是出现错觉了,她向谢逐解释:“我到处走走,这寺庙太大,迷路了。”
她说着,又往灯火通明的殿里看了一眼,不知为何,辜月隐约意识到,谢逐不希望她来这里,也不希望自己看见这一幕。
她很乖觉地道:“还有一个菩萨没拜,我找不到在哪里。”
谢逐问:“什么菩萨?”
辜月随口扯道:“文殊菩萨。”
谢逐打量她一眼,不无讶异:“你又不考科举,拜他做什么?”
话虽如此,他还是带着辜月去拜了文殊菩萨,从始至终,谢逐都没有解释他在那座殿里做什么,辜月也没开口问。
她模糊地意识到,谢逐总来佛寺里,却不拜佛,应该单单就是为了这件事。
回程的马车上,辜月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个平安符来,递给他:“哥哥,我方才在庙里给你求的。”
谢逐愣了一下:“是什么?”
“平安符啊。”
谢逐接过去翻看,神色有些古怪,又问了一遍:“你说这是什么?”
辜月纳闷道:“是平安符,怎么了?”
谢逐看着她,浓黑清晰的剑眉缓缓皱起:“你不识字?”
“这是桃花符。”
辜月:……
她连忙要去抢:“我、我拿错了……”
谢逐手一抬,没叫她抢着,慢条斯理道:“求都求了,难道你要拿回去退给菩萨?”
他不理辜月,又看了看那个桃花符,表情有几分新奇。
谢逐常去佛寺,王妃也礼佛多年,虔心向佛,却还是头一回,有人给他求了一个符。
虽然求错了,但好歹是一份心意。
20.第 20 章
第二十章
转眼就到了二月底。
天气虽然还未彻底转暖,但是庭前的桃树已开了花,不知是不是辜月求来的平安符真的有用,亦或是王妃不再茹素,总之,她的身体日渐好了起来,阖府上下都为此感到高兴。
这一天,王妃忽然辜月叫过去,说打算为她请个西席先生。
辜月极为意外:“请先生?”
“是,”王妃笑了笑,道:“我病了这许多天,险些忘了这件要紧事。”
大概是怕辜月有压力,王妃又谆谆劝道:“咱们女人虽然不必去考科举,但是多识几个字总归不是什么坏事,还能从书中学一些道理,你觉得呢?”
看着她殷殷期盼的眼神,辜月如何说得出拒绝的话来?只好硬着头皮道:“您说得是。”
话虽如此,辜月心里有些没底,她从没读过书,可当初陈奎说了,谢幼姝是能识文断字的,如今先生来了一看,她铁定要露出马脚。
想到这里,辜月就有点发愁。
傍晚去给谢逐送汤的时候,她还在琢磨这件事,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谢逐听见了,把目光从汤上收回来,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辜月便把王妃要给她请先生的事情说了,谢逐微微扬起眉,他想起了那个阴差阳错的桃花符,道:“这不是好事么?你既要做宁王府的千金,岂能一字不识?母亲确实思虑周到。”
辜月蹙起秀眉,道:“可我从没有读过书,先生问起来怎么办?”
“如实说。”
听了这话,辜月立即摇头:“那岂不是要露馅?娘会知道的,得想个法子。”
“能有什么法子?”谢逐看着她,指尖轻叩桌案,淡声道:“有些东西终归是骗不过人的,于有学识的人而言,读书识字做文章,如同吃饭喝水一般,他一眼就能看穿你的底细,与其把心思花费在糊弄先生上,倒不如坦荡些,直接告诉他。”
辜月紧咬了下唇,她自幼受过许多磋磨,便渐渐养成了一副圆滑的性子,遇事爱投机取巧,只要于自己有益,谎话张口即来,谢逐这直来直去的处事方式,令她很不能适应。
见她似犹豫不决,谢逐又道:“先生拿了王府的束脩,自会好生教导你的。”
辜月闷闷地应了一声:“哦。”
她不说话了,收拾好食盒要走,临到门口时,忽然听见谢逐道:“等等。”
辜月回过头,谢逐依旧坐在那里,顿了一会儿,道:“过来。”
辜月依言走近前去,听他问道:“三字经可曾读过?”
辜月摇首,谢逐想了想,取了笔墨,摊开宣纸,在上面写了几行字,然后放下笔,对她道:“先生若是问起,你只说读过一些三字经,其他——”
“其他我都忘了,”辜月双眸微亮:“脑子愚笨,希望先生能仔细教导。”
谢逐:……
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你糊弄人的功夫,真是炉火纯青。”
话虽如此,他还是教辜月背了三字经,之所以挑这一段,是因为简单好记,琅琅上口,辜月的脑子不笨,很快就学会了,还试着抄了一段,只是这次很不顺利。
平日里灵活自如的手,这会儿全然不听使唤了,辜月吃力地捉着那枝细细的笔,感觉整只手都是僵的,横不平,竖不直,好容易写完一个字,仔细一看,那简直是一团乱线,不堪入目。
她放下笔,有些讪讪地看向谢逐,后者倒是没露出什么轻视之意,只道:“多练练就好,读书识字是长久的功夫,非一日能成的。”
辜月练了半个晚上的字,谢逐就在旁边喝汤,看书,偶尔看一眼辜月的涂鸦,偶尔还指点一下,耐心颇好。
在辜月的努力下,她的字终于有了一点点起色,总算能看出来一些轮廓了。
谢逐看过之后,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辜月还想继续练,他却没答应,只道:“欲速则不达,贪多嚼不烂。”
辜月听不懂前一句,后一句倒是明白了,恋恋不舍地放下笔:“多谢哥哥。”
“哥哥,我明日给你做竹荪云腿汤吧?是厨娘教我做的。”
谢逐把视线从书卷上挪开,看向她,道:“你不是要读书?”
辜月现在已经摸清楚他的性子了,只要不是郑重的拒绝,便是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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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无的意思,若是反问,那就约等于肯定了。
辜月笑眯眯地道:“熬汤也不需要多少时间,不差这一会儿。”
果然,谢逐点了头:“那行。”
……
为辜月教书的先生很快就请来了,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秀才,姓胡,瘦长脸,黑褂子,一把山羊胡须,看起来斯文儒雅,除了说话有些爱咬文嚼字以外,没别的毛病。
他先是问辜月:“小姐可曾读过什么书?”
辜月早有准备,答道:“略微读了一些三字经。”
先生沉默了一下,又道:“除此之外,可还读过其他的书?”
辜月:“读是读了,只是都不记得了。”
胡先生隐约有些预感,这一份束脩恐怕不大好拿,在看了辜月的字以后,这种感觉已经达到了顶峰。
这一团东西……三岁小儿写的字都比这个好。
胡先生有些想不通,读过书的人怎么能写出这样一手字。
见他沉默不语,眼神逐渐狐疑,辜月心叫不好,便放下笔,面上露出忧愁之色:“想必先生也知道,我自小流落在外,无人管教……”
才说到这里,她忽然看见谢逐出现在了门外,下意识一个激灵,到了嘴边的忽悠又咽了回去,正色对胡先生道:“我脑子愚笨,但还算勤勉,听闻先生是有大学问的人,希望先生能教教我,若能学得先生一二分,就是学生的荣幸了。”
胡先生是个读书人,读书人虽说清高,却也喜欢别人夸赞奉承,辜月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不过分夸张,他听着心里舒坦,方才那点儿不悦也去了。
胡先生捋着胡须,慷慨道:“小姐既有这番诚意,老夫甚是欣慰,愿倾囊相授。”
这一关眼看是混过去了,辜月略微松了一口气,再看向谢逐,对他露出一个浅笑来。
谢逐原本只是路过,顺便过来看一看,谁知一进门就听见辜月在和先生卖惨,那架势与当初在千佛寺骗他的时候如出一辙。
好在,她后面又改了口。
谢逐望着书案后的少女,心想,虽然圆滑了些,爱耍小心思,却也不是无可救药么。
21.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
自从请了先生以后,辜月就忙了起来,她的底子太差,几乎等于没有,胡先生震惊于她从前的不学无术,但是奈何辜月的学习态度极好,又十分尊敬他,还会拍马屁,说话又好听。
胡先生很受用,便也没再说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把她当个五岁蒙童来教,偶尔在王妃和宁王面前,还会夸她勤勉用功。
胡先生从前教过不少学生,素来信奉严师那一套,辜月一个字写不好,就要重写十遍,二十遍,一直写到手指酸麻,才写出一个不错的字来。
但即便如此,胡先生也只是轻轻点头:“还算勉强。”
比起写大字,辜月背书倒是还好,她脑子灵活,记性颇佳,一篇文章背下来,只需小半个时辰,这让胡先生觉得她还有救。
只是写大字依然是辜月的痛点,每天从早写到晚,执笔的指腹磨出了水泡,又变成茧子,如意和喜冬几个看在眼里,都有些心疼,劝她休息。
辜月却是和纸笔拗上了,她性子要强,胡先生又严厉,容不得一点敷衍,结果就是辜月为了练字,睡得越来越晚,白天也没什么精神,总打瞌睡,一不留神就挨了几句训斥,令她十分挫败。
某一日,她去给谢逐送汤,忽然问道:“哥哥能给我写一个字吗?”
谢逐抬起眼,神色疑惑:“什么字?”
“露结为霜的露,”辜月垂头丧气道:“这个字太难了,我总也练不好,先生说了,明日若是再写不好,就罚我抄一百遍。”
谢逐听罢,随手铺了宣纸,辜月连忙殷勤地替他磨墨,一边伸着脖子看,谢逐落笔从容,信手拈来,很快就写成了,他写出来的字飘逸洒脱,筋骨分明,每一笔都恰到好处,怎么看都很好看。
辜月羡慕极了:“好漂亮的字,为何我就写不出来?”
谢逐道:“写字是有技巧的,只是你如今初学,还摸不到门槛,勤加练习就好了。”
辜月看着那个字,问道:“哥哥,我能照着你的练吗?”
她眼巴巴地看着谢逐,明眸中充满了渴求与希冀,后者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视线,搁下笔,起身道:“你写一个看看。”
他让开了位置,辜月便在椅子上坐下来,照着他的,也写了一个露字,着实有些惨不忍睹,谢逐的字潇洒好看,她写出来的字好像一座山,还是倒着的。
辜月都有点自惭形秽了。
她捏着笔,觉得无地自容,好在谢逐什么也没说,评价道:“起笔太重,过于刻意了,你只想着写好这一横,却没想好后面怎么写,撑不起来,就显得头重脚轻,虎头蛇尾。”
他用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宣纸上点了点,道:“再写吧。”
和严厉的胡先生比起来,谢逐就有些太温和了,简直如春风化细雨,不过如此一来,辜月倒是没那么大的压力了,纵然她再能吃苦,天天被人骂朽木不可雕,心里也还是会难受的。
辜月坐在书案后练字,她写得很认真,不多时就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等回过神时,手臂已酸得抬不起来了,她四下环顾,发现谢逐就坐在旁边的矮榻上,正在看一卷书。
暖黄的烛光映在他周身,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微光,俊美的侧脸看起来竟多了些温柔。
似察觉到辜月的视线,他转头看过来:“写完了?”
“唔……”辜月用笔杆轻挠了挠下巴,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写得还是不太好。”
谢逐放下书,起身过来,翻看了辜月的辛苦成果,评价道:“能写成这样,已然不错了。”
“为学无别法,只是知一字,行一字,知一句,行一句,便有益处,”他说着,捡出一张大字,道:“这张最好,夫子看了,大概不会说你了。”
辜月没想到竟然还被夸了,心里一热,忍不住道:“哥哥,我明天还能来练字吗?”
说完,她又觉得自己有些唐突,支吾道:“我就是来请教一下……”
谢逐看了她片刻,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道:“胡先生待你很严苛?”
“严苛也算不上,”辜月有点丧气:“只是我学得太慢了,先生恨铁不成钢吧,他也是为我好。”
她也没好意思说,自己已经竭尽全力了,却还是达不到胡先生的要求,想想也是,人家从前教出了多少学生,桃李满天下,如今却来教她一个白丁,其中的落差不可谓不大。
胡先生的脾气上来,一天要骂她十次朽木,哪天少骂一回,都算辜月撞大运了,这导致辜月看见他就有点发怵,更不要说向他请教了。
谢逐听罢,嗯了一声,道:“我知道了。”
辜月起初有点迷糊,但是她很快又反应过来,对方没拒绝,就是答应的意思了,遂惊喜笑道:“多谢哥哥。”
谢逐说得很对,第二日,胡先生看到辜月的字,难得夸赞了她几句,还说她孺子可教,功夫不负有心人。
从先生嘴里听到一句夸奖实在不容易,辜月感动得差点掉眼泪了,心里对谢逐更是佩服,还特意做了点心送去听松斋,以表谢意。
就这样,辜月白日跟着先生学,晚上就去谢逐那里练字,有时候忘了时间,一写就到了深夜,整个人困得晕头转向,呵欠连连,她占了书案,谢逐自己便在旁边的矮榻上看书,偶尔抬头看一眼,发现辜月不知何时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
她侧着头,正对着谢逐,脸压在宣纸上,沾了些许墨痕,眉弯弯的,下面是长长的睫,挺翘的鼻尖,嘴巴微张,看起来很秀丽文静,如山水墨画,但是若睁开了眼,便会透出一股子灵动来。
原本辜月提出想来书斋的要求,谢逐不太想答应的,他清静惯了,常年一个人待着,不喜欢热闹,也不喜欢被打扰。
但是看在那一个桃花符的份上,他还是同意了,好在辜月并不吵闹,也不会发出声音,身边多了一个活人的感觉,似乎也没有那么坏。
谢逐注视着辜月,心里不禁升起了些疑惑,怎么会有人这么奇怪?狡猾又固执,聪明又呆愣,若说她的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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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小,她敢骗人,还敢冒名顶替王府千金,说她胆子大,先生严厉,日日训斥,她也不敢和王妃告状,只一味闷头苦练。
脑子灵活,喜欢投机取巧,偶尔却又犯傻劲,好在还很听话,也没什么坏心。
辜月对谢逐这些想法一无所知,她还在睡,呼吸均匀,气息绵长,看得出睡得很香,因为明日的功课已完成了,想必不会再挨胡先生的骂。
谢逐看了一会儿,暖黄的烛光轻晃,在少女的长睫上跳跃不定,不知是不是盯久了眼晕,亦或是看辜月睡得太香,谢逐晃了一下神,约莫只有那么片刻时间,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发出吧嗒的轻响。
谢逐猛然惊醒,低头一看,不知何时,自己手中的书已落了地,而在这段期间里,自己的意识好像完全模糊了,什么也不记得。
看着地上那本书,谢逐面上露出些微惊诧之意。
方才,他好像打了一个很短的盹。
时间短到近乎错觉,但困意却是真实的,这令谢逐有些惊奇,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
……
因为有谢逐指点的缘故,再加上勤勉用功,辜月的字有了些长进,她隐约摸到了一点技巧,写出来的字依然算不上漂亮,但是好歹能入眼了,胡先生甚是欣慰,待她的态度也缓和了不少。
如此一来,辜月未免松了一口气,这日晚上用过膳,她在主院陪王妃说话,新裁的衣裳已送到了,辜月一件件试过给王妃看。
“这件浅粉的不错。”
青芜笑道:“奴婢倒觉得那件雪青色更好看。”
王妃笑道:“那件也试试。”
说话间,有下人来禀:“世子来了。”
紧接着,帘子被打起,谢逐自外进来,向王妃行礼:“母亲。”
王妃含笑道:“你来了,坐罢。”
下人捧了茶,谢逐接过,看向辜月,神色微怔了一下,她穿了一件新裁的酪黄色衫裙,广袖垂下,襟口与腰封皆以银红滚边,勾勒出纤细的腰身,盈盈一握,看起来格外清丽,又不失贵气。
王妃评价道:“这一件挺好,先留着,再换那件浅粉的看看。”
辜月依言又去换了新的,衣服实在太多,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算完,最后王妃道:“瞧着都不错,都留下来吧,只是眼看要入夏,天气热了,再做两件褙子。”
说着,她又和青芜商量起来,要用什么颜色搭着好看,辜月已累得说不出话,猛灌了一盏茶,才看向谢逐,问他:“哥哥怎么过来了?”
谢逐望着她,慢慢道:“你这两天是不是懈怠了?”
辜月:“啊?”
“你今日没有去练字,”谢逐顿了顿,继续道:“人之为学,不日进则日退,一旦懈怠,便是前功尽弃了。”
辜月听明白了,谢逐看她今天没去书斋,亲自来督促自己了,她顿时有些羞惭,小声道:“哥哥说得对,是我松懈了,我一会儿就过去。”
谢逐点点头,有些满意。
22.第 22 章
第二十二章
为了表示自己真的有悔过之心,辜月当晚下了苦功夫,认认真真写了十页大字,谢逐一一看罢,问她:“先生如今在教你念什么书?”
“前日才学过千字文,”辜月答道:“都会背了。”
她本以为谢逐只是随口问问,眼下字也都抄完了,今日的功课已告一段落,便打算告辞,回去休息。
谁知谢逐问她:“容止若思,言辞安定的下一句是什么?”
辜月下意识接道:“笃初诚美,慎终宜令。”
谢逐又问:“是何意思?”
这下可把辜月问住了,这也不怪她,胡先生只教辜月背书,不曾讲解过,辜月问过几回,胡先生只是捋着山羊须,慢腾腾地道:古人云,读书百遍,其义自见,若你未悟其中真意,那就是下的功夫不够深,读的书还不够多,还需更加刻苦勤勉才是。
如今谢逐问起,辜月只好老实道:“不知道。”
这么说着,她心里生出一点沮丧来,觉得自己学了这么些天,好像也没学到什么东西,依旧十分浅薄。
辜月低着头,不太敢直视谢逐的双眸,生怕从中看到失望,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听见谢逐道:“笃初诚美,慎终宜令,这句话的意思是,做任何事情,重视开头固然不错,但是过程亦不能轻忽敷衍,如此方能善始善终。”
辜月怔了一下,抬起眼看他,神色似懂非懂,谢逐便道:“读书并非背书,读懂书中的道理才是最重要的。”
辜月讪讪道:“先生让我自己悟。”
谢逐却道:“先人用了几十载春秋悟出了道理,载于典籍,传之后世,为的就是不让后人再浪费几十年,何必舍近求远?读书的意义也在于此。”
辜月听了,若有所思,谢逐见她如此,便索性把整篇千字文都讲了一遍,起初辜月还能听得懂,到后面便有些云里雾里,脑子里的东西一多,就开始犯迷糊,再加上这几日睡得太晚,眼皮子就上下打起架来。
“交友投分,切磨箴规……”
谢逐的声音略停了一下,低头看去,却见辜月已杵着下巴,打起了瞌睡,但她勉强还有些神智,努力地睁了一下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起来,结果当然是徒劳。
她迷迷糊糊地想:不是说贪多嚼不烂吗?怎么……今天讲这么多……
辜月又睡着了。
谢逐的声音也停住了,光明正大地观察起她来,温暖的烛光映在少女的脸上,皮肤白皙如暖玉,长长的睫羽投落下轻浅的影子,仿佛两只蝴蝶,安静地憩息。
书斋里寂静无声,针落可闻,谢逐坐在辜月的身边,甚至能听见她平稳的呼吸,犹如蝴蝶的翅膀轻轻张合,在这静谧的空气里,纷乱的思绪沉寂下去,他获得了一种久违的放松感。
不知何时,烛花忽然爆开,发出噼啪一声轻响,辜月猛地惊醒过来,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睡着了。
她心里暗暗叫糟,懊恼极了,难得谢逐有时间指点她读书,自己怎么这样不争气?
辜月既惭愧又后悔,忍不住用额头抵在桌沿上磕了几下,她现在已经不敢去想谢逐会如何看待自己了,胡先生说得对,她可真是块大大的朽木,烂泥扶不上墙。
磕完之后,她终于悄摸着转过头,看见谢逐就坐在她身侧的梨花木圈椅中,一手支头,双目阖着,手里还拿着一卷书,欲坠不坠,竟是也睡着了。
他睡着的时候,看起来有些文雅清润,但若是睁开眼,那双好看的凤眸里便会透出几分疏离的意味,不太好亲近,所以辜月心里其实是有些畏惧他的。
然而这段日子相处下来,她又模糊地感觉到,那疏离之下,藏着些温柔,谢逐就像玉一样,看似漂亮华贵,摸起来坚硬,棱角分明,但是质地却很温润细腻。
辜月看了一会儿,见谢逐手里的书卷快要掉了,便小心地接过来,是一本很旧的书,似乎经常被人翻看,上面的字密密麻麻,辜月看了只觉得眼晕,便放在书案上,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飞白与常青正候在门口,见她出来,站直身子:“小姐。”
辜月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指了指书斋里:“哥哥在睡觉呢,我先回去了。”
闻言,飞白和常青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脸上看到了震惊之色。
睡觉?
……
从那日起,辜月就成了书斋的常客,一天也不敢懈怠,有空暇的时候,谢逐会教她读书,胡先生没教的东西,辜月都是在谢逐这里学会的。
如此一来,她的功课也日益精进,在胡先生眼里,这个学生好似忽然开了窍,进步神速,不免十分欣慰。
这一日,辜月练完大字,又看见谢逐在读那本书,没忍住好奇,问道:“你在看什么书,这么久还没看完?”
谢逐听了,将书翻过来,道:“折狱鉴。”
辜月:“好看么?”
谢逐想了想,才道:“还算有趣,此书是前朝有名的刑部官员所著,书中汇集了许多判案实例。”
“判案的,”辜月听懂了,又有些疑惑:“你看这个,是想做县官老爷吗?”
“这倒不是,”谢逐沉默了一下,答道:“只是对这些东西有兴趣罢了,从中能看到世间人性之复杂,人心之莫测。”
见辜月似有迷惑,谢逐便翻开其中一页,道:“就譬如这个案子,一民妇报案,说她丈夫失踪数月不归,官府查案时,发现其子言辞闪烁,似有可疑,盘问之后,发现是他杀了父亲。”
辜月轻轻啊了一声,吃惊道:“为什么?”
“因为死者游手好闲,不事生产,家中大小事务都由妻子一人承担,抚养儿女,侍奉双亲,死者还有好赌的毛病,日日向妻子索钱,甚至扬言要卖了她,某日,儿子劝告父亲,未果,两人反而起了争端,一怒之下,儿子用锄头砸死了父亲,藏尸于后山。”
辜月追问道:“那后来呢?”
谢逐没答,反而问她:“你觉得这个儿子是好是坏?”
辜月怔了一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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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好人吧?他是为了母亲才这样做的。”
听她这么说,谢逐忽然露齿一笑:“那倘若我告诉你,这儿子从死去的父亲身上搜到了钱之后,并未交还母亲,而是去城中宿娼嫖妓,彻夜未归呢?”
“宿、宿娼……”辜月睁大双眸,张了张嘴,最后气愤道:“那他也是个坏东西,不愧是父子,一丘之貉,歹竹出不了好笋。”
谢逐点点头,赞许道:“一丘之貉这个词用在这里正合适。”
辜月想了想,又问道:“那后来呢?这个案子怎么判?”
谢逐道:“子杀父,天理不容,按照前朝律法,斩首弃市,民妇去衣受杖八十——”
“等等,”辜月有些不明白:“那个民妇为何要受罚?这案子是她儿子犯的,与她又没有关系。”
谢逐合上书,唇角微扯,道:“因为官府在查案的时候,发现她与邻人通奸,按律处置。”
辜月:……
合着这个案子里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见她神色震惊,谢逐反而笑了一笑,道:“善恶生于公私,世上也并无完人,各有各的苟且罢了,这就是人性。”
辜月托着腮,若有所思,谢逐以为她还在想案子的事情,想了想,道:“君子论迹不论心,只要行端坐正,已是大善。”
辜月却面露疑惑,忽然道:“你说,我爹失踪了这么多年,是不是也遭遇不测了?”
谢逐默然片刻,道:“不要胡说,只要人还活着,早晚会有重逢之日。”
闻言,辜月一时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不要与他重逢。”
谢逐看她,少女低垂着眼帘,长睫遮去了眼底的情绪,看似平静,声音却是紧绷的:“他若还在,那我与我阿奶这些年吃的苦算什么?我娘当初受的苦又算什么?”
“人活着,我就要时时刻刻怨着,恨着,想他哪一日会回来,回来的时候,我会怎么骂他,这些年我在心里想了好多遍,后来实在没有力气想了,”辜月抬起头,望着谢逐,眼眶微微发红,咬着牙关道:“所以,我宁愿他死了,这样我就再也不会怪他了,清明节我还能给他多上两柱香。”
人一旦长大了,就要用尽力气去讨生活,所以,辜月也再没有余力去恨那个不知所踪的父亲。
辜月的情绪上来了,眼里盈了些泪意,但见谢逐注视着自己,她有些窘迫,又仓促地低下头去,桌面上砸开了一朵小小的水花。
辜月连忙伸手抹去,想起什么,又补充道:“不过你方才说得对,只要活着,确实会有重逢之日的。”
因为才哭过,她的鼻音略重,听起来闷声闷气的。
谢逐轻轻嗯了一声,尾音上扬,似乎对她如此反复的情绪有些不解。
辜月的手指抠着桌沿,小心地抬起头,觑着谢逐的表情:“我方才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你和你妹妹一定会有重逢之日的。”
听罢这话,谢逐顿了一顿,才慢慢地道:“那就,借你吉言了。”
23.第 23 章
第二十三章
自入了三月,天气就一日一日暖和起来了,庭中的花木已绽了郁郁新绿,廊下的迎春吐出金色的花苞,星星点点,犹如星辰一般,明媚招摇。
满园勃勃春色,辜月跟着胡先生念书,目光忍不住往庭中看去,有一树梨花开得正好,花瓣洁白如新雪,清风一吹,簌簌而落。
她想起谢逐的书斋里典籍众多,架子上也有各色摆件,却没有任何盆栽花卉,就连美人瓶都是空的,着实有些单调乏味了。
辜月问过一嘴,谢逐只淡淡道,花太娇气了,没有时间打理。
“今日就念到这里吧,”胡先生道:“再把这一篇抄三遍,明日交给老夫看。”
辜月应道:“是,先生慢走。”
送走胡先生后,辜月路过中庭,挑了半天,折下一枝含苞的梨花,喜冬笑着道:“小姐为何不折那一枝?开得更好看呢。”
辜月却道:“开得太盛的花,养不了几日就谢了。”
她带着花去了听松斋,谢逐今日没在,辜月便寻来那个空着的美人瓶,把梨花插起来,她捧着花瓶在书房里来回比划,最终还是选择放在了书案上。
文房四宝,衬着洁白的梨花,显得格外清雅幽静,整个屋子也变得有生气起来。
辜月看了半天,十分满意,心想,若是谢逐问起,她就说自己来打理,不必劳驾他,这样他总不会反对了吧?
如往常一般,辜月打算开始练字,宣纸是裁好叠放在条案上的,平日里用镇纸压着,但是今日不知为何,那宣纸上压着的不是镇纸,而是笔洗,大概是谢逐随手放的,等辜月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青瓷笔洗倾倒,水泼洒了出来,顷刻间蔓延到整个书案。
辜月叫了一声糟,立即扶起笔洗,眼疾手快地拿开宣纸和书,万幸她的动作足够快,书卷没有被打湿,只有宣纸湿了一角,倒也不妨事。
就在辜月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书案下的木箧微微敞开着,清水顺着桌沿,正不断地往下流。
这下是真的完了。
辜月头皮一紧,迅速打开木箧,扫了一眼,好在里面的东西不多,只有一个青布锦袋,不出意料,已经被打湿了。
她犹豫片刻,还是拆开了锦袋,里面是一团皱巴巴的物事,看起来像是干枯的花,被水一泡,差不多烂了,一张泛黄的纸笺,上面写了几个字,但是墨已泅开,无法辨认,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拇指大小的银铃铛,精致漂亮,上面还有祥云花纹。
看着就不像谢逐自己的东西,却又放在这么顺手的位置,于他而言,想必是极有意义的。
辜月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她好像无意间闯下了大祸。
谢逐回听松斋时,已是在半个时辰后了,他见辜月正在书案后写字,便过去看了看,浓黑清晰的眉微微皱起,指着一处道:“这里写错了。”
“啊,”辜月低头去看,语气慌张地道:“我没注意……”
“用心不专,”谢逐在她头上轻敲一记,道:“重写。”
辜月哦了一声,将那张写坏的宣纸撤下,又悄悄用眼角余光觑他,自以为动作很隐秘,实则早已落入谢逐眼底。
谢逐拿起案上的书,口中道:“要看便光明正大地看,不要做这等鬼祟之举,显得小气。”
辜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决定坦白:“我方才……不小心把笔洗打翻了,水淌了出来,把东西弄湿了。”
谢逐起先不甚在意:“无妨。”
他说完,似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转头看向辜月,快步走过来,打开了书案下的木箧。
辜月从未见过谢逐露出过这般的神情,他薄唇紧抿起,凤眸沉沉,语气透着几分急迫:“里头的东西呢?”
辜月被他这番态度吓到了,有些着慌,无措地解释道:“我、我拿出去晾着了。”
她立即起身出了门,不多时,去而复返,手里拿着那个青布锦袋,不等她说话,谢逐便接过来打开,一枚银铃滚出来,发出细碎轻响,干花染上了墨痕,黑乎乎一团,那张纸笺更是惨不忍睹。
谢逐良久没有说话,但他越是沉默,辜月越是心惊,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将那些东西收起来,冷声道:“出去吧。”
辜月张了张口,没等她说话,谢逐又继续道:“我不该放任你一个人在此。”
他没有发怒,甚至没有责备辜月,但是这句话比责备更令人难受,任是傻子都看得出谢逐已经生气了。
该庆幸的是世子殿下的涵养极佳,纵然动了怒,他也并不歇斯底里,随意发难。
辜月隐约感觉到,这些天以来,两人之间好容易建立起来的薄弱关系,开始岌岌可危。
然而她束手无策,毕竟是自己有错在先。
谢逐没再看她,俊美的面孔透着疏离与冷淡,辜月道了一声对不起。
谢逐没有抬眼,语气生硬道:“你并非有意的。”
说完这句,他顿了顿,又淡淡地重复了一遍:“出去吧。”
主人下了逐客令,辜月自然不好再赖着不走,离了听松斋,她整个人都蔫蔫的,回想起谢逐方才的言行神态,还有那句,不该放任她一人在书斋,辜月心里涌起一阵难受。
兴许是最近两人的关系日渐融洽,给了她一种错觉,才使得自己轻忽大意,酿下大错。
辜月在心里努力反思,她是不是有些太放肆了?
自己一个假冒货,谢逐没有计较,还教她读书,允许她自由出入书斋,那她就该更加小心识趣,谨言慎行才对。
可现在,好像一切都难以挽回了。
……
从那日起,辜月没敢再擅自去听松斋,读书也都闷在房里读,她心里装着事情,写字难免走神,犯了几次错,便又受到胡先生的呵斥,愈发不好受。
可这次再没人指点辜月了,她无可奈何,只能铆足了劲加倍用功,每日练字都练到深夜,仿佛只有这样,她心里才好过些。
即便如此,一旦空闲下来,辜月还是会想起那日发生的事情,自从不去书斋后,她就没什么机会见到谢逐了,只有每日清早,谢逐去给王妃请安,但他也是坐一坐便告退,不怎么和辜月说话,态度明显冷淡了许多。
就连王妃都看出来了,私下悄悄问辜月,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了矛盾?
辜月先是否认,尔后才小声解释:“是我做错了事,让哥哥生气了。”
王妃细问,辜月只说自己弄坏了谢逐的东西。
王妃听罢,便安慰她:“想来你也不是故意的,不如我帮你去说一说。”
辜月连忙拒绝,想也知道,王妃不掺和还好,她若是掺和,谢逐大概会更生气。
见她再三婉拒,王妃只好提议道:“这么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这样吧,你去向他认个错,他就算气,气了这许多日也该消了,终归是亲兄妹,难道他还能不认你吗?”
闻言,辜月心里忍不住苦笑,若她真是谢逐的亲妹妹就好了,谢逐大概也不会这么生气,可这件事情难就难在,她根本不是。
自己做错了事,人家有情绪在所难免,此时她再凑上前去,岂不是讨人嫌?
虽说如此,辜月到底还是把王妃的话听进去了,她想了半日,决定还是去一趟听松斋,向谢逐诚心认错。
辜月去的时候,飞白正在门口和常青说话,压低声音问道:“世子这几日夜里是不是又没睡了?”
常青倚着廊柱,闻言有些诧异,道:“有吗?他不是一向如此?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日日晚上熬灯油。”
飞白已习惯了他的胡言乱语,嘴上不把门,皱着眉思索道:“我记得前阵子夜里他睡得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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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这几天不知怎么回事……”
常青打了一个呵欠:“谁知道呢,宋太医说了,世子睡不着这是心病,心病能怎么治?”
飞白欲说话,却见辜月带着婢女进来了,他示意常青起来,两人站直身子行礼。
辜月往屋里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个角度自然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她小声问道:“哥哥在做什么?”
“世子在看书。”
“哦,”辜月站了一会儿,试探道:“那我能进去么?”
她从前都是自由来去,无需通报,眼下这近乎小心翼翼的询问,令飞白有些莫名,但还是恭敬道:“小姐请。”
辜月略松了一口气,这么看来,谢逐并未特意叮嘱,将她拒之门外。
她定了定神,从喜冬手里接过食盒,举步进了书斋,谢逐正坐在书案后,低头看书,他今日穿了一袭群青色暗纹锦袍,衬得肤色白皙,容貌愈发俊逸,只是抬眼看过来时,表情似乎有些疏冷。
辜月心里顿时生出了几分退却之意,她硬着头皮道:“我今日熬了云腿白玉汤,想起你之前喜欢这个……就送过来了……”
只说了这两句,她就有点难以继续了,谢逐平日里很少笑,但是他不说话的时候,压迫感更强,叫人捉摸不透。
少女纤细的手指紧紧捏着食盒的提柄,指节已微微泛白,辜月语无伦次地向他认错道歉,直至后面,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声音也越来越小。
辜月有点沮丧地耷拉着脑袋,感觉谢逐正在注视着自己,这让她想起第一次入王府的时候,对方也是这么盯着她的,那是一种无声的审视。
空气静得令人有些难以忍受,片刻后,谢逐的声音才响起,问她:“说完了?还有别的要说吗?”
辜月心里一跳,迟疑地轻轻摇了一下头,谢逐看着她,淡淡地道:“有些话,我只说一遍,但是你似乎并不记得。”
辜月不知所措地抬起头,谢逐却已收回了目光,继续翻看手里的书,大约是没收住力道,书页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他道:“你回去吧。”
对方再次下了逐客令,辜月只好退了出去,心里涌起一阵失落和怅惘,开始反复地思索起来,自己究竟忘了谢逐的哪些话?
……
书斋的窗下放着一个美人瓶,瓶中斜插了一枝梨花,因为时间太久,花已开败了,虽只剩下零星几朵,却依然别有一番风情。
谢逐翻过书页,视线不经意落在那碗汤上,热气袅袅,鲜香扑鼻,片刻后,他的剑眉微皱起,移开目光,修长的指节轻叩桌案:“常青。”
紧接着,一高个护卫自外进来:“世子。”
谢逐指了指那碗汤:“拿下去吧。”
“啊?”常青有些讶异道:“这不是小姐送来的么?刚好您还没用晚膳。”
他说着,还嗅了嗅,道:“这汤还挺……香。”
最后一个字在谢逐的注视中,消了声,常青只好端起那碗汤,谢逐收回目光,翻过一页书,淡淡道:“觉得香,那你就自己喝了。”
常青听罢,老实哦了一声,也没客气,咕咚咕咚就把汤喝了个干净。
别说,真的挺香。
自那日起,辜月还是每天都会送来一盅汤,换着花样,日日不同,但谢逐愣是一口没喝,全便宜了常青。
后来飞白实在看不过眼,私下将他拉到一边:“那汤就那么好喝?”
常青没听出言外之意,愣头愣脑道:“是挺好喝的啊,你也想喝?那明天的让给你好了。”
飞白:……
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多谢,我不喝。”
飞白隐约察觉到,世子的脾气渐渐变差了,似乎是从小姐不再来书房读书那一日开始,这股气引而不发,早晚要炸。
就是不知到时候首当其冲的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