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宗的黑寡妇》
2. 齿华二到六年
人怎么会杀不完呢?
为什么杀了小人会有老人来报仇?
报仇失败还带一家老小、甚至师门上下几十号人一起来讨伐,这对吗?
招摇山林过分火热的人气,已经促使许多身负灵气、但尚未入修炼门槛的小妖遁逃离开此地避难。
不同于人修修炼道途庞杂,妖修入门之后得天眷顾,修为实力往往远超同境界人修。而且妖修向来以本体为傲,不太依靠外物,也用不上什么丹药宝物,反倒是妖修经常被人修抓去做成材料,所以只有少数人会来扶摇山林碰碰运气——最大的宝物就是飞升的大妖本身。
但以人修的整体数量而言,即便是少数,对妖修来说也是一个异常庞大的数字。
妖修是不好惹的,但是妖修确实不如人修狡猾,相对来说比较朴实无华,比如:小螳螂以前就没想过自己会有吃不完家里的粮食、甚至打不过自家粮食的那一天。
短短三年而已,小螳螂就在自家养殖场失去了霸主地位,反而要狼狈地躲藏在老齿华当年在树顶挖的休养洞穴里躲避人修的搜寻。
小螳螂试着回忆捕猎流程:先杀后埋、扫清尾巴、力图一网打尽、不留活口通风报信。
没错呀,为什么会被人发现是她作案?
小螳螂思考的同时,她的前中后足轮流敲击树梢:“梆梆梆梆梆梆……”
这一敲就是一个月。妖修也是修士,呼吸天地灵气就能过活,小螳螂是不知不觉日升月落,被敲了一整个月的迷榖树妖遭不住了,在小螳螂面前哆哆嗦嗦长出一杈嫩枝叶,树叶拍到小螳螂腹腔前部,这儿是螳螂的耳朵。
“崽儿,你作孽嘞?”
小螳螂前足勾住树杈不让迷榖树妖走,问她:“附近人太多喽,我吃不完、打不过,怎么办嘞?”
迷榖树妖虽然挪不动步,但千年万年立在招摇山中也很有见识,她在树杈上额外长出许多树叶,然后说得煞有介事:“我可以给你占卜一个办法,崽儿你先吹一口气。”
小螳螂口器中汇集一口灵气吹出,树叶儿纷纷散落,有一片儿在空中滴溜溜转两圈落在螳螂小脑袋上。小螳螂歪着头抖开树叶:“这能看出个什么东西?”
迷榖树妖老神在在地胡诌:“你把身边用不上的物件分散到各处,你自个儿也跟在其中一处,现在的困境就解除了。”
小螳螂复述一遍:“我用不上的东西?”
趁着小螳螂分神,迷榖树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回嫩芽,独留小螳螂陷入沉思。
妖类众多,各有各的习性,例如仓鼠妖就会有事没事囤点吃的。但螳螂妖没这习惯,小螳螂嘴巴特别叼,爱吃新鲜的,能吃就吃、吃不完就扔,哪儿有什么多余的物件。
就在小螳螂考虑要不要原地啃迷榖树妖两口、把她再叫出来问问的时候,小螳螂后知后觉记起了被自己乱七八糟埋在各个地方的灵器。
从前老齿华还在,小螳螂打了小的,来了老的也打不过老螳螂。次数多了,老齿华管孩子严格起来,但之前人修留下的所谓宝贝东西确实还在。
想明白后,小螳螂也学聪明了,不再以一敌多,而是化敌为友。她昼伏夜出,悄无声息地把之前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摆到明面上,水里丢一些、树上挂一些、把老虎抓出来往它窝里盘什么无缝天衣、偷走树上麻雀蛋换成灵石……
小螳螂晚上布置,白天就找个视野开阔的叶子底下匍匐不动,眼看人修一天暴躁过一天,为了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争吵不休、再为所谓宝物打得死去活来。
始作俑者不言不语,只在第二天晚上偷偷幻化人形、抄起人修武器、偷袭落单人修,嫁祸于人。
不出三个月,本来团结一致讨伐恶妖的人修分崩离析,少数标榜理智的人修也在小螳螂的费心修剪下越发稀少,人修们眨眼间就忘记了最初的来意。
最开始出坏主意,合伙其他人把小螳螂撵得到处跑的几个人修被她刻意地留在最后。
人修仓皇逃窜出深林的那夜,月光银亮,森林边缘的树木不够高大,不能遮挡身影、也不能遮盖月光。
人影憧憧,迫不及待地就要离地飞行而去,树梢上的银白小虫与月色融为一体。直到小螳螂从树叶下走出,模糊的虫影借一抹月光投在草地上,偌大一张狰狞口,即刻就要把人吞吃入腹。
小螳螂享受战斗、享受进食、享受欲望得到满足的过程且不知餍足。
她呀,是张牙舞爪、货真价实的妖怪。
人修手中或执刀剑、法器,螳螂也天生一双秀刀,灵巧、迅捷,同时与多人接刃气力全不相让,足肢与刀刃相接处火花四溅,不输神兵利器。反倒是人修手中刀剑无眼,不说劈中螳螂纤巧身影,少不得小心误伤同伴。
纠缠数个回合,身法稍微逊色些的几人倒下,小螳螂不贪图他们的血肉,立时毙命。剩下四人与小螳螂对峙良久,浑身灵气挥耗泰半,凡有所接触的刀刃一概豁口破损,凭丹药撑着。
反观螳螂双足刃,晶莹如玉、白如月光,此处天地生她养她,便是灵气也偏爱于她,不肯叫她落人下风。
这几年里打得多,小螳螂略微知道了一些人修五花八门的联络法门,决不肯再给这些人逃脱时机。于是小螳螂撤力不再飞翔半空,任由六足蹬地,落地期间身形扩张百倍千倍,瞬间从掌心之小、跃至丘陵之高,使了个半吊子的法天象地。
小螳螂复眼中倒映出千张瞳孔微张的惊吓面孔,身形巨大、速度却不慢,前足如迅风闪电劈下。正当时,林间暗风吹来孩童嬉笑一般的声响:“只有你们会找同伴么?”
破土而出的根须缠住了四人手足,强令他们眼睁睁受螳螂足劈砍而死。
尸体作为出手相助的报酬,被迷榖树木根须卷席入土,肥沃一方土地草木。受灵气滋养的血肉腥气清淡,风一卷就散了。
小螳螂十丈高的身形慢慢缩回寻常树叶大小,气息萎靡不振,长翅由缓至急聚起微风,招来一枝藤蔓将地上衣衫器具卷起。
灵气牵引着藤蔓,小螳螂在前、藤蔓在后,晃晃悠悠地回林深处修养。
大仇得报的小螳螂回家就夸奖树妖:不愧为万年老妖,就是有办法。
森林真正的主妖,迷榖树妖高傲地伸出一点儿枝叶摆了摆:“这些都不算什么。”
会在大妖飞升不久立刻来搜刮的修士,基本上要么是马前卒、要么是赌命、剩下就是蠢货,修为都不甚能入迷榖树妖的眼,虽然树妖一向也没长眼。
*
山外的人修并非全是财迷心窍的蠢货,经此一役,觉察出不对劲的气息,没几个月山林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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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声渐稀,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小螳螂所需要的栖身之地不过树叶大小,留在迷榖树妖身边修养了一年半载,凶性平复,也能正常巡山闲逛,四处找茬儿了。
迷榖树妖是懒散惯了的,但也不拘小孩出门玩,事先提醒道:“人与人不同,之前杀的多了,后面就得缓一缓,说不准附近人修宗门要来人查的。再过几天有人修来收祝余草,你注意点别把人弄死了。”
妖活于世,显然也不能完全不和人修交流,扶摇山还有些收益不菲的产出,赚点灵石金银方便下山去人修城池消遣。
漫漫三百年妖生里,小螳螂也见过几回隔壁城镇与宗门的人修,记得对方气息,因此出门玩耍前说得好听:“知道了,我就下山花花钱,不吃人。”
迷榖树妖从土里蓬出一只分量不轻的锦布口袋放在小螳螂面前:“先拿着花,不够了也别随便抢别妖的,回家来拿。”嘱咐完了,迷榖树妖根须缩回土下、枝叶抚平土地,准备继续晒太阳消化人修。
小螳螂前足勾住口袋,拖着体积是自己数倍大的钱袋子,硬是跑到山林外了,才不情不愿地念出口诀,幻化成人形。
南边群山妖修众多,此地的人修城池大部分不禁妖修出入,前提是得有个人样。
她不太喜欢拟成人,不能飞、不能跳高、还有忒多的规矩。只有实在想混进人群里玩一玩的时候才会委屈一会儿自己。
齿华螳螂色白,自个儿原生的色最好,所以幻化成人也要白肤白衣,再照着先前见过的人修拟一头盘好的黑发,临水照面,五官大体上不歪不斜,这就结了。
城门口,小螳螂在人修卫士手中册子留上一道灵气,再缴纳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金银或者灵石,不拘价钱,只要证明自己是带着钱来花销,不是单单一只妖来砸场子就成。
走出十几米的城墙门洞,眼前豁然开朗,大街一眼望不到尽头,两侧尽是张灯结彩的店家,吃喝玩乐应有尽有,一行行的横幅、灯笼上描绘吉字。
小螳螂眯着眼分辨良久,确认这几十年没见的人城在庆祝招摇山飞升一位大妖,但凡有字的地方都添了“齿华”二字。
以前下山,小螳螂偶尔会用齿华当自己的名字,以后是不太好使了。
人修这种“与有荣焉”的情绪,小螳螂这辈子都明白不了。
如果此时此刻附近人修飞升了,小螳螂只会恨不得冲上去啃一口尝尝滋味,她连老齿华都挺想啃的,就是口器不够硬,啃不动,老母亲当她挠痒痒、不带搭理的。
老齿华离开前,一直试图教会小螳螂遏制食欲,不求完全服气辟谷,但也不能纵欲无度。
而小螳螂体会不到老母亲的好心,只道是:妖不吃饭、不吃好饭、日子还有什么活头?
迈开大步,小螳螂选择了一家人声鼎沸的食铺,根据经验,争抢的修士越多滋味越棒。为了美食,小螳螂难得乖巧地等候在长到拐弯的队伍末尾排队。
一家客多、隔壁难免显得寥落,衣裳铺的店家秉持着赚钱的本心,大着胆子问候了这位肌肤白的近乎透明、不大像人的仙长:“仙长可需要一双坚固耐用、通体雪白、合脚耐磨的布靴么?”
小螳螂等得无聊,便跟着低头一瞧:她两只脚光亮亮地踩在青石砖路上,在一群穿鞋修士中异常醒目。
3. 齿华七年
妖是不会为不穿鞋尴尬的,但小螳螂很聪明,她会考虑万一人修有点不穿鞋不能进店吃饭的规矩怎么办?
“那就来一双…你说的…那什么靴吧。”小螳螂伸手从腰间夹出一块赤金,人的食指和大拇指有点像她的前足和肢节,抓东西比较方便。
妖修对钱不太有概念,花钱很少像人修那样精打细算,随手估摸着给钱,店家说一声给少了会补,给多了也很少计较。要是黑店就得看店家的命长不长、良心红不红、腰杆子硬不硬,能不能经得住妖修好几十年想起来回头找茬。
店家接过钱,立刻如实拿出一双合价锦布靴放在仙长脚边,且非常有待客之道地率先半蹲下,殷勤地询问:“仙长需要帮忙穿鞋吗?”
小螳螂上次穿鞋已经是一百三十年前的事情了,确实不太记得怎么穿了,于是点头:“那你帮我穿吧。”脚下聚气,浮起三寸高。
店家手中持巴掌大的水镜,往年轻仙长脚下照,见她仙气凛然、浑不沾尘,便省了一道擦的功夫,穿袜、套靴、绑上靴后绳结,一套流程行云流水只消片刻:“仙长觉得如何?”
绸面的白色料子上隐隐约约闪着银纹,针脚细密、布料厚实,旁边的过路人看了也得承认这家店实在不欺客。
“挺好的。”小螳螂无所谓鞋好坏,反正穿不了多久。
食铺内有乾坤,排队的人多,进人也迅速。没多久小螳螂就从衣裳店外排走,转头进了食铺开始点菜。小螳螂身上的非人气息太重,明眼人一见就把她往楼上隔间里引路,总有妖吃得兴起了维持不住人形,容易吓坏一些平凡人。
小螳螂独自一间坐好,高高兴兴地捧着茶等人上菜。
虽然老齿华总想纠正小螳螂对“吃”的执念,但实际上小螳螂对食欲的追求反而促进了她的修炼进程。
与人想法万千不同,虫类兽类是很难起“修炼”的念头的,特别是寿命短暂的虫类,绝大部分的虫类不说朝生暮死、也是春生秋死,活不起胡思乱想的时间。
老齿华步上修炼之路的原因已经无可考据,但小螳螂切实是为品尝更多味道而努力奋进的。
许多螳螂不能吃的、不能感知的滋味,都在小螳螂吸纳天地元气之后,得以品鉴。
佳肴美酒如水送上,寻常如烤乳鸽、炙肉,奇珍如羬羊、文茎果……荤荤素素摆满了一桌。小螳螂刚开始还装模作样地举着竹木筷子细嚼慢咽、用人之口舌一道道品尝酸甜苦辣。羬羊肉甫一入口,小螳螂就被脂香气迷了眼,伸脚侧踢把门关,立时变回原型、扑到盘子上开始大嚼特嚼。
食铺上菜不慢、但架不住小螳螂吃的快,一桌子好菜飞速消磨在小小只的螳螂口中,珍稀食材化作灵气被食肠吸收,不浪费一星半点。
吃饱了,小螳螂才分点心思给酒水,瞧一瞧、嗅一嗅,红褐色、气味有点刺鼻,旁边放了朵白花添作装饰。嗯……应该是黄雚果子酿造,据说人喝了可以治病。
小螳螂抿了两口尝尝鲜,酸酸辣辣的,不咋好喝。
在小螳螂朴素的概念里是没有吃撑的,反正能化作灵气,一般感觉自己吃饱,就是嚼累了、吃腻了。
小螳螂窝在白花上小憩,隔壁的动静往她耳朵里冒——东边隔间在聚餐的六个年轻人修,其中有三个人的气息很特殊。
一个很熟悉、一个很香、另一个气息淡得不像人……像是南州难得一见的雪,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气。
闻饿了,又有点想吃。
城里是不能随便吃人的,小螳螂早两百年的时候上街没忍住啃了一口人群中最香的,差点没给人一手肘抽到西边符禺山去。后来还是老齿华亲自来和城主打了一架,才把被人修扣押的小螳螂捞回家。
唉,往事不堪回首,老齿华已经飞升离开此界,而迷榖是个离不开山林的树妖,没办法大老远来捞小孩。
她得活的小心点。
小螳螂马马虎虎捏人形,勉强幻化回人样,拿起新靴子翻看片刻,调用灵气原模原样捏了一双布靴,原先的靴子随手一点,冒出米粒大小的火苗,将布靴烧了个干净。
穿鞋太麻烦了,还是变一变方便,只要灵气不断,想长哪儿长哪儿。
即使细节做得不到位,小螳螂扮演人类也是很认真的,特意掐着时间和隔壁隔间那桌差不多的时间叫人来结账。
不同地方的花费相差甚远,吃了人一桌菜,小螳螂就抓了一把刻纹的灵石钱币交在跑堂手里。
跑堂仔细辨认了灵石种类和纹路,赤铜石、刻有赭色花纹,必定是西边羭(yú)次山出产、钱家经手的赤铜钱币,在南州地界算是难得一见的大钱,一大钱当百铜钱。
跑堂数了六枚收走,又点出半串铜钱和多出的赤铜钱币一起还给小螳螂。
小螳螂接过往袋子里一放,头也不抬地跟着隔壁那伙人走出食铺。家住当地的两人先行离开,剩下四人商量说定去住玄武湖畔的客栈。
面对食物,小螳螂的智慧总能及时散发光芒,快步从四人身边路过,仗着自己远超人修的听觉嗅觉先一步抵达玄武湖,随便选了个湖边的亭子坐着看天色等人,丝毫不担心把人跟丢。
远远见四人进了客栈,小螳螂又坐了两刻钟才不动声色地跟进门。
客栈掌柜取出一匣子玉牌号,由着客人选:“仙长请看,不论是哪个屋子大小摆设都是一样的,五十钱一日夜,边上多一叶图案的屋子有窗能见湖,贵五钱。”
小螳螂一手抽带叶玉牌,一手将之前吃饭找来的半串铜钱丢在柜台上:“不用找了。”
掌柜眼风横扫,已经点出数量,正好六十枚。她从中取出五枚收在袖间作为赏钱、其余收进柜子,脸带笑容送贵客上三楼,亲手演示如何将玉牌和屋门上玉匣贴合。
掌柜殷勤至极:“玉牌在匣,便只能从内向外开合。如果意外关在屋外了,下楼寻我、我来替仙长开门。”
能赚到钱,谁管钱来自人、还是来自妖。
中谷城迎八方来客,可堪南州诸城中最富,赚的就是妖的钱袋子。
小螳螂敷衍地颔首,进门、关门、开窗,嗅嗅香气的方位,化作原型扑扇翅膀向气息最浓厚的地方飞去——
木窗外挑出的栏杆上正停着一只雪鸮妖,黄澄澄的圆眼直勾勾地盯着小螳螂,它身上那股淡淡的味道,正是小螳螂白日食铺嗅到的气息。
雪鸮不负其名,通体纯白如冰雪、比之齿华螳的透明白皙,更显冷峻。
小螳螂厚着脸皮飞到雪鸮旁边,左飞右晃,试图通过灵识交流寻找共同话题:“他真香呀,对吧?”
雪鸮大脑空白了一瞬,贫瘠的相关知识勉强自我解释:许多虫类都是依靠气味寻找配偶,可能齿华螳也是其中一种?
即便如此,妖喜欢人类还是让雪鸮感到匪夷所思,她圆眼向下眯起,歪头瞥小螳螂:“这里的妖修居然喜欢人么?真奇怪。”不解归不解,脚下挪动一寸,到底给小螳螂让了个位置。
“喜欢的、我最喜欢人修了。”小螳螂和雪鸮并排站好,复眼不住下瞟,好妖不和别妖争饭吃,她得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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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问情况:“那你是为什么在这儿候着?”
雪鸮伸出灰爪向小螳螂展示上面的金环,道:“倒楣,踩进人修陷阱被抓了,受人驱使。”
对于小螳螂的体型来说,雪鸮的爪子实在不小。小螳螂凑近金环,感知上面的灵气流动,前足跃跃欲试,敢打包票:“这人打不过你、也打不过我。这个环也是,很脆,和我的前足没法比。”妖数量和人没法比,彼此间只要不是天敌,大都愿意相互关照。
小螳螂挥舞带前列刺的前足做了个锯的姿势:“只要轻轻一下。”作为报酬,雪鸮只需要把人骗出城让她偷偷吃掉。
“抓我的不是他,”雪鸮表情虽少,却硬是从她的圆脸上凹出别样的狡诈,“人多的地方不好反抗,所以骗他来南边的招摇山寻宝。你是那儿的妖吧?”
“嗯?”小螳螂不承认。
“世上能出齿华螳妖的地方可不多。”雪鸮端正身板,把金环藏回雪白羽毛里,“你今天表现得不像人,已经被注意到了,他家喜欢抓特殊的妖修用来驱使,这几天你小心些,保持现在的表现,不要让人觉得你太强。我们把他骗进山,再合伙把他做掉。”
“噢。”小螳螂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么弱的人还需要骗出去宰杀,但愿意听话,毕竟她也答应了迷榖树妖不在城里吃人。
不知不觉,这一天已经临近日落前夕,玄武湖一汪橙红。
被照映得红彤彤的小螳螂埋头猛吸一口人香气,然后依依不舍地向同样身披红霞的雪鸮告别,提气返回屋舍。
小螳螂飞至两屋之间,在另一窗下瞧见了气息熟悉的修士正在奋笔疾书。小螳螂明亮的复眼让她在黄昏中依然将书页内容尽收眼底:《齿华纪年之扶摇山林动乱始末调查手札》
什么东西?
小螳螂在半空停住,低头又看一眼。
这一眼引起了执笔人的注意,年轻修士抬起头和小螳螂对上眼,一虫一人都呆住了。
但小螳螂复眼中眼睛多,所以她还是看清了纸上仅有的标题、大篇幅的空白、以及尾部的落款:合欢宗徒-何清。
合欢宗小螳螂还是知道的,相对其它人修宗门来说,合欢宗距离扶摇山最近,几千年来两方关系一直不错,而且合欢宗是个少见会收妖修为徒的人修宗门。
早年老齿华和对方前不知道多少任宗主签订了一个千年合约,常年出售祝余草,一颗一钱,十年一结。供小螳螂在外吃喝玩乐的钱基本上来自于此。
祝余草状如韭菜,长得也和韭菜一样快,一茬一茬地生,一寸一寸地长,扶摇山上漫山遍野都是祝余草开的青花。唯一的效用是顶饱,耐嚼又耐饿。无论人妖,只要啃上一株祝余草,一天不饿。
老齿华管教小螳螂最大的惩罚就是给喂祝余草,事犯多大、喂多久,不给零嘴。
出山前迷榖树妖的叮嘱言犹在耳,小螳螂望向修士的目光转向深切的同情,天天吃祝余草的能是什么好地方?孩子都饿傻了,怪不得写不出作业。
她是不爱和这种吃草的宗门搭上关系的,扭身就飞走。
倒是何清两眼放光,如见造物主降临人世,扑上去就要拜见:“齿华螳妖!诶,别走啊,带我进招摇山,最近山林死的修士多了,城里轻易不放人过路。给我分享分享之前山里的情况也行啊,这关系到我今年能不能顺利出师——”
小螳螂飞得更快了,眨眼消失在何清眼前。
人有人道,妖有妖道,哪有凶手自报家门介绍凶杀现场的。
这人修忒不懂事。
4. 齿华八年
令妖遗憾的是,第二天早上两妖俩人还是在客栈一楼的厅堂里碰上面了。
客栈的早食是固定的,没给小螳螂选择的余地。小螳螂捧着汤面碗食不知味,眼珠子不眨地紧盯坐在对面桌的香香男修,满脑子都是对方身上勾人的味道。
何清借口两家世交厚着脸皮和小螳螂蹭一桌,右手执筷吃面不停,嘴巴居然还有空闲不断地向小螳螂发出请求:“你可是世上仅此一只的齿华螳妖,你不帮我,就没人能帮我了。正所谓天降大任于斯妖,扶摇山之事,除你之外,再无旁人能告诉我。我今年出不了师,又得等上三年五载。你知道的,出师对于我们这些年轻修士来说,是顶顶要紧的事情……”啰啰嗦嗦好长一段话。
“好了好了,吃都堵不住你的嘴。”小螳螂又不拜师,小螳螂能知道什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那携带雪鸮出门的男修昨日就与何清同桌吃饭,现在更是带着雪鸮挪到这一桌来,假作不经意问:“这位居然也是齿华螳妖么?北州已忧门下苏典,今日得见名震天下的齿华螳妖,当真是三生有幸。”说着一拱手,仿佛翩翩公子。
小螳螂虽然修炼不大专心,但被老母亲教导三百年,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已忧门是修士里的一股浊流,与合欢宗一样,也收纳妖修,但人妖之间多是从属、驱使的关系。总的来说,是被热爱自由的妖修敌视的门派。
但小螳螂心胸多宽广啊,一点不在意美食出身不好,高高兴兴地和他说话,夸起食物来好话一套套的:“我记得你们已忧门临近芘湖,畜养的鲦鱼鲜美异常。前不久我在城门口的食铺里尝了点红烧的鲦鱼,已经是人间美味,也不知道你们已忧门的鱼该是如何天上滋味。”
说着,小螳螂看何清都顺眼了许多,虽然何清身上带了麻烦,但何清能帮她钓人啊。
苏典坐在何清对面、小螳螂的左手边,他顺手摸了两把顺滑的雪鸮毛,边笑边说:“能让你吃的高兴就好,我家这雪鸮也喜欢吃鲦鱼,它刚才还和我说,昨天和你在客栈外面聊了两句,很投缘。你要是喜欢鲦鱼,我这次带来的鱼干尽可以赠与你。”
妖修对已忧门底细不清楚,人修却是有所耳闻。已忧门如其名,“已忧”就是“忘忧”,本就是贩药起家。已忧门饲养的鲦鱼食之有忘忧效果,对妖兽尤其见效,其中缘由不为人知。
近年已忧门日益昌盛,应当是少不了鲦鱼的苦劳。
何清左右端详,小螳螂全然天真小妖,而苏典这厮无事献殷勤。合欢宗和招摇山数代交情,何清自认得护着小螳螂,不能叫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拐走了。
何清打定主意,正要出言阻止:“鲦鱼……”下一刻就被先小螳螂抢了话头:“我不爱吃那些干巴巴的东西,要是有鲜鱼、鱼苗,我倒是愿意出钱买一些回去养着。”
正好,孔雀鱼有些吃腻了,养一些别的换换口味。
“不错,家里新鲜的好吃,芘湖的鱼再好,哪有现杀的可口。”何清听了,觉得齿华螳妖虽然人样维持得粗陋,还怪会说人话的,这话说的多好,拒绝得有理有据。
苏典也不气馁,笑容如常:“鲜鱼难以保存,我这次出门路远,确实没带在身上,若有机会,你来已忧门做客,我一定带你去吃最新鲜的。”
这话说的,小螳螂目露惋惜,她哪里等的了这样香气扑鼻的人来回奔波,万一不回来怎么办?
小螳螂如实道:“鱼不着急的,你人先留着就挺好的。”
苏典区区人类肚肠十八弯,岂能明白螳螂笔直笔直的食肠,只当自己是被拒绝了,面上失落、口头找补:“最近中谷城、招摇山都不安宁,何清道友更是有事请托,你顾不上外出游玩也正常。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务必开口。”
一直面无表情蹲在苏典手上任由揉搓的雪鸮眼珠朝小螳螂望去,当下人多,两妖不方便交流,小螳螂就猜测,雪鸮在暗示她赶紧带人回山宰掉?
到这时候,小螳螂也不兜圈子了,转头对何清露了个笑脸:“你是为师门任务要去招摇山,是不是?”
何清缠磨一早上了,难得见了小螳螂好脸,不住应声:“是是是,你愿意为我领路?”
小螳螂心底是不太愿意的。她感知人修修为一向直白,要么打得过、要么打不过。苏典很简单,要是没有雪鸮傍身,再来十个苏典捆一块都是废物。而何清给她的感觉很模糊,直觉告诉她,不能轻举妄动。
这两个人修看样子熟悉的很,要是何清不让她吃苏典就不好办了。
不过,为了不着痕迹地让苏典上钩,小螳螂决定牺牲自己再忍两天,骗人回去吃。反正林子里还有迷榖树妖在,何清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那好吧,不过只有这一次。”小螳螂竖起食指,然后屈指敲了敲桌面提出要求,“我下山就是为了吃饭来的,刚好我懒得提东西,你们人修有什么劳什子须弥芥子可以装东西。你得先带我在城里好好玩几天,然后给我买好三天的饭菜,让我带回去吃。”
“这个啊……”何清面露难色,她身上带的钱财并不多,在中谷城盘桓数日已经花的差不多了,这两日难得吃顿好的还是苏典请客。
小螳螂很难不鄙夷何清脆弱的钱袋,合欢宗不愧是大量吃祝余草的穷鬼地界,而何清显然也没什么羞愧的意识,一妖一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旁观的冤大头——苏典。
这种门内有产业支撑、在外还有妖修保驾护航的家伙,一定出身不凡、身家丰厚,不吃白不吃。
一个月后,客栈掌柜依依不舍地送走了难得的大客。大客们则回到城门口那家常年排队的食铺,苏典手握小螳螂圈定的一丈长菜单、肩膀上蹲着雪鸮,进食铺去采买吃食。
小螳螂和何清留在门口面面相觑,小螳螂率先发问:“你都没带钱,应该不是来招摇山买祝余的,那招摇山林有什么要你们合欢宗的人来查的地方?”
何清沉思前事,最终选择蹲下用手指在地上画图,便于小螳螂理解:“自从我们南边飞升了一个爱好和平的大妖——也就是你娘飞升后,其它州府屡屡有妖修人修发生冲突。因为我们南州一向是人妖相处最和谐的所在,宗门长老和妖修交流相处最有经验,所以两位长老最近都奔波北州和中州处理事宜,暂时不在宗门内。”
说完前情,何清抬起头看了小螳螂一眼,问:“前不久有人修进招摇山林作乱,这事你知道吧?”
小螳螂毫无表情波动:“知道,这和你来有什么关系?”
何清昂首挺胸,义正言辞:“这就是我来的原因。合欢宗以调解天下人妖和谐共处为己任,人妖矛盾合欢宗责无旁贷。这事涉及的人修不少,又是声名赫赫的招摇山,本来应该是长老来的,但长老们在旁的州府一时回不来,我作为长老门徒,少不得要走这一趟。修士修身修心,堂堂正正立于世间,岂能在招摇山主飞升之后趁虚而入,为我辈所不耻也。”
说得冠冕堂皇的,但瞒不过活了三百年的小螳螂,她结合旧日传闻,敏锐地关注到了对方的钱包:“合欢宗不会靠这个赚钱吧?”
何清面色一垮,勉强维持气质:“什么?怎么会呢?”
穷家难当,小螳螂决定给对方留点面子。她伸长胳膊搭何清肩上,嘴巴凑到对方耳朵边,低语:“我也读过几本人书的,五千年前九州未定,妖人相争死伤无数,最终是你们合欢宗的老祖宗站出来砍了两方首领,重新划定南州和中州、立碑为界,使得妖人两族回归和平。‘刀斧之下,两州合欢,故此立合欢宗为界’,从那以后,妖修人修打到没法收场了,就是你们出马去收拾场子。哎呀,我都知道的。”
何清嘿嘿笑,长袖一甩,挥去地面的图画,试图转移话题:“没想到你们妖修还学习人修历史,你师承何方神圣啊?”
小螳螂理所当然道:“这是常识,常识当然是阿娘教的了,你难道不是吗?”
得亏这是妖,换了人来说,这句话听起来和“你没妈吗”毫无区别。
“真了不起啊。”何清的母亲大人健在、且目测能长长久久健在,所以何清丝毫不受伤害,只是神情复杂地感叹了一番老齿华育儿有道,居然能管得住自己生的孩子。
合欢宗的孩子都是勉强养到一定年岁,迫不及待地丢给宗门内老师去教导。数千年里推崇备至的教育理念就是:宁肯教别人生的庸才,不教自己生的天才。
小螳螂抬高下巴,仿佛过去和老母亲斗智斗勇的拉锯都变成此刻的骄傲:“人和我们妖没法比的,我可是阿娘的独生子。”
何清看向小螳螂的目光果然更加崇敬了:“螳螂居然还有独生子。”
合欢宗算是对妖修比较有研究的人修宗门了,根据何清过往所学,一旦迈上修炼路途,妖修生殖也会变得艰难,但齿华螳毕竟是虫妖,一次生三五十个卵也是常事。
而妖修生下的卵孵化开往往也只是普通螳螂,像小螳螂这种母子相承的妖修相当罕见。
当着小螳螂的面,何清原地掏出纸笔奋笔疾书,将今日所闻如实记下,期望来日在师尊面前多得几分好脸色、早日出师。
妖说得起兴,人写得开心,和睦的画面一直延续到苏典从人挤人的食铺里出来。
苏典看着两个全无形象、席地而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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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磨半天还是没能丢开脸面跟着坐下去,走近弯腰问:“二位这是?”
小螳螂手指点着书页提醒何清:“这个字写错了,招摇山的迷榖树的‘榖’左下从木,不是稻谷的谷。”顺便代替没空抬头的何清回答苏典的问题:“我在帮她完成师门任务。”
“噢……”苏典有些意外,“妖修也修习文字书籍?”
小螳螂很不满地白了苏典一眼:“我懂人书,你懂妖言么?没见识又没礼貌的小子。”
苏典立刻为自己的失言伏低道歉、掏出种种佳肴美味补偿才揭过这一页。两妖两人终于收拾齐整,走出中谷城。
城外两条路,沿河向北,南面向山。
山脚下,一老一少两位修士守着山路。老者慧眼如炬,小螳螂旁若无人迈步就过,何清与苏典要进就被拦住:“俩小儿何处去?林中大妖与我中谷城有约在先,近日不可放人入山林,入则生死不论。”
何清没好气道:“我是合欢宗门下,与招摇山有旧。今日我有招摇山妖修作保,总该放我过去了吧?”
她已经在这条路口卡了好几天了,好话说尽,就是不许人修入山。偏偏镇守此地的都是中谷城精锐,耳目灵通,愣是没让她找到机会溜进山。
守路人可不管来人出身哪家,近来九州不太平,中谷城只求安稳,合欢宗这等专挑事眼儿的人尤其不受欢迎。
她眼睛一瞪:“你是合欢宗门下又如何?妖修认给你做保了么?小小年纪修为不到家,在这荒郊野岭游荡做甚?有事便去叫你家师傅来。”
修炼之路漫漫,被人分出七道坎,分别称作:筑基、结丹、元婴、化神、大乘、渡劫、仙人。
老修士元婴期修为,已然能被尊称一声“真人”,且镇守家乡中谷城已然三百余年,德高望重,是真正走在修真路上的前辈。
不论修为还是道理,何清和苏典都差着一头,老修士说话再不客气,俩小辈也只能客气。
“真人勿怪,”旁边年纪刚过百岁的苏典打圆场,客气道:“我是已忧门下……”
老修士不等苏典说完就挥手打断,盯着他肩上停着的雪鸮就开骂:“一个两个都不知天高地厚,人心不足蛇吞象,驱使妖修、还敢往妖修的地界跑,嫌命长了不是?你这样的的人,就是死在南州也是活该。”
苏典嘿然不语,观其面容是不认同老人说法的。雪鸮妖照样呆立着,完全置身事外。
年方二十一的何清拳头硬了又松,求助的目光投向小螳螂。
小螳螂褪去为人的表象,飞到老人面前:“我招摇山也在南州境内,不会要合欢宗修士的命。”随后伸直前足指着苏典和雪鸮的方向,她都到家门口了,再让人跑掉就太不甘心了,说话便分外硬气:“既然到了这,命长不长也是我这个妖修说了算,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好。”
正午太阳高悬,山峰呼啸而下的寒风犹然凛冽,招摇山万万年立在此地,立在齿华螳妖的身后。
分明只是半个巴掌大的小妖,口气却那样的大,仿佛能做这片天地的主。
年轻的守路人面有愤愤,老人却不像刚才那般怒气冲冲,摆手示意徒儿退下,她与小螳螂耐心说话:“齿华,你我也不是第一次见了。自你母亲飞升之后,林中出了一些动静,我知道那并非你有意挑起动静,中谷城也不会因人修贪婪主动进山而怪罪你,但你也不能做的太过。”
就在何清心生失望,以为今日还是进不了山门的时候,老修士话锋一转:“所以这是最后一次。齿华,你想好新名字了吗?”
“还没有。”小螳螂只觉得人真奇怪,总是莫名其妙地开始关心。
“早点取一个新名字吧,现在你家的名声,就像这座山的名——太招摇了。”说完,老修士左手掐诀,道袍无风自动,一阵柔和微风托起两人两妖送进山林,直到迷榖树林范围内,风缓缓止息。
方才不许人修进山,现在却连选择的余地都没留。
年轻的守山人不由发问:“师傅,之前进山的修士死了大半,这两个能活着出来吗?”
老修士回原地打坐,两眼一闭:“齿华螳妖不是说了,她们和合欢宗是世交,不会打死那个年轻人的。”
“还有个已忧门的呀,居然敢带着妖仆出入招摇山,我们南州的妖修可不像北州那样好欺负……真是找死,”年轻修士越说越小声,最后咕哝一句:“可是城主说不许我们放人从这一条路进山的,追究起来怎么办?”
老修士反问:“你不会装瞎?齿华螳螂妖非要带人进山,你我修为平平,怎么看得出、又怎么拦得住?学聪明点。”
5. 齿华八年
午后本该是一日之中日头最毒辣的时候,此刻林中却照不进一丝一缕阳光,迷榖树茂密的枝叶间层层叠叠堆满了灿烂盛开的迷榖花,过分照耀的光华连天日的风采都夺去了。
密林间的空隙和外来人的双眼也被树上光彩炫目的花朵占据,何清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喃喃:“天底下竟还有这等钟灵毓秀的地界。”周身灵气涌动,只是一眼,便有所突破。
苏典心魂也投在迷榖树上,下意识偏头避开光芒,手掌摩挲迷榖树干青黑纹理,若有所思。
迷榖树年年开花,小螳螂看惯了美景不以为奇,趁着两人心神失守的一瞬,飞身至苏典身后,轻嗅脖颈,确认香味源自苏典本身。
香成这样的人还是小螳螂平生仅见,她实在经不住诱惑,张开口器,一口啃下去——
“啷!”好硬的骨头。
睁眼一瞧,原来是雪鸮伸出爪子替苏典挨了这一下。雪鸮任由爪子淌血,先嘶气警示苏典。
苏典回转心神,敛目看向小螳螂,随后微微一笑:“妖兽就是妖兽,凶性难改。”
“呸呸!”小螳螂吐掉腥臭妖血,完全无视苏典,直直望向雪鸮,下定结论:“血味道不对,你快死了。”
雪鸮一双圆眼金黄虹膜将小螳螂完整地映照其中,依旧那副呆滞模样。
苏典整理雪鸮爪边杂乱的羽毛,代替爱宠回答:“三十年过去,这个傀儡快用到极限了,不过我运气一向很好,居然能碰上齿华螳妖,还是飞升大妖留下的纯种。”
小螳螂歪头斜视对方:“什么意思?”
对话间,雪鸮体内灵气不断向苏典涌去,雪鸮越萎靡,苏典的气势越盛。待到盛极那一刹那,苏典右手拢至身前,借袖遮掩暗自掐诀,阵法环绕苏典冲天而起,古字闪烁,照得苏典眉宇明明灭灭,瞳孔照金芒,说不出的鬼艳昳丽:“齿华,这一列字你识不识得?”
小螳螂:“什么?”
苏典笑道:“可惜妖终究是妖,学不明白人的道理。”
小螳螂不在乎苏典用嘴放什么屁,何清却不能不管,她顾不得稳固境界,抽出腰间长刀回身相护,一刀劈开阵法中抽向小螳螂的灵锁,刀锋刚猛暴烈,隔空劈裂了苏典的衣摆。
何清怒目而视:“已忧门、好一个已忧门,竟敢当着我的面到南州撒野来了。”
衣衫碎裂,苏典索性不再遮盖,他右手指节上分明套着两枚金戒,一枚与雪鸮爪上金环气息相连、休戚与共,一枚鸣震不休、是为小螳螂准备的。
他道:“合欢宗修士样样都好,可惜成也天资、败也天资,前辈飞升太急,倒留下一家老小辛苦求活。师姪真该听一听山脚下老妪的话,留在山下。可怜你这样年轻,夭折在我手中,多么可惜。”
何清怒极反笑:“你这等低贱货色也配与我论辈分长短,我师傅百年前打断了已忧门掌门的脊梁骨,叫她再不敢以合欢宗名义行事。我给你两分好脸,你倒在山里给我卖起颜色来了。”说着,经脉流转,长刀上凝练深深碧色,随刀势波动再落在苏典眼前,已成碧海青天。
苏典不躲不闪,驱动雪鸮以身相挡。即便妖修躯体强健,也承受不住再三搓磨,雪鸮张翅一连生受何清三刀后气息顿时衰弱,生死一线。
苏典不悲反喜:“我正烦忧该如何处置这副妖身,师姪这就来与我分忧了么?”
何清毫不动摇地挥刀斩向雪鸮妖爪上金环,雪鸮爪断,金环散气在空,不一会儿又幻化成环套在雪鸮脖下,被羽毛遮得严严实实。
金环看似有形体却并非实物,而是苏典分割神魂与雪鸮情识共同炼化,水火不侵、利器不断。
苏典抓住何清失手的空档,阵法套出十数条灵锁掠过何清套向齿华螳妖。何清即便放弃护身,全力阻拦,依然漏了十之一二,眼睁睁看着其余灵锁成环抛出、即刻要将小螳螂套在其中。
而小螳螂已经无辜地在原地呆了好半天。
两个人修莫名其妙地就在自己眼前打了数个来回,又相互骂了一堆车轱辘话,自认很有地主之谊的小螳螂,礼貌地先等两人处理“人之间”的矛盾。
直至此刻,散发灵光的灵锁变幻成金环飞近,小螳螂仍是优哉游哉,额前细长的触角不紧不慢地摇晃,复眼清晰照出金环和苏典之间的气机牵连,她连灵气也懒得调动,前足如刀,一如前言般轻轻锯过飘近的金环。
金环霎时间化作齑粉,随后堙灭。
“我都说了,这东西很脆的。”小螳螂不管人修的阴谋算计,兀自信守承诺,飞到雪鸮妖身前,连毛带皮刮去她脖颈间金环。
苏典傍身的依仗轻飘飘地毁在齿华螳妖足下,满腔不可置信来不及质问,便化作血气喷出口鼻,浸湿一地草木。
他接连伤及神魂,面目煞白,再维持不住阵法,身体软倒趴地,七窍渗血。
何清没空深究缘由,出刀斩向苏典丹田,欲要收他性命。小螳螂飞身以足抵挡,两刀轻碰,何清手中碧刃嗡鸣一声。
何清不解:“拦我干什么?他刚才可是要抓你。现在不杀后面可没这样的好机会了。”
小螳螂不喜欢和人分享食物,言简意赅:“他是我的。”又指着雪鸮妖说:“你去救一救妖命。”
人在招摇山,不得不低头。
“那你来。”何清默默收回长刀插在地上,坐在半死不活的雪鸮妖身边开始拆腰带,手掌宽的腰带横放在地上,揭开长条封口,一排三十二口袋,各有一枚治疗不同情况的救命丹药。
好药虽多,但她不会给雪鸮看病啊。
何清思来想去,两指并拢在双眼前一抹,借灵目查雪鸮体况——完蛋,通红一片。
幸亏师门有妖修师姐,何清救治妖修比较有经验,不至于两眼一抹黑。考虑到雪鸮长达三十载的苦痛生涯,何清先掏出赤红救心丸塞进鸟喙化开,眼见雪鸮开始喘气了,再把剩下的丹药集在掌心,以掌力震成粉末混合均匀,先喂雪鸮吃了一部分,喂到雪鸮肚圆嘴涩,何清手里还剩大半药粉。
最终,何清无计可施之下选择举起屠刀,以精湛手艺把雪鸮浑身上下的羽毛迅速剃光,先接上爪子,再用药粉糊满雪鸮每一寸体肤,最后扯下一块衣料,包婴儿似的把雪鸮裹住。
整套功夫做完,雪鸮可爱的外表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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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息趋于稳定。
何清苦中作乐般抱着雪鸮哄了哄:“小宝贝儿,你可得活下来啊。”
妖修数量稀少,大多生于天地间灵气汇集之地、为天地元气所钟爱,一旦身死,必引动天地异象。
南州已经快一千年没死妖修了,雪鸮要是就此与世长辞,引来方圆千万里的大能修士汇聚一堂、通过雪鸮身上刀伤查到她这个杀妖凶手,即便前面还有苏典这个始作俑者,合欢宗的千年名声也得毁于一旦。
何清不敢想象自己回宗门会被母亲和师尊怎么教训……
想到苏典,何清觉得还是得把活口带回去比较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扭头再去找苏典,只看见一副鲜血淋漓的带毛骨头架子。
何清吓得手一抖,又不敢真把雪鸮摔了,依照记忆中雪鸮的生活习惯,轻手轻脚地用腰带把雪鸮挂在树杈上。
何清再三做好心理准备、确定自己神台清明后,才大着胆子凑近苏典的尸骨观察。
虽然四肢五官都各有缺漏,但大体上是全乎的,小螳螂貌似嘴刁得很,只吃爱吃的,可怜苏典眼睛里的血混进口舌、唇舌上的血又滑落脖颈,前胸的肉掉进内脏……
“嗨呀,居然还有气。”何清抚胸自我安慰,她总是擅长安慰自己的,人吃兽不也这样吃么,万物平等而已。
一地血肉模糊里传出小螳螂含糊的声音,显然吃的正香:“他好香、肉又嫩,我想养着他慢慢吃。”
何清在苏典满地血肉里仔细搜寻,好不容易在大腿肌上看清了浑身红的滴血的小螳螂,沉默许久,发出人类良心的颤动:“要是雪鸮活着,就给苏典一个痛快吧。”
小螳螂一眼穿透人类的小心思:“如果雪鸮死了怎么办?”
那当然是先养着苏典让小螳螂慢慢吃,再带回宗门,不然她没法交代。
“……你吃好,不用管我。”何清惆怅地背过身去不敢再看,怕被妖看穿脆弱的人心。
小螳螂继续埋头苦吃,何清就坐在树下打坐,运转心法牵引灵气帮助雪鸮炼化药性。
人一闲,就忍不住多想。
据宗门师长八卦,何清母亲何润、师傅山倾与苏典母亲苏微在一百二十年前是同门好友,论起师门辈分,苏微确实高一辈,后来因为修行之道相悖,苏微叛离合欢宗转投已忧门门下,而何润和山倾留守合欢宗为长老。
老一辈的恩怨不牵涉小辈,何清少年时前往中州游览还受过苏典关照,这些年里陆陆续续也有听说过彼此的声名。但何清没想到,苏典道途竟如此邪性。
假如已忧门全是这等邪妄修士,掌门又是合欢宗叛徒,以后合欢宗道的麻烦可不小。
不过话说回来,眼前这只齿华螳妖为什么会觉得苏典香甜可口?
小螳螂面对苏典血肉表现出来的狂热,何清震惊之余,百思不得其解:小螳螂在中谷城中也没表现出对食人的执着,怎么就偏爱苏典?刚才苏典的阵法又是这么突然破的?
书到用时方恨少,齿华螳放在螳螂中也是极罕见的品种,何清死活想不起相关知识,只能暂时将小螳螂奇异的天赋记在心底,回家再问师长。
6.齿华八年
苏典还是死了。
死在半夜三更被香味勾起食欲的小螳螂嘴下。
小螳螂饿迷糊了,没注意口器分寸,一上口就把苏典血管、经脉、气管一齐咬断了,富含灵气和营养的血液当场给小螳螂从头冲到脚。
事已至此,小螳螂只好放弃养殖计划,含泪吃完了最后的美餐。
等到清晨,何清抱着雪鸮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苏典的尸骨已经埋没孔雀鱼口,岸边苏典的各色遗物堆得有小山高。
人死道消后,苏典的须弥芥子没了灵气维持,蹦出一地吃食,其中就有当初苏典放在嘴边夸耀的鲦鱼干儿。
小螳螂正专心致志地拱在鱼干堆里嗅,连何清凑近都没注意。
何清捻碎一块鱼干细看,瞧不出什么,又用舌尖舔了一小口,只尝出普通的咸鲜味。何清随手引来上游溪水漱口,见小螳螂仍埋首鱼干儿,好奇道:“难道你尝得出什么我吃不出的滋味?”
小螳螂勉强从鱼干里抬起头,晕乎乎地在原地打转,十分沉迷、有欲罢不能之态:“天快亮的时候他醒了,还拿出一根鱼干勾引我,当时香得勾人。现在只留一点儿余味了,他一死,味道就渐渐散了。”
何清不禁紧张地问:“你吃了?”
小螳螂扑闪翅膀,不太好意思地回答:“我把他吃了。”
“那先别管。这些鲦鱼干吃了吗?”何清摊开手给小螳螂借力,等小螳螂站稳,再举手同脸持平,一如昨日开灵目观察眼前的小小虫躯,“看着倒是好好的样子。”
小螳螂在吃食上是有追求的,义正言辞道:“我才不吃不新鲜的东西,那个鲦鱼干都是死了不知道多久的鱼了,我只是闻味道而已。”
苏典修习的邪门功法眼下未有头绪,目前只知道是针对妖修,即便功法暂时奈何不得小螳螂,何清也免不了跟着担忧。
分明小螳螂才是活了三百余年的那个,二十岁出头的何清皱起眉头来却很有长辈的风范,絮絮叨叨的叮嘱:“你这吃的也太杂了,世上万事万物总是过犹不及,苏典骨肉再香甜也得思量思量,要是其中藏污纳垢叫你生病怎么办?”
小螳螂才懒得听这些,她推开人修大脸,撺掇何清去找迷榖树妖:“之前迷榖说你合欢宗会来人的,你去找她说说话吧,沿着迷榖树林往深处走,里头最高的那棵树就是她常在的地方了。”
说完,小螳螂跳离何清掌心,带着美酒佳肴乘风而去,自顾自找地方吃饭。
何清目送小螳螂飞远,半蹲下在苏典的遗物里搜索,片刻后从中找出两截碎玉。
这是亲长惯常为门徒或血亲准备的传讯玉玦,一式两份,持有人灵气断供,存放在亲长手中的另一块玉玦会有所感应。
苏典死也就罢了,偏偏死的太惨烈,此事的棘手程度,绝不逊于雪鸮。
人总是要比妖麻烦的。
何清取用苏典的衣裳将遗物收起裹好,随手施了漂浮术法丢进溪流随水漂流。随后她三两步跃上树顶,远眺找到小螳螂口中“最高大的树”,手掐风诀试图乘风而起。
此地灵气毫无反应,林间微风吹拂树梢也像在嘲笑。
何清手掐风诀已经召了三遍,却没能调动此地灵气分毫。遥想当年,何清十七岁,口诀一出便顺理成章地引气入体,师傅都夸她天赋近妖。
今时今日,她站在妖修地界,天地灵气竟懒得搭理她?岂有此理。
何清不信邪又试了三遍,心神合一,如初学者般口念:“太一生风。”再行手诀。
饶是如此,此方天地灵气依旧分毫未动。
小螳螂感应到何清徒劳的行径,嘲笑声从远至近:“年轻人就是见识少。这几天迷榖花开,林间雾气太大,吹不动风的。”
迷榖林深树大,如果不借风势,何清没把握在这片树林里不迷路。就在何清游移不定时,她手边的迷榖树自发落下一朵迷榖花,离开枝叶依然光华四射。
迷榖花光照四方,佩戴者不受迷障。
何清双手捧住落花,高声感谢:“多谢前辈相助。”
既得臂助,何清足下生风快步奔向南边坡地。她自从结丹境后,一向借风诀飞驰,很久没有依靠双腿跑过步了,偏生此地灵气正与迷榖花共舞,不爱听人驱使。
何清抵达高坡树木下,累的气喘吁吁。迷榖树妖便放出一股舒缓灵气,引导何清坐下调息。
何清恢复如初,再次出言感谢:“晚辈感念前辈慈恩,敢请前辈现身相见。”
迷榖树妖抽离一枝施展幻象,捏成似人非人之幻影,幻象道:“熟悉的味道……你是合欢宗何润之子?你娘怎么不来,叫你一个孩子来?”
幻象出言全无声调起伏,但内容上听来,透露着相当的不满。
何清将之前和小螳螂说过的种种又复述一遍:“家母和师傅都在别地奔波,这次是我师傅叫我来的,师傅姓山,曾与前辈见过的。”
迷榖树妖幻象颔首:“原来是山倾徒儿,怪不得话这样的多。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刚好赶上花落,林中迷雾深深,兜兜转转几个月没走出去,她便一路摸着树往里走,凡是个活物都被她拽出来说过两句话。”
何清有记忆起,自家师傅就是个蜗居师门不远游的老年人了,还真没听过她老人家从前旧事,闻言颇为兴奋:“是么?前辈可否再说一说家师当年所作所为,晚辈必定引以为戒。”
迷榖树妖沉默一会,道:“罢了,还是你多说说自己吧,此次是为何而来?”
何清立刻从须弥芥子中掏出纸笔,时刻准备记录:“师傅听闻招摇山前日里亦有骚动,本想着亲自来拜访前辈,只是实在抽不开身,又考量到招摇山有前辈坐镇,必定无虞。因此派我来问过前辈安康,也问一问,三百年前齿华螳前辈与我宗门蛛长老定下的约定是否作数?”
听到这,正大光明旁听的小螳螂不自觉地停下吃饭,这事她没印象啊。
迷榖树妖没回答何清的问题,反而问起这两天的事:“你和小螳螂在林边杀的那个人修,他身上的气息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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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也很熟悉。也是你们合欢宗的后嗣吧?至少修炼的功法与你相类。”
“功法相类……”何清手握毛笔难以落纸,“前辈应当知晓,我宗门功法所限只收女徒,他苏典一介男人是练不成的。从古至今,不知多少修士窥探我宗门秘典,从无男人修成的先例,画虎不成反类犬而已。”
迷榖树妖心平气和:“这是你们合欢宗的问题,不是我的。”
“前辈说的是。”何清虽难以置信,也匆匆记下。
迷榖树妖再见多识广,也不是人,并不理会何清的惊异。她平淡地给何清丢下惊天消息,转眼又说起三百年前:“当时齿华螳妖意外得子、教养艰难,又以为飞升时机迫近,这才与你祖师定下约定,想要托付幼子。当年你们合欢宗如日中天,即便是我隐居山林也有所耳闻,此事正是我居中牵线。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合欢宗尚且自顾不暇,连你这样一个元婴还差半步的小儿都要委以重任。依我看,此时将小螳螂送往你合欢宗拜师修炼,未必比留守迷榖树林由我照拂更好吧?”
何清来招摇山前,已经听蛛长老说过当年因果,面对眼前修为远胜自己的大妖答话也半分不让:“三百年前是师祖和蛛长老千里迢迢赶赴招摇山协助齿华前辈为小螳螂稳固灵识、奠定修为功法,此后二百年师祖固然身死,家师与蛛长老却是一刻不敢忘当年承诺。家师仅派晚辈一人如约前来,并非是家师与蛛长老不信守承诺,确实是中州动乱,人皇命悬一线,师门长老抽不开身,又不愿错过约定日期。”
何清连纸笔都放下了,神情之坚毅,就差指天发誓:“小螳螂不愿意或可作罢,如若小螳螂履约,晚辈敢以性命担保,必能将小螳螂安全无恙送达合欢宗。”
迷榖树妖见过太多巧言令色之人,并不轻信,甩出枝藤将小螳螂从迷榖花下刨出来问:“你愿意跟着她去合欢宗吗?还是留在此地与我一起生活?先告诉你,人修宗门总是有诸多规矩要守着的。”
何清不甘示弱:“合欢宗是世上最悠闲清净之所在,此地出入尚且受中谷城管辖,而我合欢宗修士,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小螳螂踩着树藤,左左右右来回踱步,很是犹豫:“这里我确实待腻了,但是合欢宗天天来买祝余草吃,日子也不好过啊。”言下之意是,两边都不太看得上。
何清眼角一抽,艰难地挽回宗门颜面:“你误会了。祝余草是为炼丹所用,是人就有口腹之欲,怎能以草充饥?”
都说人修要采买丹药灵器总缺不开银钱灵石,可就小螳螂这两日的观察,何清可谓是人修中最不依赖外物的那一类,甚至连须弥芥子都没有。何清浑身上下的东西加在一块都未必有迷榖树妖给她的那一袋银钱价值高。
合欢宗真的养得起她吗?
“我可以先去看看。”
出于离家独立的渴望,小螳螂决定先跟着何清出门走一段路,情况不对再跑路——无论如何,她还可以吃人修充饥。
合欢宗再穷,人总该是有的吧。
7.齿华八年六月
小螳螂做了决定,迷榖树妖在这头的树枝还试图表露依依不舍的情绪,那一头的树枝却早早在打包行囊。
迷榖树妖如人间送孩子离家远游的家长,不管是山上祝余、溪水游鱼、还是树间新花,凡是个能带走的物件都收拾出来,一股脑先堆在空地上,平地堆起三丈高。
合欢宗家底不丰没给何清配须弥芥子,招摇山林地下埋的修士遗物里倒能翻出几个能用的。迷榖树妖挑挑拣拣选出个最小巧的,吹一股精纯灵气,将芥子空间扩大,再依照东西大小,如数排进须弥芥子。
一切安置妥当,迷榖树妖再精细地将须弥芥子雕琢成迷榖树叶形状、化成小螳螂喜爱的透明色,缩成米粒大小挂在小螳螂脖间。
迷榖树妖也没完全把何清忘了,总归家里花草多,一杆子打下一篮子花果送给何清充作见面礼。
“够了够了,”小螳螂飞到何清头发上停驻,昂首挺胸:“那我们走吧。”
迷榖树妖算到北边有事,不许她们远路返回,要求何清带着小螳螂从南边绕路至南海,再顺水北走回合欢宗:“一路小心。”
“那晚辈这就先行告辞了。”告别迷榖树妖,何清背着果篮、头顶螳螂、腰挎长刀、怀抱雪鸮,近乎生无可恋地从招摇山南面的小路徒步朝下走。
小螳螂窝在何清脑袋上,不需要自己扇翅膀飞,还有心情和人聊天:“我记得你不是把那个苏典的须弥芥子拿了吗?怎么不用来装东西,背着多辛苦啊。”说着,小螳螂挺胸凸肚展示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的透明吊坠。
万年盘踞此地的迷榖树根系蔓延深远,何清走了大半天仍是唤不动风力,只能仰头辨别方位,继续埋头苦走:“芥子上大概率有辨位术法,以防招来横祸,我早就丢进溪水里了。现在想想,倒不如留着先用。”
考虑到寻常的须弥芥子放不得活物,而何清一身狼狈俱来自头顶和怀里两只不安分的妖修,实际上须弥芥子并不能为她减轻任何负担。
这,大概就是命中的劫难吧。
经过两天时间的修养,雪鸮体表的伤口大致愈合,只是多年受苏典操控导致心神情识残缺,重新睁开眼睛后,行径上与寻常雪鸮别无不同,但雪鸮还保持着妖修的修为。
因为雪鸮没什么脑子、又被剪了羽毛,所以打不过何清也飞不走,只能挣扎挣扎。但何清也不敢再伤了雪鸮,因此只能勉力将襁褓裹紧,尽量安抚雪鸮,尽早带回宗门寻求救治。
小螳螂很小一只,却很会说风凉话:“山下那人也没说错,这个时节就不适合人修上山,上山容易下山难啊。”
随着何清的走远,吝啬的灵气也有所松动,不能御风,也能得风助力脚程。
何清一头整齐束好的乌黑长发因小螳螂划断头绳而半散落在肩上,额前碎发为汗水沾湿,气喘不止。碍于右手扼雪鸮,何清左手往背篓里取了一枚树果,咬开坚硬的果皮,艳红的汁水淌进口舌,解渴的同时迅速补充气力并滋润丹田灵气。
仅仅在招摇山逗留两日,她体内经脉蕴含的灵气已经竭尽,若非树妖相帮,这座招摇山她是下不来的。
何清将果皮果核丢进草丛,问小螳螂:“你和树妖相伴多年,就此离开,她应该很舍不得吧,不然也不会难为我。”
这可把小螳螂问迷糊了。
迷榖树妖存世时间已不可查证,老齿华在的时候她就已经存在很久了,妖修一生对迷榖树妖来说也只是匆匆光阴,到了时间就该分别。
妖,是不会舍不得的。
非要说的话,反而是小螳螂和过路人经常去打搅树妖的安眠。
小螳螂眨眨眼:“树妖没有为难你吧,她只是怕你和合欢宗不耐折腾,多问两句而已。”
何清复读:“不耐折腾?”
何清再问,小螳螂已经将注意力挪到低地丛林中的漆黑甲虫上:“鬼艳锹!真漂亮,和苏典一样漂亮,真想咬一口。”
“才吃过苏典,就放过小虫吧。”何清连连反对,立刻加快步伐远离丛林,她们至少要在两天里出招摇山林,绝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小螳螂被打断食欲,也失去了和何清谈天说地的兴致,毕竟只有知了才会不停地和人说话。
招摇山南面向来不过人,山路崎岖难行不说,高高低低的丘陵连成一片,何清凭着一点观星的皮毛知识整整徒步一天一夜才从招摇山脉走出去。
站在边界上,何清回望掩埋在深深夜色中的迷榖树林,呼吸着灵秀空气,慢慢舒气。
谁能想到,中谷城修士如临大敌守着的山路,当真只是招摇山林的门槛儿,其后林地绵延百里,土下全是迷榖树妖根须。
此地说是独属于迷榖树妖的秘境也不为过。
*
招摇山北,一家茶肆门前挂着鲜红的旌旗招揽过路人。
运水的竹竿从山涧一路架到茶肆门前,清澈见底的溪水当着歇脚的客人面前蜿蜒落进铜炉,膏火自燃,不消片刻,清水滚沸,店家舀起热水冲烫茶碗。
第一壶茶味苦,第二壶才送上桌案。
凡人只知此地山水味甘,饮食能强身健体。修士更为刁钻的舌头却能品出水中经久不散的血腥气。
过路人往桌上摆了一枚北州大钱,问店家:“中谷城近来可是热闹极了,南边城门外那条路堵的严严实实,竟是过都不肯叫人过去。店家可知晓些什么消息?”
招摇山眼下正是热门的所在,游人便是不去,也要买壶茶再口头上打探两句,店家提壶满上茶水,笑迎来客:“老人都说山有仙灵、不能得罪,招摇山有个这样招摇的名,更有大仙镇守。每逢六九月是山灵生辰,山间雾重、四处生烟,是不能进山的。”
桌边八人皆衣着不凡,为首者闻言皱眉,旁边年轻些的就问:“整整四个月不能进山?”
店家点头称是:“等天色暗下来,还能见山间莹莹光亮,是迷榖树开花。十月再进山,逢好运便能捡迷榖花。迷榖花是入药的好物,年年都有采药人专程来等着十月进山。”
“别无他法?”
店家笑道:“中谷城的仙长都在山下守着,更遑论我们这些凡人。贵客若去问那守山的仙长,或许能得妙法。”
一行人稍作休息,饮尽杯中茶水便行色匆匆离去,眨眼间已在百里开外,显然不是凡人。
店家的女儿在自家做长工,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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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了桌上碗筷干果,将南地难得一见的北州大钱举起仔细观察,问母亲:“阿娘,我还是头一次见这样的镂空透光的大钱,做的真细致。”
店家尚且未答,旁边的客人先笑:“也就是北州往钱上使这份力气,说什么雕刻辨真伪。要我说,还不如我们南州,赤铜灵石不做钱也值钱,哪里用在雕工上费事。”
店家笑着将客人应付了,揽着女儿往后厨去,到了人静处,说道:“哪有在外头说钱的,那行人手拿八方盘,一看就是来找人的仙长。以后你再见了,只管鸟悄收起大钱,有话回头再问我。”将大钱送进水缸底下的木盒。
木盒里是为孩子读书攒的车马费。
南州境内的学府收学生一向不收学费,如中谷城这般富裕的还会补贴学生一笔纸笔费用。但是,常年在招摇山下迎来送往的店家见识不少,对女儿别有想望少不得要多出一笔求学费用:“你去换身衣服,进城一趟,到城门那儿给你三妈送饭,把刚才八个人想进山找人的事儿和她说一声。记住了,路上别和别人多话。”
做女儿的应了,又听娘念叨许多琐碎,一如往常提着饭盒出门,走了快一个时辰,抵达中谷城门外。
城门值守的卫士见是她来,冲休息间里喊了一声:“余三娘,你家孩子来找了。”
余三娘领着姪儿进休息间,打开食盒和姪儿分吃肉饼面汤,听她描述八个外地人的装扮气度。
下午,余三娘是和姪儿一起回的茶肆,此时店家已经将茶肆里外收拾干净了,抓着三妹叮嘱几句。余三娘催店家快回:“最近外面不太平,你和孩子早点回家去。”
娘儿俩要趁着天黑之前回城里的家宅,店家也不再啰嗦,牵着孩子就回。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今天来回走了三趟,累得闹了脾气,店家摸了块糖才哄住。
这天晚上,守着茶肆的人换成余三娘。
茶肆再是如何灯火通明,晚上的客人也是少的,上半夜陆陆续续来了几个,等到后半夜大路上彻底没了人声。
三更天时,后面林子里走出两个人敲响了茶肆后厨的后门,两下重、两下轻,来回三遍。
余三娘便熄了灯,穿着斗笠蓑衣,拎起一早备好的包袱和短刀,悄悄开后门,跟着来人进林。
她悄声问:“老五,可是白日里的八人要进山?”
被叫做老五同伙点头,同样压低声回:“出了大价钱寻人,说是在河里捞见东西了,一路顺着溪流往上寻人,找到我们招摇山来的。”
余三娘站住脚,迟疑不决:“这山上是真有地仙精怪在的,如果是被山主山子吃了……饶是什么仙长也强不过地头蛇,我有家有小,可不能跟着送命。”
同伙也是邻居,几个姐妹是同一条屋巷长大、换帖拜把子的朋友,知根知底,说话也实在可信:“这回肯定没事。老四那人惜命的很,天还亮着就跑去山根问过山主了,你猜怎么着?”
余三娘脾气急,一巴掌拍到她后背上:“这时候还和我兜圈子,有屁快快放。”
“树上落金花了!”老五回拍余三娘后背,声音里压不住的激动,“干完这一票,我们这辈子剩下百十年的,再不缺钱花了。”
8.齿华八年六月
人造出钱这种东西来,就是存心叫人不痛快,而人活世上总是缺点钱用。
“不缺钱花”四个字说来简单,却叫人无可抗拒,尤其几个中年人,只要稍加联想家中老小,再畅想一番未来……
余三娘立刻被说服了,心一旦火热起来,凌晨的山风吹在脸上也不觉冷,带队打头走上山小道,依靠星象辨别方位,一路朝着南边最高峰进发。
今夜山间的露气格外重,沉甸甸地团聚在贵客的锦绣衣裳里,从肩膀黏糊到脚腕袍角。即便修仙者不染汗尘,又能御风加持,周身依然有挥之不去的阴冷缠绕。
穿蓑衣的山民情况反而好一些,爬山赶路带来的热气蒸腾,余三娘随手抹掉额头汗水抬头遥望,隐约能见山峰,仿佛已经近在咫尺,又好似天涯之远。
余三娘叹:“我们最好是别把命丢在山里了。”
老四闻言,很是不乐意:“我的好三姐,可别说丧气话,山仙耳目通灵,现在又是六月头,惹得山仙生气了,谁来都救不了我们几个。”
余三娘先是噤声,而后又不服叫老四抢了嘴:“就你话多。”
“你们看她,不识好人心。”老四受了委屈、少不得要拉着旁的姐妹叫屈一番。
两人是打小吵嘴惯了的,剩下三人边听边窃笑,倒真叫山里热闹起来了。
贵客们出了一大笔钱雇佣山民带路,此刻听着山民闲谈,不自觉生出些雇主的管教心思,出言:“迷榖林还有多远?快到了么?”
“快了、快了……”余三娘手中杵着竹竿探路,挥倒人高的杂草露出后面的泥路,不意竟拨云见日,黑纹树林近在眼前。
余三娘本是敷衍用的话,一时间成了真,不得不继续说道:“这——就到了。”
老四胆小,反应却敏锐,两步跨上前握住余三娘拿杆的手,两人的手都沁凉。
她们向来都是夜半时分出发,晨光熹微将将抵达林外,从来没有这么早过。早得像是山林自己跑下来,等着人上前去亲近。
没人能比山民更懂得山的脾性,异常意味着危险。
当真站在迷榖林前,原本热闹的山民逐渐沉默,贵客们走到迷榖树林前开始商讨。山民们默默地看着贵客嘴巴张合,耳边却像是盖了一层厚膜,朦胧不清。
世上并非所有人都有修仙的天赋,山民们年轻时读几年书院,也只学了些强身健体的法门,眼下只能听任安排。
为首修士手上悬浮的八方盘摇摆不定,她越是走近树林,八方盘越是颤动不休。
迷榖树静静地开着花,黑纹遍布的枝干上,蛇在吐信。
北州修士商讨完毕,其中一人名叫苏贾的,他破去避声咒,站出来看向山民:“你们先进去。”
余三娘恨恨地瞪了众北州修士一眼,忍气走进树林前扭头呸了一口:“真秽气。”
中谷城每年都派修士把手山道,因此年年都有雇佣山民走小路的人,哪怕山民早有准备,但像这样翻脸不认人的,也是极少数。
老四怯怯地回望北州修士面色,见其人表情淡淡,抬脚就要跟上余三娘,反而被苏贾拦下:“一个个进。”
余三娘头也不回地走进迷榖树林,她前脚跨进去,林外的人就看不清她的人影,只能看见余三娘随之消失的后脚跟。
迷榖树开的花再绚烂,也抵不过幽深树影。
苏贾皱眉,指使山民再进。老四脚步颤颤,咬着牙走进去,这一进林就像活生生被吞吃了,不见踪影。
一连丢了两个,能供试验的次数就不多了。
再一次,要求说话。老五用洪亮的嗓门唱着山歌儿,她人一进去,人声戛然而止,而林外尚且有回声荡漾。
第四个要牵绳,结果人失绳断,就连苏贾附加在山民身上的一缕灵气也消散殆尽。
最后一人戴上可供定位的灵玉坠子,被苏贾牵着手送进树林。
苏贾眼睁睁看着山民颤抖着被无所不在的黑影附身,先是左脚左腿、随后左手肩膀、身躯、头颅……山民的右手臂分明温热有力,他却已经感知不到对方的存在了。
他的神智知道眼前应该站着一个人,而五感在驳斥:这里只有一只活着的手!
荒谬感充斥着周身的同时,黑影正蜷曲着、试探着向林外修士流动,如同诱惑、如同威胁、无声无息地张开缚网——
一声惊呵在苏贾耳边炸开:“你愣着做甚!”
苏贾从迷障中过神,发觉自己已经跟随山民迈进半个身子。而他非但丢失了山民的踪迹,连自己的半身也不能驱使了。
他辛苦修炼二百余年,抵达元婴境界,修成法身,不过眨眼之间就丢失了半副身躯,如何能甘心!
妄念一起,苏贾强行运转经脉灵气,喉头先行漫出血腥气。
还是为首的修士掠身近前,封住苏贾周身大穴,根据当下情况,给出一个尚且合理的建议:“不能再动气了,集中经脉中环绕的灵气,气沉丹田,慢慢的、不要驱使法身,依靠肉身走出来。”
“我明白了。”苏贾深呼吸尽量保持冷静,散去护体灵气,逐渐重新掌握四肢,颤颤巍巍地从林雾中抽身而出,坐地调息。
此刻深山寂静四下无人,另一名修士直问:“掌门,这山诡异,当下怕是不好进。”
已忧门的掌门苏微叹息:“此情此景,进与不进又有什么区别。”话虽如此,苏典到底是她亲生的,没法轻言放弃。
苏微自指尖逼出一滴血落在八方盘内作为阵眼,以母子血脉感应苏典肉身何在。
一片空空。
“罢了,都是命数,”苏微对剩下六人吩咐,“苏贾情况不稳,先留下,你们六人即刻原路下山,入中谷城修养。”
此次跟随苏微前来的修士俱是忠心之士,听罢吩咐并不相问,立刻转身向山下奔去。
苏微目送属下离开后,坐在树下助苏贾调息。
大约三刻钟,苏贾气息趋于平和,睁开眼正要出言感谢,一只素手穿胸而过,生生剖开丹田捏住了他的元婴法身。
苏微指尖金光涌动,将苏贾的元婴法身困在八方盘中不断收缩,最后揉成一颗拇指大小的金丸。
全程静谧非常,苏贾未能多发一言,便安静死去。金丸在苏微两指之间滚了滚,落进苏微带笑的双唇,一抿即化。
诡异一幕未落进任何人眼中,树上徘徊的黑蛇悄悄缩起,蛇胆也寒凉。
苏微颇为放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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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后倚靠,抬头问树:“百年没见了,你不迎接我也就罢了,怎么连我千里迢迢带来的礼物也吓走了?”
最外围、被苏微靠着的那棵迷榖树拔地而起,根须抱紧泥土往后挪了十丈远,以示不和苏微同流合污的决心。
树妖开了尊口:“你把自己吃饱后剩的残渣叫做礼物?”
“当然不是,”苏微身后骤然空落,不妨碍她维持倚靠姿态,言语亲昵,“剩下六个可以给你吃呀,就当作是帮我善后的报酬怎么样?”
树妖虽然经常因为替小螳螂善后而忙前跑后,但她是有尊严的妖,从不听信人修的花言巧语:“百年前我就和你说了,勤勉修炼才是正道。吞噬同类真气助长修为,是长久不了的。”
苏微眉眼且深且弯:“我吃人不假,你难道不吃人?五十步笑百步,当年还是你给我的灵感,而今做了尊长,倒开始义正言辞了。”
树妖道:“痴儿。妖人兽相杀相食,或可算是天道自然,我尚且不食妖,你却开始吃人了。”
“痴儿?”苏微手中的八方盘不知何时裂纹遍布,轻轻再一戳,清脆的冰裂声后留下一地残骸,风吹四散、遍布晶莹碎石。
“我的儿才是被你吃了。”
良久的沉默。
“我不知晓,那是你的孩子。”
实际上,迷榖树妖半夜被动静闹醒的时候,苏典已经被小螳螂消化的差不多了。
不过,就算事先发现了苏典的出身,迷榖树妖也没打算救他,理由很简单:“一个带着妖仆出入招摇山自取其辱的蠢物。难以相信你居然会有这么浅薄鲁钝的孩子。”
苏微承认:“阿典天资所限又是男孩,我确实没怎么管教过他。”合欢宗功法不适合男子,她逆练得来的《金丹诀》更讲求悟性,苏典各方面实在差的太远。
“可怜他到底是我的孩子。”苏微合眼沉沉吐出一口浊气,金丸酸的倒牙,“天破晓了。”
方才被苏微丢弃一地的八方盘碎末突发灵光,排布八方,已成大阵之势。
何清如何也调动不了丝毫的灵气在苏微手中异常地柔软乖巧,自八方席卷而来,轻风生飓风,树叶枝干吱嘎摇晃,山间清雾瞬间耗散一空。
清晨第一缕光穿过云层,早早关照招摇山上下乐于懒觉的生灵。另寻小道下山的山民惊诧望天色,中谷城修士感应天地变动纷纷飞身立于城墙张望招摇。
不见雷雨,山中狂风何处来?
迷榖树林稳稳立在原地,好似浑然不觉四周风浪,树妖声调全无起伏:“苏微,你想做什么?”
“到底是我儿,阿典再蠢也不至于把主意打到你的头上。再者,你养小螳螂三百年,我不伤一伤她,你岂能明白我此刻心火难抑。”
风带着裹挟着苏微的灵识涤荡山林,一花一叶也不曾放过。
不在、还是不在。
苏微立于阵法正中,拈一朵迷榖碾碎,灿金的汁液从指缝缓缓渗出:“那只贪吃的小螳螂被你藏到哪儿去了?”
迷榖树妖溺爱惯了,决心包庇小螳螂到底:“小妖非我子嗣,来去自由,你若寻求一场报复,有本事飞升找她老娘去。”话到最后,难免生出一股替妖带孩子的怨气。
9.齿华八年七月
老齿华周游世外世界至今不过八载,现在飞升去追,或许还来得及。可惜苏微修为尚在大乘期,距离仙人飞升,且得蹉跎三五百年。
话谈不拢,就只能打。
招摇山打得如何惊天动地,披星戴月千里奔逃的两妖一人是凑不上那份热闹光景了。
自打招摇山出来,何清终于能够发挥修士的优势,御风凌空找到了最近的城镇,过了一个月当中最有人气的夜晚。
何清活到二十二岁上,从没辛苦成这样,拉磨的骡子也比她这段时间过的轻省。她扑进城镇就找客栈吃睡,三五天没舍得睁开眼。
年过三百多小螳螂倒是无需睡眠的,作为队伍里最富裕且空闲的修士,她看在同为妖修的份儿上,出了一笔不菲的银钱包下了下榻的客栈安置雪鸮,雇佣掌柜每天送饭。
雪鸮目前依然是个傻瓜,神识尚在沉睡,表现出来的只是一只力气比较大的秃毛猫头鹰。得益于何清刀切的秃毛,雪鸮飞不动,只能一天天走地鸡似的在客栈内打转。
此地堪称大陆至南,天气炎热,物产丰富。行走在外的凡人穿的短装,小螳螂就也学了短袖短裤来穿,再出门逛街。
各种各样的吃食琳琅满目,小螳螂经常天不亮就出门,从集市街头吃到巷尾,如此反复数日。
吃的好不说,炉边还有说书人讲八卦,说的就是招摇山的故事:“……招摇山大妖不愧是南州之最,不但出了个飞升的螳螂妖,且有仙灵在山。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千万年前,一位人仙路过此地,与山仙饮酒不成,俩仙竟使出醉拳打作一团……”将招摇山好一顿夸奖颂扬。
小螳螂听得津津有味,大手大脚抛出不少赏钱,完全不记得自己还有去合欢宗拜师的行程。
等到何清终于缓过劲儿来,想起自己满页空白的出师任务,终于舍得从床上爬起来,先给雪鸮喂一遍药粉,再出门找当地城镇的灵通塔楼联系师门。
修士时光漫长,不如凡人寿短思动。在用具方面,修士一向不如凡人灵通便利,比如这灵通塔楼就是其中一样。
凡是人数逾千的城镇便设一座灵通塔,为全城灵通玉供给灵力,只要人在城镇内,便能通过巴掌大小的灵通玉盘借调灵通塔联络亲友。灵通塔的核心在中州皇城,算是人活于世的一大赋税。
方便是方便了,就是火热得不得了。
何清惆怅地蹲在灵通塔楼专供修士使用的屋门前排队,发出哀鸣:“今天人怎么会这么多啊!”
平常报讯的消息在楼下买个灵通玉盘就能解决,但不可为人知的消息就不同了,对于那些精通阵法符箓的修士来说,悄悄窝藏在各地灵通塔收集消息贩卖,一向是无本生意。
因此,何清选择亲自来灵通塔调动阵法,寻求师门救助。
旁边同样排队的修士闲的到处接话:“小友不晓得么?前两日招摇山打起来了,北边已忧门大乘期的掌门千里迢迢跑来和迷榖树妖干了一仗,那叫个天地变幻、风云变色……”
何清茫然道:“隔了几十座山头外的事情,怎么我们这里这样热闹?”
“嗨呀,”路人展现出一个修士应有的好奇八卦心,“我师姐正好在中谷城,我想着她万一知道点什么内幕消息,我这不是好奇么。”
“那确实是该问一问情况。”何清下意识往招摇山方向望了一眼,随即撇开眼继续排队。
灵通塔的存在也是何清着急忙慌要带小螳螂回合欢宗的原因之一,北州多平地城池,交通迅捷,灵通塔遍布,北州人几乎人人携带灵通玉盘,苏典也有个金灿灿的挂在腰间。
苏典和师门必然有所联络,那么,他死在哪儿、因何而死,几乎称不上是秘密。
何清听从迷榖树妖建议,连中谷城都不回,带着小螳螂翻山越岭向南行,就是期盼师门长辈能在已忧门修士之前抵达——毕竟苏典真死了,她还活得好好的,已忧门人肯定比合欢宗来的积极。
何清进灵通间,调频阵法拨通合欢宗的灵通塔,直接拉满扩音,轻咳两声清嗓,而后发力喊响全宗上下:“师傅、阿娘、蛛长老、掌门师姐师妹,苏典死了,已忧门发癫了,速来救我小命啊啊啊。”
喊完之后,何清乐不可支地想象了一下她们的表情,快乐地散去指尖灵气、切断联络,不给长辈留教训的余地。
被修为远超自己的大能在屁股后面追着跑肯定是不妙的,但是,人生在世,都逆天修行了,就得迎难而上啊。
回客栈的路上,何清绕路前往集市接正在啃烤鱿鱼的小螳螂一起回,将今天得知的事情如实告知:“总而言之,之后我们得抓紧往南边祷过山城赶路了。”
合欢宗那边肯定会派人来救,何清不喜欢等候人来救的感觉。比起找个山沟沟刨个洞把自己藏起来,还是撒欢儿满天下逃跑更适合她。
不等何清细细剖析自己的心情,从人身变回原型的小螳螂把前足搭在何清的耳朵上,问:“等一下,你刚才说迷榖树妖正儿八经的和人打起来了?”
这可是个新鲜事,小螳螂的妖生里听很多人说过迷榖树妖从前的风光,但她还没见过迷榖树大发神威的模样。
一想到这儿,小螳螂就感到遗憾:“迷榖树妖很懂幻术,很少露出真正的本体,她树体的汁液味道应该很美妙。当初她答应我,要是我能找到她的本体就让我啃她一口。”
何清不自觉被带歪话题,试图从小螳螂口中得知更多迷榖树相关的知识:“想在群山之中找到一棵树的本体可不容易,迷榖树又擅长迷惑。可是以迷榖树妖的修为,就算是苏微也可能根本逼不出她的本体吧。”
根据记载,迷榖树妖起码存在上万年,仅有的几次和人修比斗也是轻易获胜。按照人修的境界划分,迷榖树妖起码是渡劫期修为,而且是数千年经历的渡劫期。
说不定她早就有了飞升的仙人境实力,只是树妖本性恋故土,压制修为不肯离去。
“这倒也是的,”小螳螂点点头,根本没考虑过迷榖树妖打不过苏微的情况,“就算是我娘和树妖吵架,最后也只是在树上多刮几个坑而已。”
小螳螂结了客栈银钱后,在掌柜的热情建议下买下了客栈的自走车代步。出发前,小螳螂指使何清抱着雪鸮驾驶,自个儿独自一妖舒舒服服窝在车厢内休息。
“你不是说妖不需要睡觉休息么?”何清小声抱怨两句,而后在一双复眼的瞪视下,自觉坐在前头给自走车输入灵气控制方向,顺便一心二用看顾扎翅乱跑的雪鸮。
唉,和惯会装聋作哑的妖修分辩公平二字是无用的。
不管何清心中腹诽无数,小螳螂摩挲着胸前挂着的玉叶片子心下多少有些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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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摇山的好处。
老齿华不是一个特别细心周到的母亲,她自己日子过的简单,带孩子也粗糙。反倒是迷榖树妖活得久,更懂得和孩子交流,也纵容小螳螂许多小脾气。
两妖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硬是带着小螳螂过了三百年日子。即便是现在,老齿华飞升、小螳螂离家,树妖依然在收拾家门口的烂摊子。
“当啷!”
南州山多,官道常有养护不到位的,不多时自走车就驶上颠簸路段。小螳螂难得的伤感被震动的车打散,不得不从车里飞到何清面前质问:“我看你最近经脉灵气涌动,应当是突破在即,何不找个安静地方坐下,早早突破至元婴期。”
何清正跟随车身抖动不休:“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坐车一点儿都不舒服。”小螳螂烦躁得左右飞,又说不出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不高兴,指着雪鸮说道:“我和她都是会飞的。你要是有元婴期,就算不借助法器,也可以直接飞回合欢宗了。”
说到气头上,小螳螂开始胡乱迁怒:“那个掌柜的还说自走车很舒坦的,竟然敢骗我,哪天我去吃了他算了。”
何清被小螳螂突如其来的设想镇住,试图打消她杀凡人的念头:“那只是个普通人,修士本就逆天而行,相杀也是常事,可杀凡人是不成的。一不留心,很可能就被人修视为妖魔,群起而攻之。”
小螳螂才听不进去:“你难道不吃荤肉吗?这辈子没杀过小虫?”
她确实没有刻意下山造过杀孽,那只是因为在她看来,凡人就像路过的青虫一样,没必要非去拍死。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乐意接受禁止杀凡人的规矩。
何清努力从小螳螂的角度思考问题,考虑到她很欣赏中谷城门边上的食铺,再次劝说:“……凡人应该是不好吃的,肉酸的很。而且凡人还很懂烹饪,美食都靠凡人的奇思妙想。”
“这倒是的。”小螳螂并不否认这一点,于是话题又绕了回来,“那你为什么不找个地方突破境界?我看你上山之前就已经是当下的状态了,压制修为对人修来说很容易吗?”
“正相反,很难很难。”何清放空视线,双指并拢拂过脐下三寸,于丹田处召出一抹鲜红印记展示给小螳螂看。
小螳螂自认是妖中才子,也认不出这个字:“这是什么字?”
“一个上古文字,封印的‘封’,师傅亲笔。能将我的修为暂时压制在金丹期。”何清吸了口气,将印记收回体肤下:“少年修炼,身体成长也会放缓,一般年满二十五才算长到头。而一旦跨入元婴期修成法身,身体就固定不再生长了,除非早早进入化神期,色身凡躯不再为限。可是元婴期到化神期短也得几十年,我可不想一直保持少年身量。”(1)
提到封印的原因,何清目露淡淡的渴望:“我只是想再长高一些而已。”
小螳螂正是得益于自己远超螳螂姐妹的身躯才活到最后成为独生子,她前足轻点何清的额头,用过来人的口气表示赞同:“坐车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这一打岔,心头燥气消散,小螳螂又窝回车厢里待着。
何清慢慢回过味来,冷不丁地发问:“你刚才是不是在发脾气?”
小螳螂装傻充愣:“什么?”
人和虫是没法正经吵架的,毕竟语言不互通。
10.齿华八年八月
何清带着小螳螂一路抄小道向南狂奔,奔向传说中的天涯海角——祷过山。
小螳螂是无所谓在哪儿落脚的,但她对何清有点意见:“你和树妖说好的,要喂我吃饱饭的。”
行路一月有余,小螳螂须弥芥子中的新鲜食物已经见底了。
“……”何清原地装死,只当自己没听见。
她确信自己绝对没有妄自答应一些绝对做不到的条件,而且修为到金丹期后,数月乃至数年的辟谷都是常事,何清自己自离开城镇从未食米进水,依然元气充沛,小螳螂只会比她更精神。
小螳螂却不肯轻易放过她,变幻做人形走出车厢,贴着何清坐下,而后凑到何清耳边,刻意地小声提醒:“我听到路边树说了,附近有修士在等候,说不定就是来抓你的,我去把他们吃了吧。”
妖修练出法身便能拟人拟物,拟人态细致入微、与人全然无二。此刻小螳螂在何清耳边喁喁细语,气息温热,何清却浑身凉透,只做不经意抬头打量路旁左右茂密树林,神识传音:“你能听懂树说话?他们在哪儿?什么时候来的?旁边还有没有其他人?”
小螳螂觉得奇怪:“人修明明长了耳朵眼睛,却总是不听不见。人就跟在三百丈后的树上,跟着我们走了蛮久。他跳树倒是挺快的,不比车慢,应该会飞。”
能御风而行,就意味着对方至少是元婴期。
何清平白受到语言攻击,望天沉默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螳螂耳目和人耳目的巨大差别。最终决定放弃思考,选择向小螳螂借赤金灵石加速行车。
至于为什么是“借”,只能说老齿华和迷榖树妖养小孩还是比较有一套的,虽然管不了食人修的口癖,却能教会理财,并不肯平白送灵石给何清用。
当下周围行人行车稀少,却也不是完全没有,不过大都是凡人,利用灵石驾车往往不如修士便利流畅,不甚迅捷。
何清输送灵气将马力拉到最大,驾驶自走车左突右冲,惊起叫骂声无数,等到前路开阔有岔道,再行驶自走车往偏远小路行进,最后停在全无人烟的开阔地方。
溪边停下车后,何清异常心痛地抠出还未用尽的赤金灵石,颤抖地计算自己可怜的零花钱。
这样一块脑袋大的赤金灵石,大约能抵一百赤铜大钱,以她的零花钱,大概得攒十个月。
天杀的十个月……
到底是谁规定的合欢宗修士不论修为、一概论年纪发补贴。除非提前出师,不然二十五岁之前都算少年,为免少年人习性奢侈,宗门规定并不许家人亲戚肆意贴补。
宗门有吃有穿有用,一般来说确实花不到钱,平时零花钱下山买买零碎很够用了。但像何清这样天赋出众、早早出门历练的年轻人,出门在外难免捉襟见肘。
偏偏何清这次出门的时候亲娘和师傅都不在宗门,派发任务的蛛长老是个传统的老妖,受宗门供奉久了,根本不晓得人修在外的艰辛。
而蛛长老又多余了一些体贴,考虑到路途遥远孩子行路难,一口气给何清送到中谷城外百里亭,硬是没给何清要钱的机会和时间。
无名修士掌风袭来之时,何清右手下意识将赤金灵石收在身后,左手抽刀格挡。
何清吝啬的行径引得无名修士咧嘴一笑,他双掌十指各带一枚八角八面戒指,每一面都嵌刻不同的阵法。
这一双手,倒比寻常法器更加凶悍。使用无需章法,挥舞成风、点触如金,徒手接住何清长刀,如金石相撞火花四射。
何清也笑:“原来只有一个人么?”
少年多狂妄,即便差了境界,也不肯轻易将人看在眼里。
无名修士一掌与何清交锋,另一掌间阵法逐一亮起,毫不留情便向小螳螂脸面拍去。
何清直觉有异,掏起赤金灵石横砸,灵石撞在无名修士手掌拇指侧不痛不痒,而灵石砰然碎裂,其中火金之气轰然炸裂,波及方圆十丈。
幸亏赤金灵石已用去十之六七,中心两人两妖不伤肉身,只缺了两人的半身衣裳。
小螳螂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动作,眼眸重影幽深、似人非人。何清与无名修士的动作再快,落在她的眼底也归为苍白缓慢。
爆炸连小螳螂的衣角都没吹动,她抬掌如刀与无名修士相接,半分不相让。
无名修士以一敌二无空闲,小螳螂却空着不少足肢,莹白螳螂刀往对方脖颈削去。无名修士抽身极速后退,依然被刀锋削去泰半头发。
人退得远了,他掌中变化便落入小螳螂眼中,阵戒变化出的束缚之法与苏典当日使用的阵法相类,或许捉拿雪鸮尚可一用,于小螳螂而言,尚且不如林间一阵风来得影响更大。
小螳螂维持半人半妖的怪异外形,先向何清抱怨:“这些劳什子怎么都冲着我来?当我是软柿子好捏么?我是妖你是人,怎么看都是你更好抓吧?”
何清蹲在烧成焦炭的自走车残骸上方,一面痛惜财产、一面回答小螳螂的问题:“你才三百岁啊,谁家好妖三百岁就长这么大个儿了,都在深山老林里猫着呢。”
闲话是张口就来,何清视线却没离开无名修士半分。根据合欢宗记载,苏微当年最擅长阵法,她入已忧门后,阵法就成了已忧门的必学,久而久之就成了绝学。
从刚才无名修士指尖闪过的阵光来看,造诣比起苏典要精深得多。如果何清所料不错,那阵法应当不是抓捕,而是汲取。
这玩意苏微研究了大半辈子,下面这些小辈还差得很远,眼前无名修士连当年离开合欢宗之前的苏微都比不过。
无名修士作法失败,面色不见颓唐,反而神采奕奕:“灵犀阵法对你无用,小典是不是折在你的手里?有意思、真有意思。”
总是扑腾着翅膀想飞不能飞的雪鸮前所未有地安静,蹲在小螳螂像人的那一半身体肩头,歪着头警惕地盯着无名修士。
失去了羽毛的装扮,雪鸮体肤半露,不复从前可爱,反而有些可怖。
小螳螂反手摸了摸雪鸮参差不齐的羽毛:“当初抓你的是他吗?”
雪鸮无法回答,小螳螂也不需要她的答案,她自顾自往下说:“那我们就把他吃掉好了,这次看在这是你大仇的份儿上,分你一半血肉,没有下一次噢。”
雪鸮:“咕。”
何清放开身外之物,拍拍烧焦的衣摆碎末,无视胃口很大的小螳螂,先和无名修士商量:“你一个人肯定是打不过我俩,不如你明天多叫几个人再来?眼见就要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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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急着去睡个好觉。”
无名修士注视小螳螂的神情分外狂热,口头勉强挤出两句人话:“小典是我徒儿,我与他相处百年之久,这百年的师徒情分,总得有个了结。”
何清想了想,决定包庇小螳螂把锅全推给迷榖树妖:“那你更是找错人了,你家掌门人不是已经在招摇山找到事主了,听说都打了一仗。算算时间,现在差不多能分出胜负了。”
无名修士终于分出两分精力投给何清,他笑道:“你太年轻,经历太少。我问你,如若你上一家门户寻仇,打了老的、能放过小的吗?”
何清老实道:“那不好说,我们合欢宗寻仇不杀婴幼。”
无名修士道:“真可笑,已忧门不守道德。”
小螳螂一向是不管人类屁话的,她和雪鸮交流完就来打岔,跃起旋腰就是一刀砍向无名修士要害,即便对方侧身躲了前一刀、后一刀也劈在手腕。
何清持刀紧跟其后,突袭背后,不忘羡慕感叹:“哎,妖生来带武器,真方便。”
小螳螂彻底显出妖身,六足齐下,没一会儿就切碎了无名修士一只手,且有空冲何清吼:“其他人越来越近,你和他再废话下去,我俩真打不过了,趁现在能吃先吃一顿。”
“真凶悍,”无名修士少了一只手,浑然不觉疼痛,反倒愈发痴迷地望着莹白如玉的齿华螳螂,“浑然天成的美啊。”
小螳螂恶寒地抖去白刃沾染的血液,姿态颇为不屑:“人修变态真多。”
“那你还想着吃人?吃人对你能有什么好处?”无名修士当空一点,附近树叶扑朔而下、奔涌而来,叶叶锋芒毕露似刀剑。
“太一生水。”何清抬手引溪流水如洪倒灌护住周身与叶海相冲。
小螳螂后足尖点出水花,跃开叶片范围,前足刮出刀锋,直奔无名修士剩下的大半头发。因不冲着性命来,无名修士没躲,任由头发落地。修为到位后,头发自然是想长就长,偶尔削一削,根本不在意。
无名修士困住何清的同时断去的手逐渐修复,游刃有余:“这么贪吃的妖修,总不能是光图滋味吧?”
小螳螂杀人不爱回答问题,复眼专心致志地在无名修士光溜的脑门上寻找囟门——人脑骨缝隙。
修士修为金丹圆满之后须得花费三年五载丹田育婴,也就是培育法身。不同于母亲先天之气孕育的色身,法身为后天再生。男修生来无子宫先天之气相助,加之法修向来不重视锻体,难免有所缺漏,法身颅骨间隙便是男法修身上的弱点之一。
果不其然,无名修士头顶看似光滑一体,实则前后囟门尚有细微菱形缝隙。人眼或不能分辨,螳螂复眼却是清晰可见。
小螳螂趁着无名修士调动灵气修复手掌、护体灵气较为稀薄之际,纵身自高跳下,两足尖凝练出细细长针,挫骨扎入两道细微缝隙当中。
霎时间,无名修士口鼻喷吐鲜血,喉部收缩干呕,双眼半睁着陷入半死不活的昏迷。
落叶失去灵气加持被何清操控的水流吞噬,叶随水落,顺水流远。
直到这时候,小螳螂才回他一句:“关你屁事。”
鱼肉落在砧板上,她想怎么吃就怎么吃,鱼杀晚了,话反倒多起来了。
11.齿华八年八月
何清反复回味小螳螂刚才利落至极的一招,惊奇道:“这也是你娘教你的?”
小螳螂忙着割肉,头也不抬地反问:“怎么了?”
何清无奈:“你这种反问的习惯也是你娘给你养成的习惯?”
这个问题小螳螂好生地回答了:“树妖告诉我的,懒得回答和想不起来的,通通丢回去。”
俩妖美美吃完一餐,一左一右坐在何清肩头,等着何清打扫餐场。
“……你娘比人会教养孩子。”何清认命地低头念决翻动土层卷起残骸血肉,处理完尸体血迹再模糊掉打斗痕迹,最后处理随身物品。
无名修士的须弥芥子里凡是认得出的东西都被何清一股脑儿塞给小螳螂,已忧门修士都有屯鲦鱼干的习惯,何清深知已忧门鲦鱼邪性,一并捻碎成粉,和剩下的不知道什么用途的垃圾一起扔进小溪。
当务之急是继续赶路,免得被后来的已忧门修士包抄围攻。
何清周围打量一圈,掠过断毛飞不起来的雪鸮,目光凝在小螳螂身上:“以你的修为带我们两个飞应该不成问题……”
小螳螂不乐意:“你是不是傻,谁家螳螂载人啊?再说了,这个时候天上肯定有人盯着,现在往高处一飞,谁不知道你在这儿?”
小螳螂总有很多大道理,何清拳头不够大,只能服气。
“好好好,听你的。”何清扭头之际,注意到溪边有一丛竹木长得颇为茂盛。三伏天的尾巴,南边雨季未过,溪流中涨水将近一丈高,足够她漂流。
何清抽刀砍倒楠竹卧在溪流中,削去多余枝叶,双脚轻点落在竹上,漂流水中如履平地。
五行之中,她本就亲水,此刻更是如鱼得水。何清手中再执一杆细竹,漂至狭窄处便以竹竿点水借力,携竹一跃三丈远、继而踏浪前行。
何清玩得高兴:“瞧我这招‘蜻蜓点水’,不错吧?”
小螳螂敷衍地哼哼两声作为回应,蹲在竹竿头,复眼观察溪水中鲜活的游鱼,选中了便跳下水面,前足一拈,小鱼活蹦乱跳地进了口器。
她得意洋洋:“螳螂点水才是最棒的。”
何清好气又好笑,到底没和三百岁的小妖怪计较,埋头兀自赶路。陆上河流少有不通的,这条小溪汇入临近的河、河再入江。
顺水一路弯弯绕绕、七拐八拐,整体依旧是向南行。
盖因出行方式确实足够偏门,一路颇为顺利。
何清肩负重担漂流于大江之上,能遥遥望见入海口。
南海边屹立的祷过山城就是何清此行的目的之一,城中有妖鱼大娘经营大船,一日千里,正适合赶路回合欢宗。
“可算是到了。”目的地近在眼前,何清没忍住原地蹦了蹦,溅起一身水花。
小螳螂触角微动,前足轻夹何清耳垂:“别高兴得太早了,有人来了。”
水面上飘了这么些天,何清是一日也没合过眼,神识疲倦,没能预料到脚下竹竿水波当场造反。
江水滔滔,千堆雪浪将一人两妖往岸上高高拍起,何清怀抱雪鸮落地滚了好几圈才卸去力道。
小螳螂早早展翅飞在半空,飘飘落回何清肩头。
四面八方都有人,复眼好久没有这种看不过来的感觉了,数千小眼先后捕捉人影,天女散花般前前后后围来三十一人。
其中三十人俱是元婴期,为首者境界高深莫测,长发披散身后,发尾幽蓝,耳畔缀一颗明月珠。
何清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来不及细看来者,先给咕咕直叫的雪鸮拍灰尘:“小祖宗别叫了,我要聋了。”
安抚好雪鸮,何清再去看小螳螂,瞧她机灵精神的模样,倒是比自己看着利落潇洒百倍,免不了发发牢骚:“你既然发现了,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小螳螂对这个关键时刻总是没什么用的人修意见也很大:“她们在天上飞了好几十天了,谁知道她们会在今天从天上掉下来啊?”
为了两小只不至于先行内讧,为首的已忧门修士苏颛笑脸相迎:“何必在这荒草萋萋处起争执,两位小友不如到舍下小聚几日?”
何清面对小螳螂常常吃瘪,对别人却是尖牙利齿,尤其是对已忧门门下修士:“抛弃祖宗姓氏、靠着苏微才在已忧门站稳脚跟的匹夫而已,你竟还有家舍不成?也来插嘴我们说话,苏微不教你明理么?”
“年纪轻轻的,说话也忒难听了些。”苏颛摇摇头,示意手下切莫动气,侧首时耳间明月珠在阳光下闪了闪光。
在何清与人谈话间,小螳螂悄悄往后躲走了好一段路,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包围圈的边缘。
“咚”,小螳螂后足点开凌空劈来的灵剑,眨眼间她又飞回到何清的肩膀处。
何清气的要拿手指弹她:“你自个儿偷跑,也太不讲义气了吧?”
小螳螂咕哝:“这个男的不好打,但其他几个打着不难,跑了算了。”
苏颛轻轻笑了笑:“齿华螳螂妖么?识时务者为俊杰,小友既然明理,还请跟我们走一趟吧。”长袖卷了卷,狂风席卷,雪鸮不自觉地朝着袖中飞去。
原来是一招袖里乾坤。
何清以刀插地三寸,长臂一伸揽住雪鸮,咬牙切齿:“百年前就不是好东西,现在还是个贱货,怪不得养出个苏典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只知道招笑的蠢货。”
苏颛笑而不语,一味地收起长袖。
两个月前小螳螂还嘲笑何清调不动天地灵气御风,现在苏颛发力了,小螳螂发现自己也陷入了飞不动的窘境,天生的翅膀无论如何扇风都不能让她和苏颛的距离拉远分毫。
小螳螂漂浮在空中奋力挣扎期间,她和何清莫名其妙地对上了视线。
照理说应该心慌意乱的时候,何清反而咧开嘴笑得露出两排白牙。
——你也有今天。
小螳螂准确地读出了何清的笑容内涵。
好气啊。
小螳螂前足的跗节勾住何清胸前的衣襟稳住身形,越想越生气。
而苏颛依然笑脸盈盈,仪态万方地俯视蝼蚁垂死挣扎,不紧不慢地搅动附近灵气,抽丝剥茧般消磨她们体内经脉的灵气。
不等小螳螂想出个所以然,何清率先拔出长刀,任由偌大的吸力拉着自己直直倒飞向苏颛,最后关头扭身回转,快刀斩乱麻。
苏颛的衣袖断在何清的刀下,但何清的脖颈也落在苏颛的指尖,长刀与苏颛手臂相撞,当场断裂。
修为差距太过,不能伤及分毫。
即便如此,何清双目也如刀刮过苏颛面颊,毫不留情地嗤笑:“看来苏微对你也不怎么样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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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麻粗服倒是配得上你。”
苏颛压住何清喉头,逐分逐寸收紧手掌,不许她气息进出,压进她肺部一口浊气:“这样的年轻,又有这等出众的天赋,死在这荒芜之地,当真是可惜了的。”
话虽这样说,苏颛并不肯宽宥何清分毫。
何清额头冷汗勾落、口鼻已闭调息内气,眼睛依然平静地望着苏颛。她确实年轻,心境修炼做得不太好,却也不至于为苏颛的话置气。
苏颛绝不敢在南州境内杀她。
小螳螂六足勾住何清破烂的上衣一步步向上,在苏颛收紧指头之前,一口气凑到何清的脖颈边,复眼中数千小眼不断地反应苏颛的护体灵气薄弱细微处,张开口器用力咬下。
初时苏颛不以为意,食指弹了弹,一滴鲜血飞拨落地。
奇怪的是,苏颛手上的细小伤口并不愈合,紧接着血落如珠、珠连成串,不久就染红了何清的衣领、也沾得小螳螂白里透红。
他脸上的笑意终于收敛了,手不自觉地一松:“这是什么怪物。”
小螳螂饱饮鲜血后异常满意地砸吧嘴:“你的血比别人的都好喝。”她很狡猾地没有透露对比的人。
苏颛又笑了,带着淡淡的自嘲:“我家不成器的孩子的血肉,滋味应当不如我吧?”
小螳螂一张白皙透亮螳螂面看不出神情,微微歪头,好似不明所以。
已忧门几个东西,一个两个的,总想套她的话。
何清一身狼藉,躺在地上胸肺风箱似的大口喘气,一连串地咳嗽,咳出细碎的血沫,说不准有搅碎的内脏。
眼见何清好不容易能再张开口说话了,苏颛却没了慢条斯理的兴致,风袖张弛吞进一人两妖,一行已忧门修士离地升空便要往北。
何清能屈能伸,最后一刻沙哑着嗓音大喊一句:“我知道错了!”
这一句话出口,小螳螂都忘了挣扎扭头去看她,连苏颛都停顿一瞬。
何清再接再厉,继续喊:“我再也不抢师姐的外出任务了!师姐救命!”
小螳螂又把头扭了回来。
苏颛不言语,另有已忧门修士出言讥讽:“漏洞百出的谎言能吓唬谁?”
话音未落,江水中一股金灿灿的水柱喷涌而出,泛黄水柱张开血盆大口,笔直袭击刚才发言的已忧门修士,唬得一众修士连连倒退数十米。
水花坠落,水中的蚺蛇露出真身,白底金纹的黄金蟒蛇红眸紧盯苏颛,嘶嘶成声:“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对妖修出手?”
小螳螂立刻发现自己又能飞了,三两下戳醒雪鸮,时刻准备着逃跑。
而何清望着来蛇欲哭无泪、咳嗽不止,她发现自己可亲可爱的蛇师姐并不肯轻易原谅小师妹。
场中纹丝不动的唯有苏颛,他的视线划过光芒四射的黄金蟒,最终凝在巨蟒头顶站着的白衣人身上。
那是一个天赋卓绝到了超越年龄限制的人。
绸面的素服裹住消瘦的人,更像是缠住了一柄剑,鲜红如血的腰带勒出一段劲瘦的腰身,宛如束在刀上迎风招摇的红缨。
无论她是剑、是刀,或是别的什么,她都足以取苏颛的性命。
江水流之不尽的潮湿挽住了苏颛的脚跟,凉意从脚蔓延至心尖,并非他不想动,而是动弹不得。
12.齿华八年八月
苏颛叹道:“今天真是来错了的。”
叹完,苏颛忍不住噙着一抹笑:“我记得合欢宗主支一脉单传,姓成,单名一个欢字。当年何润牵着你的手进中州留档时,我见过你一面,那时候你才十二岁。十二岁的元婴期、十二岁的宗主,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当年十二岁的元婴,十多年过去,又该是多少修为?
成欢不与人废话,平铺直述:“我合欢宗长老警告过你,柳颛,你此生踏入南州境一步,合欢宗必取你性命。”
“一句寒暄也容不下?”苏颛对此颇有异议:“叛出师门的是苏微,怎么名满天下的合欢宗非与我为难不可?”
成欢道:“这是你的问题。”
苏颛从宽袖中伸出一只手,白皙秀气、极少见光的手温柔抚过耳间明月珠,好似只要这颗明珠在,他就永远笑得出来:“合欢宗也要讲道理,我是为小典才踏足南州,谁能舍得家里孩子孤单流落,只要合欢宗把活生生的小典交出来,已忧门修士即刻撤出。”
成欢神色浅淡:“苏典带妖仆出入招摇山是自找死路,你又何必来南州白白送命?”
世上哪有人会真心怨怪自家孩子,错向来都是旁人的。
这样的人之常情,已忧门有,合欢宗也有,所以在苏微离开合欢宗后,合欢宗人尚且能与苏微相处,对已忧门却殊为厌恶。
苏颛道:“可我姓苏,非从前柳颛。”
成欢视线停在水草地里的断刀上,目中有了一点笑意:“你姓苏是苏微在你丧母之后赐你姓氏庇护你,而今苏微自困于招摇山自顾不暇,庇佑不得你,你今后也就不必再姓苏了。”
提及亡母,苏颛瞳孔微扩,尽力维持表情平静:“总得给我留一个墓碑姓名吧。”
成欢反问:“修士立碑做什么用?我看是不必的。”
母亲所赐为色身,修士元婴之后,以法身为主、色身为辅,至化神期色身渐散。一旦人死道消,一身修为反哺天地元气,一根头发丝也不会留下来,无可修墓,自然无需立碑。
换言之,成欢今日必杀苏颛。
“你们合欢宗的人顾念师徒旧情,却连我都不能容……”苏颛似乎还有不少话想说。
成欢自认已经把事情说清道明,不再关注苏颛的口舌废话,转头看向原地调息的师妹何清,且在叹气,她对这淘气的师妹毫无办法:“下次别抢你师姐的任务,出门不要再冲动行事,灵通盘声音也不要开那么大,宗门里师妹师姪闹翻天了。”
何清讪讪道:“恰逢中州盛会,师傅母亲都去玩了,偏偏把我们留在山门看家,我闲不住。”
成欢今日并不是为了教训师妹来的,轻轻放过她:“罢了,看你修为颇有进益,去拿起你的刀。”
何清近日里戴在身边的刀是一把在中谷城的铁匠铺买的柴刀,所用仅是凡铁,刀能坚韧至今日,全因何清经脉灵气凝练。
刚才刀断在苏颛手下,何清也并不如何心疼,她本就不是重视外物的人。
何清把断刀的刀柄重新握在手中,专注如捧宝物。她另一手抹过断口,灵光一闪,长刀便恢复如初。
至此,何清再抬起头来望向苏颛。
她灵气尚未恢复完全,面色苍白,但全无惧色,不因修为差距而退后一步,手握利器平视对方。
“很好,”成欢夸赞师妹,板板正正的教导,“长辈不许我们成人之前擅自离开宗门范围修行,就是担忧我们道心受挫、心生畏惧。”
小螳螂蹲在何清头顶评价:“人想的真多,打不过就打不过呗。”
“嗯……”何清扯了扯嘴角,又忍住了笑意。
她们叙旧耽误了片刻,已忧门那三十个元婴修士掠身成阵,以苏颛作为阵眼,灵气源源不绝地从苏颛耳间明月珠溢出,从隐隐约约的气势中可以预见,一旦阵成,不容小觑。
小螳螂双眼发亮,立刻点破关窍:“那家伙是废物,依靠外物气机不稳,揣走那颗明珠,捅他腹下丹田。”
这几个月日夜相处确实在一妖一人之间养出了些默契,何清不假思索地飞身向前,抛却护身,将仅剩的灵气凝聚于手中长刀,刀光闪过,人已在阵前,刀尖距离苏颛只有一线之隔。
成欢终于动了,抬起手隔空一点,指尖泛出极亮的光芒,本是微小、缓慢的动作,可那毕竟是光,万物看见光之前、就已经被光照耀。
阵法凝聚成的屏障映照出光的一刹那,苏颛才恍然发觉,屏障上不知何时均匀地遍布裂纹,何清刀尖一触,便化作灵光消弭,已忧门修士因余波炸开百丈远。
光芒愈炽,苏颛动作愈缓,他视野内的一切都是缓慢的——光缓缓流淌、风缓缓吹拂、何清以顶着螳螂的可笑姿态缓缓逼近。
小螳螂的刀速度比何清更快,在苏颛的丹田被刀捣成肉糜之前,先切了他的舌头、戳瞎他的眼睛。
小螳螂胸腔微微震动,她正在因为报复而喜悦,周身元气因此震颤。
修为高当然是有好处的,即使苏颛因为依赖外力致于修为虚浮,他的境界摆在那里,保证了他顽强的生命力、漫长的寿命、灵敏的感官。
苏颛切实地先感知到口舌、眼珠损毁的剧痛,他下意识地调动经脉切断了五感,刹那间,丹田毁坏的剧痛击碎了他体内的灵气循环周天。
死亡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小螳螂口器汲取一丝前足刀上的血沫,遗憾道:“光太炽热,血肉都烤变味了。”
何清一身灵气用得干干净净,经脉空虚,累的抬不起手,听了小螳螂的话还是趁着消散前嗅嗅气味:“我闻不出来。”
苏颛死了,死得颇为委屈。
古往今来,死在金丹期手下的化神修士,数起来也并不比十二岁的元婴多。
成欢并不是个喜欢折辱人的人,她只是要保证何清的心境不出问题,而有仇报仇、且亲手相报,是最痛快、最简单、最解忧愁的法子。
剩下的已忧门修士多有负伤,成欢任由她们离开。
苏颛已死,法身很快回归天地灵气,剩下一身破烂衣衫以及那颗耀目的明月珠。
明月珠实在非凡,足以陨灭苏颛的光亮却无损明珠光华。
成欢将明月珠招到眼前,明珠白日放幽光,不一会儿阵法自显,现出一道虚影人像。
虚影人像环顾四周:“原来是合欢宗宗主大驾光临……嗯…此地风光不似北地,看来是我已忧门修士叨扰贵地,敢问成宗主,苏颛是否已经命丧南州?”
成欢通过音色认出了人像来源,皱眉道:“柳颛人死道消,合欢宗达成了当年誓言。人皇于中州立国之际,与招摇山迷榖树妖相约,树妖一日不出山林,人修入山生死不论。不管苏典下场如何,你也该离开招摇山,回你的已忧门了。”
苏微的小人像飘忽不定:“我于招摇山找回了一丝小典的残魂,待我查看过其中记忆,若杀小典者,非迷榖树妖,即日拜访合欢宗讨要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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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法。”
话音未落,成欢已经捏碎了明珠,细腻的粉末来不及从指缝滑落便被凭空升起的青焰烧尽。
何清听完免不了要在成欢面前替小螳螂描补:“招摇山本就是大妖属地,苏典擅自进山,还带着妖仆,死了有什么奇怪的。”
小螳螂附和:“就是就是。”
成欢视线轻飘飘地掠过小螳螂,小螳螂触角不自觉歪了歪,细密的复眼和一双清亮的明目对上眼,彼此评估一瞬。
下一刻,一双红彤彤的铜铃大眼冒上来,黄金蟒头凑到岸上对着小螳螂吐分叉舌头:“本来应该是我去接你的,小师妹擅自接了任务,看起来你过得挺好,我就放心了。”
小螳螂对妖修一向也很和善:“你好高大,我可以站在你头上吗?”
黄金蟒点点大脑袋,小螳螂迫不及待地跳上蛇头,毫不客气地用前足戳戳成欢的小腿:“你往后稍稍,我想站前边正中间。要是可以的话,最好坐下来,不然你太大只了,显不出我。”
成欢顺从地后退一步,盘膝坐下。
小螳螂不忘雪鸮,揪着雪鸮新长成的羽毛把她往成欢怀里一塞:“我记得这种事本就该你们合欢宗管的,你照顾去吧。”
成欢依言接过,两指并拢往雪鸮瞪圆的双眼前一抹,雪鸮立时失了挣扎的力气,昏昏睡倒在成欢怀抱中。
现在只有何清留在地面上,她慢慢走近蛇师姐,讨好地摸摸顺滑鳞片:“师姐,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擅自接了师姐的任务,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就得在外面吃一吃苦,才知道天高地厚。”黄金蟒居高临下狠狠瞪了抢自己差事的师妹一眼,到底没舍得把人丢在荒郊野岭,不甚满意道:“算了,你先上来吧。”
何清提气跃至蟒蛇背,挨着成欢正襟危坐。
成欢道:“尤顼,我们先去祷过山城。”
黄金蟒大半个身子沉进水里,闷闷地应了一声。
小螳螂惊奇道:“蟒妖你给自己取了人名?”
寻常妖修单独见面并不用人言人语,往往以神识交流,无需考虑称呼问题。且一般而言,妖修稀少得过分,同一种族内也难找两个妖修,因此多以妖修本身习惯称呼另一妖修。
比如小螳螂就直接称呼迷榖树妖为树妖。
黄金蟒放出神识与小螳螂交汇,绘出一副山水秀丽的景色,并说道:“我初启灵智就在合欢宗内河,盘在荷花池子里睡觉,结果一觉醒来已经被何长老带回宗门。之后做了何长老首徒,姓名都是师傅帮着取的,现在也有个一百多年了吧。”
以妖修的寿命来说,几百年都只是零头,并不细算的。
成欢的神识插进两人之间同聊:“你愿意拜师的话,今后也是合欢宗修士,为着方便,你也可以考虑起个名字。”
小螳螂没想过取名,问:“一定要取名吗?”
“取一个比较好,”成欢面对妖话明显比对人多得多,放慢语速说明利弊,“平时在外多用人形化身,再取个人名,好似就认同了人,人也会热情好相处。不然的话,哪一日被好事者先取了个外号传扬开,难听也不方便改了。近日你可以开始想一下。”
那叫什么好呢?
小螳螂扭头找何清,准备问问意见。
而何清早不知何时头靠在成欢肩上睡得死沉。
两人身上盈盈泛微光,师姐妹正在运行同一心法孕养经脉,周身散发出让小螳螂感到亲近又熟悉的气息。
13.齿华八年九月
黄金蟒尤顼载着她们前进期间,成欢特意为小螳螂讲述了祷过山的故事。
祷过山城是陆上最古老的城池之一,是盘旋在巍峨山脉间、半遮掩在薄雾中的传说之地。
传说应龙诞生于南海,最初的人便以应龙为图腾在南海边建立氏族,而今应龙不在,山城在。
尤顼嘶声接话:“我很喜欢这里,除了合欢宗我最喜欢这儿,就是海水太咸了。”一张口就进水,尤顼忍不住呸呸两声。
龙和蛇从外表上来看是近亲,蛇类妖修在祷过山一向很吃香,因此聚集了不少蛇妖。尤顼作为一只尚且年轻的蛇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祷过山拜会蛇妖前辈,前辈们大多数情况下也乐于指点迷津。
比起合欢宗,祷过山城和招摇山林算是比邻而居,这也是合欢宗师长预备将接送小螳螂的任务交给尤顼的原因。
如果不是何清闲的发毛、横插一手,现在这个时间点尤顼已经载着小螳螂回合欢宗玩水了。
想到这儿,尤顼仰头喷一口江海水,水柱精准地降落在何清头顶,浇她一个透心凉,却不波及成欢和小螳螂半点儿。
何清从好眠中迷瞪着睁开眼:“嗯?下雨了?师姐,到了吗?”
“到了,”成欢将师妹湿漉漉的脑袋从自己肩膀上抬起来,“自己坐好,要进城了。”
从水路进祷过山城不需要上岸,入海口与山城之间有一道“龙吸水”,水流自低处逆流而上,连接江水和城中河道。
尤顼尾巴一拍,水波震荡,前面排着队的船只荡漾开一道刚好足够尤顼通过的缝隙。
这里的人水性极好,南地天气又极热,船上人个个半身赤裸、纹着龙蛇。有与尤顼熟悉的船人,拍着前胸新纹的长蛇高声问:“尤顼回来了?瞧瞧我前两日专门请人纹的黄金蟒,与你像不像?”
纹身从坚实的手臂蔓延到胸口,金灿灿的长蛇长着好一张血盆大口,船人一动,那纹蛇便顺着肌肉活灵活现地跃动。
尤顼路过那人,便专门溅她一身水花,“我这次来有正事,下次再找你吃酒。”
船人哈哈大笑:“好,那我可就等着你来了。”她一笑船就跟着震动,连带路过的黄金蟒以及蟒上的妖人都感到莫名震颤。
尤顼行水路极快,不消片刻船只便被抛之脑后,船人的身影也淹没在众多行船之中,声音却犹然在耳。
小螳螂扭头去望,好奇道:“她分明是没有修为在身的,这动静倒是非同凡响。”
尤顼惊讶于小螳螂的敏锐:“有些人生来受到天地眷顾,偶尔也会出现这种即使不修行也能依合天地灵气的人。这样的人很稀有,而且她们一旦真的踏上修行之路,反而可能失去这种天赋。”
“为什么?”小螳螂不能理解。
既然是生来就会的本领,就像螳螂生来就知道捕食,怎么会因为修行而忘记?
尤顼对此没什么研究,于是将问题抛给在场的两人人修去解答。
何清踌躇一会儿,见成欢没开口,才说道:“人在母亲腹中养育的不够长久,很多东西需要慢慢学会,走路、睡觉、言语……而在母亲子宫内就学会的浮水,稍稍长大就会忘记,又得从头再来。有些天赋也是这样。”
小螳螂若有所思:“原来如此。”
何清就问:“你在打架杀人时,很多东西不点也通,说起人来头头是道,怎么这些东西反而一点不知晓?”
小螳螂理所当然地说:“我娘和树妖没教过呀,我们螳螂又不传承记忆。我娘说她大半辈子光顾着打人了,所以多教我杀人。树妖说我还小没必要着急学,反正后面有师傅教。”
谈到天赋,何清又想起小螳螂身上的不凡之处,看了成欢好几眼,顾及场合没有开口。
祷过山城中有一条自山中蜿蜒而出的水道,当地叫做南溪,尤顼载着她们一路顺着南溪向上,直至源头瀑布。
瀑布水帘后,有一道长长裂岩,称作“一线天”,祷过山城的主事人就住在这里。
山水泉眼据说是应龙曾居住的所在,其水富含灵气、沉重异常,自悬崖坠落之间蒸腾出深重的灵雾。
想要进入一线天,必得踏雾、踩水前行,寻常修士无法隔绝此地水灵气,少不得挨一顿瀑布水浇头。
前不久淋了尤顼一口水的何清,当下又淋了浑身的瀑布水。
小螳螂是被尤顼含在嘴里送进的一线天,没受半点风雨波涛,见到何清落汤鸡的模样,毫不留情地发出阵阵嘲笑。
“师姐……”何清抹了一把脸,甩甩手,用可怜兮兮的目光投射蛇师姐,试图让师姐看在她凄惨的份儿上快快原谅,奈何何清眼皮睁僵硬了也没软化尤顼冷酷的心肠。
本就是何清犯错引发的矛盾,尤顼不原谅,谁说也没用。
最终是成欢开口:“阿清此前在家就修炼水法,此地灵气于你大有裨益,静心运行心法。”
一线天守门的是青蛇妖,几十年如一日地在灯柱上盘着。小青蛇百无聊赖地等来人处理完家事,睁开眼皮打量难得一见的陌生妖,懒洋洋地甩起尾巴抓响铃铛:“哟,稀客,合欢宗贵客这是又要带回去什么妖啊?”
她问归问,却不要人回答,紧跟着说:“老太太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你们坐着多等一等吧,我就不招待了。”说完,两眼一闭,又睡着了。
小螳螂好奇心重,迫不及待从尤顼大嘴里跳出来,四处打量周围的陈设。
天生天成的石壁石地无须装饰,东西两面整墙的木书架、书架间各放置两盏灯柱,下方摆了十来把月牙扶手交椅,北面的锦绣屏风挡住视线,不叫人一窥到底。
屏风宽大,其上纹龙。肉眼不能穿透屏风,神识也受遮蔽。
她们一行人中成欢修为最高,小螳螂便回望一眼成欢。成欢像是知道小螳螂在想什么,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据说屏风丝线中合有应龙须发,仙人之下不可参透。”
小螳螂忽闪翅膀,飞近屏风前仔细观摩,龙生双翼,正是应龙。再绕至屏风背面,漫无边际的一场瓢泼大雨,雨中是求龙降雨的人众。
潮湿水气透过双面绣成的屏风,沾湿了小螳螂的翅膀,浑身发沉下坠。
在小螳螂落地之前,一只苍老的手接住了她。
如青蛇所说,祷过山城主事人的年纪确实不小了,腿脚已经不灵便,由老斑鳖载着走。
老斑鳖驮着颤颤巍巍的老太太从内室走出,不到百米的距离硬是磨蹭了一刻钟,过分缓慢安静的动作,小螳螂甚至没注意到老斑鳖何时走到自己身后。
老太太满脸满手的褶皱,抬手都吃劲,好歹口舌还算利索:“祭祀祈雨之景,是给老龙看的,不可入迷。”
小螳螂没见过这么老的人:“你多少岁了?是凡人?”
老太太俏皮地眨眨眼,人虽老、心却不老:“仙人之下具是凡人,我当然是凡人。寿数嘛,一百八十七,小妖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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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螳螂昂首道:“照着人的纪年,我三百零八岁了,你才是‘小人’。”
老太太哈哈大笑:“不错、不错。”
一百八十七的高龄,熬得老太太笑过头了大喘气。
“人真奇怪。”小螳螂甩干翅膀,从老太太掌心重新飞起,“你看着要把自己笑死了。”
老斑鳖驮着圈椅,圈椅里坐着老太太,老太太靠在扶手上笑得眼泪往下挂:“哈哈确实是要笑死了,越老越爱笑,活得越久果然越有意思。”
好不容易笑够了,老太太手拍胸口给自己顺气,不忘问成欢来意:“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吧,想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成宗主所来为何啊?”
成欢将最近已忧门修士越过南州边防的前因后果简单地讲了一遍,致歉道:“这是合欢宗修士的疏失,致使北州修士南下横行伤人,劳烦城主将此事传告南州诸城镇,不论凡人修士,如有伤亡者,请务必来合欢宗讨要补偿,合欢宗绝不敢推脱。”
老太太忍笑指着小螳螂说:“为的是她?”
成欢正色回答:“为的是合欢宗人修旧怨,与妖无尤。这位是招摇山出身的妖修,年纪尚小,来日或为合欢宗修士。”
老太太心绪渐平,也郑重道:“近来中州事忙、九州纷乱,合欢宗必定忙得不可开交,我们这些老人不会给你拖后腿,祷过山脉及南海一带不会因为已忧门一事生乱。中州那边还是由合欢宗全权负责,祷过山城是人与妖之都,并不愿意插手人修权力纷争。”
成欢谢过:“多谢城主体恤,一旦中州事定,合欢宗必定传信城主。师门长辈还在等着我们复命,晚辈携师妹先行告辞了。”
目送老斑鳖驮着老太太回屋子,成欢刚想叫上师姐妹们离开,却发现硕大的黄金蟒竟然不在身后。
成欢环顾一周,目光凝在某处,原来尤顼学着青蛇妖的模样盘踞灯柱,正睡得舒坦。
一线天内凝结的灵气对蛇妖修行有裨益,如果不是行程太赶,成欢倒是乐意放尤顼在此地休养生息。
她径直走向前,上手拉扯小蛇:“尤顼啊,我们该回去了。”
白底金纹的小蛇扭来扭去避开人手,双眼很不乐意睁开:“这里太舒服了,我想再睡会儿,你们坐船先回去吧,我过些天再回去。”
妖生漫长,没必要着急啊。
小螳螂很心动,跟着嘀嘀咕咕:“我也觉得这里味道挺好闻的,先玩儿个几十年再去合欢宗吧?”
年方二十四岁的年轻宗主眼前一黑,合欢宗的事务堆积如山,这个当口绝不可能给俩妖放长假,天知道会惹出多少麻烦。
成欢锐利的眼神射向罪魁祸首——何清。
何清办事不力在前,当下完全不敢要脸面,抱着尤顼盘的那根灯柱就开始嚎:“师姐、带我回家吧师姐,最近天气不好,走水路安稳啊师姐。没有你我怎么活啊师姐,求求师姐了,带师妹一程回家吧。”
“嘶……”青蛇妖撩开眼睑飞快撇了何清一眼,“啧,年轻人啊。”
“别叫了,”尤顼卷曲蛇身离开灯柱,根本抬不起头,“回去吧、现在就回去。”
小螳螂乐得直笑,力挺尤顼不要认输:“我们妖怎么能比人更要面子啊,会被拿捏的。”
何清的呐喊响彻九霄:“我错了,师姐啊!别不要我!!”
尤顼的蛇脸在祷过山城的同族妖修面前丢尽之前,合欢宗一行人终于踏上了回宗门的水路。
14.齿华解愠
何清在一线天内哭喊的动静虽大,实际上成欢并没有真的以尤顼为座驾赶回宗门。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蟒蛇并不是以速度见长的妖类,在大江大海之中游行还是鱼类更胜一筹。
祷过山城外南海中有一只飞鱼王得天地造化成妖,飞鱼王通体蓝色,胸鳍形状类似翅膀,能助力滑翔,化妖之后常常在海面踏浪滑行,向周围生灵炫耀自己灵活迅捷的身姿。
飞鱼妖在沿海修炼日久,不知哪一日被急着赶路的前辈看中,当场被捉住做了座驾。数百年后,飞鱼妖重获自由回到南海,所谓的前辈隐居不出,疑似被老妖熬死。
或许是载人生涯给飞鱼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从那之后飞鱼妖在祷过山城外开了家船行,专门渡人过海。
现在,小螳螂就坐在船行内,听着何清讲述故事的同时,欣赏水缸里漂浮的十几只小巧精致的船雕。
小螳螂伸出前肢戳动木船,笑嘻嘻问:“这么多船随便我们挑着坐吗?”
成欢正用灵通玉盘和千里之外的宗门长老商讨宗门事宜,尤顼团团缠着雪鸮吓唬。
只有何清有气无力地瘫在旁边交椅上边看书边回答小螳螂的诸多问题:“不是我们挑,是鱼妖鱼大娘挑选。鱼大娘喜欢宫廷楼宇,差使匠人耗资无数修成十数艘大船,形制各不相同。拉船的是鱼大娘,她今天喜欢哪艘船,那艘船就用来载客。前厅小池子里的是玩具,等会儿就能看见真家伙了。”
小螳螂前足一动,小船就翻倒在水缸内。这些小船的船底并不像传统海船那样凸出,而是深深凹陷成弧形,而且上头没有船帆。一看就是放在飞鱼妖身上用的。
“妖载船,船载人,”小螳螂问了何清一个危险问题,“你是不是见惯了做人坐骑的妖,之前才一直想叫我载你上天?”
“怎么会呢,当然不是了,鱼大娘船天底下只此一家。”何清矢口否认,目光不离书页,却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精准地探手捞出即将沉进缸底的小木船,用灵气抽去水渍,再重新放回水面漂浮。
小螳螂见状更来劲儿了,仗着自己足肢多,一连掀翻了六艘,嘴还不闲着:“认识快半年了,就没见你翻过书。今天你怎么到哪儿都捧着书看。我看看……”
她跳出水缸,窝在何清肩头探头探脑:“原来是诗经,这不是启蒙用的吗?你看这个干什么?”
何清手指一点,缸内水流荡然飞出,精雕细琢的木船叮叮当当落在缸底。何清手掌再转,涓涓细流从缸底慢慢上涌,带着木船重新浮起。
小螳螂诚心要打搅人的时候,人最好是放下手中的正事,何清知情识趣地抬起头回应:“你之前不是想向我问个名字吗?倒是你,一眼就认出内容了,你读过诗经?”
小螳螂道:“那和你看诗经有什么关系?”
何清道:“起名的书我看的少,听说很多人都爱从诗经中起名,我不提前读一读,怎么好帮你找名字呢?”
小螳螂奇道:“你当时不是睡着了吗?”
何清回想了一下:“那应该叫‘疗伤’才对,内伤有点重,宗主师姐帮我调息,太累了不想开口说话。”
历练途中受伤很常见,但疼痛不会因为“常见”而减轻,何清不太愿意去细想,手合上书页,转移话题:“人的名前面会有个姓,姓为母赐。妖与人不同,你也可以只取名。我在诗经中选了一些,都觉得不是很好……你有想法吗?”
小螳螂眨巴眼睛,认真考虑了一番,没等她想出个缘由始末,船行内落地的大窗显出飞鱼身影。
厅内船客一齐望去,只见庞然大物在眨眼间缩成成人大小飞跃进窗,落地成人形:“时辰已到,贵客三百一十五位,请看顾好老小、行囊、同行妖修、奇珍异兽,一炷香内自行上船。”
话音刚落,宽阔的海面上凭空出现一艘巨船。船高逾百尺,以龙门桐木为材,砌成九层宫阙,雕梁画栋。
分外宽敞的厅堂内本来只有零星几人,不知何时突然显现出三百号修士,或御器、或御风、或徒步踏浪,各显神通越过船行和巨船之间的长沟入船。
何清惊得目瞪口呆:“这些人都是从哪儿出来的?”
“我刚才找到二百六十七人,剩下的就不知道了,”小螳螂围着飞鱼妖转了两圈:“这看着也不像是真身,像是幻象。”
鱼妖斜插在窗棂上的一炷香燃得飞快,已然过半。
成欢仍在与宗门长老联络,抽空点了点尤顼:“别玩了,带师妹们上船。”
尤顼不舍得放开雪鸮,收起利牙用嘴含住雪鸮,放大蛇躯,长尾卷在何清腰部,飞身过窗。
成欢身影一闪,已然站在船舱内,耳边听着长老汇报,眼睛盯住不省心的师妹们。
小螳螂自觉跳在蛇头上,乐不可支:“我们也踩一下海浪,踏浪多潇洒啊。”
尤顼依言坠身,特意将泰半蛇身落进大海,踩起数丈高的浪花,再借浮力飞跃上船。
小螳螂高兴极了:“就是这样。”
何清则被砸进海水洗澡。她立刻运转灵气,在护身的同时炸开水花冲上云霄,连带尤顼一起冲了一遍水。
蛇鳞非人衣,过水无痕且闪闪发光。
巨船下飞鱼妖已经就位,灵光笼罩整艘船,装饰用的号角中放出五弦琴乐并诗歌唱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1)。”
何清的抱怨声和小螳螂的笑声一并被乐声盖过,船上回归安静,舒缓、庄严的女声盖过一切,直到乐声停歇。
有见多识广的修士感叹:“温柔中和之音,为人皇德音。鱼大娘能录有南风歌,可见经历不俗。”
小螳螂抓住何清鬓边碎发,喃喃自语:“这乐声我好像听过。”
何清一愣,扭头问成欢:“当今人皇上位多久了?”
小螳螂此前从未离开过招摇山林范围,按理来说《南风歌》只在人皇登基时候奏响南州全境,小螳螂也只有那个时候才有机会听到。
乐声中成欢找到借口掐断联络,耳朵终于空闲下来,成欢顺着何清的问题想了想:“当今人皇五百一十二岁,她是一百零二岁继位,今年是她在位第四百一十年。”
“那我没记错,”何清挠头,“可是这是不是不太对?”
一般而言,人皇的岁数大小算个秘密,凑巧当今这位即将殡天的人皇在合欢宗修行过二十载,留下了资料,何清才记得她的寿数。
如果记载无误,小螳螂今年三百零八岁,怎么会听过四百年前的乐曲。
成欢笑师妹多思:“何必多思虑,说不定是齿华大妖教子,特意找留音盘放给孩子听。”
两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还在为妖修教子讨论不休,而三百多岁的小螳螂已经坦然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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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对《南风歌》莫名的喜爱。
她原地耍了一圈螳螂刀法,兴致勃勃地宣布:“我要从这首歌里取名。”
“好主意,”何清捧了一声:“那你想叫什么?”
小螳螂兴奋地举起前足挥舞两下,双眼发亮地望着何清:“就叫‘阜财’怎么样?树妖说在人心里钱财很重要。”
何清从地上捡起自己被小螳螂无意间削去的一缕碎发,拼尽全力才扼住抽动的嘴角:“也许,我是说也许,你会发现很多人会在家叫旺财……”
小螳螂眼珠一转,敏锐地感知到其中的不怀好意:“什么意思?”
成欢为师妹剩下的毛发考虑,抬手用力按住了何清颤抖的肩膀,自然地解释:“阜财容易重名,取名一般都会用字含蓄些,不如取诗中相对的二字,‘解愠’,怎么样?”
何清牙齿轻咬腮肉好一会儿才止住笑意,抬头认真附和道:“‘解愠’好听又少见,和齿华螳螂妖一样独特,适合做名。时人多取单名,你二字,容易误读‘解’为姓,解姓音同‘谢’,是不是再取个姓比较好?”
小螳螂视线在两师妹中转了几个来回,勉强放下疑心:“姓从母来,我没听阿娘说起过她的姓名,外人叫她‘齿华’,我直接用齿华做姓吧。”
何清连连点头:“仙妖做姓能辟邪。平日就叫解愠,若有人正儿八经问起来再说姓氏,寻常修士不敢惹怒你,少生气,也就应‘解愠’名了。”
尤顼听到这,连雪鸮都不逗了,盘在成欢手臂上冲着何清张牙,阴阳怪气道:“看来是我当初名儿没取好,这才天天被你惹生气。”
看来这在尤顼那儿是很难过去了。
预防尤顼喷水,何清先捞起扎翅的雪鸮喂药粉,手持伤妖反驳师姐的话:“‘顼’有愉意,也是希望师姐高兴少怄气。”
雪鸮:“咕咕咕。”
尤顼就问成欢:“这孩子怎么办?傻了吧唧的,还有救吗?”
成欢对于医道也没研究:“先带回去吧,回头让柏恰带着她去北州雪山住一段时间可能就好了。”
柏恰是尤顼同师的师妹,两人师从合欢宗长老何润。近两年两人聚少离多,尤顼作为长老首徒留守宗门执行任务,而柏恰最近跟着何润在中州守在人皇身边,等着人皇咽气。
尤顼垂下尾巴在周围画圈立下隔音屏障,抱怨道:“因为中州的事情,这两年太忙了,既然病的快死了,不如早点去死。”
成欢付之一笑:“哪天真死了只会更忙碌,这一代人皇算是难得亲近南州的,下一代大概率不会像现在这样好说话。”
何清拍拍雪鸮脑袋:“要是老齿华还在,无论哪一任人皇都会亲近南州的。说来说去,无非是我辈不如前辈威名赫赫。”
镇守南州的妖修大能一朝飞升,从前被压制的各州府少不了骚动,余波至少震荡至新人皇继位。
在人的规则中,名声地位可以经由血脉传承,值得庆幸的是,小齿华留在南州、留在合欢宗。
何清叫了小螳螂的名:“解愠,你说我们会不会有一天,能造就比祖宗那一辈更好的世界……不,应该是我们会比她们活得痛快,对吧?”
飞鱼妖驮着巨船在海面展鳍滑翔数百丈高,小螳螂驻足窗边眺望,将前所未见的波澜壮阔尽收眼底,倏然听见熟悉的名字,解愠回望何清:“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15.齿华八年末
一日夜内,飞鱼妖一路沿海向北,每隔百里便有船客自觉御风下船,直至赤水入海之地,船上客人十不存一。
船上号角传飞鱼妖声音:“此行西过赤水,至昆仑山角。向北的客人先行下船。”
巨船最顶层的船屋花了解愠十个赤铜大钱,非但视野最广阔,连号角声也额外响亮。
正是清晨时分,解愠被吵醒,睡眼迷瞪地抓旁边何清头发:“我们到了吗?”
何清作为队伍中唯一真正需要睡眠的人,痛苦地睁开眼睛,挠挠头皮:“改天我就去把头发剃了。”随后掐指一算时辰:“还没到,还得一天左右吧。”
解愠放开足肢,稍加安抚:“你睡你的,我出去看看。”
何清继续埋头苦睡,解愠跳出屋门直奔甲板,九楼之高,跳落时风刮过耳也别样爽快。
栏杆外,细长的蛇尾巴一翘,将天上掉下来的小螳螂接个正着。
尤顼神识传音:“嘘,你看。”
甲板上,成欢站在船尖处,正在与人寒暄。
十来人站在一起,面对成欢一人,像是面对狮子的鹌鹑,抱团瑟瑟发抖。
旁边还有好事者看热闹不嫌事大:“哎哟,这不是合欢宗的宗主么,这是在和谁说话呢?哟,北州已忧门的修士,真是活久了什么都能见到,苏微出关了?你们都敢往南州走动了。”
成欢无视废话连篇的家伙,对着那群已忧门修士吩咐:“传讯告诉你们同在南州的同伴,柳颛死在我手下,旧日恩怨已经了结,合欢宗不会伤及无辜,速速离开。”
已忧门修士来不及理解成欢话中可怖内容,便如蒙大赦匆匆下船继续向北赶路。
“苏颛死了?”说话人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凑近问候,他一身五彩霞衣随着心绪起伏越发光彩夺目、不可逼视,“那苏微身边岂不是空下来,说不定有我的位置。成宗主这是往哪儿去?我叫人载你一程啊?”
这就是少年成名的难处之一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永远也无法想象出门会遇到多姿多彩到哪种程度的疯子。
眼前正是疯子中最令人头痛的品种之一,出身高贵且命不久矣。
“彩公子客气了,实在是不必要。人皇有命召集宗亲,彩公子怎么还在南州逗留?”成欢不动声色地移动视线避开伤眼的装扮,欣赏起东边初生的太阳。
成欢本以为各地皇族宗亲都已经聚集在中州,没想到这不着调的不孝东西还在南州逗留。
失策、失策。
从听见飞鱼妖放南风歌的那一刻她就该警醒些,早早带着师妹们回头上岸才是。
“哎,你千万别和我客气。”姬彩从袖中抽出羽扇遮住半张面容,得意地炫耀自己新得的孔雀羽,“你也知道,老太太快死了,我是男人又不能称皇,万一姐妹都让贤了最后是我哪个姪儿登基,我这个做皇舅的,连公子封号都要裁撤。趁着这段好时间,当然是要多讨点孔雀翎回来。”
成欢不自觉哂笑:“你倒是挺有规划的。”
确实得多要点,就凭姬彩这些年里仗着身份到处追着孔雀大妖讨要羽毛的嚣张行事,但凡人皇早一刻闭眼,孔雀大妖翅膀能扇姬彩一万八千里路。
想到这,成欢不知该先同情躲进南州群山依然丢了羽毛的孔雀妖、还是同情快死不瞑目的人皇,亦或许此刻被迫与姬彩交流的自己才最值得同情。
还是尤顼说得对,人皇活得太久,连亲生孩子都管不住,是该早点去死了。
寻常人眼欣赏不来亮闪闪的衣裳,螳螂目看着却还成。解愠悄悄从后面飞近姬彩身后,嗅了嗅味道,一股腐肉味。
她顿感恶心:“臭的,看着人模狗样儿的,居然不爱洗澡吗?”
姬彩手持羽扇、端庄转身,保证不褶皱衣衫分毫,乌黑双眸下视:“招摇山赤化螳螂妖的后嗣中竟有妖修,怪不得多年不见的成宗主都亲自出山了。小螳螂,人皇血脉可不是能吃的东西,既然不能吃,你闻起来当然是臭的了。”
解愠不喜欢被俯视,便放大身形至人高,伸出前足就裁切姬彩五光十色的羽毛衣,她咧嘴道:“人皇血脉?赶巧了,我娘说人皇很香的,等我把你外皮扒开散散味再看看。”
说不定只是死鸟毛比较臭,虫子都不太和鸟交朋友。
面对盘踞在身前的硕大昆虫,姬彩眉毛抽动,嘴上不饶人:“那就是你修为不到家,你娘尝得到的滋味,你且试不得。”
解愠举起屠刀比划姬彩的纤细腰身,大慈大悲再给对方一个入口的机会:“没事,我先切一块存着。你这个岁数应该修出法身了吧?”如果本体不死,法身肉用灵力保存妥当,可以新鲜个百八十年。
“真可惜,”姬彩耸肩摊手,“人皇血脉修为难进,基本上都止步金丹期。”
金丹期的修士不靠外力的话撑死活个三百岁出头,瞧姬彩这骨龄起码二百打头,老得都柴口了。
不能吃且废这许多话,解愠气得骤然缩小,在空中围着姬彩转圈开骂:“不能吃的老东西,那你和我聊什么,浪费时间。”
姬彩道:“合欢宗这都没教你?而且不是你先找我说话的吗?”
解愠道:“活不过三百岁的短命鬼,没几年好活了吧。”
姬彩嗤笑:“你还叫我老东西,那你是什么?老妖怪?”
解愠尖啸:“短命鬼!”
姬彩:“老妖怪?”
解愠:“短命鬼!”
成欢啼笑皆非地上前两步隔开一人一妖,从须弥芥子中取出昨天钓的新鲜海鱼递给解愠,先哄未来师妹:“饿了吧?生吃熟吃?熟吃找尤顼帮你把握火候,煎烤炸都成。”
“吃熟的,烤鱼。”解愠气呼呼地变作人身去找尤顼烤鱼,身形闪过,人在百米开外,手里已经抓了一把孔雀毛准备用来当火引子。
“好好好,我们吃熟的。”尤顼变成指头粗一只小蛇攀在解愠腿上,引她盘膝坐下,尾巴微微一翘,尖尖上窜出流金火焰,将整只海鱼燎过,芳香的烤鱼味儿立刻窜入小螳螂鼻子。
烤鱼的同时,尤顼诱惑道:“你这么聪明,等你入门了,各类法决一通百通,很快也能做菜了。”
解愠有吃万事足,尤顼说什么都应和。
另一边,成欢也对姬彩好言相劝:“别跟孩子置气,人皇孩子不少,从前受宠不代表未来无虞,你也早点回去讨点好差事,不然真活不了二三十年了。”
姬彩原地跳脚,连羽扇被拔毛都不顾了,逮着成欢袖子就要和她讲道理:“那是孩子吗?妖修拟人起码三五百年,你家孩子几百岁?入土再投胎的孩子?”
“我是孩子,我今年满打满算二十四岁。”成欢捏住对方手腕,慢慢抽回袖子,换了个对方能听懂的说法:“不管你是什么东西,都给我下次换个地方吵,别在我跟前闹。尤其是你,最好惜时惜命。听懂了吗?”
满腔气愤蓦然凝结,姬彩自心府蔓延全身的血都跟着冷了,手腕间的剧痛拉回他的神志,他睁眼去追逐成欢的视线,非得说两句狠话不可:“人皇还没死,你们一个个的就不把我当人看了。”
“怎么会,”成欢礼貌道:“我正是把彩公子当做人来正经对待,才劝你不要和妖修计较。妖与人不同,合欢宗肩负妖人和睦重任,不得不薄待公子,多有怠慢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你合欢宗的大是大非与我无关,少拿你们的好事来压我。”姬彩不再与成欢玩笑,冷着脸给人脸色瞧,脚下却不挪步。
成欢近几年往皇城跑得勤快,稍微懂点所谓高门贵公子的小心思,知道姬彩这是有话要说。
她道:“公子心平气和些,我们也许能再聊两句。”
姬彩问道:“苏颛敢来南州送死,苏微现在肯定还在南州境内,她在哪里?”
成欢抚平袖口褶皱,倒是不介意透露苏微的行程:“苏微之前在招摇山闹出天大的动静,公子应该听说了才对。”
姬彩追问不休:“招摇山连带中古城那一片我已经翻遍,我是问你她之后会在哪里,人在南州境内,我不信你不知道她的下落。”
这话很有意思,堂堂公子,在人皇病危将亡之际,不守着病榻、不往姐妹处压压宝,竟是追着北州已忧门的掌门到处跑。
说实话,成欢真挺好奇苏微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姬彩冒着风险到处跟着跑。
于是,成欢神色越发冷淡,有意激怒对方:“公子诚孝感天,眼下竟然还有空追寻苏掌门的踪迹。诚然我合欢宗与苏掌门略有些过往旧事,却也不是公子能插手的,即便是人皇亲临,也不会多余过问。”
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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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咬牙忍住才没有破口大骂,决心先伏低做小问到苏微消息:“你——合欢宗必须保证不将你我今日谈话告知第三人,包括妖修在内。”
“自然,”成欢示意姬彩看脚下,尤顼在去给小螳螂烤鱼之前就布下了隔音阵法,“如果公子能保证说的是实话,那我也可以保证不会主动将内容告知第三者。”
“呵,”姬彩讥笑,“还有人能逼迫名震天下的合欢宗宗主开口不成?”
成欢淡淡道:“我不过二十有四的年轻人,哪里比得过彩公子二百高龄老谋深算,年轻难免修为不如人,料不准哪一日死于人手,反叫记忆流失。”
“你可别谦虚过头了。”姬彩定定看成欢许久,说不出的钦羡,他这辈子富贵荣华样样俱全,只差在修炼上,生来血脉受限,受了高贵血脉就容不下长生天赋。
可这合欢宗的成欢,怎么就这么命好。
生得女身投在合欢宗,天赋异禀修为一日万里,就连权势都是生来握在手心——合欢宗上一任宗主白日顿悟飞升之时不过一百余岁,两年后,当时十二岁的成欢就继承了宗主之位。
世人追捧的都是成欢生来便享有的,独独她受天垂爱,爱得叫旁人心中生恨。
恨也就罢了,姬彩偏偏拿她无可奈何,恨了又恨,还是得把实话剖出、向人低头:“所谓的续命秘法,不过是前人设下的禁制、后人遵从。照规矩行事,人皇血脉中的限制就减轻些,也就有望进一步突破修为、延年益寿。可我娘她可堪为一代明君,在位四百余年治理家国从未有一日懈怠,可她也仅仅五百出头的寿数,多么偏颇的规矩。”
越是把人皇的境况看在眼里,姬彩就越是不甘心:“我可不愿意过她那样的日子,我要苏微的下落,就连柳颛那样的废物都能修成化神期,她肯定有法子助我突破。”
自古从来有得失,姬彩爱好鲜亮鸟毛,就能满九州地追着化神、大乘期的大妖讨要,世上有几人修为能抵达大乘期,又有几人能当着大能的面作威作福?
可惜姬彩永远看不到这些。
成欢面沉如水:“权势如虎,正是初代人皇为后人设下禁制关住猛虎,九州才有近五千年的太平,公子才有如今的富贵……”
“别和我那些没用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废话,”姬彩愤愤甩袖,“你多年轻啊,你怎么懂我?千百年的寿命摆在你跟前,再如你娘一般白日飞升而去,就能万万载长存、永世不灭。”
甩袖时候,姬彩胳膊露了一节,冷白的肌肤上清晰的紫红指印,他慌忙拉好衣袖,随即又破罐子破摔扯开放给成欢去看,双目瞪视成欢:“你看吧,这不惧病害、万毒无用的人皇血脉,我仅仅两百余岁,就开始衰弱了。”
成欢切实吃了一惊,这绝不正常。
方才成欢拂开姬彩手时并未使劲,用在寻常金丹期修士身上就算留痕,也该即刻愈合才是。
而姬彩华服之下,愈藏得深的体肤愈是惨白无血色,修为深厚些的修士凑近了,还能闻见浅淡的尸臭味。
人皇一脉比寻常修士韧性更佳,不该像姬彩一样这么早就开始衰败……甚至,当下老得快死的人皇,也不会这么脆弱。
如果禁制运转没出错,只能说姬彩这辈子确实没干什么好事,非但没得到过好处,反倒受禁制反噬不少。
虽然她对姬彩的观念不敢苟同,但是姬彩狗急跳墙必招来麻烦,成欢可不打算在人皇的最后关头惹得一身腥,便松了口:“苏微之后会上合欢宗拜访,我可以专门安排时间让你和她见面,但你要诚实告诉我,苏典是不是被你引诱到中古城的?”
“哈!”姬彩极为讽刺地哈声。
成欢摊开手掌,露出一颗幽蓝发光的明珠,恰是苏颛多年以来缀在耳畔、爱惜非常的明月珠。
她道:“正如你所言,我手心里总是握有你求而不得之物。苏颛死前满心满眼是苏微所赠的这枚明珠,死后神魂逸散,也有残魂眷恋明珠不肯离去,可巧记忆中就有你的身影。”
“你当时不是毁去了珠子——”话一出口,姬彩自知失言,后悔不迭。
成欢捏住了话柄,笑得灿烂:“看来那群北州修士中,有公子的内应啊,不知大名鼎鼎的彩公子,插足州府门派所为何事?我们南州各地城镇骚乱,又是否有公子手笔?”
16.齿华八年末
成欢的笑脸可不是谁都能看见的,至少姬彩就没法笑纳。
姬彩眉目沉冷,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成宗主可不要把毫无根据的揣测都栽赃到我头上。北州百姓深沐皇恩,忠心之士数以万计,已忧门修士将当日斗争据实告知我,有何可怪?成宗主不要忘了,人皇虽病,九州依然是姬姓天下。”
成欢痛快地承认:“人皇姬姓人所共知,我不会忘记。反倒是彩公子应当记得我合欢宗修士不是泥塑的偶人。我等敬重人皇不假,却不向公子俯首。合欢宗地处蛮夷,寻常惩戒贼子,向来不必上达天听。”
当下九州虽然以中州人皇为尊,实际上只有中原及北部的五个州府能够差使,而南州数千年来也只是勉强划分边界,在中原人士看来是蛮荒、不开化之地。
蛮夷有蛮夷的好处,即便偶尔当人皇的命令是耳边风,出于大局稳定的考虑,也不会受到人皇惩处,毕竟是蛮夷之地嘛。
姬彩再次强调自己的身份:“我还是公子。”
成欢悠然道:“公子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也最后告诉你一遍:我要杀你太简单,只是懒得脏了自己的手,手上沾了血腥很难洗,听明白了没?不要再在南州惹是生非。此前的一切我都可以暂时网开一面,苏典的事你要认,你认了,明日你就是合欢宗的座上宾。”
姬彩就是猪油蒙了心,此刻猪油也被成欢的言语烫化了,他逐渐领悟成欢的意思,僵着脸道:“南州这种地方有什么可图的,我只要苏微。我要是做了她杀子仇人,她怎么肯帮我?”
“公子身份高贵又伶牙俐齿,既然有心亲近已忧门修士,自然是手到擒来,何须我合欢宗操心。南州边远之地多有匪患,事毕之后还请公子早日还家,切莫逗留,以免人皇操心。”成欢指尖一转,明月珠再次消失不见。
姬彩想讨要那颗珠子作为报酬,成欢只当手里的是假的,道:“我先前已经毁去了。”
姬彩不肯:“此珠色泽幽蓝,内附苏微灵气,我绝不会错认。”
“唉。”就在成欢思考要不还是扇他两巴掌解解手痒的时候,小螳螂又飞来了。
解愠凑近成欢本来是想再要几条海鱼吃,结果听了一耳朵“我要苏微、我要珠子”,她大声反对:“人都怎么回事?修为不高,想法不少,一整天就知道要这要那,打得过几个啊就要要要。”
出于保密考虑,姬彩这回不和小螳螂吵嘴了,他慢条斯理地从须弥芥子里重新拿出一柄团扇,微微抬头,姿态颇为清高:“妖懂什么?修为不是全部,义能抵千金、情能破万法。情分到位了,彼此当然要送点礼物。”
这话太恶心了,解愠的人脸变幻失误,变作一双死鱼眼:“又是个得癔症的,上次这么和我说话的蠢货已经进我的肚子了。”
姬彩打定主意要恶心妖:“怎么?有人说喜欢你?”
解愠双眼中眼白刷然消失,整颗眼珠漆黑如墨,张口就要咬人:“是我喜欢人,螳螂就挑喜欢的吃,你最好别太讨我喜欢了。”
成欢就劝:“在外头待的太久,小心把这身皮肉晒黑了,回去歇着吧。”
似人非人之貌最能恫吓人心,姬彩与解愠一对上眼的瞬间,晕眩、反胃感上涌,他咬牙忍住喉咙口的恶心感,以扇掩面,借口遮阳匆匆告辞:“成宗主勿忘承诺。”
成欢懒得抬眼去看姬彩,一手捧解愠后脑,一手轻捏解愠眼角、帮她调整眉眼,温言细语宽慰:“我们不和他一般见识,他犯口舌孽,活不长的。也是我不好,没料到他会在船上,不然不该带你坐船的。”
尤顼紧跟其后,细长蛇尾攀上解愠脸颊,试图按照蛇妖审美上提眼尾。
“你知道就好,”解愠任由她们帮自己捏脸,密密麻麻的复眼重新被幻术覆盖,“苏微救不了他。”
解愠的思考方向很直白:“苏微连苏颛都救不了,更何况刚才那只杂毛。”
对于虫蛇而言,费心费力只为救□□过的雄性这种事简直难以想象,尤顼不由得赞同:“这话没错,但苏微或许只是不想救苏颛。”
解愠出人意料的懂得人心:“不一样的。我也有过喜欢的宝贝,因为喜欢,我根本不会让宝贝淋雨。人也是一样,受重视的孩子连招摇山门都进不去。”
“嘶?”尤顼没听明白。
解愠回想没能多养着吃几年的美味苏典,哼哼唧唧道:“何清就进不去招摇山,之前招摇山死的人多了,她们就不肯放何清过路。中古城的人都知道合欢宗在乎何清,却放任我带走苏典,这不是明摆着苏典不讨他娘喜欢。”
即使解愠从未见过苏微,这段时间的经历也足以让她明白,苏微不爱苏颛,更不可能为姬彩尽心尽力。
如果重视,就不会弃之不顾,即便偶有疏忽,其他人也会代为看顾。
论起来,苏微对苏典的感情,还没有成欢对何清来得深厚,至少中古城不肯放何清独自进招摇山。
同理,一直将小螳螂绊住脚、留在招摇山林内仔细养育的老齿华和迷榖树妖,或许是真的很爱小螳螂。
她们将能言传身教的道理故事说尽,做了母亲能做的一切,才不得不将小螳螂推进更大的世界中经历世情。
现在老齿华和迷榖树妖都不在身边,她连灵气都不够使了。
解愠心有所感,灵息随情相生,将一方天地元气席卷一空,突破了困扰百年的瓶颈。
在旁观的成欢看来,小螳螂立在原地突然陷入沉默,随即修为猛涨。
成欢与尤顼不明所以地对视片刻,灵识传音入耳:“心境突破?”
尤顼同为妖修,更了解情况,蛇尾轻摆:“不,解愠心境本就是圆满无波的,与其说是突破,不如说是她意识到了。”
成欢不解:“意识到什么?”
尤顼艰难描述感知内容:“她什么都不缺,需要就能拿出来用,她发现自己灵气不够用,就要了一些。”
自认在人修中也算是顶尖天才,成欢不敢相信尤顼话中的含义:“修为想要就能要?这向谁要?”
贫乏的人类语言不足以支撑尤顼将天赋自然的东西讲清楚,只能含糊道:“不是所有妖都能做到,一般只有诞生地的天地元气才这么大方。”
如果说人修炼往往是逆天而行,那么妖修在降世的那一刻,就是顺应天意投身为妖。
哪怕找个山脚旮旯刨个坑窝着睡觉,修为依然与日俱进,经脉日益宽阔,偶尔遭遇强敌还能要一笔天地灵气对敌。
是“要”,不是借。
灵气用了就用了,不用还的。
不像人,费尽心机研究出一些强行提升修为的功法或者丹药,往往还得付出不菲的代价。
年轻的宗主终于领悟到了合欢宗历代先祖与妖为善、和谐共生道理的精髓——实在是打不过。
*
“呜——”号角声嗡鸣,巨船调头驶入赤水,甲板上只剩下二妖一人驻足,清晨的日光拉长身影。
沉默持续了很久,直到解愠活蹦乱跳地试验用神识外放捞鱼吃。
成欢自觉从须弥芥子中拿出鱼竿开始钓鱼,见小螳螂兴致高昂,借机揣摩妖心:“解愠,你会因为刚才那些人事对人感到失望吗?”
经过人手雕琢后,解愠表面上人气重了些,一开口仍然妖味十足:“很奇怪,我又不是人,你为什么要问我失不失望?我从来不去想这些。”
反问完,解愠看向尤顼:“你在合欢宗里学了什么?学习怎么做人、对人好?那我就有点不想去了,人好麻烦。”
不只是不想去,小螳螂还有点不高兴了,她讨厌被人类揣度。反正她很聪明、吃的又多,不需要师傅教导修为也能突飞猛进。
成欢有记忆以来头一次感受到自己在情感关系方面的鲁钝,不知该如何作答。
尤顼像臂钏似的圈缠在解愠手臂上,笑呵呵地替成欢找补:“合欢宗对妖修很体贴呀,也不是我们需要学什么吧,主要是她们要学会和妖相处。我们的话,只要不随便杀人,吃喝玩乐合欢宗都会提供的,妖的生活很宽裕。”
“合欢宗不是穷得天天吃辟谷丹吗?”
“怎么可能?那是给刚入门没辟谷的小孩闭关的时候吃的。”
“噢……”解愠懂了,原来合欢宗不是没钱,只是不给何清花用。
在心中再次怜悯何清后,解愠将同情的注视转向成欢:“原来是你还没学会怎么做人,所以才会问我……你和何清一样都有课业要完成啊。”
准确地说,成欢并不是不会做人,而是在探寻如何在妖修面前做人。
人妖共生,是合欢宗创立最初就立下的目标,理所当然地也是宗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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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的毕生追求。
成欢抖擞精神,纠正道:“师妹的是课业,我不是,我是事业。”
尤顼帮着搅浑水:“人都是这样的,命短短的,事多多的。”
解愠作为三百岁大妖,再次对年纪小小的人修慷慨地表示宽宥:“好吧,这是你的事业,我不会把你的失言冒犯放在心上的。”低头继续琢磨神识的用处。
日头晒进何清睡觉的船屋,何清睡得越发香甜,奈何解愠新悟得了神识外放,就迫不及待过来揪了何清翘起的头发试验效果,强行叫醒了她。
被解愠神识拉扯着下楼时,何清困倦的不行,直接用手指草草切断了部分打结的头发,还在楼梯间撞见一个穿的比太阳还亮的家伙,被对方嘲笑了打扮潦草。
解愠拱火:“快揍他!瞧他欠揍那样!”
何清无处发散的起床气蹭蹭直冒火,闭着眼睛砸了一拳,在对方眼窝留下四指黑印:“野公鸡披凤凰毛也是野鸡,鸡骨头欠打了吧。师姐对你客气是因为她是宗主,你不会以为合欢宗人人都这么好说话吧,野公鸡?”
骂完,何清打了个响指隔断自己的听觉、阻拦污言碎语,然后直接抓起姬彩满身野鸡杂毛往窗外丢。
一连串做完人也清醒了。
何清紧接着跳窗、再在半空中用力蹬了姬彩一脚,把人踹进赤水:“嗨呀,不用谢。野鸡公子走好,野鸡公子再会。”
甲板船尖处,成欢垂竿钓海鱼,尤顼烧烤,解愠晒太阳等吃,栏杆上拴着羽毛快长齐的雪鸮放风。
不远处两道身影先后闪过,“噗通”水响。
尤顼拉长蛇身三丈开外精准捕捞小师妹:“你呀,今时不同往日,别把人玩死了。”
何清顺势瘫倒在地,伸手讨食:“给我也来条烤鱼。”
波光粼粼的江面因姬彩的挣扎惊起水花无数,船舱内侍从惊叫救命声此起彼伏。
“太吵闹,鱼要跑完了。”鱼竿一沉,成欢手腕发力上拔,一尾鲈鱼跃出水面、连带鱼竿一起落进何清怀里。
何清手忙脚乱地遮住鱼眼睛、手指伸进鱼嘴里取鱼钩,问:“这是什么意思?师姐叫我来就是为了钓鱼?”
成欢言简意赅道:“我和尤顼辛苦一早上了,接下来你钓鱼烤给解愠吃。”
“为什么啊?”何清发出哀嚎。
“你做就是了。”作为失言的赔礼道歉,成欢和尤顼一致认为剩下的时间可以由何清代偿。
解愠嘴巴嚼个不停,吃烤鱼一点都不耽误说话:“她们刚才和我说,合欢宗妖修和人修一般都是一带一,尤顼和成欢就是这样的关系,我可以选你,也可以之后看看别人再决定。但我觉得你还不错。”
成欢也道:“蛛长老的任务太重,原先是打算交给我和尤顼,不是该你去做的,你擅自去接,不就是因为想要个妖修朋友么?现在解愠也愿意接纳你,往后你就给解愠当牛做马吧。”
何清哀怨道:“师姐,你这话也太难听了。”
合欢宗的人妖结伴关系历史悠久,来源不可考证,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合欢宗生徒得到妖修交友结伴的认可就可以出师,而且俸禄是同阶段合欢宗修士的三倍。
如果答应,何清心心念念的出师立刻就能达成,但是,往后她就得肩负培养解愠对人、对南州、乃至于对合欢宗的归属感。
以解愠的难缠性格评估,这是一桩千百年起步的艰巨工作。
“……”何清盯着悠闲晒太阳的透明小螳螂看了许久,硬是看出两分残酷的魅力,强令身体闭紧了想开口自救的嘴。
别的不说,螳螂妖的实力有目共睹,前不久才飞升的大妖也佐证了解愠很有前途——但是,她怎么就这么不甘心呀!
小螳螂翘起足肢踹何清屁股:“你在发什么呆,赶紧给我烤鱼。”
何清对未来的幻想被这一脚踹回现实,忙不迭地捏鱼饵挂钩,一手抛鱼竿,另一手熟练地调动灵火烤鱼。
尤顼以半人半蛇的姿态和成欢结伴离开,等俩走远了,解愠悄悄凑到何清耳边,诱惑道:“杂毛鸡好像还在水里,现在她们俩走了,我们好人做到底,用鱼钩把他钓上来吧。”
这一刻,何清把解愠身上那些不好的地方都忘却了,共同作案的脉脉温情暖入人心,她嘿嘿直笑:“好啊,还是你更懂钓鱼。”
17.齿华八年末
九层楼高的大船内隔间多得像迷宫,尤顼挑了一间楼上靠甲板带窗的屋子盘着小歇,成欢落后一步关门,手指掰动门锁顺带施一个迷踪术。
窗门洞开,清凉的风裹挟江面嘈杂的叫喊、解愠何清的大笑一起涌进屋,热闹且拥挤。
尤顼嘶声:“我以为你会把他杀掉。”
在尤顼的记忆里,成欢很少和活人废话这么多,差点以为姬彩今天死定了。
成欢也想,实在是没有地利,只能叹气道:“船上不好处理。”
尤顼眯起眼猜想人皇之血的滋味,分叉的舌尖无意地探出牙、舔了舔嘴唇,笑得半张脸都是嘴:“我可以一口把他吞掉。”
“鱼大娘从前是人皇坐骑,涉及人皇子嗣性命不会视而不见。”
成欢是很愿意拿姬彩填自家黄金蟒的肚子,可惜人和也差一点,“他大摇大摆的来,我们得好菜好饭地招待,还得替他牵桥搭线……唉,希望他真有点用处,不然真是亏本生意。”
此前在小螳螂面前,尤顼表现得颇为顾全大局,其实心中杀意一点也不逊色:“你说,会不会就是这些年里我们杀得太少了,外人才在南州放肆。”
妖的“这些年”和人概念中的“这些年”差异不小,成欢估摸着把时间范围暂定在她出生后的近二十载。
成欢回忆往昔,手逐个挑起桌上的瓜子捏开,笑道:“应该不是这个原因,据长老们说我娘当年是个宽厚的善人,我幼年时候也没见她动过什么杀心。”
黄金蟒张口吸气把桌上堆成小山的瓜子仁一口气吞下肚,砸吧嘴:“你觉得你娘白日飞升,是因为她善良?”
“可能?”成欢也不太信,毕竟亲娘飞升时她还是个孩子,眼下的一切都只是无端的猜测。
不过,做女儿的,总是愿意把母亲想象地更完美些。
闲谈的空档,外面的动静更大了,何清的笑声随波荡漾,船舱内的姬家侍从到处找合欢宗宗主,大概是想找人管一管。
“不可能,”尤顼慢慢悠悠地蛇行去关窗,“只有把惹我生气的东西都吞了,我才能善。”
成欢道:“所以当初决定让你去接解愠是对的,这点上你们一定聊得来。”
粗壮的尾巴“嘭”砸在窗上,窗是关上了,屋内也暗下来。尤顼习惯通过体温来寻找猎物,红眸幽深空洞地朝着成欢的方向:“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和我聊不来了?”
“这倒不是,”成欢用瓜子壳在桌面上摆地图,解释时没忍住也用了何清对姬彩的叫法,“我留那只野公鸡还有点用处。”
合欢宗治下追求无为而治,所谓“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根本不存在生长阴谋诡计的土壤。
尤顼不信成欢能扯出什么高明的计策:“什么用处?”
成欢自觉是个好主意:“螳螂食夫是凡人也知晓的故事。我们干脆就对外说解愠是喜欢苏典,才把他吃了的,你觉得怎么样?”
尤顼认为两者毫无区别:“不管怎么编理由,吃了就是吃了,死法不会变,凶手也不会变。阿清亲眼目睹的事实是小螳螂把苏典吃了,她正大光明地出入中古城,我们再怎么封锁消息,苏微也迟早会知道,阿清会有危险。”
“罪魁祸首可以改变啊,”成欢没忍住先笑话尤顼嘴硬心软:“你最近对阿清太凶了,只私底下在我面前叫的亲近。”
尤顼警觉:“早该管管她了!你别绕弯子,你真要拿那劳什子公子去顶缸?”
“柳颛苏典时隔百年突然不怕死地出现在南州,我不信与野公鸡无关。苏微不就是想讨个过得去的说法,我们把野公鸡交出去,让她消消气。”成欢的打算果然相当简单直白。
可巧尤顼入门的时候,苏微刚刚叛出合欢宗不久。
她正巧见证了之后的故事:“不可行吧?百年前因为一点毫无根据的猜测,蛛长老把已忧门当年的柳门主都杀绝种了。苏微能放下?”
说到当年,那简直是现在的合欢宗年轻修士不能想象的盛况——
一百二十年前,即将继任长老位的苏微突然宣布离开合欢宗,不出半年就加入了已忧门,震惊合欢宗上下。
合欢宗修士都是从小培养,十几二十来岁入门,感情深厚,极少无缘无故离开师门。
苏微打小就在合欢宗,天赋奇高,前程又近在眼前,好端端的就要叛离生活快两百年的地方跑去鸟不拉屎的北地,任谁都要怀疑其中裹挟阴谋。
不凑巧的是,当时合欢宗正赶上宗主大限将至,等混乱结束,苏微已经在已忧门扎根、还生了苏典。
寻常的师傅可能会多问两句理由给个辩解的机会,奈何苏微的师傅是三角鬼蛛妖,根本不在乎人间规矩。
三角鬼蛛长老临近升仙境界,准备将长老位置传下去后专心突破,她良辰吉日都算好了,只是小小闭关睡了一觉,醒来后精心教养、闻一知十的好徒儿就消失不见了。
要是她就这么认了,妖生三千载,岂不是白活了!
于是,退休失败的蛛长老奋起追杀已忧门前任柳门主十八年,硬是追到北州已忧门老家把人攮残废了。
蛛长老看苏微过得还行,就是不打算回家,她就吐丝把柳门主打包带回南州吃掉了,当是补偿十八年来的灵气损耗。
事已至此,既然已经结仇,蛛长老离开前顺带把柳家有名有姓的修士屠戮干净,只留了小一辈坐那号丧,就当事情结束了。
结果柳颛要死不死跑到中州哭丧,引来人皇多管闲事,把两方人召集皇城调解矛盾,要求合欢宗不再追杀柳颛。
最终是合欢宗宗主成愈、也就是成欢他娘,应召前往皇城处理。
成愈哪里管得住蛛长老那个暴脾气,但在人皇面前总得讲点道理。柳门主死无对证、虽然合欢宗拿不出已忧门胁迫苏微的证据,但是已忧门也不敢发誓说前门主清清白白。
最终两边各退了一步,作为已忧门无害合欢宗之心的证明,苏微被召到中州继任已忧门门主;合欢宗不再追杀柳家人,只终身禁止柳颛进入南州,否则格杀勿论。
柳颛被蛛长老吓破了胆,连母亲姓氏都抛弃了,死皮赖脸跟着苏微姓苏。即便如此,苏颛也将近百来年没敢离开中州,就在中州教养苏典。
也因此,已忧门之后尽数归于苏微掌中,彻底改头换面姓了苏。
尤顼讲述完漫长的故事,口干舌燥地下定论:“人就是很记仇的,不管苏微能不能放下苏典之死,她都很可怕。”
“那些都是后面的事了,以杀止杀没有尽头。”成欢并不打算改变自己计划,下定决心要用对方的宽容来完结这桩事。
尤顼自知问不出什么了,懒洋洋向长榻上倚靠,完全盘回蛇形:“果然是这些年杀的人少了,现在我们弄死了柳颛,杀柳颛儆周边诸侯,南州应该能更安稳些。”
成欢注意到尤顼话语中的避讳,有意转移话题:“你好像一直不喜欢用词,连杀鸡儆猴都要避开,这是为什么?”
尤顼蛇目半眯,对人的口癖表示不屑:“我挺喜欢吃鸡肉的,为什么要用喜欢的鸡称呼讨厌的人?我很尊重鸡的,还和钱来山的鸡妖做朋友。”
自认为是万物之长的人,轻佻地以其它动物作为贬低同类的称呼——真是傲慢。
成欢完全没有反思自己,反而顺着尤顼的思路发散:“那妖骂妖是不是也可以用人?对妖来说,‘像人’是不是挺难听的?”
得益于合欢宗多年教诲,成欢自然而然地在排序中让人低妖一等,谦虚得让尤顼接不上话。
“……差不多吧。”尤顼准备好的话语咽不下吐不出卡在喉头,着实有点难受。
刚刚经历了喜怒由心的解愠,成欢当下特意放了十成十的心思去观察尤顼,因此十分有眼色地看出了尤顼的不快之处。
成欢吃一堑长一智,生怕人妖友情受挫,开始推心置腹:“尤顼,你有觉得不高兴的地方一定要告知我。十年前师姐妹五人中,你连相处最久的大师姐都没要,而是选择我,我真的很高兴,也希望你能高兴……”
“打断一下,”尤顼尾巴甩甩:“我不选朱姜是因为她天天不知道在哪个山头打架,谁受得了她。”
成欢观察尤顼状态,继续说:“近几年杂事缠身,也都是你陪着我四处奔走。我知道我娘和你师傅感情深厚,所以你一直都很照顾我,但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你不用忍气让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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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尤顼一身蛇鳞亦是流光溢彩,她昂起头凑近成欢,傲气道:“你也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我是看你天赋最高才选你的,前两天杀柳颛就做得很好。”
“妖得天地元气钟爱,就是待在你身边,我修炼才如鱼得水、日益精进。”成欢将尤顼夸了又夸,“就连阿清也是,她一直都很羡慕我有你陪着,所以才偷偷到蛛长老那儿领了小螳螂的差事……”
话到此处,尤顼蛇身大半已经缠在成欢腰间,吻部轻蹭成欢脸颊,嘶声温和:“你夸我,我很满意,但偷偷给阿清开脱是不行的。”
相对于何清,当下还是尤顼的情绪更重要,成欢顺着她说话:“她是太淘气了些。”
人妖之间的友好氛围一直持续到鱼大娘的船停靠在临近合欢宗的赤水岸边。
鼻青脸肿的姬彩和意气洋洋的解愠在众目睽睽之下,先后走出船,引起一片喧哗。
经验丰富的蛇妖立刻看穿了成欢将要面对的麻烦人、麻烦事,弹射离开成欢身边,假装同船过客混进码头人群。
成欢身为名义上的尊长,必须站出来过问,她试图先混淆视听:“你们和别人家一起下江游泳了?玩得怎么样?”
解愠挠了挠脸颊:“挺开心的,我打赢了诶。”
成欢:“……”遮掩失败。
相同大小下,人和自带战斗本能的螳螂肉搏无异于找死,解愠也没给对方拒绝的机会。
解愠藏身在水下,拽着姬彩不让他上浮,用刀一点点刮掉了姬彩原先的羽衣,灵力操纵下荡起的波涛都能在姬彩身上砸出淤青,水中的石子儿也能在姬彩薄薄的肌肤上划出血痕。
就这样,解愠好心好意地隔空帮姬彩洗了个澡。做好事不必留名,她隔空取了姬彩两滴血尝尝味道,全当是报酬了。
何清翘着脚站在旁边吹口哨,两只眼珠打着转儿地欣赏姬彩身上的累累伤痕,假装自己置身事外,装模作样地向小螳螂介绍:“中州和南州以赤水为界,合欢宗就在赤水以南的这一片,和招摇山差不多大,只有小部分地方盖房子住人,等会儿我们先去见一面蛛长老,剩下的山川河地都随你挑拣。”
解愠威风凛凛地站在何清头上,半点不掩饰地冲着姬彩磨刀霍霍:“那玩意儿不是说来合欢宗做客吗?我先住的离他近一点儿,他闻着好像没那么臭了,哪天割块肉尝尝鲜。”
她吸食了两滴血液后,身体正常消化作为灵气使用,暂时没看出所谓的人皇血脉带来的影响,所以她打算之后再找机会试一试。
而姬彩则是单方面被欺侮的凄惨状态。他身边团着侍从围得密不透风,原先的五彩羽毛霞衣也换成了熏香的锦衣华服,站在太阳底下,终于不再像是一只昂首的公鸡,有了个正常男人样:
他的面容被水泡得煞白的,五官却磨得通红,露在外面的肌肤紫痕黑印交错,长发湿漉漉地搭后背,濡湿丝绸长袍。
姬彩低着头、狼狈且顺从的模样,侍从小心翼翼地包围着他,旁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也能感知到周身的阴沉。
无论何清和解愠如何说闲话,姬彩都沉默应对。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孩子间淘气。
侍从中的总管站出来,拱手诘问最晚走出舱室的下船成欢和尤顼:“成宗主修为高深举世皆知,却对我家公子惨呼不听不闻,宗主对待门徒放纵至此,可谓之溺爱,难道不担忧来日酿成苦果吗?!”
随着鱼大娘航船走远,码头逐渐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紧张地关注常年在流言蜚语中流传的皇族公子,生怕错过了一点精彩。
八卦嗅觉稍微灵敏些的人,以及少数夹杂在鱼龙混杂的人群中、真正嗅觉敏感的妖,都从这次拜访中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兴奋得舍不得挪步。
冷血的蛇妖受不了这种火热的氛围,尤顼扭身变回本体黄金大蟒蛇,尾巴卷起毫无所觉的何清及其脑袋上的解愠,憋不住幸灾乐祸:“宗主大人,孩子不懂事,我先带回去让长老管教管教,这儿就交给你了。”
说完,尤顼就以与偌大本体完全不相符合的速度,一骑绝尘地离开码头,将局面独独留给成欢处置。
徒留解愠喊声余音绕梁:“带上雪鸮啊,别忘了!”
18.齿华九年
大蛇御风高飞,留在地上的人渺小无比。
成欢与妖修相处时,有长年累月堆挤的顾忌和考量,盖因有所求。面对人,却没有这种顾虑。
因为人往往复杂,复杂就意味着可攻陷的弱点极多。
成欢径直走向姬彩,侍从惧怕合欢宗旧日的声名和成欢本人的威势,自觉分出道让她走近。
管事此前一鼓作气地洋洋洒洒指摘话说完,久不闻成欢回答,当下气力衰弱,仍竭力质问:“成宗主究竟意欲何为?”
成欢对场中的人话充耳不闻,伸手捏住姬彩下颚,强硬抬起对方的脸展示在太阳底下。
一张完美无缺的俊俏面容,黛眉薄唇,抛却了素日里花哨的装饰和跋扈的作风,稍显柔弱,更突出了柔美。
众人目光随之凝聚,细微的赞叹声从各处冒出。
皇族光环之下,很多人早已忘记,姬姓公子实则以美貌闻世。
姬彩此刻平静极了,目中不见半分憎恨或厌恶,袖中露出指尖,抚摸脖颈间青黑挫伤。
狼狈至此,他反而能笑出口了:“下人说的话成宗主听不进去,还是我来问吧。合欢宗门徒所作所为,宗主验看过了,可有什么打算?”
皇城中的男人一向如此好处置,生来的硬骨头早就磨软了,只消补偿到位,即使高贵如公子,也擅长服软。
成欢移目看向管事,这也是个化神期修士,姬彩原就是仗着身边他,才敢进南州。
成欢短促地笑了一下,略过走狗,直接问主人:“公子身侧的侍从修为不低于我师妹,却不肯救一救公子,这是他不忠不义,还是他忠心太过的缘故?”
姬彩以柔软示人,咬文嚼字道:“宗主说笑了,实在是妖类之属、非人力所及。眼下家母病重,我意欲回京探望,却横遭此劫。宗主不愿给我个公道也罢,还请医者治我一治,以免我此行归家,惹得两州不睦,岂非有违宝地‘合欢’之意?”
成欢不答,姬彩便也不言语,只含情脉脉地盯着人看。
两人之间久久的沉默,叫旁观人等的心急如沸。有那亲近合欢宗的,恨不得跳起来喊:我行,让我治一治。
忽然,成欢答应了:“门下尚存的长老中,唯有何润长老擅岐黄之道,其人正在皇城。公子不肯归家,当下又无合适人选,为两州和睦考虑,公子可愿意再逗留一日?”
姬彩追问:“等谁?”
成欢吐出名字:“合欢宗旧徒苏微,她精通杂术,一定药到病除。”
姬彩笑噱:“合欢宗果真重情重义,叛离师门的嫡传——叛徒,也能婉言‘旧徒’。”
成欢不赞同:“背弃师门教诲的,当然是叛徒。并非本意要走,却非走不可的,只是不同道的道友而已。”
此言一出,周围人果然纷纷点头赞成。
成欢又瞥一眼姬彩:“料想公子不必劳心劳力修身修心,是不懂得这一点的。”
姬彩被戳到痛处,面色一阵青白。
言辞说尽,料想姬彩不会再惹是生非,成欢也懒得继续浪费时间,放出神识传话叫来码头值守的合欢宗修士出面疏散人群。
值守的修士拿起灵通玉盘一声令下,赤水拐弯处即刻驶来两艘水船,一艘载客、一艘下客,人流交织对冲。
等船只驶开,码头上早已一空。
*
飞远了,解愠还在依依不舍地频频回望,一如既往地好战:“我们为什么要跑?那家伙又打不过我。”
确认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后,尤顼才放缓速度,她在心中比较了一番,在无辜小妖和肇事人修中,尤顼揪着人开问:“嘶,解愠不知道也就算了,你怎么也跟着她胡闹?”
何清被尤顼突然的质问弄得满脸迷茫:“这也怪我吗?也不是我打的,笑的大声点也挨骂?师姐,你以前不这样。”
尤顼恨铁不成钢:“你好歹是个人吧,怎么比我还不懂人情世故,看你们把姬彩弄成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也不晓得上岸前把人蒸干。”
没说出口的半句话是:要么就直接把人弄死吃掉,玩来玩去的多难看。
何清死猪不怕开水烫:“就算他两百岁的老东西被我二十岁的打了,他还有理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他的错。”
解愠嘎嘎乐:“是吧,管别人怎么说呢。”
尤顼恨不得咬师妹一口:“中州那边很讲究名声的,你要弄他就找个偷偷摸摸的时候,现在搞得人尽皆知……你知不知道那边男人的名声卖的很贵啊,万一让我们赔钱怎么办?”
倒不是赔不起,主要是不值得。
“师姐,你这话说的,你自己信吗?”何清双手环抱蟒蛇腰,笑嘻嘻道,“修仙的谁在乎名声啊,以为我们是中州世家吗?想沾沾这倒楣催的人皇血脉?妖操心人的名声,不行了,笑得我肚子疼。”
对全然没有修炼天赋的人来说,人皇血脉还是很有吸引力的,青春常驻、延年益寿、百毒不侵,但姬彩一介男人,又生不出携带血脉皇子皇孙,人图他什么?
解愠举起前足,她对人的规矩有一点好奇心:“名声能换吃的吗?”
“哈哈哈哈哈哈、不能吃哈哈……哎呦,师姐别砸我。”
尤顼恼羞成怒,摆尾想甩开惹人生气的师妹,偏偏何清抱得紧、甩不脱,一用力就失了平衡,齐齐向地面落地,得亏码头距离合欢宗很近,砸倒了山上两颗桃树。
一落地,尤顼蛇尾反抽,弹了何清脑门,阴森森地提醒:“我不操心你,你多担心自己吧。”
何清四仰八叉地倒在土坑里狂笑:“回家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什么人?”
原是轮值守桃园的合欢宗修士姚琼听见声响赶到。
姚琼走近见她们横七竖八地卧倒在地,不急人先急树,她慌忙上前扶桃树,“嗷”一声涕泪俱下,边扶边哭:“我的树…呜呜我的树啊,我培养了三十年,就这颗树结的果品质最佳,客商都付了定金,明年的桃子就能送进皇城评贡品了。”
开心过头要遭报应。
砸了珍稀桃树显然比打姬彩造孽多了。
何清弹跳离开土坑,尤顼也从巨蟒缩成手指宽,默默挪到一旁,俩往年都没少吃姚琼种的灵桃,吃人嘴短。
可惜的是,她们没有一个懂得治树。
废话很多的何清最终只憋出两个字:“姚师长节哀。”
这位爱好种地的无辜修士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实打实的伤心:“我要找山长老和河长老告状,年纪再小也不能这样,尤顼也是,落地的时候就不能往旁边让一让吗?”
尤顼缩了缩蛇躯,睁大眼眶展示一双红眸给姚琼看:“蛇都有点近视……没看清。”
有和迷榖树妖的相处经验,解愠对树木还是比较有感情的,围着凄惨倒地的桃树飞了两圈。
得出评价:是她爱吃的油桃。
她凭着直觉,从须弥芥子里取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迷榖花,但不立刻交给姚琼,狡诈地提要求:“这个是万年老树的花,捣成汁液可以救桃树,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姚琼泪湿青衫,见有希望什么都肯答应:“你说。”
“要是救活了,每年你种的桃最好的那一批,我要一半鲜果,或者折成现钱。”
姚琼为这狮子大开口的要求惊呆了,不确定地问:“这树不是它自己倒的,是你们压到的,没错吧?”
这都好意思收这么高的诊金?
解愠面对食物从无廉耻:“我这么小一只虫,又会飞,怎么可能砸倒树,那是她俩干的。”
何清和尤顼对视一眼,这是事实没法反驳,齐刷刷点头。
姚琼嘴唇抖了抖:“都是同门,不能再便宜点儿吗?”
解愠更是理足气壮:“我还没拜师呢。”
姚琼横眉怒目道:“不是我合欢宗人,擅自进山还有理了?治不好你们还得倒赔我。”
尤顼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其实我带她们俩上山,就是要进山顶洞找蛛长老拜师来着,现在确实还不是。”
这山头就是因为蛛长老在,天地灵气额外厚爱,灵植繁茂、瓜果香甜。
时隔百年,蛛长老又肯开门收徒了。至少说明蛛长老暂时不会离开宗门,这对合欢宗上下而言都是喜事。
姚琼闭眼认命:“好吧,只要能救,明年起供给师门的那一批灵桃先给你,为期十载。”
反正以合欢宗供养妖修的习惯,迟早都是喂进妖嘴里的。
解愠还价:“三十年。”
姚琼讨价:“十五年。”
“三十五年!”
“二十年,不能再多了。”
解愠勉为其难答应:“那也行吧。”
何清与尤顼咬耳朵:“你看吧,我就说解愠很会赚钱。”
尤顼难以置信的望着眼前的一幕:“她打哪儿学的?”
初出茅庐的妖,不是都很质朴的吗?
在解愠的悉心指导下,真正质朴的农人——姚琼将迷榖花捣出汁,加水和泥,糊在根部,桃树根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扎根土地。
解愠啧啧赞叹:“原来真的有用啊,迷榖树妖总和我说她是万树之王,我还以为是她吹牛呢。”
何清逐字逐句学习:“这也行啊?万一没救活怎么办?”
就像人不理解妖,解愠也不理解人:“没救活就没救活,又和我没关系,树是你俩砸倒的。”
姚琼没有感谢的话想说,只想把这伙强盗趁早赶走,冷冰冰地散发驱赶意图:“宗主不是去接你回来吗?宗主去哪儿了?我要去找她算账。”
何清尴尬一笑:“是啊,宗主去哪儿了,哈哈。”
一被赶出桃园,天地间的灵气就跟凝住了一般,死活不肯受修士驱使。
怪不得尤顼半路坠地,大妖长久占据的地盘上,不得大妖允许,灵气是极难调动的。
何清纳闷:“蛛长老心情不好?从没遇在山间到过这种情况。”
“谁知道呢,可能是苏微要来,她心情不好吧。”尤顼盘在何清脖间,示意小螳螂也跳上来,“飞着吃劲儿,到阿清头上坐。”
解愠如常飞行至何清头顶,叫她快走:“上去了不就知道了,蹲在半山腰,脑袋想破了也想不到的。”
何清一路沿着石头路登山,脚下的青石也不晓得多久没人走了,青苔遍布、个个浑圆,踩着都滑脚。
她们路过沿途的竹枫松柏等树林,直到最高处,不过傍晚时分,抬头即见明月,再往深处望去——丛林间显露一座陈旧庙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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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到庙前,何清顺着石墙根儿走到底再左拐,这面墙上朱漆斑驳,有不少蛛丝遍布的陈年坑洞,其中就有一只背甲褐色、中间两侧生金黄绒毛的三角鬼蛛。
乍一看,有点毛茸茸的和蔼可亲。
许是气息凑得足够近了,大蜘蛛分三组排列的八只眼睛,不甚情愿地睁开其中一组:“外边都打上门了,你们还知道回来?”
又说何清:“人在外面,也闹得家里不得安宁。”
“哎哟,蛛长老你不知道,我这些天可真是过得太穷了,穷得叮当响,就连开灵通塔的钱都是借来用的。”何清有一肚子苦水等着倒,张嘴就嘚吧嘚吧说个不停。
“直到一个时辰前心还悬着呢,现在见了长老一面,我才敢放松。我在外头给人追着砍了大半年,临到家门口了还碰上野公鸡啄我……”
“行了行了,你少说两句,”三角鬼蛛转而看向解愠,细致地将螳螂各部分看全乎了,道,“早些年我还见过你呢,你和你娘长得很像,就是瞧着要比你娘更大只些,不错,是个结实虫妖。”
解愠两眼一翻,不爱听套近乎:“多早以前啊?我不太记得你,我四五十岁才记事。”
妖的记事,和灵智初开是差不多的意思。
见到老友孩子,三角鬼蛛起了点回忆往昔的兴致:“普通螳螂一年一生死,哪能活到四五十春秋,妖之不凡,在生灵之初就显露了。你娘粗心,就知道在外头打架,早年产下的卵鞘天生有灵都不清楚,任由卵鞘在招摇山松柏上度过冬季自然孵化。不凑巧那棵树落了树脂,正巧把卵鞘裹了,要不是那年夏天迷榖树妖醒得早……啧。”
三角鬼蛛闭着眼说半天不见人附和,睁眼一看何清都快哭了,嫌弃地略过她,点名问道:“小螳螂,这事你知道么?”
解愠摇头道:“我问过我娘,我娘说和我同卵鞘的缺吃食,彼此相食才活下来,我最大个,所以是我活到最后。”
何清仰头望月,不期然想起在赶往山城的路上,小螳螂自夸长得高大占优势的情形。
即使知道在螳螂观念内,同类以大吃小是常态,人却很难不共情。
生来就携带灵识的小螳螂,透明小巧,却因为树脂包裹出不去卵鞘,饥馑难耐,不得不开始食用身边的同类,在狭小空间内煎熬度过妖生的第一个春天。
若无知无觉也就罢了……
不对,何清手指揉了揉鼻梁,她没记错的话,虫类命短,虫妖就额外受天道眷顾,应该是生来就有灵智的。
那小螳螂怎么会是四五十岁记事?
饿狠了先天不足?
尤顼就没这么多细腻的心思,大大咧咧道:“怪不得你贪吃,这是小时候吃少了。”
蛛长老就爱揭老齿华螳螂妖的短:“你娘那时候去招摇山林就是找迷榖树妖打架的,陷入幻境时以为自己是只普通螳螂,愣是在那儿过了一载春秋,生下卵鞘后才破开幻境。不过也是,谁能想到妖还能生妖……最后是迷榖树妖感应到你的存在,把你从树脂中剖出来,然后联系你娘的。”
何清目瞪口呆:“长老,哪有对子骂母的,齿华前辈很懂得养孩子,她把解愠教这么好。”
蛛长老才不管何清张嘴叭叭什么,说到兴头上,一并把小螳螂的短也揭了:“你娘哪知道怎么带小孩,螳螂可不像蜘蛛,会把小孩好好地养大,生了就不管了。你活到二三十岁还浑浑沌沌整天就会吃,空有灵气,不用来修炼锻体,抓吃的倒是在行,迷榖树林附近一带都给你吃空了。”
何清伸手扒拉蛛网,提醒蛛长老看自己:“妖本来就是天生地养的,虫妖生来启智,解愠怎么会没从前记忆?”
回忆起老赤华千年难见一回的狼狈样,蛛长老乐乐呵呵地给何清说明:“当初老螳螂也这么想,结果小螳螂太贪心,吃了不该吃的,差点把自己撑死。老螳螂就求到合欢宗来,这边教妖比较有经验,宗主长老全都去了,和老螳螂、树妖一起围着小妖推演功法,横来竖往、正修逆炼都算尽了,轮流在她体内经脉中引导灵气走向。耗费差不多二十年,总算是保住她的小命和修炼前程。”
解愠全无印象,听得懵懵的,问道:“这些你都是你怎么知道的?”
蛛长老毒牙动了动,八只眼睛同时转开,说不出的心虚气短:“这个嘛,当时你娘离开招摇山就是来合欢宗找我打架了,我就多少知道点。”
这个尤顼听人讲过,尤顼告诉解愠:“那次蛛长老没打过你娘、要不是树妖正好有事找你娘,蛛长老差点被你娘吃了。”
解愠对合欢宗彻底改观了:“我娘都打上山门揍你了,你们还来救我啊?”
人真是怪好的。
何清沉默了一瞬,决定不解开这个美丽的误会。
“嘶?”尤顼扭身试图追问,但被人捏住了吻部。何清用目光恳求她不要当着蛛长老的面说出背后的真相——
两妖前前后后一共干了三仗,蛛长老全输还不服气,第四次还被从天而降的老齿华绑架用作妖质威胁合欢宗救小螳螂。
合欢宗救妖的条件是让蛛长老打一次平手。
老齿华一口答应,非但答应了,还说要让蛛长老赢一局,结果隔天就把蛛长老骗去迷榖树幻境做梦。
梦里当然什么都有。
19.齿华九年
解愠现在知道了,她对合欢宗功法的熟悉感来源于当年旧事。
虽然妖大多数本就不需要考虑修炼,但解愠身体内灵气运转大周天却不像老齿华和树妖那样浑然天成的质朴简单,经脉庞杂多支、杂而不乱,原来是人为精心雕琢的结果。
她恍然道:“怪不得我总是觉得何清和成欢身上的气息很熟悉。”
何清笑道:“那你比我好些,相处这么久,我是完全没看出来。”
当年合欢宗长老们各出奇招,配合树妖的丰富经验,硬生生推演出一套别出心裁的功法。
这套功法只能供解愠一妖使用,和合欢宗寻常修士所用大相径庭,也难怪何清不能分辨。
“既然你已经全部明白了,那就过来拜师吧。”蛛长老站在辛苦织了两天的完美蛛网上示意解愠上前,很有些迫不及待:“我带孩子很有经验的。要不是为了等你,还有你那个倒楣师姐,我早和你娘一样飞升了。为了这个,这几百年我都没修炼,光吐丝了。”
解愠足肢无意识地摩挲何清的头发,直觉告诉她,蛛长老没有说谎,而且现在她确实挺喜欢合欢宗的,留在这也不错。
短暂思考期间,解愠锋利的足肢不自觉又切断了何清的几根头发,她回过神来,随便藏起断发,飞身到蛛长老近前,道:“见过师傅。”
她从须弥芥子里掏出招摇山的特产,各色干货倒了几箩筐——都是树妖夏天闲的长叶子的时候晒的。
“好好好。”三角鬼蛛浑身散发着非人感知的慈爱,也掏出见面礼送给解愠。
虫妖就得养虫妖小孩。
蛛长老之前不知道多羡慕老齿华居然能生个小妖来玩儿。
寻常一州之地内,千年能诞生一位妖修,已经算是得天独厚的风水宝地,老齿华居然能自己生一只,运道实在好得让妖羡慕。
蛛长老也试过几次生育,奈何生下的都是寻常三角鬼蛛,养大了就送森林里,生养多了太腻歪,也就放弃了。
风水轮流转,可算是把老齿华熬走了,也该轮到她养小妖了。
蛛丝织成的丝衣落在小螳螂身上自主收缩,轻盈地避开足肢裹住虫躯。
朦胧月下,小虫像是把月光披在身上。
“妖穿衣服干什么?有什么用吗?”解愠用前足来回刮动蛛丝,没能损伤分毫,比何清头发有韧性多了,好玩。
蛛长老琢磨了一下:“我也不太记得效果了。大概是千年前吧,一群人追着我几千里,就为这玩意,我看人都挺喜欢,穿着应该有用的吧?”
看样子,至少能代替何清的头发成为小螳螂的玩具。
何清摸着一头参差不齐、长短不一的断发,恨不得把蜘蛛抱起来亲一口。
她一直担心哪天解愠把她头发切完了,就开始削她脑袋,现在可算是能放心了。
解愠挠挠蛛网,就算是妖,收了礼物也会比较好说话:“那接下来干什么?师傅?”
蛛长老眨巴眼睛,她之前就收过苏微一个徒儿,苏微拜师的时候二十来岁,天资出众,无论是生活还是修炼方面,都已经能自力更生了。
现在解愠一问,猛然间,蛛长老还真想不到有什么能教的:“修炼……你这情况也用不着修炼了,反正灵气自己会往你身体里钻,你注意点别放太多灵气入体经脉受不住就行。缺钱只管去账房要,缺东西找库房,在外面花销就挂账宗主名下,宗门会定期结账的。”
旁边的何清听着眼红得滴血:“做妖修真好啊。”
尤顼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扭头瞪她:“怎么?我现在送你去投胎,早点下去排队做妖修?”
何清侧过脸去吹口哨:“我随便说说,师姐不用管我。”
蛛长老思来想去,觉得小妖应该得学点什么:“要是想学点杂学,宗门大门口进来那一块儿地方就是学舍,你跟着阿清一起去上课就行。”
想到苏微,蛛长老又觉得学得太杂也不好,多叮嘱一句:“那些东西没意思的,学多了移心性,有用的上的直接找人帮你干,比自己学合算。”
解愠对初见时何清死缠烂打的样子记忆犹新,特意把话问在前面:“出师不麻烦吧?”
“出师?”蛛长老歪头想想,“人出师离开师门历练养活自己,妖出师干什么?离开师门占山为王?”
“占山为王就是像树妖那样吗?”解愠若有所思。
何清连连摆手,希图打消解愠念头:“住山上你就得自己养花果兽鱼,宗门多好,人切好送到你嘴边,要多少有多少。”
解愠认为在理:“这倒也是。”
蛛长老丢出一对玉珏,自己留了灵气印记,又催解愠留:“总之,妖没有出师的说法,端看你过得高不高兴,你要是觉得合欢宗住得舒服,可以长长久久地住下去,住到合欢宗破败,反正合欢宗会养你的。”
这对玉珏能让双方感应到对方的位置和状态,方便孩子犯事儿被捕了去救。
解愠足肢在玉珏上点了点,留下印记:“那我要是过得不高兴就回招摇山林。”
“随你。”蛛长老收回其中一只玉珏,然后顺着蛛网慢慢挪回洞穴。
妖修没有人修那么多的传统和规矩,两边认识熟悉一下,就算是拜完山头了。
解愠将玉珏收进须弥芥子里,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自己成为合欢宗修士的事实,顺便要了点鬼蛛的毒液:“那我去别的地方玩了,有事再来找你。”
“嗯,去吧。”蛛长老困倦地应声,她心情好了,又能继续睡觉了。
等几个走远了,蛛长老突然抖擞精神,震声喊道:“你们替我给成欢捎句话,既然我现在又有化神实力的徒儿了,就赶紧给她封个长老位置。”
远远的,何清坐在蛇背上都被震的一哆嗦:“喊这么大声,宗主都该听见了吧。”
在人群中长成的蛇妖比年轻人修更懂得宗门老妖的复杂心思:“我猜是苏微到了。妖修做不做长老有什么关系,反正待遇是一样的,多结个契的事儿而已。蛛长老这么多年里只有提到苏微的时候才会念叨长老继位的事。”
何清当下围绕三角鬼蛛妖絮絮叨叨了好多话,既是抱怨、也是关心:“……明明不管我们也可以的,只管飞升就好了。”
蛛长老的修为已经在升仙境界的边缘徘徊很久了,修为压制过甚,没事就是在睡觉。
解愠叨何清脑门:“你能不能少想点,老妖不想飞升和你、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年纪大不想飞升的老妖都这样,把妖想这么好干什么?”
“你不也是妖吗……”何清被解愠占据头顶,说话都不敢仰头,只敢偷偷腹诽。
感应到头顶目光有如芒刺,何清立刻转移话题:“解愠你想当长老吗?”
“没好处的事我不做。”
再有一点,解愠不理解合欢宗立妖修长老的目的何在。如果哪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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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招摇山专门圈一块地养人修,那肯定是要养肥宰了吃。
仔细想想,苏典还是杀的太早了……真该再吃两天的。
或许苏微的滋味会更好?
夜晚的赤水岸边比起白日殊为宁静,世上终归是凡人占多数,凡人入梦,在外行走的修士也行色匆匆。
有一道传讯符如流星在夜空划过,霎时间就立在尤顼跟前,透光显字:
传送阵开,已忧门苏微自北州来,来意不明,速至无为堂见客。——苏唯一 留
读到最后,解愠有问题:“姓苏的人很多?”
这段时间的经历,让解愠对“苏”这个字都腻歪透了。
何清开朗地笑道:“苏真人是合欢宗现在唯一姓苏的人了,她是苏微的母亲,在学堂任教。”
解愠为之绝倒:“怪不得苏微说来就来呢,原来是回家啊。”
尤顼张口哈气,震散了传讯符,道:“我现在要去成欢那里,你们是跟我一起去,还是去睡觉休息?”
“晚间待客是有宴席吃的,你想去么?”何清看向解愠,她俩同行一向是解愠做主。
解愠的食欲从来占据上风:“先去看看苏微吧,她如果真和迷榖树妖打了一架,又这么快能从迷榖树林出来,肯定破了幻境,她说不定找到迷榖树妖本体了。”
何清挑眉,提醒道:“你都知道苏微的母亲在合欢宗了,还想去?不怕被我们里应外合阴了?”
解愠愿意去,不是因为信任合欢宗,而是出于对迷榖树妖的信赖。苏微能全头全尾地从招摇山离开,至少就表明在树妖看来苏微不能拿她怎么样。
但这种话显然不方便在合欢宗地界说,解愠昂起头骄傲道:“那你们试试?我可不怕这些。”
何清就笑:“下辈子吧。”
既然说定了,尤顼直接掉头飞往无为堂。
方圆百里最亮堂、灯火通明的地方,就是无为堂。虽名叫“堂”,实则是殿宇的规格,重檐庑殿、飞檐翘角。
一嗅见珍稀食材的香气,解愠就自觉变换人身,拉着何清飞跃落地,轻盈止步殿前白玉台阶。
正门连开十几扇门,酒菜如流水一般送上桌案,席位空置。主人迎客未归,佳肴已经在位。
显然她们早到了一步。
何清奇怪解愠怎么不往里走:“我们没那些乱七八糟的规矩,先到先吃。”
解愠忽然看向身后方向:“那边有一股很特殊的味道。”
尤顼从空中落地幻成人身,她也察觉到了:“苏微到了。”
何清跳上屋檐极目眺望,半晌也没见人影,沉思道:“为什么就我没感应。”
下一刻,绵绵阴雨夹杂霜雪砸落,数道模糊的人影几经闪身,已在近前。
苏微看似个极其安静的人,有着蜘蛛织网狩猎的耐心,但人只要看到了她一眼,就再不能忽视她。
解愠立刻连想起百年前,自己曾在招摇山远远见过这张脸,那时候她满心不乐意地听老齿华教训,瞥了入山跟从树妖历练的苏微一眼。
轻飘飘的一眼而已,解愠都惊讶于自己竟然还记得苏微。
苏微也记得小螳螂:“许久未见,你过得好吗?”
解愠眼睛泛上墨色:“苏典真是你亲生的?”
苏微笑了,她没有立刻回答,转而看向屋内宴席,道:“不如先吃饭,有些话说多了,再好的美酒也咽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