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晚来秋》
1. 又见拒霜
“驾———”
青州城外,有人匆匆策马而过,方入秋,草木青黄,马蹄过处有沙石飞起又跌落,此时早已入夜,只余城外的农户灯火点点。
那人驾马远去,官道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黄老汉今日歇得早,睡前多饮了两口水,被那马蹄声扰醒,正往茅房去,夜里寒凉,今日比往日更甚,他紧了紧裤腰带,背后倏地一凉,回过头刀锋已至,弦月高挂,今夜起了乌云,月光不似刀光亮,昏暗又朦胧,黄老汉被刀抵着脖颈,吓得两股战战,几欲跪地:“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来人一袭黑衣,蒙着面,一双凌厉的眼露出凶光,问他是否见过一白衣男子途径此处,黄老汉冷汗直流,大气不敢出,将这几日见过的人来回倒了个遍,无奈确实没见过什么白衣男子,只好粗喘着气摇头。
黑衣人眼中划过一丝厌烦,略显急躁地环顾四周,正欲一刀结果了这无知老汉,一柄箭破空而来,正中黑衣人手腕,黄老汉见状一个侧身飞踢,脖颈处方才还锋芒毕露的短刀跌落在地,下一刻黑衣人便被掐住,按在茅房墙板上,老汉怂态一扫而光,手上力道十足,将人死死制住,这才看向箭来处,神态恭敬:“二公子。”
黑衣人闻声望去,树影重重,隐约可见正是那白衣男子,跟了几日竟然被人戏耍一番,他恨声道:“萧二,躲在暗处算什么,为何不敢现身!”
树后之人闻言嗤笑一声:“与其关心我,阁下不如先紧张紧张自己的小命。”言罢便朝黑衣人走来,尚未走出树影,又有一箭破空而来,萧持钧侧身闪避,羽箭扑空没入树身,远处黄老汉将那黑衣人一刀毙命,就要往萧持钧处来,还未等他动身,便听萧持钧急声道:“别过来!”黄老汉止住脚步,回身躲在茅房一侧,这才望见屋后山坡上密集的黑衣人群,他心下大骇:“二公子快走!”
话音刚落,密集的箭雨便朝萧持钧袭来,他回退至树后,黑衣人无视黄老汉,往萧持钧的方向快速迫近,萧持钧不断闪避,往树林深处去,双方距离不断拉近,逃走不得,萧持钧只好拔剑格挡,黑衣人蜂拥而至,个个箭弩加身,行走间姿态迅捷轻盈,都是训练有素的好手。
“谁派你们来的。”敌众我寡,萧持钧有些吃力,躲躲藏藏了这些天,连是谁要杀自己都还没弄明白,一时间心底也有些窝火。
青州偏僻,他为寻祝余的下落才到此处,人没见着,反而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缠上,话音刚落,黑衣人的刀又近在眼前,萧持钧右手有旧伤,方才激战已卸力大半,一时间未能避开,刀锋没入左肩,他竭力支撑,眼前却越来越模糊。
今夜似是有雨,朗朗的月色被乌云遮蔽,只露出个缺角,倒下去的那刻,萧持钧感觉轻飘飘的。
今日怕是难逃一死,只可惜还未能再见祝余一面。
若是那日他再快些,说不定就能救下她,这三年东奔西走,寻遍了五湖四海,人人都道她早已死在宵衣卫手下,尸骨无存,可每逢午夜梦回时,却连梦中也见不到她。
是在记恨他吗?连梦中都不愿相见。
萧持钧胡乱想着,而后又觉着快意,怨他怪他也好,天长日久,再深的感情也总有淡忘的一天,唯有恨,丝丝缕缕,如影随形,就如他一般,他恨祝余不告而别,也恨自己置气离京,没有在最应该出现时保护好她。
今日若死在这儿,会再见到她吗?
思及此处,萧持钧竟有些心血沸腾,又隐隐觉得畅快,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追着关于她的只言片语的日子,一遍又一遍听着她的死讯的日子,若老天有眼,就让他最后再见她一面吧。
闭上眼,血就溅落在面庞,冰冷黏腻,死亡悄悄地迫近,又在下一刻骤然远去。
一柄长剑挑住黑衣人的佩刀,清脆的声响在夜色中格外刺耳,来人剑法凌厉,招招致命,长剑灵巧游走,挪转之间相机而动,势如长虹。剑光生辉,似能引月光,朦胧照来,恰逢她侧身格挡,一双眼看过来,明亮如星。
惊险荒诞的时刻,萧持钧睁开眼,祝余就站在眼前。
拒霜剑上蜿蜒的血迹斑斑,执剑人的手骨节分明,那双他朝思暮想的眼睛此刻直直地看过来,萧持钧想,或许他并没有躲过那致命一击,如今已是孤魂一缕,因而才得以在此再见故人。
黑衣人节节败退,祝余将剑上的血迹擦了擦,指向为首的黑衣人,后者一个抬手,黑衣人纷纷退避,落荒而逃,萧持钧半靠在树下,面色苍白,一双眼却死死盯住眼前人的背影。
祝余静立原地,沉默片刻后,似是难以忍受身后人灼灼的目光,这才妥协似的转过身,朝萧持钧走去,一步又一步,拒霜剑收入剑鞘,祝余在他面前半蹲下来,放下剑,抬起手,擦了擦他嘴角的血,眉头微微一皱,嘴角却轻轻扬起:“好久不见,萧持钧。”
夜深了,风声渐起,掠过层叠的树林,卷起阵阵落叶,也吹过拒霜剑上佩了多年的剑穗,流苏轻轻晃动,青州城秋日的第一场雨落下来,就像萧持钧此刻的心,凌乱又潮湿。
这是青州城城郊的一处密林,平日里周边只住着些农户,此时瓢泼大雨,洗刷着方才打斗的痕迹,萧持钧左肩的伤处还在汨汨地流着血,顺着衣袍染红了大半个臂膀。
嘴角传来祝余指尖冰冷的触感,萧持钧抬了抬完好的右手,轻轻握住祝余的手腕,摩挲了一下,一双眼细细打量着祝余:眼眸有神,眉间未见愁绪,身形单薄但未见伤痕。
他微微坐起身,手里依旧紧紧握住祝余的腕子,稍稍用了些力气,将两人距离拉近,盯住祝余的双眼,尚未言语,便见那双眼浮出些红意,酸涩难忍,祝余避开他直白的目光,眼睫不自觉地轻颤,一滴泪和着雨水落下,她动了动唇,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萧持钧松开她的手腕,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他的手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捧住她的左脸,轻触眼角,而后顺着眼廓轻柔地拭去满溢的泪水,方才哑声道:“瘦了。”
祝余鼻尖一酸,喉头震颤,狼狈地低下头,去看萧持钧的伤,白衣染血,被雨水打湿皱成一团,她不敢用手去碰,撕下一片裙角,草草包住伤口,准备将人扶起,又想起他被打落的佩剑,当下便要去寻,正欲直起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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腕便又被狠狠攥住:“你去哪?”萧持钧面色苍白,嗓音还有些喑哑,强撑着没昏过去,死死拽住她。
祝余抬起另一只手,覆在萧持钧的手上,轻轻拍了拍:“你的佩剑还在那边。”言毕就要起身离开,有些微妙的瞬间,蓦地察觉出什么,又回过身,握了握萧持钧的手:“我很快就回来。”
大雨如注,萧持钧的目光紧紧跟随着祝余,她四处翻了翻,在黑衣人的尸体下寻到了遗失的佩剑,拾起时,却在黑衣人腰间发现了一块令牌,她身形一顿,用力将令牌一把摘下。
萧持钧的伤得先找个郎中瞧瞧,祝余将他扶起,撑着他缓缓走出密林。
动作间萧持钧将头右偏,沉沉的呼吸靠近她的耳畔,祝余不自在地咽了咽喉咙:“伤处可还好?是很疼吗?”萧持钧忍了忍左肩尖锐的疼意,侧过头看着她紧绷的下颌,还是和从前一样,抿起嘴时整个人都透着股冷硬,雨水落下,蔓延过皮肉上细小的绒毛,顺着下颌滑落,一滴一滴珠串似的,汇成脚下浑浊的泥水。
久不见他答话,祝余吃力地抬起头,大雨兜头而来,细密的雨滴悉数落在她的脸上,透过急剧的雨幕,她去看萧持钧的神情,只一刹,便跌进他注视已久的目光中,两人目光相接,祝余有些愣神,嘈杂的雨声里,仿佛传来朦胧的鼓点,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在雨水冰冷的触感里,她忽然心头一热,抬起手,笨拙地去擦萧持钧脸上的雨,一边擦一边偷偷流泪,泪水混着雨落下来,哀切地看着他,珍爱又眷恋。
萧持钧缓缓低下头,面颊贴着她的掌心,温柔地蹭了蹭,拢住她的手,摇摇头:“我没事。”而后就这样牵着她,靠着她,继续一点一点往前走。方出了密林,就遇上了黄老汉,后者见萧持钧一身血,急得手忙脚乱,连忙背起人,健步如飞就进了最近的村子。
祝余拿着两人的佩剑紧随其后,风雨交加,土腥味裹挟着淡淡的血气,弥漫了整个鼻腔,她试着抬了抬左臂,行动间有些滞涩,低头一看,前些日子未好全的刀伤又开始往外渗血,一对佩剑被握在手中,两条剑穗靠在一起,行走间又被风吹得缠缠绵绵。
掏出方才从黑衣人身上拿到的令牌,祝余细细揉捏查验,在令牌下方,摸到了熟悉的凸起纹样,沿着纹路往上摸,触到了那处刻骨铭心的凹槽,轻按一下,完整的令牌自中部打开,露出薄薄的夹层,是一块小木牌,上面刻着字:十三月。
祝余脸色霎时一白,握着令牌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有些茫然地停下脚步,萧持钧被黄老汉背着,一步一步往前走去,夜幕中还能看见染血的白衣,她却仿佛在往后回退,脑海中的记忆如潮水浮现:萧持钧被一刀砍中后背,手里紧紧攥着她的剑穗,最后被一箭当胸而过,当场殒命,而自己,身下护着一个孩子,死在了乱箭之中。
一幕一幕,恍如昨日。
握住令牌的手抵住心口,祝余有些恍惚,自从重伤醒来到现在,一切都像在梦中,她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临死前的走马观花,直到摸着令牌上宵衣卫独有的夹层,她才真正意识到。
她真的,重新活过来了。
2. 莫不令仪
黄老汉的屋舍就在一处田庄附近,低矮的三间瓦舍并一个狭小的院子,自从离京后便一直住在此处,他并不曾娶妻生子,一直是独身一人,平日里便种种菜,打打猎,倒也悠闲自在。
背着人进了东边的卧房,见祝余还在院子里愣神,黄老汉匆匆而过:“令仪,你就住西边儿那间吧,还要劳烦你照看二公子,我这就去找郎中……”言罢又风风火火地出门去了,不见一丝老态。
令仪二字,已经很久无人提起了,这是她当年的名字,彼时太子妃尚未出阁,平日最好诗书,便从手边诗文中挑了令仪这个名字。
岂第君子,莫不令仪。
从那之后,她也算有了个正经身份。
黄老汉曾在帝京开过戏班子,平日里替萧持钧打点消息,后来因为救人受了重伤,萧持钧就将他送至青州休养,也不再启用,只当个闲散老汉度日。
祝余从前偷跑出府替太子妃送信,晚归时萧持钧便会领着她去黄老汉的戏班子歇息,那也是个小小的院落,院中有一口井,还有一株梨树,每年结果时,黄老汉都会送些给她,就连这身武艺,也是萧持钧和黄老汉教给她的。
祝余放下佩剑,环顾四周,还是跟前世时一样,连陈设都未变过。
进了卧房,萧持钧被黄老汉草草放置在床榻上,祝余微微俯身,去解萧持钧的外袍,许是伤势有些重,他还昏睡着,一身泥水混着血迹,白衣已经脏乱得不成样子,去了外袍,祝余又去抽他的腰带,刚覆手上去,便见他睁开了眼,眼底一片清明,哪有什么昏睡之色。
“那你自己来。”祝余收回手,神色有些尴尬,臂弯处还搭着他褪下来的外袍,萧持钧迟钝地抬了抬手,淡淡道:“你来吧,我手使不上劲。”也不等祝余动手,便靠着床坐起,面色苍白地望着她。
祝余转身就出了房门,萧持钧盯着她的背影,也未出声制止,只是神色有些冷,而后便直起身去解自己的衣裳,伤处受到挤压渗了点血,时间久了血肉与衣物粘连在一起,萧持钧面无表情,手上用力狠狠地扯开,利落脱去,搭在床榻边。
等祝余放好带血的外袍回来,萧持钧已经自行脱好衣裳,只着中衣,闭眼靠在床榻上。她抿了抿嘴,有些不解:“不是说我来么?”萧持钧睁开眼,看见她空空的臂弯,方才发觉她是何意,神色蓦地柔和下来,“无碍,方才忽然又有劲了。”
祝余点点头,也没多问,上前瞧了瞧他的伤口,又取了薄被替他盖好,“你这伤有些深,我不敢随意触碰,黄叔去请郎中了。”听见她对黄老汉的称呼,萧持钧看了她一眼,祝余以为是有话要说,但他始终一言不发。
等待的时间,祝余觉得有些无事可做,便去打了桶水,生了火,烧热了预备着。
做完这些黄老汉依旧未归,祝余便寻了张矮凳,守在萧持钧床前,这回是真的睡熟了。她托着腮,细细观察萧持钧的脸,是比前世要年轻几分,眉眼也没有后来阴郁,睡着的时候,倒真像是帝京高门大户锦绣堆里养出来的贵公子。
灶房里烧出的柴火气飘进来,祝余看得有些入迷,等反应过来,萧持钧已经醒了,正静静地盯着她看,祝余对上他的目光,下意识脱口而出;“二哥。”
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又有些难以启齿,但萧持钧此刻的目光太熟悉,从前在帝京,他也常常这样注视着她,这让她有些不由自主的心软,索性也没了扭捏,搬着小矮凳挪了挪,靠在床头边,问他:“你知道追杀你的是什么人吗?”
萧持钧方醒,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着她一句二哥,那些对她不告而别的恼恨就这样被蜻蜓点水一般消除,干干净净,看着她还和从前一样,趴在榻边,一双眼专注地看着自己,昏暗的灯火下,瞳孔映出自己小小的倒影。
他摇了摇头:“跟了许久,将月和带星将青州城掀了个遍也没寻到背后之人。”祝余垂下眼,思索该如何告知萧持钧有关宵衣卫之事,好让他仔细提防,只是自己在宵衣卫的身份暂时还不能透露,以免生出事端,犹豫片刻,她掏出怀中令牌递给萧持钧:“是宵衣卫。”
是她取佩剑时拿到的令牌,萧持钧接过,翻看了两面的纹样,“是太子。”祝余心下也有猜测,但宵衣卫行事诡谲,如今日这般聚众截杀一人的行径实在反常。她有些犹疑:“并非只有太子。你与太子关系甚笃,无冤无仇,他怎会下此死手?”
话音刚落,萧持钧的神色就冷下去,一副起了杀心的模样,祝余敏锐地察觉出什么,轻轻拧眉:“帝京出了何事?”萧持钧的反应与她料想中的有些不一样。
今日他们本不该见面,按照前世的时间,再次见到萧持钧应该是她叛出宵衣卫之后,只是今日若不救下萧持钧,他便会留下伴随一生的重伤,最后也因此而死。
祝余以为,一定是帝京出了什么变故,才让萧持钧提起太子时如此异样,却不料萧持钧并未作解释,只道与太子已形同陌路,祝余追问,他便又多说了几句,来回都是些言辞模糊的套话。迟钝如祝余,这才终于想起三年前那场杖刑,她当众拒婚,冲撞了太子,被罚了二十杖。当时萧持钧不在京中,后来想必也是知晓的。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坐直了身子,又想起来宵衣卫内部的龃龉,还是将自己的猜想和盘托出:“宵衣卫行事一向稳妥,向来一击即中,不做没把握的事,今日这追兵有些太过招摇。此处虽为城郊,但周遭有不少田庄,极易被人撞见,况且……”她顿了顿,“令牌也没有带走,行色匆匆,倒像是嫁祸。”
“为何对宵衣卫如此熟悉?”
祝余一愣,萧持钧此刻面色不算好,除了受伤后的苍白,还有些说不出来的阴沉,习惯使然,她微微有些紧张:“先前跟着太子妃,时有提及,因而知道得比旁人多些。”
见她答得一板一眼,萧持钧顿了顿,意识到自己失态,收敛了些情绪,却又有些难以克制地唤她:“小鱼,我很担心你。”
祝余一愣,垂了垂眼,不知该说什么,好半天才低低地“嗯”了一声,随后又缓缓俯下上身,趴靠在萧持钧手边,一只手虚虚攥着他的虎口,闷声道:“我知道的。”闭上眼,就这样伏在榻边不再言语,知道她有事瞒着自己,也不愿说出口,萧持钧有些无奈,但还好人就在自己身旁,他收拢手掌,蹭了蹭她软绵绵的脸颊肉,也没再逼迫她说些什么,半晌,一直不说话的祝余突然又出声:“对不起。”
是为分别的这三年,也是为自己现下的隐瞒,萧持钧没说话,握住她的手,轻轻晃了晃,察觉到他的动作,祝余笑了笑,回握住他的手,也学他轻轻晃,萧持钧低下头,盯着她半边脸,心绪翻涌,良久,只是用指尖挠了挠她的掌心:“原谅你了。”
闻言,祝余有些讶异地直起身,动作间牵扯到手臂的伤处,疼得她下意识紧缩,萧持钧托住她的手臂,这才发觉这里有一道旧伤,正欲出言斥她毛躁,就被她拉住手:“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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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余不明白。
从前她惹萧持钧生气,都得哄上三两天,他这人看着温和好说话,实则端得厉害,说话又喜拐弯抹角,在与人交际上,她话少,又比较迟钝,绕着绕着就容易会错意,常弄出乌龙来。
他细细看了看祝余手臂上的伤口,又皱起眉头,触了触另一只手臂,没有再看到其他伤处,这才看着她,故作轻松地揶揄道:“我若与你置气,指不定哪日,你便又如变戏法一般……”言罢错开目光,不再看她,只握着她的手,低着头继续道:“消失了。”
温热的体温从掌心传递过来,仿佛方才只是一句埋怨的玩笑话。
祝余沉默下来,轻柔地摸摸他的手心,想起上一世重逢,是在几年后的大雪天,她追杀一名宵衣卫入了深巷,杀完人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拔剑,就听见他的声音。彼时他应是伤心的,但祝余没敢相认,翻墙便走,从始至终都未转过身看他一眼。
后来是发现宵衣卫在跟踪他,她半路设伏截杀,受了点伤,在青州城外休养,遇见了黄老汉,翌日便在门外见到了风雪中的萧持钧。当时他应是恼恨的,日日冷着脸,悉心照顾了她月余,却不曾与她说几句话。
“令仪——”
黄老汉的声音从门外远远传来,祝余起身去开门,只见黄老汉身后跟着个老头和小孩,慈眉善目的,她迎了人进来,那人仔细瞧了瞧萧持钧的伤,就去解萧持钧的衣裳,祝余见状出了门,背过身抱着手在檐下站着。
等伤口处理好,便听见萧持钧唤她。
她应了声,这才又进去,那老郎中将手中的伤药递过来,随行的小孩上前领她去竹编的屏风后,祝余这才发现,是个小女孩,黄老汉察觉到她身上有伤,怕上药不方便,这才舍近求远,多走了几步,去寻这老郎中来。
小女孩年纪虽小,手下动作却老迈,上药也伶俐,揭开衣裳后,看见祝余身上错落的疤痕,“呀”了一声,祝余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她便闭紧了嘴。
等送走郎中爷孙,擦洗完身子,已快到天亮时分,天边露出些鱼肚白,村子里的农户晨起开始生火。
黄老汉也在灶房里,还没进去就闻到了熟悉的香味。祝余倚在门边,静静地看着黄老汉,老头子原是蜀地人士,做得一手好菜,后来久居京城,当地人冬日喜爱煲汤,便又习得一手好汤品,先前在帝京,萧持钧来东宫时常常带着黄老汉的汤给她。
烟熏火燎的,现下两人都受了伤,黄老汉在下热汤面,瞧着有些像青州风味,煮了香浓的汤底,还炒了些新鲜的浇头,察觉到祝余在看她,黄老汉抹了抹脸:“饿了吧!”说完递给祝余一双筷子,让她先吃些浇头垫一垫。祝余接过但并未动筷:“黄叔……”
话还未说出口便被黄老汉打断:“嗨呀,别整些唧唧歪歪的,回来就好,老头子不在意这些。”
黄老汉很高兴,但又想起什么似的:“不过跟二公子你可得好好说说,这些年都去哪了……”一边说还要一边探头出去看,提防着萧持钧听到:“小鱼儿,我瞧着他正伤心呢!”
祝余闻言点点头:“您放心,我会同二哥好好说的。”黄老汉这才满意地继续搅和锅里的面,约莫是真的高兴,嘴里还哼起了小曲儿。
雨停了,夜里还有些风,祝余静立在小院的屋檐下,抬头去望未散的乌云,上苍垂怜,让她重活一世,及时救下萧持钧,黄叔也还活着,这是最好的年岁,一切都还来得及。
3. 势如连璧
萧持钧的伤有些深,在李家村又歇了几日才决定启程回京,黄老汉不放心他二人独自上路,嚷嚷着要送一程,送着送着,这一送便要送到帝京去。
青州城是南北衔接的地界,依山傍水,此时未至深秋,草木尚有余夏,青葱可爱。捎着两个伤患,赶路多有不便,黄老汉大手一挥赁了辆马车,老头子戴着顶草帽,驾起车来虎虎生风,萧持钧的侍卫将月和带星紧随其后。
路有颠簸,祝余靠在车窗旁半梦半醒,萧持钧的目光太直白,她偏过脸躲了躲,后者便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闭目养神。
如今是嘉平二十四年,距离上一世在丰庆寺被截杀,尚有三年之久。
算算日子,太子妃此时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下月便会前往苍梧山小住,回京前夕遭遇刺客,身受重伤,也因此小产。
祝余睁开眼,车帘在颠簸中掀起又落下,忽明忽暗。太子妃小产后,病骨支离,与太子彻底离心,三年后便郁郁而终,甚至没能与她见最后一面。祝余细细思索着,双手交叠卧于膝上,拇指摩挲着虎口,身子随马车行进微微晃动,旁侧的萧持钧握着卷书,似读非读。
行至云州,三人寻了家客栈,歇息一日再上路。祝余前世来过云州,这儿的鱼不错,江水绕山而过,秋日鲈鱼正肥美,宵衣卫在此处设有暗阁,那时她爱喝街头那家的鲈鱼豆腐汤,肉质鲜美,混着轻微的豆腥气,不算精细的饭食,但有种令人心安的熨帖,厮杀缠斗过后的麻木被热汤一浇,人就活了过来。
思及宵衣卫,祝余回想起那晚逃走的几人,夜色朦胧,不敢肯定他们看清了自己的面容,当时伤势惨重,宵衣卫在青州城并无据点,想必他们只能就近投靠云州暗阁。
萧持钧正盯着祝余出神,谁料她倏地回过头:“此处依山傍水,物产丰饶,我请你用饭吧!”
言罢也未候着他答话,径直往前带路去了,似是料定他会跟上。
她对云州很熟悉,萧持钧想。
不是第一回见,青州城的时候,她对黄老汉也熟稔非常,虽不曾与人多言语,却常常瞧着老头子劈柴、生火、切菜,与有目的的窥视不同,他能察觉到其中的满足和惬意。人也变了许多,剑法精进不少,人却比从前还要沉默。
街边人多,行走之间有一货郎的担子撞上了萧持钧,轻微的痛感叫人清醒,他并未再多想,抬步跟上祝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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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青州北上,途径云、永二城,过沧州,再行半日便是帝京。
萧持钧要回侯府,祝余随黄老汉去京中老宅,下了马车,正欲分道扬镳,萧持钧却缓步跟了上来,同他们一道走。
重回故地,推开院门,小院子一切如昨,水井,梨树,连积灰都未见,像是每日都有人打扫,黄老汉瞧了瞧萧持钧的神色,有些欲言又止,不知为何却又没多说,径直进了门,收拾屋子去。
祝余立在门前,同萧持钧道别。
“若是有事寻我,来此处便是。”舟车劳顿,祝余有些憔悴,但还是冲萧持钧笑了笑:“等忙完了,我会去侯府找你的。”
萧持钧静默不语,将月和带星对视一眼,退至几步开外,抬眼望天。萧持钧这才从袖袋里掏出块令牌,递给祝余。
是侯府的令牌,持其可出入自由,不受拘束。
祝余接过,指尖贴着冷硬的纹样,手心合拢之际,触到萧持钧粗粝的手掌,那是一道疤,手指不自觉地蜷缩,收回手,指尖捏紧,方才的感觉似有余韵。萧持钧捻了捻手指,握住掌心,平静道:“万事小心,我走了。”
送走萧持钧,祝余这才松一口气,脊背骤然垮下,伤处隐隐作痛。回到卧房,黄老汉便端着伤药来敲门,也不曾多说什么,只嘱咐伤药用完了去寻他。
撕扯过后的伤口有些血肉模糊,祝余咬牙褪掉衣裳,血腥味漫出来,就如云州的那晚,禁不住试探的宵衣卫,尾随她入深巷,却反被一剑封喉。
彼时萧持钧坐在店里等着鱼汤上菜,借口暂离的祝余在巷子里杀了青州城那夜落荒而逃的几人。缠斗之间被刺伤了胳膊,又去附近的医馆包了包伤口。那家的鲈鱼豆腐汤讲究一个文火慢炖,鱼肉软烂入味,祝余回时,小二正端了汤来,萧持钧依旧静坐桌前。
那晚见过她容貌的人皆已死绝,想到这里,祝余稍稍松了口气,将伤处细细处理一番,便累得昏睡过去。
翌日醒来,推开门,便见到了太子身边的老太监王永。比她预料中要来的快些。
“奴婢来替殿下问令仪姑娘几句话。”王永拂了拂衣袖,盯着祝余的伤处看;“殿下问令仪姑娘为何私自离京?又为何在青州停留多日?”
祝余抿唇,迎着老太监阴鸷的目光,抬步入院中,在水井旁的桌前坐下,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方才淡淡回话:“遭仇家追杀,恐牵连太子殿下,故离京避难。至于青州,我受了伤,借宿在故人家中养伤。”
“何人追杀?”
“身份未明,不知。”
“借宿何人家中?”
“私人交情,与殿下无关,无可奉告。”
祝余有些不耐烦:“若殿下执意降罪,明日我自会去东宫领罚,此处毗邻闹市,人多眼杂,公公请回吧。”
王永顿了顿,并未计较她的无礼,又想起另一件事:“宵衣卫有新指派,此事需姑娘亲办。”
祝余有些不解,她的任务早在青州城之前便已了结,还没来得及细想,王永便递了张字条来,她接过展开,上面写着:诛杀安平侯次子萧持钧。”落款是执剑人的印信。
祝余猛地抬头,对上她的目光,王永微微躬身,露出些伏低做小的意味:“安大人近来事忙,便由奴婢代为转达。”
在青州城时,宵衣卫明明就已经在追杀萧持钧,为何今日王永还特地跑一趟。思及此处,祝余再次确认:“是殿下的意思吗?”王永不语,只默认地伏着头。
怎么会呢,祝余有些茫然。
前世她从未接到过这样的指派,萧持钧被追杀这事她也是看到他的旧伤时才得知。如果确实是自这一年起就被下了宵衣卫的追杀令,那为何后来得知她也曾是宵衣卫后却只字不提?
祝余在院中静坐了许久,细细回忆着前世有关的细枝末节,黄老汉今日出门去了,说是许久没回京,有几个老友想叙叙旧,她正琢磨着午后寻个借口去东宫一趟,便听见敲门声。
来人小厮打扮,见着祝余后,行了个抱拳礼:“故人来信,教送来此处。”祝余接过,封皮上写着:陆英收。
陆英,这是太子妃的名字。意识到是谁的来信,正愁没借口去见太子妃,祝余收了信便取了佩剑往宫里去。
持着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在殿外等候传召时,还听见内里宫女太监洒扫的声响,等着无聊,祝余细细观察着周遭的变化,头顶隐约能感觉到暗卫的存在,殿门口有侍卫把守,并为发觉什么异样,她盯着脚下的地砖,看了又看。
还没等到传召的消息,正当祝余想要再次请示通传时,殿内有脚步声传来,一人被簇拥着急步而来,行走之间衣袂翻飞,夹杂着些不规整的步摇声,祝余尚未抬头便听见了她的声音:“令仪——”
是太子妃。
许久未见,她憔悴了些,被女史搀扶着,匆匆而来,玉白色的外袍,提着绛红的裙角,女史一边走着还一边劝着:“殿下慢些……”
祝余迎上去,越过内门的门槛,接住了太子妃的双手,后者紧紧抓着她的双臂。
算起来,重生前的祝余,已将近七载未见陆英,起初是不敢现身,后来好不容易从宵衣卫叛逃回京,却只见故人坟茔。
祝余还未说出些什么话,太子妃的眼泪如珠一般接连掉落下来,砸在她的手上。
三年前被责罚时,太子妃尚在母家小住,两地消息闭塞,等她得知回京后,祝余早已被宵衣卫带走,此后她为此与太子怄气,也未得到关于祝余的半分消息。
想到太子妃此刻还怀有身孕,祝余托着她,慢慢往内殿走,一边安抚地给她顺气,一边告饶:“英姐姐,你别着急,当心身子。”
陆英的身子一直都不大好,自遇见祝余时,便时常喝着汤药,在青州捡到祝余时,她才不过七岁,面黄肌瘦,饿得只剩下一口气,混在逃难的流民里,乱世的苦命人多得数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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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当时她也没想着收留祝余,只给了些钱帛,供她活下去,但临走时祝余突然扑上来,拽着她的裙角,饿得昏沉的眼睛牢牢地盯住她的脸,侍从们去拉,她便开始撕咬,人都要没命了,力气还挺大,硬生生从侍卫手上扯下皮肉来,然后便昏了过去。
等到醒来时,却又不求着要收留她,反而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告罪,又问能不能饶她不死,说城外的窝棚里还有几个小孩等着她回去,还问床头的点心能不能让她带回去,陆英没见过这样的人,自己都要饿死了,还想着给其他人带一口吃的。
后来她跟着祝余去看了城外的流民,随后决定在青州城停留几日,帮着安置了那些小孩儿,从此祝余就跟在了她身边,从她待字闺中,到她出嫁,成为太子妃。
她们一直都亲密无间,祝余事事都挡在陆英面前,不为别的,就为搭救之恩还有心底的愧疚之情。
祝余八岁生辰时,陆英领着她去游湖,上岸时已近黄昏,当晚便宿在陆湖边小院,一反常态的,她非要跟陆英挤着睡,等人都散了,她才跪在陆英面前,坦诚自己当时在青州城的一言一行,都是有意设计给陆英看的,只是为了让陆英收留自己,而城外的那些孩子也不必再挨饿受冻。
这原本没什么,求生乃人之常情,可陆英对她太好,将她带在身边,学诗书礼仪,为人处事,在陆家的份例是照着她那一房的姑娘定的,祝余起初只是想在陆英身边做个下等女婢,凑合度日,求个安身之所,骤然被人精细供养着,如珍如宝地对待,却生出些负疚感,终日惶惶不安。
她从北境一路颠沛流离,见过这世间最残酷的景象,易子而食,烧杀抢掠,人一旦陷入绝境,什么都愿意做,她早就见过陆英,在她来青州城的第一天,偷偷跟着她,观察过她,明白陆英虽为人和善,但行事有自己的度量,她想跟陆英走,但如果无法打动她,最多也就是拿了钱帛留在青州城。
那是青州城最乱的时候,她得了意外之财,又带着一群孩子,等陆英一走,便会被众人分吃。
她想活下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可世道就是如此,低等的贱民只能在饥荒和战火中被裹挟着往前走,瞧不见何处才是生路,也料不到什么时候会死。
可她也不愿意继续欺瞒陆英,在陆府这一年,就好像是一场黄粱美梦,仿佛她从未经历过战火,不必挨饿,也不曾受冻,更不必担心自己下一刻便死在没人看见的犄角旮旯。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但她心里一天比一天煎熬,她想告诉陆英,又怕她得知后一怒之下将自己扫地出门,自己连做个低等女婢的资格都没有。
那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湖水偶尔会泛起波澜,翻涌的声音和着灯花爆裂的噼啪声,揉进静谧的夜色里,陆英注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
七岁孩童那样拙劣的演技,她怎会毫无察觉呢?
祝余口中的欺骗是真,可城外那群无病无痛的孩子也是活生生的,那样暗无天日的时候,她每日出门,刨食一般捡回来残羹冷炙,喂养着无家可归的孩子们。陆英只要一想到那处矮小的窝棚,就会在心里多心疼她一分。
陆家和祝余同龄的小姑娘,每日都是丫鬟婆子伺候着,环绕着,众星拱月一般,祝余没了父母,独自挣扎在流民丛中,能活下来,已是艰难。
她如何会责怪她。
-
太子妃回了寝殿便屏退众人,拉着祝余问话,问她这三年去了哪里,可曾受过什么苦,为什么不给京里来信。
问题一个接一个,连珠似的,祝余呆呆地看着陆英,此刻她什么都答不上来,只想像从前那般,枕在陆英的膝上,什么都不做,闭上眼就能安然入梦。可她现在一闭上眼,就会想到前世那座孤零零的坟冢,脆弱的心间便好似被捏住,喘不上气来。
陆英见她不答话,还以为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当下便又急急起身,拉住她的手,焦急地望着她。祝余压了压翻涌的恨意,抽了抽鼻子,说自己只是太高兴了,又去答陆英先前那一长串追问,隐去青州城那晚的事,一一乖巧答了,哄得陆英平缓下情绪,正要将信件给她,便听着门外有人通传,说是太子来了。
4. 一步之远
太子萧应淮,三年前曾意图将祝余赐给麾下署官,不高不低的品级,家中殷实,为人温文尔雅,脾性颇好,那署官对祝余有意,也不是鲁莽之人,曾托太子妃身边的女史问过祝余意愿,都被婉言谢绝。
二十一年,恰逢太子妃回母家小住,东宫有人呈上密信告发祝余与那署官私相授受,为息事宁人,太子欲赐婚二人,祝余不愿,于殿前当众拒婚,谁料那署官恼羞成怒,一口咬死乃祝余蓄意勾引,并言明二人已定下终身之诺,欲强行促成此事。
二人各执一词,祝余宁死不从,出言顶撞,太子顾及太子妃,并未按例立即处死,罚下杖刑二十,责令宵衣卫将祝余带离东宫。
如今祝余重回东宫,必定引得议论纷纷,也不怪太子来的这样快。
听闻太子前来,陆英连忙示意女史将祝余带离,自己依旧靠在小榻边,待太子一脚已经跨进门,这才拖着沉重的身子下地行礼,行至一半便被太子托起,细细搀扶着坐回榻上。
知道她在担忧什么,萧应淮并未出声惊扰,只是示意一同前来的太医替陆英诊脉,祝余退避在内殿的屏风后,并未听见预料中的争吵,而是三两句温声细语,陆英近来睡的不太好,萧应淮特地寻了太医开了些方子,今日听闻祝余求见,担心陆英一时激动会动了胎气,这才匆匆前来。
许是陆英走神的厉害,萧应淮便也没再停留,太医诊完脉之后便离开了,祝余这才拿着那封信,交还给陆英。
来信的是裴姑娘,陆英的闺中好友,裴家世代行商,早年间,幺女裴溪跟着父兄走南闯北,在永州结识了陆英。裴溪常年居无定所,陆英出嫁后记挂她,两人便约定每月书信一封,互报平安,也聊聊近况。
书信内容与往日并无二致,陆英来回翻看,捏着薄薄的信纸不说话。
“英姐姐,可有什么不妥?”祝余察觉陆英的神色异样,应是这信件有什么岔子,陆英摇摇头:“并无不妥,只说下月回京会在苍梧山小住几日,邀我同去。”
原来前世陆英会去苍梧山是因为裴溪,可为何后来二人并未相见,陆英反而被人刺杀身受重伤?
收了信,又陪着陆英用了午膳,祝余这才离宫,苍梧山必有蹊跷,她得赶在下月之前先去一趟,回小院收拾了些行装,又给出门叙旧的黄老汉留了张字条。
快到城门口时,却突然折返,往安平侯府去了。路上甩掉几个跟在身后的尾巴,寻了侯府的侧门进入。
府中侍卫说萧持钧此刻正在书房习字。祝余去时,并未看着什么笔墨,那人正躺在院中的长椅上晒太阳。
自青州重逢以来,祝余心里一直有些不自在,并非为着萧持钧那些沉默的注视,而是,三年前,萧持钧曾向她言明自己的心意,而当时,她拒他字字真心。
那是相国寺每月五次的集市,她在里边买到一张弓,萧持钧陪她逛了半日,两人索性也不急着回府,找了处林子,祝余试了试新买的弓箭,猎了些鸟雀。晚些时候,萧持钧捉了些鱼,在黄老汉的小院支了个炉子,炖了些鱼汤,老头子拿出自己珍藏的好酒,三人对月共饮,好不快活。
醉意熏熏时,她先将老头子搀回卧房,萧持钧倒是瞧不出来醉没醉,只是呆愣着坐在桌前,她去扶他,却反被攥住手,月上中天,树影重重,梨花开得正好,微凉的夜风吹来,拂过祝余被酒意熏红的眼角,萧持钧的视线落在她的眼睫上,弯弯两簇,看向他时会微微上翘,露出一双清亮的眼,偶尔低垂时,盖住眼底沉甸甸的思绪,叫人看不透她的心思。
其实并非毫无察觉,萧持钧于她而言,最初是要敬着远着的贵人,后来是心地善良的贵人,再后来是朋友,也像兄长。但渐渐的,被他注视着的时候,她会有些不敢看萧持钧的眼睛,祝余为此思附过,苦恼过,日子久了,最后只能平静地接受自己生发出的绵延思绪。
真喝醉了,祝余抬手轻轻搭上萧持钧的指骨,将其扯下,而后试图架起他的臂膀,送他回卧房,然而没等她靠近,萧持钧却突然出声:“祝余。”
祝余闻言低下头去看他,萧持钧此刻眸色清明,仿佛并无半分醉意。
院中烛火昏暗,萧持钧仰起头看着她,祝余心头意动,刹那间便领悟他即将说出口的话,不知该如何应对,但那一瞬间,比起心意相通的欣喜,心头最先涌出来的,竟然是不安。
彼时她还尚在东宫,太子妃因出身被人诟病,宫中的姬妾也不是省油的灯,每日所言所行皆如履薄冰,她跟在陆英身边,那些每日逢迎的贵人,街上驾马而过的纨绔,无论哪一个都能在顷刻间要了她的命。
若不是因缘际会,安平侯次子,此生都不会与她一介白衣,坐在此处饮酒。
安平侯与陛下关系微妙,萧持钧在京中的日子也不好过,她不能在这个时候给他和太子妃添麻烦。
祝余低垂着眼,看着他,也许她就是这样懦弱,眼睫不安地颤了颤,她说:“萧持钧。”似是还有未尽之言,但不知为何顿了顿。
萧持钧想,其实后边跟着的很有可能是更让人伤心的话,但至少在那一瞬间,莫名的时刻,福至心灵,他明白了她未说出口的顾虑。真是醉意上头,萧持钧有些自责,祝余向来敏锐,如今不可能看不透他的心意,但这于他是情难自抑,于她却有万钧之重。
祝余定了定心神,其实她想说,可否不要是现在,至少不要是这样她无暇自顾的时候,但萧持钧并未等她窘迫开口,只是拿一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看着她:“我明白,你别害怕。”
祝余前世到死都还记得他当时的目光,珍视的,小心翼翼的,后来萧持钧也确如他所言,时时看护,他们的距离永远只有一步之远,近得只需祝余稍稍回过头,他便会上前,用目光将她笼罩。
-
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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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日头正好,祝余在萧持钧身侧抱膝坐下,偏头靠在长椅的扶手上,合上眼静坐。萧持钧醒来时,睁眼便看到身侧靠着的祝余,睡意朦胧之际,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僵住起身的动作,有些难以置信。
静坐片刻后,才确认这并非自己杜撰的梦境,拢起宽大的袖袍遮去有些刺目的日光,一时间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三年光阴飞逝而过,然而此刻却好似命运落下的碎隙,从前她也常常这样待着自己身侧,他伸出手指轻点祝余的额头,后者睁开眼,怀里还抱着个包袱。
“怎么坐在地上?”
祝余摇摇头,而后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抓了抓怀里的包袱:“我要去苍梧山,最近半月都不在京中。”
萧持钧一愣,意识到她是立刻就要走,倏地站起身,将她一把拉起,就往卧房去。祝余磕磕绊绊地跟在他身后,到了卧房门前,便听着他吩咐人收拾行装,这才后知后觉:“你要同我一道去?”萧持钧颔首,而后将她的包袱接过,一并递给内侍。
“其实也就去半月,很快便会回京的,想来你在京中还有事,不必……”话还没说完,便对上萧持钧的目光,祝余说着说着就噤声了,片刻后想到在青州城时,自己捡个佩剑他都要问去哪,一副很害怕自己走开的样子,又小声补了一句:“好吧,你想来便来吧。”
等两人骑马出城,走在官道上,祝余还在回想萧持钧方才的表情,萧持钧这人,平日里跟那些贵人们打交道时,圆滑周全,想什么做什么都让人猜不透,但对于祝余,他的心思很好猜,平时喜欢叫小鱼,生气或是郑重时就直呼祝余,叫来叫去就是不同旁人一般称呼令仪,因为察觉到祝余并不喜欢。
官场宴饮上能说会道,在她这话却很少,经常生闷气,刚认识时,祝余也是个闷葫芦,他被气着了就爱逗祝余来哄,这样两人就能多说说话。
苍梧山离帝京不远,两人在黄昏时分到了山脚下,找了家客栈。晚些时候下来用饭,萧持钧点菜,祝余来时桌上上了百味羹,一碟煎鱼,还有一道莲花鸭签,鸭肉切开成片摆放呈莲花状,闻着还有股淡淡的桂香,京中未见这样的做法,应是此处的特色。
用过晚饭,祝余跟掌柜的打听附近的情况,此处正逢祭祀土地神的秋社日,近日来热闹非常,有不少人登苍梧山。
祝余和萧持钧开了毗邻的两间客房,路过外侧萧持钧的卧房时,祝余被他叫住。
过了会儿,他推开门,手上拎着个小巧的花篮,插着些时令鲜花瓜果和金黄的麦穗,是方才问店门口的小孩买的,今日秋社,孩子们都能拿到很多花篮、食物和社糕回家,据说秋社日的礼物能给孩子带来好运,萧持钧拎起花篮晃了晃,示意祝余接过:“明日还要上山,早些歇息。”
祝余点点头,缓缓接过小花篮,萧持钧转身回房,房门闭合时,透过门缝看过去,祝余还抱着花篮在愣神。
5. 别有洞天
苍梧山是处好风光,登高远眺,山水尽在脚下。
祝余起了个大早,在山脚走了走,附近都是些小山村,晨起的炊烟袅袅,此时晨雾未散,上山的人不多,山上并无多少去处,只有一处听闻极为灵验的佛庵,还有一处便是裴溪信中所说的别庄,清雅别致,还带了个温泉池子。
回客栈时,萧持钧已在楼下,两人用了些早饭,便往山上去。
因顾虑有人盯梢,两人并未急着往别庄去,而是先去了佛庵。
佛庵内有一株老树,来登苍梧山的人都会在庵堂内祈福,以求百病全消,健康长寿,而后将红绸带挂于院中树梢。
此处并无得道高僧,只零星住着几位落发僧,内院还有位带发修行的女子,擅医术。常有些周遭的妇人来瞧病,多年前长公主途径苍梧山时,也曾入庵求医,带着那女子的药方离去不过两月,便不再为陈年旧疾所扰,因着医术高明,一时美名远扬。
祝余和萧持钧进去时,为时尚早,庵堂内并无多少香客,颇为冷清。一路走去无人阻挠,自洞门深入,便见着一清浅池塘,秋日凋敝,只余些枯草。沿着池塘继续往前,五步一垂柳,复行数十步,便见有一处小巧院落,祝余试着敲了敲门,内里无人答应。
正欲推门而入,背后倏地传来一声轻喝:“哪儿来的丫头,好生无礼!”
二人回转过身,便与一素袍女子正面相对。
身量高挑,似怒非怒,身后还跟着一小和尚。祝余连忙抱拳行礼:“我二人误入此处,不知是姑娘住所,一时唐突,还望姑娘勿怪。”
那女子并未答话,一双眼只滴溜溜地围着祝余上下打量,身后的小和尚却在看见萧持钧时眼眸一亮,祝余不动声色地看了萧持钧一眼。
后者上前解围:“小姨,您别吓唬她。”
祝余有些惊讶,没想到苍梧山上名噪一时的女医师竟是萧持钧的小姨,太子妃出嫁时便听闻,安平侯的小姨子为情所困,自请去往深山修行,不再过问红尘俗事。
小姨如今常住在苍梧山上,替人诊脉开药,也受些农户们的瓜果馈赠,帝京城里,你来我往,周旋于酒宴之间的日子,倒像是上辈子的事。
她收了逗弄人的心思,开了门,招呼二人进去。一边使唤那小和尚去拿酒菜,一边还不太熟练地问着萧持钧:“府里一切可好?”
萧持钧颔首答了,府中如今只住着他一人,他还活着,自然是无有不好的。
小姨又问些京中琐事,说着说着话锋便转到祝余身上。
“小鱼儿这三年在外可有遇着什么趣事?”
祝余刚夹了一筷子下酒菜,嘴里还嚼着,忽然被长辈点名,忙囫囵吞了,作乖巧状:“都是些打打杀杀的事,没什么可稀奇的,不如小姨您这儿热闹。”萧持钧倒了杯茶递给祝余,被他小姨瞧见,又多追问了几句祝余的事。
三人又说了会儿话,小和尚便来报说庵堂里来了些病人,于是便又一同出去。
快到庵堂前院时,祝余瞧见一处掩在树丛后的小门,看方向,正是通往别庄和庵堂相近的后山。
“三年前我来苍梧山托小姨找过你。”萧持钧的声音在耳边淡淡响起。祝余低着头,眼睛盯着院子里的地砖,“哦”了一声,又听见萧持钧说:“我那时醉了,便多说了些,小姨喜欢逗人玩,你别在意。”
祝余又“嗯”了一声,抬头便看见萧持钧似笑非笑的眼神,心想,其实萧持钧也很喜欢逗人玩。抓了抓腰间佩剑,她上前一步,勾住萧持钧的袖口,踮起脚看着他:“你酒量很差吗?”一副虚心求教的无辜状。
萧持钧挑了挑眉,祝余扯扯他袖口的滚边,狡黠地笑了笑:“等回京我要请你喝酒。”说罢抓着佩剑轻快地走了,束起的发尾垂落在身后,随着脚步一晃一晃,惹人心痒。
-
趁着萧持钧在佛庵内祈福,祝余折返回后院,自那出小门进去,赫然便是别庄的后山,她小心关好门,进了林子。
此处应是常有人来,乱糟糟的草丛和落叶堆中间露出一条清晰的小径,祝余顺着路往前深入,拐过弯便望见了别庄的屋檐,竟如此相近。
行至林子尽头,便瞧见别庄后门处有人把守。祝余轻轻绕路,自后边右处围墙翻了进去。
别庄里倒是静悄悄,毫无人迹的模样。游廊花园一股荒废已久的破败感,进入正堂,地上还散落着零碎的茶盏和棋子,旁侧还有些泥脚印,一切都明晃晃昭示着,这儿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打斗,祝余心下一沉,朝内室走去,进门时偏过头发现了一柄箭头,嵌在门框上,还带着血印。
是宵衣卫的剑弩。
她又在四周绕了绕,并未发觉有什么异常,正欲离开,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连忙闪避退回内室,那人似乎并未发现她来过,只顾着低头在地上寻找着什么,祝余屏气凝神,透过破败的窗户纸看见那人在动堂上的棋盘,似乎是在复原棋局。
她正想换个地方仔细看看,便听见身后“啪嗒”一声,是机关启动的声音。那人提步便往内室来,祝余猫着腰,靠近大开的窗子,轻身一跃,翻窗而出,随后在院中水缸借力,脚步轻点就上了房顶,刚藏好身形,那人便出现在了院中,未见祝余踪迹,他又折返回去。
祝余这才轻飘飘地下来,又摸回堂上,去看棋盘上的棋局,她不懂棋,但内室的机关一定与这棋盘有关,没有半分迟疑,她掏出怀中巾帕,咬破指尖,草草将棋盘上的走势誊了上去。随后便原路返回,出了别庄。
刚推开那扇小门,便撞上萧持钧斜靠在围墙上,见她回来,提着剑便走,一句话都没说。祝余缀在他身后,也不敢多说什么,渐渐地就去学他的脚步,一步、两步、三步……
行至半路,他突然停下,祝余并未止住脚步,而是上前一步回转过身,凑上前去看他,萧持钧却倏地俯身低头,盯着她的眼睛,两人越靠越近,呼吸相触,祝余咽了咽喉咙,后退半步,却被他一手揽住,拒霜剑佩在腰间,上面覆着萧持钧的手心,指尖轻轻搭在祝余的腰上,她今日穿着半臂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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衫和百迭裙,腰间佩着花绶结,未戴披帛,萧持钧的虎口一半是拒霜剑冰冷的触感,一半悬空,虚抵着她腰间绶带。
祝余退无可退,索性往前一步,稍离萧持钧的掌心,解释道:“我方才只是去看看,不会做什么的。”说着又掏出了怀中的血色棋盘,尚未开口萧持钧便发现什么,去抓她的手,目光落在方才咬破的指尖,这会儿已瞧不见什么血迹。
萧持钧本就阴沉的脸更臭了几分,祝余缩回手,小心地将那绘着棋盘的帕子递给他,萧持钧接过,正要仔细查看时,身后忽然有人来,二人便沿着原路回到佛庵前院,一路上走走停停,那人都一直跟在身后。
辞别了小姨,两人并未再去别庄,而是直接下山。行至山脚,身后的尾巴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祝余拉着萧持钧往山脚的集市跑,绕了几段路后两人上了一家酒楼,那人没跟上,在酒楼跟前的巷子里打转。
等到实在寻不到人,那人便朝西边去,祝余两人便下楼跟上,谁知这路越走越熟悉,跟着跟着便跟到了他们住店的客栈,等了一会儿才进去,上楼时,看见方才跟踪的人正在后厨挨训,管事的正斥他擅离职守,要罚他工钱,那人唯唯诺诺,一字不敢说,全然没有方才的谨慎精明,原来是这客栈的洗碗小工。
两人上楼休整,又在客栈待了两日,都不见那人有什么动静,正欲再探别庄,大清早下楼用饭,祝余便听着管事的又在训斥他,似乎是今日要告假。
下了楼,萧持钧已在桌前,桌上放着碗三脆羹,嫩笋鲜美,混着小蕈,点缀着点点红枸杞,还有一碟江鱼兜子,晶莹剔透的面皮包裹着新鲜的鱼肉,鲜香扑鼻,都是祝余爱吃的。
只可惜没等她放下碗,洗碗小工便径直出门去。
远远地跟在他身后,这厮东躲西藏的,不知要去什么紧要地方。不曾想,跟着跟着,又到了老地方,那人竟直接上了苍梧山,想起前些夜里萧持钧解出的那道棋局,祝余心底涌起一丝不妙。
很快,祝余便又趴在了别庄的屋顶上,这回还跟着个萧持钧。两人注视着那洗碗小工熟练地摆棋子,打开机关,然后消失在了机关后面。萧持钧执棋,祝余望风,片刻后机关再次开启,两人不急着进入,而是在外间观察了一会儿,见无人被惊动,这才进了机关后的密室。
内里七弯八绕,石壁上还有点点水迹,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水汽,祝余握着拒霜剑,警惕地走在前面,此时若是有人横空杀来,当真是避无可避。所幸一路并无异样,两人顺利进入到另一天地。
这别庄的地底下竟别有洞天,四处微弱的烛火点点,像是有人常住,祝余取了火折子,照亮前方的台阶,前方四通八达,弯弯角角众多,他们不认识路,只能试探着往前走,一直不曾遇到方才进来的人,两人继续向前,转过一个拐角,忽然有一阵风吹来,随后传来一阵锁链的声响。
祝余近前去看,有一人被锁在岩壁上,面容有些模糊,她将火折子凑近,眼前便露出一张脏污的脸。
是裴溪。
6. 拒霜承影
黑黢黢的洞穴一般的囚室里,蜷缩着一名瘦弱的女子,也许是听到了人靠近的声响,她下意识挣扎了几下,四肢都被锁链困住,延长的铁链被锁在墙上,留下有限的活动空间。
祝余又凑近几分,轻轻唤她:“裴溪姐姐。”
那人起初还纹丝不动,待祝余连声叫她,便抬起混浊的眼,原本无神的瞳孔瞬间睁大,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只发出些嘶哑的声响。
意识到自己已半哑,又扯着枯骨一般的手,匍匐在地往前爬,祝余伸出手抚了抚她的肩背,刻意放轻的力道已几不可察,她却还是应激似的瑟缩了一下。
“谁把你关在这儿的。”祝余压低声音,疼惜地将她糊在脸上的碎发拨开,又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脸。裴溪摇摇头,冲着祝余做了个口型:“走。”
祝余握住她的手:“裴溪姐姐,告诉我,是谁把你关在这儿的?英姐姐很担心你。”
听见祝余提及陆英,裴溪低下头,不再理会祝余,萧持钧见状,径直往前走,守在囚室的另一个入口处,祝余紧了紧握着她的手,殷切地看着她。
片刻后,裴溪突然抽动起肩膀,祝余伸手想要抬起她的脸,向上的掌心便接住了她的泪珠,心下顿时一颤,眼眶便跟着红了。
等萧持钧时不时回过头看,便瞧见祝余一手虚揽着裴溪,一手搭在拒霜剑上,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咽了咽泪意,祝余摸了摸裴溪干枯的发丝,裴溪轻轻抬手擦了擦眼泪,锁链随之发出细微的声响,而后她抓过祝余的手,指尖在她掌心断断续续地滑动。
祝余细细感受着,短短不过五个字,她缓缓抬起头,看向裴溪,向她确认话中真假。裴溪明白她的意思,肯定地点了点头,而后又对她无声道:快走。
一边催促,还要一边用乏力的手去推她。祝余托住她的双手,还要说什么,萧持钧下一刻便出现在她身侧:“有人来了。”
听见这话,裴溪受惊似的冲祝余比了比手势,让她快走,自己不会有事。祝余从腰间摸出个小小的药囊,塞进裴溪手里,示意她收好,而后便与萧持钧原路返回。
折过拐角,两人停在原地,便见囚室进来几个人,端着些饭菜,为首的开了囚室的门,并未恶语相向,还颇有些恭敬地将饭菜放在矮桌上,而后便退出去守在门口。
意识到裴溪并不是为了哄她离开,而是真的暂时没有性命之忧,祝余这才继续往出口去。暗道里时不时传来些烛火燃烧的声响,她脑海中还回忆着裴溪写给她的那几个字。
宵衣卫,叛徒。
方才感受到叛徒二字时,祝余还以为说的是自己,后来想起自己已经重生,这才惊醒,此时她尚未叛逃,还在为宵衣卫效命。
除她之外,宵衣卫竟还有人叛出。
从别庄密室出来,已是黄昏时分,刚从围墙翻出,便正面撞上一群黑衣人。
未等祝余试探,对方便持刀杀来,祝余抬手将萧持钧护至身后,拔剑格挡。二人短兵相接,回退几步后,为首的黑衣人忽然抬手止住局面,有些疑惑道:“阁下可也是宵衣卫中人?”
萧持钧闻声,默不作声地看了祝余一眼,祝余没有丝毫犹豫,一副疑惑道样子反问:“宵衣卫?”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黑衣人见她二人皆是一副讶异的模样,复又杀来。祝余拉着萧持钧便往后山深处跑,后头一群黑衣人穷追不舍。
谁知这后山尽头竟是一处断崖,行至绝路,祝余与萧持钧双双拔剑。
拒霜剑清冽,这些年跟随祝余,逢出必饮血,残阳夕照,最后一丝余晖被杀意吞没,剑光生寒,祝余躲避着,拒霜剑随她身形而动,游龙一般,灵巧穿梭在刀光之中。
耳边是承影剑短促的爆裂声,萧持钧挥剑击退近至身侧的黑衣人,朝祝余靠近,两人后背相贴,持剑与黑衣人对峙,耳边的山风很快与记忆中的夜风重叠。
祝余的剑术最开始便是师从萧逸钧,安平侯府上有一位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将,萧持钧因伤回京后,便是他一直在教导萧持钧的武艺,一日也不曾懈怠。
那日,她替太子妃送信,路上遇上大雨,被黄老汉叫进戏班子避雨,正巧碰上萧持钧过来。雨天冷清,那夜并未有多少宾客看官,夜里被雨声扰得无法入睡,她推开出窗,望见萧持钧在雨中练剑。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出鞘的承影剑。
雨水落在剑身上,溅起点点水花,萧持钧持剑劈开雨幕,剑光映照在他眼底,祝余瞧见了他颤抖的手,等她回过神,人已经下楼,立在屋檐下,她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萧持钧浑身湿漉,剑锋凌厉,下一刻便至眼前,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凉凉的夜风,夹杂着细密的雨丝,扑在她的脸上。
萧持钧问她,他这副模样是不是很狼狈。
她摇摇头,无视近在咫尺的剑尖,说:“你的剑术很厉害。”
他便自嘲地笑笑,收回剑,用打湿的衣袍擦拭着剑身,祝余静静地看着他的动作,提出了熟识以来的第一个请求。
她说:“萧持钧,你教我练剑吧。”
拒霜和承影,乃是同一铸剑师所造,持剑人的招式也如影随形,萧持钧求稳,剑法凝重,祝余求准,轻灵若风,一招一式,相辅相成。黑衣人合围起来竟寻不到破绽。
不多时,黑衣人便死伤大半,祝余稳住气息,手臂上还未好全的刀伤传来尖锐的疼意,那是伤口再次崩裂的感觉,萧持钧右手有旧疾,用力过度后有些微微颤抖。
黑衣人首领注意到了萧持钧的右手,横笑一声便持刀袭来。
祝余一个闪身接招,狠戾的剑锋扫过黑衣人的脸颊,紧接着又连招逼近,直击面门。黑衣人反击,被她一个旋身躲避,瘦弱娇小的身形变换起来堪称诡异,那黑衣人尚未反应过来,剑锋又至,温热的血点溅在脸上,祝余这才缓缓平息自己的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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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
她向来不喜他人利用萧持钧的旧伤欺辱他。
余下的几个黑衣人见状一拥而上,萧持钧左手持剑,与祝余合力诛杀。
夜色沉沉,清理黑衣人尸首时,祝余又从为首的人身上摸出一块令牌。萧持钧紧紧盯着她,祝余抬起头看向他,目光复杂。
萧持钧并未犹豫,直接将盘旋心底已久的疑问说出口:“小鱼,你是宵衣卫吗?”
祝余依旧静静地看着他,手里捏着令牌,摸索着,下一刻萧持钧便看见令牌一分为二,她从中取出一块小木牌,这回上面是:天机。
所有的隐秘就这样摊开在萧持钧眼前,祝余捏着小木牌,冲他示意:“我也有一块这样的木牌,但,这是伪造的。”
萧持钧动了动唇,偏过头冷静了一下,而后才哑声开口:“那你的木牌上写的是什么?”
像是料到他会这样问,祝余平静道:“十三月。”
她是十三月的第一名刺客,入门时恰逢那月十三日,安大人为她们这一组赐名,同时也为她取了代号。
“凸月盈空,如今已是十三日,你来得巧,便唤作十三吧。”
萧持钧缓缓掏出怀里的令牌,那是重逢那日,祝余递给他的。他摩挲着,学着祝余方才的模样,按了按,令牌应声分开,里边掉出张一模一样的十三月。
他抬手将木牌递到祝余面前:“这也是伪造的吗?”
祝余点点头,萧持钧这才松了一口气似的,方才那一瞬,他很害怕听见祝余否定的回答,若这并非伪造,那就意味着,祝余也很有可能接到了杀自己的指派。
他从前在东宫见过没能完成任务的宵衣卫,都是被打得奄奄一息送出来。
祝余支起剑,竭力后的双手有些僵硬,实在无力再做什么,她索性靠坐在一旁的树干上,萧持钧解了外袍递给她,她没拒绝,盖在身上,稍微解了衣裳,包了包裂开的伤口。
两人都精疲力竭,颇为狼狈,暂时也没有力气下山。萧持钧捡了些枯树枝,起了堆火,祝余实在没撑住,昏睡过去,他便靠坐在一旁,静静地守着。
树枝燃烧时发出噼啪声,连贯起来,倒有些相似方才的刀剑声。他想起方才祝余狠戾的剑招,与从前全然不同的走势。
从前她嫌承影剑笨重,他便寻了铸剑师,为她做了拒霜,她那时的剑法虽也如今日灵巧,但爱耍些花里胡哨的奇招,每每练剑总是大开大合,有时他陪练,还得被耍赖放放水。
如今却变得毫无矫饰,冷静利落,每每出剑,都奔着取人性命去。
萧持钧仰头靠在树干上,闭了闭眼,迟来的心疼一阵一阵袭来,有些难捱。
他和黄老汉,花了很长时间才让祝余肯开口多说些话,愿意主动提些请求,索要些什么。不过一场无礼的求娶,便让她消失三年,回来时又变回从前那副闷闷的模样。
这教他如何不恨。
7. 名曰祝余
祝余醒来时天未明,寂静的夜色里,有风掠过树梢的声音,喉头涌动着上溢的血腥味,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意识到自己的情形不大好,奈何又实在没有力气做什么,咬咬牙想要直起身,肩上忽然落下一双手,意识有些模糊,她费劲地看了看,萧持钧隔着外袍揽着她无力的肩背。
“萧持钧……”祝余呢喃出声,寒热袭来让她分不清此时是何年,萧持钧模糊的轮廓落在眼底,凝成一处小小的点,又化作梦中北境无垠的冬日。
萧持钧替她拢了拢外袍,背着她起身,就着月色下山。苍梧山高耸,当年长公主为答谢特着人修了这蜿蜒的上千阶,供人上山拜佛求医。萧持钧托住祝余,一步一步踏在阶上。
祝余温热的呼吸铺洒在他颈侧,半梦半醒之间,她颠来倒去地喊他的名字。
萧持钧想起第一次见她,也是在石阶上。
那是秋猎场上最惊心动魄的时刻,太子与众皇子围猎时不幸遭遇刺杀,慌乱之际,无人在意这些婢子的死活,见者便杀,祝余深谙求生之道,窝在无人在意的边缘默不作声,直到太子妃被歹人缠住。
祝余当时连刀都不会握,用尽全身力气扑倒那名刺客,而后没有丝毫犹豫,挥刀向下,捅死了那人,直到确认对方已咽气,这才虚脱似的松开手,呆坐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又忽然用手去摸尸体上的血,而后又惊醒了似的,在自己身上擦了擦血迹。
下一刻便被一支箭钉在猎场低矮的石阶上不敢动弹,刺客的同伙持刀而至,直劈向她面门。萧持钧没有再犹豫,拉弓射箭,刺客缓缓倒下,露出后面她那张吓得苍白的脸,他放下弓,右手还有些后知后觉地发抖,抬步往前,停在祝余身边,朝她伸出手。
思及此处,萧持钧又回想起方才祝余杀人的冷酷模样,侧过头瞧了瞧趴在自己背上的人,脚步又放得轻了些。夜色寂寥,山风吹来让人寒噤顿生,祝余在梦中觉得有些颠簸,昏沉沉地睁开了眼,入目便是苍梧山山道旁的树,意识到萧持钧在背着她下山,她紧了紧环住萧逸钧脖颈的双手,贴在他后背上,察觉到她的动作,萧持钧又将她往上颠了颠:“醒了?”
祝余含糊“嗯”了一声,伏在他肩上不说话。萧持钧停住脚步,问她:“怎么了?”祝余摇摇头,不一会儿就又昏睡过去。
她只是想起来,上一世萧持钧也这样背过她,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后了,在京郊的一处农庄里,她给陆英上坟回来,醉意熏熏,整个人落魄又狼狈,萧持钧背着她从田埂上一路走回那时栖身的小屋,那时他的旧伤已经很严重了,背着她走一趟,手疼了很久。
祝余脑袋昏沉着,又听见萧持钧叫她:“小鱼。”脚步却未停,走得稳稳当当的。她无力地睁开眼,模糊地应了一声。
“还想回家吗?”萧持钧突然问她,祝余跟着嘟囔了声:“回家?”萧持钧“嗯”了一声,祝余沉默了一会儿,往他背上扒了扒,声音低低的,有些滞涩:“想的……”
祝余的家在北境,边陲之地,常年战乱,父亲是边城守备军的一名校尉,母亲是早年获罪的旧臣官眷,流放后长留边城学了些医术,开了间小医馆。
父亲在战乱中和边军一起守城战死,她和母亲一起逃难,后来在流民浪潮中失散,奄奄一息之际被陆英救下。
病痛让她有些神智不清,嘴里却断断续续念着回家,萧持钧听着,时不时应她一声,让她不至于彻底昏睡过去。
等到了苍梧山脚下,祝余忽然掉起眼泪来,抽噎声被她捂在喉管里,闷闷的很小声,但萧持钧还是听见了,侧过头去问她,她也不说为什么哭,只一个劲地埋在他肩头,萧持钧将她放下,靠在自己胸前,低头去看她的神色。
两颊被她自己闷的坨红,眼睫湿答答地垂着,了无生气的样子。他将她额前散乱的发丝拨好,低声道:“会回去的。”
当年他在北境的一场战事中伤了右手,无法根治,从此便不再被允许上战场,后来父亲与陛下生了嫌隙,他便被遣送回京,名为养伤,实则为质。
对祝余,起初只是猎场上说不明道不清的恻隐之心,后来在东宫见过几次,一直也没什么交集,后来偶然一日,他去城门口那家面馆,刚好撞见祝余从里边出来,未着侍女服制,只是一身寻常的粗布衣裙。
问过店主才得知她竟也是北境生人,此后便多了几分留意之心。
祝余一向谨慎,起初,对于萧持钧没有由来的好意她避之不及。那时太子大婚不久,太子妃出身不高,在东宫的日子并不好过,萧持钧来寻太子,常看见祝余在宫中讨生活的模样,她并不扭捏,萧持钧于她而言,与其他京中的达官贵人并无什么两样。
若瞧见她们这些奴婢的窘态能让贵人们少生些事,也并无不可。
在黄老汉的戏班子遇见她实属偶然,西市都是些平头百姓,少有显贵登门,她们这些女婢替主人采买也多去东市。
那日下着雨,她在门外花墙下避雨,被黄老汉发现,盛情难却,进门稍歇。萧持钧在楼上书房,下楼时望见她坐在一楼的角落,在喝黄老汉的姜茶,淋得一身都是雨。他折返回去,取了件寻常的披风,递过去时看见她讶异的表情,匆忙放下瓷碗,朝他行礼,他将披风放下,并未多言语,却在离开时被叫住。
回过身她已跪倒在地,萧持钧拧眉上前,半蹲下来注视她,问她这是要做什么。
祝余哀求他不要将今日在此见过自己的事透露给太子。他低声应了,轻轻扶起她,心里有些难以形容的异样,之后萧持钧没有在戏班子再见过祝余,那日的偶遇两人都并未再提起。
后来黄老汉告诉他,祝余在偷偷替太子妃送信,是裴家的关系,每月都要送去城外。
变故发生在一个月后,送信回来的路上,祝余被歹人跟踪,她对京中不熟悉,走投无路之际想起黄老汉的戏班子,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往西市跑。
老头子正准备用晚膳,锅里菜还热着便听人讲有个姑娘闯进了戏班子,担心是有人闹事,围裙都还未解下便去了,与祝余正面撞上,认出来她是上回避雨的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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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黄老汉将她往身后一护,替她收拾了跟在身后的尾巴,领她去了戏班子那处小院。
待黄老汉把饭菜端上桌,祝余才知道,今日萧持钧也是要来的。方才逃窜时,她撞到了小腿,黄老汉取了些自己常用的药酒,让她先去内室揉一揉,出来时萧持钧已经坐在桌前。
她上前行礼,被萧持钧止住,而后示意她坐下吃饭。
一顿饭吃得祝余心里七上八下,局促得很。等黄老汉收拾好碗筷,将月带进来个女医师,萧持钧让她再给祝余瞧了瞧伤腿,留了些药膏。
等其他人都离开,院中只剩下她与萧持钧,祝余同他道谢。萧持钧不说话,一时间气氛有些古怪,祝余隐隐察觉他像是在生气,不敢再多说,怕惹得他更加不快,于是准备起身回宫。
萧持钧在这时叫住了她:“回去后同太子妃讲,这信往后就送到此处便可。”祝余立马就要回绝,他却不容置疑地执着道:“我的人会将信送至城外,此事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祝余这才确认,萧持钧此刻的心情确实不太好。
但她还是拒绝了萧持钧的好意。只是后来在京中遇到麻烦,有时会自己往戏班子躲,一开始还是挑萧持钧不在的时候,后来被萧持钧撞见几次,他也并未多说什么。
就这样一点一点试探接近,她渐渐与黄老汉熟悉起来,老头子待她亲近,偶尔萧持钧来的时候,他们会一起用饭。
在帝京的第一个冬日,黄老汉制了汤锅,挑了祝余送信的日子叫她来吃饭。那日京中大雪,纷纷扬扬,冻人得很,雪路难行,祝余送信回来时比以往晚了些,推开院门,黄老汉和萧持钧坐在屋内桌前,并未动筷,在等她用饭。
锅子暖身,祝余很喜欢。
用过饭,萧持钧便上楼歇息,他今日面色不太好,祝余踟蹰着,最后还是去问了黄老汉,这才得知萧持钧手上的旧疾,近日天寒,怕是有些不好。
等下次再来小院,萧持钧便得了一只袖炉,就放在他书桌上。晚间祝余来时,他正在窗边看雪,听闻他遭了陛下几句训斥,想来应是心中不快。
等她走近看,萧持钧真拢了那只袖炉在手中,她站在窗前,低头去看他,萧持钧忽然问她:“你叫什么?”
是在问她的名字。祝余愣了愣,有些不解。
萧持钧说:“令仪这样文绉绉的,不像是北境的名字。”说起北境,他脸上露出些追忆之色,又看了看窗外的雪,不像是指望她开口的样子,祝余看着他,这才知道原来他去过北境。
沉默了一会儿,她开口道:“祝余。”萧持钧闻言一顿,没想到她真会回答。
祝余有些不习惯地跟他介绍:“我娘取的,说是书中的一种草,长得像韭菜,吃了可以果腹。”抿了抿唇,又解释道:“她是大夫,北境苦寒,有些花草也可入药,她对这些比较熟悉。”
后来在祝余消失的那三年,萧持钧偶然在一本书册中见到了这句话:“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余,食之不饥。”那册书现在还放在他的房中。(1)
8. 丹心寸意
那年大雪之后,安平侯回京,萧持钧很久没有来过小院。黄老汉那段时间很担心他,整日唉声叹气的,祝余嘴上不说,得了闲却老爱往戏班子来,陪黄老汉坐会儿,没见着萧持钧,便要回去,走到院门口,拉开门便看到萧持钧立在门外,似是没想到祝余也在这儿,他有些愣神。
祝余拉他进来,关上门,他沉默地往里走,还没到房门口,便扑通一声倒下。祝余一惊,将他托抱起,喊黄老汉来帮忙。
进了里间,黄老汉解了他衣裳,才发现背后鲜血淋漓的杖痕,祝余站在屏风外,药味混着血腥气蔓延开来,她的思绪还停滞在萧持钧倒下的那一刻。
心有些不由自主的颤动,祝余有些不解地抚了抚心口,后怕地抓了抓。
黄老汉请了相熟的医师来,处理完祝余才进去看他,静静注视良久,她捏了捏指尖,有些焦躁地想要缓解心里不安的情绪。
她想要知道更多关于萧持钧的事,至少不要让她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再看到萧持钧受伤。
萧持钧夜里又起热,祝余连夜叫醒黄老汉,又是一番折腾,那医师也是个爽快人,当晚便在隔壁住下,伤势有些重,从没见他这么狼狈过,祝余不敢再合眼,就这样守了一宿,天明时分趴在床沿睡了过去。
安平侯父子向来不睦,此次回京,萧持钧触怒了父亲,受了家法,愤而离家。
时近元日,街上很是热闹,他走在街道上,却像游魂。走着走着就到了小院门口,察觉到自己的想法,他在心里自嘲地笑笑,祝余前两日才取过信,今日并不在此。
在门口愣怔着,下一刻,院门在他眼前打开,祝余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
-
萧持钧醒来时天光大亮,他盯着屋顶发了会儿呆,感觉到自己的手边有什么东西压着,缓缓转过头,就看见了守在床边的祝余,她枕着自己的手臂,还睡着。
大概是睡的不太舒服,两颊被压着,双手交叠堆放在鼻尖处,不安稳地动了动。卧房的窗子半开,雪光透进来,亮堂堂的,案几上还放着他的袖炉,有段时间不见,外面多了层滚毛的布套。
他微微动了动手,祝余被惊扰,睁开眼下意识去看他,两人四目相对,萧持钧尚未反应过来,还盯着她看,片刻后被自己的心跳惊醒,稍显慌乱地挪开目光。
祝余想起昨夜黄老汉跟她讲述的往事,小心地观察着萧持钧的脸色,见他并未如昨日那般阴沉,这才问他饿不饿,厨房里还温着米粥。
见他点头,她起身去端早膳,萧持钧的目光跟随着她,跨过门槛时,祝余侧过头回来看了他一眼,抿嘴微微笑了笑。
后来萧持钧时常回忆这日的画面,这样一个稀松平常的早晨,他自伤痛中醒来,狼狈不堪,一睁眼就见到了祝余。
那一刻,无比确信的,萧持钧意识到自己那些莫名的恻隐和怜惜从何而来。
祝余很快便回到了他身边,一碗温粥,并两叠小菜,他缓缓吃下,祝余替他倒了杯茶水放在手边。等他用过饭,将这些收拾干净,扶着他躺下,又掖了掖被角。
萧持钧闭上眼,感受着她细微的动作,肩背上的伤转变为另一种煎熬,心仿佛在经历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湿漉漉的,却又温温热热,他难耐地睁开眼,祝余却依旧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
见他睁开眼,祝余稍稍凑近了些,问他:“萧持钧,你想不想回家?”眼底闪烁着点点微光,一双眼带着希冀看过来,他在那弯浅浅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小小的倒影。
短促又静谧的时刻,他怔怔地看着祝余,耳边似有山风呼啸而过,北境终年盘旋着的大风,无垠的雪原,日日魂牵梦萦的骏马和溪流,如有实质地出现在他眼前。
他微不可察地点头,祝余又掖了掖被子,很小声地问:“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萧持钧微微睁大了眼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托着腮,靠在榻边,跟他分享了自己的决定。
“等太子妃稳定下来,我就会回北境。”言及此处,祝余整个人都舒展开来,眉间洋溢着点点笑意,她歪了歪头,很真挚地看着他:“到时候,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她是真的在邀请我,萧持钧想,意识到是黄老汉与她说了什么,她才会主动凑上前,很心疼地看着自己。
我在她面前,如今是什么模样呢?
一个懦夫,一个可笑的逃兵,被困住的丧家之犬?
先前她一直进退有度,绝不逾矩,却在知道一切后近前来。
萧持钧不明白,又想起她的名字。世上怎会有人如她这般,像一株青草,看起来渺小普通,后来才发觉原来是长在荒原上,孤独坚韧,风吹不倒,雨淋不怕,靠近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要落地生根。
他拒绝不了这样的祝余。
-
祝余的伤势有些严重,那夜在苍梧山上还染了风寒,小姨外出看诊并未在山中,下山后,萧持钧并未停留,带着祝余便回京。
被黄老汉按在小院歇了几日,祝余才被准许出门,裴溪的事还没告诉陆英,她得进宫一趟,出门前又想起陆英从前爱吃的那家糕点铺子就在西市,就去找自己放银两的荷包。
许是前几日养伤时衣物被人拿去清洗过,她一时竟没找着。在屋子里翻了翻,最后打开床边的小柜子,没见着荷包,却发现了另外一桩物件。
是几张纸。她不记得自己放过这样的东西在此。
翻开看,是张地图,上边用朱笔深深浅浅圈画着。旁边还有几张写过的信纸,是萧持钧的字迹,内容与图上圈画的地方一一对应。
祝余翻阅着,在最后一页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旁边还有一个晕开的墨点。
这是萧持钧三年来寻找她的记录。
萧持钧敲门时,祝余正坐在地上,背靠着矮柜,细细看着手中的东西。未听见祝余应门的声音,萧持钧担心她伤势,推门而入,榻上没有人,他以为祝余又瞒着自己离开,转身就要出去寻人,却在下一刻看到了靠坐在一旁的祝余。
手上拿着自己忘记带走的信纸。
萧持钧顿时僵在原地,祝余抬起头望着他,鼻头一酸,有些抑制不住的伤心,她偏过头,压了压泪意,轻轻地吸了吸鼻子。萧持钧缓缓行至她跟前,半跪在地,去拿她手中的纸张:“这几年我一直住的这间卧房,上回来时忘了拿走。”
低声解释着,又去握住祝余的手,她的肩头耸动,人有些微微的颤动,萧持钧凑近想看看她,她却一直别过头,泪珠一点点落下来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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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衣裙上。
“小鱼,这没什么。”萧持钧轻轻哄她,祝余摇摇头,像是被刺激到,一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萧持钧拧眉,抬手拢住她的肩膀,有些强硬地将她转过来,轻柔地擦了擦她眼睫上的泪珠,而后将她按进自己的怀里,祝余却像终于剖开自己一般,靠在他肩头,痛哭出声。
祝余消失的第一年,萧持钧去遍了从前祝余提及过的地方,还暗探了宵衣卫的各个据点,便寻无果后,他去了北境,可是连那里也没有她的踪迹。
彼时祝余刚刚完成宵衣卫的生死选拔,进入十三月,萧持钧去北境时,她刚好回京执行任务,两人就这样错过。
上一世,祝余至死都不知道萧持钧曾在这三年里找过她,若不是后来被他撞见,或许祝余永远都不会再与他相见。
“那个时候,也不是没有想过。”祝余嘶哑的嗓音响起,依旧靠在萧持钧怀里,整个人有种悲恸之后的平静感:“你这么厉害,说不定哪天就会突然出现,带我离开。”
“我偷听到他们说要杀了我,我没有办法,但又很想活下去,我舍不得英姐姐,舍不得你和黄叔,我……”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也不想跟你见的最后一面是不欢而散。”
说到这里,祝余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我想活,就只能去参加宵衣卫的选拔。可是我没想到,他们擢选的方式是把每一批人关在一起,最后活下来的十个人才能走出地牢。”
听到这里,萧持钧错愕地拉开些两人的距离,低下头,想起猎场初见时,她害怕的样子。祝余避开他的目光,艰难地开口:“我杀了很多人,结束之前,我甚至以为自己也已经死了。”
萧持钧忽然紧紧拥住她,不让她继续说下去,祝余眨了眨眼,干涸的泪迹让她的眼眶有点酸,她蜷缩在萧持钧和矮柜之间,狭小的空间让她稍稍安定了些,头靠在萧持钧的肩窝,手里紧紧攥着他的衣袍,深深呼吸了下,她又说:“对不起,我那个时候太害怕了,所以才躲着你。”
那晚在小院,萧持钧欲表明自己的心意,却在触及到祝余不安的眼神生生止住,谁知不久之后,祝余便开始躲着他,在小院也常常一言不发,萧持钧找不到原因,被她屡次冷淡对待后有些置气,半月之后陛下下旨,萧持钧便去了青州。
等到事发之后,他匆匆赶回,早已于事无补。
“不是你的错。”萧持钧的手掌落在祝余的脑后,拇指在她的耳后摩挲了下,安抚住她的不安:“是我不该离京。”他低下头去,眼有些红,抵住祝余的额头,抬起手,很小心地去擦她脸上的泪痕,很珍惜的样子,又有些无措。
是我的错,祝余心想,上一世她效命于宵衣卫,为了活下去,做了很多错事。叛逃之后,又没能保护好大家,最终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可是萧持钧本不该死,她死后,魂魄曾在世间短暂停留过,她知道,萧持钧是为了替她尽未尽之事而死,那本该是她应该要完成的事。
她从未许诺过他什么,因为每一次出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一直对他的心意视而不见,终其一生,她也没能回到北境,但她希望萧持钧可以。
希望他可以挣脱牢笼,去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9. 如梦似幻
祝余的伤还未见好,那日一场恸哭使她伤神,昏迷了好几日,萧持钧日日守在小院里,生怕她有任何差池。
自重生以来,祝余从未像这段时日一般,心无杂念地歇息,再次睁开眼的那一刻,她察觉到自己的内心慢慢平静下来。
她是在帝京执行任务的时候重生的,刺杀出了点岔子,她只好连夜遁走,途中被追兵砍中了胳膊,跳进河里,上涌的河水将她带到了城郊的山里。
醒来时便已有了前世的记忆。
那些纷繁复杂的记忆一股脑钻进她的脑海里,相比之下,胳膊上的伤反而没那么难受。她花了一点时间消化,得知今夕是何年后,便一路南下,去救本该重伤的萧持钧。
辗转到青州时,身上的伤还没好,孤身走在寂静无人的小路上,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前世的事,像是入了九天幻境。
其实她也不太确定,这究竟是重生,还是她受伤之后神志恍惚产生的幻觉。
直到看到那枚十三月的令牌。
在她的记忆中,十三月早在她叛逃时便不复存在,麾下六人跟随她南下,宵衣卫中有关十三月的机密要件也被她焚毁。
之后一行人在奔走途中被宵衣卫埋伏,三人战死,其余被全数捉拿,折磨至死。
此后,世上再无十三月。
-
时近月底,祝余伤好大半,进宫面见太子妃,萧持钧不放心,依旧跟随。
陆英近日胎像不稳,一直在卧床静养,听呈报说祝余来了,便打起精神出了卧房,在堂上候着。祝余此次来是为下月苍梧山之行。
将裴溪之事细细说了,却见陆英并无预料之中焦急慌乱之色。祝余有些意外,陆英这才将那日的书信拿出,指着上面的几处用词,皆是谦卑敬语:“我与裴溪相交多年,从未见过如此书信。”
那日看过信,陆英便派人去过裴家,只是路途遥远,还未有消息回来。裴溪一向行事谨慎,如若不是遇上解决不了的祸事,不会贸然写信向她求救。
等待的时日心里终究还是打鼓,太子外出公干,连日未归,她有孕在身,只能再托京中宵衣卫去苍梧山打探消息,但不知为何,也没有消息传回来。
宵衣卫?
祝余一怔,可那日山中,她和萧持钧遭遇的并非真正的宵衣卫,那令牌她摸过,仿制得虽逼真,但用料却是寻常的山木,比真正的令牌要轻上几分。
陆英见她神色有异,招手让祝余近前来。
祝余凑过去,便听她耳语:“下月初十,你随我去苍梧山。”祝余皱了皱眉,不赞成地看着她:“不可,你如今身子虚弱,不能轻易走动。”
陆英摇了摇头,而后将祝余的手覆在微微凸起的小腹上,微微用力按了按,祝余下意识收手,却被陆英抓住:“无碍。”
祝余闻言心下一动,轻轻按了按,手下并非是皮肉的紧实感,而是软绵绵的一团,像是小枕头。
她倏地抬起头,陆英缓缓点了点头。
“殿下他,知晓吗?”祝余心下骇然,一时间脑海中划过从前听来的诸多后宫秘事,什么假孕滑胎,栽赃陷害,通通涌现出来。
谁知陆英竟又点了点头,方才构思的一桩桩争斗大戏立马偃旗息鼓,祝余愣在原地。
“你回来前,殿下曾经遭遇过几次暗算,但一直寻不到那些人的来处,只能吃暗亏。”陆英抚了抚祝余的袖子,丝毫不见方才面上的病气:“陛下年岁渐长,这几年对子息愈发看重。”
说到这儿,陆英顿了顿:“也不知怎的,已成婚的几位皇子于子嗣上都不太顺遂,除了二殿下育有一女,其余的皇子们均还未有所出。”
不说其他,便是萧应淮也曾为此事寻医问药。
祝余此时内心已不能再用惊诧来形容,好说她也在东宫待过几年,竟然从未发觉皇家有这样不宜外传的心酸秘事。
陆英似是料到她的反应:“我也是你离开之后才得知。”她唇角勾了勾,面上带笑,眼里却满是嘲讽:“皇家为了子息想尽了法子,众皇子欲生生不得,便掉转头来防着自己的兄弟。”
“殿下亦是如此,为了引蛇出洞,他需要一个靶子,来为他探探路。”
说着说着,陆英轻叹一声:“苍梧山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但依你方才所言,只你我二人恐怕无法救出小溪。”
“所以我会将此事告知殿下,下月初十请他在苍梧山设局,你我救人,他也可以借机行事。”
此话正中祝余下怀,她原本也是要借宵衣卫之手救人,只是如此一来,事情变得复杂,苍梧山之行也就更加凶险。
她看着陆英瘦削的脸庞,虽然她方才言辞轻松,但祝余明白,真正过得自在的人,不是她这样的。
“英姐姐,届时我想邀一人同去。”祝余心下思量了一会儿,还是觉着不太妥当。
苍梧山地形难测,别庄里还有暗室,背后之人搅弄风云,一切都变化莫测,她得下地牢救裴溪,陆英身边没有人守着她实在放心不下。
思来想去,唯有萧持钧。他对苍梧山熟悉,又通剑术,别庄一侧便是小姨的院子,若事有变化,也好看顾一二。
陆英心下一动:“听闻今日陪你进宫的是萧二?”
祝余点点头,陆英却露出着古怪之色:“你说的人是他?”祝余颔首,面露不解:“是有什么不妥吗?”
陆英闻言眼眸动了动,倒是没什么不妥,只是三年前萧持钧提剑来上门要人,她当时误以为祝余是为他拒婚,而他却远在青州,一时气不过,教他吃了个闭门羹。
她缓缓摇了摇头,萧持钧这人她是知道的,安平侯一家均远在北境,独他因为战场负伤,被遣送回京,留守至今。
起初说是养伤,后来陛下不提萧持钧离京之事,安平侯竟也从未提起,如此,萧持钧离京之事便一拖再拖,之后,似乎他自己也喜欢上了这帝京城的满眼锦绣,不再终日阴沉,常与京中那些公子哥骑马踏青,游戏人间。
萧持钧来东宫时,陆英曾看到过他在僻静的宫墙外等人,那时也没说等谁,祝余走后,他杀上门来,她才知道,原是等的祝余。
定下苍梧山之行,祝余心下稍安,又细细问了几句陆英的近况,等到婢子来催喝安胎药,她这才起身告辞。
出来时未见萧持钧踪影,她四下望了望,正欲询问门外侍卫,便看他从拐角处出现。
那日哭过一场,两人之间便一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扭捏,祝余有意避着他,但萧持钧却似乎从中确认了什么,日日待在小院。
有时祝余在院子里晒太阳,他便在楼上书房,偶尔出来静立在窗前,望向楼下的祝余,怕她不自在,整日都不太下楼,等用饭时,却又不似这般善解人意,非等着祝余喊他。
黄老汉人老成精,最会装聋作哑,祝余暗示他去楼上,老头子一扭头就又进了灶房,不知在忙些什么。
两人一路回了侯府,萧持钧在前边走,祝余跟着他进了后院,有些不明白他的意图。
转了几转,发觉进了后院的小花园。祝余慢慢停住脚步,见她不再往前走,萧持钧转过身:“怎么了?”
祝余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萧持钧看着她,似是在等她说什么,她却摇了摇头,跟了上来。
萧持钧似有所料,抿抿唇,什么也没说。等到了小花园深处的墙角,他再次回过身,看了祝余一眼。
如有实质的一眼,像是透过皮肉,看穿她的心虚。等萧持钧蹲下开始掘地,祝余这才深感大难临头。
方才还存着些侥幸,这回见他一言不发,手下动作却快,不一会儿泥土深处就露出个小木盒来。
祝余轻轻地蹲在萧持钧身侧,拉了拉他的衣袖,萧持钧罕见地有了些脾气,未曾理会她,手拂开木盒上的碎土,又用帕子细细擦拭干净,而后径直递给祝余。
未置一言,只是拿一双眼轻飘飘地盯着她,目光好似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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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祝余不敢轻易抬起头来。
两年前,她曾经回过侯府。
那时方入宵衣卫,行事还不太周全,被追杀逼的没办法,四处躲避,东宫暂时回不得,戏班子的小院也不敢去,怕撞上萧持钧。
最后想到了侯府,从前萧持钧最不爱待在府里,不是在外头就是窝在戏班子,于她而言,侯府确是个好去处。
躲了几个时辰,果然没被发现,等追兵散去,她正欲离开,手一摸,发觉身上已没什么银两,本欲从侯府顺走些,又担心会有人发现,惊动萧持钧。
思来想去,她想到了小花园里的东西。
小木盒里是她这些年的月例,还有些平日里贵人们赏赐的东西,一点一点积少成多,有了一笔可靠的数目。
旁边还有一个小木盒,是萧持钧的,装的是他在京中偷偷做生意赚来的银票,用他的话来说,这是唯一只属于他自己的产业,与侯府无关。
这是他们为回北境攒下的盘缠。
那时她问萧持钧愿不愿意跟她走,他虽未回答,但却置了这一对木盒,后来祝余将自己攒下的钱也放进去,挑了个良辰吉日,两人将小木盒埋在了侯府小花园里。
祝余当时只是想拿点钱应应急,因此只挖开个盖,取了银两便埋回去,她没想到萧持钧会发现。
她接过小木盒,熟练地掏出怀中钥匙,开了锁,却惊讶地“咦”了一声。
木盒的盖子几乎是弹开的,里边满满地塞着些银票。祝余意识到什么,睁大眼睛看着萧持钧,后者却别开脸,不去看她。
祝余蓦地想起什么,抓起小铲子,将旁边的小木盒也挖了出来,她草草拍了拍上面的泥,又用另一把钥匙开了锁,里边空空如也。
“你这是做什么啊……”祝余喉头震颤,用手摸了摸小木盒光滑的底板。
萧持钧拿过空空的小木盒,对上祝余难过的表情,眉毛眼睛皱成一团,嘴角伤心地下撇,眼睛里蓄着泪,还有些生气。
他缓了缓心里难言的情绪,这才开口:“怕你不够花,又不肯去取另一盒。”
那日他生着病,待在府里没出门,在小花园喝了药,有些困乏,便靠坐在树下打盹。
很久以后他都以为那时是他的幻觉——他看见祝余在往小木盒上盖土。
高热夹杂着耳鸣让他意识模糊,耳边尖锐的幻听,叫嚣着要跳出胸膛的心脏,几乎碾碎他的神志,某个瞬间他眼前一黑,有那么一小会儿看不见任何东西。
那段时间他常常会有这样的病痛反应,因此也不算异样。
等眼前再次清明,哪里有什么祝余。
只是夜里入睡前,他脑海中又闪过当时的片段,那时已至深夜,更深露重,府里静悄悄的,他挣扎着爬起来,提着灯独自又去了小花园。
想要将小木盒挖开,却在动手的第一下就愣在了原地——那处的泥土松软,虽让人有意压实了,但一下铲子,还是很明显。
不敢相信手下的触感,他三两下便挖开,去捧那只小木盒时,手抖得厉害,寂静的夜色里,只听得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
从怀里掏出祝余给他的钥匙,哆嗦着开了锁,他屏住呼吸,扫视一番,发现了那张不翼而飞的银票,当下便流出泪来。
抓着小木盒便起身,可空荡荡的花园里毫无人迹,他举目四望,不知该往何处寻。
呼吸越发急促,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耳边又响起熟悉的锐鸣声,眼前一阵黑似一阵,狼狈地跪倒在地,他用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脑中却疼得乱成一团,整个人眩晕难以自理,以为自己就要倒下时,心下突然闪过一抹担忧:祝余来此,定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于是又踉跄着起身,将另一只木盒挖出,将所有的银票全数塞进祝余的木盒,把锁扣住,将木盒重新埋回去。
等恢复成最初的模样,他靠坐在地,手掌抚了抚身下的泥土,想到她曾来过此处,闭上眼沉沉地睡过去。
10. 刀光剑影
时近黄昏,安平侯府的后花园里静悄悄的,祝余捧着小木盒不说话,萧持钧叹了口气,又拿过木盒,将里边原属于自己的银票塞回自己的盒子里,祝余这才吸了吸鼻子,细细将银票翘起的边角捋平:“对不起。”
说完抬起头看着萧持钧,这是重生后她第一次正视着萧持钧,许是方才用手抹了脸,手上的泥土痕迹沾在两颊,鼻头还有些微微发红,萧持钧心下轻叹一声,有些无奈,沉默着将木盒收好,回过身去刨土。
祝余盯着他的后背,心里乱糟糟的一团,前尘往事交杂在一起,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手,耳边是萧持钧埋木盒的弄出来的声响,窸窸窣窣的,话在心里绕了半圈,终于还是说出口:“不是有意不见你的。”
听见这话,萧持钧缓缓停下手中的动作,低声说:“我知道。”
他回过身,从怀里掏出帕子,递给祝余,示意她擦擦手,而后放轻了声音:“我只是不知你如今想做什么?”
祝余擦手的动作一僵,想要说什么但喉咙就像被堵住了一般,眼前划过前世萧持钧被一箭穿心的画面,她蜷了蜷手指,捏在手心。
夜色悄然降临,小花园的灯亮得朦胧,昏暗的光线下,萧持钧的五官有些模糊,祝余看着他,想说的话说不出口,压抑的情绪蔓延,萧持钧似有所觉,皱起眉头,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瞬间,轻轻握住祝余的手。
祝余不明显地抖了抖,萧持钧心下不忍,便没再追问,将她拉起来,牵着人就要往回走,便听得她瓮声开口:“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萧持钧脚步一顿,侧过身:“什么忙?”
“下月初十,在苍梧山,帮我保护好英姐姐。”祝余的手还握在他的掌心,萧持钧也没撒手,从她的话里察觉出更多:“那你呢?”
祝余愣住,没有想到萧持钧会这么问,她咽了咽喉咙:“……我要去救裴溪姐姐。”
又怕萧持钧要多问,便主动道:“届时会有宵衣卫助阵,我只是有些不放心,想拜托你帮忙看顾一二。”
萧持钧没有说话,沉默地立在原地,祝余想了想,还是没忍住,上前一步,反握住他的手,低声同他解释:“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个中缘由我如今没法告诉你,但我不想瞒你。”
这不是用来搪塞他的借口,萧持钧意识到,或许是不愿骗他,祝余是真的在请求他,不要再问。
思量半晌,萧持钧点了点头:“知道了。”
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但初十的时候,祝余一推开院门,便见他静立门前。
今日太子妃出行,仪仗护卫簇拥着,宵衣卫一行人提早出发探路,祝余和萧持钧缀在队伍末尾,行至山脚下的客栈,众人稍歇,早有人提前清场,等他们住下。
祝余跟着陆英上楼,待众人退避,萧持钧来敲门,祝余领他进来,将明日安排细细说与他听。
次日一早,萧持钧便避开众人,独自先上了苍梧山。
待一切准备就绪,一行人便启程往苍梧山上去,祝余今日换了身寻常侍女的衣裙,跟在陆英的轿辇旁,山道上一路风平浪静,行至半山腰,便有宵衣卫近前来,祝余一抬眼,便见着了熟人。
宋青来,宵衣卫执剑人的嫡系之一,隶属天机。祝余参与的那场宵衣卫擢选,他便是考官之一。
见他往这边来,祝余稍稍往后退了几步,避至轿辇之后。
宋青来与陆英说了几句话后便往山下去,祝余见前头没了声响,绕至轿辇另一侧,正好避开宋青来,队伍继续往山上走,跟着走了几步,祝余察觉到背后有人在看她。
回过头,只见本该离开的宋青来依旧停在原地,见她回头,抬了抬下巴,算是打了个招呼,显然是认出了祝余。
等倒了苍梧山别庄,祝余上前扣门,不多时便有人开门,引他们进去,等进了门,去见别庄内里焕然一新。
雕梁画柱,流水潺潺,一改那日的破败凋敝,庄内还有四处走动洒扫的小厮婢女若干,就连湖里的水也换过,此时清澈见底,时有游鱼嬉戏。
陆英被一管家模样的人领着去后院,祝余跟在一旁,最后被一同安置在卧房里,管家的说辞是裴溪有急事下山去了,稍晚些便会回来。
等天色渐晚,入夜后,陆英房里的侍女落了灯,退至外间让主子安歇。
不多时,便有一行人往这边来,为首的正是裴溪。
外间的侍女进门传唤,得了答允,这才纷纷退出来,请裴溪进去。不一会儿,屋内便传来细细的说话声。
屋外寂静无声,苍梧山上多风,夜深了刮起来,呜咽一般,瘆人得很,陆英住的是临近后山小门的主院,主子们在屋内叙话,陆英身边的侍女领了两个人,往膳房去取些茶水点心,余下几个便侯在门外,忽然听见一阵沙沙声,像是脚踩在落叶上的声音,就着夜色,无端生出股寒意。
有那大胆的回过头去看,正撞上背后人的脸,一声尖叫尚未出口,便被一掌拍晕,倒下去的瞬间,发觉其他人也被拍晕在地。
来人持刀入内室,即将绕过遮挡的屏风时,内里的话音突然停下,随后便听见几声重物落地的声音,这人赶紧冲进内室,昏暗的烛光一照,原来是那日客栈的洗碗小工。
他近前去,窗前倒着个人,大着肚子,一旁的窗户开着一条缝,夜风吹进来,卷起室内的帷幕,呼啦作响。
宽刀握在他手中,身后的同伙四散开来守住这小小的卧房,他近前去,蹲下身伸手探了探太子妃的鼻息,手指刚靠近她鼻尖,便触到温热的呼吸,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地上之人割破喉间,血涌出来,他瞪大双眼,嘴里再也发不出声响。
祝余坐起身,取下腹间的棉花团,掀开床上的被褥,提起拒霜剑便往外走去。屏风后的其他人,听见那人倒地的声音上前来看,迎面撞上拒霜剑,反应过来,众人一起拔刀杀来。
别庄的院子不大,打斗的声音顷刻间便能传出去,可不知为何,随行的护卫并未闻声前来,祝余侧身躲过急促的刀锋,堪堪擦身而过,下一刻便有一人从右边疾劈过来,她急忙回身弯过腰,刀锋贴着她的后背掠过,相距不过寸许。
拒霜剑抵住宽刀,压在她肩头,她蓄力往前,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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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身,剑柄自手中脱落一瞬,又被她反握住,凌厉的剑锋划过刺客的脖颈,鲜血擦着她的衣袖,淋漓往下。
一脚踹开房门,她迈进茫茫的夜色中,院子里七零八落倒着些女婢,除此以外空无一人,原定埋伏好的宵衣卫不见踪影。
回过身,几个持刀的黑衣人面露凶光,她犹豫片刻,便往别庄大门的方向跑去。
身后人紧追不舍,借着别庄花园里精心修剪的花木遮掩身形,她一边躲避一边思索要如何行事,等身后渐渐没了声响,她停下脚步,却见那群人往后山方向去。
心下一沉,祝余连忙提剑跟上。
跟着跟着,前方便没了人影,她顿感不妙,就近找了片围墙,踏在花园里高耸的假山上借力,翻了出去,而后便往隔壁的佛庵去。
陆英在那里。
晚间裴溪进来前,陆英便换上侍女的衣裙,低着头跟着一起退至外间,待裴溪进门,便扮作侍女跟着去了膳房,夜色昏暗,她低垂着头,摘掉了假孕的棉花团,身量瘦小,无人想到这会是已有几月身孕的太子妃。
按计划,萧持钧会在膳房接应她,随后她会被安置在萧持钧小姨的院子里。
祝余贴着树丛走,沿路并未撞见什么人,黑衣人消失后便不知所踪,等她摸到佛庵,正欲往小院去,忽然望见前方有零星火光。
她靠在树后,隐隐约约听见脚步声,偷偷瞧了瞧,来的是一群护卫模样的人,看样子像是在找什么人,都是些生面孔,今日未曾见过。祝余想起那日陆英的话,心中暗道不好,真给把其他人引来了,宵衣卫如今不知在何处,小院里的护卫有限,不一定能守住。
她避了避,绕路去了小院,去时院内还亮着烛火,陆英还在内室坐着,见来的是祝余,她稍稍放下心来。却见祝余一脸凝重,拉着她就要走。
佛庵后院除了这小院子便无其他藏身之所,但对方人多,迟早会寻到此处。
祝余想了想,倒想到一个地方。
那日萧持钧在佛庵前院祈福,她折返回后院的路上遇到过一个小佛堂,里头只置着一尊佛像,年头有些久,灰扑扑的,并不引人注目。
趁着夜色,她们从侧门出去,并未惊动门外的护卫。等到了佛堂,祝余四下看了看,为陆英寻找合适的藏身之所,火折子的火光太暗,她只能尽量凑近了看,积年的蛛网遍布,佛像的金身有些斑驳,她低下头,却不小心踩着个什么东西。
下意识蹲下身去捡,等拾起时一抬头却愣在原地,这佛像背后竟有一处暗格,她伸手摸了摸,就着火光进去看了看,恰好能供一人藏身。
陆英缩起手脚进去,抱膝坐在里面,祝余举着火折子给她关上暗格的门,却又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递给陆英:“英姐姐,保护好自己,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出来。”
昏暗的火光映照在她脸上,佛像的金身折射,在她脸上落下缕缕金光,陆英望着她,在这生死关头,想起从前有很多个这样的瞬间,她也是这般,让自己躲起来。
明明自己才是年长的那个,却已经被她保护了很久。
11. 一舞剑器
安顿好陆英,祝余提剑回了小姨的院子,路上诡异得很,一人也无,她沿着花木的阴影前行,自侧门回到院子里。
门外静悄悄,前后各有十余护卫蹲守,祝余端坐在房门后,擦了擦剑。
裴溪方才翻窗而出,被裴家人护送离开,萧持钧却不知被什么绊住,迟迟未见他归来。她熄了烛火,抱着剑静静候着,不出片刻,便听见门口的护卫拔刀的声音。
祝余轻轻拉开门,后半夜起了些雾,她看不太清楚,只望见远处有人来。
护卫上前询问,隐约有说话声传来。
院中檐下挂着灯笼,夜风吹来烛火忽明忽暗,祝余握紧拒霜剑,屏息静听,门外护卫严阵以待,不多时,那问话护卫转身要回来,却在下一刻倒地不起。
雾气笼罩,有人自雾后而来,黑衣覆面,持刀夜行。
是方才撞见的那群人。
护卫们立即拔刀应敌,这都是陆英从东宫带来的好手,与黑衣人缠斗起来竟不分上下,祝余仔细看着他们的招式,一时间竟分不清敌我,这群人与护卫的身法极其相似,与宵衣卫的教习方式不同,宫中护卫习武,有专人教导,且日日操练,一招一式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规整有余而灵巧不足
先前刺杀陆英的那伙人明显与这群黑衣人不同,出招阴险狠辣,刀法诡谲,有些像宵衣卫,但又有所不同,比之更具野性,倒像是江湖路数。
祝余观察着,大概能够确定,这必定出自太子殿下皇兄皇弟之手,目的大约是陆英的肚子,原来前世陆英是因此受的伤。
此时后边忽然传来刀剑声——有人摸到侧门想进来。
祝余推开门,提剑飞出,顺手接住一名受伤的护卫,托住他的肩背,替他稳住身形,那人猝然被托住,傻傻地回过头,便望见一张冷漠的脸,认出来这是今日太子妃身边的侍女,他连忙站好,抬手将祝余护至身后:“你出来做甚,还不回去护好殿下。”
话音刚落,院门便被一人砸开,黑衣人蜂拥而至,人数竟是护卫的两倍不止。那护卫一刀击退一名刺客,见祝余还在原地,有些着急地想去把她拉走,谁料下一刻刀光迎面而来,他怒喝一声飞扑而来,以为这小侍女就要变成刀下亡魂。
混乱之中,只听见一声清脆的剑鸣,那小侍女持着一柄剑,扛下了这突袭而来的刀锋,祝余方才刚换下太子妃厚重的外袍,此刻还穿着素白的宽袖内衫,外面罩着侍女服制的半袖,挥剑时,袖袍猎猎作响,丢了头冠和配饰,她半扎着发,躲避之际发间有些松散,拒霜剑挟着黑衣人的宽刀,急出又收回,祝余在多人的攻势下不断闪避。
宫中笨拙的刀法,虽有力却无法一击即中,捉不住身形灵巧的祝余,那黑衣人有些恼羞成怒,携了同伙一齐杀来,祝余紧握佩剑,见那无知护卫还呆愣在原地,厉声道:“愣着干什么,等死吗?”
后者这才如梦初醒,拒霜剑在夜色中来回钩点,剑身有力,祝余脚尖点地,持剑自上而下,劈开黑衣人的阵型,横扫过去,侧身躲过对方的回扑,倒拉几步,为首的几个被她刺伤,气息不稳,她并未停留,暗步向前,持剑上挑下压,身步相随,直取左侧黑衣人持刀的虎口,肘尖用力斜砍,黑衣人吃痛松手,宽刀落地,来不及拾起,便被那护卫一刀毙命。
祝余见状并未阻止,飞身向前,又与其他刺客战成一团。
对方人多势众,护卫们死伤大半,祝余持剑护着余下的护卫回退至房门前,拒霜剑上血迹点点,护卫们在她身后列阵。
黑衣人压上来,却并未急着动手,为首的谑笑道:“好厉害的剑法,好厉害的姑娘。”而后持刀指向祝余,示意手下上前拿人:“可惜了。”
他身侧几人率先而至,砍向祝余,祝余抬手拦住要上前的护卫们,示意他们退后,右手紧握拒霜剑,沉身起势,沉重的刀锋近前来,她舞动剑器格挡,审度机势,时而左腿虚提,以便进退,剑光忽闪若梨花滚袖,闪避之间适时换手持剑,腾挪转向,配合身形足尖轻点,似舞鹤游天。
擦身而过之际,刀身紧贴她的鼻尖,黑衣人魁梧的身形压来,她抽身而出,右肘在黑衣人弯下的脊背借力,自黑衣人身前翻腾而上,落至他身后,复又腾空而起,双手持剑,劈杀而下,血溅起来,穿透雾气,扑在她面门,眉间染血好似罗刹。
上前挑衅的刺客皆毙命,祝余收剑转身,捏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望向那为首之人:“也不过如此。”
黑衣人大骂一声,怒不可遏,持刀又上,护卫们纷纷上前,众人又战在一起,祝余一边杀人,一边时不时替身旁的护卫们接下杀招,对方人多,渐渐地她有些体力不济,剑法委顿下来。
此时有黑衣人钻了空子,持刀悄然逼近祝余身后,她察觉有异便要回头格挡,谁知先前那傻护卫飞身过来抱住她一推,就要替她挡刀,祝余暗骂一声,抓住护卫的肩膀,用力将两人身位换回,抬起剑抵挡近在眼前的刀锋,那人用了死力气,她被逼的往后退了两步,刀锋浅浅没入她的右肩,还未伤及内里,那黑衣人便被祝余一脚踹飞。
祝余松了一口气,抬手按住受伤的右肩,伤势不重,她这才回过头去看那傻护卫:“不要自寻死路,护好你自己。”
言罢又提剑入场,去救身陷囹圄的其他护卫。院中杀意弥漫,压过漫天的雾气,刀剑声不断,远远地传了出去,落进暗格里陆英的耳边。
她握着祝余给她的短刀,时刻不敢松懈,就怕有人来拉暗格的门。
月色昏暗,佛庵里一片寂静,陆英缩在佛像底下,四下漆黑,她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一下一下去数自己的心跳,给自己打气。
她从小生活在后院,除了偶尔随父兄出行,很少有接触刀剑的机会,因着身子弱,家中也不让她多走动,怕她累着,而令仪,她像天生的剑客,机敏,灵巧,最重要的是有一颗冷静的心。
陆英心想,大概自己真的很容易成为太多人的累赘。
萧应淮是如此,令仪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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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萧应淮被追杀时救下他,与他朝夕相对,互定终身,谁知他伤好回京后便一直杳无音信,父兄为此震怒,斥他为负心薄幸之人。
她伤心欲绝,写下一封诀别书,寄往京中要与萧应淮一刀两断,却等来了册封太子妃的圣旨。
陆家门第低,父兄远在他乡,她独自上京入东宫,是令仪一直陪着她。此桩婚事并非她所愿,萧应淮也从未提及府中已有姬妾,他从未问过她是否愿意,便向陛下求来这旨意。
一个出身低微的太子妃,足以让他在朝中遭受非议,而她自己,也因此忍气吞声,在东宫苦苦熬着,这原本没什么,有令仪在,她们倚靠在一起,日子也能就这样过下去。
可他不该在她回家时逼走了令仪。
这些年在东宫搓磨,她早已心如死灰,令仪是她唯一想要保全之人,但萧应淮做不到,他总是有更多更重要的事,譬如朝局,譬如他的太子之位。
娶陆英,已是他此生做的最出格之事。
陆英在祝余走后的第一年便与萧应淮分房而住,此后一直闭门不见,萧应淮夜夜宿在书房,为了子嗣,偶尔会召幸其他姬妾,两人就这样相看两厌,陆英一直在等自己被休弃的一天。
但萧应淮没有,哪怕朝中再艰难,陆英也依旧是太子妃。
转机出现在陆英主动提出要替他假孕做饵时,萧应淮以为这是她在求和,因而并未拒绝。
而陆英在求死。
她在等一个能够光明正大死去的机会,不必再在宫里煎熬度日,被刺杀也好,自杀也罢。
可是令仪忽然回来了,陆英紧紧握着怀里的短刀,她的袖中原本也有一把刀,是想着这次没死成,用来自戕的。
令仪回来了,她得保护她。
暗格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混着声声沉重的喘息,陆英心下一惊,拔出短刀,握在手里,声音越来越近,暗格的木板上传来闷重的撞击声,有人靠在了木板上,陆英放轻呼吸。
那人□□,隔着门板,陆英闻到一股血腥味,像是受了伤。
她不敢松懈,出鞘的短刀就对着门板,那人动了动,似是察觉了什么,轻响一声,暗格的开关被扳动,陆英屏住呼吸,缩在暗格右侧,伺机而动。
心跳声越来越大,陆英咽了咽喉咙,咬牙,双手握住短刀。
“刺啦”一声,暗格木板被拉开,一张陌生的脸出现在陆英眼前,是个黑衣人,方才在小院受了伤怕死想逃跑。
那人看见陆英的模样,又往下扫了一眼她的肚子,顿时瞪大了眼睛,就要呼喊,陆英抓住时机,扑向黑衣人,短刀没入他心间,鲜血奔涌而出,陆英并未停手,用力往下一压,听见皮肉被刺穿的声音,黑衣人的眼睛剧烈的凸起,眼球似要爆裂,垂死之际,倏地抬起手抓住陆英手中紧握的短刀,挣扎了一下。
陆英怕极了,急剧地呼吸,咬住舌尖,抑制住自己想要呼救的声音,双手用尽了力气,将刀锋逼入,彻底杀死了他。
12. 天外飞鸟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耳边再也听不见黑衣人的喘息,陆英这才松了手,她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脸上的冷汗,又去摸插在黑衣人心口的短刀,用力拔出,而后在黑衣人的身上擦干净。
随后她做出了前所未有的冷静的决定,用力将黑衣人的尸体推进了暗格之中,趁着尸体还温热,她扯了佛像旁的经幡,将尸体四肢折叠起来,捆住塞在暗格左侧。
接着抓起短刀,自己又藏了回去,缩在暗格右侧,小院那边的刀剑声还未停歇,她不能在这时候跑出去添乱。
和尸体共处同一空间的滋味并不好受,陆英恐惧得浑身发抖,身上每个毛孔都在叫嚣着逃离,她不想待在这儿,想要明亮的灯火,想握一握令仪的温热的手。
方才杀人时的战栗,仿佛还有所觉,亲手把刀刃送进活人身躯的滋味,让她浑身发冷,她吸了吸鼻子,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流,害怕自己的抽噎声传出去,她只能用手牢牢握住自己的口鼻,双眼被憋的瞪圆通红,怀里揣着祝余给她的短刀。
泪珠一滴一滴砸在自己怀里,她咬紧牙关,在心里告诫自己。
陆英,记住今日的感受,永远都不要忘记。
与萧应淮有关的一切在脑海中盘旋,她以为早已麻木的心,却涌出汨汨的恨意,轻而易举就毁了她一辈子的人,还高坐在上,自己却连抽身回头都不能。
三年前令仪的话回荡在她耳边,她说,英姐姐,不要再过这样的日子。
萧应淮加注在自己身上的痛苦,何止这一桩,利用陆家遮掩行踪,连累兄长身受重伤,落下残疾,明明已有姬妾,却还与自己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约,回京后无端断联,最后自己不愿再纠缠,却又以权压人强娶之。
任凭她在宫中战战兢兢度日,受尽冷眼薄待,却还要与她说情分。陆英环抱住自己,尝到泪水咸涩的滋味,纵然有情,也早已在一次次失望中,消磨殆尽了。
令仪说的对,不要再过这样的日子,当她把刀按进刺客的心口,摸到鲜血温热的触感,她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该死的另有其人。
无边的寂静笼罩着陆英,斑驳的佛像静立,夜风吹动经幡,拂起地上的灰尘,掠过草木,鲜血溅落在地,祝余利落收剑。
黑衣人攻势猛烈,他们越退越后,直至逼近内室,祝余示意护卫们退开身,黑衣人扑上来,劈开了房门,她拦住要上前的护卫,领着众人往外退。
室内空无一人。
黑衣人扑了个空,意识到大事不妙,就要往外退,却反被团团围住。祝余持剑立在前头,形势陡然逆转,为首的脸色一变,掏出腰间竹哨,一声长鸣后,便有人往小院来,是他们的同伙。
祝余一惊,暗道不好,持剑回身,护卫们围上去,与内里的刺客战在一起,祝余出了院子,关上院门,独自与刺客援兵拼杀。
雾气越来越重,深山的夜里,冷湿的水汽弥漫,洇湿她的眼睫,与额前冷汗混在一起往下垂落,她握紧剑柄,恍若身在宵衣卫的斗场。
抬手刺中一名黑衣人,她倏地收回剑又前挥,调动全身力气,时而蹲伏时而腾移,剑气逼人,不似寻常剑法磊落,贯通纵横,颇为狠辣。
宵衣卫的斗场上,她一剑挑中天机的魁首,剑尖抵在他候间,垂下眼眸等对方认输。耳边却猝然响起宋青来的掌声,她收回剑,向他问礼。
那魁首却突然暴起,持刀从后袭来,祝余一时不察,将将要被刺中时,宋青来抬手将她揽至身后,随后旋身一脚,那人被踢飞,摔回斗场中央。
剑者,百兵之君。那日宋青来对她说,宵衣卫不需要剑客,太过有风度不是一件好事,祝余当时不以为然,后来在无数次拼杀中渐渐了悟,想要活下去,就是得不留余地。
她一个偏闪,避开刺客的袭击,右手持剑,肘击对方后背,而后剑光闪过,又杀一人,顺势借力腾空而起,劈开对方阵型,持剑下砍,进步前刺,逼得黑衣人不断后退。
远处传来脚步声,祝余闪身躲避刀锋,腾身侧踢,黑衣人被她踢中倒地,浓重的湿意扑在她脸上,自己呼出的水汽蔓延开来,久战竭力,她已是强弩之末。
宵衣卫听到哨声后就立马脱身赶来,接近小院时,只望见院内院外都有人缠斗在一起,宋青来走在前面,身后跟着天机众人。
到时只看到祝余被团团围住,刺客刀光相向,凶神恶煞的,她身在其中,起落果断,出招狠戾,对方占不到半点便宜,便一拥而上,她在黑衣人之中翻腾挥剑,好似苍龙搅海,素白袖袍翻飞,和着雾蒙蒙的夜色,像一只天外飞鸟。
“这是何人?”天机与十三月分属不同部系,互相并不认识,便有人问起。
宋青来并不着急上前,他看着祝余,过了一会儿才答道:“这是宵衣卫最好的剑客。”言罢示意众人上前救人。
祝余正劈开一名刺客的步法,身后忽然有人逼近,她猛地回过头,那人架着双刀,替她扛下了背后的偷袭。
她有些意外,而后回过头,看见了宋青来,后者手中并无兵刃,抬手掐住一名黑衣人,随意往后一丢,见她看过来,微微颔首示意,而后飞身进了院内。
意识到这是宵衣卫,祝余松了一口气。有他们在院外,她便打算去院子里解救还在缠斗的护卫们,正要转身时,忽然察觉不远处有人影,她瞳孔一缩,伸出手将双刀客往后一拽,而后用力右扯,一支冷箭几乎是贴着她鼻尖擦过。她皱起眉头,右手在人身上借力一撑,腾空而起,足尖在人群中轻点,几个起落便已至放箭人身旁,抵住他的脖颈,正欲问话,身后又有暗箭袭来。
清脆一声,那箭被陡然击落在地,萧持钧架着箭弩,立在不远处,心有余悸。
此人在另一边与萧持钧等人缠斗,受伤败走到此处,便想放冷箭偷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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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余往射箭人嘴里塞了条巾帕团,反绑住双手,提着他往萧持钧那里走。
近前来,萧持钧紧紧打量着她,似是在确认她是否受伤,目光掠过她肩头的伤痕,祝余低侧过头,看了看早已被衣裳布料粘住的伤口,安抚道:“伤口不深,无碍的。”
说完又看了看萧持钧,对方衣袍脏乱,双手沾血,手臂上还在淌血,她拧眉上前,伸手抓住他的胳膊,细细看了看,萧持钧便说:“皮外伤,不要紧。”
与她方才一模一样的语气,祝余一时语塞,抬头看他一眼,抿了抿嘴,接过他手中的弓弩,果不其然看到了他右手细微的颤抖,叹了口气,她将方才留的活口拎过来,示意萧持钧看着,自己又提着剑飞身回了小院。
她记挂着萧持钧的手,出剑便更加凌厉,那双刀客见她回来,还未来得及道谢,便见她跟个杀神一般,顿时不敢再插话,老老实实替她挡住背后的刺客。
等收拾完了此间刺客,祝余便朝小佛堂跑去,扳动暗格木板时,她首先瞧见了被捆住的刺客,而后才察觉陆英也缩在一处,她伸手将陆英牵出,正要带着她往外走,陆英却持刀捅向自己的小腹,祝余没有预料到她会这么做,一时没拦住,急道:“英姐姐!”
陆英捂住自己的左腹,紧紧抓住祝余的手,要她低下身,贴着她的耳朵细语几句,而后便昏了过去。祝余收了剑,将陆英打横抱起,一边往外走,一边疾呼:“快搭把手,殿下受伤了!”
等陆英被安置在轿辇上,祝余目送她被护送下山,手紧紧攥住腰间佩剑,萧持钧在她旁边,突然递给她一把短刀,是方才陆英自伤的刀,她回过神,正要接过,余光便看见宋青来往这边看过来,想到他与执剑人的关系,祝余冲萧持钧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躲开,而后拿起短刀便朝他袭去。
萧持钧下意识躲过,面有不解,但还是按她方才的意思配合着,两人很快便纠缠在一起,祝余收着力道,担心误伤了他,萧持钧随着她的招式闪避,很快两人便消失在宋青来视野中。
最后一招,祝余持刀往前,萧持钧却不闪不避,她横过刀锋,收住力道,但有些来不及,脚下一个不稳,便朝萧持钧扑过去。
萧持钧抬手接住,被她抵在树干上,横握的短刀停在他的喉前寸许。他望着祝余的双眼,想起那日那枚伪造的十三月令牌,手掌贴着她的手肘,微微紧握,而后又松开,抬起手去握喉间的刀刃,刚凑近,祝余就下意识往外退,他另一只手拢住她腰间,止住她的后腰。
祝余眉头微蹙,将短刀拿开,却反被萧持钧握住手腕,短刀一寸一寸贴近,直至紧贴萧持钧的咽喉,她挣扎,萧持钧用的却是右手。
她顾及他的手伤,不敢用力,只能焦急地望着萧持钧:“你做什么!”
萧持钧眸色幽深,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略显焦急的面庞,笃定地说:“他们要你杀了我,是不是?”
13. 春山化雪
寂静的后半夜过去,苍梧山远眺,晨光熹微,夜里的湿雾落在深山葳蕤的草木中,化作清晨的露珠,晨曦四散,别庄的烂摊子被姗姗来迟的宵衣卫收拾干净,祝余伏在萧持钧身前,攥着短刀的手被他覆住,近在咫尺的距离,四目相对,呼吸交错,萧持钧专注地低着头,凑近了看,眼尾有些微微上挑,却不显得狭长,稍宽的眼距消解了魅惑阴柔之感,祝余被他注视着,想起北境的飞鹰,那极具侵略性的锐利。
她微微抬起头,接住萧持钧的目光,苍梧山的第一缕晨光落在祝余的眼睫上,她无意识地颤动着,眼底泓波轻轻晃,圆圆的眼头收住蜿蜒向上的眼尾,仰面抬起时,整个人便显得无辜极了,萧持钧不自觉就想低头靠近,察觉到他的意图,祝余的眼珠忽然动了动,刹那间,似一汪正在经历化雪的溪水。
萧持钧心头一软,喉头下意识动了动,松开祝余的手,抬手遮住了她的双眼。
雪化的时候,捂住眼睛,融雪之声入耳,北境冰封一冬的溪水,会在春三月过后,化作淙淙的溪流,环绕一山烂漫的春花绿草,溪水澄澈,临水自照,叫人能轻易望见自己的内心。
祝余轻轻抬起手,握住萧持钧的手腕,忽闪的眼睫碰到他的掌心,又更加急促地颤动几下,短刀落地,她将他的手拿下,露出很郑重的表情。
“宵衣卫会杀你。”她顿了顿,又凑近了些,几乎是抵着萧持钧的颈侧说:“我不会伤害你。”
我会救你。
从再次见到萧持钧开始,那种冥冥之中被命运牵动指引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在笼罩着祝余,她想起陆英方才交代她的话,苍梧山一场鏖战,将陆英重塑,也让祝余牢牢握住了命运之剑,更加相信,她来此处,便是来改变这一切。
她绝不会让前世的死局再次发生,人,她要救,萧持钧,她也要。
温热的呼吸扑在萧持钧的脖颈处,他听见祝余短暂清澈的嗓音,落在她后腰的手紧了紧,似是在忍耐什么,他低着头,方才的打斗让祝余的额发散下来,此刻发丝正凌乱地落在萧持钧胸前,他手掌微微用力,收住力道将祝余拢进怀里。
杀戮之后的清晨是静谧而祥和的,祝余安静地靠在萧持钧肩窝处,结束了漫长的杀伐,她闭上眼睛,鼻尖是萧持钧身上浅浅的药香,片刻后,她感受到萧持钧胸腔微微的颤动。
“无论宵衣卫要如何对我,这都不要紧,小鱼,你要保护好自己。”话音落下,祝余听见了萧持钧轻轻的叹息,索性伸出手环在他腰间,将头埋了埋,声音被闷在他怀里。
“我知道,你别担心,我很厉害的。”
萧持钧弯了弯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背,想起方才她素衣仗剑,自人群中飞出,迅疾轻巧地落在他眼前,漠然制住偷袭的刺客,空寂的月光下,只露出半张脸的轮廓,侧对着他,瘦削的下颌似一把弯刀,他“嗯”了一声:“是很厉害。”
天色渐明,小道入口处,宋青来肃然立在不远处,盯着相拥的两人,萧持钧的手落在祝余的后颈处,修长的五指拢住她的后脑,一边轻轻摩挲,一边缓缓抬起头,看向宋青来,眼中的脉脉温情消散,冷着脸掀起眼帘,隔着不远的距离,一双眼变得凶恶起来,将月自宋青来身后露出身影,手中拿着把短刀,架在宋青来脖颈处。
萧持钧两指轻动,将月颔首领命,提着被点了哑穴的宋青来下山,萧持钧收回手,低下头,颌骨轻靠在祝余发顶。
-
太子妃在苍梧山遇刺的消息不胫而走,内殿外的太医愁成一团,而里面的萧应淮堪称勃然大怒。
陆英靠在榻上,腹部的伤口已经被惯用的医女处理过,她神色怏怏,苍白着脸,萧应淮守在榻边,执着她的手,皱着眉头。
方才护卫们被他一通发作,此刻已各自下去领罚。上药时,陆英靠在他怀里,疼得缩成一团,额前冷汗汨汨地往下流,萧应淮手足无措地抱着她,轻哄着,他越温柔,陆英的眼泪就掉得越凶,他只当是她疼的厉害,心疼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已许久没有这样抱过她,才发觉她竟瘦的这样厉害,拢在怀里只有轻轻的一把骨头。
陆英攥着萧应淮的衣袍,咬着牙忍受,伤处的疼意不及她心里万分之一,萧应淮每说一个字,她就疼得越厉害。
去找兄长,就说陆英有悔,向他取一桩陈年旧物。
这是她交代令仪的话,兄长若是知道她如今的狼狈模样,只怕又要斥她荒唐。陆英松开手,缓了缓难捱的疼意,胸腔大开大合地起伏,用力地呼吸着,眼泪顺着额侧流进耳边的发中,是她误了陆家。
由她造成的,便由她来亲手斩断。
伤处传来尖锐的痛感,她不再压抑自己,痛哭出声,萧应淮被她的模样吓得惊骇,抱着她竟流下泪来,一边不停地抚摸她的面庞,一边握住她冰冷的手。
在遇见萧应淮之前,她随父兄上京,在东市一家酒楼用饭时,遇上了不知哪里来的刺客,危机时刻,她让侍卫救了一名女子,后来那女子的丈夫赶来,赠她一枚玉佩,谢她的救命之恩,说日后若有难事,可持此玉去任一衙门,必能替她妥善解决。
后来东宫大婚,她得见天颜,才发现那女子竟是当朝贵妃,她的丈夫竟是陛下。
无人能想到,陛下赠她保命的玉佩,让她此生无忧,也赐给她一桩并非本意的婚事,让她受尽搓磨,兜兜转转,到底还是要将这玉佩还给陛下,她与萧应淮之间也该有个了结。
只希望这一日,能快些到来。
-
祝余与萧持钧并未立刻下山,而是在佛庵里各自处理了伤处,又休整了一日,这才启程回京,她必须得先确认陆英的安危,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才能放心去永州陆家。
从前陆英总是顾虑着大局,事事忍让,为了太子殿下,受尽了冷眼和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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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她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改变心意,捅进腹间的那一刀,虽不至死,却也是疼的,陆家虽不是什么高门世家,但也从未让女儿受过如此对待。
抱着陆英的时候,她的袖中还掉出另一把刀,祝余看见的时候,心下生出很不好的预感,再想起那日她面带嘲讽,和自己谈及皇室密辛时的表情,她和陆英在东宫的日子向来不好过,可从前她从来没有过这样尖锐的神态。
因为她对萧应淮有情,所以可以忍下这所有不公的对待,哪怕他欺她骗她。
是什么改变了她呢?
祝余根本不敢想,她是遭受了多大的打击才会心灰意冷至此。
她很害怕陆英会做傻事,她是个不够勇敢,却足够善良的人,哪怕发生了这样的事,也只会责怪自己,前世她下葬后,祝余去追查过她生前的事,所有人都说,太子妃是个极好的人,和善端庄,堪为天下女子典范,与太子琴瑟和鸣,夫妇情深。
可她若真的过得像外人说的那样,又为什么会生了一场病就撒手人寰。
那时她去东宫,要带走陆英旧物,萧应淮不准她入内,她趁夜摸进去,在陆英的卧房外撞见了个小宫女,对方见到她却并不意外的样子,领着她进了陆英生前的卧房,打开一只小小的妆匣。
里面是陆英在世上唯一的绝笔信,是留给她的。
哪怕是那样的时刻,她也依然如多年前一般温柔,叫她不必执着,远离帝京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薄薄的两张纸,一字未提她那传言中情深意重的太子殿下。
收了信,她就要走,就在这时,萧应淮带着人推门而入,赤着双目,一言不发就要来夺她手中的信纸,她没忍住,抬手便狠狠打了他两巴掌,而后拔剑架在他脖颈处。
那时她已自宵衣卫叛逃,见她胆大至此,昔日的宵衣卫同僚围上来就要将她就地诛杀,那小宫女却似乎早有预料,当下便跪在萧应淮跟前,磕下头疾声道:“令仪姑娘是太子妃在这世上最后的牵挂,殿下如今是要当着太子妃的遗物杀了她吗?”
她说的很大声,双颊涨红,细细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愤慨,陆英生前过得如何,一目了然。
祝余的手抖着,憋在心中一口气险些上不来,萧应淮也没好到哪去,方才那两巴掌祝余用尽了力气,此刻他那金尊玉贵的脸上浮现出深红的掌印,而比皮肉之痛更让他疼的是小宫女的话。
她说陆英最后的牵挂是她,那他呢?
萧应淮不可置信地望向祝余,踉跄着后退两步,他又去看如今空无一人的床榻,想起她最后的那段时日,常常静静地,用很温柔的目光看着自己,可如今却有人说,她在世上最后的牵挂只有那个婢子。
不可能。
他转过身,指着宋青来,命令道:“把她给我带下去,关在地牢里。”
祝余每每回想起来,都恨自己那时为何没能杀了他。
14. 柿柿如意
进城之后,祝余在街尾与萧持钧分开,她进宫,萧持钧有事要回侯府一趟。
去时女史来报,说太子殿下尚在殿内,请她稍作等待。祝余立在殿外,负手远眺,察觉到若有似无的视线,不多时,便有人自身后而来。
她并未理会,下一刻,一张脸出现在她眼前,是那夜的双刀客,今日衣着不同,她多看了两眼才认出来,见她有所反应,白风顿时笑了一声,稍退开两步,腰间佩着的双刀随着他的动作轻响。
“竟然是你?”他惊喜道,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嘴巴张圆“哦”了一声:“宵衣卫最好的剑客。”
“你也是宵衣卫?哪个部系的?”
最好的剑客?祝余微微皱起眉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白风收回指着祝余的手,挠了挠头:“青来哥说的,他说你是宵衣卫最好的剑客。”祝余闻言一愣,真稀奇,那句“宵衣卫不需要剑客”还尚在耳边。
她想起那夜隔着凌乱的人群,宋青来轻轻颔首的姿态,还有上山途中那注视良久的目光,笑了笑:“是吗?”祝余勾了勾唇角,不以为意地后退一步,隔开自己与双刀客的距离,右手搭在腰间的佩剑上,白风见她态度疏离,倒也不自讨没趣追问,只傻愣愣地拍了拍胸脯:“我是白风,天机排行第七。”
话音刚落殿内传来些声响,白风朝里望了望,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而后冲祝余挑了挑眉:“后会有期咯。”言罢一溜烟就离开了,行走之间似有腿伤,微微有些踉跄。
祝余收回目光,低着头静候太子驾临,等目光中出现萧应淮的袍角,她恭敬俯下身行礼。
久久未听见萧应淮应答,祝余维持着行礼的姿势,纹丝不动。萧应淮在打量她,目光冷硬如有实质,压在她的脊背上。
见太子不言语,一旁的女史宫人们也默默低了低身子,无人敢轻举妄动,陆英身边的女史捏紧了手心,唯恐太子就地发落祝余,太子妃还在养伤,受不得惊。
半晌,祝余只瞧见那低垂的袍角近了近,明黄的丝线被太阳一照,亮得碍眼,想到前世陆英的结局,她心中涌起一阵恶心之感,就要抬起头来看萧应淮到底要做什么,尚未等她动作起来,萧应淮便淡淡开口:“十三。”他停顿了下,突然嗤笑一声:“宵衣卫护卫太子妃不力,各领十鞭以示惩罚,你先前不在,今日记得去补上。”
料到他会为难自己,祝余并未多争辩,应声道:“是。”
萧应淮似是没料到她会如此配合,又多看了她两眼。
三年前他麾下一署官求娶她,陆英不在京中,他想着她本是个出身乡野的丫头,与这署官为正妻,已是上等姻缘,哪家的婢子能得这样的好婚事,便想着等陆英回来同她商量看看。
谁知没过几日,便有人告倒他跟前来,说是亲眼看见太子妃身边的令仪和人私相授受,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还叫了些其他宫人作旁证。
当堂对证时,她咬死不认,那署官支支吾吾,只语焉不详地说自己确实心仪已久,想求太子恩典,迎娶令仪姑娘。
萧应淮一时为难,她是陆英的身边人,那署官心思敏捷,颇有才干,也一直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思附良久,他并未定下,暗示署官稍后再议,谁知那人竟突然改口,拿出令仪的一方巾帕,跪下便说他二人早已互许终身,求太子成全。
萧应淮听闻此言,心中松了一口气,便道既是早已心意相通,他便顺水推舟许了这桩婚事,谁知她却当即指控署官偷取她贴身之物,一概不认终身之约,一人求赐婚,一人宁死不嫁,闹得场面很是难看。
萧应淮大怒,顾忌着陆英,不敢直接了断她的婚事,便以殿前顶撞为由,将她暂时收押,听候发落。
彼时陆英因为赐婚对他尚有怨言,与他并不亲厚,他日日苦闷,两人日日相对,常常也是话不投机,她并不想与他多说什么,萧应淮心中有气,不敢对着陆英撒气,却借此机会在牢里折磨她最亲近的婢女。
旁人见他态度如此,便也常常用些小手段,就这样,祝余险些死在地牢里。受了伤,饿着肚子,在暗无天日的地底煎熬着,那时京中已入秋,天气渐冷,她每日冻的神智不清,有天夜里听见看守的说什么执剑人要来。
她强撑着精神,等到夜半,趁那人路过时,拽住了他的披风一角,用她剩下的最后一口气低声哀求。隔着冰冷的牢门栅栏,她一手握在黑漆漆的栏柱上,一手死死攥住执剑人的袍角,用力抬起头,露出深陷的眼窝,尖锐的颌角,扯着一把喑哑的嗓子和执剑人说:救救我。
执剑人一顿,低垂下头看了她一眼,而后轻轻扯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并未理会她的请求。
祝余不甘心,双手握住栏杆,撑起些身子,却没了力气,狠狠摔在地板上,缓了缓呼吸,她深吸一口气,手指扒在地上,又试了试,想要爬起来,极度的眩晕和身体里传来强烈的灼烧感,让她顿觉天旋地转,再次摔倒在地后,仰躺在地牢的地板上,她眼前倏地一片漆黑。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牢门打开的声响,她微微偏过头,眼前只有模糊的影子,一件披风盖住她的身体,有人拢住她的肩膀,将她横抱起。
因为重伤,离开地牢之后她的双眼一直看不清任何东西,日日被白布缚住,期间身边一直有人悉心照料,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直到执剑人带她回到宵衣卫的地牢里,见到宋青来,她才知道那日他跟在执剑人身后,不知怎的折返回来救了她。
前世她叛出宵衣卫时,听闻天机有人执意从宵衣卫脱身,被打得半死,后来在永州遇到宋青来,那时他坐着轮椅,神情安详,身边有一青衣女子,两人举止亲密,很是恩爱。
当时谁也没提宵衣卫,只当是老友寒暄,他的夫人邀她一同入座,给她介绍当地的菜肴,他端坐在一旁,眸色温柔,注视着夫人灵动的眉眼和喋喋不休的可爱模样。
-
没有等到意料之中的反抗,萧应淮拂袖而去,祝余这才抬起身,跟着女史进了内殿。去时陆英还睡着,她便没让人叫醒她。
细细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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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她的伤处,又问了这两日的情形,女史说太子妃这两日都一直在按时用药歇息,还特地央求太子去请了自己相熟的女医长住宫中,以备不时之需,很是惜命的样子。
祝余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交代了几句,才从内殿出来。到了殿门口,脚步不停就往宫外去,想起方才萧应淮说的领罚,祝余毫不在意地离开。
傻子才去呢。
就要启程去永州,她回了小院收拾行装,而后便去侯府寻萧持钧。
街道上人群熙攘,祝余背着包袱,停下来看了看街边的小摊贩,秋意正浓,京中有人制了柿饼,自然晾晒出的白霜,软糯香甜,祝余从前见过有农户将成熟的柿子悬挂起来自然风干,称之为“吊柿饼”。一串串的橙红色,从屋檐垂落下来,靠近些,空气里都会满溢出果肉的香气,有些人家制得多了,远远看过去就像是串串橘黄珠帘。
萧持钧不嗜甜,但每逢秋日,都会尝一尝黄老汉带回来的“吊柿饼”,祝余记得侯府也有棵柿子树,秋日时叶落大半,熟到发红的小柿子高挂枝头,黄昏时分最好看,红霞满天,点点柿果铺陈其上,蔓延的树枝曲折迂回,串联起一个个“小灯笼”。黄老汉那会儿不爱去侯府,但每年这时都会背个背篓上门,不仅自己摘柿子,还要使唤萧持钧的两个护卫将月和带星,一会儿给他递茶水,一会儿帮他抱背篓。
祝余捡了一小兜柿饼,拎在手里,晃悠晃悠着往侯府去。
今日天气晴朗,有徐徐微风,将月和带星守在侯府深处的囚室门口,萧持钧已经进去一个多时辰,想到二公子方才铁青的脸色,将月忍不住往囚室内望了望。
里面关押的是前几日他和带星在苍梧山制住的宵衣卫,根据府中得到的消息,此人名叫宋青来,是宵衣卫麾下的一个小头目。
萧持钧并未对他用刑,那日被他撞见自己和祝余在一起,擒获此人,只是担心他回去说些什么连累祝余,原就想这般拘着他,不让他与宵衣卫再接触,谁料竟从这人嘴里听到些有关祝余的往事。
此人说是他救了祝余。
萧持钧顺着话头继续问下去,一点一点拼凑出祝余在宵衣卫的日子,大做过哪些任务,受过什么责罚,小到宵衣卫的厨子手艺如何,每月俸钱几何,宋青来有意避开宵衣卫机密,尽捡些琐碎的说,萧持钧并不在意,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静静地听他说着宵衣卫的家常事。
祝余寻来时,门外只剩下带星一人,他性子内敛,见祝余前来,也不知该如何阻拦,只说二公子有令,任何人都不得入内。祝余还没来得及询问,将月便远远跑来,招呼她去正厅,说是萧持钧随后就到。
她心里觉着奇怪,但也没多说什么,拎着柿饼和包袱就要跟将月走,这时囚室里突然有人出来,正是萧持钧。
见她背着包袱,一副即将远行的模样,萧持钧快步走来,下了台阶便停在她跟前,没等他问出口,祝余便微微睁大了眼睛,宋青来跟在萧持钧身后,一副被审问后的模样,她愣了愣。
“师兄?”
15. 涟漪轻点
萧持钧在囚室里盘问完,也不说要拿他如何,宋青来也不是个泥捏的,正欲与他大打出手,便见萧持钧似是察觉到什么,起身便往外走,于是便跟在身后一同出来。
谁知会在这见到祝余。
此情此景不亚于那日他在苍梧山撞见萧持钧环抱着祝余,明明上一刻还刀剑相向的两个人,转了个弯便抱在一起,宋青来不解,但没来及问便被点了哑穴带下山。
后来在马车上又被萧持钧那笑嘻嘻的护卫一掌拍晕,醒来时已在侯府的囚室之中。
他见到囚室外的祝余,疑心自己是不是还晕着,怎么越来越看不懂。
来回看着萧持钧和祝余,他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上前几步越过萧持钧,挡在祝余身前:“你要做什么?”
萧持钧一怔,旋即目光落在祝余被握住的手腕上,停顿了下,顺着他的话迟疑道:“我要做什么?”
宋青来见他这副无辜模样,心中更是笃定了自己的猜想,警惕地看着他。祝余张了张嘴,试图解释,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拉拉宋青来的衣袖,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囚室旁侧的亭子里,祝余打量着宋青来凌乱的鬓发,说:“师兄为何在此?”
她一说这个宋青来更来气:“还不是拜那萧二所赐!等我日后见着他,我一定狠狠教训他。”将那日苍梧山的经历细细与她控诉,言辞激烈,说完了又忽然迟疑下来,目光飘忽地看了祝余几眼:“你……”
见他方才还义愤填膺,这会儿又犹豫起来,祝余挑了挑眉,等着他的下文。
“你与萧二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祝余眼皮一跳,想起那夜为了掩饰,自己与萧持钧在宋青来眼前过了几招,她微微拧眉,有些莫名其妙地问:“师兄为何会觉得我与萧二公子有过节?”
宋青来张嘴就想说谁家男女一会儿大打出手,一会儿又搂在怀里,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只淡淡地答:“那,那日在苍梧山我瞧着你二人似乎在斗气……”说完还特地不赞同地看了祝余一眼:“我还瞧见你拿刀捅他。”
打完之后他还把你抱在怀里,宋青来在心里默默的补了一句。
祝余有些语塞,看着他一副愣头青的模样,原是担心宋青来与执剑人关系亲厚,怕他知道自己接到了暗杀萧持钧的指派,谁知他日日与执剑人混在一处,竟然连这个也不知道。
只好哂笑道:“先前……是有些误会,但好在如今已解释清楚。”
宋青来闻言又嗔怪地看她一眼,凑近前来压低声音,说:“你可收敛点吧,宵衣卫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
祝余愣住,稍微拉开两人的距离,问道:“什么?”
宋青来见她这副迷糊的样子,顿时有些恨铁不成钢:“那日苍梧山上,我好似见着萧二抱着什么人。”说完一副不愿再说的样子,回过身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萧持钧,心中又有些不忿:“我可跟你说,这萧二方才可还套我话呢!”
“所以师兄你是那夜在苍梧山被萧二公子抓住的?”祝余这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只不过被人撞见自己和萧持钧在一处,到底还是有些不自在,她移开目光,不去看宋青来,淡淡道:“我与二公子,是有些私事。”
什么私事需要搂在一起才能说,宋青来暗自腹诽,又说起方才囚室内萧持钧想从他嘴里套出宵衣卫机密的事,“还好我机智,只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他这人城府深得很,你还是再掂量些罢!”
“哦?”祝余好奇,“他套你什么话了?”
宋青来就将萧持钧问的那些事一一道来,说着说着他自己也觉着不对。
怎么都是些起居行事的日常琐碎。
他看了看祝余,又想起萧持钧问话时的表情,这才迟迟地反应过来,这小子,跟他这打听小十三的事呢!
祝余忍不住笑出声,拍了拍宋青来的肩膀:“师兄,你就别担心我了,我会小心的。”
又想起前世宋青来身边那位青衣女子,她试探着开口:“我今日便要启程去永州,师兄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我给你捎带些回京。”
永州。
宋青来心下一动,他别开眼,看向亭子外波澜不惊的湖水,日头熏熏,湖边的花木有些打蔫,一只鸟自树梢飞落,轻点湖水,留下圈圈荡开的波纹,而后扑棱着翅膀高飞而去。
“你,何时回京?”宋青来抿着唇,侧面看去,一张脸紧绷出冷硬的线条,不似方才的呆愣模样。
祝余算了算时间:“约莫是三月之后。”
他闻言似是有些意动,眼眸亮了亮,但又想起来什么,面色落寞下来。
“罢了,没什么需要捎带的,你万事小心,保护好自己。”
转身便要离开,却在回身看见远处的萧持钧后,有些感同身受,“自断情爱是宵衣卫铁律,小十三,”他侧过身,望着祝余:“你别犯糊涂。”
像是在劝说祝余,又像在告诫自己。
祝余动了动唇,前世遇到宋青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自断双腿也要与之厮守的人,想必是极为重要的,她有些不忍,还是问了问:“师兄,若是在永州有故人,我可代捎书信一封。”
宋青来没有再说话,静静地站在亭子口,背对着祝余,沉默了片刻,他冷漠回绝:“不必了小十三,我在永州没有什么故人。”
言罢便径直离去,原本挺直的脊背在走动间松动下来,竟有些颓唐之意。萧持钧等在不远处,宋青来路过时,停下来沉沉地看了他一眼,他接住宋青来的目光,两人僵持片刻,宋青来启唇轻声道:“你要对得起她。”说完便不再停留,快步离去。
祝余叹了口气,拎着包袱又折返回来,萧持钧还在原地思索着宋青来的话,将月和带星见祝余靠近,便自觉退下去,留两人单独说话。
近前来,祝余晃了晃自己手中的包袱,“我要去永州,一个时辰之后就出发。”
萧持钧垂下眼来看她,祝余微仰着头,眼睛睁圆了,很专注地盯着他看,他应了一声,“何时回来?”
“三月之后。”意识到这趟去的可能有些久,她解释道:“是英姐姐的事,恐有些麻烦,须得费些时日。”
三月之后就是年关了,萧持钧说:“我陪你同去。”
“不行。”祝余摇了摇头,很不赞同的模样:“侯爷不久后就要回京述职,你不能在这时候离京。”
萧持钧抿唇不语,祝余一看就知道他没听进去,皱了皱眉:“此行不会有打打杀杀的事,我只是替英姐姐回家取个物件,你不要担心。”
说完执起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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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手,握了握:“天冷下来,你记得去黄叔那里取些汤药热敷,袖炉也记得随身带着。”她弯了弯眉眼,安抚道:“我会在除夕之前回来的,记得在小院等我。”
萧持钧覆手上来,低垂着头去看两人交叠的双手,很不安的样子,“带上将月和带星,你一人南下我不放心。”
“这怎么行,将月和带星是你的护卫。”祝余抓了抓他的手心:“他们走了你怎么办?”京中局势不稳,陛下与安平侯的关系每况愈下,多少人盯着萧持钧这条命,他有旧伤,不能没有人随身护卫着。
萧持钧拧眉,眉宇间似有焦躁之意,祝余身上理不清的谜团,无法陪同她南下让他越发不安,双唇抿成一条直线,“要么我同你去,要么带上将月和带星。”
猜到他会这么说,祝余叹了口气,近前一步,将手抽出,背过去负手在身后,凑近去看萧持钧,“你怎么这么霸道。”怨怪似的看着萧持钧,下一刻便被萧持钧托住脸,宽大的手掌紧贴在她脸侧,拢住颊肉,他低声哄道:“你听话,我在京中等你回来。”
祝余被他托住,颊肉微微鼓起,她眨了眨眼,从嘴里挤出两个字:“好吧。”萧持钧见状,松开手,正准备唤将月和带星过来,就听见祝余说:“将月随我南下,带星留在京中。”他又皱眉,祝余佯装不高兴地打断他:“就这么定了,你不许再说话。”
说完自己冲将月和带星招了招手,两个护卫愣了愣,又去看萧持钧,但背对着也看不见神色,只好听话地上前来,刚靠近便瞧见自家主子不悦的脸,接着便听见祝余说随她南下。
将月眼睛亮了亮,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能借机南下游历,自然高兴,只是……
他小心地打量了几眼萧持钧的神色,后者抿唇不语,一副全听祝余安排的样子,只是脸色沉得厉害。
瞬间便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规矩地站在祝余的身后。
祝余又叮嘱了几句带星,让他记得给萧持钧的手敷药,便要离开,萧持钧抑制住心里的焦躁,送她出府,将月先行一步去收拾些行装,远远地看见侯府侧门,萧持钧停下来,拿出一枚玉牌,“到了永州记得修书回京,若是遇到麻烦,拿着这个去找永州军的顾明意,可向他借些人手。”
她将玉牌收进怀里,“知道了,你在京中也小心,若是侯爷回来,你别与他置气,等我回来让黄叔制些暖身的锅子,咱们一起过除夕。”
萧持钧一一应下,祝余这才想起来手里的柿饼,递过去:“方才来的时候,见有人在卖这个,想起来你爱吃,就买了些。”萧持钧接过,拎在手里,陪着她继续往前走。
到了侧门外,将月已等在一旁,祝余紧了紧包袱,翻身上马,勒紧缰绳。
萧持钧立在门前,仰面去看她,祝余垂下头冲他笑了笑,束起的发连带着落下来,萧持钧望着她,轻声道,“去吧,等你回来。”
马蹄向前,祝余轻勒缰绳,即将拐过第一个弯道时,她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萧持钧依然静立门前,目光落在她身上,日头从他身后照过来影子斜拉在地上,逶迤落在几级台阶上,拐过弯道,祝余策马疾行,将月跟在身后,马蹄过去激起阵阵扬尘。
叶落无声,此时已是深秋,再过段时间,京中就要落雪。
16. 将月带星
自京中南下,祝余二人行至沧州城稍歇,找了家客栈住店,祝余到此便写了封信送往京中,递给陆英,向她报平安,也劝她静心将养,将月往侯府递消息,随之送去的还有祝余在沧州城得的一只药方子,对萧持钧的旧伤有益。
将月和带星是萧持钧自北境回京时救下的,他离开北境时孑然一身,没有带亲近的护卫侍从,同行的都是北境和京中护送他的钦卫,途经一座小城歇脚时,他在城中逛了逛,误入了一座私人斗场,当时两人被打的奄奄一息,被人抬出来,就这样丢在路边。
着人将他们带回驿站,用了些药,此后便跟着他一同回京,在侯府做些零碎的闲事,萧持钧回京后便日渐消沉,领了陛下赐下的差事,除了上朝务公,其他时间都闷在府里,顺手救下的两个逃奴,早被他淡忘在一旁。
那时方回京,侯府漏得跟筛子似的,萧持钧无意党争,奈何陛下对安平侯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有些胆大的便使了些手段来试探,派了些亡命徒,深夜来侯府刺杀。
是将月和带星最先发觉,两人守在萧持钧寝房外,将刺客打得落花流水,身手比侯府护卫要好得多,府中教习武艺的先生得知后便将两人带走,悉心培养了一年。再次回到侯府之后,便是他二人一直跟在萧持钧身侧。
名字是萧持钧的武师傅取的——那位从战场上因伤退伍的崔姓老将,自陛下下旨,他便一直等着萧持钧上京,不同于其他人等着看笑话般的戏谑姿态,崔师傅自萧持钧进侯府的第一日,便为他呈上了一套详实的复健计划,他知萧持钧内心的愤懑,教导他平心静气,日日勤练武艺,还托自己熟识的铸剑师打了承影剑,赠予萧持钧。
将月和带星的名字,是萧持钧收到崔师傅赠剑那日,一同定下的。崔师傅人没来,但捎了张字条,武将出身却摆弄起了文采,用了一句诗。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1
崔师傅说,将月和带星是极好的护卫,希望二公子能在京中翻涌的浪潮中闯出一番天地来。
自那以后,萧持钧便潜心钻营,收敛锋芒,扮演一个乖顺听话,善解人意的侯府公子。
祝余从前经常见到将月和带星,也算交情不错,偶尔在戏班子遇到,她会拿些黄老汉新做的点心给他们。
眼看就要入夜,祝余回了客栈,正要走进客房时,便听见将月的声音:“祝姑娘。”
她回过头,将月提了一壶酒,站在不远处的楼梯口。
祝余朝他走过去,“要喝酒?”
将月提起手中的酒罐,献宝似的:“当地的好酒,怎么样?要不要赏脸跟我喝一杯?”
左右今夜无事,祝余点点头,将月应了一声,侧过身弯腰抬手作邀请状:“您请。”
两人去了楼下的散座,此时楼下还有些住店的客人,将月倒了两杯酒,递给祝余一杯,祝余提杯就要喝,却听见他“诶”了一声,她抬起头,将月执着杯盏,越过木桌伸手过来,与她轻轻一碰杯:“久违了,祝姑娘。”
三年前,在戏班子的小院,她与将月也曾喝过一顿酒,他年纪小,不胜酒力,当下便醉的稀里糊涂,祝余被他的醉意一熏,也多喝了些,醉成一团的两人便开始说起萧持钧。
将月说他冷漠不近人情,祝余趴在石桌上,喃喃道:萧持钧怎么这么好。
将月抱怨侯府的武先生严苛,祝余晕晕的抬头望天,说萧持钧也严苛,练剑的时候一点都不让着自己。
说着说着,祝余便又些眼泪汪汪,抓着将月的右手,说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连家都回不了,将月好似听懂了一般点点头,表示赞同,随后便大骂安平侯,说天下哪有这样的父亲。
两个醉鬼靠在一起,带星在屋檐下不敢说话,萧持钧站在他身前,看些院子里发酒疯的两人,听见祝余说,喜欢萧持钧。
那夜月色极好,院中梨花满树,祝余一身简单的粗布衣裙,坐在梨树下的石桌旁,睁着一双醉眼,抬头望天,不见一抹云彩,弦月高挂,星子点点,将月倒在一旁,时不时哼哼一声,她倏地站起,去摸梨树低矮的枝桠,酒意让她有些站不住,摇摇晃晃的,一朵梨花在她眼中时大时小,她不解地伸直手,踮脚要去摸花瓣,很好奇的样子。
有些高了,她不高兴地皱皱眉,提起裙摆就要往树上爬,背后忽然伸出一只手,越过她的手,折下那枝梨花,她回过身,额头磕在萧持钧的胸膛上,一时有些愣怔,呆呆地抬起头去看他,眼尾被酒意熏得发红,两颊微粉,眼中稀里糊涂的,只觉着这人长得好像萧持钧。
萧持钧一手执着花枝,一面低下头去看她,醉鬼失了神智,愣愣地攀住他的肩膀,抬手去触他的面庞,萧持钧环住她后腰,替她稳住身形,任她的手心贴在自己脸上摸索,却见她忽然蹙眉,旋即手掌微微用力,将他往下带。
祝余的醉眼离他越来越近,萧持钧下意识屏住呼吸,下一刻,她的另一只手也覆上来,双手捧住萧持钧的脸,两人鼻尖相触,萧持钧放轻呼吸,祝余看着他的眼睛,眼中迷蒙了一会儿,突然出声唤他:“萧持钧。”
萧持钧哑声“嗯”了一声,她便很高兴地笑,笑眼微眯,很稚气地露出雪白的贝齿,双手松了力道,搭在他肩上,而后往上勾住他的脖颈,整个人往前倾,一个吻轻轻落在他的唇角。
一触即分,像一片轻盈的花瓣。
萧持钧呼吸变得急促,拢住祝余下滑的身子,她有些难受地嘟囔着,靠在萧持钧胸前闭着眼就要睡过去,全然不知自己如何将人的心绪搅得天翻地覆。
可爱又可恨。
萧持钧的手紧紧扣在她身后,手里的花枝在她贴上来的瞬间便垂落在地,夜里寂静,耳边充斥着自己如雷鼓的心跳声,夜风拂过树梢,落花纷飞,他缓缓抬起手,落在祝余的后背,拂去飘落的花瓣。
带星静立在萧持钧身后,不敢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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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片刻后,萧持钧横抱着祝余进了卧房,他这才去扶倒在一边的将月,后者早已醉得昏睡过去,轻轻打着小鼾。
那夜梨树下轻轻一吻,只有萧持钧记得,两个醉鬼翌日醒来便将发的酒疯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喝了一场畅快的酒。
带星离得远,隐隐猜到当时是何情形,但怕触萧持钧的霉头,便也并未多嘴。
-
祝余喝着酒,与将月随意聊些琐事,他这酒清甜爽口,她喝着心头微热,撑着头往客栈门外看。
将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漆黑的夜幕,他抿了口酒,忽然提起旧事。
“东宫那位署官,前年回乡时遇上劫匪,不幸离世了。”
祝余闻言一顿,捏着酒杯,“嗯”了一声,将月笑了笑,放下酒杯,看着祝余:“听闻太子殿下还疑心是有人故意为之,查了好一阵呢。”
言语轻松,全然不见杀人时的冷酷模样。
人是他亲手杀的,那时二公子忙着四处追查祝余的下落,这署官不知是听说了什么,连夜窜逃回乡,他知道后也没费劲传信给二公子,截了人就杀。
祝余抬眼看着将月,三年不见,他脸上少了些稚气,露出些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来,她放下酒杯,“即便没有劫匪,他也活不了多久。”
她入宵衣卫后便被派去执行任务,顺利回来后便托了同僚打听署官下落,等拿到消息,她便去找了那人。
只是去的不巧,到那时人已经死了。
将月听到这话,低笑了一声,又举起酒杯,冲祝余一示意,而后便一饮而尽。
翌日两人便继续上路,日夜兼程,终于抵达了永州城。
陆家在当地颇有贤名,陆英的父亲乃是永州通判,兄长早先在永州军中任职,后因伤退下,叔伯们并未入仕,颇通经商之道,在当地是响当当的富户。
陆英的兄长为救萧应淮双腿受了重伤,常年在城郊静养,祝余此行便是要找他,取陆英早年寄存在他这儿的那枚御赐玉佩。
只不过来的不巧,庄子里的人说他前几日便上山去了。
永州城外有座极为灵验的寺庙,唤作永兴寺,陆家内眷常去上香,夏日暑热时,偶尔还会去避暑,陆英的兄长陆庭春,受伤后也常去与寺中僧人讲经修法。
既到此处,祝余便先进城,往陆府去。
她已许久未归来,门口的小厮有些认不出她,她道明来意,很快便有人出门迎接,是陆府的老管家。
老管家俯身行礼,她连忙托住他双臂:“张叔不必多礼。”许久不见,老张一面将人往府内领,一面不忘问些近况,见她比从前消瘦不少,又皱起眉头,问是不是东宫饭食不合胃口,怎么一个两个去了精神头都不好。
祝余一一答了,又说明了此次来意,听闻她是替太子妃来取物件,老张赶紧跟老爷和夫人回禀一声,一边还安排了祝余和将月这段时日的住所。
17. 故地重游
陆府位于永州城西,家中有三子一女,长子陆庭春与陆英一母同胞,其父陆惟言妻妾不多,除正室娘子外另有妾室两人,各育有一子,陆英是家中小妹,长兄自伤残后离家静养,二哥三哥如今都在永州军中任职。
祝余入府先去拜见了家主和大娘子陈氏,陆英的母亲执掌陆府多年,是个和善端庄的妇人,祝余刚被带回陆府时便是她悉心照料着,陆庭春出事后,她病了一阵,一直静养着,后来陆英被赐婚,才又四处走动打点上下。
转过拐角,便是正厅,陆惟言与大娘子端坐其上,祝余一一行礼,道明此行来意后,陆惟言便有事离开,独留陈氏一人在堂上。
将月跟在祝余身后,知道他是安平侯府的护卫,陈氏并未多言,只问些陆英在东宫的消息,祝余乖顺答话,气氛一时间有些说不上的古怪,将月察觉到这大娘子有话要单独与祝余说,便借口离开。
他方走,陈氏便放下了手中茶盏,掀起眼皮,打量了祝余几眼,才说:“长钰如今在外静养,过几日你去寻他,取了物件便下山回府,不可多留。”
长钰是陆庭春的表字,祝余饮茶的动作微微一滞,放下杯盏,起身答道:“是,令仪明白。”俯首低眉,一副十分乖巧的模样。
陈氏盯着她低垂的脖颈,沉默片刻说:“去吧,府中已备好客房,早些歇息。”
祝余低声谢过,便往外去,转过身还没走几步,又听见陈氏的声音。
“许久没回来,在府中多住些时日,有什么想吃的吩咐厨房就是。”迟疑的嗓音响起,温和慈爱,言语中夹杂些许愧疚。
祝余身形一顿,并未回头,挺直脊背婉拒:“东宫事忙,太子妃还等着我回京,就不多留了。”
言罢径直出了正厅,方跨出门,便见将月抱剑立在一旁,祝余侧过头,低声道:“走吧。”将月颔首,静静地跟在她身后,往客房去。
翌日一早,祝余便带着将月往永兴寺去,穿过曲折的街巷,一座拱桥贯通东西,连接着永州城东西两面街市,当地人喜食炙鸭,清风拂面,带来缕缕飘香,城中多戏台,路过时正有人登台,台前看官聚集,两侧的看台遮着布幔,里头坐着些不便露面的贵客。
穿过热闹的街市,出了城,两人驾马而行,午后便到了永兴寺脚下。拴好马,两人拾级而上,将月落后祝余两步,去看山道两侧的红叶,漫山遍野,望之蔚然。祝余看见,便问他:“你是淮南人?”
将月闻声回过头,仰面看向比他高几阶的祝余,笑着说:“记不清了,大约是吧,带星说,我长得像淮南人。”
幼时离家,此后在风雨中颠簸,年岁久了,便有些记不清自己来自何方,只是方才望见着满山红叶时,觉着亲切,仿佛从前也见过。
“二公子说,他是在回京路上遇到你和带星,那边靠近蜀地,说不定你是蜀地人呢。”祝余记得萧持钧当时说,将月和带星不似其他逃奴,身上有明显的异乡人特征,一举一动反而更像蜀地人,黄老汉见过他二人后,也略有同感。
将月笑着摇摇头,“太久了,如今待在侯府便很好。”公子待他极好,这护卫做的比其他人家的轻松多了。
“若是……往后不再留在侯府,到另一个地方去呢?”想起和萧持钧的约定,祝余笑了笑,“去个更加宽广,也更加自由的地方。”
将月闻言乐了,双手抱胸,上前两步停在祝余身侧,顺着她的目光往山下望去,山脚下的村落和流水缩成点点弧线,极目远眺,目之所及还是山,连绵不绝挡住遥远天际。
他渐渐收敛了神色,“那,想必公子一定很欢喜。”
祝余望着远山,感受山间吹来的阵阵清风,远离了帝京,她心下安定不少,听着将月的话,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说:“他一直想回去的。”
将月回过神,侧过头看着祝余,视角之下,能看见她的眼睫上下眨动的动作,他没有再多说,手搭上自己腰间佩剑,转身便往山上去:“走吧。”
永兴寺坐落在山顶,香火极为兴盛,陆庭春今日听寺中主持讲经,直至午后方结束,因着祝余并未停留便上了山,陆府便未提前着人给他捎信,他回到在寺中的住所,挑了一册兵书,去后山的竹林中细细品读,特意吩咐了不必打扰。
祝余和将月到时,寺中小僧将他们领至后院稍等,敲门通穿后便又小厮来请,进了院门,便听得小厮说家中并未提前告知,因此今日房中无人,已经着人去请了。不一会儿,便又有小厮来报,说是没在后山看见陆庭春,祝余和将月对视一眼,吩咐小厮前面带路,便往后山去寻人。
永兴寺的后山阴凉非常,此时正逢深秋,一靠近后山便觉遍体生寒,祝余皱了皱眉,想起陆庭春的伤腿,一行人四散开来,钧未见到陆庭春的踪影,于是便往深处去。
拨开乱糟糟的树枝,祝余望见一片竹林,正欲上前,她顿了顿,折返回去叫上将月,两人一同往竹林里去,地上落着些竹叶,踩上去沙沙作响,远远地看见竹林深处有一人坐在椅中。
窸窸窣窣的声响,被陆庭春听见,误以为是前来寻他的小厮,他并未搭理,直到背后传来祝余清泠泠的嗓音:“郎君。”
陆庭春一愣,手下意识捏紧了书卷,迟缓地自椅中回转过身,便望见不远处的祝余,他动了动唇,却没能说得出话来,直愣愣地盯着她看。
将月微微皱眉,上前一步,微微挡住陆庭春的视线:“陆郎君,受太子妃所托,前来取一旧物。”
陆庭春回过神,低垂着头,拢了拢书卷,双手拨动四轮车回转,面对着祝余,平静地望着她:“什么旧物?”
祝余伸出手,轻轻拨开挡在她身前的将月,示意他回避,将月又看了陆庭春一眼,这才后退些守在不远处,祝余福身答话:“太子妃托我转告郎君,陆英有悔,向郎君取一桩陈年旧物。”
陆庭春闻言皱起眉头,惊讶出声:“什么?”他有些难以置信,又握住了手中书卷,思量片刻,急声问道:“可是太子待她不好?”
祝余一怔,并未回答,而是说:“此物重要,郎君可尽快交与我手。”言语间一直低着头,不去看陆庭春。
玉佩之事,家中人并不知晓,那年小妹嫁入京中,临走前忧心家中有变,将玉佩交给他,说是贵人所赠,可解燃眉之急。
如今却千里迢迢让令仪来取,想必是遇到了过不去的坎。
他沉吟片刻,转动四轮车,“你跟我来。”朝着出口去。
祝余跟在他身后,不逾过他半步,始终一言不发。将月瞧这两人古怪,目光在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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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间流转,引得祝余侧过头瞥他一眼。
他顿时收回目光,老老实实跟在祝余身侧。
多年前,陈氏在陆庭春的书房意外发现一幅画像,是府中花园中,一女子的背影,挺拔瘦削,画卷边角有些卷翘,画幅中有被蹭动的痕迹,昭示着主人对它的喜爱,时常以手触碰。
次日,大娘子着人来请祝余,祝余尚未进门,陆庭春便匆忙闯进院内要见母亲。
母子俩大吵一架,不欢而散,自此以后祝余便再没见过大娘子的好脸色,她曾为此惴惴不安了很久,以为是大娘子得知了初见时她欺骗陆英的事,后来有一日,陆庭春来寻陆英,兄妹俩不知为何起了争执,祝余担心便近前去听,这才得知那画卷之事。
大娘子视长子陆庭春为眼珠子一般,早已为他谋划将来的婚事,在书房中翻出那意味不明的画卷,一时气愤,便发作了祝余,却不对外透露半分,只说是她触了大娘子的霉头。
陆庭春那日喝了些酒,一气之下便将事情和盘托出,陆英大怒,斥责他软弱自私,不敢担责,害得祝余平白受罪。
待陆庭春走后,得到消息的大娘子再次传唤祝余,陆英与她同去,正院的厅堂上,大娘子屏退了所有下人,宣布从今往后祝余将不再享有任何优待,一应用度照着陆英身边的女婢来,随侍陆英起居。
陆英反对无果,此后祝余便成了陆英的女婢,不再与陆庭春见面。
赐婚后,陆英便执意要带她上京,祝余欣然应允,离府前夜,陆庭春哀求陆英,见了她最后一面,吐露真情,恳请她留下。
陆庭春至今还记得她那夜说过的话,那些毫不留情的字句。
她说,她对自己从未有过半分情意,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郎君君子之姿,自会有淑女良配,令仪虽寄人篱下,但不愿为权所迫,委身与不爱之人。”
“若郎君执意为难,令仪愿禀明大娘子,即刻离府,日后与陆府再无瓜葛。”
言毕跪地一拜,求他宽宥。
翌日陆英上京,她随侍左右,送别之际,大娘子拉着陆英的手不放,到时辰了,祝余上前去劝,陈氏松了握住陆英的手,执起祝余的手,握了握,那时她比如今年轻些,鬓间钗环盈盈,喉间嗫嚅说不出什么来,眼眶红红地拍了拍祝余的手,说:去吧,好孩子。
祝余福身一拜,俯首间鼻尖一酸,涌出泪来,陈氏曾经是她在这世上的第二个母亲,她依赖她,爱重她,最后却因一幅画生了嫌隙,不得不分离。
-
陆庭春将玉佩递过来,祝余并未伸手去拿,将月很有眼色地将玉佩收入囊中。三人就此别过,陆庭春说不出挽留的话,静静地看着她离去,膝上还放着那卷兵书。
永兴寺的钟鸣声响起,黄昏已至,落霞满天,陆庭春枯坐在院中。
出了后院,祝余接过将月递来的玉佩,两人穿过正殿,便往下山的山道去,转过拐角,一人迎面而来撞上祝余,祝余下意识伸手接住她,“姑娘当心!”
却在来人抬起头时呆愣在原地。
对面一双瞪圆的杏眼,受了惊之后薄唇微张,高耸的流苏髻,两侧垂挂着珠串发饰,这是蒙烟最爱的发式。
祝余眨了眨眼,鼻头酸胀,下一刻便落下泪来。
18. 破茧成蝶
蒙烟今日来永兴寺是来替家人祈福,她好几年没回家,不知道家中双亲身体是否康健,祝余记得前世她每月都会来永兴寺祈福,只是没想到这样巧,竟就在今日遇上。
她松开蒙烟的手,狼狈地低了低头,抬手拭去眼角的泪花,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平息下起伏的心绪,看向有些不知所措的蒙烟,“抱歉,姑娘的模样,生得与我一位故人有些相似。”
蒙烟闻言迟疑地点了点头,侧过身示意她二人先行,祝余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她的动作,见她看过来,祝余收回视线,错身而过时,没有忍住,微微侧过头最后看了蒙烟一眼。
两人匆匆往山道上去,蒙烟静立在原地,隔着山道旁横伸出来的草木枝叶,隐隐约约望着祝余的背影,直到她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她才转身往正殿走去。
下了山,回到陆府,方进门便看见老管家兴冲冲地迎上来,说是太子妃来信了,叫祝余去看。
祝余忙跟着去了正厅。
去时大娘子手中正捏着信纸细细看,祝余放缓脚步,上前行礼。陈氏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轻轻抬手示意她坐下,片刻后,陈氏身边的管事妈妈将信纸递给祝余。
前一张都是些问父母兄长安的字句,下一张末尾才提到叫祝余不要着急回京,留在永州等她归家。
祝余皱着眉头看完,思索着陆英是何意,大娘子却高兴起来,远嫁的女儿说不日将要归家,她想想就高兴,上次陆英回永州,都是三年前的事了,她一高兴,连带着对祝余都更加和颜悦色:“令仪,你就安心住下吧,要吃什么用什么尽管吩咐老张去办。”说完就扶着管事妈妈的手起身,说是要差人尽快将此事告知在外公干的家主。
将月听了这消息,有些犹疑地看着祝余,“要在陆府等太子妃吗?”
祝余并未回答,脑海中细细回忆着陆英的一举一动,心中有些不安,两人正犹豫着,就又有人拿了书信来,说是找令仪姑娘的,她接过拆开,看了个开头便顿了顿,而后将信递给将月。
将月接过,一眼扫过去便看见右侧的开头二字:小鱼。视线轻轻掠过,继续往下看,萧持钧在信中说,东宫近日来并无异样,太子妃的伤虽还未见好,但精神尚可,前日还与太子一同出席了宫中家宴。
祝余松了一口气,将信仔细收好,两人便回客房歇息。
月上枝头,祝余坐在房中桌旁,陆英的事暂时搁置,她脑海中涌现出今日永兴寺蒙烟的脸,那双明亮的杏眼。
她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本来有一枚平安符,是前世蒙烟特地在永兴寺为她求的,说她常年在外打打杀杀,给她傍身,望她每次都能逢凶化吉。
蒙烟不是永州本地人,早年间独自来到永州,自立门户,做起了酒楼生意。祝余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名噪永州城的蒙烟娘子,城中最好的酒楼的东家。
那时祝余追查一桩旧案,路过永州,遇见有人在她的酒楼中闹事,对方仗着人多,肆意在楼中打砸,她便出手给了个教训,蒙烟为了谢她,再三登门要给她银钱好处,她避无可避,刚好无处可去,便向她讨了个住所,就在酒楼的后院。
蒙烟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总是温声细语的,办起事来却半点都不含糊,那时候她常常来与祝余说些话解闷,祝余在永州城盯着宵衣卫的动向,有时一出门就是好几天不见人影,但每每回来,都会有人温着热饭热菜候着她,祝余心里明白这是蒙烟在向她示好。
后来两人渐渐熟稔,有一日蒙烟去城外庄子里办事,回来时失魂落魄,祝余见着她时,她拎着酒壶在一楼的散座上发呆。
祝余陪她喝了两杯,这位大东家伏趴在桌上,跟祝余说起自己的往事。
少时离家,从来都不是因为传言中的离经叛道,家中三代入仕,都是些儒学门生,因而她自小耳濡目染,饱读诗书,父亲为人虽严苛,但常对她赞赏有加,谁知她出门赴诗会,却遭了人算计,被迫与一陌生男子共处一室,险些让人轻薄了去,事发之后,她名声尽毁,父亲原本给她选定的那门婚事也无疾而终。
起初,父亲母亲怪她不小心,后来那男子竟托人上门来说媒,说是愿意娶蒙烟为妻,母亲不愿,与父亲大吵一架,两人在家中怄气,那时流言纷纷,愈演愈烈,母亲终日以泪洗面。
十四岁生辰那日,蒙烟在房中枯坐一日,父亲已经允了婚事,正在着手安排,她对着窗外幼时与母亲一同栽下的杏树,瞧见枝头抽出的小花苞,米粒大小的一点尖尖,二月天里,寒风料峭,这杏树竟要开花了,她怔怔地盯着看,在窗子框出的一方天地里,生出些莫名的勇气。
就着夜色,她去了父亲的书房,求他拒婚,未果。
蒙烟掏出袖中匕首,攥在手里,父亲大惊失色,斥她荒唐,问她要做什么。蒙烟忍住泪意与恐惧,带着恨意发问:“父亲怕什么?”
父亲气得面色涨红,抬手指着她,说不出话来。蒙烟往前逼近,身体里像是有一团火,自下而上,给她源源不断的力量。
她抬起匕首,横在父亲的脖颈前,在父亲开口喊人之前,说:“父亲若是执意要将我嫁予那人,我便在新婚之夜,如同这般——”她将匕首贴近父亲的喉间,“一刀杀了他。”
说完冷笑一声,蒙烟紧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露出半分怯意,低下头看着瘫坐在圈椅中的父亲,杏眼怒睁,目光如炬。
父亲怒视着她,片刻后抬手挥出一巴掌,打得蒙烟偏过头去,她紧握匕首,手上动作纹丝不动,感受着面庞上辣辣的疼意,她回过头来,与父亲继续对视着。
不一会儿,父亲暴怒的喘息逐渐平缓,她收回匕首,直直地跪在地上,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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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节有失最多受些冷言冷语,而杀夫却是大罪,不仅自身难保,还会连累家中父兄的仕途,蒙烟知道,她的父亲最害怕什么。
她自书房推开门,父亲妥协后便瘫坐在椅中,不愿再搭理她,蒙烟迈出书房门槛,望见门外寂静的夜空,刺骨的夜风席卷而来,她迎风而立,呼出一口气,缓步向前,随后步子越来越急,越来越急,最后奔跑在夜色中的花园小径里,路过的每一处草木擦过她的裙摆,像是一首挽歌,而她毫不留恋。
祝余在她颠三倒四的言语里拼凑出旧日,少女轻盈的脚步踏过深宅大院的门槛,背着自己仅有的小包袱,向远方去,明月为她映照,星辰给她方向,天地辽阔,一只破茧而出的蝶,振翅高飞,辗转来到注定要被她征服的永州城。
这让四处奔波的祝余汲取了些坚持下去的力量,她垂下眼,看着醉的昏沉的蒙烟,扶着她回了卧房,握住她冰凉的手,塞进锦被中,又拧了帕子,替她擦了擦脸上的胭脂,松了发髻,拉下床幔,她轻轻关上门,来到院子里,不自觉地凝望满天星辰。
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它们也如今夜一般,灿然指引着夜奔的蒙烟,祝余伫立了许久。
众生艰难,可她们都在努力为自己搏出一条路来,祝余闭上眼,感受夜风拂面,松下肩膀,刀光剑影从她脑中退去,她沉浸在这难得的静谧之中。
那夜之后,祝余便离开了永州城,再次见到蒙烟是在第二年的盛夏,她被人追杀,被她撞见,留在酒楼养伤。
不愿连累她,祝余将自己在做的事向蒙烟和盘托出,她呆愣了很久,祝余以为她是被其中涉及到的高门显贵之流吓住,未曾想她扭头就去关窗,一副很害怕其他人听见的心虚模样,祝余不解,蒙烟却一边给她上药一边问她,“这要是被抓住,得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了。”
她是生意人,盘算得失是她的第一反应。祝余笑了笑,自嘲似的答道:“全家全族,便都在你眼前了。”
蒙烟一愣,停下手中动作,似是没想到她这般直接,滞涩道:“抱歉,我不知……”
祝余摇了摇头,将受了伤的胳膊往前递了递,蒙烟低头继续给她上药,没再出声。
等祝余伤好,跟她辞行,蒙烟犹豫了一会儿,递给祝余一张单子和玉牌,见祝余疑惑看向她,蒙烟有些紧张地说:“算我一个。”
祝余顿时惊诧地看着她,她将东西塞进祝余的手里,“我偷偷的,不会被发现的。”
那是永州城最热的时候,祝余站在门前,手里握住蒙烟给她的东西——遍布整个淮南的消息据点和号令各处的印信。
隔着一扇门,她不曾回头,但她知道,蒙烟在门的那边注视着她,永州城最大的酒楼里,宾客喧闹,丝竹乐声不绝于耳,僻静的后院中,一间小小的客房,一场足以掀起巨浪的入伙,就这样完成了交接仪式。
19. 明意蒙烟
上一世与蒙烟见的最后一面,是在永州江边,祝余登船时,她前来相送。那时祝余身边跟随的人已不在少数,有从叛逃时就跟着她的十三月旧部,还有后来结识的一些江湖人士,蒙烟的生意越做越大,祝余在外拼杀,她就守在永州城,做他们最坚实的后盾,银钱、消息如雪片一般,为他们提供源源不断的补给。
祝余死前,朝廷已经内乱四起,摇摇欲坠,盘踞在各方的力量开始各自攀爬、蚕食,为自己开拓更加广阔的领地。那些年救下的直臣良辈,都成为了最后扳倒贪戾昏君的有力支持,也为荒谬的朝廷保存了最后的火种。
蒙烟死的时候,是祝余的生辰,消息传来的时候,她刚护送完被宵衣卫追杀的言官入蜀地避难。
手底下的人被买通,给蒙烟递了假消息,她以为祝余有难,前去搭救,却落入对方陷阱,为了不被当成威胁祝余的筹码,蒙烟在牢中服了毒。
留给祝余的,是她早就写好的一封信,决定入伙后,蒙烟便写下了绝笔信,封存在酒楼的暗格中,以备不时之需。
祝余赶回后,替蒙烟收拢尸首,随后将蒙烟的产业全部清洗肃清,但那内奸早已被暗中清理,不留一丝痕迹。
她为蒙烟做祭礼,设灵堂,发丧前夕,永州军有人来拜祭,拎着蒙烟最爱的两壶酒,那夜醉在灵堂上,祝余并不认识他,酒楼的人说,这是永州守将,姓顾。
蒙烟的绝笔信上说,永州军忠直良善,昔日帮扶她良多,若是来日有难,希望祝余回护一二,又道自己这些年与永州军一直有银钱往来,之后也请祝余每月安排人继续执行。除此以外,祝余收拾蒙烟旧物时,还发现了一封,很特别的信笺。
确切地说,是求爱信。
信中字里行间都是满溢的殷切之词,向蒙烟奉上一颗真心,只为讨一个机会,看信中所言,对方应是倾慕蒙烟已久,但她始终不为所动,像是有什么顾虑。
此封信笺被蒙烟妥帖地珍藏在小木盒里,与她生意上各处的印信、地契合约放在一处,时间似乎有些久了,信纸上露出些主人时时摩挲的痕迹。
顾将军自灵堂大醉后便未再露面,后来祝余查明蒙烟的死因,上京为她报仇,手刃当时的宵衣卫副手,撤退时被围堵,顾将军现身帮了她一把。
对方与她一样,黑衣夜行,一副来杀人放火的架势。
从他的口中,祝余终于得以将蒙烟那封信笺的故事拼凑完整。
顾明意初识蒙烟是在永州城外的田庄,那时日子还太平,军营离蒙烟的田庄不远,他得了空会去钓鱼。
蒙烟来田庄巡查,庄子里有农户家里遭了虫害,她从城中请了些有经验的老农户前来相助,一伙人在田地里嘀嘀咕咕的,吓跑了顾明意的鱼。
他索性收了杆,提着桶也凑过去瞧热闹,以为都是些田庄里的农户,走过去才发现,还有个姑娘。
水田里的稻子长势正好,叶片却呈现出异常的蔫黄,一群人围着个老汉蹲在田里,顾明意凑近时,蒙烟自稻叶丛中起身,系着襻膊,露出莹白的小臂,穿着一袭方便劳作的杏色裙掩衣,下身是深蓝粗布长裙,发丝用红绳和素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素面朝天,抬手擦着汗。
不知怎的,被日光一照,顾明意有些目眩神移,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蒙烟皱了皱眉,似是有些不悦,放下擦汗的手,侧了侧身子,复又蹲下身,不去理会他。
顾明意后来回忆起她的神色,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当成不要脸的登徒子了。
却不想,几日后竟在军营见着了她。那日他按时巡营,副将匆忙而来,说是有要事相商,他掀了营帐入内,蒙烟回转过身,两人对上视线,都有些意外。
顾明意清晰地看见她眼中露出些不愉之色,待他近前来,她便又端起一副好脸色。副将随他入内,同他解释说,这是城中富商,听闻军中缺钱,特来与将军洽谈。
竟还有这样的好事,顾明意细细问了问,蒙烟便将来意一一道明,那时她的酒楼时常有人上门闹事,都是见她一个女儿家,无依无靠,来找茬的,无奈之下,只好找些公中关系,恰好听闻永州军缺些银两,便备好送来,想寻些庇护。
顾明意正为这事发愁,朝廷的军饷一年不如一年,永州本不是富庶之地,他去京中活络,上边也是敷衍了事,蒙烟此举正中他下怀。
只是看顾些,并无其他要求,怎么看都不是亏本的买卖,顾明意没有不应的道理,之后蒙烟便每月送来约定的银钱,起初,是顾明意的副将领了此事,派了下边的将士,替蒙烟料理了些无故闹事的泼才,蒙烟每月来时,常捎些酒菜犒劳他们,后来被顾明意撞见,便换了顾明意自己的私卫来看顾酒楼。
但他一次也没收到蒙烟娘子的犒赏。
顾明意自己咂摸半天,觉着应是初见时给人家留下了不稳重的印象。
于是这看顾之人,便又换成了顾明意自己。
起初是每月顺路过去几趟,后来是隔几日便去一趟,最后成了每日都要去看一眼,他那副将笑他只知道一味地去酒楼吃饭,不敢求见酒楼的东家。
顾明意不语,只是一味地上门,在他的坚持之下,终于在月末等来了蒙烟。
谁知蒙烟只是来告诉他,在楼上给他留了雅间,下次来不要再去楼下散座,会影响其他客人饮酒用饭,也不问他为何日日都要来。
顾明意急了,在蒙烟行礼告退时,叫住了她,拱手一拜就道歉。
“那日在城外唐突了姑娘,在下并无恶意,也并非那等无耻之徒,姑娘若是为此介怀,在下今日在此与姑娘赔个不是,望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只求将我当作普通军中将士对待便好……”
蒙烟身形一顿,回过头来反问他:“那依将军所言,什么是普通军中将士的待遇呢?”
顾明意不知她话中何意,维持着弓身的姿势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缓和,没有不快的样子,便直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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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挠挠头想了想,说:“就如同对待李副将那般便好。”
蒙烟不解,李副将?
顾明意觉着自己有点傻,平日里在军中从未有过这样胡言乱语的时候,但又实在是有些委屈,便道:“先前你为了谢他,不是还特地给他送了些酒菜么。”说着说着他便有些不自在,显得自己好像斤斤计较一样,有些害臊,“我都替你料理了几回酒楼的事儿了,也没见你来谢我。”越说越小声,到了后面甚至有些嗫嚅。
一番话下来,哪有什么将军的样子,蒙烟看着他,倒有些像从前家里拈酸吃醋的姬妾们,她没忍住笑了一声,顾明意便像被踩了尾巴的狸猫一般,脸一瞬涨得通红,臊得就要往门外走,蒙烟伸手一拦,低下身,盈盈一拜:“多谢将军,谢礼明日便会送去军营,将军就莫要同我计较了。”
顾明意听她这话,不像是还在生气的模样,心下便松了一口气,低下头见她还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下意识便去扶她起身。
肢体相触的瞬间,两人都一愣,顾明意弯着腰,很近地看见了她眼角的小痣,当下便一呆,蒙烟不着痕迹地起身退开,他便又手忙脚乱起来,怕她又觉得自己唐突,“我不是……”
“我明白的,将军不必解释。”蒙烟开口截断他的话,“天色将晚,酒楼也要关门了,将军还是快些回家去吧。”
顾明意“哦”了一声,顺着她的话点点头,“是,是有些晚了,我,我先走了。”临走前还特地弓身一拜,自以为很有风度地出门离去。
待他走后,蒙烟便与身边酒楼的女管事笑成一团。
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银铃般的笑声并未遮掩,叫顾明意听着了个尾巴,他耳根一红,埋头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回想起方才蒙烟的样子,面上不自觉地也笑起来,一路带着笑意往家去。
自那以后,两人也算正式相识了,顾明意常去酒楼,得了空也会陪同蒙烟去田庄巡查,渐渐熟悉起来,顾明意又是个藏不住心事的,渐渐就有人传顾将军与蒙烟娘子有意,两人好事将近。
顾明意也是这样以为的,可当他准备好一切,在初见的田庄向蒙烟表露心意时,却得到了完全相反的答案。
蒙烟说,她对他并未此意,只是将他当作知己好友,仅此而已。
他不相信,被拒绝的羞愤和误会对方心意的难堪齐齐涌上来,抓住蒙烟的手就要质问,却在看见她的眼睛时,冷静下来。
顾明意出身于帝京顾家,祖父是两朝老臣,父亲亦在军中任要职,永州这差事,是他年少时用军功向陛下讨来的,算起来,他的出身比他那些顶头上司们都要显赫得多。
高门子弟,空降永州军,却能收服人心为己所用,他不是什么傻的。
他永远不会忘记蒙烟的那个眼神,言语或许会骗人,可真情不会,他混迹官场,也算识人无数,那不是一个看向不爱之人的眼神,他在那个瞬间领悟。
蒙烟有她的苦衷。
20. 今夕何夕
永州城的人都说,顾将军是帝京人,只是暂时栖身在这小小永州,蒙烟原以为这只是坊间传闻,作不得数,后来她托人打听,竟是真的。
数月之后,顾明意归家,在京中收到蒙烟来信。字字句句,是对他那封求爱信的回复。
蒙烟同他致歉,坦言她很早之前便偷偷调查过他,因此才再三拒他,她说,她不喜欢帝京。
顾明意读出她言外之意。
她是永州赫赫有名的女商,有自己的产业和抱负,顾明意是顾家长孙,年少时如何胡来,终究都要回到帝京去,做他的高门贵公子,蒙烟不愿意只做谁的妻子,或是谁的母亲,又或是,高墙深院里劳碌半生的主母贵妇。
蒙烟说,这没什么,人生在世,于萍水相逢中遇一真心人,本就是难有善终之事,她见过顾明意的真心,便已经足够。
顾明意收到信的第二日便往回赶,万分悔恨自己从未对蒙烟提及自己的家事。
顾家门规森严,他的父亲母亲被早年长辈们许诺的婚约绑在一处,各自与心爱之人分离,日日相对,不像是夫妻,倒像是战场上的仇敌,他降生在父母最为僵持的那一年,他们在外都有自己的小家,顾明意自小由祖父教养长大。
少时入军营,随族中兄长征战,得了军功,他向陛下求了恩典。
一是自请入永州军,远离帝京。
二是一道赐婚圣旨,印信俱全,唯有女方的姓名空缺,陛下说,若日后遇到心仪女子,只需携人上京,他定将恩旨补全,为他赐婚。
顾明意可凭此恩旨,摆脱顾家的婚约束缚,不再为此所困。
他的远走,让顾家在京中颜面尽失,陛下借机清理了些陈年旧事,以平衡朝局。
但人算不如天算,顾明意没能见到蒙烟的最后一面,寥寥数月,她竟魂断香消,只余棺椁一具。
老天竟愚弄他至此。
-
祝余伏在桌案上,醒来时天边正隐隐透着鱼肚白,竟是这样睡了一夜。她活动着僵硬的脖颈,算算时间,蒙烟与顾明意应是已相识,如今经营着后来醉仙楼的前身,万福居,不比醉仙楼后来的气派辉煌,万福居是永州城西的一家食肆。
蒙烟现在都还不认识自己呢,祝余在心里盘算着,贸然前去依蒙烟的性子定会刨根问底,祝余活了这些年,学了许多,就是未习得这与人交际的窍门。
将月头一天方陪着祝余山上上下跑,翌日一早人还没醒便被祝余拖着出了门,说是请他用个早饭,昨儿方收了公子的信,他正预备着歇上两日,一睁眼,人已经坐在城西的食肆里等着上菜。
蒙烟的这家食肆规模颇大,打通了好几间铺子,楼上还有个小二层,说是食肆,小酒楼的模样已初具雏形。
祝余打量着四下的陈设,这是她前世也没有来过的地方。
蒙烟在台上算账,店里雇了几个姑娘收拾跑堂,穿着统一的窄袖短衫和合裆裤,围着及膝的裥褶裙,行走自如。
祝余前世住在醉仙楼后院,忙碌时也帮着上过菜倒过酒,蒙烟有时也亲身上阵,瞧见她忙前忙后的模样,乐的不可开支,祝余便笑称都是替蒙烟娘子做工,作势向她讨工钱,大东家这时便会说,要钱没有,要酒倒是有一顿。
坐在食肆靠门的那位姑娘已经盯着自己看了许久,蒙烟自账册中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对方又用在永兴寺那样的目光望着她,久远又温柔。
蒙烟不知怎的,下意识颔首朝她打了个招呼。祝余一愣,扯出一抹笑,坐直了身子,也冲她含笑示意。
来了一早上,将月吃着一碟糖饼,手边舀着一碗馄饨,觉着味道不错,又叫了一小屉包子,就着店里特制的香饮子,吃了个饱。
祝余见他吃够了,便起身去结账,蒙烟手里抄着算盘,正噼里啪啦算得正起劲,祝余见状并未打搅,蒙烟最不喜算账时被人打扰。
待她算好手中一沓账册,祝余这才轻敲柜面,将银子递给她,蒙烟接过,笑着问她:“姑娘今日吃的可好?”
祝余点点头:“店中厨娘手艺好,我那护卫吃的满嘴流油,很是满足。”言罢示意蒙烟看那边坐着的将月。
蒙烟应着,说那便好,此时后厨有人来找,她起身离开。
掀起的门帘落下,她忽然又回转过身,从帘缝中去看外间的祝余,头次来便知道这店中掌勺的是女子,蒙烟细细思索着,永州城内女子掌勺的铺面可不多,她这店开起来后因着此事没少被同行使绊子。
这人看着眼生,怎么知道这些。
自那日后,祝余每日都会光顾蒙烟的食肆,将月被厨娘的手艺折服,便同她一道逃了陆府那无趣的宴饮,来吃这儿的饭菜。
如此半月,蒙烟便是再视而不见也对祝余眼熟了,见她来的多,偶尔还会送点厨娘新制的菜色给他们。
几日后蒙烟出城去田庄,回城时遇上了大雨,耽搁在路上,祝余在店中等了半日,没等着人,心下着急便去寻她。
在城外的官道上见着了侧翻的马车,里边捎带的新鲜蔬果掉了一地,车辕上还淌着血,车夫被人捅了个对穿倒在一旁。
大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祝余冒雨四下寻人,夜色将至,她沿着官道一路找,都没见着人影,心下焦急,举目四望一个不留神,脚下一空,险些翻下路边的小坡,低头时竟然看到了地上尚未被雨水稀释的血,她蹲下身,往下看去,沿着血迹爬下去。
冰冷的雨水兜头而来,浇湿她一身,她把着坡上的杂草,小心翼翼地往下去,手心抓了抓,瞥见一旁的野草像是被什么重物碾过,歪倒在地。
有人从这里滚下去了。
祝余心下一紧,哪怕她活了两世,知道蒙烟此时不会有事,却还是害怕得手抖,脑海中闪过前世蒙烟了无生气的模样,她咬咬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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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身往下一跳。
摔下陡坡,后背砸在满是泥水的地上,祝余没来得及顾及身上的泥泞,抬起头险些被吓丢魂去,蒙烟在不远处的石壁下缩着,她的后背有人正持刀轻轻靠近。
祝余爬起身,抄起手边的石子往前丢去,正中那人后背,他踉跄一下,蒙烟在这时回过身,正对着那人的刀锋,祝余向前掠去,拔出拒霜剑,凝聚气力,剑身腾空而起,朝贼人飞去,击落他手中宽刀,他回身一看,祝余扑至眼前,用力将他抱住一摔,两人一齐倒在泥地里。
后背和左臂传来一阵剧痛,是方才摔下坡时受的伤,祝余咬牙忍住,用力再次掼倒他,被疼意一激,大口呼吸着,她翻身坐起,将贼人按倒在地,逼问道:“谁派你来的!”
话音方落,那人竟用力一扭,手腕翻转,袖中暗器迎面而来,祝余侧过头躲避,他趁机抬腿一踢,将祝余从身上扫落,抬手就要去掐祝余的脖子。
祝余等着他逼近,手里捏着袖中匕首,眼中杀意四起。
就在这一瞬间,那人忽地瞪大眼睛,胸前被一剑贯穿。祝余怔住,又一声皮肉刮在剑身上的声音,那人缓缓倒下,蒙烟站在他的背后,双手握着拒霜剑,闭着眼,维持着方才杀人的姿势。
天边轰隆一声惊雷,电光闪烁间,祝余呆望着蒙烟,蒙烟被雷声惊醒,睁开眼看见祝余,对方又在用那种温柔又悲伤的目光看着她。
为什么呢。
蒙烟缓缓松开手中剑,极度的惊吓让她缓不过神来,她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重,闭上眼的那一刻,她看见祝余慌乱地站起来,下一刻,自己就落在她的怀里。
夜色沉沉,大雨倾盆,水汽弥漫在山间,祝余接住蒙烟,抬手去探她的脉像,将她拢在自己怀里,背过身,将她背起来,抓起地上的拒霜剑,支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回走。
背着蒙烟绕了路,回到官道上,马车已损毁,好在她来时骑了马,将蒙烟托上去,伏在马背上,她翻身上马,将她拢在身前,勒紧缰绳回城。
马蹄有力,雨幕中激起阵阵水花,浮浮沉沉的颠簸中,蒙烟迷蒙地半睁开眼,她微微侧过头,靠在祝余肩头,抬头看着她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的下颌角,总觉得在哪见过似的。
她挣了挣,从怀里掏出一方湿漉漉的帕子,觉得自己像是魔怔了,执起帕子,贴了贴祝余的下巴,擦掉了那里粘着的点点血迹。
紧接着,她用最后一丝力气,问她:“你是谁?”
马蹄声阵阵,伴着雨落的声音,祝余像是没听见,蒙烟也不在意,她浑身软绵绵的,没力气得很,手一松,帕子就往地上掉,她无力地闭上眼,又昏睡过去。
一只手透过雨幕,捞起坠落的帕子。
祝余弓身驾马,一手用力拉着缰绳,一手接着蒙烟的帕子,放进怀里,低头看了看蒙烟苍白的脸,绷着脸轻抽马腹,加快回城的步伐。
21. 风尘仆仆
进了城,一路快马加鞭,将蒙烟带回陆府,管家见她二人形容皆狼狈,又是一场手忙脚乱,请了大夫来瞧了瞧,所幸蒙烟并无大碍,反倒是祝余身上的伤重些。
送走管家一干人等,祝余守在蒙烟榻边,刚刚处理过的伤口还隐隐有些热意,屋里燃着烛火,她伏趴在床沿,抓着蒙烟的手,有些力不可支地昏睡过去。
良久,室内的灯火暗下来,忽闻一声轻响,房门被人轻轻推开,陈氏身边的管事妈妈迈进来,朝里边望了望,瞧见两人都正睡着,这才侧过身,让身后的大娘子进来。
陈氏今日歇息得早,祝余回府时并未惊扰她,后来老管家送大夫出府,被管事妈妈瞧见,这才得知此事。管事妈妈扶着陈氏近前去,靠近床榻边时,陈氏抬手示意管事妈妈别动,自己轻手轻脚地靠过去,旋即弯下腰,看了看趴着的祝余,又轻轻抬手贴了贴祝余的额头,嗅到她周身弥漫到药味,陈氏皱了皱眉,招手唤管事妈妈过来。
管事妈妈将祝余轻轻抱起,陈氏走在前边,打开隔壁客房的门,祝余被安置在这间的床榻上,陈氏拧了帕子,细细擦了擦她脸上的血迹和泥水,端详着祝余的面容,收了帕子,又忍不住伸手,抚了抚祝余额边的碎发,管事妈妈立在一旁,见状心下不住叹息。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自令仪到陆家来,那样不是大娘子经手,幼时有个头疼脑热,哭爹喊娘时,大娘子还抱在怀里哄过,一年一年,姑娘长大了,大娘子嘴上不说,心里却比谁都高兴。
陈氏沉默坐在床边,注视着祝余的下巴尖,许是许久未见,这几日她总是回想起,多年前她跪在自己面前,脊背挺直的模样。
这个孩子刚刚来到她身边时,又黑又瘦,跟只毛猴似的,不哭也不闹,她从来没照看过这样的孩子,得知她的身世,更是束手束脚,有很长一阵子,在她面前,她都不与自己的孩子过分亲近,怕惹她伤怀。
都已经做过两个孩子的母亲,在令仪的事上,她却总是瞻前顾后,身边人打趣她,说她像是第一次做母亲一样。
陈氏叹了口气,起身离开,嘱咐管事妈妈留在此处看顾着。
翌日祝余醒来,管事妈妈带着人忙进忙出,这阵仗让她一时没明白过来,等坐在饭桌旁,对着一大桌子自己爱吃的菜色时,才反应过来几分,也并未说什么,只一味地埋头扒饭。
用着饭,管家来报说有人来府上接人。
祝余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蒙烟便不自在起来,急忙起身要跟着管家去,祝余放下筷子,将她喊回来,强忍着不高兴说:“用过饭再去也不迟。”
蒙烟被她这话说的一顿,回转过身,祝余面色自若的夹着菜,蒙烟疑心是自己方才听错了,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便又听得祝余开口:“罢了,你想去便去吧。”
说完又狠狠夹了一筷子芹菜,一旁的管事妈妈看得眼皮直跳,乖乖,那芹菜只是放着作配菜的,有些人打小就不爱吃,平日里是一筷子都不会碰的。
蒙烟险些被她这小孩子似的做派逗笑,虽然不知为何她总是一副跟自己很熟悉的样子,但至少她在她身上察觉不到恶意,而且若不是她,自己恐怕早已命丧黄泉。
她轻轻坐回桌前,见祝余夹了一碗的芹菜却并不吃,又低了低头,憋住笑意,继续用饭。遗憾的是,这顿饭终究没能顺顺当当地用完,在前厅等不到人,顾明意直奔后院而来,管家拦也拦不住。
隔着院门,顾明意便操着大嗓门喊上了。
蒙烟臊得面色通红,又气又急,便要起身去见他,却听得祝余“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就往院子里去。
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冥冥之中有什么驱使着,蒙烟立马起身跟上。
院门在自己眼前打开,顾明意还以为是蒙烟,结果却见着了个陌生姑娘。
他下意识别开目光,转过身,在心里暗骂一声:不是说着陆府并未有姑娘在家中吗。
“哪儿来的登徒子,如此无礼!”
一声怒骂入耳,顾明意当即就要赔礼道歉,却听见那女子身后传来一声:“顾将军。”
他僵住后背,缓缓回过身去,蒙烟在祝余的背后,露出个脑袋来,见他回过头,她上前行了个礼,又介绍说:“这是令仪姑娘,昨日多亏了她,收容我在此养伤。”
顾明意这才恍然,抬手朝祝余一作揖:“见过令仪姑娘,多谢出手相救。”
态度诚恳,一副知书达礼的好模样。
只得了祝余一声冷哼,他疑惑地抬起头,祝余淡淡道:“我救的是蒙烟姐姐,与你何干。”
听见她对自己的称呼,蒙烟回过头,有一瞬间恍惚,对上祝余的目光,她愣了愣,祝余抬手将她揽至身后,微微抬起下巴:“你来找她做甚?”
顾明意被她无礼的态度一激,当下便冷笑:“自然是接她回家休养。”
说完冲着蒙烟伸手,“蒙烟娘子,走吧。”
蒙烟抬眼看他,许是接到自己着人传的消息便来了,他衣裳也穿的匆匆忙忙,额角还有些汗意。她轻轻点头,抬手拍了拍祝余,示意她不要担心,而后便径直走过去,并未搭理顾明意伸出的手。
顾明意也不在意,收回手,又看了祝余一眼,哼笑道:“你是陆家哪位姑娘,如此骄横,永州城内竟从未听闻。”
祝余本就看他不顺眼,上一世若不是这厮迟迟不与蒙烟姐姐透露自己的身世,蒙烟姐姐怎会为情伤怀,郁郁寡欢。
正要出言呛他,便又听见有人过来,“顾将军好教养。”
竟是陆庭春,他下山了。
四轮车轻磕在石子上,陆庭春一袭蓝衣锦袍,出现在顾明意身后。方才离去的蒙烟立在他身后,手搭在四轮车的后背——是她推着陆庭春过来的。
见四轮车停稳当了,蒙烟松开手,往前走了两步,陆庭春微微仰头,向她道谢:“多谢蒙烟姑娘。”
蒙烟微微福身:“郎君客气。”
祝余抿唇,看着陆庭春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察觉到她的不快,蒙烟抬头看了祝余一眼,见她转过身,低声朝身后的管事妈妈说:“劳烦与大娘子通传一声,就说郎君回来了。”
谁料管事妈妈迟疑片刻,答道:“大娘子知晓的,今日一早,郎君已先同大娘子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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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祝余一愣,又回过头去看陆庭春,两人对上视线,他别开眼,不敢去看祝余的目光,祝余见状,又想起昨夜大娘子悉心的照料和今早那一桌可口的饭菜,心下便觉着有些荒谬,还隐隐有些反胃作呕。
这个家里,除了英姐姐,从来没有人听过她的肺腑之语,觉着她配不上时,便觉得是她僭越高攀,如今妥协了,便又如施舍一般,要自己接住这泼天富贵,上好的姻缘。
陆庭春似是觉着有些难堪,便开口解释:“听闻你受了伤,我便想着回来看看。”
他就是这样的人,从来不记得祝余说过的话,哪怕对方将他视作洪水猛兽,避之不及,他也始终自恃身份,不愿意承认自己不被祝余喜欢的事实。
从前或许还有几分克制,自打受了腿伤之后,整个人便透着股阴沉沉的感觉,从来不在意旁人的感受,以此来维持那岌岌可危的自尊。
“陆郎君若是无事,我这有桩生意倒是合适,不妨移步详谈?”
蒙烟打破了这漫长的沉默,替祝余解了围。
顾明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听见蒙烟要跟人谈生意,“不行,你还受着伤,先回去休养休养。”
蒙烟摇摇头,俯首去看陆庭春,后者端坐在四轮车上,死死盯住祝余的脸,无端的让蒙烟皱起眉来,“陆郎君?”
陆庭春回过神,应了一声,见祝余面色越来越难看,想起陆英出嫁前她的那番话,怕她当众闹起来,便说:“如此也好,那便又要劳烦蒙烟姑娘了。”
蒙烟颔首,正要去推四轮车,顾明意一个闪身上前,接过四轮车,“怎么好劳动姑娘家呢,我来推你,”言罢顿了顿,故意似的,加重语气:“顾公子。”
顾明意推着陆庭春在前,蒙烟跟在后面,走出去一段路,回过头去看祝余,只看到紧闭的院门。
心细如发,察觉到这两人之间似是有些不快,蒙烟垂着头在心里琢磨着,又想起昨夜雨中,祝余看向自己的眼神。
真奇怪,一个素昧平生之人,为何自己屡次忍不住维护她。
回忆起昨夜她为了救自己同人拼命的模样,蒙烟倏地停住脚步。
她在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令仪,脑海中翻来覆去,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样一个人。
萍水相逢而已,为什么能为了她人搏命至此。
蒙烟想不通,但今日这场合,实在不适合开口再去询问,她便想着过两日再上门来寻祝余。
谁知,等她再上门时,便听府中人说,令仪姑娘已经好几日没回家了。她觉得奇怪,回到食肆,坐了一会儿越想越不对劲,正要出城去寻顾明意帮忙,便听得门外有人来。
来人自称是祝余旧识,玄色锦袍加身,风尘仆仆,像是赶了很久的路,上门来是为问她祝余的下落。
蒙烟并未直接回答,担心其中有诈,拐着弯问了问这人与祝余的关系,寻她是何目的。
那人立在原地,似是在思索着什么,末了像是没找到合适的字句用来描述自己与祝余的关系,干脆掏出腰间令牌。
说他是京中安平侯之子,名唤萧持钧,此前一直跟在祝余身边的是他的护卫。
22. 阴差阳错
蒙烟此前与陆家一直有生意往来,陆英的叔伯们与她的关系一直维护得还不错,陆庭春受了腿伤之后,便逐渐接手了些家中的产业,与蒙烟也算是旧识。
两人偶尔会见面商谈些生意,顾明意一直不太喜欢陆庭春,第一次见他是在蒙烟的食肆,两人坐在二楼窗边,在聊些产业上的细节,顾明意来的多了,偶尔能听见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
蒙烟办事一向如此,不遮掩不在乎,对待陆庭春与其他合作伙伴无异,顾明意不待见陆庭春是因为觉着此人心思太重,且此人确实曾对蒙烟抱有非分之想。
他碰上过好几回,陆庭春派人来给蒙烟送些衣裳首饰,讨她欢心,约见的帖子一封又一封递到蒙烟手中——她一次也未赴约。
后来在食肆周边巡查时,顾明意还碰上过陆府的人,无所事事,像是在盯梢,他得了空将那几人逮住,拷问一番,这才得知是陆庭春派人在跟踪蒙烟,打听她的衣食起居,行走动向。
他断定此人居心叵测,曾上门去寻陆庭春,后者似是料到他会来,并不惊慌,他说,只是仰慕蒙烟姑娘,想多了解她一些,并未有其他意图。
顾明意被他文绉绉的话说得心头火起,偏偏自己又没有实证,陆庭春看他一副愣头青的模样,反将一军,问他是以什么立场,何种身份上门来盘问自己,顾明意方被蒙烟婉拒过,一腔心意不敢表白,本就郁闷至极,被他拿话一激,当下便恼羞成怒,揍了陆庭春一拳。
陆庭春是个文弱的,又能言善道,事情闹得有些大,被人捅出去,顾明意咬死不说为什么揍陆庭春,只说早已看他不顺眼,要打要罚都认,当下便被罚了军棍。
此后陆庭春的人便全数从食肆周边撤走。
蒙烟听闻此事,虽未曾多说什么,但一月之后,便断了一桩与陆庭春有关的大生意,双方都赔了不少钱,顾明意后悔自己莽撞,在食肆做了一个月的伙夫,才哄得蒙烟肯再搭理他。
这段时日听得食肆的人说有一男一女时常来店中,一坐就是很久,都是此前未曾见过的生面孔,男的一副护卫小厮的模样,顾明意心头警铃大作,以为又是陆庭春捣鬼,趁着那日蒙烟外出不在城中,偷偷将那护卫模样的人绑了去,关在府中。
还未来得及审问,便又听说蒙烟在城外受了伤,被常来食肆的女子带回府去了,一细问竟又是陆府之人,他急的连夜从城外往回赶,刚进城便接到家中小厮来报,说是蒙烟姑娘传信让去陆府接她。
顾明意当即上门,却被那老管家推三阻四,急上心头便顾不得其他,强闯了陆府后院,见到了祝余。
对方对他态度倨傲,陆庭春与这女子更是纠缠不清,他顿觉不妙,又看蒙烟对她关切非常,一副被她蛊惑了的模样,离府之后便顾不上细问,盘算着将她一道绑了,好好问个清楚。
谁知有人比他先动手。
那日他尾随祝余,对方手里拿着蒙烟的随身玉佩,顾明意更加断定此人与陆庭春恐是一丘之貉,正准备出手将她打晕,一道暗箭自他身后射出,祝余察觉有异,逃跑躲避,却正好撞上顾明意埋伏好的手下们,当下便被迷药一捂,麻袋一套,顾明意回过头,一群持刀之人正从巷子口逼近,他暗道不妙,抄起麻袋里的祝余便跑,一边跑一边躲避身后的追杀。
人是冲着祝余来的,顾明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但对方人多势众杀气腾腾的模样,祝余又被迷晕,他总不能将人丢在此处任其自生自灭,只好顺势将人带回府。
要怪就怪手下的人下错了药,祝余足足昏迷了两日才彻底清醒,担心人出什么差错,顾明意还找了大夫细细诊治,又着人好生照料,待祝余醒来后,一连好几日军营里都有要事要处理,顾明意忙得脚不沾地,日日都歇在军营,等终于结束了昏天黑地的忙碌,他才想起府里还关着两个人,一拍脑袋就往回赶。
还没进城门,便遇上着急忙慌来报信的府中护卫,先说蒙烟娘子来上门找他,后来又说家中有人打上门来了,顾明意好几日没睡够觉,匆忙之中听成了蒙烟在他家被人打了,急得他一挥鞭,纵马直入街市,直奔家去。
下了马,便看见府中大门大开,进去一看险些眼前一黑,院子里的花木七零八落,皆是被刀剑砍伤的痕迹,顾明意顺着乱糟糟的战场往内院去,越走越心惊,不知是来了多少人,将他家中的装潢捣得稀烂,他好歹也是个将军,府中护卫也不少,究竟是何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聚众闯入他的家中,待他找到此人,必将他——
转过一个拐角,一道持剑的背影映入眼帘,怎么只有一个人?顾明意脚步一顿,旋即大喝一声,拔刀就往前扑去。
那人轻轻侧过身,提剑横出,抵着顾明意的刀锋,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顾明意抬眼一看,“萧持钧?”
萧持钧沉着脸,并未收剑,而是掉了个头,抵在顾明意的喉间,“祝余在哪儿?”
祝余被关在后院的一间客房里,门上大锁把守,窗户由内而外封得死死的,也不知道这群人给自己下的是什么药,这几日她都四肢绵软无力,今日好了些,便琢磨着怎么从这儿出去。
早些时候,像是府中出了什么事,看守她的护卫都离开了,她便用拒霜剑去刨窗子,好说也是风里来雨里去这么多年,没想过会阴沟里翻车,竟然被区区一个永州守将用迷药药倒,祝余用力按下拒霜剑,往上一撬,窗子的边缘松开一条缝隙,她找了屋内的书册卡住,紧接着移开窗边的桌案,站在桌子上,沉身蓄力,整个人往窗子上一撞,破窗而出,摔在窗外的地上。
爬起来便走,府中道路交错,她一边走一边辨识方向,拐过一座假山,隐隐听到了几声脚步声,祝余躲在假山深处的阴影中,放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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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吸,握紧拒霜剑的剑柄。
来人的影子落在祝余脚边,等到呼吸声传来,祝余一把将人按在假山石壁上,下一刻却错愕出声。
“蒙烟?”
蒙烟松了一口气,被祝余牢牢按住肩背,一副终于见到对方的模样,“令仪姑娘,终于找到你了。”又想起什么,悻悻地补了一句:“没想到你真的在这,顾明意这个泼才,等我出去一定叫他给你赔礼道歉。”
说完,又上下打量着祝余,问她有没有事,顾明意有没有欺负她。
祝余收回手,拍了拍蒙烟的肩背,方才用了些力气,问她有没有磕到哪里。蒙烟摇头,她这才开口说没事,让蒙烟带自己出去。
蒙烟顿了顿,“还有一人,不知你是否见过?”
祝余不解,蒙烟便说:“是之前与你一同来我店里的那位小哥,他也失踪好几日了。”
将月?祝余细细回忆了这几日在府中的所见所闻,缓缓摇了摇头,蒙烟见状不语,将顾明意家中的布局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最后停在了某处。
她拉住祝余的手,“跟我来。”
顾明意家后院的某个暗室里,将月听着墙外的动静,看守的一步不动地守在门口,他试图用墙外的动静支开这些人,未果,只好枯坐着,猜测外边的刀剑声会不会是祝姑娘发觉自己失踪后打上门来的动静。
他正对着门,四处打量着,忽而目光一滞,似是听到了什么动静,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静等着。
有人自门外进来,他抬眼看去,竟是那食肆的老板,说是奉了将军之命,来给这人传几句话。
看守的顺从地将门打开,但并未离开,蒙烟进了门,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看了看门外的看守,确认他们看不见自己的动作,而后对上将月的目光,突然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动作轻轻地横在自己脖颈处,冲将月使了个眼色。
此时外间入口处突然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看守们就要往外走去查探情况,将月接到蒙烟的暗示,一把将她拉过来,抬手把上她脖颈前的匕首,蒙烟配合地发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看守们回过身来,见此情景,险些被吓得半死,疾步上前喝道:“你要做什么?”
将月挟持着蒙烟往外走,行至入口处,祝余抱着剑,等在门边,脚边七零八落倒着几个打晕的守卫。
三人配合着往前走,身后跟着好些看守护卫。
另一边,顾明意刚从萧持钧竟然擅自离京的震撼中回过神来,还没来得及跟人叙旧,就被对方持剑逼问祝余的下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绑错了人。
正领着萧持钧往后院来,便又看见自己府里没用的护卫急急忙忙赶来,说是关在府里的那一对男女挟持了蒙烟娘子,正往府门方向潜逃。
顾明意又是眼前一黑,也顾不上跟萧持钧解释,连忙去寻那几人。
23. 拳拳之心
顾明意未到后院花园便远远瞧见了乌泱泱的一大群人,他府里的护卫们见到他,犹如亲见天神驾临,纷纷收了刀剑,振臂呼喊:“将军!”
早就见识过顾明意府中这些活宝的本事,蒙烟咬紧了牙关,忍住笑意,努力扮演着柔弱又可怜的人质,将月捏着匕首,面上一派冷静,心里狠狠将这永州军的草台班子记了一笔,一边又懊恼自己竟然被这样一群人困了好几日,要是让公子和带星知道,估计又是好一顿奚落。
祝余下意识回过头,望见远处来人,正想上前去狠揍顾明意一顿,却见他敛了平日里的玩笑神色,侧过身,有一人自他身后出现,手中提着剑,她尚未反应过来,便已察觉到远远而来的目光。
京中一别,已过了两月有余,她自信中再三叮嘱不要来永州,他到底还是来了。
祝余松下紧绷的肩头,隔着花园里蜿蜒的小径,望着萧持钧,没有再往前走。将月察觉到她的停顿,回过身正要发问,便瞧见了她不同以往的目光,顺着看过去,萧持钧收了剑,丢下顾明意一干人,正往这边疾步而来。
急促的脚步在距离祝余越来越近的时候逐渐放缓,最后停在她跟前,察觉到他正在检查自己有没有受伤,祝余索性抬起头,静静地等着他完成每次见面都要做的事,一边端详着萧持钧比上次更加瘦削的脸,确认她安然无恙,萧持钧这才重重松了一口气,又调转目光去看还挟持着蒙烟的将月。
将月低着头,似是知道自己有过失,不敢去看萧持钧,手里倒是还稳稳当当地捏着匕首,怕误伤了蒙烟。
最后还是蒙烟察言观色,觉着此人与顾明意应是旧识,她便轻轻出声,对将月说:“那个,你要不要先把我松开?”
将月如蒙大赦,松开手,顾明意姗姗来迟,一路跑来气喘吁吁,吓得够呛,当下便将蒙烟的手一拉,将她护在身后。
萧持钧并不在意顾明意的事,当下牵住祝余就要走,祝余跟着走了几步,突然挣脱他的手,萧持钧知道她要做什么,回过头,没有拉住她。
祝余身上穿着顾明意不知在哪里找来的繁琐衣裙,动作间碍事得很,她拎起裙摆,快步朝顾明意走去,停在他和蒙烟面前,对蒙烟说:“蒙烟姐姐,你背过身去。”
蒙烟不解,但还是听话地转过身去。
下一瞬,顾明意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祝余一拳打得偏过头去,他只觉一时头晕眼花,面颊处传来明显的肿胀感,一张脸涨得通红。
顾明意长这么大,在帝京是金尊玉贵地将养着,后来上了战场那也是与人有来有回的搏斗,最狼狈的时候都没有被人这么打过,迎面就是一拳,干脆利落,揍得他眼冒金星,一时怒从心头起,当下便抬腿朝祝余踹过去。
祝余闪身一避,见他毫无做错事的悔意,侧过身就是一脚,学着他的动作,用了实在力气,横扫过他腰腹,顾明意没料到她有这样的力气,当即被踢翻在地。
蒙烟闻声回过头,便见到了这吓人的场面,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过祝余可能会报复顾明意,但是没想到这两人当下便要打成一团,顾明意的护卫们纷纷拔刀,就要上来与祝余拼命,还未有动作便被顾明意阻止,“都别动!”
他拍开身边人去扶他的手,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站好,上下打量了下祝余:“你这身手不错。”
祝余冷哼一声,“花拳绣腿而已,怎比得上顾将军的独门迷药。”
说到这个顾明意身子一僵,此事确实是他不厚道,又想到了什么,他的视线往后去,萧持钧负手而立,站在祝余身后不远处。
他顿了顿,没有再发作,僵硬地捂着腰腹对祝余说,“你打了我一拳,还踢了我一脚,这事就算扯平了。”
祝余闻声发笑,“顾将军身子真金贵,先是一声不吭绑走我的朋友,后又将我药倒困在府中就是好几日,若今日没遇上蒙烟姐姐,我二人便是死在这府邸之中,也不会有人来找顾将军的麻烦。”
她冷笑着,学着顾明意方才轻慢的模样,上下扫视着顾明意,将他看得不自在极了,才缓缓继续说道:“一拳一脚便想此事了结,顾将军好肚量,不愧是顾家长孙,陛下亲自褒奖的大红人。”
顾明意本就做好了受她奚落两句的准备,却没想到她竟然当着蒙烟的面堂而皇之地揭穿他的身份,拆他的骨剥他的皮,当下便慌乱地看向蒙烟,后者正怔怔地看着祝余,显然是把这话听进去了,祝余本想再多说几句,最好是把前世蒙烟不曾知晓的那道赐婚圣旨也给抖落出来,省得此人一直瞒着蒙烟,让她为此伤神劳心。
却在触及到蒙烟的目光时哑了声,她不该替蒙烟做决定。
哪怕她重活一世,也没有资格替蒙烟拒绝或是接受顾明意,她所能做的,只是让蒙烟看到更多的顾明意,让她在看清楚自己真正在意的事之后,做出自己的选择。
祝余深吸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看着顾明意,“若顾将军真的认为自己做错了,就该向我无故被绑的朋友道歉。”她看向蒙烟身边的将月,挺直脊背站在顾明意面前,牢牢注视着他。
顾明意顿觉好笑,“他只是一个护卫。”
“怎么?顾将军的歉意是贵人的私有物吗?”祝余抬了抬头,扫视一圈,“我们这些女婢、护卫……”视线经过蒙烟时,发觉她正紧紧盯着顾明意,祝余说,“还有平民商贾,都不配听见将军一句道歉,对吗?”
听到商贾二字,顾明意愣住了,随后察觉到一道来自身后的视线,他知道,那是蒙烟。
花园中恢复了打斗之前的静谧,祝余没有再说什么,立在顾明意跟前看着他,后者持续地沉默着,也不知有没有听懂祝余的言外之意。
将月从祝余替自己说话时便一直默不作声,哪怕顾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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讥讽他只是个护卫,他也没有出声拒绝祝余对顾明意的要求,因为听到了祝余说,自己是她的朋友。
他们之间,从来都是祝余对他直呼姓名,他和带星一样,同府中人叫她祝姑娘,哪怕在那个小院里,二公子不在时,他和带星陪她一起谈天说地,饮酒习剑,像幼时家中同龄的玩伴一般。
顾明意的一句道歉并不能改变自己与将军之间不可逾越的贵贱之分,作为一名称职的护卫,他该在时出声和稀泥,给两人递个台阶,以避免这没必要的争吵与纠纷,但将月想,至少在这一刻,他不能拒绝一位朋友对自己的回护之心。
等顾明意真的走到自己跟前,将月抬起头,祝余噙着笑意,鼓励似的看着他,顾明意弯下腰,冲着将月轻轻一作揖,将月后退半步,回以一揖,一来一回此事才算真正一笔勾销。
顾明意转身,视线扫过将月一旁的蒙烟,方才萧持钧与他说,是蒙烟领他来的。
他停住动作,低下头去看蒙烟的神色,语气小心,“蒙烟,我方才……”
他想说,方才讥讽将月的话是无心之失,他心里并不是这么认为的,但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他突然想起来,他与蒙烟每次相见,蒙烟都会俯下身,冲他行礼,有时候哪怕四下无人,她也依旧如此。
他习以为常的高傲,出身名门的显赫家世,从未跟蒙烟透露过,为什么呢?
普通人家嫁娶,都要问过双方家中情况,他喜欢蒙烟,自己将她家中事调查得一干二净,却对自己家的事闭口不提。
不是忘了,也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而是他自负,认为不会有人因为他的家世拒绝他,可他忘了,汝之蜜糖彼之砒霜,他从未问过蒙烟喜不喜欢帝京,愿不愿意同他去往帝京,也从未想过成婚后,蒙烟的这间食肆,该如何处理——老实说,他此前并不认为,这是一件需要处理的事。
与顾家相比,一间食肆又算得了什么。
那蒙烟呢?
在自己与她不算平视的相处中,她有没有发现,他其实是个无礼的自大狂,只会缠着她,求着她,却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她到底要的是什么。
祝余注视着顾明意与蒙烟,想起前世遇见顾明意时,他不修边幅的沧桑面孔,还有蒙烟收藏的那封求爱信,或许那个时候顾明意已经明白真正的蒙烟是什么样的,但他再也不会见到了。
她垂下眼眸,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行至萧持钧身侧,见他的目光一直跟着自己,偏了偏头,“怎么了?”
萧持钧摇摇头,重新牵起祝余的手,两人缓步向前走去,萧持钧握着祝余的手心,两人走过石桥,走过高低错落的花木,府门就在眼前,萧持钧紧了紧握住的手,回想起方才祝余的问题,话在心里转了两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萧持钧觉着,她好像比从前勇敢了一些。
24. 北风南下
祝余的手掌被妥帖地包裹住,萧持钧的衣袖垂落下来,盖在她的手腕处,柔软的衣料在行走间磨蹭着腕间裸露的皮肤,夹带着丝丝缕缕的痒意,她微微落后萧持钧半步,手心里传来的力道带着她往前走,祝余微微仰起头去看萧持钧的发冠,通体漆黑,周围一圈玉石装饰,比之从前简朴不少,视线滑落,停在他挺直宽阔的肩背,微微停顿——他这些日子消瘦不少。
她记得萧持钧从前有一顶常戴的发冠,山崖苍松的纹样,配上他那些外出宴饮的锦袍,有时是圆领窄袖的紫衫白衫,有时又是各色大袖圆领袍,多用花罗面料,桑蚕丝细细织造各式纹样,有一件宝石蓝的宽袖袍,曲水云纹轻盈翩然,祝余第一次见他时,在围猎场上,日光直照,落在他身上,衣袍上的纹样泛起微微光泽,蜿蜒回转的云纹蔓延至袖口,萧持钧的手递至眼前,修长的指节弯起细小的弧度,落在她眼前,隔空拢住她的惊惶。
出了府门,萧持钧依旧没有松开手,顾明意的府邸位置僻静,却确是临街,在转角的路口,萧持钧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松开祝余的手,两人手掌错落交替,指腹相接,祝余下意识蜷缩了下五指,一时有些脸热。
萧持钧收回手,静立在原地,宽大的袖袍再次垂落,盖住他合拢的手心。
祝余仰着头,将先前被牵住的那只手收回袖子里,微微背在身后,两人在即将步入闹市的街口相对而立,目光相接,萧持钧的视线落在她的额边,那里有几缕方才破窗而出时摔落的发丝,他顿了顿,旋即上前一步,靠近祝余,垂下头去,抬手将发丝收回她鬓间,动作间微微倾身,祝余的目光偏移,余光落在他的手上,感受到指尖轻轻抚过发间的动作,她想起方才萧持钧手心的温热感。
等萧持钧收回手,祝余才抬眼去看他,萧持钧最后看了一眼她此时平静安定的面容,微微有些不舍,但还是开口唤她:“小鱼。”
祝余“嗯”了一声,等着他的下文,却看他罕见地停顿住,露出迟疑的表情,她皱了皱眉,心下涌起些不好的预感,萧持钧说,“东宫出事了,太子妃现下不太好。”
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沉重,萧持钧放缓了些,安抚她道:“我此次来,便是要接你回京。”
祝余望着他,张了张嘴,有些艰涩地开口:“什么叫做太子妃不太好……”似是想到什么,她突然有些焦急地垂下头,胸口急促地起伏着,深深吸了口气,勉强语气平稳地继续问道:“英姐姐她——”
话还未说完,便红了眼,萧持钧没想瞒她,“有人给太子妃下了药,太医来的迟了些,孩子没保住……”
祝余闻言顿住,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吊在嗓子眼,听见孩子二字,方才高高悬起的心瞬间回落,她稍稍冷静了些:“英姐姐现在怎么样?”
“我南下时,刚有太医诊断,说太子妃情况危急,恐怕时日无多。”
一番话下来,又让祝余的心七上八下,如果只是小产不至于气血有亏,孩子明明是假的,她回想起陆英当时捅在自己腹间的一刀,难道是因为刀伤?
不安的面色太过明显,萧持钧回想起自己当时查到的消息,说是太子妃陆英小产后气血郁结,病痛缠身,他上门去探望却未见到陆英的踪影,萧应淮借口静养婉拒了一众上门探望的官眷,没有人见过病中的陆英。
但太医的消息不会有假。
祝余的怀里还放着陆英要她取来的玉佩,陆英前些日子还写信来说三月之后要归家来,怎么会……
她不敢再想,带着萧持钧回了陆府,取了行囊,就要启程回京。
出门便撞见陈氏带着人往这边来,祝余不欲耽搁,提了包袱关上院门就要走,却听得陈氏在身后疾呼:“令仪!”
她无奈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等她,陈氏近前来,递给她一个厚厚的包袱,“先前听二公子说你今日便要回京,门外备好了马车,这里边是些点心和银两,你带着,路上也妥帖些。”
祝余接过她手里的布包袱,应了声好,又想起如今安危不知的陆英,陈氏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她不好贸然相告,怕她着急,便只福身一拜就要走。
谁知转身时却被陈氏牢牢抓住手臂,她下意识回过身,陈氏便焦急问她:“是不是英儿出了什么事?”
祝余下意识就要否认,却对上陈氏害怕得含泪的目光,她只好说:“是太子殿下有些事,英姐姐传信急着叫我回京。”
陈氏这才松了松抓着祝余的力道,“那你快些出发,莫要耽搁了。”祝余颔首,就要抽身离去,手臂自陈氏的手中抽离,就在即将与她的手心分开时,陈氏忽然又握住祝余的手,急促地呼吸着,就流下泪来。
不知为何,她的预感很不好。
哪怕二公子和令仪都与她说太子妃无事,可是她这心里就是不好受,太子是个冷血薄情的,她的英儿入京之后受了不少委屈,前些日子才写信来说不日将要归家,嘱咐令仪在家等着,今日令仪却急匆匆就要走,叫她如何放心得下。
长子伤残如今整日不在身边,小女儿远嫁帝京如今又出了事,丈夫在外公干,整日不着家,家中无人支应,陈氏心里怕极了,她拉住祝余的手,却嗫嚅着说不出话,只知道低垂着头流泪。
管事妈妈在一旁也跟着红了眼眶,祝余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覆在陈氏的手背上,时隔多年,再次唤她:“义母。”
陈氏闻声猛地抬起头,泪水顺着她的动作往下落,滴在祝余的手背上。
祝余看着陈氏,继续安抚道:“英姐姐不会有事的,您相信我。”
几乎是瞬间,陈氏的泪水便如串珠一般不断地落下来,重新听到这个称呼,却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她高兴却也羞愧。
本以为此生都不会再听到令仪喊自己一声义母,那年一场闹剧,她保全了儿子的婚事和家中的脸面,却也同时失去了一个女儿。
陈氏含泪应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着祝余,拍了拍祝余的手背,捧着她的手,“好孩子,去吧,路上小心,一定要保重自己。”
祝余点点头,不再多说,转过身,却不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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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了眼眶,到了府门口,看门的小厮跟在身侧,要扶她上马车,祝余抬手拒绝,背着包袱绕开马车往街口去。
萧持钧静立在路边,身后拴着两匹骏马,都是他从永州军借调的好马,着急赶路,马车太慢,事出紧急,他们要一路日夜兼程,快马加鞭。
日月不停,再次来到云州时,已是冬日,两人在云州城用了午饭,依旧是在那家小店,等待上菜时,祝余去了趟宵衣卫在云州的暗阁,问了问京中的消息,与萧持钧的消息一致,都说太子妃病重,时日无多。
回到店内,萧持钧却不在,祝余四周寻了寻都不见人影,正要出门去找,他便回来了,手里拿着个圆圆的小物件。
他们的饭桌靠着窗子,店家在堂上支了火盆取暖,依旧抵挡不住刺骨的寒风,祝余看着窗外冷清的街道出神,心里想着陆英的事,手上却突然传来冰凉的触感。
她低下头,萧持钧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半跪在地,执着她的手,动作轻柔,正往手上的冻伤处抹药,矮桌上放着他方才手里拿着的小物件,一盒药膏。
为了赶路,他们几乎没有歇息过,一路向北,天越来越冷,骑马不比马车,为了控制缰绳,一双手常常裸露在外,在到云州之前,祝余就冻伤了手,萧持钧知她赶路心切,并未出言阻止,一路陪着她日夜兼程,方才她离开时,他向店家打听了最近的医馆,去开了些治冻伤的药膏,得知是骑马时受的冻伤,医馆的医师告诉他云州当地的猎户会佩戴一种特制的手衣,由厚厚的兽皮制成,耐磨又御寒,萧持钧便又高价从街边购置了兽皮手衣。
伤口有些时日了,药膏抹上去有刺痛感,祝余有些不自在的缩了缩手——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有些不习惯。
从前四处奔走时,这样的小伤不知有多少,窘迫的时候连刀剑伤也只能草草包扎了事,蒙烟第一次见到她背上的伤疤时,明明难过得要哭出来,嘴上却还打趣说,只有身经百战的将士才会落下这样的疤痕。
想到这,祝余松下了一路紧绷的脊背,察觉到她的转变,萧持钧蹭了蹭她的虎口,痒痒的,祝余又缩了缩手,却被萧持钧一把抓住手腕,不让她躲。
祝余没忍住笑出声,萧持钧握着她的手腕抬头看她,赶路了这些天,她浑身都灰扑扑的,话也很少,直到此刻,终于露出鲜活的笑意。
萧持钧放下心来,也笑了笑,故作蛮横地按住她的手不让她乱动,等两只手都上好伤药,这才放她去用饭,祝余却不买账,将他按在原地不让动,拿过桌上的药膏,目光落在萧持钧的手上。
顺着她的视线,看见自己也有些冻伤的手上,萧持钧无奈地伸出双手,两只手平摊着,放在她膝上,一副乖顺的样子,祝余低垂着头,往他手上抹药,冰凉的触感在指间蔓延,萧持钧沉了沉呼吸,紧紧凝视着祝余低垂的眉眼,窗外是呼啸的北风,吹得屋檐下的灯笼猎猎作响。
室内的火盆散发出余热,冰冷的药膏在指间和手心指间摩擦融开,化作涓涓暖流,萧持钧的心在此刻饱胀得要溢出来。
25. 致命毒药
入夜,明月高悬,稀星点点,陆英身边的女史挽云轻轻合上寝殿的大门,身后跟着两个提灯的宫女,三人步伐稳健地朝外走去。
挽云双手交握在身前,仪态端正,心下却扑通扑通直跳,穿过曲折的回廊,前边转过弯便是正殿,太子殿下正在里面议事。她停下脚步,身后的提灯宫女低垂着头,放低声音,“姑姑,真的要这么做吗?”
挽云并未回答,身前是东宫内院冬日里稀疏的花木,身后是北苑呼啸的风声,空荡的小径上洒满冷冽的月光,无端叫人生寒,她双手紧了紧,允许自己迟疑了片刻,而后抬起头,呼出一口气,“走吧。”
言罢提起裙角便朝前奔去,一边跑还一边大声疾呼:“来人呐——太子妃不好了——”身后的提灯宫女见状,立马丢了手中宫灯,跟在挽云身后一齐奔跑,作慌乱状。
凛冽的寒风中,寂静的宫苑内回荡着挽云凄厉的喊叫声。
萧应淮正与麾下署官商议要事,窗子未合上,殿内的烛火被吹得倾斜,映照在书册上似扭动的鬼火,他低首提笔,一旁伺候笔墨的内官替他细细研磨,署官的声音低哑,在夜风的呼啸声中有些听不太清,萧应淮正欲叫他近前些来,便听得一声由远而来的呼救声。
他被惊扰,笔尖停顿下来,墨汁凝成一滴,落在笔下的公文上,洇入纸张里,晕染开来,他不悦地皱起眉头,“王永——”
门外静候的太监王永听到传唤,连忙“诶”了一声,躬身入内,萧应淮阴着脸,斥问道:“何人在外喧哗?”
王永不知,只好低声应答,“看着像是内苑的女史,已叫人去瞧了。”
萧应淮依旧拎着笔,却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一股躁意,他静立片刻,试图平息不稳的心绪,堂下的属官见他神色不虞,忙收了声候在原地瞧太子的神色。
“啪——”红漆描金的兼毫笔被狠狠摔在书案上,笔尖跌落在未启用的纸上,激起点点墨痕,萧应淮摔了笔,快步朝外走去,一把拉开书房门,夜色在他眼前铺陈开来,隔着宽大的院子,一道雪白的白玉桥横跨院中,远远地便看见,有人慌慌张张地朝书房跑来。
待近了些,萧应淮死死盯着来人的模样,心底涌起一阵恐慌,心神不宁之际,想起来那人是陆英身边的女史。
萧应淮眼睁睁看着她跨过白玉桥,疾步奔来,跪趴在自己脚边,声泪俱下,“……太子妃她不太好,求殿下派人去请徐太医,请他救救太子妃……”
傍晚时分,陆英喝完药便睡下,她近日来精神越发不济,这一睡就到了入夜,挽云进去点灯,顺便看看陆英,谁知怎么叫都叫不醒,挽云用了些力气,拍了拍陆英的脸,她才困倦异常地醒来,尚未来得及说话,便一口血呕在榻边,血溅了一地,挽云的裙摆上现在还留着一滩红艳艳的血迹,一口血吐完,陆英便神色痛苦得昏睡过去,挽云便领着人急匆匆地寻太子殿下。
内苑与正殿离得太远,她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一颗心都要跑出来,扯着嗓子便喊,喊得全宫上下都知道太子妃病重危急,院外的护卫便未多加阻拦,一路顺顺当当地进来,终于见到了萧应淮。
陆英自进东宫来,身子一直都是徐太医照料着,没有谁比他更清楚陆英的病症。
萧应淮当即便扯了腰牌,王永接过往宫门奔去,萧应淮未作停留,沿着挽云的来时路往内苑去。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奔跑过,出行有轿辇马车,前呼后拥根本没有下地夜奔的时候,此时踏在东宫通往内苑的小径上,他才发觉竟离得这么远,墙的外侧还是墙,亭子一座又一座,雅致的回廊漫长得看不到尽头,写意的绿湖叠石错落有致,遮住他向前的方向。
迈进陆英的房门时,萧应淮几乎是摔着进去,勉强伸出手扶住门框,他踉跄着往里去,离得越近,血腥气就越重,内间立着的屏风被他撞上去,歪歪地横在一旁,萧应淮扑倒在陆英的榻边,便如方才挽云跪扑在他脚边一般。
他伸出手握住陆英垂落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旁,“阿英,你醒一醒——”
陆英毫无生气地倒在枕上,嘴边是糊成一团的血块,床榻上遍布着血迹,挽云跟在萧应淮身后进来,被这场面骇住——方才她离去时,尚未有如此严重。
萧应淮手足无措地拢住陆英的手,断断续续地唤她,身后跟着的一干内侍不敢上前,被隔在屏风外。
太子殿下的声音在寂静中由慌乱变为逐渐崩溃的绝望,一声又一声,穿过雕花的屏风,落在门外的夜色中。
东宫常驻的医官们围上来,萧应淮被挽云叫人拉开,无措地瘫坐在地,怔怔的望着床榻的方向。
他突然间想起,自苍梧山回宫后,陆英便病着,这一病就是到如今,他被朝事缠住,以为不过是苍梧山受伤留下的旧症,派了医官日日守着,便不再日日瞧着,谁知却成了如今的模样。
萧应淮胡乱想着,又回忆起方才陆英吐过血后的模样,什么病症会让人在短时间内便气虚至如此。
正想着,便有医官惊呼一声,萧应淮蓦地清醒过来,坐起身便往陆英的床榻边爬去,医官们被他吓住,等他睁着一双赤红的眼看过来,才哆嗦着声音回话。
医官说,陆英并非是病重,而是中了毒。
萧应淮猛地抬起头,“那还愣着作什么,还不快解毒?”
那医官听了,却灰丧着脸摇了摇头,萧应淮心下一沉,扭头去看其他医官,众人皆摇头叹气,他便直直地站起身,看向屏风外的内侍,催人去接徐太医。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可枯等着无法浇灭他心下的慌乱,他握住陆英的手,低下头,想着中毒的事。
好好的为何会中毒呢?
一旁的医官们不敢再出声,只好恭敬地立在原地一起陪着等徐太医来救他们的命。
萧应淮却在此时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让人去把内苑的其他人叫来。
挽云闻声抬头,明白了萧应淮的意思——他怀疑是内苑争宠惹出来的祸事。挽云顿了顿,却并未阻止,她抬起眼帘看了太子一眼,旋即低垂下头,嘴角划过一抹讽刺的弧度。
去请其他女眷的内侍并没有离开多久,便躬着身子回来,身后并不见其他人的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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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萧应淮心下本就慌乱急躁,当即便要发作这内侍,门外却有一人出声制止。
“殿下好大的威风。”
萧应淮一愣,往前走了两步,一道瘦削挺直的人影被月光照入室内,跨过门槛,被门边的烛火一照,熟悉的面容出现在萧应淮的面前。
挽云抬起头,看见来人,顿时便憋不住眼中的泪,她急切地往前走了几步,又想起太子,生生止住脚步,只激动地唤道:“令仪姑娘!”
这一声饱含深意,祝余与她对望一眼,不知道现在是何情形。
快步上前去看陆英,被一床的狼藉逼停脚步,祝余没忍住扭头瞪了萧应淮一眼,她将陆英扶起,靠在自己身上,摸了她的脉,确是中毒之状。
祝余从袖中摸出一粒药丸,挽云见状奉上一盏茶水,喂给陆英吃了。萧应淮脸色一变,“你给她吃了什么?”
祝余瞟了他一眼,并未理会,接过挽云递过来的披风,裹在陆英身上,横抱起她便要走。
萧应淮伸手一拦,“你做什么!”
“让开。”祝余冷冷地盯着萧应淮,“正殿离门口最近,不要浪费时间。”
说完抱着人便往外走,门外有陆英的内侍准备好的软轿,祝余将陆英放上去,一行人便往正殿去。
陆英服了祝余的解毒丸,能稍缓毒性却无法根治,徐太医今夜为陛下诊脉,此刻应还在太极殿未归,萧应淮的人请不到他来,萧持钧与她一同入宫,此刻该是在去太极殿的路上。
沿着方才一路曲折的小径,以最快的速度到达正殿,祝余将陆英安置下来,着人打开门窗,自己陪在一旁,未过片刻,便听见宫门外有人来。
徐太医拎着药箱,颤颤巍巍地跟在萧持钧身后,手还被萧持钧拽在手里。众人让出空间来,以便太医上前,趁着太医诊脉的时候,祝余来到萧持钧身侧,问他:“陛下放人了?”
萧持钧点点头,将用过的玉佩递还给祝余——在永州,从陆庭春那里取来的玉佩,祝余接过,握在手心里,看向床榻上的陆英。
徐太医诊了诊脉,又去看陆英的眼睛,撑开细细看了看,紧接着打开药箱,取出银针,下了几针,依旧无效,他沉吟片刻,回过身来看萧持钧,“此毒刚烈,我已用针延缓毒性,得尽快查明这毒药的底细,才能对症下药。”
祝余想了想,看向身后的挽云,挽云见状忙不迭地上前来,将陆英这几日的饮食作息一一道来,并未有任何异常。祝余听着她的话,仔细琢磨,回想着方才摸到的陆英的脉象,总觉着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徐太医便当机立断,“送太子妃去苍梧山吧。”
众人闻言均是一愣,徐太医叹了口气,“若是连她也解不了这毒,便确是药石无医,需要准备后事了。”
祝余不解,徐太医见状却看向萧持钧,“去求求你小姨出手,或还有救。”
萧持钧的小姨。
祝余回想起苍梧山上次匆匆的会面,那个自信张扬的女子,传闻她医术高明,却不曾想对毒术也有涉猎。
26. 弄巧成拙
萧持钧的小姨是章家幺女,名唤章书雪,上了苍梧山后便不再用本名,前来问诊的人都叫她女神医,传闻她自小便跟随江湖游医学习医术,曾经跟着师父四处游历,救死扶伤,多年前曾经与一名宋姓读书人有过一段情感纠葛,不欢而散后便断情绝爱,永居苍梧山不再过问红尘俗事。
见徐太医都这么说,萧应淮当即嘱咐人去备马车,连夜送陆英去苍梧山。
苍梧山离京虽不远,但也需要半日的脚程,徐太医不能跟着出城,若没有人看顾,陆英体内的毒性不稳,不好说在途中是否会再次复发,祝余的解毒丸原是执行任务的时候偶然得来,准备攒着日后给自己用的,虽然可暂时延缓毒性,但现下也只有刚刚喂给陆英那一颗。
正在她思索该怎么办时,便听得不远处有人来,挽云仔细瞧了瞧,是卫良娣,方才宫中闹了这样一出大动静,想必是听到了什么,出来察看的。
卫良娣上前来,给太子行了礼,这才招手示意身后的女婢将带来的东西打开,祝余看过去,是一只有些眼熟的小瓶子。
待呈上来给太子瞧过,她才一福身,说明自己的来意:“听闻太子妃危急,妾寻了些良药,愿为殿下分忧。”
徐太医接过萧应淮递给来的药瓶,轻轻倒出,一颗褐色药丸落至掌心,祝余近前去,低头嗅了嗅,竟是一模一样的解毒丸,她诧异地望向卫良娣。
卫良娣注意到祝余的视线,缓步上前来,“此乃早年在家时偶然所得,”见徐太医正与太子说着药丸之事,她靠近了祝余,轻声补充道:“妾愿以此药答谢太子妃的救命之恩。”
祝余闻言一怔,想起来她说的是何事。
卫良娣初入东宫时,曾经被内苑其他人算计,险些被歹人所伤,祝余那时刚跟萧持钧学了些剑术,正好撞见卫良娣呼救,便出手救了她,自己还因此伤了胳膊,后来卫良娣因此被人攀污私通之罪,是陆英出面平了这桩祸事,还因此与正得宠的赵良娣结了梁子。
今夜挽云闹出的那通动静,整个内苑无人不知,只是都在静等着,并无插手之意,一是怕此事凶险,惹祸上身,二是也想瞧瞧太子对太子妃到底是何用意。
卫良娣深夜前来,也是听说陆英中了毒,危在旦夕,她手中刚好有家人给的傍身良药,若是能误打误撞救下陆英,便当还恩。
祝余深谢过,萧应淮抱着陆英上了马车,祝余和萧持钧骑马一同前往。
出了城行至城郊的官道时,便起了雾,夜里静悄悄的,耳边只有车轮和马蹄踏在地上的声音,祝余偏过头正要与萧持钧说话,下一瞬萧持钧便自马上扑向她。
一柄箭扑空,擦着萧持钧的发冠过去,没入马车车身。
祝余和萧持钧一齐摔下马,萧持钧将她牢牢护在怀里,自己的后背狠狠摔在路面上。
东宫的护卫纷纷拔刀,将马车围成一团。
祝余自萧持钧怀中起身,急急地低下身去扶萧持钧,这样高的距离,他后背肯定是摔伤了,祝余伸手贴在他的后背按了按,萧持钧顿时身体一僵,祝余以为是伤的有些重,焦急地看着他。
萧持钧却将她的手从自己的后背拿下来,垂眸看去时,发现了她袖子上方才沾上的泥灰,他伸出手细细拍了拍,将灰土全部清理掉,而后安抚似的拍了拍祝余的手,示意她自己没事。
两人方站起,身后便围上来一群黑衣人,她回过头去看那柄箭,注意到了箭尾的赤羽——宫中样式。
和那夜苍梧山上要杀陆英的是同一伙人,不知是太子的哪位政敌。
萧持钧也看见了赤羽箭,面上晃过一瞬迟疑,下一刻便被祝余抬手护至身后,萧应淮掀开车帘,望见身后的形势,被打断了行程,陆英还等着救命,他急躁地扬声唤道:“安昭——”
话音刚落,便又有一群人自黑衣人身后围上来,祝余的目光紧紧落在为首之人身上,萧持钧感受到她浑身的僵硬,顺着她的视线抬眼去看。
那是个极其消瘦的男人,佩着双刀,面色苍白。
直到那人走上前来,与祝余和萧持钧擦肩而过,行至马车旁,低声与萧应淮说着话,祝余才终于松一口气,但从始至终,手紧紧握在腰间的拒霜剑上——那是她高度紧张的表现。
萧持钧望着那人的背影,视线落在他腰间的令牌上,目光沉了沉。
回完太子的话,那人转过身,朝祝余和萧持钧走来,祝余与他目光相接,他步伐不紧不慢,停在祝余身前,低沉的声音响起:“十三。”
祝余闻声恭敬低下头,他便又去看萧持钧,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流转,低嗤一声,不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
待他走远几步,祝余抬起头,盯着他的背影,这是宵衣卫的执剑人安昭。
前世她叛逃时,他领人诛杀擒获了跟随她一同叛逃的其他十三月部众,就连她自己也险些死在他刀下。
祝余下意识地抬起手按在自己的左肩,那里曾经有过一道刀伤,深可见骨,险些废了她的左臂。
手背上传来些许凉意,祝余回过神,萧持钧的手覆在她手背上,她下意识颤了颤,旋即被萧持钧执起手,攥在掌心,她松下神思,缓缓舒了一口气,“我没事。”
有宵衣卫殿后处理,接下来的路途很顺利,天亮时分便到了苍梧山。
萧应淮抱着陆英,叩响佛庵的门。
前来开门的小僧人被吓了一跳,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哆哆嗦嗦地问了他们的来意,这才不安地将众人放进门。
祝余和萧持钧一进门便去后院寻小姨。
行至小姨的院门口,祝余脚下不小心,碰到了个物件,她地下头一看,竟是未燃尽的纸钱堆,她抬起头望向萧持钧,见他也是一脸疑惑的模样。
轻轻叩了门,两人在门外候着,没过多久便有人来开门,祝余还以为会是上次小姨身边的小和尚,门一开却直接见到了小姨,神色倦怠,像是哭过。
祝余顿了顿,后退半步,深深弯下身,请求道:“求神医救救我姐姐。”
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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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被她的郑重模样吓到,连忙伸手来扶。祝余被她双手托着,“好孩子,出了什么事,竟让你这般着急。”
祝余便将陆英的症状细细说了,小姨一听回房取了药箱,又捡了件披风,就跟着她往庵堂前院去。
谁知方到了佛堂,便见到了萧应淮。
小姨顿时面色一沉,“出去。”祝余脚步一顿,萧持钧上前搀着小姨,替她顺了顺气安抚她。萧应淮错愕地愣在原地,小姨见状强压着怒火,对萧持钧说,“让他给我出去,这里不欢迎他。”
为了让小姨出手诊治陆英,萧应淮只能领着人灰溜溜地出了庵堂,在门外候着。
小姨着人将陆英安置在庵堂对后院客房,细细问了陆英这几日的饮食作息,祝余正准备复述,挽云却突然跪倒在地,说出了与此前在太子跟前截然不同的话。
她说陆英服用过假死药。
小姨闻声皱起眉头,又细细诊了诊脉,厉声道:“这根本不是什么假死药,分明是剧毒。”
挽云听到这话,顿时吓得大哭,“怎会如此,太子妃分明吃的就是假死之药。”
明明说好了,服药之后她便带着宫女去向太子殿下求救,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这样太子妃才好借着假死脱身离去。
那药此前寻了医师看过的,不会有错,太子妃为此计划了很久,还特意去信永州让令仪姑娘不要回京,在家中等候便可,为何如今会变成穿肠毒药?
挽云吓得浑身发抖,一想到太子妃竟然险些就这样被害死,她便一阵一阵的后怕。
祝余拧眉,“这么大的事为何不与我说一声?英姐姐到底要做什么——”
“好了——”小姨出声制止了祝余的盘问,“事已至此,先救人要紧,有什么事等人醒了再说吧。”
挽云听见小姨这样说,顿时又不哭了,跪在地上往前爬了爬,“您是说,您有办法救太子妃是吗?”
小姨的裙角被这丫头攥着,死死不放,她叹了口气,“确实是极为古怪的毒,但也不是什么法子都没有,你们先出去,容我尽力一试。”
若再让这些人待在里边,不知还要耽误多少事。
祝余等人就这样被小姨扫地出门,即便隔着房门,祝余也不敢再多说话,生怕惊扰了小姨救人。
她与萧持钧自到帝京后,便四处探听陆英的消息,谁知这一打听便得知东宫出了大事,进宫后在宫道上遇见了着急忙慌去请太医的王永,萧持钧一听请的是徐太医,当即便道徐太医此时在陛下跟前,脱不得身,王永急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说太子妃危在旦夕,马上就要没命了,就等着徐太医来救。
千钧一发之际,祝余想起来怀中的玉佩,这本来该是陆英用来向陛下自请废除太子妃的筹码,如今却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没时间多想,祝余当机立断,与萧持钧兵分两路,一边去请太医,一边去东宫。
谁知这竟然是陆英为了假死脱身设的局,还被人换了药,险些真的闹出人命来。
27. 恶鬼索命
陆英在五日后的清晨醒来,苍梧山上的钟声将她唤醒,一睁眼,还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阴曹地府或是投胎转世了。
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狭小的客房,身上盖着粗布棉被,她尝试张了张嘴,发出一声低哑的呼唤声:“有人吗?”
下一刻,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紧接着祝余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陆英偏过头,这才发觉她一直守在榻边,眼下熬得青黑,陆英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祝余还以为她是哪里不好,脸色一变就要去喊小姨。陆英轻轻拽住她的手,祝余回过身,又俯身下来,“怎么了英姐姐?”
祝余伸出手去轻轻贴了贴陆英的额头,这几日夜里她还有些起热,小姨说这是用药后的正常反应,触感微凉,热已经退下去了,祝余撤开手,却愣住了。
陆英的眼眶里蓄满泪水,满溢的泪珠自她的眼尾滑落,顺着两额没入发间。
祝余的手顺势往下去,拭了拭她的眼泪,“可是有什么不适?”
陆英摇了摇头,轻轻地吸了吸鼻子,闭了闭眼,等眼中的泪水悉数流出眼眶,这才哑声道:“令仪,我……”她顿了顿,话到了嘴边又一转,“再见到你真好。”
话音刚落,又呛咳起来,祝余扶她起来,一边给她拍背一边朝屋外喊:“挽云——”
挽云闻声进来,见是陆英醒来,连忙上前扶住她,靠坐在自己怀里,祝余松开手,奔出屋子就去找小姨。
刚出院门,便撞见前方有一群人远远走来。
祝余骤然捏紧手心——除了小姨和她身边跟着的小和尚,安昭陪在小姨另一边,宋青来带着天机其他部众跟在身后。
行至房门口,小姨上前来,祝余同她讲陆英已经醒来,只是人还有些不适,她颔首以示知晓,便往房中去看陆英,待她进去后,宵衣卫四散开来,将院子团团围住。
安昭往前走了几步,停在祝余跟前,祝余后退半步,躬身行礼,他垂下眼,看着祝余,未置一词。
片刻后,似是漫不经心地开口:“太子妃如何了?”
祝余心下一松,以为他是替萧应淮来探听陆英的情况,正打算细细答了,屋内便又传来一阵陆英剧烈的呛咳声,惊天动地,像是难受得不行,祝余顿了顿,回身看向屋内,便听得陆英嘶哑着声音唤她:“令仪……”
她回过神,去看安昭,后者不知为何也与她一般,注视着屋内,神情冷漠。见祝余还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他轻轻抬手,祝余便往屋内去。
安昭静立在门口,纹丝不动,宋青来等人守在院外,等候着执剑人的下一步指令。屋子里微微开着窗户,安昭的视线偏移,从窗户缝隙中窥见陆英苍白的侧脸,他捻了捻指尖,回忆起昨夜掐住她脖颈时的触感,柔软纤细,仿佛只要自己轻轻一用力便会弯折。
服了假死药的陆英昏睡着,等着自己的人配合着来接应,安昭着人给她用药,打乱她的计划,促使她提前醒来,屏退所有人,立在她床榻边,黑衣加身,面色冷白,活像个来索命的恶鬼。
她缩在榻上的角落,质问他为何多管闲事。
安昭冷嗤一声,问她要一枚玉佩。
初时陆英尚未反应过来是什么玉佩,她与安昭无冤无仇,此前只在萧应淮的书房见过他几次,都不过是匆匆而过,连正脸都没仔细瞧过,她不明白为什么安昭会来插手自己的事。
直到他问她,还记得不记得曾经在帝京东市的一家酒楼里救过一名女子。
恍惚间似一抹惊雷乍响,陆英紧紧攥着锦被,问他是什么意思。
安昭上前来,单膝跪在床榻上,弯下身盯着她,说:“你是不是还觉得人家是夫妻恩爱,所以赠予你这样贵重的信物。”
陆英的下巴被他轻轻抬起,被迫正视着他的双目,赤红的,嘲讽的目光笼罩着她,她偏了偏头,逃离他的指尖,虽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下意识察觉到了危险,她找准时机,猛地往前扑,一边挣扎一边高声呼救,却被他骤然按倒在床上。
宽大的手掌紧紧捂住她的嘴,陆英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安昭一点一点低下头,“是不是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还觉得自己很善良。”
他阴冷的声音环绕在耳边,陆英紧握着双手去推他,却被他紧紧束缚在床榻上,安昭观察着她奋力挣扎的模样,低声笑起来,下一刻便掐住了陆英的脖子。
陆英下意识用手去掰他的手掌,脸渐渐涨得通红,安昭缓缓紧缩着五指,濒死的瞬间,陆英突然落下一滴泪来,嘴里还断断续续地用气声继续追问他,为什么?
刹那间,安昭眸光一闪,不知为何在这个瞬间突然松开了手。
陆英蜷缩在床榻上,大口呼吸着,安昭紧紧盯着她,思索片刻,从袖中掏出一只药瓶,俯下身,放在床边。
他蹲在床边,去看身子还在微微颤抖抽搐的陆英,敛了敛周身散发的凶恶之意,轻声道:“你还有假死脱身的可能,那她呢?”
陆英闻言一顿,虚弱地开口,“什么意思?”
安昭扯了扯唇角,“那日,她本是要借刺杀脱身,你救了她,便也就彻底断了她脱身的可能……”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像是觉得荒唐,止住了话角。
陆英察觉到他的未尽之意,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的爬坐起来,扑过去抓住安昭的衣领,“为什么这么说……”
安昭一挥手将她扫落下去,陆英却执意要问个清楚,死死攥住他的衣袖不放。
他蹲在床边,微微低下头,俯视着陆英,“太子不顾你的意愿,强娶你的时候,你日日垂泪,很是伤心……”
陆英目光一闪,听他继续说道:“她被强迫入宫的时候,连哭的机会都没有。”
她是谁,陆英与安昭都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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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英想起来大婚那日,高坐在上的女子,贵妃之身却与皇后平起平坐,可见荣宠至极,她被安昭的话惊得说不出话来,茫然无措地看着安昭的眼睛,明明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另一个女子的凄惨故事,她却听得泪眼朦胧。
因为下一刻安昭便说:“你救下她时,我就在楼下。”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喉间滚动,几乎是咬着牙继续道:“那日,我是去接她的。”
尽管已经过去多年,安昭回想起来依旧觉得心中恨得要滴血,“只差一步,她便能借着刺客的遮掩,顺利逃离,重获自由。”他哑着声音,恨笑出声,“偏偏你在那个时候出现,偏偏你竟然是个好人。”
陆英倏地瞪大了眼睛,双唇微微张开,而后又颤抖着合上,眉头痛苦地皱起,“所以,是因为我……”剩下的话淹没在汹涌而来的愧疚之中,陆英抓着手中的锦被一角,脑中一片空白,不断回想着当时的情景,那女子沉默的脸庞,陛下古怪的郑重的谢礼,还有天真无知的她自己。
像是觉着命运弄人,连窗外的夜风也停了,屋内一片寂静,只剩下陆英断断续续痛苦的抽泣声,安昭静静地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始终一言不发。
“是。”片刻后,安昭像是自回忆中突然回过神,突然冷漠地打断了她,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看着因为愧疚而痛哭出声的陆英,淡淡道:“所以,不要想着离开。”
他俯下身,去拿床边的小药瓶,递给陆英,“要么,今夜太子妃暴毙而亡,要么——”
似是想到什么,他嘴角掀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继续留下太子身边,终身不得自由。”话音最后低沉下去,“就像她一样。”
言罢他转身便朝外走去,门开了又合上,安昭静立在门前,抬头去看天边的明月。
弯弯一轮,清冷孤寂,他抬起那只掐住陆英脖子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第一次亲手杀死无辜之人时,也是这只手,对方只稍稍挣扎了下便咽了气,他回想起方才陆英倔强的模样,还有那滴落在自己虎口的泪珠,他合拢手掌,缓缓收紧,耳边又响起陆英气若游丝的发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四下无人,此刻便是陆英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来救她,安昭叹了口气,抬步往前走,刚迈了两步,便听见屋内药瓶突然坠地的声响。
他浑身一僵,止住脚步,清泠泠的月光笼罩着他,黑衣与夜色相融,紧接着屋内传来陆英服毒后垂死挣扎的轻微声响,安昭站在门外,不再往前走,却也始终没有回头。
夜风骤起,呜咽似的穿过东宫重重的宫墙,回荡在寂静的夜空中,直到再也听不见屋内的任何动静,安昭重新提步,缓缓出了内苑,腰间的双刀在行走间磕碰出清脆的声响,内苑寝殿内,陆英倒在凌乱的床榻上,夜风猛的灌进寝殿内,殿门被风刮开,恍惚间阴森森似鬼门大开。
28. 针锋相对
陆英虽然生的一副软绵绵的模样,但绝不是任人揉搓的软柿子,与萧应淮爱恨交杂的这些年,她在日复一日的失望中消磨自己,心灰意冷到极致,自请以身为饵,只为在混乱的朝局争斗中自我了断。
苍梧山之行,本是她为自己选定的归宿,但藏身在那方小小的暗格中,接过令仪递给自己的刀,目送她一如既往让人安心的背影时,她突然很想活下去。
不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麻木地活着,而是真正作为陆英活下去。
她很想念永州,那些陪伴她长大的街市、戏台,数不清的话本子,看不完的景致,总会在午夜时出现,和着梦中母亲殷切的期盼,让她思念,让她眷恋。
小姨替她盖好被子,又嘱咐了挽云要如何熬药,便离开了。
祝余陪在陆英的床榻边,一副随时听她差遣的模样,陆英动了动,侧躺着去看祝余。
“令仪,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她突然说道。
祝余对上她的目光,陆英虚弱地笑了笑,“不要再为我的事费心,去做你想做的事。”自从令仪回到帝京,便与从前不太一样,两人每次在东宫相见,都总是匆匆忙忙,现在想来,苍梧山的事,她好像早有预料,所以才会费心提前赶往别庄细细查探,陆英能察觉到她的心事重重,但她从未主动开口说过自己的事。
或许是不想让她担心,又或许是她也帮不上什么忙。陆英想,自己其实一直都在让身边亲近的人为自己操心。
但她不说,不代表陆英就能这样不闻不问下去。
永州取玉佩本就是为了将令仪支开,假死之事凶险,稍有不慎便会引火上身,陆英没有万全把握,只能提早将她支走。
那玉佩本是她假死脱身后用来保全家人的筹码,天地广阔,陆家势微,若有事发的一天,这玉佩可换全家平安。
只是没想到萧二会亲去永州,提前将消息告知她,也没算到安昭会突然出现,陆英想起方才屋外那道低沉的嗓音,手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想要去摸自己的脖子。
“是谁给你下的毒?”祝余并未回答陆英方才的话。
陆英闻言别开眼,嘴唇动了动,“没有谁。”
祝余一愣,便听得她继续道:“是我自己。”
不远处的挽云听到这话,急的上前两步,“太子妃你这是做什么?”
她声音有些大,窗外的安昭下意识离远了些,窗子开着,方才陆英的话他一字不落地听了去,心下有些复杂。
今日他来此,便是起了灭口的心。原以为陆英定会将那晚的事和盘托出,所以他派了人守在苍梧山,死死盯着她的状况。
这庵堂的神医行事没有章法,祝余和萧持钧又时刻守在院子里,他找不到下手的机会,本想借着今日探望时亲自了结了她,却听到这样一番话。
“是我一时想岔了。”陆英满含愧疚地看着挽云和祝余,语气歉疚,“让你们担心了。”
祝余握住陆英的手,神色凝重,显然是并不相信陆英的话,陆英叹了口气,“挽云,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同令仪讲。”
挽云轻轻福身,应声回避。
“没有谁要害我,令仪,是我自己想不开。”陆英低下声音,同祝余解释道。
祝余拧眉,“那你又何必叫我去取那玉佩……”
如果早知道你心存死志,我半步都不会离开。
提到玉佩,祝余顿了顿,抬手从怀里取出那枚用过的玉佩,“……若是没有它,我们也不一定能救你。”
陆英一怔,“你去求了陛下?”
祝余摇摇头,“是萧二公子去的,陛下见了这玉佩便吩咐徐太医前来为你诊治。”
陆英神色复杂地伸手接过玉佩,兜兜转转,竟还是用这玉佩救了自己。
“是因为萧应淮?”祝余突然出声问她。
陆英顿在原地,像是被人戳了痛处,露出灰败的脸色,“是我太懦弱。”
“若你想走,我护送你离京。”胆大包天的举措被她平淡地说出口,陆英不赞成地看着她,“胡闹。”
祝余看着她,紧紧握住她的手,“我没有胡闹,英姐姐,若你真的下定决心要离开,我愿意为你杀出一条路,送你回永州。”
“那回到永州之后呢?父亲母亲他们怎么办?为了一己之私连累大家跟着我受罪,若是这般,我情愿死在东宫。”陆英的声音低下去,又露出自怨自艾的模样。
“那我去杀了萧应淮。”
祝余气极,红了眼,一字一句负气说道,“我替你杀了他,这罪名我一人来担。”
啪——
陆英的手掌拂过祝余的左脸,祝余微微偏过头,咬紧了牙关。
“你疯了。”陆英的胸腔起伏着,“不要命了?”
祝余抬手蹭了蹭脸颊,抬起头呵笑一声,“那要我看着你为了萧应淮去死吗?”
她回想起那夜赶到东宫时,床榻上了无生气的人,染血的被褥乱作一团,昏暗的内室里血腥味弥漫,她抱起陆英时,怀中都没什么份量,仿佛夜风一吹就要飘走。
陆英看着她含泪的眼眶,再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她轻轻抬起手,抚摸在祝余的脸侧,鼻尖一酸,就掉下泪来,“对不起。”
祝余的泪水应声滴落下来,沾湿陆英的手心,方才还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此刻委屈得跟孩童一般,鼻尖哭的通红,轻微地抽动着。
陆英收回手,撑着自己坐起身,揽过祝余的肩背,将她抱在怀里。
怀里的人却顿时哭的更厉害,肩头一耸一耸的,抖得不成样子,陆英后悔极了,心疼的抚着她的后背,“对不起,对不起令仪,都是我不好。”
都是因为她与萧应淮的孽缘,让令仪为此劳心劳神,跟在她身边不得自由。
“不要再为我担心了。”陆英拍拍祝余的背,双手落在她的肩头,稍稍将她移开,“我不会有事,你不要再顾及我,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祝余抿着嘴,眼睫上还挂着些泪珠,固执地摇了摇头。
陆英叹气,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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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擦了擦她的眼角,神色认真起来,“我不会再做傻事了。”她顿了顿,竖起手掌,作起誓状,“我向你保证,不会再伤害自己。”
是她太懦弱,总想着逃避,所以做什么都总是做不成。
祝余静静地看着陆英,又像是透过她的脸庞去看另一个陆英——那个葬在陵墓里,孤零零的陆英。
没有人知道,在抱起床榻上的陆英时,祝余有多害怕,从东宫内苑到正殿的路太漫长,她用了两世才走完。
祝余的目光太重,陆英放下手,去握她的手,“我会好好活下去。”陆英笑了笑,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祝余的颊肉,“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以后换我来护着你,好不好?”
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话会从陆英口中说出来,祝余怔住,愣愣地看着陆英,她目光温柔,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又重复了一遍:“好不好?”
祝余直直地被她注视着,回握住陆英的手心,在她充满希冀的目光中下意识点了点头。
陆英这才松一口气,中毒后的余症让她微微有些头晕,她晃了晃祝余的手心,祝余倾身过来扶着她躺下,又替她盖好被子,而后便起身离开。
刚出了门,便瞧见静立在屋檐下的安昭。
察觉到她出来,安昭回过身,淡声问道:“太子妃可安好?”
“尚有余毒未清,精神还不太好。”
他点点头,又去看祝余的左脸——那里方才挨了一掌,又哭过,此刻还有些微微泛红,意识到他的目光,祝余稍稍偏了偏面颊,“大人还有事吗?太子妃还未大好,医师吩咐了要静养。”
安昭回过神,并未回答她,转过身继续立在屋檐下,片刻后,他似是做出了什么决定,抬步出了院子。
不一会儿,原本围在院子周围的宵衣卫便通通消失了。
祝余松了口气,看向守在门口的挽云,“进去吧,太子妃刚睡着。”
挽云颔首,轻手轻脚地进门去。
祝余抬步下了台阶,往外走去,推开院门,便看见萧持钧与安昭对立而站。
两人面色看不太清,但神态说不上友善,安昭嘴上说着什么,萧持钧的目光越过安昭,看见了不远处的祝余。
不知是看出了什么,萧持钧皱了皱眉,他出言打断安昭的话,朝祝余走来,刚到她跟前,便见她往后退了两步,恭敬地低身行礼。
萧持钧脚步一顿,目光落在祝余弯下的脊背上,面色倏地沉下去,转过身,对上不远处安昭的目光,后者玩味地看着他们,挑衅似的挑了挑眉。
萧持钧与他目光相接,毫不在意地转身弯下腰,扶住祝余行礼的双手,轻轻将她托起来,语气温和,“小鱼,不必如此。”
说完回转过身,一手将祝余护在身后,一边看着安昭。
两人隔着不远的距离对峙着,萧持钧平静地望过去,隐隐告诫着安昭,后者目光一滞,盯着他拢住祝余的那只手,收敛了面上的挑衅之色,隔空朝他一作揖,而后轻笑一声,转身离去。
29. 一路顺风
陆英在苍梧山住了小半月,祝余陪同她在苍梧山住着,看着时节,天越来越冷,东宫送来了些御寒之物,陆英并未拒绝,收了之后还给萧应淮捎了一封书信。
次日太子殿下便亲临苍梧山——依旧未进得门来,静立在佛庵门外。
小姨派人来告诉陆英时,祝余正在陆英房中同她分吃萧持钧从京中捎回来的点心,这些时日陆英心情好上不少,自那日说开后,便不再郁郁寡欢,风小的时候挽云还会搀着她到院子里走走。
陆英得了信,裹上冬衣大氅,去门外见了他一面,祝余送她到庵门口,往回走了走,并未去打扰。
萧应淮没想到今日能见到陆英,安昭说她身子还虚弱,不宜下地走动,可是收到她的书信,他实在是按捺不住,一早便来了。
上次见到她的书信,还是刚回京时,她自永州传信来,问他近况,央他回信,字字缠绵,句句关心。
还是熟悉的字迹,工整娟秀,不迂回弯折,细长挺直,萧应淮收到信,傻子一样盯着尾页的落款,当下便红了眼。
祝余等在佛庵前院的玉兰树下,远远看见陆英靠在萧应淮怀里,一动不动,静静地枕在他肩头,一言不发。
她想起那天陆英的脸庞,像一湾平静的湖水,心下百感交集,别开眼不去看相拥的太子夫妇,人各有选择,既然陆英择定了她想要的路,纵使前方是虎豹豺狼,也只能迎难而上。
想了想,她折回去叮嘱了挽云几句,叫她等着陆英,一会儿陪着人回房。自己背着手,往后院小姨的院子去。
萧持钧今日休沐,昨日夜里便到了苍梧山,祝余等了他半宿,琢磨着时辰,下山去接他。
两人沿着长长的山道慢慢走,天色不好,乌云当头而来,祝余下山时提着灯,还捎了把伞,萧持钧拿在手里,手里还提着从京中带来的点心果子。
祝余从前爱去京中的一家小摊,后来经营不善,摊主也不知去向。
她看着萧持钧手里的樱桃煎,时间有些久了,糖汁微微有些凝固,反而更显得晶莹,祝余擦了擦手,捏了一只,尝了尝味道。
萧持钧端着食盒看着她,里边还放着些糕点,是祝余托他给陆英捎的,看得出是宫中手艺,精雕细琢,摆盘别致。
唯有这一碟樱桃煎,品相普通,糖汁还微微蹭到碟子边缘,萧持钧看着她的动作,有些忐忑地观察着,果子入口,见她微微一顿,他弯了弯唇角,也跟着很高兴的样子。
祝余含着酸甜的果子,偏过头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萧持钧:“你在何处买来的?”
萧持钧微微低下头,看着她惊喜的模样,感受到她的愉悦,轻声道:“不是买的。”
嗯?祝余轻咬果子的动作一顿,有些意外,“你做的?”
大概是真的很喜欢,她眉眼都松下来,眼角弯弯,一只樱桃煎,教她露出前所未有的喜悦模样,萧持钧心下也高兴起来,他颔首默认,“喜欢吗?”
祝余重重点头,“跟从前那家小摊上的味道一模一样。”她吃了一颗,用帕子擦了擦手,细心将食盒盖回去,等都收拾好,发现萧持钧一直在盯着她看。
“怎么了?”
萧持钧迟疑了会儿,“喜欢的话,日后回京了去老头子那里,让人做给你吃。”
祝余没有反应过来,萧持钧将食盒换了个手拎着,“你喜欢的那位摊主,先前在我府中膳房当差,如今在戏班子做厨子。”
他淡淡地解释着,只道摊主如今的归宿,一字不提为何一个小小的摊主,能在侯府膳房做活,樱桃煎的做法精细,萧持钧不通庖厨,起初跟着摊主学了许久,才做出品相完整的一碟。
后来他不再需要人教便能复刻出一模一样的口味,爱吃的人却已经不在身旁。
祝余从他寥寥数语中听出什么,抿了抿嘴,突然说,“你做的就很好吃。”
萧持钧愣了愣,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眸光动了动,却并再说什么。
祝余静了静,她似有预感,方才舒展开的眉头又皱起,“你……”
萧持钧轻轻点头,缓声道:“过两日,我要随四殿下北上,你在京中万事要小心。”言罢实在是有些担忧,便又多说了几句,“遇事先保全自己,将月会留在京中,你若有什么不便出面的事,尽可交予他手。”
祝余安静地听着,樱桃煎甜腻的余味在舌根蔓延开来,不一会儿便有些涩意,见她不说话,萧持钧又自顾自地叮嘱道:“宵衣卫有事,一定要传信给我,侯府的腰牌收了就要记得用,不要怕,若是……”
约莫是事出紧急,萧持钧也没有好准备,有太多话想说,夜色寂静,苍梧山道半山腰,两人相对而立,祝余看着他这罕见的话多模样,柔声打断他:“知道了。”
萧持钧顿住,对上祝余温柔的目光,满腹的叮嘱顿时没了声响,祝余见他这副模样,知道他实在是担心,笑了笑,上前一步,靠近他,歪了歪头认真道:“我都记着了,你放心。”
她刻意放轻了声音,安抚似的看着他。萧持钧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偏过头别开眼,只留给她一个模糊的侧脸。祝余心下一软,正要出声再哄两句,手心蓦地一热。
萧持钧牵住她的手,五指收拢,带着她继续往山上走去。
祝余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迈在阶上,她低头去看路,萧持钧腰间的承影剑映入眼帘,剑穗一晃一晃。
她突然出声,“萧持钧。”
身前人的身形一顿,转过身来,见她落后自己两阶,又往下走了几步,停在她跟前,低下头看着她,祝余仰着头,忽然很不舍,“你会平安回来,对吗?”
她想起前世那场乱箭,又想到自己即将要去做的事,手心紧了紧,指尖划过萧持钧的掌中,隐隐不安。
萧持钧察觉到她的情绪,凑近了些,抬起手,像青州城那次一般,轻轻拢住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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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颊,紧紧盯住她的眼睛,“只要三月,我便会回来。”
祝余凝望着他,目光闪了闪,下巴动了动,点了点头。萧持钧松开手,拇指在她下巴上蹭了蹭,再次牵住她,与她踩在同一阶上往前走。
今夜无月,祝余提在手里的灯忽明忽暗,沿着蜿蜒的山道一路直上,明灭之间好像星子忽闪,阴冷的夜风吹来,她有些恍惚。
眼前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阶,身后是深渊一般的夜空,万物俱静,祝余从前也见过这样的夜色。
在她身死之后,漫无目的飘荡在人世间时,每晚的夜色都如今日,空寂疏冷。都说人死灯灭,祝余垂下眼去看自己手里的提灯,飘忽的火光映照在她低垂的眉眼上,她脚下一绊,身子不稳地晃动了下,萧持钧侧过身托住她的胳膊,动作间提着的食盒发出碗碟磕碰的声响。
祝余动了动,被握住的指尖感受到萧持钧掌心的纹路,粗砺的手掌贴着她的手心,她回过神,轻轻蹭了蹭,而后握紧,便好似握住了命运的脉搏。
-
小姨的院子离得不远,祝余去时,门外并未有人在,她扣了扣门,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传来,下一刻院门在她眼前打开,黄老汉出现在她眼前。
祝余被惊了一下,讶异的看着他。
黄老汉嘿嘿笑了一声,将她迎进来,祝余有些不知所措地跟着他,进了门,便瞧见廊下的一桌饭菜。
小姨见着她,冲她招了招手,“小鱼,快过来。”
祝余走过去坐在她身旁,萧持钧在她另一侧,正夹了片肉放入桌上滚烫的锅子里。
佛庵后院,竟置了一桌酒菜鱼肉,祝余有些诧异,怪不得今日不见那一直跟着小姨的小和尚。祝余的手被小姨握着,侧过头,萧持钧烫好了肉,又给她夹了几筷子爱吃的菜,静静地等着她动筷。
祝余顿了顿,回过头看了看小姨,小姨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尝尝。她执起筷子,尝了口烫好的嫩豆腐,舌尖微微有些辣意——竟是黄老汉家乡的口味。她弯了弯眼,氤氲的热气蒸腾而上,扑在她脸上,“好吃的。”
黄老汉这才笑开,满意地坐下,乐呵呵地狼吞虎咽起来。
祝余边吃着,一边伸手扯了扯萧持钧的袖子,“你带黄叔来的?”
萧持钧“嗯”了一声,咽下一口青菜,“西御园给宫里送了些新鲜的冬菜,陛下着人给侯府送了些,老头子便制了锅子,倒也合宜。”
他执起杯盏,抿了口酒,偏过头来看她,笑了笑,有些遗憾,“这一走,怕是赶不上除夕,这锅子便提前吃了。”
萧持钧不日便要启程北上,路途遥远,回来时已要春日。
祝余想,到那时,恐怕她也已不在京中。
今日就当是践行,她起身倒了杯酒,捏在手里,垂眸看了片刻,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萧持钧的杯盏。
清脆一声,她抬起眼,“一路顺风,要平安回来。”
30. 神佛有灵
陆英回京那日,萧应淮亲自来接,祝余送她到庵门口,与她道别。一场风波下来她轻减不少,祝余替她拢好大氅系带,对视良久,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塞给她一张字条,“若是有事,托人往此处捎信,照顾好自己。”
字条上是十三月在京中的私下联络点,不受宵衣卫辖制,明面上是一家普通的肉行,名下有散落在京中街市各处的小肉案,白日售卖生肉,夜里供应烤制、煎制的熟食,借着摆摊行走的机会,收罗着各处的消息。
十三月执行第一个任务的时候,暗杀目标是当时朝中要案的证人——帝京城郊的一名农户,时值秋收,他为了赶在秋雨来临前将粮食入仓,昼夜不停地劳作,夜半收工归家时,撞见了杀人现场。
死者是当时御史台的户部司的金部员外郎,手握当时贪污案的名册,斩杀他的是萧应淮的人。
十三月接到指派时,只有农户的住所和名姓,按任务单子上的指引找到此人,见到的是乡间低矮的茅屋,和面黄肌瘦的一家老小。
京郊多良田,但那是荒年。勤恳劳作了四季的农户家中,养着一对儿女,还有年迈的父母,只是同往常一般在田地里多待了一会儿,没想到会惹上这样的祸事。
彼时十三月刚刚成立,众人并不熟悉。
青岚是他们之中最年长之人,由她提议,众人将此事瞒了下来,将农户一家偷偷转移,制造了灭门假象。
自此,京中便多了家肉行,里头进进出出的覆面男子,身材魁梧,双手满是经年劳作的痕迹,话少沉默,剁骨砍肉的动作利落干净。
十三月有了他们第一个共同的秘密。
时至今日,京中大小街市,都有肉行的小摊,摊主多为冤案苦主,改头换面后一边讨生活,一边为十三月做些消息探听之事。
这是祝余前世叛逃后赖以生存的根基,是这些苦主托举着她,与宵衣卫周旋。
陆英没有拒绝祝余递过来的字条,她随萧应淮回京,祝余留在苍梧山,并未与陆英一道走,准备晚些时候再启程回京。
收拾好包袱,祝余径直下山,出了庵堂门,站在苍梧山山顶,往下俯瞰,山阶掩映在薄薄的云雾之中,陡峭险峻,往前眺望,开阔的天际铺陈开来,山风猛烈,刮在她的脸上,衣袖裙角往后翻飞,她迎风而立,静许心愿。
若神佛有灵,便请佑我此去旗开得胜,扭转乾坤。
-
宵衣卫本部在西市的一处地下黑市的隔壁,在外是一整排高低错落的瓦舍勾栏,往地底下去,便是宵衣卫的刑场和斗场。
祝余并未直接回本部,而是先去了十三月在城中的居所。
与其他部系不同,十三月所有人住在一处院子里,穿过弯弯绕绕的巷子,城西的一处靠山的小集市深处,便是一座足够他们七人居住的小院。
刚到门口,隔着院墙便听到了内里的打斗声,祝余并不着急进门,站在门外仔细听了听,认出来熟悉的武器声,她这才上前扣了扣门。
三声门响后,墙内的打斗声消散,紧接着,有脚步声渐渐逼近。
门被人打开,一张清丽的脸出现在祝余眼前,青岚一身寻常打扮,挽着发,惊讶地看着祝余,“小十三?你回来了?”
祝余笑了笑,抬步往里走,青岚合上门,“怎么也不提前捎信回来。”
“没什么急事,就不麻烦老李他们了。”
两人边说边走,去了正堂,院中的花木被照料得极好,布置也雅致,地面干干净净,不大不小的院子透着股常住的温馨感,祝余逐渐放松下来。
转到正堂,便见着一男一女靠坐在一起吃茶。
祝余放轻了脚步,使坏似的,上前轻轻拍了拍那女子的肩头,而后迅速地挪步到她的右侧,后者转头果然扑了个空,待重新回过头来,便正好对上祝余的脸。
她惊呼一声,“十三!”而后便从躺椅上爬起,顺手还推了推一旁的游卓然,示意他赶紧下去。
这是十一,十三月的老幺,正是藏不住心事的年纪,祝余伸手托住她,免得她从躺椅上摔下去。十一顺势抱住祝余,头埋在祝余的肩头,“我想死你了。”
祝余闻言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怎么不去和无咎他们一起玩?”
十一瘪了瘪嘴,“我才不要跟他们一起,整天打打杀杀的,在宵衣卫还没打够嘛?”
“是你自己懒,还怪上别人了。”一声小小的反驳从脚边传来,祝余低头一看,方才被十一推下去的游卓然正蹲在地上听她们说话。
“我哪有——”十一是个禁不得说的,小脸一皱,当下便要跳下来同他理论,青岚见怪不怪地伸手拎住十一的后颈,“好了,让小十三先歇息一会儿,你去看看澄心的菜做得怎么样了,跟她说小十三回来了,加两个她爱吃的菜。”
澄心的菜做得不错,入宵衣卫之前在京中不少人家中做过帮厨,十一最听青岚的话,当下便乖巧地穿鞋下地,往厨房去了。
青岚手里还拿着祝余的包袱,方才一进门,她便将祝余背上的包袱接过去,一路上都不让祝余自己背着,正说着话,方才在院中打斗的两人便走来了。
决明一边走一边收着自己的鞭子,不同于普通软鞭,她的鞭子有九节,她生的高大,九节鞭竖起来刚好触到她的下颌,缓缓将鞭子往回收时,鞭尾曳地,低垂在地上,无咎走在她身后,放慢了脚步,这才没踩到她的鞭子尾巴。
方才她输了比试,心里不高兴,无咎不动声色地离她远了些,不去触她的霉头,目光越过决明,他看见了堂下的青岚和祝余。
“事情都处理好了?”无咎一边打量着祝余一边将手里的扇子收回腰间,祝余“嗯”了一声,“出了点意外,但不要紧。”
无咎动作一顿,“没受伤吧?”
祝余摇摇头,青岚将她的包袱送回房中,转道去了趟厨房,端了两道做好的菜出来,祝余背对着她,没瞧见,无咎忽然往外走去,祝余转过身,不远处的连廊上,无咎稳稳接过青岚手中的托盘,嘴上说着什么,青岚微微皱了皱眉,有些羞恼,下意识看了看祝余这个方向,还轻轻抬手打了他一下。
等到菜上齐,澄心围裙还没解便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盅热气腾腾的东西,祝余起身去接了她一下,她松开端着汤盅的手,有些烫,抬手捏了捏耳朵尖,面上微微泛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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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方才在厨房熏的。
祝余将汤盅放在饭桌上,澄心解了围裙,又净了净手,这才围坐上来。
今日有炊饼吃,祝余看见,便知道澄心又去集市上采买过,西市那家炊饼最是地道,宣软劲道,十一和青岚都爱吃,以往只要大伙聚在一起,澄心都会趁着采买其他东西时捎上几个。
澄心的水晶脍做得极好,切丝细腻,清透晶莹,摆盘卖相都是极好的,无咎的筷子去的最勤,他向来是爱些雅致的漂亮菜,游卓然正往十一碗里添着煎肉,那道菜放的远,十一人小够不着,便使唤游卓然给她夹菜。
祝余边吃边观察着,不忍心惊扰大家,便只顾埋头吃菜,吃着吃着便发觉碗里的菜肴越堆越高,她抬起头,两侧坐着的青岚和澄心正在往她碗里夹菜,乐此不疲的样子。
“吃不掉了……”她嘟囔了一声,将碗往怀里挪了挪,抬起手稍稍盖住,“姐姐们饶了我吧。”
青岚没忍住,轻笑一声,又顿了顿,停了筷子,“小十三,你心事重重的,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们说?”
话音刚落,其他人便跟着停筷,纷纷看过来,祝余一时有些踌躇,“也不是什么急事,先吃饭吧。”
澄心一愣,看出她心下忐忑,附和着赞同地点点头,“先吃饭吧,一会儿吃完咱们一起听听。”
青岚伸手轻轻拍了拍祝余肩头,“你也是,先别想这么多。”
祝余点点头,拨开堆成小山包的菜肴,费力去扒里头的饭吃,青岚注意到她的窘迫,有些忍俊不禁,执起筷子解救了她,将高出来的菜肴拨到单独的小盘子里,仔细码好,方便她去夹。
一顿饭吃完,众人一起收着碗碟,游卓然抱着个木盆,将碗碟收拢了去,用水泡着,预备过一会儿去洗。
方才的饭桌上,众人围成一团,等着祝余开口。
她环顾一圈,看着大家,缓声道:“我们的计划可能要提前了。”
青岚一顿,蹙着眉,“发生了什么事?”
祝余深吸一口气,她自怀中取出那张暗杀萧持钧的字条,递给青岚,众人便围上去一起看,祝余看着这些与自己并肩作战三载的伙伴,想起前世他们的结局,心下有些闷重。
想要说服他们配合自己提前离京,得有个恰到好处的理由。
“安昭要我杀了萧持钧。”她看着青岚手上的字条,稳住话音,淡淡道:“我杀不了他。”
无咎抬起头看着她,“你的意思是……”
祝余点点头,“宵衣卫应该很快就会来押我回去受罚。”她抿了抿嘴,继续道:“我怕他们找到这里来,你们早做准备,尽快离开帝京。”
此话像一声惊雷,惊得众人回不过神来,青岚说,“那你呢?”
“我会找机会脱身,尽快与大家会合。”祝余顿了顿,“但在离京之前,有件事要麻烦大家。”
决明将那张字条收起,“什么事?”
“帮我留意一份名册。”宵衣卫的暗杀名册。
上一世叛逃后,祝余曾经带走过一份名册,但后来才发现,那并不是完整的,名册的另一半不知所踪,她将宵衣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
31. 宵衣斗场
宵衣卫内设有专人核查各部系的任务完成情况,按照惯例,再过少则五日,多则半月,宵衣卫就该来人对她刺杀萧持钧的事进行问询。
这暗杀指派本就来得蹊跷,萧持钧在京中领的是刑部的职务,刑部尚书顾衍之的副手,但因为他身份特殊,时常有宫中特许的差遣之事,比如此次随四殿下外出公干,便是陛下亲自指任。
顾衍之是个严苛但一根筋的性格,在朝中一向不屑钻营,陛下登位这些年,朝中大臣各有改换,唯有这固执老头,安安稳稳地执掌刑政,如今已近告老之年。
当时萧持钧在京中处境微妙,放在哪里都不合适,陛下权衡许久,便将他丢给顾衍之,平日里助他掌管刑狱政令,复核大理寺详断的死刑案等,左右不过是让他在京中有事可做,以堵与安平侯交好的大臣们的悠悠之口。
在祝余的记忆中,萧持钧于皇权争夺的党派之争上并无兴趣,他自北境回京,已是心力交瘁,留在京中,一是为了陛下心安,二则是做他父亲安平侯的耳目。
因着安平侯的缘故,曾经有不少皇子明里暗里朝他抛过橄榄枝,官职、重金、美人……所有能做利诱的筹码纷纷摆上桌,萧持钧一概拒绝,平日里正经的官场宴饮一场酒都不落下,不刻意拒绝谁,也不对谁谄媚,圆滑得似一尾游鱼,推杯换盏间打着机锋,来来回回都是些漂亮的车轱辘话,如此这般,时日一久便也令人觉得无趣极了。
他平日里爱待在黄老汉的小院里,后来暗地里做起了生意,京中的酒楼、成衣行、花行,脂粉铺子,都有他不少的注资,起初因着这莫名的举动,还有人误以为他爱财,某日萧持钧从衙门回来,府里大剌剌便摆着几大箱金银物,着人原封不动地送回,又在自己正看着的书册里找出一沓地契银票之物。
将月当时还笑,说是城郊庄子里捉鱼捕鱼的网都比这侯府密些,什么人来都跟自己家似的,漏成筛子了。
翌日京中便传出安平侯府处置了一批下人,据说都打得见血,半死不活的出来,萧持钧去刑部时,便有宫人请他入宫面圣。
陛下问他府中金银是何人所赠,他一五一十答了,没几日便有不少人被发作,此后皇子们都默契地不再做些小动作,萧持钧乐得清净,越发不回侯府,日日往黄老汉那去,渐渐的便又有传闻,说是萧二看上了西市戏班子里的戏子,日日与人嬉戏,饮酒作乐,连家都不回了。
传闻传到小院时,祝余正在和黄老汉包饺子,将月绘声绘色将坊间流言说给他们听,祝余和黄老汉便笑作一团,戏班子给黄老汉送菜的小厮听了一耳朵,是个胆子大的,当场便捏了手指,咿咿呀呀了几句,还故意去挤兑萧持钧,问他自己唱的好不好。
得了萧持钧一句“滚”。
当晚一锅饺子将月一只也没尝到。
那时萧持钧除了公干,也不怎么见萧应淮,王永给她的暗杀指派说是萧应淮的意思,但萧持钧与萧应淮并无过节,若说是因着自己……
除非萧应淮是个草包,否则绝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萧持钧的背后是安平侯府,拉拢尚且都得注意分寸,更何况是暗杀这种事。
祝余想不通,但她记得上一世那半本名册里,并没有萧持钧,若都解释不通,恐怕只有另外半本名册能给她答案。
青岚和无咎这几日在筹备离京之事,因着只是暂离,他们给肉行递了消息,只说是要离开一阵,京中一切消息往来都照旧,又给各处留了这期间必要时紧急撤离需要的金银和路线,确保众人的安危。
祝余去西市转了一圈,发觉安昭近日一直在京中停留。往常他少在京中,都是天南地北地四处走,前世的时候,也是如此,像是在各处找什么东西。
如果想要在宵衣卫取名册,必先将安昭引开,此人行事诡谲,和他对上,祝余没有必得的把握,上一世也是趁他不在,才能如此顺利。
思及此处,祝余托游卓然下笔写了张字条,他的字写得好,还能改换笔迹,掩人耳目,祝余琢磨着安昭的心思,斟酌了字句,想着过几日送过去试探试探。
字条上写着:阁下所觅故人之物,尽在沧州云来酒楼。
若安昭确实在寻找很重要的东西,收到此字条就该有所动作。
五日后,如祝余所料,宵衣卫有人通过消息据点通知她回城。祝余回京时遮掩了行踪,想必是宵衣卫以为她还在苍梧山。
祝余收了消息,又与十三月其他人交代了几句,便出门去宵衣卫本部。
往西市去,找了一间瓦子,递了暗号与令牌,不多时便有人出来接她,祝余起身,与人打了个照面。
“怎么是你?”祝余有些诧异。
白风一脸严肃,站在门外,面上全无当时在东宫时的玩笑之色,“跟我走。”
祝余顿了顿,跟着他往地下去,白风并未带她去宵衣卫问询的刑房,而是去了天机在本部的案堂,越往里走,人就越少,到了门口,白风开了门,侧过身让她先进去,祝余站在原地,抬头看他,“为何带我来此?”
白风微微一皱眉,朝远处望了望,伸手推了祝余一把,“进去说。”
祝余依言进去,白风小心合上门,这才转身看她,“他要你杀谁?”祝余一怔,不解地看着他,“怎么了?”
“召你回城的是安大人。”白风语气凝重。
祝余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又问他:“安大人如今在何处?”
“在刑房等你。”
祝余皱了皱眉,不赞成地说:“你不该带我来此。”
白风不说话了,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祝余伸手将他从门前拨开,想要出去,但还是轻声解释了两句:“我有分寸,你不必插手。”
言罢拉开门便往刑房去。
刚到刑房所在的转角,便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人太多了。祝余心下突突跳着,她一边靠近一边观察着周边人的神色。
都是宵衣卫各个部系的指挥使。
安昭站在刑房正中央,祝余轻轻扣门,众人为她让出一条路。
她低着头往前走,到了安昭跟前,轻轻行礼。安昭背对着她,手里捏着一条鞭子,并未出声。祝余拿不准他的心思,规矩地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下一刻,破空之声传来,祝余察觉到安昭的动作,下意识就要侧身躲避,余光瞥见围在此处的众人,又强行按捺住格挡的动作。
罚鞭狠狠抽在她右边的肩背上,祝余在瞬息之间揣摩着安昭的意思,松了全身力道,被抽得倒伏在地上,身后的众人一声不敢出,祝余蛰伏在地,身下的拒霜剑烙在她腰腹间,她紧握双拳,肩背上皮肉被抽得翻出,传来强烈的痛感。
她按下起伏的心绪,并未抬头去看安昭,后者捏着鞭子,静静地看着祝余。
安昭紧了紧握住鞭子的手,沉身蓄力。
祝余冷静下来,按照时间,先前送出去的字条也该要递进来了,她暗自呼了呼气,缓解着痛感,借着身形的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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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住了拒霜剑的剑柄,随时准备反击第二鞭。
罚鞭被安昭紧握,绷到极致,倏地扬起,朝祝余抽去。
“安大人——”
门外传来一声通报,“有加急呈报。”
安昭的动作蓦地一顿,鞭尾垂下来,就要落在祝余的脸上,她松了口气,趁着安昭没注意,偏了偏头,鞭尾垂落在地。
看过手下的呈报,安昭很快便匆匆离去。祝余动了动受了鞭伤的右肩,慢慢地站起身,去看身后不知所措的其他人,她脚下用了用力,将地上的鞭子踢开,“诸位,请回吧。”
内室又安静下来,没有人反驳祝余的话,不为别的,只为她初入宵衣卫时骇人的战绩。
宵衣卫擢选的斗场上,除了她以外都是些青壮男子,一开始无人在意她这弱女子,他们忙着拼杀,撕咬。
彼时宵衣卫各个部系的指挥使都在场外观望,安昭起初并无致她于死地的意思,只是觉着这样有趣,看着她缩在角落里,想着她是陆英最亲近的人,隐隐有种报复的快感。
结果没过多久,祝余身边已是群狼环伺——都想来挣这轻松的人头分,见她吓得瑟瑟发抖,安昭顿觉无趣,正要着人将她带出来,却看见无人在意的角落里,祝余突然有了动作,她握着匕首,冷静地杀掉了那几个来收她人头的人。
安昭动作一顿,起了兴致,停下吩咐的动作。
其他人已经完成了厮杀的角逐,正在做着最后的争夺,突然发现祝余出现在附近,离她最近的那人停了动作,很快便被其他人就地斩杀。
他们毫不在意祝余的存在,等终于角逐出最终胜利者,那人上下打量着祝余,将刀一丢,示意祝余先出招。
祝余没有再犹豫,狠扑上去,被那人摔在地上,她挺身侧踢,将人踹倒在地,那人也是个狠角色,啐了口血沫,便持刀杀来,祝余与他过了几招,有些招架不住。
生死挣扎的边缘,她突然暴露出招式的弱点,那人狂喜,持刀砍来,祝余不闪不避,硬生生受了他一刀,吃痛一声,那人轻蔑地笑了笑,却见祝余身形一变,他的刀自她伤处脱落,祝余双手握着匕首,用尽全身力气腾空而起,猛地将他扑倒在地,匕首稳稳地扎进了他的胸口。
刀伤的血顺着她的颈侧流下来,染红了她的上衣,她俯下身,紧紧摁住匕首,颤抖着喘着气,那人当场毙命。
不知过了多久,她拔出匕首,献血喷涌而出,溅在她脸上,她下意识闭上眼,眼皮上落下温热的血滴。
等宋青来将她扶住,安昭踱步上来,蹲下身,低头看她,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打量着她,祝余轻轻侧头,偏离挣脱他的指尖,抬起头望着安昭,“我赢了。”
她紧紧抿着双唇,拼杀太久,嘴唇有些干燥翘皮,苍白的脸上满是斑驳的血迹,鬼气森森的,直直盯着安昭,眼眶里却分明还有方才极度惊惧之下催生的泪花。
安昭的手缓缓往下,祝余虚弱地看着他,宋青来半抱着她的肩背撑住她,下一瞬,安昭突然掐住她的脖颈。
祝余有些受不住地挣动,闭眼咬牙,胸腔剧烈地起伏,而后强撑着睁开眼,因为骤然的窒息,眼球有些凸出,她却丝毫不服软,直着脖颈,死死盯着安昭。
宋青来有些不忍,正要开口劝,“安昭……”
话还没说完,安昭便松开手,祝余顿时歪倒在他怀里,昏厥过去。
安昭站起身,“找个医师给她看看,伤好了就进宵衣卫办事。”
32. 巧取名册
安昭被假消息骗走,行色匆匆,来不及处理祝余的事,手底下的人不敢放祝余离开,但也不敢太过拘束她,便让她待在宵衣卫本部等执剑人回来再行处置。
此举正合心意,祝余住在本部的客房里,每日四处打转,此处来往的都是宵衣卫各个部系的人,大家平日里少有照面,分寸拿捏得很好,祝余做什么都默不作声,并不起眼,因此也不会有人置喙。
只是想要接近安昭的书房却很难。
祝余尝试过几次,每每靠近便会有巡逻的护卫来询问,只好作罢,她收了心思,静静等着。宵衣卫每月都会有一次擢选,等斗场打开,里边的人大多都会去围观围观,届时行事,更为便宜。
前世她拿到名册,也是趁着安昭书房外护卫换防的时候,将人支开,才得以顺利入内,如今出了苍梧山的事,宵衣卫的防卫变得更加严密,须得等到合适的时机,才好出手。
等到斗场门开的那日,祝余早早出了客房,避开众人视线,等在安昭书房附近无人的刑房里,瞧着日头,挑了最早一班换防的时间。
此时昼夜更迭,护卫们精神正萎靡,她靠近时,门外的守卫正聊着今日斗场之事,见到她,果然又伸手拦住了她,祝余笑了笑,“是青来师兄托我来告知两位,今日要开斗场,人手有些不足,叫两位也去帮帮忙。”
两人一听是宋青来的指令,一时便有些犹豫,祝余猜到他们的反应,又补充道,“若是不放心,便一人前去探听,证实我所言不虚再一同前往也好,左右我不过是个传话的,既然话已带到,便不多留了。”
说完打量了下两人的神色,并未再多言,转身朝斗场去了。
那两人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由一人先行离开,另一人依旧守在门外。
祝余躲在拐角的空刑房里,待那人消失在走道上,她悄悄摸回去,慢慢靠近门口的守卫,那人见她去而复返,拦住她询问。
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她一掌拍晕。
祝余动作麻利地取了钥匙开门,将人拖进去放好,走向书房的桌案前,摸了摸桌上的两只烛台,回忆着前世名册的位置。
“啪嗒”一声,烛台扭动,安昭的书架上露出一只暗格,祝余将名册取出,确认无误后,便打算离开。
走过书桌时,匆匆一瞥,安昭的桌案上摊着一本折子,字迹有些眼熟。
祝余一边留意着门外的动静,一边翻看。
是萧应淮的字迹。她翻了翻,又在书案上翻出一封拆开过的书信,她迅速打开看了看,竟与四殿下有关。
萧持钧与四殿下此行北上是为着丹朔的冻害,朝廷分拨了赈灾物资,一同随行,祝余皱着眉头看完,时间不多,来不及细想,只能先将信中所说牢牢记下,随后将密信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推开门出去时,另一个守卫还没回来,祝余将门反锁住,带着名册便往外走,擢选已经开始,一路上并未遇着什么人,她将名册拢在怀里,朝地道出口走去。
自地下往上,一共会路过几个关口,途中均有人巡逻。
祝余找准时机,避开巡逻队,顺利通过最近的几个关口,离出口越来越近,地道暗门就在眼前。
此时前方突然传来开门的声音。
她身形一凛,果断掉头回去,避在拐角处。
门开后,一行人自外入内,脚步匆匆,很是着急的样子。祝余微微探出头看了一眼,竟是安昭回来了。
祝余缩回头,靠在岩壁上,待脚步声消失,这才轻手轻脚继续往出口走去。
地道内静极了,岩壁上的灯烛微微晃动,烛火偶尔发出燃烧的轻微声响,越靠近出口,便越觉得阴冷。
只剩最后几级台阶,祝余心下微微松了口气,正要上前去开门,有人突然自横侧出现,祝余反应极快,拒霜剑应声出鞘,剑锋利落直出,又生生止住。
停在白风眼前寸许。
祝余蹙眉不解,“你来做什么?”
白风静静地站在台阶下,打量着祝余,片刻后,突然出声,“你要走?”
只差最后一步便能出去,安昭随时有可能追上来,祝余不愿跟他废话,收了剑,绕过他去按墙上的机关开门。
暗门缓缓打开,祝余抬步迈出去,自始至终都没有回答白风的问题。
等暗门再次合上,白风依旧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很快,便有宵衣卫匆匆赶来,见白风一人在此,便上前询问是否有见过祝余。
白风沉默几许,摇了摇头,“未曾见过。”
自西市出来,祝余便往黄老汉的戏班子去,推开小院的门,里边静悄悄的,祝余浑身放松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喝。
正喝着,突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她回过身去看,黄老汉站在门边看她。
祝余顿了顿喝水的动作,“黄叔?”
黄老汉默默地注视着她,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他双手负在身前,开口问道,“这回是去哪里?”
老头的表情依旧如往日一般亲和,目光却不似平日和缓,被岁月浸染过的眉眼重新清晰起来,透着股老练的锐利感。
祝余咽了咽口中茶水,放下茶盏,“去青州。”她坦然地承受着老头的盘问。
黄老汉“哼”了一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知道她没撒谎,这才弯腰低下头从一旁扯出个大大的包袱,甩了甩,背在肩上,“走吧,老头子陪你走一趟。”
说完也不等祝余,自己率先朝外走去。
一边走着一边回想起萧持钧离京前交代自己的话。
他刚从刑部回来,官服尚未来得及更换,便来了小院。黄老汉刚用了晚膳,人正迷糊,歪倒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休息。
带星把他晃醒,老头一睁开眼就看见了萧持钧,乐了,“真是稀客,你不往苍梧山去,怎么跑我糟老头子这儿来了?”
萧持钧并未理会他的打趣,在他身侧坐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黄老汉瞥他一眼,翻身坐起来,伸手递了杯刚泡好的茶给他。萧持钧抬手接过,喝了两口,这才哑声道:“黄叔,有件事要拜托您。”
叫了黄叔,那便是真的有事相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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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老汉敛了玩笑的神色,静静听着,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说事。
萧持钧捏着杯盏,转了转,“我走后,若是小鱼要离京,请您务必跟着她。”
他想起那夜苍梧山的山道上,祝余仰面的模样,她瘦削的下巴尖在自己手心蹭动,夜色中他看不清晰她的面容,手心相贴时,萧持钧忽然起了战栗,苍梧山的夜风从指缝中穿过,像她一样捉摸不透。
北上的行程来得突然,陛下的心思阴晴不定,饶是四殿下也不好开口替他拒了这差事。对她,他向来敏锐,可北上之行无解,他只能在离京之前尽量周全,若是祝余要走,将月她不一定愿意带上。
但黄老汉开口,她却不会拒绝。
眼看就要到城门口,祝余忽然停住脚步,对黄老汉说:“黄叔,您先出城,我还有事要办,晚些时候咱们城外十里亭汇合。”
黄老汉伸手抓住就要往回走的祝余,“你等等,什么事这么要紧?”
祝余抿着唇,拍了拍黄老汉抓着她的手,“事出紧急,我回头跟您细说。”说完便挣脱黄老汉,往回跑去。
安昭书房里的那封密信始终在她脑海中盘旋,既然见了,祝余没法坐视不理。
一旦让他们得手,不仅四殿下危急,萧持钧恐怕也会被牵连,祝余紧绷着脸,快步向前走去。
拐进一处巷子里,祝余细细回想着四殿下府邸的位置,一边朝那边走去,一边琢磨着该如何将信中所言告知清楚。
她有些焦躁地伸手,握了握腰间的拒霜剑,突然碰到了腰间的另一样东西。
是侯府的令牌。祝余顿了顿,萧持钧与四殿下一同北上,想必府中人也是知晓的。
七弯八绕之后,确认身后并未跟着什么人,祝余出现在四殿下府门口,门房小厮拦住她,她递上侯府令牌,而后便有人进去通传。
眼看便要晌午,宵衣卫必定在城中四处搜寻她的下落。
片刻后,一个女史模样的人来迎她进门,祝余被带到府中内院等候。
她立在堂上,有些意外来的竟是内院,本以为会是四殿下的幕僚前来相见,如此这般,对方倒像是女眷。
祝余正想着,腿上突然被什么物件打了一下。
她低头去看,一只憨态可掬的布老虎落在地上,祝余弯下腰,将它拾起,拍了拍灰尘,抬眼朝外看去,门外并无人来,她静静等了一会儿,并未出声。
不一会儿,一颗小脑袋悄悄从门边探出来。
祝余有些意外,对上对方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她罕见地有些语塞。
竟是个小孩。
犹豫了下,祝余拿起手中的布老虎,朝小女娃轻轻晃了晃,“这是你的吗?”
小孩有些怕生,听见祝余说话,嗖地一下又将脑袋缩回门后去。祝余想了想,往前走了几步,停在门边,并未迈出门去,而是伸长手,将手中的布老虎递到门后,又晃了晃。
没过多久,布老虎便被轻轻接过,门后依旧没有声音,祝余正疑心她走了,下一刻便听见一道小小的声音响起:“你,你是何人?”
33. 误入密林
小孩的话音裹着口水,含含糊糊的,祝余往外看了看,并未有人来,她想了想,在门槛内蹲下,也小小声,回答她:“我是祝余。”
“祝……祝余?”依旧是黏黏糊糊的小孩话,祝余“嗯”了一声,“你叫什么?”
小孩又没了声音,祝余低着头耐心地听了听,对方迟迟未出声,她抬起头,却突然被扑倒在地。
一团软绵绵的东西撞进她怀里,小孩被门槛绊了一下,双手无措地抱住祝余的脖颈,摔在她身上,嘴上惊呼了一声。
祝余下意识抱住她,托着她的后背,回过神来,低下头便又看见了那双圆溜溜的眼睛。
小孩没摔疼,被她抱在怀里,有些愣愣的,小手攀着祝余的脖子,她埋头在祝余颈窝处蹭了蹭,然后又抬起头来,小脸红扑扑的,咧嘴一笑,“我是奕君,爹爹他们都叫我奕君哦。”
说完便仰着脸,怀里还抱着布老虎,乖乖地坐在祝余怀里,好奇地看着她。
祝余方才紧张的心情被她一搅,现下倒是真的松懈几分,她舒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小孩的脑袋,正要问她,便听到门外有人来。
“奕君——”一道女声远远传来,祝余尚未来得及反应,怀里的小孩便高声应道,“我在这里!”
祝余抱着她站起来,拍了拍小孩方才弄乱的额发,奕君察觉到她动作,微微仰起头,贴近了些,抱着布老虎热乎乎地窝在祝余怀里。
门外响起匆忙凌乱的脚步声,祝余抱着奕君往外走,迎面撞上乌泱泱一群人,她停住脚步,打量着对方。
为首的是一华服女子,一副很是吃惊的模样,祝余正要出声,怀里的小家伙却蠕动起来,扭扭身子,一边伸出手,一边对着那女子很兴奋地喊道:“容姐姐!”
动作间布老虎自手中脱出,往下掉,祝余单手托抱住她,腾出一只手捞起下落的布老虎,抬眼便对上了那女子打量的目光。
对方似乎是在暗自观察她,突然被发现后,有些不自在地愣了愣,旋即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祝余微微颔首示意,抱着奕君上前,很快便有一旁的女婢将她抱走,祝余这才俯身行礼,“见过王妃。”
对方上前半步,轻轻托着她的手,祝余顺势直起身,有些讶异。
她与四王妃素不相识,对方为何如此客气。
王妃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举措有些反常,正打算说些什么,一旁的奕君便又嘟囔起来,“布老虎!”
祝余没忍住轻轻笑了下,将手中的布老虎递上去,小孩被人抱着,弯下身子来捉布老虎,一手抓着祝余的指尖,一手攥着布老虎。
拿着了却也不松手,肉乎乎的小手抓着祝余不放,一旁的女史有些急切地轻哄,“殿下松手……”
小孩抿了抿嘴,歪着头,突然“呀”了一声,而后晃了晃祝余的手心,眼睛亮晶晶的,发出一声响亮的声响:“祝余!”
祝余一怔,下意识去看四王妃,对方有些头疼地近前来,将小孩的手松开,“奕君,不要抓着姐姐的手。”
奕君仰头去看王妃,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随后听话地松开了手,王妃吩咐人带她下去,然后才回过身请祝余进门说话。
对方这明显不同寻常的礼遇让祝余心下忐忑,她跟在王妃身后进去,其余的仆妇留在门外等候。
祝余三年前随陆英进宫赴宴见过四王妃一次,彼时她还未与四殿下成婚。
四殿下萧恒江出宫立府后与傅家二姑娘傅真成婚,两人感情和睦,育有一女,之后傅真因病逝世,他便一直未再娶妻。
三年前陛下再为四殿下赐婚,定的是褚家大姑娘褚容。
方才那孩子,想必就是四殿下与亡妻所生,祝余从前只听过她的大名,叫萧映真,想来奕君应该是家中所取的小名。
“祝姑娘,不知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褚容端坐在上,好奇地打量着祝余。
祝余回过神,将安昭桌上密信之事细细说来。褚容皱着眉听她说完,当即便忧心起来,立刻着人去备纸笔,要给萧恒江写信。
事出紧急,祝余又多说了几句,“还请王妃务必派人快马加鞭,将这消息尽早递给殿下为好。”
褚容颔首,请她安心,“我会安排殿下的私卫亲自送去,你放心。”说着又想起什么,“萧二公子那里,你可有什么需要捎带的,也好一并送去。”
祝余愣住,表情僵在脸上,不明白为什么褚容要这么说。
见她愣在原地,褚容似是明白了什么,解释说:“萧二公子与殿下……交情不错,往日来府上时,我听他提过你。”说着脸上还露出些笑意,“你们关系这样好,趁着这个机会,你也可以捎些书信给他,也好让他安心。”
祝余缓过神,应了一声,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如何解释,想到了自己后面的打算,到底还是没多说什么,只摇了摇头,“没什么要捎带的,多谢王妃。”
又朝外看了看天色,回过头来,想了想,跟褚容请求道,“既然消息已经带到,那我便先走了,不知府上可有快马,可借来一用。”
褚容动了动唇,似是还有话想说,但不知为何又咽了回去,点点头,将守在外边的女史唤进来,嘱咐她领着祝余去牵马。
牵着马,祝余并未从大门出去,而是走了后院的小门。
顺着街道走,祝余一手牵着马,一边留意着身后的动静,这一片是闹市,帝京街市禁止纵马,街上不少人手里都牵着缰绳走着。
眼看就要到城门口,祝余加快了些步伐,谁料身后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她暗道不好,回过头去看,果然瞧见远处有一群人纵马过街,冲着她来。
祝余没有犹豫,翻身上马,勒住缰绳,冬日里粗洌到风刮在她脸上,骏马昂首嘶鸣,随即朝着城门奔去,街道上的行人纷纷退避,一边躲着马蹄一边嘴上还咒骂着,祝余紧紧抓着缰绳,控制着马儿前进的方向,不去碰旁侧的货摊。
身后不断响起嘈杂的声响,夹杂着阵阵怒骂,物件倒在地上的声音此起彼伏,祝余心下沉了沉。
宵衣卫行事便是如此,一向不惜代价,也不管他人死活。
她双手缓缓紧握,城门近在眼前,她不愿在城中闹事,忍耐着迫近城门,见有几个守卫持着刀剑拦在一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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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了缓力道,以免直接撞上守卫们。
城门守卫见她纵马疾行,大声呼喝她下马,祝余微微压低上身,回过头去看身后追着的宵衣卫,对方似乎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眼前便是城门,祝余怒喝道:“让开!”
守卫们见她策马上前,无奈之下只能避让开,留下方才匆匆放置好的拒马,祝余一咬牙,扬手挥鞭,重重抽在马腹,勒紧缰绳,马儿纵身一跃,便从城门口腾空而过,稳稳落在门外。
身后的宵衣卫依旧紧追不舍,祝余没有停下,疾驰在官道上。
北风呼啸,天色灰白阴沉,帝京城被她甩在身后,远远的缩成一个小点,祝余不再回头,加快速度,朝十里亭奔去。
黄老汉站在十里亭外等着祝余,心里还记挂着祝余在城中说的事,正想着,突然惊到阵阵马蹄声,轰隆隆响得紧,听起来人还不少。
他朝远处张望了下,果真看见一大群骑马的人,顺着他们往前看,一道熟悉的影子映入眼帘。
粗布蓝衣,腰间佩剑,正是祝余。
黄老汉双眼一瞪,嘴上“哎呀”一声,当下便心焦起来,不明白祝余说是去办事,怎么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回来。
他赶紧回到十里亭,拎起自己的包袱,站在路边等祝余过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最后一个急弯,祝余压低身子,弓着腰,把着缰绳过弯,直直朝黄老汉冲过来。
黄老汉停在原地没有动,祝余驾马近前来,伸出手,“黄叔,上马!”
她被追着跑了许久,额发散乱,覆着些汗珠,另一只手稳稳地控制着缰绳,黄老汉瞅准时机,当机立断,握住祝余的手,借力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
祝余扬鞭一抽马腹,两人乘着快马朝远去。
宵衣卫紧咬不放,祝余载着黄老汉疾驰在官道上,这样下去不知要拖到何时才能顺利与大家汇合。
前方都是山林,无处可躲。
想了想,祝余突然调转马头,径直往旁侧的密林里去。
冬日树木凋零,哪怕是这样的密林,也难以掩住身形躲避,祝余喝黄老汉下了马,将马拴在一旁,她带着黄老汉往一侧的小山坡上走了走,躲在坡上等着宵衣卫过来。
风过叶落,林子里只剩下宵衣卫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祝余屏息静听,黄老汉紧紧盯着下方来人,没有找到他们,宵衣卫四散开来,往两侧的山坡上搜寻。祝余将黄老汉护在身后,右手搭上拒霜剑,半蹲着等待前来搜寻的宵衣卫。
此处小山坡日头正好,祝余他们所在的是一处附近农户堆好的柴垛,高高耸立起,刚好遮住他们的身形。
下午的日头偏斜,祝余微微偏过头,盯着地面上越来越近的人影。
风从柴垛的间隙中漏进来,冷冽刺骨。
前来搜寻的宵衣卫谨慎地握着刀,知道今日的任务目标不好对付,时刻警惕着。
“啪嗒”一声,他不小心踩到一根枯木,干燥的树枝应声断裂,将他吓了一跳,他低下头去看,松了口气。
抬起头的下一个瞬间,便对上了祝余冰冷的目光。
34. 生死交错
祝余放轻力道,将倒地的宵衣卫拖至柴垛背后,黄老汉不知从哪摸出一柄短刀,见祝余将人处置好,他凑上前来,碰了碰祝余的胳膊,祝余回过身,对上黄老汉的眼色,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后两人便原地分开。
黄老汉往右侧下方去,祝余往左去。
密林地面上都是些干枯落叶,踩上去声响十分明显,祝余走两步便停下来观察着四周,宵衣卫此时正四散着找人,祝余靠在树后,偏了偏头,看见黄老汉已经摸到方才宵衣卫拴马的地方。
她仰了仰头,屏息凝神,手中紧握着拒霜剑。
两名搜寻至附近的宵衣卫正在朝她逼近,祝余最后望了一眼,黄老汉隔着错落的树木冲她打了个手势,祝余心领神会,下一刻便提剑冲了出去。
拒霜剑利落出鞘,剑身轻巧,日头一照生出冷冽的剑光,前方的两名宵衣卫应声回头,见是祝余,心下大喜,立即呼喊同伴前来相助。
祝余徒然上前,拒霜剑在手心转了两转,剑锋直逼宵衣卫眼前,两人顺势分开,祝余未作停留,趁势持剑下压,与宵衣卫佩刀相撞,清脆一声响,身后另一人持刀砍来。
斜阳铺洒,密林中的宵衣卫往祝余所在之处迅速靠拢,风卷起林子里的落叶,盘旋而上,和着脚步声,发出沙沙声,祝余侧身避开袭来的刀尖,后退两步。
宵衣卫围上来,将她困在中央。
祝余右手握着拒霜剑,笔直立在宵衣卫中间,环顾四周,她轻笑一声,“诸位,如今这光景,大家都是同门,不如行个方便,今日便让我走了吧。”
为首的宵衣卫听她此话,嗤笑一声,“此时讨饶,是不是晚了些?”他打量着祝余,目光游移在她周身,轻蔑一哼,“什么十三月,也就不过如此。”
祝余闻言眸光一沉,紧了紧手中的拒霜剑,,收敛了脸上的玩笑之色,抬起左手,作邀请状,“既如此,那便出招吧。”
静谧的密林中,风吹落叶窸窣作响,宵衣卫纷纷拔刀,为首的,后退几步,朝祝余耸耸肩,抬手一挥,其余部下一拥而上,他静静地站在人群外,看着被围住的祝余。
突然间——
一声长嘶,马蹄作响,打破了密林中的危急情状。
那人回头一看,黄老汉放了宵衣卫拴住的马,抬手往马臀上一拍,马儿吃痛,一抬马蹄,猛地朝前奔去。见这宵衣卫看过来,他不紧不慢地回视,伸手作了个揖,紧接着手起刀落,解开了另一匹被拴住的马,挑衅似的,又在马臀上一拍。
被他激怒,那宵衣卫提刀便朝黄老汉掠去。
黄老汉站在原地,丝毫不慌。
紧接着,一柄长剑便轻轻落在了宵衣卫的脖颈处,他顿时一顿,被迫在半道上停下脚步,祝余自他身后现身,伸出手将他身子一转,面对着身后追来的宵衣卫。
不远处的地面上,还倒着七零八落的几个宵衣卫,祝余的模样与方才并无差别,只是裙角微微沾了些泥,拒霜剑被她反握住,修长的指节搭在剑柄上的金环处,剑身抵在宵衣卫的颈前,冰凉的触感蔓延,让人遍体生寒。
他方才甚至没有察觉出祝余是何时靠近的。
宵衣卫微微垂眼,目光落在拒霜剑横出的剑身上,色如霜雪,冷冽如冰。
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1
听闻十三月有一柄好剑,如今相见,果然名不虚传。
几步开外的其他宵衣卫有所忌惮,不敢轻易上前,黄老汉两耳不闻窗外事,忙着解救剩下的马儿,砍断绳索,轻拍马儿后臀,密林里刀剑声暂歇,充斥着马鸣和马蹄踏地的动静。
被制住的宵衣卫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不顾横在自己颈前的剑身,袖中滑出一柄短刀,当即朝祝余刺来。
祝余偏过身,避开他的刀锋,见他下了死手,便也不再收敛,侧身一个飞踢,将他踹出去,狠狠摔在树干上。
其他宵衣卫见状,连忙上前救人,祝余换了左手持剑,在众人夹击中飞身翻腾,落叶纷飞,刀剑混着血肉破开的声响,交杂在一起。
“小鱼儿——”黄老汉中气十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祝余闻言,不再恋战,提剑朝后奔去,黄老汉坐在马上,身侧还有最后一匹乖巧的马儿。
祝余足尖轻点,在林中石块上借力,几个起落便至黄老汉眼前,果断攀住缰绳,她翻身上马,黄老汉扬鞭策马,走在前面,祝余紧跟在后。
两人朝着林子出口去,失了快马的宵衣卫已无力追捕,前方是宽阔的官道,马蹄阵阵,扬起阵阵尘沙,只留下狼狈的宵衣卫众人。
祝余要去的是苍梧山脚下的客栈,青岚他们在那里等她汇合。
等到日头西沉,他们刚到苍梧山附近的一处小山村里,入夜时分,四下寂静无人,为了避开宵衣卫后续的追查,祝余与黄老汉只能走小路,穿过这片小山村,再往前几里,便是苍梧山脚。
此处村子不大,说是村庄,不如说是几户人家聚在一起作伴。
一路走来,都没见着什么人,祝余拧眉四望,心下有些奇怪,虽说不是农忙季节,但不至于连屋中灯火也无,她警惕地打量着四周,越看越心惊。不仅没有灯火,连圈养的鸡鸭声都无,一整片沉寂得透着一股死气。
她轻勒缰绳,低声唤道:“黄叔。”
黄老汉闻言凑过来,祝余用身子遮掩,将怀里的名册塞进了黄老汉马鞍上的鞍袋里,此时四周传来些轻微的声响,祝余快速地凑近耳语:“去苍梧山脚的客栈里,找一个叫青岚的女子。”
说完她扬鞭在黄老汉的马臀上一抽,马儿吃痛往前狂奔,载着黄老汉穿过小路,消失在夜色中。
祝余这才调转马头,自上往下俯瞰,扬声道:“敢问是哪路好汉,还请出来一见。”
此处空旷,她的话尾音在夜空中盘旋落下,四下依旧寂静,祝余耐心等着,片刻后,两侧的农舍里陆陆续续起了动静。
开门的声响此起彼伏,喑哑的木门开合时发出难听的涩音,在阴沉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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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散发出瘆人的诡异感。
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她下了马,静静等在原地。
不多时,一群江湖打扮的人从四面八方涌出来。祝余抬眼打量着他们,一点一点往后退,手把在拒霜剑上。
身前的人人群却忽然停住,往两侧分开,中间留出的小道上,一名斗笠客,步伐徐徐而来。
祝余顿住后退的脚步,她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些人。
既不是曾经的仇家,也不是宵衣卫。
夜间阴冷,冬日里更是冻得刺骨。祝余的双手有些僵硬,她做着抓握的动作,缓解着麻木感。
下一瞬,斗笠客便迅速逼近,抬手朝她掐来,祝余眉心一皱,脚步改换,往一侧躲去,斗笠客另一只手持着刀横劈过去,祝余被逼的后退,背靠在农户院子的石墙上。
宽刀扬起又落下,祝余借着石墙的依靠,不断闪避,刀刃砍在石墙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刀尖与石头摩擦的味道,祝余在石墙翻滚着,伸手握住拒霜剑,斗笠客力气极大,宽刀砍在石墙的缝隙里,被卡了一下,祝余抓住这个机会,持剑朝他刺去。
斗笠客当机立断,丢了刀,竟然空手与祝余缠斗起来。
祝余手中挽剑,变换着身形,青锋如电,刺破虚空夜色,斗笠客不疾不徐地闪避着,祝余弄不清他的意图,不愿再多纠缠,沉身起势,剑锋变得狠辣,直捣斗笠客的要紧处。
对方察觉出她的意图,还以更加急迫的攻势,两人旗鼓相当,在夜色中翻腾较量。
这人的招式奇怪的很,明显不是一般刺客,祝余一边格挡一边在回忆,觉着他的打法与那夜苍梧山第二批的刺客有些相似,此人招式浑重,偏偏身形又极其灵活,祝余与他过招,渐渐的越发觉得吃力。
躲过他的纵身一扑,祝余终于想起来,那夜在苍梧山,她与萧持钧斩于剑下的黑衣人,刀法招式也是这个路数。
虽比不得斗笠客出神入化,但功夫应是出自一家。
祝余急急往后退了几步,有些脚步不稳地停在原地,斗笠客并未停手,粗壮有力的手臂,双手握拳,狠狠打在祝余右肩,祝余生生扛下他一拳,蓄力灌在右手,拒霜剑自旁侧刺出,狠狠扎在斗笠客的胳膊上。
斗笠客吃痛,当下便扬手一挥,拒霜剑自祝余掌中脱手,摔在地上,斗笠客抬腿踢来,祝余避无可避,只好侧身,避开要害,被他踹在后背,整个人狠狠摔出去落在地上。
祝余痛的蜷缩在地,当下便呕出一口血来,她抬起手背擦了擦,挣扎着站起,看着缓缓朝她逼近的斗笠客:“你是谁?”
斗笠客靠近她,伸手往她下巴探去,祝余偏过头,往后退了一步。斗笠客顿住,旋即一把掐住祝余的脖子。
祝余下意识用手扒着他的手背,呼吸有些困难,脸色涨得通红。
斗笠客偏了偏头,手中紧紧捏住祝余,端详着她窒息的脸庞,一会儿又松开手,让祝余呼吸几下,复又掐紧,如此这般折磨她。
35. 晨光熹微
祝余被逼到极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手握住斗笠客掐着她的手,双腿借力上踢,硬生生将斗笠客蹬开,往后退了半步。
脖颈重获自由,祝余大口大口地狼狈呼吸着。
斗笠客并未有动作,一双眼紧紧地盯着祝余,半晌,他勾了勾唇角,“宵衣卫那帮饭桶,还不如你一个丫头片子。”
祝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有些微微的痛感,上面印着一圈可怖的指印,她俯下身,捡起地上的拒霜剑,紧握在手中,抬起直指斗笠客,剑身微微颤抖——极度的窒息后,她有些握不住剑。
斗笠客望着她,方才逗弄的神色不翼而飞,露出阴狠的凶光,他快步向前,祝余持剑朝他袭来,几个错身后被他躲开,人被他扑倒在地,被双手掐住了脖子。
祝余抬腿去蹬他,一脚踢中他的左腹,斗笠客闷哼一声,手上蓦地泄力。祝余抓住机会,一个挺身站起,双手持剑,猛扑上去,直指斗笠客的胸口。
停在后方的斗笠客同伙,见形势不对,顿时上前,朝祝余围攻而来。
拒霜剑狠狠下刺,斗笠客躺倒在地,吃力地往左滚了滚,剑尖磕在地面上,与沙石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祝余提气后退,持剑横在身前,与众人对峙。
若是宵衣卫,还有一战之力,这些人招数诡谲,只凭她一人,难以脱身。
正想着,只见对面众人的站位迅速变换着,持刀的前锋后退,露出后排的弩箭手。祝余眼皮一跳,只觉着那弩箭有些眼熟,看做工和形制,竟与宵衣卫的有些相似。
斗笠客捂着左腹,站在人群中央,抬手一挥,弩箭纷纷朝祝余射来,背后是空荡的来时路,夜色沉寂,祝余抬剑格挡,不断往后退。
方才与斗笠客的一场恶战,已消耗她大半力气,她受了伤,此时更是勉力维持,才堪堪挡住不断袭来的羽箭。
祝余胸腔不断起伏着,明明十三月均已安全离京,只差最后一步,自己就能与她们汇合,改变前世的死局。
她紧握拒霜剑,混乱之中,一支羽箭躲过她的攻势,直朝她袭来,祝余下意识抬起剑,千钧一发之际,箭头正好击中拒霜剑剑身,祝余被带着往后踉跄退了几步,箭头跌落的同时,她有些力竭,手中的拒霜剑顺势往下直插,撑住她的身子,这才没有倒下,而下一刻飞箭又至眼前,祝余提起拒霜剑,击落几处直冲要害的羽箭,而后无力他顾,被一箭击中左臂。
尖锐的箭鸣声让她头眼发昏,气血上涌,祝余强压着涌上喉头的血腥气,抬起手,用力将左臂的箭头折断,用力咬住下唇,让自己保持清醒。
见她已近颓势,斗笠客抬手止住弩箭攻势,提着宽刀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祝余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右手摸住袖中暗器——这是她最后的底牌,若是能制住这斗笠客,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她撑着拒霜剑半跪在地上,朝黑茫茫的前路望去。
青岚他们还在苍梧山等着她,她不能就这样死在这。
已近后半夜,夜风呼啸,掠过祝余的眉眼,她捏住袖中暗器,静候时机。斗笠客越来越近,宽刀在昏暗的夜色中泛着寒光。
突然间,斗笠客的身后传来一阵惨叫,他下意识回头,一柄折扇飞转着朝他袭来,通身漆黑,破空而来。
峰回路转,祝余精神一振,撑着拒霜剑站起,抬手掷出暗器,斗笠客被两面夹击,顾前不顾后,暗器没入他的后背,祝余沉身提气,朝前掠去。
眨眼片刻,拒霜剑便抵在斗笠客颈边。
折扇被斗笠客用宽刀格挡,飞旋着往回去,无咎自人群中走出,抬手收住扇子,快步朝祝余走去。
他将斗笠客双手反绑住,匕首自袖中滑出,抵住斗笠客的脖颈,祝余这才收回拒霜剑,往后踉跄半步,就要往后倒。
下一刻,青岚飞身而来,长枪直挑,枪身接住了祝余倒下的身子,她腕间用力,枪身一颠,祝余便落在了她怀里。
轻飘飘的,意识全无,青岚心疼的擦了擦祝余脸上的血污。
游卓然一刀横扫过去,击退对方的攻势,回身便往祝余这边来,过程中还替砍杀了个试图偷袭十一的壮汉,十一反应过来,被他一把拉住手,一起朝祝余那边跑去。
两人小心翼翼地围上来,十一摸了摸祝余的脉象,又看了看她的伤口,皱起眉头,“伤的有些重,得赶紧用药。”
青岚点点头,朝后面混乱的战场望了一眼,当机立断,“你和小卓带着十三先走,剩下的交给我们。”
游卓然应了一声,没有迟疑,接过青岚怀中的祝余,将她背起,十一将祝余紧握的手指扒开,拿过祝余手中的拒霜剑,青岚和无咎走在最前面,长枪横扫,折扇旋击,提着被绑着的斗笠客,为他们杀出一条路。
这些人都是些亡命徒,哪怕首领被擒,也并未就此收手,像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人群之中,决明的九节鞭不断地挥舞,时而将人卷起摔落,时而翻腾抽打,向前横扫,一侧的房顶上,澄心蹲伏着,手中架着弓弩,三箭齐发,专打人群中的弩箭手,为决明打掩护。
众人开道,游卓然背着祝余,疾步往前去,背后有羽箭袭来,被殿后的十一持着拒霜剑击落,不远处,黄老汉牵着马等着他们。
见他们平安离去,青岚和无咎迅速靠拢,两人后背相贴,长枪与折扇各自垂落,无咎在这危急混乱的时刻,手心翻转,向后捉住青岚的手,轻轻一握,然后松开,紧接着合拢的折扇化作利器,刺进对手的胸口。
青岚心弦微动,手中长枪紧握,提挡间扫落迎面而来的几人,风声四起,决明的鞭声为夜风平添几分冷肃,她挥鞭利落,毫无顾忌,直朝前抽打去,至于身后——澄心稳稳地拉弓,凝神聚气,配合她的招式,为她处理背后的人。
众人缠斗之间,趁人不备,斗笠客的绑绳被同伙砍断,无咎和青岚同时朝他掠去,斗笠客提刀与他二人挑斗,无咎的折扇自手中脱出,直击他面门,宽刀横立,挡住扇锋,然而下一瞬扇面上的暗器机关开启,内藏的毒钉射出,正中他肩颈。
斗笠客吃痛后退,无咎回收折扇,下一刻,青岚的长枪已至眼前,一枪挑中斗笠客的上臂,皮肉绽开,他侧身扑过去,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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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岚的下一招,步法诡谲,几息之间直逼青岚面门。
青岚运功后退,斗笠客扑了个空,无咎变换站位,青岚反握长枪,横扫过去,无咎握住青岚的枪尖,借力腾空,两人配合着,一脚踢翻了斗笠客。
斗笠客被踢出几步之外,呕出一口血来,还要挣扎,青岚持枪抵着他的咽喉,他心一横,喉头微微耸动,无咎立马上前掐住他的两颌,但为时已晚,紧接着斗笠客便两眼一翻,口鼻流血而亡。
身后众人被决明收拾的差不多,澄心从房顶上下来,几个起落,落在青岚和无咎跟前,青岚正伸手在斗笠客怀中掏着什么,拿近了一看,是一枚令牌,紧接着又摸出一张纸,上面染着斗笠客的血迹,是一张路线图,终点就是此地。
青岚等人又在其他尸体上掏了掏,均无所获,将尸体抬进一旁的院子里,屋里突然传来些声响,是有些细弱的哭叫声。
无咎推开门,愣在原地,其他人见状走上前来,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屋子里横陈着几具尸体,看模样像是屋子的主人。
青岚反应过来,出了院子,又去隔壁几家细细查看,果不其然,无一存活,她打了个寒噤,究竟是何人,行事如此狠辣。
等她回到最开始的院子里,正撞上澄心抱着个孩子出来,她赶紧上前。
澄心说:“这孩子被藏在地窖里,方才便是她在哭。”
青岚低下头,看着四五岁的模样,只穿着入睡的里衣,此时还在抽噎着,小脸被吓得惨白,她抚了抚孩子凌乱的额发,叹了口气,解下身上的外衣,将她细细裹住,轻声说:“带着她一起走吧。”
众人出了院子,朝拴马处走去,澄心抱着孩子,不便动作,决明与她上了同一匹马,青岚穿着无咎的外袍,策马在前,无咎缀在末尾,一齐朝苍梧山的方向去。
夜色将尽,晨光熹微,马蹄阵阵扬起尘沙,两侧林中有飞鸟掠过,振翅高飞。
咻——
萧持钧抬箭射中飞鸟,一旁四殿下的随从忙躬身前去,捡那坠落的飞鸟。
“正则好箭法。”萧恒江坐在火堆旁,笑着夸赞道。
萧持钧收了弓箭,有些心神不宁地坐回萧恒江身侧,萧恒江见他兴致不高,关切道:“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萧持钧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有些不安,他摇了摇头,带星在一旁,犹豫了下,对萧持钧说:“公子可要用些药?”
他一边说一边准备回驿站取药,萧持钧抬手止住他的动作,“无碍,不必兴师动众。”带星动作一顿,欲言又止,但自认拗不过萧持钧,便就只好作罢。
萧持钧两年前生过一场大病,祝余一直没有消息,他想尽了办法,都没寻到有关她的只言片语,萧恒江便是那时接触到的萧持钧,他那几个兄弟使尽了浑身解数都没能打动这萧二,偏偏在那时他主动到他府上来。
萧恒江自认在兄弟中不算出头冒尖,怎么也想不到当时在京中炙手可热的安平侯次子最终会选择他。
毫无缘由的接近,让萧恒江对他抱有警惕之心,直到他坦言自己的真实意图。
36. 两心相系
与外界传言不同,萧持钧于朝局之事向来冷淡,他找上门来也并无攀附钻营之心,只是因为他找遍各处,始终未见祝余的消息,而当时萧恒江新婚的王妃褚容家中分管着漕运,他想利用四通八达的水道,打听祝余的消息。
作为交换,他会助他击败太子和其他兄弟,登上高位。
若换作其他皇子,恐怕不会轻易相信萧持钧,但萧恒江不一样,他与发妻傅真,自少时起相伴十余载,鹣鲽情深,早已是京中佳话,生死永隔,这份与心爱之人分离的苦痛,让他放下了猜忌,给了萧持钧一个机会。
而萧持钧却也如他所言,助他在朝中打开局面,收拢势力,直到今日,萧恒江都还在庆幸,自己相信了萧持钧,没有错失良机。
尽管最终五湖四海都没有探听到祝余的消息,但萧持钧依旧在履行着他的承诺。
两人也逐渐从各取所需的泛泛之交,变成真正的盟友。
想起两年前萧持钧的那场大病,萧恒江至今仍旧觉得凶险,侯府上下都以为是遭人暗算,身患重病,只有亲近之人知道,与其说是病痛,倒不如说是心存死志更为恰当。
长久以来的苦寻无果,让萧持钧近乎心力交瘁,他不愿相信祝余就这样消失在世间,每到一处都要细细搜寻,甚至还冒险回了北境。
最后被父亲安平侯斥责,和请罪折子一起遣送回京。
萧恒江那时在朝中如鱼得水,萧持钧的脸色却一日比一日苍白,请来的医师看了无不摇头叹息,将月带星急的团团转,陛下下旨让他在府中修养,自此他便闭门不出。
只有在收到关于祝余的线索时,才会强撑着病体,无论有多远,都要去看一眼。
某次萧恒江夫妇上门来看他,他孤身一人坐在亭子里,形销骨立,瘦的不成样子,褚容当时形容他,说是像一支风中的残烛。
短短不过一年多,萧持钧心里那团火,便烧的只剩下灰烬。
他病得古怪,病发时脑袋昏沉,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常常自说自话,有时候病的厉害,还会持刀自伤,自那以后,将月和带星便卸了他身上所有的利器。
起初萧恒江向黄老汉讨了些祝余的旧物,对萧持钧的病症稍有缓解,后来病情恶化,萧持钧意识到自己的病症,便不愿再见任何祝余的东西,也不愿再寻医问药,大有就这样守着支离破碎的幻象自生自灭的意思。
后来,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萧持钧从那日被人发现在侯府小花园睡着后,便重新振作起来,不仅重新拾起了承影剑,还亲自前往苍梧山,求他小姨出手,替他配了药,此后病情才一点一点稳定下来。
萧恒江问过将月和带星,两人日日守着萧持钧,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今年秋日,萧持钧自青州回京,两人洽谈公务,事毕后萧恒江准备回府,离开之前没有忍住,问他最近为何开怀。
萧持钧当时坐在书案前,正在执笔写折子,闻言停笔,凝重的眉眼顿时柔和下来,带着些笑意对萧恒江说:“她回来了。”萧恒江这才后知后觉,一早将月去府上请他时,为何也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
自三年前秋日分别,到重逢之日,萧持钧从来没有想过命运会如此眷顾自己。
-
祝余是被什么东西压醒的,醒来时察觉到有些摇摇晃晃,她皱了皱眉,微微睁开眼,旋即被日光刺激得又闭上眼,缓了一会儿,她睁眼打量着四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马车上。
澄心坐在一边,正撑着头打盹。
祝余下意识动了动,终于发觉是自己半边身子被什么东西压着,她僵硬着扭过头去,对上了一张白净的小脸,后者正睁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看着她,一张肉肉的脸压在她没受伤的肩头,颊肉挤在一起,好奇地打量着她。
这又是哪里来的小孩?看着跟萧映真一般大小。
祝余动了动肩头,那小孩立马黏上来,牢牢扒住祝余,小手还抬起来摸了摸祝余的脸,然后动了动嘴巴:“呼呼!”一边说还一边指了指祝余的伤口。
祝余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笑了笑,“我没事,你是谁呀?”
小孩又摸了摸祝余的脸,轻轻掐住祝余的脸颊肉,含含糊糊地嘟囔两声,不说话了,祝余抬手摸摸她的脑袋,小孩依赖地蹭了蹭祝余的手心,一副听不明白祝余说什么的样子。
马车正在行进中,车厢有些晃动,祝余方醒来,精神还有些倦怠,她也没在多问,怕小孩乱爬掉下去,她掀起自己身上的被子,将这小孩一起裹进来,搂在怀里,随后又沉沉地睡过去。
等再次醒来,是听见了小孩哼哼唧唧的声音,祝余强打起精神睁开眼,澄心正俯身下来,从她怀里将这孩子抱出来,见她醒来,澄心惊喜地“呀”了一声,小孩在她怀里有些急促地动了动,她顾不上祝余,忙朝外喊:“青岚,小十三醒了。”
叫完人将祝余的被角仔细掖好,忙抱着小孩出去,生怕走得慢了就要像那日无咎一般被尿一身。
青岚闻声上了马车,近前来看祝余,摸了摸她的额头,又温声问她:“伤处可还好,还疼不疼?”
祝余摇摇头,“好多了,大家都还好吗?”青岚点头,伸出手去扶她坐起,垫了个软枕在她身后,又取了些茶水,递给祝余,让她喝两口。
“现在到哪儿了?”祝余掀开马车车帘瞧了瞧,澄心带着小孩去小解,马车停在路边,里边是一片树林。
“快到云州了。你昏睡了很长时间,十一都急坏了。”青岚细细打量着祝余,接过她手里喝空的茶杯,将被子往上提了一下,盖住祝余的胸口,“剩下的路程你就好好歇息,等到了青州再说。”
祝余点点头,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她本就有些在宵衣卫落下的旧伤,确实不宜再有大动作,得养好身体,才有力气做其他的事。
两人正说着话,无咎掀帘上来,手里端着刚刚游卓然生火热好的米粥,还有两个面饼子,祝余瞧了一眼,看出来是黄老汉的手笔,他那鼓鼓囊囊的包袱里可有不少干粮。
闻到米香,祝余才有些后知后觉的饥肠辘辘,她就着无咎放过来的小凳喝起粥来,青岚坐在一旁看着她,叮嘱她慢点吃,怕不好克化。
米粥用了半碗,马车便晃了晃,十一跳上马车,进来看她,见她正端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粥,顿时嘴一瘪,“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只能给你熬些米粥,等到了云州,我定给你找些好吃的来!”
祝余咽下一口热粥,“不碍事,左右我现下也吃不下什么东西,晕的慌。”祝余坐不惯马车,她有些晕车的毛病,从前出远门,一直都是骑马便骑马。
十一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出了马车,帘子被她掀得半开着,祝余和青岚只听见她大声使唤游卓然。
“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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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我先前采的果子呢?”
马车外静了静,不一会儿就有脚步朝这走来,游卓然伸手将十一的小布包递过来,十一嘻嘻笑开,打开看了看,里边是她南下时在深山里摘的一些尚未掉落的野果,个头小小的黄黄的,“谢谢小卓!”十一抱着小布包心满意足地回了马车。
游卓然脚步一转,往前走了两步,敲了敲马车的窗子,掀开上面的布帘子。
祝余察觉到,回头过来看他,“小卓?”
游卓然抬眼打量了她几眼,确认人已经平安醒来,他点了点头,指了指不远处的火堆,“醒了就好,我过去了。”而后便放下帘子离开。
马车里,祝余吃了些东西,精神好多了,青岚正跟她说着那小孩的事。
“……是个可怜的,一家人都死了……我们在地窖里找到她,怕是吓坏了,这段时日一直有些痴傻。”
青岚叹了口气,十一也安静下来,祝余手心无意识地捏着被角,“那便带着她一起,等到了青州,找医师瞧一瞧。”
十一点头,“是呢,我瞧着她这副样子像是魇着了,还咬人呢。”
祝余回想起方才小孩窝在自己怀里乖巧的模样,实在是想象不出,咬起人来是什么样子,她往被窝里缩了缩,有些困乏。
青岚见状,便赶十一下车,正好撞上澄心带着孩子回来,她犹豫了会儿,就要将孩子抱着一起走,怕一会儿孩子闹起来,会吵着祝余歇息。
祝余先前一直昏迷不醒,这孩子又闹得厉害,他们也是没法子了,将孩子放在她枕边,破罐子破摔似的,想着若是能把祝余吵醒也好,人只要醒着都不会出大事。
“青岚姐姐,抱她进来吧。”
青岚的脚步一顿,抱着孩子又进去,“她有些闹腾,别伤着你。”
祝余笑了笑,示意她将这孩子放进里侧,伸手捏了捏小孩的脸颊,“不闹,方才还乖着呢。”
青岚也就没说什么,嘱咐她有事就喊人,便下车去了。
祝余侧躺着,和小孩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半晌,她便有些支撑不住地昏睡过去,手将小孩拢了拢,怀抱住。
这让她更安心。
自那日昏迷以来,她总是梦见前世。
一会儿是自己奔波在各处救人,一会儿又是萧持钧苍白的面色。
在丰庆寺身死后,她的魂魄尚未消散,游荡在世间,不知去处。再次见到萧持钧,是在东宫,他持着拒霜剑,一剑将萧应淮捅了个对穿。
那场面太过惊骇,祝余每每想起来都觉着万分恐惧,死前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萧持钧,她不明白为何他会拿着拒霜。
因为这也意味着,他去过丰庆寺,见过自己的尸首——如果还在的话。
来不及细想,她便看见萧持钧被人一刀砍中后背,踉跄着往前,拒霜剑在缠斗中被人打掉,剑穗断裂,萧持钧用手接住,攥在手心,但这都不及那自萧持钧后背袭来的暗箭让她心悸。
阴沉的天幕下,东宫护卫团团围上来,祝余的魂魄朝萧持钧扑过去,那羽箭穿过她的魂体,一箭当胸而过,将萧持钧钉在宫墙上。
混乱之中,祝余伸出手无措地去触碰他的身体,却摸不到他,只能漂浮在他面前,护卫们围上来,要将他拖走,祝余追着他飘着,动作间一滴泪从空洞的眼眶里流出来,落在萧持钧攥着剑穗的手背上,像一滴血。
37. 风云变幻
到青州城时,已近年关。
祝余被青岚勒令足不出户,澄心和黄老汉因为争夺厨房控制权处成了忘年交,两人变着花样给祝余做些养身的羹汤。
他们赁下的民宅里有个不小的院子,青岚和无咎弄了些花木,栽在院中,黄老汉扛着锄头,将后院的空地开辟出来,预备着开春洒上菜种,种些瓜菜。
今日除夕,下着大雪,祝余拥着被子,怀里揣着手炉,窝在檐下的躺椅上打盹,十一和游卓然在院子里试新做的秋千,十一是个娇蛮的性子,游卓然素来听她的话,两人闹起来便停不下来。
等青岚和无咎从街市上回来,一人拎着一个,将这两人塞进厨房给黄老汉和澄心打下手。
青岚手里还拿着买来的酒肉,无咎还拎着几大袋干粮。祝余半梦半醒着,被怀里的手炉烘得熏然,晕乎乎地掀起眼皮,鼻尖嗅到点点肉香,她蓦地睁开眼,青岚手里捏着一支肉串,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祝余麻利地坐起,她的伤已好得差不多,只是身子还虚着,先前养伤不能吃太多荤腥,澄心整日跟门神一样守着她,可把她憋坏了。
接过青岚手中的肉串,祝余边咬着边说:“蜀地一切可还好?”
到达青州城之后,祝余留在家中养伤,澄心和黄老汉陪着她,青岚和无咎便带着十一和游卓然,按照那本名册所载,往西行,去救名册上的一名举子,事成之后赶往蜀地,按照祝余的嘱咐,找到了一处叫赤霞岭的地方,将救下的举子暂时安置在那里。
“你如何知道那山庄的主人会愿意帮我们?”青岚不解,当日他们前往赤霞岭时,仅仅是报了祝余的名姓,便得到了礼遇,那处的主人叶玄是个蓄着胡须的中年男子,听闻他们的来意,爽快地给举子安排了住处,并让他们放心,一定将人照顾妥当。
祝余用帕子擦了擦嘴,“我母亲救过叶玄的命。”
早年间,她与母亲途径蜀地时,恰逢叶玄在城中张榜求医。彼时她们正缺银钱,母亲便做了那揭榜人,前往赤霞岭替叶玄诊治。
他那是陈年的旧疾,身上还有些刀剑旧伤,是年轻时游历江湖落下的,祝余的母亲谢清如于医术上颇有造诣,用药与寻常医师不同,在她的调理下,叶玄的旧疾得以痊愈,除却上路的盘缠,叶玄还许诺谢清如,若是往后遇到什么难事,尽管来赤霞岭寻他。
后来祝余与母亲在半路失散,终其一生都没寻到谢清如的下落,前世被宵衣卫追杀,她便曾向叶玄求助过,他在赤霞岭的住所名唤潮生门,依山而建,山上住着的都是些江湖人士,叶玄年轻时,曾经是某个江湖门派的弟子,后来师门没落,他也受了重伤,便回乡建了潮生门。
前世,潮生门是祝余在蜀地的庇护所,她救下的那些人,都由叶玄妥善安置,宵衣卫来来回回入蜀地追查过几次,均无所获。
祝余遭遇丰庆寺围杀时,潮生门已渐渐声名鹊起,以江湖门派的名义,四处挽救冤苦之人,于乱世之中开辟出一方安然之地。
青岚在躺椅的扶手上坐着,无咎取走她手上的东西,进屋去。
祝余动了动身子,调整了个更舒适的坐姿,见青岚有些愁眉不展,问她:“可是事情办得不顺利?”
青岚摇摇头,“我是在想,朝廷什么时候能够真的安定下来。”她抬头望着天,“从青州到蜀地,沿途的流民越发多了。”
今上昏聩,朝事荒唐,底下皇子们斗得不可开交,人心不稳,都想着登上那至高宝座,一展拳脚。宵衣卫名册上大半都是些忠直之臣,剩下的要么是冤案的苦主,要么就是萧应淮排除异己的手笔。
陛下与东宫无德,朝中波诡云谲,其余几位皇子虎视眈眈,如今四殿下和二殿下最得人心。
青岚入宵衣卫前曾经替兄长上过考场,后来阴差阳错,兄长意外亡故,她女扮男装,前往地方赴任,做过几年小官,后来被派系之争波及,遭人陷害入狱,宋青来找到她,将她收入宵衣卫。
祝余叹了口气,安慰她:“会有这么一天的。”前世祝余死前,朝廷已是强弩之末,外敌侵袭,内有叛乱,听闻北境离王起兵平乱,得胜后领兵一路打上帝京,离王素有贤名,想来是个好君主。
只可惜,祝余并未亲眼见到新君登基。
青岚低下头看了看祝余,伸出手摸了摸祝余的发顶,长叹一声,“真想亲眼见到那一日……”语气遗憾,似有不舍。
祝余眨了眨眼,明白她话中深意。
宵衣卫为了管束麾下之人,曾给每人服下特制的毒药,那药并不会立即要了人性命,只是每隔一年便要重新服用解药,祝余他们这几年一直在寻找着解药的制法,找遍了各处,只寻到一种解毒丸,但也只能缓解毒性,并不能根治。
一年前十三月拟定叛逃计划时,便早已接受这毒可能此生无解的结果。
因为比起将刀尖对准无辜之人的煎熬,于他们而言,活不长已经是最轻易的代价。
三年前,祝余为了活下去,在斗场中拼杀到最后,三年后,为了“活下去”,她选择剑指宵衣卫。
无论重来多少次,这都是她必将选择的道路,且愿意为之付诸一切,只是这一世,她想要挽救更多的人,想要看见浑浊的吏治重新变得清明的那一日。
除夕夜的菜由黄老汉和澄心联手,办的妥妥贴贴,并未遵循青州当地的习俗,而是制了些大家爱吃的口味,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
菜还未上齐,十一便已经在厨房尝过味道,吃的一嘴油。祝余用帕子给她擦了擦,将她按在身边坐住,不让她胡来。
黄老汉照旧按京中习惯,弄了些屠苏酒来,给大伙倒上,众人举杯,静静等着,待十一率先喝了这才按年纪各自饮尽杯中酒。
往常饮酒,都是自年长的饮起,而屠苏酒却恰恰相反,要从最年少的饮起。
饭后,游卓然去取了些爆竹来,众人聚集在院子里,一一点了,仰头去看空中炸开的爆竹,冲上夜空的爆竹和城中其他人家的混在一起,轰鸣阵阵,绵延不绝。
-
丹朔城。
萧持钧与萧恒江坐在桌前,正在看一张图纸,门外风雪阵阵,吹的门框直作响,狂风裹挟着细雪,打在门板上,发出嘈杂的声响。
一队人马自府门不远处缓缓而来,守门的见着了,将手抬至眉眼处,朝那边望了望,风雪太大,看不清是什么人。
等到近前来,才看清是一群护卫打扮的人,他将人拦在门外,谁料下一刻为首之人便掏出四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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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令牌,门房小厮连忙让路。
带星敲响房门时,萧持钧与萧恒江刚刚敲定下一批赈灾粮的分发时间。
萧持钧开了门,萧恒江出来便见到了自己的私卫首领,眉头一皱,“你怎么来了?”他离京时,特地留下了一半私卫看护妻子和女儿。
首领朝他二人行礼,递上一封书信。
萧恒江顿了顿,接过信,一边打开一边让人带他们下去取暖,天寒地冻,雪路难行,看他们的模样定是日夜兼程,也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
他的目光倏地一凝,旋即沉了脸色,一目十行,迅速看完了褚容给他写的这封信,而后一脸严肃地递给萧持钧。
萧持钧接过,细细看完,对萧恒江说:“如此,便要早做打算了。”
朝廷第二批赈灾粮刚到,还未分发下去,若是如信中所言,太子有意设计,后续的赈灾粮过不来,此地偏远,又不通音讯,届时弹尽粮绝,总不能叫百姓一起跟着饿死。
思量片刻,萧持钧当机立断:“此处离北境不远,我去写信求援。”
萧恒江抬了抬手,制止萧持钧的动作,“安平侯与父皇本就起了嫌隙,此事若是将侯府牵连进来,怕是不好。”
他犹豫了片刻,想是想到了什么人,他看了看萧持钧,“北境不只有安平侯。”
萧持钧眸光闪了闪,“你是说,离王?”
萧恒江点了点头,“先试试吧,皇叔向来宽厚,但我与皇叔已有多年未见,就看他愿不愿意施以援手。”
离王。萧持钧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萧恒江说干就干,捞起袖子就开始琢磨措辞写信,正写着,突然听到萧持钧迟疑的声音响起。
“还是我来吧。”
萧恒江停住动作,抬头看着他,萧持钧面上露出追忆之色,“我有位旧友,是离王府中人,能说得上话,我给他去封信。”说完便上前来,接过萧恒江手中的笔。萧恒江看见他落下的称呼,有些错愕:“常青?”
他皱着眉仔细回忆,“我记得从前皇叔身边没有人叫常青的。”
萧持钧没有抬头,继续一边写一边解释道:“这人叫陆常青,是离王在北境收的养子。”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有些滞涩:“我与他曾是军中同僚。”
萧恒江闻言一愣,想起了京中关于萧持钧的传闻,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萧持钧的左手。
屋外大雪纷飞,不多时,先前私卫们踩踏出痕迹便被掩埋,雪落无痕,满目尽是白茫茫一片,房中炭火在盆中静静燃烧,时不时发出木炭烧红时的轻微爆裂声。
翌日,天蒙蒙亮,一队人马出了丹朔,直往北境去。
青州城城外,十三月就地分开,往不同方向去,青岚和无咎带着名册北上作前锋,继续挽救被宵衣卫追杀之人,祝余和决明紧跟其后,追查宵衣卫踪迹,更新名册,做好接应,游卓然和十一前往各州牢狱,解救名册上被污下狱之人。
黄老汉领着那日救下的小孩一起回蜀地老家,带着祝余的书信前往潮生门,为后续送人入蜀地做准备,澄心则带着祝余的“秘笈”秘密前往江南,去干一件她这辈子最刺激的事。
与此同时,丹朔城内爆发了嘉平二十五年的第一场民乱。
38. 雪天坟茔
天寒地冻,雪路难行。祝余双手合拢哈了口气,一边搓了搓冻得僵硬的手心,一边去看蹲在火堆跟前的决明——她是个怕冷的,恨不得将脸贴着烧得正旺的柴火。
这些天她们沿着青州城往北走,在云州时与青岚他们分开,青岚和无咎带着名册往西,去救一名已经被宵衣卫追捕了一年多的仵作。
那仵作原本在大理寺底下当差,嘉平二十三年,户部那起有名的贪污案,他便是经手的仵作之一。
案发后,所有知情人全部被秘密处理,他脑子灵活,事发当日便收拾了包袱逃回老家,此后一直东躲西藏,隐姓埋名。名册上最新的记录显示,宵衣卫追查到了他如今藏身的小村庄,已经通知最近的人前去处理。
算算日子,青岚他们也该到地方了,祝余也往火堆靠了靠,拿着一旁的树枝将柴堆拨了拨,火烧得更旺了,她吸了吸鼻子,“再等一刻钟,咱们就下山。”
她与决明跟着云州的宵衣卫出城,一路上了这荒山,眼见着他们进了一处地宫,因着对面人多,她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又是便等在外头,这一等就等到了夜半。
看这这些人的架势,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出来了。决明把暖和了些的手揣进袖中,站起身来,“出去瞧瞧。”
祝余点了点头,往火堆里添了些干柴,和决明走出了破破烂烂的土地庙。
外面覆着雪,月光一照,白茫茫一大片,踩上去积雪便淹没了双脚,她们往地宫两边走了走,绕到地宫入口的背面,不远的地面上有几处隆起,祝余和决明拉着手,在雪地里艰难地前行。
雪太厚,人陷进去就很难出来,决明走在后边,她生的比祝余高些,两人步伐错开,祝余的手被她拽着一带,整个人便往雪地里倒去。
决明并未松开祝余的手,而是倾身去捞她,奈何雪地太滑,两人便一起倒在雪堆里。
被冰冷的雪一捂,祝余冻得一个激灵,当下便要爬起身,还没等她动作,决明便颤抖着喊她:“十三。”
祝余停下要撑住地面的手,侧过头去看她,“怎么了?”
决明在她旁边,一动不动,趴在雪堆里,一只手陷进蓬松的雪里,只露出半截手掌。祝余以为她摔着了,爬了两步靠近她,去拉她露在雪堆上的手。
“你别——”决明惊恐的声音响起,祝余来不及停下,伸手一捞,并没有如预料中的抓住决明的手,她僵住动作,迟缓地低下头去看。
她手里抓着的,是一只僵直的断手。
决明迅速爬起身,凑近来看,祝余面色难看地蹲下身,将断手放在雪地上,上面的皮肤呈现出微微的青色,断处还有凝固的黑色血块。
祝余收回目光,偏过头,对上了决明同样凝重的双眼。
没有犹豫,祝余用拒霜剑将地上的雪刨开,决明稍稍退开些,她们方才脚下的雪地前方,微微隆起的小土包,几具尸体堆叠在一起,凌乱地被雪盖住头,露出皮开肉绽的身体,和青黑的双脚。
这是座乱葬岗。
雪铺天盖地下着,祝余蹲下身,捡起一块破碎的布头,纹理简单,质地粗糙,这分明是普通人的衣着布料。
决明四处看了看,除了尸身,此处还堆积着早已腐化的白骨,看样子,已经有些年月了。
前世的时候,祝余对宵衣卫的暴行有所耳闻,也曾经捣毁过其他地方的地宫,她环顾四周,如果她猜的没错,这片雪地下的都是当初建造这地宫的工人农户,还有地宫建成后误闯此地的无辜之人。
祝余的手紧握成拳,在传言中耳闻,都不如亲眼见到此等惨象。
后半夜的雪越下越大,方才她们踩出来的痕迹很快便被大雪掩盖,夜风呜咽着,穿过荒山上光秃秃的树干,席卷着雪粒,往山下灌,祝余和决明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决明——”祝余哑着嗓子开口。
决明转过头来看她,没等祝余继续说下去,“我陪你一起。”
祝余抬眼看着她,嘴角扯出个难看的笑,没再说什么。两人平复了心绪,往地宫入口走去。
转开石门,祝余持剑走在前面,地宫里比外面更加阴冷,许是方位的缘故,祝余行走时能感受到迎面吹来的冷风。
慢慢深入,不远处便有火光出现,祝余放轻了动作,往前去。
眼前是两名守卫的后背,祝余和决明对视一眼,两人悄无声息地上前,动作利落地将人弄晕,拖着后退,丢在方才转角的地方。
走过最后一道窄口,亮光越来越盛,地宫的全貌在她们眼前徐徐展开。
错落有致的楼层与矮间,依靠着石壁拔地而起,中间是空旷的一处高台,围着些木栅栏,四周的墙角边还种着些花花草草,不似寻常地宫,反而像是有人在此常住。
祝余和决明在即将下楼的地方分开,两人分别摸着石墙,往两边查探。
沿着狭窄的阶梯往下走,祝余心中升起诡异的熟悉感,许是都在地底下,她莫名想起苍梧山别庄的地下,还有京中宵衣卫的本部。
思及此处,她侧身停在暗处,细细打量着地宫内部的模样,越看越觉着熟悉。正要去摸石壁上的火把,台下方便有人来。
祝余往回走了两步,回身躲避。
来者是两个醉醺醺的黑衣男子,祝余贴在小道旁的石壁上,那二人脚步不稳地走上来,祝余垂下眼眸,忽然看见他们腰间一晃一晃的腰牌。
灯火昏暗的角落里,祝余捏住一枚石子,将外侧那人的腰牌打落,趁着擦肩而过的时机,伸出脚,那腰牌落在她鞋面上,她脚下一勾,腰牌腾空而起,黑衣人渐渐走远,她伸手接住腰牌,捏在手心。
自袖中掏出一只火折子,看了看。
又是一枚宵衣卫的令牌,祝余皱起眉头,摸了摸,将机关打开,掉出来十三月的小木牌,她顿了顿,竟是青州城追杀萧持钧那些人的同伙。
祝余自暗处出来,继续往下走,此时高台上空无一人,她下到与高台相近的墙角处,沿着墙根,轻轻往对面的矮间去。
到了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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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余屏息听了听,伸出手推开门,打量着里边黝黑的小梯子,矮间里没有人,反倒是楼上传来些碗碟的磕碰声,像是饭桌上的声响。
她又回身望了望,确认身后无人跟着,这才一个闪身进了矮间。
正欲提步上楼,另一边突然传来刀剑尖锐的声响,紧接着楼上便有脚步声往楼下的矮间来,祝余果断矮下身,躲进梯子下方的空隙里。
断断续续的脚步声在头顶响起,祝余捏紧手心,蜷缩着身子,静静等着人下来。
方才只听见了刀剑声,若是决明,定会按约定给她信号。
祝余心下稍定,待头顶不再有脚步声,她爬出来,摸索着上了楼上的屋子。
映入眼帘的是几张杯盘狼藉的小桌,方才应该是在用饭,酒水和菜肴洒落在桌面上,桌上都是些粗碗,每桌几碗大肉,并几道小菜,祝余想起方才在楼下见着的菜地,看样子,桌上的小菜像是刚从楼下地里拔出来就下了锅,除此以外,还有几碟下酒的花生粒和炸豆子,屋子里酒味熏天,混着浓重的汗味,祝余穿过这几张饭桌,往里间去。
推开门,竟是一处颇为讲究的书房,与外间粗放的饭食不同,此处挂着字画,摆着屏风,连桌案上的纸笔,也是城中上好的货色。
祝余翻开桌案上的书册,都是些呈报的文书,她凝神看着,应是写给黑衣人背后的首领,言辞恭敬,分寸拿捏得当。
她放下书册,转过身去看背后的书架,不知想到什么,眼眸动了动,往后退了几步,将书案并后边的书架全部收入眼底。
半晌,她走过去,盯着书案旁边的小几,上面是一局残棋,瞧着与当初苍梧山别庄内的有些相似。祝余循着记忆,按照当时萧持钧的走法,将棋局解开。
“啪嗒”一声,祝余愕然抬头,那书架自两边打开,露出里边一间小小的密室来。
里面布置简朴,一张书案,其余都是些堆积的书册,祝余走进去,捡起地上的书册,打开一看,竟是大理寺的卷宗。
看模样,都是些誊抄本,她细细读来,便觉着奇怪。
此处堆积的,无一例外,都是与多年前的一桩文字案有关。祝余放下卷宗,又去看书案上的物件。
纸笔都一一摸过,并无不妥,她将物件全部扫落在地,细细观察着这张书案。
方才进来便觉着有些不同寻常,比一般的书案要厚上许多。
祝余将手掌贴着桌面,一点一点抚摸过去,在右侧末尾往下,去摸桌沿边缘,指尖轻轻碰到硬块凸起。
她停住动作,弯下头去看,像是什么机关,指尖用力按了按,耳边有轻微的摩擦声响起。她直起身,书案的底部,有一只暗格弹出,祝余伸手在暗格里掏了掏,只有一本薄薄的册子。
随手打开一看,祝余的目光便僵在上边的字迹上。
这是她前世不曾拿到的另一半名册,翻开的这一页,萧持钧的名字赫然便在其上。
与其他名字不同,他的名字上被朱笔画了个圈。
39. 青雀振翅
祝余捏着名册,缓缓在书案后坐下,细细翻开着其他内容,名册上大多是些已经被划掉的名字,祝余的目光匆匆掠过,有些是她曾经听说过的京中官员,有些是连名字都不认识的陌生人,余下尚未被划掉的名字里,只有萧持钧被圈画出来。
她将名册收进怀里,没有再多做停留,俯身去捡地上方才扫落的文书时,突然看见几张单子,上面也是些名字,只不过后面对应着还有官职,都是些云州城附近的官员,诡异的是,末尾栏还列着些款项。
买官?祝余皱起眉头。
翻了几张,最后一张单子上是一份契书,是当初建造地宫时,向周边农户征召做工的契书,约定了工钱和工期,下方有参与地宫建造的人的手印,但另一边,聘方却无落款。
祝余捏着这张薄薄的单子,想到地宫外面,那些腐化的白骨,她将这些单子收好,和那本名册一起,放在怀里。
从楼上下来时,地宫里已经充斥着刀剑声,祝余快步出了矮间,此时的高台上有两伙人在缠斗着。
她走近看了看,没有瞧见决明的身影,正要往前去一探究竟,头顶上传来决明的声音,祝余抬起头,决明从窗子上探出半个身子,示意她上楼。
楼上除了决明,还窝着几个孩子,见祝余上来,决明迅速与她说了此处的情况。
此处是一处地下暗庄,做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人货交易,这些孩子,是被绑来的人质,用来勒索好处的筹码。
“下面打斗的是何人?”祝余低下身,用手擦了擦小孩脸上的脏污。
决明抱起地上一个还站不稳的孩子,“像是哪家的护卫打上门来了。”
祝余直起身,从窗边往下看,打斗的人群中确实有一伙护卫打扮的人,看不出是什么来历,她与决明势单力薄,不宜莽撞,“先带孩子们出去。”
两人带着这几个小孩,原路撤离,上到了来时的狭口处,决明脚步一停,握住了腰间的鞭子,“有人来了。”
祝余将孩子们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前方。
不多时,便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传来。决明守在拐角处,静静等着。
幽深的地道里脚步声渐渐被放大,带着微微的回音,下一刻,一抹紫色裙角映入眼帘,决明的鞭子伺机而动,将来人一卷,制在怀里。
“等等——”祝余惊讶的声音响起,决明停住动作,低下头,去看怀中人,是个姑娘。
祝余快步上前查看,方才匆匆一瞥,没来得及看清楚决明便出手了。
“裴溪姐姐?”
话音刚落,地道前方又有人过来,是几个护卫模样的人,衣着打扮与与高台上缠斗那群一模一样。
见裴溪被制住,他们当即怒喝一声:“家主!”而后拔刀相向,拦住祝余等人的去路。
决明松开手,裴溪摸了摸方才被掐住的脖颈,站定后看了决明一眼,“妹妹好身手。”
“裴溪姐姐,你怎会在此?”祝余收了剑,打量着裴溪。
裴溪往地宫深处望了望,同祝余简单解释了一句:“我来救人。”又看到祝余身后的小孩们,她恍然道:“这也是被他们抓来的孩子吧?”
祝余点点头,裴溪想到什么,“那正好,让他们跟着车队一道走吧。”
她朝护卫们招了招手,后者上前,俯身去抱孩子,裴溪拉过祝余的手,“你与这位妹妹身手好,可否与我一同下去救人?”
见决明有些犹疑,裴溪说:“下边还关着些人,我带的人手不多。”
说话间,地宫深处有人接二连三跑来,祝余闻声望去,黝黑的走道里,一群姑娘互相搀扶着,往出口来,蓬头垢面,形容狼狈。
护卫们将孩子抱走送出去,决明跟在裴溪身侧,为姑娘们让出一条路来,外边有裴家的车队等着接应。
祝余拔剑走在最前面,回到地宫的台阶上,她纵身一跃,脚尖在木头桩子上轻点,飞身便落在了高台之上。
伸手接住一名护卫,稳住他的下盘,祝余挽剑,回身踢飞一名黑衣人,背后有人被决明的鞭子抽倒,她没有犹豫,继续往前,去检查地宫另一侧的矮间。
矮间落了锁,她持剑砍砸,用力踹开门,里面关着好些被拴住的人,祝余将这一片的矮间门锁全数打开,持剑将众人手脚处的绳索挑断,引导着大家往外走。
有黑衣人反扑回来,祝余持着拒霜剑走在最前面,将回拦的黑衣人悉数击杀,护着众人往前走。
决明飞身过来与她策应,两人将人送至上行的台阶处,裴溪在二楼等着他们。
祝余正准备回去接应还在拼杀的护卫们,奔逃的人群中,突然有人拉住了她的袖子,是个瘦小的书生模样的人,他回身指了指方才的矮间,“跟我来。”
言罢便拉着祝余往回跑,是个机灵的,一边跑一边躲在祝余身后让她击退围上来的黑衣人,“你要带我去哪?”祝余被他拽着,单手持剑,横挥出去,砍倒了飞身过来的黑衣人,两人在黑衣人群中穿行,很快便在最深处的矮间停下脚步。
进去之后,书生停在一处矮柜旁边,指了指上面的锁,祝余抿唇,沉默地持剑砍断,他便蹲下身,翻箱倒柜,找出一只小木盒,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粗糙的钥匙一样的东西,打开了木盒上面的锁,拿出里面的一只小瓶子。
“这是什么?”
书生将小瓶子里的东西倒出来,是一些褐色的小药丸,“先前我被关在隔壁,偷听到他们说过,这是用来控制外面那些人的毒药。”
祝余接过药瓶,凑近鼻尖嗅了嗅,想到了宵衣卫同样的控制手段。令牌和毒药,处处都是模仿着宵衣卫的痕迹,但招式又不太像。
她将药瓶收好,准备带回去让小十一琢磨琢磨。
收好后,那书生又将矮间里的地窖打开——搬开床板,地下是个储物的夹层,现下满满当当地放着几箱金银。
“此处所得,每月都会有专人运走,这些是他们私藏的金银。”书生将箱子一一打开,让祝余近前来看。
“什么带我来看这些?”祝余伸手抓了抓箱子里的东西,一边问他。
书生闻言,收了面上的邀功之色,郑重道:“在下是云州城的普通举子,误入此地才被关押在此处,还望侠士看在这些东西的份上,送我入京,参加今岁的春闱。”
“命都保不住,还想着应考?”祝余低声道。
书生闻言摇摇头,冲她一作揖,“时势艰难,我等更当力争上游。”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势单力薄,科举应试是他能为朝廷出一份力的唯一途径。
祝余沉默,而后将箱子盖回去,提剑朝门外走去,那书生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祝余带着他原路返回,裴溪在楼上接他们,身后的护卫们跟上来一起撤离,祝余让出路来,让他们先走,自己持剑与决明殿后。
且战且退,众人平安出了地宫,雪路难行,裴溪的车队停在半山腰便上不来,只上来了两辆马车,伤患和孩子们先走,余下众人只能徒步往下走,迎着风雪,赤着脚。
祝余和决明一人守住一边,拦住追上来的黑衣人。
提剑挥鞭,两人在风雪中翻腾,拒霜剑剑气逼人,和着落雪,削砍在黑衣人的肩头,血洒落在雪地里,见技不如人,黑衣人便闪身想逃,祝余追着他们,渐渐靠近了那处坟茔,她凝聚剑气,飞身挥剑,变换身形,将人踢翻在埋尸处。
踩着一名黑衣人的后背,剑锋抵在他的咽喉处,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那黑衣人扑在雪地里,脸艰难地从雪堆抬起,鼻尖处,一只残肢,离他不过咫尺,僵硬青直,露出的骸骨上覆着被冻住的腐肉,他双目瞪大,想要远离,却被祝余踩住肩背,喉间是尖锐的剑锋,教他动弹不得,只能看着无名人的尸骨,惊恐地粗喘着气。
其他人想逃,被决明的鞭子扫落,跌倒在雪地里,压在层叠的尸骨之上。
黑衣人被吓得失了神志,极度的恐惧和寒冷让他眼前逐渐模糊不清,耳边响起那日地宫竣工时,耳边的惨叫声,几乎撕裂他的耳膜,灌进他整个脑海里。
仿佛有恶鬼从这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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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爬出,只剩下森森白骨,一步一步朝他爬来,向他索命。
他手中的这把刀,曾经砍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农户身上,他们在他刀下失去挣扎的力气,鲜血奔涌而出,浸染着刀身,腥气弥漫,让他想起老家村子里的杀猪场,刚刚建成的地宫,整齐干净,这些都是忠厚老实的农户工人,做事麻利又勤快,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以为自己好好做活,便能拿到优厚的报酬,为家中添一笔进项。
哪怕每日来做工时都得蒙着眼,也以为是达官贵人有什么忌讳,最后横死山中,也无人替他们申冤。
“救命……救命……”黑衣人瘫在地上,哆嗦着往前爬,嘴里发出些求救的气音,绝望地念叨着,与耳边不断回荡的呼救声重叠。
拒霜剑割破他的喉咙,血流浸染着雪堆,蔓延开来,形成一片刺目的暗红色。
天地寂静,风雪依旧呼啸,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来,将黑衣人的尸首一起盖住,祝余收起拒霜剑,决明提着方才擒获的宵衣卫近前来。
这是她们跟了一路的宵衣卫,跟着他才找到这地宫,决明制住他,祝余蹲下身,扯了他腰间令牌,打开夹层,掉出来的是一枚青雀的木牌。
她细细摩挲着,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令牌你从何处得来?”竟是真的。
那人闭口不语,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祝余换了个问法,“你是宵衣卫?”他垂下眼眸,依旧不说话,打算就这样虚耗着,下一刻便看见祝余从怀里也掏出了一枚宵衣卫的令牌。
他蓦地抬起头,祝余摆出一副问责的模样,“我竟然不知道青雀出了你这样吃里扒外的东西。”她打开夹层,取出十三月的木牌,冲他示意。
见她这般,那宵衣卫才开始挣扎起来,“既然是同僚,就该知道,宵衣卫行事不得互相干涉。”他梗着脖子,恨声道:“你坏了我的大事!”
“哦?”祝余盯着他,模棱两可地继续发问:“你所谓的大事,便是与外人勾结,假借宵衣卫的名义行事吗?”她从怀里掏出来先前在黑衣人身上取到的假令牌,掏出里面伪造的十三月木牌,将两张木牌放在他眼前。
祝余打量着这宵衣卫的神色,心下思索着,按理说,过了这么久,十三月叛逃的消息一定已经传遍了各个部系,对她们的追杀令应该也已经从京中下发,可为何眼前这位青雀部员却浑然不知?
如果不是内部有人疏漏,那便是青雀没有接到追杀十三月命令,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青雀在宵衣卫中向来神秘,虽说宵衣卫各个部系之间互相都不知道对方的指派,但为了维持自己在宵衣卫的地位,各个指挥使私底下偶尔也会通个气,怕阴差阳错坏了自己人的事,唯有青雀,向来独来独往,祝余记得,前世的青雀不受执剑人待见,在宵衣卫中一直默默无闻。
她不动声色,靠近宵衣卫,攥着他的衣领,“你最好老实交代,否则到了执剑人跟前,后果你知道的。”
宵衣卫紧紧抿着唇,盯着祝余,犹豫着要不要说些什么,就在他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一队人马出现在祝余后方,那宵衣卫见状,一改焦灼神色,立马松了一口气。
祝余皱着眉回身,一队官差停在她身后,后方有一顶小轿,里边连滚带爬下来个中年人,裴溪恭敬的搀着他前来,祝余和决明起身,那人带着官帽,穿着官服,仪容却不太齐整,像是临时被人从床上薅起来。
“令仪——”裴溪出声叫她过去。
祝余上前去,裴溪给她介绍:“这是云州刺史,元大人。”
“见过元大人。”祝余与决明恭敬行礼,元大人抬了抬手,语气和蔼,“有劳两位侠士,裴小姐已与我说明此间始末,我替各位苦主感谢两位义举。”说着朝后一招手,便有个统领模样的人近前来,“带两位侠士下山歇息,务必好好安置。”
祝余回身看了那宵衣卫一眼,有些不死心,“不……”
“令仪,还不快谢过元大人?”裴溪出言打断了祝余的话,冲她使了个眼色。祝余闻言,停住话角,冲刺史颔首,带着决明一起跟着下山去。
40. 此消彼长
云州城外,裴家的田庄。
祝余和决明等在檐下,不多时,裴溪的马车远远而来,她领着官府的人下了地宫,官差将内里的赃物和证据收拾妥当,那宵衣卫被带走,关押在狱中。
庄子里的丫鬟婆子围上去,扶着裴溪下马车,而后又热热闹闹地招待护卫们去庄子里其他住处歇息。
“怎么等在这儿?”裴溪说。
一边说着,一边拉着祝余二人进屋,如今已近天明,田庄里有缕缕炊烟飘散,雪光剔透,将院子照得亮堂起来,裴溪将窗子打开些,坐在窗边与祝余说话。
有下人搬了小凳来,祝余和决明与裴溪相对而坐,从山上带走的人都已在庄子里安顿下来,庄头正安排人在灶下准备饭菜。
“裴溪姐姐为何会在那处地宫里?”祝余接过婆子递来的暖身茶,开口问道。
这是在地宫里裴溪没来得及解释的事。裴溪喝了口茶,往后轻轻靠在腰枕上,这才回答祝余:“先前在苍梧山被这伙人阴了一把,我查了他们好些时日,才寻到这地宫。”
裴溪是个绝不吃亏的性格,自苍梧山获救后便一直谋划着报仇,只是家中有事,耽搁了些时间,等到裴家上下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她才腾出手来,追着这伙人一路跟到了云州。
原来是报仇。祝余心下稍安,又想起暗道里那些护卫称呼裴溪为家主,她意识到其中关窍,便笑道:“还没来得及恭喜裴溪姐姐得偿所愿。”
裴家是商户出身,行事不拘,裴溪的父亲年纪大了,便定下三年之约,家中子女各凭本事,届时由族中长辈们一同选举新任家主。
看那些护卫的做派,想必是裴溪已顺利击败她的姐姐和兄长们,掌管了裴家。
裴溪听到这话,面上也难掩喜色,“别光顾着说我,你不在京中,跑到云州来做什么?”
祝余一顿,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挑挑拣拣将宵衣卫的事说给她听,裴溪听得一脸凝重,又想起方才荒山之上,她与刺史到时,祝余攥着那黑衣男子,一脸凶相,她回身将窗子合上,有些紧张地问:“这么说,你现下还在被宵衣卫追杀?”
决明闻言,看了裴溪一眼,知道这是祝余信任的人,默默补充了一句:“不止是她,还有我们。”
裴溪抬起头,目光在她二人之间逡巡,渐渐敛了神色,思索了一会儿,提议道:“若是追得紧,不如你们同我去裴家。”
祝余摇摇头,“宵衣卫不足为惧,我们此次前来也是发现了这地宫,想要一探究竟。”她想了想,又问裴溪:“姐姐可曾听说过一人,名唤崔南山。”这是地宫密室里那半本名册里尚未被划去的名字之一。
“崔南山?”裴溪诧异道,她微微坐正了身子,“可是那位十年前辞官回乡的首辅崔南山?”
那时裴溪年纪尚小,听父亲说起过此人,出身有名的崔氏一族,曾为太子太傅,奉先帝之命,辅佐彼时还是太子的陛下,陛下即位后,他曾位及首辅,与陛下携手推行新政整肃吏治,后来在朝堂争斗中遭人陷害,与陛下起了嫌隙,激流勇退,辞官回乡,从此偏安一隅不问世事。
祝余与决明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惊讶。下山后祝余与决明曾仔细研读过那本名册,其他几个名字多多少少都有所耳闻,都是前几年在职的朝中官员,唯有这崔南山,她二人都不曾听说过。
“那裴溪姐姐可知,崔南山如今所居何处?”
裴溪仔细想了想,取了榻边挂着的地图来,将图纸铺在小桌上,葱白的手指缓缓朝上,落在一处名为长泞的地方。
祝余的目光跟随着裴溪的手下动作,掠过长泞,在旁边的丹朔二字上停留了一会儿。
三人正商量着后续要如何安置从地宫里救出的那些人,裴溪身边跟着的管事妈妈便领着人进来上菜,祝余收了话角,三人起身过去用饭。
用过饭后,祝余与决明被领着去了庄子里的客房,房中备好了热水,两人洗去一身疲乏,歇息了一会儿。
再次醒来时已近正午,两人收拾妥当,便预备着向裴溪辞行。
到裴溪的院子里时,她已等候多时。见祝余二人前来,裴溪拍了拍手边的两个包袱,“这是给你们准备的一些行路的盘缠,长泞地处偏僻,如今世道不太平,这一路上不知会遇上什么,你们要多加小心才是。”
祝余没有拒绝,轻声谢过。裴溪又说:“昨日听你的意思,你与决明是在救人?”
决明点点头,她对裴溪印象很不错,从地宫到这里,一路上她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股让人信服的感觉,决明解释了几句:“不止我们,还有早先一起从宵衣卫脱身的几位同伴。”
裴溪点点头,沉吟片刻,试探地问道:“听闻蜀地险峻,不是什么繁华之地,你们要在那里安置这么多人,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决明下意识看向祝余,两人眼中都有些犹豫,若是裴溪愿意帮忙,那是再好不过的,如今地方有了,但是要将人安全地护送回蜀地,不仅费时费力,就十三月这几个人,人手也不够。
宵衣卫人多势众,祝余和青岚此前也为此苦恼过,救人不难,难的是如何尽快将人送回蜀地,光凭他们,怕是救的还不如宵衣卫杀的快。
看出她们的犹豫,裴溪笑了笑,“令仪,不必与我客气。苍梧山上,还没谢过你的救命之恩。”她顿了顿,又多说了几句:“阿英给我来过信。”
裴溪眼眶红了红,想起陆英在信中说的事,“谢谢你救她。”她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哑声道:“没想到她竟会做这样的傻事。”
提到陆英,祝余叹了口气,上前轻轻拍了拍裴溪的肩头,“好在现在已无大碍。”裴溪点点头,收起伤怀的情绪,对祝余说:“你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如今裴家我能做主。”
话到此处,祝余也不再犹豫,裴溪原以为她是会要些人手,但祝余问的却是裴家是否有通往蜀地的货船。
她想要借裴家的水路关系,方便十三月在各处送人入蜀地。又将昨夜得的名册掏出来,誊抄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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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名字,拜托裴溪递给裴家各处,若是遇见,希望他们能够施以援手。
裴溪自是应允,将贴身的令牌和一张标着裴家在各处的联络点的图册递给祝余,“若有需要,你尽管带着令牌前去,无论在哪,见它如见家主,自会有人替你安排。”
祝余将物件收好,又想起地宫里那位举子,她再次开口:“裴溪姐姐,还有一事,昨日在地宫里救出的人,有一位是今年春闱的考生,不知是否方便,让人护送他上京赶考,或许还来得及。”
裴溪点头应下,祝余再次谢过,两人又说了几句话,眼见着雪有越下越大的架势,祝余便正式向裴溪辞行,与决明一同离开。
两人并没有急着离开云州,而是去了城中的州狱。
进城的时候正遇上官差办案,祝余和决明守在州狱门口,趁着狱卒换班的间隙,敲晕了两个狱卒,扒了他们的衣服,乔装了下,摸进州狱。
她们是想去找找昨夜那名宵衣卫,奇怪的是,整个州狱上下,都未寻到他的踪迹,便只好作罢。
出了这么大的事,云州的宵衣卫一定会有动作,祝余和决明不好多待,趁着城中还在因为昨夜荒山地宫的事闹得鸡飞狗跳时,出了城,一路向北,往长泞去。
走了几日便觉得不对劲,风雪越下越大,路上的人却越来越多,祝余和决明骑着马,沿路瞧见好些拖家带口的流民模样的人。
等到了一处小镇,两人下马进城,还没走几步,便听到有人议论。
“……北边现在乱得很……说是都失踪了……”
“有这事?不是说朝廷派了人去吗?”
“谁知道呢?现在都没人敢往丹朔去……都逃得差不多了……”
祝余倏地停住脚步,偏过头,便看见墙角蹲着几个小乞丐,她快步走近,蹲下手在小乞丐的碗里放了些银子,“你们方才说的是丹朔?”
天降横财,小乞丐一把将碗里的银子攥在手里,生怕祝余反悔似的,而后点了点头,祝余心下一沉,问道:“丹朔出了何事?”
许是她佩着剑,面色难看,小乞丐有些不安地往墙角缩了缩,这才畏畏缩缩地回答:“听,听说是出了暴乱,朝廷派了大官去镇压……”
“那方才说的失踪是怎么回事?”祝余放缓语气。
“是前段时间去赈灾的四殿下和他的手下,逃亡来的流民说,好几个人都不见踪影……”
祝余盯着小乞丐哆嗦着的嘴,没再问什么,缓缓站起身来,眉头紧皱思索着,半晌,却忽然茫然地盯着自己的手心,而后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面色苍白,紧咬牙关。
决明看她不太对劲,扶住祝余的肩头,问道:“怎么了?”祝余没说话,抬起头来看着决明,竟流下两行泪来,有些绝望地说:“我想不起来了……”
决明皱起眉头:“什么?”
与此同时,丹朔与长泞的交界处,一处山洞里,萧持钧自高热中醒来,睁着一双眼睛盯着黑黢黢的岩壁,恍若梦中。
41. 风雪加身
猛烈的风雪笼罩着高耸险峻的浮玉山,萧持钧撑着一口气坐起来,这是一处猎户用来避风雪的山洞,里面堆着些枯枝干柴,还有只破罐子,几张兽皮。
丹朔发生暴乱之后,他与萧恒江被人追杀,手底下的人被他派去护送萧恒江,他和带星一路南下,到了浮玉山,甩掉了追兵,但也被困在了山中。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山神庙过夜时,他与带星遭遇了狼群,搏斗中两人在山中失散,也不知道带星现下如何。
萧持钧按了按被狼群咬伤的肩膀,天太冷,他右手的旧伤复发,使不上力气。他坐靠在山洞里的干草堆上,脑袋还有些昏沉。
山洞里燃着火堆,噼里啪啦的响声混着洞外的风雪,让萧持钧想起方才那个梦。
月明星稀的夜晚,他背着祝余走在田埂上,寂静的夜空下,有虫鸣和晚风,祝余趴在他背上没说话,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脸颊紧贴着他的颈侧,温温热热的。
萧持钧下意识抬手摸了摸颈侧,梦中的触感还如有所觉,他不由得笑了下,舒了口气,右手隐隐作痛,他转了转手腕,盯着面前跳动的火光,若有所思。
-
到达长泞时已近黄昏,祝余牵着马,和决明一起往城中的医馆去,自那日在小镇听闻丹朔暴乱之事开始,她时不时有心口刺痛的毛病,这一路上兵荒马乱,也没处看,便一直拖到了今日,只是不巧,医馆已经关门了,二人便先找了家客栈歇息,预备明日先去医馆,然后便出发去崔南山避世之地。
翌日清晨,雪停了。
用过早饭,祝余先去了城东的医馆,进去时里边还没什么病人。她找了医馆坐堂的大夫看诊,是位年轻男子,替她诊了脉,又问她是否有伤在不便之处,祝余摇摇头,疑惑他为何这样问,他解释道:“今日师父不在,馆内没有其他女医师,若是姑娘有不便之处,不如往城西的医馆去,以免耽误了伤情。”
见祝余面色不佳,他又问:“姑娘近来可是时有梦魇,睡得不安稳?”祝余点头,说:“是有些睡不好,夜里总会惊醒,还有些心悸之症。”
大夫拧眉,又细细问了她是否有其他症状,祝余皆摇头,他便只给她开了安神药,有些为难地开口:“姑娘这症状有些古怪,不似寻常,在下不敢妄断,先替姑娘开几副安神药,我师父几日后便会回来,届时可由她替姑娘细细诊治。”
祝余应下,拿了药,先回客栈。穿过街巷,就要到客栈门口时,只见两扇大门紧紧关着,早先她出门时还是敞开的,祝余顿住脚步,并未从巷子里出来。
观察了一会儿,客栈门外迟迟没有动静,她拐了个弯,寻了一处院墙,翻上去,沿着墙檐上了客栈的房顶。
正要往下看,耳边传来些动静,她回过神,便见到了决明。
决明竖起手指,冲她“嘘”了一声,两人趴在房顶上往下看,客栈院子里有好些黑衣人,掌柜的被制住,哎哟哎哟地叫唤,楼上楼下都是来来回回仔细搜查的黑衣人。
是地宫那群人的同伙,都已经到这儿来了。
过了许久,像是没有找到想找的人,为首的将掌柜往地上一扔,抬手一挥,黑衣人便集体撤了出去。
两人正要从房顶上下去,祝余身形突然一顿,将决明按住,抬眼盯着对面屋顶上的人——那儿蹲着一个探头探脑的白衣人。
祝余与决明同时腾身而起,朝对面房顶掠去,决明的鞭子出手,将人一卷,两人落在屋顶上,那人被决明的鞭子缚住,动弹不得,祝余蹲下身去,打量着他。
是个面色俊秀的年轻公子,看着不会武功的样子,警惕地看着她们:“你们是什么人?”
想到方才客栈里鸡飞狗跳的搜查,祝余问他:“地下那群人,方才是在找你?”
白衣男下意识点点头,而后又反应过来,“你问这个做什么?”他试图挣扎了下,未果,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祝余和决明,“两位姐姐行行好,我与你二人无冤无仇,何必如此凶神恶煞的。”
一副天真纯良的模样,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决明没了耐心,松了松鞭子,放他走。
鞭子方松开,白衣男便泥鳅一般,纵身一跃,足尖轻点,轻巧地落在地面上。
轻功竟然还不错。
祝余和决明并未停留,下了地,去找客栈掌柜的打听崔南山的事。
“崔家?”掌柜的惊诧到,上下打量她们几眼,恍然:“你们外地来的吧?”他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笑道:“我们这最大的田庄就是崔家的,说是家中长辈在那儿养病,本地人都知道的。”
他朝西边指了指,“往那边去,一直走到临近丹朔的地界,崔家的庄子就在那儿。”不等祝余回答,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嘿,您二位也不必自个儿找上门去了,这段时日,崔家正在城中布施开义诊呢。”
根据掌柜的指引,祝余和决明来到了崔家在城中义诊的医馆,门口的小厮将她们迎进去,医馆里闹哄哄的,都是来义诊问药的城中百姓。
二人被领到一处被屏风隔开的小隔间,小厮去请医馆的主事。
不多时,屏风外有脚步声传来,祝余回过身,来人在屏风外停住脚步,祝余和决明见状,自屏风后现身,来的是名青衣男子,腰间佩剑,气韵非凡。
“不知二位姑娘寻我崔家管事有何贵干?”崔时延打量着屏风处的两人,目光从祝余的佩剑流转到决明腰间的鞭子,有些紧张地在决明的鞭子上停顿了下。
祝余将地宫名册之事如实说出,“……我二人一路追查至此,事关崔公安危,还望公子尽快与家中联系。”
见二人并无恶意,崔时延松了一口气,世道不安稳,这几日他在城中布施没少遇见找事的流民和匪徒,为了显出威势,他甚至还特地向家中护卫借了把剑,佩在腰间,如此一来,也不至于让人一眼便看穿他其实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男子。
崔时延沉吟片刻,对祝余二人说:“那便有劳二位姑娘随我走一趟,等见了祖父,将此事详谈,也好早做打算。”
原来是崔南山的孙辈。
祝余颔首,与决明跟在崔时延的身后,他先去打点了医馆上下,而后带了一队人马一同返程,往崔家的田庄去。
此时已近正午,天色不大好,隐隐又要下雪的模样。
行至田庄附近的一处峡谷时,崔家的护卫突然勒紧缰绳,示意众人止步。前方是空荡荡的小路,上面覆着雪,祝余抬头扫视着两侧的崖壁,天色阴沉下来,有些看不清山上的形势。
护卫们往前走去探路,见状,祝余轻轻策马上前,也跟了上去。
风声大作,尚未穿过峡谷口,祝余的头顶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她错愕地抬头往上看,有一人从天降,摔落下来,直朝着她而来。
半空中没有借力之处,那人的双腿无措地蹬着,祝余当即运功起身,腾空而起,接住往下落的人,搂住他的腰身,往旁侧去飞去。
“小弟——”
“十三——”
祝余只来得及听见两声疾呼,便和这人摔作一团——他人还怪仗义,坠落之际自己调转上下,做了人肉垫子,祝余被他接住,只微微擦破了点皮。
崔时延和决明翻身下马,朝这边来,还未赶到,两侧的山上便飞身下来一群持刀的黑衣人,像是埋伏已久。
崔家护卫围上去,与之缠斗。决明迅速往祝余这边靠,将她扶起,仔细看了看伤势,确认她没受什么伤这才去看那地上躺着的人。
“是你?”决明皱起眉头,这不是今日房顶上那白衣男子么。
崔时延将地上的小弟扶起来,闻言诧异道:“小弟,你们认识?”
崔景元正疼得龇牙咧嘴,抽空点了点头,随即又“嗷呜”一声:“哥你扶着我伤口了……”他将身子偏了偏,捱过这阵疼意,这才看向祝余和决明,勉强笑道:“两位姐姐,又见面了。”
随后又对崔时延说:“哥,咱们得赶快回去,我方才在上边看着他们有伙人往田庄去了。”说话间,有黑衣人往这边杀来,他吓得一缩。
“他们是冲着崔公去的。”祝余上前将崔景元护至身后,拔出拒霜剑,对崔时延道:“还请崔公子护好小公子,这些人交给我们。”
决明抽出鞭子,朝前掠去,祝余紧随其后,两人背靠背,搅乱黑衣人的阵型,在拥挤的人群中撕开一道口子,崔家护卫护着崔时延兄弟往外走。
抵挡之间,有黑衣人突破重围,持刀朝崔家兄弟砍来,决明在混乱中回身,只见崔时延呆在原地,她皱起眉头,长鞭一挥,击退围上来的黑衣人,轻身落在崔时延身侧,横眉疑惑道:“崔公子,为何不拔剑?”
崔时延回过神,还没喘过气来,磕磕绊绊地老实答话:“在下,那个,剑术不精……”说话间,决明身后有一黑衣人突然袭来,崔时延双眼一睁,话还没说完,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陡然拔出剑,伸手将决明一拽,抓着剑胡乱砍上去,黑衣人沉重的刀锋震得他虎口发麻,当下便脱力,手心一松,佩剑就要坠地。
动作间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决明反应过来,单手拢住他的腰身,将人往身后一护,又伸手捞住崔时延的佩剑,手腕翻转,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抬手持剑刺出,正中黑衣人心口,旋即她一脚踢出,将人踹飞。
将身前阻碍一一清扫,决明这才回身去看崔时延,她微微喘着气,利落收剑,鞭子握在她手中,坠在一旁,崔时延愣愣地看着决明,好一会儿,没去接她递过来的剑,直到决明“嗯?”了一声,他这才面色涨红地伸手接剑,笨拙地收回剑鞘里。
待将黑衣人收拾干净,祝余便驾着快马,领了几个护卫先行前往田庄,决明被留下来护送崔家兄弟。
崔家的田庄依山而建,占地开阔,雪落下来,厚厚一层,盖在田地里,祝余在风雪中疾驰,隐约看见了田庄里的屋舍。
崔南山住在田庄靠山的一处别院,他隐退后并未如传言中一般回崔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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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中,而是择了长泞的这一处田庄,自此不问世事,每日品茶赏花,徜徉在山野之间,两眼只见田间事。
沿着狭小的土路一直往上走,马匹便有些吃力,祝余勒紧缰绳,扬鞭抽打马腹,将护卫们甩在身后,风雪兜头而来,她微眯着眼睛,行至崔南山的别院门口,尚未下马便听到了刀剑声。
她并未下马,借着马身的高度,纵身飞出,轻踏在别院外墙,借力往院中去,偌大的院子里被砍砸得一团乱,精心修剪过的盆栽花木被随意踢翻砍倒,祝余落在地上时,前方有几名黑衣人停住脚步,就要转过身来,下一瞬,祝余便已至眼前,拒霜剑冷冽的剑光闪过,黑衣人双目瞪圆,应声倒地。
祝余挽着剑,进了内院,里边战况更为惨烈,七零八落倒着些小厮丫鬟的尸首,祝余环顾四周,正厅的桌椅歪倒在地,一行血迹淅淅沥沥往内间去,她放轻脚步,顺着血迹往里走。
到了别院深处,里面的打斗声越来越大,门紧紧关着,祝余提剑上前,一脚踢开门,剧烈的声响引得里边正在与护卫缠斗的黑衣人回转过身。
未等祝余出手,他们缓下动作,人群中有一人走出,祝余诧异地盯着他——又是斗笠,这人浑身装扮与叛逃那日她遭遇的斗笠客一模一样,祝余收紧握着拒霜剑的手,与他目光相接。
身后是凛冽的风雪,身前是凶恶的刺客团伙,祝余带来的其他护卫姗姗来迟,方要迈过内院的门,便看见祝余背在身后的手朝他们打了个“停”的手势,于是众人便收回脚步,持刀静立在门口,并未入内。
“你们是那个分部的?云州?”祝余看似漫不经心地发问。
那斗笠客看了她一眼,目光幽深,“你是什么人?”
见他有所反应,祝余心思一转,便道:“宵衣卫办案,旁人无需多问。”说完紧紧盯着斗笠客的脸色,后者闻言皱眉,并未立即驳斥她,而是犹豫了片刻,像是有所忌惮,又问她:“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宵衣卫?”
正中下怀。祝余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在手上抛了抛,便缓缓提步上前,递给他,斗笠客接过,拿在手里熟练地打开了小夹层,仔细查看里面的木牌,用手摩挲了几下上面的“十三月”三个字,旋即又将令牌合上,递还给祝余。
“十三月怎会来此?”斗笠客依旧有几分狐疑,祝余扫了他一眼,想了想,镇定道:“自然是来向崔公取一样东西。”
“哦?”斗笠客像是有所意动,“那看来你我目的一致。”
猜中了。崔南山此人避世已久,已多年不曾过问朝中之事,名册上有他或许并不是为了杀他,而是在找什么重要的东西。
祝余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斗笠客见状,竟有些恭敬地抬手,要请祝余先行入内,祝余诧异地挑了挑眉,继续套话:“你们呢?为何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那斗笠客闻言竟然笑了笑,解释说:“我等隶属于宵衣卫云州分部,部系为青雀。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同僚。”
又是青雀。祝余垂下眼,思索着,不管此人是不是真的隶属青雀,但看样子十三月叛逃的消息真的还没有传给青雀,她抬眼看着斗笠客,自然地搭话:“都是奉命办事,如此也好,我也不必再废力气。”斗笠客附和地点点头,祝余抬步往前走,作势要入内间,这斗笠客的实力不容小觑,那日她没讨到半点好处,今日若是想安然脱身,得先解决了他。
斗笠客跟在她身后,前方黑衣人还在和护卫们打斗着,他身边只跟着几个下属,祝余用余光看了看斗笠客,见他并未起疑,便停下脚步,示意他近前来。斗笠客向前靠了靠,附耳过来。
袖中短刀滑落,祝余面上神色不变,凑近了,与他轻声说:“你不知道十三月已经从宵衣卫叛变了吗?”斗笠客浑身一僵,震惊地看着她。
不等他说什么,祝余勾了勾唇角,一抬手,短刀刺入他前胸,她手下一用力,狠狠下压,变故陡生,斗笠客尚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已经说不出话来,鲜血顺着刀柄往下流,祝余收回手,持剑与围上来的黑衣人对峙。
门外的护卫们自后方涌入,祝余挽剑便往前去,有黑衣人上前阻拦,她轻巧躲过,一剑挑开,飞身进了内间。
后院的一处柴房外,崔家的护卫正在与黑衣人纠缠,祝余提剑上前相助,雪越下越大,后院的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上面滴落着各色血迹。没有了斗笠客坐镇,剩下的黑衣人便如一团散沙,拒霜剑在其间游走,便如鱼得水,纵横之间轻轻制住凶猛的刀锋,剑光忽闪,映照着雪光,翻腾飞舞间凌厉又炫目。
等黑衣人已近颓势,祝余便收剑,打开了柴房门,里面还有个小隔间,她提剑入内,方进门,便看见有人坐在椅子上,身侧是两名挺拔高大的护卫。
崔南山。两鬓已花白,如今这样的形势下,他端坐着,执了杯盏,在喝茶。
祝余的心重新回落,还好赶上了,她收了剑,缓缓上前,行了个江湖礼,抱拳道:“崔公受惊了。”
42. 山中神庙
崔南山微微抬手,祝余上前扶着他,两人一起出了门,门外护卫们还在清理战场,崔南山立在屋檐下,半晌,侧过头,瞧了瞧祝余,问她:“你是什么人?”
祝余低声将地宫名册的事告知崔南山,她低着头,言辞冷静简洁,丝毫看不出方才还经历了一场打斗,崔南山盯着她乌黑的发顶——很素净的束发,又往下去看她的衣着打扮,玄黑劲装,扶着自己的手上戴着皮制护腕,腰间佩剑,他细细听着祝余讲话,目光挪转,去看门前倒在地上的黑衣刺客。
等祝余把话说完,崔南山叹了口气,“这么说,还有人还惦记着我这老匹夫呢。”祝余闻言答道:“我等驽钝,尚未查明是何人指使。”
崔南山不置可否,摇了摇头,旋即垂眼看着祝余:“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你是什么人?”祝余抬起头,搪塞的话在心底盘旋几圈,她迎着崔南山锐利的目光,到底还是没在他面前耍心眼,诚恳道:“此前是宵衣卫麾下中人,如今只是一介白身。”
她话音刚落下,便听到了崔景元鬼哭狼嚎的声音,只见他还瘸着一条腿,扶着外间的门框,望向崔南山:“祖父!”借着便忘记自己受了伤似的,朝这边奔来。
见他过来,祝余便往外退了两步,给他让出位置,下一刻,崔景元便将他祖父抱了满怀。决明搀着崔时延,慢慢走过来,来田庄的后半段风雪太大,崔时延一时不察,从马上摔下来,决明用鞭子拦了他一下,没受什么重伤,但还是崴伤了脚。
还存活的黑衣人被崔家护卫活捉,暂时关进了柴房,祝余和决明跟着崔南山回内院正厅,一路上崔景元都在喋喋不休,崔南山便分不出神来仔细盘问祝余的底细。
到了正厅,仆从们围上去,给崔南山拿取暖的手炉和热茶,田庄的大夫收到消息也连忙赶来,给崔南山仔细瞧了瞧,万幸崔南山是个身子骨硬朗的老头,平日里在田庄爬上爬下,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
崔时延忙着给崔家去信,说是要带着祖父回京中休养,结果被崔南山摆摆手拒绝,嫌他过于兴师动众,“我好着呢,你莫要夸大,一会儿你爹又要到我跟前来闹。”
崔氏子弟大多都入朝为官,崔时延父亲如今远在帝京,其他叔伯也各有差事,早年崔家上下都劝过崔南山,就在京中休养便好,长泞太远,鞭长莫及,怕他一不小心在外头出什么事。如今这事若是传到崔时延父亲耳中,他非得丢下朝事亲自来一趟不可。
“那您也不能继续待在这儿,就这些个护卫,那伙人又打上来可怎么是好?”崔时延梗着脖子争论:“今日若不是刚好遇着了两位侠士,我和小弟说不好都得死在半路上……”
崔南山满耳朵都是他张口闭口死不死的,瞪了崔时延一眼,手上捧着茶盏,喝了口茶,冲他挥了挥手,说:“你容我想想。”
崔时延还想说什么,被他小弟一把拦住了,大夫上前要给他们兄弟俩看腿脚,于是他二人便先回房去了。
厅堂上的人四散开,转眼便只剩下祝余、决明还有崔南山和他身边伺候的人。
见崔南山并未有回京之意,想到蜀地那些救下的举子文人,还有十一和小卓要从狱中带回来的人,祝余心下一动,轻声开口:“若是崔公不愿回京,我这倒是有个不错的去处,保管那些刺客再也找不着您。”
崔南山听了这话,起了兴致,将茶盏放下,“哦?”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祝余将蜀地的事细细说了,见崔南山若有所思,又补充道:“……蜀地险峻,虽不算什么富庶之地,但景致确实是世间少有,潮生门依山傍水,正适合崔公休养,我与门主是旧识,您若是过去,也能得了悉心照料。”
崔南山是真的心有所动,他招了招手,让祝余近前去,叫她坐下说。祝余依言坐过去,与他细细说了名册之事和十三月的打算,若是能说动崔南山入蜀地,有崔家相助,那些举子文人,还有蒙冤下狱的官员,便都不愁无处可去了。
祝余不是善于游说的人,崔南山见过很多上门来求他办事的人,哪怕这些年他躲在长泞,也依旧免不了被找上门来,大多都是舌灿莲花,长篇大论下来文辞俱佳,还没没遇着过这样直接的说客,他只需三两句,对方便和盘托出,哪怕是这样要紧的大事,此人对他有着没由来的信任。
祝余信他,是缘于前世曾有过的一面之缘,她也是今日见了他,才想起来,前世死前,她从蜀地赴京,途中遇见宵衣卫,对方人多,她受伤遁走,进城时发现了宵衣卫在城门口盯梢,是崔南山让她上了马车,带她入城。
彼时朝廷内乱四起,他行色匆匆,赶往帝京,是为了面见陛下,祝余蜷缩在他马车一角,问他为什么救自己,崔南山看她一眼,只说觉得她面善。
祝余忍着痛驳他:“追杀我的可是宵衣卫。”是太子的人,而那时太子手握大权。
崔南山不甚在意地将手中书卷往下翻一页,“那又如何。”他停下看书的目光,对祝余说:“被宵衣卫追杀的能是什么恶人。”
祝余自前尘中回过神,想起他当时这句话,不由又多说了几句:“如今朝廷不稳,若继续任由宵衣卫残害忠良,恐酿成大祸。”
如今却变成崔南山说:“宵衣卫是东宫的人。”
祝余一愣,抿了抿唇,沉默片刻,忽然发问:“崔公可是怕了?”
崔南山没料到这丫头竟真的敢问出口,当场笑了几声,他理了理自己宽大的袍袖,哼笑道:“老夫为官几十载,还真没怕过什么。”
他又执起杯盏,喝了口茶,开口:“既然蜀地真有你说的这样好,那老夫便随你走一趟。”他放下茶盏,望了望门外灰蒙蒙的天,喃喃道:“风雪越发大了。”
既然崔南山应下,祝余和决明便着手准备带人入蜀地,翌日一早,祝余刚从客房出来,便见着决明面带喜色,手里拿着字条来寻她。
“青岚他们回信了,说是三日后便能到长泞。”此前她们曾给青岚和无咎飞鸽传信,将长泞之行告知,免得他们联系不上人。
青岚回信说她与无咎已经顺利将人救下,送回蜀地,收到信后便往长泞赶。
正好这几日崔时延两兄弟还在田庄,崔景元正缠着他祖父,闹着要一同去蜀地,崔南山的意思是先休整几日再出发,如此一来,届时便可等着青岚他们一起上路。
决明拿了消息,去同崔南山商量,祝余去关着人的柴房,想要再审审那些黑衣人。
刚出了院子,便撞上了崔时延,他行色匆匆,像是出了什么大事。祝余眼皮不由得一跳,拦住他,“出什么事了?”
崔时延一看是她,便也没有隐瞒,“手底下的人昨夜审那伙黑衣人,他们交代说,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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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伙往附近的浮玉山去了。”
祝余皱眉,还没想起浮玉山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便听到崔时延说:“……说是前些日子在丹朔失踪的萧二公子在山上。”
崔时延实在是不敢耽搁,与她简单说了几句便要去寻他祖父,萧持钧若是在浮玉山出了什么事,朝中定然又要出新乱子,更遑论他身边极有可能还有四殿下。
他正要提步往前走,却被祝余一把紧紧抓住手臂,急切地问他:“在浮玉山的什么方位?”她的手落在他袖袍上,攥的他生疼,崔时延不由瑟缩了下,摇了摇头,答道:“只知道是在山上。”他观察着祝余的神色,小心地问她:“祝姑娘,你怎么了?”
祝余后退半步,稳住心神,松开崔时延,握住腰间的拒霜剑,问他借人:“崔公子,可否请你借些人手给我。”她低身作揖,朝他一拜,言语间尾音竟然带了些颤意。
崔时延点点头,让她莫急,然后便带她去点人,一边走一边问她:“祝姑娘认识萧二公子?”祝余点点头,并未再说什么,脚下生风,走的极快。见她着急,崔时延点了二十几个护卫,祝余带了人就走,崔时延拉住她,又让管事给他们拿了火折子和上山的护具,这才放她上山。
祝余一刻不停,翻身上马,带着护卫便往浮玉山去。
崔时延也不是自己此举是好是坏,连忙去崔南山院子里,将此事告知他,正好撞上决明也在,她听了这消息,当场便要去追祝余。崔时延拦着她,叫她冷静些,而后对崔南山说,“还请祖父手书一封,孙儿这就去城中借兵。”
崔南山拿了纸笔,崔时延拿了便要走,脚下的崴伤尚未痊愈,他走路还一瘸一拐的,决明跟上去,想起他那拙劣的马术,说:“我与你一道去。”两人带着崔南山的书信出发。
今日风雪较之昨日更盛,田庄离浮玉山不远,临近正午,祝余带着人停在山脚下,众人翻身下马,一同往山上去。
祝余的双手在风雪中没了知觉,手背被冻得有些皲裂,她将护卫们散开来,分成好几股,往不同的方位去寻人。
她领着几个护卫沿着地上零星的几处脚印往上走,雪下得太大,痕迹断断续续的,让人无法确定方位,他们在山中兜了几圈,等到了半山腰,已近黄昏。
再这样下去只怕是要在山中过夜,一路上也没有遇到黑衣人的踪迹,祝余心下不安,停在原地往上望,密密的雪幕中隐约看见了一座小庙。
她带着人往那边走,近前了,才发现是座山神庙,与别处不同,此处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哪怕是这样的冰天雪地都盖不住,祝余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扶着树干往前走,睫毛上落了雪,她眨眨眼,眼底被激出些泪意。
浮玉山漫天大雪里,祝余蹲在地上,拒霜剑的剑身垂落在地,剑穗在风雪中被吹动,剧烈地颤动着,她和护卫们将雪堆刨开,底下的狼尸显露出来。
祝余松了一口气,坐在地上,抹了把额头上的虚汗,重新站起来,领着人继续往上走,天色暗下来,夜幕低垂,山风猛烈地往下灌,祝余等人被吹得难以走动。
她回过身去看山下来时的路,却在漆黑的夜空下,看见了星星点点的绿光。
护卫点起火折子,随着细小的火光铺陈开,她才看清楚。
那是一群狼。祝余当即暴喝一声:“快走!”
43. 冰雪消融
浮玉山深处,祝余迅速穿梭在林子里,身后是朝她聚拢的狼群,为了分散火力,她与护卫们散开,各自奔逃,身后缀着的这一小股狼群咬着不放。
她飞身向前,落在一处岩石上,脚下借力,攀到了树上,伸手扶住粗壮的树干,祝余往下看,狼群环绕在树下,她被困在树上,一时无法脱身。
树上风大,祝余紧紧靠着枝干,风刮在脸上似刀割一般,她蹲下身,往下观察着狼群的走向,必须尽快从树上下去,否则人还没找到,她要先冻死了。
抽出拒霜剑,祝余紧紧盯着狼群,在他们犹疑之际,纵身跳了下去,拒霜剑狠狠砍出,将身前的狼逼退,祝余飞身翻腾,落在狼群的外圈,掏出怀里的火折子点燃,狼群围扑上来,她持剑与之周旋,拒霜剑与狼的利齿相撞,在狼面上划出血痕。
瞬息之间,锋利的狼爪又至眼前,祝余侧身躲避,两侧的狼群被火折子的火光一晃,下意识往后退了退,祝余得到喘息之机,抛起拒霜剑,用手反握住,横扫出去,剑身与狼身相持,祝余用力下击,耳边响起低哑的狼嚎,风雪落在地上,将血迹盖住。
见同伴被击倒,狼群围上来撕咬,长剑在野兽的群攻之下有些难以抵挡,祝余收了剑,运功躲避群狼的袭击,凶狠的狼牙擦着她的脸过去,磕在身后的树干上,祝余腾身而起,将群狼作踏板,足尖轻点,朝远处掠去。
直到将狼群甩在身后,再也没了动静,她才停下脚步,稍稍歇息。鼻尖还充斥着狼毛浓重的味道,她揉了揉鼻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火折子在风中忽明忽暗,祝余用手拢住火焰往前走,没了狼群在后,浮玉山变得更加寂静,只有风雪的声音,在空中回荡盘旋。
不知走了多久,祝余竟然望见了火光。她心下一喜,快步朝火光处走去,靠近了发现那是一处山洞,里面隐隐约约有个人影。
重重雪幕中,她一眼认出来,那是萧持钧。
祝余的脚步停顿一瞬,而后毫不犹豫地朝山洞跑去,脚下是厚厚的雪堆和掩盖在其下的石块和树枝,这样近的距离,她踉跄了好几次,风雪交加,落在她的身上,拒霜剑的剑穗在奔跑之间一跳一跳,失去手心的保护,火折子的火光在狂风中熄灭,但是无妨,因为山洞的火光已近在眼前。
急促的脚步最终停在山洞前的石头边,萧持钧背对着她,祝余有些不敢相信地唤他。
“萧持钧。”叫出声后她才意识到这有多小声,小到被风声一吹就飘走了。
但眼前的背影却倏地一僵,旋即萧持钧便缓缓转过身来,看见了祝余,若是再远些,他恐怕会以为这是个雪人,她的身上,额发间,甚至是眉眼处,无不覆着雪,一双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叫他在昏暗的火光映照下一眼便认出来。
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她,萧持钧像是呆住了,在原地愣了几瞬,而后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即丢了手中捡来的枯枝,快步走下来,祝余只来得及往前走半步,便被他一把抱在了怀里。
萧持钧将所有的风雪遮去,祝余闭上眼,脸被拢在他怀里,自上山便一直隐忍的泪水落下来,洇进萧持钧的前襟,他的手覆在她的后脑,轻轻将积雪扫落。
祝余埋在他怀里,面上越来越湿润,融化的雪和着她的泪水,混在一起,浸润着她被风吹的紧绷的面颊,发出微微的刺痛感。
耳边风声阵阵,萧持钧稍稍松开她,将她拉进山洞里,就着火光,萧持钧赤着眼尾,低下头来看祝余,抬手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珠,接着又往上抹掉她眼睫处未化的雪,天太冷了,他们靠在一起,呼出的热气在空中交织。
祝余压住泪意,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萧持钧,目光落在他的眉眼处,萧持钧的手停在祝余的颊侧,轻轻一抹,微微皱着眉,很心疼地轻触她的眼尾,低声道:“不哭了,小鱼。”
他这话一出,祝余原本还能憋住的担心和委屈便倾泻而出,一路上强压着的恐惧和脑海中不断涌现的前世的画面,叫嚣着要摧毁她的神志,她明知萧持钧不会死在这个时候,却又因为这些日子时不时的噩梦心悸怀疑自己,忍不住担心是不是自己哪里没想起来,遗漏了什么重要之事,害怕萧持钧真的会遇上那伙黑衣人。
她冻得浑身发抖,被火光一照,雪化之后浑身湿漉漉的,刺骨的寒意笼罩着她,她微微张开嘴,忍住颤意,抬手握住萧持钧的手,将他的手紧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说:“你没事真的太好了。”嘴角很委屈地弯了弯,鼻尖轻轻地抽动了下。
萧持钧被她弄得心头一酸,低头靠近她,手拢在她的腰间,将她往前带,一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双手捧住她的脸颊,凑近去,温热的呼吸铺洒在祝余的面中,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睫很快地轻眨了下,萧持钧的目光很重,里面有满溢出来的珍视,还有些她看不懂的痛楚。
祝余皱了皱眉,萧持钧也跟着皱起眉头,她望进萧持钧的眼中,霎那间,好似所有的风雪都离她远去,她的眼中只剩下萧持钧小小的倒影。
像是被什么蛊惑一般,祝余闭上眼,轻轻踮起脚,双唇与萧持钧相贴,被风吹过后她的唇瓣有些干,萧持钧垂下眼,目光落在祝余不断颤动的眼睫上,随后他唇瓣缓缓下压,与她厮磨,紧接着捧住她的脸颊,含住了她的下唇。
唇瓣很快变得濡湿,祝余的胸腔起伏着,萧持钧松开一只手,转而握在她的腰间,另一只手往后去,扣住她的后脑,与她唇齿相交。
后半夜的风雪渐渐变大,祝余被萧持钧笼罩着,山洞里的火堆燃烧着,火光映在石壁上,一点一点跃动着,萧持钧压着她的唇瓣,辗转厮磨,祝余急促地呼吸着,缓缓睁开眼,眼底水光潋滟,萧持钧似有所觉,与她稍稍分开,给了她喘息的空间,祝余咽了咽喉咙,开口道:“我……”尚未说出话,便又被萧持钧覆住唇齿,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衔住她的唇瓣,吮吸碾磨,山洞中充斥着交杂的水声和喘息。
良久,萧持钧松开祝余,两人都还有些喘,他的唇瓣缓缓与她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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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祝余被冷风一吹,微微打了个颤,萧持钧停住动作,又凑近去,安抚似的轻轻碰了碰她的唇瓣,随后拇指在祝余的唇瓣上蹭了蹭,手往下落,牵住她,让她坐在里侧的干草上,自己蹲下身去弄了弄火堆,加了些树枝干柴。
祝余坐在草堆上,双手环膝,头还低着,萧持钧三两下将火生得旺了些,便回身蹲在祝余身前。祝余活了两辈子,还是头回这样局促,她面颊红透,一双耳朵也充斥着恼人的红。
忽然察觉手上传来一股凉意,祝余抬头去看,萧持钧蹲在她身前,正执了她的手,看上面的冻伤,他眉头紧皱,紧接着又摸了摸祝余身上的衣裳,也还有些湿。
萧持钧露出懊悔自责的神色,伸手将祝余挪了挪,让她离火堆近点,随后自己坐在祝余身侧,祝余的头侧过来看他,他一时没能躲闪,直直地迎上去,却见祝余忽然露出一个很稚气的笑容,打趣他:“原来二哥也有羞赧的时候。”
说来也怪,她与萧持钧,一个活了两世,一个平日里沉稳老练,到头来因为一个吻闹了个大红脸,想起方才萧持钧添柴时乱七八糟的动作,祝余没了方才的不自在,只觉着好笑,亲的时候倒是霸道,事毕倒是想起来局促了。
萧持钧闻言顿了顿,看着她眼底的笑意,不由得也跟着她笑起来,此刻洞外是漫天大雪,山洞里就着火光,萧持钧和祝余靠在一起取暖。
风雪太大,此刻出去反而容易遇险,商议之后,他们决定待天亮些再动身。
狼群里搏斗一场,又在山上折腾一遭,此刻安定下来,祝余累的眼皮沉沉,萧持钧拿来山洞里的兽皮,祝余脱了还湿着的外袍,将萧持钧的外袍披在身上,外边再罩上兽皮,萧持钧将她的头拨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肩头歇息。
他端坐着,手里握着祝余的外袍,给她烤衣裳。此刻祝余就在他身边,方才的情热散去,萧持钧低头看着祝余沉静的睡颜,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个梦。
祝余在一道小巷里,持剑杀了几个宵衣卫,他赶来时她正要走,听见他的脚步声她便顿住了动作,等他出声唤她,她却迟迟没有回头,他忍不住往前走去,她却忽然翻墙便走,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这些日子他经常做梦,有时是他与祝余亲昵地倚靠在一起,但更多的时候,她留给他的都是一张冷漠的脸,拒他于千里之外。
这让萧持钧忍不住会想,在不知多久之后的来日,是不是会发生什么,让祝余对他避之不及。一想到这里,他便有些止不住的不安。
自青州重逢以来,祝余总给他一种随时都会离他而去的错觉,她对自己与三年前截然不同的热切与珍视,让萧持钧欣喜的同时也煎熬着。
但他不敢多问,他像个大漠中独行的旅人,手心里只有一捧水,因此小心翼翼,不敢轻易耗费,但也不愿意松手,只固执地捧着往前走。
浮玉山的深夜,风雪席卷着整个天地,萧持钧垂下头,目光久久停留在祝余的脸上。
你在想什么呢?
44. 断崖惊变
“哗啦——”
林子里树上的积雪开始往下落,祝余一脚踩在绵软的雪堆里,萧持钧走在她身后,两人离开山洞后便一路往西边去。
今日晴朗,日光从头顶照下来,林子里处处都是积雪下落的声音。
前方是昨夜经过的山神庙,祝余停住脚步,朝那边望了望,两人正要往那边走,空旷的雪地里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祝余迅速转身,拉着萧持钧往回走。
两人寻了一处巨石堆躲着,祝余偷偷探出头去观察着前方,萧持钧扶着她的肩背,对面是一群佩刀刀黑衣人,正在低头搜寻着什么,祝余倏地缩回头。
萧持钧皱起眉头,“怎么了?”
祝余面色沉重,小声与他说:“这是昨日上山来杀你的人。”她垂眸思索片刻,一把牵住萧持钧的手,带着他猫着腰往山顶去。
黑衣人人多势众,萧持钧的伤还没好,不能冒险。
昨夜半梦半醒间,她嗅到一股药味,迷迷糊糊睁开眼,萧持钧正在给肩上的咬伤换药,许是怕她担心,特地挑了她睡熟的时候换药。
祝余这些日子心口一直不太舒服,夜里睡不太安稳,这才瞧了个正着。
山上开始化雪,有些湿滑,被祝余牵着的手时松时紧,萧持钧松了松五指,将她的手整个握在手心,祝余察觉到他的动作,回身望了他一眼。
此刻日头正盛,她额间沁出点点汗珠,上山的路难走,她有些气喘,鼻尖有从树上落下来的碎雪,化开的水珠留在上边,她抬手擦了擦,而后等着萧持钧近前来,被他牵着一同往上走。
一边走着,萧持钧一边同她解释为何自己会在此处。
丹朔发生暴乱后,萧恒江遭人刺杀,他护送着萧恒江出城,在城外遇上了宵衣卫,随后在混乱中与萧恒江失散,一路被宵衣卫跟上上了浮玉山。
“殿下收到王妃传来的消息了吗?”祝余绕开脚边一处堆积的藤蔓。
“早在暴乱之前便已收到,只是事发突然,殿下身边出了叛徒,让刺客混进了百姓当中。”萧持钧拨开祝余头顶一处被雪压弯的树枝,沉声道:“我与殿下在丹朔城外,遇到的确实是宵衣卫。”
他顿了顿,放慢了脚步,“人你也认识。”
祝余“嗯?”了一声,萧持钧说:“他说他叫白风。”
白风……上一次见他还是在宵衣卫的地道出口。祝余正要开口,萧持钧便彻底停下了脚步,立在她身后一步远,拉住了她,很认真地说:“他问我,祝余在哪里。”
萧持钧的眼睛很专注地盯着祝余,祝余站在高处,与他平视着,只觉着他有些古怪的紧绷,她顿了顿,才想起来自己还没跟萧持钧说叛逃的事。
祝余抿了抿嘴,开口道:“我……已经不是宵衣卫了。”她微微垂下头,看着萧持钧,“你离京之后,我回宵衣卫拿了安昭的名册,撤离的时候遇见过白风。”见萧持钧拧眉,她又补充道:“我如今还在被宵衣卫追杀,想来他问我下落,也是想将我捉拿回京。”
萧持钧闻言,不置可否,他想起那日在丹朔城郊,打斗间一名宵衣卫飞身过来,与他过招,刀剑交错之际,那人停住动作,问他祝余的下落,萧持钧未曾理会,他便又很着急地问了一遍,萧持钧持剑格挡开他的双刀,问他是谁。
那人索性收了手,说他叫白风。
如今想来,那根本不是为了追杀会有的语气,萧持钧看着祝余平静的双眼,说:“或许是吧。”接着上前一步,停在她身侧,示意她继续往上走,一边走祝余一边将地宫的事说与他听。
离山顶越近,风便越大,萧持钧与祝余在正午时分到达了山顶,从山顶下去,山脚下是与丹朔和长泞邻近的山阳城。
两人正要从这儿下山,猛烈的风声中忽然混进来一抹别的声响,祝余反应极快,回身将萧持钧一推,她伸手一抓,握住了一支羽箭。
箭头擦破她的手心,鲜血顺着箭身蔓延滑落,祝余丢了羽箭,萧持钧抽出承影剑,挡下第二支破空而来的暗箭。
下一瞬,两侧涌出一群宵衣卫,将他们围住。
祝余拔出拒霜剑,与萧持钧背靠背,风声阵阵,宵衣卫应声杀来,祝余抬剑格挡,几招之后确认这确是宵衣卫无疑,她稍稍松了口气。
提剑飞身过去,替萧持钧拦下背后的刀锋,祝余翻转手腕,在宵衣卫即将砍出一刀之间,割破了他们的喉咙,拒霜剑在风中发出阵阵剑鸣,祝余脚下蓄力,腾身而起,劈开宵衣卫有序的阵型,脚踏树干借力,旋身入阵,擒获了为首之人,拒霜剑制住他的脖颈。
萧持钧一脚踢飞一名宵衣卫,飞身落至祝余身侧。
剩下的宵衣卫忌惮着祝余手中人质,不敢轻举妄动,被她制住的宵衣卫恨声道:“你怎么认出我的。”分明他与其他宵衣卫没什么不同。
祝余扫了他一眼,前世她与各处的宵衣卫都交手过,各个分部的招式和人员组织摸得一清二楚,辨识一名小小的首领不是什么难事。
她后退一步,勒令其他宵衣卫往山下退开,手中的宵衣卫首领没再说什么,就在其他宵衣卫往下退后时,他被制住的手心忽然滑出一枚暗器,祝余手心被划了一下,吃痛松了力道,他得了自由,回身便持刀砍来,萧持钧持剑拦住他,旋即前刺,没有犹豫,一剑结果了他。
下一刻,一柄飞箭破空而来,直冲萧持钧,祝余抬剑便要挡,却见半空中飞来一枚石子,将飞箭击落,随后有人从天而降,落在祝余身前,一把就要攥住她的手,说:“跟我走。”
祝余避开,后退半步,警惕地看着他,那人正要再伸手来,脖颈忽然被剑架住,萧持钧沉着脸,承影剑紧贴着来人的喉间。
“你干什么?”祝余盯着他。
白风耸了耸肩,双手轻抬,示意她看:“你该问的是他想干什么?”他指了指萧持钧的承影剑。
萧持钧挟持着白风,对祝余说:“走。”
祝余点点头,用剑割了一圈发带下来,上前将白风双手捆住,下方的宵衣卫不知为何不敢上前,祝余持剑走在前方,萧持钧带着白风跟在后面。
一直下到半山腰,宵衣卫都没有再跟上来。
“你是为了他叛逃的吗?”白风忽然问。
祝余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回道:“与你无关。”
白风闻言,轻哼一声,也不在意她的冷漠,继续道:“说起来,你也算救过我一命,何必如此冷淡。”
他说的是苍梧山那次,祝余装作没听见,不再理会他。
经过一处溪流时,祝余停下脚步,蹲下身清理了下手心的血污,萧持钧割了袍角,取了身上的伤药,替她细细包好。白风就这样随他们下山,半点逃跑的意思都没有,他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盯着祝余被萧持钧捧着的手心,半晌,忽然嗤笑一声,随即便看向别处。
等包扎好,二人便起身继续往山下去,祝余抬步往前,刚要迈出一步,不知为何,下意识顿了一下,几乎是瞬息之间,一柄箭擦着她耳边飞过。
祝余倏地回过身,身后不远处,一群黑衣人从树后现身,像是埋伏已久。人太多,他们不是对手,祝余和萧持钧便朝另一个方向去,白风跟在他们身后,三人一边躲避着飞箭,一边往林子深处去。
山中地形复杂,奔逃之间,他们竟遇上了一处断崖。
前方退无可退,黑衣人近在眼前,祝余与萧持钧只好拔剑,白风站在他们身后,双手被缚住,祝余回身看了他一眼,抽剑挑断发带,没说什么转身便回到了萧持钧身边。
黑衣人很快便扑杀过来,祝余所料不错,果真是斗笠客的同伙,只见人群中又出现了第三个斗笠客。
她紧握着拒霜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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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砍杀着黑衣人,一边思索着该如何脱身。
承影剑厚重的剑鸣响起,祝余与萧持钧互为掩护,在人群中翻腾飞身,白风始终停在原地,奇怪的是,也没有黑衣人上前杀他,像是目标明确,直冲着萧持钧来一样。
渐渐地,萧持钧也发现了这一点,他挥剑击退一名黑衣人,与祝余背靠背,沉声道:“他们是冲着我来的。”言下之意便是叫祝余找机会脱身。
祝余闻言不语,紧紧地抿着唇,拒霜剑与斗笠客沉重的刀锋相遇,发出清脆的响声,她躲过斗笠客凌厉的攻势,听见萧持钧叫她走。
她用力砍向斗笠客,剑锋划破了他的衣袖,在他胳膊上留下血痕。斗笠客大喝一声,挥刀砍来,祝余以剑抵挡,被震得下意识退后两步,萧持钧快步上前,托住她的后腰,祝余微微侧过头,像是有些恼,抬眼看他,说:“你想都不要想。”
萧持钧拧眉,正要说什么,又有黑衣人持刀上前,祝余提剑与斗笠客缠斗在一起,萧持钧肩头的伤口裂开,血迹洇透了衣物,落下暗红色。
持剑杀死一名宵衣卫,血迹溅在他的侧脸,萧持钧上前与祝余合力攻向斗笠客,拒霜剑出剑极快,变幻游走,斗笠客不停地飞身躲避,落地后承影剑的剑锋又至,被他二人夹击,祝余趁机一剑砍中他的左肩,他挺身而起,厚重的刀锋刮在拒霜剑剑身上,祝余紧握着剑柄,手心的伤口崩裂,血一滴一滴落下来。
斗笠客忽然伸出手,紧紧攥住了拒霜剑的剑身,就这样生生地握住剑刃,抬脚踹向祝余,祝余想要收回拒霜剑,奈何这斗笠客跟没有痛觉一般,紧紧握住不放,萧持钧被其他黑衣人缠住,回援不及,祝余看着斗笠客凶狠的模样,停下了躲避的动作,那一脚便似万钧之力,落在了她腰间。
祝余闷哼一声,吃痛但并未松开握住剑柄的手,而是借着被踹动的力道,腾身而起,在半空中旋身,拒霜剑在她手中跟着转了一圈,削着斗笠客的手心。
斗笠客痛极了,蓦地松开手,祝余趁机飞出一脚,用力踢翻了他,随后自己也力竭,腹间传来剧烈的痛感,她脱力往后踉跄,萧持钧踹开一名黑衣人,飞身过来接住她。
两人后撤至断崖边,斗笠客那只手被削砍得不成样子,再也握不住刀,眼下不再是她与萧持钧的对手,她缓过腹间的疼意,黑衣人又围上来,萧持钧提剑上前,与斗笠客缠斗在一起。
承影剑出剑狠辣,一招一式都奔着斗笠客的命门,祝余挥剑击退黑衣人,将他们斩落剑下,余下的黑衣人有些忌惮她,不敢上前,祝余飞身过去,与萧持钧一起,借着萧持钧的掩护,她持着拒霜剑往斗笠客受了伤的手砍去,对方无力抵抗,只好闪身躲避,然而下一瞬萧持钧的剑招迎面而来。
见首领落了下风,黑衣人又围上来,祝余与萧持钧往后退,可身后便是断崖,退无可退,眼见斗笠客力竭,祝余心下稍安,换手持剑,侧过头要与萧持钧说什么,结果却倏地一顿,用力朝萧持钧扑过去。
一粒石块正中祝余心口,灌了内力,祝余来不及抬剑抵挡,顿时气血上涌,吐出一口血,萧持钧回身搂住她,两人被这力道一击,脚下不稳,往后退了一步,却一脚踩空,往身后的断崖坠去,不远处的白风瞳孔紧缩,弹出石块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
祝余怒极,在坠崖的最后一刻抬手一挥,袖中的飞镖破空而去,白风躲闪不及,被她钉在右肩,整个人往后退了半步,鲜血顿时涌出来,沾染他的衣袍,顾不上肩头剧烈的痛意,他朝祝余猛扑去,却连她的衣角都没能攥住。
雪地湿滑,白风跪在原地,雪水浸透他的衣裳,膝盖处传来冰冷的凉意,断崖下狂风习习,祝余和萧持钧跌落下去,瞬间便没了踪影。
天地寂静,日光照在断崖边的雪地里,斗笠客犹豫片刻,恭敬上前,问道:“少阁主,现下该如何是好?”
45. 缘悭一面
白风脸色难看地朝下望去,重重云雾缭绕,断崖下模糊成一片虚空,祝余和萧持钧从跌倒到坠落不过瞬息之间,他的身后是弯腰低头的斗笠客,山崖之上强风吹拂,耳边是附近的山溪陆续化冻的声响,他抬起手按在肩头,右肩传来撕扯般的痛感,祝余留下的那枚飞镖还嵌在他的皮肉之中,血流无声,滞缓地往外渗。
他曲起两指,捏住镖尾,扯了扯嘴角,手指用力,皮肉撕拉激起更为尖锐的痛感,伤口太深,一时间竟然拔不出来,脑海中浮现出祝余最后那饱含恨意的一眼,他心想,还真是一点力气也不留。
又想到那枚本该打在萧持钧身上的石块,白风垂眼盯着肩头的伤口,牙关紧咬,眼神变得阴沉起来,手指缓缓向下收紧,去抠那枚飞镖,动作间脖颈间青筋尽显,蔓延出狰狞的纹路。
斗笠客抬眼看了他一眼,而后将头低得更低了些,敛声收息,不敢动弹。
半晌,一股血腥气弥漫开来,斗笠客弯着的身子一僵,双眼低垂,看着白风脚下不停滴落的血滴,他抖了抖,而后便见眼前的一双黑靴动了动,旋即白风便转身过来。
斗笠客谨慎地抬起头,白风手中拿着那枚沾血的飞镖,正在用干净的袍角擦拭着。
见他抬起头,白风瞥了他一眼,耐心地将飞镖上上下下都擦干净,而后妥帖地收进怀里放好,这才淡声道:“这断崖下是什么地方?”
斗笠客闻言并不急着答话,而是小心地观察了下他的神色,见他此刻面无表情,语气平稳,方才的狠戾与阴沉像是一场幻觉。
如果忽视依旧在淌血的伤口的话。
斗笠客弯了弯腰,恭敬答道:“是山阳城。”
山阳城是丹朔北边的一座小城,此时已至冬末,午后的日光铺洒在冰封已久的湖面上,映照出粼粼的白光,春日渐近,冰面慢慢化开,紫云村的村民们近日常往玉带湖来,往日凿不开的湖面,只需几只大石块便能砸开,冰面碎裂后将手编的网子撒下去,收网之时便是加餐之日。
张家兄妹三人今日便是来收前些日子放在湖里的网子的,湖心砸开的大洞里,沿着湖边缘错落着放了好几张网子,小妹张玉娘走得最快,趴在大洞边边就朝下望,沉寂的湖水冒着寒气,她的两个哥哥跟上来,两人合力收网。
网子渐渐被拉起,张家兄弟两人借力往外走,张玉娘眼巴巴地盯着逐渐露出水面的网子,心里盘算着今日能得几条鱼。
湖水被搅得翻涌起来,溅起水花,张玉娘稍稍退开些,怕湖水打湿她娘给她新做的棉鞋,一抹白色从湖水中露出来,像极了鱼儿肥美的白肚,张玉娘高兴起来。
“大哥!我看到鱼了,你们加把劲——”她回过身,朝两位兄长激动地挥挥手。
张家兄弟一听,更卖力了,两人正忙得满头大汗,忽然听见小妹尖叫一声,像是受到了惊吓。
大哥张长吉顿时急了:“怎么了玉娘?”说话间就要丢开手里的网子,张玉娘回身望见又是一声尖叫:“大哥,你别松手!”她年纪小,被吓得不轻,说话间还带着哭腔,“网子里有两个人……”
方才她看见的哪里是什么鱼肚,分明是人身上的袍角。
正说着,张玉娘害怕地朝两个哥哥走去,伸出手,也攥住了网子,一边抽噎一边说:“我,我跟你们一起拉。”
使出吃奶的劲,兄妹三个终于将网子拉了上来,里边乱糟糟的,有鱼,也有人。
张长吉胆子大,蹑手蹑脚走过去,只见粗糙的网子里兜着抱成团的一男一女,男人蜷缩着,一手扶在那女子的后脑上,一手拢在她腰间,是个很小心的保护姿势。
他伸出手,放在男人鼻尖处感受了下,毫无呼吸。
张长吉大骇,心下顿时咚咚跳个不停,正要收回手,忽然又感觉到了微弱的气息,他像是难以置信,又凑近,仔细感受了一下,确认是活人气,旋即又试了试那女子的鼻息,他屏住呼吸,静静停了半晌。
太微弱了,张长吉皱起眉头,跟没有似的。
他将网子扯开,朝不远处的弟弟没灭招招手,让人过来帮忙。张玉娘这才敢拉着二哥过来,三人将网子收拾干净,张长力摆弄着男人的胳膊,想要将这二人分开。
半晌,他瘫坐在地,冲张长吉摆摆手,“大哥,你来吧,这人实在是抱得太紧了,我弄不动他。”
张长吉丢下手中的网子,扯弄了好一会儿,那男子像是没了力气,终于松了劲,兄弟俩不敢耽搁,一人背一个,张玉娘拖着网子走在前面,三人加快脚步,将这两个不知哪来的陌生人带回了家。
-
萧持钧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被什么东西载着走,一路颠簸。他下意识睁开眼,只看见了阴沉沉的天幕。
我这是在哪儿。
他想要抬起头来看,却发现自己浑身都在疼,微微垂下眼,便看见了自己胸前插着的羽箭,他一怔,像是没反应过来。
我不是掉下山崖了吗?
可这浑身的痛感不像假的,他抬了抬手,浑身无力,根本抬不起来,艰难地偏过头,这才发觉,自己原来是在被人抬着走,是谁?
可他只能看到人影,看不见身边人的脸,连声音都是模糊的。这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在这?萧持钧胡乱地想着,痛感穿透他的神经,让他头脑昏沉起来。
这情形,与他此前的病症很像,萧持钧微微皱起眉头。
原来是又犯病了。
他索性闭上了眼,静静等着这次病症即将带来的幻象。
然而过了很久,四周都没有任何动静,萧持钧睁开眼,他依旧在被人抬着走,一晃一晃的,唯一与方才不同的是,他好像动不了了,整个人像是虚空被什么缚住,说不出话,也做不了任何动作。
嘀嗒。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的手背上,他下意识低头去看,发现自己能动了,目光往下看去,心看见了手心攥着的剑穗。
破碎不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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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余的剑穗。
他瞳孔紧缩,想要抬起手来看,却忽然又动弹不了,萧持钧整个人僵住,目光停留在那枚满是血迹的剑穗上,惊恐将他笼罩。
剑穗在此,那祝余呢。
他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可不知为何,始终动弹不得,手背青筋暴起,萧持钧握着剑穗用力挣动着,倏地——
手背上一抹晶莹映入眼帘。
是一滴泪,他似有所觉,目光往上看,像是被什么指引着,头渐渐抬起来,看见了祝余含泪的双眼。
她为什么在哭?萧持钧想。
顺着祝余的泪眼,萧持钧的目光描摹着她的面容,苍白的脸颊上留着几道脏兮兮的伤口,往日一丝不苟束起的长发散乱着,雪白宽大的长衫罩住清瘦的身子,睁着眼睛,眼尾哭得通红,像要流出血来。
胸前传来浓重的痛意,萧持钧低下头,又看见了自己胸前的箭尾,想到祝余伤心欲绝的模样,他这才恍然,迟钝地了悟:原来是我要死了。
眼皮变得沉重起来,萧持钧努力坚持着,不愿闭眼,周遭一片漆黑,他看不见任何人,除了祝余。
须臾,像是终于撑不住了,萧持钧吃力地抬起手,想要在去擦掉祝余的眼泪,手臂强烈地颤抖着,他渐渐合上眼。
最后一瞬间,他看见祝余朝他扑来,隔着浓重的黑,他终于触碰到祝余的眼睛,拇指轻轻一抿,带走了她的泪水,合眼之际,又有什么滴落下来,打在他的虎口上。
祝余……
萧持钧下意识想要睁开眼,可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浓重的困意,让他失去了全部意识。
像是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又能听见些声音,萧持钧的眼珠不安地转动着,眼皮沉重地压在上面,教他睁不开眼。
“……要醒……大哥……”耳边传来些模模糊糊的声响。
萧持钧握紧了拳头,微微睁开了眼,旋即便遇上了刺目的光,眼皮瞬间又垂落下去,他缓了缓,正要再次睁开眼,忽然眼皮被人用手撑开,对上了一张粗犷的脸。
“嘿!醒了。”那张脸露出憨厚的笑意,朝他另一边看过去。
萧持钧跟随着他的目光,偏了偏头,半睁着眼,看见了床边站着的一男一女。
眼前是一间低矮简陋的小屋,他拧眉打量着室内的这几人,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正要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胸前是不是还插着羽箭,一碗冒着热气的茶汤递到了他的眼前。萧持钧顿了顿,又是那张粗犷的脸。
男人见他没有要喝的意思,以为他是不敢喝,将碗递到自己嘴边,猛地喝了一大口,直接干了,而后又取了干净的碗,重新给萧持钧倒了一碗。
萧持钧动了动,想要坐起身,床边站着的男子上前一步,扶着他帮他坐稳身子,萧持钧接过茶碗,动作间露出手背虎口上一颗浅浅的痣,茶碗端在手心热乎乎的,他喝了口热茶汤,终于能开口说话了:“你们是谁?”
46. 魂牵梦萦
张家在紫云村的西北角,家中有一方农舍小院,祖孙三代住在一处,萧持钧和祝余被救回后,一直被安置在家中一间收拾出来的小屋里,一道竹编屏风隔开内外,萧持钧在外,祝余在内。
祝余至今还在昏迷当中,张长吉冒着风雪去镇上请了大夫,又问了村子里有经验的游医,都说并无大碍,只是不知为何人一直醒不过来。
萧持钧自昏迷醒来已有半月多,他的伤还未好全,不宜多走动,一直守在祝余榻边。早春已至,张家人忙着筹划春耕,张长吉母亲也跟着忙碌起来,年纪尚小的张玉娘便被托付给萧持钧这个伤患。
午时将近,萧持钧去了灶房给张玉娘弄些吃食,张家人好心收留他二人在此养伤,萧持钧给了些银钱,平日里也会帮着料理些家中事务。
今日日头正好,祝余榻边的窗子半开着,张玉娘窝在床边托着腮看着她,手里拿着早先萧持钧给她编的草蚱蜢,她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萧持钧久不回来,她便有些心痒,想要出去玩。
想了想,她起身出了门,扒在门上朝灶房那边喊:“祝大哥——”嗓门大的把院子里的鸡鸭吵着了,惊起一阵混乱的鸣叫声。
萧持钧挽着袖子,手上还滴着水,从灶房里伸出半个身子来,“怎么了玉娘?”
张玉娘从门框里探出头来看着他:“我想去和小年他们一起玩。”
萧持钧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从灶房里出来,将张玉娘的头按回去,“不行,你大哥说了,今日须得背完这卷书才能出门,你替我瞧着你祝余姐姐,一会儿给你做好吃的。”
张玉娘哀嚎一句,但也没再坚持,耷拉着肩膀回到里间去,低着头自顾自地生了一会儿闷气,而后又拿起胡乱丢在祝余床上的书卷,趴在祝余手边小声地诵读。
祝余便是在这充满怨气的读书声中醒来。
梦境戛然而止,她听见耳边絮絮叨叨的声音,眼皮沉重地睁不开,她有些力竭,索性闭着眼继续躺着。
脑海中不断浮现着这些日子一直萦绕在心间的画面。
月上中天,她坐在窗边,手边放着两壶酒,月华如练,院子里像起了霜,才提起酒壶喝了没几口,便被人按住了手腕。
萧持钧一身黑衣,面色沉寂,身上还带着浓重的凉意,深秋的夜里寒凉,他的手指扣在祝余腕间像一条盘踞的小蛇。
祝余放下酒壶,往旁边坐了坐,给他让出些位置来,萧持钧上前坐在她身侧,祝余往他手心里塞了个酒壶,对他说:“这酒不错。”
萧持钧捏着酒壶,并未有动作,而是盯住祝余的被酒意熏得发红的眼尾,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从前在小院,他见过她自梦中惊醒的模样——大睁着眼睛,抱着被角静静流泪,那夜他噩梦缠身,无法入眠,起来练了会儿剑,回时路过她的卧房,窗户半开着,听见她小声在喊娘亲。
他想到近日手底下的人递上来的消息,说是见到了个与祝余母亲很像的人。正欲开口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便见她又喝了一大口酒,撒漏的酒滴往下滑落,洇湿了她脖颈处的衣料,祝余在月色中回转头来,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喝酒。
萧持钧顿了顿,看她已经一副神智不清的模样,妥协地抬起酒壶,学着她的模样,也灌了口酒,而后终于看见她露出了满意的笑意,正要与她说正事,萧持钧却感到一阵眩晕,头脑开始变得昏沉起来。
他猛地抬起头,只见祝余先前脸上的醉意和笑意全无,正低着头,静静地看着他一点一点陷入昏迷,目光温柔而哀伤。
夜风吹过来,激起一阵凉意,萧持钧看着祝余跳下来,站在他身前,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说:“对不起。”
越来越浓重的困意袭来,萧持钧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神志,意识到她做了什么,他咬着牙,伸手狠狠攥住了祝余的手,拉住她不让她走,祝余被他一拽,往前走了一步,萧持钧的力气被酒里的迷药抽空,狼狈地抬起头,哀求她:“别走……”
祝余鼻尖一酸,别过脸,不去看他,萧持钧不松手,祝余低下身去扯他的手腕,却被他将双手都紧握住,她抬起头,萧持钧双目猩红,望着她一字一顿道:“我跟你一起走。”
那年京中大雪,萧持钧自伤痛中醒来,她说,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祝余浑身一僵,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药效发作,萧持钧手上泄了力道,虚虚地握着她的手腕,她垂下头,久久没有动作。
等到萧持钧终于抵挡不住药力昏睡过去,她轻轻挣动了下,他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一阵风吹过,萧持钧搁在窗子上的酒壶被吹倒,摔在祝余脚边,碎得七零八落。
祝余狠下心起身,提着拒霜剑转身朝外走去,萧持钧坐靠在墙边,承影剑在他腰间歪倒,月光照下来,落在他眉眼间,良久,昏睡着的人眼角濡湿,落下一滴泪来。
自那以后,前世她与萧持钧便再也没有见过,直至丰庆寺截杀,她死于乱箭之中。
祝余不安地动着眼睫,耳边的读书声忽然停了,张玉娘盯着书卷上不认识的字犯难,下一刻,祝余突然睁开了眼。
她偏了偏头,看见了张玉娘,原来是她在念书。
祝余张了张嘴,发出嘶哑的声音:“怎么不念了?”而后便看见张玉娘跟见了鬼似的“唰”地抬起头来看她,两只眼睛瞪得圆圆,手里的草蚱蜢也忘了拿,惊呼一声就站起身来,往床头走了两步,近前来看她,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这才原地跺了跺脚,丢下书卷和草蚱蜢,狂奔出门。
方出了门,便撞见了听见惊呼声后从灶房里出来的萧持钧,张玉娘兴奋地给他通风报信:“祝余姐姐醒了!”
房里的祝余自己吃力地坐起来,伤口被扯动了下,有些疼,她刚喘口气,便听见门外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下一瞬,萧持钧便出现在她眼前。
见她坐起,萧持钧上前扶住她的肩膀,正要低下头去看她,却被她伸手环抱住腰间,他动作一顿,迟疑道:“小鱼?”
祝余没说话,温热的触感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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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衣料传递到萧持钧身上,他蜷了蜷手指,抬起手,轻轻落在她后背,抱住了她。
两人静静抱了会儿,萧持钧轻轻松开她,弯下腰去去看她的神色,“梦见什么了?”
他总是这样敏锐。
祝余摇摇头,脸色还苍白着,萧持钧便也不急着问,扶着她靠在床头,替她掖了掖被角,又去给她倒了杯热茶,他一走开,便露出身后一直被他挡着的张玉娘。
张玉娘的嘴还张着,方才她跟在萧持钧身后进来,还没来得及招呼一声,便看见祝大哥和祝余姐姐抱在一起,她便不敢出声,一直站在祝大哥身后没说话。
祝余这才看见张玉娘也在,想到方才那一幕她都看见了,神色顿时一僵,正想着要如何开口与她说话,便看见小姑娘咧开嘴冲她笑了笑,而后上前坐在她床边,像是知道她有些难为情,冲她歪了歪头:“祝余姐姐你怎么样?可有什么不适?”
祝余摇了摇头,她便又疑惑发问:“可是祝大哥说你伤得很重,所以才睡了这么久。”
祝大哥?祝余一愣,转过头去看萧持钧,后者正端了碗药来,听见张玉娘的话,目光稍稍偏移了下,躲开了祝余询问的目光,而后一边将张玉娘拉起来,自己在床边坐下,一边对张玉娘说:“先去洗手,一会儿就用午饭了。”
一听用饭,张玉娘便很乖巧地自己去洗手。萧持钧将还发烫的汤药放在床头的小几上,起身给祝余端了洗漱的清水和巾帕,待她漱了口,他便拧了帕子,细细给她擦脸。
祝余刚醒来,身子还乏得很,温热的巾帕一捂,便又生出些困意来,她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萧持钧握着巾帕,见状,轻点了下她的鼻尖,让她醒醒神:“用了饭再睡。”
她很慢地点了点头,闷闷地“嗯”了一声,还是很困。萧持钧便矮下身来,跟她讲张家人的事,祝余果然被吸引住,认真听他说这些日子在张家的见闻。
得知他与张家人说自己和他是兄妹,在丹朔的暴乱中与家人走散,祝余没忍住弯了弯唇角,想到方才张玉娘喊他“祝大哥”,她促狭地笑笑,去逗萧持钧:“祝大哥?”
萧持钧闻言动作一顿,巾帕蒙住祝余的脸,她不满地轻哼,萧持钧将帕子收回,重新浸湿,又拧干,半蹲着去擦祝余的手。
擦着擦着发觉祝余一直盯着他看,他便无奈地叹笑,站起身来,弯腰低头,很近地靠近祝余,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好了……自己能不能换衣裳?”
闹了这一通,祝余困意也消了大半,点点头就去拿床边的衣裳来换,萧持钧见状,出了房门,去灶房将饭菜端出来。
三人围坐在饭桌前,祝余昏了这些日子,饿狠了,一直埋头扒饭,萧持钧一直盯着她的碗,给她夹菜,张玉娘人小鬼大,见萧持钧一直在夹菜,也有样学样,夹了些自己爱吃的放到祝余碗里,祝余来者不拒,都吃进肚里。
张玉娘便觉着好玩,捧着碗看祝余吃饭,见她吃得香,自己也跟着多吃了半碗饭。
47. 浮云白日
祝余的伤还需休养些时日,便继续在张家住着,眼见就要到农忙时节,张家的大人们每日晨起就要下地,萧持钧在家中照看着祝余和张玉娘,等祝余身子好些,能下地走走时,到了饭点,他便会出门去给地里的张家人送点饭食点心。
萧持钧如今的厨艺不错,能做些普通的家常菜色,张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靠天吃饭的农户,没什么家底,萧持钧与祝余住在家中,不仅给了银钱,还帮着干了不少活儿,张家人心里也熨帖,这日从地里回来,张长吉的母亲王氏去村子里买了些当地炖汤的好材料,嘱咐萧持钧炖了给祝余养身。
晚间一大家子人一起用饭时,张长吉问祝余想不想出去瞧瞧热闹,说是村子里有户人家娶媳妇,他见祝余这些日子大多都闷在屋子里,便想着出去走走也好。
祝余的腿伤尚未好全,这几日也只是能下地稍微走动,长时间的站立还是有些吃力,她停了停吃饭的动作,正要说自己不方便,便看见张长吉跟变戏法似的,起身从门外推进来一辆小小的四轮车。
她便也不好拒绝,张长吉说是跟村里人借来的,如今春光正好,她得了这四轮车,也好出门转转,伤病也好得快些。
于是翌日祝余便被萧持钧推着,与张家兄妹一起去瞧紫云村的婚宴。
民间娶妻与帝京城大约是很不同的,今日娶妻的是张玉娘的好朋友小年的哥哥,吉时将近,小年家院子外面围了好些人,不远处的喜轿渐渐朝这边来,男方的亲属等在门口,等新娘子的车舆近前来,拦门的时候张玉娘和几个同村的孩子还得了不少喜钱和花红,祝余挤在人群里,怀里也被一旁的陌生村民塞了一把喜钱。
新娘子下轿后,有人捧着装着谷豆的斗子出来,在大门门口“撒谷豆”,意为除邪得吉,庇佑平安。新娘子沿着门口铺着的毡席往里走,跨过马鞍,与新郎官各执绾着同心结的彩缎一端,两人拜过高堂,被送入喜房,王氏和其他妇人朝小两口身上撒些铜钱、彩绢和果子,而后从新人头上剪下少许发丝,与缎子、梳子、头饰等物件存放在一处,又取出用彩结绑在一起的两只酒杯,请新人互相喂酒,此为“合髻交杯”。
祝余被王氏推着来喜房看新娘子,萧持钧被张长吉叫去喝酒,两人直至喜宴上才见着面,萧持钧面生,村里人没见过他,被追着灌了几杯酒,他靠过来,弯下腰,许是喜宴的气氛特别,喝了点酒,他盯着祝余的眼神有些灼灼。
张玉娘坐在一旁埋头吃着,饭桌上还放着好些她方才捡来的谷豆和喜钱,祝余微微别开脸,不去看萧持钧,见他一直站在原地不动,执起筷子夹了块点心塞进他嘴里,萧持钧低笑一声,将点心吃进嘴里,在祝余身侧落座。
凳子还没坐热乎,张长吉就又端着酒盏过来,“祝兄,你这可不行,哪有喝酒喝一半往小孩桌跑的?”他喝了不少,大着舌头,祝余这一席都是些孩子和年轻的姑娘们,见他这副醉相,顿时都停了筷子笑起来,还有人一直拿眼睛去瞧祝余对面的姑娘——那是张长吉的未婚妻。
于是萧持钧便又被拉走,想起祝余的酒量,走时还不忘叮嘱祝余莫要多饮,祝余一边嘴上嗯嗯应着知道了,一边给小玉娘夹菜,等婚宴结束,萧持钧来接祝余,便只见着了个安安静静的醉鬼。
回程的路上,萧持钧推着不言不语的祝余,张长吉被弟弟架着往家里走,王氏背着累得睡着了的小玉娘,此时已至黄昏,紫云村的晚霞难得灿烂,田间地里都被笼上一层落日的余晖,春风拂面,松软温热,萧持钧也难得有几分醉意。
回到家,张长吉父亲从灶房端了几碗备好的醒酒汤出来,王氏给张玉娘和祝余仔细擦洗好,又给换了干净清爽的衣裳,萧持钧冲了个澡,收拾干净出来,便瞧见王氏背着祝余回房,紧忙上前接过,将祝余抱回小屋。
动作间轻柔小心,百般呵护的模样教王氏不由多看了几眼,而后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萧持钧将祝余放在床榻上,将被子细细盖好,正要出去,腰间却一紧,他回身一看,祝余攥了他的衣角在手中,于是便蹲下身,轻轻去松祝余的手,挣了两下没挣脱,他松了劲,一抬眼却愣住了。
祝余睁着眼,静静地看着他。
眼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一副酒还没醒的模样,萧持钧继续去松她的手,却见她忽然眼睛瞪大了些,想起来什么惊讶的事似的,双唇微张,眼珠转了转,顺着萧持钧的眉眼往下,掠过他的鼻尖,最后落在他的唇上。
祝余用力地眨了眨眼,试图驱散脑海里忽然涌现出的记忆——帝京黄老汉的小院里,梨花树下,她勾着萧持钧的脖颈,在亲他。
目光微微偏移,触到萧持钧的唇角,她顿时不敢动弹,脑海中回想起了当时温热柔软的触感,一口气险些没上来,耳尖一点一点漫上红意。
这是……我吗?
我莫不是今日喝了酒,色心大发,在做梦呢。
可是那触感实在不像是梦境。
萧持钧皱起眉,以为祝余是有哪里不适,探身过去,抬手去贴她的额头,谁知祝余却突然缩了缩,叫他落了空。萧持钧错愕,顿时便有些焦急地低下头:“怎么了?”
酒意未散,祝余有些迟缓地抬起手,指尖往上,轻轻落在那夜亲吻过的唇角上,萧持钧一僵,有些不明白她在做什么。
祝余的指尖落在他的唇角,一双眼直直地看着他,而后忽然手指往里,按了按他的唇瓣,随后眼睛瞪圆,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倏地收回手,整个人往被子里一缩,只露出个头顶。
萧持钧被她丢在一边,盯着隆起的被子,半晌,想到了什么,他眼中的焦急之色散去,噙了抹笑意问她:“想起来了?”
被子里的人又往里埋了埋,稚气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不承认。
萧持钧一时有些好笑,心下又有些愉悦,觉着她这副模样实在可爱,想要再逗逗她,便又问:“那……这是后悔了?”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这回祝余没再有动作,过了会儿,萧持钧怕她闷着自己,便近前去,伸手去挖她出来,还没触到被角,便见她忽然翻过身来,一双眼被捂得水亮水亮,与他四目相对,她眨了眨眼睛,蹙眉枕在被角上,不赞同地轻声说:“没有后悔。”
萧持钧心下一软,喉间动了动,到底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眼角,“嗯”了一声,给她盖好被子,自己坐在床榻边,低声哄:“睡吧,我陪着你。”
祝余又看了他好一会儿,许是都喝了酒,她觉着今夜的萧持钧格外温柔。
醉意袭来,她开始有些困乏,萧持钧的手心轻轻盖住她的眼睛,祝余闭上眼,在窸窣的虫鸣声中睡去,萧持钧守着她,直等到她睡熟了,这才轻手轻脚出了门。
这些日子他在紫云村转了转,都没有再见到祝余描述中的黑衣人,离他与萧恒江走散已有几月之久,不知他现下如何。
萧持钧负手立在院子里,抬眼去往望半空中的月亮,身后的屋子里,张家人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一切都是如此祥和而宁静。
如果可以,他愿意一直与祝余待在此处。
萧持钧想起方才祝余的神色,还有今日婚宴上她放松的模样,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从离开丹朔城开始,他时不时便会有刺痛的毛病,起先以为是病症复发的缘故,用了些药,但也一直不见好。
从丹朔城到紫云村,这一路上,他几乎不敢多睡,只因每每入眠都伴随着长短不一的梦境——与祝余有关的梦境。
浮玉山再见一吻,他与祝余的关系越发紧密,虽不曾言明,但她望向自己的眼神无一不缱绻,而在午夜梦回的梦境中,却只有她避之不及的冷漠。
还有自己的死。萧持钧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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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日子不断地在重复着这个梦境,他按了按心口,仿佛那里真的曾经插着一柄羽箭。
又过了些日子,张长吉起了个大早,今日小妹要去捉鱼玩,他给准备些吃食带上。用过早饭,张长吉和父母接着去地里,弟弟张长生带着小妹去捉鱼,萧持钧要去村口打探情况,祝余便跟着兄妹俩去捉鱼。
要去的是村子东边山上的一条小河,张长生挽了裤脚,下水叉鱼,张玉娘在岸上指挥。祝余的四轮车停在岸边,她膝盖上还有个小布兜,是张长生出发前给她准备的点心果子,还有个小水囊,她这些日子经常下地走动,已渐渐不需要四轮车,但张长生说河边的山路崎岖,还是推着四轮车来了,让她有个歇息的地方。
“哥——那边!”
张玉娘正眼巴巴看着张长生的鱼叉,她手里的小桶已收获颇丰,张长生站在水里,看准方向,果断出手,游鱼躲避不及,只好被他收入囊中。张玉娘很高兴地跳了两下,祝余拉住她,怕她掉进水里。
等小桶也装不下,三人便回家去,张长生走在最前面,下了山,路过村子里一处田地时,他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叫祝余和小妹先走。
祝余皱眉,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回答,只说叫她们先走。祝余只好带着张玉娘往前走,张玉娘一改往日作派,乖巧地跟着祝余,时不时很担心地回头看她小哥。
“玉娘,怎么了?”祝余观察着张玉娘的神色。
张玉娘像是有些吓着了,祝余回头望了望,目光停留在远处田间那几个孩子身上,都是与张长生差不多大的少年模样,她又问:“他们欺负你哥?”张玉娘瑟缩了下,点了点头。
祝余停下四轮车,将怀里的小布兜挂在张玉娘脖子上,“你先回家,我去接你哥哥。”
张玉娘有些犹豫,摇了摇头,祝余摸摸她的脑袋,“放心吧,你哥不会有事的。”说完便推了推她,让她往前走。
等张玉娘走远了,祝余才操控着四轮车折返回去,田地里已经没了那些人的踪影,她顺着脚印往村子里走,停在一处小路的拐弯处。
里面有些搏斗声,还有张长生的痛呼。
几个少年模样的人围着他,拳打脚踢。他生得秀气,身手不好,也没什么力气,只能被迫挨打。
“……起来啊,方才不是挺能说吗?”
“还敢告状……我让你多嘴……”
祝余弯腰从地上捡了根干柴,拿在手里,听见里边越来越不堪入耳的谩骂,她转动四轮车,从拐角处现身:“你们在干什么?”
围着张长生的那群人应声回头,见她坐在四轮车里,认出来是方才与张长生一起的人,顿时又笑开,“哟,还是个姑娘。”
张长生伏趴在地上,见祝余折返回来,顿时急道:“祝姑娘,你别管我,回家去!”
话刚说完,一旁的高个子又给了他一脚,他痛呼一声,重新趴回地上,祝余目光一沉,手上用力,方才的那根干柴飞出去,正中那高个子的腰腹,他被打得往后一飞,狼狈地摔在地上。
土路上被激起一阵灰尘,其他人围上来就要对祝余动手,祝余转动四轮车,侧身躲避着拙劣的攻势,将人踢倒,而后从四轮车里站起身,抬手掐住一人的脖颈,将其他人吓住。
都是些乡野小子,仗着自己力气大,欺负张长生这样文弱的,祝余拎着那人的后颈,将他摔落在地,而后抬步向前,将张长生扶起,拍了拍他膝盖上沾的泥土,领着他往家走。
然而刚要从小路上出来,祝余便顿住了脚步,不远处的田地里,有两个黑衣人在逡巡,隔着层叠的田埂,似乎看见了她,在往这边来。
她伸手扶住张长生的肩膀,对他说:“长生,你先回家,帮我叫你祝大哥来。”说完推了推他。
张长生回过头来看她,祝余一脸严肃,催他快走。
48. 遥祝平安
侧身躲在小路的拐角处,祝余静静等着,那两人果然逐渐在朝这边逼近,她今日出门并未佩剑,附近都是村民的居所,不好大动干戈。
脚步声渐渐靠近,祝余放轻呼吸,注视着地上逐渐偏移过来人影,正欲出手时,黑衣人的背后有什么东西忽然飞来,砸在黑衣人的背后,祝余伸出去的半步停在原地,黑衣人迅速回过头,不远处,张长生站在路边,朝他们挑衅似的勾了勾手。
祝余暗道不好,黑衣人抬脚就要往张长生那边去,她找准时机,从拐角处飞身而出,一脚踹倒一名黑衣人,这动静让另一名黑衣人回过身来,看清楚祝余的模样,他微微睁大了眼睛,而后毫不犹豫地拔刀袭来。
张长生远远看着,急得不行,胡乱在地上摸了块石头,就朝祝余跑来,祝余侧身躲过黑衣人的刀锋,旋身一个侧后踢,踹在黑衣人的肩头,力道大得让他下盘不稳,踉跄着回退,祝余趁机对往这边跑的张长生喊道:“快走!”
像是被这阵仗给吓住,张长生停下了脚步,黑衣人像是意识到什么,放弃与祝余纠缠,转身朝张长生猛扑过去,张长生被逼得慌乱逃窜,祝余捡了另一名倒地的黑衣人的佩刀,迅速跟上去。
沉重刀锋从张长生身后逼近,他已经能听到破空的风声,求生的本能让他双手抱头蹲身下去,黑衣人的刀扑了个空,张长生狼狈地侧摔在地上,黑衣人持刀又朝他砍来,锃亮的刀光闪过,迎面而来,张长生下意识闭上眼,下一刻,一声清脆的响声,祝余出刀拦住了要命的刀锋。
张长生被她拽起来,护至身后,黑衣人不死心,不停挥刀砍来,祝余带着张长生且战且退,朝一旁的院墙退去,她不擅刀,又带着个人,打起来便有些束手束脚,这黑衣人明显与浮玉山上的那些人是一伙的,招式古怪又狠辣。
祝余偏过头,刀锋重重地砍在院墙的石块上,她松开张长生的手,双手持刀,与黑衣人缠斗在一起,两人打得难舍难分,见她如此难缠,黑衣人便调转目标,刀锋一转便朝张长生砍去。
“快蹲下——”祝余厉声道。
张长生依言下蹲,祝余回身掠去,黑衣人换手持刀便朝她面门削来,祝余及时后仰,锋利的刀尖离她脖颈不过寸许,刺目的日光下,刀身被照得极亮,张长生被刀光一闪,以为祝余来不及躲避,顿时便飞扑而来要替她挡刀。
祝余揽住张长生,攥住他的衣领将人往后一撇,刀尖与她擦肩而过,在她的下巴上留下一道轻微的血痕,祝余挥动刀柄,同样锋利的刀尖顷刻间便刺进了黑衣人的腹间。
收回刀,她迎面便是一脚,踢在人的伤口上,黑衣人倒地不起,她半蹲下身,去摸黑衣人腰间的令牌,将牌子收进怀里,她擦了擦刀伤的血,没有去管原地站着的张长生,而是返回小路,给另一名黑衣人补了一刀。
确认人断了气,她将两名黑衣人拖到一起,丢到村口的荒地里,这才折返回去。
抬手擦了擦还在渗血的伤口,她看着张长生:“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张长生面色苍白,显然是被吓得不轻,低着头不说话,祝余也没指望他能说什么,甩了甩手,对他道:“走吧,回去。”
刚转过身,便听见张长生小声开口唤她:“祝姑娘。”祝余回过头,他有些怯怯地说:“我……方才似乎扭到脚了。”
祝余:“……”
她叹了口气,说:“等着。”而后便往前走去,张长生不安地停在原地,等祝余走远了,这才发出一声痛呼:“嘶……”他望着祝余的背影,想起方才她忽然从四轮车上站起,只用一根木柴揍得那人鼻青脸肿,他伏趴在地上,尘土扑了满脸,她就这样伸出手,将自己从满地狼藉里带走。
就连黑衣人那样凶恶的攻势也被她轻松化解,一时间,张长生心下砰砰直跳。
这些日子她一直斯斯文文的,祝大哥对她照顾有加,平日里与人说话也轻声细语的,谁知道打起架来这样厉害,他想起自己方才还自不量力地想要替她挡刀,一时便有些耳热。
从来没有人这样保护过他。
祝余推着四轮车回来,伸手将他扶进四轮车里,而后便要推着他往前走。张长生忽然从四轮车里仰面看她,祝余有些莫名其妙,问他:“怎么了?”
张长生面色不似方才苍白,有了点血色,很是歉意地向祝余道谢:“方才真是多谢祝姑娘了,都是我犯傻,还连累你受了伤。”说完,他看向祝余下巴上的血痕,雪白的皮肉上一抹血色格外刺眼,她先前伤得重,消瘦了不少,此刻双唇紧抿,下颌紧绷出一道锐利的弧线,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上,落在她浅淡的唇色上。
忽然有些不敢再看,张长生急忙移开了视线,祝余听了他的话,不置可否,淡声道:“无碍。”正要继续推着他走,忽然听见背后有人来。
“小鱼。”萧持钧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与张长生。
祝余闻声回头:“二哥?”萧持钧抬步朝她走来,而后无比自然地接过了她手中的四轮车。祝余顺势松开手,却见萧持钧忽然发问:“受伤了?”
她点了点头,解释道:“只是皮肉伤……”话还没说完,下巴忽然被什么东西贴住,她垂眼一看,萧持钧捏着帕子,在给她擦拭上面的血污。
当着外人的面,祝余有些不自在地眨了眨眼,萧持钧却动作无比自然,细细擦干净,擦完又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番,像是在确认她还有没有伤到哪里。祝余站在他身侧,也没说什么,就这样任他打量。
张长生坐在四轮车上,一句“祝大哥”憋了半天也没喊出口,他看着萧持钧落在祝余身上的目光,想起这二人是兄妹,一时竟有些恍惚:我平日里看玉娘也是这般模样吗?
萧持钧推着四轮车往前走,祝余走在他身侧,三人就这样回去,方到门口,便看见张玉娘领着爹娘大哥一脸泪痕地跑来。
她听话独自回了家,却又实在是担心哥哥姐姐,便一路跑去了地里,将家里人喊了回来,小姑娘跑得满头大汗,圆圆的眼睛里包着两大包眼泪,一见到祝余便放声大哭,呜咽着跑过来,一头扎进了祝余怀里。
祝余腿伤尚未大好,方才经历一场打斗,又被她一扑,险些没站稳,萧持钧伸手托住她的后背,祝余伸手摸了摸张玉娘的后脑,安抚着她。
张长吉连忙上前将张玉娘抱起来,“祝姑娘,你没事吧!”
祝余摇摇头,王氏上前推着张长生进屋,祝余拉着萧持钧回了房,将方才的事细细说与他听,商议之后,两人决定明日便离开紫云村。
不多时,王氏在门外唤祝余,房门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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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祝余出声应了,她便迈步进屋,祝余坐在榻边,王氏上前几步停在她身前,萧持钧搬了张椅子给她坐着。
王氏握着祝余的手,谢她方才救下了张长生,“……长生都给我说了,多亏了你……”说着又摸了摸祝余下巴上的伤口,满眼歉意。
祝余连忙制止她的动作,“您言重了,说起来都是我与兄长带累了长生,那人本就是冲着我来的。”
“那……那可怎么是好?听长生说,那人凶恶的很。”王氏面带忧色,手里还紧紧握着祝余的手,很担心的样子。
祝余索性就与她说了明日的打算:“我与兄长商议,明日便动身离开,以免那些人再寻过来。”
王氏闻言有些惊讶,“如此匆忙,这……”她顿了顿,站起身来,“那我去给你们备些干粮,你还有腿伤,明日叫长吉用牛车送你们进城,到了城里赁辆马车,你路上也松快些……”
说着就风风火火地往外走,冲祝余挥挥手叫她不必起身。
这日夜里,王氏张罗了一桌子好酒菜,说是要给祝余和萧持钧践行,饭桌上张玉娘一直粘着祝余坐着,张长吉打趣她,说要是实在舍不得便跟着祝余姐姐一道走,她被说得有些羞恼,却也不肯挪开,依旧贴着祝余要她给自己夹菜。
等众人用过饭,祝余回屋收拾明日的行装,王氏拿来了备好的干粮和水囊,盛情难却,祝余一一收下了,待一切准备就绪,夜半时分,祝余和萧持钧悄悄起身,背着行囊就要走。
路上还不知会不会遇上黑衣人,纵然牛车快些,但到底还是不愿让张长吉冒险。两人将房门合上,提着灯就要往院外走。
檐下忽然有车轮滚动的声响,漆黑的夜空下,张长生操控着四轮车出现在祝余身后。
“祝姑娘。”他忽然出声。
祝余回过头,清瘦的少年坐在四轮车上,衣着单薄,目光清澈,他从袖中掏出一枚平安符,递给祝余:“长生身无长物,唯有这符囊,可伴君身侧,遥祝平安。”
言罢看着祝余,目光悠长,像是想要牢牢记住她的模样,“多谢你今日救我。”言辞间毫无白日里的畏缩,诚挚恳切,落落大方。
祝余接过来,是一枚有些陈旧的平安符,想到今日他被人羞辱殴打的模样,她没有拒绝,临别之际,叮嘱了句:“多谢,你也是。往后不要再被人欺负了,玉娘还小,做哥哥的,你要多护着她。”
张长生点点头,朝她露出个清浅的笑容,祝余转过身,牵住萧持钧的手,两人并肩前行,出了院门,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背影,张长生又在檐下坐了会儿,摩挲了下手指,平安符粗糙的触感仿佛还有残留,他下意识捻了捻。
平安符是幼时母亲所求,他是早产儿,出生时便体弱,母亲为他求了这平安符,保佑他一路顺顺利利长大成人。
想起方才祝余牵住萧持钧的手,他目光黯淡下来,今夜无月,祝余与萧持钧离去,昏暗的火光也就此消散,他独自坐在满院暗色中。
一路往南,祝余和萧持钧此行便是要入蜀地,春光正好,一路上畅通无阻,祝余倚靠在马车窗边,萧持钧戴着个斗笠,在外驾车,两人进城之后便赁了辆马车,萧持钧涂黑了脸,还粘了胡子,祝余将头发束起,换了身男子装束,对外只说是小公子南下寻亲。
49. 如影随形
快到蜀地时已经要入夏,祝余和萧持钧在蜀地附近的柝州城落脚,预备休整一日再赶路,时值暮春,此地多林木,郁郁葱葱,生机盎然,两人在城西的客栈住下,收拾停当后已是黄昏时分。
祝余佩好剑,正欲出门,便听见房门被人敲响。
门推开,萧持钧站在门外,也是一副要出门的模样。祝余上前,回身关上门,两人往楼下去,一楼的散座上坐着零星几个客人,掌柜的在柜台边支着手打盹。
他们出了客栈,走在柝州城的街市上,晚风轻柔,祝余负手走着,整个人放松下来,脚步轻快,嘴角牵起惬意的弧度,路上行人不少,萧持钧走在外侧,时不时会被人的衣料轻触。
“在想什么?”祝余的耳边响起萧持钧温和的嗓音。
她侧过头看了萧持钧一眼,微微眯起眼,捕捉到风吹在脸上的流动感,想了想,说:“在想北境此时是什么时节?”
萧持钧闻言弯了弯唇角,蜷起手拨了拨承影剑的剑穗,道:“大约是文息山开始化雪的时候。”他顿了顿,侧过脸看着祝余:“去过文息山吗?”
文息山。祝余望着长街上亮起的灯火,火光昏暗,离得远了,模糊成一个小小的光圈,看久了像极了文息山的日晕。
她说:“当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停下脚步,“小时候,母亲带我去过山上采过药。”
文息山上多草药,萧持钧在军营时听随军的医师说过,他笑了笑,露出回忆的神色:“那时候,我常去文息山跑马。”他一边说着一边低下头来。
“是山脚下那个马场吗?”祝余惊讶道。
萧持钧点点头,马场辽阔,军中杀气重,那时他常在回营后去跑几圈,泄泄火。
“我在山上望见过,马儿跑得很快。”祝余说。
她停在一处小摊面前,瞧了瞧一个纸扎的小狐狸,像是没看中,又继续往前走,她今日换回了女子衣裙,行走间脚下裙摆微动,一边往前走嘴上还一边说:“……说不定我们从前见过呢?”
萧持钧一怔,落后了她两步,她回过身,看着他:“怎么了?”
他没说话,只是停在原地,祝余往回走了两步,看见他像是被吓住了一般,面色苍白,一双眼睛跟见了鬼似的,眼球微微暴起,眉头紧皱。
她扶住他,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却被他一把攥住。
那双可怖的眼睛就这样与她四目相对,祝余被他吓住,一时没说出话来。
萧持钧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越来越急促,最后他抬起手,捏住了祝余的下巴,手指往上,在她脸上擦了擦。
而后便像回神了一般,浑身痉挛了一下,抖了抖。
那里明明没有血迹。
萧持钧的目光紧紧盯着祝余的脸颊,胸腔剧烈地起伏,为什么……
为什么方才那一瞬间,他看见了祝余满脸是血,倒在门边。
仿佛惊雷劈过,他目光往上,对上了祝余担忧的双眼,萧持钧深深呼吸了下,将心下的诡异强行压下去。
他缓了缓,摇了摇头,祝余托着他的手臂,又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不放心,“去医馆看看。”说着就拉着他往街口的医馆去。
进了门,医师坐在看诊的桌案后,正在收拾东西,祝余拉着萧持钧上前,三言两语说了症状,叫他给瞧瞧。
那医师诊了脉,沉吟片刻,提笔写了张方子,递给萧持钧:“梦中惊悸,这是安神的方子,照着去抓药吧。”萧持钧拿着方子去抓药。
祝余探身过去看了一眼,有些迟疑地问医师:“这症结可会出现记忆衰减的情形?”
医师收拾笔墨的动作一顿,皱起眉头:“记忆衰减?”
“便是偶尔会记不清自己做过什么听过什么。”祝余补充道。
上回在长泞附近的小镇,听闻萧持钧失踪后,她在回想前世发生过什么的时候,怎么也想不起来前世四殿下在丹朔发生过什么,那段记忆就像是被人凭空抽走,她越回想,心下便越疼痛难忍。
医师摇了摇头,说自己没见过这样的病症。
等萧持钧抓好药,祝余在门边等着她,两人便拎着药包往客栈走,经过来时的小摊时,祝余被人撞了一下,萧持钧伸手拢住她,两人抬起眼,一名女子急匆匆地跑了过去。
祝余看着觉着有些眼熟,还没来得及细看,身后便又有一群人迅速跟了上去,都是普通打扮,她看了两眼便要收回目光,却在最后一瞬顿了顿——末尾那人的腰间衣物在奔跑间露出一角,里面是锃亮的刀光。
她眼皮一跳,没有多想便拉着萧持钧跟了上去。
一行人追着那女子进了一条巷子。祝余按住拒霜剑,轻手轻脚也跟着进去,萧持钧跟在她身后,两人深入巷中,直至前方无路,那女子被那群人围住。听他们说话的意思,像是在朝她逼问什么人的下落。
祝余正听着,那女子忽然抬起脸,露出了容貌。祝余拔剑的动作一顿。
那是……前世在永州见过的,宋青来身边的青衣女子。
她没再犹豫,拔出拒霜剑便飞身出去,动作极快,萧持钧甚至没来得及拦住她。
巷子里昏暗着,祝余握紧拒霜剑,那群人察觉到她的动作,一时凶相毕露,纷纷从身后掏出刀来。祝余持剑与他们周旋了几招,心下浮现出诡异的熟悉感,又是黑衣人,庆幸的是今日没有斗笠客。
刀锋猛烈袭来,与拒霜剑相撞,发出刺耳的脆鸣声,祝余往后退了两步,承影剑自她身侧横出,萧持钧挑起黑衣人的刀尖,祝余趁机旋身,从另一侧杀入,将众人打散。
她弯下腰,拉起那女子,将她护在身后。萧持钧一剑刺中对方的下腹,剑尖轻点,将人逼退,祝余持剑从身后袭去,与萧持钧互相配合着,吃下众人的围攻,拒霜剑与承影剑在人群中翻飞,剑穗在空中晃动,两人步法相和,剑光忽闪,一轻一重浑然天成。
待将众人击退,祝余擦了擦拒霜剑,这才回过身去看身后的女子。
她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递给她,示意她擦擦脸上的血迹。
“还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祝余将拒霜剑收回剑鞘。
对方捏着帕子,缓了缓心神,轻声开口:“我姓谢,姑娘叫我青妤便好。”她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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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脸上的血迹,收好帕子,冲祝余轻轻福身:“多谢二位救命之恩,还没请教二位尊姓大名。”
祝余摆了摆手,“我姓祝,单名一个余字。不知姑娘你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去吧!”
谢青妤摇了摇头,“多谢祝姑娘,我自己可以。”
祝余没再劝说,只是从袖子里掏出把短刀递给谢青妤,“你带着防身。”
谢青妤接过,又谢了两句,像是有什么急事,便要离开。
想到那日宋青来落寞的神色,祝余扬声问道:“姑娘可认识宋青来?”
话音落下,谢青妤的脚步顿住,背对着祝余和萧持钧,她散乱的发髻垂在耳边,双手紧紧握着祝余方才给她的短刀,没有回头也没有继续往前走,巷子里只剩下沉默。
半晌,谢青妤低低的嗓音在深巷里响起:“他,还好吗?”
祝余开口道:“不算好。”
谢青妤的头低了低,吸了吸鼻子,闷闷地说:“如何不好?”
祝余仔细回想了下,说:“身不由己,但无性命之忧。”
谢青妤便没再说话,祝余摩挲着拒霜剑的剑柄,说了当日对宋青来说的同样的话:“我与他也算熟识,姑娘可有什么书信或信物要转交给他?”
不远处的人闻言侧过身,巷子里风有些大,祝余抬手拢住火折子的光,昏暗的火光下,照出谢青妤瘦削的轮廓,她静立许久,说:“那便劳烦姑娘替我转达,叫他好好保重,不要受伤。”
言毕,她回转过身,冲祝余一拜,谢过后便不再停留,转身快步朝巷子口去。
从始至终,没有问宋青来的下落。
祝余拢着掌心的火光,轻叹了口气,“师兄若是听见,定会欢喜。”
萧持钧侧过头看她,跳动的火光下,祝余的眉眼被罩上一层光晕,衬得整个人平和又温柔,他动了动唇,“既然有意,为何不愿相见?”
像是在说宋青来和谢青妤,又像是在说别的人。
祝余偏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缓缓开口:“也许是有难言的苦衷。”
火折子的火光跃动,燃烧起莫名的情绪,萧持钧注视着祝余:“那你呢?”
祝余“嗯?”了一声,便听得他说:“身不由己,但无性命之忧。你如今可安然,可自由?”
夜幕下,柝州城弯曲的深巷里,祝余被这话戳中心思,眼前浮现出丰庆寺绵延的香火和乱箭,萧持钧的目光如影随形,在千百种难猜的情形里抓住她的心思。
祝余迎着这样的目光,眸光闪动,握住了拒霜剑的剑柄,火折子失去手心的保护,被夜风吹熄。
黑暗中萧持钧听见祝余迟疑的声音:“我不知道。”她像是隐忍许久,对他说,也像是对着一个遥远的人说:“但我承诺过,会带你一起走。”祝余顿了顿,往前走了走,靠在萧持钧胸前,闭眼去听他的心跳声。
萧持钧抬手拢住她的肩背,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手心扣在她的后脑,轻轻摩挲,低声回应她方才的话:“那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像是感觉到她内心深处的紧绷和不安,萧持钧轻拍着她后背:“别害怕。”
50. 相携而来
到达赤霞岭时,正是夏初,蜀地地势险峻,群山巍峨,一入夏,草木疯长,祝余和萧持钧牵着马,进了赤霞岭的城门,未及正午,城中街道上有不少小摊小贩。
赤霞岭坐落于蜀地北部,背靠雾灵山,因山顶赤霞绚烂而得名,潮生门便建在雾灵山上,山峰高峻,四季有云雾缭绕,左右两座主峰拔地而起,状如偃月。
雾灵山下星星点点散落着大小村庄,水田绵延,时有农户劳作,两人停在山脚,烈日当头,祝余拧开水囊,仰头灌了口水,抬起手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萧持钧背着两人的包袱,在朝四下眺望。
“这里景致不错吧?”祝余将水囊别回腰间,扭头去问萧持钧。
萧持钧点点头,碧波浮浪,绿树掩云,百姓安居劳作,外头世道浮沉,这里偏似一隅桃源,未见饥荒,也无兵戈。
两人顺着山道往上走,过了半个时辰,祝余一拍脑袋,忽然停下了脚步,扭身回来看着萧持钧,面色迟疑。
“怎么了?”萧持钧问。
祝余抿抿嘴,说:“山上有我几位朋友……”
光顾着赶路,她把这事给忘了,算算日子,十三月的人如今可都在雾灵山上。祝余从未与她们提起过从前与萧持钧的事,这回见了他们一定会问起。
萧持钧一听,她说的是朋友,原本平静的心忽然有些忐忑,他神色微顿,除了太子妃一家,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祝余的其他朋友。
“什么朋友?”他往前两步,替祝余遮住自身侧而来的烈阳。
“都是先前在宵衣卫的同伴。”祝余顿了顿,“还有潮生门的门主,是个江湖人,早年母亲曾经替他诊治过旧疾,我那时上路的盘缠也是他给的。”
简而言之,都是些亲厚之人。
萧持钧静静听着,祝余躲在他的影子里,脸上还晒出了些红晕,她继续说:“青岚和无咎最为年长,两人心意相通,早已互许终身,澄心是机关师,我先前那些暗器都是她给做的,决明不善言辞,性格比较沉闷……”
一边说着两人一边往山上走。
“十一的名字随我,年纪最小,小卓比她大一岁,两人是一对冤家,若是遇上他们吵闹,你可千万别上去掺和,俩小孩,吵架跟翻书似的。”
她语气轻快,像是在提前给萧持钧支招,也像是在讲述两人分别的这三年,那些萧持钧不在身边的日子。
萧持钧不愿打搅她,就这般一路听她讲宵衣卫的趣事,到了后半段,祝余的水囊被他拎在手里,时不时递给她喝口水。
越往上,山道上便有了清风,吹着清凉惬意,萧持钧替祝余擦了擦额角的汗珠,祝余打开了话匣,恨不得一股脑将萧持钧不知道的事都告诉他,喝了口水,还意犹未尽的样子。
萧持钧收回擦汗的帕子,忽然问她:“小鱼。”祝余“嗯”了一声,疑惑地看着他,萧持钧的喉间动了动,“那他们可知,我心系于你。”
“咳——”祝余猛地呛了口水,抬起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萧持钧坦然注视着她,目光专注,在等她回答。
祝余只觉着自己的脑袋被晒得有些恍惚,像是要冒烟一般,热意上涌,她张了张嘴,有些磕磕绊绊地答道:“不,不知道吧。”一边说目光一边心虚地往别处飘,眼睫迅速地眨动着。
虽然青州除夕夜,青岚问起时,她没有隐瞒,坦然承认过确实对萧持钧有情。
萧持钧低声笑了笑,揉了揉她的发顶,将她手中的水囊接过来盖好,重新别在她腰间,而后低下头,带着几分笑意看着她:“别担心,我会处理好。”
山门就在眼前,萧持钧牵起祝余的手,往潮生门内走去。祝余被他牵着,手心微微挣动了下,萧持钧便回身过来,看着她自袖中露出的一截手腕,挑眉问她:“不让牵?”
祝余感觉脸上又热了几分,她舔了舔有些干的唇瓣:“我……”有些语塞,也不是不让牵,而是一想到要这副模样去见青岚他们,她就有些臊得慌。
萧持钧神色微顿,眸光闪了闪,说道:“如若不然,换你牵我?”说着他松开手心,一副任祝余处置的模样,坏透了。
祝余被熏的耳热,萧持钧的目光和着日光,裹挟着滚烫,落在她脸上,她被这么一激一逗,心底那股不服输的劲头便蹭地往上冒,顿时热意上头,反手一把握住他的手,牵着人往门内去。
于是十一和游卓然在山门口望风时,大老远便看见祝余牵着个人往这边来,十一原本被日头熏得有些昏昏欲睡,见此情景,顿时振作起来,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话来,只一味地拿手肘去撞游卓然,后者坐在石块上给她当人肉靠垫,下意识地将怀里的点心兜子递给她。
十一用手拍掉,高声道:“我不是要这个,小卓你快看,我是不是出现幻觉了……”她抬起手,指着山道上的祝余二人,“我怎么看见十三牵了个郎君回来?”
这又是什么骗他的鬼话,游卓然心下腹诽,但还是很配合地朝那边望去。
下一瞬便露出和十一一模一样的神情,游卓然:“……”
十一也不等他反应,爬起身便朝祝余奔去,一边跑还一边兴奋地喊叫着:“十三——”
迎面跑来了自己最不想遇到的人,祝余险些背过身去,她停住脚步,在十一扑过来时单手稳稳接住了她。
小姑娘的脸被晒得通红,埋头在她怀里,撒娇似的:“你终于回来了……”说着又去看祝余有没有受伤,浑身瞧了遍,这才重新站好,目光看向两人交握的双手,而后往上打量着萧持钧:“他就是萧持钧?”
就这样大剌剌问出来了。
萧持钧颔首,“见过十一姑娘。”
还挺有涵养,十一点了点头,自以为稳重老成地“嗯”了一句,而后又去看祝余:“你在长泞忽然跑掉便是去找他?”
祝余点点头,“他被人追杀,要在山上住些时日。”
正说着,游卓然抱着十一点点心兜子姗姗来迟,他是个话少的,叫了祝余一声,问了两句有没有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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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没再多说,只是人虽然在与祝余说话,眼神却时不时地往她旁边飘。
祝余:“……”
四人这样堵在山门口也不是个事,祝余便道:“青岚呢?先带我去见见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松开了牵住萧持钧的手。
十一和游卓然在前面带走,离她与萧持钧有几步远,两人年纪小,凑在一起小声嘀嘀咕咕,祝余不用听也知道他们是在说什么。
她与萧持钧并肩走着,因着方才一直牵着手,两人靠得极近,行走间祝余的裙角时不时会与萧持钧的袍角碰在一起,轻轻贴住,而后轻巧地分开,萧持钧的手垂落在身侧,他的袍袖宽大,垂下来遮住手掌。
借着袖子的遮掩,他轻轻握住了祝余的手。
祝余神色微顿,脚下动作不停,也没说什么,就这样任他牵着。等到了潮生门的议事堂,望见里面等候着的青岚几人,萧持钧最后收紧了下掌心,像是安抚一般,捏了捏祝余的手心,而后便要松开手。
却在半道上,手忽然被祝余再次反握住,他动作一顿,侧过头看了看祝余。
祝余神色不变,唇角微勾,紧紧牵住萧持钧的手,领着他往议事堂走去。
青岚与无咎刚从锦州回来,祝余失踪后他们便一直在外找她,正预备着明日启程北上看看,两人正在堂上与叶玄议事,忽然听见十一风风火火地跑来说十三回来了。
众人便停下动作,青岚急忙往门外去接祝余,却在迈出门槛时停住了脚步。
议事堂门前的台阶上,祝余与萧持钧相携而来,白裙黑衣,腰间佩剑,雾灵山的日光自后方落在他们身上,映出阶上一对人影。
青岚静立在原地看着他们一步一步往上走,无咎从她身后揽住她,还没来得及问便看见了阶下之人。
青州城的年夜,空气中还弥漫着爆竹的气味,游卓然和无咎在收拾着一桌碗碟,十一、决明、澄心和黄老汉围坐在一起玩牌,青岚和祝余站在檐下,雪地里胡乱散落着爆竹的碎屑,雪还在密密地下着。
青岚忽然问起萧持钧。
祝余在她身侧,仰头去看漫天的雪,身后是其他人耍牌的喧闹声,思念一点一点从心底里漫上来,她笑了笑,只说与萧持钧曾是旧识。
两人喝了点酒,无咎出来给青岚披了件披风,又捎带着给祝余递了件,祝余自己穿好,而后有些微醺,偏过头去看,无咎正低着头,神色温柔,给青岚系着披风上的系带,系好后握了握青岚的手,皱着眉捂了捂,青岚有话想问祝余,便催着他进去。
无咎回身看了眼祝余,而后忽然往里走了一步,宽大的身形将青岚遮住,隔绝了祝余的视线,她只看见无咎低了低头。
等他回屋去,青岚凑过来问祝余,是不是喜欢萧持钧。她唇色潋滟,微微有些濡湿,祝余见着忽然明白方才无咎做了什么。
许是气氛太好,鬼使神差的,祝余便没有否认。
活了两世,还是头一回,这样直白地在他人面前将自己的心意剖白。
51. 细水长流
十三月近日的头等大事便是想方设法同萧持钧搭话。
据说是帝京侯府的公子,除了青岚,其他人只在叛逃前听祝余提过一句曾经接到过暗杀他的指派,两人在潮生门住下后,十一便经常带着游卓然往客院去。
潮生门院落诸多,小巧简朴,比不得京中的高门大院,叶玄得知这是安平侯家的公子,便说将主峰上最大的院子收拾出来,让萧持钧住进去,萧持钧却再三推拒,最后住进了寻常的客院,与一帮江湖客同住。
叶玄在江湖行走惯了,本也不太拘泥这些俗礼,只是几月之前,决明和青岚一声不吭,把崔南山带来了,那日他人还不在山中,开春了,他准备了些银钱去山下的村子里布施,给乡亲们瞧瞧病,备些春耕的物件材料,前前后后忙活了几日。
等他得闲回山,门中弟子便来报,说是崔公来了,他还纳闷,哪来的什么崔公。
见了面才知道是崔南山,十三月这群不着调的,还给人家安排了个临水的小院子,吓得他趁夜便去见了崔南山,赔罪说底下的人礼遇不周。
结果老头子皱眉打量他良久,反而嫌他迂腐,说这院子依山傍水,南北通透,正适合他垂钓观景,哪里不好。
于是叶玄讪讪地赔了笑脸又回去了,感慨崔公不愧是崔公,胸襟如此宽广,连喜好都这般清新脱俗。
这回轮到萧持钧,他一听是侯府来的,便觉着这下总不会有错,高门贵府出来的,哪里能受得了山野简居,结果人家扭头住了客院,他便又纳闷。
还是青岚心善,晚饭时点了他几句,他这才恍然,原来不是贵客临门,而是女婿上门,谁知一时不察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被祝余听见,又得了好几个眼刀。
叶玄是个快活的中年人,为人风趣幽默,善良宽厚,已近天命之年,却尚未娶妻生子,也无父母双亲在侧,潮生门除了时不时有些江湖客借住,还有些叶玄收的徒儿,都是些孤苦伶仃的孩子,打小便在潮生门长大,十三月来了以后,门内便又多了些忠臣苦主,渐渐的也热闹起来。
前世的时候,祝余在他书房见过一方牌位。叶玄说,那是他的未婚妻,他二十岁与她相识,纵剑江湖,形影不离,后来风云变幻,不慎卷入一桩门派纷争,一死一伤。他狼狈回乡时,父母已病重垂危,生前最后一桩心愿便是要他娶妻生子安定下来,叶玄两相为难,最后辜负了双亲遗愿。
他说,此生佳人已去,只能做个不孝子了。
得了青岚的指点,这些日子叶玄见了萧持钧,便也敢抬着下巴作长辈状,祝余母亲治好了他的旧疾,便如他亲妹子一般,他自认与祝余投缘,谢清如不在她身边,他这个做长辈的,总要帮着把把关。
祝余不在的这些日子,潮生门的人帮着一起出山救人,青岚手中名册上还存活着的人,都已被秘密送入蜀地,决明带回来的另一份名册,背后之人狡猾非常,他们尝试过探查,但均未有所获。
倒是在地宫那举子找来的毒药,十一研究了些时日,有了些眉目,只要弄明白里边的方子,说不定真能解了大伙儿身上的毒。
这消息一出,十三月都松了口气,这些日子在外打打杀杀,也变得更惜命了。
萧持钧的客院离祝余的住所不远,今日下了雨,山道上湿滑,祝余早上起来先去了崔南山的院子,嘱咐他无事便不要出门,当心滑倒。
小老头正伏在案头,奋笔疾书。他在山上这些日子,闲来无事,开了个小书堂,专为门内的年轻弟子讲学,十三月救下的那些举子帮着他开课批文,叶玄索性清了个大院子出来,改成了山中学堂。
崔南山干劲十足,每日除了出门吹吹风,锻炼锻炼腿脚,便是给书堂琢磨课业。祝余去时带了些黄老汉新制的糕点,软糯可口,正适合小老儿吃,配上叶玄寻来的新茶,崔南山就好这口。
回时萧持钧已在她门前等候多时,祝余打着伞,从对岸的桥头走来,桥下溪水潺潺,两岸绿意盎然,萧持钧立在檐下,并未打伞,今日他们要随叶玄下山,他换了方便行走的黑色劲装,与祝余的衣着同色。
两人撑着一把伞去议事堂与叶玄会合,正好碰上十三月也在。
祝余先进门,萧持钧收了伞,将它放在门外,雨势大起来,他半边肩膀都有些湿漉漉的,十一见状,便取了自己的伞给萧持钧,趁祝余没注意,要他帮着带些山下食店的炙肉回来作为交换。
她和游卓然这些日子与萧持钧混熟了,常去寻他玩,萧持钧这人看着像个斯文的,十一又爱玩,拉着决明和游卓然在他那里玩牌赢了不少钱,便越看他越顺眼,最后是决明看不下去,拎着这俩活宝回来训了一顿。
人家变着法地给十一喂牌,偏生她是个一根筋的没看出来。游卓然是个蔫坏的,就乐意看萧持钧输钱,这样十一也高兴。
澄心尚未归来,前些日子传信说祝余交代她的事已大有进展,准备入秋时便回来一趟。祝余一进议事堂便察觉不对,无咎今日难得没有挨着青岚坐,两人隔得远远的,决明在一旁使劲给祝余递眼色。
祝余来回打量着似乎在置气的两人,百思不得其解。
认识这几年,别说冷脸,无咎就没对青岚说过什么重话,怎么如今在潮生门过起清闲日子了反而有架可吵了?
真稀罕。
还没说上话,叶玄便说要出发,祝余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青岚冷着脸,看见她一脸忧色,还是过来送了送她,缓和了神色叫她别担心。
下山的一路,祝余心里都在想着这事。山道泥泞,她心里想着事,脚下便顾不上,萧持钧索性牵着她走,叶玄在前边走着,脚步利索得不得了,回过头一看,见这两人走路也要牵着手,便没说什么就转回去了。
偏偏后半段祝余不想事了,时不时还要与叶玄说几句话,叶玄闷头往前走,倒不是嫌腻歪,当初他与未婚妻情投意合时比这腻歪多了,只是看着有些伤怀。
祝余与萧持钧如今站在一处,总叫他想起年轻时候的事。
他那时年轻气盛,自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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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遍天下无敌手,心性经不住事,没能堂堂正正地带着她回家,最后也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心爱之人。
祝余领着萧持钧上山,也没说两人如今是个什么情况,只知道二人心意相通,叶玄年纪大了便有些胡思乱想,某日夜里辗转思量,一拍大腿便坐起来。
决明说是因为萧持钧被人追杀,他怎么看着像是安平侯不同意,两人偷偷私奔呢。
不然好端端的为何有侯府不回,跑到潮生门这偏僻地界来。所以才会在萧持钧上山后,偷偷找人去查安平侯的事。
最后还是黄老汉看不下去,叫他喝了顿酒,将事情的始末与他说了,叶玄这才放下心来。
到了山脚下,三人往周边的几个村子去,今日下山便是要去走访几家先前受灾的农户,雨水绵延,山脚的河道久未疏浚,积水上涨将河边的几户淹了去,恰逢叶玄在山下,顺手将人救起来,将人安置在附近保长家空置的房中。
待天气好些,叶玄便安排了人给他们重砌屋舍,眼看着便要落成了。
走在村子里的泥路上,雨渐渐小了,路上时不时有些孩子出来踩水玩,浅浅的水洼,被小孩踩得飞溅起,祝余看着看着便若有所思,扭头去问叶玄:“这片村子里孩子多吗?”
叶玄擦了擦脸上方才落进来的雨水:“多着呢,晴日还能在地里见着不少。”
“村里子可有学堂?”祝余微微皱眉。
按理来说,这么大一片村落,也该有个村学或族学,教孩子们认认字。
叶玄摇摇头,“都是些穷苦的农户,哪有闲钱干这个?”顿了顿又说,“即便由全村集资立了村学,也去不了多少人。”
赤霞岭四季气候变幻无常,靠天吃饭的农户一个不小心便会遭灾,能安稳活着已是不易。
祝余沉默,走在田埂上,想到了崔南山在山上办的书堂,心下一动,便有了些想法。
到农户家中时,雨已经停了,大伙儿正忙着给屋子盖顶,三人上前帮忙搬了搬东西,屋子主人见到叶玄,当下便千恩万谢,拉着他说话,祝余和萧持钧便进里侧瞧了瞧,看着像是已经把家当都搬了过来,才下过雨,屋子里还搭着雨棚,地上湿漉漉的。
雨棚里堆叠着些木制和竹编的箱子筐子,一名妇人正在收拾地上的污垢积水。
祝余站在门边,斜里忽然窜出个孩子,端着一大盆污水,摇摇晃晃走过来,她连忙过去接住,将木盆端在手里,问他:“这是要做什么?”
小男娃见了生人,不太敢说话,小声指了指外边:“要倒掉。”
祝余便端着木盆走出去,将污水倒掉,回来时萧持钧正弯腰与他说话,这孩子生得矮小,面黄肌瘦的,祝余从怀里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污水,心里挺不是滋味。
屋外男人们还在爬上爬下,趁着雨停抓紧将屋顶盖好,叶玄站在院子里,屋主还在拉着他说些感谢话。
萧持钧身后拍了拍祝余的肩膀,两人对视一眼,祝余心里的想法渐渐成型。
52. 林间书堂
自山下回来后,祝余便整日待在崔南山的院子里,两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了好些日,叶玄好奇得不行,奈何山中近日出了些乱子,他忙着应付便无暇他顾。
待事了,他再次上门去寻崔南山,便见着小小的院落里乌泱泱挤了好些人,早先被十三月救下的举子官员,都围着正堂的一张大方桌前,桌上铺着厚厚的一沓纸,叶玄挤进门去,捞起一张便看,上边写的是:
「下月初十于雾灵山潮生门开设书堂,食宿齐备,分文不收……」
叶玄一边看一边念出声,祝余正与崔南山商议下山走访之事,书堂对外开设,教书讲学的先生倒是不愁没人,愁的是这学生该如何招收。
两人对着桌上的书堂招生单子想了半天,都没想着什么精妙的法子,正愁着,忽然听到叶玄念念有词的声音,顿时精神一振,要说雾灵山下的村民最相信谁,那必定是乐善好施的叶大侠。
当下便一把抓住叶玄,将他拉至崔南山身侧:“崔公,您看他如何?”
叶玄现下大致明白这一老一少最近都在忙些什么了,他没有犹豫,痛快地领了这差事,“这有何难,待我下山跟乡亲们一一说道说道。”
他拢了拢袖子,其实书堂这事他从前也琢磨过,奈何潮生门都是些打打杀杀的鲁莽人,看看话本子还成,真要领着一帮小孩正儿八经念书,那真是得误人子弟。
又想起什么,回过头问祝余:“若是要办书堂,还得给孩子们备些纸笔……”这些斯文东西都贵着呢。
祝余知道他要说什么,笑了笑说:“今日一早青岚他们便下山采买去了,我都想着呢。”
十三月这些年攒了不少银钱,一听要办书堂,都掏出来了,萧持钧和崔南山大手一挥又给添上了不少,这事若办成了,学子们两三年的吃穿用度都有了。
既然定下,叶玄便又风风火火地带了人下山,去就近的几个村子挨家挨户走访,祝余带着举子们将新书堂收拾出来,洒扫除尘,安置好桌案,又去了空出来的小院子,里里外外将被褥用具准备好。
回到崔南山院子里时,已近黄昏,他和几个举子席地坐在檐下,还在讨论书堂的备选书册。祝余端了盏油灯过去,近前去看。
崔南山凝神看了一会儿,侧过头看到她,便随意地问:“小鱼儿可读过什么书?”
祝余一怔,想了想,老实答道:“幼时随母亲认字,读过些医书游记。”后来去了陆家,还跟着陆英上过一段时间的家学。
崔南山轻哼一声,从书堆里丢出一本扔进她怀里。借着昏暗的火光,祝余看清了书名:《易知录》。
她没说话,将书册收进怀里。
待崔南山终于择定好了书目,祝余帮着收拾好,提灯往自己院子走。
夜色沉沉,明月高悬。夜里的露水将裙角打湿,她微微提起,走在小道上,手里还拿着崔南山丢给她的《易知录》。
往前走了一段,耳边听见了山溪淙淙的水声,祝余低下头,避开横出的树枝,再抬起头时,萧持钧已至眼前。
自她手中接过提灯,萧持钧走在她身侧,祝余问他:“可还顺利?”他衣裳还没换,泡脚和靴面上还沾着山道上的泥——这是刚上山便来接她了。
萧持钧“嗯”了一声,低声说:“消息已经递出去了,就看殿下能否收到。”今日他下山,便是为了借十三月的关系给萧恒江的人递消息,看看他如今的状况如何。
四殿下。祝余想起崔南山递给自己的这册书,不是什么晦涩难懂的史书,讲的是前朝内乱,山匪向当时的皇子投诚,最后勇夺从龙之功的故事。
她顿了顿,捏紧手中的书册,问萧持钧:“四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持钧闻言一愣,低下头来看她,像是有些诧异她会这么问。他想了想,说:“仁善宽厚,擅隐忍。”
祝余听了沉默片刻,有些不确定地问萧持钧:“帝京乱了,你说,潮生门能安生到几时?”
肉行的人传来消息,说是京中内乱不止,他们已悉数撤出城,正往蜀地来。
听懂她的言下之意,萧持钧停下脚步,弯下腰,与祝余的视线齐平:“蜀地偏僻险峻,能保一时安定,若世道乱了,”他顿了顿,而后像是下定了决心:“我们回北境。”
祝余注视着萧持钧的双眼,眼睫轻眨,想起前世最后领兵入京的离王。
若是北境也乱了呢?覆巢之下无完卵,他们又能避到哪里去?
她动了动唇,没再说什么。抬起手,蹭了蹭萧持钧的鼻尖,笑了笑,也没应他的话,只低声说:“走吧。”
月明星稀,林中是不是还有些虫鸣和蛙叫,夜风吹拂,萧持钧一手提灯,一手牵着祝余,两人在夜色中徐徐向前,祝余轻轻闭上眼,感受风扑在脸上的凉意,将心下的忧虑强压下去。
半月后。叶玄回山,带回来一张名册。
上面是五日后要上山进书堂的第一批孩子,一共十五人。不算多,但也不少了,比祝余预料的要多些,她问叶玄是怎么说服孩子的父母的。
他正大口大口喝着茶水,这一趟可去的够久,累得够呛,等喝够了,他才摆摆手,有些得意地跟祝余传授:“除去有几户愿意让孩子念书的,其他家我就同他们讲,好歹山上管饭,还不要钱。农忙了书堂还有田假,不会耽误孩子回家。”他说着便摇了摇头,“好说歹说呢,总算是说动了些,没让你这书堂白费。”
祝余给他添了些茶水,“有劳叶叔了,黄叔在灶房给你留了菜,先用饭吧!”
五日后,祝余领着人下山接人,还没到村口,便看见了一群孩子,背着小包袱,正踮着脚眺望。
她细细瞧了瞧,看见了靠后被挡着的四个女娃娃,心下松了口气,叶玄昨夜还叮嘱她,若是没见着女娃娃便去各自家中再走一趟,怕家里人忽然变卦将人扣下。
一行人排着队上山,山道狭窄,祝余等人走在外侧,看顾着孩子们,她肩上背着几个孩子的包袱,轻飘飘的。
等路程过半,孩子们便有些气喘,日头真好,晒得脸上红扑扑的,祝余拧开水囊分给大伙儿,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小丫头,她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脸,问道:“要不要姐姐给你背?”说着指了指孩子身上的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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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袱。
小丫头摇了摇头,怯怯地说:“我不累。”
祝余又揉了揉她的脑袋,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热得呼了口气,乖巧答道:“春桃,吴春桃。”
看着比张玉娘大些。祝余走在她身侧,替她遮去旁侧的日光,春桃的步子迈得很稳,手攥着包袱的系带,过了一会儿,察觉到祝余在为她遮阳,她侧过头偷偷看了看祝余,而后一点一点伸出手,牵住了祝余的手,自顾自地开心了一会儿。
等到了山门口,孩子们坐在石块上暂歇,春桃的胆子大了些,窝在祝余的怀里喝水,祝余替她将包袱解下来,小孩背上被汗洇湿了一片,春桃像是意识到了,仰起红扑扑的脸颊来看祝余,有些不好意思。
黄昏时分到了议事堂,隔着长阶,崔南山竟是亲自出来相迎,孩子们背回了自己的小包,祝余等人缀在后边,目送他们往上走。
崔南山嘱咐了几句,青岚将准备好的书箱分下去,由潮生门的弟子们送孩子们去学舍,黄老汉准备了些饭菜,正等着他们。
小春桃被牵着,走时还有些忐忑地回过头看了祝余好几眼,祝余朝她招招手,她便露出个笑脸,乖乖地跟着师姐走了。
叶玄说,让他们管潮生门的弟子们叫师兄师姐。
祝余看着春桃,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拎了个书箱,往议事堂西边去。
推开院门,决明正在收拾院子里桌上的碗碟,祝余往里去,门没关。她绕过屏风,看见了趴在地上撅着屁股玩布老虎的小孩。
忍不住轻笑了声,被小孩听见,顿时抬起头来看她,祝余便蹲下身,将她抱起来,蹭了蹭她的脸颊:“小宝在干什么?”
这是那夜在苍梧山附近带回来的孩子,有些痴傻之症,陆陆续续许多大夫都来看过,均束手无策,青岚说是被吓着了。在潮生门养了些日子,不哭也不闹,喂饭也吃,只是一直不肯开口说话。
因着不知她的名姓,十三月便一直小宝小宝地叫着,日子久了,小孩便对这个称呼有了点反应。
听见祝余叫她,她伸出手一巴掌轻拍在祝余脸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祝余愣住,有些没反应过来,而后便看着她将头靠过来,将脸颊热乎乎地贴在自己脸上。
无奈地捏了捏她的脸,祝余将书箱拿过来,问她:“小宝想不想去书堂?”
一边说着一边将书箱打开,观察着小孩的反应。后者像是被吸引住,从祝余怀里探出身去够书箱,祝余搂着她,她在书箱里扒拉片刻,最后将一支笔攥在了手上。
祝余笑了声,很高兴地环抱住她,教她握笔,温声说:“那明日小宝也去,去看看新朋友。”
翌日一早便下起了大雨,潮生门的新书堂正式开课,首讲便是崔南山,他人看着慈祥,言辞又风趣,孩子们的新奇劲被他拔高,就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个个都听得聚精会神,小春桃坐在第一排,背挺得笔直。
今日来围观的人不少,书堂里还有不少空位,祝余和小宝坐在最后一排,一边听课一边握着小宝的手教她写字,萧持钧坐在外侧,时不时给她们添点墨。
53. 风雨飘摇
连着下了小半月的雨,这日晨起,祝余撑着伞先去学舍瞧了瞧,今日本是孩子们归家之日,只是暴雨如注,下山的路泥泞湿滑,叶玄便说先搁置着,晚几日再送他们下山。
穿过被狂风吹垮的树枝条,祝余推开院门,裙角被水溅得湿漉漉,快步行至檐下,刚收好伞,一道惊雷炸响,浑浊的天际裂出几道白光,电闪雷鸣,瘆人得很。
进了门,正撞见四个丫头捂着耳朵,春桃的外裳才穿了一半,便着急忙慌地捂耳朵,今日不下山,书堂也无事,崔南山说叫他们在自己房里温书,晚间要来抽查。
雨看着还要下好些日子,祝余来是为了瞧瞧他们有没有缺什么物件,好叫人补上,她嘱咐了几句,又去瞧了瞧其他人,离开时天色已暗得吓人,乌云压过来,跟堆在头顶似的。
到议事堂时,萧持钧正在与无咎对弈,叶玄坐在一旁喝茶,祝余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望了望门外的大雨,她蹙眉,问叶玄:“这么大雨,不会出什么事吧?”
叶玄摆摆手,“每年都有这么一阵,大伙儿都习惯了,等捱过这些时日便好。”说完又想起祝余不是本地人,便解释道:“官府每年都会安排人疏浚河道,便是涨水涨的厉害,也无非就是往里避一避,出不了大事。”
祝余点点头,到了午时,雨势还不见小,众人用过饭,聚在一处闲聊,十一趴在祝余的膝上打盹,她有些害怕雷声,不敢自己一个人回屋午睡,祝余见她困得厉害,便放下手中的棋子,说是要陪她回房。
萧持钧见状,起身送她们过去,到了十一的小院,祝余在里间陪着她歇息,萧持钧在外间看书,窗外的雨水嘈杂,十一睡得不是很安稳,祝余点了些安神香,守在床边。
十一是江南人,家里遭了水灾,被路过的宵衣卫救起,带回帝京,因着一手制毒术,得了安昭的赏识,将她安插进了当时的十三月。
祝余摸了摸十一的额头,许是雷声太骇人,她在梦里都皱着眉,额侧出了些细汗,祝余支着手,也有些困意。
等再次醒来,她趴在十一的床边,身上盖着件外袍,抬起头,十一睡得正香,她轻手轻脚地披着衣裳出去,萧持钧正立在檐下看雨。
祝余拢了拢衣裳,站在他身侧,萧持钧回过头,握了握她的手心,厚重的雨幕在眼前铺开,忽然间她的手心一凉,低下头一看,萧持钧往她手心塞个镯子。
“这是什么?”祝余敞开手,问他。
萧持钧的眼睫动了动,目光落在她的腕间,伸手拿起玉镯,给她戴上,通透澄净的白玉质,细腻致密,圈在她手腕处,莹润光洁,他瞧了好一会儿,才低声答道:“前些日在锦州,路过银楼,觉着衬你。”
祝余低着头,晃了晃,伸手拨了拨玉镯,让它在腕间转了一圈,而后便听到萧持钧说:“掌柜的说玉能护心护神,你带着它,就当多个护身符。”
说着又转回去,去瞧越来越密集的雨幕,闭口不提那玉镯原是放在侯府库房的妆匣里的,侯夫人病逝前,将它交予萧持钧,要他送给自己将来的妻子。
祝余闻言多看了他几眼,她不是个傻的,这些年跟着陆英,从永州到帝京,金银珠宝也见过一些,只需一看,便知这玉不是寻常银楼的货色。
正要说什么,便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踩着落雨,停在了院门口,紧接着便传来重重的的叩门声。
萧持钧撑着伞出去,拉开远门,是一名潮生门的弟子,他浑身湿漉,形容狼狈,见着萧持钧,便说:“二公子,掌门叫我来唤二位,说是山下出了大乱子,叫各位过去议事。”
祝余闻声而来,问他:“可有说出了什么事?”
小弟子摇摇头,只说叫他们快去。祝余打着伞,正准备回屋去叫醒十一,一转过身,便看见十一站在屋檐下,面色有些苍白,对祝余说:“十三,我和你们一道去。”
三人赶到议事堂时,里边闹哄哄的,祝余收了伞,进门一瞧,连崔南山都来了,她拧眉,问叶玄:“出了何事?”
叶玄一脸严肃,说:“姑儿河涨水,山下好些村子都被淹了,莲生派人上山传信,说是穆阳河决堤了。”
他话音刚落,一道锃亮的白光划破天际,照出议事堂众人灰白的脸色,沸腾的雷声急促而来,在天边炸响。
穆阳河是姑儿河的上游,叶玄说官府每年都会派人疏浚河道,那儿的堤坝稳固,怎么会突然决堤?
叶玄没有多啰嗦,当即点了点人,十三月跟着一道下山,走在最前边,除了潮生门的弟子们,门内如今住着的江湖人士听闻后,都戴了斗笠披了蓑衣,跟着一块下山接人。
雾灵山下地势低矮,村民们避无可避,只能往山上来,崔南山年纪大了受不得奔波,便留在山上,着人收拾出空着的院落,好安置灾民,又点了灯,去学舍里,安抚住害怕的孩子们。
到了半山腰,已经有不少村民在往上走,叶玄点了几个潮生门的弟子带着人往上走,其他人继续下山,到山脚下时,青岚忽然停住了脚步。
祝余一顿,抬眼看去。
目之所及都是泥水,前些日子还绿意盎然的田地被淹没,浑浊的土色笼罩着整片村庄,村子里的房舍只剩下个屋顶,堪堪露出水面。
大雨还在下着,眼前的这片村庄却透着一股死一般的平静,祝余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青岚继续往前走,等沿着高地进入村子,一路上都是倒塌的房舍还有被泡得浮肿的尸体。
众人在村口四散开来,四处寻找还存活的村民,萧持钧和叶玄动身往官府去,雨太大了,这儿地形复杂,光凭他们全然不够,得有官府出面召集人手才好施救。
祝余往村子西边去,那边靠着姑儿河,被淹得差不多了,她沿着尚未被河水盖住的田埂,一面眺望,一面往前走,快到最西边的小土坡时,忽然听见有人呼救。
她停下脚步,雨太大了,叫她看不清远处的情形,她顺着声音往回走,隔着重重雨幕,望见了姑儿河里正在挣扎浮沉的人。立即提步朝姑儿河奔去,头上的斗笠有些大了,奔跑时一拽一拽的,祝余抬手将斗笠解下丢在一边,朝河边跑去。
此处地势稍高些,河水没过她的小腿肚,拒霜剑被她解下来探路,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沙石滚滚而下,那人越来越没力气,声音越来越小。
祝余离他还有些距离,水越来越深,她索性半伏下身,朝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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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去,等稍近些,她稳住身形,将拒霜剑的剑鞘递出去,那人已是强弩之末,伸出手,吃力地够了够,好不容易攥住剑鞘,又被上浮的河水带走,祝余急得将沉重的蓑衣也解下,奋力朝他游去。
此时水势湍急,祝余被水流带着偏离了方向,河道被堆叠的树干牢牢卡住,那人的声音嘶哑,已近绝望。
“扑通——”一道重物落水的声音响起,又有人跳下了河。
祝余跨在横陈的树干上,越过堵塞河道的石块树干,看清了不远处的情形:十一抱着块浮木,那人被她护在身前,带着往岸边游去。祝余成功从树干上翻下来,纵身朝十一靠近。
从她手里将孩子接过来,祝余带着他上岸,而后伸手将十一拉上来。
是个十几岁模样的少年,被河水灌得不住地呛咳,十一擦干净他脸上的泥水,而后像是力竭,瘫坐在地,整个人还有些微微发抖。
祝余摸了摸湿透的怀里,掏出来湿漉漉但是还算干净的帕子,给十一擦了擦脸。十一粗喘着气,眼神却很亮,问她:“我厉不厉害?”祝余没有说话。
十一是有些怕水的,年少时在洪水中挣扎浮沉过,被父母托举着求得一丝生机,上岸后却再也不见双亲的身影。
洪水带走了她的父母,也毁了她的家乡。
祝余抬手蹭了蹭她脏兮兮的鼻尖,心下一酸,“我们小十一最厉害。”说完笑着摸了摸她湿透的头发。
没有过多停留,三人沿着田埂往小土坡走去。那里还有不少人,祝余与他们指明了上山的路,便带着十一继续沿着岸边走,搜寻着幸存之人。
在姑儿河的中段,望见了个趴在河道中央石块上的人,十一还没缓过来,祝余便不让她继续下水,自己朝河道游去,嘱咐十一在原地等着自己。
到了石块跟前,祝余伸手将她拉下来,人还昏着,祝余抱着她往回游,到了岸边,回身要将人拖上岸,却发现她的胳膊已经僵硬到无法弯折——她已经死了。
湍急的水流从祝余身上漫过去,继续不停地上涌席卷,祝余将她扛起来,一起上了岸,把她放在一处干净的高地上,扯了些草叶将她稍稍盖住。
做完这些,她回过身要去叫十一,却发现背后空无一人。
祝余心下一沉,从高地上下来,朝四周望了望,都没有人影,她焦急地朝姑儿河去,沿着河道往上走,不多时,在姑儿河上游看见了十一。
她被困在河道中央,怀里还拽着个人。
祝余朝她跑去,刚跃入河中,抬眼望过去,那一幕几乎叫她肝胆碎裂。
十一怀里的人见她被困住,索性从她怀里挣脱自己往岸边游,却不慎被河水卷走,十一为了救他,松开了抓着树干的手,两人一起被翻涌的河水带到祝余的不远处。
祝余奋力往前游,那人求生心切,死死抓着十一不放,十一用尽力气拽住了河岸边的一把树枝,两人停在了河道上,祝余心下稍定,不断朝他们游去。
下一刻,被救的那人忽然攀着十一往岸边爬,祝余听见了十一暴怒的呵斥:“别动!”而后便看见,那人蹬着十一爬到了岸上,十一被他借力一蹬,手上脱力,被洪水卷走。
54. 喜极而泣
十一被河水带到祝余身边,祝余伸手将她揽住,两人攀着浮木朝远处高地上的小土坡去。暴雨持续不断地刺激着上涌的河水,她们在河里滚了几遭,浑身都沾上了泥水,祝余抬起湿漉的袖子,草草擦了擦额头上的泥,偏过头去看十一。
她抱膝坐在土坡上,还在为方才的事伤心,祝余靠过去,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们小十一受委屈了。”
十一摇摇头,低声说:“我只是在想,若是我娘他们也像方才那人一般,便不会被河水卷走……”她低下身去,环抱住自己,想起江南那场大雨,自己被父母托举着,洪水淹没了他们的身子和五官,像一张狰狞的巨口。
那时的水浪不如今日湍急,若是他们将自己丢下,完全能够活下去。
她想着,便有些伤心,鼻尖泛起轻微的红,往右侧靠了靠,对祝余说:“我有点想我娘了。”祝余抬起手,抱住她,将她脸上的脏污擦掉,刮了刮她的鼻尖,心下一片柔软,手心覆在她的背上,一下一下轻拍,安慰着她。
等她平复下心绪,祝余便嘱咐十一往回走,不要再下水,自己顺着河岸往上走,继续搜寻着。天色越来越暗,十一的精神还有些委顿,浑身有些脱力,她听话地点点头,自己慢慢地往回走。
祝余一路往上,遇到了一片苇草丛,她握着根粗壮的树枝,慢慢地往下走,这儿的地势比较高,很可能有人会来避险,她将草丛上方的树丛拨开,并未发现有人的踪迹,在往前走便是荒山,周围人迹罕至,也不见什么屋舍,她便准备掉头回去。
转身之际,一道雷声降下来,电闪雷鸣之间她捕捉到一声微弱的呻吟,动作一顿,循着声音的来处去,在荒山口的石块后面蜷缩着一名女子。
祝余将她周边乱糟糟的杂草树枝拨开,整个人顿时僵在原地。
她怀着身孕,腹部高高隆起,面色苍白。
祝余蹲下身,有些手足无措地摸了摸她的脸,试图与她说话,奈何她已有些神智不清,察觉到有人来,只死死地抓着祝余的手,发出微弱的声音:“救救我……救救孩子……”祝余握住她的手,看了看她的情况,身下已有些见红,她替她拢了拢衣袍,生死关头,管不了这么多了,当即便决定要带她走。
她月份太大了,祝余不敢背着她,当下便撕了自己的裙子,拧成布条,蹲下身将布条从她的膝弯处和腋下绕过去,与自己的肩背绑在一处,将她横抱起,往村口去,那里有暂时的安置点,还有大夫,只要尽快赶过去,她就还有可能活。
祝余将方才解下的外袍盖在她身上,而后托抱着她,快步往回走。
兜头的雨水打在她身上,双手上绑缚着沉重的躯体,她顾不上太多,只能一遍一遍地叫着女子,叫她不要昏睡过去,河水还在不断的上涨,哪怕是地势稍高的地方,泥水都已经没过了祝余的小腿,她咬着牙,闷头往前走,步子迈得又稳又快,瘦削的身躯在急促的雨幕中,像一株笔挺的树。
渐渐地她的嗓音变得嘶哑,依旧契而不舍地呼唤着女子,一边还用手捏一捏她的手臂,女子陷在昏沉的边缘,在沉重的暴雨里勉力睁开双眼,看见了祝余紧绷的下巴,雨水顺着她的下巴尖往下滴落,掉在她的脸上,她撑着一口气,开口道:“姑娘……”
祝余闻声猛地低下头来,那女子对着她虚弱地笑笑,疼得额侧两边的青筋突起,但还是强撑着继续说:“多谢你……”祝余摇摇头,底下脚步不停,继续在雨中急奔,她放缓了语气,对女子说:“你要撑住,我们很快就要到了。”
女子吃力地点点头,眼眶里漫出泪花,她开始平复着自己的呼吸,手紧紧地攥着绑缚住祝余的束带,指甲陷进皮肉里,尖锐的痛意让她勉强保持着清醒。
不远处的河岸边,茂密的苇草丛中,十一半趴在地,捂着腹间,身边还躺着一个小孩,她方才往回走时,这孩子在河岸边的洼地里挣扎,她下水将她救起来,却被水浪打了个正着,人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扑,撞上了被水流冲垮断裂的树干上,尖锐的断口狠狠扎进她的腹间,伤口正汨汨地往外渗血。
伤得太重,她站不起身,狼狈地趴在泥水间,那孩子被她的外袍裹住,昏睡在一旁,透过苇草丛,十一望见了祝余的身影,正要出声呼救,却看见了她怀里的人,不远的距离刚好足够让她看清,那人隆起的腹部。
那是个有孕的女子,十一瞳孔一缩,张了张嘴,将已到嘴边的话咽回去,艰难地翻了个身,在泥水里平躺下,她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眼睛被豆大的雨滴击打着,她无助地闭上双眼,意识开始涣散。
前方的水太深,从这儿走风险太大,祝余停住脚步,拐去了上方的土坡,坡上有不少树木,横出的枝桠勾住她瘦削的手腕,有什么东西掉在了一旁的草丛里,雨势太大,祝余没有发觉,继续抱着人往前走。
萧持钧与叶玄带着官府的人回来,正在四处施救。他从河道上岸,趟着水往远处的土坡去,怀里还抱着个老汉,方才从洼地里捞出来的,将老汉安置在土坡上等人来接,他便又要下去,那老汉忽然喊住他,说是他有东西掉了。
而后便将地上的玉镯捡起来递给萧持钧。
萧持钧愣在原地,将玉镯接过来,早些时候,它刚被他戴着祝余的手腕上。他抬起头往四周望了望,心下一沉,而后便往下一跃,落在土坡下方的小道上,附近的水面都不见人影。
他略显焦急地往上游走去,过了一会儿,在水面上捡到一只斗笠,在往上走,靠近荒山的水面上,飘着几条布条,他捞起来一看,瞧着像是祝余今日身上的料子。
闷闷的雷声顿时变得清晰刺耳起来,白光在天边交织,将云层劈得粉碎,萧持钧抖着手下水,往河道游去。
远远地已经能望到村口的人影,祝余的双脚重得有些抬不起来,数次的奔波叫她几乎竭力,她紧了紧抱着女子的手,强撑着往前走,暴雨重重地打在她脸上,先前在河水里摸爬滚打沾上的脏污被冲刷干净,耳边的雨声忽然变得很小很小,仿佛隔着一层膜,祝余的眼前忽然晃过几道白光,而后传来炸响的雷声,劈开她的耳膜,击穿她的神志。
正要往后倒去时,肩上忽然搭上一双手,稳稳地撑住她的肩头。
雨水将她的眼睫压得抬不起来,祝余迟钝地转过身,看见了浑身湿透的萧持钧,他双目赤红,嘴唇几不可察地颤动着,胸腔还在不住地起伏,见到祝余,大松了一口气,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祝余正要问他怎么会在这,他便已经低下头,开始解绑缚着祝余的布条,而后将她怀中的女子接过,祝余将解下的布条拿在手里,萧持钧还在看着她,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但都咽了回去,抱着那女子快步往前走。祝余攥着布条朝前奔去,越过萧持钧,往村口跑。
安置点的人远远瞧见他们,也上前来查看,听见祝余说这有个产妇,为首的村长当即便去叫人,雾灵山的山口还有些村民,听闻是产妇,两名妇人便停下了上山的脚步,往村口来,安置点是原先村口上方的一处高坡,上边有几间屋子,里边是叶玄和萧持钧带来的大夫,还有官府的人。
萧持钧抱着人进了屋,祝余将她放躺在床上,她是个坚毅的,祝余叫她撑住,她便当真硬撑着没昏过去,手心抠得稀烂,直到躺在安置点的床榻上,这才忽然闷闷地哭出声,一边流泪还一边拉着祝余道谢,祝余将她按住,大夫提着药箱进来,身后跟着从山口赶来的妇人。
瞧了瞧她的状况,大夫还没开口,其中一名妇人便皱着眉说像是要早产。
一时间,屋子里便又忙动起来,妇人们给她准备接生,大夫掏出银针,预备着一会儿下针给些助力,祝余端着木盆出去,一旁的屋子里有烧开的水,她拧了帕子丢进去,将热水送进屋,而后便退了出来。
刚迈出房门,便被人攥住手腕,扯去了屋子的拐角处。
后背紧紧贴着屋子的木板上,手腕被萧持钧攥住,祝余无措地抬头去看萧持钧,后者面色苍白,眼中还有惊悸尚存。
祝余与他视线相交,萧持钧抬起手,擦了擦她脸上的雨水,而后环过她的腰间,弯腰靠在她颈侧,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祝余懵得脑中空白,只觉得他似乎有些难过,他靠过来,她便下意识抬手环抱住他,手心落在他的后背,轻轻拍了拍。
萧持钧紧闭着眼,耳边是她的颈窝,鲜活的,温热的。
手心里还攥着那枚被祝余遗失的玉镯,蹚进水里的时候,浑浊的泥水漫过他的胸口,冰冷刺骨,漫天的暴雨下,他眼前不合时宜地闪过一瞬的画面,叫他险些一头扎进河水里。
迎面而来的不再是雨滴,而是无数尖锐的飞箭,锋利致命,扎进祝余单薄的身躯中。
萧持钧在泥水里浮沉,那画面几乎叫他心神破碎,四下无人的河道里,荒唐得像是一场梦。在河道里遍寻不得,萧持钧上了岸,不知该往何处去,额侧的青筋跳动,他的眼前泛起熟悉的黑点,呼吸陡然变得急促,玉镯被他死死攥住不放,耳边是熟悉的锐鸣声。
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神智不清,分不清现实和幻境的时候。原以为自己又会如从前一般狼狈地倒在泥水里,然而下一瞬,便看见了不远处那道苍白的背影。
在风雨的击打下,笔挺直起的脊背,像一柄剑。
霎时间,所有涣散的心神悉数归位,他重新活了过来。
察觉到他的不安,祝余转了转脸颊,与他紧贴住,轻轻蹭动了下,萧持钧在她脖侧深吸一口气,而后便抬起头来,面上没什么波澜,只是眼睛还是红得厉害。
祝余抬起手想去摸他的眼睛,半道上便被他截住,修长的手指紧扣在她腕间,萧持钧低着头,将手心里的玉镯重新套回她腕间,祝余这才恍然大悟,猛地抬起头来看他,四目相对时眼眶也有些泛红,她往前走了两步,轻轻搂住他腰间,将头靠在他胸前,抬手抚了抚他的胸腔,试图安抚住那颗不安颤动的心。
萧持钧低着头,下巴在她发顶蹭了蹭,环抱住她,察觉到她安抚到动作,整个人便有些焦躁,脑海中的画面愈发挥之不去,感受到耳侧的心跳声越来越急促,祝余抬起头去看他:“你……”
下一刻萧持钧的手便托上来,拢住她的下巴,兜头吻了下来。
冰冷的唇瓣压上来,祝余有些受惊,唇瓣微微张着,萧持钧垂下眼,目光沉沉,扫过她濡湿的唇瓣,而后没有犹豫地覆上去,碾磨间撬开她的齿关,很霸道的吻法。
祝余有些受不住,攀着他胸口的衣料,耳边是安置点嘈杂的声响,依稀还有不少人说话的声音,暴雨如注,雨声充斥着整个世界,屋子拐角处的阴影下,祝余被萧持钧笼罩着,包裹着,眼底漫上氤氲的水汽,呼吸越来越急促,从纠缠的唇齿间,祝余泄出一声低低的闷哼声,萧持钧一顿,从她唇间退出来,稍稍分开些。
她喘着气,有些竭力,萧持钧直视着她,看见她因为亲吻而有些泛红的面颊,目光重重地压下来,祝余缓了缓心神,忍不住开口道:“你别……”
话还没说完,萧持钧便错开她的鼻尖,再次低下头,嘴唇碾过她的唇瓣,含住了她的下唇,未尽之言被堵在嘴里,祝余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她被困在萧持钧和木板之间,浑身只有腰间萧持钧的手为她着力,萧持钧上身下倾,拐角处透进来的光被他的肩背悉数遮去,祝余陷在他的投影里,唇间传来微微的吮吸感,她的肩头不自觉地耸起,双手不知何时垂落下来,紧紧抓着萧持钧的袍袖,攥紧又松开,唇瓣无力地微张着,萧持钧沉沉地喘息扑在她颈间,汹涌的情欲喷薄而出,情潮涌动,喘息之间,萧持钧又看见了她瞳仁中的自己,不再是小小一个,而是占据了所有——里面只有他的倒影,再无其他。
在这短短的几个瞬息之间,祝余的周身都笼罩着他的气息,如同完全属于他。
等祝余有些羞恼地从他怀里挣扎出来,萧持钧迎面便挨了一下打,她还念着方才自己将玉镯遗漏的事,有些心软,下手便收着力道,拍在他脸上古怪得像调情一般。
萧持钧曲起手指,蹭了蹭被她拂过的脸侧,唇瓣上被咬出个小破口,他毫不在意,抬手替祝余擦了擦濡湿的唇瓣,而后弯下腰,与她平视,平静道:“对不起。”
大有一副等她再打一巴掌的架势,平静的神色下隐隐泛起波澜。
祝余看着他的脸,轮廓流畅漂亮,眉弓深邃,鼻梁高窄,平日里见惯了他温文尔雅的端方模样,此刻敛去所有神色,目光变得深沉,眼尾的上挑便变得明显,现出极具侵略性的锐利感。
她有些语塞,耳尖还残留着方才的红潮,别开眼不去看他,下一刻却又忍不住心软,回转过来,抬手抹掉了他唇瓣上被自己咬出的小血珠,而后将染血的指尖往萧持钧的衣裳上一抹,一连串动作下来,生气与心软都十分明显。
萧持钧看着她面上忽明忽暗的神色变换,鲜活得让人心头一热,他蓦地低笑了声,而后便握住她的手,轻轻抱住她,学着她先前的动作,安抚似地在她后背拍了拍,轻哄道:“饶了我吧,嗯?”
祝余靠在他怀里,先是赌气似的摇了摇头,而后忽然泄了气,往他怀里一趴,想到他方才突如其来的情绪,还是闷声解释了一句:“我方才太心急了,没留意这玉镯丢了。”
萧持钧“嗯”了一声,像是已经将所有尖锐失控的心绪都完好封存,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说:“是我关心则乱。”祝余抬起头,他此刻不似方才那般阴沉,眉眼带笑,语气温柔。
温存不过片刻,屋子里的产妇便开始发作,祝余闻声出去,守在门口怕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除了她,这还有些村民,这样的境况下生孩子,无人不悬心,官府的人找了一圈,也没见着这产妇的家人,屋子里时不时传出来产妇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祝余听着这样的声音,捏紧了手心,先前被她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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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时候,她的声音分明还那样虚弱,此刻却好似要将全身的力气用尽,像一把燃尽的火焰,和着汹涌的雨声,在天地间回荡。
渐渐地,屋子外面站着的人越来越多,都是些听到消息赶来的村民,有些拿着鸡蛋,有些背着米粮,还有些带来了自家的偏方,说是但凡用得上的都尽管拿去。
一旁的灶房里,几个村民正在不断的生火烧水,拧帕子,祝余的背后站着好些村民,有人说起自己从前生产的时候,也是这样,像死了一回。屋子里不断传来接生的人打气的话音,人一多,屋檐下便有些站不开,村民们索性就站在暴雨中的院子里,静静等待着。
人一多,一时间也帮不上什么忙,祝余便往外走了些,四处查看,都没见到十一,正准备往下走去找青岚他们时,便听见远处有人大声呼救。
她三两步便跳下了土坡,朝那人奔去,萧持钧紧跟着她,两人近前一看,是先前在河道里将十一蹬走的那人,祝余顿时冷了脸色,下一瞬,却看见他背上背着的正是十一。
那人看见她,认出来是当时河道里的人,面上顿时有些尴尬,但也不敢多耽误,解释道:“这人受了伤,晕倒在苇草丛里,我就把她背来了。”
祝余自他背上接过十一,抱着她往土坡走,萧持钧正要一道走,便听得那人补充道:“……那儿还有个昏迷的孩子,我瞧着没受伤,就把他放在西边牛棚上的土坡了,这位……大侠,能否替我走一趟,我这儿实在是没力气了。”
他畏畏缩缩地看了眼萧持钧腰间的佩剑,而后朝他一拜,便溜之大吉,往山口去了。
萧持钧便只好往西边去寻那昏迷的小孩,祝余抱着十一上了村口的安置点,放在另一处小房间里,所幸官府的人带了不少大夫来,当下便有些着手处理十一腹间的伤口,安置点只有这两间房,还有一间是专用来烧水煮饭的灶房,此刻,一半是产妇声嘶力竭的呼喊,另一半是大夫们焦头烂额地交谈着伤口要如何处理。
祝余的脑海中嗡嗡直叫,不多时,她正在按大夫的话给十一褪下外衣,外边便冲进来一人,她愕然抬头,游卓然气喘吁吁,停在门边,看着十一。
身后跟着青岚无咎和决明,方才他们刚好在半道遇上了萧持钧。
大夫要给十一包扎伤口,祝余起身,将游卓然也带了出去,十三月便一起等在门外,祝余将大致的情况与他们说了,众人沉默下来。
天色已晚,屋子里点起灯火,祝余将院子里的村民一一招呼到檐下,萧持钧带回来的那个孩子正被几个村民带着在灶房里洗澡,穿好干燥的大人衣裳后,便被抱着坐在灶堂前面,一边添柴一边取暖。
生孩子是场力气活,转眼便到了夜半,孩子还是生不下来,这样折腾下去,大人也要没力气了,眼看着就要被硬生生耗死,有生产经验的村民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着。
十一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妥当,只是伤得太深,大夫说触及根基,往后都得静养,不得劳累,祝余听了当下便白了脸,人是跟着她一道去的,如今却伤成这样,她进去瞧了瞧,屋子里血腥味还很浓重,十一静静地躺在榻上,人还没醒。
祝余低声询问大夫,可有什么补救之法,大夫说也只能养着了,人送来的太迟,能救回来一条命已是不易。
这话让游卓然听了去,他僵立在门边,祝余起身给他让出位置,侧身而过时,轻拍了下他的肩膀,青岚和决明红着眼,想到十一今后不能再习武,便心如刀割,这样活泼机灵的少年,心里装着五湖四海,总想着等世道太平了就要去纵马江湖,仗剑天下。
祝余喉头颤动,别开脸,肩头微微耸动着,青岚揽了她,两人靠在一起,青岚轻声说:“等过了这阵,我便去寻些医师来……”她话还没说完,祝余便抬起头,目光掠过一旁的萧持钧,想起一个人。
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对青岚说:“我认识一个神医,等过阵子,我带她回京。”
她说的是萧持钧的小姨。萧持钧颔首,青岚见状,轻拍着祝余的肩头,没再说什么。
众人沉默着,没过多久,屋子里传来几声抽噎声,青岚往屋内看了看,里边的是游卓然,他守在十一的床边,眼泪止不住地流,一边哭一边握着十一的手。
换作往常她总是要说他肉麻的,如今却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一句话都不与他说。
游卓然伏在她手边,脸靠着她的手心,她受了这样重的伤,血流出来,便好似也在他的心上刮过,自从认识她开始,他从没让她受过这样的委屈。
一旁的产房还在继续,产妇的声音已经渐渐虚弱下来,一声比一声嘶哑。里边接生的人推门出来,满手的血,焦急地叫其他大夫进去,如今这情况,搞不好要一尸两命。
大夫们领了命令,全力救治产妇,门外这样多的人看着,务必要保住产妇的命。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土坡下忽然传来几声痛呼。
祝余等人出去一瞧,竟然是春桃和小宝两个孩子。
在这样漆黑的夜里,她们手拉着手,在往土坡上爬,身后跟着个与崔南山相熟的举子。方才的痛呼是春桃发出的,她太急了,在土坡上滑了一跤。
祝余连忙下去接她们,举子见了祝余,便解释道:“今日有上山的村民说山下有人生产,春桃说可能是她娘亲,便带着小宝偷偷下山,在门口被拦住,哭闹得厉害,先生得知后,便嘱咐我带春桃下山。”至于小宝,她这段时日一直都与春桃粘在一起,便也跟着下山了。
春桃被祝余牵着,刚进了院子,便开始嚷嚷:“里面的是不是我娘?”逢人便抓着问:“我娘怎么样了?”
院子里的人没有回答她的话,都反常地沉默着。
里面的不是春桃的娘亲,春桃的父母今日便已经被发现在河道里溺死了。
春桃见无人答应她,也没多想,便以为是自己的娘亲在里边生产,她偷偷听大人们算过月份,娘亲就是这段时日发动的,原本按照书堂的规矩,今日她就可以下山回家,她在书堂表现不错,得了崔先生好多夸奖,原本想着都要回家说给娘亲听。
忽然,屋子里传来凄厉的喊叫声,粗哑的声音变了调,叫人分辨不出来。
春桃一听,当下便急了,往前走,扒着屋门便朝里边喊:“娘——我在这里,你要撑住,我来看你了——”一边喊还一边掉眼泪,呜呜地哭着。
院子里的大人们见了,都背过身去擦眼泪。
小孩的哭声和产妇的叫声混在一起,雾灵山的山脚被巨大的悲恸笼罩着,夜风呼啸着穿行而过,土坡下成片的水面铺开,死去的人静默着,暴雨在哭声中稍歇,给了这片土地一丝喘息之机。
倏地,屋里的产妇忽然爆发出极其可怖的痛呼,狭长的一道,不断蜿蜒回荡在山间,片刻后,屋子里便传来了让众人喜极而泣的声音。
“生了——生了——母女平安!”
55. 白衣赤心
产房的门打开,大夫拎着药箱去灶房煎药,祝余拦腰抱起门外哭泣的春桃,将她递给青岚,没让她进去。
走进产房时,迎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气,床榻上一片狼藉,产妇躺在上面,犹有后怕之色,累到脱力后整个人被汗水浸湿,发丝蜷成绺,贴在她脸颊两侧,身下还有个接生的妇人在给她擦拭着身体。
祝余自床边的妇人手中接过襁褓中的孩子,瘦瘦小小的一只,眯着眼睛,窝在厚厚的棉褥里,面色还有些红,脸颊上还残留着擦洗的痕迹,落着点点水珠,她将孩子抱近前去,给产妇瞧了瞧。
她已是困倦不已,但仍旧侧过脸,轻轻看向这个在风雨中出生的孩子,只一眼,便湿了眼眶,那样混乱的时刻,被祝余抱着往前走的时候,她曾感受过她在自己腹中的颤动,像命悬一线时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是她的女儿,她降生在这样动荡的时节,连件像样的新衣都没有,可当她努力抬起手去触碰她时,那柔软温热的小手,却攀上来,握住了母亲的拇指,紧闭的眼皮睁开,露出里面乌黑晶亮的瞳仁。
祝余抱着孩子,静静地看着母女俩,片刻后,产妇的身子擦拭干净,她便将孩子抱离,俯下身给产妇盖好被褥,柔声道:“好好歇息。”产妇却拉住了她的手,语气微弱地说:“多谢姑娘,是你救了我们娘俩。”
祝余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缓缓摇头,将她的手塞回被褥里,替她掖了掖被角:“是你撑住了,她才得以降生。”她看着面色依然苍白的产妇,说:“你是个勇敢的娘亲,自然她也是个顽强的孩子。”
她顿了顿,从袖中掏了掏,一粒饴糖落在她掌心,这是方才从小宝怀里偷拿的,她将糖纸剥开,喂给产妇,对她笑了笑:“恭贺你,喜得贵女。”而后替她拨开湿发,妥帖地放至耳后,手心翻转,盖住她的双目,轻声道:“好好睡一觉吧。”
走出产房,祝余将门轻轻合上,转过身,看着院子里湿漉漉的村民们,她振声道:“诸位,现下孩子已平安降生,风雨不定,还请大伙尽快上山安置。”
话音落下,院子里泛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看着他们脸上的犹疑之色,祝余侧了侧头,一旁的官府小吏依旧没有要开口安抚的意思,她叹了口气,与不远处的十三月对视一眼,郑重道:“山中已备好被褥吃食,诸位可安心住下,一切皆由我潮生门支应,叶大侠已在山中等候大伙多时,定不会教大伙挨饿受冻。”言罢,她抬手一拜,朝村民们一作揖。
此话一出,又搬出叶玄,村民们心下稍定,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朝祝余等人道谢,青岚和无咎领着村民们上山,决明抱着小宝进屋,守在十一床前,游卓然抱着刀,一直站在窗边没说话。
等村民们走得差不多,祝余这才脚步一转,去了官府办事的桌案前,为首的是赤霞岭的县丞,她行过礼,毫不客气地开口:“敢问大人,诸位可有商讨出后续灾民的安置之法?”
县丞知道她是潮生门的人,此刻也不敢怠慢,微微拱手道:“知县大人已修书去往锦州,穆阳河决堤不是小事,知县已连夜赶往其他受灾之地,我等将留守雾灵山,尽力安抚灾民。”
祝余不置可否,环顾一圈,县丞带了些医师和衙役,眼看着又要下雨,眼下最要紧的,是得抓紧带人排查周边的村子,将生人转移上山。
见她一言不发,县丞又补充道:“想必上官已有安排,待锦州来人,便可将灾民转移,妥善安置。”
赤霞岭有村子无数,县衙只有这么些人,分配到各处的人手有限,只能尽力救治,地方小官总是力不从心,祝余便也没再说什么。
天亮起来,趁着雨还没下下来,游卓然背着十一上山,祝余抱着刚出生的婴孩,萧持钧背着产妇,县丞带着人抬着背着带来的米粮药材,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山上走。
行至半山腰,大雨又兜头而来,祝余将孩子稳稳裹在怀里,脚下的山道变得越发泥泞,十一和产妇身上盖着蓑衣,身后时不时有人滑倒,狼狈地滚进泥水里。
祝余低着头,替孩子遮挡着风雨,雨下得太大,山道两旁时不时有落石和凌乱的枝条滚下来,游卓然背着十一,被坠落的碎石击打中,身子一偏,就要摔落,萧持钧单手托住背后的产妇,伸手扶住他。
祝余上前去看,游卓然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继续往前走,萧持钧与祝余走在一起,他在外侧,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背上是产妇虚弱的呼吸,在这似乎看不见尽头的山道上,他久违地感受到了内心的颤动。
曾经他以为自己不过就是在帝京碌碌一生,后来遇见了祝余,便想着离开帝京,和她逍遥江湖,厮守一生,奈何命运弄人,将她从他身边抽离。
他侧过头看着祝余凝重的神色,还有眉眼间对怀中婴孩的关切,脚下顿了顿,祝余无暇他顾,便没有发觉,等意识到,回过头来问他:“怎么了?”
萧持钧立在大雨中,隔着雨幕望着她,忽然笑了笑,而后快步朝前走,与她并肩。两人继续往前走,剧烈的雨声里,两人的步伐渐渐一致。
萧持钧想,或许这一次,他才真正成为了她的同路人。
那时在帝京的小院里,她伏趴在窗边,笑他迂腐,“治国安邦并非只能在马背上,天下之大,田间水边哪里没有民生,做不了将军,做个芝麻官也很好嘛!”
彼时他虽是各位皇子争相拉拢的对象,但在京中纨绔的酒桌上,却常有人取笑他空有将军梦,却做了个“芝麻官”,不受待见的冷差,可不就如芝麻官一般,他面上虽不在意,却终究入心几分,有些不快。
此刻瓢泼的大雨里,祝余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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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是互相搀扶着,在山间泥泞处摸爬滚打的,真正的“芝麻官”。十三月和潮生门,白衣之身,却在风雨中扶住了这片飘摇的土地,托住了摇摇欲坠的民心。
他从未问过祝余叛逃后为何执意与宵衣卫对抗,但此刻却隐隐明悟,祝余想回的并非是兵戈不止,荒凉混乱的北境,她想念的,一直是那个可以在文息山自由自在跑马的北境。
快到山门口时,众人皆已狼狈不堪,互相倚靠着搀扶着,朝门内走去,天边还响着惊雷,祝余护着怀中的孩子,拖着沉重的身躯往前走,不远处的雨幕中却忽然出现一群人影。
叶玄带着潮生门的人来接他们了。
众人合力,将伤患和米粮药材抬上山,潮生门内,崔南山正拄着手杖,带着人安置灾民,灶房里,黄老汉正忙得满头大汗,煮着饭食和驱寒的汤羹。
灾民太多,原本住在山上的江湖客们,三三两两地合住,腾出来好些卧房供灾民们安置,仍是有些住不开,便只好在各处的厅堂上打上地铺,铺上被褥,席地而居。
水灾来得突然,山上也没备齐米粮和被褥衣裳,青岚正算着帐,预备等雨小些和无咎带人下山弄些东西来,否则坐吃山空,大伙儿都得饿肚子。
折腾了半日,总算都安置下来,地方不够住,小宝便被安排在了祝余的房中,晚些时候春桃也一并被送来,听青岚说,自从知道了双亲已然离世的消息,她便一直不愿开口说话。
山中事忙,祝余给两个孩子拿了些黄老汉蒸的饼子,又嘱咐了几句叫她们别乱跑,便又被人匆匆叫走。
此时已近黄昏,春桃拿着祝余给她的蒸饼,呆坐着。小宝咬了口饼子,嚼了嚼,便觉得有些噎,从榻上起身,下地给自己和春桃各倒了杯茶水,递给春桃,示意她喝茶吃饼。
却被春桃猛地将茶杯打翻在地,茶水湿淋淋地洒了小宝一身,她不哭不闹,春桃看着她身上的水渍,却率先崩溃,大哭出声,眼泪不断地从眼眶里涌出来,她想起那个在雨夜里生孩子的女人,又想起自己的娘亲。
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下了一场雨,自己却失去了父母。
明明上山时,娘亲还拉着她,看了又看,叮嘱她要好好念书,要听先生的话。
她哭着哭着,便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痛苦地倒在地上,不断哭叫着,眼泪顺着眼尾流出,落在地上,与打翻的茶水混在一起,冰冷刺骨。
一室寂静,片刻后,忽然有人轻轻地抱住了她,从她身后搂住她,手就环在她腰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上了她的后背,而后她便听见了一道古怪的嘶哑的声音。
“……春桃……不哭……”咬字模糊,停顿缓慢。
春桃噙着泪花回头,在雾灵山嘈杂的雨声里,小宝再次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
春桃不哭。
56. 前尘梦回
县丞的话落了空,半月之后,锦州依旧没有人来。
潮生门将几乎全数家底掏空,不断收容着往山上来避难的灾民。萧持钧递信北上,将月和带星收到消息正往蜀地来,随行的还有安平侯府的车队,京中已有商讨蜀地水灾的朝会,但不知为何迟迟未有定论。
青岚夜夜拿着账本,就想能从哪处再挤出些银钱来。县丞带着人山上山下两边跑,一群无名小卒,全副身家都扑在雾灵山上,几乎熬得油尽灯枯,事态紧急,萧持钧找了些人往京中施压,等雨小些便启程去接应将月带星入蜀地。
祝余等人留守雾灵山,继续安置灾民,人越来越多,若是只少些吃喝也就罢了,又过了半月,没等到萧持钧回来,却等来了疫病。
叶玄是个老江湖,早年走南闯北时见过些风浪,自村民们上山后他便每日带着人四下撒扫,时不时便燃些艾草,做些防疫举措。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起初是有些上山的村民们连日高热不止,十一弄了些汤药,却一直不见效,祝余想起叶玄的叮嘱,暗觉不好,当即将发热的灾民拢到一处,周边的人悉数搬离,整个潮生门被分割两半,祝余带着医师扎进病患的院子里,门外由潮生门的弟子把守,一旦发现相似的病症便往病区送。
叶玄人在山下接灾民上山,青岚和无咎外出采买,崔南山坐镇议事堂,在外指挥大局,十一拖着病体,每日给大伙儿轮流看诊开药,但消息是瞒不住的,很快便有疫病的消息传出,祝余派人关了山门,又给外出的其他人递了消息,将雾灵山牢牢封住。
不出几日,后山新挖的大坑里,不治而亡的病患尸首堆在一处,被就地焚毁。官府带来的医师一夜之间熬白了头,对症的方子却一直差些火候。
祝余挽着袖子,按医师的叮嘱,给病患煎药,安抚着大伙儿,这些时日,她几乎没合过眼。打通的院子里,病患们被安置在各个角落,一张席子,一床被褥,屋子里的木盆熏着艾草,祝余端着煎好的汤药,分给大家。
她几乎成了这些人的支柱,从早到晚,院子里此起彼伏的“祝姑娘”,她待在病区跟着医师忙上忙下,给孩子们擦脸擦手,给气喘的病重灾民顺气,起初还有人病得头脑发热,想要偷溜出去,祝余得知后将人捉回来,看了他一夜。
翌日一早,便又端着煎好的汤药给大伙儿送药,熬得双眼通红,进来不过几日整个人便瘦了一大圈,衣裳挂在身上,像一具骷髅,模样瞧着比有些病患还瘆人。渐渐地,便也没人再闹事,每日听医师的话等着喝药看诊扎针,无论有多少人被抬出去,只要祝余端着药的身影按时出现在人群中,便好似还有一丝希望。
病情没有缓解,被抬出去的人越来越多,但病区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这日祝余来送药,顺带去瞧了瞧昨日前些日子刚被送进来的几个孩子,去时医师正抓着他们扎针喝药,近前去便听见了哭叫声,引得不少人围过来,哄着她乖乖喝药。
祝余蹲下身,捉住小孩乱动的小腿,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几粒饴糖,分给孩子们。这是今日一早书堂的孩子们隔着院墙递进来的。分完还剩下几粒,祝余便就近给了几个大人,大伙儿凑在一处,病得气喘,此刻却像得了喘息之机,病区里开始有了说话声,不再沉闷如死水。
封山的半月之后,药材便所剩无几,游卓然背着十一在雾灵山上四处采药,但凡能用得上的,都被洗劫一空,进了潮生门里的病区。
但还是不够用,在熬干心血之后,官府带来的老医师率先倒下,死前留下了最新研究出来的药方,祝余替他收敛尸首,和其他医师跪坐在棚子里,给他擦脸擦手,梳好满头白发,像对待病区的每一位逝者一般,最后将他送至后山。
夜里祝余回病区时,便有人拉住她的裙角,问她为何今日来看诊的少了一名医师。祝余蹲下身,看着病人身上的血斑淤块,还有喉咙里嘶嘶的气喘声,当即便落下泪来。
一贯坚强的人露出疲弱之态,很快众人便都凑上来,轻声宽慰,祝余摇了摇头,依旧将端来的汤药分给大家,而后便一言不发地靠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
众人沉默地将药喝了,而后将空碗放在地上,无边的寂静中,忽然有一名妇人在院中跪下,面朝后山,拱手低头,深深一拜,紧接着病区的灾民们纷纷效仿,跪伏在地,拱手朝拜后山的埋骨之地。
祝余双手捂着脸,蓦地发出些泣音,而后便听见灾民们如出一辙的低泣声,她放下双手,环抱住自己,将脸埋在膝头。
今日本是水灾以来的第一个晴日,夜里有了些月光,银白皎洁,落在祝余的身上,夜风自后山而来,在林中穿梭,拂过已是强弩之末的病区,祝余沉默良久,打起精神,欲起身去收大伙的空药碗,自膝上抬起头来,便看见了萧持钧俯就的半身。
他胸腔还微微起伏着,像是赶了很久的路,黑衣上附着尘埃,下巴上还有些毛躁的胡茬,修容狼狈,不修边幅,一段时日不见,憔悴了不少。
祝余微微张了张嘴,这是病区,她下意识想要避开他,或是责问他为何要入病区,但却在说出口时顿住了——她太累了,这些日子没日没夜地熬,无论发生什么,看见什么,都强撑着精神,振作得像早有应对之法。
直到此时此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想见到萧持钧的。
就像前世在丰庆寺,被重重围困,隔着漫天的飞箭和满地的鲜血,在闭上眼的最后一瞬,她也真的很想再见萧持钧一面。
萧持钧在她面前半蹲下,抬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污渍,而后将她紧扣进怀里,隔着衣物触到她瘦削的肩背,他的手覆上去,像是要记住此刻掌心的触感。
他微微低下头,轻声开口:“大夫和药材已经到了,没事了。”说着便用手背蹭了蹭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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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的面颊,却被上边滚烫的触感惊得浑身一僵,面色顿时一沉,祝余吃力地抬起手,握住他的手掌,朝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声张。
新方子还没用上,老医师刚去,此刻人心惶惶,若是叫灾民们再看着她染病,祝余担心会出事。高热让她的神志开始模糊,想要去触碰萧持钧的手无力地垂落,意识昏沉时,察觉到萧持钧将她轻轻抱起。
萧持钧一言不发地抱起祝余往外走,让带来的医师看诊开药,祝余却一把攥住他的手,说要按老医师的新方子给她开药,药方更改得多,目前还无人试过。
新医师瞧了瞧那药方,也说可行,便急忙去煎药,萧持钧抱着祝余靠在棚子的角落里,她起着高热,人却冷得直抖,萧持钧将外袍解下,裹住她,将人整个拢进自己的怀里,时不时晃一晃她,不让她昏睡过去。
见她越发难受,他索性站起身,像抱小孩一样将她抱起,一边走一边轻晃轻拍,祝余缩在他怀里,烧的神志不清,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却喊起疼来。
萧持钧闻言便低下头去,哄着她问哪里疼,祝余便皱起脸,一会儿说肩膀,一会儿又说膝盖,声音闷闷的,说哪里都疼,萧持钧将她往怀里卷了卷,将面颊低下去,与她靠在一处,轻轻蹭了蹭她,嘴里还不忘时时唤她,怕她真的昏睡过去。
夜里静悄悄的,耳边只有些山风的声响,萧持钧与她紧贴着,下一瞬,冷不丁地听见祝余说了句:“……疼……好多箭……”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气喘,吐露的零星字句却似尖刀,萧持钧没有防备,瞬间被扎了个准。
月光落下来,照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似夜间鬼魅。
萧持钧不可置信地再次低下头去,贴紧了些,将祝余的呓语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说,好疼,好多箭。
字字句句落在他心头,刀刀见血。
萧持钧想起那些如梦境一般的画面,此刻却觉着不寒而栗。
难道那竟然并非梦境,而是来日的谶言么?
他胡乱猜测着,眼前却倏地一花,浮现出当日他梦见的祝余的死状,而这次,他的眼前不再只有祝余一人。
视线旋转开来,掠过满地的飞箭,往上延伸,一双靴子出现在萧持钧的眼前,而后继续往上,垂落的袍角,腰间佩玉,来人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太子萧应淮。
他垂落身前的手里,正握着一张弓,面上似有惊异之色,身后站着宵衣卫。
是他杀了祝余。
“萧持钧。”一声轻唤,忽然在耳边响起。
萧持钧回过神,眼前一片清明,他循声低下头去,祝余痛苦地闭着眼,像是梦见了什么,手指抓着他胸前的衣襟,整个人蜷缩在他怀里,他将人拢上来,低头靠过去,轻轻应了一声。
而后便看见祝余眼角流下泪来,她说:“对不起,我好想你。”
57. 天灾人祸
老医师留下来的药方起了效,祝余的病情在三日后稳定下来,萧持钧将方子下发,医师们给病区的灾民们煎药服用,又过了几日,灾民们渐渐好转起来,等医师们逐一查验完,大伙儿便将病时的衣物焚烧,出了病区。
病区的院门推开,崔南山领着大伙站在门外,青岚手中执着柳枝,无咎在她身侧站着,手里端着一盆清水。走出病区的灾民们都被青岚用柳枝蘸水点在身上,意为祈福辟邪,消灾解难。
潮生门恢复了正常的秩序,只是祝余迟迟醒不过来。
此时已近夏末,连日放晴,村民们开始陆续下山,去看自己被摧残过后的家园,叶玄和十三月带着人去帮忙,萧持钧留在山中守着祝余。
这日一早,十一用过早饭,又来给祝余诊了脉,依旧并无异常,也请附近的医师看过,都说是元气大伤导致的久睡不醒,看过祝余之后,十一便回书堂去看孩子们,她自水灾后身体便大不如前,青岚怕她受累,便不许她跟着下山去。
萧持钧将祝余的手放回被褥里,细细掖好被角,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她
脑中止不住地回想着祝余的死状,他的手搭在膝上,手指微微蜷缩,露出清晰的骨节,目光落在祝余苍白的侧脸上。
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他向来不放在心上,起初只当是自己执念太深,生出的梦境。
但接二连三的反复映射,却令他不得不臆测,这是否是在预示着什么。
萧持钧冷静回想着丹朔城以来的所有幻境,先是他背着祝余,走在田埂上,而后是祝余翻墙而走的背影,再往后是些他们在一处的画面,祝余时而冷漠不近人情,时而又含泪看着他,再后来……便是他自己的死状,那时祝余也在,紧接着便是在柝州城的街道上,他忽然看见祝余脸上出现的血迹,那时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直到在病区看到祝余的死状,他才回过神,原来早有预兆。
他将自己抽离出来,像个冷静的看客,一瞬一瞬地观察着,最后停在祝余被乱箭穿心的画面上,而后忽然觉着她身后的门有些眼熟。
萧持钧没有犹豫,在房中寻了些纸笔,提笔将幻境中祝余身后的那扇门画下,他总觉着自己在哪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正拿着图纸准备去寻将月和带星,便有潮生门的弟子来敲院门,说是今日锦州有人来,在议事堂与崔南山商议后续的灾民安置之事,结果不知怎地,崔南山在议事堂大动肝火,现在议事堂已乱成一团,十一便叫人来寻萧持钧。
萧持钧应下,临走前叮嘱让人守着祝余,有任何异状便立刻去议事堂寻他,而后便匆匆赶往议事堂。
到时正听着崔南山破口大骂。
“尔等竟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穆阳河何等重要,连疏浚之事也敢搪塞……蜀地遭此大难,百姓流离失所,竟是人祸!”
接着便听见一道苍劲的男声,话中带泪,低声下气地解释:“……下官实在是没有办法,穆阳河修筑疏浚之事,朝廷已整整搁置了好几年,我等人微言轻,屡次上书求陛下下旨拨银命人前来,皆未有回音……”
听到这里,萧持钧皱了皱眉,迈步进了议事堂。
“穆阳河之事,在下在京中亦有耳闻,朝廷每年皆有两笔专款,还配有专人,分拨蜀地,怎么到了知州大人嘴里,便成了搁置?”
知州回过头,萧持钧站在他身后,目光沉沉。
他忽然进来,崔南山正在气头上,也懒得多说,手往萧持钧身上一指,给知州介绍:“此乃安平侯次子,刑部顾衍之的副手。”
知州动作一顿,他年纪有些大了,萧持钧冲他拱了拱手,并未以官职论,而是执了个晚辈礼,而后便再次开口问他:“方才听二位所言,穆阳河决堤之事似有隐情,事关百姓,在下便不请自来了。”
崔南山手撑着头,坐在主位上,气得不轻,知州硬着头皮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
这事说起来真怪不到他头上,穆阳河疏浚本是蜀地历来留下的规矩,他上任后一直都是循着旧例,安排人尽修筑疏浚之事,结果三年前,朝廷忽然毫无缘由将这笔钱和人扣下,他递了信上去,都是有去无回。
没了款项,但堤坝还得加固,河道也还需修缮疏浚,他便只好从锦州府库中挤出些来,如此也捱了两年,自去年起,已是他与几位同僚挪了自家的积蓄,尽力在雨季来临前进行抢修加固。
知州摆了摆手,语气无奈:“下官实在是走投无路,今年这疏浚之事,出钱是蜀地的富户,出力的是当地的百姓和军户,奈何此事耗时耗力太大,他们已尽力周全,奈何还是有疏漏。
萧持钧听了,心知便是京中有变,这才殃及池鱼。崔南山沉默不语,又瞧见知州今日穿的便服,袍角上有个不起眼的补丁。整整三年的雨季,他已是尽了全力,才生生拖到今日。
知州也知道这事复杂,他今日上山也不是为此事而来,萧持钧正要细问,便看见他一掀袍角,半跪在地,朝崔南山哀求:“下官今日来,是为了如今还在疫中的其他蜀地百姓,听闻潮生门已派人将方子送往赤霞岭各处,下官恳请崔公抬抬手,也救救其他的百姓们吧。”
水淹过后,蜀地各处疫病爆发,潮生门人手药材都有限,便紧着赤霞岭附近的百姓救治,崔南山已经给本家递信,但人手和物资运过来也需要时间,崔家里蜀地太远,一时之间也是鞭长莫及,将月和带星带来的人手和药材都分去赤霞岭各处,如今也是无暇他顾。
萧持钧将情况与他说了,将药方誊抄了一份给他,只是人手和药材实在是不够,还需要再等些时日,等崔家的人来。
知州接了药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露出些老态,再抬眼时竟落下两行泪。他抬手擦了擦眼角,对萧持钧说:“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多亏了潮生门,救了赤霞岭这些百姓……”
他出身寒门,一路走到今日已是不易,蜀地偏僻,向来不受朝廷重视,他人微言轻,只能看着百姓受苦,水灾以来,他人便扎在各处的安置点上,救人、挖河道抢修堤坝,四处求人,若非走投无路,他也不能求到潮生门这里来。
潮生门接下了赤霞岭,还研制出了治疫到方子,已是不易。
他抹了把脸,朝崔南山一拱手,转身就要下山去,迈出议事堂的时候与一名潮生门的弟子撞了个满怀,他错开身让人先进去,还没走出议事堂的门便听见那人高声道:“山下来人了!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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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家的商队,来蜀地帮忙安置灾民的——”
知州猛地回过头。
而后便有听见门的另一侧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
“裴溪姐姐来了……”
祝余被人搀扶着,自议事堂右侧的小道上来。
知州还没回过神来,萧持钧便匆匆掠过他,自弟子手中将祝余接过,揽着她往里走,扶着她在议事堂坐下。
祝余抬眼去问来报信的弟子:“可有见到裴家家主?”
水灾后她便给裴溪和澄心都去了信,算算日子,也该到了。
弟子点点头:“是家主亲自带人来,带来的米粮药材等都在山下,官府的人正帮着卸货,分往各处急需之地,裴姑娘正在上山的路上。”
他顿了顿又想起什么,继续道:“裴姑娘说还有好几支商队正在锦州城,人和货物俱全,就等着官府安排施救。”说完他转了个身,朝门口的知州拜了一拜。
知州此刻已是欣喜若狂,他咽了咽喉咙,一时竟有些手忙脚乱,转了个身朝崔南山,像是想说什么,崔南山抬手止住他,“别整这些虚的了,现下人也有了,药材也有了,你赶紧回锦州坐镇,北边就交给我们。”
萧持钧朝他颔首,而后将腰间的令牌解下递给他:“这是我府上的令牌,侯府的人也正在各地施救,若是遇上,知州可凭此令牌统一调遣。”
知州将令牌接过,连声说了几句“好”而后便朝门外奔去,丝毫不见方才的颓靡之态,出门时还险些绊住了门槛。
报信的弟子也跟上去,顺道下山去接裴溪。
崔南山面上却依旧沉郁,萧持钧先去一旁的院子里给祝余拿了件披风,回来时崔南山正与祝余说着方才知州所言之事。
祝余病了一场,整个人瘦的有些脱相,端坐在座椅中,空荡荡的,萧持钧拿着披风进来,给她围上,崔南山见怪不怪,继续说着:“等蜀地安定下来,我回京一趟。”祝余闻言,动作一顿,皱起眉头,不赞成地看着他:“不可,您忘了在长泞时那些贼人了吗?”
崔南山摆摆手,“出了这样的事,还管什么贼人不贼人。”说着他又有些气喘,这些日子他跟着忙进忙出,精神也不如从前好了。
祝余抿抿唇,说:“不如您与知州将各中始末写下来,盖上印,我替您走一趟。”
崔南山放下手中的茶盏,朝她一挥手:“你瞧你这副样子,风一吹就要倒,还是留在山上好好养养。”
祝余摇摇头:“只是暂时有些体弱,我是习武之人,没那么娇弱。”她顿了顿,知道老头脾气倔,眼珠子转了转,看了一眼萧持钧,朝他使了个眼色,而后对崔南山说:“……再说了,二公子会陪我一道去的。”
崔南山哪是担心她的身子,分明是顾虑她在京中无人,如今朝廷派系林立,没有助力,他怕她会被人算计欺负了去。
崔南山闻言一顿,抬眼看了萧持钧一眼,目光在两人之间飘忽了一下,忽然轻咳一声,开口道:“话虽如此,但……”
“崔公。”萧持钧开口打断他,笑了笑,手覆在祝余的后背上替她顺了顺气,依着祝余的意思开口:“我与她同去,定会将她平安带回,您尽可放心。”
58. 命运弄人
裴溪是在黄昏时分到的,祝余和萧持钧等在山门口,许久未见,她身上的威势又重了几分,比之老家主有过之而无不及。
祝余上前去迎她,近了些才发觉她腰间竟佩了把刀,裴溪注意到祝余的视线,伸手晃了晃腰间的弯刀,“如何?我如今也不是手无缚鸡之人了。”
自地宫之事后,她便请了人来家中教自己习武,武师傅特意为她做了这把轻便的弯刀,祝余含笑摸了摸刀柄上精致的花纹,赞叹道:“这刀与姐姐极为相配。”
裴溪挽住她的手,两人朝山门后走去,萧持钧等在一边,手里还拿着方才祝余解下的披风,裴溪路过他时微微顿住了脚步,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披风上,多瞧了他一眼。
萧持钧不闪不避,任她打量。
半晌,裴溪笑了笑,转头去问祝余:“准备什么时候成婚?”
祝余罕见的有些呆滞,裴溪的胳膊还挽在她手中,见她这副模样,皱了皱眉,带了些责怪之意问萧持钧:“你爹不同意?”
反应与当初的叶玄一模一样。
萧持钧摇摇头,答道:“与侯府无关。”而后目光往旁边挪了挪,带了点笑意看着祝余,“如今还不是时候。”
从浮玉山到雾灵山,祝余的心思表露无遗,他能感觉到祝余对自己的在意,也同样能察觉到她对婚事的迟疑。他们从未开口谈及过此事,因为祝余还有其他顾虑,他虽不知具体所为何事,但也不愿主动提及给她徒增烦扰。
但这并不代表萧持钧心中毫无波澜,每在祝余身边一日,心中的暗念便越发深重,祝余的身上有太多谜团,她未曾开口言明的事,落在萧持钧心里,叫他不安,也引他焦躁,正因如此,那枚玉镯便以平安之意戴在了祝余的手腕上。
萧持钧这个人看着行事落拓不羁,骨子里却是个古板守旧的人,自母亲离世后,那枚玉镯便一直被他收在库房里,本以为此生都不会有再见的一日,嘉平二十一年,却被他重新捧起,拂去妆匣里的落尘,想以定情之物为名,赠与祝余。
只是天不遂人愿,玉镯没有等到它的新主人。
如今兜兜转转,虽废了些功夫,但好在殊途同归,它终于去到了自己该去的地方,若有一天祝余愿意成婚了,萧持钧想,他会知道的。
裴溪也没再多问,只是方才上山时听潮生门的弟子说了两嘴,她便有些好奇,上回见到萧持钧,还是在苍梧山的夜色中,他是祝余请来的帮手。匆匆一面,裴溪也没多想,谁知后来发生了这么多事。
得知裴溪上山,崔南山便一直待在议事堂等着见她。
裴家也算半个老江湖,在各处产业颇多,崔家与他们也有些交情,早年崔南山还在帝京时,便见过裴溪的父亲。想不到时移势易,如今的裴家交到了裴溪的手中。
夜色浓重,弟子们点上灯烛,黄老汉指挥着人将饭菜端上来,祝余和萧持钧帮着收拾,崔南山与裴溪还在议事堂正厅说话。
今日桌上都是些蜀地风味,灾情尚未完全结束,潮生门每日的开支有限,黄老汉用了不少自己在后山种的新鲜菜,那儿的水好,种出的菜格外清甜。
几人将饭桌收拾妥当,祝余正要去喊崔南山和裴溪,便又瞧见一群人远远地往议事堂来,她停住脚步,回过头去看萧持钧,萧持钧摇摇头,不是侯府的人。
隔得有些远,祝余也看不清到底是何人,两人连忙下了台阶往山门口去。
月明星稀,祝余脚步匆匆走在前面,萧持钧落后她几步回头去拿了披风,一边走一边给她披上。转过山门口的几处小院,石子路的尽头出现个人影。
祝余看过去,差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昏暗的树丛掩映下,出来个熟悉的人,杏眼微眯,正朝她招手。
蒙烟。
还有她身后拎着包袱行李的顾明意。
见祝余愣在原地,蒙烟轻快的声音传来:“令仪姑娘——”
喊着便拎起裙角朝她快步走来,祝余顾不上回话,赶忙迎上去,托住蒙烟的手臂,问她:“蒙烟……姑娘为何会来此处?”
蒙烟闻言,回过头,朝后边抬了抬下巴,顾明意的身后又出现个人,澄心挎着包袱,正在挑着身上沾上的木刺。
见祝余看过来,她这才放下手,近前来,很不好意思地说:“蒙烟姑娘是我在永州认识的朋友,你写信给我说蜀地有难,她得知后便带了些人手和银钱,与我一道来了……”至于顾明意,他非要跟来,送上门来的苦力不要白不要。
正说着,顾明意便朝萧持钧一招手:“正则,过来帮我搭把手。”他正在跟驴车上的绑绳较劲。蒙烟和澄心闻言回过身看他,萧持钧顶着其他三人的目光走过去,抓着车边的绑绳,手指翻动几瞬,绳索便利落地脱落在地。
他轻咳一声,而后将被顾明意随意丢在一边的包袱拎起来,示意他去卸车上的其他东西。顾明意挠了挠头,像是还在思考绑绳的解法。
蒙烟闭了闭眼,回过头来,挽着祝余的胳膊往前走,不再理会他。
黄老汉的饭桌上又添了几双筷子。
蒙烟带来的都是些银钱药材,同他们一道来的镖师被安置在单独的小院里洗漱歇息,厨房里潮生门的厨子正在重新起锅,给这些不速之客做些饭食。
澄心是个话少的,但大约是许久未见,她挨着祝余时不时地说些小话,萧持钧很有眼色地将位置让给她,坐在祝余的另一侧,与顾明意挨着。
蒙烟被裴溪拉去,遇见了同行,两人一边吃一边聊,崔南山坐在主位,看着热热闹闹的饭桌,默默地将“食不言”几个字咽了回去,黄老汉和他挨着,时不时给他推荐些自己的拿手菜。
祝余正与澄心说着十三月其他人,忽然手边被人放了个小碟子,她也没多想,伸着筷子去夹里边挑好刺的鱼肉,雾灵山后山天生地养的鱼,味道鲜美,肉质滑嫩,黄老汉烧得极好,祝余很爱吃,但她有个坏毛病,从前在帝京时便一直有,至今未改。
她不爱吃带刺的鱼肉,总要用筷子细细将刺挑出来,在雾灵山这些日子,黄老汉常做鱼吃,每每萧持钧在,都会给她挑鱼刺。
一个习以为常,一个没想这么多。
于是当祝余将鱼肉吃下,想继续与澄心说话,便瞧见她张圆了嘴,目光极为诡异地在她和萧持钧之间流转。祝余这才反应过来,澄心还不知道她与萧持钧的事呢!
她将鱼肉囫囵咽下,放下筷子,双手略微有些局促地放在膝上,有些不自然地开口:“那什么……就是我跟他……”话还没说完便见澄心忽然扑哧笑了一声,她朝祝余轻轻招手,示意她附耳过去,她要与她说悄悄话。
祝余依言靠过去,便听得澄心说,早在帝京她便心有猜测。当时祝余只说接到了暗杀萧持钧的命令,说自己杀不了对方,却没细说是为什么,她与青岚当时便已有猜测,只是没想到会在这见到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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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钧。
于是两人后面的饭桌小话便变成了萧持钧,澄心还特地问了其他人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得知后便乐得不行,祝余一直心有疑惑,还微微有些不忿:“为何大伙儿都对我与萧持钧的事这样好奇?青岚和无咎当时你们可没问这么多。”
澄心一听,当即摇了摇头,说:“傻十三,这可不一样,青岚和无咎哪里还需要我们去问,明眼人一瞧便知。”她夹了一筷子肉片,吃进嘴里,而后继续说道:“你不一样,我们从来没想过你会喜欢上什么人。”
说到这里,她的神色认真起来,“从前在十三月,你总爱独来独往,什么事都不与人说,受了伤不说,中了毒也不说,你的开心事伤心事,我们都无从得知。”
她眯起眼,回忆了下,很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刚开始还有些怕你,他们同我说过你在斗场的事,说你是个怪物。”澄心皱起眉头,很不赞同的样子:“可是后来我们一起救下肉行的伙计们,你分明不是他们口中那样凶神恶煞不近人情的人。”
她放下筷子,侧过身来,面朝祝余,很真挚地继续道:“你只是有些不善言辞,也不爱说话……”她说着,又想起什么来,重重补充了句:“还有些迟钝。”
迟钝?祝余拧眉不解。
说起这个,澄心便来了精神,那可是一桩趣事,“那时候天机有个小孩,经常在演武场偷看你练剑,被我和青岚撞见过好几回。”
“……后来咱们出任务,有一回肉行差点被宵衣卫发现,也是他替咱们打的掩护,当时咱们还请他吃了顿饭呢,就在城门口那家面馆。”
饭桌上小孩还问自己以后能不能来找他们玩,他当时十几岁的年纪,看着比祝余还小些,也不知怎地就进了宵衣卫,人扒着碗,有些期待地看向祝余,生怕她拒绝。
澄心回想起来,说:“……你当时说的什么你还记得吗?”
祝余皱着眉,时间隔得太久,她只记得有这么回事,但确实想不起来那人长什么样子,而自己又说了什么。
澄心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当时板着脸,对他说‘不行,太危险了。’说完小孩的脸色都白了,后面就再也没见过他来找咱们。”
“对了。”
澄心又想起来,“他还送过一把剑给你。”她也是说着说着才想起,那时候十三月出任务,比预计的回来晚了些,入京之后祝余先去了本部见安昭,其他人在小院的屋檐下发现了一只剑匣,上边还有张字条,可惜那日落了雨,看不清上边的字迹。
那柄剑祝余记得,上好的材料锻造,看着并非凡品,只是她用惯了拒霜剑,又不知是谁送的,搁置久了也是浪费,于是后来她便转赠给了宋青来。
“你怎么会知道是他送的?”祝余问她。
澄心扒了口饭,朝她摆摆手指,说:“是后来我出任务的时候,遇到了他,他还问我你喜不喜欢那柄剑。”
但随后十三月便被卷入了一桩案子,分身乏术,她忙着跟朝廷的人兜圈子,便把这事给忘了,也不知后来那小孩还有没有来过小院。
祝余喝了口汤,没有说话,此事本就与她无关,如今得知,她虽有歉疚几分,但也没什么感觉,在宵衣卫的那些日子,重生之前她便已经在计划着叛逃,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再与宵衣卫中人为伍。
何况,那时她其实是想再见萧持钧一面的。
只是阴差阳错,欠了人家一把好剑。
59. 醉意朦胧
有了蒙烟和裴溪的助力,雾灵山下的村民很快便安置完毕,安平侯府带来的工匠在附近寻了适宜造房子的坡地,由各处的保长牵头,官府来人登记造册,而后便统一开始修筑新的居所。
祝余的身子经过十一和各位医师的重重诊治后终于恢复如初,结束了她只能待在山上干着急的日子。
因着山下已开始动工修屋子,书堂便给孩子们停了课,由崔南山和其他举子文人领头,驻扎在山下的村子里,给村民们帮忙,顺便让孩子们观摩工匠们的技艺。
一时间,潮生门就剩下山上的空壳,人都派往各处进行施救安置。
澄心自永州带回来不少的收益,那时在青州祝余给了她一份册子,上面是她凭借着前世的记忆写下的各处后起的富商名册,澄心是个心思活络的,带着这份册子在各处出资找生意做,与蒙烟便是因此结识。
原本是想要将这些银钱都带回潮生门给叶玄,她们救下这些人,住着叶玄的地方,吃着叶玄的米粮,合该给他准备些钱财。只是刚好碰上水灾和大疫,事急从权,叶玄和十三月都将家底搭了进去,也就没必要再分什么你我。
穆阳河在蜀地的西边,锦州的末端,如今雨季刚过,知州正带着人在抢修河道加筑堤坝,祝余今日便是要和萧持钧去穆阳河送些银钱和物资。
艳阳高照,一路上都是被晒裂的泥土块,前些日子京中传信给萧持钧,说不日便会有朝廷的赈灾人员赶往蜀地,只是路途遥远,还需要些时日。
沿着河道一路往上游走,祝余和萧持钧一面赶路一面记录沿途还需救助的村子名姓,他们初入蜀地时还是初夏,如今那时的赤霞岭绿树成荫,百姓安居劳作,一派祥和,如今被大水侵袭,绿意被泥水掩盖,天地之间只剩下洪水席卷离去后的荒凉。
到达穆阳河时,正遇上修筑堤坝的工人们用午饭,祝余的车队从一旁经过,瞥见他们手中的大粗碗,里头是些窝头一般大东西,上边还有些咸菜和黄豆,不见半点荤腥,分量也小。一旁的工地上还有些木制的大桶,里边是前些时日黄老汉特地给穆阳河工地配的解暑凉茶。
车队在工地附近的安置点停下,祝余去寻知州,却得知他正在河道上。
她便掉转头,和萧持钧一道上了河道,被人指点着,看见了远处一道背着锄头的佝偻的背影。
烈日当头,河道上并无遮挡,祝余和萧持钧踏上去,没走几步,便觉着要出汗。近前去,知州正在挖着土块,他并未着官服,而是换了粗布短衫,看着应是劳作了些日子,晒得黢黑,见到祝余和萧持钧,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祝余将来意说明,知州杵着锄头,听见她说带了几车粮食来,面上露出些惊讶之意,“赤霞岭还有这么多百姓,你们顾得过来吗?”祝余点点头,将裴溪和澄心的事与知州一道说了,叫他不必担心。
知州点头,被日头照得有些睁不开眼,他抬起衣袖擦了擦汗,又直起头望了望天,这段时间他和潮生门混得熟了,也没再跟祝余客气,对祝余说:“回去说。”
三人便下了河道,往安置点去,门口横七竖八挤着祝余带来的粮食,正有官府的人指挥着搬进附近临时的粮仓里。
进了安置点,里边只有几张简单的桌椅和书案,书案上乱糟糟地对着些图纸,一旁还有些工匠正在埋头刻画,见知州带着人进来,他们起身行礼。
知州将祝余和萧持钧介绍给大伙儿,特意隐去萧持钧的身份,只说都是潮生门的侠士。祝余将带来的银票和其他的金银单子等物交给知州,有了这些想必工地上也能吃些饱饭。
等将物资都交接完毕,祝余又将此次的另一层来意说明。
她这次来,除了送些东西,也是来向知州求一封书信,将穆阳河之事全数阐明。
知州没有犹豫,当即从书案旁边自己的箱笼里,掏出一沓纸片,递给祝余。
祝余接过来,除却几封向上呈报的书信,还有一封,写着“陛下亲启”的字样。她顿了顿,抬眼看向知州,后者露出一丝苦笑,说这原本是锦州官府人手一封的,预备着有合适的时机都上京递上去。
萧持钧近前来,自祝余手中接过其他的纸片,翻看后发现是一些关于穆阳河疏浚的书信往来,知州指了指那些纸片,解释道:“上面有京中回复的批文,可以对穆阳河不翼而飞的专款加以佐证。”
如此厚厚一沓,京中竟然没有一处接收这些求告无门的冤屈。
回雾灵山的路上,祝余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想着穆阳河之事,又思及前些时日安平侯府传来的消息,她侧过头去问萧持钧。
萧持钧说是托了些朝中的熟人帮忙。
祝余皱起眉头问他:“你爹有没有为难你?”安平侯对萧持钧的管束极为严苛,她记得从前在朝中之事上父子俩经常起争执。
萧持钧摇摇头,“并非是侯府的关系,他插不了手。”话在嘴边转了几转,还是没说是四殿下的人,轻咳一声,解释了句:“是后来这些年结交的熟人。”
祝余点点头。两人在入夜时分回到了雾灵山,刚好赶上村子里新落成了几间房舍,黄老汉和澄心弄了些酒菜,幕天席地摆了几桌,便当是庆祝。
进了村口,远远地便有人朝祝余招手:“祝姑娘回来了——”
祝余也朝人挥挥手,扬起笑脸冲人道:“叫黄叔添两双筷子!我们一会儿就来——”
那人高兴地应了声,祝余和萧持钧先去了崔南山房里,村子里没什么房舍,安置点的地铺铺得满满的,崔南山和黄老汉挤着住,他们去时,正赶上他在跟孩子们讲故事。
祝余轻轻叩门,门从里边打开,春桃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祝余姐姐回来了!”祝余点点头,伸手捏了捏春桃的脸蛋,看了看里边满满当当的孩子们,偷偷从口袋里摸出个饴糖,塞给春桃。
春桃如今无处可去,便养在潮生门,每日跟着叶玄和崔南山,还负责带着小宝玩。
见祝余来了,崔南山便叫身边的举子带着孩子们去洗洗手准备用饭。
等屋里空下来,祝余这才将知州给的一沓纸片掏出来给崔南山看。崔南山就着油灯粗粗看了,又问祝余:“准备什么时候回京?”
祝余凝神想了想,便说:“过两日便走,如今朝中混乱,此事不宜拖沓。”
崔南山点点头,又掀起眼皮看了眼萧持钧:“他陪你去?”
祝余点点头,崔南山看着萧持钧,没说话,前几日崔家来人,除了人手和书信,还给他带来了些朝中的消息。言及穆阳河水患之事,说是除了崔家和锦州官府,还有人在朝中大肆施压,力促朝廷派人赈灾。
都是些四殿下一派的人。
四殿下人还失踪着,手底下的人竟然在朝中打得火热。来信的崔家晚辈觉着奇怪,还问崔南山有没有在蜀地发现四殿下的踪迹。
崔南山看了信便知是萧持钧。安平侯次子,不受父亲待见,在京中领着冷差,跟着祝余来蜀地避难,背地里却能调动指挥四殿下的人。
他捏着书信,瞧了瞧祝余的神色,心底猜测着,也不知祝余丫头知不知道这事。
思量片刻后,崔南山在袖中掏了掏,先是掏出了一些孩子们的诗文,而后又出来些他带在身上哄孩子的零嘴,最后折腾着将东西都掏出来,才在夹缝里找到一枚小小的玉牌。
他将玉牌递给祝余,说:“回京后可持此玉牌去崔家找人帮忙。”想到祝余也不认识什么崔家人,便解释说:“直接找上回那两个混小子就行。”
祝余接过来,仔细收好,朝他道谢,小老头正在将桌上的小物件一点一点塞回袖袋,闻言胡乱朝她一摆手,“赶紧用饭去吧,去晚了可没地方坐。”
嘴上催着,他自己可不着急,祝余要等他,他抬起头看了祝余和萧持钧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黄兄弟说给我开个小灶,一会儿给我送来。”
崔南山最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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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不大好,有些受不住蜀地的口味,黄老汉在山下做的是大锅饭,自然不可能迁就他一人,同住这些时日见他的确难受,便说给他做点清淡的餐食,叫他自己在房里用饭。
小辈们忙起来便顾不上他,还好有黄老汉,两个小老头凑在一起,一个闷头在厨房里管饭,一个在外管束书堂的孩子们,平日里还能互相照料。
祝余和萧持钧去时大伙儿都已经落座,黄老汉给他们留了个里侧的位置,十三月其他人跟着裴溪和蒙烟去别处安置灾民了,叶玄坐在外面和村民们一桌,喝了点酒,正在跟乡亲们闲话家常。
萧持钧落座后便拿了个小碗给祝余挑鱼刺,祝余和黄老汉坐在一处,聊着村子里的情况,顺便与他说回京之事。
正说着便听见村民们正在跟叶玄道谢,叶玄被敬酒敬得满脸通红,大伙儿正是情绪高昂的时候,话锋一转,又落到祝余身上,说是多谢祝姑娘在病区照顾大家,有几个激动的当即便提了酒碗要来跟祝余喝酒。
还好被眼疾手快的带星拦住,说祝余身体刚恢复不宜饮酒。祝余端了茶水,主动走过去,和那人轻轻碰了下,一时间也有些眼热,说:“不必谢我,大伙儿要谢的话,日后等村子建起来,多去看看朱医师。”
那位硬生生将治疫的方子熬出来的老医师,因为感染了疫病,尸骨也没留下,疫病过后,祝余在后山取了一抔土,在山上原来的病区给他立了块碑,以供后人祭拜。
提到朱医师,大伙儿都沉默下去,忽然有个小孩问祝余:“那我可以给朱医师带我娘做的蜜梅子吗?”
他话音落下,便又有其他孩子附和。
“对呀对呀,我还想给朱医师带我爹烤的饼子,可香了!”
“还有青梅酒!我娘酿得可香了,就是不让我喝,说只有大人才能喝……”
祝余鼻尖一酸,摸了摸手边孩子的脑袋,温声道:“当然可以,咱们都多去跟朱医师说说话。”
孩子们点头如捣蒜,很开心地讨论着要给朱医师带什么好吃的。他们在水灾时饿了太久,如今对吃食正上心。
用过晚饭,祝余和萧持钧帮着黄老汉收拾,两人蹲在路边刷碗,将月和带星将村民们送回去歇息,回来时便瞧见祝余和萧持钧凑在一起,在看路边水洼里的玄鱼,细长的身子和尾巴,圆圆小小的头,在水里游的正欢。
将月今晚和乡亲们喝了些酒,此刻看着不远处颇为幼稚的两人,便觉得有些醉意上涌,带星看着萧持钧和祝余,觉着有些好玩,便低声笑了笑,笑着又想起什么忽然转过头来看将月,后者别开眼,恍若未觉。
等他与将月走近了,将月忽然蹲下身去,对着祝余眼前的水洼弹了个石子,溅起点点水花,惊走了水洼中的小玄鱼。
祝余不满地抬起头,便对上了将月的醉眼。
带星伸手拉了拉将月的衣领,没拉动,祝余便觉着好笑,凑近了些看,说:“你是不是喝了乡亲们自己酿的米酒?”
那种说是自家酿的酒喝了不醉人,一碗两碗下去都不见醉意,只有等用完饭,酒意才渐渐涌上来,叫人路都走不稳,栽在田埂上是常有的事。
将月不说话,见祝余凑过来,他有些昏昏地抬起头,对上祝余亮晶晶的眼眸,里面映出不远处灯烛的火光,她正在很专注地看着自己。
他觉着有些热,晕乎乎地看着祝余,没说话,而后忽然抬起手,指尖轻动,想去拂祝余垂落在脸侧的落发,尚未触及,便听见了萧持钧平静的告诫声。
“将月。”
将月闻声看过去,萧持钧在祝余身侧,抬眼看着他,语气淡淡:“你醉了。”
就像兜头灌了一碗醒酒汤,将月在这一瞬回过神,面色变得苍白,祝余不明所以,皱起眉就要来扶他,却被他后仰避开。
将月看着祝余伸出来的手,整个人后仰着,索性往地上一坐,像是醉得不省人事一般,低着头,嘴里低声重复着:“我醉了……”
60. 情不自禁
祝余和萧持钧启程回京时是个晴日,大伙儿起了个大早,一块儿用了顿早饭,连时常赖床的小宝都揉着眼睛上了桌,祝余看着她这幅迷糊样又心软又好笑,黄老汉给她弄了碗肉粥,祝余像往常一样细细喂她,用了大半碗她便不愿意再张口,只是依旧贴着祝余,颊肉鼓鼓,趴在祝余的手臂上。
用过饭后祝余和叶玄说了会儿话,小宝一直跟在她身后,跟条小尾巴似的。
临了要走了,她还跟在身后,祝余俯下身将她抱起,凑过去蹭了蹭她的鼻尖,轻声哄她:“小宝跟十一姐姐回去好不好。”
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小宝松开了一直攥着祝余的手,抬起头,圆圆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祝余,而后抓了抓祝余的领口,嚅嗫道:“平安……”
祝余弯了弯眉眼,应了一声,“我们会平安回来的。”她捏了捏小宝的脸蛋,“你不是还要跟二哥哥去捉鱼吗?等回来便带你去。”
萧持钧站在她身侧,脸上没什么表情,闻言伸手刮了刮小宝的鼻尖,小宝攥住他的手指晃了晃,祝余低笑着,萧持钧从她手里将小宝接过,递给十一,等十一抱好了,他弯下腰,和小宝对视着,说:“要听话,知道吗?”
小宝歪着头看他,重重地“嗯”了一声,萧持钧直起身,朝崔南山和叶玄颔首:“走了。”旋即便牵着祝余,两人朝山门走去。
路途遥远,等到了帝京时,已是秋日。
萧持钧此前遭人追杀,目前还不便在京中露面,便和祝余一同住在黄老汉戏班子的小院里,里边常年有人打扫着,倒也合宜。
此次回京将月和带星并未随行,小院只住着祝余和萧持钧两人,萧持钧一入京便将崔南山写好的折子托人递上去,都是隔着七拐八绕的关系,落不到安平侯和四殿下身上,不出两日那人便捎来了回信,折子被原封不动退还,只说这事办不了。
收到回信时萧持钧正挽着袖子在灶房准备晚膳,祝余去开的门,来的是个小乞儿,借着乞讨之机将折子递还给她,祝余给了些碎银子,将折子收好。
去灶房将这事说给萧持钧听,他正搅弄着锅里的肉片,热油将灶房里熏得火热,萧持钧听着,时不时给些回应,这结果并不奇怪,他与祝余来时便早有预料。
穆阳河之事若能如此轻易便被采信,锦州知州也不必如此费尽周折。
他将熟透的肉片盛起来,祝余凑近前去,萧持钧夹了一筷子喂给她,香油大火炒制,混着葱叶蒜末,飘香四溢,她点点头,萧持钧便又回身去涮锅,准备下一道菜。
祝余抱着胳膊靠在灶房的柜子上,目光带笑看着萧持钧利落的动作。
锅里油正热,萧持钧拎着案板上预先腌制好的小鲫鱼,将它放入锅中,一旁的小灶上还有一只盛着清水的小陶锅,待鲫鱼煎至两面焦黄,被放入小陶锅中,萧持钧将准备好的佐料撒上去,祝余鼻尖轻嗅,闻到了些豆豉和橘皮的味道。
是酥骨鱼。黄老汉的拿手菜。
祝余从前便爱吃,浓郁的香料经过长时间的熬煮,渗入鲜美的鱼肉和骨刺中,吃进嘴里,骨酥刺烂,汁水四溢,她口味偏重,黄老汉便会在里边加些豆豉和橘皮,作增香用。
“黄叔将这看家本领也教给你了?”
萧持钧闻言轻笑,锅里的水汽氤氲而上,洇湿了他的眉眼,想起了什么,他侧过头,跟祝余告状:“用你的两坛梨花酿换的。”
梨花酿?祝余微微睁圆了眼。
萧持钧朝院子里抬了抬下巴,“就梨树下你偷埋的那几坛。”
话音刚落祝余已经提着裙角跑出去了,萧持钧也没拦她,只叫她慢些,自己在身后低笑出声,罕见地露出几分少年气。
等他将最后一道菜盛出来,走出灶房,便看见祝余蹲在梨树下,背影颇为怨怪。
萧持钧走过去,和她蹲在一处,祝余望着少了两坛酒的木箱子,抬起头,有些气鼓鼓地看着他。萧持钧挑了挑眉,朝梨树的另一边指了指,示意祝余去挖开。
祝余闻言,半信半疑地去刨土,小铲子没挖几下便碰到了硬块,她轻轻铲开,底下露出个一模一样的木箱子,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眸子亮晶晶地看了萧持钧一眼。
打开木箱子,里边是满满当当的十坛酒,祝余取出一坛,拔开酒塞,凑近去嗅了嗅,真的也是梨花酿。
萧持钧靠过来,低头拍了拍祝余裙角蹭到的泥块,笑着和她说:“现在这些也是你的了。”
祝余心底有些雀跃,问他:“你亲手酿的吗?”
萧持钧点点头,祝余轻轻捧起酒坛,浅尝了一口,凉润甘甜,她微微眯了眯眼,很喜欢的样子,索性将坛子抱起来放在一边,将其他的酒坛原样埋回去,说:“等回蜀地时,给黄叔他们捎几坛。”
这会儿又变得大方起来。
她抱着酒坛子,眉眼弯弯,得了十坛酒,便高兴得不行,这种时候,萧持钧又觉着,那三年的间隙仿佛并不存在,刀光剑影的风波好似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她还是那个一碟煎鱼一坛酒便能哄得开开心心的祝余。
两人喝了点酒,用过晚饭后萧持钧在灶房刷碗,祝余背着手在屋檐下看了会儿月亮,而后便进来捣乱,黄老汉刷碗用的是茶籽粉,用山茶籽晒干后磨成的粉加入温水,便能搓出绵密的泡沫,此刻萧持钧的手上便滑腻腻的,祝余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小泡沫,萧持钧瞧着有些好笑,捉了她的双手,不让她乱动。
他环抱着祝余,就着一旁的清水给她洗手,将手指上的泡沫都冲洗干净,这才松开她,祝余一直憋着笑不说话,萧持钧看着她有些醉意的眼,有些无奈的抬起手,在她鼻尖轻点,却忘记了自己手上还残留着些泡沫。
细小的一团落在祝余微红的鼻尖,萧持钧愣了愣,看着她,没说话。目光落下来,从鼻尖渐渐往上,对上祝余晶亮的目光。
今夜那几口酒并不醉人,但萧持钧的指尖落在她鼻尖上时,祝余却不自觉地想起什么,觉得有些热意上涌。
灶房昏暗的灯火映照出墙上的人影,灯花跳动,影子便如水波般轻轻晃动,萧持钧缓缓凑近,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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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被他抵在灶台边,此处的灶台有些老旧,萧持钧的手垫在她腰后,另一只手往上托住她的后颈。
不同于前两次的靠近,这次萧持钧始终紧紧注视着她的双眼,祝余的眼睫迅速地颤动着,对于即将到来的一个吻,他们都心知肚明。
贴上来的时候,祝余感受到了萧持钧温热的鼻息,热意在这方小小天地蔓延开来,黏腻的舔舐让祝余分不出神去看萧持钧的神色,与前两次裹挟着情绪不同,萧持钧今日格外的温柔,一点点,由外及里,像是在吃一块来之不易的点心。
祝余被熏得眼热,喉间滚动,唇齿大开,有些无力地后仰,唇舌侵入时,她有些受不住地轻咬,萧持钧的动作便缓下来,眉眼低垂,看着她眼角的水意,纵容地停下动作,任她微微地喘息。
萧持钧低着头,无需她踮脚,便能轻易吻上去,她的胸腔起伏着,眼角的水意溢出来,被萧持钧的指腹轻柔抹去,萧持钧的目光沉下来,落在她微张的唇间,喉间动了动,问她:“还要吗?”
祝余被这直白的话问得耳尖通红,她下意识舔了舔下唇,咽了咽喉咙,戏班子夜里正热闹,灶房与之一墙之隔,能听到看客的喝彩声,祝余在这片嘈杂里仰起头看着萧持钧,而后轻轻地闭上了眼。
萧持钧落在她腰后的手一紧,再次俯下身去,张口含住她的唇瓣,与此前的温柔不同,这回的动作带了些急躁,祝余闭着眼,耳边充斥着勾连的水声,舌尖被含住,后颈被萧持钧牢牢托住,叫她后退不得,只能往前靠,陷进萧持钧的怀里。
双手自身前往上攀附,搂住了萧持钧的脖颈,祝余睁开眼,踮起脚,与萧持钧更加紧密地贴在一处,萧持钧粗重的喘息声落在她的耳边,催生出更加浓重的热意,被勾着舌尖舔吻时,祝余主动迎了上去,而后便被萧持钧紧握住后颈,重重地舔进来,一下又一下,所有的呼吸被吞在唇齿间,祝余松下劲来,任凭萧持钧将自己完全笼罩。
不知过了多久,灶房的窗外吹进来微凉的夜风,萧持钧微微退开,抬手擦了擦祝余的唇角,祝余靠在他胸前,半眯着眼,还在轻喘着,他的手拢住祝余的后背替她顺着气,凉风拂过,吹在祝余的脸上,她觉着有些舒服,便伸手将萧持钧搂紧,窝进他怀里。
动作间两人更加紧密地贴在一起,她动了动脑袋,换了个更舒适的靠法,陡然间便察觉到萧持钧微微一僵,正要开口询问,腹间便触碰到什么,她倏地抬起头,看向萧持钧,很惊奇的样子。
萧持钧无奈地将她的头按回胸前,继续搂着她,祝余听话地靠回去,而后又退开去问他:“你……”刚仰起头,便又被萧持钧吻住,像是在嫌她闹腾,惩罚似的在她的下唇轻咬,祝余被他吻了几下,又不安分地挣扎,“……现在要怎么办?”
萧持钧的手制住她乱动的身子,将她整个抱进怀里,衔着她的唇瓣,稍稍退开,哑着嗓音冷静道:“不必理会它。”
说话间双手牢牢抱着她,祝余闻言便不再乱动,安静地靠在他怀里,时不时仰起头接住萧持钧的轻吻,等他平息。
61. 牵机暗阁
接连碰壁后,朝中的线人传来消息,穆阳河之事背后牵连甚广,如今能为蜀地上书说话的人都三缄其口,唯恐因此波及自身。
祝余与萧持钧商议,此事不宜以崔家的名义上书,崔南山与陛下早有嫌隙,若由崔家人递上去,崔南山便无法独善其身,必定会被传召回京问话。现下在京中只有安平侯府的关系可以走明路,但难就难在萧持钧此时尚在失踪,不便露面。
锦州知州提供的往来文书中,负责穆阳河疏浚之事的官员大多都是朝中少有的中立派,蜀地偏僻贫瘠,穆阳河之事又不是什么肥差,一般人也瞧不上。
但也偏偏就是这样的几笔款项被明目张胆地扣留。
这日一早祝余和萧持钧便去了西市,目的地是宵衣卫本部隔壁的地下黑市,为了避人耳目,她特意乔装改扮了一番,穿了萧持钧旧时的男子服饰,粘上胡子,用从前宵衣卫特制的易容材料改头换面,萧持钧被她折腾一番,摇身一变成了一副小老头的模样。
今日他们要去的是黑市的消息铺子。那里有全帝京最灵通的八卦消息,祝余要问的便是这穆阳河之事,不过这消息铺子有个规矩,持特制的木牌方可入内。
于是在去黑市之前,祝余先领着萧持钧去了城西的一处傀儡戏摊。
摊主是个老婆婆,见他二人过来,头也没抬,自顾自地摆弄着手中的悬丝傀儡,祝余轻咳一声,低声叫了她一声:“三娘子。”
老婆婆闻声抬起头瞧了她一眼,目光在她面上停留几瞬,又往右落在萧持钧嘴边的胡须上,旋即放下傀儡,朝摊位后边的当铺走去。
祝余和萧持钧紧跟其后,进了当铺的里间,老婆婆将门关上,这才露出几分笑意:“易容的功夫不错。”
祝余笑了笑,问她近来可好。
老婆子摆摆手,说着:“就那样,还成吧。”一面探身去给他们倒茶。
祝余近前去帮她,端了一杯茶水给萧持钧,跟她介绍道:“这是我一位朋友,近日与我一同回京。”
也没多说,喝了口茶,便与老婆婆说起此行的来意:“三娘子,今日来是要与你做一桩买卖。”
三娘子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祝余放下茶杯,“我想要两枚牵机阁的木牌。”
话音刚落,三娘子便应了一声:“这有何难。”她对祝余抬了抬下巴,说:“等着,”
起身便出了内间。片刻后便拿着一只小木盒出来,递给祝余。
祝余接过来,打开一看,里边赫然便是两枚刻着牵机二字的木牌,通身漆黑,唯有刻字显露金光,用的是特制的彩墨,周边还有些防止伪造的复杂花纹。
她合上木盒,朝三娘子道谢:“多谢,价钱还是照旧?”三娘子点点头,祝余便从腰间摸出一锭银子递给她。
三娘子接过,将银子随意地塞进袖中,也没问祝余到底要做什么,做他们这行的,从来不多嘴。又与祝余先谈了几句,祝余打开木盒,取出木牌,递了一枚给萧持钧。
就在这时,三娘子忽然往前走了几步,去看萧持钧的胡须,抬起手拨了拨,随后笑眯着眼回过身看着祝余:“瞧着像个俊俏的郎君呢?”一边说还一边上手将萧持钧的胡须调整了下位置,让它看起来更自然些。
祝余闻言也没否认,接过三娘子的话茬,玩笑着说:“改日再来给你瞧瞧?”
三娘子眼波一转,看向祝余:“你还怪大方呢,也成,记得给我带两坛好酒来。”
祝余应了一声,便不再与她玩笑,就地告辞,带着萧持钧离开了当铺。
顺着当铺往西走,路过宵衣卫本部,拐进旁边一家普通的花铺,祝余径直走向柜台,摸出腰间的一枚令牌,给掌柜的瞧了一眼,而后便有伙计模样的人来请他们去里间看花。
进了里间之后,伙计将他们带到一条和宵衣卫本部类似的暗道前,而后便躬身离开。
黑市不止有这一处入口,但祝余只有这一处的通行令牌。两人沿着暗道往下走,拐过几个弯,便听见了熙熙攘攘的喧闹声。
一条街市在眼前铺陈开,此时人不算多,黑市的生意夜里最为红火,除了买卖些朝廷坊市间禁止交易的货品,还有些其他隐蔽的买卖,消息便是其中一桩。
牵机阁位于黑市中段,是一座两层小楼,买卖消息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花钱,只要出价够高,什么消息都能买,另一种则是用消息换消息。
同样量级的消息互换,无需花费大量的钱财,也算各自便宜。
掌柜的是个青年男子,面相生得儒雅,举止得宜,谈吐不凡,有传闻说曾是科考中选的举子,不知因何流落至此,操持这不见天日的勾当。
祝余和萧持钧在牵机阁门口验了金字木牌,而后便被带到了小间。
掌柜的端坐在桌案里侧,瞧了瞧祝余,问她:“不知这位公子想要什么消息?”
祝余说:“今日来是向掌柜的打听一桩奇事。”她一边说一边在掌柜的面前落座,“我想问蜀地穆阳河之事的背后主使。”
她话音落下,掌柜的微微坐直了身子,眼珠子转了转,问她:“这事可不小,公子想要用何物来交换?”一副就要狮子大开口的模样。
祝余挑了挑眉,双手合拢,手指交叉置于桌案上,身子微微往前倾,对掌柜的说:“我这有一桩消息,想必掌柜的会感兴趣。”
掌柜闻言“哦?”了一声,祝余抿了抿唇,平静道:“我有安平侯次子萧持钧如今的去向,就看掌柜的消息能给到何种程度。”萧持钧面无表情地站在祝余身后,仿佛这话中人不是他一样。
听了这话,掌柜的收起了笑意。
萧持钧与四殿下一同去往丹朔赈灾,如今朝野上下都在追查他二人的下落,若有萧持钧的去向,也就意味着极有可能找到四殿下。
这本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但掌柜的却有些迟疑。
祝余观察着他的神色,心里微微一沉。
半晌,掌柜的提笔写了几个字,将字条递给祝余。
上面写的是:龙津桥南,武学巷。
祝余接过,扫了一眼,并没有具体指向,显然是隐瞒不少,她抬起眼看着掌柜,后者轻咳一声,说:“牵机阁的消息就只能到这儿了,公子的消息可斟酌一二。”
只给了个模糊的方位,武学巷是繁华之地,不可能一一去探查,不过好在祝余从前在宵衣卫对京中官员的宅邸方位了如指掌,她记得龙津桥南岸的武学巷,并没有多少官员宅邸,缩小到与穆阳河专款直接关联的户部,便只有一家,户部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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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致。
如此也算有些眉目。
她点了点头,在掌柜的递过来的字条上落笔,只留了简单的两个字:帝京。
将字条递给掌柜的,后者盯着字条上的两个字看了半天,而后便客客气气地将祝余和萧持钧请了出去,临别之际还殷切地与祝余说往后若是有新的消息,可以再来光顾,换些金银也是好的,显然是对祝余给的消息极为满意。
回去的路上,祝余与萧持钧说起李致。
此人在朝中并不起眼,主理户部的是尚书王昶,其人在朝中素有清名,深得陛下信赖,据知州所言,穆阳河的款项早在几年前便已被扣留,如此说来,李致当真是在王昶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吗?
萧持钧脚步一顿,想起来什么,握住祝余的手腕:“李致的母亲,曾经是太子生母身边的掌事姑姑。”只是太子生母之死乃宫廷秘闻,这些年来不对外透露,少有人知。萧持钧也是偶然入宫赴宴,听宫里的小太监说起过。
太子的生母并非当今皇后,只是后宫的一名小宫女,此事说起来也算是皇家丑闻,陛下酒醉临幸了随身侍奉的小宫女,事发后将其封为贵嫔,便不闻不问,后来贵嫔病逝宫中,中宫无子,太子便被记在了皇后名下,由皇后亲自教养长大。
七年前,朝中为太子之位争论不休,陛下久久未下决断,引得朝中争斗不断,同年,尚是皇子的萧应淮被人刺杀,逃跑中流落到永州城,遇见了陆英。
次年萧应淮秘密回京,被册封为太子,与此同时帝京官场被大肆清洗,陛下御笔一挥,朝中人心惶惶。人人都说太子殿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却少有人知,那位无声无息消失在后宫的贵嫔。
祝余迟疑道:“你的意思是,是太子?”
她思量着,也觉得有道理,能让牵机阁如此忌惮的人,非富即贵,宁愿舍弃到手的大消息都不肯透露的人,只能是天潢贵胄。
只是如今并无实证,光凭手上这些纸片,不足以撼动对方分毫。萧持钧正想说还是由安平侯府出面,直接将此事面呈陛下,便被祝余一下抓住手臂,问他:“你知道二殿下在京中有什么常去的居所吗?”
萧持钧垂下眼看着她,祝余一副要使坏的模样,他心下一动,明白了她的意图:“借刀杀人?”
祝余点点头,这事太大,无论是安平侯府还是崔家都不适合在这时候出面,但若说京中有谁会对此事感兴趣,除了失踪的四殿下,那边只有一向与太子不和的二殿下。
“二殿下么……京中人人都知道,他在翠云楼有个相好。”萧持钧挑了挑眉,笑道:“还记得翠云楼吗?”
祝余愣了愣,翠云楼她自然知道,帝京有名的歌舞坊。
萧持钧看她这副样子,便知道是又忘了,“三年前,你还在翠云楼投了一笔钱,那儿的掌柜还要约你喝酒,给你找些俊俏的小官人……”
祝余垫起脚就捂住了萧持钧的嘴,耳尖微红,“你不许说了。”
她想起来了,那儿的掌柜的是个唇红齿白的神仙姐姐,她不过是看不惯有人仗着有几个臭钱就胡乱揩油,给翠云楼投了一笔钱,让她们多请些护院小厮,掌柜的非拉着她喝酒,还叫了好些年轻俊秀的小官人,将她灌得烂醉。
最后还是萧持钧去领的人。
62. 翠云寒声
翠云楼在城东,倚靠着小镜湖,与京中最大的酒楼隔水相望,临水的雅间常有贵客,自街市抬头向上望去,半开的窗子透出些丝竹声。
今日城中有喜事,夜里主家在湖对岸的酒楼里起了灯,楼房檐瓦上都摆挂着精致的莲花灯,从翠云楼高处望过去,赏心悦目。
歌舞坊内鱼龙混杂,一楼散座坐着好些戴着面具的客人,祝余和萧持钧刚迈进楼门,便有伙计上前来招呼,萧持钧抬手将人挥退,祝余手中捏着把京中时兴的团扇,面上覆着一张红白面具,状若灵狐,遮去容貌,只露出一对映着流光的眼睛。
两人一前一后,往二楼雅间去。
今日为了入乡随俗,祝余换下劲装,穿了身杏色襦裙,行走间轻提裙角,举止婉约娴静,俨然一副京中闺秀的模样,翠云楼的楼梯两侧均放置了小巧精致的灯烛,萧持钧抬步迈上最后一级,回过身来牵祝余。
修长的指节落在眼前,骨节分明,冷白如玉。祝余面具下的眼眸轻抬,萧持钧的双眼自面具下露出,点点笑意被两侧的烛光揉碎,自平静无波的眼底浮现而出,他眉峰轻挑,伸出的手心轻抬,示意祝余覆手上来。
一如那年秋猎场上初见,祝余的手指轻轻放上去,便被他收拢住,回握在手心。
小团扇在行走间被她捏着,轻轻搭在面具边缘,萧持钧的手心温热,祝余的指尖有些凉,被他拢在手心抓了抓,两人拐过一道弯,进了提前定好的雅间。
萧持钧今日穿的是祝余最喜欢的那件宝石蓝的宽袖袍,曲水云纹翩然如旧,雅间里挂着珠帘,帘子上方悬着丝绸绣制的匾额,灯烛光落在绣额和珠帘上,灿然辉煌,落在萧持钧的衣袍上,沿着他宽阔挺直的肩背线条,泛起微微光泽。
祝余瞧着,一时有些目眩。萧持钧将门关好,取下面具,回过身来便对上了祝余有些愣怔的目光,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今日的衣着,而后含了笑,去取祝余的面具,莹白面具上的暗红纹路蜿蜒,揭开面具的一角,露出祝余小巧的下巴尖。
动作间,祝余的目光一直落在萧持钧的身上,直至面具被完全揭开,露出她今日细心妆点的花钿,五瓣梅花,被笔尖轻点在她额间,出门之前,为了配这身衣裳,她久违地描眉画唇,不是宫中统一的规制花样,而是如从前在小院一般,随心随意。
萧持钧握着面具的手顿在原地,祝余抬手将面具接下朝他笑笑,歪着头,笑靥明艳,目光澄澈:“不好看吗?”
门外不远的楼梯处传来些许嘈杂的脚步声,又有人上楼来。
萧持钧伸手将她被面具蹭掉的碎发别回耳后,拇指蹭了蹭她蔓延至耳边的脂粉,说:“好看。”旋即又用手拨了拨她发间的双插步摇,珠翠晃动,发出清脆的磕碰声,祝余见状,轻轻晃晃脑袋,步摇便更加剧烈地动着,毫无方才她亦步亦趋时的端庄娴静。
这感觉实在太过久违,祝余心下开怀,没忍住笑出声,萧持钧注视着她笑开的眉眼,唇角弯了弯,抬手在她鼻尖轻点,纵容又宠溺。
正笑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人分列在走道两侧,依次排开,祝余顿时噤声,食指竖在唇间,靠近门边,侧耳去听。
“您可来了——再不来我们小玉茗眼珠子都要望穿了……”
是掌柜的声音,祝余和萧持钧对视一眼,紧接着门外边传来了一道男子的调笑声“怎么?这才几日不来,人也不出来迎一迎……哟,来了——”
祝余看着萧持钧,他朝她点点头,确是二殿下无疑。
人群渐渐走远,应当是去了二殿下在翠云楼的雅间。祝余将面具递给萧持钧,摸了摸怀里藏着的书信纸片,执起团扇半遮着脸,而后推开门,轻轻走了出去。
翠云楼的各色楼房之间修有凌空飞桥,两侧装有护栏,彼此相通。祝余走过飞桥,进入到二殿下所在的另一处高楼,这边丝竹声清淡些,雅间都严严实实关着门,祝余屏息凝神,快步朝前走去。
二殿下的雅间在此处尽头,越往里走,烛光便越暗,行至另一处楼梯间,有送酒的伙计上楼来,祝余眉眼低垂,停在原地给他让路,跟着伙计又走了几步,才发现,是给二殿下送酒的。
伙计进了门,祝余快步上前,手刚触到门上,便听见里边一声斥骂,紧接着便响起了刀剑声,混杂着女子的叫声和男子的痛呼。
祝余心下一凛,正要推门而入,里边便有一人将门扑开,砸在祝余身上,身后还跟着凌厉的刀锋,祝余下意识将人一转,拽着他躲过了凶狠的砍刀。
那人狼狈地直起腰,看清他的面容,祝余微微睁圆了眼,玉冠锦袍,是二殿下。正要开口,二殿下便伸手将她一拽,拉着她便往楼下跑。
身后的刺客还在穷追不舍,护卫在身后阻拦,祝余被他拉着往前跑,不出片刻两人便躲进了一楼的一处隔间。
外边是被着动静惊动的客人,乌泱泱的一大片,朝翠云楼外涌去。护卫们和刺客缠斗着,祝余观察着外边的动向,背后二殿下冷不丁发问:“你是何人?”
此处僻静,方才一路跑下来,人太多,刺客没跟上,一时半会儿找不过来。
祝余想了想,此时不做更待何时,一把将怀中的书信纸片掏出,递给二殿下,一面分神听着外边的动静,一面半跪在地,语气迅速地对二殿下说:“小人是蜀地潮生门的弟子,受锦州知州所托,携冤情上京,还请殿下为我蜀地百姓做主。”
本以为是哪家出来玩闹的小娘子,谁知竟是位女侠。
二殿下目光低垂,打量着祝余,半晌,伸手将她手中的证据接过,粗略翻看后,皱了皱眉,而后便对祝余说:“你这事该去寻官府,找孤作甚,空口无凭,仅凭这些个书信,纵然是孤,也不可轻率断案。”
外边传来些刺客的刀剑声,祝余咬咬牙,低下头,继续补充道:“小人入京后暗中打听过,穆阳河之事,由户部侍郎李致专司,所涉款项均经由他手,殿下神通广大,还望能为我蜀地百姓问上一问。”
户部李致。
祝余和萧持钧或许可以不知道他是谁,但自小在宫中长大的二皇子萧寒声一定会知道。
果不其然,萧寒声的神色微顿,盯着手里的纸片不语,片刻后,他狐疑的声音响起:“你一个在京中无依无靠的江湖中人,如何得知这些?”
他这样问,便是将话听进去了,祝余心下微微一松,如此,她今日的目的便达到了,萧寒声生性多疑,今日起了话头,无论如何他都派人去查,他出手总比让安平侯府或是崔家出面要好。
祝余微微抬起头,颇为真诚地回答他:“殿下有殿下的神通,我们江湖草莽自然也有自己的野路子。”说着她狡黠地笑了笑,“繁华如帝京,找个卖消息的铺子还是容易的。”
帝京城里有胆子买卖天家消息的只有一家,萧寒声眸光动了动,面色稍霁,淡声道:“起来吧,先出去再说。”
祝余依言起身,正要去开隔间的门,便有人将门一脚踢开,黑袍黑靴,腰间佩刀,萧寒声往前走两步,门外的刺客便持刀朝他二人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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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余今日出门并未佩剑,手中只有一把团扇。
刀锋削砍过来,她侧身躲避,一把将萧寒声推至墙角,而后扇柄在手中半转着,抵住刺客的刀尖,扇面应声而破,祝余旋身踢出一脚,正中刺客腰间,随后她一把拉着萧寒声,快步出了隔间,朝崔云楼后门奔去。
自后门奔出,便是一条小巷子,人烟稀少,堆着些杂物。祝余手里握着方才刺客的宽刀,护着萧寒声往巷子口去。
未到半路,便听见箭鸣,祝余回过身,持刀击落飞箭,几个刺客出现在方才的后门处,胳膊上架着弩箭,祝余侧过头嘱咐萧寒声,叫他蹲下身,而后握住宽刀,挡住不断飞来的箭矢。
与斗笠客相比,这些刺客稍显稚嫩,祝余拎着宽刀,起落间身姿轻盈,一人一刀,为萧寒声杀出一方安定之地。
她画着精致小巧的花钿,朱唇轻点,面若桃花,一双眼却如冷月照人,叫人无端生寒。
萧寒声顿在角落,尊贵如二殿下,少有这般狼狈之时,祝余的杏色裙角在他眼前翻飞,出刀之迅速,叫他看出残影,动作间衣袂飘飘,有淡香洒落,落在他鼻尖,像是方才翠云楼里的香料味,又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
箭矢耗尽,刺客们持刀一齐杀来,祝余横刀在萧寒江身前,静候对手的到来,如此凶险的时候,还不忘刺激萧寒声:“今日小人救了殿下,还望殿下能略施援手,还我蜀地百姓一个公道。”
萧寒声不语,听话地顿在角落里,他的护卫不知都到哪去了,此刻的身家性命皆系于她手,他自然不会去驳祝余的话。
凶狠的刀锋横出,掠过祝余身前,离她腰间仅有半寸,萧寒声紧张地直咽喉咙,被几个刺客夹击,祝余瘦小的身子落在其间,被团团围住,刺客高大的体型和阴狠的招式,仿佛都在嘲笑着祝余的不自量力,萧寒声替她捏了一把汗。
祝余却并不着急,在她眼中,这群人的身手比宵衣卫还要拙劣,她提着刀,诱哄似的引刺客出招,等刀锋近前来,便又犹如一尾游鱼,灵活地闪避,叫人扑空,难堪至极。
等她将刺客都收拾了,萧寒声的衣袍都被冷汗汗湿,几个兄弟里,就属他身手最差,今日若不是祝余,恐怕他便真的要有来无回了。
祝余近前来,朝他伸出手,萧寒声蹲得有些腿麻,抬手握住祝余的手心,借力站起,连声道:“多谢女侠。”祝余扶着他正要往前走,忽然听见身后一声异动,一名刺客从天而降,持刀朝他们砍来,祝余伸手将萧寒声一推,萧寒声踉跄着跌靠在墙边,厉声道:“小心!”
下一刻,清脆的一声刀响,祝余伸腿将地上刺客的宽刀挑起来,横架在肩上,抵住了突袭的刀锋,是个与方才衣着不同的人。
祝余打量着他,觉着有些眼熟,像是宵衣卫。
那人见她不动,收刀回退,脚下轻动,看清楚他的步法后,祝余原本散漫的眼神凝起,神色变得冷漠,这人抬起刀,朝祝余削来,祝余偏过头,脚下诡异地挪动几步,便至他身前,抬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按在墙上,顷刻间便将他毙命。
与此同时,不远处,另一名宵衣卫被一刀从墙上砍下,滚落在地。
祝余侧过头去看,萧持钧持着刀,戴着面具,立在墙边。
就在这时,萧持钧脚下轻点,起落间便至祝余眼前,萧寒声警惕地喊祝余:“女侠小心!”
然而下一瞬,便听见女侠丢了刀,拍了拍手上的泥,很轻快地朝眼前那位凶神恶煞的面具人走去:“二哥。”
63. 火树银花
等着护卫来接时,萧寒声正颇为屈辱地靠在萧持钧的身上,没法子,此处只有他们三人,他总不能靠在女侠身上。
萧持钧不便开口,祝余只要开口必言及蜀地之事,萧寒声听着头大,遂闭嘴,见他实在是抗拒,祝余也不勉强,靠在一边的墙上,打量着这位传闻中不学无术的二殿下。
身形与萧持钧相仿,年纪看着与无咎差不多,身上是件绛紫锦袍,方才狼狈的一场逃窜下来,手里还紧紧握着把骚包的折扇,倒是符合他浪荡子的美名。
萧寒声的手紧紧攀着萧持钧的胳膊,他方才在慌乱之中崴了脚,现下正疼得慌。见他越靠越近,萧持钧余光扫了一眼,稍稍退开些,此举虽小,但萧寒声很介意,当下便又凑过来,萧持钧无语,抬手用刀柄隔开萧寒声,始终一言不发。
自讨没趣。萧寒声摇了摇头,旋即打量起萧持钧的衣裳,轻轻嘶了一声,总觉着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可这面具大侠实在冷淡,话都不说一句,虽说瞧着应该是女侠的同伙,但萧寒声看他这身气度,着实眼熟,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闲着无聊,便又去与祝余搭话:“他是你哥哥吗?”
他还记着方才祝余那声“二哥”。
听见这话,萧持钧微微侧过头,余光看着祝余。祝余换了只手抱着胳膊,随意地摇了摇头:“不是。”
萧寒声奇怪地“嗯?”了一声,祝余看着萧持钧,腕间的玉镯贴着皮肉,被体温捂得有些温热,她眼睫轻动,笑道:“算是……未婚夫吧。”话音落下,萧寒声便一副恍然的模样,扭过头去看戴着面具的萧持钧,萧持钧抬眼看着祝余,手中的刀柄将凑过来的萧寒声推开些。
正说着,护卫便到了,萧寒声被护卫搀扶着,一边迈上马车,一边不忘回过身对祝余说:“今日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二位日后若是成婚,记得往二王府捎个信,孤必备上厚礼酬谢。”
祝余点点头,而后又抬手指了指萧寒声怀里那些从蜀地带来的书信纸片,萧寒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实在是拗不过她,冲祝余抬了抬下巴:“放心吧,若真有此事,孤必定一查到底,还蜀地百姓一个公道。”
护卫为他掀开车帘,萧寒声弯腰进去,坐好后又挑开车窗的遮帘朝祝余摆了摆手,祝余直起身,朝他行了个抱拳礼,车帘落下,二王府的车驾朝前走去。
跪在萧寒声跟前的护卫首领脸上冷汗直流。
萧寒声手里握着把匕首,手指轻动。护卫首领低着头,狼狈地请罪:“属下失职,竟让贼人趁虚而入,险些伤了殿下,还请殿下降罪。”萧寒声盯着手里锋利的匕首,沉默不语,眼中毫无方才看向祝余时的温良之色,满是阴戾之气。
匕首被他虚虚握着,似掉非掉地把玩,他渐渐敛去方才的狠劲,面无表情,漫不经心地轻挑着匕首,然而下一瞬,锋利的刃便扎进了护卫首领的右肩,刀尖入皮肉,毫不停顿地长驱直入,却又在下一刻迅速抽出。
献血奔涌而出,护卫首领咬着牙,脖颈两侧的青筋暴起,上身有些微微颤抖,他依旧保持着恭敬的跪姿,不敢伸手去碰受伤的右肩。
“哐当”一声,萧寒声手中的匕首被随意丢在护卫身前,他捻了捻手指,淡声道:“没有下次。”
护卫闻言,又将头埋低了些,“谢殿下。”
马车还在行着,萧寒声轻靠在窗边,想到怀里的书信纸片,他伸手掏出来,丢在一旁的桌案上,嘱咐道:“户部李致,去查一查。”
草草包了包伤口的护卫将桌案上的东西仔细收好,弯着腰就要出去,正要掀起车帘时,听见又萧寒声喜怒莫测的声音:“还有方才那两个人,派人去蜀地问问。”
护卫应了声是,掀起车帘下去,马车里还有些方才留下的淡淡的血腥味,萧寒声嫌恶地皱了皱眉,一旁始终跪坐着的小太监连忙燃了香,又给萧寒声奉了杯茶水。
等马车走远,祝余和萧持钧便也抬步往前,准备回小院去,此时尚未至深夜,街上正热闹,不少做炙肉的摊位滋滋冒着热气,祝余负手在后,走在前面,轻轻闭上眼,嗅了嗅满街的肉香味,萧持钧依旧戴着面具,走在她身后,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动不动。
心里想着她方才那句“未婚夫”便觉着像是被什么东西轻挠了几下,难耐又磨人。
“祝余。”萧持钧忽然出声。
被轻唤大名的人身子一顿,转过身来看他,眉心微微皱起,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怎么了?”
萧持钧轻咳一声,声音有些发紧:“你方才说……”
“哗啦——”
犹如银瓶乍裂,前方忽然爆发出一阵喧闹声,夜色中忽然亮起璀璨的火光,祝余闻声回过头去。
原来是打铁花。
迸发出的火星犹如金光万点,击打声和看客的惊叹混杂在一起,凌空的铁花飞溅,又顺着弧线收拢,耀眼绚烂如星海,正中央的匠人赤着胳膊,一下又一下有力地击打着,火除邪祟,百家安宁,路过的行人纷纷驻足,仰面去瞧坠落的星子,流转的眼眸笑意四起,盛住漫天星陨。
光照天地,星入人间。
火光映照出祝余此刻宁静的侧脸,萧持钧的目光没有被满街的灯火分走分毫,待祝余回过神来看着他,萧持钧却将未尽之语咽了回去,静静看着祝余,忽然笑了笑,对祝余说:“没什么,走吧。”笑意浅淡却放松,像是在轻笑自己方才的急不可耐。
祝余点点头,萧持钧抬步往前走,走了两步,却没见祝余跟上来,他折返回去,低下头,正要去牵祝余的手,只见她忽然上前半步,双手依旧负在身后,朝他歪了歪脑袋,故意好奇似地问他:“你不是我未婚夫吗?”眼睫轻眨,目光灼灼,满脸戏谑之色。
萧持钧的动作骤然顿住,抬起眼看向她,眼中映照着铁花的余光,明亮如星。
他喉间滚动,朝祝余凑近,街市上的万般喧嚣都远去,耳边唯余自己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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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跳声,萧持钧盯着她在火光下分外清丽的面颊,开口道:“我是。”
“砰——”
又是一声猛烈的击打,火光在祝余和萧持钧的身后化作满天星斗,直冲而上又迅速跌落,腾空起如雨滴般的星点,如花绽夜空,灯火辉煌,看客的赞叹声不绝于耳,祝余与萧持钧目光相接,晶亮的眼眸中只有萧持钧的小小缩影。
铁花冲上半空,照亮这四方之地,回落之时周身的火光迅速黯淡下来,祝余的眼前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下一瞬,她踮起脚,侧过头,吻在萧持钧的唇角,一触即分,像极了那夜梨树下的轻吻。
萧持钧呼吸倏地一窒,伸手便要拢住她的肩背,祝余却蓦地退离,像一尾轻盈的游鱼,毫不停留,从他怀中逃离,负手朝前走去。
留他一人在原地,望着她恼人又潇洒的背影,无奈低笑出声,而后快步朝前追上祝余,伸手牵住她的手,拢在手心,十指紧扣。
-
五日后,侯府便有人递信过来,说是不日将有陛下亲旨去往蜀地,一同随行的还有太医署的医师和赈灾物资,由二殿下亲自带队前往蜀地安抚民心。
李致被查出中饱私囊,伪造穆阳河相关账目,虚报开支,现已下狱。
无论朝中如何博弈,蜀地得到了可供百姓重建家园的补偿,这便是好的,至于二殿下要和太子如何就此缠斗,都与祝余无关。
此间事了,萧持钧要回侯府一趟,祝余便独自留在小院,晚间时,忽然有人敲响了院门。
祝余推开门,便见到了陆英身边的女史挽云,她罩着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祝余往她身后看了看,确认无人跟踪,这才将她迎进来。
“你怎么来了?”祝余给她倒了杯茶水。
挽云摘下斗篷的兜帽,喝了口水,这才开口道:“前几日二殿下在朝中为蜀地之事发难,太子回宫震怒,殿下便猜到是姑娘回来了,今日特意嘱咐我来瞧瞧姑娘。”
陆英是知道叶玄和潮生门的,祝余从前与她之间没有任何秘密。
祝余点点头,“英姐姐可还好?太子如今待她如何?”
挽云闻言,却是有些迟疑,祝余皱起眉头看着她,原本这事太子妃是不让她告诉令仪姑娘的,但她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把心一横,和盘托出:“殿下她……已怀胎数月。”
祝余闻言愕然,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什么?”
那日陆英垂泪的画面还历历在目,转眼不到一年,她便怀胎数月。
挽云拉着祝余的手,“太医说殿下身子弱,胎儿怀像也不好,太子请了好些神医来宫中秘密替太子妃诊治,每日一碗接一碗的汤药灌下去,殿下如今都憔悴得不像样……”
祝余拧眉:“英姐姐如今可在宫中?”
挽云点点头,祝余站起身,眉眼低垂,手扣在石桌上的杯盏边缘,摩挲着,片刻后,她抬起眼看向挽云:“你去告诉英姐姐,明晚我会去见她。”
64. 暮色前夜
翌日黄昏。
祝余借着东宫护卫换防的功夫摸进了内院,借由回廊树影的遮掩,她跟在一队女婢的身后,附近有宵衣卫的暗哨,祝余绕了两圈,避开了哨点,行至陆英寝殿的窗前,敲了敲她的窗户。
室内传来些细碎的脚步声,随后便有人推开窗,是陆英。
祝余翻窗而入,站定后才想起来,这是陆英床头的窗子。不远处放着桌案,上边还有些书卷,桌上点着灯,放着些点心和茶水,想来方才她便是从那处起身。
离书案几步远放着一扇屏风,上边搭着件外袍,祝余的目光从上边掠过,而后回转停在陆英苍白的面庞上。
她像是知道祝余想问什么,将窗子重新关上,走过去,坐在一旁的榻上,祝余朝她靠近,半蹲下身,停在她腿边,仰头去看她。
陆英的眉眼垂下来,温和的目光落在祝余身上,轻声开口:“是端阳节宫中家宴,我与他都喝多了。”她说着,手心覆在自己的孕肚上,轻轻抓了抓。
“你身子一直不好,何苦留下它。”祝余滞涩道。陆英闻言摇摇头,看着祝余:“令仪,宫里如今最缺的便是孩子,我既然选择留下,便一定要生下它。”
皇家子嗣单薄,自从她有孕,萧应淮便着人仔细看顾着,对外也不声张,只说是身子不好要静养,暗地里却是四处寻找保胎之法,为陆英调养身体。
“……也没有挽云想的那样凶险,我这两个月已好上许多,你别担心。”陆英叹了口气,说:“更何况我这幅身子骨,就算要拿了它,也不知能不能捱过去。”
她笑了笑,“如今能安安稳稳地养着,已是不易。”她握着祝余的手放在隆起的腹间,祝余的手心生硬地放上去,目光复杂地盯着陆英的肚子。
在前世的传闻中,陆英便是小产后伤了身子,郁郁而终。
祝余的手指蜷缩了下,原本以为苍梧山之事后,破了假死之局,陆英该安安稳稳地回到东宫,谁知如今又回到了如此两难局面。
宽大的衣裙下突兀地隆起,这个尚不知会如何的胎儿将陆英的命运攥在手上,祝余轻轻摸了摸,凑近了些,想起赤霞岭水灾时,那位拼尽全力的产妇,她唇角抿起,感受到手心里的温热感。
若你能感觉到,就顺顺利利地降生吧,别折腾你娘。
算了算陆英的产期该是在明年的春三月,祝余仰面看向她,将自己一直戴在颈间的玉佩取下,递给陆英。
陆英握住她的手:“这怎么行,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
这是祝余身边,唯一一件与母亲有关的物件。
祝余轻轻摇头,直起身,将玉佩系在她颈间,伸手拨正了位置,将它藏进她的衣领中,而后再次蹲下,握着陆英的手,对她说:“这玉佩随我出生入死,我如今好好地站在这儿,想来它也是沾了些福气的。”
她顿了顿:“我娘说,女子生产便犹如过鬼门关,英姐姐,你一定要平安。”
陆英听着这话,微微有些动容,伸手将祝余拢在身前,摸了摸她的侧脸,说:“我会的,最好的医师都在这里,有他们在,我和孩子都不会有事。”
苍梧山一别,祝余清瘦不少,她枕在陆英膝上,握着陆英的手,和她说:“英姐姐,若是京中待得不顺心,等孩子生下来,你便跟我回蜀地吧。”
潮生门虽小,但日子也简单,山中清幽雅致,陆英会喜欢的。
陆英垂头看她,并未答话,而是将目光落在了祝余放在她膝头的手腕上,衣袖落下去,露出腕间莹白的玉镯。
她拂了拂祝余的发间,温柔笑着:“他对你好吗?”
祝余伏在她膝头,闻言点了点头,下巴蹭着陆英的衣裙布料,陆英轻叹一口气:“那便好。”她在祝余肩头轻拍着,“那年秋日,他提剑来寻你时,像是要杀人。想来确实是记挂你,如今才会步步紧跟着。”
那是祝余两世都不曾见过的萧持钧。
她闷闷地“嗯”了一声,想起什么,而后从陆英的膝头起身,看着她,认真道:“英姐姐,你要好好保重,日后我成婚,请你来坐主桌。”
陆英闻言,轻笑了一声,“那是自然,萧持钧若是要跟你成亲,也得先过我这一关。”她想着那样的画面,便觉着心里温温热热,自七岁来到她身边,令仪和她便一直待在一处,如今也是到了要和心上人成婚的年纪了,她光是想一想,都觉着高兴。
两人又说了些话,按照惯例,晚间萧应淮会过来一趟,祝余便先行离开,原路返回。
夜深了,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内院,陆英寝殿里的那扇屏风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安昭臂弯处挽着件外袍,抬步朝窗边的陆英走去,动作轻缓地将外袍给陆英披上。
陆英余光一瞥,冷笑了声:“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安昭站在她身后,闻言低笑,弯腰靠近她,将人拢在怀里,凑在她耳边轻声道:“你方才没听见吗?她叫你保重呢。”
陆英的目光还停在祝余消失的那个拐角,夜里寒凉,安昭的外袍上还沾着他的体温,裹在身上,温温热热的。
她收回目光,挣了挣要从安昭的怀里出来,安昭却将她反手抱紧,“动什么,仔细伤着孩子。”
这话就像是挑动了陆英的心火,她顿时停了动作,回过头,浅淡的双唇紧抿,盯着安昭似笑非笑的面容,“这是我的孩子。”
话音落下,安昭便发出一声嗤笑,低下头与她平视:“有区别吗?”
他挑了挑眉,伸手轻抚着她隆起的腹间,平静道:“没有我,你能有这孩子吗?”
陆英闻言浑身一颤,而后扬起手,清脆的一掌落在安昭的脸侧,他被打得微微偏了偏头,半张脸笼罩在阴影里,神色莫测。
轻轻地吐出一口气,陆英再次看向他,固执又倔强地重复:“我说了,这是我的孩子。”而后便推开安昭,自顾自朝前走去。
走了没两步,便被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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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从身后一把拉回去,禁锢在怀里,他顾忌着孩子,动作间收着力道,陆英抬起脸,冷漠地看着他,安昭顺势低下头,渐渐凑近了,抵住她的鼻尖,低声道:“需要我帮你想想,端阳节那晚发生了什么吗?”
陆英眼睫轻颤,与他对视几瞬,而后别开了目光,安昭轻笑一声,捏住她的下巴便贴近来,冰冷的唇落在她的唇角,安昭轻吻着,温热的气息萦绕在她唇间。
“陆英,别给我耍花招。”
身后半开的窗送进来些许夜风,吹在身上寒噤顿生,帝京城的秋日总是这般叫人猝不及防。
安平侯府的书房里,萧持钧与崔师傅相对而坐,桌上摊着一张画着一扇门的图纸。
“崔叔,麻烦您了。”萧持钧将画纸递过去。
崔师傅将画纸拿起,凑近桌案上的灯烛,仔细瞧了瞧,而后将画纸收进怀里,朝萧持钧点点头:“确实有几分眼熟,看纹样像是北方的风格,容我带人去查一查。”
萧持钧颔首,再次与他道谢。
崔师傅摆摆手,出了书房门,萧持钧静静地坐在原地,脑海中还是方才那扇门。
那扇祝余死前靠着的门,蜿蜒的雕花纹样被他画下,叫人去寻。
出来一趟,费了不少时间,等他回到小院时已是后半夜,推开院门,却见正堂上还亮着灯火。听见动静的祝余探出半个身子,朝他招手:“回来了——”
萧持钧停在原地,静静看了她几瞬,而后才回身将门关好,朝她走去。
进了正堂,却见她已经在收拾离京的物件,萧持钧喉间紧了紧,想起崔师傅刚带走的图纸,他沉默地看着祝余的动作,在她要去收自己的袖炉时开了口:“小鱼,将它留下吧。”
祝余回过身:“嗯?”
萧持钧走上前,伸手接过袖炉放在一旁的桌上,而后握住祝余的双手,微微低下头,与她坦白:“我……不能和你回去了。”
崔师傅说的不错,那门上的纹样看着像是北方该有的,接二连三的梦中谶言,最终显露出对祝余痛下杀手的太子,这叫萧持钧不得不重视起来,将目光重新落在萧应淮的身上。
萧持钧伸手将祝余散落的发丝别回脑后,指尖停在她脸侧,低声道:“陛下已经知道我在京中,我走不了了。”
祝余闻言眉心一皱,一把抓住他的手,“他可有为难你?”
萧持钧摇摇头,祝余便长舒一口气,往前靠了半步,仰面看他:“那明日我便自己走?”萧持钧看着她,喉间动了动,“我送你去苍梧山。”
祝余明日离京,顺道要去苍梧山找章书雪,请她一同回蜀地,给十一调养身子。
再不济,开些养身的方子也是好的。
祝余点点头,垂下眼看着他的右手,“入秋了,你记得用药。”
萧持钧顺着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右手上,低低地应了一声,而后手在她的脸侧蹭了蹭,温声道:“夜深了,歇息吧。”
65. 依依惜别
行至佛庵门前时,正赶上苍梧山的晚霞。
小和尚给他们开的门,祝余和萧持钧跟着进去时才得知,章书雪人就在蜀地。穆阳河决堤后,消息传入京中,得知出了疫病之事,章书雪便连夜南下,与几位熟识的医师一起,赶往蜀地救人。
暮色渐浓,小和尚为他二人准备了客房过夜,临走前还叮嘱了几句,说是佛庵近来住着贵人,不宜四处走动。
苍梧山的佛庵在京中素有美名,往日里贵客也不少,祝余和萧持钧便没放在心上,用了素斋后,两人坐在小院子里观星。祝余托着腮仰头望着夜空,佛庵在高处,夜幕也清晰几分,萧持钧坐在一旁,在给她擦剑,拒霜剑的剑身横在他的手心,雪白的巾帕将剑身擦得锃亮,待擦拭好,他将剑身合入剑鞘,伸手拂了拂上面的剑穗。
祝余低下头,瞧见他的动作,伸出手,轻轻勾了勾垂落的流苏,抬眼看向萧持钧:“二哥,你知道四殿下如今在何处,对吗?”
她面色平静,吐露出早已在心头盘旋已久的猜测。
丹朔赈灾,朝中合适人选并非只有萧持钧一人,偏偏却落在他身上。褚容说,萧持钧与四殿下交情不错,曾对她多有提及。什么样的交情会让萧持钧提及当时已经失踪已久的自己?
太子的对手不只有二殿下,穆阳河之事决断得如此顺利,想必少不了其他人的推波助澜。
萧持钧动作一顿,将拒霜剑轻轻放下,坦然地看向祝余:“是。”心中已然做好将萧恒江的事和盘托出的打算。然而祝余问的却是:“你留在京中,是因为四殿下么?”
她眼神明亮,目光中并无责怪之意,反而露出些担忧之色。
萧持钧看着她,顿了顿,再次回应:“是。”
祝余点了点头,垂眸不语。
她没有说要留下的话,也不再说要带萧持钧走,因为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和萧持钧还能去哪里。她想起上次萧持钧对四殿下的形容:仁善宽厚,擅隐忍。
眉心越发皱起,她伸手握住萧持钧的手,有些迟疑地说:“四殿下他如今……”
话说了一半,便被一声突兀的呼救声打断。
祝余和萧持钧闻声望去,有人一边呼喊一边朝这边走来,不多时,他们的院门便被叩响。萧持钧拉开门,一个女史模样的人浑身是血,朝前跪倒在地,祝余连忙伸手接住她,却反被她攥住衣袖,她嘴角带着血,哆嗦着朝祝余开口:“求姑娘……救救我家夫人……”只说出半句便昏死过去。
萧持钧朝她来时的方向望去,那儿住着今日小和尚所说的贵人。
祝余将女史抱进房中,随后便提起桌上的拒霜剑朝外走去,萧持钧跟在她身后,两人朝远处的院落走去。
被层叠的树丛遮掩,刀剑声直至靠近了才泄露出几分,不远处的空地上,一群护卫模样的人护着什么人,被外圈的黑衣人围得严严实实。
闻讯赶来的小和尚正在照看方才的女史,祝余和萧持钧停在树丛后,观察着前方的动向。
看着像是京中哪家的官眷,黑衣人都蒙着面,打斗之间招式规整,竟与护卫的刀法有些相似,祝余瞧着有些眼熟,像是在哪见过,不等她仔细辨认,护卫便被冲开阵型,露出正中央被紧紧护住的主人家。
祝余远远望见,顿时有些惊讶:“四王妃?”方才他们还谈及四殿下,祝余扭头去看萧持钧,萧持钧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四王妃会在这儿。
目光往一旁偏移,那被护卫抱在怀里的不是萧映真又是谁。
想起上回褚容也算是替自己传信,祝余没有犹豫,与萧持钧对视一眼,两人飞身便冲进了人群中。
拒霜剑和承影剑纷纷出鞘,黑衣人被杀了个措手不及,祝余剑尖轻挑,隔挡开黑衣人的攻势,翻腾之间便落在了褚容身侧。
她的发髻凌乱,脸上还有些血迹,见到祝余,顿时有些激动:“祝姑娘。”
祝余上前将她扫视一番,见她并未受伤,就去看一旁护卫怀里的萧映真,她被吓得面色惨白,眼角还挂着泪珠,害怕地躲在护卫怀里,蜷缩着。
萧持钧持剑在人群中拼杀,将上前的黑衣人削砍得纷纷后退,变换身形时,他皱了皱眉,认出来这是二殿下的人。
下手便更加果断,承影剑的剑身不断在人群中忽闪,剑光随着他身形晃动,落下的血滴坠入脚下的落叶中,忽而一声剑鸣,祝余挑住他身后的刺客,手腕翻转,那人便应声坠地,两人后背相贴,拒霜和承影在月色下更显得冷厉,不出片刻,刀剑声便渐渐平息。
褚容朝他们道谢,一旁的萧映真被嬷嬷抱在怀里轻哄,褚容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和祝余说,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刺杀。
萧恒江不在京中,音信全无,朝野上下都说他凶多吉少。
她带着萧映真守在家中,如履薄冰,日夜悬心。
祝余闻言,不着痕迹地瞧了萧持钧一眼,她没想到,四殿下竟然连家人都瞒着。祝余出言安慰着褚容,萧持钧与一旁的护卫说了几句话便朝褚容道:“我安排人送你们离京。”
褚容摇摇头,“如今朝中都对四王府虎视眈眈,我与怜君又能躲到哪里去?”
就连她身边的嬷嬷的老家都有人盯着,她与怜君能躲到几时?还平白要连累他人。
就在这时,缓过神来的萧映真认出了祝余,发出一声疑惑的喊叫声,旋即便朝祝余伸出手:“祝余!”
祝余一愣,抬手在身上擦了擦,而后俯下身,将萧映真接过,抱在怀里。她比上次见时沉了不少,祝余低下头去看她,方才还吓得小脸惨白,如今便已经攥着她的发丝,好奇又兴奋地看着她和萧持钧。
胆子又大又小的。
她看着萧映真,眼前浮现出小宝胖嘟嘟的脸,白净又可爱,垂眸思索片刻,她抬头对看向褚容,打断了她与萧持钧的争执:“不若二位跟我走?”
左右不过也是添几双筷子的事。
她又看了眼萧持钧,后者还没有将萧恒江的下落告知褚容的意思,显然是得了萧恒江的嘱咐。
祝余颇有些无语,不仅在心里腹诽了几句,也不知四殿下是在谋划什么大事,竟然连家人也不知会一声,徒留人家在京中担惊受怕。
褚容正在问她要去哪,祝余将潮生门的事告知于她,问她愿不愿意去蜀地避祸。
如今蜀地乃是非之地,潮生门又在雾灵山上,险峻僻远,与其在京中坐以待毙,不如干脆一走了之,索性有萧持钧在京中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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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恒江看着,也不需要褚容出面,对外便说是病了,自有四殿下的人收拾残局。
褚容闻言,心下有些意动,但尚有顾虑:“我与怜君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蜀地偏远,一路上怕是不会太平。”
“那便换个样貌,叫人认不出来便好。”祝余伸手搀着褚容进屋,扶着她在铜镜前坐下,折返回去的萧持钧将祝余的包袱拿了过来。
祝余从里边掏出些前些日子刚用过的易容材料,擦了褚容的胭脂,在她脸上摆弄着,不出片刻,镜中的明艳美人便成了个面目朴素的男子,祝余放下手中器具,半坐在她的梳妆台上,目光落在褚容呆愣的脸上,朝她歪了歪头:“如何?便说是南下寻亲,如此一路上倒也合宜。”
褚容摸了摸自己的脸,仰面看向祝余:“还真叫人有些认不出来,祝姑娘好手艺。”
祝余摇了摇头,“就是些雕虫小技,从前专用来坑蒙拐骗,今日遇上王妃,倒行了桩善事。”
一行人当即收拾好行装,约定明日一早便一同前往蜀地。
祝余和萧持钧回到客房时,已是后半夜,临睡前,祝余提笔给崔南山去了一封信,将褚容和萧映真的事告知,嘱咐他和叶玄通个气。
叶玄如今对祝余老往潮生门带些紧要人物已见怪不怪,但此次有所不同,得先叫叶玄准备着,做好布防,以免有心之人找上门来。
翌日一早,萧持钧将人送至苍梧山下,大伙儿在山脚下的茶馆歇脚,祝余和萧持钧在检查着马车,褚容和萧映真不会骑马,护卫们便扮成寻常家丁,也不敢带太多人,省的引人注目,余下的便一路暗中跟在后方,以备不时之需。
四王府收到消息,萧恒江手底下的幕僚连夜赶来,想要将褚容和萧映真接回去,直斥他们胡闹,最后被萧持钧拦住,将人劝走。
临了要出发时,褚容和萧映真上了马车,祝余和萧持钧站在车尾,萧持钧马上便要启程回京,去四王府做好布置,以免消息走漏。
祝余站在他身前,回过头看了一眼马车,仰面看他:“我会护好王妃,你在京中多保重。”
为了感谢褚容替自己传信只是一方面,祝余带褚容和萧映真入蜀地亦有私心。萧持钧替四殿下办事,上位者多心易变,若来日真遇上什么难以脱身的事,今日之事便是上好的筹码。
祝余看着萧持钧,更何况,她也想知道,那段前世缺失的记忆里,最终登上高位的是不是四殿下。
萧持钧孤身入东宫,杀了萧应淮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萧映真在前方催促着,祝余和萧持钧便没在耽搁,祝余翻身上马,萧持钧牵着马仰头看着她:“路上小心,到了蜀地记得传信回京。”
祝余点点头,手里捏紧缰绳,日光照下来,有些晒人,她目光低垂,落在萧持钧的脸上,忽然有些不舍。
抬眼朝前看去,萧映真已经缩回马车里,没人看着他们,祝余倏地弯腰俯身,萧持钧似乎料到什么,低笑一声,伸手托住她的肩头,随后唇间便传来温热的触感。
祝余俯身过来,重重地亲了他一口。
力道蛮横得很,发出一声轻响,她自己也没料到会这样莽撞,亲了就跑,扬起缰绳策马朝前去,耳尖通红,臊得慌。
66. 雪舞回锋
一行人到达锦州时已至秋末,祝余他们轻装简行,比朝廷的赈灾队伍到得早些,为了尽快将褚容和萧映真带回潮生门,祝余便只身去了趟锦州官府,与知州见了个面,简单说了京中之事,提前与他通气,做好迎接钦差的准备。
行至雾灵山下时,远远地便望见了村子里的炊烟,落霞满天,前方山路难行,褚容和萧映真下了马车,与祝余一同站在田埂边,抬眼瞧着金灿灿的霞光。
萧映真扎着两尾小辫子,身上穿着寻常小孩的布衣裳,背上还背着前些日子她闹着祝余给她做的一把木剑,拒霜剑的缩小版,还若有其事地配了只剑鞘,霞光照在她圆乎乎的脸颊上,她挺起胸脯直起腰,学着祝余的动作将手负在身后,一派小女侠的姿态。
褚容的目光掠过不远处的村舍,侧过头来问祝余:“这便是你说的雾灵山下遭灾的村子?”
祝余启程回京时村子还尚未建好,如今缕缕炊烟中,崭新的屋舍高低错落,她站在此处,一眼便能瞧见原先安置点的那几间房,那儿的屋檐上还挂着孩子们苦中作乐时画的彩旗,用碎布头拼凑而成,画的是只凶猛的鹰。
她闻言,点点头:“正是。潮生门手脚快,如今村民们都已搬回原处住着,等将田地也重新修整好,明年便可开始新的春耕。”
叶玄此前来信说,叫她回时问问锦州官府有没有认识的匠人,想请人过来给村民们重新制些农具,她在锦州时已拜托知州帮忙寻人,估摸着年前这事便能落成。
马车不能上山,四王府的护卫们也不能都跟着回潮生门,人太多,便留些贴身的亲信,其余便各自散落,驻扎在附近的村镇,有事也好支应。
祝余肩上挎着萧映真的布兜子,里边装的是她的课本和零嘴,皇家只有她一个小辈,原先在帝京,萧恒江请了专门的老师来府上授课,不拘着她,什么都学一点,便是寻常皇子这个年纪上的课,她也上过了。
褚容愿意随祝余回蜀地,也是听说崔南山在这儿,哪怕是长住也不耽搁萧映真的课业。
因着祝余提前捎了信回来,叶玄算着日子,刚好带着人来山下接他们,见到褚容和萧映真,叶玄煞有其事地规矩问礼,祝余一眼瞧见他身边跟着的是崔南山在潮生门新收的学生——十三月在青州救下的一位举子,在潮生门常跟着崔南山行走,帮着处理些事务。
祝余朝他颔首,一旁的将月上前接过祝余肩上的布兜子,挎在自己肩上,打量着她,数月不见,她比之前病时气色好多了,面颊红润,眉眼舒展,整个人精神奕奕。
一行人往山上走去,萧映真被祝余牵着自己走,不肯被护卫抱着,她近来格外崇拜祝余,凑近前来时总爱摸一摸拒霜剑,亮着眼睛盯着看,祝余没法子,便做了把小木剑给她背着,这下可给她神气坏了,日日都背着不肯离身。
行程过半的时候大伙儿又在山道上遇见了熟人。
春桃牵着小宝,两人脖子上还挂着出门前十一给的遮阳小斗笠,身后跟着有些无可奈何的带星。
一见到祝余,春桃和小宝便高兴地朝他们跑来,春桃如今在山中书堂风头正盛,崔南山在信中连连夸赞,说她在好几次书考中拔得头筹,高兴得小老头常给她开些小灶,有她的照顾,小宝如今也更愿意开口说话了。
祝余松开萧映真,伸手接住两个孩子,潮生门的伙食不错,春桃的个头长得快,面颊也有了些肉,比之从前,多了几分小姑娘的娇憨,她伸手摸了摸春桃的头,夸赞她:“崔先生同我说了,春桃这次书考又是头名,真厉害。”
春桃得了祝余的夸奖,面色有些微红,不好意思地笑笑,而后鼓励似地伸手推了推一旁的小宝,祝余的目光落在小宝脸上,她生得白净,双眼圆圆,眉清目秀的,有些肉的下巴尖低低地戳在衣领上,鼓起勇气看向祝余,随后一直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伸出来,从身后掏出了一捧五颜六色的小花,递给祝余。
祝余顿了顿,小宝将捧花往她跟前递了递,小声地开口:“送给你。”
春桃见状,解释道:“叶大侠给小宝寻了些花来种,哄她说等花开了祝余姐姐便回来了。”她抬起手摸了摸小宝绒绒的后脑,笑了笑:“自从花开,小宝便每日都扎一束。”
祝余弯下腰,接过小捧花,低头嗅了嗅,眉眼弯弯看着小宝:“真漂亮,谢谢小宝!”
小宝便伸手要来牵祝余,还没牵到便被身后瞧了半天的萧映真半路截去,一把握住她的手心,小霸王似的一抬下巴,对小宝说:“你跟我走。”
自住进潮生门,小宝便一直被仔细温柔地养着,旁人与她说话都不敢大声,哪见过这般蛮横的人,顿时便一呆,愣愣被萧映真牵着手,带着往前走去。
一旁的褚容见了,眼皮一跳,就要伸手去拦,祝余观察着小宝的神色,伸手拦住褚容,朝她摇了摇头。
祝余手里拿着那束捧花,伸手牵了春桃,跟在俩小孩的后面,春桃有些紧张地往后看了看褚容等人,凑过来和祝余咬耳朵:“祝余姐姐,她会不会欺负小宝……”祝余摇摇头,示意她往前看。
两侧的护卫打着灯笼,昏暗的烛光下,萧映真和小宝的脑袋凑在一处,小宝的手被紧紧牵住,前方时不时传来萧映真叫小宝小心脚下的声音,还混着些萧映真问不完的好奇心。
“你叫什么?”
“……为什么叫小宝?”
“……你几岁了?”
“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吗?”
“你为什么要送花给祝余?”
……
絮絮叨叨的,许是许久没遇上同龄人,萧映真有些憋坏了,恨不得拉上小宝聊个三天三夜,谁知小宝却是个闷葫芦,时不时吐几个字应付着她。
“小宝。”
“六岁。”
“……不知道。”
“……”
“喜欢。”
祝余没忍住笑了一声,这事后来便被她写进信里,与萧持钧打趣说,小宝这闷葫芦样,与他从前如出一辙。
回潮生门两月后蜀地便开始落雪,雪下起来没完没了,祝余给萧持钧写信,也要比往日晚几日才能送到帝京,除了书信,祝余也常常夹带些小物件一同送去。
潮生门后山的落叶、崔南山书房里没见过的游记话本、画着跟叶玄新学的剑招的图纸又或是小宝在书堂新写的字……
这些细碎的东西与祝余的信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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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一处,被侯府的人从蜀地带走,跋山涉水,一路北上,妥当地安置在萧持钧卧房床头的小匣子里,等再过两日,便有写着详细做法的时新点心单子、银楼新出的首饰、萧持钧改过的剑招招式图册又或是牵机阁新到的八卦消息(家长里短版)随回信一同送往蜀地。
这日将书信送下山,交给信使,祝余顺道去了一趟村里。
书堂里有个小孩家里在修缮屋顶,雪下得太大将房顶压塌了,祝余得了信便去瞧瞧,看看有什么能帮的上忙的地方,到时便听人说叶玄一早也来了,还带了些银钱,给他们买材料。
十三月有澄心这位财神娘子,如今已有稳定进项,每月定时分出一笔钱给叶玄,用作潮生门的花销,听青岚说,澄心随蒙烟回永州后便与她合伙,将酒楼越做越大,如今在整个永州都赫赫有名。
祝余挽着袖子,蹲在屋顶上铺瓦片和茅草,这家人丁稀少,父亲卧病在床,靠母亲维持家中生计,孩子在潮生门书堂,每逢丰收便要告假回家。祝余与这家主人娘子头对着头,手上利索地做活。
主人娘子瞧她这熟练的动作,有些意外:“祝姑娘也会做这些?”
祝余埋着头,将瓦片上的泥灰抹掉,应了一声:“从前吃不饱饭的时候靠帮人家修屋子,赚个辛苦钱。”
她说着,抬手将被洇湿腐烂的茅草挖出来丢下去,而后重新铺上干净崭新的瓦片,时间久了就有些冒热汗,动作间她时不时抬起手背擦挡住视线的汗珠,手臂上被茅草画出了细长的红痕印子。
低下头,瞧见这家病弱的丈夫正吃力地搬着一筐瓦片,她三两下便跳了下去,自人手中接过瓦片筐,轻声道:“我来吧。”
言罢手上用力,搬着筐子便上了木梯子,动作间手臂青筋暴起,上臂显露出薄薄一层肌肉,上了屋顶,主人娘子还特意伸手捏了捏她的胳膊,笑说真结实,过会儿等底下的丈夫走了,她便凑过来悄声说自己手上也有,和祝余的一样结实。
祝余常年习武,身材清瘦但并不羸弱,身板结实有力,能搬能扛,听见主人娘子的话,她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擦了擦汗珠,雪地里说话都冒着气,她一边铺着瓦片一边与主人娘子说些家常话。
叶玄来时,看见的便是祝余扛着瓦片筐爬梯子的背影,浅色衣裙上站着大大小小的尘灰,她挽着袖子,将筐子搬上搬下,脸上满是汗珠,筐子落在她肩上,她偏着头,露出颈侧的青筋,过程中还不忘指挥底下的主人丈夫。
他停在门边瞧了许久。
翌日祝余起早练剑时,叶玄站在武场的树边,喝了口酒,祝余在雪中挥剑,身轻如燕,回锋之际挑起地上的落雪,剑风凌厉,势如劈竹。
练罢,祝余收手利落地挽了个剑花,回身便看见叶玄又在偷喝自己从京中带来的梨花酿,顿时眉心一皱:“不是说过不能多喝吗?”
叶玄旧疾虽好,但身体大不如前,平日里酒水都是不能多沾的。
手中的酒坛被拿走,叶玄靠在树干上,浑不在意地笑笑,看着祝余将酒坛子盖好,低头将拒霜剑收回腰间,雪落在她肩上,轻飘飘的,他忽然开口。
“小鱼儿,你拜我为师吧。”
67. 春日初信
祝余狐疑地看着叶玄:“你喝多啦?”
叶玄轻笑一声,朝她摆摆手,两人提着酒坛子回了议事堂,叶玄给她倒了杯热茶,说:“眼瞅着我也要变成小老头了,往后潮生门不能没人看着。”
祝余拧眉:“潮生门门徒众多,何时要轮到我这外人来看顾?”
叶玄闻言摇摇头,“伏青他们还小。”他喝了口热茶,吹着茶水上漂浮着的茶叶片,诱哄道:“何况,你不是也对我那套碧霄剑法颇有兴趣吗?”
提到碧霄剑法,祝余面上一顿,抿了抿唇,还是说:“一码归一码,为何偏偏是我?你就不担心我哪日将潮生门败坏了?”
叶玄“唔”了一声,捧着茶盏取暖,随口道:“你那屋顶修得不错。”
一个愿意在疫病和水灾中为了陌生灾民豁出性命的人,一个愿意挽起袖子给村民修屋顶的人,能坏到哪里去呢?
茶水蒸腾的热气上涌,扑在叶玄的眼睫处,他掀起眼皮,换了个更有说服力的理由搪塞祝余:“你与伏青他们一样,都是苦命的孩子,当年救命之恩,你我也算有缘,就不能发发善心,帮帮我这小老儿?”
他提起当年,祝余便不好再拒绝他,这事半推半就也就这样定下了。
谁知叶玄这要求说的潦草,拜师的规矩却是一应俱全,也不知他怎么说动了崔南山,两人凑在一块儿选了除夕夜,弄了个拜师宴,祝余换上了潮生门的弟子服,沐浴焚香,端端正正地给叶玄敬了杯茶,请了门内暂住的江湖前辈作见证。
黄老汉弄了几桌酒菜,附近相熟的村民都来山上拜贺,大伙儿凑在一起吃了顿锅子,热腾腾的汤下肚,叶玄整个人都松快下来,仿佛完成了什么人生大事。
祝余被他撵去跟潮生门的弟子们一桌,美其名曰培养感情。
一群已经同吃同住近一年的人凑在一起能培养出什么新感情,祝余端着酒杯挨个敬过去,先从师兄伏青开始,到最后见到坐得端端正正的小宝,祝余哭笑不得:“你怎么也来灌我酒?”
小宝捧着自己专属的小酒杯,里边是黄老汉给她热好的羊奶,嘿嘿笑了一声,而后举起酒杯与祝余轻轻一碰,将羊奶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豪爽得不行。
伏青陪着她去招呼其他桌上的村民们,最后见她实在是不胜酒力,便都揽过来替她喝了,他年长祝余几岁,与无咎一般年纪,是个沉默寡言的稳重人,叶玄说什么伏青还小,都是拿来哄骗她的鬼话。
宴饮的间隙,祝余和伏青瞅着缝出去散了散酒气,四下无人,祝余有些不好意思地与他致歉:“伏青师兄对不住,叶叔……师父他实在是……”她顿了顿,不知该怎么说,只好真诚道:“潮生门往后还是要仰仗师兄的。”
话音未落便被伏青抬手打断,他被灌得有些熏熏,目光明亮:“师妹不必推辞,此事是我与师父一同商议的。”
祝余愣了愣,他低头看她,笑了笑:“我性子沉闷,不善与人交际,平生所好唯有一身剑术。”他说着,指了指祝余腰间的拒霜剑:“师妹日后若是得空,还请多多指教。”
他如此说,祝余心中的疙瘩便焕然消解,她挠了挠头,笑道:“好啊,那改天请你喝酒练剑,往后还得请伏青师兄多多关照。”
伏青颔首,十一在屋子里喊祝余进去,祝余便先回去,伏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她脚步轻快地进屋,在十一身边坐下,被十一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赞同地点点头,又朝黄老汉竖了竖拇指,不似方才拘谨,快意得很。
不由低声笑了笑,提步向前,回了席上,趁着祝余不在,敲打着其他师弟师妹,不准他们再开玩笑给祝余灌酒,他们与十三月早已浑然一体,如同一家人一般,哪会有什么嫌隙,师弟师妹们年纪小,祝余对小孩向来亲厚,纵得他们无法无天。
有了伏青发话,祝余的拜师宴后半段便稳稳当当地坐在桌前吃了顿饱饭。
拜师的消息传到帝京时,萧持钧正拧眉看着手中崔师傅递来的消息,说是在北边找到了几处相似的地方,他将信纸压下,先打开了祝余从蜀地捎来的信。
弯着唇角将书信看完,祝余在信里说叶玄要将潮生门交给她,言辞之间颇为担忧,萧持钧笑了笑,提笔在纸上写回信,一旁的手边还搁着祝余上回给他新做的袖炉布套,外边有一层滚毛隔热,一如既往绣着条小鱼。
他在信中安抚祝余,劝她莫要忧心,又说等自己年后得了机会来蜀地,想见识一下潮生门的碧霄剑法,落笔越写越多,等写满了一张信纸,又想起方才信里祝余屡次提及的伏青师兄,笔尖顿了顿,话锋一转,叫她与人练剑比试记得手下留情,说是自己上回在蜀地见过伏青的身手,尚有长进的余地。
语气怪怪,捉摸不透。
末了又提起说自己要去北边一趟,等回来再给她回下次的信。又将早已准备好的上回她说好看的耳坠与回信放在一处,预备着让人带回。
等一切准备妥当,他这才又拿起崔师傅的消息,仔细瞧了瞧,都是些寺庙的名字,他的目光从上边一一扫过,落在其中一个名字上。
丰庆寺。
心下倏地漏跳了一瞬,萧持钧抬起手按在心口,异样感转瞬即逝,他放下手中的信纸,下一刻,带星忽然推门而入。
祝余回到蜀地后不久便借着送信的机会让带星回京,京中形势多变,她还是不放心,带星是萧持钧一直带在身边的,他用惯了,也多一分保障。
“什么事?”萧持钧的目光依旧盯着桌上的信纸。
带星朝他一拱手,面色凝重道:“北境传来消息,离王殿下,反了。”
萧持钧放在桌上的手忽然紧握,抬眼看向他:“哪来的消息?”
“侯府的消息,靠得住。”带星直起身,叹了口气,说:“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已在路上,侯爷来信说要公子做好准备。”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沉重:“帝京的天,要变了。”
窗外是逐渐变得稀薄的积雪,马上就是春日,萧持钧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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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案后起身,手里还拢着袖炉,半晌,他提笔写了封信,递给带星:“送去四王府,叫他们按计划行事。”
离王反了,此消息一出,朝野哗然。
离王谢听澜,当今陛下同父异母的兄弟,早年流落民间,后被寻回,一直未更名姓,自十年前被赐封北境后,便一直偏安一隅,不问世事。
崔南山得知此事后便连夜给崔家去了信,翌日一早,山下驻守的四王府护卫便传信来,说是四殿下人就在北境。
褚容听见这话险些晕过去,气还没喘匀,便听见护卫的下一句话。
四殿下与离王乃同谋。
祝余扶着褚容,给她顺气,皱着眉头问护卫:“那殿下可有说王妃与怜君如何安置?”
护卫迟疑着,摇了摇头,“殿下听闻家人与祝姑娘在一处,最是放心不过,特命我等护卫左右,说是……说是事成之后会派人来接王妃与郡主回京。”
褚容摆了摆手,坐在议事堂的椅子上,平复心绪。
萧恒江摆明了就是不愿自己与怜君卷入此事,事成之后……
谋逆之事焉有如此简单,他如今一人孤身在北境,亲信都在帝京,鞭长莫及,若是出了什么事,褚容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额角,被气得眼皮一跳一跳。
当即便要了纸笔,给自己的父兄写信。
而后一整个下午都神思不属,枯坐在议事堂,萧映真被祝余带走,与小宝安置在一处,傍晚时褚容终于起身,去寻了崔南山,两人秉烛夜谈,直至深夜。
翌日一早,祝余推开门,便见到了褚容。她身上背着包袱,穿着轻便的衣裙,说自己马上要启程去北境找萧恒江,拜托祝余帮忙照顾萧映真。
祝余看着她未施粉黛的脸,晨光初照,落在她脸上,恬静又温柔。
“北境苦寒,王妃又何苦去受这个罪。”祝余到底还是劝了一劝。
褚容眼睫颤动,露出个苦涩的笑容:“此事凶险,我得去陪着他。”
祝余默然,传闻四殿下心念旧人,与续娶的这位王妃面和心不和,如今看来却不尽然,她顿了顿,问褚容:“王妃此去可有人护送?”
褚容点点头,说:“山下的护卫我会带走一半,其余的留在雾灵山守着怜君。”
祝余闻言皱眉,人太少了,如今离王起兵,四殿下的消息虽尚未传出,但也是早晚的事,蜀地距离北境路途遥远,褚容要是被发现就是个活靶子。
她沉吟片刻,抬眼看向褚容:“此事非同小可,不如我送王妃一程。”祝余抿了抿唇,笑道:“殿下与王妃鹣鲽情深,权当我见不得有情人分离,做个鹊桥。”
此事凶险,褚容做出这个决定心里也没底,如今祝余愿意护送,她自然是感激不尽,从帝京到蜀地,祝余的身手她是见过的,比山下的护卫强多了,有她在,自己也安心些,她便也没有过多推辞。
于是在春日到来之际,告别了潮生门,时隔两世,祝余终于踏上了返回北境之路。
68. 清如梅简
开春后,无咎在锦州寻到了章书雪的行踪,带着祝余的书信,备好厚礼,请她上山为十一看诊。
上山时正逢春雨绵绵,自褚容和萧映真住进潮生门后,伏青便带人重新布置了雾灵山上的机关布防,每日有护卫弟子巡逻,山门外沿途都有澄心设计的精巧机关陷阱,由叶玄起草图纸,派人送去永州,澄心修改重画,而后青岚亲自带人在山道上布防。
俨然机关重地。
章书雪上山时轻装简行,到了山上,给十一仔细瞧过,开了药方和膳食单子若干,随后在青岚的请求下,又给崔南山、叶玄和黄老汉三个小老头瞧了瞧,配了些养生的方子,途径十一的药园子,多瞧了几眼。
山中风景秀美,初春的草木嫩芽冒发,显露出点点生机,书堂里的孩子们在武场跟着伏青练习五禽戏,个个神采奕奕,章书雪觉着有意思,站在武场门口看了好一会儿,青岚跟在她身边,察言观色,适时出言邀请她在潮生门小住。
章书雪欣然应允,当日便打发了随从回锦州取行李。
祝余的书信在暮春时到来,由四王府的护卫亲自送上山,信上说他们已平安到达北境附近的梅溪镇。
另外两封送往帝京的信笺到的早些,与信件随行的还有祝余给陆英准备的贺礼。
春三月,太子妃陆英诞下一名男婴,母子平安,为愁云惨淡的朝堂增添了一丝喜气,贺礼和书信由萧持钧亲自送往东宫,陆英产后不宜见人,便由挽云代收,离开东宫时正好碰见萧应淮来看陆英,萧持钧与他在内院石桥狭路相逢。
崔师傅书信上的寺庙正在被萧持钧逐一排查,近日在朝堂上,萧持钧一改以往作风,与萧应淮可谓是针锋相对,平日里看着温良,阴起人来又快又狠,萧应淮想到最近刚折在他手里的几个部下,面上一派和善,暗地里却咬紧了后槽牙。
“什么风把萧二公子吹来了?”萧应淮看着弯腰行礼的萧持钧。
萧持钧直起身,随意抬了抬手,“受人所托,前来恭贺太子妃喜获麟儿。”
何人所托,两人都心知肚明。
提及祝余,萧应淮的神色变了变,眼神朝萧持钧身后的太子妃居所看了一眼。
萧持钧并未多言,侧身低头,给萧应淮让路,擦肩而过时,萧应淮侧过头扫了他一眼,故作恭顺的姿态让他更加怒不可遏,强忍着离去。
春风和煦,池塘边的柳树开始抽出新绿,凭风吹拂,绿柳凝烟,细长的纸条擦过石桥的栏杆,蹭过祝余的袖摆。
北境的春日来得比其他地方晚些,祝余一行人到的巧,恰逢春三月过后,雪化之时。
离王征伐的大军已至梅溪镇,正在以燎原之势朝丹朔和柝州逼近。祝余和褚容到达离王府时,正值黄昏。
边塞落日的余晖铺洒在这片刚刚回暖的土地上,街市上车马喧闹,人来人往,走过熟悉又陌生的街巷,祝余一时有些恍惚。
幼时那场战乱后被摧毁过半的城镇,如今又恢复成了它原本的样貌。
离王府的管家在前边引路,祝余陪着褚容一起去了府内议事厅,招待他们的是离王妃白婵,面色和善,风姿绰约。
听闻王妃是帝京人士,后随离王迁居北境,褚容与她甚是投缘。
萧恒江与离王在梅溪镇处理军务,王妃给他们安排了居所,一行人舟车劳顿便早早歇下,不想到了半夜,前院忽然热闹起来。
祝余起身去查探,竟是萧恒江和离王回来了。
梅溪镇与离王府之间有专门的信使,萧恒江一收到消息便连夜赶回,祝余到时,正见着夫妻俩含泪相拥,互诉衷肠,她顿住脚步没去打扰,往回走时却不小心走岔了路,又撞见了离王夫妇,谢听澜正将白婵拢在怀里亲吻。
小别胜新婚,于是祝余便又狼狈折返。
终于回到自己的院子时,正值皓月当空,她抬头看着皎洁的圆月,叹了口气,而后摸着腕间玉镯重新入睡。
翌日一早,并未在饭桌上瞧见萧恒江和谢听澜,白婵说军务紧急,他二人天还未亮便走了。用过早膳,祝余便出门去。
去了城西,穿过低矮的房舍,最终在巷子尽头一扇破旧的门前停留。
此处已有他人居住,祝余便没再上前打扰。
这是她幼时的家。一旁墙根处蔓延而上的朝颜花,还是她小时候种下的,没想到竟然在战火中幸存下来,活到如今。祝余蹲下身,伸手摸了摸上面的花苞,附近的住户发出些走动的声响。
儿时的邻居和玩伴一半在战火饥荒中丧生,一半在后来逃难的流民中失散,北境如今已没有什么故人。祝余待了片刻便从此处离开。
出了巷子,往另一边的山里去,路过山口的小溪时,溪边的野花开得正好,祝余弯腰扯了一把,扎成小小一束,和手里的酒坛拎在一起,进了山口,眼前便是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山道。
沿着山道往里走,不一会儿就出现一片平地,上面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坟包。她抬眼看去,却顿住了脚步,这里的坟包前都放着些供品和野花,像是有人经常来祭拜。
祝余的目光往里去,落在右前方的一处坟茔上,抬步朝那里走去。
伸手将这些无名的供品和野花拨开些,她将带来的小捧花放上去,又将酒坛打开,蹲在墓碑前,看着上面已经有些斑驳的刻字,轻声道:“爹,我回来了。”
风雨将墓碑上单薄的“梅简”二字侵蚀得面目全非,祝余起身将坟包周边新长出来的杂草拔掉,拎起酒坛,仰头喝了一大口,而后将酒水淋在墓碑前的地上。
日头正好,晒得身上暖暖的,她索性坐过去,倚靠着她爹的墓碑,像小时候在家中和爹爹坐在檐下晒太阳一样,日光刺眼,祝余半眯着眼和他说话。
“算了算,若是投胎得及时,你如今又能给旁人当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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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抬起手遮了遮日光,说:“这辈子你应该能如愿,做个读书人了。”
梅简本是个读书人,后来家中无力托举,便从了军,因缘际会之下,遇上了获罪的犯官家眷谢清如,为了助她保命,两人结为夫妻。
祝余的出生是个意外,谢清如对谢家厌恶至极,本不愿留下这个孩子,奈何意外怀孕时她身子不好,强行拿掉胎儿恐会伤及性命,此前她和梅简从未想过要生个孩子。
后来祝余出生时,谢清如难产,拼尽全力才生下她,生产后,谢清如身体便一直不大好,情绪反复无常,对祝余的态度也冷淡非常,觉得是她拖累了自己。
她刚出生时,连名字都没有,梅简给她取了个小名叫小宝,后来左邻右舍便都这么叫她,平日里梅简去军营,祝余便被放在邻居家,大伙儿疼她,护着她安安稳稳地长大。
谢清如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这个不尽如人意的孩子。
谢家人自私自利,恶劣又阴险,祝余和谢家人完全不一样。
她懂事得不像个小孩,明明谢清如都没怎么抱过她,她却能精准捕捉到谢清如的情绪,在她伤心时凑过来,像个小糖糕,黏在自己身边,等她好些了,却又谨慎地退开,害怕惹她不高兴。
当时的谢清如没有意识到是自己病了,后来遇上一位江湖郎中,吃了些药,病症有所缓解,她便开始研习医术,等她从病症中缓过神来,祝余已经自己长得白白嫩嫩,活蹦乱跳,谢清如心中生出前所未有的愧疚,给她取名为祝余。
不姓谢,也不姓梅,而是从古书上择了名。
她与梅简这辈子活得都不痛快,但她希望祝余可以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拘束。
北境战起那日,梅简将家中所有细软交在谢清如手中,让她带着祝余走,随后便一头扎进军营,再也没有回来。而本该带着祝余早早离开北境的谢清如,却出现在了战后的尸堆前,一双舞文弄墨的手,硬生生将梅简的尸体从血流成河的战场上带回,替他擦去所有血污,葬入山中,亲手刻下亡夫碑文。
梅简是个沉默寡言之人,他和谢清如之间,本是阴差阳错下的一桩交易,但或许是北境太过荒凉,两个不得自由的人在孤寂的夜里依偎着取暖,竟也生出些真情。
祝余的手覆在坟包上,想起她爹永远温柔注视着她娘的目光,笑了笑,与梅简说起了萧持钧,像情窦初开的女儿,第一次与父亲说起自己的意中人:“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等天下太平了,我带他来看你。”
她低了低头,再开口时便带了些哽咽:“你会喜欢他的。”
风拂过身后的山林,发出窸窣声,祝余将酒坛盖好,伸手摸了摸模糊的碑文,她与母亲在流民中失散,至今未寻到她的任何消息,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再见一面。
墓碑前的野花被风吹散,细碎的花瓣被卷起来,飘扬几瞬,落在祝余的裙角边,似叹息似眷恋。
69. 文息巧遇
祝余在北境多待了几日,给山中的那片坟地除了草,请匠人修补了墓碑的刻字。
褚容在离王府帮着白婵处理事务,前方战事四起,白婵留守在北境,顾好后方,这日一早祝余出门时,便见着白婵在准备宴请几位军中将领家眷的席面。
过几日便要启程返回蜀地,祝余今日打算去文息山一趟。
文息山上积雪尚未消融殆尽,她到得早,日光正一点一点漫上来,照在洁白的积雪上,金灿灿的,沿着山道往上去,没走几步便瞧见了山脚的马场。
她站在路边望了几眼,并未进去,而是继续往上走。
到了半山腰,脚下便踩了些半化开的雪沫,她在路边的草丛里蹭了蹭,而后拨开层叠的树丛,往里去。
片刻后便来到了一处断崖。
祝余抬眼朝天边望去,文息山下辽阔的草原映入眼帘,她拍了拍衣裙上蹭到的积雪,伸手拉住了断崖边树下的一只秋千。
用力晃了晃,树上跌落下些积雪,祝余将秋千草草擦了擦,轻轻坐上去。
双脚依旧牢牢地踩在地面上,她低头看着,笑了笑。
这秋千是按她小时候的身量做的,如今坐上去倒有些不伦不类。祝余将双脚缩抬起,腰间使力,将秋千荡起来。
眼前的日晕在秋千的晃动下时大时小,她微微眯起眼,接住迎面吹来的清风。
谢清如在崖边将一株草药挖出,细细包好,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回头看着坐在秋千上吹风的祝余,弯了弯唇角,站起身将手擦干净,从兜里掏出两枚青果子,朝祝余走去。
握着青果的手停在祝余的头顶,她仰面去看,“呀”了一声,而后便双手捧起,放在青果的下方,谢清如轻笑一声,松开手,圆圆的青果顺势落入祝余的手心,小祝余捧着青果啃了一口,眼睛亮晶晶地和谢清如说甜。
谢清如的手落在祝余的头顶,安抚似的摸了摸,“等吃完,咱们就下山,去接爹爹回家好不好?”
祝余重重地“嗯”了一声,双腿悬空,坐在秋千上轻晃,谢清如见状,将她另一只手握在秋千绳上,轻轻推了推,小祝余便荡了起来。
秋千是谢清如和梅简特意为她搭的,文息山多草药,谢清如常带着祝余来,祝余很喜欢待在这处断崖边晒太阳,梅简得知后,寻了一日空闲,带着工具上山,和谢清如一起在这儿给祝余搭了个秋千。
刚搭好那日,爹爹和娘亲陪她在山中玩了半日,一家人就着黄昏的落霞下山,谢清如身体不好,下山时梅简便背着她,手里牵着祝余的小手,给她讲故事。
等回到家,谢清如已经伏在梅简肩头睡着了,祝余走在前面开门,梅简朝她“嘘”了一声,父女俩轻手轻脚将谢清如送进卧房继续睡,而后掩上门,梅简抱着祝余,蹲在院子里的水井旁,给她拧帕子擦她的花猫脸。
冰凉的帕子盖在脸上,祝余打了个激灵,睁开眼,眼前只有文息山清冷孤寂的断崖。
老旧的秋千发出些咯吱声,祝余自旧事中抽离回神,她低下眼,轻轻叹了口气,而后起身,往山下走去。
老树下的秋千还在轻轻晃,树影斑驳,文息山的风吹落树梢的积雪,落在秋千板上,被日光一照,最终化成一滩清水,渗进陈旧的木板缝隙中,了无痕迹。
再次路过山脚的马场时,祝余想起萧持钧的话。
他从前常在这儿跑马。
等回过神,人便已经在马场里。祝余心有气郁,便围着马场转了转,萧持钧说的不错,这儿确实适合跑马,够宽广,也够开阔,身在其中,被山风环绕,再沉重的愁绪,也能暂得喘息。
她给了些银钱,牵了匹马,绕着马场跑了两圈。
积雪尚在,山风刮在脸上,还是有些刺激的疼意,祝余勒紧缰绳,后背洇出些细汗,被风一吹,顿时心旷神怡,气郁顿消。
她轻抽马腹,继续围着马场踱步,绕回马厩后,她沿着原路,准备回府。
刚走到马场的出口不远,远处忽然传来马儿的嘶鸣声,祝余闻声望去,一人一马正从马场里横冲出来,眼看就要与不远处拎着水桶的马厩小厮迎面撞上。
沉重的马蹄踏来,祝余没多想,朝小厮飞身而去,一把揽住他往旁边一扑,两人一起摔落在地,失控的马儿撞上马场的栏杆,马上的人被甩落下马,朝下摔去,在即将要狠狠摔在地上时,一杆长枪将他挑起,下一瞬,有人扶住他带他坐在地上。
不远处失控的马儿还在狂奔,祝余弃了长枪,足尖轻点,几个起落便跨上马,手中使力,勒住缰绳,狂躁的马儿昂首嘶鸣,试图将她甩落,祝余牢牢夹住马腹,一手按在马儿颈侧抚摸,这匹马被养得不好,身躯干瘦,凸起的脊骨像蜿蜒的山峦,祝余一面死死把住缰绳勒紧,一面用掌心贴住马儿温热的颈侧,用了些巧劲,使它渐渐安稳下来。
等它终于平静下来,祝余才试着松了手上的劲,翻身下马,将马拴住,朝马场边坐着的人走去。
“还好吗?”祝余蹲下身,看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迟疑地点点头,像是有些被吓住了,四肢还有些轻微的抖动。祝余将一旁被她丢下的长枪拿起,交还给马场小厮。等再回去时,少年已经站起身,尝试着走动。
见她过来,他抬起手朝她弯腰作揖:“多谢姑娘相救。”
祝余正要说什么,忽然有人气喘吁吁的朝这边大喊:“小公子——”
她侧过头望去,不远处一群人正往这边来,为首的是个公子,步子迈得很大,面上有些焦急之色,三两步便至眼前,先唤了少年一声:“三弟。”
而后目光偏移,落在祝余身上。
祝余顿了顿,先伸出手将道谢的少年扶起,“小公子客气了,举手之劳。”动作间手腕上的玉镯顺势滚落,从袍袖的遮盖下露出。
一旁的公子随意瞧了一眼,便愣了几瞬,颇为意外地看着祝余,等祝余回过身来,朝他颔首,这才堪堪回过神,替自家幼弟道谢。
祝余摆手拒绝了他兄弟俩的酬谢,当下便要离去,临行前朝这位公子行了个抱拳礼,收回手时,玉镯再次从袖中滚落,她转身朝马场出口去。
身后的人群围上去,对那少年嘘寒问暖,随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祝余走了没几步,便被人从身后叫住。
“站住。”
是一道雄浑厚重的男声。
祝余脚步一顿,转过身去,一名中年男子站在不远处,瞧着与她师父差不多年纪,锦袍上的金色纹饰在日光下隐隐生光,此人面色冷峻,气势不凡。
见祝余回身,他朝她走近了几步,盯着她垂落的手腕上莹润的玉镯,冷声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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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识萧持钧?”
祝余一怔,抬眼看着他,并未回答,而是反问:“阁下是?”
没想到这中年男人却冷哼一声,对她说:“你认识萧持钧,却认不得我?”
“父亲。”方才的公子从后方上前来,站在中年男子身边,欲言又止。
祝余的目光在这两张极为相似的人脸上逡巡,最后落在中年男子与萧持钧有几分相似的眉眼处,她顿了顿,又想起方才的那位少年,恍然大悟。
她抬了抬手,将玉镯收回腕间,面上带了几分恭敬之色,朝中年男子行礼:“见过侯爷。”
时运不济,竟在这儿遇见萧持钧他爹了。
安平侯盯着祝余乖顺的姿态,抬了抬手,祝余直起身,看着他,这才回答了他的问题:“在下与萧二公子确是熟识,今日是在下眼拙,竟未认出侯爷,还望侯爷恕罪。”
她嘴上说着告罪之语,面上却不显,丝毫没有惶恐之色,不卑不亢,姿态端正。
安平侯心里记着祝余手中的玉镯,她并未明说自己与萧持钧的关系,他又不能上前去抢,他这二儿子从前将这玉镯看得跟宝贝似的,连自己这个做老子的都不让碰,如今到好,给这小丫头戴手上玩,也不怕磕坏了。
一旁的萧琰打量着父亲的神色,垂下眼眸暗笑了笑,而后抬眼温和地看着祝余:“还没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祝余看着萧琰,这是萧持钧一母同胞的兄长,她朝他笑笑:“祝余,见过大公子。”
“祝姑娘,多谢你今日救了舍弟,既然是正则的朋友,不如到府上吃口茶,也好让我这个做哥哥的招待招待。”
“这……”祝余迟疑住,看了安平侯一眼,就要拒绝。
安平侯扫了她一眼,轻咳一声:“既然是正则的朋友,那便是到府上住上几日也是无妨的。”语气一改方才的冷硬,缓和了许多。
祝余摇摇头,歉然道:“实在是在下不日将要自北境返程,眼下还有许多事未了,二位的好意祝余心领了,只是今日尚与友人有约,不得不往。”
安平侯皱起眉,就要追问,被萧琰暗地里拦住,他朝祝余点点头:“也好,只是不知祝姑娘如今住在何处,晚些我让下人送些谢礼到府上。”
见他执意如此,祝余轻叹一口气,没再推拒,便坦白道:“公子叫人送去离王府便是。”
萧琰闻言,顿时明白她是何人,前些日子听闻四王妃秘密来了北境,随行的便有个江湖剑客,原来竟是她。
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应了下,祝余不欲多留,当下便告辞离去。
等她走远,萧琰身后一名佩剑的公子上前来,看着祝余渐行渐远的背影,问道:“这就是正则的意中人?”
萧琰应了一声,而后瞧了一眼正盯着祝余看的老父亲,低笑一声,想起祝余腕间的玉镯,语气轻快:“我看不仅仅是意中人,只怕是正则早已许下终身,非卿不娶了。”
他脸上带着笑,侧目看着陆常青:“常青,你能想象出正则成家的样子吗?”
陆常青闻言,轻笑一声,祝余的身影消失在马场门口,他挑了挑眉,挤兑萧琰:“我可比你早知道,正则在信中早已同我说过。”他笑着,声音便低下去,替萧持钧高兴。
“说他有个意中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70. 不速之客
萧琰的谢礼在第二日一早便送到了离王府,祝余收到时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回了院里拆看,竟是一只精巧的弓弩,通体漆黑,锻造接口隐蔽,浑然天成,祝余上手摸了摸,便知这不是普通工匠的手笔。
匣子里还有一封信,拆开后上面只有一行字。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特赠家父新手所造弓弩一只,聊表心意。」
这弓弩是安平侯的。祝余放下信纸,神色复杂地盯着桌上的弓弩,片刻后将它重新收回匣中,妥善放好。
黄老汉上次来信说,要祝余在北境给他带些当地独有的香料回去。
今日祝余便打算去城北的街市一趟。
路过街口的当铺时,正听见里边闹哄哄的,祝余扫了一眼,并未在意,等她挤开人群往前走,一人从天而降,摔在了她跟前。
肥头大耳,穿金戴银,是个富家公子。
祝余顿住脚步,旋即身后便传来一声冷笑。
“本姑娘我今日打的就是你——”
一只手拨开她的肩,从她身侧挤出来,衣袖翻动时带出一阵馨香,祝余侧过身,一位蓝衣女子正叉着腰,指着地上的男子斥骂。
“好个狗贼,看你这前呼后拥的少爷作派,还当你是富贵人家识字懂礼的君子,谁知竟做出这等不知廉耻之事……”
说着,她便将手中拄着的木棍扬起,狠狠抽在这男子身上,那人当即一声痛呼,连滚带爬地站起,慌不择路地往前奔去,一边跑还一边急声呼救。
蓝衣女子抄起木棍便要追去,前方忽然有人自斜里横出,一脚将那肥头男踹倒,将他制住,而后回头看向祝余这边。
祝余看见那人的样貌,眼皮一跳,竟是昨日马场上安平侯的人。
陆常青将胖头男随手丢给一旁的护卫,拍了拍手,缓步朝这边来。等他近前来,祝余便看见他伸手接过了蓝衣女子手里的木棍,放回当铺门口,而后从怀里掏出帕子替蓝衣女子擦了擦手,轻笑道:“谁又惹我们掌柜的生气了?”
蓝衣女子闻言,朝身后努努嘴,当铺门口围了几个姑娘,正在安慰中间一个哭红了眼的同伴。宋宜秋朝远处的胖头男扫了一眼,同陆常青解释道:“这人手脚不干净,惊了我店中的女客。”
陆常青闻言,皱起眉头,握住宋宜秋的手回过头,朝远处的护卫一抬手,示意将人带去官府,而后收回手,轻拍了拍宋宜秋的手心,安抚似的捏了捏。
随后目光朝旁边偏移,看见了祝余。
他愣了愣,牵住宋宜秋的手,同祝余打了声招呼:“祝姑娘。”祝余颔首,正要开口,却听他忽然问道:“正则如今可好?”
祝余一顿,抬眼看向他,陆常青笑了笑,说:“我是陆常青。”
陆常青,离王的养子,萧持钧从前在军中的同僚,两人关系甚笃,常有书信往来,祝余听萧持钧说起过他。
“原来是陆公子。”祝余笑道。
两人正说着,不远处便有人朝这边来,祝余偏过头瞧了一眼,是萧琰。
他身后还跟着些侯府的人,见祝余也在此,回身叮嘱了几句,很快其他人便四散去,并未跟着一同前来。
“祝姑娘,又见面了。”萧琰手里还拎着一坛酒。
今日他与陆常青约好一起在宋宜秋的当铺用午膳,谁知竟在此处遇见了祝余,当即便要邀请她一同用饭,祝余想要拒绝,但又想起那只弓弩,将话又咽回去,点了点头。
萧琰看着很高兴,拎着酒便朝当铺后院去,陆常青牵着宋宜秋就要往前走,祝余落在最后,宋宜秋便松开陆常青的手,后退两步,挽上了祝余的胳膊。
祝余侧过脸看她,宋宜秋朝她眨了眨眼:“我姓宋,是这家当铺的掌柜。”祝余闻言点点头,“多谢宋掌柜。”
宋宜秋笑了笑,两人一同往后院去。
院中的石桌上,酒菜已经备好,萧琰将酒坛放在桌上,回身招呼祝余坐在他身边。
等酒倒好,萧琰执起酒杯,并未迂回,与祝余的酒杯轻碰:“恕在下冒昧,不知祝姑娘是哪儿的人?”
也算不上冒昧,祝余抿了口酒:“我在北境长大,后来去了永州。”
萧琰愣了愣,没想到她是北境人,便又问道:“那姑娘的双亲,如今也在北境城中?”
祝余静了一瞬,捏紧酒杯,抬眼看着萧琰,坦然道:“早年北境兵乱,父亲亡故,母亲如今不知所踪。”
她话音落下,院子里便静得鸦雀无声,一旁的宋宜秋和陆常青对视一眼,放下了酒杯,陆常青皱起眉头,看了萧琰一眼,像是在怪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萧琰喉间紧了紧,低声道:“抱歉。”
祝余摇摇头,轻笑着,对萧琰说:“家父曾是北境军中的一名校尉,说不准从前还在战场上见过大公子呢。”
萧琰闻言,却是有些伤感,他喝了口酒,面色郑重地对祝余说:“祝姑娘手上戴着的,乃是亡母遗物。”他指了指祝余手腕间的玉镯,笑了笑:“母亲临走前将这镯子放在正则的襁褓中,说是留给他来日的妻子。”
这样的玉镯他也有一只,如今正戴在妻子的手上。
提及母亲,萧琰的语气便有些低沉,祝余坐在他身侧,想起黄老汉曾经与她说过的安平侯家事。
萧持钧的母亲是帝京章家长女,当年才名在外,声动京城,到了出嫁的年纪,上门求娶之人络绎不绝,最后是陛下拍板,给她和安平侯赐了婚。
两人相互扶持,日久生情,安平侯在她的陪伴下,日渐沉稳,辅佐陛下治理朝政,镇守一方,奈何老天无情,怀着萧持钧时,恰逢大雪,安平侯在外征战,她在府中不慎滑倒,早产时血崩而亡,只留下刚出生的萧持钧。
等安平侯归家,只见到了妻子的棺椁,是日大雪,正值壮年的安平侯一夜之间便白了头,自此,他便一直对这个妻子留下来的小儿子态度莫名。
长子萧琰一直跟随他出入军中,萧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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钧却从小不被允许接触刀剑,等到了年纪,他自请入军中,帮衬父亲和兄长,却遭到了父亲的严厉斥责,十五岁那年,萧持钧瞒着安平侯去了军营,跟随军队一同上了战场,在军中一战成名。
人人都说他安平侯后继有人,安平侯却连夜将萧持钧带回府中,要他闭门思过。
同年秋日,安平侯在战乱中被人围困,萧持钧单骑入敌营,将安平侯平安救回,自己却被敌军砍中右手,留下不愈的陈年旧疾。
不久后安平侯收下帝京送来的姬妾,萧持钧被安平侯以手伤为由,自军中除名,应陛下传召,将他送入帝京为质。
从此父子二人便势同水火,每逢安平侯回京述职,两人便闹得不可开交,家法伺候也是常有的事。
萧琰捏着酒杯,方才几杯酒下肚,他脸上浮现出些许红意,祝余静静地坐在一边,始终未置一词,神游之际,萧琰忽然凑近前来,盯着祝余,他已有些醉意。
陆常青起身过来要扶他去休息,萧琰忽然将手往饭桌上一拍,嘴里糊涂道:“祝姑娘,见到你真高兴啊……”
他一见到祝余腕间的玉镯,看见她提起萧持钧时温柔的神色,就仿佛看到了眼中带笑的萧持钧,看见他卸去一身冷漠与防备,虔诚地将一生奉上,抓住了自己迟来的圆满。
醉醺醺的萧琰被陆常青扶着进了客房歇息,祝余起身告辞,去街市上将黄老汉要的香料备齐,拎着往回走时,经过复杂交错的小巷子,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人跟随。
她加快脚步,在巷子里穿行,绕了几个弯,将人甩掉,而后折返回去,出现在那人身后,手轻轻按在拒霜剑上,祝余冷声发问:“为何要跟着我?”
眼前的白衣男子身形一顿,而后低笑一声,转过身来,祝余顿时拧眉:“是你。”
白风抬步朝她走来,脸上挂着笑意,朝她抬了抬手:“又见面了,祝余。”
他近前来,朝祝余俯下身,两人距离越拉越近,祝余后退了半步,抬手将拒霜剑横在身前,抵住他:“离我远点。”语气厌恶,态度冷漠。
白风眼神一沉,嘴角勾起,听她的话往后退了一步。
祝余放下拒霜剑,毫不停留,转身就走。
眼看就要走出巷子拐角,白风在身后忽然出声:“我知道谢清如在哪儿。”
话音刚落,祝余倏地停住脚步,白风缓步上前,停在她身后,低声说:“不想她出事的话,明日城外,赤水河畔,你跟我走。”
祝余停在原地,脊背挺得笔直,拎着香料包的手紧握成拳,她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下涌动的杀意,淡声道:“知道了。”而后便往巷子外走去。
白风一动不动,望着她的背影,抬手轻轻按在腰间的佩剑上,他今日弃了双刀,改为佩剑,此刻停在原地,他的眼底划过方才祝余紧绷的下巴和似寒星一般的眼睛,心下隐隐一动。
这把曾经送出去,却被人随意转赠的剑,兜兜转转终于回到了他身边。
71. 既见君子
赤水河畔。
祝余抱剑站在树下,静等着白风的到来。日头高照,此处地势开阔,她靠在树干上,眼前是潺潺流动的河水,河岸边长了些不知名的小花,祝余正盯着其中一朵。
不多时,她便敏锐察觉身后有人来,回过头去看,白风正朝这边走来,他今日换了身蓝衣,腰间佩剑,手里还提着一只斗笠,在他身后不远的路边,停着一辆马车。
白风加快了脚步,踏进绿树的阴影里。
“等很久了吗?”
语气自然得仿佛这不是一场要挟,只是一次寻常的赴约。
祝余并未正眼瞧他,握着剑便朝马车走去。
白风也不在意,紧跟在她身后,到了马车前,祝余撑住车辕,轻轻一跃,并未理会白风要来扶她的手。
车帘轻轻落下,白风并未与她一同入马车,而是坐在外边,戴上了斗笠,做起了车夫。
祝余抱着剑,靠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一个时辰后,马车在一片林子里停下,祝余缓缓睁开眼,车帘被白风掀开,他弯腰进了车内,在车帘尚未落下的那一瞬,祝余看见外面来了个车夫,依旧是戴着斗笠,她眉心一跳,骤然想到了斗笠客。
她抬起眼,看着白风:“我娘在哪?”
白风在她对面坐下,闻言轻笑道:“你怎么不问我要带你去哪?”
话音刚落,拒霜剑便架在了他颈侧。
他双手举起,看着祝余冷漠的脸,说:“等到了帝京,你自然就会知道。”言罢朝祝余抬了抬手,示意她将剑放下。
祝余盯着他,依旧不松手,白风叹了口气,正要出言胁迫,却冷不丁听见祝余发问:“我们从前见过?”
白风闻言,浑身一僵,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平静接话:“是,苍梧山上,还有东宫,都见过。”
“不,我是说,更早之前。”祝余将拒霜剑更加贴近他的脖颈。
白风顿了顿,对上她的视线,沉默着。
祝余见他不答话,将拒霜剑收回,剑身入鞘时,才听见白风道回答:“未曾见过。”
祝余不甚在意地拂了拂袖口道灰尘,又问他:“你想做什么?”
白风端坐在对面,给出了一样的回答:“等到了帝京,你自然就会知道。”
问不出个所以然,祝余侧过脸,索性闭上眼,眼不见心不烦。
她本就坐不了马车,此刻走在坑洼的泥路上,车身颠簸得让她眩晕作呕,再与白风多说一句,她怕自己会忍不住一剑将人挑了。
马车一路向东,而后南下,期间在客栈过夜,祝余留意到他似乎与什么人在暗中联系,尝试跟踪过他,但均未有所获。
待行至京郊,已经快要入秋。
祝余被安置在京郊的一处别庄,这日白风有事离开,她寻了个机会试探那斗笠车夫,奈何剑都架在脖子上了,对方依旧无动于衷,祝余留在别庄,待了两日,白风才回来,带着一身伤。
她推开房门时,白风刚上好药,虚弱地靠在椅子里。祝余提剑进门,又问了他一次:“我娘在哪?”
白风面色苍白,闻言轻笑一声,看着她说:“再陪我待五日,我便带你去寻她。”他看着祝余冷硬的面孔,又出言安抚了一句:“她说她很想你。”
祝余倏地低头看着白风:“她说……她很想我?”她用一种很莫名的语调重复了一遍。
白风点点头,紧接着祝余忽然笑了,这是这段时日白风第一次见到她的笑容,他眸光闪了闪,正要说什么,祝余却骤然上前贴近他。
白风的心跳不由得加快少许,他咽了咽喉咙:“你……”
下一刻,祝余手中的短刀便扎进了他的肩头,鲜血奔涌而出,白风疼得双手紧握,颈侧青筋凸起,咬着牙质问祝余:“你就不怕她出什么事吗?”
祝余闻言,冷笑一声,伸手掐住白风的下颌,另一只手继续用力,将短刀又没入少许,她盯着白风因为疼痛而狼狈不堪的脸,停留片刻,而后将短刀抽出,白风倏地松了一口气,祝余低着头,扫过他额头的细汗,回想起她与母亲的最后一面。
谢清如不会说想她,只会叫她滚得远远的。
她丢了短刀,伸手将一旁白风一直带着的佩剑拿起,端详几眼,注视着白风,嗤笑一声:“原来是你。”
那个澄心口中赠剑的小孩。当时他应是易容过,身量也比如今瘦小许多,看着像个十几岁的孩子,祝余将手中的佩剑贴在白风脸上,问他:“我帮过你,如今你便是这般报答我的吗?”
在宵衣卫的斗场外,她曾经替他赶跑过欺负他的其他宵衣卫。
说完,她松开手,白风便瘫坐在椅子里,剧烈地喘着气,盯着她,双眼猩红,自嘲笑笑:“可你根本不记得。”不记得演武场外的他,也不记得拼死给十三月打掩护的他,更不记得是他将此剑赠予她,还将它随意转增给了宋青来。
明明自己受了重伤,却一路南下,去救被围困的萧持钧,在浮玉山的断崖,为了护着萧持钧,宁愿自己也坠下山崖。
白风急剧地呼吸着,凭什么呢?
祝余盯着他看了两瞬,转身就走,白风蓦地站起身:“祝余。”他嘶哑着嗓音:“你疯了。”祝余毫不停留,一脚踢开房门,将拒霜剑抽出,提着剑就往院门走。背后响起白风暴怒的声音:“拦住她——”
下一瞬,院子里凭空落下一群江湖打扮的人,为首的正是那老实车夫。
不,此刻应该称作斗笠客。
祝余紧握拒霜剑,并未与之硬碰硬,对方人多,她一边抵挡着袭来的攻势,一边朝院门靠近,矮身躲过斗笠客的刀锋,她忽然腾空而起,脚尖落在斗笠客的宽刀上,借力一跃,踏过院中的树梢,落在了房顶上。
她回身便要朝后方跳下去,白风提着剑,飞身上前,停在离她不远处。
“祝余,跟我回去。”他身上的伤口崩裂,洇透了身上单薄的衣料,这是前两日回宵衣卫,兄长留下的罚鞭伤。
祝余并未停留,干脆地一跃而下,朝后方的山林逃去。
身后的追兵紧跟不放,祝余迅速地在山中腾挪,穿过密密的山林,她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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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山道上,回身望去,下方的斗笠客正逐渐朝她迫近。
祝余沿着山道往上爬,白风这伙人的行径见不得光,京郊常有达官贵人出没,只要能遇上人,她便有一线生机。
山风倒灌下来,刮在耳边呼呼作响,祝余控制着呼吸,不断加快速度,背后被冷汗洇湿,汗珠顺着脊背滑落,冰冷刺骨。
到达半山腰时,忽然有钟声传来,祝余惊喜抬头,远远望见了山上的寺庙,她并未停留,埋头继续往上走。
身后的斗笠客与其他追兵还在穷追不舍,见祝余始终不停下,斗笠客顿住了脚步,朝身后做了个手势,而后便有不断的羽箭朝祝余飞去。
好在距离尚远,祝余回身将力竭的羽箭击落,一面不断地朝寺庙靠近。
已经能隐约看见寺庙门头上的名字,祝余心下一松。
就在这时,两边的山林里忽然涌出来一群黑衣人,持刀将祝余围住,气质太过特殊,叫祝余一眼便认出,这是宵衣卫。
屋漏偏逢连夜雨,祝余抽出拒霜剑,与宵衣卫缠斗在一起,身后的斗笠客等人还在不断逼近,她自宵衣卫的包围中飞出,落在上方的石阶上,朝寺庙跑去。
斗笠客与宵衣卫正面撞上,祝余回身看去,两伙人却奇异地停下了动作,祝余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看着像是在协商,看模样,斗笠客对宵衣卫颇为恭敬。
不知说了什么,片刻后宵衣卫便就此离去。
祝余踏上最后一级石阶,有些力竭地抬头去看寺庙的名字,目光落在上方的匾额上,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镶金的匾额中,三个端方的大字赫然其上:丰庆寺。
山风从寺庙里吹来,拂过祝余淌着汗的面颊,叫她汗毛直立,她缓缓回过头,不远处的山道阶梯上,斗笠客带着人凶神恶煞地朝她迫近,在这极度的惊惧中,斗笠客的动作便无限放慢,与前世的记忆重合在一起。
也是在丰庆寺的门口,身后是气势汹汹的追兵,祝余孤身一人持剑立在门前。
又是一阵钟声,沉重悠长,灌入祝余的耳间,恍若隔世的回响。
“施主。”
耳边一声轻唤,祝余回过身,眼前站着一位低眉垂眼的僧人,仿佛被什么惊醒,祝余重新握紧拒霜剑,提起裙角,迈入了丰庆寺的大门。
心一下又一下急促地跳动着,祝余拎起裙角,朝丰庆寺的连廊奔去。
斗笠客带着人粗鲁地闯进了丰庆寺,正与丰庆寺的护院争执着。
丰庆寺在山顶,山风越来越大,跑动之间,祝余的衣袖翻飞,被风吹着往后撇,裙角顺着风被卷起,她漫无目的地奔跑在丰庆寺仿佛看不到尽头的连廊上,寺庙里清幽宁静,院中有树叶飘落,在风中盘旋,落在连廊道转角处,被祝余一脚踏过。
下一瞬,转角处出现另一个行色匆匆的身影,祝余与他撞了个满怀。
她被撞得眼冒金星,抬起眼,望进萧持钧犹带痛色的眼底。
流连的风穿行在连廊之中,拂过院中一树黄叶,哗啦啦落了满地,帝京城的秋日悄然而至。
72. 久别重逢
半月前,萧持钧孤身来到崔师傅信纸上的最后一处寺庙。
丰庆寺就在京郊的燕然山上,香火极盛,常有京中贵客来往,或上香祈福,或小住避暑,寺庙中设有不少客院,供香客过夜,时值夏末,山上暑热全消,萧持钧到得早,山道两旁的草木还泛着水汽,他的袍角上沾了不少露水。
进门时正逢寺内早课,僧人们都聚在大殿内诵经,门外的小沙弥为他引路,请求他在殿外稍后,待早课结束,主持便会来为他解惑。
萧持钧静等在大殿外,不远处是丰庆寺为负胜名的“连理枝”。
两棵高大的香樟彼此交缠,树干长在了一处,蔓延而上,彼此守望,平日里常有京中的年轻男女来此求签挂红绸,葳蕤的绿叶丛中,一条条垂落的红绸上各色的字迹隐约可见,随着晨风轻轻飘动。
待小沙弥离去,萧持钧却并未依言等在原地,而是提步上前,朝大殿走去。
拾级而上,大殿的殿门近在眼前,萧持钧手里捏着画着纹样的图纸,一点点朝它靠近,殿内的诵经声由近及远,落在萧持钧的耳边,压住他心底涌起的躁动与不安。
燕然山的晨光自身后照来,将萧持钧的身影拉长,他半蹲在地,伸手轻触着殿门上蜿蜒的纹样,细腻的勾画,华丽的走势,无一不与图纸上吻合。
原来真的是这里。
萧持钧的指腹在上面划过,最后落在右侧的一小块,那是祝余最后靠着的地方。
他回过身,朝下望去,不远处便是佩刀的东宫护卫,萧应淮的身后还跟着宵衣卫,日光直照,他有些睁不开眼,刺目的日光渐渐变成白光,越发大的光晕里,他又看见了自己。
浑身浴血,手上提着拒霜剑,剑尖处一点一点落下血滴,一片寂静里,萧持钧望见自己脸上堪称空白的神色,萧应淮在他身前倒下,脚下的血泊随着雨水晕开,他回过身,像是在找什么人。
萧持钧顺着自己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一片虚空。目光往后,掠过熟悉的宫殿,看见黑衣佩刀的宵衣卫,这才意识到,那是东宫。
“正则——”
耳边传来一声怒喝。萧持钧闻声看去,萧恒江提着刀,领着人正往这边赶来。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萧持钧看见自己掏出巾帕,将拒霜剑细细擦干净,收回剑鞘,像对待什么珍宝一般,将剑搂在怀里,而后轻轻地笑了笑,口中顿时涌出鲜血,整个人便朝后倒去。
他身上留有严重的旧伤,已很久没动过刀剑,祝余死后,他寻来江湖秘药,求得这苟延残喘的机会,便是要亲手杀了萧应淮,此药虽能叫他在短期之内不受旧伤所限,但假以时日却会遭到数倍反噬,制药的江湖游医曾经劝说他,减轻用药剂量,或许还能多活几年,却被萧持钧谢绝。
他原本也没想活过今日。
眼前的萧持钧最终倒在了血泊之中,怀里拥着拒霜剑,手里攥着祝余的剑穗。
萧持钧抬起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缓慢地站起身,眼前的景象悉数消失,他垂下目光,大殿殿门上的暗红纹样不断在脑海中闪回。
一会儿是此刻晨光熹微的丰庆寺,一会儿又是沾满血迹,草木凋零的丰庆寺。
萧持钧有些微微地发着抖,他收回目光,强迫自己不去看那纹样,艰难地转过身,却看见了侯府病榻上的自己。
而后整个人便愣在原地。
四年前,他生过一场大病,病得古怪,病发时头脑昏沉,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还常说些叫人听不明白的怪话。
萧持钧喉头颤动,在他身后,丰庆寺的朝阳升起来,霞光普照,落了他满身,刹那间,无数的记忆涌入他的脑海中,彼此交缠,拼拼凑凑。
他与病榻上的自己一般,头疼欲裂,踉跄着倒退了一步,狼狈地扶住大殿外的栏杆,眼底一会儿涌出泪意,一会儿又觉得欣喜,在这样交错混沌的时刻,他颤抖着直起身,与病榻上的自己对视着。
这一眼犹有实质,夹带着洞悉一切后的恍然。
那从来都不是病症,萧持钧想,是自己执念太深,老天垂怜,叫他又重新活了一次。
萧持钧往后退,靠在大殿的殿门上,闭上眼,眼前就是祝余最后濒死时哀伤的眼神,前世他并未亲眼见过祝余的死状,只在侯府的消息里见过只言片语的描述。
眼中含泪,死不瞑目。
这些字句后来被他在心里反复回想,每一回,都像是把正在愈合的伤口反复凌迟,时间久了,他的心底就生出难言的恨意。
恨祝余那夜走得这样决绝,从此他寻遍五湖四海,都不得她的踪迹,再次听到她的消息,便是死讯。
那年京中大雪,他自伤痛中醒来,祝余趴在他榻边,眉眼带笑,问他要不要和她一起走。
明知那是个不知何时才会实现的,虚无缥缈的承诺,萧持钧还是信了。
害怕自己因为侯府无法践诺,他一早便着手慢慢地将侯府的事务移交,将私产全数存起,画下满满当当的离京路线图,苦心筹谋,只想和她离开帝京,重回北境。
就做一对普通的江湖侠侣。
谁知天意弄人,嘉平二十一年一场变故,让他与祝余分离,再见已是物是人非。
祝余叛逃的消息传来时,他毫不犹豫的抛下一切,南下寻人,最终只见到了她暗巷中翻墙而走的背影。
她不愿见他。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她受了伤,住在青州城外,萧持钧得了消息,日夜兼程,终于见到了消瘦得不成人样的祝余。
所有心底的气怒和不甘,在见到她苍白的面庞和带着血气的刀伤后,都被他按了回去。等她伤好,萧持钧便寸步不离地跟着她,随她回京祭拜陆英,陪她从宵衣卫的手下救人,全然将帝京的侯府抛诸脑后。
从陆英的陵墓回来时,她醉得晕头转向,萧持钧背起她,走在田埂上,她轻飘飘地落在自己背上,像一张易碎的纸片,萧持钧心疼得不知该怎么是好。
谁知回京后,她便在酒里下药,将自己迷晕,一走了之。
在后来她死后的日日夜夜,萧持钧都不断地回想起那天,她提剑离去的背影,恨自己没有留住她。
殿内的诵经声停下来,丰庆寺的早课结束了,萧持钧缓缓仰起头,去看天边的云,日光刺眼,他下意识闭上双眼,下一瞬,眼角却落下一滴泪来。
“施主。”一道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萧持钧闻声回过头,丰庆寺的主持身披袈裟,目光慈悲,朝他颔首。
他正要开口询问,却忽然一阵眩晕袭来,不堪重负的脑海中像是有什么炸开,让他不受控制地往后倒。
萧持钧双眼昏沉,最后望了一眼天边泛着霞光的云,而后便失去了意识。
-
半月后。
萧持钧在寺庙中的客房醒来,醒时寺中主持正闭目静坐在房中诵经,他从床上坐起,向主持道谢。
主持睁开眼,起身朝萧持钧走来,他上了年纪,眼角的纹路侵染着风霜,低眉与萧持钧说话时,便带着些悲天悯人的亲和。
“这段时日,施主梦中惊悸,呓语不断,老衲有一言,还望能为施主宽心。”
萧持钧闻言,缓缓抬起头,看着他:“方丈请讲。”
主持捏着手中的佛珠,默念了声“阿弥陀佛”,而后说道:“诸行性相,悉皆无常,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萧持钧靠坐在床头,沉默几瞬,主持见他不语,也不执着,就要离去,临到门边,萧持钧却忽然出声。
“方丈可知,梦中之事,可有应验之说?”
主持闻言顿住,房门半开,门外的日光透进来,照在主持老迈的身躯上,带着微微的光晕,恍惚之间,若有神性,他拨动手中佛珠,答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施主,当惜取眼前人、眼前事。”
言罢便推门离去。
萧持钧坐在榻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在满室的寂静里,不禁心生怀疑:我是真的又活了一次吗?
丰庆寺的钟声在耳边响起,萧持钧闻声偏过头,朝窗外看去,院中绿叶已枯黄,他站起身,穿好衣裳,将窗子完全推开,山风吹进来,拂过他看似平静的眼底。
萧持钧站在窗前,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将桌上的承影剑拿起,佩在腰间,望着院中落叶的老树,秋意渐起,他忽然想起青州城的那场雨。
还有祝余清明的眼。
指尖轻轻蹭动了下,萧持钧的心倏地跳得快了些,和着丰庆寺的钟声,如雷鼓。
下一瞬,他便快步朝门外走去,在风中疾行,宽大的袍袖被风吹的往后飘,眼前不断浮现出祝余的脸,快意的、嗔怒的、狡黠的,还有哀伤的。
丰庆寺的连廊仿佛没有尽头。
萧持钧在其中穿行,便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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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马灯一般,看过了自己的前世与今生。
祝余上次来信说已经到了北境,如今已至秋日,她应在蜀地,萧持钧的胸腔起伏着,朝前奔去。
他要尽快见到祝余。
转过一个拐角,萧持钧心下思绪起伏,没注意眼前有人来,尚未看清对方便撞入他怀中,衣袂翻飞之间,带来一阵熟悉的淡香。
他低下头一看,只一眼,便顿在了原地。
丰庆寺所有蔓延的血色都淡去,祝余清丽的脸出现在了他面前,眉眼焦急,面有忧色。
祝余抬起头,与萧持钧四目相对,一时间两人都没说出话来,山风在两人之间穿行,卷起祝余有些散落的发丝,萧持钧搂住她,沉默地注视着,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她的面颊和五官,最后停在她微微睁圆的眼中。
手心隔着衣料传来温热的触感,直到此刻,萧持钧才真正相信,他真的又活了一次。
尚未来得及喘口气,祝余的手抓着萧持钧的小臂,回身后望,斗笠客带着人出现在远处,她有些急切地望着萧持钧。
萧持钧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神色一顿,当即牵住她的手,带她朝前去,祝余跟在他身后,两人最后回到了萧持钧的客院。
萧持钧拉开门,让祝余先进去,随后他挡在祝余身前,将门关上。
光从门上透进来,萧持钧背对着祝余,肩背挺直,祝余下意识靠近了些,萧持钧正留意着门外的动静。
屋外时不时传来些风声,不多时,便有斗笠客一行人的声响传来。
萧持钧的手握在承影剑上,静等着。
就在斗笠客要将门拉开时,一门之隔忽然传来了主持的声音。
“阿弥陀佛,不知各位施主有何贵干?”
斗笠客回身,此处客院众多,他们不敢大动干戈,只说是找人。主持眸光一动,淡笑道:“此处贵客众多,各位施主还是另寻他处,以免惊扰了贵人。”
他话音落下,客院两侧便有拿着戒棍的僧人围上来。
两方僵持不下,斗笠客正要带人强闯,忽然被人喝退。
“退下——”
白风自院外走来,他语气有些虚弱,身上带着些血迹,早先的伤口尽数裂开,此刻浑身疼得钻心。
斗笠客闻言,带着人撤离。
临走前,白风站在原地,目光掠过院中的主持,落在了门内盯了几瞬,他咬紧了牙关,心下涌起万分不甘,但又强行按捺下去,转身离去。
院中重新恢复了平静。
祝余上前,靠在萧持钧后背上,松了一口气,下一刻,她便被萧持钧骤然捏住下巴,含住了唇瓣,旋即下唇传来一抹痛感,祝余仰着头,看着萧持钧深沉的眼。
那抹她刚刚在连廊窥见的痛意,此刻完全落在她眼前。
这样的眼神太过陌生也太过反常,祝余忍不住伸手轻轻推了推萧持钧,这样轻微的动作,萧持钧的却像受了什么刺激,反应很大,他并未像从前一般温柔退开,而是把另一只手环过来,将祝余的双手禁锢住,不让她动弹。
他还在她的唇间轻咬着,一下又一下,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舔舐和啄吻。
祝余的眉头皱起,她觉得萧持钧非常不对劲,正要说什么,却被萧持钧猛地撬开齿关,重重地舔进去,他的力道极重,带着点不管不顾的疯魔,祝余被他圈在怀里,不愿伤他,只能承受着。
萧持钧此刻完全听不进去她的任何话,祝余迎合着他的动作,试图安抚他,却只遭到了更加浓重的舔吻,客房内充斥着唇舌交缠的水声,还有萧持钧沉重的喘息声。
过了片刻,祝余被刺激着,忍不住张嘴咬了他一口。
血腥气在两人纠缠的唇间蔓延,萧持钧终于缓了缓动作,祝余喘着气,想问他发生了什么,却见萧持钧抬手,用指腹擦了擦唇上的血珠,目光落在祝余担忧的脸上。
他低下头,抬手蹭了蹭祝余唇角被他咬出的齿痕,看着祝余的眼睛,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喉间动了动:“祝余,好久不见。”
真的,好久不见。
话音落下,萧持钧伸手将祝余紧紧抱在了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嗅到她发间馨香,祝余靠在他胸前,通过紧贴的躯体,他感受到了祝余和自己一样,正在跳动的心,一下、一下,鼓动渐渐重合在一起。
萧持钧闭上眼,这场持续半月之久的,劫后余生的恐慌才真正被安抚住。
73. 靥星点点
丰庆寺后山,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祝余抱膝坐在高处的石头上,身下垫着萧持钧的外袍,她低头看着萧持钧,面上隐隐生着闷气。
萧持钧站在她身前,弯腰伸手拍了拍她裙角的草屑,一边出言安抚:“已经让府医瞧过,并无大碍,只是这段时日诸事繁杂,用药疏忽了。”
半刻钟前,萧持钧与她在山间漫步,与她细说着自己方才的反常,祝余这才得知他四年前的那场病,原来他这半月在丰庆寺,是在养病。
萧持钧叹了口气,在她身侧坐下,侧过头看着祝余有些气鼓鼓的脸颊,霞光自前方照来,她的面颊被染上一层绯红,头发上还沾着方才在林间疾奔的草木枝子,乱糟糟地绞成一团,萧持钧轻轻抬手,将落叶的碎枝取下,指尖在发间梳拢,等将她的发丝都整理妥当,这才伸手,将她揽进怀里。
两人倚靠在一处,看着漫天的金霞,山风吹拂,掠过脚下稀疏的草木,发出些细碎的声响,天边的云缓缓飘着,晕出淡淡的云影,祝余这才后知后觉地有些疲乏,索性闭上了眼。
下一刻,眼皮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停留几瞬,而后轻柔地离去。祝余睁开眼,微微仰起头,对上了萧持钧的目光,两人靠得极近,祝余看着他,忽然抬了抬头,亲在他唇角,一触即分,而后依旧不说话,只盯着他看。
萧持钧愣了愣,旋即低下头就要去吻她,祝余却往他怀里一缩,不让亲。
分明是有意戏弄他。
萧持钧低笑一声,也不恼,抬手兜住她的后背,给她调整了个更惬意的姿势,将人抱在怀里,陪她一起看燕然山的落霞。
两人就这样贴在一处,静静地看了会儿天边绚烂的云影和红霞。
祝余抓着萧持钧的手把玩,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在手里让祝余想起侯府后院的那一丛细竹,她玩着玩着,指尖摸在他虎口处,而后便惊奇地“嗯?”了一声,直起身,去看萧持钧右手的虎口。
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萧持钧的手心贴在她后背,跟着她的动作往前倾身过来,祝余摸了摸那颗小痣,抬起头问他:“这里从前似乎没有这颗痣?”
她说着,指腹又在上边蹭了蹭,柔软的触感却让萧持钧打了个激灵。
他皱起眉,回想了下,祝余说的对,这颗痣似乎是凭空从他虎口上冒出来的。半月前他上燕然山时,伸手给小沙弥回礼时,还尚未发现。
莫非是与自己恢复的记忆有关?
萧持钧眸光一动,“嗯”了一声,又掩饰道:“许是病中所致,不碍事。”
祝余点点头,又摸了摸,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颗红痣落在萧持钧白皙的虎口处,看久了不像是痣,倒像是小血珠落在上面的痕迹。
她正看着出神,萧持钧抬手蹭了蹭她的眼尾,祝余从他的虎口处移开目光,天边的落霞黯淡下来,就要入夜,燕然山的山风愈发猛烈,萧持钧跳下去,落在她身前,朝她伸出手。
祝余缓缓起身,将萧持钧的外袍收好,正准备一跃时,萧持钧却叫住了她,而后朝她背过身,示意她上来。
鬼使神差地,祝余轻轻探身,伏在了萧持钧的背上。
他看着清瘦,肩背却宽阔有力,祝余的脸贴在他颈侧,手里还捞着他的外袍,燕然山已经入秋,山上的草木开始枯黄,萧持钧踩在上面,发出沙沙声,夜幕低垂,山顶辽阔的天际暗下来,一轮弦月出现在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峰上。
下山的路不平,萧持钧放缓了些脚步,祝余手上捏着火折子,火苗在风中摇摇晃晃,叫互不知情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上一世相似的景象。
萧持钧背过她两次,如今是第三次。
前世阴郁昏沉的夜幕下,和苍梧寂静的山道上,田地里窸窣的蛙叫声和苍梧上的风声融合在一起,最终化作燕然山上皎洁的月光,落了祝余和萧持钧满身。
“二哥。”祝余轻声喊他。
萧持钧跨过一处草丛,低低地“嗯”了一声,尚未来得及问,便听得祝余吸了吸鼻子,说:“你跟我回蜀地吧,让十一和……小姨给你瞧瞧。”
言罢,祝余便有些后悔,将头偏了偏,四殿下如今势如破竹,萧持钧肯定要留在京中替他办事,侯府的府医是萧持钧用惯了的,他说无事那便不会出什么岔子,自己又何苦在此时将他带回蜀地。
只是,不知为何,哪怕萧持钧方才已经与她解释过,也将病症之事说与她听,但她却始终忘不了在丰庆寺客院里,萧持钧的眼神。
她动了动唇,正要说不急于一时,往后些时日也是好的——
“好。”萧持钧干脆地应下。
祝余一顿,环在他肩头的手紧了紧,她抿了抿唇:“当真?”
萧持钧闻言,笑了笑,故意打趣她:“都叫上二哥了,自然是无有不从的。”
二哥这个称呼,在祝余的口中,一直有多番意味。
轻快狡黠的,是高兴时候的习惯;拖长了咬在嘴边黏黏糊糊的,最少见,这是在撒娇;字正腔圆,一字一顿,那便是生气了;而若是像今日这般,毫无征兆忽然喊出口,多半是遇上什么犹豫的事,在心里翻来覆去琢磨了半天,才露出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祝余其实并未察觉到,每回她这样喊萧持钧,都会不自觉地带上些依赖之感,这并非是弱者向强者寻求依靠和帮助时软弱的表现,而是话在心间绕了半圈,情绪堵在喉间不知要如何开口,只好用最特殊的称呼来表情达意。
而萧持钧从不让她落空。
二哥这个称呼,还是在小院时,由黄老汉促成的。
彼时祝余与萧持钧在一顿一顿饭食中渐渐熟识,每回有事寻他,张口闭口都是“二公子”,萧持钧是个嘴笨的,一早便想叫祝余将这生疏的称呼换了,却始终没找着机会开口。
是有一日黄老汉喝多了,三人在院中赏月,老头听着祝余一板一眼的“二公子”直乐,打趣她和萧持钧,说他俩凑一块儿就是两个小古板。
圆月高照,黄老汉兴致正好,举杯对月,豪饮一口,不经意地侧头,便瞧见了萧持钧看向祝余的眼神,老头起了坏心,对祝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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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你比公子年少些,如今便如兄妹一般,不若日后唤他一声二哥,如此也算全了你我三人的一番情意。”
祝余并未答话,萧持钧听了,当即冷了脸,亲手给黄老汉添了杯酒,祝余和萧持钧都像并未听见这话一般,但坏就坏在祝余那夜与黄老汉多喝了几杯。
翌日起身时神志还不大清醒,萧持钧来叫她用早膳,她昏着头,拉开门便叫了声“二哥”。
那时祝余尚未开窍,气得萧持钧当日便回了侯府,黄老汉看热闹不嫌事大,乐呵呵地出门买菜,依旧是备了三人的份量。
祝余忐忑地逃回了东宫,悬着心当值,一颗心七上八下,来回琢磨萧持钧是何意,晚间实在是放心不下,见她一整日都魂不守舍,陆英便寻了个借口,将她打发出宫。
回到小院时,萧持钧便已经端坐在桌前,像是等了很久,黄老汉正准备将桌上的菜撤下去热第二回,祝余缓缓地走进小院,进屋后坐在了自己往常的位置上,萧持钧手里捏着一本书册,目不斜视。
她犹豫着,心里有些歉意,纠结了许久,又喊了声“二哥”。
正要将打好的腹稿说出来,却听得萧持钧不知为何轻轻地“嗯”了一声。
回想起来,她那时的语气与如今如出一辙,纵使萧持钧从未想过与她有兄妹之谊,也不忍冷待她,叫她的话落空。
起初,这个称呼被祝余叫的一板一眼,后来,便被她咬在唇间,再也叫不出最初的坦然与磊落,等到再晚些,她便不愿再提这个称呼,最后,在后知后觉中,她才渐渐明了萧持钧当初的闷气因何而生。
而如今,它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一个特别的称呼。
比萧持钧更亲近,比正则更亲昵。
祝余伸手搂住萧持钧的脖颈,主持给祝余准备的客院近在眼前,进了院子,萧持钧将祝余轻轻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抬起手用手背贴了贴祝余的脸,有些凉,他便回转手心,捧住她的面颊,温热的手心贴在脸侧,祝余半眯着眼,蹭了蹭。
萧持钧弯了弯唇角,倾身过来,将手松开,撑在祝余两侧,胸口被祝余的两只手指抵住,她抬了抬脸,凑上前,离他近了些,止住他低垂的上半身,低声质问:“佛门重地,你想做什么?”
说着还挑了挑眉,眼中带笑,流露出些狡黠之意。
萧持钧含笑看着她,她的手往上,揪住了他的衣领,将他的身子带得愈发往下,萧持钧一动不动,纵容地任她动作,祝余贴上来,轻轻吻了吻他的唇,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眼,骄横地要求他:“不准咬我。”
吐字时温热的呼吸打在萧持钧的下巴上,他喉间滚动,目光沉沉地看着祝余鲜活的面孔,低笑了声,低下头,依言覆住她的唇。
月光皎洁,靥星点点,阵阵山风拢住耳鬓厮磨的有情人,穿过重重山峦,一路南下,浸润出江南的水汽,拂过永州军营的旌旗。
顾明意站在高台上,下方是整装待发的永州军,他披坚执锐,将手中酒碗高高举起,一饮而尽,而后猛地摔在地上,昂首前望,振声道:“出发——”
74. 风霜路险
半月后,帝京,甜水巷。
祝余拎着个食盒,上身圆领打底衫配交领半袖,下身是浅青与橙红布料间隔缝制的间色裙,头上简单挽了个双髻,上边缀着些雀蓝的小绒花,进了甜水巷的巷口,往里边一路看过去,都是些帝京城里的老住户,她目不斜视,直奔巷子最里边的小院去。
行至尽头,她微微回过头观察身后,并无人跟踪,这才抬手叩门,短促的三声,停顿一瞬,再敲两短一长,不多时,门便被人从里边拉开,祝余提起裙角,跨进门去。
进了屋,这家主人将门合上,这才颇为紧张地问祝余:“你怎么来了?”
祝余将食盒放在一旁的桌上,揭开第一个隔层,露出里边的一只小酒坛,她一边将酒坛拿出,一边回答:“今日是来找师兄打听一个人。”
她看着宋青来,天色尚早,今日他并无任务在身,便一直蒙头大睡到现在,听见敲门声,草草穿了衣便来给祝余敲门,祝余说话的功夫,他便打了水,漱了口洗了脸,又钻进卧房梳了个头,再从房里出来时,祝余已将带来的酒菜摆上桌。
一坛从小院带来的梨花酿,几块带着卤汁的糟猪肉,一碟黄金鸡,一碟煎豆腐,还有一屉梅花包子。
宋青来闻着味美,也不管祝余要问何事,坐下便执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等腹中不再空荡荡,这才擦了擦嘴,问祝余:“想打听我天机的什么人?”
找上他来问,那便是天机的那帮小子又在外边给他捅什么篓子了。
祝余给他倒了杯酒,启唇道:“白风。”
话音刚落,宋青来仰头喝酒的动作便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打听他做什么?”
祝余看着宋青来,反问:“这人可是有什么蹊跷?”
宋青来摩挲着酒杯,垂眸不语,似是在犹豫要不要坦言相告。
祝余眼珠转了转,催了催他:“我在柝州见到了谢姑娘。”
她谢字刚出口,宋青来便猛地抬头看向她,不复方才的漫不经心,神色陡然凝重起来。祝余稍稍坐直了身子,朝宋青来轻点了下头,说:“师兄与我说说白风的事,我便将谢姑娘的事告知,如何?”
宋青来是个机警的人,向来不拘小节,祝余与他结识,是在宵衣卫的一次任务途中,他不慎被人算计,受了重伤,路上遇到了刚做完任务回京的祝余,祝余顺手将他捎回来,路上为了掩人耳目,便谎称是出来江湖历练的师兄妹。
宵衣卫规矩森严,祝余与宋青来从前约见,便是在他甜水巷的住处,两人关系虽好,但从不打听对方所属部系之事,祝余叛逃后,宋青来曾经奉命追查十三月的下落,在青州城远远见过祝余一面,当时正值除夕,他孤身一人站在院外,听见了院子里嬉闹的声音,闻到了酒香和饭香,还与他们看了同一场火树银花。
待烟花燃尽,宋青来便转身离去,只当从未在青州见过十三月。
没想到祝余竟然会再找上门来。
他放下酒杯,轻笑一声,抬起手指点了点祝余,问她:“你怎知是她?”
祝余倏地一静,因为我见过你和她最后相守的模样。
她抬起头,看着宋青来,信口胡诌:“谢姑娘同我说的,她……还问起过你的近况。”
宋青来闻言,眉心皱了皱,眼角蓦然便有些发红,他偏过头,沉默片刻,而后轻轻地问起:“她,如今可好?”
祝余抿唇,给出了同那夜一样的回答:“不算好。”
宋青来倏地回过头,盯着祝余:“如何不好?”
祝余答道:“我遇见她时,她正被人追杀。”
下一刻,宋青来直接自桌前站起身,有些急切地追问:“她可有受伤?”
祝余摇了摇头,他这才撑住桌沿,肩背松垮下去,祝余见状,便将那夜之事和盘托出,见宋青来忧心忡忡的模样,她最后直接劝道:“师兄,既然心有牵挂,为何不与我一道走?”
有了地宫的仿制毒药,十一潜心钻研,加上章书雪的指点,解药已研究得七七八八,不多时就能将众人身上的毒解了,没了性命之忧,宋青来本就厌倦宵衣卫的打杀,何不就此离去?
祝余补充道:“若是忧虑解药之事……”
话尚未说完便被宋青来抬手止住,他摇了摇头:“我没法离开宵衣卫。”他方才剧烈的情绪骤然间又平静下来,想到祝余今日前来的目的,他坐回桌前,喝了口酒,开口将白风之事告知与她。
在宋青来的眼中,白风是宵衣卫彻彻底底的关系户,自入天机起,宋青来便接到了保护白风的任务,他问过安昭,后者只说叫他听令行事,并未与他解释。
白风在宵衣卫从不出任务,除非是自己请愿主动前往,比如苍梧山那次,他不仅去了,还险些受了伤,回来后还与其他宵衣卫一同受了责罚,只不过,其他人都是自行去寻刑房领罚,只有宋青来知道,白风的鞭伤,是安昭亲手执鞭,打得皮开肉绽,毫不留情,休养了好一段时日。
安昭对他的态度一向冷淡,甚至有些苛刻,罚完十鞭后,宋青来曾经去看过他,给他买了些伤药,那时白风卧床养伤,整个人都有些阴郁,宋青来安慰了他几句,而后便见他盯着自己的佩剑发愣。
“他当时颇为古怪,直盯着你送我那柄剑看,后来临别之际,他便开口跟我讨要那把剑,说是觉着合眼缘。”
宋青来当时便觉者有些奇怪,但对方是安昭亲口说要仔细照顾着的人,见他神色不对,一副极力祈求的模样,宋青来便也不好直接拒绝,只说将剑借他瞧几日。
“……后来他伤好,便搬了一箱子的金银来我这儿。”宋青来颇为无奈地说:“虽说不上是明抢,但也差不了多少了。”
祝余点点头,又问他斗笠客的事:“师兄可有在他身边见过一个带着斗笠的人?佩着刀,身手很好。”
宋青来闻言,凝神想了想,缓缓摇头:“白风身边跟着的都是些宵衣卫,虽说都是些生面孔,但我见过他们的令牌,确实是宵衣卫的形制,想来应是他背后之人的手笔。”
听到令牌,祝余蓦地便想起来那伙冒充宵衣卫的人。
叛逃那次,青岚曾在斗笠客的身手搜出过伪造的宵衣卫令牌,除此以外,还有一张画着十三月行进路线的图纸,周边的村民都被他们提前杀害,以便设伏,摆明了是要将十三月截杀在那里。
宵衣卫与斗笠客之间,一定有什么勾连。
从宋青来的住处离开,祝余出了甜水巷,便往西市去。
沿着上回的路线,先去了傀儡戏摊,找三娘子弄了枚牵机阁的木牌,而后便去了地下黑市,找牵机阁打听白风的消息。
却不曾想,掌柜的仔细翻看过后,与她说阁中暂时没有此人的消息,反过来问她想具体知道些什么,牵机阁可以代为悬赏。
各中缘由不便透露,祝余便没有再执着,拒绝了掌柜的悬赏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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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黑市。
回到小院时,萧持钧正在灶房里忙碌。
祝余回房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出来时饭菜便已上桌,两人用过饭,祝余将白风的事与萧持钧说了,他一边收拾桌上的碗碟,一边拧眉。
听到祝余说,白风是用母亲来要挟她,萧持钧忽然想起什么。
上一世与祝余的最后一面,他本就是要将祝余母亲的消息告诉她的。
萧持钧停下动作,是永州。
那时侯府的人从永州传来消息,说是在永州的一家医馆见到了谢清如,萧持钧收到消息后,便一刻不停地去寻祝余,谁知没来得及说出口,人便被药倒。
也不知谢清如如今是不是还在永州。
本来预备着明日便给侯府在永州的人去信,让他们去永州那家医馆瞧瞧,谁知这日夜半,忽然有人敲门。
萧持钧披衣起身,走出房门时,正撞见祝余也准备出来开门,多事之秋,他将人拦回去,自己去开了院门。
来的是侯府的小厮,说是宫中急召,要萧持钧入宫。
萧持钧便又回房穿好衣裳,出门时祝余正等在外面,面带忧色。他缓和了神色,握住祝余的手,叫她回房:“许是朝中出了什么事,你留在这儿,不要随意走动。”
祝余点点头,后半夜的夜色越发阴沉,云团堆积在一处,看着就要落雨,萧持钧陪着祝余回房,看着她睡下,方才离开。
进了宫门,引路的是陛下身边的大太监,萧持钧走进殿中时,里边已有几位重臣,他眼皮跳了跳,心下生出不详的预感。
想起方才宫门口行色匆匆,明火执仗的禁军,这种架势,不是要杀人就是要抄家。
大殿里烧了半夜的烛火昏暗,小太监正往里边添灯油,在萧持钧之后,又陆续来了几位官员,等不再有人来,一旁的帘子被人挑起,陛下自后殿出现,端坐在桌案后,而后将一封军报递给堂下诸位。
萧持钧近前去瞧,上边说的是永州兵乱。
顾明意反了。
他不动声色地后退,今夜来的都是陛下的亲信,他被传召入宫,多半是因为,安平侯至今未参与北境叛乱之事,牢牢地守在自己的驻地上,不曾逾越半步。
但也不曾出兵平乱。
只道是离王势如破竹,无法与之抗衡,请求朝廷出兵。朝廷的兵都在跟离王打着呢,哪来的人驰援安平侯。
如今永州兵乱,陛下传召自己,只怕是想趁机试探安平侯的态度。
不出所料,商议过后定下来平叛人选,都是些老将,萧持钧静静等着,陛下将诸事定下,最后才像刚瞧见他似的,补了一句让萧持钧随行。
翌日一早,萧持钧回到小院,祝余已经将东西收拾好,夜里萧持钧一进宫,侯府便收到了永州叛乱的消息,带星来了趟小院,将此事告知祝余。
之后祝余便没怎么睡得着,澄心和蒙烟都还在永州,顾明意反了,那蒙烟呢?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等萧持钧,实在有些不放心,便起来将行囊都收拾好,决定去永州一趟。
结果萧持钧说他也要去永州,那便索性两人一道走,祝余扮作萧持钧身边的护卫,跟在他身边,随平叛大军一路南下。
大军出发后半柱香的时间,一伙人持刀进了戏班子隔壁的小院,将祝余和萧持钧的卧房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人,又在附近搜了搜,直至侯府守在周边的护卫有所察觉,这才撤离。
75. 夜半承影
平叛大军南下至青州附近时便被挡住了去路,军报上只言及永州兵乱,没想到顾明意竟已开拔永州,直入沧州,除了永州军,宣州、抚州、信州也赫然在列,以顾明意为首,一路北上,直指青州城。
萧持钧此次在军中并无实职,平叛的主将与安平侯素来不和,加之安平侯于北境之事态度暧昧,因此,最开始大军驻扎青州后,众人议事都避着他。
他也乐得清闲,常与祝余在城中走动。
双方在青州城外僵持不下,连战半月都分不出个胜负,本以为胜券在握的平叛之行,忽然变得扑朔迷离,这段时日军营里常有些议论的声音。
这日一早,祝余便离开军营,去往十三月在青州城的小院,她这些日子常住在那儿,自从前几日战况失利后,萧持钧便被主将拘在军营,同众人一同商议对策。
回到小院,她先写了封信,裴家在青州的商铺近日都要从城中撤离,正好托他们出城后捎往蜀地,等将信件交给裴家的掌柜,她折返回军营时,主帐里闹哄哄的。
今日一早出城的奇兵队,直至正午过后也未见有人回营,往日虽也有折损,但从未出现这般全军覆没的情形。
军营里为了战事争得不可开交,城中门户紧闭,街道上冷冷清清的,祝余来回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小院里。
这日夜里,她自梦中惊醒,起身倒水喝,忽然听到敲门声。
她穿好衣裳,捏着剑去开门,夜里寒凉,自战事起,青州便成了空城,此时夜色空旷,更显得瘆人。
推开门,萧持钧一身黑衣,身后跟着带星,一副要出远门的模样。
三人进了屋,祝余将早就收拾好的行囊找出来,又把屋子里的窗子关好,便与他们一道离开了青州。
等到晨光熹微,一封密信递到了军营主帐。
离王谢听澜在北边连下五城,势不可挡,有人在叛军中见到了失踪已久的四殿下萧恒江,还有骁勇善战的安平侯。
消息传到帝京,陛下怒不可遏。
特书密信连夜加急送往青州军营,责令主将务必将安平侯次子萧持钧即刻扣留关押,此时紧急,刻不容缓。
等主将亲自带人闯入萧持钧的营帐,里边只剩下孤零零的床褥,空无一人,萧持钧和他身边的两个护卫,全都不翼而飞。
再走几里,便是顾明意的地界。
祝余勒紧缰绳,停下马,眼前是洛水宽阔的河道,秋日里下过几场大雨,泥沙俱下,此刻河水还翻腾着浑浊的水浪,河边有零星的流民,生着火在煮东西吃。
衣衫褴褛,面如土色。
祝余走近看了看,火堆上的粗陶罐里,清水里煮着的都是些野菜,她将身上带着的干粮都拿出来,分给围坐着的流民,这些人是从青州城逃出来的,因为战事,城中物价飞涨,朝廷派来的这些兵丁在城中行事粗鲁,目中无人,他们吃不上饭,挨饿也挨不安生,就想着往周边的城镇去,好歹还能留条小命。
在半道上听说最近沧州在接收附近的流民入城,便带着家人往沧州去。
祝余与他们顺路,便缓下步子,一路护送着他们。
带星带着萧持钧的信物,先行赶往沧州,祝余和萧持钧带着这些流民,一路南下,终于在五日后到达了沧州城。
天边下着细雨,祝余和萧持钧一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带星带着人在城外接应他们,等进了城,便先去见了顾明意,不巧的是,他今日带兵去截粮草了。
祝余和萧持钧被安置着住下,刚放下行囊,便听见有人说蒙烟姑娘来了。她将手中的物件一丢就往外跑,刚迈出门槛,便见到了一袭青衣的蒙烟,还有她身侧背着机关匣的澄心。
悬在心头的石头落了地,澄心搂着祝余,同她说着沧州城的事。
蒙烟如今可是名震江南的富商,顾明意如今能有这样的势头,都是她在背后稳稳地扶持着,她原先一直留守在永州,顾好城中调度,近日沧州城流民激增,她这才过来瞧瞧情况。
“那你呢?”祝余拍了拍澄心背上的机关匣。
澄心挺直了背,轻咳一声,“知道青州城那支不翼而飞的奇兵队吗?”她眨了眨眼,拍了拍胸脯:“我给抓了,现下正关在地牢里呢。”
青州与沧州接壤之处地形复杂,澄心做了这么久的财神娘子,见战局久久僵持不下,便操起了老本行,混进了军营,做了顾明意手底下的一员小将。
三人说着,刚坐下没多久,茶都没喝完一盏,便听得有人冒冒失失地朝这边呼喊:“蒙烟娘子——”
蒙烟起身出去,那人哭丧着脸,着急坏了,见着她便说:“将军截了粮草,回来的路上,让人给围了,现下被困在白虎山上。”
话音刚落,身后又有人来,蒙烟抬眼一瞧,是顾明意身边的护卫,刚刚便是他冒死传信回来,此刻正被人搀着前来,蒙烟几步上前,面带急色。
“顾明意怎么样了?”
护卫摇了摇头,“将军被困在山中不得脱身,方才梁将军与萧二公子已经带人出城,赶往白虎山。”
城中的另一名主将在外领兵,还在与朝廷大军僵持着,梁将军听闻顾明意被困之事,当即便点了人要出城,正好遇上萧持钧。
一时间,再见的喜悦被迅速冲淡,蒙烟坐在府中等了半日,等到天色渐暗,实在有些坐不住,派人去军营问了好几趟,都说没有消息。
祝余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不多时,派去的斥候来报,并未在白虎山下见到人,萧持钧和顾明意一道消失了。
听到这消息,祝余悄悄转身回了客院,取了拒霜剑,又去了马厩,牵了马就要走。
回过身却看见澄心抱着胳膊,正等在马厩外,她看了眼祝余,伸手将她手中的马儿牵过来,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再去牵一匹。
她要和祝余一道去。
等两人从后门出去,一直跟在身后的蒙烟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朝身后招了招手,一队将军府的护卫跟上去,远远地缀在祝余和澄心身后。
等人都走远了,蒙烟捏紧了手中的手帕,遏制住自己的颤抖,挺直了肩背,转身看向后方的副将,勉强冷静下来:“李副将,劳烦你给朱将军传信,将此事告知,若是人没回来,便叫他即刻收兵回城。”
天色昏暗,府里渐渐亮起灯烛,蒙烟坐在议事厅里,手里握着顾明意留给她防身的短刀,门外是漆黑的夜空,夜风吹进来,叫人寒意顿生。
她将短刀放下,又拿起了一旁的账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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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州城还有流民等着安置,她喝了口浓茶,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翻看着今日新送来的账目。
白虎山,山风大作,山脚下横七竖八倒着些兵士。
祝余弯腰探了探地上人的鼻息,收回手,和澄心一道上了山。山中的树丛中都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祝余举着火折子,沿着一路的痕迹往深山去。
绕过一丛密林,地上又出现了死尸和打斗的痕迹,祝余和澄心对视一眼,两人分开两侧,往山谷中摸索过去。
谷中四下寂静,夜深了,耳边只有山泉流过石壁的声音,澄心走在前边,凝神观察着前方的路况,一不留神脚上就踩中了什么,发出些声响。
她低下头一眼,是一名沧州军,她轻轻跨过去,刚落在尸首前方,便有什么扑面而来,紧接着祝余从她身后飞扑过来,一把将她按在石壁上,一支暗箭蹭着祝余的胳膊过去,在上面留下一道伤口。
祝余直起身,抽出拒霜剑,前方出现了一群兵士,正是围困顾明意的那伙人。
澄心见状,迅速后撤,躲在石壁后,将机关匣打开,取出里边的弓弩,祝余执剑站在狭小的谷口,前方的兵士燃起了火把,朝她逼近。
拒霜剑横架起,挡住宽刀的砍削,祝余偏过身,躲过几人的围攻,靠在石壁上,她将人踢飞,旋身往前,一边往里去,一边抬剑击落飞来的箭矢。
对方有人驾着弓弩,在暗处放冷箭。
祝余持剑砍出,一边躲避对方的袭击,一边观察着箭手的位置。人都朝她围上来,祝余腾空而起,落在一旁的石头上,侧身避开飞来的暗箭。
抬手朝不远处的石壁后掷了一枚飞镖,高声道:“澄心——”
话音落下,澄心的箭便直奔那暗处的箭手而去,一箭穿心,将人钉在石壁上。
祝余翻飞着落下,将对方的阵型搅碎,拒霜剑在她手中飞舞着,点剑旋扫,击退身前的对手,未及回身,便有人从后袭来,不等她回头便应声倒下。
澄心架着弓弩往前,为祝余扫清身后的人。
所幸的是,对方今日已折损不少人,祝余与澄心配合着,很快便将人悉数击杀,提着最后一人的衣领,祝余掐着他的下巴,问他顾明意合萧持钧的下落。
那人闻言,便没了濒死的恐惧,反而露出一个兴奋的笑容,而后缓缓偏过头去,看向左边不远的前方,祝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火光不够,看不清前方是什么,澄心往那边走去察看。
片刻后,那人忽然笑出声,笑声回荡在山谷中,阴狠又瘆人,他睁大了眼睛,斥骂道:“乱臣贼子,自有天收,你们这帮狗贼——”话还没说完,便被祝余点了哑穴。
她将人绑起来,丢到一旁拴住,正要去澄心那边,便听见她有些发抖的声音:“十三,你快过来……”
祝余快步走过去,目光往下一扫,便白了脸。
昏暗的火光下,深不见底的断崖映入眼帘。祝余蹲下身,摸了摸断崖边洒落的血迹,捻了捻,而后余光一瞥,忽而顿在了原地。
一旁低矮的树丛里,挂着一枚剑穗,像是被强行扯断,落在了树枝上。
那是承影剑的剑穗。
萧持钧他们从这儿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