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阴阳客》
33. 庄子
夕阳西下,一日光阴不过眨眼即逝。
忍冬苑,
沈望之今夜有应酬,并没有回府,李氏与沈缘两个坐在桌前用饭。
“尝尝这个老鸭汤,厨房熬了三个时辰。”
李氏一句话,身后的婢子便上前盛了一小碗,放在了沈缘面前。
“鸭肉清热滋补,伯娘也喝。”说着,沈缘便放下碗筷,亲自给李氏也盛了一碗。
两人在一块如亲母女一般,少了那些个所谓的规矩,你一眼我一语,期间还有笑声,既和睦又温馨。
夕阳橘红的余晖带着金光洒在地上,平和宁静,一道急促的脚步声自远处而来。
进了忍冬苑后,脚步慢下来,凑近守在门房的姜嬷嬷,低声说了几句。
李氏注意到这番动静,抬起眼皮,问道:
“这又是怎么了?整日里都没个消停的时候。”
姜嬷嬷上前几步:
“夫人,是西边那个庄子上的管事儿来了。说是有个贵人身边的随从,路过咱们庄子,摘了露在篱笆外的李子吃,觉得好吃极了。”
姜嬷嬷顿了顿,继续道:
“想把庄子买下来,送给他主子。”
沈缘哼了一声,抢在李氏前开口出声,语气里带着不善:
“哪家的随从那么大口气?张口就要买侯府的庄子?这是吃了什么豹子胆儿!”
姜嬷嬷垂眸:
“是煜王爷身边的侍从,叫石山。”
“是那个纨绔王爷?倒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儿。”沈缘撇撇嘴。
李氏阻了她的话头:“别胡说。”
沈缘不以为然:“算什么胡说,酆都城谁不知道他的大名,斗鸡走狗,流连花丛,也只有他那样的主子,才会有这般的随从。”
李氏没再说什么,却是没反驳沈缘的话,煜王声名不好,但终究是亲王,还是个极得盛宠的亲王,没必要为了一个庄子得罪人。
“那就卖给他,也不是什么稀罕庄子。”
姜嬷嬷有些踌躇:
“那侍从还说,连着庄子上种李子的佃农,还有管事都一起卖给他。”
李氏蹙眉,看着姜嬷嬷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了庄子上有刘嬷嬷家里的人:“不妥,庄子可以卖,但……”
正说着,门外传来沈望之的声音,他迈着大步子走进来:
“再说什么呢?什么庄子?”
李氏连忙起身相迎:
“不是说今日有应酬吗?怎么回来的这样早?”
沈望之净了手,棉巾扔给婢子,就在上首坐了下来:
“方尚书有事,改在了明日。方才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庄子。”
沈缘抢先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末了还加了一句:
“买庄子不行,还得把管事雇农也都要了去,跟在王爷身边的随从行事果真不一般,跟主子一样不着调。”
“不许胡说!”沈望之眼镜瞪过去,那张脸板起来威严的很。
沈缘抿抿唇,委屈的低下头,不敢再说话了。
沈望之敲了敲桌面:“王爷想要,那就卖给他,不管是人还是庄子。”
李氏揪着帕子:“可是……”
“可是什么?”沈望之看过去,眼中肃然:“煜王爷得圣宠,绝不能得罪,不过就是个庄子,几个管事,就算白送给他又如何?”
说罢,摆了摆手,对着自己身边的长随道:
“你去办,记住要把事办好。不能惹王爷不高兴,明白了吗?”
“是。”
沈望之下令,那就是盖板定论,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等到沈缘回去,沈望之也去了小娘处,姜嬷嬷才忧心忡忡道:
“刘嬷嬷的家人和阿玉的爹娘都在那庄子里,这……”
李氏伸出玉指轻轻揉按着额间:
“那药的份量如何?”
姜嬷嬷脑袋瓜子一转就明白过来,侯夫人问的是给刘嬷嬷下给沈阴阴的那袋有毒的朝颜花种子。
“大约是四五个月的量,若是每日掺杂的再多一点儿,那便是三四个月的量。”
李氏眸光闪过一抹杀意:
“那就先瞒着刘嬷嬷她们几个月,等到时候沈阴阴中毒已深,无力回天之时,再把罪责推给她们两个,打杀发卖了便是。”
姜嬷嬷点点头,虽没了拿捏刘嬷嬷和阿玉的把柄,但好歹人已经答应替他们做事了,这种事情一旦开始,就没有结束的时候。
但有一点,她想不明白:
“夫人,照理来说五姑娘只要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呆在院子里不出来,倒也碍不到咱们什么。您…为何一改之前的主意,非要脏了自己的手呢?”
其实不管沈阴阴老实与否,都碍不到李氏,但姜嬷嬷就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让李氏改了主意,非得要了沈阴阴的命。
李氏卸下坠在发间的赤金牡丹掩鬓,垂眸盯着身上衣衫繁琐华美的绣纹,悠悠的叹了一口气:
“下去吧,我累了。”
姜嬷嬷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见李氏面目疲累,只好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偌大的房间只剩下李氏一个,她浑身上下像是卸去了所有的力气,瘫躺在美人椅上,怔怔的看着头顶交错的横梁,
倦意袭卷了全身,双手双脚像是灌了铅一般,李氏眉眼处的细纹又多了几分,姜嬷嬷是她的心腹,也是最信任的人。
但所谓的真相,李氏却无法言说与她。
她背负着一个要命的秘密,如一座大山压在脊背之上,而沈阴阴正是山顶上高高俯看她的恶鬼。
明明出身卑贱,却用那般高傲淡薄的眼神看着她,李氏不允许,绝不与允许!
她不信任沈阴阴会信守承诺。
眼前的权贵,地位,荣耀,她不会放弃,因为明白,一旦放弃,背后就是深渊万丈,摔下去便是骨身俱毁,再不能翻身。
她不敢拿身家性命,儿女前程,阖府平安去赌一个小贱种所谓的信任。
若这个世间有什么能够让人安心的,一是这件事从开始就没做过,二是死人的嘴巴。
……
夜渐深,众人都打算入睡之际,沈阴阴却醒了过来。
这些日子她昼夜颠倒,白日睡,夜半出,黎明回,眼下也染上了点点乌青,在白皙的脸上显得格外明显。
此刻,她半躺在月牙椅上,身子一前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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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悠悠晃荡,阿玉倒弄着瓶瓶罐罐,分别盛出几勺子的粉末,混合在小碗里,加入蜂蜜,牛乳搅拌。
“这是弄什么呢?怪香的。”沈阴阴闻见了味道。
阿玉撇了一眼在厨房热饭菜的刘嬷嬷,又伸出手指了指屋顶的房梁,低声道:
“这是魏冉姐姐教给我的白玉散。白芷,白附子,豆粉,滑石等,加入蜂蜜牛乳,搅成糊状,十日滋润面庞,三十日细腻柔嫩,六十日白皙透红。”
沈阴阴半眯着眼:
“恩,不错!听着就好吃。”
烛台上的灯火忽而闪了一闪,‘啪’地一声熄灭。
阿玉撇撇嘴,知道这话是让魏冉听了去,她生气了,才把烛火熄灭,她摸着黑吹起火折子,再次将烛火点燃。
“姑娘,这方子是魏冉姐姐家祖传的秘方,用料简易,效果显著。只是磨粉,我便磨了大半夜……”
沈阴阴摆摆手,阻了接下来的话:
“行了,别说了。你看着折腾吧!”
“唉!”阿玉欢快的应了一声,她就知道姑娘的心肠最软,将手中的东西搅拌均匀,小心的涂抹在沈阴阴的脸上。
一株香后,沈阴阴洗净了脸上的白玉散,正好刘嬷嬷也端着热好的饭菜呈上来了。
知道沈阴阴爱吃甜食冷点,刘嬷嬷特地做了李子果肉的酥山,冰凉的口感,配上李子肉的酸甜,十分清爽。
“姑娘今夜还出去吗?”阿玉倒弄着瓶瓶罐罐。
坐在小杌子上纳鞋底儿的刘嬷嬷也抬起头来,等着沈阴阴的回答。
“今夜我不出去,你出去!”沈阴阴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封信递过去,对着阿玉淡淡一笑。
“啊?”
……
宵禁前半个时辰,阿玉颤颤巍巍的翻过墙头,不是吓得,而是过于兴奋,从而手脚发软。
她按照沈阴阴的吩咐,快步出了巷子,一路上疾驰狂奔,出了南坊街边瞧见了道边一个卖茶饼的铺子。
铺子里除了伙计,还有一个穿着黑色衣裳的男人坐在桌前,正烘烤着茶饼,炉子里烧着水。
阿玉小心上前:
“夜不安枕难为客?”
石山回头,瞧见身后站着一个圆脸姑娘,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怕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儿,还有些许紧张。
他也开口道:
“一眼阴阳看酆都。”
阿玉连连点头,看来是找对了人了,她快步走上去,连嘴唇都在颤抖:
“我们姑娘让我过来的。”
石岩看了她一眼,并不说话,继续搅动着炉子中的水,而石山年纪小,瞧着阿玉似乎紧张,便放轻声音:
“你别害怕,也别紧张,不过就是传个话。”
阿玉拳头紧握,声音难掩颤音:
“我不怕,我是太高兴了,高兴的手抖脚也抖。你是不是经常干这种事?真好啊!不过我相信,总有一日我会像你一样。”
兄弟二人打量着对面的这个小丫鬟,她浑身都在抖,眼睛亮的发光,充满了跃跃欲试。
她分明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且兴奋的不得了!
主子怪,身边的丫鬟也怪得很呐!
35. 第 35 章
煜王府,
夜深,姜凝曜盯着床头摆放端正的天地阴阳石,目光探究,这破石头真能有用?
檀木托上分别是两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一红一青,两者紧密相依,稳稳坐落托盘上,瞧着顶多是两块品相上乘的玉石,除此之外,再无特别。
“哼,说什么摆在床头对我有益?益处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出来?”
他穿着雪白的里衣躺在床上,眼下的乌青更重了几分,嘴里还不忘嘟囔:
“死丫头惯会胡说八道!”
这样漫长的夜晚对于姜凝曜来说,已经习惯乃至于麻木。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睡的越来越晚,入睡也变得极为困难,从开始硬躺一个时辰就能睡下,到最后躺三个时辰,也不能换来一丝睡意。
直到身体疲累不堪,耗到极致,体力不济睡过去,也不过堪堪安睡一个时辰罢了,尤其这一个时辰里,他总是噩梦连连,即便入睡也是折磨。
这毛病不知请了多少太医来瞧,却总也看不出个结果……
姜凝曜如此想着,却听房门外传来石山的敲门声,他猛然睁开眼睛,只见窗外朝阳的光透进来,他才惊觉,难道方才他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三日后,柳府
柳大人天刚亮,便离府了。
尤氏安顿好婆母及府中杂事,便早早来到侧门等候。
她一身石绿齐胸百褶裙,外罩沧浪繁花绣纹大袖衫,同色披帛挽在手臂,回鹘髻上簪着四五根珍珠金钗,额间一抹牡丹花钿,打扮的华贵又得体。
随着门外马蹄声渐近,尤氏忙理了理发髻,迎了出去。
只见两辆马车向后而来,姜凝曜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医从第一辆马车走下来。
“王爷……”
“柳家姨母不必多礼,这是王太医,今日特来给柳兄弟瞧瞧。”姜凝曜语气和善,仿佛是个贴心儿的好侄儿。
尤氏自是没有不应承的,要亲自带路,却又想到了什么,看了一眼自始自终无人下来的第二辆马车,用眼神示意姜凝曜。
“柳家姨母,后面的是位女真人。咱们还是请王太医看诊之后,再说其他的事儿。”
“对对对,是!”尤氏连连点头,往前带路,朝着身边的心腹嬷嬷眨眨眼,南嬷嬷立马意会,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等到姜凝曜与王太医一行人到了柳风从的住所,尤氏身边的南嬷嬷引着两个带着白纱帷帽的女真人也到了后宅待客的房间。
“两位女真人舟车劳顿,还请先歇一歇,吃一吃茶点。”
南嬷嬷毕恭毕敬,让婢子上了茶点,便退了下去。
等人一走,马大燕一把摘下帷帽扔在旁边,大大咧咧的坐在榻上,捏起一块海棠糕就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
“太府寺卿的宅子真是不小,后院都抵得住我们三个道观了,啧…..海棠糕不错,尝一块不?”
另一穿着黄褐玄冠的‘女冠’也摘下帷帽,露出一双微黄泛黑的脸,一双眼睛沉静如水,点漆如墨,内藏乾坤。
沈阴阴撇了她一眼,从怀中掏出粉盒,沾取了黄粉在脸上填补。
“别这么不修边幅,小心让人发现端倪。”
马大燕一张白胖的圆脸,一双小眼睛中光华闪动,嘴角沾满了糕屑,对着沈阴阴讨好道:
“放心,我绝不会坏了你的事。师妹你心善,知道师姐我快饿死在山里,好心给我介绍买卖,我哪能当不知好歹的人?”
说罢,她便又一连捏起两块海棠糕放进嘴里。
沈阴阴淡淡道:
“别扯关系,我是佛门,你是道家,两不相干的。”
马大燕无所谓,咀嚼着糕点的脸鼓起来,似乎更圆了些:
“你师傅和我师傅都是师祖的徒弟,只不过一个在佛门,一个为了生计投向道家,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当今即位后,大酆迎来了一阵道教的热浪,佛门逐渐无人问津,为了生计,又或者为了爬上如德顺高人一样的登天梯,许多佛门子弟转而投向道家。
但‘登天梯’上的人太多,不免参杂了些弄虚作假的。
沈阴阴补好了黄粉,笑道:
“为了生计就坑蒙拐骗?”
“这话说的!”马大燕拍了下大腿:“我师傅这不是已经受到报应升天去了吗?更何况……”
她放低了声音,厚厚的嘴唇勾起一抹揶揄的坏笑,像是话本子上写的怪异故事中,成了精的盘子:
“你找我来,不就是为了帮你坑蒙拐骗嘛!”
沈阴阴坦然的点点头:
“那你就听我行事,拿出你看家的本事来,给我演好了这场戏!”
马大燕的笑眼加深,几乎成了一条细缝,她就知道这个小师妹不良善,什么心眼儿都叫她藏在身上了,坏东西!
“包在我身上!”
这盘子海棠糕已经见了底儿,沈阴阴轻轻磨挫着指尖,是在进入柳府后头一回皱起了眉头:
“前两日在煜王府,你也是这个德行吃饭吗?”
马大燕吃着酥脆咸香的撒子,嗦了嗦手指头,嘿嘿一笑:
“王府的吃食可比这儿的好!那位王爷见着我吃,新奇得不得了。他能坐上两三个时辰看我吃东西,也不跟我讲话,就只看着。怕是富贵窝出来的人儿,没见我这个为食愁苦的穷酸道人。”
沈阴阴呼出一口气,不再去看马大燕,怕是姜凝曜不是不知穷苦道人,而是新奇头一回看见’成了精的盘子’胡吃海塞。
另一边,
王太医面带难色,看着这位柳家郎君,面色惨白至隐隐发青,双眼无神,从进门至今只起身行了个礼,更多时候都是垂着头,自言自语。
他总算是明白了煜王爷说的那几句话。
能看就看,不能看……还有个世外真人兜底儿。
这脉相太虚,王太医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他岁数是太医署最大的,还能活个几年,晚节还是要保的。
尤氏见王太医神色凝重,心中沉了又沉,连说话的声儿都不由得小心翼翼:
“风从,这几日话越来越少,每日除了看书就是躺在床上。吃东西也不过两三口,略多吃一口就会吐出来。”
王太医收起脉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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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着药箱走出内室,到了外间会客的地方,才缓缓开口:
“这病由心起,我瞧令公子神思不稳,怕是之前受到了惊吓刺激,才导致邪气入体,久而久之,不稳神不定气,这病才拖到如今的地步。”
“身在外,心主内,如今再吃药扎针效力也不过寥寥,唯有治好心病,才能以医辅佐治身。”
尤氏揪着帕子,脸色苍白,结果她虽然早有预料,但当宫里边的太医亲口说出来,心窝处还是凉了又凉。
她亲自把王太医送走,又令人准备了谢礼,连着一块送到马车上。
姜凝曜见她脸色渐渐缓了过来,便道:
“既然太医已经瞧过,想必此事非真人出手不可,这便将人请过来吧!”
尤氏点点头,挥手让娘家陪嫁的南嬷嬷去请人,同时欲言又止,低声道:
“王爷……那两位真人是何方神圣……”
这是要打听来历了。
姜凝曜却摇摇头,一脸正色:
“本王也是在一次无意间在荒山遇见这位真人,所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真正的高人不涉世俗,独居世外,一切遇见皆由缘而起。”
这话高深莫测,玄妙空悟,尤氏听的不住点头,对那两位真人更多了几分莫名的敬畏。
不到半刻钟,
老嬷嬷领着人到了前院待客的厅堂,远远的就瞧着两位真人,一微胖,一纤细,手拿拂尘缓步而来。
尤氏之见其中走在前方身形微胖的女真人摘下帷帽,露出一张圆圆的脸,慈眉善目,嘴角挂着平和的笑意,令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马大燕行了一个拱手礼:
“见过夫人,贫道俗姓马,这是我的小徒弟。”
说着,指了指身后的沈阴阴,沈阴阴也摘下帷帽,露出一张黄黑的脸,眉毛粗浓,面貌平凡,令人一看就忘的长相。
尤氏点点头:“马真人,您…..
话音未落,就见马大燕忽而目光一凝,收起笑容,警惕的环顾着四周,最后盯着某一处,用力吸了吸鼻子。
随后猛地后退几步,手持拂尘,呵斥道:
“呔!邪祟!”
尤氏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后退几步,姜凝曜在她侧后方,默不作声的移开步子。
“真人…您…您可是看出了什么?”尤氏被吓了一跳,捂着胸口问道。
马大燕不笑时,嘴角向下崩得格外紧,不苟言笑,肃然冷厉。
石山低着头站在姜凝曜身后,脑子里浮现出的是那日上山出现的‘圆脸鬼’,还有这几日在王府胡吃海塞的‘盘子精’,跟如今简直是判若两人!!
马大燕深吸一口气,并未回应,只是拿着拂尘在半空中有节奏的图画着什么,好一会儿才将动作停下。
尤氏心急如焚:
“马真人,邪祟…….”
马大燕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双眼微微眯起,手中拂尘在半空绕了一个弯儿,直指东北方,此刻一阵风吹拂而来,将她的话送到每个人耳中:
“在那里!我看见了,浓郁又带着无尽怨念的邪祟!”
39. 有利可图
等人走了,马大燕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迷迷糊糊的问了一句:
“查范雨?那咱们还去不去柳府了?”
沈阴阴摇摇头:
“柳桥州对此事的反应似乎很是激烈,咱们不能再打草惊蛇了。等三日后,查出范雨的身份来历,再做打算。”
马大燕没有异意,反正她知道沈阴阴的心眼子多,想的周全,自己只等着被安排就是了,低头继续吃起来。
“指环呢?不急了?不是很重要吗?”姜凝曜拿着竹夹夹住茶饼在炉上反转烘烤,像是随口一问。
李轻舟翻看着手中那本诗经:
“急有什么用,它就在柳府又不会跑,等把柳风从的事情解决掉,还愁找不到机会拿回东西吗?更何况……”
“更何况,柳家老夫人已是耄耋之年,甚至还曾在前朝宫中的珍造司做过女官。对不对?”
姜凝曜把烘干的茶饼放入茶碾中,难得打断了她的话。
珍造司是前朝宫中金银器皿制造的地方,包括后宫妃嫔的钗篦簪环。
沈阴阴若想知道那枚鸾鸟指环的来历,找柳家老夫人是最好的选择,而人不会平白无故帮的大发好心,除非施恩胁报。
碾碎的茶粉过筛,碧绿的粉末茶香扑鼻,清新脱俗。
沈阴阴挑眉,他说的很对,无可反驳,她也的确是那么想的,不然柳家的麻烦事儿放在平常她可不会掺合进去。
既然掺合了,那必然是有利可图。
釜中水已沸,姜凝曜舀出一勺,二沸时,将过筛细腻的茶粉投进去,修长的手握着竹夹,环激汤心,水中心形成漩涡,直至茶汤表层生出白色的茶沫,三沸时,将一沸舀出的水重新倒入沸腾的釜中,至此茶汤已成。
分别斟入两人的碗中,汤色清亮,色泽碧中带黄,姜凝曜煮茶的姿态行云流水,随意中又带着与生俱来的清贵之气,反正就是不像个纨绔。
沈阴阴端起茶盏,茶香扑鼻,侧目望向他:
“没想到殿下煮茶的手艺如此精湛。”
姜凝曜浅酌一口,不以为然:
“怕是在你眼里,本王就只是个耽于酒色,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
沈阴阴抿唇:
“所以….今日在柳府,你是因为这个生气?”
姜凝曜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沈阴阴盯着他,重复着当时他对尤氏所说的话:
“听到的如此,看到的如此,证据如此,流言如此,难道事实的真相便是如此吗。这些话,不仅是殿下对尤氏所说,更是对所有人说的,对吗?”
姜凝曜嗤笑一声:
“你这脑袋想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从不觉得殿下是个真的纨绔。”沈阴阴的声音清亮,像是雪水融化后的溪流。
滚烫的汤茶入喉,清凉的声音入耳,一热一冷,两者交融本该碰撞不合,却奇异融合,生出一条温暖的细流,迈过曲折蜿蜒,流经身体。
姜凝曜举着茶盏的手指间被烫的有些发痒,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冷哼一声:
“油嘴滑舌,溜须拍马!”
沈阴阴笑而不语,将茶盏中的汤一饮而尽,余光瞥见他耳尖的一抹薄红。
临近日落,晚霞橘红的光彩照耀大地,将人的影子无尽拉长。
“我该回去了,今日出来的时间太久了。”沈阴阴站起身来,将那本诗经塞进窄袖里。
姜凝曜点点头:“李氏的事情什么时候解决?”
“不急,过些日子再敲打一下她,如果她肯收手,两相互不干扰最好。”沈阴阴站起身来,肚子里都是茶水。
釜中的茶汤已经见底儿了。
“拿什么敲打她?”
窗外的光照进来,沈阴阴侧着脸,璀璨的金光晕染在她周身,照进那双点漆如墨的黑眸里,那里面笑意无尽,光华灿烂:
“拿你呀,我的殿下!”
夕阳的余晖带着最后的光晕,将马车的影子越拉越长,直至消失不见。
马大燕半仰在软榻,打出一个响亮的嗝儿,桌上的吃食已经净光,她终于露出满足的神色。
站在窗前的人长身玉立,光瞧着背影感观的确不错。
“诶,王爷,人都走了。咱们走不走?”
姜凝曜转过身来,眉头拧着,像是忘了还有这么个人,那眼神像是在说:你怎么还在这儿?
马大燕耸耸肩:
“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反正你们俩又不把我当人看。”
方才她算是看出来了,沈阴阴那死丫头好像对这位纨绔王爷怕是别有目的。
她从没见过死丫头笑成那样,比春日山间的野花还要肆意张扬凸显美丽。
马大燕自认了解几分沈阴阴,她那一笑,旁人只能看见其表,却看不见内里的黑!
姜凝曜摆摆手,想先让马大燕先行一步,他留在望春阁听南嫣弹曲子,但不知怎么想起床头那尊天地阴阳石,便改了主意。
带着马大燕一齐打道回府。
最后一丝晚霞的光亮消失的时候,沈阴阴已经回到了小院。
桌上热气腾腾的羊肉汤还有胡饼,几盏烛火点亮傍晚的夜色,温暖又安心。
刘嬷嬷坐在小杌子上纳鞋底儿,时不时的抬起头看向吃饭的沈阴阴,存了一肚子的话儿要说,又不好打扰她用饭,便一个劲儿的憋着。
看的久了,刘嬷嬷渐渐发现,沈阴阴用饭很快,动作却不粗鲁,细细观察下来,甚至她还从其动作中察觉出几分优雅。
“嬷嬷,有话说吗?”
沈阴阴吃完了,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嘴,一举一动放慢了下来,跟仕女画儿一样。
刘嬷嬷看的有些个出神,笑道:
“上回进宫前教姑娘规矩的老嬷嬷虽严厉,却出成果。姑娘带着股子急性儿,若是‘急’去了,一举一动的显得尊贵。”
沈阴阴浑不在意,之前教规矩的那个嬷嬷得了李氏的示意,总自以为在刁难折腾她,却不知那点子磨挫对她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曾经的浮屠师太为了增强她的体质,矫正她的仪态,可比老嬷嬷狠多了。
沈阴阴随口应了一声:“兴许是吧。嬷嬷可还有别的话?”
自然是有的,刘嬷嬷放下锥子,开始说起来:
“今个儿我去厨房,姜嬷嬷派人将我叫过去说话,那意思是……是要加大药量,争取两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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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月内……”
后面的话,她没再继续睡下去,但连阿玉都懂得是什么意思。
她停了手上捣药的动作,有些个委屈又不甘:
“夫人怎么能这么对姑娘?姑娘老老实实的待在院子里都不去碍他们的眼,为何还要如此赶尽杀绝!”
这话说的,连沈阴阴自己都不免心虚,她跟老实可不沾边,整日里翻墙出去,自然没空闲去碍李氏的眼。
刘嬷嬷眼角的褶子又深了几道,她无不担忧道:
“虽然厨房给咱们的吃食恢复成了往日那般,但我总怕他们又在里面下东西。而且,这两日院子外面总有人晃悠,估摸着是来监视的。”
沈阴阴转身半倚在月牙椅上,手中拿着柳风从的那本诗经:
“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阿玉收拾碗筷:“就是这两日。”
沈阴阴眯了眯眼,算了算日子,心里边有了数。
李氏这是慌了,她手底下已经没了刘嬷嬷和阿玉的家人威胁,便想着瞒着消息,先把她毒死。
刘嬷嬷搓着手,有些忐忑不安的看着她:
“之前我那一家子的事儿,姑娘……”
沈阴阴笑了笑:
“若是我没能帮你办成,嬷嬷可会下毒?”
这句话一出,她的心沉到了深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姑娘,我知道就算按着姜嬷嬷的法子毒害姑娘,到最后东窗事发,夫人就会拿我当替罪羊推出去。我过了小半辈子,早就看开了这些,但我那儿媳妇还怀着身子,只求….舍了我这条老命,换小的平安。”
说罢,便跪在地上重重的磕头:
“姑娘的事我绝不会说出去半句,我愿意用我这条命,换家人平安。求求姑娘….求求姑娘……”
刘嬷嬷知道以李氏的手段,不管顺不顺着她的意思,自己最后的下场都不会好。
但沈阴阴不一样,刘嬷嬷没见过她这般离经叛道,日日翻墙出去,夜不归宿,处处都有秘密的小娘子。
但她就是觉得沈阴阴心里有善,她跟李氏不一样,跟宅院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所以她在赌,赌自己没有看错人。
话说到这份上,沈阴阴也终于满意了。
“起来吧,事儿已经办成了。你们的家人连通郊外的庄子都已经在煜王爷手中。”
刘嬷嬷和阿玉都是一惊。
“家里人怎么没传信儿告诉我…”阿玉心思单纯,直接就问了出来。
而刘嬷嬷则是很快就想到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不由得惊讶李氏的心狠:
“这是故意瞒着咱们,等过两三个月,姑娘没了,再把咱们甩出去,顶个害主的罪名随便打杀了!”
真是好狠的心肠。
同时刘嬷嬷也对沈阴阴对了几分敬畏,事儿早就办成了,她却迟迟不说,怕就是想要考验自个儿的忠心。
而这也只是瞧瞧她的忠心罢了,信不信任还另两说,足可见这位五姑娘的谨慎,和防备之心。
刘嬷嬷不得不感叹,如沈阴阴这般有情也有义,聪慧又机敏,心善却冷静的主子,实在难得的很。
但若说,真正走近她的心里,那可谓是举步艰难哟。
41. 好戏
天色渐渐亮了,笼罩的一层极薄的雾被破开天地的朝阳一照,四下散去。
刘嬷嬷拿着篮子跨在手肘,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她一到了厨房门口,便有人招呼着把新送来的瓜果往她篮子里放。自从她应了姜嬷嬷干那档子事儿,之前府里刁难她的那些个人,各个换了一副面容。
刘嬷嬷明白,他们这些人刁难自己是受了指示,如今讨好巴结自己,同样也是姜嬷嬷的手段。
无非就是用这些个嘴脸告诉她,顺昌逆亡的道理。
“嬷嬷,您到一旁吃茶歇着,这些活儿我们来做。”
说着刘嬷嬷手中的篮子就被拿走,另一个丫鬟搀扶着她,请到厨房侧边的小屋子喝茶。
刚掀开帘子便瞧见里面已经有了个人背对着她,坐在圆凳上,泥炉子上釜中煮着沸水,正在下茶沫。
听到身后有动静,姜嬷嬷连头也不曾回,只淡淡招呼着:“来了?”
刘嬷嬷站在其身后,眼神狠狠的盯着她,心里边一顿臭骂,正好这死老婆子主动送上门来,省得自个儿再去找她一趟。
“来了,来了。”而后刘嬷嬷换上一副谄媚相走了过去,局促的站在姜嬷嬷身旁,没得到允许,她是连坐都不敢坐的。
姜嬷嬷对其这幅诚惶诚恐,伏低做小的模样很满意,嘴角扬起淡淡的笑,脸上的沟壑加深。
“坐吧,咱们两个老姐们还拘束什么?”
刘嬷嬷得了准话,才敢在对面的小杌子上坐下,却也没敢坐实,偌大的屁股只敢占一小点地方。
这就是阿玉不如刘嬷嬷的地方,若是今日阿玉过来,定不会像刘嬷嬷这般,因为人一旦有了底气再想装作唯唯诺诺也就难了。
“今个儿您不来,我也是要去找您老人家的。”刘嬷嬷搓着手,很是慌乱不安。
姜嬷嬷挑眉:“哦?怎么?”
“昨日…昨日…我加大了些剂量,五姑娘便有些个不舒服,头晕还恶心。今早说让我偷偷去外面请个大夫来瞧瞧,还说想见夫人一面…..你看这……”
刘嬷嬷的声音带着颤音儿、显然是怕了。
“啧,都说了让你慢慢来,那么急性子做什么?”
姜嬷嬷端起茶盏,嘴里说着责怪的话,可面上却还带着隐隐笑意:“你先带着我去看看,至于夫人那边……自然也不是她想见才能见着的。”
忍冬苑,
李氏拿着鎏金小剪剪掉花枝,插入青玉缠枝莲纹瓶里,雪白清香的茉莉花配上青玉瓶,素雅至极。
“真的?”
姜嬷嬷点点头:
“我亲自去看过了,躺在床上病怏怏的,脸色发白,有气无力。瞧见我过去,她说想见夫人一面,有些个话存在心里,想与您说一说。”
觑着李氏的神色,姜嬷嬷又道:
“我没敢应下,让她有什么话直接说出来,我转述给夫人。她却是闭口不言,只道她与夫人有过约定。”
茉莉的香气本淡雅清新,可此刻李氏听到姜嬷嬷的话,却无端觉得这香气刺鼻烦扰的很。
拿约定做筏子?是想着以此来威胁自己过去?李氏的眼中闪过一抹冷意。
“她还让刘嬷嬷偷偷去找大夫了?”
“是。”姜嬷嬷道:“我给了刘嬷嬷十两银子,让她去外面找大夫,银子给够了,大夫也没说出来个什么,只道她中了暑气,喝几副药就好了。”
屋中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姜嬷嬷抬头却见李氏绷着唇,双眼中带着狠戾的光芒,心下一抖。
“夫人要见一面吗?”
“不见,你去好好安抚。再找两三个小厮看守着院门,盯着她,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即来报。”
李氏一挥衣袖,青玉缠枝莲纹瓶就从桌子上摔了下去。
地上铺着厚软的红线毯,瓶子没碎,里面的茉莉花却撒了一地,洁白的花苞上挂露水,无害纯白,却被一只绣花鞋碾压。
姜嬷嬷应声退下,临走前还深深的望了一眼内室摇晃的珠帘,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李氏对沈阴阴的态度,实在是太过于古怪。
而沈阴阴所说的约定又是什么呢?
李氏回到内室,茉莉花香的气息依旧存在,她烦躁的抓起塌上的软枕扔在地上,手掌心往外冒着冷汗。
沈阴阴,沈阴阴!!这三个字就像是恶鬼一般的存在,每一次提及,每一次想起,都能勾出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那是她想要磨灭的屈辱过往,是她每每想起都害怕心慌的污点,是足以毁掉她如今所拥有一切的利刃。
只有沈阴阴死了,再也无法开口说话,她的噩梦才能醒来,恐惧才能消散,内心才会得到安宁。
她陷入了魔障,疑心和不安将其包围,唯有鲜血能够平息。
……
小院里,
一碗桃肉酥山刚从井底捞上来,还带着丝丝凉气,就被端上了桌。
“姑娘,外面来了连个小厮守着门,怕是夫人派过来的。”刘嬷嬷拿着干净棉布擦着勺子,递给了沈阴阴。
一勺酥山入口,桃肉香甜,沈阴阴发出一声舒叹:
“嬷嬷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阿玉在一旁捣弄着药粉,这是魏冉新交给她的,说叫洛神膏,当做面脂早晚净面后涂抹,一年半载,便可美如洛神。
她不知道洛神是谁,但捣弄这些,她的确兴致盎然,连魏冉也夸她有天赋。
“夫人怕不是慌了?整日里折腾咱们这小院子。”
沈阴阴看了阿玉一眼:
“看来你这段日子很有长进,学的不错。”
这话是说不只手艺学的不错,魏冉和阿玉两个每天晚上做什么,沈阴阴知道的一清二楚。
魏冉的心眼子不多,但教阿玉也是够用的了,连她也看出来李氏慌了!
院门缝隙外隐隐约约有走动的人影,沈阴阴不在意的笑了笑。
她在姜嬷嬷面前说那些话,本意只是想告诉李氏,她会遵守约定,两厢安好便罢了。
但,只怕在李氏眼中,这些话变成了威胁。不仅不见她,还派人守在院门,生怕她与外界有联系,一定要了她这条命。
人一旦有了恐惧,便生了疑心。
疑心种下,便生根发芽。就算她去跪地磕头,拿亲娘赌咒发誓,李氏也不会相信。
当然,沈阴阴才不会去恳求李氏相信她,她有太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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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去做,不想与已经深陷疑心的李氏无休无止的纠缠下去。
“啧,真没意思。咱们也来找点乐子吧。”沈阴阴忽而笑着看向阿玉和刘嬷嬷。
第二日,刘嬷嬷又借着出去找大夫的筏子出去了一趟,只不过这回她又顺道儿去了一趟南坊街外卖茶饼的一间铺子。
当天夜里,姜嬷嬷便一脸莫测的进了忍冬苑。
“你说什么?!”
姜嬷嬷凑近李氏,额间的汗珠儿不住的往外冒,气儿都没有喘匀,紧张的低声道:
“刘嬷嬷方才火急火燎的来寻我,说昨日小厮派过去围着小院儿之后,五姑娘恼的厉害,而后又有些个慌了,连晚饭也没吃。”
“而后半夜起来,竟然在墙根底下转悠,看那样子是想翻墙出去!!都被刘嬷嬷看在眼里。第二日一早,五姑娘又说身子不舒服,让刘嬷嬷去请大夫,还写了一张信笺,让刘嬷嬷放在隔着西市的一间卖茶饼的铺子里。”
李氏听的心下砰砰跳个不停,她早就该猜到沈阴阴定然不是一个人,没想到果真有帮手。
“信笺呢?”
姜嬷嬷从怀中掏出皱皱巴巴的一张黄纸:
“刘嬷嬷不识字,便在街边找了个代写书信的摊子,让人重新抄写了一遍,又读给她听。”
黄纸展开,字迹中规中矩,墨痕还有蹭染,上面只有寥寥一句话。
‘今夜戌时三刻,巷口墙根。‘
姜嬷嬷的声音有些个颤:
“五姑娘怕不是与人私会吧?这要是传出去,怕是连累侯府里的所有姑娘。”
没嫁出去的沈缘首当其冲,连嫁出去的几个也不能幸免。
说到私通,李氏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之前沈阴阴以那桩旧事威胁带着她进宫。而后,便一直没有下一步动作,老实呆着院子里,一步不出。
可越是如此,李氏就越是心惊,因为不知道沈阴阴的底牌,所以只能在背地里下手。
而如今正好,沈阴阴乱了阵脚,把背后的帮手暴露了出来!
一个来,杀一个。两个来,杀一双。
这样也省的把沈阴阴毒死之后,还担忧有漏网之鱼。
李氏握着手中的玉花鎏金鸟纹梳,指节泛白,眼中没有半分温度:
“怕什么,只要她死了,侯府女儿家的清白无人能够玷污。”
姜嬷嬷眉心一跳:
“夫人的意思是……”
李氏将玉梳放在桌上,声音清脆利落:
“今夜戌时,带上几个嘴严的,会功夫的,咱们也去会会,她要见的到底是什么人。”
姜嬷嬷点了点头,这种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带的人不能多,只能精,若真有丑事,那便就地正法!悄无声息的把祸害解决掉。
屋外的窗口,
沈缘紧握着帕子,猛地转身,路过廊下的丫鬟时,声音颤了一颤:“别给伯娘说我来过。”
说罢,便快步忍冬苑,像是有鬼在后面追,身边的丫鬟迈着碎步追赶上去。
“姑娘,咱们不去给夫人请安了吗?”
沈缘摇摇头,脑子里回荡着方才听到的对话,脸色一点点变白。
45. 田威
阴雨绵绵,给燥热的天儿一记清凉,临近日暮时分,天依旧阴沉着,小雨如牛毛落下,夜色渐近。
街道两旁的摊贩因着天气,早就收了摊子,只剩下有铺面的商户,门口一排排挂着灯笼。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进了六安茶楼的后院…..
茶楼一层,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幕帘后有乐女,拨动着琵琶弦音,谈的曲子清幽雅淡,倒是与这雨天寂寥,相互契合。
二楼最深处的一处雅间里,
沈阴阴一身清澜盘口如意纹的圆领袍,半遮脖颈,头发高高束起,以木簪固定,她半趴在窗棂上,看着晦暗蒙蒙的天空飘落小雨。
一楼的琵琶声寥寥传入耳中,配着窗外的小雨淅沥,惹得人乏困。
韩惟仁跪坐在软垫上,挽起袖口,搅动着釜中沸水,将茶末倒了下去:
“为了找那个鬼地方,我和周兄都快把腿跑断了。”
说罢,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姜凝曜。
周海楼也跟着附和帮腔:
“不止腿,全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不能正大光明的去查,别提多憋屈了!”
姜凝曜半靠矮塌,一条腿半屈着,今日他一身山矾云纹圆领袍,内衬朱殷石榴纹,腰间蹀躞带,配色极有心思,显得矜贵又淡漠。
他抬起眼皮,漫不经心开口:
“嫌憋屈,那就滚。”
周海楼与韩惟仁对视一眼,眼中悻悻,又马上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给殿下办事,累死都值得,憋屈算个屁!”
韩惟仁将煮好的茶水舀出一杯,双手捧着端到姜凝曜桌上:
“我们两个嘴贱没门,给殿下赔礼了。”
说罢,还自打了两下嘴巴。
让他们滚是绝对不能的,好不容易遇见了有趣儿的事儿。怎么能放过?
对他们来说,有些事情越是容易,也越是无趣,唯有困难重重,才能最大程度上激发他们的兴趣。
姜凝曜没去碰那杯茶,重新闭上眼睛: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韩惟仁道:
“还有半个时辰。”
坐在角落处吃着桂花糕的马大燕抬起头来,有些个不明所以:
“是何方神圣,敢让王爷等着?”
韩惟仁瞥了眼道姑打扮的马大燕,若不是她出声,他都快忘了,屋子里还有这号人物!
周海楼嘿嘿一笑,也拿起一块红豆糕吃了起来,解释道:
“他什么神圣也算不上,撑死了算得上个九品的芝麻小官,仁勇副尉,田威。平日里走在眼皮底下都瞧不见的人,却让我们打听出来了!”
这两日周海楼和韩惟仁为了打探消息,忙的脚不沾地,他们二人兵分两路,周海楼打探周围哪里种植着一片杨树林,韩惟仁则是去打探所谓的暗娼院。
周海楼那边却一无所获。
而韩惟仁那边,他本是纨绔子弟,想要打听这些地方,简直是手到擒来,据他打听来的消息,酆都城中,娈童男宠的来源只有两个地方。
一是南通坊梨花胡同的一处老宅子,名清风院。那里却不过是个三进三出的宅子,里面的人涂脂抹粉却也遮不住眼角的褶子,只花一两银子就能进屋子。
二是藏在西市的一间茶水铺子,叫北梦楼,那里面小一点儿的十二三岁,大一点的十五六岁,各个长得眉清目秀,乖巧懂事。
只是陪着说说话,喝喝茶,再唱唱曲儿就要十两银子。
其实这两个地方,韩惟仁觉得跟范雨都不太搭边,清风院的太老,北梦楼的又太小。
韩惟仁正是一筹莫展之际,带着他去北梦楼的赵家郎君以为这些他都看不上,便告诉了他一个消息。
听说仁勇副尉田威的家里有个极清秀的小厮,会弹曲儿,会识字儿,田威的儿子田勇对那个小厮宝贝的很,宠的不得了。
曾有人相中了那小厮,出价二百两,田家都给拒了。也有人问过那小厮的来历,田威只说是卖身进来的,其他的一概不谈。
韩惟仁越听越觉得田家的这个小厮,与那个范雨的路数如出一辙,便找上了田威,表现出对他家小厮极大的兴趣。
“田威最初遮遮掩掩,只说那小厮不过是个寻常下人,后来我软硬皆施,又是威逼,又是利诱,最后搬出了殿下,终于让他松了口。”
马大燕听的入迷,又一块栗子糕入口,吃惊道:
“搬出王爷?你说王爷好南风?”
韩惟仁笑嘻嘻的搓了搓手: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不然他哪里会松口,他一听是殿下,双眼都放光,说是今夜戌时一刻,他亲自领着殿下去个好地方,必定能够得偿所愿!”
沈阴阴看了一眼面色如常的姜凝曜,知道周海楼和韩惟仁定然不是第一回把姜凝曜拿回来做筏子。
怪不得这名声越来越臭。
而戴上‘好南风’帽子的姜凝曜却不怎么在意,只淡淡道:
“既然做什么都摆脱不了纨绔荒唐的名声,那就证明什么都可以做。搬出我的名头来,旁人才不会有过多怀疑。”
沈阴阴默了一默,过了一会儿才问道:
“牙婆找到了没?”
周海楼摇摇头:
“说是那婆子一个多月前回衢州老家了,还没回来。已经暗地派人去寻了,没一两个月怕是回不来。”
说着夜色渐渐深了,楼下的琵琶声也渐渐微弱了起来,不远处的楼梯口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房门口传来石山的声音。
姜凝曜低应了一声:
“进。”
房门打开,走进来一个身形不高,却健壮的中年男子,络腮胡子浓密,一身短打胡服,身上还带着一股儿兵刃的铁锈味儿,是个典型的武官模样。
屋里的人打量着田威,尤其是沈阴阴自他进了以来,一双眼睛便落在他身上,眸中闪过一抹深思。
而田威也惊讶于这屋子里居然有这么多人,周海楼和韩惟仁他已经见过,角落里的圆脸道姑和窗边的俊俏小郎君,他不知来历。
但半靠在软榻,一副闲散富贵的男人,他一眼就认定,这就是煜王爷。
“见过殿下。”
姜凝曜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声音平淡:“你就是田威?”
田威弯着腰,眼睛看着地板:“小的是田威。”
他额间有冷汗冒出,九品的小官,是无缘得见天潢贵胄的,军旅之人本身就有股子不羁,但田威此刻却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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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局促不安。
而来源就是在上首的姜凝曜,一个瞧着孱弱,自己一拳能打死的公子哥儿。他一举一动都懒散的很,但融入骨血中与生俱来的威严和上位者的矜贵却令人胆颤。
沈阴阴瞥了姜凝曜一眼,忽然想起来,好似从她遇见姜凝曜开始,他便是一副随和的模样,从未在自己面前展露过属于他的淡漠矜贵。
即便是那次自己打伤了他,他也没像这次一样。
田威深吸了一口气:“小的来意,想必殿下已然知道,不知道可否摒退左右?”
姜凝曜淡漠开口:
“怎么?本王找个男倌还需要藏着掖着?”
田威一噎,但转念一想的确如此,旁人有妻有子,爱护名声,但这位殿下独得盛宠,纨绔名声响亮,还真不在乎这些东西。
“殿下说的是,是小的见识短,狭隘了。但一会儿殿下跟着小的去那一处地方,必得孤身。”
周海楼皱眉:
“怎么?我们跟着也不行?”
田威此刻直起腰板儿,面容肃然,说的不容置疑:
“周家郎君,这是规矩,只能殿下随我去。”
越神秘,越是勾的周海楼心痒痒,他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韩惟仁按住了。
姜凝曜此刻开了口:
“孤身?若没人保护本王的安危,磕了碰了的,算在你身上吗?你有几个脑袋?你们一家子又有多少个脑袋?”
田威扯扯嘴角,额间又冒出汗珠,沉默了片刻,终是妥协了一步:
“只能带一个人,保护您的安危。”
“我去!”
周海楼刚要开口,却听一声带着嗔娇的声音自窗边响起,眼睛一花,便感觉到一阵风儿跑了过去。
沈阴阴扑进姜凝曜怀中,撅着嘴半嗔半醋:
“我跟着殿下去,倒是要看看能不能比得过我!”
田威抬眼这么一打量,这小郎君长得精致漂亮,雌雄莫辨,让人移不开眼睛,目光停留的时间长了,被姜凝曜冷冷一瞥,他才慌忙低下头。
心道原来煜王爷身边有一个可人儿的小郎君,定是尝到里面的趣儿了,这才又想找个不相上下的,好左拥右抱!
不然韩惟仁也不会四处打探,到最后寻到自己这里来,这般一想,心下的疑虑又打消了许多。
“殿下让我去吧!也让我瞧瞧他们都是什么货色,若是不如我,那不要也罢!”沈阴阴夹着嗓子,一个劲儿的撒痴撒娇。
把一旁的周海楼和韩惟仁都看愣了,角落里的马大燕呛的一口马蹄糕卡在嗓子里,咳的快要背过气儿去。
姜凝曜拦住她做乱的手,眼睛却看向田威:
“你说的那地方,跟我这个比,如何?”
“殿下的人自然是极好的,不过百花齐放,却说不出哪朵更美。那个地方的人儿,容色或比不上殿下的人,但琴棋书画,伺候人儿的功夫,绝对是一顶一。”
察觉到上首那位小郎君不善的目光,田威悻悻的笑了笑:
“而且,那地方可不止有小郎君…….总之定会让殿下满意!”
姜凝曜与沈阴阴对视一眼…..
一刻钟后,一两马车从永兴茶楼后院驶出,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64. 南下
柳桥州的话,引得姜凝曜一愣,随即他便冷哼一声,不免觉得这位太府寺卿实在是虚伪的很。
“煜王爷,既然你不打算抓我,如今这场戏看完了,是否也该打道回府了?”
柳桥州伸手擦去脸上的血污,他心中已经确定姜凝曜并不是那些人的同伙,不然也不会‘帮他’把洪武的事情捅出来。
但纵然不是敌对,那么也同样不是盟友。
姜凝曜撇了一眼地上没了气息的洪武,刚要开口说话,却见张领绑着一个穿着小厮衣裳的人快步走了进来。
“殿下,这人在外面鬼鬼祟祟的偷听。”
“哟,这柳府里的小贼还不少……”姜凝曜出言讽刺,却又在看见那小厮的半张脸后声音转了个弯儿,低了下去。
这人果真长得跟范雨相像的很……
而柳桥州见人被带上来,立即挡在柳风从的身前,怒斥道:
“你来这儿做什么?滚回去!”
沈阴阴知道他是不想让柳风从看见柳雨的模样,柳风从心思单纯,对曾经范雨和柳桥州的关系一直不知情,如若让他看见柳雨,心中不免会有所猜疑。
她轻捏了捏姜凝曜的掌心,姜凝曜会意,随即道:
“既然鬼鬼祟祟的偷听,那就绑到外边去,等着主人家发落!带进来做什么?没得脏了眼睛。”
张领先是一愣,而后明白过来,压着人又往外走,过门槛时脚下步子一错,柳雨被禁锢着双手,一个失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惊呼。
一直未曾出声的马大燕‘咦’了一声,惊讶道:
“这声音跟我昨夜在书房碰见的人一样!”
柳桥州一怔,很快就想清楚了前因后果,很快恢复面色如常,眼见着柳雨被带了出去,才再次看向姜凝曜:
“王爷安排的周密,这次是我欠了王爷的人情,改日若有什么需要的地方,柳某一定回报。”
煜王府的府兵在自家府邸中横行霸道,固然令人气恼,但这也不失为一个不泄密的好方法。
柳桥州此时最不希望的就是自己的计划被扰乱。
姜凝曜轻摇了摇折扇:
“现下就有一桩事请柳大人帮衬,不如找个人少一点的地方,好好谈一谈?”
柳桥州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因着洪武的死,尤氏受惊,柳风从又大病初愈,剩下的一堆烂摊子,全都交给了韩惟仁和周海楼。
从昨夜到如今的动静不算小,要想不被起疑,得找个合适的借口。
韩惟仁几次开口想与周海楼说话。可瞥见他那张臭脸,只要作罢。
周海楼冷哼一声:
“某些人不讲兄弟义气,以为把我甩开,自己屁颠屁颠的跟着殿下,就能得了好。”
显然他已经知道韩惟仁瞒着他消息的事情了。
韩惟仁也不甘落后:
“我哪能比得过走狗屎运的人,就算脑子不灵光,运道来了挡也挡不住!”
这话说的的确不错,周海楼的确查不到消息,但没想到峰回路转,他之前派人去衢州找牙婆,本以为这一来一回,再加上寻人,少说也要两三个月,岂料正巧遇见牙婆从衢州往酆都城赶回来,两方误打误撞就遇见了。
如此,才能得知当日范雨入柳府,正是柳桥州将人带给牙婆的。
两个各执一词,唇枪舌战,谁也不相让,全然看不出往日里勾肩搭背,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交情。
而一旁的沈阴阴则拉着马大燕蹲坐在走廊看着洪武的尸首被善后。
“我快饿死了,想王府的厨子了。咱们什么时候能离开柳府?我再也不想在这鬼地方待了!真是夭寿阿!!”
马大燕嘶哑着嗓子,拿着一面拳头大小的铜镜照着脖子上紫青的掐痕:
“那老婆子一把岁数,手劲儿却不小,差点儿活生生的把我掐死!若不是有人救了我,只怕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沈阴阴左耳进右耳出,注意力都落在了洪武身上:
“你怎么知道有人救你,你亲眼看见了?兴许是柳家老夫人没了力气,又或许是见你没了意识,以为你死了,便自己回房去睡了。”
马大燕蹙眉: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就是觉得是有人救了我…….兴许那个人我还认识…..”
沈阴阴笑了笑:
“这是柳府,不是骗子窝,没有能救你的人,更没有你认识的人。不过,你倒是走运,若不是柳雨,你怕是不会那么顺利的摸到柳桥州的书房。“
柳桥州为人谨慎小心,马大燕一个刚入府的外人都能摸到他的书房且不被发现,简直是天方夜谭。
方才马大燕认出柳雨就是昨夜在她之后潜入书房的人,那一切就都有了解释。
柳雨使了些手段,调开了巡夜的人,却没想到便宜了马大燕,最后还险些暴露了自己,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却没料到马大燕单凭声音,又将他认了出来。
沈阴阴摸着下巴:
“柳雨怕是对柳桥州早有不满,这次以后,估计柳桥州也会对他更加防备。”
洪武的尸体被放上竹席,鲜红的血落入青石板混成深色的污渍,三个王府的府兵欲将其抬走。
沈阴阴却招了招手:
“先搜搜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再交给柳大人,看他要如何安置。”
那几个府兵不认得沈阴阴的面孔,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听从。
沈阴阴瞧出他们的为难,也不在意,只顺手抄起旁边的一块石头朝着拌嘴的周海楼和韩惟仁扔了过去。
“再吵下去耽误了正事,就都滚蛋!”
石头正好落在两人脚下,挣扎声随即嘎然而止,周海楼与韩惟仁对视一眼,悻悻的闭上了嘴。
“您有什么吩咐说就是了,哪里还用得着动石头?”
周海楼巅巅的跑到沈阴阴面前,通过这回他可算是看清了,真正做主的人是谁,报上了沈阴阴的大腿,难道还不愁他们不带上他?
沈阴阴看着洪武的尸首只见他腰间的蹀躞带上除却一枚带着柳府印记的鱼形玉佩外,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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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深蓝绣香炉的荷包。
她也不知怎么,伸手就拽了下来,打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却有一股惨杂着药材的腥臭味,难闻极了。
周海楼也凑了过来,他只闻了一口就忙捂住鼻子,嫌弃道:
“这什么脏东西,臭死了。”
沈阴阴把荷包又重新放回洪武身边:
“他身上的东西都要一一检查过,还有,洪武死了,怕是那边的人会有所警觉。得好好想个法子糊弄过去。”
韩惟仁此时走了过来,笑吟吟道:
“这个不难,昨夜柳府前院闹贼的事儿可引起了不小的动静,借着这件事发挥余力,顺理成章!”
沈阴阴点点头,不由得担忧起姜凝曜那边的状况,也不知道柳桥州这块硬骨头,能不能啃下来。
前院书房,
柳桥州盯着吊儿郎当坐在圆椅上的姜凝曜,目光肃然:
“今日是我柳某人欠王爷人情,只要王爷所说要求不过分,我一定尽力满足。”
姜凝曜也不跟他兜圈子:
“柳大人,现下没有旁人,咱们两个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范雨的来历,想必你也已经查清楚了,不然也不会杀了他。不仅仅是他对柳小郎君起了心思,更重要的是,他的存在会祸害整个柳家。”
姜凝曜的语气突然变得正经起来,即便姿态散漫,却也能看出他的认真。
柳桥州默了默,他没来得及梳洗,衣衫脏乱,上面还沾染着洪武的血,可周身的气度却不减:
“王爷又是如何得知那个地方的?”
姜凝曜摆摆手:
“我如何得知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地方的存在,很危险。如你我一样能察觉到的人也许寥寥无几,或许他们大都蒙在鼓里,某一日反被利用,做出对大酆不利的事情也未可知。”
“大概,我的担忧是庸人自扰。但,身为姜氏一族,皇亲贵胄,这关乎到我的切身利益,我不得不朝着最坏的方向去想,未雨绸缪!”
这话说的近乎于坦诚,一朝天子一朝臣,世家之所以能流传百年,起起伏伏,却始终不灭的原因,就是因为每次朝代更替,血染土地的都是皇亲贵胄的血。
柳桥州垂眸:“王爷,到底想说什么?”
“不知柳大人可有胆量,与我一同闯一闯那龙潭虎穴,揪出那背后之人!”姜凝曜目光灼灼的盯着他,似乎要从他身上看穿一个洞来……
半刻钟后,姜凝曜从书房走了出来。
此时酆都城内已经谣言四起,说是太府寺卿柳大人府邸中接连两晚闹了贼人,甚至还闹出了人命。
幸而忠武郡公家的幼子周海楼与柳夫人尤氏沾着亲,他与柳家小郎君也交好,当夜留宿柳府,第一时间去煜王府请了救兵。
要说柳家郎君又怎么与周海楼交好的,那就要说起之前两人在望春阁不打不相识的事儿了。
这一点,八面玲珑的孟文安可以作证。
就在谣言纷纷之际,太府寺卿柳桥州在当日午后带着人出了酆都城,南下公办。
65. 荔枝
望春阁内,
沈阴阴吃着盘中新鲜的荔枝,一口一个:
“柳桥州真那么说?”
姜凝曜点头:
“他为官二十多载,自然是小心谨慎。柳桥州的意思是,如今任何人他都不会相信。但…..他说等到南下公办回来之后会给我一个答复。”
釜中水沸腾冒出袅袅热气,沈阴阴又剥开两颗荔枝放入口中,含糊问道:
“南下公办?他去做什么了?”
“按理来说,太府寺掌钱谷金帛诸货币,但这些大多由户部经手,从太祖时期开始,太府寺主要管各地税收和粮收。他这回因税收去的是江陵府底下的一个小县。”
沈阴阴若有若无的点点头,却又听姜凝曜开口:
“柳桥州下手狠辣,为了让洪武的死不显突兀,他把那夜在书房巡护的三个下人也给……”
他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沈阴阴听了也只是叹了一口气:
“你也说了他为官这么多年,小心谨慎一定是有的。范雨的事,还有洪武的背叛,已经消磨了柳桥州最后一丝心软,他绝对不允许再出现半点差错和风险。”
釜中水再次沸腾,沈阴阴将方才剥开的几颗荔枝果肉放进去,又倒入早已经碾碎的茶沫,一股带着清甜果味的茶香扑面而来。
姜凝曜靠着椅背,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似无意间的询问道:
“就这么喜欢吃这个?”
手中的折扇指了指盘中红彤彤,还沾染着水珠儿的荔枝。
沈阴阴拿着茶勺搅拌着茶汤:
“有谁会不喜欢吃稀罕难得的好东西?之前李氏为了迷惑我也送来了一小筐,不过滋味倒是比今日的差一点儿。”
姜凝曜斜着眼睛看她,颇有些不满:
“只是差一点儿吗?”
这语气像是受了委屈一样不满,沈阴阴挑眉问道:“怎么?”
姜凝曜手中拿着泥金扇子在椅子把手上拍了两下,弄出声响,又对着房门喊了一句:
“弄进来。”
语罢,房门就从外面打开,露出夜空中半圆不弯的一方皎洁月光。
石山和石岩两个人各自抬着一筐满满当当的荔枝走了进来,小心翼翼的放在沈阴阴的面前。
“这是殿下特意派人快马去岭南摘回来的荔枝,一路都拿冰镇着呢。”
沈阴阴眨眨眼,有些惊愕,看向姜凝曜:
“这荔枝叫什么名儿?妃子笑吗?马死了没?”
石山差点儿没憋住笑了出来,被看眼色的石岩拉着退了下去。
姜凝曜也笑了,不过是被气笑了!他还以为会从沈阴阴的脸上看见从未见过的欣喜,却不曾料想,她会是这个反应。
“你以为我是前朝昏君?为了让你吃上荔枝,不择手段,不顾旁人的死活?”
沈阴阴眨眨眼。
姜凝曜无奈的解释:
“这荔枝连根带土的挖出来,先走水路,再走陆路,这一路上都有果农精心照顾,走大半个月,到了酆都城的时候,正好荔枝也成熟了。”
沈阴阴叹了口气,似乎有些个惋惜:
“还以为我魅力多大呢,没想到也不过如此。不过,你这么说,这荔枝我吃着也总算是安心了!”
姜凝曜见她两眼放光盯着那两筐荔枝,冷哼一声: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话是这么说,可他嘴角的笑意却没下来过。
荔枝入口香甜爽口,鲜嫩清凉,沈阴阴发出满足的一声喟叹:
“怎么想起来给我送荔枝吃了?”
这个月份正热,是该上冰的时候了,可是他们两个人的体温一个比一个凉,不管天再热,却也清清爽爽。
姜凝曜摆弄着扇子,随口道:
“荔枝酥山,糖酪樱桃,玉露团,这些个冰凉带甜的东西你都喜欢吃。还记得第一回带你去鬼市的檐牙阁,你吃光了两碗糖酪樱桃。”
沈阴阴有些意外他竟然记得这般清楚,一边搅着茶汤,一边吃着荔枝:
“话说回来,当初我若没有下场与彭大祥对赌,殿下给我安排的又是什么呢?”
姜凝曜一愣,随即摸了摸鼻子:
“这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你还记得?我早就忘了……”
“怎么?不敢说?”沈阴阴打断了他的装傻,笑吟吟的盯着他瞧,一双眼睛灿如星辰清澈见底。
姜凝曜看着那双眼睛,辩驳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低声道:
“原本是想把你送进‘美人蛇’里面关上一夜,吓唬吓唬你。”
啧啧…..‘美人蛇’只听着她便浑身汗毛竖起,沈阴阴暗暗有些庆幸,幸好自己提前下场了,不然怕是会惨的很。
她天生怕蛇,每每想起就泛起一身的寒颤。
见沈阴阴不说话,姜凝曜有些心虚:
“生气了?”
沈阴阴摇头,有些好奇:
“殿下知道我怕蛇?还是歪打正着想了这么个主意?”
“人呐,总会怕一样的。不是怕虫子,就是怕蛇,之前在芙蓉园我见你看见树干上的青虫,视若无睹,便知道你不怕虫。故而才……”
说到最后,姜凝曜不自在的转了转折扇:
“都是之前的事了,过去了就不提了。”
沈阴阴没想到他的心思居然如此细腻,继续问道:
“那洪武呢?你是怎么发现洪武的背叛?毕竟柳桥州那只老狐狸都没有半点察觉。”
姜凝曜不知话头为何会突然转到洪武身上,但他还是耐心解释:
“还记得田威第一回带咱们去那个地方吗?戴着红色钟馗面具的男人从进门开始便一直在试探我们,他说我时常流连望春阁和石磨轩,为何会突然打听小倌的消息?”
沈阴阴点点头:
“记得,当时你还发了好大的火气,说他们胆敢窥探你的行踪。”
姜凝曜轻笑,用两根修长的手指头来回转动着泥金扇,散漫随意的很:
“我纨绔的名声酆都城人尽皆知,连街边的乞儿看见我的车架都能猜出来我要到哪里去。哪里还用得着窥探我的行踪!”
沈阴阴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
“他们没有窥探你的行踪,却故意试探你,恰恰暴露了他们在柳府安插了人。而你则顺藤摸瓜,把洪武查了出来!而当时,你面对他的试探,也坦然承认,这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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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消了怀疑。”
说到最后,沈阴阴看向姜凝曜的眼神不由得变了。
姜凝曜手中的泥金扇差点掉下去,他耳尖微微泛着红,微微侧头躲避她的目光:
“你做什么这样看着我……很奇怪…..怪怪的……”
沈阴阴收回目光,不再逗他,但方才她的确对姜凝曜又有了新的认识:
“我给殿下煮茶喝吧。”
说着,便跪坐在案前,用竹夹从一旁的粉瓷瓶中夹出几粒洁白的茉莉花放入沸腾的釜中,轻轻搅拌几下,拿着漏网过滤到装着冰块的碗中。
冷却不过几息,舀到茶碗中,又放入两枚去壳拨核的荔枝肉,一碗荔枝茉莉茶便最好了。
沈阴阴将其中一碗推到姜凝曜面前:“尝尝。”
清幽的茉莉清香混杂着荔枝的爽甜,姜凝曜喝了一口,眯了眯眼睛,味道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甜腻,清清淡淡,更凸显的是茶香,回甘才有两分茉莉和荔枝的甜香。
他一面喝着茶,一面抬起头看着沈阴阴,见她已经开始收拾茶具,她的后背直挺,宛如一道松柏翠竹,一举一动都以最小的幅度动作,却把桌上的杂乱清理的干干净净。
其实他之前就注意到了,煮茶时的她,弹琴时的她,甚至一些不经意的时候,她的姿态都有一种规矩到极点的仪态。
而这种仪态,是姜凝曜最熟悉不过的。
“你…..学过宫里的规矩?”
沈阴阴闻言一愣:
“你说什么?”
姜凝曜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煮茶的时候,仪态举止很是规矩。永平侯府找过宫里的嬷嬷教过你?”
收拾完了茶具,沈阴阴身上的那根弦儿总算是松懈了下来,她一屁股坐在软榻上,哪里还有半分端庄优雅的仪态?
“之前进宫,李氏怕我不懂规矩,也想有意磨搓,便找了个嬷嬷来府里教我。那些日子,我可没少受苦头。”
姜凝曜点点头:
“怪不得瞧你方才烹茶的样子,一举一动之间跟宫里的人几乎如出一辙。”
沈阴阴抿唇笑了笑,浓密纤长的睫毛如鸦羽半垂,掩盖住了眼中的情绪,膝盖上的手掌紧握成拳,证实了其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街上的棒子声响起,提醒着还有小半个时辰就该宵禁了。
姜凝曜仰头将茶碗中的荔枝茉莉茶一饮而尽,余味有着淡淡清香:
“走吧,该出发了。”
沈阴阴点点头,二人从望春阁的后院上了马车,朝着北坊街而去,路上的摊贩忙忙碌碌准备收摊儿,无人注意这辆马车的去向。
马车内,沈阴阴双眼盯着车壁某一处,不知在想些什么,忽而一只带着凉意的手覆盖她放在膝上的手背上。
她这才回神看过去,是姜凝曜。
“害怕?”
“如果我说是呢。”
姜凝曜没想到她会如此坦诚的表露心绪,手下微微用了些力:
“心之所执,惧之所源,若破俱忧,唯靠执念。你不会放弃,也正因为不放弃,所以你一定会找到她的!”
在宵禁前的半刻钟,马车终于在柳府的角门前停了下来。
68. 冰锥子
传言太昌帝性情喜怒无常,跳脱出奇,杀伐果决,满朝文武大臣无一人敢不顺其心意,按理来说长此以往,必定成为一位暴君。
可偏偏,太昌帝对内改革旧制,立法维新,对外开拓疆土,大力推进贸易往来,抵御蛮族,将王朝真正带入康泰盛世。
大雨噼里啪啦被风刮打至门窗,响声刺耳,桌上的火烛被门缝漏进来的风吹的忽明忽暗。
柳老夫人的脸被阴影笼罩大半,她沙哑着嗓音:
“太昌帝未曾登基之前,有一心爱之人,他为了讨其欢心,便命人搜寻数百只翠鸟,活取下最亮丽的羽毛,又寻来大江南北各地手艺出众,经验老道的匠人,花费了三年之久,才造出来这副头面。”
沈阴阴继续轻声问道:
“除了头面还有旁的吗?”
柳老夫人瞪了她一眼,而后,用向往色神色道:
“自然不是!钗环簪钿,梳冠步摇,璎珞臂钏,耳珰额坠,裸链指环,一样不落,一样不少,全都给那位神秘的女子置办齐全了!”
姜凝曜与沈阴阴对视一眼,已然确定那枚鸾鸟指环的来历。
马大燕抬起头来,她听故事听的入迷,一时间羡慕至极:
“怎么偏生人家这么好命,一国之君竟为她沉迷至此。那女子是谁,是太昌帝后宫中的哪位娘娘吗?”
柳老夫人闻言,低低笑出了声,肩膀耸动。
马大燕不明白这疯婆子笑什么,倒是姜凝曜开口为她解惑:
“太昌帝后宫空置,史书只记载他有一妻,但从未视于人前,也未册封为皇后。”
马大燕乍舌:“那……他的妻子就是这套首饰的主人吗?”
屋内只剩下柳老夫人的笑声,没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太昌帝的故事距离他们太过于久远,久远到除却史书记载,再没有半点儿可透露的消息。
“如此至宝,哪个女子见之不心生欢喜?可那女子偏偏不识好歹,她说翠羽之美只有在翠鸟之身才能展露无遗,东西做的再好,也不过死物。”
柳老夫人笑够了,语气徒然转变,像是压抑着怒火:
“她不屑于数百工匠日夜打造的珍宝,这套宝贝就一直存放在珍造司的库房中,不见天日!”
沈阴阴感受着掌心那枚指环的存在,只一句‘翠羽之美只在翠鸟之身’,她便对那位女子心生无限敬意和欣赏。
姜凝曜问道:
“既然一直存放在珍造司,又如何到了你的手中?还只剩下了这小半副头面?”
马大燕插嘴:
“她不是珍造司女官吗?说不定是见前朝覆灭,把东西偷回家来了!”
“胡说!胡说!”
柳老夫人听见这话,情绪猛地失控起来,她拿着带血的玉如意指着马大燕,双目圆瞪,恨不得扑上去把她撕碎。
沈阴阴忙拉着马大燕后退几步,一把捂住她的嘴,让她别再乱说话,一边安抚柳家老夫人:
“您大人有大量,别怪她这张破嘴。我猜这套首饰尘封多年,不见天日,一定是您无意间发现,才让其展露在世人面前的,对不对?”
柳老夫人起伏不定的胸口慢慢回缓下来,似乎她的情绪只在提及这套首饰的时候,才会大起大落,不复之前的痴傻。
她放下手中的玉如意,跌跌撞撞两步走在姜凝曜跟前,低头看着他怀中的木盒子,点翠幽蓝的华光反射在她脸上。
干瘦的手想要伸进去触摸,她又猛地缩了回去,拿衣袖用力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其实发现这套首饰的,是我师傅。那时候,已经改朝换代,新帝宽厚把我们都放出宫去,同时他不喜奢侈,对后宫妃嫔也是平平淡淡……直到一个女子的入宫,才真正让这套至宝重见天日。”
姜凝曜的眉心一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
“那女子是珍贵妃?”
话音刚落,屋外的狂风忽而吹开窗口,烛火在一瞬间熄灭,陷入了黑暗之中。
闪电划过,划过了柳老夫人的半张脸,姜凝曜只见她双目圆睁,眼中惊恐,像是看见了什么骇人的东西,发出一声尖叫,转身夺门而逃。
“等等,别跑!”
姜凝曜反应迅速,将手中盒子塞到沈阴阴的怀中,立马追了出去。
沈阴阴一愣,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见姜凝曜已然冲进雨中,只剩下一个黑影,她只犹豫片刻,看了一眼手中的盒子。
“拿着!好好看着,不许动歪心思,少了一根金丝儿,我都不会善罢甘休!”
沈阴阴交代了这一句,把木盒子又塞到马大燕手中,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跑进大雨幕帘下。
事情发生的太过于突然,马大燕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打量了四周一圈,才将目光落到了手中的盒子上。
抑制不住的笑出声:“嘿嘿….宝贝,诶哟哟,好宝贝…….”
……
大雨倾盆,遮挡眼前的视线,树德苑的院门大开,姜凝曜一路追着柳老夫人跑进了园子。
只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发现人不见了踪迹。
如今已是后半夜,夜黑雨大,园子里没有半点光亮,两眼一摸瞎,什么都看不见,姜凝曜只好先躲进凉亭中避雨。
衣裳尽被淋湿,头上的玉冠松散,头发贴在脸上难受极了,姜凝曜还未如此狼狈过,他拧了拧衣摆的雨水,暗笑自己竟然连柳家老夫人都追不上……
恰在此时,雨声之下隐隐约约有道杂音,如念经一般不休不止,姜凝曜动作一顿,顺着声音小心翼翼的寻过去……
沈阴阴寻到凉亭的时候,已经是半刻钟后了,她从亭下看见了姜凝曜湿漉漉的脚印,顺着印记,绕过曲折的游廊,行至半路,忽而听见某处传来柳老夫人的声音。
“娘娘,我再也不敢了,您放过我吧!”柳老夫人衣衫狼狈,花白的头发贴在脸皮上,乍一看骇人的很。
可偏偏她一脸惊恐,双膝跪地,颤颤巍巍的叩头。
而她面前是同样狼狈,披头散发,面上惊疑不定的姜凝曜。
“贵妃娘娘,我只是听命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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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故意要害您的,求求您,放过我吧!”
柳老夫人卑微的把头紧贴地面,紧紧握着姜凝曜的一角衣袖。
沈阴阴站在他们身后,眉头紧皱,柳老夫人口中的贵妃娘娘,想必就是太祖皇帝的珍贵妃了。
她慢慢走到姜凝曜身后,放低了声音,嗓子夹了起来:
“你为什么害我….为什么……我们无冤无仇……”
姜凝曜听到动静想要扭头,却被她一把按住肩膀。
柳老夫人听见这一道女声,惊恐更甚,她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几乎是蜷缩成一团,做着苍白又无力的解释:
“我…我……不是有心害您的,我不知道那药会伤了您的身子,有碍生育,更不知道您当时已经有孕……如果我知道….就不会…不会……”
柳老夫人哆嗦的抬起头,恰好一道闪过划过,她眼中倒映着姜凝曜的脸,发出尖利的声响,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游廊外,是大片的竹林,夜雨落下穿林打叶声不绝于耳。
沈阴阴上前走到柳老夫人身边,伸手去探其鼻息,确定人没死之后,她顺势坐在地面上: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柳家老夫人当年应该是受人指使,下药害了太祖皇帝的珍贵妃,导致她不能生育,甚至…小产…….。但我有一点很好奇……”
姜凝曜抬起半垂的眼眸,被雨水淋湿的头发披散,额前的碎发遮挡住了锋利英挺的剑眉和眼下乌青,一张脸白如冷玉,即便不笑,桃花眼也潋滟灼灼,鼻挺唇薄,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沈阴阴默了默,抬手抚摸上这张雌雄莫辨的美丽面孔,目光幽深:
“为什么柳老夫人会把你认成珍贵妃从而磕头认错呢?”
桃花眼中暗褐色瞳孔一缩,姜凝曜躲开她的手,语气生冷:“这话不好笑。”
沈阴阴拉住他的衣袖,笑了笑:
“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你心眼儿就这么小?”
姜凝曜侧着头,廊外电闪雷鸣,青竹香混着雨水的湿润,莫名的好闻,沈阴阴也是此刻才发现,那双桃花眼的瞳孔外层是一圈浅浅的琥珀色,与眸中的暗褐色截然不同。
让她想起很久之前跟着师傅去泾州时,外族人贩卖的一种石头,拿到日头下被光一照,普通的时候就会出现一条光带,像猫的眼睛。
“珍贵妃一生无子,太祖薨逝后她也跟着去了,这其间整整相隔两个月,我母妃才拼尽全力,不顾自己的性命,将我生下,只为了能延续豫王府的血脉,
姜凝曜淡淡的说着,说到了最后一句,声音变得很轻。
沈阴阴抿唇,缓缓将头靠在他的肩头:
“对不住……”
姜凝曜回握住她的手,冰冰凉凉的,在这雨夜中更显寒冷,两个人都不自觉打了个寒颤,而后笑出声来。
“两个冰锥子。”
“是阿!两个冰锥子。”
话是如此说,但彼此相握的两只手却始终没有松开,紧紧相握,若不能汲取温暖,那就一同感受寒冷。
77. 上善楼
黑云将大半弯月遮盖住,只露出一小点尖尖的月牙,在暗夜中发出微弱的光芒。
巡护皇宫的金吾卫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走过,掖庭宫旁的深巷中漆黑一片,大约半刻钟后,沈阴阴迈着步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回头看去,巷子深处的墙角已然是空空荡荡,夜风打了个转儿带来丝丝热气。
沈阴阴抬头看着头顶被切割成方方正正的夜空,神色难辨,拖着沉重的步子朝着深宫中而去。
此时距离她进宫已经两个时辰,泉海迟迟未归,沈绮必然已经发现了端倪,定会派人找寻她。
如此一来,沈阴阴不仅要躲避巡护皇宫的金吾卫,还要避开沈绮搜寻的人。
但皇宫终究地方有限,这样猫捉老鼠的游戏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情,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地方躲起来。
每到宵禁之际,各殿都会大门紧闭,连接前朝与后宫的紫宸门也会落锁,沈阴阴能够躲避的地方并不多。
沈阴阴紧贴着墙根的阴影处,看着第三列巡护的金吾卫远去,额间冒出点点汗珠,心里暗暗盘算着。
金吾卫巡护的间隔会越来越紧密,她没把握能在这样严密的环境下保证自己不被发现,但看着两旁紧闭的殿门,又似乎是无处可躲。
远处传来微细的脚步声,沈阴阴忙又躲了起来。
“谁在宵禁后行走?”
金吾卫显然也发现了异常,手放在腰间蹀躞的刀把上,警惕的看向远处提着灯笼的人。
“奴是衹福殿昭仪娘娘身边的宫人。”
人慢慢走近,是两个眉目清秀的小内侍。
金吾卫听见是衹福殿的人,神色立马轻松了下来,沈昭仪年轻得宠,又身怀龙嗣,自然无人会去得罪她。
“这么晚了两位公公怎么出来了?是昭仪娘娘有事要办?”
小内侍故作为难:
“昭仪娘娘近日难眠,那会儿刚从太医署拿些药丸药膏,却不曾想小宫女粗心,丢了其中一种药丸。娘娘身怀龙嗣,哪能受得了这种折腾,特来让我们出来寻一寻,还请您们几位给寻个方便!”
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把金豆子,隐在袖子里,塞到领头人的手中。
虽说宫规森严,但人情世故无可避免,该给面子的还是要给。
“昭仪娘娘玉体为重,这样,我派两个人跟着公公一起找,如此一来倒也省了麻烦,其他巡护的金吾卫瞧见了,也省的再盘问一番。”
“如此最好,那就多谢了。”
沈阴阴贴在冰凉的墙面上,心下沉了又沉,这是沈绮派出来找她的人!
说话声渐远,沈阴阴却一刻也不敢耽误,她必须尽快早到一个藏身之处,不然今日就是自己的死期了。
殿门各个紧闭,沈阴阴绕过了一圈,只看见了无数的死巷子,根本没有藏身之地,前方突然传来金吾卫整齐有力的踏步声,沈阴阴立即要转身回跑,又听身后又传来那两个内侍的说话声。
那声音尖细,在寂静的深宫中尤其明显,像是赶尽杀绝,追魂夺命的利器。
沈阴阴死咬着唇,前有狼后有虎,难道今夜她注定逃不掉?随着前后的脚步声越发逼近,她却像是被定在原地,不得动弹。
两个内侍拐了个弯,甬道上空无一人,倒是撞见了另一队巡护的金吾卫。
两方相遇都停下脚步招呼了几句,其中一个内侍又从怀中掏出一把金豆子,嘴角含笑,眼皮却抬起若有若无的看向宫墙另一边亮着灯的上善楼。
……
沈阴阴捂着胸口,跳动如擂,她低声喘着气儿,方才电光火石之间,她猛地抬头,发现一墙之隔的楼宇竟然亮着灯。
身体比大脑的反应更快,在金吾卫过来之前,她便钻进一旁被堵住的巷子,扒上略矮的宫墙,纵身一跃,逃过了一劫。
呼吸渐渐平缓了下来,沈阴阴这才抬起头打量起了周围,夜空遮挡弯月的黑云不知何时飘走了,澄清的月光洒在大地之上。
两旁都是朱红色的宫墙,抬头望过去,依稀可见此起彼伏的黄瓦重殿的繁多华美。
面前是一座攒尖顶的二层楼宇,四周空荡无人,空气中弥漫着三清香的味道,隔着门窗能看见里面橘黄色的灯火。
沈阴阴挪着步子慢慢走近,紧闭的门前上方匾额蓝底金字,写着‘上善楼’。
她心下犹疑,正不知该不该进去时,去听远处传来细微的声响,忙躲在一旁。
没一会儿就见一个身形窈窕的宫婢身披斗篷,挎着双层竹雕大漆描金提盒走近,兜帽将大半的脸遮住,只露出一截小巧白皙的下巴,还有饱满红粉的双唇。
她左右环顾一圈,动作轻巧的推开门走了进去……
铜铁连枝灯上蜡痕斑斑,殿上供奉着道家三位天尊,供桌上摆满了瓜果油煠,簇盘点心。
下方拜垫跪着一个身着茄花色锁子纹的翠霞宫裙,头梳倭堕髻的妇人。
察觉到房门被打开的动静,妇人并未回头,手中捧着一本南华经文,轻声诵念着。
进门后的宫婢径直走向三清供桌前,将臂弯挎着的双层雕花提盒打开,里面是新鲜的瓜果点心,她将供桌上的东西全都替换成新。
等完成这一切后,才幽幽然开口:
“娘娘深夜相约,不知所谓何事?”
她的声音娇柔,似甜酒一般流淌心间。
跪在拜垫上的妇人也终于开口说话,她似笑非笑,语气中带着刻薄:
“还以为你有多耐性,没想到还是这么急躁。”
妇人施施然起身,露出一张鹅蛋儿脸,二十多岁的年纪,眼尾微微上挑,朱唇饱满,容颜艳丽如盛开的芍药花。
宫婢闻言不由得轻笑出声:
“昭容娘娘可真会说笑,论起急躁谁也比不了您呐!还当着宫女的时候就迫不及待的爬上龙床,后来又火急火燎的生下了四皇子,算计了十年,却还是没能当上九嫔之首。”
这话说的直白且不留颜面,戳中了最难以启齿的难堪,蔡昭容那张脸上已经怒容满面。
“你给我闭嘴!难不成你又好到哪儿去了?十年过去,从小宫女变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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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宫女,旁人除了尊称你一句姑姑,你又得到了什么?”
两人唇枪舌战,针锋相对,才算算半刻钟过去,就互揭对方短处和伤疤,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你我如今已然是天壤之别,你又何必让人传信儿来找我!昭容娘娘既然本事大,那奴婢就先告退了。”
披着斗篷的宫婢冷笑一声,说走就走。
听见人要走,蔡昭容才终于想起正事,她沉了沉嗓子,开口道:
“菱悦,你就真的甘心吗?”
三清香的味道平稳厚重,能抚平人内心的躁郁不安,带来宁静平缓。
“我们一同入宫,为奴做婢,什么委屈折辱都受过,下定决心有朝一日要做人上人。旁人论我不知廉耻,但我终究成了昭容娘娘,还生下了嘉儿。”
蔡昭容盯着菱悦定在原地的背影,一字一句道:
“你呢,你委身于他,真心相对,十年过去却始终没有名分,看着他娶妻生子,阖家美满,最后将你一脚踢开,你就真的甘心?”
烛火‘噼啪’一声闪烁,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菱悦慢慢转过身来,摘下宽大的帷帽,橘黄色的灯火下,眉远山如烟,瞳若秋水,一张脸柔美清丽,
与蔡昭容艳丽张扬的美貌截然不同。
“你找我,到底是想做什么?别以为你说这些替我不甘的话,我就晕了头,转了向!”
菱悦看着她,眼中清醒冷静。
她们二人一同入宫,共苦担辱,若说真心也曾真心,可宫里的夜是无法想象的黑,为了自己能得到光,必须心有成算,把利益放在首位,甚至不惜抢夺或吹灭别人的光。
这一点,她们两个都心知肚明。
蔡昭仪勾起红唇:
“明日德顺高人回宫,圣上设宴,后妃和几位皇子都会出席。你也知道,圣上笃信吉凶,必定会让德顺高人测算一番,我要你放一件东西在二皇子的身上!”
菱悦眉头蹙起,她在宫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虽说蔡昭容这话说的不明不白,但她立马就听懂了其中的深意。
“你投靠了三皇子那边?”
蔡昭容嘴角笑意加深,却没有回答。
大皇子脚跛身残,无继位可能。而蔡昭仪所生的四皇子如今不过八岁稚童。
能够有力一争且年纪相当的只有两位皇子,德妃所生的二皇子,姜铭灏。还有贤妃所生的三皇子,姜铭谨。
安康帝迟迟不将皇子封王,前朝后宫对于储君之位已然是心思各异,开始了暗自站队,暗涌之下越演越烈。
菱悦却不曾想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了其中一环,她明白蔡昭容的意思,以之前的情分亲近二皇子,只要将东西放在他身上,那么后面的事儿自然有人去办。
蔡昭容红唇轻启:
“你好好考虑清楚,像我们这样的人总归是要找一个靠山的不是?”
菱悦抿唇,垂眸沉思。就在此时外面传来‘啪唧’一声,是石子落地的声音,蔡昭容与她对视一眼,神色肃然。
“什么人!”
80. 暗涌
宁德殿居中,三皇子带着人率先朝着东边而去,四妃中的贤妃,淑妃以及九嫔中的蔡昭容,刘昭媛的住所都在东面。
姜凝曜则去了北边,他面上一派闲散,等走到无人处,脚下的步子才急促起来:
“你们三人一组,发现任何蛛丝马迹都要先向本王禀告,还有把你们的刀都收起来,后宫的娘娘们金贵,见不得血。仔细去找,石头缝儿也别放过,明白吗?”
“诺。”
姜凝曜挥退了跟在身边的两个金吾卫,一个闪身独自进了一处老旧的宫殿,宁德殿以北是掖庭宫,以及宫人住所,再深入就是更加偏远的宫舍了。
他猜测昨夜的‘贼人’就是沈阴阴,她定然是从沈绮手中逃脱出来,才成为了所谓的‘贼人’。
既然没有抓到,那么她一定是藏了起来,而这些偏远落锁的宫殿,就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昨夜沈阴阴的确是如此想的,但姜凝曜所不知道的是,当时沈阴阴还没来得及跑到此处,便被金吾卫和沈绮的人前后包围了。
姜凝曜亲自下手翻找,连堆放在墙角的稻草也没有放过,等一座宫舍寻了个遍,却也没有发现沈阴阴的半点踪迹。
他脸上的神色开始变得难看,脚下的步子不停,搜寻着一个又一个宫舍,眉头紧皱近乎于麻木。
带着人走到掖庭宫,前方却忽然出现了二皇子姜铭灏的身影。
“这是怎么了?衣裳都脏了。”
二皇子身后带着两个金吾卫,大步走了过来,瞧见姜凝曜衣摆上沾挂着几根稻草,关切的问道。
姜凝曜的眉目再看见二皇子的瞬间便舒展开来,他低头看着衣摆上的脏污,毫不在意地笑笑:
“这地方偏得很,也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大不了再换一套罢了。”
二皇子闻言却弯下身子,亲手将其衣摆上的灰尘和稻草掸落。
“二哥,你这是做什么!这么多人看着呢,怎么能让您给我做这些事!”姜凝曜忙后退两步,一把握住二皇子的手腕,将人带了起来。
他这番举动的确令周围的金吾卫看了个清清楚楚,对二皇子姜铭灏的贤明和善有了更确切地认识。
二皇子倒是丝毫不觉,他笑道:
“这事又算什么?你忘了小时候你尿裤子都是我给你换的?”
姜凝曜苦着脸:
“二哥,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二皇子知道他要面子,一只手拍着姜凝曜的肩膀,另一只手则朝着身后的金吾卫挥了挥:
“你们继续去寻贼人,我们兄弟两个说说话。”
金吾卫四散而去,二皇子也拉着姜凝曜走到一处巷子口处。
“二哥有话要说?”
二皇子却不开口了,他站定后仔仔细细,从上到下的打量着姜凝曜,最后叹了口气:
“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我记得再过几日,就是你弱冠之年的生辰,到时候你也该有表字了。”
姜凝曜笑笑:
“二哥原是要说这些,你知道我惯不爱过生辰,即便弱冠之年也不想大操大办。至于表字,让皇伯伯随意取一个便是。”
他的确不愿过生辰,诞生之日便是豫王妃难产身亡之日,如何能放下心中伤痛,装作若无其事的庆生呢?
二皇子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不愿过,但我早已经给你备好了礼。还有表字,我也寻了几个,只等着给父皇瞧一瞧,让他定夺。”
话说到这儿,二皇子又不由得语重心长起来:
“过了弱冠,你就是个男人了。那些烟花柳巷少去,到时候也寻个差事儿做起来,也好改改浪荡的名声,再娶个王妃,好好地……”
话还未说完,姜凝曜已经连连摆手:
“好二哥,你可饶了我吧。这些话你每回见我都要说一遍,我的耳朵都听出来茧子了。”
二皇子也不恼:
“听出茧子却也没见你收敛,你啊你!我知道你对朝堂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烦得很,连带着今日的事儿也是不明所以。我才从皇后娘娘宫里出来,特意来给你提个醒儿。”
“哦?”
二皇子见他一副迷茫样子,半揽住姜凝曜的肩膀,带着人又往巷子深处走了两步,音量放低:
“我虽不知道方才老三给你说了什么,但我必须要告诉你,这件事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你万不可卷入其中。”
姜凝曜挑眉:
“二哥,这话是怎么说的?难道这里面有内情?”
二皇子一脸的为难,神色纠结万分,姜凝曜见他如此,表现的更加心急。
“二哥,都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也不知道我不想掺合到这些麻烦事儿里,既然已经给我提了醒,那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好歹让我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巷外金吾卫的脚步声走近,见着巷子里的二人行礼问安后又径直远去。
直到脚步声传不进耳中,二皇子才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将声量压的低低的:
“根本没有所谓的‘贼人’,而是一个可怜人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才被蔡昭容认定为贼人!”
“什么!!”
二皇子忙示意姜凝曜声音小点儿:
“这里面的事儿太过于复杂,如果你找到了那个所谓的‘贼人’,千万别把人给老三,明白了吗?”
姜凝曜眉头紧皱:
“三哥的确说过若是抓到贼人第一时间便派人给他传信儿,难道…..这件事除了蔡昭容,三哥也牵涉其中?”
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满是为难之色:“我抓不到人还好说,若是真抓到了,又该如何?”
二皇子见他如此,神色也变得凝重:
“若当真寻到人……只有两个法子了,一是…直接把人杀了,如此免得父皇雷霆大怒,又能保全老三。二是…….”
姜凝曜追问:
“是什么?”
“凝曜,你若是信得过我,那第二个法子就是把人交给我。我去劝说那人,或是把人藏起来,如此一来,既可保全老三,也免得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无辜受牵连。”
说罢,他便将目光落在姜凝曜的脸上,盯着他的反应,只见那双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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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的脸先是皱眉,而后又有几分不耐。
“既如此我就听二哥的,我是最烦这些弯弯绕绕,却不曾想今日进宫撞了个正着,真是倒了大霉!干脆二哥你劳累些,连带着我这边的也搜寻一番,也省得我心烦。”
姜凝曜眉宇之间满是烦躁,额间冒出细密的汗珠,展开手中的泥金扇就大力的扇起来。
扇子的风轻拂过二皇子的半张脸颊,他笑的依旧和善:
“你倒是惯会偷懒,罢了,我就替你操劳一回。”
姜凝曜松一口气,笑了:
“多谢二哥。既如此,那我就找个地方偷懒了,若是皇伯伯问起,还望二哥替我周全。”
二皇子点点头,看着姜凝曜毫不迟疑的转身就走,眼中闪过一抹幽光。
姜凝曜扇着扇子大摇大摆的往前走,那双玩世不恭的眼睛渐渐深沉,深褐色的眸中涌动着无尽的暗流。
……
庆合殿,
蔡昭仪秀眉紧皱,手中的帕子被磨挫的皱皱巴巴:
“人还没有找到吗?绝不能让他活着。”
三皇子姜铭谨坐在上首的位置,神色阴沉:
“这还用你说?不管他听没听到,都必须死!查出来是哪个宫的小太监没有?”
蔡昭容攥紧了帕子:
“当时夜色太黑,只瞧见了一闪而过的侧脸,穿着内侍衣裳,像是个生面孔。皇后娘娘病着,昨夜我寻了贤妃娘娘,各宫都盘查了一遍,就是没找到人。”
贤妃正是三皇子的生母,昨夜蔡昭容发现有人偷听之后,当即让菱悦回去,自己则去了贤妃所在的寿安殿。
皇后娘娘常年病痛,后宫协理之权分交给三妃,分别是德妃,贤妃,淑妃。
有后宫之权在手,自然是已经各宫都盘查了一遍,蔡昭容一夜未眠,此刻眼下乌青,脂粉都盖不住。
“贤妃娘娘说,这人怕不是宫里的,已经派人去查了,还没传回信儿来。”
正说着,门外传来宫女的声音。
三皇子听出这声音是贤妃身边的心腹,忙叫人进来。
蔡昭容急急问道:
“如何了?可有消息了?”
宫女则看着三皇子,低声道:
“昨夜衹福殿的晚玉出过宫,说是沈昭仪想念家中姐妹,要进宫来瞧一瞧,但宫里人却不曾见过那位沈家的小娘子,像是人间蒸发一样……”
她顿了一顿:
“娘娘派人查下去,却层层受阻,那位沈家小娘子到底有没有进宫,又或是有没有出宫,都没有确切的消息。”
“还有,昨夜盘查的时候,有两个掖庭宫的太监生了病,起不来身。咱们的人只进去看了一眼,并没有起疑,可后来打听到那两个人是掖庭出了名的…..尤喜折磨宫女。”
三皇子和蔡昭容对视一眼,只瞬间就明白了这两者之间的关联。
“衹福殿有查出什么异常吗?”三皇子追问道。
宫女蹙眉:
“晚玉和泉海都在,也没什么异常。不过当时泉海公公站在屏风后低着头,只瞧见了半张脸。”
105. 门客
桌上的茶具洒落一地,碎瓷分散,翠绿的茶汤在地板上四淌蔓延,
德顺高人缓缓睁开眼睛,面前的少年,浑身戾气,鲜血和茶汤混杂顺着垂下来的手掌滴落。
“如今你看似安稳,实则摇摇欲坠,少年意气可贵,你一样,柳家那孩子也是一样,未见鲜血,不知残酷,皇权之争远比你们想象的残忍。”
德顺高人平静的面容,像是戴上一副永不会变化的面具:
“保全自身才是正道,行少年意气,只会伤人伤己,你要早做决断,若有一日你被动的失去至亲至爱,万悔无期。我送你一句话,唯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他施施然站起身,扫了扫衣袍上不存在的灰尘,朝着房门走去。
拉开房门前,他停下了动作,有意回头,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过了今日,便没有机会了…”
身后是一片寂静,德顺高人笑了笑,迈出门槛大步离去。
沈阴阴拿出帕子包裹住姜凝曜受伤的手掌,脸色泛着白,心绪翻涌。
“没事了……从他的言行举止来看,这件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而且,他似乎想帮我们。”
她触及到他的掌心,凉的吓人,沈阴阴从背后半拥住他,轻声安抚,但她自己的身子却抖的厉害。
她有些害怕,沈阴阴贴近他能感受到姜凝曜身上接连不断涌出的杀戮暴戾,这样的他,令人陌生。
“德顺高人不想让你和柳风从再查下去,大不了我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天南地北不管去哪里都好,总之再也不要与这些恩怨纠缠不休。”
姜凝曜缓缓的动了,他伸手捏起沈阴阴的下巴,深深的望向她的眼睛:
“你哭了?为什么?”
下巴处仿佛被一道锋利的冰锥抵住,传来痛意和寒冷,沈阴阴对上他的眼眸,里面黝黑冷漠,空无一物,像是野兽的眼睛,没有丝毫波澜。
她惊觉脸上的一片冰凉,同时也因姜凝曜而感到一股浓烈不安:
“因为我害怕,害怕继续在酆都城待下去,你会变得陌生,会成为与他们一样的恶鬼,你…不再是你..”
眼角的泪水积攒滑落,顺着脸颊一路向下,最终落在姜凝曜的指尖。
那滴泪早已经凉透,可姜凝曜却觉得像火一样灼伤了手指,他猛地清醒过来,看清了沈阴阴眼中的恐惧,捏着她下巴的手倏地松开。
“我错了,我错了….别怕…别怕!”
他像是一个犯错后手足无措的孩子,胡乱又心焦的替她擦着泪,懊恼着自己的愚蠢,一个劲儿的道着歉。
“不会的,我不会变得跟那些人一样,别怕……别怕我,我不会的。都听你的,我们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沈阴阴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心底软的一塌糊涂,那些恐惧不安也随着烟消云散,她扑进他的怀里,把眼泪抹在他的衣襟上。
姜凝曜一愣,而后紧紧将人抱在怀里。
楼下的琵琶琴弦乐不知何时音调转慢,清脆悠扬中带着淡淡凄凉,每弹动一响,便跳动在心弦。
……
雕刻着莲花的厚重端砚被砸在地上,墨汁四溅,染脏了周围人的衣袍。
二皇子府的书房中,众人屏息凝神,谁也不敢开口先说第一句话去触霉头。
“怎么都哑巴了?我养着你们,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装聋作哑的吗?”
二皇子坐在首位,手中拿着一放锦帕擦拭着指尖沾染的墨渍。
他的脸上挂着往日里温和的笑意,与眼中的狞恶对比鲜明,仿佛披着一层假面皮。
“太府寺卿的位置给了陆常元,老三占尽了便宜。而周岩被连贬三级,往后父皇也绝不会再重用于他,赔了夫人又折兵,真是笑话!”
书房内坐着四五个文人门客,他们对视一眼,却始终无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头。
终于,门客中年岁最大的老者开了口:
“御史台的郑大人为何会相帮三皇子?这其中莫不是有内情?”
“我看未必,郑律已是有名的硬骨头,只忠于君。之前殿下几次向他示好都被拒绝,我不信三皇子有办法拿捏得了他。”
一旦有人开口,后面便再也收不住了,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
“与其怀疑三皇子和御史台勾结,不如反过来想,周岩做事谨慎、,如何能让人拿到把柄?”
“难道周岩身边有内奸?”
“你都说了他做事谨慎,又如何能出得了内奸?”
二皇子闭着眼睛,随着耳边的吵闹声不止,眉头紧皱。
‘砰’地一声,拳头落在桌上,茶盏都带着余颤。
争论声霎时而止。
二皇子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限,脸上的那层假面皮几乎要维持不住:
“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如今再马后炮追究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我要的是该如何扳回一城!”
门客中有一青袍男子,他瞧着年岁最小,从进门后便一言不发,此刻才缓缓开口:
“今日之前,三皇子在城郊北衙大营,户部则在殿下手中,一文一武,势均力敌。今日之后,太府寺卿和北衙大营六军中的右神武军皆在三皇之手,但殿下仅有的户部又损失了一个周延。”
二皇子指节不停在桌面上敲击,急促色击打声暴露出他内心的不安。
这番话可谓是说中了他的心事,这些年来,他与老三明争暗斗,收拢朝中大臣,彼此之间可以说的是不分上下。
他和老三争先拉拢朝臣,甚至因为他的骄傲,会比三皇子拉拢的更多。
二皇子自觉在这场不见硝烟,势均力敌的较量中,暗暗压了三皇子一头。
可在今日,多年保持的平衡被打破,对他而言,是不可容忍,也不能容忍。
他竭力压下自己心中的烦躁,指节敲击声声不断,仿佛只有这般杂乱的噪音才能缓解心绪,他看着年轻男子,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
“你继续说。”
“诺。”
青袍男子抚了抚平整衣袖,开始分析起眼下的局势:
“殿下十六岁入朝堂,至今已有八年之久,八年来您苦心经营,最后却只有一个户部在手,殿下可知为何?”
二皇子眉目深沉:
“父皇…疑心甚重。”
“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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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袍男子点点头,他平日少言语,有些呆板,可此时方显得异常沉稳:
“六部九寺中,属意殿下的官员在其中所占不少,而三皇子也是如此,这些官员与此只是边缘人物,始终无法靠近权力中心。更遑论三省之中的中书省,门下省,殿下和三皇子的人连插都插不进去。这些都是因为圣人手握大权,不肯松卸出一分一毫。”
太祖时期,皇子早早便封了王,而前朝时期的几百年间各皇子成年之后,不管受宠与否,都会开府封王。
这几乎已经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偏偏安康帝对此事迟迟未定,往小了的四皇子不说,大皇子姜铭睿快到了而立之年,都不曾封王,更何况二皇子与三皇子。
由此可见安康帝的疑心,深重非常。
青袍男子继续道:
“户部能被殿下收入囊中,不因别的,只因圣人的准许,如此才会将户部尚书之女赐婚与您当皇子妃。而三皇子北衙大营神武军的职务,也不是他有多勇武,同样也是因为圣人的准许。”
权力在手,君王心疑,他想给你,那才是你的,若是不想给你,任由想破了脑袋也无济于事。
二皇子听的心下一凉,他目光直直的看过去:
“你的意思是…”
男子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迎上二皇子的目光:
“没错,圣人疑心重,之前让您与三皇子互相制衡,以达到某种平衡。而如今,圣人改了心思,想要打破这种平衡,有人得到的多,剩下的人得到的自然就少。”
此话一出,满屋子的门客都忍不住露出骇然之色。
这话简直就是在说,圣人的天平已经倾向了三皇子那边,有意立他为储君。
二皇子指尖泛凉,脸上的神色僵硬,随即否认:
“不可能!老三那个蠢货,父皇怎么会……”
年轻的男子笑了笑,一双眼睛仿佛有着看透一切的清亮:
“如何不会?老话说的好,兵钱在手不用愁。就算周岩犯了错,理应该罚,但太府寺卿这个职位的确是圣人选了三皇子的人。”
二皇子觉得一股股的寒意涌上心头,让他遍体生凉。
是了,他在朝堂中亲近的官员不少,一个周岩不中用了,还有无数个周岩。
可偏偏父皇拿着周岩的事当筏子,把太府寺卿的位子明晃晃的给了老三的人。
青袍男子的眼睛中闪过一抹精光:
“若殿下拿不准主意,我倒是有个法子可供殿下试一试圣人的心意。”
书房内的其他人皆被轰了出去,只剩下他们二人。
年岁大的看不惯,小声的抱怨着:
“平日里三脚踹不出个屁,如今倒是显着他小子了!”
书房内,
“什么法子?”
“殿下如今最缺的是‘兵’,不如就争一争,瞧瞧圣人会不会给。”
二皇子闻言有些踌疑。
青袍男子见状又低声说了几句,这才让二皇子眉目舒展,上下打量着他,带着几分欣赏。
“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小人李维,字山络。”
114. 被骗
房间内,桌椅板凳有挪动过的痕迹,藏蓝色的棉被随意的扔在地上,地板上带着灰尘的脚印。
张领蹲在地上查看那些杂乱无章的脚印:
“此番来人应当是不少于五个男子,且都有功夫在身。”
阿玉抱着刘嬷嬷站在角落里抹泪,听见这话,两人对视一眼,感觉天都要塌了。
发现沈阴阴失踪之后,阿玉第一时间找到刘嬷嬷,两人不敢声张,一个去找静安师太,一个则进城去了煜王府。
纵然大酆民风开放,可女子深夜被掳走,一旦传出去,便是毁坏清白名声,便是无事发生,可旁人的流言蜚语,恶意揣测,都是无形的毒药,能将人活活逼死。
这也是为何阿玉和刘嬷嬷不敢声张的缘由。
张领继续说道:
“沈家娘子应是反抗过,但…来人众多,她来不及呼救逃脱,便被打伤了。”
手握佛珠的静安师太,此刻出声:
“阴阴自幼学武,虽说不上高深,但防身自卫却不在话下,更何况蛮山上下她最是熟悉不过,只要出了这道门,想要抓住她,无异于难于登天。”
所以,这一定是一场有预谋,有准备的计划。
屋子里除了沉默还是沉默,石山咽了咽口水,看向蹲在墙边的姜凝曜,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殿下…您……”
“去找,不管什么方法,什么代价,去找。”
姜凝曜直勾勾的盯着墙边飞溅的红黑色血迹,像是入了迷,他的声音干涩,没有起伏,却让人听的心里发毛。
张领想要说些什么,尤其是听到那句,‘不管什么方法,什么代价’,他有心想要问出口,却顾及有旁人在场,终究是咽回了肚子里,匆匆去寻沈阴阴的下落。
阿玉憋了许久,终究没忍住要哭出声,才发出一个音,就被眼疾手快的石山捂住了嘴巴。
他拼命朝着阿玉使眼色,阿玉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丝毫不觉。最后还是刘嬷嬷察觉出这屋子里气氛诡异的压抑,拖着阿玉下去了。
接连出去了三个人,屋子里只剩下静安师太,姜凝曜和石山。
屋子里的气压低沉沉的,像是风雨前短暂的平静,石山直觉不好,想要请静安师太先行离开,他还未开口就见静安师太抬手阻止了他的话。
佛珠的捻动停止,静安师太的目光落在了姜凝曜的背影上。
自始自终,她像是一尊雕塑,既没有阿玉的焦急,也没有刘嬷嬷的害怕,全程面容平静,唯有眼眸中几次一闪而过的担忧,才证实了她对沈阴阴的关切。
“阴阴在酆都城中所识之人不过寥寥,她虽性子有些许强势,但言行举止的分寸拿捏得当,轻易不会撕破脸皮,给自己招来麻烦。”
静安师太语气淡淡,接下来的一字一句却如重锤:
“王爷何该想想是自己得罪了什么人,卷入了什么是非,牵扯了什么恩怨,又恰巧让人知道了你与阴阴的关系,以此来报复。我这些话,不是在责怪王爷,而是想让阴阴平安。”
石山瞪大了眼睛,看着静安师太的身影渐渐远去,久不能回神。
心想着这位静安师太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换了旁人可没有胆子说出这种话!
石山忐忑的看着一眼姜凝曜,小心道:“殿下,静安师太的话……”
“她说的对。”
姜凝曜盯着那根沾血的木棍和墙面上的血迹,映照在猩红的眼底,他忽而咧嘴笑了笑,心底最后一根弦彻底崩坏,任由压抑的暴虐蔓延全身。
石山看着他站起身来,阳光照在他的背影上,明明光芒刺眼,却照不暖其一分一毫,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股沉闷的凝滞,令人脊背发凉。
“殿下……”石山忽而有些害怕的唤了一声。
“备马,进宫。”
姜凝曜转过身来,嘴角还带似笑非笑的意味,眼底是一片森然的暗红色,这一刻他仿佛冲破了自困的枷锁,将压抑许久的本色暴露出来。
石山一怔,眼底闪过陌生,好似眼前人并不是他相伴十几年的殿下。
“还不去?”姜凝曜目光幽幽的看向他。
石山打了个寒颤,连声应下。
……
四周凉意袭来,额头传来阵阵的刺痛,冰冷的地面聚拢着寒气,身体冷的发抖。
纤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归于平寂,沈阴阴陷入了一片无尽的黑暗中,她想奋力挣脱,却无济于事。
耳边传来细微的开门声,似乎是有什么人进来了,忽而,一只粗糙的手大力的捏住下巴,痛意传来,沈阴阴终于挣脱开噩梦,缓缓睁开眼睛。
三皇子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的女子,狼狈又孱弱,额头的伤口血迹干涸,脸色白的透明,一双眼睛,迷茫无力的睁开,瞳如黑漆。
“真是个小美人儿。”
他轻佻的笑着,带着意味不明的嘲讽,期待着她露出害怕惶恐的神色。
疼痛和寒冷交替,沈阴阴眼中的茫然和恍惚渐渐褪去,清醒和理智渐渐回笼。
她费力的睁大眼睛,看清了眼前的男人,晕过去之前的记忆蜂拥而至,昨夜派人强掳她的人,是三皇子。
三皇子没有等到他所期待的神色,甚至从沈阴阴的嘴角看见了一丝笑意。
“三殿下,想要做什么?”
开口的瞬间,沈阴阴才发觉自己的喉咙沙哑的厉害,再加上额头的伤,她确信自己病了,逃跑这个法子,行不通。
三皇子手下的力气加重:
“你不怕吗?”
他是习武之人,单手可拿起五十斗的弓,手力过人。在他用力的瞬间,骨头的疼痛让沈阴阴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即便如此,她也没吭一声,神色一派淡然:
“怕有用吗?我只是好奇,我与三殿下无冤无仇,为何要夜潜南禅寺强行掳走我。”
沈阴阴竭力保持着冷静,她如今受了伤,发着高热,这个身子根本无法逃脱,不如先老实待着,从三皇子嘴里套出一些有用的消息。
“无冤无仇?”
三皇子阴狠的盯着她,手下的力气越来越大,仿佛都能听见脸骨吱吱作响的声音:
“你与姜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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曜是什么关系?恩?上次后宫蔡昭容的事情,是你们和老二联合起来针对我?你们狼狈为奸,到底还有什么样的阴谋!”
沈阴阴忍下疼痛,只在瞬间就明白了前因后果,面对着狰狞失控的三皇子,她忙道:
“殿下!你被骗了。”
三皇子闻言一愣:
“你什么意思?”
疼痛骤然抽离,沈阴阴呼出一口浊气,她动了动麻木的身体,向后挪动了几下,直视着三皇子:
“你中计了,有人想利用我,挑拨三殿下与煜王殿下的关系。”
三皇子神色阴郁的看着她,并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思考这话的真假。
沈阴阴的头眩晕的厉害,但她知道此刻不能倒下,不然就错过了一个好时机。
“我与煜王殿下的确有私情,他是天潢贵胄,而我只是个八字不祥的侯府庶女,经历过上次后宫的事情,我九死一生,才明白需得攀附权贵,唯能保全自身,故而大胆接近煜王爷,找寻靠山。”
三皇子眯了眯眼:
“你的意思是,那次的事情之后,你才与煜王有私?在此之前,你们毫无瓜葛?”
沈阴阴点点头,她在赌,赌眼前这个男人的狂傲自大,赌他将自己绑来是一时之愤,根本没有派人去细细查探她的底细。
“没错。至于您说的二皇子和煜王爷联合起来针对您,我更是一无所知。煜王纨绔花心,而我卑微不祥,需要权势自保,我们各取所需,又有何不可呢?”
话音刚落,三皇子便渐渐逼近她,健硕的影子袭来,将她瘦弱的身躯笼罩,带着危险的压迫。
“你说我被骗了,此话又从何说起。还有,你若是敢无中生有,顺口开河,后果你承担不起。”
沈阴阴被他的语气吓了一抖,垂下了眼眸,在他瞧不见的地方,眸中闪过一抹精光。
他虽是恐吓威胁,但却并未全然不信她的话,只要信一点儿,就一点点儿,那剩下的就好办了。
再抬起头来,沈阴阴神色复杂,有惊慌,害怕,还有强装镇定的逞强。
“我只是贪恋荣华,却犯不着丧了命。煜王前些日子曾抱怨过,说是三殿下您和二皇子这些日子有意拉拢亲近,他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抉择。”
沈阴阴压低了声音:
“而眼下,三殿下却绑了我。我身份虽低微,却也是侯府的姑娘,煜王如今的心头好,如此一来,你拉拢不成,反倒结了仇。这个世间,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情?这背后一定有人推波助澜!”
这话像是一只虫子,慢悠悠的钻进三皇子的心里,令他感到无限的烦躁,最后获利者是谁,他已经猜到了!
又想起昨夜路上的种种,怎么就那么巧让他撞见了这两个人的私情,老二这个该死的东西!
三皇子心火难消,忽而,他盯着沈阴阴笑了笑:
“可我已经绑了你,事情发生,无可挽回。”
他露出一口白牙,森然危险:
“要么,我杀了你,一了百了,死不认账。要么,我就拿你的命,换我想要的东西!”
116. 试探
天边的最后一丝余阳消失,黑蓝色夜空转暗。
房内没有点灯,沈阴阴睁开眼睛打量着四周,屋内布置简单狭小,周遭静悄悄的,此时她躺在木床上,看着门窗的守卫来回走动的影子。
三皇子并没有杀她,而是吩咐人将她的手脚捆绑住,扔在这间屋子里,摆明了要留着她的命去交易。
更庆幸的是,怀中的木盒子还在,屋内的温度骤然变低,阴寒的风不知从哪儿吹起,在半空中打着转儿,幻化成两道虚无的影子。
沈阴阴弯了弯嘴角:
“你们两个舍得出来了?”
魏冉一身白衣,上下打量着她,看着她额间已经结痂的伤口: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沈阴阴却看了一眼坐在圆凳上的盛丰,他的身躯几近透明,仿佛风一吹就能飘散无踪。
没错,她怀中的木盒子,正是让马大燕寻来的坟头木,坟头木阴气极重,最适合寄存阴魂鬼魄。
魏冉虽然怨气消散,不再被困于死前的房梁,但修为大大减退。
而盛丰尸骨还被镇压在井下,怨气难消,为了把他带出侯府,沈阴阴让阿玉从井里吊上来一截手骨放进坟头木。
虽说已经出了侯府,但盛丰依旧是虚弱得很,衣摆下空空荡荡,身体残缺不全。
他的面容近乎透明:
“你被绑的不是时候,如今我和魏冉可没本事救你出去。”
若是有本事,早在沈阴阴昨日被绑的时候就该出手了。
魏冉在半空中晃悠:
“如今怎么办?我瞧着那位三皇子,似乎也不想杀你。千方百计把你绑来,就直接杀了,那多没意思。”
沈阴阴头上的伤隐隐作痛。
“怎么?他不杀我,你就冷眼看着我被关在这儿,让他用我去威胁姜凝曜?”
魏冉不怀好意的笑道:
“那不是正好看看姜凝曜对你的情意深几许?”
这种蠢话让沈阴阴的头通上加通,她没什么耐心与魏冉打嘴账,直接怼道:
“用他的牺牲,来证明我的重要?你生前的脑子怕是被那些个话本子给吃了,所以现下脑袋空空,能说出这种屁话来!”
“你!!!”
沈阴阴的嘴巴平时不招惹她还罢了,一旦招惹就像是淬了毒的钩子。
“我什么我,我和姜凝曜是要一起过好日子的,而不是拉着他一起打着情爱的幌子掉进泥巴里烂掉。”
魏冉气的简直要活过来,但细想之下,却又觉得她说的的确不错,这口气终究是忍了下去。
“那你想怎么样?眼下凭着我和盛丰根本救不了你。”
“跑!”
沈阴阴眼神坚定:
“他想用我威胁姜凝曜,换取何闻英的支持,简直是做梦!而且,我总觉得不安,就算三皇子留着我的命,但设计入局的背后之人,难道会让三皇子如愿吗?”
二皇子既然设局,就不可能让三皇子如愿得到任何好处,只有杀了她,才能让三皇子和姜凝曜彻底结仇。
兴许二皇子的人就在暗处,等着对她下手呢。
盛丰不由得侧目,沈阴阴这女人真是清醒理智的可怕呢!
“先去外面探探情况,不过以你如今的样子,逃跑的可能性不大。”
沈阴阴深感欣慰:
“真是不容易,幸好你有脑子,不然我就是真带了两个累赘。至于能不能逃跑,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魏冉气的脑袋冒烟,这话是在说她没脑子!却又无可奈何,她倒是想杀一杀沈阴阴的威风,可人出不去,她和盛丰也只能困在这儿。
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过,魏冉干脆飞身去外面查看情况。
另一间屋子里,灯火通明,气氛却沉闷。
三皇子坐在上首,手中摆弄着一把乌鞘障刀:
“眼下他应该已经发现人不见了。”
刘力点点头:
“都城卫没收到报官的消息。”
没有报官的消息,那就说明姜凝曜没有闹的人尽皆知,而是暗地里在搜寻。
屋子里还有一个人,是三皇子手下的门客,名叫苗文,三四十岁出头,身形消瘦,嘴唇上有两撇胡髭。
“殿下,可想好了如何处置她?”
三皇子冷笑一声:
“大费周章的把人弄过来,自然是要有点用处,若杀了她,岂不是如了老二的意?”
苗文的声音有些尖利。
“可是…煜王纨绔花心,若对她只是一时新鲜,该如何是好?只怕到时候,得罪了煜王,还得不到殿下想要的东西。”
三皇子单手用大拇指推开鞘口,露出里面寒光锋利的刀刃,眉眼中带着意味不明的愉悦:
“谁说我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一个聪明,有意思的女人,他不要,那就我来要。总归不亏!”
他脑海中闪过沈阴阴忍痛却坚韧的面容,像是一朵带刺的玫瑰。比那些柔顺扭捏的女人,顺眼的多。
苗文和刘力对视一眼,两人皆在对方眼中看见了诧异,而后又悻悻低头,不敢再言语。
三皇子收鞘:
“去煜王府传信儿。试试这个小娘子的份量!”
……
夜风起,枯黄失去水分的树叶只□□了片刻,就从高高的树顶刮落,几番被风耍弄,最后落在了地上。
简陋的一方小院,六个魁梧的大汉分别守在房门,窗口处,身上挂着横刀,带着行伍之人的威武。
风中不知何时夹杂着几分阴凉之意,勾着地上的落叶打转儿,透过宽大的门缝隐约能瞧见不远处灯火闪烁的营帐。
随后,这股阴风便无声无息的消散而去,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
煜王府,
张领刚把人派出去,便瞧见耗儿虫从府门处匆匆忙忙的跑过来。
“臭小子,教你学的规矩都进了狗肚子了?”
耗儿虫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用力的扬了扬手中的一张纸:
“有人把这个放在王府门口。”
张领一愣,随即展开那张纸,没有信封,上面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他看完神色一沉,立马转身去了书房。
不过片刻,姜凝曜便迈着大步走了出来,吩咐备马出府。
耗儿虫见状立马上前抱住张领的大腿:
“你们去哪儿?也带我去好不好?你说过要教我习武的。”
张领哪有空闲理会他,直接揪起他的后脖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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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眼色的臭小子!眼下哪里还顾得上你,老实在府里带着,别添乱!”
他自进了府,姜凝曜就把人交给了张领,耗儿虫起初不愿,可在看了张领一套刀法后,天天缠着他要习武。
可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张领顾不上他,习武的事情一再拖延。
耗儿虫一屁股摔在地上,只能看着张领离去的背影,他愤愤的站起身来,打扫着身上的尘土。
“我添乱?哼!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若是我把人找到立了功,看你还敢不敢小瞧我!”
过了几日衣食无忧的好日子,耗儿虫的脸蛋儿圆润起来,一双狡黠的大眼睛滴溜溜的转着,而后吃吃笑了起来,一溜烟儿的跑走了。
……
另一边,一行穿着粗布麻衣的农户,推着装满货物的独轮车,行走在郊外的小路上,队伍末尾还有一辆载着车厢的驴车。
沈阴阴手脚被捆住,坐在狭小颠簸的车内,身上套了一件宽大的圆领袍,扮作男子的模样。
她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同坐在对面的三皇子,而后又收回目光。
三皇子见她这么老实,不由得笑了笑:
“知道我要带你去哪儿吗?”
沈阴阴懒得理他,只埋着头默不作声。
见她这幅模样,三皇子脸上的笑意更深:
“我传信给了煜王,让他在宵禁前,去往京郊北衙大营二十里外的长信亭。”
沈阴阴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恼意,长信亭往南是皇陵,往北是北衙大营,律法规定,入夜后不得靠近,列为禁地。
而方才她透过车窗的缝隙,他们这一行人是往进城的方向行驶。
“你带我进城,却要煜王出城,你想做什么!”
三皇子靠在车壁上,宽厚的肩膀遮挡住了大半的车壁,他摸着一旁的乌鞘障刀。
眼里带着顽劣的坏笑:
“自然是看看你在他心里的份量,到底能让我得多少好处。”
三皇子的脸笼罩在暗影处,盯着沈阴阴脸上一小块莹白如玉的肌肤,语气森然:
“如果他无视律令,连长信亭都敢去,那……我倒是要好好想想,该不该把你交出去。”
沈阴阴抬眸,盯着隐匿在阴影处的男人,觉得他像是一条毒蛇,是自己小瞧了这个男人。
能与二皇子分庭抗礼多年的人,又岂会是没脑子的蠢货。
如果姜凝曜真的为了她触犯律令去了长信亭,便等于亲自暴露了他的弱点。
只要三皇子拿捏了沈阴阴在身边,姜凝曜还不是由他任意索求?哪里还用得着什么交易?
沈阴阴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的冷嘲:
“三殿下怕是高估了我在煜王心里的地位,若换了是您,您会因为一个女人,舍弃那些得来不易的东西吗?”
三皇子闻言,身子前倾凑近她,挑起沈阴阴垂落的一缕发丝。
“不会。但若能把你留在身边,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不是吗?”
沈阴阴没忍住恶心,被绑住的双脚朝着三皇子踢了过去,却被躲了过去。
“哈哈哈……”
三皇子大笑出声,眉眼却阴沉:
“你这性子很不错!我倒是希望我的好弟弟不会一怒冲冠为红颜!”
134. 黑虎寨
沈阴阴走进牢房,腥臭腐烂的恶臭扑面而来,熏的她眉头紧皱。
说是牢房,却也不过是一件狭小的土砖房,振武军营中便携灵巧的毡帐居多,这间土砖房是为了被关押之人逃跑特意建造的。
墙上的铁架子燃着两根火烛,蜡油不停滴落冷却,堆积成‘山’。
面前的两个人被架在木桩上,身上多是鞭伤和打伤,血迹斑斑。见有人进来,那女人慢慢抬起头,面容隐在杂乱如今草的头发后,口中低喃:
“冤枉,真的冤枉啊…….”
这两个人自从被抓了之后,商卓恼恨他们二人耍骗自己,一路上将二人五花大绑丢进堆放着茶饼的木板车上,鼻尖时时点燃迷香,不给饭食,只喂些清水吊着命。
几日下来,两人已经瘦成了皮包骨,脸色蜡黄,双颊凹陷,皮肤松松垮垮,像是老了十几岁。
沈阴阴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余光撇向牢房门口的晃动的身影,开口道:
“何大郎君,劳烦请您离牢房远一些,我这人怪毛病多,有旁人听着便浑身不自在,若是没能完成将军的任务,只怕到时候我要赖在你头上了。”
话音落下,沈阴阴便听见房门处传来一声重重的冷哼,随后拿到身影渐远,直到门窗倒映不出他的影子才停了下来。
火苗颤动,发出暗黄的亮光。
沈阴阴走到一旁挂满刑具的木架子前细细打量着。
“好了。如今没有旁人听着,咱们就敞开天窗说亮话吧。把你们所知道的事情老老实实的交待清楚,再把死了的那个突厥人身上的东西给出来,我就能保你们两个的命。”
沉默了几息,络腮胡子大汉动了动脑袋,露出半张方正干瘦的脸,眼睛仿佛失去了焦点,只剩下无尽的空洞。
“冤……冤枉…是他自己摔在地上死了……不是我们干的。”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塞了一把把沙砾,胡子拉碴下的嘴唇干燥起皮儿,开口说话的时候又裂出一道道血痕。
“我……我们不过是黑虎寨底下的小喽啰,寨子被围剿后侥幸逃脱,一直东躲西藏,回乡途中没了盘缠…便想着抢些财物,可..他自己磕了脑袋死了,我们冤枉……”
那女人也跟着一齐帮腔:
“你们抓也抓了,打也打了,我们能说的都说了。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们?难道是想屈打成招吗?”
相较于男人,她瘦的更厉害,双颊凹陷,骨头凸出,皮包着骨头,一双眼睛大的吓人,看向沈阴阴的目光中带着些许的怨恨,还有几抹委屈不甘的泪光。
沈阴阴不耐烦的皱起眉头,随手拿起木架上一根细长的铁钩,手腕翻转,近两尺长的铁钩便抵在了女人的脖子上。
女人吓得一抖,紧紧闭上了眼睛,睫毛颤抖,落下了两滴恐惧的泪水。
络腮胡子大汉见状猛地挣扎起来,身上捆绑的铁链发出刺耳的响动:
“你别动她,有本事你就冲我来。亏老子还以为….还以为你们当兵的讲理,却不曾想也是这般屈打成招,草菅人命,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沈阴阴充耳不闻,只拿着铁钩渐渐上移,把遮盖着女人半张脸的乱发拨弄开,随后将铁钩放下,垂在地上有节奏的轻敲。
“做鬼..也不会当过我吗?啧啧,瞧你们这模样,真是可怜阿!若是再熬过几次用刑,兴许就真让人信了你们的无辜。”
沈阴阴看也没看他们一眼,手中的铁钩一下又一下的轻击地面,目光却落在晦暗不明的墙角,这幅姿态,说不出哪里古怪,却莫名令人感到丝丝诡异。
络腮胡子大汉闻言一愣:
“你…你什么意思?我们本就是冤枉的。”
从门窗缝隙吹进一股凉风,烛火忽闪不停,将明将暗。
大汉忽地打了个冷颤,斑驳暗影的光影打在‘少年‘清冷的脸,竟莫名让他感觉有些心慌。
“你们演的很好,不仅骗过了商卓,连我也被你们蒙骗了过去。不愧是令朔方百姓闻之色变的黑虎寨寨主,真是不同凡响。”
络腮胡子大汉额角的青筋凸起,瞳仁微颤,他抽了抽嘴角:“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到此时还依旧能演下去,沈阴阴也不由得佩服这两位山匪头子。
怪不得他们不仅能骗过经验老道的商卓,连自己也被他们耍的团团转。但天道好轮回,因果自有序,那些枉死的冤魂可不会放过他们。
沈阴阴看向女人,幽幽道:“叶四娘,你也不懂我在说什么吗?”
黑虎寨在整个朔方恶名昭著,此山寨隐匿在灵州以北的群山之中,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来往的商队十之八九成了他们的盘中餐。
朔方节度使带兵几次围剿都无功而返,直到四年前,新上任的朔方节度使上奏朝廷,联合邠宁节度使一齐出兵,才找到了黑虎寨的老巢,一举歼灭。
寨主乔大虎和叶四娘夫妇趁乱逃匿,未能追捕归案,往后几年不知所踪。
女人的神色有一瞬的僵硬,随即声嘶力竭的喊道:
“你…你血口喷人。”
“好阿,我知道了,你想把山匪头子的帽子扣在我们头上,好去官府交差,真是好狠毒的心肠。我们是冤枉的,冤枉的!快来人,快来人阿。”
她这番喊闹的动静传到房外,何承文皱紧了眉头,忍不住回头张望,却被一旁的胞弟何承武拦住。
“阿兄,既然答应了沈郎君,那就让他好好审问,你别过去横插一脚。”
何承文斜眼看他,眉头皱的更紧:
“怎么?连你也被她收买了?”
“难道她还能收买阿爹?收买殿下?我相信阿爹和殿下,阿兄你为何一定要咄咄逼人。”何承武劝解着。
却换来何承文更深的不屑:
“煜王纨绔骄奢的名声人尽皆知,我看他是被女人迷了心智。阿爹一贯偏宠他,纵容他胡闹,你我加在一块都比不上他一手指头。兴许哪一日,咱们一家就被他给害了!”
何承武听的眉头直皱,有些诧异的看着他:
“殿下与我们是表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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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会害我们。”
“傻子,你以为煜王是怎么来的单于府,他是在酆都城犯下大错,被圣人下旨贬来的。这么多年不见,难道你就敢肯定他品性未变?”
何承文说着,目光落在远处夜色下的姜凝曜身上,眸光中带着防备和警惕。
何承武撇撇嘴,对他所说不以为然:
“殿下犯了错又如何,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跟何况,他与咱们是血缘至亲。倒是你,真如祖母说的那般,在军营待久了,性子越发左性儿了。”
“你们被他蒙骗,我可不会。任何对单于府,何家有威胁的人,我都不会掉以轻心,更不会轻轻放过,不论他是谁。”
两兄弟各持己见,意见相左,谁也说服不了谁,干脆都闭上了嘴,互不理睬。
再说回牢房里,女人的叫喊并未惹起任何人的注意,她也渐渐没了力气,声音低了下去。
“喊够了?”沈阴阴慢悠悠的开了口,手中铁钩戳地的动作不停:
“我给了你们活命的机会,可你们自己不惜命,那就别怪我了。”
“既然你们是无恶不作的山匪,那我对付你们,也不必顾忌什么仁义道德。”
她说完,手中的动作突然停住,牢房中一直回响的轻击声骤然消失,周围在瞬间变得很静。
叶四娘只见她抬起头来,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里面空洞,木然,是一望无际的黑,像是再看自己,又仿佛诱过自己再看别人。
她的目光慢慢下移,头,脖子,胸口,但凡被盯住的地方,叶四娘如芒在背,一股股寒意炸开,让她的内心充斥着浓浓的不安。
“你…..你再看什么..”
一股阴风袭来,沈阴阴的目光聚焦在叶四娘的腹部,闻言扬起嘴角,却无温度,笑的诡异:
“再看你的肚子,你们夫妻子嗣不丰,只有一个儿子,叫鬣儿。他今年四岁了。是黑风寨被朔方节度使围困那一年生的,他长得黑黑胖胖,吃得多,蛮劲儿足,手里还拿着一个红漆小木马。”
乔大虎和叶四娘从她开口说出第一句的时候,便脸色一紧,身子猛然僵硬起来,眼中充斥着震惊,和浓烈的杀意。
沈阴阴丝毫不觉,继续说道:
“灵州西合县黄花镇曲水村,村西跛脚老妇的家里。你们把他藏那儿了,对吗?可惜让我找到了呢!”
她骤然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来,一排整齐排列的贝齿,在昏暗不明的牢房中,格外醒目。
但在乔大虎,叶四娘夫妇二人眼中,她是来自地狱深渊中的恶鬼,拿捏着他们最致命的弱点,笑的张扬可佈。
“你…你..你怎么会知道!”叶四娘的双唇发着抖。而乔大虎充斥着浓浓杀意的目光,犹如实质般落在她身上。
沈阴阴收了笑,目光冰冷回看过去,声音硬的像一把刀:
“我没功夫再听你们废话,把我想知道的全都一字不差的说出来,不然,鬣儿的脑袋就会被拧下来当球踢,像你们曾经对别人的孩子,做过的那样。”
163. 周宅
周宅,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持续了整整一晚上,地上积攒了两寸的厚度,踩上去刚好能没过皮靴。
马车停在周宅的侧门时,天色灰蓝蒙蒙,视线已然昏暗模糊了许多,周通城事忙,只有这个时辰有几分空闲。
几人进了宅子,屋瓦房舍,石子小路上的积雪都已经被清扫干净,若不是树干上还带着一层薄薄的雪衣,只怕在这园子里根本瞧不出下过雪的痕迹。
潘河海与柒叔走在前面,沈阴阴则和姜凝曜跟在后面,七拐八拐了便进了山明堂。
“家主稍后就来,各位请等一等。”
婢女上前行礼,让他们稍后,招了招手,门外的婢子端着茶点鱼贯而出。
沈阴阴坐在右首下方,刚上了一盘芙蓉糕,一盏热茶便朝着她的方向泼了过来,她顺势一躲站起了身。
本以为就此避开,却不曾想,身后又有一个婢子撤下了之前的冷茶,正巧全都洒在了她的衣摆上。
姜凝曜眼疾手快的窜到她身边,上下打量着,却被沈阴阴暗暗用力捏了捏手臂。
“毛毛躁躁的,还不快快向客人赔礼!”为首的婢女板着脸冷声训斥。
那两个婢子‘噗通’跪倒在地,隔着羊毛线毯都能听见,她们又惊又怕,早已经是泪流满面,卑微祈求,头‘咚咚’的磕在地上。
“婢子错了,贵客饶恕,婢子错了,贵客饶恕。”
为首的婢女眉目冷凝,显然对此不满:“周家的规矩就是这般教你们的吗?”
两个婢女动作一僵,互相对视一眼,随即‘啪啪’自己抽起了自己的耳光。
姜凝曜见此不由得冷笑两声,目光直直的看向为首的婢女:“周家的规矩教的好,在客人面前自扇耳光,真是别具一格!”
“没听见贵客的话吗?你们还不住手?”为首的婢女微垂着头,显得恭敬柔顺,可脖颈却直挺着,未弯曲半分。
巴掌声停了,姜凝曜还要再说,却被沈阴阴轻拽了拽衣袖制止,她看向婢女,脸上带着息事宁人的笑。
“这位姐姐,麻烦替我找一套衣裳,不然天寒地冻,怕是要着了风。”
那婢女连连点头,带着沈阴阴走出了山明堂。
柒叔坐在左首下方,他向来对这些琐碎的杂事没什么耐心,只阖目养神,指尖轻轻敲击着椅子扶手,发出规律的轻响。
姜凝曜担忧的看着沈阴阴离去的背影渐行渐远,回过头来,正对上潘河海似笑非笑的目光,两人目光相触,其中尽是挑衅之意。
……
“姐姐,叫什么名字?”
“小郎君严重了,婢子秋红,当不得郎君一声姐姐。”
沈阴阴笑了笑,跟在秋红身后,自她出了山明堂,九曲长廊已经拐了五六个弯儿,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朝着周宅深处而去。
早在昨夜她和姜凝曜就已经猜到潘河海对她起了杀心,现在留着她的命不过是不想太引人注目,这不今日一大早黄老五酒后失足落井的死讯不就传出来了。
若是她出了点什么事儿,不就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是潘河海下的手吗?
秋红走在前面,只觉得身后这个小郎君蠢的可怜儿,居然能这般放心的跟着自己一路走,若是那位不是要困住他,而是要他的脑袋,只怕小郎君已然没命了。
沈阴阴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长廊两旁的风景,墙院外的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冰雪消融,比寻常更冷了许多,打湿的袍子,水渍印浸的衣料上已经结了一层白霜。
等到天彻底黑了下来,秋红已经带沈阴阴从最东边的山明堂走到了最西边的碧荷园。
推开房门,一股暖意袭来,火炉中的银丝炭烧的正旺,桌上的茶水热气氤氲,塌上放着一套崭新的衣袍。
秋红将房门推开,笑道:
“郎君就在此更换衣物,婢子在外面等着您。”
她看着沈阴阴走了进去,直到房门关上,嘴角和顺的笑拉了下来,环视了周围一圈,目光变得不屑,转身就走。
碧荷园又偏又远,平时少有人涉足其中,就算是他发觉出了猫腻想要回去山明堂,至少也要三刻钟往上了。
更何况摸黑抓瞎,连路也不认得,想要回去,哼,哪有那么容易!
房内,沈阴阴打量了一圈屋子,浓郁香甜的香气从鹤形香炉中缓缓溢出,白烟飘渺,带着一股甜腻的刺鼻味道。
沈阴阴揭开鹤身盖子,随手一碗热茶便泼了进去,眉眼中带着讥讽:
“用迷香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啧啧,真是个小人。”
塌上的衣袍料子柔软,沈阴阴也没客气,虽然她从小不是锦衣玉食,可浮屠师太从未亏待她,跟何况后来姜凝曜什么好东西都往侯府里送……
如今扮作逃难贫苦的沈朋,粗衣麻布穿在身上,皮肉痒的厉害,她利落换上新衣裳,对自己的处境丝毫不慌。
潘河海对她的杀心皆因柳木胡同,他不确定她到底知道多少内幕,可如今既然暂时无法动手,那么必定不会让她在周通城面前去胡说八道。
所以被泼茶也好,被带到碧荷园也罢,都只是为了让她不要乱说话,而她也愿意遂了潘河海的意。
她能不能见到周通城不重要,重要的是姜凝曜要见到。
沈阴阴换好了衣裳,又找了快上好的丝绸将旧衣裳包起来系在背上,大摇大摆的走出了门。
碧荷园正如其名,炎炎盛夏之日满园都是碧叶粉荷,可如今是三九寒天,池塘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上面的荷叶干枯发黄,残枝败像。
冷风一吹,整个园子荒芜破败,令人无端感到寂寥。
沈阴阴并未照着来时路回走,而是顺着池塘一路而行,天越发黑了,仅存的一两盏灯笼在寒风中□□,发出微弱的光芒。
不远处似乎传来了孩童的嬉笑声,在冷风中断断续续的传入耳边。
沈阴阴没有停下步子,而是继续往前走,长廊的尽头隐隐约约出现了几道黑色的背影。
三个矮小的孩童围着一个人蹦蹦跳跳的兜圈圈。
“山高水又清,花香鸟又鸣,境外有虎狼,吓得娃娃叫,西从北契丹,南边有奚族,一条大龙蜿蜒下,保得幽州太平年,太平年。”
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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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稚嫩的歌声入耳,旋律朗朗上口,这是幽州所有人都会唱的歌谣,一条大龙蜿蜒下,说的就是幽州的卢龙军。
其中一个孩子发现了沈阴阴,歌谣停下,传来清脆的质问:
“你是谁?怎么会来这儿?”
另两个孩子也看了过来,一男娃一女娃,眼睛像是黑葡萄,里面带着胆怯和好奇。
沈阴阴露出和缓的笑,轻声道:“我是地坤号的账房,随着潘老大来周府,却不小心迷路了。”
问话的男娃娃梳着鹁角,一双眼睛古灵精怪的乱转:
“我们可以帮你带路,但你要和我们一起玩。”
男娃娃上前走了两步,停在了长廊外,不再向前,似乎是有犹豫。沈阴阴见状朝他们走进两步,从腰间拿出几粒白玉珠子。
她手指灵活翻转,几个白玉珠子就在半空抛起,来回跳跃,最终一个不落,稳稳的落在掌心。
“哇!”
三个孩子忍不住拍掌欢呼,梳着鹁角的男娃娃上前拉过她的手,触手的瞬间,没有暖意。
“你来跟我们一起玩。”
直到出了长廊,沈阴阴才看清,一直未曾回头,被孩子围坐中央的是个上了年岁的男人。
他穿着灰扑扑的衣裳,头发被软襆头布包裹着,鬓角黑灰相间,她打量着男人,男人也忽然抬起头来去看她。
两人四目相对,沈阴阴看见了他其中一只眼睛灰蒙蒙的,像是覆上了一层白雾。
不待她开口说话,三个孩子就都围了上来,要看方才沈阴阴耍的戏法,她又重复了两遍,便把珠子分给他们三个去玩。
“他们是府无父无母的孩子。”
身边的男人突然开口说了一句,沈阴阴一怔,意识到这话是对自己所说,点了点头。
“他们都叫什么名字?”
男人看了她一眼:“大毛,春花。”
还有一个,却没说。沈阴阴扯扯嘴角,干巴巴的笑了两声,附和道:“都是好名字。他们唱的不错,很好听。”
男人闻言却轻笑出声:“他们唱的是以前的卢龙军,而不是如今的卢龙军。”
以前的?沈阴阴好奇的问道:“以前和如今的有区别吗?不都是一样的保家卫国,驱逐外族?”
男人突然咳嗽起来,撕心裂肺,身体都在颤抖,沈阴阴见状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幸好,没过多久,男人平复了下来。
眼中因咳嗽呛出泪光,将那只蒙上一层白雾的眼睛凸显出怪异的一种深色来,其中闪过几分讥刺来。
“以前的卢龙军是一条真正的龙,只要威喝一声,便引得四方敌人臣服。而如今的卢龙军,则是一只藏于地下的虫,没了龙角,没了龙骨,没了龙爪,苟延残喘的存活于世罢了。”
世人对卢龙军褒贬不一,但这样的评价,沈阴阴还是第一次听见。
一阵冷风吹过,廊下挂着的灯笼被刮了下来,发出落地的声响,沈阴阴回头去看,等再扭过头来,孩童的嬉笑声嘎然而止。
面前黑黝黝的一片,空无一人,青石板上落下几粒白玉珠子,随着冷风滚动。
168. 入局
潘宅
常风难得表现的惴惴不安,他底气不足的避开潘河海投来的视线,匆匆辩解:
“这回居然让他逃了过去,可见沈朋自入了地坤号便一直提防着。简直是阴险小人!”
沈阴阴自进了地坤号便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已经做好了准备,每次银钱的出入库,她都会找人在一旁看着作证。
给米铺的铜钱和麻绳都已经做了记号,从银钱出库,一路走到米铺,再到交钱,都有人证在身边。
若是问地坤号里谁敢与她一个得罪了潘老大的账房先生当人证,人家却压根没想过用地坤号的人,随便撒两个铜板,外面的摊贩便乐呵呵的来赚这白来不费力气的铜钱。
这些摊贩在这条街上干了几十年,年,最少的也近十年了,都是熟面孔,老实人,话也可信。
常风的脸阴了又阴:“姓沈的倒是乖张的很,不找地坤号的人,反而找外面的人。”
潘河海嗤笑一声:“地坤号的人都是我过命的兄弟,一同厮杀过……”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咽了下去。
“哦?您也与商队一同走过伤?杀过外族蛮…….”
常风的后话被潘河海骇人警告的目光吞回了肚子里。
潘河海见他老实了,目光才收了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再度开口:
“沈朋,不能再留下去了。管周通城怀疑不怀疑,沈朋必须死!”
“明白,三日之内,他必死无疑!”
常风点头应下,又提起了一件事:“那位吵着要见你,很是闹腾,动静不小,伺候的人顾及她的身子,也不敢过于阻拦,您看是不是……”
潘河海长叹了一口气,冷硬的目光却变得柔和起来:
“明日吧,我去看看她。”
夜深了,常风回房的路上只觉得这风冷冽的很,还带着一股子阴冷之气,转过墙角后,他又退了回去。
盯着墙面上只剩一半的黄符,招手唤来不远处洒扫的小厮,训斥道:
“不是说了让你们每日都是察看这些符箓,有任何破损都是及时通知我吗?”
那小厮怯生生的抬起头,常风一见,是个生面孔,问道:“新来的?”
“是,洒扫的三宝病了,管事儿昨日才叫我进府接替。”
常风不耐的摆摆手:“算了算了,我这回说了你一定要记住。走吧,跟着我回去再写一道符,贴回来。”
冷风一吹,冻的人骨头疼,常风打了个寒颤,嘟囔着一句:“怎么这么冷。”
小厮低垂着头,跟在他身后,连连应声,可看向他的眸光却带着冷凝。
……
年关前挤压的账目一时半会儿弄不清楚,沈阴阴整理了两日,每每都独留至月上中天。
最后一笔账记完,她疲累的伸了个懒腰,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居然不是凉的。
沈阴阴低头浅笑,倒了一杯茶水,挨进嘴边动作一顿,随即一饮而尽,再度回到座位上。
烛火烧了又烧,短下去半寸,沈阴阴感觉一股困意来袭,趴在桌上,只眨眼的功夫,便不省人事了。
暗处蹑手蹑脚的走出来两个人影,低声抱怨着:
“吓死我咯,还以为他真那么聪明,发现了什么端倪,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照样傻乎乎的喝了下去。”
“别废话了,快把人搬走。人还等着!”
两人站到烛影下,面容无奇,是楼里洒扫的伙计。
二人把沈阴阴从后门搬出去,那里早有一辆驴车等候,人上了车,便扬长而去,空巷里回荡着连绵的蹄落声。
“咱们这么做会不会…..太缺德?”
其中一个伙计看着远去的驴车,有些心虚的嘟囔着。
“银子不是白收的,再说了,谁让他得罪了潘老大,给个教训也不为过。”
驴车已经消失在箱子,两人转身就要回去,忽然一道寒光闪过,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还没来得及呼救,已然断了呼吸。
巷子里走出来三四个蒙面黑衣人,在二人倒地前便用麻袋将人套上,地面上残留着温热的血迹,又很快被处理干净。
一阵阴冷的寒风吹过,巷子里已经空无一人,仿佛无人来过,无事发生。
…….
驴车疾驰,停在了最是热闹喧哗的花柳胡同后方的一座小宅子,宅门上并未挂着桃符,而是贴着两道崭新的黄符。
朱砂墨艳红,与黄纸相结合,莫名带了几分诡异之气。
沈阴阴身上盖了一件斗篷,被两个人驾着胳膊走了进去,他们嘴里还吆喝着:
“郎君喝多了,小心搀扶。”
等关上院门,隔绝了外面的视线,沈阴阴就被扔进房内,随着房门关上,一黑袍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洁白的马尾拂尘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圈,常风看向床榻上昏迷的人,目光从下而上,一寸寸的打量了起来,最后落在她的脸上。
俊逸非凡,即便是闭着眼睛,也丝毫不影响,常风一步步走近,直至塌前,他的目光开始变得痴迷猥琐。
手中拂尘被扔在一旁,他伸出手朝着那张脸摸去,带着轻笑:
“瞧瞧,若是这般死了多无趣,还不如先给我享受一番,如此也不算是浪费。”
他指尖划过沈阴阴的下颚,就要顺着脖子摸进去,斜眼一瞥,却发觉少年胸前的袍子湿了,常风皱起眉头:
“湿的?”
“对阿,湿的。因为我把下了迷药的茶水吐出来了。”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常风猛然抬起头,第一眼便瞧见一双点漆如墨带着笑意的漂亮眼睛。
“你!”
后面的话嘎然而止,因为脖子上已经多了把锋利的匕首。
脖子上传来阵阵疼痛,常风瞪大了眼睛,抖个不停:“少少少…..少侠饶命。”
沈阴阴见他这幅怂样儿,嗤笑一声:
“我没想怎么样,是你自己抖个不停,这才划破了你的一些皮肉。”
常风闻言一愣,竭尽全力想要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可偏偏他越是控制,越是抖的厉害,匕首锋利,脖子上又添了两处伤痕。
沈阴阴没耐心陪他周旋,一把按住常风的肩膀,他双腿发软,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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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力一按,竟然跪到了地上。
“少侠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闭嘴!”沈阴阴冷喝一声,她还以为这个常风是个怎样的人物,却不曾想这般怂蛋,她都不用如何吓唬,他就能被他自己搞死。
“谁派你来的?”
“是潘河海,是他,他怕你知道柳木胡同的事儿,要我三天之日灭口。”
常风此时恨不得把潘河海卖了干干净净,让眼前的少年放过自己。
“他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更是怀疑你们是王缅派来的奸细,米铺的事儿是他主使的,还有周宅让你迷路,见不到周通城,也是他……一切都是他指使的。”
沈阴阴冷笑:
“那你呢?你又是谁派来的?”
常风瞬间失了声,像是一只被人猛地捏住嗓子的鸡,神色慌张,额前的汗冒出不止。
沈阴阴的匕首忽然用力一送:“说不说!”
常风被吓的哇哇大叫,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殷切的看着她:
“你是不是幽州节度使王缅派过来的?”
“我是不是跟你有什么关系?”沈阴阴手下用力。
“有关系!有关系!有大了关系了!”常风忽然激动了起来,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压低了嗓音。
“王缅身边的心腹袁劭,你知道吗?他…他是我师傅,咱们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呐。”
沈阴阴眯了眯眼:“哦?那我为何从未听节度使提起,他当时让我们来找周家商队勾结外族的证据,可没说这里面还有他的人!”
随即,她面容冷硬了起来,眼中闪过杀意:
“一定是你为了活命而诓骗与我,找死!”
“诶哟,祖宗,爷爷!这里面的事儿很复杂,不太好说,但我师傅确实是袁劭,他跟在王缅身边好几年了,说是心腹也不为过。”
见沈阴阴不为所动,常风再继续这样僵持下去,得不到医治血都流干了,干脆咬咬牙,吐露实情。
“我与师兄弟们在观里修行,大约一年半前,我师傅去信一封让我来幽州城,与我私下见面后说他要交给我一件事去做,做好了富贵荣华享之不尽。”
“他…他让我想办法接近潘河海,成为他的心腹,套出他口中的秘密,一一记录。每过三月便去东街口的小酒馆交给接头人。”
常风有些不安,急道:“节度使虽然不知我,但我师傅让我做这些定是为了节度使,您可不能杀我啊!”
沈阴阴盯着他,目光幽深,黑眸中暗芒涌动,过了好一会儿,手中的匕首才微移开。
常风松了一大口气,瘫坐在地,胸口起伏不断,谄媚道:“都说了咱们是一家人……”
“潘河海有什么秘密?”
“这……潘老大为人谨慎的很,这一年来我费劲千辛万苦,也没探听到什么,每每他刚一露话风,便闭口不言……”
“柳木胡同,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常风愕然抬起头,看着坐在床塌上甩着匕首的少年,惊道:
“你居然不知道??”
169. 卢龙
牛大洛驾着车从潘宅一路行驶至顺何坊,按照往日里的规矩,他先是围着街坊绕了两圈,从胡同里拐了进去。
胡同里走出来两个老翁,怀里似乎塞着什么东西,步履蹒跚地朝着对角的另一个胡同口走去。
嘴里还嘟囔着:“除岁迎新,这些个东西早就该扔了……扔了….”
牛大洛多看一眼,没有在意,马车进入胡同,这里面四通八达,简单打量是一个胡同,实则像是纵穿杂乱的沟渠一样。
胡同里没有点灯,看不清有几户人家,又深又黑,牛大洛凭感觉勒马,在南边的巷子口停下,等车上人下来之后,他便一刻也不多停留的离去。
一道身影下了车,缓缓走进漆黑的巷子里。
牛大洛熟门熟路的将马车停在街坊不远处的空地,自己则去了相熟的酒摊儿。
他才刚一落座,还没开口,伙计就笑吟吟的迎了上来。
“哟,您来了?还是半两烧刀子,还有一盆水羊肉?”
牛大洛点点头,解下腰间的汗巾子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你倒是记得清楚。”
“您一个月至少来两三回,哪能记不清楚?又是陪主家来办事儿?”
牛大洛只点头,却不再应声了,伙计也有眼色的不再问下去,回身去后厨准备吃食。
其实这倒不是牛大洛嘴严知轻重,而是他实在是对此一无所知。
顺河坊里不是达官显贵所在之地,也不是穷苦百姓居住之所,住在这儿的人不上不下,富贵不足,贫困有余,偏偏这种人是最多的。
所以在顺河坊,胡同弯弯绕绕多的很,寻常胡同一巷少则三四户,多则六七户,而顺河坊的一条胡同至少也是十几户,且胡同小道如九曲河水,四通八达,杂乱无章的很。
潘河海一月要来顺河坊三四次,每次都让牛大洛停在一个胡同口,自己则走进去。
牛大洛最初为他赶车的时候,也好奇过潘河海来这儿做什么,他曾经悄悄跟过一回,可这里的胡同三五步就有一个拐口,他根本追不上潘河海。
后来好奇牛大洛憋不住问了一嘴,却换来一记冷眼,吓得他当场冷汗直流。直到如今,他也忘不了潘河海当时的眼神,和警告。
他说:要想活命就别知道太多!
自此之后,牛大洛对此便闭口不言了,他知道潘河海不是在说笑,弄死他这样的人,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
巷子黑漆漆的,没有半点光亮,潘河海的身形却干脆利落的很,精准的进入每个拐角。
穿过第四个胡同的时候,潘河海的脚步顿了一顿,黑暗中的眼睛猛然变得冷冽起来:有人在跟着他。
他不屑的轻笑一声,继续在胡同里穿梭,这些小把戏他看的多了,上一回还是牛大洛那个蠢货因着好奇跟踪他,还不是被他三两下便甩的晕头转向。
这次的会是谁呢?潘河海饶有兴致的猜想着,脚下的步子却不停,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劲儿。
跟着他的人似乎很擅长于此,不论他怎么甩,那人很快又会跟上来,像是苍蝇一样。
潘河海摸了摸腰间的东西,看见前方的拐角,脚步下的步子加快,一个闪身,贴在墙角,只等着那人跟上来。
忽然,一股子阴冷的风吹来,衣袂翻飞,潘河海的注意力停留在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浑身紧绷,暗暗数着步子,直到数到八,手中匕首猛地刺了过去。
脚步因着惯性踉跄的向前冲了几步,然后愕然的抬起头看着冷风打着转儿,空无一人的胡同。
没人!居然没人!
潘河海瞪大了眼睛,先是愕然而后一股怒火涌入心间,他握紧了手中的匕首举了起来,恶狠狠的咒骂。
“是谁在装神弄鬼!!给我出来,胆小鼠辈,只敢在背后偷偷摸摸,有本事就正大光明的站出来,与你爷爷我一战!”
他的声音浑厚,还带着几分军痞之意,寒风将他的声音吹送到窄长胡同的深处,又将回声带了耳边。
潘河海警惕的看向四周,皮袄下的肌肉紧绷起来,脑中思绪飞转,猜想那人一定不简单,会是谁派来的呢?王缅?又或者是周通城?还是慕容氏?
头顶微弱的弯月只露出一个尖尖,风一吹,乌云遮盖的严严实实,连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也消失不见。
潘河海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周遭静极了,忽而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微弱低沉的叹息。
“谁在装神弄鬼,出来!”
回答他的又是一声叹息,这一次声音更加真切,甚至在潘河海耳中,竟然觉得有几分熟悉。
“老潘,是我阿,是我!”
声音猛然间变大,像是紧贴着他的耳朵再说,潘河海双眼欲裂,手中的匕首猛然间掉落在地。
“我是老于,你忘了吗?我是于二安,你忘了我吗?我们是兄弟,是伙伴,是战友,我把你从死人堆里背回去,左手断了两根指头,你忘了吗?”
潘河海只觉得寒意自脚底板而来,让他浑身颤栗,眼前黑惘惘的一片,脑中宕白,仿佛又回到了那无数个被噩梦缠身的黑夜。
他猛地摇摇头,眼神渐渐变得清明:“不可能,不可能!是幻觉…”
下一刻,他转身疯了一般的落荒而逃,耳边的阴风呼呼而过,于二安的声音如影随形。
“我们是兄弟,可你为何要害我性命?占我妻儿?让我死在外乡蛮夷,不得魂归故土!”
潘河海眼中红血丝几乎占据眼球,他疯狂的大喊着:
“我没有,我没有……”
漆黑夜,一张血淋淋的脸迎面贴在潘河海脸上,他大叫一声,转头撞上了石墙,摔倒在地。
他被摔得头破血流,却根本顾不得通,铮铮汉子像个孩子一样无措的蜷缩成一团,双手捂脸。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过让你们死,契丹奸细埋伏在我身边,他知我喜爱玲娘,便给我们下了药…..我….对你心生愧疚,却又舍不得玲娘,那次行商便特意选了个偏远的路线…….”
“我没想到要害你性命,更没想过你们会遇见突厥马匪,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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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遭的冷风愈演愈烈,绕着潘河海四周形成了一个漩涡,于二安的血淋淋的脑袋分裂成无数个,厉声叫嚷着要让他偿命。
“你还不承认,为何镇压我的魂魄,你好狠的心!!!”
潘河海同样是满脸鲜血,却是近乎崩溃,血泪混在一起,滴在皮袄上。
“我没办法,每夜入梦我都看见你,你们,被蛮夷剥了皮,受尽酷刑,百般羞辱的惨状……可是,可是我们是卢龙军阿,我们是镇守幽州,太祖亲赞勇武的卢龙军阿……铮铮铁骨的卢龙军,为何至此,如何至此阿…”
一双六合乌皮靴从墙角处走了出来,踩在冷硬的地上站定,静静看着潘河海一人坐在地上发疯,并不上前。
姜凝曜的身后站着几个汉子,却都已经红了眼眶,拳头握的死紧,绷不住就要上前。
“我要打死这个王八蛋,他居然为了个女人害死了那么多兄弟,简直就是畜生。”
姜凝曜伸手阻拦:“玲娘也是被他所害,于二安爱重玲娘,必不愿有人如此说她。”
身后的几人默了默,语气更加气愤:
“如此就更该杀了他!今日之事与你没干系,快快让开!”
这一回,姜凝曜没再拦,却听见巷子口传来一道威严低沉的人声。
“与他没干系,那与我有没有?”
昏黄的灯笼涌入黑暗的小巷,一道身量厚实的男人映着光走近,他的头发夹杂着丝丝银灰,两只眼睛,一只混浊有光,而另一只却像是蒙上了一层白雾。
姜凝曜身后的大汉见状,忙行了个军礼,却在半途发觉行错了礼,一时间有些无措。
柒叔跟在周通城身后,因为愤怒那半张被烧伤的脸更加狰狞,他眼珠血红的盯着蜷缩在地自言自语的潘河海,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去,几拳打了上去。
“畜生!老于,范三,孙胜他们都是跟在你身边历经生死的兄弟呐!你忘了他们舍身相救的情谊,忘了他们为你挡了多少刀,你怎么狠得下心呐!”
潘河海从疯癫中清醒过来,看见柒叔的脸,愣了愣,又看向灯火中的周通城,认命的闭上了眼睛,流下两行热泪。
柒叔虽说上了年岁,力气却不小,把人打晕了过去还不解气,还要再出手,却被周通城出声阻拦。
“再打,他就没命了。”
柒叔不解,面露不忿的看过去,可周通城却并未理会,把目光落到对面的姜凝曜身上。
“你很聪明,卫阳生。”
姜凝曜笑了笑:“多谢。”
周通城可惜的叹了口气:“但太聪明的人,是活不长久的。是王缅派你来的?”
当年幽州节度使王缅以四万卢龙军大胜外族,一战成名,传闻中卢龙军有九万余人,但实际在编只有不到五万,有人怀疑,剩下的卢龙军在慕容桓手中。
如今一切都得到了答案,卢龙军就是周家商队。
知晓了这个秘密,周通城必杀之,姜凝曜笑了笑,露出一口灿烂的白牙:
“周家前辈,可有兴趣与我单独谈一谈?”
207. 派遣
这场小雨下的又快又急,正如皇宫中的众人,每个人的脚步匆匆忙忙,无形中带着一股窒息的压迫。
这方天地中,唯有露天泉林称得上清净,宫女的婉转和缓的声音与急迫的雨声形成鲜明对比。
“前朝的武威将军,说起来可是战功赫赫,威名远扬。所谓的武威将军,不单单指一个人,而是指整个侯氏一族。”
“侯氏一族本是乡野人士,后前朝建立之初有从龙之功,侯氏一族无论男女,各个骁勇善战,从乡野小民一跃而上世家大族,每有征战,侯氏一族必定身先士卒。”
说到此处,宫女私有感慨,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也正是因为如此,故而侯氏一族族人多半战死,子嗣不丰。且侯氏有训,不结党,不营私,前朝历代帝王都视侯氏一族为心腹,百姓也对他们一族多有簇拥。”
沈阴阴半坐在软榻上,披着一件薄软白狐的披风,单手托着下巴,垂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侯氏一族,既然如此得帝心,得民心,短短六十年而已,应当不该被人所忘,为何我从未听闻过?”
“因为侯氏一族,被灭了门。”
宫女轻描淡写的说着,沈阴阴猛地抬起头,似乎是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世代忠良之家,如何会落到如此下场。
“是谁做的?”
“哀帝,前朝哀帝的确昏聩,当年侯氏一族被奸臣陷害,哀帝听信谗言,将侯氏一族满门抄斩。此举激起民愤,也加速了王朝的衰败。”
“太祖皇帝能够成功起兵,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侯氏一族的覆灭,没了骁勇善战,满门忠烈的将军,失了民心,也注定走向灭亡。”
沈阴阴抬起头来,眼神落在宫女的身上,这是她第一次认真的打量着这个日夜伺候自己的人。
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天波蓝粉相间的齐胸宫裙,三十多岁的年纪,面容温婉,说不上是美人,气质却好,令人瞧着顺眼,是一见就忘的容颜。
唯有那双柳叶眉,沈阴阴瞧着有些别扭,她脑袋里凭空的想着,若是这对细弱柳叶的眉毛,换成有眉峰的英气剑眉,会不会更好一点儿。
那宫女被这样一双目不转睛的眼睛盯着,变得有些不自在,轻声道:
“娘子,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沈阴阴收回目光,摇摇头:
“没什么,只是有些感慨,世代忠良,得遇昏君,可悲可叹。这个起兵造反的侯明,果真是侯氏一族的后人吗?”
沈阴阴不动声色的问着,侯明这个人她怎么会忘呢?这个人还是姜凝曜亲自去找惠老王爷把他从死牢中救出来的呢。
本该囚与牢笼一生,如今竟然不知不觉的从刑部出来,无人发觉,甚至打着前朝忠良世家的名号,起兵造反。
沈阴阴藏住眸底的冷意,是她太小看了德顺,他环环相扣,步步算计,从没有一件事是多余的无用功。
若当真追究起来侯明的来历,怕是姜凝曜,老惠王,乃至于大皇子都脱不了干系……
宫女的眼睛望向窗外,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经意间的颤抖:
“也许是,也许不是。但侯氏一族的人若为前朝起义,是最最顺理成章的。”
世代忠义之士,为下旨灭门的前朝皇帝起义,侧面洗刷了哀帝的罪恶不仁,也暗将矛头对准了新朝的反叛
沈阴阴默了默,再抬起头,嘴角带着笑意:“与你相处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姐姐叫什么。”
宫女似乎没有想到沈阴阴会问出这个问题,先是一愣,又很快反应过来:
“进宫人的人都是苦命人,没名没姓,倒是教导过的嬷嬷随意给取了个名字,叫樱红。”
沈阴阴低声重复了几句,想起来一句诗:“铁马擐红樱,幡旗出禁城。红樱,樱红….樱红….樱红…….”
仿佛把这两个字在口中过了百转千回,一股莫名的亲近在二人之间拉开。
两人无话只盯着窗外急匆匆的小雨瞧,浑浊灰蒙蒙的天,风一吹,雨水的清新透着门缝钻进来,带着丝丝凉意。
这样的天儿,令人昏昏欲睡,樱红的眼中也略带了些困意。
忽然,她听见沈阴阴开口问道。
“陷害侯氏一族的奸臣,死了吗?”
樱红微怔,没有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她嘴角动了两下,却没能说出话来。
喉咙里,似乎是有什么卡在里面,憋的她眼眶生疼。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阴阴的头靠在窗棂处,双眼闭起,呼吸绵和,似乎已经睡了过去。
樱红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轻声道:
“城破后,奸臣全族趋炎附势,倒戈太祖皇帝,过的风生水起,但还好,最后死了,全族上下无一活口,挫骨扬灰…….”
她拿起毯子,小心的盖在沈阴阴身上,缓步走了出去。打开房门的瞬间,外面夹杂着雨气的风清凉吹来,拂过她微红的眼尾。
低声呢喃,似是放下,又是释怀:
“死了….都死了……”
房门关上,凉风不再涌进屋内,静悄悄的,只剩下悠长的呼吸声,天色在渐渐变暗。
沈阴阴睁开眼睛,眸中清明,深潭幽幽。
……
紫宸殿
刘本鹤跪在龙榻前,明黄色的床帐上溅着鲜血,还没来得及更换,他透过纱帐去看安康帝的脸色,铁青灰白,双眼紧闭,呼吸急促又虚弱。
“圣人如何?”徐皇后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她满面焦急,眉头的皱纹几乎刻画成木,脸色憔悴的可怕。
“方才圣人听见有侯氏后人从宣州,青州,兖州多地起兵,气急攻心,当场便喷出一大口血来…….”
提起此事,徐皇后还心有余悸,细看之下会发现她的衣袖上也飞溅了几滴鲜血。
淑妃站在他们身后,忍不住拿着帕子抹泪,却又不敢出声,生怕如德妃那日一般被训斥,安王轻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如今庆王,楚王皆被囚禁在府中,四皇子年幼,唯有安王成年且为人稳重,能帮徐皇后分忧。
前殿的韦长明与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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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令等人也在焦急等待,侯明的起兵纵然猝不及防,但更重要的是安康帝的龙体是否康健。
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朝廷内动荡惶惶,皆因安康帝的身子倒了下去,而储位未定,人心不安。
刘本鹤收回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长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圣人本就肝火炽盛而虚,容不得再受刺激,如今又……龙体大损,气虚欲脱,只能拿参汤吊着精气神儿,先行服药,再以金针灸之,以看成效。至于…..圣人何时能苏醒…何时能好转,臣也不敢妄言。”
“尤其是,圣人若醒过来,切勿再情绪起伏,动气生怒!!切记,切记!”
此时众人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刘本鹤的意思,便是安康帝能不能好起来,仍是未知之数。
殿内唯一失控的便只有淑妃一人,她听见安康帝用参汤吊着精气神儿,再也忍不住抽泣出声。
徐皇后身形略有踉跄,随即被安王搀扶住。
她堪堪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将松紧的眉头松开。
“太医署上下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要全力保圣人康健。”
随即,她拍了拍安王的手臂:“你跟着我出来。”
路过淑妃时,她脚步一停,淑妃立马擦净了眼泪,生怕遭到徐皇后的训斥,却听她道:
“你好好照顾圣人。”
淑妃一愣,再抬起头,人已经走了出去,只瞧见发髻上的凤凰发簪,凤口衔着的圆润东珠在半空滑出优美的弧度,像是活了一般。
她眨眨眼,像是如梦初醒,方才那一刻淑妃觉得自己眼花了,那一瞬间的徐皇后就是一只发着光的凤凰。
…….
前殿的韦长明等人早已经等候多时,徐皇后坐在龙椅旁的圆凳上,侧目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默默无声的安王。
“你也坐。”
安王神色一怔,颇有些受宠若惊,他腿脚不便的转身,安坐下来。
“如今圣人需静养,但侯氏后人起兵作乱一事刻不容缓,他潜伏多年,假借山匪名义行走,眼下在五州起兵,着实卑鄙,毫无半点侯氏一脉的正气荡然。”
说到激动之处,徐皇后脸色潮红,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安王忙站起身来斟茶倒水。
徐皇后看了一眼他慌忙动作间打湿的衣袖,才转而看向韦长明:“眼下情况如何?”
“五地皆调兵遣将,与叛军对峙。其中徐州,润州兵力不强却胜在人多,可与叛军周旋。而兖州,青州…….兖海节度使与青州节度使近十年来懒散无德,兵力孱弱,怕是抵抗不了太久。还有宣州,势必要丢了……”
“可否请求援兵?”
韦长明与刘伯令对视一眼,缓缓开口:
“可,青州紧邻沧州,而沧州临近便是幽州,若以幽州卢龙军出兵,平定青州,兖州,叛军此番谋划定然失败。”
徐皇后看了一眼安王,安王默了一默。
“此法可行。”
徐皇后脸色肃然:“好,我即可传信幽州刺史。”
211. 推波助澜
庆王府,
李执看着书房满地狼藉的残渣碎片,和暴怒的庆王,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初入皇子府的时候。
庆王发泄完了怒火,卸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儿,慢慢的闭上眼睛平复。
不过一刻钟,他的呼吸平稳下来,再睁开眼睛已经是满目清明,到底经历了那么多事,有了长进,再也不像以前那般只发泄情绪,不解决问题。
李执见人冷静下来,才终于开口:
“王爷,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圣人病重,徐皇后联合淑妃安王母子,把持前朝后宫,外有前朝侯氏一族后人作乱江山,朝廷居然派遣煜王平乱,甚至封他为幽州节度使。”
李执一件麻烦事儿接着一件麻烦事儿的说着,庆王的眉头也越皱越紧,几乎是打成了一个死结。
“德妃娘娘被夺下协理六宫之权,王爷您也被困在府中,我们实在是太被动了!”
李执说到此处也不由得拍起了大腿,对眼下局面很是懊恼。
庆王揉捏着额角,李执所说的这些他都清楚的很,正是因为清楚,才会因被困其中无能为力而暴怒。
“我也没想过会这样……明明..那天朝会我是想釜底抽薪,把老三那个蠢货彻底拉下去,可是……”
可事情的预期远远超出他的预想。
“老三怎么会知道我和户部的那些事儿呢…….”
事到如今,庆王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老三那个蠢货会那么聪明吗?还是因为他身边的韩惟仁?
“早知道就该早早结果了韩家那小子!!”
庆王一拳打在桌上,神色满是懊悔,这些日子眉头就没松懈过,如今眉心之间几道皱纹像是刻画上去的一般。
“王爷要保重身子,如今再说那些也是无济于事,谁也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能料到楚王的反击,就连圣人的突然病倒,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庆王叹了口气:
“眼下该如何?我半点儿不敢动,就怕又招来各种骂名。”
在大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两位亲王互揭罪状,将安康帝气病在床的事情,就算是想瞒也瞒不住。
再加上徐皇后的推波助澜,此事天下皆知,不只是庆王不敢有半分异动,楚王照样如此。
所以二人才能如此这般听话的闭门不出,做出思过的模样,一封又一封的忏悔信送上去。
“可一直坐以待毙下去,只怕最后什么都没了。”这也是庆王最最苦恼为难之事。
“若是风从在就好了……”
听他提及柳风从,李执的脸上闪过几分不满,又很快恢复正常:
“王爷被关在府里,任何人不得出入,柳家郎君自然也进不来。我不及他聪慧,却也愿意为王爷分忧。”
庆王无疑是倚重柳风从,但眼下他困在府中,身边也只有一个李执能用了。
“风从聪慧,但你对本王的忠心日月可鉴,本王自然也是倚重你的。你有什么好主意,助本王脱困?”
李执笑笑:
“王爷如今不敢动,是怕背负千古骂名,即便将来登上大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而若是不动,则过于被动,恐怕再这样下去,大位无望。”
庆王点点头,他害怕世人的口诛笔伐,也害怕大位与他无缘,说白了,名声要,皇位也要。
李执继续道:
“王爷动不了,却可以让楚王动!”
这句话说的暗藏深意,听得庆王一愣,他眉心一跳,立即挺直了背脊。
“怎么说?”
李执嘴角扬起,露出神秘的笑,慢慢地凑近庆王,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庆王神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而后整张脸迸发狂喜,乐不自盛,连说了三声:“好!好!好!”
他激动的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来回踱步,声音都清亮了不少:
“这主意妙极了!”
随即,又收了笑,看向李执:“这主意要不要告知风从?问问他的意见?”
李执点点头:“也好,风从聪慧,说不定能有更周全的法子。”
“好,那我就即刻给他传信儿。”庆王几乎是按捺不住,埋头几笔便将信件写好。
王府不许人进出,信件传送也看管的严格,但庆王经营多年,总归是有他的法子来传递信息,不然他也不可能对外面的事情那么清楚。
庆王把信交给方远,窃窃叮嘱:“一定要亲手送到柳风从手中,切记切记。”
等人走了,他才重新坐回圆上,嘴角含笑,带着蠢蠢欲动的期盼。
其实,他认为李执的法子极好,甚至眼下已欲坐不住,想要即刻施行,但…..经历了那么多事,他也不似以往般不择手段,不顾大局。柳风从就是他心中理智的弦。
眼下,行事与否,端看柳风从的回信。
…….
酆都城戒严,百姓惶惶不安,西市东市也再不复之前的繁华,一入了夜,街面上的铺子早早的关了门,只有零星的几个商铺还开着。
夏日来袭,羊汤馆的生意不算好,一条街六个卖羊汤的铺子打烊了四五个,唯有一家还亮着灯,里面客人少的可怜。
卫老头儿在后厨忙活着,大锅中的羊汤‘咕嘟咕嘟’冒着泡儿,铺面紧挨着门口的一张小桌上坐着个年轻人。
一身深色家常袍子,身无华物,正低着头喝汤,夏日炎炎,羊汤刚刚出锅,他喝的很慢。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脚步声,走进来一个身形浪荡的男子,一进门,便不客气的高喊一声:
“来碗羊汤,多放葱末。”
说着,便背对着坐在门口单人桌的年轻人身后,男子一身的酒气和胭脂香味,翘着二郎腿,不满地抱怨着。
“如今就连找个姑娘都要偷偷摸摸的了,可真是憋屈死了。”
卫老头儿把羊汤端上来,上面铺着厚厚的一层葱末,味道浓郁又呛鼻子。
“郎君吃好。”
卫老头儿招呼了一声,便又进了后厨忙活,韩惟仁喝了一口气羊汤,葱末的辛辣呛的他眼泪都出来了。
“真是好汤,够辣才够味!平日里吃的寡淡,嘴里都淡出鸟儿来了,快把人快憋疯了,一刻也坐不住。”
紧邻门口单人桌上的年轻人手上的动作一顿,慢慢抬起头来,露出小半张脸,眉目清秀,略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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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几分文弱。
“加了葱末,风味不同。”说着,他回过头,对着后厨忙活的卫老头儿道:
“也给我来一点儿葱末。”
韩惟仁瞥了他一眼:
“旁人不加,你也不加。非要旁人加了,你才肯加吗?”
那年轻人低低地笑出声儿来:“谨慎些总是好的,更何况郎君你喜食葱末,我更偏爱清汤,不如郎君有本事,敢食辛辣,面色不变。”
正说着,卫老头儿拿上来一个小碟子,里面装满了葱末。
只见那人将一小碟子葱末全部放入羊汤中,拿起勺子喝了一口,刺激的味道充斥口腔,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苍白的脸渐渐变温红,连眼泪也呛了出来,缓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果然与众不同。”
韩惟仁看着碗中漂浮着一层青白相间的葱末,顿时间就没了胃口,眉宇中多了几分严肃:
“放了那么多葱末,怕是你应付不来。若不食辛辣,到最后收不了场,又该如何?”
“放心,收得了。若是收不了,我拿命去收。”年轻人掏出帕子擦着嘴,脸上的红温渐渐褪下去。
韩惟仁冷笑一声:“你的命又值几个钱了,真是可笑。”
他将勺子扔进汤碗中,汤汁四散在棕褐色的桌面,起身朝着门外走去,路过那年轻男子时,恶狠狠地低声撂下一句。
“你最好是有把握!不然…..哼!”
“放心吧,韩家满门书香清廉,是傲骨忠臣,我不会让你背负逆臣的名声连累整个家族。”
韩惟仁听罢,默了一默,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最好是这样。”
说罢,便头也不回的大步离去,消失在黑夜的长街中。
卫老头儿走了出来收拾碗筷,看了一眼几乎未动的羊汤,不满的骂道。
“糟蹋好东西,连汤钱也没给,真是个狗东西!”
年轻男子笑笑,从衣襟口袋掏出铜钱放在桌上:
“我替他给。”
卫老头儿伸手去拿,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卫老头儿一愣,便听他低声道。
“天热了,羊汤馆该歇些日子了。”
…….
出了羊汤馆,他一路朝着北坊街的方向而去。
柳府依旧是柳府,不过不再是太府寺卿的府邸,而是状元郎的柳府。
董力早早就在书房门口候着:“郎君。”
柳风从从怀里掏出早就写好的信:“给殿下的回信,亲自送到他手中。”
南嬷嬷端着汤盅,见董力走了,才敢上前,如今柳家是靠柳风从一人撑着,兴许是当官,身子的威严越重,连南嬷嬷有时候瞧他都畏惧的很。
“郎君,这是夫人亲自熬的,叫送过来给您补身子。”她说着,却在柳风从身上闻见一股羊汤味。
“好,我一会儿就喝。”柳风从喊住要告退的南嬷嬷,叮嘱道:
“告诉阿娘和妹妹,这些日子不要出去了。府里的下人也要严加看管,最好是屯一屯吃食。”
南嬷嬷晕呼呼的,直到独自走在回后院的石子路上,才慢了半拍的反应过来,心下惴惴,瞬间冒了一头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