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序言[破镜重圆]》
1. 玫瑰藏盛夏
六月的京市不同于南方的湿润燥热,这里明朗而炽烈,阳光慷慨。
高而远阔的青色的天翻腾雀跃在视线里。
温言实在看够了英国突如其来的雾沉与绵雨,此刻晒在阳光里,对回国这个突然的决定又庆幸几分。
梧桐染绿她办公桌旁的百叶窗,风一过,光影斑驳,带着些甘甜。
电话那头胆怯而稚嫩的声声认错,与蝉鸣相合,将温言的思绪从电脑上的期刊论文中彻底拉出来。
温言揉了揉太阳穴,温声止住学生的肯求:“下不为例,别到处张扬。”
桌对面的岳琴刷着手机,等温言挂了电话,头也不抬:“温小言,你怎么还是这么心软。这可是京大,全国TOP,这些学生当初废了多大劲儿才挤进来的,自己心里没点数么?连个日常分都要求情,啧啧啧,这要换成我们在国外读博那会儿……”
温言向椅子上一靠,抱着臂笑:“因为你淋过雨,所以要把这些学生的伞都扯烂?”
“这学生情况不大一样,家里穷,几次缺勤都是去勤工俭学了,能帮就帮一把。”她拨弄着耳后长发,有几分漫不经心。
事实上,她也不是心软。
只是想到自己刚去英国读本科那会儿,人生地不熟,又怀着温衡,尽管手上有陆知序和外公留给她的钱,但心里缺失的安全感却不是钱能填上的。一分钱掰成两分花,还得为绩点焦头烂额的日子,全赖教授同学友好援助。
推己及人罢了。
温言深吸口气,及腰卷发便浪花似的翻涌起来,一如窗外树梢绿波。
对面的岳琴看愣了,刷微博的手都顿住。
这姑娘简直和夏天一样明艳。
温言的确是极漂亮的。
她的波浪大卷下吊着一对当啷的圆耳环,顺着发丝儿温柔地一晃一晃,张扬却不蛮横,一双杏眼略略弯着,便盛满了泰晤士河的波光。
工作时温言不爱笑,便显得沉稳干练一些,举手投足都是利落,整个人瞧起来既御且飒,带着一丝这些年往返伦敦,被英伦雨浸润出来的贵气。
岳琴凝着她半晌,叹了句:“温小言,你这张脸到底怎么长出来的啊?啊?同样是读博,你看看灰头土脸的我,再看看你。天理何在,公道何在?难怪李竟成那小子对你穷追不舍的。”
李竟成是和温言、岳琴同一批进京大任教的理科博士。
作为全国TOP的高校,来应聘的博士多不胜数。几个月前温言靠着Ox本硕博连读,SSCI期刊、A&HCI期刊文章无数的漂亮履历拿下第一,第二、三名则被其余二人斩获。
三人千军万马中杀出来,获得为期一年的留校任教考核资格,难免生出点惺惺相惜。
于是建了个小群,从工作到生活,蛐蛐领导,排解压力,一来二去也就熟稔起来。
周末偶尔也会见面约个饭。
李竟成从一开始就毫不掩饰眼里对温言的欣赏。
这欣赏在得知温言提前结束考核,正式转为京大青年讲师那一日后,彻底如同小宇宙爆发一般势不可挡。
他开始三天两头地送花请吃饭,温言明明白白拒绝了无数回,也打不消他的热情。
实话实说,温言对此有点儿烦。
她全部的心思都用在如何才能给温衡搞到京市户口上,要是耽误9月入学,那温衡就得当一年失学儿童了。
至于情情爱爱的,她早不是十八岁那年犯点错就仓皇出逃的小姑娘。
毕竟少了谁,日子也都能过得挺好。
“瞧,正说他呢,花都送到办公室了。”门口来了个外卖小哥,岳琴从他手上接过花,往温言桌上一摆,熟门熟路地去翻看送花人,“——李竟成,真是没一点儿惊喜。怎么说,又拿楼下失物招领处去摆着?”
温言“昂”了声:“我的塔罗师说我这个月命犯桃花,得和花保持一定距离。”
“你就贫吧。”岳琴笑得花枝乱颤,“不过也不怪你,昨天你把温衡放我那儿,李竟成都见着了。问我这是谁,我照你教的说‘还能有谁啊,温言儿子呗,娘俩长得像吧?’你是没瞧见他那个脸色,唰一下就白了,最后走得失魂落魄的。”
岳琴笑完顿了顿:“我都以为他要放弃了,谁成想呢,这花儿今天还是到了。你别说,这玫瑰还挺香,要不留着插起来?”
温言:“不要,香得我头疼。”
“其实我觉得李竟成人还是挺不错的,二十七八岁正当年的小伙子,长得也清清秀秀,又进了京大,前途无量啊。你真不考虑考虑?”
温言笑了:“你这话说的,谁没进京大似的,年代不同了岳老师。”
岳琴叹口气,低头又开始刷微博:“也是。长成你这样的,李竟成配你还是差了点儿,高低也得长成这位这样的吧?温小言你看看,这位符合你审美吗?哪怕他三天两头的上热搜,我也是真看不烦啊,这西装这身段这气场这脸……啧啧啧。”
温言对她口中的‘这位’并不好奇,收拾桌子关上电脑招呼岳琴。
“走吧,校庆典礼快开始了,一会儿去晚了仔细老许头又叨叨你。”
温言拎上包就走,只留给岳琴一个洒脱的背影。
岳琴举着手机在后头惊呼:“嘶,温言,热搜说今天校庆他也来啊,你可有眼福了!”
声音经过幽长昏暗的走廊,慢悠悠传进温言耳朵里。
她垂着眸笑了笑:“真是的,能有多大点眼福。”
自从吃过好的,这些年再看别的,就不大入眼了。
-
今天是京大的百年校庆,日子重要,马虎不得。
社会各界名流纷至,有点名气的教授都跟在校长身边,亲自接待那抬抬手就能从指缝里漏出一栋教学楼或者几个项目研究经费的贵客们。
像温言、岳琴这样的青年讲师,还够不上格,就混迹在人群中,等着仪式开始。
岳琴犹不死心,戳着手机往温言面前怼:“我知道你不关心娱乐八卦,但这位不一样,他不是娱乐圈的人,你看一眼!就一眼!求你了啊!”
“不是娱乐圈的人?”温言问。
岳琴:“昂!”
“那他三天两头上什么热搜?总不会是个法制咖吧?”
岳琴一脸被创飞的表情:“你懂什么,人家超绝有钱好不好!年纪轻轻的集团掌权人,从地产到酒店、文旅、金融、再到娱乐圈的超级集团,而且实在太帅了,所以大家都挺爱看他上热搜的,微博也总拿他冲KPI。”
“不过最近是频繁了点哈,可能主要还是因为和那个小花旦林夏走得近,我听说好像有人拍到他们两个一起出入高级酒店来着……”岳琴一口气说了许多,见到温言仍旧淡淡的样子,讪讪闭了嘴。
以她对温言的了解,这姑娘只是长得好看,又占了个听起来温声细语的名字,其实一身的倔骨头,尤其那张嘴,毒得舔一口能弄死她自己。
眼见温言眼风扫过来,岳琴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都出入酒店了,好看有什么用?”温言果然玩着自己手指头,眨眨眼一脸无辜地开口,“男德——才是男人最好的嫁妆。”
岳琴试图辩解:“也不一定哈,去的是他们陆氏自己的酒店,万一只是谈商务呢?”
“陆氏?”这下轮到温言愣了愣。
就在她愣神的当口,冲天的喧嚣声、尖叫声突然爆发开来,男男女女的学子嘶声几乎要将这座百年学府的教学楼都掀翻。
岳琴捂着耳朵艰涩地碰了碰温言的胳膊:“瞧台上,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位,陆氏集团掌实权的大公子——陆知序。这位你总认得了吧?”
认得。
哪能认不得呢。
温言抬眼望去,只一眼,便彻底被高台上那道矜贵端方,神色漠然的身影锁住了视线。
漫天的喧哗声突然安静了。
万物在她眼前褪色、定格,连时空也仿佛停滞。
万般嘈杂中,她的耳朵里只能反复听见那三个字:陆知序。
陆知序。
温言将这名字含在齿序里咀嚼。
曾几何时,无数个独在异国他乡不能成眠的夜里,她落在枕被上的酸涩眼泪里,密密麻麻都写着同样的字。
那些夜晚温言不敢闭眼,只要闭上眼,和他的回忆就能将她的伪装、她微不足道的骄傲尽数击溃。
“我知道了,知是‘知道’的‘知’,序是‘序章’的‘序’,对不对?”回忆里的小女孩儿,努力撑着气场,不让自己在这个大八岁的男人面前露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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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知序那时凝眸看她半晌,却含了笑摇头:“是‘知识’的‘知’,‘秩序’的‘序’,所以我们阿言也要好好学知识,守秩序。明白了吗?”
彼时十五岁的温言,胆战心惊地想,完了,他知道了,他都知道了。
知道她龌龊的,不可告人的,卑劣的心思。
所以才会警告她,要她守秩序。
……桩桩件件,数年过后,仍如此明晰地深刻脑海。
只是如今再听人提起这名字,却只觉事过境迁,竟成不可触及的往事。
温言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被风轻盈揉散。
八年未见,这人周身气质似乎更冷更沉了。
从前温言就有些怕陆知序,尤其是他不说话也不笑时,威压沉沉,总让人想起冬日结冰的湖面。
冷冽,坚不可摧。
唯有那双眼,曾经看着她时,偶尔是透出柔和来的。
那双眼沉甸甸的黑里,像碾碎了太阳的光,撒着冰凉的金。
温言从前误以为那金色是温暖的,飞蛾扑火一样凑上去,却怎么也汲不到暖意。
她是险些被冻死在那双眼睛里头的。
即使后来出了国,那么多年里只要每每想起陆知序的眼睛,温言也总觉得,那比英国下着雨的冬天,还要冷。
陆知序今日穿着得体的高定西装,英挺的鼻梁上架了副金丝框的眼镜。
他的视线朝台下逡巡一圈,不知看见什么,薄唇衔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将周身冷漠遮去不少,平添几分儒雅的矜贵。
不过也只有温言倒也晓得,这双冷漠矜贵的眼,动情至最深处,乃至泛起薄红时,往往也浓烈。
六月的日头还不急躁,晴天的风像水洗后的棉质手帕,柔软温和地钻进他的西装里。
也钻进温言的眼里。
一股冰凉酸涩刀子般割红了她的眼。
她垂着眸想:好久不见了,陆知序。
如果可以,再别见了。
-
典礼结束后,夕阳已经快落山。
陆知序脑里闪过方才见到那道纤细却挺直的身影,呼吸倏地沉了沉。
温言回国了。
她是一个人回的?还是带着爱人孩子一起?
陆知序垂眸从烟盒敲出一支烟,还未点上,想起这是在校长办公室,不动声色将烟扔进垃圾桶。
“叫温言去吃饭?我不同意!”头发胡子一团花白的老头儿吹眉瞪眼,“我们文学系是缺钱,但这么多年都缺过来了,没道理要刚来的小姑娘去陪吃饭来赚项目经费!门都没有!”
老头儿絮絮叨叨:“再说了,温言什么人别人不知道,你周重山不知道吗?剑桥那位莱夫教授亲自写推荐信来的!通篇就一个意思:‘要不是她不想留国外,这人才,轮不到我们’你让温言去陪人吃饭,你怎么想的啊你!”
“老许头,我都说了陆先生没有那个意思!你这人怎么就这么倔,听不进去呢?”京大校长周重山一直在劝,“陆先生是好意,所以想资助你们文学系,你作为一院之长,说的都是什么话!”
周重山看向陆知序,笑呵呵打起圆场:“这老许头啊,埋首在书卷里做学问,脑子不大灵光,陆先生别往心里去。”
陆知序姿态闲散地颔首:“无妨。”
“陆氏今年有个项目,由京市政府牵头,要在四环叶柳书院那一片打造个多国文化小镇,今天来也是为这桩事,想跟二位借一借咱们京大的文风。”
陆知序站在窗前,面对两位老教授,不疾不徐。
六月傍晚的风仍旧柔和。
不知是不是老许头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位陆先生声线也跟着柔上不少。
“提议叫上温老师,的确也是听说她OX读博期间,成绩优异,读的又是比较文学,专业对口。项目需要一位有海外留学背景,且了解传统文化与外国文化的专业人士,请院长、教授那太兴师动众。”
陆知序慢条斯理扯出个笑,山风一样漫在室内,驱散冗余暑气。
“若能请到这位温老师,便再适宜不过。”
许承书兀自狐疑:“当真?”
“当真。”陆知序取下金丝眼镜,不紧不慢地揩拭。
只说一半的真话,那也是真话。
2. 玫瑰藏盛夏
本以为下班了,结果被老许头临时通知去参加饭局。
温言还没说什么,岳琴先激动上了,生怕温言拒绝,一个劲儿地拿胳膊肘蛄蛹她。
温言好笑之余应了声去。
许院长豪情万丈:“放心,有老头子我在呢,准保不能有什么事!”
温言狐疑:?
不就是吃个饭吗,被老许头说得跟鸿门宴似的。
等到老许头走远了,岳琴才恨铁不成钢地开口:“你刚是不是想拒绝?我都看出来了,糊涂啊你!能和老许头吃饭的那都什么人,院里肯定是看上你过人的学术能力,优秀的履历,想培养你啊!机会难得。”
温言看了眼天,已经一片橙黄,校园也亮起盏盏荧灯。
“我怕温衡一个人在家害怕。”
岳琴一拍胸脯:“这有什么的,反正就楼上楼下,你让他去我那儿。”
京大福利还算不错,给正式入职的青年教师都在学校附近分配了暂住的职工宿舍,一室一厅50多平,不算大,但也免去不少麻烦事。温言和岳琴都住宿舍,楼上楼下,岳琴帮着带过好几回温衡。
温言听了便也不再纠结,承了岳琴这份好意。
“那等你喜欢那小明星再开演唱会,我买票陪你去。”
岳琴笑嘻嘻一摆手:“再说吧,要不是你家温衡长得好看还又乖又懂礼貌,给我十张票我也不乐意啊。快去吧你。”
吃饭的地方老许头很快在微信发给温言。
是二环内一家做官府菜的私人会所,离京大不算远。
老许头的微信头像是水墨写就的几个大字,文雅气十足,和小老头儿一贯乱糟糟的形象很不相衬。
【博学而文】:打车去,学校报销!
温言去网上搜了搜这会所,看看人均5000的标价,再看看老许头这铿锵有力又透着可爱的几个字,顿时悟了。
京大今天宰到肥羊了。
【Estrella】:得令!
这种场合大家吃得一般都不多,磨磨蹭蹭到最后,还能顺便给温衡带点东西回去。官府菜虽然味道也就那样,但总比大英帝国的食物好上不少。
可怜温衡在英国出生,这些年就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当初落地京市以后,在机场一碗又贵又难吃的连锁店面条都给小孩儿吃得眼泪汪汪,巴巴儿地问:“妈咪,我们能一直呆在中国,不回英国了吗?”
温言摸着温衡的头说:“傻孩子,我们是回中国,再也不去英国了。”
谁爱去谁去,她们娘俩可不吃这苦。
回过神来,温言心情极好。
连陆淮的头像一直闪烁,也没能影响她沉浸在新生活里头的雀跃。
【金陵一梦】:???你回国了?
【金陵一梦】:你回国了居然不跟我说?
【金陵一梦】:你死了,我小叔知道你回国了!你自求多福吧。
陆淮“啪”地甩过来一张聊天截图,温言点开看了看,是陆知序对陆淮发起的单方面心灵诘问。
其实也就一句话:她回来了。
陆淮却没反应过来。
【金陵一梦】:???
【金陵一梦】:谁回来了?
【金陵一梦】:哈哈哈哈哈小叔你听我解释……
隔着屏幕,温言都能感觉到对面的气场,和陆淮的慌乱。
也不怪陆淮。
当初她一拍脑袋决定甩了陆知序出国,但又怕以陆知序负责的性子即使不喜欢也要满世界跑来捉人,温言不想再和他有什么瓜葛,行迹全靠陆淮帮忙遮掩。
有他从中作梗,温言才能顺顺利利藏得那样好。
好到英国那么小,陆知序却找不到她。
温言将截图放大,手指触过屏幕。
这么多年,陆知序居然还用着她当初为他拍下的那个背影,叫着那个一成不变的名字——【秩序】。
谁又能打破他恪守的秩序呢。
温言想,反正不是她。
十八岁那年盛夏的耳鬓厮磨,不过是她一厢情愿。
如果真入了心,那这八年,他合该像她一样痛过恨过而后才重生,又怎么会连头像都懒得换一换——不过只是,不在意。
不在意她来,也不在意她走。
也许他早忘了,忘了他这背影是被谁认真而不敢怀揣希望地用力注视过。
温言吸了口气,回复陆淮。
【Estrella】:所以你这土得要死的微信名到底什么时候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古风小生穿越过来了。
【金陵一梦】:你懂个屁,这是小爷在秦淮河畔的温柔一梦。
【金陵一梦】:不是你这种逃兵能懂的。
温言微怔,她的确是个逃兵。
愣神间,司机一脚刹车,停在了会所数十米开外:“哎哟喂,感情您是来这儿吃饭啊,我听人说过,这儿是会员制的,要没点身份地位那是有钱也进不去,约您吃饭那位行,有诚意,是这个。”
京市的司机热情,对温言竖起个大拇指。
温言顿时觉得京大今天宰到的肥羊可能真不太一般。
-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温言没带伞,发丝被雨淋到,有些凌乱,颤抖在耳鬓却更显动人,似海棠含春。
包厢里周校长和老许头都到了,还有几个别院的教授,都是院长副院长级别,年轻的讲师就温言一个。
主座上空落落的,温言猜大抵是给肥羊留的座。
没多久周重山挂完电话,笑眯眯地说人到了。
温言在国外呆了八年,不擅长国内那一套人情世故,但是面对一堆上了年纪的老教授,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忙起身说她去接。
拉开包厢门却猝不及防撞进个温热的胸膛。
再抬起头,温言愣了两秒。
她实在没想到京大宰的这肥羊,竟然会是陆知序。
恍神间一双手臂稳稳接住她。
他的西装挺括,面料高级,饶是温言莽莽撞撞一头扎进去也不觉难受。
“没事吧?”低磁的嗓音萦绕温言头顶。
和声音一同涌向温言所有感官的,还有他的气息。
是檀木在雪里浸润又被噼啪烧过后的味道,没来由地能平人心绪。
这熟悉的清冽叫温言鼻头立时便是一酸。
老教授们善意的打趣声自身后传来,老许头好像急冲冲起了身要冲过来。陆知序身后也带着秘书,不是八年前那个女秘书,换成了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士。
人来人往,唯独温言抬头望向男人的眼睛,千万般的话都只能咽回喉咙里。
他们曾经那么近,最熟稔的时候,陆知序硬挺地挤在她的最深处,含着她的耳垂一声声哄。
“喜欢吗?喜欢就喊出来,别忍着。”
“goodgirl。”
他沉如水的嗓音仿佛兀自在耳边回荡,冲破这八年的时间,一瞬间撞得温言支离破碎。
疼痛和想念野草一样疯长,分明在她身体里生了根。
可此刻站在这里,她却只能眨着酸涩眼眶,紧着喉咙,退后一步。
正正经经喊他:“陆先生好。”
温言不是没想过重逢的场景,但至多以为也就是像白日那样,他高高在上,万众瞩目。而她会混迹在人群里,远远看上一眼,看这个曾经她一声声唤过daddy的人,如何出众,更甚八年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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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不是像现在,离得近了,却仿佛更远。
他微垂了头,在注视着她,那双黑而凉的眸子里,光影沉沉,仍旧载满了温言看不懂的情绪。
从前就这样,她总是猜不透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她一贯是晓得的,他们之间天壤地别。
不仅仅是差了八岁,更差着从小到大成长的环境和截然不同的背景。
他藤校毕业便从家中接手陆氏,一路靠自己走到现在,站稳脚跟,没让陆氏被旁支瓜分了去。他很忙,忙到最亲密那半年,温言几乎也要半个月才能见他一次。
可那时的温言,高考刚结束,正是人生最无忧无虑又最自由的时光。
一个刚满18岁的小姑娘,要怎么懂得他眼里那些克制,那些从不说出口的东西。
她肆无忌惮地说着喜欢,说着未来,那些被她满心欢喜涂好色彩,闪闪发着光的未来,终于在陆知序的沉默里一点点褪了色,直至变得黯淡无光。
那时温言就懂了,如果不是她给陆知序喝了陆淮用来和女朋友助兴的酒,她连那半年的耳鬓厮磨都无从拥有。
她只是一个没有家的流浪儿,误入陆知序的世界,向他偷了一段做梦的时光。
再偷来一个温衡。
好在,现在的她,早就不做梦了。
陆知序指尖微蜷,仿佛没见到她退后的那一步,温润开口:“温小姐当心。”
他骨节分明的手掌抬起,沉稳扣上温言手腕,将人往怀里轻巧一带——稳稳避开横冲直撞过来的老许头。
老许头吹着胡子:“聊事就聊事。”
动什么手?
温言被许承书按进座椅后,悄然松了口气。
被他握过的手腕却酥酥麻麻,连带着被虚拥过的身体,都好似被冰块烫过一般。
陌生又熟悉。
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儿的,温言走了好几次神,cue到她时反应也总慢上几拍,陆知序却泰然自若。他游刃有余地同教授们寒暄,谈起项目也条理清晰。
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温言却仍有一点儿受挫,时隔八年再见,他果然可以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但温言打定主意,也就这一点儿了。
就当是给糊涂的青春一个告别机会。
过了今晚,就桥归桥,路归路,什么陆知序,再提起来也不过是她有幸接过陆氏项目,见过一面这位矜贵端方的掌权人。
再没别的了。
温言长长吁出口气,将心神收敛。
老许头一顿饭都不大客气,这会儿问得更是直接:“要人可以,人过去了能得点什么?”
周重山难得来了点气儿,厉声道:“许承书!”
陆知序倒是浑不在意,似乎含了点笑,慢悠悠看向温言:“人来了,自然什么都有。”
“陆氏能借一借京大的文风,是陆氏的荣幸。除了拨款两千万给文学院,为延续文脉添些砖加点瓦之外——”陆知序一双黑眸凝在温言腕上,眼见那处瓷白的肤色染了点儿红。
还是那么不禁握。
“我个人再给京大添两栋教学楼,如何?”陆知序慢条斯理启唇。
这下连许承书都不吱声了。
周重山呵呵直笑:“小温怎么样,有没有信心代表我们京大文学院,接了这个项目。”
温言将长发拨至肩后,耳环跟着当啷摇晃,闪烁起细碎的银光。
所有人都看向她,以为小姑娘会怯场。
谁知明眸善睐的姑娘却扬起唇,自信应下:“您放心,定然不给咱们京大丢面儿。”
一席人都跟着展眉。
陆知序眼尾衔着夏日晚风,倏忽散漫笑了。
经年未见,他的小女孩儿,真是出落得极好。
3. 玫瑰藏盛夏
温言心思既定,一顿饭吃得也就松快。
快散场时,老许头喝得有点上头,顶着红糟糟的鼻子走过来,一开口像是醉了。
“温言,还不和陆先生加个微信,再拉个群,把我和老周都拉进去,以后项目上有什么事儿,就群里聊。”
温言含糊应了声。
老许头催促她:“别愣着,加人啊。”
陆知序不紧不慢溢出个笑,替她打圆场:“不急。等温小姐回头把我从黑名单放出来,再拉群。”
一众人瞠目结舌。
温言瞪他一眼,这圆场不如不打!瞧瞧周院长那边,已经眼睛瞪得像铜铃……
老许头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奈何酒精控制大脑,“你我他”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晃晃头换了个话题:“温言,你怎么回去啊?”
周重山忙打断他:“小年轻散了场还有夜生活要过,不如操心操心你自己怎么回去。”
陆知序略看了眼秘书,一直跟在他身后进退得宜的年轻男子站出来。
“陆先生给各位教授安排了车,已经在外头侯着了。”
陆知序做事还是一贯的滴水不漏。
温言弯了弯眼:“校长说得是,许院长您就别操心我了,快回吧。晚了夫人该担心了。”
许承书惧内是教职工里出了名的,夫人来办公室揪着耳朵拎人走也不是一两回了。
温言入京大才三个月,就已经有幸见过好几次。
对此非议的人不少,都在说许承书堂堂一院之长,却被个没什么文化和上不得台面的女人治得死死的。
但这些话没人敢当老许头面说。
许承书惧内,但也护妻,给他听到有人说夫人坏话,是要变成吃人的老虎的。
温言和许夫人没怎么打过交道,却对这个中气十足、生命力旺盛的女人很有好感。而且看老许头的样子,分明也是乐在其中。
两个人的相处,哪里又轮得到旁的不相干的人来置喙呢。
听温言提到夫人,老许头面上的红色更深了些,挥挥手转身,絮絮叨叨上了车。
等把一堆教授送走,长街已经寂了几分。
夜色如墨,星辰如钻。熙攘的雨丝丝飘下,模糊着霓虹灯的光晕。
六月昼夜温差还有些大,温言今日只着了一件薄薄的单衣,这会儿雨丝一坠便有些冷,搓着手臂在路灯下等网约车。
一辆低调内敛的黑色宾利稳稳停在温言面前。
车牌却张扬得很,京A81开头的纯数字号。
陆知序的车。
陆知序常用的车好几辆,这么多年过去了,温言其实早记不清具体的车牌号。
但她记得这车牌的开头。
这样的号,能在此时这样停在她面前的,除了陆知序不会有别人。
犹记得高中时,有一次陆淮坐着陆知序的车来学校,就是差不多的车牌,陆淮从车里下来,整一副鼻孔朝天的豪横模样。
那时她和陆淮读的培风中学是京市除清大附中、京大附中外最好的重点高中,在里头读书的人大抵分两种。
一种是成绩特别好的,像温言。
一种是家里非富即贵的,像陆淮。
同学们各有各的底气,平日里说话都端着分寸与架子,但温言很清楚的记得,陆淮坐着车来的那天,再眼高于顶的同学,对他都热络不少。
“你知道为什么吗?”陆淮坐在温言课桌上,吊儿郎当地开口,“京市的车牌有讲究。”
A8开头的纯数字牌已经成了文化符号。
陆淮掰着手指头数给她听:“A80是□□,A82是京市.委,A83中.纪委,A86有一部分号段归公安部,你猜猜A81归在哪一类?”
午休时阳光灼热,晒得人焦灼,陆淮混不吝的眉眼看得她没来由火大。
温言猜不到,也没想猜。
她一把抽出被陆淮压在屁股底下的书,眯着眼笑:“归哪一类那也是你小叔的车,跟你什么关系?”
陆淮被冷不丁抽了个趔趄,摔下桌去,好半天没爬起来,颤着手指她谋杀亲同学。
她没谋杀陆淮,但那些过往,倒是都被她谋杀在回忆里了。
温言低下头去摸手机,方才陆知序的秘书安排车时,她已经明确拒绝过。
她打的车再转一个红灯就到了。有些不该再有的牵扯,能少则少。
可事总不遂人愿,有人偏要和她对着干。
面前宾利的窗落下来,露出陆知序眉骨英挺的侧脸。
他眼睫懒散垂着,阴影下的半面脸转过来,如同世间最绝伦的艺术品。
温言浸在昏黄路灯里,一颗心重重跳了下。
“上车。”陆知序温声开口。
温言艰涩地别开眼:“我打了车。”
陆知序抬起眼注视她半晌,而后没什么情绪地开口:“听话。”
听话。
轻飘飘两个字,却像跨越千山万水与时光长隙,骤然敲响在耳边的晨钟。
惊得温言耳畔嗡鸣。
那半年里陆知序对她说过很多回听话。
在床上按着她的后颈用力时,在床下将她圈在怀里由她作弄时,在温言不依不饶撒娇时,在千百回失望后闹着要走时,都是这一句“听话”。
至甜蜜不过这二字,至酸涩不过这二字。
今日至鬼使神差,也不过这二字。
温言一双腿如同灌了铅,轻易被灌铅之人扯着心神走,坐上了车。
“一白,去京大职工宿舍。”
被叫做一白的年轻男人颔首应是,将车开出长街。
绚烂的霓虹如过眼云烟,一片片掠至脑后。
车里安静得让人憋闷。
狭小空间里的熏香味道和陆知序身上的气味儿有些像,带着一股雪后的清越。
凉津津地,却根本止不住温言心里的躁意。
她不动声色地吸着气,心想真是男色误人。
从前她就拒绝不了陆知序这张脸,昏昏沉沉暗恋人家三年,刚一成年就迫不及待把人睡了。
谁能想到呢,八年过后阅尽千帆修炼归来,自以为修得个万般不入心,结果还是一个没注意就栽这张脸上了。
真是没处说理去。
温言气得直咬自己腮帮子内里那块软肉。
“这点习惯,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改得了。”倒是陆知序先开了口。
声音清润微磁,在夜色里莫名缱绻。
温言有心说要你管,又觉得这话显得有些太熟稔,显得不合时宜。
她千辛万苦在国外读这么些年书回来,不是为了和谁掰扯从前,闹个歇斯底里的。
她想体面。
于是终究只是讪讪笑了笑,停止自我摧残。
他倒是和从前一样,还记得她这些小习惯。
坏习惯。
陆知序一向说这是坏习惯。
治她最狠时,陆知序总爱长腿交叠着坐在沙发上看文件,温言就在沙发一旁背着手罚站。
看似是在看文件,其实一双眼都瞧着她呢。
动一动也要被说。
陆知序不疾不徐,并不生气,却总是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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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许你动了?长记性了吗?”
直站到陆知序看完文件,或是温言脚跟酸软得要掉眼泪了。
陆知序才会喊停。
再慢条斯里抱在怀里哄一哄,替她揉一揉酸软的脚踝。
打一巴掌,给个枣儿,十成十治小孩儿的手段。
那会儿温言不懂,误把这当做喜爱,只觉得日子浸在蜜里似的甜。
现在回过头看,天底下又哪里有这样不对等的爱人呢。
还好逃开了。
“回国后直接到的京市?回过嘉临吗?”
“忙着安顿,没来得及。”温言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些,“过几日回去给外公上坟,正好。”
陆知序不置可否“嗯”了声。
过了会儿才道:“正好我也要去一趟,到时一起。”
温言好半晌说不出话。
她和陆知序,是在葬礼上认识的——温言外公的葬礼。
那时也就罢了,现在的他们好像不是可以一起回去的关系。
尤其在她一声不响消失了八年后,再见面陆知序却仍旧能这样平静地问出“你回嘉临吗?不如一起?”。
只能说,大约是从未上心。
温言垂下眼笑了:“不必了,咱们也不熟,等项目开工时您再联系我。”
说完这话,她抬起头,明亮的眼睛坦荡而勇敢,直视着陆知序。
陆知序有一瞬间的恍神。
过了阵儿,他才很慢地弯了下唇:“那温小姐记得解除下黑名单。”
温言只好不情不愿摸出手机,当人面儿把黑名单解了。
“Estrella——西班牙语里的小星星,”陆知序拖长嗓,尾音勾着笑意,“挺好,还叫这个名儿。”
温言的微信名被他磁缓地念出,带着极淡的痞气散漫地缠上温言耳尖,撩拨得她面上浮出热意。
“你这车厢有点小,闷得慌。”温言偏了头,镇定自若开口。
陆知序哑然失笑。
连镇定了一晚上的李一白,也没忍住,跟着从后视镜看了温言一眼。
从他跟在陆总身边以来,这辆车还是第一回坐上除了小花旦林夏以外的女性。
还能嫌宾利空间小,这位温小姐可真不知是什么来头。
说话间就到了。
温言忙不迭下了车,走出去好几步,想起什么又转回来,敲了敲车窗。
陆知序挑眉:“有东西忘了?”
温言:“不是。”
那肯定没好事了,陆知序颇有兴味瞧着她。
温言眨着眼笑:“我就是记得陆淮说过,这车牌都是公车吧,陆先生下回还是注意着点,别路上被人见着了,一个电话报上去,您就没了。”
“倒是多谢温小姐关心了。”陆知序慢腾腾答,“陆氏和京大谈合作,自然是公事。” ——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虽然他的确,公器私用。
天地可鉴,面前这被气得瞪大眼的小姑娘,正载着他全部的私心呢。
温言气得牙痒痒,哼了声想走,被陆知序喊住。
从车里递出来一袋包装精美的东西,温言晃了晃,沉甸甸地坠手。
“这什么?”温言狐疑。
陆知序:“晚上那家会所菜一般,看你没吃多少。叫人弄了点嘉临那边的口味,你带回去吃。”
温言怔住。
愣神间,身后突然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喊:“妈咪,你终于回来啦。”
温言回神,笑弯了眼转身。
没注意车内一双眼,正雾沉沉盯着小小的人儿瞧。
4. 玫瑰藏盛夏
宿舍楼下,路灯昏黄。
将长街分割出明暗。
温衡顶着一张婴儿肥尚未完全褪去的脸,眼睛乌亮溜圆,灵动得像会说话,一派天真可爱。
稚气的外形下,是藏不住的精致五官。
肤色也继承了温言的白皙,瞳孔颜色实在漂亮深沉,眼睫又长又翘。这些年来,不止一次地被问过是不是混血儿。
见到温言,温衡扬起笑脸,张开双手从台阶上一蹦而下,小兔子似的撞进温言怀里,埋首蹭了蹭,带着几分欣喜:“妈咪,我等你好久啦,你晚上有没有好好吃饭呀。”
快七岁的小孩儿,嗓音还带着点奶声奶气,说起话来却像大人。
——分明是位活泼些的英国小绅士。
温言被儿子逗得一笑:“你怎么把妈妈要问的话先问了,你今晚吃什么了呀?”
“因为妈妈平时就是这样问我的呀!岳岳阿姨给我做了西红柿打卤面,还放了一种长得很像parsley的菜,我吃了一整碗呢。”温衡小小的手掌顺势牵上温言。
他的中文很流利,这些年温言一直只用普通话和他交流。
岳琴站在楼道的阴影里,打着哈欠道:“你儿子非要等你回来才肯睡觉,这老许头也是,怎么这么晚了才把你送回来,这打的什么车啊?还挺好看的……陆、陆总?!”
睡意戛然而止,岳琴尾音猝不及防拐了个弯,活像一只被人掐到一半的尖叫鸡。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稀落光线下突然出现的男人和豪车。
心头生出一种不知道是这个世界癫了还是她疯了的迷幻感。
平时只能在热搜上见的男人,这会儿正活生生站在温言一旁。
神色难辨,眸光晦暗。
岳琴揉一把眼,倒吸一口气,对温言使个眼色:什么情况啊这?
温言这才发现,陆知序不知何时下了车,正凝着温衡看。
——“妈妈,这位叔叔是谁呀?”
——“你先生,没和你们一起回国?”
两人声音同时响起,温言心头顿时一个咯噔。
要死要死要死要死。
她不动声色挪了挪身子,试图将小小的温衡挡在自己身后。
可陆知序的个子太高了,一米八八,足比她高了20公分。
他只是站在那里,不言不语地垂眸睨她,便有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青山一样难以抗衡。
平日里他总是敛着气场的,当他不再收敛,周身的侵略意味便在黑夜中雾一样弥散开来,牢牢缠紧了温言。
锁链般桎梏着她。
“小朋友很漂亮,不过我原以为,你先生应当是位中国人?”陆知序视线锁着她,一字一句缓声问道。
薄凉的眸子黑得惊人。
她先生?中国人?陆知序到底在说什么?
温言微蹙了眉,却没有时间深思。
她在他面前,一向撒不了谎。
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阅尽山水,总是轻而易举就看穿她。
但也只是从前。
如今,到底是要硬着头皮开口的:“他是……是中国人啊,过几日、也就过几日他就回国了,我们一家三口马上就会团聚。温衡快来跟叔叔说再见。”
说罢拽拽温衡的手,不回头地逃开。
一大一小,两只兔子。陆知序不作声地看。
远远传来温衡扭头努力的告别声:“叔叔再见——妈咪你捏疼我了!”
和岳琴隐约的震惊:“温小言你不是说孩儿他爹……啊你掐我干嘛?!”
陆知序没什么表情地盯着温言的背影,直要将黑夜都盯出个窟窿似的。
那道背影,干净、明艳,细而白皙的脖颈耀眼得要将昏黄的楼道都照亮。
空气里还残余着她身上的气息。
像在太阳底下晒得温热的法国玫瑰,又煎进煮沸的牛奶里。
醇厚浓烈的攻击性中,偏蕴了点儿软绵香甜的尾调。
一阵儿一阵儿地直往陆知序鼻腔里钻,勾着他心里的妒意开始肆无忌惮地蔓延,如同饥饿多年的野兽,一经释放便彻底沉沦。
它贪婪地吞噬掉所有的边界、理智与情感,搅弄着他不得安宁。
陆知序喉头漫出些渴。
这渴意在温言离开那一日诞生,如附骨之疽,缠他这些年,在温言回来这日攀至顶峰。
陆知序喉结滚动,似乎尝到血的腥味儿。
大约在温衡五岁那年,他终于找到温言的点滴踪迹。
那几年他翻遍阳光普照的加州,翻遍柑橘和柠檬气息肆意的地中海,翻遍枫叶落满地的魁北克,翻过了温言和他提及过的每一个未来,可每一处未来都不再有一个晴天模样的小姑娘正藏在那里对他笑。
他从未想过会是英国。
这样多的雨,那么多的无聊。
夏天一样炽热的人该如何忍受英国那日复一日连绵的、长久的烦闷。
她分明最厌倦无趣。
原来她逃开他的心情这样迫切,迫切到足以为此忍受冗长阴雨,忍受所有的不喜欢。
而他,才是她最不愿忍受的根源。
是这样吗?
陆知序倚在车边,干净的指骨上青筋分明,指腹微蜷,如此反复好几次,才得以敲出一支烟。
他的小女孩逃开他八年,再回来时,带着个长得那样像她的小男孩。
好得很。
-
“他走了吗?”
温言捧着热水小口小口地喝,只觉得心窝都还在颤。
这半天内发生的事,足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
温衡不该和陆知序见面的。
他只是乍一看像她,但眉眼其实全是陆知序的眉眼。
等脸上的婴儿肥再下去一点,看起来会更明显。
温言很害怕。
怕回过神的陆知序会将温衡从她身边带走。
当初她瞒着陆知序跑到英国,人生地不熟,等到最初几个月的兵荒马乱过去后,温言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身体里已经有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这棵种子陪着她淋雨,陪着她成长,陪着她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埋首书卷的长夜。
最艰难的时候,她都没有想过放弃温衡,也没有找过陆知序。
现在当然更不会。
她和陆知序没有缘分,但温衡会永远是她的宝贝。
什么人都不能将温衡从她身边带走——哪怕这个人是陆知序,温衡的生父。
岳琴趴在阳台上,拢着手鬼鬼祟祟往下看,实时播报:“还没走,都在楼下呆一个小时了,你怎么惹着这位了?”
“总不至于是你把人家车蹭花了吧?在楼下我看你就跟做贼似的。”
“啧啧啧,瞧瞧这一地的烟头,给陆总愁得。”
烟头?温言晃了晃神,她分明记得在她出国前,陆知序就戒烟了。
那时她闻不了烟味儿。
即使陆知序只在阳台抽,还会往烟里塞那种很细的沉香条。
散一散后再回来,其实烟草的气息是很淡的,但温言就是闻不了。
温言觉得,是她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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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心结问题。
加上陆知序来的次数少,她不想为这个惹得人不愉快,就忍着没提。
还是陆知序自己看出来的。
他当时没说别的,只揉乱她的发,很轻地说了句:“傻姑娘。万事都别委屈自己。”
就这么轻描淡写一句话,却叫温言记了好久。
那年温言浅薄的十八岁人生里,除了外公,从没人对她这么细致妥帖过。自打外公走后,满世界也只有这么一个陆知序,会看着她的眼睛,叫她别委屈自己。
那次以后,陆知序就再没抽过烟了,至少温言从没见过。
岳琴犹自在念叨,絮絮的声音传进耳朵,叫人心安。
“诶,司机下来和他说话了,小哥长得真不错啊!!”
“哦哦,好像准备走了,别的不说,陆总挺有素质啊,还叫人把烟头都收拾了……”
“不过……怎么感觉他胃不舒服啊?脸煞白。”
“可能是胃病犯了。”温言心乱如麻,怔怔接了一句,“走了就好。”
陆知序工作一忙起来就不吃饭,那样的强度,能没胃病就怪了。
那半年温言跟个闹钟一样一天三顿地提醒他吃饭,只是人家也不领情。
提醒早了、提醒晚了,或者三天不提醒,都只换回来一个“嗯”字。
慢慢地温言就不愿意去自讨没趣儿了。
他又不是没秘书。
霍小姐明朗大方,业务能力一流,该不至于连这点小事儿都要她来操心。
就是不知怎么这次回来,不见霍小姐,倒是换了个男秘书,瞧着也不过才二十五、六的年纪,也不知够不够沉稳,生活上又能不能做得像霍小姐一样周全。
可周不周全的,同她又能有什么关系呢。
温言将水杯搁在桌上,跟岳琴道了声谢,只是瞧着,像魂儿去了一半。
岳琴目送完陆知序,扯过椅子一屁股坐下,开始拷问:“你少来这套。不如说说,那位神仙和你什么关系啊?怎么大晚上的送你回来,还一声不吭在楼下守那么久。看上你了啊?不对,你怎么知道他胃不好?”
温衡已经睡下了,岳琴看了眼卧室,突然福至心灵,兴奋道:“等等,该不会是温衡他……”
“不是!”话未说完,温言一个激灵,截住了她的话头。
岳琴狐疑:“不是就不是,你这么激动干嘛。”
温言逐渐找回了魂儿:“陆先生什么来头,我什么身份?嘴上注意些,仔细到时候惹一身官司,告我俩一个名誉诽谤就惨了。”
岳琴立刻就被说服:“也是。他们这种有钱人的世界,跟我们隔着一个维度呢。虽然我很希望你嫁进豪门,好带着我鸡犬升天,但倘若美梦成真,你势必是要狠狠吃一番苦头的。不如还是委屈你,和我一起窝在京大又破又小的职工宿舍,当只幸福的小麻雀吧。”
银亮的月高悬夜空,晒进温言小小的窗户,晒着她脸上细微短促的绒毛,露出一种不设防的天真来。
明艳的美人儿在月色下弯了弯眼:“做小麻雀就挺好的,不委屈。”
——她只是怕小麻雀羽翼不丰,禁不起风浪,护不住那成长中的稚嫩树苗。
“岳岳,快睡吧,明天咱们俩都还有早八呢。”温言轻声说。
岳琴愤愤:“早八简直是世界上最恶毒的发明!从学生到老师,没有一方获益…”
在岳琴的声声辱骂中,温言盘算着明天下课后要去趟组织人事部,问一问还要多久才能给温衡解决落户的问题。
她不能让温衡再见陆知序了。
5. 玫瑰藏盛夏
闹钟响得天翻地覆,岳琴在门外弄出擂鼓一样的动静。
温言终于昏昏沉沉睁开眼,捞过手机一瞧——七点二十。
睡意登时弥散了大半。
昨天见了不该见的人,让她失眠到凌晨三点。
都赖陆知序。
整夜半梦半醒,都是那双雾沉沉的眼在对她进行无声拷打。
到后头,还想来和她抢温衡。
想到这儿,温言一个激灵从床上翻身坐了起来,胡乱揉散发丝掀被下床。
温衡正盘腿坐在床尾,顶着一头毛茸茸的小短发望着她笑。
阳光晒得他脸蛋红扑扑,像只可爱的苹果。
但温言没时间欣赏,路过他随手捏了一把,问:“怎么不叫我起床,也不给你岳岳阿姨开门?”
时间有点晚了,但还来得及,温言语气还算和缓。
说来有些不好意思,平日里很多时候都是温衡叫她起床的。
至少闹钟响了温衡会选择坐起来,而不是像她一样,按掉翻身继续睡。
也不知道这性子是谁了随。
温衡一本正经:“妈咪上班很辛苦,我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温言心里一软,从卫生间咬着牙刷探出头:“谢谢你的体贴。不过现在我起床了,是不是可以考虑给你岳岳阿姨开个门儿?”
“岳岳阿姨进来,就要把你带走了。”温衡小大人一般叹口气,“妈咪,什么时候你才能陪我多呆一会儿呢?”
“你再坚持几天,等暑假,妈妈就可以天天陪你了。过几天带你回嘉临去给太外公扫墓,那里有很多山,也有很长很长的河,你会喜欢的。”
温言鼻子一酸,心底泛起几分对儿子的愧疚。
自从回国以来,温衡就总是一个人在家,没有朋友,也没有人跟他说话,他只能一个人反复地看电视、画画和发呆。
温言不是没送他去兴趣班接触些同龄的小孩儿。
可是去过好几个,温衡都从一开始的兴趣高涨,到后来宁愿窝在家里一个人玩。
他似乎很难和那些小孩儿玩到一起。
更多的,温衡就不肯说了。
温言看在眼里,但忙着考核的事,一直没空处理,只能把问题都记下来,准备等放假了,再好好和温衡聊聊。
换了国度,适应也需要时间,但她相信温衡。
“没关系妈咪,我知道你忙也是为了我,不用以这样愧疚的眼神看着我。”温衡好脾气地开口,十分听话从床上爬下来,汲着一对儿小兔子的拖鞋慢腾腾走过去给岳琴开了门。
“岳岳阿姨,morning。”
岳琴风风火火闯进来,弯腰和温衡贴了贴脸:“小绅士morning,你那不着调的mommy呢,再不去class,我们这个月的money就要没哩。”
温衡成功被岳琴乱七八糟的说话方式逗笑。
小人儿站在门口,抱臂看着两个忙成一团的女人,慢吞吞弯了弯眼:“Professor.Leff说妈妈是他带过最天才的亚洲学生,妈妈又总说岳岳阿姨是和她一样厉害的人……”
温衡后半截话没说完,被温言拿起桌上一个苹果随手堵住了。
但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岳琴讪讪:“你儿子英音是标准,是好听哈,说话也真的是有点毒哈,活脱脱跟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温言心说那是你没见过他爹毒舌龟毛起来的样子。
也不对,昨天刚见过呢。
是她反应快,没给陆知序张嘴的机会而已。
温衡从善如流咬下一口苹果:“岳岳阿姨你错了,我妈咪是天下最温柔的妈咪,她说话很好听。我猜我说话方式可能是有一点像我父亲。”
岳琴立刻来了兴趣:“你知道你爹是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温衡耸耸肩,“听妈咪说他在我出生那年就去天堂了。但不止你一个人说我——毒舌,我猜,只能是跟gene有关了。”
岳琴显然被温衡丰富的知识储备量震惊了。
“他还懂什么是基因呢?才这么大点儿人……”
温衡晃着拖鞋,让兔子耳朵在地上蹭来蹭去,垂着眸火力全开:“岳岳阿姨,现在上网获取知识很容易的。而我已经快七岁了,作为一个博士的儿子,我恰好具备一些最基础的检索能力。”
岳琴不得不折服于温衡的检索与表达能力。
温言拎上包,拉着岳琴出门,打断了两人关于父亲和基因的讨论。
“冰箱里有昨天带回来的菜,是妈妈家乡那边的菜,温衡你中午自己用微波炉热着吃,记得高火六分钟,别拧太久。一定晾一会儿再端出来,小心烫。”
“知道了,妈咪。早点回家。”
温衡背着手点点头,像个操不完心的小大人。
-
温言和岳琴刚任教,带的都是本科生,课不算太多,被安排在同一栋教学楼。
上完《台湾文学专题》两节大课,温言就回四楼的办公室看了会儿文献,顺便整理下一节专业课的大纲和课件。
吹了两节课空调,她头疼得厉害。
索性只开了百叶窗,任由风有一茬没一茬儿地往办公室里拂。
岳琴恰在此时带着一身暑气撞进来,胸前抱着的花将脸挡了个严实。
“温小言,这么热,怎么连个风扇都不开啊!”岳琴喘着气把花往温言桌上一搁,以手用力兜风,“李竟成怎么又送花来了,今儿的还特别大。要不是看着这花儿新鲜,我才懒得拿上来。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子审美总算有进步了。”
温言放下钢笔抬眼一扫,脸上原本的笑意跟着淡了些。
今天的花很漂亮。
花枝饱满挺立,像花海中踮着脚起舞的少女。
颜色也和之前的深红有所不同,一整束粉色里藏满了春天的羞怯。
岳琴连翻找卡片的动作都变得小心。
“咦,怎么今天的没落款……居然不是李竟成送的?”
温言接过那张小巧精致的卡片,上面用漂亮的钢笔字手书着一句话。
“——只有玫瑰才能盛开如玫瑰,别的不能。”
是辛波斯卡《企图》里的一句话。
那么巧,这句话,温言恰好在某个温和的良夜,怀揣着隐秘的心思读给某个人听过。
想要借着这样一首可爱的诗,悄悄告诉他,她那些不足为人道的企图。
又那么巧,这字迹熟悉得叫人脸热。
温言对送花人有了确切的猜测。
这人曾用笔,一字一句,在她瓷白的身子上着墨。将她染污,将她弄皱。淋漓的墨汁变得一团糟,而那个漫长的良夜,被着墨人折起来的温言也变得糟糕极了。
只是墨汁是黑的,她一汩汩朝外淌着的蜜,却是透明的,黏腻的。
始作俑者眼底分明印着明明白白的欣赏和实实在在的惊艳。
连同那字,烫金般烫在她战栗的灵魂上,是再怎么也忘却不了的。
回忆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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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根发热,温言迅速别开了眼,仿佛那张卡片上写的不是字。
是催命的符咒。
没想到过去那么久,他都还记得,温言呼吸微紧。
微信突然响起,将她那点隐秘的春思如别枝鸟般簌簌惊起。
温言慌乱点开,没成想是陆知序发来的消息。
只有短短三个字:收到了?
她险些没握得住手机。
她这些年,日子过得虽然有些难,但学业上走得顺遂,其实打心底一向是自信的。又因带着温衡,性子磨得成熟许多,甚少得见这样仓皇的时刻。
此刻却因陆知序,方寸大乱,仿佛八年来历经的成长转瞬便如潮水般褪去,苍苍天地间只剩她赤脚单裙,孑然地立在渺渺一线的沙滩上,茫然失落得很。
连岳琴都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关切地问了句:“温小言你没事吧?怎么脸这么红,中暑了?”
温言骤然喘了口气,像岸边濒死的鱼,借着谁的风终于回到水里。
得以稍加喘息。
“岳岳,你帮我去趟组织部吧。问问咱们青年教师人才引进政策里家属落户的事儿,我一会儿还有节课,下了课校门口那家川菜馆儿请你吃饭。”
“成。”岳琴二话不说准备出门,只是回过头,神色还有些不放心,“回头要实在难受就给我打电话,别硬撑。”
温言点点头。
又倚在窗边静了好一阵儿。
初夏的风柔柔和和,扑在她的耳后,良久终于将燥热止息。
她拿起手机,字打了又删,终于慢吞吞敲出几句话。
【Estrella】:收到了陆先生。
【Estrella】:但我记得,项目是定在六月底才开始吧?送花早了些。
【Estrella】:不过也是我的疏忽,这就将周校长、许院长和陆先生您一起拉个工作群。
话刚发过去,温言这边就把群利落拉好了,再发了句礼貌的欢迎进群。
试图将这花往项目上靠。
她手心浸出点汗,回忆和现实交织,潮湿地笼着她,如芒在背。
聊天框顶部显示正在输入中,显示了好一会儿。
温言便不眨眼地看着。
【秩序】:动作挺快。
【秩序】:不过这花,可不是给项目组的。
他非得逼着她把话说开吗?
温言心里升起股烦躁,比六月的天气更焦灼。
她握着手机,有心破罐破摔,一长串暴躁的话不受控地自手下流淌,到底存了点理智,没真发出去。
手机又响起,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跳进眼帘。
迟疑两秒,她接了,恶劣地不作声,想听他说。
可他们谁也没说话。
隔着电波,他疏落的呼吸轻轻浅浅缠绕过来,像情人间最暧昧的耳语。
过了好几息,那边才漫出声笑来,云朵一样浮在天上,柔柔地扯着她的耳朵。
“晚上有空吗,带儿子出来吃个饭。”
温言心惊肉跳,抖着嗓子下意识拒绝:“没空!什么儿子,你可别乱喊!”
“小姑娘,还是这么沉不住气。”陆知序一字一顿温声笑着,落在温言耳朵里,像衔着风的轻盈。
停顿片刻,他复又低沉开口:“不逗你了。”
“打电话来,是想问你——介不介意你儿子多个干爹?”
……温言有一瞬的头晕目眩。
这世界一定是疯了,她想。
6. 玫瑰藏盛夏
仓促间被挂了电话,陆知序挑着眉笑了好一阵儿。
他的小姑娘可真是长大了,忤逆起人来行云流水地一套接一套。
当初一声不响判他八年监禁也就罢了,如今一口一个陆先生,恭敬底下,难说不是全然的挑衅。
毕竟在和他划清界限这事上,她一向很有天赋。
陆知序修长指骨摩挲手机,明灭不定的眸光终于落在碍眼的群聊项目组上——漂亮矜贵的指头一点,干脆利落退了群。
【Estrella】:???
【Estrella】:陆先生?
陆知序轻描淡写弯了弯唇,回道:私人号,不聊公事。
-
温言见鬼一样看着聊天框。
这还是那个在公事上一本正经,古板得要死的陆知序吗?
当初为了开个跨洋会议,他晚饭都没吃,忍着胃疼在书房生等了一晚上,温言担心他,端着水进去送个药而已,人家的脸色唰一下就变沉了。
“啪”一声被合上的不止是笔记本,还有温言那颗不再一腔孤勇的心。
那瞬间的无措,无论进退都尴尬的不合时宜,八年过去,仍旧水草一样缠绕在温言心里,时不时便翻涌出来,针扎一样刺着她。
可当事人倒好,如今眼见还学会退工作群了。
怕不是吃错了什么药。
他这不管不顾一个举动,直接让群里闹开了锅。
老许头接二连三在群里发了一连串的问号,连周重山都来私聊她,问是不是起了什么误会。
温言硬着头皮想,要不然她回个电话过去服个软?
可凭什么?凭什么该她服软?他陆知序这样咄咄逼人到底又图什么呢?
就图给别人的儿子当个便宜干爹?
这都什么恶趣味。
秩序:【五点半,来接你。】
温言拿着手机没回复。
群里李一白又新拉进来一个人,顶着陆氏集团的Logo,微信名简简单单陆知序三个字,还在群里找补了一句。
陆知序:【期待京大和陆氏合作的文化小镇项目顺利开展。】
周重山和老许头各回了几句场面话,温言看在眼里,颇觉不是滋味儿。
李一白发了个pdf,里面明明白白介绍了这次文化小镇的概念,涵盖了奥地利、英国、土耳其、瑞士、法国、荷兰等多国异域风情,从物料设计、装置陈列到实景体验各个方向,很完善地囊括各国不同的衣食住行、人文理念。
项目倒的确是个好项目。
温言学比较文学,研究的就是多国文学的横向对比。
她的专业在项目中能发挥很大的指导作用,而且像这样能实质落地又不担心为了利润缩减实际效果的项目,以后写论文写材料都会是不错的素材。
只是话又说回来,从昨晚吃饭到今天周重山老许头对陆知序的态度,都让温言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至少国外读书这几年,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架势。
-
又上完一节大课,已经十一点多了,温言刚从办公室出来,就接到岳琴的电话,着急忙慌让她过去组织部一趟。
听声音,好像还和人断断续续起了争执。
岳琴本来就是北京姑娘,家境也不错,要不是为着帮温言忙,不至于和人吵。
温言挂了电话连忙赶过去。
刚到门口,就听见一道声若洪钟的男音传出来:“是,人才引进是说能解决户口问题,但是全校这么多青年教师呢,也得排队是不是。青年教师的户口都没解决,家属的户口问题就再往后稍稍吧,您说是不是这道理?”
岳琴:“可是当初我看过招聘公告了,说的就是教师本人连同家属,都能一并解决户口问题啊。”
“具体事情,具体办,小姑娘我看你面生,今年刚进京大的吧?”
岳琴一愣:“是啊,怎么了。”
这清攫的中年男人叫钟源,算管着京大人事这边大大小小的事儿。
人瞧着清瘦,说起话来却底气十足:“害,您呐,先把留校任教的考核过了,再来跟这儿办落户的问题,成不成?这都快十二点了,就别跟我这儿磨着了,吃饭去吧,啊?”
“不是……我替我同事来问的,她……”
岳琴想说温言已经通过考核,提前确定留校了,结果被钟源不耐烦地摆摆手,径直将她打断。
“替别人问那更没必要了,让同事自己来吧,你说你操这份心做什么。”
岳琴明显急了,张嘴还想反驳,被温言拉住手臂轻轻拽了拽:“岳岳,辛苦你了,先喝点水休息下。”
钟源眉头一耷,扫温言一眼,摆摆手:“你就是她那同事?瞧你俩差不多大,这两年新进那一批吧?估摸着也还没正式留任呢,都回吧,找我也没用。”
温言冲着人笑了笑。
她今天穿了条天青色的新中式长裙,大波浪弯的头发松弛的散在肩后,乌黑蓬松的发丝里藏着巴掌大的脸,整个人看起来白皙干净,连眉眼间的艳丽明熠都被柔和了几分。
无风时她站在那儿,像一幅着墨浓烈的西洋油画;可风一吹,长裙与发丝俱飞扬起来,就又变作一副灵动的山水。
连夏日骄阳都要被她的清冷压下去几分。
钟源拿起保温杯,抿下一口水叹气,语气到底是柔和了点儿:“我也是为你们好,免得你们反复白跑。”
小姑娘漂亮是漂亮,可惜她要办的事儿啊,多漂亮都不顶用。
温言先是谢了一声,然后才拿出材料又问一遍:“那钟老师,要是我们留校考核通过以后,是不是就可以走家属落户的流程了?”
钟源哂笑着开口:“理论上是这样,但这两年新来的青教……”
“那请您帮我走流程吧。”温言温声启唇。
钟源慢吞吞坐直了身子,曲指敲敲桌子,又扫温言一眼:“我说了,要正式留校才能办。”
温言收了笑,将油皮纸袋推到钟源面前:“材料都在这儿了,您看看?”
钟源抽出文件瞧了瞧,将温言看了又看,终于认真几分:“你就是温言?许承书点名要留的那个温言?这么年轻……”
钟源兀自嘟囔,温言的耐心已经快要用尽,脸色瞧着也不如方才柔柔和和好说话。
她是浓颜系长相,只要不笑,瞧着就攻击性十足。
此刻抱臂立在那儿,周遭温度都降了几分似的。
岳琴凝神看了她一会儿,觉得这姿态有几分眼熟,在脑中寻了一圈,却没匹配上这熟悉感的来源。
钟源不知是不是也被温言这副模样冻着了,终于勉为其难给了句话:“行,你回去等通知吧。”
“暑假前,能办下来吗?”
钟源:“看在许承书的面子上,没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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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
从办公室出来,岳琴被气得走在路上踢正步。
来来往往的学生有认识她们的,憋着笑和她们打招呼。
岳琴十分不满:“怎么高校里也这么看人下菜啊,要不是你后面挂了脸,老许头又看重你,温衡户口这事儿还真不好说。”
温言眨眨眼,很无辜:“我只是没有笑,倒也不算很挂脸吧。”
岳琴:“算你正确使用了美貌这项武器,值得庆贺!走走走,吃饭去!顺便把温言的晚饭打包了?”
一句话让温言想起陆知序的‘五点半’。
她“昂”了声:“打包!晚上绝对不出门了!”
-
晚上六点半。
温言坐在包场的川菜馆里,没忍住讥讽地笑了笑。
陆知序今天穿着黑色衬衫,袖口折起来,松弛地堆在手肘下方一点儿,露出冷白的小臂肌肉,搭着同色系的西裤,宽肩窄腰往那儿一站,便是座矜贵清冷的雕塑。
但他的眉眼太疏冷,和一桌色彩浓烈的川菜很不相称。
温言将脸上讥笑收起来。
下午她陪温衡画画,画到一半接到钟源的电话,说温衡户口办不下来,至少也要等明年。
温衡过完暑假就满七岁要上学了,哪里等得起。
温言冷静地问钟源哪里不符合规定,钟源支支吾吾最后只说反正遇到了难办的事儿,就算她去找许承书也没用。
温言思来想去,鬼使神差给陆知序发了个问号。
陆知序倒是没藏着,电话拨过来第一句就是:“——我干儿子要读个书,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慢条斯理,和煦温良。
都是装的。
温言回过神,就开始阴阳怪气呛他:“还以为陆先生请人吃饭都是去米其林,还是说这家川菜馆儿马上要被陆总收购了?就像您路边随便收购个小孩当干儿子一样。”
陆知序凉凉地瞧着面前这张明丽的脸,眼神有些肆无忌惮。
像侵略。
八年后再见,他总算有机会坐下来,面对面好好看看人。
身量比在他身边时长开了些,五官更明媚精致,但这性子也更气人了。
一桌子红的绿的,分明是她从前最爱吃的。
他闲散地靠在椅背上,并不动筷,只睨着温言:“我记得从前温小姐只吃大排档,最吃不惯米其林餐厅,国外呆了八年,倒是改了习惯——那怎么还回国了呢?”
“关你屁事。”温言这几天忍了又忍,终于再忍不住,冷眉冷眼质问,“陆知序,说说吧。”
“你在打我儿子什么主意?”
陆知序扯出个很轻的笑来:“怎么,温小姐终于记得我叫什么名字了?”
这几天一口一个陆先生的。
他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这么教过她。
夕阳垂落下来,落在她粉瓷映雪的脸颊上,吸饱了落日熔金的唇瓣张张合合,诱着陆知序漩涡一样下坠。
真叫人想一探究竟。
陆知序不紧不慢起身,一步步踱至温言面前,站定。
居高临下看她。
温言仰起头,不躲不闪望进他眼睛:“陆知序,你到底什么企图。”
陆知序的目光几乎要将她的壳剥掉。
良久,他俯下身,长臂撑在她的身侧,慢条斯理道:“我的企图?从前你不知道吗。”
7. 玫瑰藏盛夏
他的气息很轻,自上而下漫过来,分明是温热的,却搀着雪松一样冷寂的味道。
羽毛似的,柔柔拂过温言发烫的脸颊。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不能镇定自若地面对陆知序这张脸。
可真是没出息。
温言别开头去,咬着唇不愿再说话了。
她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她怕陆知序追问,问她八年前的离开是为什么。
更怕他不问。
怎么都不对,索性闭嘴。
包厢没有开灯,一片昏暗中,那束偷偷吻她侧脸的夕阳,是唯一神迹。
被夕阳眷顾着的那一点儿,营营扰扰发起烫,痒刺刺地让人难受。
嵌金的橘红色泼洒开来,漂亮的小姑娘要融化在里头似的。
陆知序的黑眸温吞地吃着她。
她漂亮的眼睫眨一眨,就像春光里振翅欲飞的蝶。
纤细白皙的颈项又似世间最优雅的天鹅——很适合被握住。
像曾经被他爱怜而热忱地握住那样。
陆知序手指蜷了蜷,喉结难以名状地上下滚动。
瞧瞧,连他身体的一部分,都清晰记得她曾属于他的每一分,每一秒。
那这八年呢?这漂亮的颈项,有被别人握住过吗?
她也曾在别人的指间,红着眼啜泣着求饶,一叠声绵软地喊——“daddy”吗?
有的。
当然是有的。
不然怎么会有那个长得像她的小男孩儿。
陆知序倏地闭上眼,绵长而沉稳的呼吸,可喉咙里嗜血的渴意又不管不顾翻涌上来。
挡也挡不住。
温言被圈在他的怀里,他身上渡来的熟悉气息很像情人缠绵的拥抱。
但他们早就不是能拥抱的关系。
她瞳孔微微发颤,无助地靠在椅背之上,她每怯懦退缩一分,他便张扬进攻一寸,直到将她彻底锁在双臂之间。
这样亲密的距离。
无数个曾经的夜晚她跨坐在他的腿上,也是这样的距离。
他咬着她的耳垂,慢声哄。
哄她喊人,哄她叫他的名字,他则回以夸奖。
……
身体比情感更诚实地优先回想起面前这人带给过她的快乐。
温言半边身子都软了。
他却闭着眼戏弄她。
“我对你的企图,需要我身体力行证明给你看吗?”
温言混乱地移开眼,却触到他亮黑色皮带上。她略瑟缩了一下,好似被烫着似的,如同烟火在她眼前绽放开来。
绚烂让她一阵阵地晕眩。
陆知序恰在此时睁开眼。
他的眼不知为何也红了。
顺着她的视线下落,无数个荒唐的画面电光火石般闪念而过。
他们无比默契地想起从前,那些她被皮带温柔缚住的画面。
温言恨这不合时宜的默契。
陆知序衔着笑的嗓音果然响起来:“难道温小姐对我,多少也有一点儿企图?”
温言怔忪。
思绪有一瞬间被带回那一年的盛夏。
怎么会没有企图呢?
面前这人,温和疏离,好看得像古希腊神话里的神祇,将她从阴暗逼仄,潮湿闷热的旧世界里带出来,逃开那样的家庭,又给了她崭新的一切。
她承认,她从一开始就很想和他发生点什么。
这个危险的念头自十五岁那年初遇便在温言脑海中生根、发芽,直至十八岁夏天,贪心将它彻底催发成参天大树。
高考庆功宴上,陆淮交给她看好的那杯酒,温言很清楚里面放着什么。
那是陆淮用来和当时的女朋友助兴用的。
陆淮说得很明白。
事实上温言也很清楚自己是怎样端着酒,不回头地走到陆知序面前,撒娇蛮缠着哄她的“小叔叔”喝下的。
是了,那时她费尽心机进入陆家,借着自己可怜的身世成功当上了陆淮的家教,才终于能正大光明跟着陆淮喊陆知序一声“小叔叔”。
他们是如此禁忌的关系。
温言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可对此她心甘情愿。
因为这就是她明明白白,想要坦承在太阳底下的企图。
她那长达三年晦涩阴暗的暗恋,终于可以在成人后的某一天,由她穿着最漂亮的白色连衣裙,将自己伪装成洁白无辜的,盛开在阳光下的小雏菊,半逼迫地让自己得到面前这个男人。
温言会一直记得那个夜晚,也永远记得后来陆知序一遍又一遍嗓音发颤的对不起。
“对不起,好姑娘。”
“对不起,温言。”
“对不起,宝贝。”
他觉得自己是个禽兽。
温言从他眼里的懊悔、愧疚、痛苦,和分明的情欲知晓了全部。
疼痛带来眼泪,逼着温言脸色发白,被汗濡湿的发涔涔的贴在她的脸颊。
温言知道自己瞧起来一定是脆弱的,被摧残的模样。
可温言从不觉得陆知序有什么好对不起她的。
——那分明是十八岁的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只是此刻,二十六岁的温言,不再想要了而已。
她的眼神逐渐澄明过来。
陆知序却似乎比她更快清醒,他收回手,放开对她的桎梏。
“无论温小姐有什么企图,都不重要。”陆知序看着她的眼睛,温声道,“今天邀请你来,不过是因为——算命先生说我流年不利,需要认个干儿子。”
“替你挡灾?”温言一愣,因这理由过于荒唐而辨不清真假。
陆知序挑了挑眉:“不挡灾,属相相和,小朋友算我的贵人。”
温言被气笑了:“什么狗屁算命先生,微信推过来我问问呢!你是本命年,要找也不该找温衡这个属相的。”
“难为温小姐还记得我是本命年。”陆知序似笑非笑。
温言:……
真该让岳琴看看,什么才叫毒舌鼻祖,阴阳怪气的大家。
“傻子,你被骗了。”温言笃定道,说着划开手机,“陆先生要是信这个,我给你推个塔罗师,这些年我御用的,便宜好用,童叟无欺。想知道什么都能替您算算。至于温衡,您就别打他主意了。”
“原来叫温衡。”陆知序点点头,嗓音清疏,“真是个不错的名字。他父亲取的?”
温言下意识:“当然是我取的……”
见他一脸恍然的模样,温言险些咬着舌头,急忙改口道:“总之,谁取的都和你没关系,你别想做半分对他不好的事。”
“唔,这位能替市政府选址的大师多少也有几分本事。”
“大师说我得找个小孩儿,男的,最好是国外回来的——温衡几岁来着?要落户上小学了对吗?所以大师也说了,还得是今年七岁的小男孩儿。双赢,对我和小朋友都好。”
陆知序噙着笑,语气说不出的诚恳:“你瞧,我身边看了一圈,除了温衡,再没别人了。”
“温小姐打算什么时候让我们父子俩见一面?”
温言握着手机,被这番荒唐言语惊得眼睛圆溜溜的。
她不可置信地开口:“陆知序,你、你,你到底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耻了?”
“不多,不过学了温小姐三成。”
温言又被他慢条斯理轻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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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一句话气得自闭。
拎起包要走。
包厢阖上之前,回过头来,掷地有声:“没我同意之前,你不准见温衡,不然我跟你拼命。”
陆知序隐在黑暗里,看着她的背影失笑。
总算将小姑娘的壳撬开点儿了,他想。
说不清什么情绪。
温言走后,陆知序一直没动,慢慢等着空气里她的气息一点点淡了去。
正像过去很多个傍晚他做的那样。
直等到那束落日在房间内一点点偏移,桌上的菜逐渐失了热气儿。
陆知序终于打破沉默,哑声喊:“一白。”
李一白从包厢外进来,怀里抱着一沓资料。
“查得怎么样了?”
李一白:“还是只能找到读博期间的资料,不过这些年,温小姐一直是未婚状态。”
陆知序手指垂在桌面,轻轻敲响,良久,问:“那年我们去英国,见到的那位是?”
“沈隽。沪圈那边做港运的沈家次子,和温小姐是研究生时期的同学,比温小姐早几年回国。听说已经在接手家族生意了。”
李一白将怀里资料递过去。
陆知序没接。
“她读博前的资料呢,尤其是温衡刚出生那几年。”
李一白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查不到,像被谁遮掩了。那几年我们一直以为温小姐在别的国家,错过的时间太久,够抹去很多痕迹了。”
“叫陆淮来。”
“找过了,关机不理人,好像是跟着迟风少爷去巴黎看秀了。”
陆知序冷了嗓音,像六月骤然飞起的雪。
“把陆淮卡停了。”他说。
李一白颔首应是,背上没来由惊出点儿汗。
-
温言到家的时候,温衡已经自己吃完饭了,正坐在沙发上看中央六台放的《龙猫》。
小短腿规规矩矩垂在沙发边,偶尔晃一晃,都很克制。
见到温言回来,温衡乖巧地打招呼:“妈咪,你今晚过得还好吗?”
温言心里酸酸涩涩的疼。
她走过去,将温衡抱了个满怀,胡乱揉着他的碎发。
温衡并不挣扎,任由她揉搓。
他很喜欢妈咪时不时的毒手。
这是她宣泄情绪的方式,这么多年,温衡已经很懂得了。
于是他等温言停下手,才安安静静地问:“妈咪,你不高兴吗?”
电视上正演到爸爸夸小梅找到森林主人那一段。
小梅的眼里都是欣喜,丝毫没有跑丢的自觉。她的爸爸也没有生气,反而一直在夸小梅。
温言看着温衡,温衡保持着在她怀里的姿势,目不转睛看电视。
这一幕让她鼻头有些酸,陆知序的脸鬼使神差在眼前闪过。
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温衡:“温小衡,或许,你会想要个干爹吗?”
温衡立刻睁大了眼。
而后漂亮的瞳孔又一点点缩回去,他终于舍得偏过头看温言:“你是指哪种干爹?”
“就是能陪妈妈一起参加你学校家长会,在妈妈忙的时候可以送你去兴趣班——不上也行,你一个人时可以叫他来家里陪你画画的那种干爹。”
温衡眼睛亮了些,小星星似的眨着。
这是他开心时的表现。
温言几乎以为他立刻就要答应了。
可是温衡只是想了想,又慢吞吞问:“那干爹和妈咪是什么关系呢?是会讨妈咪喜欢的那种干爹吗?”
温言眼眶在一瞬间变得通红。
老天爷,她怎么可以欠温衡那么多。
看看她的十八岁,到底都犯了些什么错。
8. 玫瑰藏盛夏
“妈咪,你在哭吗。”温衡用肯定的语气说,然后才是疑惑,“可是为什么呢?”
温言尽可能克制自己,却不免带上鼻音。
“妈妈只是觉得欠了你很多。”
“妈咪,不要总这样想。你已经给了我很多了,Professor.Leff说亚洲女性似乎天生会压抑自己的情感需求……”温衡微微蹙起了眉,“那时我听不懂什么意思,但是现在好像有些懂了。”
温言有些惊讶:“他怎么什么都和你说,那你现在懂了什么?”
“不是对我说,他和另一个教授聊天时,我听到了。教授们以为我不过是个坐在一旁下围棋的木偶,但我的确听见了。”温衡认真地看着温言,昏黄的客厅灯光照得他神色很柔软,“妈咪,你总对我心怀愧疚。但天上的爸爸不能陪伴我这件事,不怪你的。”
温言:“……”
温言整个人愣住,这么多年头一次怀疑自己,当初因为不想提及陆知序而对温衡撒的这个谎,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她剥夺了温衡的知情权,将他当做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来糊弄。
可这个年幼的孩子却一次又一次地温暖她,不厌其烦地告诉她,他到底有多爱她。
温言瞳孔闪了闪,只觉六月的晚风穿堂而过,有些寒涔涔地使人发凉。
她好像又做错了一件事。
而让人不安的是至今她仍然缺乏面对这桩错误的勇气。
她别开头,不敢看温衡那双天使一样澄澈而平静的眼睛。
“宝贝,谢谢你对妈咪的谅解。”
温言双手揪紧了沙发毯,喉咙里一阵哽咽。
“怀上你那一年,妈妈才十八岁。”
“十八岁的我,自卑又敏感,还以为得到一个人就是得到全世界,我所有的勇气都用来做下这桩荒唐事……”
坦诚自己的脆弱,其实是温言并不擅长的事情。
她所有关于家庭、关于被爱的记忆,都模糊而久远。
七岁以前能记起的清晰片段,几乎只有小区楼里的昏暗过道。那些年陈炳实和温梦芝总是关起门来吵得天翻地覆,温言被赶出家门,蹲在门口,捂着耳朵看光落在楼道里,空气中漂浮着的尘埃。
像她一样无家可归。
尘埃起起伏伏,有人路过就精灵似的飞扬起来。
无人在意时,那些微小的颗粒便拥着她安静地跳舞。
一曲又一曲,脑袋里的曲子唱到第五遍时,紧闭的家门便会打开。有时是摔门而出的男人,屋内兀自哭泣的女人,有时也反过来。
温梦芝偶尔会踩着高跟鞋,拎着手提包,噔噔噔地离去。
半点眼神都不分给门边蹲着的,不知正发着什么呆的小丫头。
曾经那些零零碎碎从门缝里流露出的只言片语,如今的温言当然已经懂得是什么意思。
但那时的小姑娘只会怯懦地扯着妈妈的衣角,小声问:“妈妈,你是要再生一个弟弟了吗?”
温梦芝瞪着一对不可置信的瞳孔,漂亮的红唇张张合合,出口是一连串的骂。
“生了你这个小讨债鬼我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迟早有一天一脚蹬了你们两个,老娘过些什么逍遥日子不好呢!”
温梦芝其实生得很漂亮,温言长相有八成随了她的明艳大方。温梦芝又是那样利落的性子,站在楼道里骂起来,楼上三层楼下三层都听得到。
他们住的是陈炳实单位附近的房,很多都是单位同事。
温言小时候,没少因为这些受闲言碎语。
这样浑噩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七岁。
突然有一天,从不管温言的温梦芝破天荒来接了温言放学。
那天夕阳很漂亮,温梦芝手里除了最新款的漂亮包包,还带着一串糖葫芦。
这一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温梦芝就明艳得更惹人注目了,她的衣柜里有很多数不清的漂亮衣服,闪闪发光的包。
从前家里只有一个包,也很好看,但温梦芝很少会带出来。那个包是陈炳实升职的第一天买给她的,被放在衣柜最上面端端正正放着,不是重要场合,温梦芝从来不背。
温言好奇,偶尔趁温梦芝背着的时候摸一摸,也会被温梦芝心疼地拍掉手。
但七岁那年开始,温梦芝就多了很多随便背也不心疼的包包了。
她给温言看,让温言摸,温言都沉默地摇头。
温梦芝便叹口气,又骂几句:“小鬼头,以后等你长大了,最好是可以找个给你买包包不眨眼的男人哦。”
“我不喜欢包包,就算喜欢,我也可以自己买。”温言很不服气。
温梦芝便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像春风里乱颤起来的花枝。
风情摇曳,却脆弱。
那天放学,温梦芝是从漂亮包包里拿出来的糖葫芦。
通红的糖衣裹着又大又圆的山楂,一口咬下去是短暂的最初的甜蜜,而后便是泛滥的酸,酸得温言眼泪都快掉下来,酸得她胃里有什么东西翻涌着往上。
温梦芝见她眉眼皴成一团,叫她不好吃就扔了,可温言还是咬得腮帮子都软了也不肯扔掉。
她很开心,一路上牵着温梦芝的手,蹦蹦跳跳,说了很多话。
温梦芝那一天也很耐心,和她说了很多话。
直到最后温言问:“妈妈,你明天可以还来接我放学吗?”
温梦芝站在小区大门外,大笑起来,手指戳在她的额头上说:“真是个贪心的小鬼头,明天有时间再说。”
那天温梦芝没和她一起回家。
第二天温言也没有等到她。
后来很多年,温言都再没有等到过温梦芝的时间。
陈炳实逐渐开始变得越来越暴躁,最后也彻底不再回那个家。
温言从窸窸窣窣的闲言里终于知道,陈炳实早在外面有了家,那女人生了个儿子。温梦芝也走了,听说是跟着一个煤老板出了国。温言在沉默里等来了温景盛,她的外公。
温景盛是个倔老头,温言的外婆去世后,他就一个人拉扯着温梦芝长大,如今又要来拉扯温梦芝的女儿。
温言看着瘦瘦小小的倔老头,心里忽然酸酸的,替温梦芝觉得很对不起这个头发已经全白的小老头。
她站在门口,咬着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扒着门框说什么也不肯跟温景盛走。
倔老头也不会说话,伸手去拉她又怕弄疼了她,一大一小僵持了一个傍晚。
直到温言的肚子咕噜噜叫起来,倔老头才神色一松,咳了声,冷硬地开了口:“幺幺乖,跟外公回屋,外公给你炒蛋炒饭。”
温言哇一声哭了出来。
后来几年里,倔老头那个冷冰冰又光线暗沉的家,永远都会存着一碗蛋炒饭的香气和温度。
温言的心里有一块地方软软的,柔柔的,只给倔老头留着。
倔老头也成功将温言教得像他一样,笔直又倔强。
从不说难。
如今对着温衡这么一个小小的人儿,温言只觉得柔软又幸福,从前那些艰难,便更加不易说出口了。
温衡扑在她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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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着长睫问:“所以妈妈,我是你十八岁那年荒唐的果实吗?”
“不是的,你是妈妈的宝贝。”
是她十八岁盛夏种下的,最好的那颗果实。
-
接下来一段时间,陆知序来得都很频繁。
但他很有分寸,从来不上楼,也不打扰,只是将车停在楼下,极偶尔会下来靠着车吹吹风。
有时温言下课后回来带着温衡下楼吃饭,路过他,他也只是十分温和克制地同温衡笑笑打个招呼。
再自然熟稔不过。
仿佛这些事由他做来就是应该的。
也确实应该。
至少温言找不出半点阻止的理由。
温衡见温言并不反对,一来二去也会和陆知序说上几句。
温言面上举重若轻,实则心惊肉跳。
陆知序瞩目的外形实在吸引了太多注意力。
渐渐就有风声传了出来,连岳琴都一脸狐疑地问过好几次:“那可是陆氏的陆总,这么大费周章真的只是为了收温衡当个干儿子?而且你真就这么坚定地拒绝了豪门?”
温言削着芒果的手一抖:“听他说,是算命先生要他找个属相相和的干儿子。”
岳琴叼着芒果往楼下看:“那合理,听说他们有钱人都迷信。越有钱越信。”
“你说这么热的天,咱们陆总冰块似的一站就是半个小时,来来往往的小姑娘都看呢。你到底怎么想的?答不答应啊。”
温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眼见陆知序好像是把温衡当做别人儿子了,也没起和她抢温衡的心思,她心头的戒备其实也淡了点,但是对于要不要让温衡和陆知序联系接触更频繁这件事,她还是没什么底。
她不想和陆知序扯上关系是一回事,但温衡从小没爸爸,也真的可怜。
岳琴见她举棋不定,给她提了个醒。
“你上次不是推了个塔罗师给我,说准得要命?不然你问问?”
温言竖起个大拇指:“岳岳,要说还是你靠谱,我怎么把这事儿忘了。”
她拿起手机,从联系人里翻出【Magical阿离】,发了个语音条过去,把情况说了下。
很快对面回来消息。
【Magical阿离】:星星眼.gif
【Magical阿离】:情况我懂了是个什么情况,你想占的问题具体是什么呢?
温言想了会儿,飞速打字。
【Estrella】:你给我占占看,答应他当我儿子干爹这件事,会带来什么后果。
温言扣着手机,焦急地等,连岳琴喊她好几声,她都没听见。
终于手机一震,温言一咬牙,翻过来。
【Magical阿离】:圣杯九正位、恋人正位、高塔正位,切牌圣杯一正位!牛逼啊宝宝,四张正位,结果可好了!
温言松了口气,刚想说要么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吧,就当给温衡找个便宜老爹。
结果对面又紧跟着发来一条消息。
【Magical阿离】:恋人+高塔的组合,你这是要和孩儿他干爹迅速坠入爱河,两情相悦呀!
“啪嗒。”
温言手一软,手机直接掉地上了。
认他个大头鬼的干爹!
绝、无、可、能。
“妈咪,陆叔叔给我的天才手表发了个消息,叫我下楼,说有事情请我帮忙呢。我可以下去一下吗?”
温衡站在玄关处,衣服鞋子穿得齐齐整整,一派天真地问道。
9. 玫瑰藏盛夏
温衡今天穿得很英国小孩儿。
黑色短裤配上同色系的长袜和皮鞋,上身他给自己配了件天蓝色的短袖衬衣。
规矩乖巧之外,还有几分贵气。
温言一晃眼,只觉得分明看到了小号版的陆知序,站在那里温吞地看她。
不同的只是,温衡比陆知序生动多了。
他会笑,会蹙眉,会生气,有时也会一本正经嫌弃她给他选的穿搭不好看。
不像陆知序。
天塌下来也只有一个“嗯”字。
见温言不说话,温衡又不紧不慢问了一遍:“可以吗?妈咪。”
但温言看得出,他的眼神里藏了点不明显的期待。
这神态有几分熟悉,倒不像陆知序,像小时候的她了。
陈炳实和温梦芝离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对温言这个女儿不闻不问。温言一向晓得他不喜欢自己,也不喜欢自己姓温。但当陈炳实找上门来,提出要奖励温言期末考考了第一名,带她和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去玩的时候。
温言还是动了心。
她站在昏暗又逼仄的客厅里,摆弄着陈旧却干净的衣角,伸出三根手指,小心翼翼问温景盛:“外公,我可以去三天吗?就去三天。”
温景盛勃然大怒,指着她的鼻子,皱巴巴的树皮般的手一直在发颤。
“你对这个畜牲还有什么妄想?!当年我让你妈不要嫁给他,我跟你妈说过,陈炳实就是个攀高枝儿的,看上的不过是我这把老骨头这个正处级的位置,想让我在单位内帮他铺好路!我好说歹说,温梦芝不听我的,非要嫁给他。好,我让她嫁!”
“条件是给温梦芝安排当老师的工作,她必须得去!然后呢?你妈这个没脑子的,被陈炳实那一张嘴哄得,把老师的职位辞了,回家专心给他生孩子!”
“下场怎么样,温言你看到了!你妈现在可算看清这个男人的真面目了?那你呢?你也要被他几颗糖就哄走了吗?”
“你要去就去,去了就别回来!”
“我就当没养过温梦芝,也没养过温梦芝的女儿!”
他显然被气得狠了,心口急剧起伏,鼻间发出嗬嗬的粗喘声,像一台年久失修的破败机器,下一秒就要骤然停摆,再撑不住一点运行的风浪了。
温言眼里蓄着水汽,听外公说那些从前。
也替温梦芝好好接下那些他从未有机会宣之于口的浓烈情绪。
夕阳的余晖晒进这间破败、清贫的屋子,她突然看清了温景盛头上新长出的白发。
那白色在温热的光下,忽闪忽闪地泛起银光,仿佛能驱走一切阴晦似的明亮。
温言带着哭腔,上前用力抱了抱小老头:“外公对不起,我不去了,你别生气好不好。我再也不去见他了,我只和你待在一块……”
她察觉到,温景盛的腰又弯了些。
温言抬头望着空荡泛灰的天花板想,是她和温梦芝的重量,压在了这个一生廉洁的退休小老头身上,压得他像地里的麦穗,在很多事情面前都折了腰。
那是她和温梦芝欠外公的。
但温衡,不欠她什么。
至少如今的她,有机会让温衡脸上不再出现,那些不被满足的期待神色。
于是她走到温衡面前,蹲下身来,冲着他像夏日盛开的玫瑰一般笑开来了。
“你想去就去。但如果叔叔要带你去别的地方玩,记得跟妈咪说一声。”
她穿着能沁出水来的竹青色吊带裙,如瀑发丝倾泻在肩后,雪瓷般的脸上那薄而美的红唇格外惹人注目,它正泛起温柔的、理解的、宽容的弧度。
温衡有些不大能懂这笑里的意味。
他只觉得温言现在周身都泛着很柔和的光,在夏天午后钻进室内乘凉的太阳里,明媚地亮了一亮。
于是他很诚实地眨了眨眼,说:“妈咪,我觉得回到中国以后,你好像变得更漂亮了。”
岳琴在沙发上捂着心口,姿态夸张地向后一摊。
“能不能跳过结婚这个流程,直接给我发个像温衡一样的儿子啊!!!”
-
温衡哼起歌,兴冲冲,蹦蹦跳跳地从楼里下来了。
却在接触到楼道出口处的太阳时,很快收起脸上的兴奋,也收起歌声,沉稳地走了出去。
只余脸上两团可爱的红晕出卖了他的心情。
他走到那辆漂亮的黑车面前,有些费劲儿地抬头打招呼。
“陆叔叔好,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陆知序静了片刻,对面前这个小人儿的存在仍有些不适应似的。
他们从未面对面,这样近的距离接触过。
小人儿久久仰着头,过会儿有些累了,扭了扭脖子,一双乌黑的大眼仍旧望着他,并不催促他的游离与走神。
就像温言从前很多次望着他那样。
乖得让人心头发软。
陆知序很慢地笑了下,半蹲下去和温衡对视。
“今天是你妈咪生日,帮叔叔拿些礼物上去送给你妈咪好不好?”陆知序缓缓吐字,像是在斟酌是否合时宜。
温衡歪了歪头,嘟起嘴:“你怎么知道今天是妈咪的生日,连我都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妈咪以前过生日……”
温衡有些沮丧,漂亮的眉眼耷拉下来,垂头丧气去踢脚边的小石子儿:“妈咪从来不过生日。Professor.Leff有一次组织同门的叔叔阿姨给妈咪过生日,可是妈咪吹了蜡烛才悄悄跟教授说,那其实不是她的生日。”
“她说前些年上学时,她改了登记的信息。”温衡小大人似的叹口气,看着陆知序眼睛问,“妈咪从来不告诉我她的生日,叔叔你说今天是她生日,是真的吗?”
陆知序心里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燥热的盛夏,他的心底却有点凉。
一种荒唐的烦闷像令人窒息的虫子,悄声无息沿着他的脚腕一寸寸往腿肚子上爬,一直向上、向上,直要往他心口里钻似的。
从温言外公离世后,整个世界,也许他是唯一知道温言生日的人了。
这个认知让陆知序眉头极深地皱了起来。
他只给温言过了一次生日。
就在小姑娘刚满十八岁那一年。
那时他眼中的温言,是侄儿的同学,是清晨七八点钟刚盛开的花苞,是小他八岁且会有着大好未来的学霸少女,是很多种可能,却绝不能是未来和他纠缠到一处的小姑娘。
他没有那么禽兽。
他对温言有欣赏,或许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但他从十五岁看着她一点点盛开,他见证了这个过程。
他可以允许自己以养花人自居,但决不允许自己对温言有些别的,肮脏的,畜牲的企图。
于是十八岁那年的礼物,也克制。
不过是一条再正常不过的,庆贺小姑娘成人的珍珠项链。
款式大方利落,安全、温和、纯真,像他们的关系该有的样子。
直到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
那半年里,他快乐又痛苦,在小姑娘花蜜一样的芬芳里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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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转头又在阴暗的深夜里痛斥自己。
他毁了温言。
毁了一朵本该有更明媚青春的花苞。
他不想做一个畜牲,然而他这畜牲到底是已经做成了。
陆知序倾尽自己的所有想要去补偿温言。
他给她名下添了一套又一套房子,房子里放满了漂亮衣服和名贵首饰,他还给她一张卡,不停地往里面汇钱。
可这些温言从来不要。
她只是随手扔在角落某一处,跳过来揽着他的脖子笑嘻嘻说:“我宁愿小叔叔多陪我。”
她的喜欢,像她的人一般,英勇而珍贵,是世间最纯粹的好。
陆知序想,他配不上这样的好。
他在温言面前自惭形秽,于是愈发沉默。
在他学会如何去对一个人好之前,温言就那样从他身边逃开。
他翻遍了世界每一处阳光明媚的角落,也没能将她翻出来,没能好好弥补她,爱她,成就她。
他只能徒劳无功地朝那张被温言带走的卡里打钱。
可陆知序知道,那张卡里的数字,从来没有一次减少过。
陆知序揉着眉心,摸出一支烟,低头含上,却没有点燃。
这动作之于他,更像是慰藉。
他垂头看着温衡,嗓音有些哑:“好孩子,帮叔叔把礼物、蛋糕还有玫瑰,都带上去给妈咪。”
温衡目瞪口呆看着满车的礼物,为难道:“可是叔叔,我搬不动这么多东西。”
陆知序衔着烟,垂下的眼皮里都是凉透的情绪。
“有人替你搬,你带他们上去就成。”
温衡点点头,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问:“那叔叔你呢,送这么多礼物给妈咪,你要上去吗?”
“我就不去了。”陆知序眯了眯眼,缓声道,“叔叔犯了错,妈咪现在还不想见叔叔。”
温衡咧着牙齿,有些得意:“其实妈咪很好哄的,下次我教你怎么哄她。”
陆知序对上小孩儿浓黑漂亮的大眼睛,半晌笑了,周身郁气也跟着散开。
他伸出手,放到温衡面前,跟他拉钩:“那温小衡跟叔叔说好了,下次要帮叔叔哄妈咪。”
温衡笑弯了眼:“一言为定!”
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从车上陆续搬下来许多东西。
有些温衡知道是什么,有些温衡从来没见过,但那些盒子都很漂亮,毛茸茸的,有些像他在博物馆里看到的东西。
还有一束快要比他整个人加起来都要大的玫瑰。
温衡看着流水一样的礼物,有些为难:“我好像不应该替妈咪收下这么多贵重的东西,我觉得妈咪会生气的。”
陆知序扯了下唇,温声哄他:“别担心,要是妈咪不喜欢,就当你替叔叔暂时存放,以后叔叔再来取。好吗?”
温衡纠结的眉头这才展开。
“那叔叔,你还有什么祝福要送给妈咪吗?”温衡突然眨着眼睛问。
“这才是最重要的呀!”
陆知序将烟拿走,沉甸甸的眼里揉着金色的光。
他低头看温衡:“那就替叔叔祝你妈咪快乐、平安,一生自由。”
不是可以去做什么的自由。
是温言这辈子不想要什么,他陆知序就可以让她不面对什么的自由。
贫穷、困苦、疾病、不公、孤独、危险,要所有负面的词汇远离她的,那种自由。
包括她选择爱上别人,和别人幸福一生,生儿育女的,那种自由。
他陆知序都给得起。
10. 玫瑰藏盛夏
岳琴笑眯眯给温衡开门。
却被温衡身后跟着的两个西装大汉和堆成山一样的礼物惊得花容失色。
她支吾半天,好半晌才勉强找回自己声音,扭过头大喊。
“温言,你快来!出事了!你儿子把自己卖了!!!”
是真的出事了。
大大小小被包好的礼物,和西装男手里捧着的名贵宝盒,候在门外,小兵一样等候温言的检阅。
温言披了件外套,视线掠过门外夸张的动静,最终定格在垂头不语瞧上去颇有些心虚的温衡身上。
“妈咪有没有教过你,不可以随便收外人的东西?”温言声音很温和。
但温衡就是知道妈咪生气了。
他想了想,抬起头辩解了一句:“妈咪,我觉得陆叔叔不是外人。”
温言被狠狠一噎。
温衡看着妈咪神色,唇边浮起两个小梨涡,押对宝似的:“知道妈咪生日的人,怎么会是外人呢?所以,妈咪生日快乐呀!”
连岳琴都吓了一跳:“你今天生日?”
走廊过道的灯被岳琴的嗓门惊动,恰在此时昏黄地闪起来,迷离而梦幻地照着大大小小品字式堆叠起来的礼物山,在灯光下它们看起来就像童话里斑斓的堡垒。
里头住着陆知序一个人的公主。
从前陆知序就总爱造这样的梦给她。
那套她零碎住了半年的别墅里,塞满了各式各样应季的奢牌服饰,空洞而冰冷,滟滟着虚幻。
世间又有几个小姑娘顶得住这样甜蜜的侵蚀呢。
就连温言,被温景盛那样的倔骨头养大的温言,也花了足足半年时间才从这场光怪陆离里走了出来。
那些华美的,昂贵的,不具生命力的物件,从来不是她想要的。
如果她心安理得地受了,那她之于陆知序,便一辈子只能是那个可以用糖果填满的小女孩儿,也仅此而已了。
岳琴胆战心惊地看着温言垂眸不语。她抱着臂,冷冷淡淡倚在门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岳琴眼中,温言的脸就像巴洛克主义画中最鲜明的几笔,光线在昏暗走道中穿梭、跳跃,强烈地偏爱她。
温衡在沉默中逐渐等得有些局促了,小声地喊“妈咪”。
那冷淡却炽烈,油画般的人物才醒过神来,轻启朱唇:“搬进来吧。”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
落日隐在了山后。
一大一小没什么话地吃完晚饭,温衡洗完澡从浴室溜出来,小兔子似的跑开,步伐比平日还轻。
生怕惊扰到客厅里正疯狂打包的温言似的。
温言装了一个小时,终于将大大小小的东西,一件不落的收进箱子里,只除了那束玫瑰,和精致的蛋糕。
蛋糕温衡喜欢吃,留就留了。
至于那束玫瑰,尽管它瑰丽而热烈,终究也只能凋零在这个长夏。
她喊住温衡。
温衡垂着头,几乎要哭了:“妈咪,我真的知错了。陆叔叔说今天你生日,我只是想你开心。”
“我都没有替你过过生日。”
小孩儿头发湿漉漉的,雾气一路蔓延进眼里。
温言心里那池春水也被吹皱了,柔声开口:“妈咪知道你的心情,不怪你的。”
她略顿了顿:“这次是妈咪不好,没有考虑到我们温小衡也很爱妈咪,以后每年生日都让你帮妈咪过,好不好?”
温衡眼里像装着小星星,充满期待地问:“真的吗?妈咪不怪我擅作主张了吗?”
温言神色有一瞬的复杂。
陆知序要送人东西,连她都拒绝不了,何况温衡这么个小孩呢?
她揉着温衡的头:“下次记得问一问妈咪,这些礼物太贵重了。不是我们自己挣来的,不能随便收,记住了吗?”
“以后等你长大了,用自己赚到的钱给妈咪买礼物,我会很开心的。”
温衡似懂非懂点点头。
“那是要把这些东西都放我房间里吗?”温衡想起下午陆知序说的话,踟躇着开口,“陆叔叔说如果你不收,就放到我那里,他以后会来取。”
“你陆叔叔骗你,他不会来取的。”温言站起身,牵着温衡进房,“你现在乖乖闭眼睡觉,妈妈要出去一趟。”
温言替温衡关了房间大灯,留下台灯的温柔光源。
看着儿子乌黑的大眼睛,到底还是解释了一句:“妈咪把礼物给叔叔还回去。”
温衡点点头,在温衡关上门前喊住她。
“妈咪。”
“叔叔说,祝你快乐、平安,一生自由。”
温言垂落的手指微不可察颤了颤。
六月的夜晚,已经逐渐潮湿了。
连她的手心,都变得又湿又热,煎熬起来似的。
-
东西不少,但考虑到她要去的地方,货拉拉可能有点难进,温言咬着牙打了个大空间的豪华专车。
陆知序名下房子太多了,她也不是每处都去过。
只好把东西还回当初她住过那套别墅里。
当年陆知序非把别墅划到她名下,她正好知道密码——如果这些年陆知序没改的话。
坐在车上,温言摸出手机给陆淮发了个消息,大概说了说这事儿。
陆淮的消息疯了一样发过来。
秋北先生:【你丫是不是疯了,给你你就收着呗?】
秋北先生:【你把东西还回去,我小叔回头又发疯给我卡停了算谁的!】
秋北先生:【为了你这点破事给小爷我从巴黎都揪回来了!姑奶奶,能不能行了还?】
秋北先生:【不是,你干坏事就干了,你非跟我说一嘴干什么啊?是嫌小爷死得不够快?】
秋北先生:【说话说话说话说话!】
温言笑一声,修长手指将手机按得噼啪作响。
Estrella:【没什么,就是怕你小叔换了密码,我进不去。还有万一门口保安给我拦下了呢,劳陆少爷大驾,过来替我刷个脸。】
秋北先生:【。】
秋北先生:【我有时候其实挺替陆知序不值当的。】
秋北先生:【掏心掏肺养个小没良心的。】
Estrella:【?】
秋北先生:【放心吧,那套别墅早八年用的就是人脸识别系统了。我小叔准给你录上了。】
秋北先生:【或者说,你随便去个他名下有房子的小区,恐怕你那张脸都进得去。】
秋北先生:【只要你丫的没整容。】
温言那点复杂情绪全被陆淮气散了,吸口气才回他。
Estrella:【破名字怎么又改了?你的金陵梦醒了?】
秋北先生:【别提了,丫小姑娘真难追,一会儿秦淮河畔古风梦,一会儿民谣里头说春秋的,受不了了,迟早玩完。】
温言对着屏幕笑得直发颤。
然而下一秒就笑不出来了。
秋北先生:【还真以为人人都是陆知序那个大傻缺啊?】
温言回头看后备箱两个大箱子,心想是挺傻缺。
-
东湖墅离京大不远。
三环以内的地界儿,寸土寸金,还圈出来给有钱人们修独栋别墅,温言每回来都感慨富贵迷人眼。
听陆知序说,这里头拢共只有50多个席位。每套独栋别墅都自带千平花园和私人泳池,毗邻京市沐林公园和新扩建的东岸CBD。别墅依山傍水,站在自家露台上就能赏到公园里四时湖景。
能住这儿的人,非富即贵,一套房子挂牌价都是2、3个小目标起步。
温言当时咂着舌感慨自己打一辈子工都买不起这儿半间厕所。
陆知序那会儿正拿着ipad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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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公事,闻言静了片刻,抬起头呷着笑意看她:“净说傻话。”
温言眼睛亮盈盈的:“我很认真呀,除非陆总把我招进陆氏,再给我开个天价薪资,不然肯定是没戏了。”
小姑娘的玩笑话不知戳中陆知序哪一点。
他散漫地笑开来。
温言此前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笑容,轻松的,飘在天上的,甚至或许有一点儿,喜欢的人在身边的感觉。
温言只是偷偷这样想。
她并不能真的确定。
毕竟在今日这个笑之前,她都快要以为陆知序不喜欢见到她了。
他每回过来总是很沉寂的,连逗弄她都克制、漫不经心。
陆知序就这样凝着她的脸,黑眸里仿佛有什么细碎的东西在闪。
“陆总看什么呢?”温言浮起个笑,笑意流淌至眼底。
陆知序喉结倏忽滚了滚。
良久,伸出手捉着她的后颈,掌着她圆润可爱的后脑勺,深深印下来一个吻。
那是他们第一次接吻。
第一次,在彼此都清醒的状态。
陆知序的呼吸浓烈地侵占着她,一寸寸逗弄她的神经。
她被亲得软下去,欲坠未坠的攀着他。
就在她喘着气快要张开嘴讨要空气时,陆知序又很及时撤开了。
和小姑娘失神的双眼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张克制又寡欲的脸。
他清醒地看着她失守。
什么人才能在和人接吻时,这样无动于衷呢?
温言一颗心冰冰凉的。
就像22°c的冷气迎面打上刚洗完澡半湿的身体,浸得人骨头缝都是寒的。
那天陆知序走得很早,他没有留下来过夜。
温言望着空寂的别墅想,这里像死掉一样,如果在这里呆太久,她就会被一点点吞吃,直至她也变成一具空洞的行尸走肉。
那不是她要的。
第二天陆知序就差人送来一份房产赠与协议,上面白纸黑字写着,要将这套别墅送给温言。
一个吻,换来一套她一辈子都赚不来的别墅。
温言想,陆知序手笔真是大方。
也许因为她才18岁,所以这手笔格外大方。
但这也不是她要的。
……
回忆并没有牵绊她太久。
温言进来得很顺利,她本以为经年未至,至少会被安保拦下问一问,毕竟住在里头的人就那么些,遇见生面孔,难免仔细。
可谁知后窗落下,温言只探了个头,那安保看着她的脸,便想起什么似的,满脸堆笑放了行。
温言没细想太多,只想将东西还回去,尽快了了这桩事。
入户花园很干净。
落叶、杂草一概不见,绿植被修剪得井然有序,沿着碎石绕过一侧,回旋曲折的洛可可风花园里扑来玫瑰的香气,并不像长久空置的样子。
陆知序竟然真的安排人一直打理这个别墅。
还种满了玫瑰。
温言垂眸在门口踟蹰。
她并不确定这爬满花园与墙头的大片深浅红粉色的玫瑰,是不是早换了新的主人。
然而她还未抬起手试密码,人脸识别系统已经生效,将门大开,启动了欢迎语。
陆淮说得没错,陆知序没换密码,也没删她的脸。
可能是念旧,也可能是懒,更大的可能是忘了。太有钱的人,不会在意这么一处资产。
陆知序也不会住在这里。
只要她将东西放进玄关,拍个照给陆知序就走,一切都会无声无息,非常安全。
可她想错了。
在她终于成功将最后一个箱子挪进玄关,还没来得及将气喘匀时,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沉沉从头顶落下来。
拷问她。
“温小姐大半夜来我家,是有什么企图吗?”
11. 玫瑰藏盛夏
温言在心里后悔了一万遍出门前怎么没想起来先让阿离给她占一下。
但此刻面上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露怯的。
她缓缓直起背脊,不退缩地看回那双温沉的眼里。
和他争夺视线打量的权力。
陆知序穿着玄色的睡袍,头发湿漉漉的。
睡袍的金线游走过胸口处大片裸露的肌肤,冷白色的肌肉线条很有张力,微微可见莹润的水珠逡巡其上。
他竟然刚洗完澡。
更离谱的是,他似乎还住在这儿?
温言头皮嗡一声麻了下。
陆知序闲散地倚在玄关中古边柜处,好整以暇看温言,像是并不意外她的到来。
角落法式复古落地灯在他身后柔开织金的光晕。
朦朦胧胧,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削减去几分凌厉。
今天的陆知序,是很温和的好看。
温言心里头突然挺不是滋味儿,这灯,当初还是她选的呢。
这么多年,也不见他换一盏。
“看到我很意外?”
陆知序笑声很轻,像这个燥热夏夜里的一缕风。
轻易驱走一些久别带来的生涩。
“有些话,刚才说错了。”
温言思维有一瞬间的卡壳:“什么?”
陆知序朝她欺近一步,影子被昏黄的光线放大,影影绰绰投射在淡色的壁纸上,在长夜里有种说不出的迫人感。
温言侧了侧头,不自在地逃开他影子笼罩的范围。
他却更过分地俯下身来,黑眸里一片兴味。
“应当问温小姐的是,怎么这么晚才回家?”
回家。
温言被这个词里蕴含的温度烫到。
一瞬间连呼吸都屏住。
陆知序抬起手,长指攫住她的下颌,再熟稔不过地摩挲几下,慢声说:“问你呢,回答。”
温言恍惚地想,原来这人还和八年前一样,矜贵外衣底下,藏的是数不尽的浓稠的恶劣。
磨着她,锁着她,叫她怎么也挣不开、逃不掉。
她吸口气,用力拍开陆知序的手,噔噔噔一连退了好几步。
语气是学着陆知序的淡:“什么家?这房子我一早说过不要,陆总也不用激我。您好端端住里头就成,少开没意义的玩笑。”
“从来就没和你开玩笑。”陆知序修长手指还维持着那个弧度,由着温言躲开,而后挑挑眉:“行,还学会躲人了。”
这他也没教过。
温言指指地上一堆礼物:“东西一件不少,全送回来了。以后还请陆先生不要做这种徒劳无功的事,平白浪费大家时间。”
这话说得带刺儿,陆知序却听笑了。
他收回手,手指并拢敛了敛,‘啧’了声,像是在细细回味方才的触感。
温言被他轻挑的动作激得眉心跳了跳,热意直往脸上涌,很辛苦才生忍住了别开头的欲望。
强撑着和他对峙。
陆知序脸上仍噙着笑意,不急不缓吐字:“谁说是给你了,这些东西,都是给我干儿子的。”
“要还,倒也得我干儿子来还。”
“陆知序!”提起温衡,温言眉眼彻底冷下来,当场发起脾气,“别得寸进尺,你差不多行了!”
陆知序笑声糊在嗓子里。
“这就恼了?”
还那么不禁逗。
他拉开玄关柜,从里头取出个低调古朴的长盒,递给温言:“生日快乐,打开看看。”
温言好似盯着那早就备好的盒子,后知后觉终于反应过来:“你一早就猜到我会来还东西?所以这些东西……”
在这儿等她呢?
陆知序好笑地睨她一眼:“挺好,连被谁养大都忘了。”
她那样的性子,遇见这样的事,会做出什么样的处理决定,再好猜不过。
他不过想见见她。
“谁养大的,当然是我外公养大的。”温言闷声回了一句,肩膀塌下去。
这是难过了。
陆知序从前就见不得她这幅样儿。
受了委屈也不说,就会耷拉着头,猫一样缩起来,不争不抢,自己舔伤口。
满世界的躲着人。
提到温言外公,想起黑白画像上的那位老人家。陆知序眸子里的黑意也褪了点,寻回几分理智温和。
“不是那个意思。”到底是他说错了话,戳到小姑娘伤心处,他嗓音也就跟着放柔了些,盒子又递过去,吐字缱绻,像诱骗,“乖,打开看看,就当我赔礼了。”
他这样哄人,温言下意识就要去接。
可一瞬间的怔愣后,温言就反应过来了。手伸到一半,也生生转了个方向,甩开手朝门边走。
一边走,一边瞪着眼想不明白。
怎么一碰见陆知序,她就会变回当初那个十七八岁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总是被陆知序哄得团团转,偶尔几颗枣,就以为他对自己好得不得了。
可其实呢?
要不是他自作主张送来那么大一堆礼物,她也不用在生日这天大晚上跑到一个男人家里,还礼物。
是他行事一贯的主张,荤素不忌,也从不考虑别人要不要接受。
真讨厌。
温言很用力地去拉门,想象一会儿要怎么帅气地把门摔上,踩着高跟鞋像个赢得胜利的战士一样走出去,狠狠留陆知序在原地吃瘪!
门却怎么都拉不开。
她费力拉了一阵儿,终于确定上了锁。
于是回头看陆知序,抬抬下巴:“打开。”
骄傲又明艳。
陆知序极耐心,看着她火焰一样炽烈的喜怒在黑夜里骤然烧起来。
明朗、喧嚣,将这死寂的屋子里令人窒息的苍白洗刷殆尽。
他想念这抹温度太久了。
哪里是能就这么放开的。
他握着长盒的手指骨骼分明而精致,苍青的筋骨隐在月华一样的肌理下,显得整只手修长有力。
不拘随便握着点什么,都显得如此矜贵端方。
陆知序迈着长腿,施施然又向前几步。
他们之间此刻的距离简直可以用危险来形容。
温言几乎要被他压在高大厚重的入户门上。
脑子里不可避免地闪过他们曾经在这里,怎样亲密无间的相爱,又如何没日没夜的荒唐沉沦。
温言呼吸滞了滞。
陆知序敏锐地察觉到她紧张的屏息。
“想起什么了?”
“看来身体的记忆比你这张嘴,诚实多了。”他的笑声像羽毛,埋在温言颈侧,似有还无地撩拨她。
温言再也撑不住,投降似的将手抵在陆知序敞开的胸膛前,推拒他:“……让我走。”
他胸口精壮肌肉弧度隆起,滚烫地灼着温言嫩白的手指头。
温言眼眶都被这刺激的一幕逼红。
“把礼物收了,我考虑考虑放你走。”陆知序侧下头,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垂说这话。
温言被他的呼吸烫得脊骨都要软下去,脑中一片混沌,慌不择言张嘴:“我先生还在家里等我……”
话一出口,空间变得死寂一样的沉默。
陆知序僵了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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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言也跟着不知所措。
她都说了些什么……
温言开始不受控地慌乱起来。
她像黄昏落下海面后的孤船。
路茫茫,又无依,在足以吞噬人的黑暗的海面上飘着,徒劳等月亮宣判她的生死。
直到陆知序忽然笑起来,笑声打破了这死寂。
明亮的月华便转瞬驱走了黑暗,驱走了孤寂,拯救了那只小船。
他笑得胸膛直颤,微弯了腰,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叹了句:“温言,你真是个谎话精。”
哪里有什么先生呢。
他都查过了。
至多有个不知从哪来,又不知藏到哪里去的,温衡那个不负责的狗屁生父。
没关系。
他的女孩儿,还有她的小孩儿,他们的一生,他都还担得起。
陆知序低下头,视线锁着被他禁锢在双臂间的小姑娘。
要把这些年错过的,都看回来似的。
她被抵在门上,梗着颈,一副打定主意要和他破罐破摔的模样。
陆知序看在眼里,无声笑了会儿。
真是看不够的生动。
“撒谎的小姑娘要受什么惩罚,这些年都忘了吗?”陆知序顿了顿,轻笑声糊住长夜,一字一顿开口,“说说看,谁教你的。”
温言受不住这刺激,瞳孔颤着几乎要尖叫出声。
陆知序说得没错,她的身体比脑袋更诚实。
他只轻飘飘一句话,便轻而易举叫温言想起曾被他按在腿上肆虐作恶的回忆。
从前年纪小,脸皮也薄,遇见想要的喜欢的都不敢直说。
隐藏真实想法,早就成了温言下意识的首选。
陆知序从不允许她的隐瞒。
他只要她的诚实,她的坦荡,和她赤.裸的天真。
于是只要被陆知序发现她在撒谎,温言就会得到这样一句话——“小骗子,屁.股消肿了是吗。”
温言乐此不疲。
可这些是现下能想的吗?
温言抬起头恶狠狠瞪他,红着眼,像只迷路的小兔子。
陆知序雾沉沉的眼又盯着她看好一阵儿,终于餍足后直起身。
白皙指骨随意拉开她的包,将长盒丢了进去。
“回去再看。”
“生日快乐,小谎话精。”
门“咔哒”一声开了。
温言在陆知序的呼吸变得更灼人之前,猫着腰跑了出来。
慌不择路中眼神随意一撇,却见到些违和的,一瞧就全然不属于这个小空间的物事。
玄关底下安安静静放着的一双拖鞋,电影镜头似的慢放过她的脑海。
女士的,粉色的拖鞋,鞋面上印着灿烂的阳光。
面料很好,像定制。
这不是她的拖鞋。小小的一双,也不会是陆知序的。
视线再往上,没关好的抽屉里,放着一个精致的透明手包。
包里零零碎碎放着些小物件,温言没太看清具体,但看清了里头装着的一张画像。
可爱的,阳光的,年轻的女孩儿。
温言好像在哪见过那张脸。
于是方才被陆知序搅出来的慌乱在刹那间消散。
“这儿就是你的家,温言,不会再有别人了。”
“我能应承你的事不多,这算一桩。”
——曾经他在耳边笃定说过的言语,此刻水草似的缠上来,扯着她的心摇漾、下坠。
他们两个,到底谁才是谎话精呢?
温言想,至少不会是从始至终都问心无愧的她。
12. 玫瑰藏盛夏
温言下车后,秉承着基本的礼貌对李一白道谢。
李一白微微鞠躬:“温小姐无需客气,是我该多谢您允许我送,没让我难做才是。”
温言漫不经心扯了扯嘴角。
不是对李一白,是对他那高高在上的老板。
陆知序似乎永远是这样,他要什么就是什么,旁人的情绪对他来说好像都是无关紧要的。
上位者天然的冷漠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而这些年温言又恰好明白了一个道理。
你要获得谁的认可,便是给了谁否定你的权力。
于是她早不再从陆知序身上寻求认可。
-
回到家,温衡已经乖乖睡熟了。
温言亲了亲他的脸,心情终于平静不少。
然而等洗漱完,坐下来整理明天上课要用的东西时,又不可避免看到那支一瞧就价值不菲的长盒。
心绪难免翻涌。
视线落在古朴漂亮的盒子上,手指放上去敲了敲,温言没再多纠结,打开一看,是支非常华丽的钢笔。
陆知序送东西,就没便宜的。
但温言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收得起。
这东西她也没用过,上网搜了搜,才知道是万宝龙全球限量的艺术大师系列,官方售价十几万一支。
温言“啪”一声就把盒子盖上了。
这东西别说日常拿来用,就是放宿舍供起来,她都嫌心里烧得慌。
她目前一个月工资税后才8K多点。作为刚入职的青年讲师,还接不到大的项目,也没有科研经费和文献奖金,所以经济来源暂时只有工资和年终奖金。
这么一支笔,够她第一年整年薪水了,这还已经是全国TOP的高校。
温言在心里又骂陆知序一遍,万恶的资本家。
像猜到了她的心思,陆知序的微信跟着就来了。
秩序:【既然字儿漂亮,合该用好一点儿的笔。】
秩序:【要是不喜欢就扔了,小姑娘家家的,别再大晚上出来。】
秩序:【来找我另算。】
多无耻呢这人。
温言把手机屏幕敲得快冒烟。
Estrella:【陆知序,你这是行贿。】
Estrella:【还有,我26岁了,早不是什么小姑娘了。】
陆知序几乎是秒回。
秩序:【在我这儿,我们温教授什么时候都是小姑娘。】
温言看着那句小姑娘,眼眶不可控地变得湿润。
从十五岁外公去世那年开始,她就没再把自己当过小姑娘了。
她得落落大方操持外公的葬礼,得为自己的未来打算,后来带着温衡在异国他乡,更得面对许许多多数不清道不尽的恶意。
她是未婚妈妈,是异国求学的游子,是项目组里最不被看好的亚洲女性。
她有很多很多身份,这些年,却唯独没能再做过谁的小姑娘。
秩序:【不说话了?】
秩序:【如果是打算检举我,那我可以替温教授准备材料。】
温言几乎能想象他恶劣的语气,和那副云端上的样子。
她有些牙痒,却实在拿陆知序没什么办法。
只好收了思绪,强调一句。
Estrella:【是讲师,不是教授。】
她这博士的学位来得不容易,延展到相关的事上,温言近乎执拗。
陆知序回得轻描淡写。
秩序:【迟早的事儿。】
他对她倒是有信心。
温言连盒带笔,全扔去一边,鸵鸟似的选择睡觉。
-
按部就班的一段日子过去,暑假很快来了。
六月没彻底结束,校园里年轻的学子们就比天气更先躁起来。
岳琴拎着自己卤的菜,来和温言温衡告别,说暑假要回爸妈家住,这两个月先不住职工宿舍。
她家就在京市,回去很方便。
“那你们呢?暑假是回老家还是?”
温言收拾着行李,点点头:“我看了下值班表,7月下旬才轮到我值班,这段时间正好带温衡回去一趟。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嘉临的山山水水。”
“嘉临好啊,是真的人杰地灵。这些年光爱豆都出了多少个,我喜欢那摇滚乐队的小主唱也是嘉临人来着。”岳琴越说越兴奋,拿出手机给温言看海报,“7月上旬你还在嘉临吗,有个音乐节,我来找你一起去听现场啊?”
温言就着岳琴的手扫了一眼,不是音乐节官方的拼盘海报,像是乐队自己的宣传,审美很在线。
几个棱角鲜明的年轻人,抱着乐器站在落日熔金的海边。
海风扬起干净的长发,旺盛的生命力快要溢出屏幕。
最中间的年轻人,黑发黑眸,不像其他人那样动作狂放。
只是站在那儿很安静地俯视镜头,耳垂上一颗银色的耳钉反着夕阳的光,野劲儿便乱窜。
他就是这支乐队的主唱,席野。
才二十岁。
才华和未来都无可限量的年轻人。
他们乐队最近名声正显,连温言这个不怎么追星的人都听说过。
只是……
“为什么中间这个漂亮阿姨没有拿乐器?”温衡凑过来看了看,眉头不大赞同地拧起来。
乐队几个大男孩儿都黑衣黑裤,摇滚派十足,画面中间却站了个穿着粉色泡泡裙的小姑娘。
当这个明显与乐队画风不同的女孩儿和乐队凑在一起时,本能让温衡觉得奇怪。
温言看着笑得灿烂的女孩儿,眼皮跳了跳。
就前几日,她刚在陆知序家里见过这张脸。
如果说席野是锋芒毕露的冷厉刀剑,那这个女孩儿,便是能消融冷厉的阳光。
他们组合在一起,平心而论,的确有1+1>2的反差。
“她啊……”岳琴撇了撇嘴,“就我跟你说那小花旦林夏啊,韩国进修回来的,唱跳爱豆出身,刚回国就火得一塌糊涂,SSS级综艺上了好几个,电视剧电影资源多到爆。”
温言不太懂:“她很厉害吗?”
不然怎么可以跨界跨得这么顺畅,而她还这样年轻。
但这女孩儿的确很漂亮。
是不腻的那种甜,一张娃娃脸,有邻家小妹妹的亲和,却比邻家小妹妹平添几分惊艳。
也难怪她的东西能出现在陆知序家。
这位才是,实打实的“小姑娘”。
她算什么小姑娘。
岳琴心情复杂地和温言解释:“唱跳实力是没得说,但演技……也就那样吧。林夏后台很硬,有资本捧。也不知道我追这小乐队怎么能请动这尊菩萨带他们的。”
小乐队毕竟蹭了林夏的流量,岳琴又爱又恨,话只好收着说。
温言却懂了,笑笑:“资本?陆氏。”
“对,你不提我还忘了。就你儿子他干爹,被拍着跟这位出入陆氏的酒店好多次了。但很特么神奇的是,从来没有人传陆总是林夏的金主,难道这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营销号都变哑巴了?”岳琴划着手机,想不明白。
“干爹个头。我寡妇,我儿子——丧父。”
温言粲粲然一笑,那张昳丽的脸上所含着的颜色,登时让周遭所有的空气跟着褪色。
她在岳琴的怔愣中收回目光,拿出手机利落点了几下。
岳琴好奇:“你在做什么?难不成是跟陆总打听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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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现在已经熟成这样了吗?”
“没干什么。”
不过是简单拉黑了一些对温衡有企图的人罢了。
-
下午三点,几丝金黄色的阳光偏进东湖墅锃亮的落地窗里。
整个房间像一副色彩浓稠的油画,窗外满园玫瑰的明亮直溅到房间里,将房间里所有的陈设都染得缤纷。
唯独染不亮陆知序蕴着点儿漠然的目光。
他在十分钟前,刚发现温言又把他拉黑了。
房间冷气被他调低好几度,心底那点躁闷却愈演愈烈。
他伸手扯了扯领带,青筋从手背爬到额角。
陆淮正百无聊赖地瘫在沙发上玩保卫萝卜,眸光随意一扫,见到陆知序这模样,愣了愣,慢慢吞吞从沙发直起身,一点点换做正襟危坐的姿势。
手机声音也一点点关小,直至彻底无声——生怕惹着这位掌控他财政的主儿似的。
然而无论他如何小心,到底还是已经惹着了。
陆知序冷得像刀的目光闪过来,将陆淮斩得七零八碎:“谁让你过来的?”
陆淮一愣:“不是你把我从巴黎揪回来……”
“那你现在可以走了。”陆知序淡声。
“成,卡给我开了,立刻消失,慢半秒我是狗。凭什么啊,就把我卡停了,没见你停陆迟风的卡,停林夏的资源。”
陆知序眼底黑黝黝地扫他一眼。
看傻子似的。
陆淮自讨了个没趣,怪没劲儿地又躺回去。
也是,陆迟风是陆知序亲弟,林夏是陆知序从小看着长大的表妹。
论关系,谁都比他这个打小住进陆家只为抢家产的侄子亲密。
更别提他爹陆鸣当年还正儿八经打过陆氏主意,跟陆知序斗得死去活来的。
后来陆淮找机会和温言通过气儿,两人琢磨着陆知序的胃病就是那段日子跟陆鸣争权折腾出来的。
陆知序没把他从家里赶出去,现在还愿意从手指缝里漏点钱给他花,已经算他陆淮识时务为俊杰很会做人的结果了好吗!
陆淮很怀疑就连这么点好,还都是看在当初他把温言带回陆家做家教换回来的。
想到这儿,陆淮烦躁地一挠头,半句话都再说不出口,只得在陆知序渐冷的目光里一点点噤了声。
也不知谁又惹着这位祖宗了。
“先回答我个问题,要诚实。”
陆知序闭着眼,手指敲落在路易十六风格的漆板铜鎏金古董桌上,一下一下,沉闷得让陆淮受不住。
“您说。”对着陆知序,陆淮到底没敢太僭越。
他从小就怕这个冷冰冰的小叔。
本来按族谱血缘关系,其实陆迟风是陆知序亲弟,他才该是陆淮正儿八经的小叔叔。
可是陆迟风跟陆淮一般大,从小在国外长大,人挺好玩,而且和陆淮初见面,两人就对陆知序的冷漠产生了灵魂般的共鸣。
陆淮实在张不开嘴喊陆迟风小叔,就当差了辈儿的兄弟这么混着。
再加上一个年纪比他们俩还小点儿的林夏,三人够组成个陆知序受害团了。
眼见陆知序慢条斯理摸出支烟点燃,那火星子蹭的亮起来,一闪一闪的,烧得陆淮心里难受。
等了好一阵儿,他才听见陆知序开口。
“温言在英国前几年的痕迹,你帮忙处理的?”
问句,却是陈述的语气。
要完。
陆淮一听这话,冷汗唰就下来了。
他的卡…或许还能有机会…抢救一下吗?
陆知序睨着陆淮神色,见他沉默不敢作答,良久,温笑了声。
“这么说,温衡的生父,你也很清楚了。”
13. 有时雨
陆知序的话,让陆淮脑海里闪过温言漂亮得一贯张扬的脸。
十五岁那年中考,陆淮考得一塌糊涂,陆知序捐了不少钱给培风中学,才把他塞进高中。
开学前一天,他不情不愿被陆知序揪去学校报道,在校长办公室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温言。
和他不一样,温言是作为全市第一名的天才少女,被培风中学免除学杂费还附带奖学金特招进来的。
陆知序带着他去校长办公室的时候,温言刚从里面出来。
那时候已经是盛夏的尾声,鸣叫了整个夏天的蝉都偃旗息鼓。
微风不急也不燥。
是个很好的天气,也注定要遇见很明朗的人。
迎面而来的少女扎着高高的马尾,饱满白皙的脸上莹着珍珠般的微小汗珠,阳光底下闪起光,明媚得不成样子。
她微抬着下巴,漂亮得像王座上被骄阳亲吻盛开的玫瑰。
这玫瑰似乎认得陆知序。
陆淮跟在陆知序身后,眼见这漂亮少女眼里一闪而过的惊喜。
她一点也没瞧见他。
满心满眼都是陆知序。
陆淮听见少女的声音里有压不住的雀跃:“陆先生,好久不见。您怎么也在这儿?”
陆知序的回答仍旧是淡淡的,他似乎对谁都那样儿。
“嗯,带我这不成器的侄儿来见见校长。”
温言轻轻“啊”了一声,眼里这才有了陆淮的存在。
陆淮摸着鼻子,不自在地移开眼神,生平第一次有些后悔。
后悔懂事太晚,后悔初遇太仓促。
而后来朝夕相处的那三年里,这玫瑰也从未低过她漂亮的头颅,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天气,她总是明媚的,盛开的。
甚至连要进陆家给他当家教,都是她主动提出的。
温言谨慎,提起这茬时,脸上还十分周全地带着一点点刻意演出来的嫌弃。
仿佛生怕少女心事被谁拆穿了去。
陆淮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他看得懂温言骄傲底下藏着的小小企图。
他看着这玫瑰一点点如愿将自己栽种进陆知序的花园,他本也以为这花会按着花期一直盛放的。
直至十八岁那一年的冬天。
那时温言找到他,整个人都是苍白的。
她原本明媚的颜色像是被什么东西洗刷过,摧毁过,周身只剩下寡淡与冷清。
得知她开学压根儿没去京大报道后,陆淮忍不住狠狠啐了一口,将人推在墙上,恶狠狠问:“温言,你他妈的是不是谈恋爱谈得脑子都不好了?多少人想进京大求都求不来,你这么好的成绩你说不去就不去?"
“怎么,书都不读了,真特么想给陆知序当金丝雀啊?什么年代了还玩金屋藏娇那一套?他要是把你圈起来玩腻了你以后怎么办?啊?”
陆淮盛怒之下口不择言,话刚出口就后悔。
眼前原本只是苍白的女孩儿,一瞬间宛如萧条了、枯萎了、凋谢了似的颓靡下去。
她的刺呢。
那个总是扬着下巴说“陆淮你少在这儿放屁”的骄傲的人哪去了呢。
温言无力地挣了几下,却很轻松就挣脱了陆淮。
他也本就心不在焉。
“少□□姑奶奶的心,我高二暑假就考了雅思交了资料,这半年只是在等offer下来而已。”
她眉眼冷厉,陆淮恍惚中甚至觉得看到了那个从小到大再熟悉不过的影子。
但就连他自己都没发现,温言这话一出来,他立时微不可察松了口气。
陆淮恢复了点情绪,暴躁开口:“那你特么的把自己折腾成这幅鬼样子是怎么回事?怎么,演给陆知序看啊?他就不是吃这套的人!”
温言打断他的烦闷:“他不知道我要出国,没打算跟他说。你帮我个忙。”
“什么?”
“别让他找到我在哪儿。”
……
眼下陆知序拷问的眼神,简直让陆淮无处遁形。
他眼底有什么浓稠的黑意,一汩汩朝外冒着,看久了能把人吞噬进去似的。
“说话。”陆知序声音里少了点耐心。
陆淮眼皮一抖,张嘴就认了:“是我干的,温言出国前找我帮忙,不让你烦她。”
陆知序语气寡淡到了极致,声音像拢着山顶经年不化的雪:“陆淮,别挑战我耐心,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我是问,温衡。”
陆淮汗涔涔地坐直了身子。
他瞳孔飘忽地闪烁,大脑里的弦仿佛被催至崩断边缘。
陆知序分明在试探他!
冰凉的心悸感如夏日乌云,遮天蔽日地罩住陆淮残余的勇气。
对陆知序撒谎的勇气。
陆知序修长手指仍旧敲着,很慢,很沉,无声却杀气腾腾的催促。
夏日的躁意黏在陆淮身上。
他额头渗出了汗,身体因焦虑而忍不住微侧,从面向陆知序那一面,一点点侧过去面向大门那头。
他几乎想夺门而逃了。
从温言告诉他这个消息那天起,他就早知道一定会有这一天的。
他问过,看着婴儿床上丁点大的温衡问过。
问温言凭什么信他能从陆知序的拷问底下替她守住这个秘密!
温言坐在台灯底下,头也不抬地看着厚重的文献,语气冷淡又肃杀。
“又没让你把秘密带进棺材,替我熬过前几年。过几年他也就忘了。”
“那要是他不忘呢?”
鬼使神差地,陆淮问了一句。
温言笔顿住,纤细笔直的背影也跟着顿住:“不忘?不忘就不忘吧。”
“要是问起你你愿意说就说,反正也和他没关系了。”
许是温言那时候的语气太凉薄,又或者是因为英国寂静岭一样的傻b天气,总之陆淮那天周身发凉,凉得他心底下一阵阵浸着寒,当场订了票飞去加州晒了足足一月的阳光,把自己晒成个黑皮都没能化得开那股寒意。
可也是因着这股寒意,倒叫此时此刻的陆淮借着这寒,扛住了陆知序的审判。
就算要说,也该温言自己来说。
问他这个局外人算怎么个事儿。
陆淮猛地抬起头,学着温言那股劲儿,啧了声。
“你问我有什么用,温衡生父是谁,你有本事问温言去啊?”
话落了地,陆淮周遭无形的枷锁瞬间就是一松。
他看着陆知序那无懈可击的沉稳,心底升起一种莫名的快感。
恶劣的,挑衅的,报复的快感。
看吧,在这个从小压制他的小叔面前,他陆淮也终于掰回了一城。
陆知序装吧。
陆淮知道,陆知序一定猜到了。
猜到他本人就是温衡的生父,猜到温言那个爱他如命的傻子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别人。
可猜到又能怎么样呢,陆知序不敢问,不敢求证,只敢来折磨陆淮。
人最怕就是有弱点,有了弱点,心肠也硬不起来了,行事也漠然不了了。
可他早干嘛去了呢?
温言最喜欢他时,他干嘛去了呢?
这世间也不是什么事错过了都有机会补救的。
于是陆淮笑眯眯站起身:“小叔您要是没事儿我可就走了啊?”
陆知序静默不语。
陆淮哼着歌儿,走到门口。
才听到压抑的,克制的声音响起:“林夏的东西,你一起带走。”
听得出来,陆知序嗓子都哑了。
陆淮几乎要笑出声。
他心情极好地朝下一撇,拎起那个透明袋,:“一堆什么粉不拉几的玩意儿。”
-
从陆知序那儿出来,陆淮顺手改了个微信名,然后给林夏发消息,说把东西寄给她。
林夏回得倒是快。
夏日芒果冰:【千万别!我最近剧组拍戏呢,都是粉丝送的礼物,我怕剧组乱给弄丢了。】
在逃爱情保安:【那怎么办,给你寄家里去?】
夏日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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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冰:【饶了我吧陆少爷,半年没回去了,还家呢。这样,你拿给陆迟风,他最近好像也在横店,我拍完戏去找他要。】
夏日芒果冰:【你这破名字怎么又变了。】
陆淮嘿嘿一笑,数条60s语音发了过去。
夏日芒果冰:【……你有种,我看到序哥哥都怕,要不是上次就在他那别墅附近搞的活动,又被私生追了,我才不会躲他那去呢。】
在逃爱情保安:【少扯,我们仨,陆知序对你最好,你怕他干蛋。】
林夏也来了劲,一个电话直接打了过来。
陆淮索性蹲在别墅外头接起来。
少女甜津津的声音一连串冒出来,全是对陆知序的控诉。
“你知道个锤子,我小时候不是一直住我爷爷家吗,前几年有次爷爷带着林氏的人和序哥哥开什么会,好像跟陆氏要从林氏独立出去有关。总之是个特别特别重要的线上会。”
陆淮狂点头:“嗯嗯,然后呢?”
林夏:“我就在边上玩儿啊,看着那屏幕呢,全是公司里的骨干,结果你猜怎么着。”
“快说。”陆淮催促。
林夏压低嗓,神秘兮兮地:“序哥哥那头出现个穿吊带裙的小姐姐,刚看着个影儿呢,序哥哥脸色唰一下就变了,生怕谁看见似的,立刻退了会议。”
陆淮心里头一个咯噔,试探道:“可能就是谈了女朋友,不想让你们看见呗,这有什么。”
林夏嗤了声:“这是没什么。后来那群老家伙拿这事儿数落序哥哥的,他一声不吭,都接了。但有个中年男人,嘴上爱花花那种,说了句那小姑娘挺漂亮,结果没三个月,就被炒鱿鱼了,还是公司里的核心成员了。爷爷跟奶奶讲这事儿时,还满脸欣赏……你说说,以序哥哥那个记仇的性子,要是我哪天不小心惹到她了,这得是什么下场……”
林夏絮絮叨叨的,陆淮是彻底没心思听了。
他迷迷瞪瞪敷衍几句,把电话挂了,给温言拨过去。
他等了很久,就在他快没耐心挂电话时,温言才接起来。
只是声音很嘈杂,断断续续的。
陆淮皱着眉头问:“你在哪呢?”
“回嘉临了,怎么了?”
汽车的鸣笛声,夹杂着方言的大声交谈轰鸣而来,将温言的声音盖得七七八八。
陆淮只好捡重点的问,扯着嗓子喊:“我问你啊,你那时候是不是跟我说过一次,怀疑陆知序外头有人,所以不让你看他电脑来着……”
“——什么?”
轰隆一声雷鸣隔着手机传来,惊得陆淮抖了下。
他抬起头看看天。
京市的天空依旧灿烂、晴好,万里无云。
但倾泻的雨声、混乱的尖叫,夹杂着小孩儿惊恐喊妈咪的声音透过手机悉数传来。
信号戛然而止。
陆淮眼皮乱跳,连忙又拨回去。
然而只听见那句冰冷的“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操,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陆淮手指发颤从地上跳起来,却被肩后头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按住。
“手机给我。”陆知序不知什么时候从别墅内出来了,就站在他身后,一手接过他的手机划弄几下,另一手打电话,“一白,叫技术部门现在加班,接过去查个定位。查到大概范围立刻发我。”
陆知序拿着陆淮的手机转身就走。
“陆总,晚上的慈善宴会还需要您出席致辞。”手机里传来李一白的声音,向来冷静的声线,此刻却有少见的急促。
陆知序不咸不淡嗯了声:“推了。”
而后径直挂了电话。
脸上仍旧是那副寡淡的模样。
陆淮看愣了,突然觉得这模样也不是全然的坏处。
至少这种情况下,比抖着手只会骂街的他强。
“操,小叔你去哪,带上我啊!”
“去嘉临。”
陆知序的嗓音沉得比陆淮方才听见那片风暴,还要骇人。
14. 有时雨
雨一直没停。
滂沱的水浇注而下,将大巴车窗都糊住,温言往窗外看去,什么都看不清。
只见得到茫茫然一片昏黄。
她知道,那是被雨水冲刷带走的泥土。
嘉临是座多山也多雨的城市,往年夏季常有山洪爆发,温言回老家必经的隧道前些日子塌方正在抢修。
司机走的是临时调整的路线,他们这辆大巴,被孤零零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路上。
山道旁河流的水位还在涨。
如果深夜还没等到救援,那这一车的人都会有危险。
车上乘客一直在骂,尖细的哭声扰得人不得安宁。司机很努力,一直尝试和相关部门、公司沟通,但信号早就断了。
再稳的心态这时候都有点慌,没好气地骂了几句。
温衡没见过这阵仗,脸色吓得发白,往温言怀里缩了缩。
温言手放在他的额头上,似乎有点烫。
“妈咪,我们是被困在这儿了吗?我们会死吗?”
温言不晓得该怎么去和七岁的小孩儿谈论生死。
她从包里摸出一块小面包,拆开包装塞到温衡嘴里:“你在英国见过的雨还少吗?这只是一场小雨,等雨停了,司机叔叔就会带我们回家了。”
温衡咬下一半面包,剩下那半被他固执地递到温言面前。
“妈咪,你也吃。”
“妈咪不饿。”
“可是包里只有最后一块面包了,但是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温衡有点冷,牙齿都在打颤,“我好想吃妈咪说过的辣辣的鸡杂,还有红烧肥肠、红烧羊肉……嘉临的食物真的比京市的还要好吃很多吗?我觉得京市的东西已经很好吃了。”
温言被温衡逗笑了,一下下抚着他的头,温声说:“跟英国菜比,京市的东西当然好吃。”
她上车前,给温衡来了一串报菜名,都是这些年她最想念,却再没机会吃过的。
本来想给受英国食物荼毒的小孩儿来点美食震撼,谁知道还能遇见这档子事。
“京市的菜,没滋没味儿的,等下了车妈咪立刻带你去吃好多好吃的,吃热乎乎的,好不好?”
温衡点点头,在温言怀里蹭了蹭:“妈咪,我有点冷,想睡一会儿。”
温言没带厚衣服,在车上一片抱怨声中,从包里勉强翻出一张丝巾,给温衡裹上。
他好像真的有点发烧了。
温衡一直都是个有点倔,又有些过分懂事的小孩儿。
在英国读书时,温言不是时时刻刻都能陪着他,久而久之温衡就算不舒服也习惯了咬着牙忍,从来不跟温言讲。
就像现在。
-
比起一车子怨天尤人的,温言倒是不那么慌乱。
她的人生实在有过太多风浪,眼下这一阵儿短促的雨,在她看来总会停的。
比起等待别人的救援,她更想找机会自救。
这个世界太匆忙,太仓促,不是所有人都有空拉你一把的,温言很清楚这一点。
最紧要的是,这会儿温衡已经很不舒服了,不能再一直这样拖下去。
温言冒着雨下车转了一圈,然后湿漉漉地走到前排找司机。
司机像是被一车子乘客的情绪影响,见最初的努力毫无效果后也开始摆烂,一根接一根的抽烟,烟头扔了满地。
温言冷静地提醒他违规了。
司机没什么心情同这个平日里几乎难得一见的漂亮女孩儿纠缠。
他一口烟喷在温言脸上,下巴朝车上的时钟扬扬:“瞧瞧,晚上八点,水位马上就会漫上来。前面路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落石,车陷在泥里也熄火了,救援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你特么这时候跟我说违规?”
“有没有命出去都还不知道!操。真他娘的倒了八辈子血霉。”
这话又狠又阴毒,车里人却早没反应了。
哭闹了一个下午,最初的惊恐、抱怨、怨憎过后,就只剩下极度的麻木、疲倦。
饥饿、困倦侵蚀了所有人,大家开始犯困。
这其实很危险。
温言看看窗外,很冷静地开口:“熄火的原因是什么?”
“是他妈什么也不好使!陷泥里了,听得懂吗?陷泥里了!”司机情绪很不稳定。
温言淡声:“冷静点儿,看看窗外,雨小很多了。”
“小多了又怎么了——操。”司机麻木又绝望,“你能把车从泥里给我抬出来?就算抬出来又怎么样,瞧瞧前面,都是碎石根本开不动!大晚上的,我们被困这儿了,懂了吗?!”
他们被困住的这段儿,修得不大好,路面到处都是暴雨带下来的落石,路况糟糕极了。
且下雨路滑,司机应该是转弯时车轮打滑陷进公路旁的泥泞里,车子就熄火了,并不是什么不可逆转的硬件问题。
“车上这么多人,自救一下兴许车还能往外开一开,没记错的话这一段路也只剩二十多公里了。”
“——你就算真不敢开,也至少把车抬出来找个安全的地方等,你看看轮胎底下。”
司机被温言一提醒,下意识侧头看出去,顿时惊出一身汗。
“操。”
他们这段山路狭窄,轮胎陷进马路之外的泥土里,这么多人在车上哭闹,就连司机也浑然不觉,车身早就一寸寸偏过去,等泥土再被雨水浸泡得软一些,等着他们的就是下面的山谷。
山谷宛如一张空寂的大嘴咬向他们,正热烈地欢迎他们的坠落。
真要是连车带人落下去,尸骨不存。
司机狠狠吸了一口手中烟,猩红的火星子亮了一瞬。
他认真看温言一眼:“算有点血性,没给我们嘉临姑娘丢脸。”
说完司机将手里烟恶狠狠碾在车身上,起身大喊:“都他妈的别睡了,不想死这儿就起来给我抬车!别连个小姑娘家家的都比不过,就他妈会闹。”
温言松了口气。
-
所有男人都下了车,女人里温言最先下车,司机还拦了拦。
“你娃娃都在车上,你就莫下去了。晚上冷。”司机呶呶嘴,“再说了,这么多男的,轮不到你们这些婆娘。”
温言眉头都没皱一下:“没事儿,我身体好,下去一个,车多少也轻点。”
“加起来没几两肉,能重到哪里去。”司机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却没再拦。
有了温言的带动,好几个看着就文静的姑娘也站起来跟着要下车。
夏天大家穿得都单薄,被雨一淋,山里再冻一宿,回去肯定要生病。
温言拦住几个一看就弱不禁风的,还留了个孕妇在车上。
“辛苦几位留在车上,照顾好大家的小朋友们。”温言笑着拜托她们。
温衡脸色已经有点白了,冻得哆哆嗦嗦的。
但手里还牵着个比她矮了一头,哭得鼻涕泡儿都冒出来的小姑娘,僵硬地看着她说:“妈咪,你要小心一点。”
温言心疼地用力抱抱他:“乖,再等妈妈一会儿。”
-
可有可无的雨丝里,所有人都扑在泥里又爬起来,又脏又狼狈。
但车实在太重了。
废了很大的劲儿,大家才把摇摇欲坠的大巴从将倾的危险里拯救出来。
大车靠在山壁一侧,无声伫立却给了所有人一种沉默的安全感。
昏黄而瞩目的远灯里,有人带动着跳起来欢庆、拍掌,庆贺这项集体的、伟大的成功,尽管他们仍未脱离险境,但这微不足道的成果将人心迅速凝聚起来。
大家开始自发地分享物资。
温言作为引领出这个局面的头号功臣,受到了格外的优待。
温衡也因为成功照顾住几个小妹妹的情绪,被揉着脑袋夸来夸去。
他的额头更烫了,温言问了一圈,才勉强借到一颗退烧药,就着冰凉的矿泉水,给温衡喂了下去。
她心下稍安,但仍然愧疚:“温小衡,对不起,又让你跟着妈妈吃苦了。”
温衡刚被夸完,脸上烫着红晕。
他抱着温言的胳膊,有些不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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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地说:“妈咪,其实这个夜晚也没有我想的那么糟糕。”
“——我本来以为我们快要上天堂,要去和爸爸团聚了呢。”
温言张张嘴,话堵在舌尖,心口有些酸涩地颤了颤。
凉津津的雨贴在被泥土浸满的后背上,她整个躯体像被白蚁驻穿了似的,风一过,就坍塌下来。
温言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热度想,她还是不够强大。
不然她一直在刻意回避,又隐含期待的,到底是什么呢。
难道还以为那个人,会天降神兵一样出现在这里,再一次带着她和温衡走出去吗。
就像十五岁那年夏天初遇一样。
不会的了。
-
陆淮脸色煞白,坐在副驾驶疯狂地喊:“陆知序你不要命了!下雨的山路也是能开的吗!”
从私人飞机落地后,李一白远程备好的车早就在机场候着了,半分时间都没耽误。
但距离陆淮联系不上温言也已经过去了五个多小时。
陆知序叫人联系了嘉临当地政府,相关人员很配合,可是这次山洪又急又猛,洪峰过境整座城市,到处都是被困的人。
警力实在是很客观地不够。
李一白发来的定位在一条山路几乎入口处的地方。
陆淮不理解:“她上山干什么?”
陆知序只看了一眼:“回她外公家得从那条路走。”
可山路太长,泥石封山,能抽给陆知序的警力根本不够在茫茫山道上去救一个不知具体地点的人。
陆知序已经动了一切能动用的资源。
陆淮有些慌神:“这下怎么办?”
陆知序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目光看着前方狭窄泥泞的山路,没什么犹豫。
“给林年打电话。”他吐字清晰。
陆淮却如临大敌。
林年——陆知序外公,林氏集团这四十年来的掌舵手。
如果说陆氏算是显山露水的庞然大物,林氏就是那个真正传承百年,隐于冰山下的顶级豪门。
当年是陆知序和陆迟风的母亲林步月铁了心非看上陆正亭这个穷小子,为了嫁给陆正亭,林步月生生扶持他办起来的陆氏,据说就为了让自己那眼高于顶的父亲林年能认可陆正亭。
陆淮听林夏说过,陆知序跟他外公关系其实一直挺淡的,尤其在林步月去世后,林陆两家更是没多大往来。
陆淮就远远见过那位老人家一次,身骨矍铄,很有其父风范。
那一位更是开国元勋中都有头有脸的,带军衔的人物。
林年很像他父亲,不怒自威。
几代传下来,陆淮这种在陆氏都只能算旁支的小角色,在林年面前,是真正大气都不敢喘。
林年很厉害。
但陆知序骨子里的傲气,从不允许他求助林年。否则当初也不会铁了心要将陆氏从林氏名下独立出来,为此甚至没少惹林年震怒。
林年当初放话,倘若陆知序执意如此,那陆氏的发展别想乘半点林氏东风。
陆知序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应了。
就是这样一个人,此时此刻,却破天荒主动要联系林年……
陆淮神色古怪地又问一遍:“你确定?”
陆知序的黑眸很慢地眯了眯。
晦涩的黏湿的阴冷的天气让他很不舒服似的。
他想起很多东西。
最先想起自己二十三岁那年在嘉临的葬礼上见到的,那个穿着洁白连衣裙躲起来,眼圈红得发赤却始终不肯哭出声的小姑娘。
也想起那一晚的风雨,和今天的差不多。
天上闪着雷,小姑娘下巴绷得紧紧的,咬着唇齿,宁死也不让害怕和紧张流露出丁点儿。
他的小姑娘一向是这样的。
脆弱又倔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半点依靠。
“打。”陆知序脸上覆着霜,却又在这个夜里,分明一团火似的烧起来。
他万年不变的表情好像终于有了裂缝。
陆淮在上面看到出口。
15. 有时雨(含入v公告)
已经凌晨两点了。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只有雨仍在绵密地下。
获得安全感的集体喜悦已经不足以支撑这个漫长的夜晚。
在吃喝又被消耗一轮后,车内气氛再次变得压抑。
一些人昏昏沉沉睡得囫囵,更多的人根本不敢睡。
急起来,催问司机:“你们公司不每天清点大巴车的数量吗,怎么这个时间了还没来救援!”
司机烦了:“老实待着吧,丢台大巴车,公司比你急。”
司机体型彪悍,带着嘉临人惯有的江湖气,一烦躁,带头催的乘客就老实了。
温衡的烧退了一阵儿又反复,醒过来也没东西吃,温言举着手机到处跟人买吃的,再三保证等信号通了以后,高价付给他们。
但谁也不知道到底会被困多久,互相眼神变得戒备,抱紧了包摇头。
连最初匀了一颗布洛芬的那对小情侣,也不愿再给药了。
温言其实很理解,但为了温衡还是又认真问了一遍:“只要一颗,真的不可以吗?”
她方才淋了雨,风一吹,其实人也不大舒服。
这会儿面色唇齿都很白,只是为了温衡在勉励支撑。
小情侣中的女生被温言这幅模样弄得心软,手肘捅捅男生:“要不给她吧,咱们还有好几颗,这会儿也没有不舒服。”
男生很坚定地摇头:“不行。”
又对温言说:“抱歉,实在是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些什么,这种时候……”
温言没再强求,道了句谢回到座位上,抱着温衡,亲了亲他的额头。
温衡拽拽她的衣袖,脸庞已经红得不正常了:“妈咪,我不冷了,你别担心我。”
“我有点想睡觉,妈咪你抱抱我,抱抱我就好了。”
他身体里的热意散不出去,很不舒服,却怕温言担心,撑着不说难受,只偶尔小声哼唧几句。
懂事的模样只让温言愈发难受。
“好,妈咪抱着你,快睡吧。”温言深吸一口气,偏开头。
豆大的水珠儿落在温衡的衣服上,转瞬被吸干。
-
陆淮倚着车,无意义地将手机屏幕摁亮、熄灭,又摁亮。
一个小时前,他和车,都被陆知序扔在山路上最后有信号的地段。
前面的路到处是落石,天黑路湿,路灯也坏了许多处,他们这小轿车,根本开不进去。
陆知序熄了火,下车后挽起袖子,从后座拿出个半人高的包背上,吩咐陆淮:“你就在这儿,等林年的人来。”
陆淮愣了一瞬,意识到他什么意思后,脸色倏然变了:“你疯了吗?谁也不知道温言被困在哪儿,这条山路足有三十公里,万一她们已经快到出口了呢,三十公里的距离,难道你要走过去么?”
陆知序没什么犹豫,淡声:“嗯。”
三十公里,在他走完之前,林年的人就来了。但如果温言被困在三公里、五公里的地方呢?
如果那个嘴硬的小姑娘这会儿很需要他呢?
即使在陆知序看来,这恐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但他已经错过了八年,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给他错过了。
“……你就不能理智点吗?我还以为疯的只有温言!”陆淮情绪复杂,几乎是吼出来。
陆知序却只是扫他一眼,根本没打算听陆淮的意见。
这样深厚的雨夜,西装革履的男人却背着个并不相衬的大包,义无反顾地朝着山里,朝着碎石,朝着被困在不知何处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徒步走去。
陆淮一瞬间甚至在想,被困住的到底是此时此刻的温言,还是八年前的陆知序。
他深知劝不住陆知序,只好打开远光灯。
笔直的光旷远地映射在山壁上,男人执拗的背影近乎决绝。
陆淮不理解这种决绝。
他也很担心温言,但既然求助了林年,理论上来说只需要再耐心一些。
只要等到林年的人来就会好。
不过只是一个下雨的夜晚,温言和一整辆大巴车的人呆在一起,还没到弹尽粮绝的地步,不会有什么安全隐患的。
至多只是担惊受怕。
可温言那样的人——她又哪里会怕?
她只会在一些人掉着眼泪,一些人唉声叹气,一些人咒天怨地时站出来,冷着脸喊“都别哭了,出几个男人来,跟我抬石头去”。
温言分明是这样的人。
“两个疯子。”陆淮狠狠揪住头发,烦躁一扯。
他听见远处似乎终于有人来了。
影影绰绰可见两辆大车,应当是林年的人没有错。
但只来了两辆车?够吗?
陆淮有些担心,打开手机电筒,奋力朝远处一挥。
却在看清车的模样时,心口倏地一滞——林年竟然为了这个外孙的一低头,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陆淮一个激灵,跟着站直了身子。
-
抱着温衡,温言很慢很慢地将额头抵上他的,那热腾腾的火焰似的触感,煎得她很难过。
这难过与无力,她已经许久未曾体会过了。
从前在英国一个人带着温衡的时候每一天也都很难,要兼顾学习,要考虑生存,还要学着去养大一个小小的人儿。有一段时间里,她几乎每天都哭,每一天都在为从前的莽撞折付代价。
但那代价却是痛苦又甜蜜的。
温衡每长高1cm,课业上每一次漂亮的绩点,都让温言觉得所有的难过都值得。
那会儿她和温衡虽然走在英国的风雨里,但眼前其实尽是明媚阳光。
可如今呢?
车窗外风雨不停歇,紧一阵儿缓一阵儿,车内的叹息也像风似的飘摇。
她手脚冰凉,整颗心都被风雨浸泡透了。
只有温衡的额头是滚烫的。
烫得她很想不管不顾地从那对情侣手里把药抢过来,去发疯去闹,去问每一个人,为什么要对一个发着烧的小孩儿,如此苛刻。
她的理智就快要坍塌。
她如此不知所措,连祈祷都不知要向谁。
温衡被她的眼泪惊动,闭着眼,小小的手摸上她的脸,替她慢慢擦掉:“妈咪,不要哭,你说过,太外公会看到你的,从我们到嘉临,他就看着你啦。”
温衡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喉咙嘶哑。
他的话像火炭似的,在温言心里烫下一个又一个烙印,在这夜晚的风雨里,嗤啦啦沸腾起白雾。
温言手颤着搂紧他:“对不起…温衡,对不起。”
她只能道歉,无力地重复道歉。
温言哽咽着落泪。
风仍旧在吹,空荡荡灌进大巴,也灌进远处许多整齐划一的步伐声。
没有心思睡觉的人被这声响惊动,探出头去看。
“有人来了!”
“这是——”那人不敢置信似的揉揉眼,尖声叫起来,将呜咽的风都划破,“是解放军!得救了……他妈的得救了!!”
“操。”司机红着眼骂一声,打开车门跳下去。
所有人都挤挤攘攘地下了车。
劫后余生的狂喜出现在每一张疲倦的脸上。
风雨里整齐的军绿色,满载着希望就这样出现在空寂无人的山道之上。
一整排的军人,迈着坚毅的步伐,小跑着来到所有人面前,有人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
这身军装带来的安全感,比世界上任何的事物都要强烈。
“妈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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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是不是得救了?”温衡不太理解眼前这些叔叔阿姨为什么突然之间就从颓废、消极的状态里活了过来,一个个眼含热泪,狂喜着又喊又叫。
他对眼前这一幕有些害怕,缩在温言手臂后,躲了躲。
温言蹲下身,抱着他:“是解放军叔叔来了,我们有救了。”
为首的军人走到司机面前,敬了个军礼,沉声问:“嘉AK2978对吗?”
司机连连点头应是。
“你们安全了,这里接下来会由我们接管。”
刹那间,欢呼声震天。
那军人沉毅黝黑的脸上也浮出个笑,然后又问:“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叫温言的?应该带着个小男孩儿。”
所有人都愣了,目光下意识偏向温言。
“我是。”温言牵着温衡站出来,有同样的疑惑。
那军人打量一番,确定温言没事后,松了口气:“跟我来吧,有人要见你。”
有人要见她?
温言滞了滞,一个荒唐的念头闪过脑海。
怎么可能。
他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嘉临和京市隔着千重山万重水,而她甚至把他拉黑了。
温言为自己的念头觉得可笑,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又暗藏着。
那期待如水中浮沫似的,咕嘟嘟往上冒,怎么也按不下去。
戳破一个,另一个,另外许多个又成串地涌出来。
只有他了,不会有别人了——有声音这样说着,可是,为什么呢?
凭什么呢?
温言极麻木地跟在那军人身后,走到山壁一侧,看着那军人面向前面的人站定、敬礼。
“西部战区嘉临军区陆军77集团军战支营步兵二连三排排长吕向文报告,目标找到,任务业已圆满完成!”
“辛苦。”
这声音又磁又缱绻,听得温言眼眶一热。
吕向文报告完毕,迈着军步走开,温言终于找到机会抬起头。
面前的男人衬衣蹭破好几处,裤腿都湿了、污了,垂坠在他本该一尘不染的、锃亮的高定皮鞋上。
从来白皙、干净的手臂上,满是泥污。
他夹着烟的手指缝里,有黄色的泥土,有灰白色的碎石粉末——正是一路拦住温言他们去向的那种碎石。
温言心口酸得痛,很想要问出声,问他为什么在这里,问他到底是怎么才能此时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的?
可她的嗓子被那股酸胀捏得呼吸发紧,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的形容很狼狈,但并不影响他骨子里透出的矜贵从容。
只是眉宇间有了几丝怎么也掩不住的倦意。
是温言从未见过的陆知序。
“温言,我问你。”
陆知序沉沉吐出一口烟,他已经八年没在温言面前抽过烟了。
“你这一言不合就拉黑的破习惯还能改好了吗?”
“我到底说过多少次,任何时候别让我找不到你?嗯?”
陆知序盯着浑身都湿透了的小姑娘,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从来都倔强的眸子里,第一次直白而坦诚地装着脆弱。
她一定是哭过了。
这让陆知序心疼之外升起不少烦躁。
过去八年不提,这会儿回了国,好端端站在他面前,他竟然还能把人差点弄丢,竟然还能让人受这么大的委屈。
他将烟扔在地上,踩上去,皮鞋碾了碾,熄灭黑夜中那点火星子。
陆知序手指掐上温言的下巴,用力地,带着气地磨。
直磨得她雪白的皮肤泛起红来,才终于开口,像结了层冰壳子:“温言,真觉得自己能逃开我?””
“我们之间的账,也该清算清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