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献给旧情郎后》
1. 是他
春日宴,微风习习,桃花缤纷。
每逢此时,大齐各个世家大族、王公贵女纷纷设宴相邀,踏青游玩,另有对诗作画,丝竹绵绵,好不热闹。
汝南侯府宴席设于一处桃花林中,以溪水为引,四周山水皆有,欲做曲水流觞之宴,还把侯府中珍藏的桃花酿拿出,宴请今日最重要的宾客。
前几年因外戚专政,藩王纷争不断,朝堂内外动荡不安。今年初朝局稍定,天下总算谋得一丝太平。
但幼帝仍孱弱,张太后崩逝后,外戚苟延残喘,以谢丞相为首的新贵势力如日中天,逐渐掌控朝堂与军政。
像汝南侯府这类百年世家,自然审时度势,望着这翩然春光,心思开始活络起来。
汝南侯府今日的那位贵宾便是丞相义子。
此子从前籍籍无名,这两年却异军突起,在平定藩王战争中战功赫赫,前不久刚归京。
但是,今日这贵客似乎迟了,侯府众人虽面上不显,内心却暗自焦急起来。
府中的几位夫人和贵女们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勉强扯出几句闲谈,却难掩神色间的紧张与不安。
侯府四姑娘姜宁,缩在最下首,葱白的指尖一点一点剥开瓜子皮,而后又将瓜子仁堆成一小堆,不紧不慢地捻起来慢慢吃着。
她肌肤如玉,着一身袖口绣着虞美人的襦裙,鬓边应景簪了一串桃花,举手投足间气质清贵。
但美人眉眼低垂,长睫映出一片小小的阴影,几缕发丝跌落在其圆润的耳垂边,好似周围的一切与她无关。
最上首的便是汝南侯姜温纶,年约五旬,高冠博带,气质风流。他轻轻捋着须,目光投向远处,眉头微微蹙起,似在思索什么。
倒也是,汝南侯府本是周旋于张太后外戚边缘,自张太后一派元气大损后,更是落得个尴尬地位。若不及时各处走动,恐怕日后难以立足。
姜宁气定神闲地饮了一口茶,茶盏如莲,留下一圈淡淡的胭脂色。末了,她将茶盏放在桌案上,金钏从手臂滑落,放出叮当一声脆响。
姜宁自知,这春日宴她不过是凑数。
姜宁的母亲本是商户女,因貌美被风流成性的汝南侯看中。但本朝以商人为末,与商人女有私,在贵族间被视为丑事。
故而汝南侯只将母女二人养在一处巷子里,鲜少过问。
两年前,姜宁母亲被从外室被抬成了妾,母女二人才得以正式入侯府。但在重视出身名利的世家大族中,母女二人仍然是身份尴尬。
一片桃花瓣落在她的案上,姜宁用衣袖轻轻拂去落花,一阵风吹来,更多的花瓣落入她的发间、案上,拂了一身还满。
姜宁不慌不恼,依旧享受着春光。
候着贵客期间,一旁的五妹妹姜姝挤到姜宁身边来,滴溜着眼睛,低低私语,“听闻丞相义子前些日子拒了不少相邀。”
“坊间真传闻那不懂礼数的莽夫,连礼部尚书家的赏花宴和太傅大人的诗会都推了。”姜姝意味深长地悄声道,“仅受了幼帝的召见。但不知何故,今日竟答应来咱们府上,四姐姐可曾听说?”
这位丞相义子近些日子表面低调却又实则狂妄,引得众人议论纷纷,姜宁也略有耳闻。
这侯府人人有自己的小算盘,姜宁时刻谨记言多必失的道理。
面对姜姝的问询,姜宁微微一笑,执着团扇掩面,“你我久居深闺,哪里听得这些。”
姜宁垂眸,轻轻将姜姝别有用心的问询挡下。
姜姝微微扁嘴,自知讨了个没趣,长“哦”了一声,“四姐姐曾长在民间巷子,定比我等见识多,你说未曾那定是真的。”
姜姝不咸不淡地刺了她两句,转头找其他姐姐妹妹去了。
姜宁倒是不在意,面对侯府中关系淡漠的兄弟姊妹,毫无交情的王孙贵女以及他们自视甚高的神态,她早已习惯。
姜宁应付着乖顺温婉的微笑,没露出半点不耐。
还不如不曾跟随母亲入这侯府,在那落魄的新生巷反倒落得自在。
姜宁微微叹气,有一阵恍惚。
然而,左等右等时间越拖越久,宴席上愈发透露着古怪和尴尬的气氛,溪水声叮咚,越发刺耳起来。
又等了一阵,姜宁小脸被风吹的有些苍白,春风虽暖,有时却也恼人。
春衫还是单薄了些,她刚想唤来侍女加衣,却听得远处桃花林一阵马蹄声。
姜宁不由地抬眸,好奇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一位男子骑马而来,一身玄色猎服,身形如松,踏过缤纷落英,身后簇拥着不少侍卫,气势如虹。
这架势,倒不像是来赴宴的。
因着姜宁被排在下首,隔得远,桃枝挨挨,她并没有看得清那男子的容貌,只觉得他像是一柄利刃插入这风花雪月中。
格格不入。
远远地瞧见,那男子翻身下马,将缰绳交给手下后,客气地向汝南侯寒暄行礼。而后侯府各位重要人物说笑着簇拥在他身边,侯夫人所出的两位女君也被唤去见礼。
姜宁没有资格上前,只得跟着众人低头,人隔着人,依然看不清男子的长相,但从步履形态来看,此人应当相当年轻。
因贵客落座,上首的氛围变得轻松热闹起来,传来一阵阵笑声,丝竹管弦不绝于耳,粉衫披帛的侍女穿梭席间。
圆脸粉腮的侍女捧着红木雕花托盘而来,几方粉盈盈的桃花糕正置于当中,白生生的做成花瓣状,淋了桃花酱。
姜宁挟起一个小口品尝,软糯糯,甜滋滋。
“四姐姐,瑶瑶也想吃。”
姜宁转头,却见是四岁的六妹姜瑶,正眨巴着大眼睛,望着桃花糕双眼放光。
这类宴席,乳母自然不会随身跟着,而侯府年纪稍长的姊妹忙于相交,鲜少顾忌话也说不清晰的幺妹。
姜宁莞尔,看着小姑娘稚嫩天真的脸庞,她心软了又软,伸手将招呼过来,拿着小勺慢慢喂她。
“四姐姐,我还想吃。”
姜瑶舔着甜滋滋的桃花酱,挣脱姜宁的怀抱,伸出白嫩的小胖手去抓案上盘子。
“啊,六妹妹莫抓!”
但想去阻止时已经晚了。
姜宁只来得及稳住盘子,而盘中的桃花糕叽里咕噜地全部滚在了六妹的衣裙上,连带着她的衣袖也沾染上了些许桃花酱。
“四姐姐……”
姜瑶扁了扁嘴巴,手上脸上衣裙上全都沾了粘粘甜甜的糕点,手足无措地看着姜宁。
姜宁轻轻叹气,若待会正式开宴失仪,父亲估摸着要恼了。
她望了望上首的欢闹,微微思忖,起身与旁边的侍女耳语一番后,又向姜瑶的乳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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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了个眼色,悄悄地牵着六妹妹前去更衣。
桃花林本是城郊一处别致胜景,汝南侯府早已安排妥当,今日无闲杂人等往来此处。除了靠近溪流设宴之处,剩余景致格外幽静。
只听得风声阵阵,花叶朴朴。
姜宁领着姜瑶穿过桃花林,来到停靠侯府马车之处。侯府世家出行讲究颇多,马车数不胜数,侍者多在设宴处侍候贵客与侯府众人,只留了车夫看守。
“去伺候六姑娘洗漱更衣。”
姜宁将小花猫交给了她的乳母,小姑娘此时还在吮着手指看她。
姜宁宠溺地捏了捏她肉肉的小脸,“快些罢,四姐姐一会儿在这里等你。”
“多谢四姑娘,奴婢省得。”
乳母行礼,将姜瑶抱到了来时坐的马车中。
姜宁揉了揉因一直挺直而僵住的腰,顺着马车的队伍,找到了自己所乘马车。
在最末尾,与前面几辆宝马香车形成鲜明对比,最朴素和低调。
素手轻轻放下帷幔,细碎的珠帘轻轻碰撞,遮住了马车外的春光,车内顿时安静下来,只余一缕微光透过帘隙洒入。
姜宁将沾了桃花酱的外衫脱下来,露出里面浅鹅黄色轻薄的上襦和内衬,内衬衣料柔软贴身,隐隐勾勒出她秾纤合度的身姿。
因着刚刚被桃枝扯到了珠钗,姜宁索性从面前的木盒子里拿出了一把篦子,将碎发拢在一起。
马车里格外安静,远处若有若无的鼓乐与笑闹声飘来,姜宁陷入沉思。
父亲和侯夫人似乎对于这位贵客有些微妙的殷勤。
姜温纶除了个女儿外,仅有一个不满十岁的男孩。
如今虽说不得改朝换代,但谁人都知太后一倒,谢丞相把持朝政。汝南侯府被排挤在核心圈之外,除了空有侯府之名,甚至连嫡子承爵的折子都压而未批。
若是再如此下去,恐怕汝南侯的爵位到父亲这一代便绝了。
而攀上关系最容易的方式莫过于姻亲了。
姜宁轻笑,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又带着几分淡淡的嘲讽。
这丞相义子出身低微,初初时,高门贵族间每次提及皆带着隐隐不屑。
可到了如今,面对丞相的滔天权势,竟让汝南侯这般自诩世家之人放下身段,赔上笑脸拉拢。
姜宁心中不屑,所谓的“出身”二字,在这些权贵眼中,不过是攀附与趋炎附势的工具罢了。
马车上有些暗,姜宁将篦子放下,摸索着放备用衣物的暗格,却久而不得。
姜宁抿唇,不得已低下头慢慢寻找,几缕青丝落下挡住了视线,她抬起手将青丝撩在耳后,白皙的鹅颈若隐若现。
忽然,咚咚两声,马车外似乎有什么响动和轻微脚步声。
姜宁心中一紧,再黑暗中摸索着抓起外衫,一晃神功夫,刚一抬头,便觉手臂收紧,她被一股力量牢牢桎梏。
未及反应,她已被人从背后环抱住,紧紧锁在怀里。
“别来无恙,阿宁。”
低沉的男声在她耳畔响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温热的气息在她的脖颈处移动,姜宁起了打了个寒颤。
是他!
姜宁心猛地往下一沉,随即剧烈跳动起来,仿佛要从胸腔中挣脱。她浑身僵住,血液仿若倒流,寒意从衣襟中渗出来。
2. 自重
男人稍稍松开手,将她转过来。
姜宁抬眸,男人眼眸漆黑,眉目锐利如鹰,唇角微微勾出弧度,似笑非笑,却透着一股冷漠。
见姜宁一动不动,他微微粗糙的指尖摩挲着她的唇角。
姜宁被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吓得一激灵,下意识偏过头去,试图避开他的手指。
“谢成昀?”
姜宁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几分不确定与慌乱。
对比两年前,他五官似乎没怎么变,似乎仅是更深邃和分明了。但是通身的气质却变得冷冽贵气起来,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姜宁定睛,只见他身着一袭玄色长袍,衣料华贵,袖口与衣襟处皆以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腰间金钩辅着玉佩,与记忆中从前那粗衣布衫的模样大不相同。
不知遇上了什么好的际遇。
姜宁仔细思忖,今日汝南侯府宴请贵客,不可能有其他人出现在此处。
莫非……
他便是今日侯府所谓的贵客?
姜宁呼吸微窒,心头猛然一紧。
世家大族之间对丞相义子的种种议论:或赞誉,或不屑,或谄媚,或痛骂。与记忆中谢成昀从前青涩的模样交织在一起,令她一时恍惚,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花白的光影,思绪纷乱如麻。
“是我。”
谢成昀低声道,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意味。他俯身靠近,似乎想要贴上她的面颊,却被姜宁迅速偏头避开。
“请谢郎君自重。”
姜宁声音颤抖,闭上了双眼,试图掩饰内心的慌乱。
谢成昀闻言,忽然收紧握住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微微吃痛。
他嗤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诮:“自重?阿宁,两年前你我之间更不自重的事情也做过,你还记得么?”
姜宁猛地睁开眼,心跳如鼓,指尖深深嵌入马车的软垫,将那精致的绸面抓出了几道深深的褶皱。
二人曾经的一幕幕闪过。
姜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谢郎君今日想必来侯府有要事,两年前你我已各自分开,何必执着于旧事?”
视线撞上谢成昀,只见他神色不定地望着姜宁,眼中似有暗流涌动。
姜宁见谢成昀稍稍卸力,她不着痕迹地挪到一旁。
见他依旧不言语,姜宁渐渐放下心来,思索片刻后,话越说越顺。
“郎君如今有好的际遇,自然以前大不相同了。不如先将我放开,我们好好谈谈可好?”
姜宁意有所指地看了谢成昀一眼,试图以化解眼前的桎梏。
谁知,谢成昀听到这些冷哼一声,“阿宁,我不再是两年前那无知的儿郎,你别再想诓我骗我。”
谢成昀粗粝的手指按住了姜宁的红润润的唇,搓了又搓,揉了又揉,声音冷硬:“阿宁,两年前你同我说你要嫁人了,怎么入侯府成了贵女?现如今,我怎知你的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
姜宁浑身一僵,面色惨白起来。
她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最终归于沉寂。
姜宁眼睁睁看着谢成昀的眼眸越来越靠近自己,缓缓闭上了双眼。
“四姑娘。四姑娘?”
不远处姜瑶乳母焦急地声音,一声比一声急促。
两人顿住。
姜宁如梦初醒一般,去掰开谢成昀的手,“你...放开我。”
谢成昀停住,望着姜宁嫣红的双唇和朦胧的泪眼。
“两年前你托人带来的诀别信,我尚未回应,你我二人之间的旧事未完。”
谢成昀背过身丢下一句话,跳下马车离开了。
尚未回复?
姜宁来不及细细思索,便听得姜瑶的乳母隔着马车低声催促。
姜宁思绪一转,她坐起来慌忙穿好外衫,晕晕乎乎地下了马车,摸了摸鬓发,鬓边的一串桃花被谢成昀顺走了。
姜瑶和她的乳母已然等急了,姜宁挤出一抹笑容,引得姜瑶似懂非懂地看她。
姜宁摸索着向来时的路走去,心中却如乱麻般难以平静。
怎么会是谢成昀?
回到宴席,姜宁有些心不在焉,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谢成昀的面容与话语。
今日的春日宴倒是精妙,上首丝竹声声,又有曲水流觞之雅兴,也有够筹交错之放浪。上首贵女们笑语盈盈,行酒令,玩团花,笑闹成一团。
下首的姜宁却如坐针毡。她不敢抬头看向上首的方向,只得低垂着眼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四姐姐,你怎么了?”姜姝不知何时又挤到了她的身边,目光探究,“可是身子不适?”
姜宁回过神来,不耐与她应付,只是勉强笑了笑道:“无碍,只是有些累了。”
姜瑶眨了眨眼,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
忽而又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说道:“方才我听说,丞相那位义子倒是举止端正守礼,已然不大像出身草莽的做派,颇有几分名士做派。”
“长姐素来自诩端庄持重,今日难得主持曲水流觞,父亲的心思……”姜姝面露狡黠,撇了撇嘴,“他们估摸着正在与这谢郎君交谈甚欢。”
姜宁心头一跳,手中的茶盏险些脱手。
果然和她想的一样,父亲今日设宴的目的便是姻亲。
她强压下心中的慌乱,随意应付了两句。
心神不宁地数着时间,已经不知过了多久,手中的茶盏早已凉透。
宴席从暖洋洋的午后至晚霞烂漫的傍晚,鼓乐声弱了,喧嚣声渐渐散去,几只寒鸦绕着天盘旋了几圈,发出几声凄清的鸣叫,而后隐入余晖之中。
姜宁看着脚尖向前踱步,跟随众人从这美景中抽离。
远远的,余光似乎瞥见了谢成昀玄色衣衫的一角。
虽只是模模糊糊的背影,但姜宁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他。
谢成昀竟规规矩矩地向汝南侯行礼,而后转了个身,似乎在与侯府的两个嫡女告辞。
姜宁偏过头,不再去看,快步走向马车。
知晓父亲与侯夫人等必定要与谢成昀再三寒暄,姜宁自是没有身份上前,只得百无聊赖地坐在马车上等待启程。
珠帘透出的光越来越暗淡,吵嚷的人群声也渐行渐远。
轻轻挑起帘子,姜宁一会儿望望天边只余粉色尾巴的晚霞发呆,一会看看地上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桃花瓣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天已微微擦黑,未听得启程的动静,姜宁却等来了汝南侯夫人身边的孙媪。
孙媪精明的眼尾一挑,挤出一叠褶子,语气带着几分歉然:“今日赶巧,晌午官道受阻,侯府人众多,老夫人身体不适,侯爷和夫人先陪着回府了。四姑娘在此稍作等待,待官道障碍扫除,您再回去。”
姜宁猛然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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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眼望望天色,已然慢慢暗淡下去。
她留下?
“侯府其他姊妹如何?”姜宁抿唇,语气微冷,反问道。
孙媪见姜宁神色紧绷,立刻堆起笑来,但并不正面回答,含混道:“四姑娘自幼坚强,不比其他姑娘久居深闺之中,遇事容易慌乱。”
姜宁被噎住。
府中除去侯夫人所出一子二女,其余女儿虽妾室所出,但因着各个家族各有靠山。
不成想入了侯府,自己与母亲仍然是无依无靠。
姜宁自嘲。
这孙媪是侯夫人身边的心腹,她的态度自然是代表侯夫人的态度。
若是平日,父亲和侯夫人倒是以她曾经长于平民之中为耻,恨不得将这辱没身份之事狠狠忽视。
到了此时,欲单单独留她在这荒郊野岭,反而拿出来说事了。
姜宁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无力感和憋闷,她轻轻佛去裙角的尘埃。
孙媪见姜宁不接话,眼珠子转了转,道:“您母亲娘家的产业庄子铺子诸如此类的,侯夫人正费心了。”
姜宁闻言捏紧了手中的丝帕。
外祖父无子,仅得母亲一女。因母亲被逼做了外室,无媒野.合非正常婚嫁,按本朝律法即使无兄弟姊妹亦不可带走母族财产。
致使外祖父半辈子心血旁落一表八百里的陌生族人。
这也是此前母女二人在新生巷生活落魄,只能依附于汝南侯的重要缘由。
姜宁母亲自从两年前入了侯府,有了名分后,便想方设法欲从族人手中夺回父亲财产。
如今侯夫人若是肯出手相助,自然是少了许多阻碍。
姜宁只能忍下这轻慢的安排。
“我在此地等候。”
晚风吹得她的袖衫鼓起,仿若乘风归去,腰间环佩相鸣。
侯府如今不似从前一般阔绰,能干的侍人早早随着侯爷夫人离去。仅留了几个粗使婆子,心里明白姜宁并不受重视,便懒懒散散地聚在一起小声闲聊。
姜宁觉得车上有些闷,便从马车上下来透透风。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越发安静,姜宁从天擦黑等到了月亮已然亮堂堂。
小溪下游积成了一汪月牙形的小湖,姜宁百无聊赖地踱步到此处。桃花瓣随着晚风飘落在湖面上,漾起涟漪。
姜宁看落花、看流水、看鱼在月亮下吐泡泡,感受着温凉的晚风拂面。
她深呼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忘却白日要面对的纷扰喧嚣。
众仆从婆子似乎困了累了,大多靠着树干上打盹。
姜宁提着一盏莲花状小宫灯,立在月亮下等待。
一阵风刮过,宫灯的被吹得东倒西歪。
姜宁拢了拢身上的衣衫,站得久了,春日的夜风确是还是清冷的。
姜宁打算到马车上避一避,一回头,忽见幽蓝幽蓝的火光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若隐若现。
“王媪?”姜宁后退一步,试着唤了一声方才给她拿外衫的婆子。
那幽蓝的光并没有停止闪烁,反而晃晃悠悠的越来越近,如同鬼魅一般。
姜宁皱眉,朝着人多的地方挪动脚步。
只听得几声恶狠狠的笑,幽蓝的火光映照出一张张丑恶狰狞的面孔,从灌木丛中钻出来。
“哈哈哈,今日哥几个倒是好运,不知哪家贵人在此?”
3. 贼人
姜宁定睛一瞧,只见几个贼人握着刀枪,一脸贪婪的打量着扫视着她,又垂涎的看了看马车。
为首的贼人持着大刀,满脸横肉,忽然怒喝一声,“管你天王老子,今日谁也别想离开此地。识相的,速速留下财物和女人。”
那大刀在火光中闪着阴森森的寒光,佛若下一刻便会砍落到侯府众人的身上。
姜宁脑中嗡嗡作响,一些不好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喷溅的鲜血、扭曲的面容在姜宁的脑海中不断闪现,仿佛要将她吞噬。她感到一阵窒息,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来。
姜宁想逃,但她的双腿好似不听使唤了,竟动弹不得,只能愣愣地杵在原地。
汝南侯府的侍人也听到了动静,心中暗道不好。
因着朝堂不太平,张太后外戚一族飞扬跋扈,民怨四起,普天之下流民强盗多之又多。最近虽然渐少了些,但夜晚的郊外,仍有些个不怕死的铤而走险。
今日倒霉极了,却被他们碰上了。
但因汝阳侯府早已外强中干,养不起很多身强体壮、武艺高强的游侠儿当做侍卫。
留给姜宁的侍人更只有两三个护卫,剩下的便是上了年纪的婆子和年幼的侍女,以及几个不通武艺的马夫。
汝南侯府留下的众人心中害怕极了,他们这些人平日里不过是做些杂活,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他们心中叫苦,跟着这不受宠的四姑娘果然没什么好事。
众人不情不愿地颤颤巍巍围了上来。
那两三个侍卫们由于贼人人多势众,只能勉强应付,手中的刀剑也渐渐显得软弱无力,落入下风。
马夫们不知从哪捡来棍棒,虚张声势的举着,眼中却满是惊恐。而侍女们则吓得尖叫奔逃,婆子们口中喃喃念佛,跪倒在地上。
哪些个贼人见此情景,愈发得意起来,“哪里来的落魄户,只凭你们几个还想拦住我们兄弟?”
刀剑碰撞声音渐渐小,众人的尖叫声渐大。
姜宁心中悲戚,不曾想自己这般倒霉之事却能碰上多次。
她暗自苦笑,强迫自己稳住心神,镇定下来。
她环顾四周,贼人约摸数十人,但似乎仅围在此处,再硬碰硬下去绝无活路。
马车附近一片寂静,看起来尚且是安全的。
姜宁便和几个站在附近的婆子和侍女使了个眼色,趁着黑夜的掩护,提起裙裾向马车奔去。
其他人也悄摸摸跟着姜宁移动。
谁知,未及马车旁,马儿忽然发出一声嘶鸣,四蹄高高扬起,似乎受到了惊吓。
姜宁暗叫不好,立即停住。
马车旁的灌木中,也藏着一个贼人。他从黑暗中爬出来,一跃跳上马车,大笑道:“哪里逃?”
“啊!”
姜宁惊呼一声,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身子一歪向一旁扑去,想要避开这贼人。
谁知,姜宁并没有想象中撞到冰冷冷的地上,而是被一只强有力的手稳住,受惊的马也渐渐安稳了下来,撂着蹄子,打了几个响鼻。
而后头顶传来一声闷哼和骨头折断的清脆声,一切又归于平静。
尚未来得及反应,她感觉到一阵冰冰凉的触感漫上她脖颈,渐渐抚上她的脸。
姜宁吓得发抖,想也不想,狠狠地向那人小腿用力踢去。
只听得那人到吸了一口凉气,身形矮了下去,却感觉到那只冷冰冰的大手顺势攀上了自己的腰。
姜宁:“......”
姜宁急得快哭出来,黑暗中她的手肘死死抵住那作乱的手,又狠狠掐了一下,白嫩的手指被硌得生疼。
遮住月亮的一片云也被风吹散,透出月光来。
借着月光,姜宁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她惊魂未定,头也有些发晕,意识尚未回笼。朦朦胧胧间,姜宁忍不住鼻子一酸,有些哽咽地喃喃。
“怎么又是你……”
谢成昀沉默半晌不语,微凉的手指轻轻抹掉姜宁眼角的泪花,他们仿若回到了两年前。
黑暗之中,模模糊糊间一阵嘈杂声和脚步声传来,喊打喊杀的声音由远及近响彻寂静的夜晚。
姜宁一惊,迅速地推开了他。
“四姑娘,您没事吧?”侯府的几位侍女和婆子过来扶她。
侯府众人赶来接应姜宁他们了。
“谢将军,您可还安好?”若隐若现的火光中,一位优雅持重的女子走来,她看了仅仅瞥了一眼姜宁,便转身问了马车旁的男子。
是汝南侯府的嫡长女姜涵,不久之前,其夫家获罪,汝南侯府便使些了手段,令其和离归家。
火光渐入眼眸,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姜宁揉了揉眼睛,但见谢成昀正弯着腰掸去玄色衣摆上的灰尘。
他的衣摆上面有一个明显的脚印,端端正正的印在衣摆的下边缘。
而那方才想要扑向姜宁的的贼人,此刻口吐白沫,正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似乎已然晕过去了。
谢成昀直起腰,眉头却紧紧皱着,虽没出声,但却显得被踢得十分疼痛,不留痕迹地看了一眼姜宁。
汝南侯府嫡长女姜涵站定,她面庞饱满,衣衫华贵,仿若壁画上的优雅的神佛,目光在二人中流转了几分,心已然认定是姜宁误伤了谢成昀。
“看样子四妹妹吓坏了,慌乱中误伤了谢将军,将军勿怪。”姜涵微微行礼,唇角扬起一个精致的弧度。
作为世家嫡长女,行事作风挑不出半点错处,姜涵用眼神示意姜宁与之一同道歉。
姜宁愣了一瞬反应过来,脸色从苍白立刻变得爆红,扯出一抹笑,行礼道:“承蒙谢将军相救。”
登徒子!
他活该!
姜宁咬牙切齿暗骂。
谢成昀抬手,“无碍,四姑娘被贼人吓住,情有可原。”
姜宁气得耳朵都红了,她早已琢磨过来,刚刚那冰凉的大手便谢成昀是故意吓唬她。
她却还以为……他是特地来救她的。
一抬眼,正巧与谢成昀对视上,谢成昀不紧不慢的整理好衣摆,道:“刚才在下多有得罪,还请四姑娘见谅。”
姜宁快速低下头,装作还未回过神的样子,并没有回话。
见谅?他想得倒是美。
姜涵见姜宁耳尖红透的样子,原本微微扬起的唇角冷了下来,但面色却如常。
谢成昀的属官训练有素,处置这几个不成气候的小贼动作十分迅速。
不多时,一旁的打斗声渐渐弱了,贼人们死的死,伤的伤。留下活口的贼人们,被谢成昀的属官捆得结结实实,只能蜷缩在痛苦的“哎呦”起来。
姜宁只看了一眼,很快别开眼睛。
谢成昀微微抬了下巴,那些护卫立刻将这些人贼人拖了下去。
姜涵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般阵仗,定了定神走上前,道:“谢将军的护卫勇猛异常,汝南侯府上下必将重谢您此番相助。”
谢成昀“唔”了一声,翻身上马,“此地不宜久留,四姑娘还受了惊吓,还请二位姑娘速速回府。”
谢成昀目光扫了扫姜宁还喊着泪花的眼眸,而后率先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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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涵顿时表情松了下来,她本以为谢成昀这莽夫会让他们自己离开,没想到,他倒还有几分礼数。
姜涵扭头,看到姜宁正怔忪地看着谢成昀离开的背景,若有所思。
“四妹妹,今日委屈你了,父亲和母亲自然会将此事记在心里。”姜涵缓缓的声音将姜宁思绪拉回来。
话语虽字字句句是安慰之言,但姜宁却知,不过是场面话罢了。
姜宁的手脚仍是冰凉,面色却缓了过来,并不顺着姜涵,反而转移了话题,“多谢长姐相救。”
姜涵盯着她看了一会,不言语了。
此时恰有侍人来禀,姜宁来时所乘坐的马车已然被贼人损坏。
姜涵思索片刻,只得引着姜宁来到自己的辎车上。
辎车华丽,本朝贵人多喜。
辎车启程之时,銮铃轻撞,发出悦耳的声音,佛若神佛从天而至。
汝南侯府的辎车贵重,平日中仅可汝南侯、侯夫人以及其二女一子可乘坐。
辎车宽敞无比,四周以金粉绘以瑞兽百鸟,桌上一只精致的香炉,作兽状,兽嘴中幽幽吐出几缕若有若无的轻烟。
姜宁靠在车厢上闭目歇息,两人一时无言。
回到建州城中,两队人马在内城门处分道扬镳。
“我等还有巡视任务,告辞。”
隔着珠帘,谢成昀的声音传来。
姜涵看了一旁的姜宁似乎已然陷入睡梦中,思索片刻,并未叫醒她。
“谢将军慢行。”姜涵微微掀开些珠帘,颔首。
“多谢今日侯府款待,桃花酿倒是有几分滋味。”谢成昀看了一眼那隐在车中的身影,丢下一句,便骑马离去,马蹄扬起一阵烟尘。
姜涵拧眉,思量着谢成昀所说之意味,似乎之后可与父亲商议一番。
姜涵正思忖间,一回头,姜宁已然醒了,她正坐直身子,向香炉中添了一块香料,又迅速合上。
袅袅青烟升起,挡住了姜宁的面容。
辎车驶入侯府,姜宁与姜涵步行穿过一层层院落与回廊,来到正堂侯爷侯夫人报平安请安。
“委屈吾女!”侯夫人卸了钗环和浮华,捏着帕子抽抽搭搭地哭着,盯着姜宁左看右看,口中念着神佛保佑。
却只字不提将姜宁一人留在原地之事情。
姜宁扯了扯嘴角,撑着眼皮听完汝南侯和侯夫人的几句安抚后,告辞离去。
姜宁又嘱咐一番侯府受伤的侍女婆子,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月上中天,夜色已深,姜宁一身倦怠,卸了钗环,缓缓踏入浴桶之中。
因着晚上受了惊吓,姜宁的心神虽然是累极了,那所发生的画面却如同走马灯一般一幕幕闪现。直至最后定格在谢成昀的脸上。
姜宁拍了拍水面,激起一片水花,今夜被谢成昀一搅和,方才回忆起的可怖的几张面容姜宁印象反而淡了些。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她的身躯,姜宁舒服地叹了口气。水波轻轻荡漾,拂过她的下巴,带来阵阵轻柔舒适的触感。
她舒服地眯起了眼,水滴从下巴滑落,散尽水中,姜宁的意识也逐渐消散在这氤氲的水汽中。
可能太倦太累,亦或是这水温刚刚好的放松了她。
似梦非梦间,姜宁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不知为何,今日的梦境竟越发清晰起来。
昏黄的卧羊灯下,火光摇曳,忽明忽暗。
她双手颤抖着,正在为谢成昀擦拭臂上的血污。一道道狰狞不堪的血痕纵横交错在他的胳膊上,最深的一道可见到那皮肉下白森森的骨。
4. 旧梦
两年前的雨夜,大批的叛军攻入京城建州,他们如潮水般涌入城内,四处烧杀抢掠。
建州城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铁蹄下的泥土与鲜血和雨水混杂在一起,流入河流之中。
城中一处隐蔽的破落屋子中,昏黄的卧羊灯下,火光摇曳,忽明忽暗,姜宁双手颤抖着,正在为谢成昀擦拭臂上的血污。
姜宁带着抑制不住哭腔,细碎的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面颊上。
但看着呼呼渗出鲜血的伤口,她抽泣了几声,仍咬着牙,小心翼翼地将将药膏敷在伤口上。
一道道狰狞不堪的血痕纵横交错在他的胳膊上,最深的一道甚至可见那白森森的骨。
谢成昀含糊地应了一声,似乎对这些伤痛毫不在意。
“郎君,疼么?”姜宁低声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姜宁从未有处理过这么严重的伤,一时间不知道手头是否重了。
“不疼。”
谢成昀愣了一下,漫不经心的回答道。
那就好。
姜宁信了,停止了抽泣,继续笨拙地替他包扎伤口。
一转头却看到他紧紧抿起来的双唇。
嗯?
他说的是真的么?
姜宁有些迷茫,拿不准他说的话了,手头的力道减小了些,只得越擦越轻。
姜宁垂眸,平日里红润润的唇,显得有些苍白。
忽然,灯芯“啪”地一声炸开,火光跳动间。
姜宁有些走神,脑海中纷乱,不断闪回着和谢成昀相遇的一幕幕。
姜宁母女二人,作为汝南侯见不得光的存在,被汝南侯私下中偷偷安顿在洛城一隅的新生巷,以避人耳目。
新生巷,名字虽然换作“新生”,可实际上,巷子中鱼龙混杂,多游侠走卒,吵吵嚷嚷,日日喧嚣。
因着这些年时局动荡,就连京城也涌入不少流民和叛军,首当其冲的便是着鱼龙混杂的新生巷。
巷子中多了许多陌生面孔,衣衫褴褛的流民,神色阴鸷的游侠儿,他们来来往往,行色匆匆。
尚未及笄的姜宁低头摆弄着衣袖,内心却惴惴不安。
看着越来越纷杂的巷子,只能暗暗担惊受怕,每当傍晚十分便早早紧闭大门,又用搬来沉重的木柱抵住门,尽可能将危险抵挡在门外。
夜晚的姜宁瑟缩在被子里,仔细听还能听到院墙外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和低语声。她心中忐忑,直到夜深人静,才能勉强安心几分。
而姜宁母亲徐思蓉,却对这些危险毫不在意。
白日里,徐思蓉将妆奁中的首饰拿出来把玩,而夜晚依旧沉迷寒食丹,日日服用,沉溺于虚幻的欢愉假象。
姜宁母亲出身临州城的徐氏。
徐家虽以商贾为业,但徐老爷视独生女儿为掌上明珠,自幼娇养。
姜宁母亲徐思蓉长大成人后,生得姿容绝艳,眉目如画,举手投足间,还带着一丝天真烂漫。
但自从徐氏女被汝南侯路过临州城强占后,徐思蓉一下子转了性子,她这才才明白在这世间世家大族原可以草菅人命,为所欲为。
这些所谓贵人,碾死她这般出身低微的商户女如同碾死一只蝼蚁一般简单。
迫不得已间,徐思蓉只得委身于汝南侯,跟随其至京城建州,居于一处隐蔽低调私宅。
初初时,汝南侯为讨美人欢心,红绡绫罗,金银首饰,数不胜数,应有尽有。
此时的汝南侯对待姜宁也是颇为宠爱,有仆从环绕,师氏教导,甚至接到侯府与众姊妹一同教养过一段时间。
但汝南侯素来喜新厌旧,随着徐思蓉年岁渐长,他对姜宁母女二人冷落许多,也将她们挪到了着嘈杂的新生巷。
汝南侯只偶尔一时兴起前来这新生巷,而后给一些银钱打发。
徐思蓉夜不能寐,忧思深重,苦苦煎熬一番后,身心憔悴衰弱,神志模糊,渐渐沉迷于寒食丹的假象中。
寒食丹,乃是受世家贵族,名流雅士追捧之物。
曾有名士段寅以服用寒食丹为得到升仙之捷径,并作寒食赋。
服用后,先是觉神清气爽,后浑身燥热,意念飘飘然起来。但副作用也是极大的,清醒后却头疼欲裂,精神恍惚,暴躁易怒。
但因着名士追捧,寒食丹的市价堪比黄金。
可惜,汝南侯所给的花用越来越少,慢慢开始完全无法满足徐思蓉对于寒食丹的迷恋。
徐思蓉内心敏感骄傲,自然不愿意承认这些事实。
面对此情此景,初到新生巷的姜宁不愿坐以待毙,只得抄书作画,前往城中的书肆变卖,得一些银钱。
初露未晞时,一小女郎气质清贵,容色却浓艳。她便伏在案头,一笔一画地抄录古籍,她的字迹清秀工整,幼时得名家所传,自称风骨。
姜宁画作虽不算精湛,却也别有一番韵味,倒也能卖上些银钱。
但商贾之事,为人所鄙夷。
姜宁只得每日晌午,寻着书肆人少之时,将抄好的书卷和画作小心翼翼地卷起递上,低声询问那肆主价格。
姜宁做起此事,逐渐轻车熟路起来。
一日,姜宁如同往常般前往书肆,忽闻书肆门前一阵骚动。但见肆主正驱赶一名少年,面上尽是刻薄鄙夷。
“穷困潦倒,来什么书肆?”肆主露出嫌恶,“好的书籍,可值一金!莫要污了我的书卷!”
姜宁闻言驻足,但见那少年一袭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身形单薄,衬得衣裳空荡荡的。
听到肆主的驱赶与折辱,他并不言语,只是那目光炯炯如鹰。
姜宁回眸,抬眼打量了他片刻,模模糊糊有些许印象。他总会安安静静地端坐在角落里,手会不自觉的摸在腰间的佩剑上。
因书在本朝可是稀罕物,书肆多文人墨客前来交际附会,穷困之人为着衣食住行奔波,唯有此人例外。
让人摸不清他的想法和身份。
姜宁每次来书肆都忍不住看他两眼。
那少年似乎注意到她的视线,猝不及防间姜四目相对,少年的眸光烫得姜宁心头一颤。
只是一瞬,少年站起身离开了书肆。
“肆主,若再见到刚刚的郎君,把这本书赠与他吧。”
此次变卖完,姜宁想了想,留了一本,对肆主道。
几个月后,姜宁没想到,自己竟然又在着新生巷碰见了少年。
叛军和流民在京城中肆虐,朝廷中逼不得以从寒门子弟中招了一批有能者,给了下等宿卫的名头,令其协助平叛愈演愈烈的纷乱。
那少年叫谢成昀,便是其中之一,被安排在这新生巷中巡查。
他身形挺拔如松,眼神阴冷。
可怜了那些寒门子弟。
姜宁暗忖。
但凡有些许门道靠山的世家子弟,早早便占据了朝中的美差肥差,只余下苦差事,给那些寒门子弟一丝希冀。
姜宁正在抄写一本佛经,愣神间,一团墨氤氲了纸张。
而姜宁再次见到谢成昀,是建州城被大批叛军攻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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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
黑黢黢的夜,混合着雨水的土腥味与浓厚的血腥味。飘在新生巷中的每一个角落。
每一家每一户,都逃不过叛军的烧杀抢掠。
如同人间炼狱。
姜宁吓坏了,她哆哆嗦嗦的抵着地窖的入口,祈求着那些叛军不要攻入这起眼的一隅。
仅存的几个仆从早已四散而逃。
姜宁母亲徐思蓉面对此情此景,左等右等始终等不到汝南侯的到来,她自嘲一笑,不慌不忙的服了一颗寒食丹。
而后,她抚了抚姜宁的发顶,美目柔和,叹息道:“吾女,你我皆有命数。何不服下这寒食丹,享受这人间最后的欢愉?”
姜宁将母亲拉到地窖时,寒食丹已然起了效,徐思蓉神智有些不清晰,迷迷糊糊地歪在姜宁一旁。
姜宁闭了闭眼睛,她咬着牙,忍住含在眼里的泪花。
可事与愿违,姜宁听到叛军破门而入的大叫和吵闹声时,心猛得一沉。
姜宁竖起耳朵听着外面动静,手心早已被汗浸湿。
“嘿嘿,属下去搜一搜地窖,说不定有发现。”
噩梦般的声音传来。
姜宁自知躲在地窖必定会被发现。她看了看已经昏昏沉沉的母亲,将母亲扶到一旁的箱子中间掩盖住身影。
而后姜宁推了推地窖的一侧边小门,还算结实。
姜宁深深吐出一口气,从地窖正门闪了出去,引开那些叛军。
姜宁只记得她累得气喘吁吁,雨点砸在她的额头上,雨太大了,她看不清路,只能拼命地向前逃。
泪水和雨水混杂在一起,模糊了姜宁的视线。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泥泞的路上,鲜红的血液随着蜿蜒在路上,和泥土混在一起,形成一个又一个小坑。
最后的记忆,是一个高壮的叛军追上了她,扯住她的衣袖不放,面容猥琐。
姜宁精疲力竭,一偏头,只能绝望地流下泪。
忽然,一道剑光闪过,一截断臂落在地上,那叛军表情僵住,面容狰狞地倒下,口中吐出汩汩鲜血。
姜宁呆住,她揉了揉眼睛。
只见,冷冰冰的夜幕之中,谢成昀持剑而来,他的剑上有血滴缓缓落下来,他面色沉静,紧紧拉住了姜宁的手腕。
“随我走。”
他的声音坚定而有力量。
姜宁错愕,她不知道为何他会来此,只能被谢成昀拉着向前走。
姜宁随谢成昀七拐八拐来到了一处破旧的屋舍,直至此时,姜宁才看清,谢成昀浑身湿透,衣袖早已被被鲜血染红。
谢成昀吐了一口气。他艰难地坐下来歇息了片刻,便撑起身子,从这破屋的一处柜子下摸索出一些药物,交给姜宁。
屋外夜幕深深,仿若一只巨型的兽,雨声“哗啦啦”越来越大。仔细侧耳倾听,还能听到远处刀剑相撞的声音,以及妇人老幼的呼喊声。
屋内破旧,冷飕飕的风,透过斑驳的墙壁和腐朽的门窗从四面八方钻进来。
冷冰冰的风吹着湿哒哒的衣衫,姜宁浑身冰凉,一激灵,思绪也被拉回来。
忽然,姜宁感受到一股灼热的视线,火光下,谢成昀一动不动的盯着她,眼中能看到她的小小的影子。
“你......”
姜宁被盯得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开口。
姜宁瞥见谢成昀通红的耳尖。她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却正对上他幽深的眼眸。
他们坐得极近,姜宁能感受到谢成昀的气息,扰乱了她的鬓边的发丝。
5. 庇护
姜宁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手一抖,药粉散到了一旁,瓶口也撞到了谢成昀的伤口处。
谢成昀闷哼一声,似乎痛极了。
“郎君,对不起。”
姜宁慌了神,懊恼极了,开始手忙角落地收拾着滚落的瓷瓶和散落的布条。
谢成昀移开眼睛,沉默地从姜宁手里接过药粉,一口气全部倒在了伤口上。只见他三下两下,利落地将干净的布条缠住,低头咬住布条,系了一个结。
两人又陷入静默之中,只余下屋外雨声打在屋檐上,噼里啪啦。
姜宁脑海中不断闪过刚刚的血腥的夜,无助的哭喊,以及第一次遇到谢成昀的样子。
姜宁心跳如鼓。
她听隔壁李媪曾喋喋不休地夸赞过谢成昀,年少有为,现如今投身宿卫,很得护城的各位大人赏识。
姜宁不知道这场叛乱会持续多久,也不知晓下一次是否还能活着逃出来。
若是……
若是能得他的庇护,日后想必在这乱世中日子会好过许多。
姜宁咬唇,偷偷看着谢成昀的侧脸,火光映在的眉眼间,增加了几分柔和。
他正背对着她,脱下已经湿透了的外衣,铺平整理。
抬手间似乎扯到了伤口,他不经意蹙眉间,流露出一丝痛楚。
姜宁迟疑了片刻,颤颤巍巍地伸出了双手,抱住了他的腰。
“郎君。”
姜宁感觉到那人僵住了,但很快又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揉进怀里。
一阵潺潺的水声在耳旁,姜宁梦醒了。
梦中的场景早已成为往事。
浸泡着的水已从温热变得温凉,她张开双手,温和的水从掌心流过,姜宁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
姜宁一直明白,谢成昀为什么这般耿耿于怀。
她与他之前的开始,始于她的一念之间,进展于偷偷摸摸间,终于她的选择。
或许二人从来都不是一路人,从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被水汽晕染得微红的面颊挂上了点点水珠,在光影下折射出光彩。
水波摇晃间,姜宁站起身来,水珠从她的肩头滑落至腰间,黑发蜿蜒在脊背。
她随手披了一件干净的中衣,莹白的足踏上木屐,发出“哒哒”的响声。
或许是似梦非梦之间经历了太多,姜宁躺下后一夜好眠,直至被侍女吵醒。
“徐夫人昨夜服了大量寒食丹,现下已陷入昏厥。”
姜宁瞬间清醒过来。
她拧眉。
怎会如此。
自从两年前入侯府后,母亲对于寒食丹的依赖大大减弱了,如今怎会平白无故服用这般多寒食丹。
姜宁匆匆穿上衣衫,向母亲的院落走去。
徐思蓉住的院落偏僻,在侯府东南一隅。
姜宁穿过无数的长廊,来到母亲院落时,额头上已然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姜宁一进入房内,一股药味扑面而来。
母亲绝色的面容现如今苍白如纸,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手中还紧握着一瓶寒食丹。
姜宁面色沉沉,走上前,将那寒食丹从她的手中掰下来,收入衣袖中。
大夫手忙脚乱的施针按穴,侍女又将熬好的药灌入了她的口中。众人忙了好一阵,徐思蓉方才悠悠转醒过来。
“阿娘?”姜宁握着她的手,又探了探她的额头。
徐思蓉回过神来,低低应了一声。
姜宁未前去正院请假,并派侍女向侯爷夫人处告假,在徐思蓉处呆了一上午。
姜宁捧着一碗粥,一勺一勺地喂着母亲。
“莫再吃那寒食丹了。”
姜宁忍不住开口劝道。
徐思蓉掀了掀眼皮,不搭她的话,推开姜宁递到唇边的粥。
她枯瘦的手从枕边的暗格中抽出了一封信,递给姜宁,道:“徐家来了信,徐大郎君身体大好了,如今已来了建州。”
姜宁抽出信纸,信中内容短而简洁,她的手指渐渐攥紧了纸张,弄皱了信的一角。
徐思蓉摸着姜宁的头发,继续说道:“两年前的婚约依然作数,徐大郎君如今来建州,为的便是此事。不日你便去见见他吧。”
“况且,”徐思蓉停顿了片刻,露出几抹讥讽,”侯爷夫人处想必也不会为了你的婚事上心,说不准把你送到那些个吃人的地方。这是阿娘能想到的最好的选择了。”
徐老爷的偌大家产旁落不相熟的族人,拿回家产最快且最简洁的办法,便是姜宁嫁给徐家大公子,成为徐家夫人,姜宁的子女便可继续继承徐老爷的家产。
如此以来,徐家产业便可重回徐老爷一脉之中。
这也是民间约定成俗的事情。
两年前,姜宁看着陷入痛苦和绝望的母亲,纠结良久后,只好答应下来。
谁知那徐家大公子徐元青病弱,汝南侯又突然接母亲入了侯府,此事便耽搁下来,再未提起过。
姜宁垂眸,一言不发。
徐思蓉抓住了她的手,问道:“阿宁你不愿么?”
“侯夫人此前已然答应,关于拿回徐家产业之事,她会出手相助。”姜宁将信纸放在床边的柜子上道。
徐思蓉冷哼一声,“阿宁,你明知夫人另有所图。昨日她肆无忌惮地将你丢下,你便可知晓,他们从未将你我二人放在眼中。即使她肯相助拿回徐家祖产,最后到我们手中的又有几分?”
徐思蓉呼吸急促,抓着姜宁的手渐渐收紧:“阿宁,若能拿到你祖父的财产,我们如何会过这般苦日子?这几年阿娘看清楚了,我没有别的了,只有你,阿娘想让你此后过得好些。”
徐思蓉趴在床沿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哗哗直流。
徐思蓉过量服用寒食丹,身子早已一日不如一日,加之寒食丹的副作用,原本烂漫的性子变得易怒紧迫。
姜宁沉默地扶起母亲,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
“好。”
姜宁呼出一口气,目光转向窗外,脑海中不知怎么,却浮现出另一张冷峻的面容。
“徐傅母也会随你同去。”徐思蓉情绪略略稳定。
她指了指刚刚踏入房门的中年侍女,是徐思蓉从徐家带来的管事侍女。
几日后,建州城外一处庄子门口,停了一辆朴素的马车。
仆从早已候在门口,见马车停下,纷纷行礼。
“四姑娘,到了。”
徐傅母的声音轻柔,不大不小隔着帘幕传入马车中,将小凳放在马车前,又将珠帘掀起。
一只绣鞋首先稳稳踩在了小凳上,尚余下大半空位,绣鞋前端的流苏坠子晃动了几许。
而后幕帘轻动间,一张芙蓉美人面转眼间出现在众人眼前,暗香浮动。
大齐对女子的约束并不算严苛,正值局势初定,众世家,甚至民间,对于交际往来十分热衷。
姜宁找了向侯爷夫人找了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便出门来了。
众仆从唯唯,将姜宁引入庄子内。
徐家在通州城也有一处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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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但多年未住人早已荒废,且徐元青病弱喜静,便入住了京外一处僻静的庄子。
因着朝廷近年严查商贾逾制,徐家庄子从外观看极为简朴。灰瓦白墙,竹篱疏落,与寻常乡绅宅院并无二致。
姜宁随仆从进入后才发现,这庄子咋一看简朴低调,竟曲径通幽,别有洞天。
既有假山奇石,花草廊桥,又在不经意处添了几分自然野趣来——有活水引自山泉,在假山间叮咚作响,养了几尾野鱼,自在畅游。
水榭深处,一男子正坐在亭台上。
虽已至暮春时节,徐元青仍裹着厚厚的狐裘大氅。听到脚步声,他扶着栏杆起身相迎。
只见他面容清俊,却带着掩不住的病容和倦色。
见姜宁来了,他连忙站起身来行礼,道:“姜四姑娘。”
广袖垂落时,徐元青露出腕间一串保平安的佛珠。
“姜姑娘舟车劳顿,实在辛苦。”徐元青引着姜宁坐在上首,又唤来仆从添茶和点心。吩咐完后,徐元青微微咳嗽了两声,流出几抹涩然的笑意。
姜宁端起茶盏,低头饮茶,额间的珍珠轻轻晃动了几下,投下细碎的光影。
两人寒暄了几句,谈及了临州与建州的景致。
但很快,话头在春风中零零落落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姜四姑娘,今日您肯前来,”徐元青率先打破沉默,手指在案几上划出无形的纹路,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张,“想必姑母所说之事……”
徐元青喉结微动,忍住几声闷咳后,咽下了后半句的揣测。
姜宁垂眸看着盏中淡青色的茶水,沉吟片刻后,将茶盏轻轻放下,轻轻颔首,道:“是。”
徐元青闻言,表情放松下来,略带病容的脸上倏然绽出光彩。他下意识地起身,衣袖却带倒了手边的药碗。
一旁的侍女急忙上前擦拭倒了的药汁水,他有几分羞涩,面孔染上了红晕,语气却带着欣喜:“如此,某不日便启程回临州回禀父母。”
徐元青见姜宁并不言语,揣摩了几分姜宁的神色后,忽而正色:“某知晓姑娘为侯府贵女,下嫁商门已是委屈。日后若有不顺心......”
徐元青忽然顿住,似乎在寻找措辞,“今后若是有委屈之事,姑娘随时知会我。”
姜宁看着徐元青的面上染的红晕更加深刻,她听懂了此话之中的善意,笑了起来:“多谢徐郎君体谅。”
二人间的氛围略略轻松了一些,姜宁还认真问候了一番徐家众人。
徐元青显得有些受宠若惊。
徐元青听得姜宁夸赞茶饮,便起身为姜宁又添了一盏茶。
忽而,他面带歉意地说起来:“两年前,姑母来信到临州,说你母女二人将入侯府。那时便将此事也定下来了,只可惜我的身子一直不是太好,倒是耽误姜姑娘了。”
姜宁听罢顿住,秀眉紧紧皱了起来,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涌起惊涛骇浪。
两年前母亲苦苦哀求姜宁答应这桩亲事时,她尚未听说,汝南侯要接二人入侯府之事。
姜宁明明记得,母亲说对父亲绝望透顶,此生无法入侯府了。
母亲还说,她没法子了,除了寻找徐家相助,二人绝无生机。
母亲又说,她想念临州了,今生唯一的念想就是再回到临州看一眼。
正因此事,她给正在谢成昀留了一封诀别信。
姜宁垂眸,露出一抹苦笑,唇齿间的茶香泛出阵阵苦涩。
原来母亲也在骗她么?
6. 般配
徐元青有些慌乱,看着姜宁的神色不敢过多开口了。
忽然,管家紧促地声音传来,他对着姜宁与徐元青行了个礼,急匆匆禀道。
“郎主,庄子外来了一群将士,领头的将军派人前来说,近日正挖春渠,官爷们想借用庄子一处地方放置挖渠用具,他们傍晚放置,清晨来取。”
说罢,庄子中的管事面带愁容。
自从建州城被叛军攻入,面对持刀带剑的武将,家家户户人人自危。这些武将经过,即使打着差事的由头,也不忘抢掠财物。
若他们进来,瞧见徐家这般富裕,徐家下场可想而知。
徐元青自然也想到了,不过他也无法拒绝朝廷将军的请求,又问了几句情形。
徐元青听罢,想了想道:“这位将军能够主动问询,想必是知晓礼数,不会做出其他扰人的事端。我们以礼相待即可,快快请官爷们入内。”
姜宁不想掺和进麻烦之中,而且此时她心中有无数个问题想要问一问母亲,便起身告辞离开。
“姜姑娘慢行,我送你们。”徐元青听到姜宁要离开,连忙起身,亲自将其送至门口。
然而,刚至庄子正门口,姜宁看清那将军的脸,心中颤了颤,手中的扇子也无意识地跌落在地上。
谢成昀觉得自己大抵是疯了。
当他抬眸,撞进眼眸的是那道熟悉的倩影时,谢成昀握着缰绳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
马儿吃痛,不安地踏着前蹄。
他没想到又遇上了她。
还是那个两年前决绝抛弃他的女子。
那个两年间日日夜夜入他梦的女子。
那个他想忘也忘不掉,只能恨得咬牙切齿,很不得将她的血肉拆出,一起吞入腹中。
哈哈。
巧,真是巧。
前些日子,义父命他带领属官指挥建州城外的春渠开挖。
挖春渠,乃是确保农耕收成的重要一环。
这本是朝廷每年例行之事,却因近年朝局动荡,对于农耕疏于管理,故而荒废多年。
勘察过后发现,城外沟渠淤塞,已挖的春渠堵塞,无法使用,而未挖的沟渠工期滞留,一团乱麻的留在建州城城郊各处,一片狼藉。
然而挖春渠任务繁重,那些被征调来的士兵和工匠更是懒散成性,整日敷衍了事。
谢成昀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最知道如何对付这些人,一打眼,便对于他们的行为和心思了如指掌。
谢成昀想了个法子,以身作则,带领众人开挖春渠,以确保如期完成此事。
他褪去锦袍,亲自开挖泥泞的渠沟。此法果真奏效,那些士兵见状,不敢偷奸耍滑,工程进度竟比预期快了许多。
恰逢今日,一天辛苦之后,骑马返程时,路过这庄子。
谢成昀暗自观察了一番这庄子的位置,又看了看众人一脸疲惫地扛着众多器具,便命手下人停下。
谢成昀思量片刻后,决定与这庄子主人打个商量,将这些推车、铁锹、镐头等器具就近放置。
他想,如此这般,可在明日挖春渠时省下些许力气,大不了每日出些银钱。
众人听罢,自然是欣喜万分,也齐声赞成。
副将前去叩门时,他正拍打着衣袍上的尘土。那件绣着青竹纹的锦袍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长靴上沾满泥浆,连腰间的佩剑都蒙了一层灰。
而她呢?
她正笑意盈盈的立在一个男人的身旁。
她身着轻薄襦裙,裙摆又不经意流露出华贵,繁复的金线花朵相坠,随着她的莲步微微摆动,衣袖宽大而柔软,轻轻拂过时带起一阵淡淡的香风。
她身旁的男子面容俊秀,虽衣着低调,腰间却缀着一枚价值连城玉佩。
阳光下,一颗圆润的珍珠额饰随着姜宁的歪头轻轻晃动,一段白净的脖颈若隐若现。交相辉映下,衬得那段雪白的颈子愈发纤细。
谢成昀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他登时升起一股冲动,想要将那颗碍眼的珍珠狠狠扯下来,狠狠咬口那雪白。
她似乎与那身旁的男子极为熟识,男子为她引路,她眉眼柔和地笑着道谢。
而看到自己时,却立刻收了笑脸,目光错愕的盯着自己,眼见地神态满是抗拒。
似乎还想装作与自己不相识。
谢成昀气得咬牙,仿佛有一团火气在胸膛中运作,春日的阳光也有些晃眼刺目。
好,真是好。
倒是郎才女貌,如此般配。
他情不自禁地一步步走向姜宁。
看见他时,姜宁的笑容瞬间凝固。
团扇“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绣着双面蝶恋花的扇面沾了些尘土。姜宁下意识后退两步,眼中满是惊惶。
姜宁脑海中一片空白,哪里还能想到其他,她定了定神,尽可能地维持着面上的镇静,可是却忍不住地又向后退了几步。
谢成昀察觉到她无意识地动作,面色更是阴沉。
“姜姑娘,你的扇子。”
徐元青蹙眉,察觉到了气氛的古怪,他弯下腰捡起来跌落在地上的团扇,亲手递给了她。
姜宁迅速地接过,指尖微微发抖,含糊道:“多谢。”
谢成昀看着两人差点碰到的指尖,胸口翻涌。
那男人养尊处优的手,抚上她的脸是是柔和的,不像他这种握刀握剑,布满茧子的手,自己抚摸上她的脸只会留下几道红痕。
谢成昀胸膛中的火烧得更加旺盛,连带着喉咙间仿若卡住了什么东西。
他目光如炬,在两人间打量了几圈,轻轻笑了一声,竟然主动开口。
“真是巧。未曾想只隔了几日,又在此处遇到了姜四姑娘。”
姜宁浑身一激灵,不知怎的,在这笑声中听到了浓浓怒意。
姜宁挤出一抹笑意,强撑着行礼,道:“谢将军安好。确实是巧。”
徐元青察觉有几分不对劲,不过见姜宁与这将军相识,略略放下心来,主动上前见礼:“草民见过将军。”
谢成昀连个眼神都欠奉。气氛顿时凝滞,那男人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
徐元青不知如何是好的回头看向姜宁。
徐元青身体病弱,此时面色已有些苍白。
姜宁叹气,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何苦牵扯其他无辜之人。
姜宁主动移开视线,对徐元青解围道:“今日多谢徐郎君款待,天色不早先行告辞。”
说完,姜宁主动向马车走去,徐元青也了然起身,跟着姜宁前往马车。
正当姜宁登上马车时,徐元青忽然急匆匆开口,唤住了姜宁。
“姜姑娘,看我糊涂,差点忘记长辈嘱托。”只见徐元青从腰间解下那枚玉佩,轻轻一按其中的一个小图案,玉佩中心那一枚雕花同心圆便掉了出来,“请姜姑娘收下。”
姜宁的手扶在车辕上,她盯着玉佩看了一会,只觉有一道强烈的目光袭来。
姜宁不敢抬头,但看着徐元青恳切的目光,权衡之下,只得让徐傅母收下了。
“多谢徐郎君。”
谢成昀本是背对着马车,此刻却忽然握紧了双拳。
马蹄声哒哒,扬起一片烟尘,模糊了视线。
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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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青一直注视着马车在视线中消失,才转身向庄子中走去。
“她和庄子,有什么关系?”
谢成昀一边拍着衣服上的灰,一边沉声开口询问,却连眼皮也未抬起来。
徐元青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谢成昀是在同自己说话。
徐元青摸不透谢成昀的性子,小心翼翼地行礼,如实回禀道:“是草民未过门的未婚妇。”
好啊,真的好啊。
谢成昀气极反笑。
众人散去安置工具,谢成昀独自走向庄外的小溪,他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冰凉刺骨。
忽然谢成昀一拳砸向水面,溅起巨大的水花,“姜宁!”
谢成昀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每个字都嚼碎了咽下去。
马车中,姜宁捂着自己咚咚直跳的心口,不知如何是好。
袖口被姜宁攥出深深的褶皱,额间的珍珠步摇随着马车颠簸晃个不停。
最近怎么总是遇见他。
谢成昀今日这般模样,姜宁仿佛又看到了他们初遇的样子。他也是如同今日这般粗衣麻布,却依旧昂着头,目光清亮。
只是,如今那双眼里的火更旺了,烧得她心烦意乱。
姜宁内心烦躁不安,无意识地扇了几下扇子,清爽的风扑面而来,却驱不散心头郁结。
姜宁又把玩着扇子上的狸奴状的玉坠,那狸奴像是在似笑非笑地瞅着她。
最后厌烦了又将扇子“啪”地一声丢弃在一旁。
姜宁泄气,干脆闭上眼睛假寐。
可闭上眼睛,立刻又浮现谢成昀最后那个眼神。
他仿佛是一匹受伤的野狼,死死盯着白兔却不肯上前。
姜宁又猛地睁开了眼睛,掀开珠帘看窗外的春景。
只见窗外的景色一直向后退,春草繁盛,春花已绽开,春色正浓。
但是她心中却如同长满了荒草,乱糟糟。
“姑娘?姑娘?”徐傅母的声音由远及近,“老奴方才说的,您可听清了?”
就连徐傅母连唤了她几声姑娘都没有反应。
“姑娘!”徐傅母提高声调,布满皱纹的手按住她微微发抖的指尖,“仔细着风吹着姑娘您。”
说罢,她将帘幕拉上。
姜宁这才惊觉春风料峭,她已经盯着马车外许久了,风吹得她指尖冰凉。
姜宁转头对上徐傅母探究的目光,她勉强扯出个笑:“傅母方才说什么?”
徐傅母止住了话头,精明锐利的眸光闪动了几下,拿出了同心扣递给她道:“老奴是说,这是方才徐家大郎君给的玉佩。”
姜宁碰了一下玉佩,手迅速地缩了回来,“傅母帮我收着吧。”
徐傅母口中称诺,仍然是若有所思地开口:“姑娘今日心神不宁的,可是身子不适?”
姜宁以扇掩面,摇了摇头。
徐傅母忽然话锋一转:“那姑娘是遇到了故人了?老奴看刚刚那将军似乎有些面熟。”
最后“面熟”两个字咬得极重,让姜宁脊背一僵。徐傅母一直侍候她们母女二人,经历众多起落,心思缜密。
但在新生巷中,徐傅母因重病鲜少出门,应该未曾见过谢成昀。
姜宁强自镇定地将裙摆抚平:“傅母多虑了,我不过是担心阿娘的身体罢了。”
马车恰在此时停下。姜宁不等仆役摆好脚踏,径自跳下车往主院疾走。
回到侯府,姜宁面容沉沉,向母亲的院落冲去。
今日听了徐元青的话,姜宁忽然将此前忽略的事情串联起来,她有千百个疑问想要问母亲。
7. 察觉
此时落日的余晖正洒在窗边,在地上铺了一层金灿灿的鳞。
徐思蓉一手捏着一根银针,另一只手拿着花样子,对着光,正在仔细端详。
寒食丹的毒性让她的面容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连唇色都淡得几乎与肌肤融为一体。
见姜宁进来,徐思蓉示意她坐,还未等姜宁开口,便率先开口问道:“阿宁,今日是否还顺利?”
姜宁站在光影交界处,看着母亲瘦削的身影被夕阳拉长。
远远望去,徐思蓉的身影瘦得惊人,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徐家郎君态度谦和,彬彬有礼。”
姜宁沉默了片刻,回答了母亲的问题。
“如此甚好。”徐思蓉面上有了些许笑容,在余晖下透着欣慰,似在回忆,“元青一家虽与你外祖隔得远,但一家都是品性确是好的。”
“能够在我们母女二人危难之时同意婚事。”徐思蓉将姜宁乱了的朱钗扶正,唇角泛起一丝笑,眼角堆起的细纹里盛着欣慰,“阿宁你一路跟随母亲,是懂事的,对不对?”
姜宁抬头定定地看着母亲,总感觉母亲的话中带着些其他意味。
姜宁半晌不语,盯着竹筐中一团乱了的针线发呆。
“阿娘,你告诉我,两年你是何时知晓我们能入侯府的?”
姜宁轻声问母亲,带着一点希冀。
徐思蓉收回了正在捋着姜宁发丝的手。
徐思蓉轻轻转过目光,转到手中的针线活上,正在绣着的帕子,有栩栩如生的一对鸳鸯。
不知过了多久,徐思蓉缓缓开口道:“你都知晓了。”
徐思蓉叹了一口气,无奈道:“看来元青都告诉你了。”
“阿宁,为何徐家会忽然同意你嫁入,是因为我告诉他们,我们母女二人要入侯府了。外室所生,无名无分,连徐家都是不肯的。”
“连徐家都嫌脏了门楣,”徐思蓉喃喃,捋着姜宁的头发,笑得有些悲凄:“你瞧,世间万事,总逃不过身份二字。”
姜宁心中忽然堵了一口气,闷闷地憋在心里发堵。
两年前,母亲的恳求和眼泪让姜宁妥协了。
姜宁还记得母亲曾说,既然此生入不了侯府,无名无分,能够拿回徐家的产业此生无憾了。
故而,纵使姜宁内心再痛苦再纠结,仍然是写下了诀别信给谢成昀。
姜宁能够想到谢成昀接到信的愤怒和不解。
那封信,她不敢回想起第二遍。
她与谢成昀的关系,无其他人知晓,姜宁无法将自己的彷徨与苦楚与其他第二人诉说。
姜宁努力地遗忘,只在深夜的时候流露出几分叹息。
两年来,姜宁一直对自己说,她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就算是现在,姜宁也无法告诉母亲,她为何这么在意此事,为何会痛苦,为何会想流泪。
姜宁知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尘世间的最亲之人是母亲,她无法拒绝母亲的苦苦哀求和绝望的泪水。
姜宁这些年跟在母亲身边,随着父亲对母亲的宠爱程度,起起落落。
姜宁看清了男人的虚伪,母亲委身于父亲的屈辱。
虽然在新生巷的日子不长,可那些日日夜夜,却深入骨髓,她们母女二人担惊受怕之时,而父亲正在侯府中歌舞升平。
姜宁闭了闭眼睛,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攥紧了衣裙。
徐思蓉看着姜宁眼角闪着泪光,忽而将未做完的帕子扔在了竹筐中,开始剧烈地喘着气。她从袖中抖出一粒寒食丹咽下,苍白的脸上立刻升起血色。
“而且,阿娘知道,那时你在和那个寒门小将往来。”
几团丝线滚了滚,纠缠在一起,最后滚在角落里,遇到障碍才停了下来。
姜宁错愕地抬头,面色不定地看着母亲,耳中嗡嗡作响。
徐思蓉将那扯乱了的线团捡起来,将纠缠的脉络一一理顺。
窗外斜阳透过雕花窗棂,映照在徐思蓉消瘦的面庞,忽明忽暗。
徐思蓉忽然开口道:“阿宁,那时你日日出门,阿娘怎会看不出。你与他相见,徐傅母早已回禀于我。”
“那个寒门小子能给什么?他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徐思蓉忽然情绪激动起来。
徐思蓉冷冰冰的手贴上了姜宁的面颊,声音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但那寒门小将出身低微,属实非良配,你可明白。”
姜宁不知该如何开口,她什么也听不进去,脑海中纷乱如麻。
姜宁眨了眨眼睛,忍住了泪水,她心中酸涩,喃喃道:“阿娘,你不应该瞒我。”
徐思蓉目光微冷,良久后开口:“阿娘不想让你重蹈我的覆辙,你别怪阿娘擅作主张。”
暮色渐沉,汝南侯府华灯初上。
而另一旁,侯府正堂中的书房中,檀香沉沉,亮如白昼。
汝南侯姜温纶正背着手,轻轻捋着胡须,俯身凝视着案上展开的一幅古画。
此古画《姜太公垂钓图》,乃前朝名师之作,颇负盛名。
此时,汝南侯将古画铺在了书房中靠窗的一张紫檀木大案上。
汝南侯姜温纶出身贵胄,与其他世家子相似,尤爱古画珍玩。
汝南侯轻抚这古画的边缘,眼中难掩赞叹之色,口中啧啧称奇。
画中的姜太公一人一蓑衣,独坐江畔,一竿垂钓。
画卷上半部分,远山如黛,江水如练,下半部分寥寥数笔,姜太公那悠然自得的意境扑面而来。
看了一会,姜温纶忽然忍不住抚掌大笑:“哈哈哈哈,好一个‘愿者上钩’!”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随即珠帘微动,姜涵目不斜视地走入了书房之中。
姜涵身着绛紫色罗裙,步伐一字一顿,行至汝南侯面前。她双膝微屈,低头欠身,行了一个标准的肃拜礼。
“女儿给父亲请安。”
姜涵裙裾垂落如流水,发间金步摇纹丝未动,唯有步摇上薄如蝉翼的蝴蝶翅膀轻晃了几分。
“父亲,您找我。”
姜涵开口问道,声音端正沉稳。
姜涵自由端庄持重,学识渊博,不输男儿,素有才女之名,被汝南侯所看重。
汝南侯仅有一子,年岁尚小,姜温纶曾忍不住叹息,为何姜涵不是男儿身。
如今姜涵和离归家,汝南侯和侯夫人便将府中大大小小之事交给她。
姜温纶抬眸,目光从画卷上收回,微微颔首:“阿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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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为父上前来。”
他示意姜涵前来观摩古画。
姜涵走到纹理细致的紫檀木大案前,她倒吸一口凉气,同样忍不住意境深远的《姜太公垂钓图》所吸引。
只见画中姜太公一柄鱼竿,虽然无鱼钩无鱼饵,却仿若世间纷扰皆不入眼。
姜涵目光平静地看了一会,而后静默地立一旁,裙裾不动半分。
自她和离归家后,姜涵以侯府嫡女身份周旋于各世家宴席之间,她将近日探得的消息向汝南侯一一道来。
当她提及张太后兄长即将举办寿宴时,姜温纶闪过一丝精光,他转身从博古架上取下一个锦盒。
汝南侯小心翼翼地打开锦盒盖,是一串南海血红色的珊瑚。
汝南侯思绪翻涌,对姜涵道:“阿涵,这珊瑚你和你母亲说,将此物连同这垂钓图一同送给张大人的后宅。就说是给张夫人赏玩的寻常物件。”
忽而,汝南侯长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狠厉:“为父猜测,今后的朝堂,必定还是世家大族的天下。汝南侯府如今便是重新立足的好机会。”
姜涵垂首应是,目光却再次落回那幅《姜太公垂钓图》上。
画中姜太公依旧含笑垂钓,仿佛在无声提醒着汝南侯府:静待时机。
汝南侯姜温纶一边将古画收起来,一边想了想说道:“丞相近日频频向张太后一族与各宗亲贵族示好,想来为父先前所料不差。”
姜温纶缓缓道,指尖轻点画卷,“丞相一党若想在朝中站稳脚跟,此前那般硬碰硬绝非上策。”
姜涵眸光微动,低声道:“父亲的意思是,丞相在拉拢各方势力?”
“不错。”姜温纶赞许地点头,忽而又皱眉,“丞相那义子谢成昀,表面是个性情冷漠的莽夫,实则心思缜密。春日宴上,为父几番试探,竟未能从他口中套出半句真话。”
姜涵沉吟片刻,语气有些没有把握:“父亲,阿宁似乎与谢将军相识。”
“哦?”汝南侯胡须动了几下,顿时来了兴味,“竟然有此事?仔细说说。”
汝南侯对姜宁这个女儿并不甚了解。
对汝南侯而言,女儿只分为对自己有用或无用。
像姜宁有这般出身低微母亲的女儿,汝南侯早早在心中盘算,也算是侯府贵女,这些日子看着,送给合适的勋贵人家做妾或做填房。
能为汝南侯府出一份力,也算是她的造化了。汝南侯这般想到。
姜涵沉思片刻,便将那日姜宁遇险,谢成昀相救之事仔细道来。
姜涵一边回忆,一边细细揣摩当时二人的神态举止,越发觉得其中蹊跷。
姜涵忽然想起,二人与谢成昀分别时,谢成昀突兀地提起来桃花酿,她越想越不对劲。
“女儿原以为谢将军是看在汝南侯府的面子上才出手相助,可如今想来,他看阿宁的眼神……”姜涵顿了顿,斟酌用词,“似有深意。”
姜温纶冷哼一声:“或许丞相以为我汝南侯府要的是姻亲。笑话,侯府贵女怎么能嫁给出身低微的寒门小将。”
姜温纶眸色渐深,指节在案上轻轻叩击,半晌,沉声道:“此事为父会命人暗中查探,你在宴会中也留意,若能抓住丞相义子的把柄,于我汝南侯府大有裨益。”
8. 夜闯
姜涵踏出父亲汝南侯的书房时,暮色已完全笼罩侯府,今夜无星无月。
几盏孤零零的灯在廊下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瘦长。
姜涵站在忽明忽暗的灯下,神色不辨。
她站在石阶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初春的夜风裹挟着花香钻入肺中,甜得发腻。
姜涵想着父亲嘱咐的事情,她忍不住后背汗津津的发凉,一只手下意识摸了摸腕上的翡翠镯子,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定了神,打了个寒战。
一旁的侍女见状,连忙为姜涵披上了云锦织青色斗篷。
绛紫色的衣裙与青色的斗篷形成鲜明对比,衬得姜涵更加庄重。
汝南侯府,最辉煌的时期出过皇后,如今却像这暮色下的老树一般,表面光鲜内里早已腐朽,被排挤在核心贵族的圈子之外。
父亲虽是为了自己的爵位和利益着想,但是姜涵也清楚的知道,如今外强中干的汝南侯府,早已不似往昔般风光。
自从姜涵和离归家,便一直游走在世家大族的交际与宴席之间。不管是绵延百年的世家大族,还是朝堂中的新贵,趋炎附势乃是常态。
像汝南侯府这般,不上不下,新贵与旧贵之中皆占不到便宜的破落户,那些贵妇贵女们是如何轻慢的,姜涵一清二楚。
若是父亲再不动作下去,群狼环伺之中,就连可能她们姊妹在这风雨飘摇的朝堂局势下,有极大可能有可能被他人作筏子,随意赏赐给新贵做交易。
甚至被那些个心思阴暗滑头的老贵族们收入囊中。
姜涵上一段亲事也在父亲的满是算计中开始,也在父亲的盘算中结束。
如今这般境地中,如果若不紧紧依附着父亲,发挥出自己其他的价值,她的亲事可能也会被再次算计。
姜涵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但是想起父亲所嘱咐的事,姜涵有些为姜宁担忧。
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还何苦管别人,姜涵自嘲一笑。她除了按照父亲的吩咐做事情,难道还有别的选择么?
虽然姜涵内心中翻滚着无数想法,但是经历了大大小小、虚情假意的宴席,她早已练就了面不改色的能力。
只见姜涵脚步平稳,步伐没有任何偏移,向自己院落走去。
两位侍女提着莲花状的宫灯,在前方引路,灯影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晕。
她们看着大姑娘阴沉沉的脸,侍女们不敢抬头,心中忐忑。
这侯府中,除了汝南侯,她们这些个侍人奴仆,最害怕的就是大姑娘,仿佛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姜涵刚理了理纷乱的思绪。
忽然,她贴身侍女碧芳便匆匆赶来,抬头小心翼翼地瞄了片刻姜涵的脸色,而后有些犹豫地小声开口道:“大姑娘,裴......裴郎君在垂花门外候着呢。”
“裴世荣?”姜涵指尖一颤,声音发尖,发髻间的步摇晃动的幅度都大了几分。
自裴家失势被夺爵,她和离回到汝南侯府后,姜涵便再未见过这位前夫。
碧芳的声音更低了:“裴郎君说您若不过去,他便在侯府住下。还说......”
“侯府虽然不比从前的裴家,但留他住一晚应当还是出得起。”
碧芳一口气快速说了出来。
姜涵气极反笑,唇角勾起一个弧度,眼底却冷冰冰,冷哼一声道:“好,我这就去会会这位贵客。”
她倒要看看裴世荣能有什么花样。
碧芳连连称是,随着姜涵向着前院的方向走去。
垂花门是通过前院和后院门廊,此处灯盏闪烁。
只见裴世荣斜倚着朱漆廊柱,正在四处张望,手中折扇轻摇,竟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见姜涵前来,道:“姜大姑娘,叫我好等。”
裴世荣嘴角噙着惯常的戏谑笑意,仿佛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裴世子。
姜涵袖中的手紧紧攥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时隔许久,裴世荣这仍能轻易搅乱她的一池静水。
夜风拂过,带来裴世荣身上有淡淡的酒味,那气息,让她瞬间想起无数个被他气得辗转难眠的日子。
“裴郎君,如今倒是清闲。”姜涵很快恢复了贵女的镇定,声音却比想象中急促,“不知裴郎君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裴世荣摸了摸下巴,先是不答,见姜涵的面容愈发阴沉下来,不紧不慢地抛过来一张请柬。
“靖王府将设宴。”
裴世荣的尾音仍然拖得很长,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姜涵心头一跳。
靖王是幼帝的叔父,如今丞相笼络的旧贵,他的宴会,必然是汝南侯府在丞相前露脸结交的好机会。
丞相素来谨慎,能拿到靖王府上的请柬绝非易事。
姜涵记得裴家此前与靖王素来交好。
“哦,对了,丞相和幼帝皆往。”
裴世荣似乎像是刚刚想来一般,补充道。
姜涵抬头,正对上裴世荣含笑的桃花眼。
“多谢。”姜涵将请柬收起来。
裴世荣突然凑近,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却在距她耳畔寸许处停住:“因为我知道你父亲给你安排了什么劳什子的事。”
裴世荣的呼吸扫过她耳垂,“姜涵,你我二人虽然和离了。但好歹夫妻一场,我劝你一句,别去做那个刽子手。”
姜涵猛地后退半步,后背撞上冰冷的廊柱,她面色沉了下去:“裴郎君喝多了。送客吧。”
而后便转身离去,云织锦青色斗篷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在姜涵看不见的地方,裴世荣缓缓直起身来,面容凝重。
夜凉如水。
汝南侯府的一片瓦,似乎受到了什么外力一般,叽里咕噜的滚落了下来。瓦片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
这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没有引得守夜人的注意,但却惊得墙角蜷缩着的黑色狸奴竖起耳朵,琥珀般的眼睛警惕地望向声源处,轻轻“喵”了一声。
汝南侯府东南角最僻静的院落里,雕着莲纹的窗棂忽然轻微颤动。
窗缝中探入一柄薄如蝉翼的刀刃,轻轻一挑,而后只听得“啪嗒”一声,那铜锁便无声地松开来了。
窗户被推开一条缝隙,月光洒在地上,在青砖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影。
几不可闻的响动后,窗户被轻轻推开。
微凉的夜风裹挟着香甜的梨花涌入香闺,吹动了床榻前轻薄的帐幔。
一个黑影如鬼魅般闪入,落地时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那黑影脚步极轻,快速闪到床榻前,但想要掀开帐幔的手,却停在了离帐幔还有半寸之处。
借着细碎的月光,那黑影的模样逐渐清晰起来。
是谢成昀。
晚风吹得纱幔漫卷,隔着纱幔,谢成昀能模模糊糊看到,那榻上沉睡的倩影。
而那夜风吹拂之中,纱幔恰巧落在了睡着了的美人身上,勾勒出她的身形和轮廓。
谢成昀站在帐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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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谢成昀粗粝的手指搭上纱帐,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帐幔被被人用了几分力量地掀开,月光探了进来,只见床榻上的美人的睡颜安详迷人,带着几分稚气,毫无防备。
姜宁随然是平躺,但确歪着头,半边脸颊陷在绣着团花的软枕里,红唇随着一呼一吸之间变得水润润的。
美人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随着均匀的呼吸轻轻颤动。
因着春夜暖和,姜宁只着了一件月白色轻薄中衣,领口微敞,露出颈项间一片小小的白皙。
黑亮的长发如瀑般铺散开来,铺在枕头上,像是锦缎,有几绺搭在她微微起伏的胸前。
谢成昀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他俯身,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忍不住抚上姜宁睡梦中微微颤动的睫毛。
两年在腥风血雨中摸爬滚打,他早已冷硬如冰,此刻的谢成昀竟怕惊扰了姜宁的美梦。
明明,他恨她恨得牙痒痒。
明明,他很不得将她拆骨入腹,以解心头之恨。
谢成昀的手从睫毛慢慢向下移,停在了姜宁的唇瓣上,她轻轻呼出来的气吐在谢成昀的手指上,痒痒的。
姜宁呼出的气息温热湿润,拂过他的指尖,像是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他压抑多时的渴望。
谢成昀眸色渐深,拇指不自觉地摩挲过那柔软的唇,力道大得几乎要揉碎这抹嫣红。
他还记得这触感,如同在马车时的一样好,和记忆中的一样甜。
睡梦中的姜宁似乎是觉得有些热了,略动了几下。
谢成昀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下移,只见姜宁的脖子有一层薄薄的汗,微微湿润的肌肤在月光下,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泽。
看着这一段莹白,想到白日里,她俏生生的和徐元青并肩而立,笑意盈盈地转头与徐元青道别。
想必徐元青也看到了这一段莹白。
想到白日的情景,谢成昀心中如火,仿若有条毒蛇啃噬着理智,刺激得他咬紧了后槽牙。
谢成昀的指腹重重碾过那段莹白,果然和他料想的一般,在那雪肤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
雪白的脖颈上出现了一道红痕。
娇气。
谢成昀不屑地腹诽。
忽然,姜宁似乎感受到了脖颈处的异样,她嘤咛了一声,动作大了些,翻了个身,恰好正对着外侧的谢成昀。
谢成昀顿住,等了片刻后,手指才依依不舍地从姜宁的脖颈上移开,而后又慢慢地握住姜宁的青丝。
美人青丝如瀑,谢成昀指腹上的薄茧穿过姜宁的发丝,冰凉的发丝在手指间滑动穿梭,最后又落在柔软的被褥上。
睡梦中的姜宁无意识地轻哼,鼻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指腹。
这意外的触碰让谢成昀如遭雷击,猛地收回手。
他搓着指尖,眼神晦暗不明。
纵使她狠心地将他抛弃,但谢成昀这两年总能梦到姜宁。
在北地呼啸的寒风中想她,在饮马时想她,在望着明月时想他。
在无数个时刻抱有一丝期望,她可能也会想他。
而如今的她呢。
谢成昀热切的眼神逐渐冷漠下来。
“姜宁......”
二字在唇齿间辗转,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俯身靠近,鼻尖几乎触到她的耳垂,却听得她唤了一声。
“谢成昀。”
谢成昀愣住,脑中轰得炸开。
9. 恨意
谢成昀以为自己听错了。
还以为自己仍然在曾经的梦中。
在北地的梦中,帐外是呼啸的风,但她的眼神却是暖的,一如曾经,软软的叫他“谢郎君”。
她虽然害怕却仍会凑过来帮他擦拭伤口。
虽然知晓她最初接近他的目的并不是因为喜爱,但是后来的她在自己面前时,却经常表现出依恋。
那时谢成昀想,她一定是极其欢喜他的。
只是梦醒后,空留下帐内的冷风,与桌子上被他揉搓到已经褶皱不堪的诀别信。
以及一本她曾经腾誉的书。
这个狠心的女子,怎会在梦中梦见他,又怎么会在梦中叫他的名字。
看她白日的样子,眸光躲闪,笑意牵强,还礼是却不情不愿,恐怕只盼望躲得远远的,与自己再也不相见。
谢成昀的眸光渐冷,看着她白嫩嫩的脖子恨不得咬上一口。
这样想着,他也这样做了。
玄色的衣摆微垂,腰间平整的衣服泛起一抹褶皱,他缓缓弯下腰。
忽然,姜宁有闭着眼睛嘟囔了一句什么。
正在弯下腰的谢成昀停住。
他想要仔细分辨姜宁的梦话,是不是真的在唤自己的名字。
然而,这次他却没有听清她在梦中的言语。
他自嘲一笑。
忽然,此时姜宁的睫毛颤动了两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
姜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两人的面庞离得极其近,只要姜宁稍稍起身,他们的鼻尖便能相碰。
姜宁一时间有些迷茫,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界限。
姜宁还未从梦中的场景中清醒过来,沉浸在方才那个百般真实的梦境之中。
或许,是今日见了徐元青,情绪涨落。又或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姜宁梦到了她要出嫁了。
自己坐在朱轮华毂的马车,銮铃轻响,四周喧哗,祝福声不绝于耳。
她手执团扇掩面,赤色嫁衣上绣着鸾凤和鸣的样式,车马缓缓驶入徐家。
可谁知,入了徐家,尚未拜堂,原本喜气洋洋的徐府乱作一团。
大批大批的士兵如潮水般涌入,为首的谢成昀持着剑,阴沉着脸,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姜宁看见身旁的病弱徐元青被血光吓呆了,正捂着心口晕了过去。她连忙蹲下来,查看徐元青的情况如何。
可惜还未等她反应,一双大手便勒住了她,粗粝的手指死死抓住自己的手腕。
与赤色如火的嫁衣形成鲜明的对比,交相辉映。
“阿宁,你怎的要嫁给别人?”
谢成昀声音极轻,却让四周瞬间安静下来。
姜宁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她踉跄着后退。
谁知谢成昀却一把扣住了她的腰肢,温热的气息在她耳边游离。
“谢成昀……”
姜宁听到自己的啜泣,此刻灵魂仿佛抽离了身体。
灼热的气息越来越近,姜宁忍不住从梦境中挣脱出来。
谁知一睁眼,她仿若还在梦中。
姜宁好像看到了谢成昀正站在自己的身边,眉眼锐利。
她使劲眨了眨眼睛,却发现那挺拔的黑影仍然站在床边,而且越靠越近。
纱幔飞舞,月光溜了进来,黑影的五官越发清晰。
两人呼吸交融。
“谢成昀?”
“你怎么在这里?”
姜宁还未完全清醒,声音有一点哑,一双美目瞪得圆溜溜,带着不自觉地颤抖。
谢成昀看着她,眼中似有一团火。
那火光灼得姜宁心头发颤,下意识想往后退。
谢成昀轻轻一伸手将她牢牢按住。
白日中,她同徐元青在庄子中相见,他清晰的听见,姜宁带着笑意唤徐元青“徐郎君”。
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姜宁却只是冷冰冰的叫自己的名字“谢成昀”。
他越发觉得不忿。
仔细想来,两人再次相见,姜宁皆是或客气疏离,亦或是害怕逃避地唤他“将军”。
仿佛两人之间真的从不认识一般。
谢成昀越想越恼怒。
他抓着姜宁皓白的手腕,对着今日折磨了他半晌的那段莹白的脖颈,狠狠地咬了下去。
如北地的风席卷而来,卷着砂石和落叶袭来,带着粗糙的触感。
姜宁被吓得僵住,脖子被他摩挲着,她一阵委屈,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我要嫁人了。”
姜宁七手八脚,慌乱地想要推开谢成昀的作乱。
谁知,听到这句话的谢成昀,忽然停住了动作,而后仿佛受到了莫大的刺激。
他当然知道她要嫁人了!
此情此景,她竟敢又提起来,谢成昀感到自己的心口仿若被一双大手捏住了,令他呼吸困难。
而姜宁却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姜宁感受到,他如梦中一般发了狠,力气大的仿若将自己揉进血骨之中,像是要将她完整的吃下去。
姜宁觉得自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被他揉搓成扁的,圆的,大的,小的。
而谢成昀是那山中善战的狼,抓到了羊羔却不着急享用,而是用爪子慢慢逗弄这只羔羊,用恶狠狠的獠牙吓唬她。
温水煮青蛙,一点点蚕食着她的神志,令她羞愤。
温热的气息和湿润的感觉又来到了脸庞,动作轻柔了一些,似乎在感受着她落下来的泪水。
却还是在姜宁娇嫩的皮肤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红痕。
这样的谢成昀,姜宁怕极了。
她惶惶不安。
在印象中,谢成昀多是冷静,甚至是冷漠的。
谢成昀一定恨毒了自己,才会这般折辱她。
姜宁自从知晓母亲在入侯府之事上骗了她后,她忍不住想,若是她当时能够坚持不答应,那谢成昀和自己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可惜没有那么多如果。
当时的她不可能不答应。
如今倒是覆水难收。
姜宁感受着谢成昀的怒意和急躁,带着一股强烈的情绪,令她害怕极了。
眼泪顺着脸庞滴落在枕头上,姜宁抬手想要捂住眼睛,却不小心碰到他的脸庞。
谢成昀抬起头,粗糙的手指抚上了姜宁的脸庞,有些粗鲁的抹去她的泪。
“阿宁……”
姜宁哭得一股一股,她抬手抓着他的肩膀,颤抖着声音开口问道:“你恨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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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火和身上的火越来越旺,谢成昀觉得自己像是热锅中的鱼,被油煎得滋滋作响。
他抿唇不语,而后阴惨惨地笑了起来。
“阿宁,你说呢?”
姜宁感受到谢成昀的咬牙切齿:“阿宁,恨你恨得牙痒痒。你现在感受的痛,不及我这两年中的半分。”
说完,谢成昀狠狠地咬了一口她的脖颈。
姜宁轻轻呼了一声痛。
她总能轻易带动他的情绪,不管是缠绵悱恻的爱意,还是滔天的恨意,亦或者是两年中辗转反侧的孤寂。
谢成昀看着姜宁眼中的挣扎和波动,心中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消解自己两年来到对她的念头和大起大落的感情。
而姜宁心中悲戚戚。
“不要。”
谢成昀停住了动作,他盯着姜宁戚戚然的面容看了半晌。
挂上红晕的面庞还留着泪痕,用银丝勾勒出牡丹的中衣微微敞开,她似乎还在颤抖。
谢成昀抿唇,忽然直起身。
谢成昀忍不住叹气。
他想惩罚姜宁,想要让姜宁长长记性。
或许今日够了。
谢成昀流露出一抹苦笑。
姜宁只觉得一股风从自己身边略过,带着熟悉而凛冽的气息,而后听得雕花木窗“啪嗒”一声紧紧阖上,将满室旖旎与窗外月色尽数隔绝。
姜宁直起身来,将衣衫拢住。
纱幔在夜风中翻飞不止,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姜宁感受到脸颊痒痒,传来的异样,指尖触及才发觉泪水早已浸湿鬓发,半干的泪痕在烛光下泛着光。
姜宁转头,妆台铜镜中映出她红肿的唇瓣与散乱的云鬓,提醒着方才的荒唐并非幻梦。
姜宁摸了摸自己的脸庞,眼泪半干未干的形成了两道泪痕。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姜宁的脑海中只余下谢成昀恶狠狠的:“恨。”
谢成昀离去时掷下的这个字眼,反反复复回想在姜宁的耳畔和脑海,裹挟着令人战栗的寒意。
月上枝头,深夜的汝南侯府,又听得一阵不易察觉的轻微响动。
那只黑色的狸奴睁开了一只眼,看了一眼声音的方向,轻轻“喵”了一声,而后懒洋洋地躺了下去,翻了个肚皮。
等那一道黑影离开,绛紫色的衣裙才从隐蔽的一隅显现出来。
姜涵有些嘲弄的勾了唇角。
大齐朝如今受着名士风度,每次姜涵心烦意乱之时,她便会在夜深人静服一颗寒食丹,感受着燥热和清凉之间的双重感受。
寒食丹药性极大,散去药效后久久无法入眠。
服用寒食丹对月自斟自酌,也逐渐形成潮流。
只是,姜涵没想到。今日她特地所挑选的僻静之地,竟碰到了一场大戏。
只是可惜,夜深人静,她没有看清楚那黑影的样子,但他似乎是从姜宁院落的方向出来的。
姜涵若有所思地望着已经熄灭灯火的院落,暗自思忖。
或许她这个妹妹,比自己想象的要有趣得多。
忽而,姜涵想到几日后的靖王府,或许能让姜宁随自己一同参加。
姜涵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测。
10. 陷阱
半个月后寒食时分,靖王府中海棠正盛。
靖王府后院花丛深处,传来阵阵女儿家的笑声与闹声,但见一架秋千被贵女们推得高高扬起。
秋千上的贵女留下银铃般的笑声:“再高点,再高点!”
“悠着点,也不怕摔了。”
众贵女笑着骂道,手中却将秋千上的女郎推得更高。
姜宁安静地立在海棠花的最外侧,随着各位贵女荡秋千、赏花看景。
姜宁身着一袭鹅黄色襦裙,衣缘勾勒着花草纹样,如岸边新柳,腰间束着杏色丝绦,随她的步子轻轻晃动,温软娇嫩。
“这位女君倒是少见,长得动人,像壁画上的神女。”
忽然有人拨开海棠花枝,金线绣的杏红裙裾扫过石砖,来到姜宁面前。
定睛一瞧,只见开口的贵女是邺阳公主的女儿乔菱。
乔菱性格爽朗,平日里素来与众人交好。
说话时,乔菱腕上金钏叮当作响,发髻间鸽子蛋大的嵌着红宝石的步摇轻轻晃动,腰间的东珠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乔菱原正吃着果子,眼瞅见人群中有自己没见过的美人,站在海棠花丛的最边缘。
她将啃了一半的果子放下,立即走上前,抓住了姜宁的手。
乔菱上上下下打量着姜宁,笑得热络。
本来在角落中的姜宁面上有些发热,不太自在起来。
不过听到乔菱的问询,姜宁行了个礼,自报了身份。
“汝南侯姜宁,行四,见过乔女君。”
闻言,众贵女停下了笑闹。
原本在投壶的女郎放下竹矢,连秋千架上女郎也停下高高荡起来的秋千,众人的目光目光汇集在姜宁这里,让出来一条路。
乔菱听罢,也锦帕掩了掩唇角,看起来吃了一惊,她显然没有想到姜宁的身份。
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
没想到如今汝南侯竟能受邀来靖王府。
靖王府寒食宴,能来的都是世家贵族,身份不凡。
而世家贵族之间的小九九,多如牛毛。
贵女们互相交换着眼色,神情透着一丝了然。
要不是汝南侯府如今尚且有些乐子可听,几乎很少有顶层勋贵主动相邀。
没想到今日倒是遇到了。
还遇到了那位外室商户女所出的四姑娘,不知她怎么会来这里。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汝南侯府的那点子破事,早已被贵族世家之间传了个遍。
姜宁尴尬的身份也早已被贵女们之间,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议论过了不知道多少次。
姜宁自然是能够感受到目前汝南侯府的境遇,也知晓汝南侯将女儿们钻营这些诗会、赏花会诸如此类的,是为了攀附旧贵新权。
只是因着姜宁一向不喜欢,也不愿意受汝南侯的摆布,故而在父亲面前,姜宁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遇到此等宴席的机会,机会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
不过,同样令姜宁意外的是,今日这靖王府的寒食宴,本该侯夫人所出的两位女君参与,不知为何这次姜涵却一定要带上来自己。
甚至是汝南侯亲自提了此事,姜宁只得跟来,试图将自己隐匿在人群中。
谁知,现下却被乔菱独独拎了出来,姜宁不得上前一步,接受这众贵女们的打量。
众贵女们虽然对姜宁母女二人的事情异常熟悉,但对她的相貌并不知晓。
贵女们不显山露水的性子,尴尬只持续了片刻。
贵女们轻轻颔首,纷纷“哦”了一声。
“原是汝南侯府家的女郎,倒是第一次见,果真好颜色。”乔菱率先打破沉默地气氛,笑着开口,“日后若有机会,多出来走动。大家年龄相仿,也互相认认脸,玩闹玩闹。”
有几个性子活跃的贵女打了个头,应和这乔菱的话,聚在姜宁周围。
其他的贵女也纷纷客气地与姜宁寒暄了两句。
一番“姐姐妹妹”乱叫后,众人便没有继续讨论姜宁,将话题岔到别处去了。
不多时,众贵女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个小插曲,三三两两,笑闹着继续打秋千、投壶、作诗,好不尽兴。
姜宁倒是松了一口气,也陪着几位贵女玩了几局投壶。
姜宁不善于此,不过为了不扫众人兴致,姜宁没有推拒。
她拿起柘木矢,忽的扬手一掷,矢尾缀着的孔雀翎在空中划出弧线,“铮”地一声,那矢离了壶口几寸,掉在地上。
姜宁笑了笑,也不恼,被罚了几杯桃花酒后,便自觉退到一旁的桌案上,慢慢品尝起了摆在青瓷小碟中的寒食粿。
寒食粿,乃寒食节的特色吃食,为众世家贵族所钟爱。
此冷食做法也简单,以艾草汁作底,以蜜和粉,竹箬为底,蒸制一刻钟,抹上些菜籽油,食用时辅以杏仁酪冷吃为佳。
寒食粿口味繁多,香蕈火腿丁为春日时鲜,蜂蜜渍红豆为年年必备。
当然,另有黑芝麻饴糖口味,春笋腊肉口味,按照各家各族的喜好和偏爱,可自由搭配。
姜宁在几种味道中犹豫了片刻,最后仍是选了甜口的蜂蜜红豆。
姜宁轻轻一咬,淡淡的艾草清香伴着甜滋沙糯的红豆,在口中蔓延开来。
姜宁嚼了两下,糯糯香香的。她舔了舔留在唇上的甜味,而后将咬了一半的寒食粿轻轻托起,换了一面,竟发现这小小的寒食粿上海配上了海棠纹样。
当真雅兴至极。
姜宁正吃得自在,眼瞅一位低眉顺眼的,相貌不起眼的侍女走了过来,向姜宁轻轻耳语了一番,语气着急。
“姜四姑娘,您的长姐,姜大姑娘有事情寻您。”
姜宁吃了一惊,放下手中尚未吃完的寒食粿,看向这来此的侍女。
她暗自回忆着。她记得,二人刚来到靖王府不多时,姜宁便见到长姐跟着一个靖王府寺人,脚步匆匆地离开。
当时,长姐嘱咐说,自己稍后便归来,却未曾说明是何事。
难道,是出现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
不过,这侍女眼生得很,姜宁不敢大意。
侍女见着姜宁探究的目光,立刻禀明了自己的身份:“奴在靖王府十七姑娘院中侍候,遇到大姑娘,特此禀告。”
十七姑娘是孟元容,姜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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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听说过,她微微思忖。
姜宁向着海棠花丛中的贵女们张望了一番,并没有孟元容的身影。
那侍女还将自己的腰牌给了姜宁。
姜宁看了片刻,上面写的确实是孟元容的名字。
“长姐所谓何事?”
姜宁蹙眉,以扇掩唇,询问道。
可那侍女听到姜宁的问话,却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回禀道:“回四姑娘,奴也不知,只是那大姑娘语气急促,似有要事。”
语气急促?
姜宁愣住,脑子中转了好几个圈,面带犹豫。
长姐一向是持重,很少有遇事慌张的时刻,似乎有些古怪。
那侍女从袖袋中抽出一张纸条,塞到了姜宁手中:“这是大姑娘让我带给您的。”
姜宁将纸条展开,只写两个字“要事”。
姜宁见过姜涵的字迹,她仔细辨认了一番后,确定是出于姜涵的手书。
姜宁沉吟了片刻。
虽然她并不想要趟这浑水,但若是姜涵在这靖王府中出现了什么意外或变故。
可能会牵扯到汝南侯府,自己也会惹上麻烦。
姜宁想了想,还是与众贵女随意找了个更衣的说辞,随着这侍女离去。
众贵女对姜宁的去留本就不是十分在意,寒暄了几句,姜宁随之而去。
靖王府甚大,姜宁是第一次来此。
故而,姜宁对于王府的内里结构和线路并不熟悉,只能跟着这侍女在王府回廊中穿行。
穿过三重月洞门,周遭渐渐寂静。
原本着墨彩绘瑞兽的游廊变成了素漆木廊,连檐角铜铎轻撞,发出阵阵沉闷的响声。
姜宁皱眉,脚步越来越慢,腰间杏色丝绦随着风吹拂而散开。
只见二人穿过回廊和角门,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到了。”
那侍女推开一扇黑漆小门,轻声道:“姜大姑娘在此处候着您了。”
刚刚踏入房内,姜宁便觉察出几分不对。
房间陈设简朴而墨香气味十足。
松竹梅的屏风将室内分隔,靠墙立着个黑漆书架,旁边小几上放着个白瓷茶盏。
一只青铜狻猊香炉正吐着烟雾,与清冷的墨香交织在一起。
姜宁立刻警觉起来,绷紧了一根弦。
现如今,世家大族对于陈设摆件诸如此类的异常看重,若是招待女客之处,必定团花屏风,绡纱帐等女儿家的用物一应俱全。
不可能这般冷硬而简朴。
姜宁猛地转身,却见那侍女已闪出门外,随着“咔嗒”一声轻响,门闩落下的声音清晰可闻。
姜宁心中暗叫不好,脑中飞速在思考,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难道是什么人与汝南侯府有仇,自己成了其中一环?
“何人喧哗?”
忽然传来衣料摩挲声,只听得内室传来男子迷迷糊糊的声音。
姜宁心中一凉,她立刻闪身躲在屏风后。
只听得那男子似乎过来了,一阵风吹来,带着浓郁的酒味,他似乎醉了。
姜宁屏住呼吸,靠着屏风不敢动弹。
11. 醉酒
靖王府的酒倒是醉人,后劲极烈。
谢成昀仰面躺在榻上,锦被半掀,衣襟微乱。
他抬手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头痛欲裂,发出一声叹息。
今日谢成昀随义父赴靖王府寒食宴饮,因着幼帝懵懂,丞相风寒初愈,席间敬来的酒,十之八九都进了他的腹中。
前来赴宴的那些个世家大族和新权贵,面上端着恭敬,端着笑脸,眼底却藏着试探,一杯接一杯地劝自己与义父。
谢成昀心中冷哼一声。
这些个老家伙们,端的是架子,分明各个心怀鬼胎,是要探丞相府的底,为自家今后引路。
谢成昀看着义父老神在在,满脸微笑,来者不拒的模样,他只能沉默地将杯中的酒水饮下。
一杯接一杯,弄得他头昏脑涨,身旁的景与人也逐渐模糊起来。
但谢成昀随着丞相这两年来,早已同那些世家贵族一般,练就了面不改色的能力。
席间,他沉默地靠着,尽量辨析着形形色色的人。
午后,义父与靖王等人至书房单独议事。
靖王世子似乎看出了谢成昀的不适,主动提出,可引他去书房旁的厢房小憩。
谢成昀虽与靖王世子不甚相熟,奈何酒意上涌。
他思索片刻,靖王府与丞相府目前关系尚可,义父与靖王多有走动。
谢成昀思量片刻,便也懒得推拒,只想着略歇片刻便罢。
靖王世子说道,此处为前院和后院的交接处,十分隐蔽,不会有人打扰。
不成想,刚眯了片刻,便有人闯了进来。
“何人喧哗……”
谢成昀蹙眉,警觉地撑起身子,但饮下太多酒,嗓音里还带着未散的醉意。
他随手扯过外袍披上,墨发凌乱地散在肩头,走路带着几分踉跄,眼神迷蒙。
屏风上的墨竹和寒梅,在眼前摆动。
可待转过画着这一眼,却叫他浑身一震。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谢成昀一时间有些不可置信。
“阿宁?”
他指尖微蜷,喉间发紧,仿佛连呼吸都滞了一瞬。
姜宁听到谢成昀的声音,也是吓了一跳,她轻轻咬唇,从屏风的一隅走出来。
谢成昀难得错愕了一阵,连酒意都醒了大半,结巴了一下,问道:“你……你怎么会在此处?”
谢成昀下意识向姜宁处走了两步,却因醉酒踉跄了一下,手掌撑在了屏风边沿。
那描画着松竹梅的屏风因为谢成昀的动作,猛地晃动几分,屏风的骨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谢成昀瞳孔骤缩,眼看着丈高的屏风朝案几歪斜而去,砸到了案几上。
茶盏从红木托盘里歪斜到桌岸上,最终在地上摔得粉碎,发出巨大的响声。
“小心。”
谢成昀眼疾手快的将姜宁从屏风处捞过来。
姜宁尚未反应过来,腰间便是一紧,整个人被拽进温热的怀抱。
谢成昀左手护住她后脑,右手已横挡在她与倾倒的屏风之间。
“砰”的闷响后,谢成昀的小臂结结实实挨了记重击,但是他却将姜宁护得纹丝不动。
姜宁脸颊贴上他胸前的暗纹,蹭得她面颊上的肌肤微微发痒。
隔着薄薄的衣衫,姜宁能感受到谢成昀灼人的心跳,又快又重,震得她耳尖发烫。
姜宁被按在谢成昀的胸口,他的手放在她的后脑上,微微发抖,抚摸着她的发丝。
谢成昀的叹息落在她的耳边,带着未消的酒气,尾音却带着无可奈何。
姜宁悄悄攥紧他腰侧玉带,眼眶发热,泪眼朦胧的望着谢成昀。
最近怎么总是遇到他。
但姜宁又在心中暗暗庆幸,今日幸好是他。
虽然不知谁布下的局,姜宁浑身发冷,她不知是针对她,还是针对汝南侯府。
谢成昀低头看着怀中的姜宁,呼吸不自觉地放轻。
姜宁正瑟缩在他胸前,纤长的睫毛沾了泪,她鼻尖微红,唇瓣被自己咬得泛白,鹅黄色的上襦透出一点点白皙。
谢成昀看得心头一颤,看得有些沉沦。
所谓恨意也好,报复也好,所有的情绪谢成昀都抛到了脑后。
谢成昀有些自嘲的笑了。
姜宁只要流露出一丝乖顺和依赖,自己便会乞怜。
他又回想起当时,姜宁也是这样怯怯地看着他,唤着他,抱住他,揪着他的衣角说“救我”。
谢成昀难以自持地将姜宁往怀里又带了带,手臂微微收紧,几乎要揉进骨血里。
真好啊。
难得她像以前那样乖乖的,柔柔的,没有冷言拒绝,也没有说自己要嫁人了诸如此类让他生气的话。
谢成昀垂眸凝视着她,眼底翻涌着晦暗难明的情绪。
他低低喟叹一声,额头轻轻抵上她的额头,鼻尖对鼻尖。
他的鼻尖轻轻蹭过她的脸颊,又贴了贴她的面,动作极轻,姜宁面庞有点痒,她仍不住偏头,却被谢成昀掰了回来,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
谢成昀的指腹抚上她的下颌,微微抬起,低头寻她的唇。
他的气息逼近,温热而熟悉。
姜宁感觉到谢成昀温热而带着桃花酒的呼吸,从自己的唇上擦过去。
姜宁睫毛轻颤,闭了闭眼,终究没有推开他。
谢成昀的唇覆上来,起初只是轻轻摩挲,而后渐渐加深,像是试探。
谢成昀感受她的顺从,他有些满足。
她甜甜的,香香的,有艾草的清香和蜂蜜的浓郁。
谢成昀忍不住探究再探究。
姜宁感觉到他粗粝的手指贴着自己的后颈,指腹若有似无地摩挲着那一小块肌肤,像是安抚,又像是禁锢。
姜宁微微启唇,她能感受到唇上的温度灼热得几乎发烫。
或许是天意。
姜宁疲惫地想。
她这一瞬间累了,有些认命似得受着他摆布。
谢成昀渐渐变得凶狠,像是要将她拆吞入腹。
姜宁感受着他强烈的情绪,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襟,又缓缓松开,像是认命一般,彻底放弃了挣扎。
手中的锦帕也掉在了地上。
两人跌在榻上。
“子暄,你可起来了?”
忽然,一阵脚步从屋外响起来,伴着含笑慈爱的声音从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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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来。
惊得姜宁迅速推开了谢成昀。
谢成昀只觉怀中一空,姜宁已如受惊的鸟一般退至床榻处,钻进了被子里,尽量用被子捂住了身形。
变成小小一团。
谢成昀缓了缓神,将腰间的玉扣系好,又将屏风扶起。
他转头看了一眼内室,只见隔着纱幔,只能隐隐约约看清床榻上有一团突起。
谢成昀微微定神。
丞相的脚步声渐近。
“靖王遣人送了解酒汤来,今日席间你辛苦了,为父来看看你如何。头可还痛着?”
话音刚落,丞相领了两个端着醒酒汤的寺人,踏进了房内。
如今权倾朝野的丞相倒是与众人想的不同,并非是严肃之人。
今日来靖王府赴寒食宴,丞相也未身着华服,只是穿了霁色常服,高冠博带,乐呵呵地笑着,倒像个慈爱的寻常长辈。
“参见义父。”谢成昀向丞相行礼,嗓音还带着未散的沙哑,“义父见谅,席间贪杯,现下头痛欲裂,仪容不整。”
丞相打量了他两眼,摆摆手道:“无妨无妨,子暄,快把醒酒汤喝下吧。”
随即,丞相找了个位置坐下。
谢成昀口中称是,却先是新倒了一盏茶给丞相,才将寺人递过来的醒酒汤一饮而尽。
丞相环顾四周,忽然语重心长地开口说道:“子暄啊,你虽年轻,但醉酒后宜独寝,切莫贪.欢纵.欲。”
贪.欢纵.欲?
谢成昀停下手中的动作,愣住,缩在被子里的姜宁也同样愣住了。
什么贪.欢纵.欲?
谢成昀将盛着醒酒汤的瓷碗放在红木托盘上,随着义父的目光看去,只见地上落了一方帕子。
谢成昀的背僵住。
谢成昀:“......”
姜宁:“......”
随后二人反应过来。
躲在被子里面的姜宁的面颊霎时烧得通红,连耳尖都染上绯色,仿佛要滴出血来。她慌乱地垂下眼帘,遮掩着眸中的羞赧与无措。
“义父所言极是,我知晓了。”
谢成昀沉默了片刻开口。
姜宁咬唇,将锦被又往上拽了拽,几乎要把自己整个埋进去。
被角被她攥得皱皱巴巴,姜宁默默地拉紧了被子,忽然不想理他。
丞相意味深长地瞥了谢成昀一眼,却并未继续方才的话题。
在他看来这些是小事,年轻人情难自禁实属寻常,倒也不必过分苛责。再者,他倒是对谢成昀还算放心,自从认了这义子,所行之事,桩桩件件符合他的心意。
不过倒是有一事,丞相若有所思地端起茶盏,他饮了一口茶,忽然道:“子暄,刚刚为父与靖王还见到了汝南侯。”
汝南侯?
姜宁心头一颤。
姜宁揪着被角的手收紧,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说来倒是有趣,”丞相轻啜一口清茶,又将茶盏放下,“汝南侯此番,是特意来求为父一件事。子暄,你也听听。”
谢成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眸色渐深。
他下意识看向姜宁的方向。
12. 黄雀
谢丞相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前些日子,陛下将汝南侯嫡长子承袭爵位的折子打了回来,为父猜测他大概为了此事而来。”
姜宁扯着被子微微蹙眉。
谁人不知,如今陛下不过六岁,怎的会亲自看折子?
张太后一党式微,丞相日渐大权独揽。
父亲承袭爵位的折子此前压而不批,如今被打回来,倒是有极大的可能性是丞相自己的意思。
姜宁躲在被子里,暗暗思索。
谢丞相语气一转,转而叹了一口气,惋惜起来:“汝南侯的爵位倒是绵延了百年,只不过如今在这朝中用处不大了。”
姜宁听闻此言,倒抽了一口凉气。
姜宁知道汝南侯府的处境确实不妙,但她倒是没有想到,在谢丞相眼里,汝南侯府已然毫无价值。
想来,父亲今日的愿望倒是可能落空了,姜宁暗暗思忖,微微叹气。
“不过这汝南侯倒也有趣,将一盒琉璃珠送与为父。子暄你若是喜欢,便拿去装饰马车。”
谢成昀闻言抬眸。
只见谢丞相抬起手,在袖带中摸索了一阵,摸出来一只缠花锦盒。
谢丞相随意将这盒子放在案几上,随着轻轻扣动,装饰精致的锦盒被打开了。
谢丞相将琉璃珠向前推了推,摆在了谢成昀面前,面容依旧和蔼可亲。
谢成昀淡淡瞟了一眼,那锦盒里流光四溢的琉璃珠。
将盒子推回给了谢丞相,道:“义父,您知道我素来对这些尚无兴趣。”
如今琉璃珠稀奇,只有与那波斯人以贵物交换,方可得到一两颗。
可见汝南侯姜温纶此次却是下了血本。
谢成昀这两年跟随谢丞相南征北战,对于他的性格自是十分了解。
谢丞相虽则表面和蔼,但其实内心多疑善变。
跟随其身边的人,不小心踏错说错,下场凄惨无比。
谢成昀虽如今颇得丞相信任,但却也不敢大意。
他这般从底层爬上来的人,自然是有比别人多想多看的意识。
谢丞相虽面色不显地,说了两句便有事起身想要离开。
忽然谢丞相看了一眼落在地上的帕子,像是想到什么一般拍了拍谢成昀的肩膀,笑道:“子暄,你若是能忘记两年前的女郎,倒也是好事。”
两年前的女郎?
躲在被子里的姜宁呼吸一窒。
难道,谢丞相也知晓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知晓两年前所发生的事情?
谢成昀方才在此处休息,姜宁待得越久,越觉得呼吸之间皆是他的气息。
姜宁眼眶微微发热,脑袋有些发蒙,她低头,有些许期待谢成昀的回答。
谢成昀浑身一震,挺直了腰背。
谢成昀动了动唇,看起来想要说些什么。
沉默了半晌,他却放弃了,转而抿唇不语。
姜宁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他的回应,她将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姜宁垂下眼眸,一时间不知道是失望亦或是其他的情绪。
而谢丞相言罢,便转身笑呵呵地离开,并未注意到谢成昀的神情。
谢丞相暂未听得到他的回应,只当他默认了此事。
木门缓缓阖上,谢丞相离去的脚步声,以及寺人的低声私语的嘈杂逐渐减弱。
屋内,青羊香炉袅袅升腾起一丝青烟,室内陷入了一片静默之中。
锦帕还落在地上。
谢成昀沉默着,弯下了腰,将掉在地上的帕子捡起来。
绕过屏风步入内室,幔帐上的鲛绡在轻轻摆动,他随手撩开帐幔,榻上的姜宁只露出一个小脑袋,肤色白皙,恰似一团软糯的糯米团。
谢成昀将锦帕递过去,姜宁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接,锦被从她的肩膀滑落。
方才那令人窘迫的场景,如同一幅难以抹去的画面,猛地浮现在两人的脑海。
一时之间,两人相顾无言。
突然,谢成昀感到衣角被轻轻扯动。
他低头看去,一只白嫩的小手正拉住他的衣角,指尖泛着淡淡的粉色。
谢成昀微微皱眉,眉眼间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目光落在姜宁的脸上。
姜宁的小脸涨得通红,内心纠结万分,咬着下唇,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许久,她才鼓足勇气,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两年前的事情,谢丞相知晓多少?丞相是否也知悉我的身份。”
姜宁美目睁得大大的,满是不安,紧紧盯着谢成昀。
谢成昀凝视着她,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片刻后,他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他不知道。”
说着,他伸出手,捏住了姜宁的手。姜宁的手小小的,在他宽大的手掌中显得格外柔弱。
谢成昀盯着看了她一会儿,自从重逢后,他似乎痛苦过,怕过,恨过,纠结过。
此时,在这安静的内室,姜宁安安静静的躺着,谢成昀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
谢成昀捏住了她的手,反问道:“阿宁,身份于你而言,是重要之事么?”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迷茫。
姜宁被问住了。
重要么?
当然是重要的。
姜宁沉默了,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谢成昀看着沉默不语的姜宁,黑亮的眸子动了动,他拿出一块腰牌递给姜宁。
“阿宁,我说过,你我之间未完。”
他的声音冷硬带着一丝叹息。
姜宁从屋内走出来,心乱如麻。
“阿宁留步。”
姜宁的脚步在青石板上戛然而止。
刚刚穿过回廊,姜宁便听得那是姐姐姜涵的声音。
姜宁停住了脚步。
“哒”、“哒”、“哒”。
木屐叩击青石的声音从廊柱阴影处传来,不紧不慢。
姜宁的睫毛轻轻颤动,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
木屐一步一顿从角落中走出来,姜涵慢悠悠地走到了姜宁面前。
“阿宁去了何处?”
姜涵身着青色裙衫,衣袂流转,广袖在光下泛着光彩。
姜涵的声音如常的温柔,却让姜宁后颈的寒毛悄然竖起。
姜宁抬眼,只见长姐饱满的唇弯出一个浅浅的弧度,笑容恰似佛龛里悲悯众生的神佛,神色恬淡却高不可攀。
而姜涵发间的梅花步摇纹丝不动,仿佛连风都不敢惊扰这位汝南侯府的嫡长女。
姜宁心中有些猜测,她拧眉,并不言语,只是微微俯身行礼:“长姐。”
姜涵微笑不语,眼神闪过一丝精光,她抬手将姜宁有些歪斜的步摇扶正。
“靖王府可比比我们侯府大上三倍不止。”姜涵的指尖轻轻掠过姜宁的耳垂,“阿宁若是走丢了,叫我如何向父亲交代?”
言辞着急,但语气平静。
姜宁看到姜涵并没有一丝意外,又镇定自若的模样。
她立刻反应过来。
今日之事,定然是姜涵请她来此处。
长姐自从和离归家便一直代替父亲汝南侯以及侯夫人行事。
姜宁又想起为何今日宴席,姜涵必定要带自己前来赴宴。
长姐自进入了靖王府后便匆匆离去的脚步,单独留下自己应付众贵女。
姜宁忽然想起,那侍女说自己是十七姑娘的身边之人……
而靖王府的十七姑娘,似乎前些日子给长姐下过帖子,二人看样子交情匪浅。
一瞬间,各式各样的巧合连在一起,形成了了清晰可见的真相。
今日之事,极大可能性,是汝南侯授意。
姜宁喉咙仿佛被一双大手捏住,她双手颤抖。
她的耳边嗡的一声。
姜宁早知自己逃不过被当作棋子的命运,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方式。
姜宁在侯府中一直低调行事,尽可能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百思不得其解,今日为何会落入他们的算计之中。
此番到底对于汝南侯府有何好处?
姜宁定下心神,微微吐了一口气。
姜宁冷冷地看了姜涵一眼,快速从袖中抽出一张写着“要事”的纸条递到姜涵面前。
“长姐遣人来唤我,阿宁何敢不从?”
姜涵看着这纸条,似乎有一阵恍惚,而后很快恢复了神色。
姜涵上上下下打量着姜宁,似乎在确认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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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宁被她的眼神盯得不自在,见姜涵并没有接自己的话。
姜宁心中冷笑,她抬眸与姜涵对视着。
“长姐,父亲到底意欲何为?”
姜涵依旧没有回答,眨着眼睛道:“父亲想要如何,阿宁很快便知。”
姜宁浑身打了冷战。
靖王府寒食宴的喧闹刚过去不久,世家贵族沉浸在祥和之中。
可这祥和之下,建州城内却已暗流涌动,朝堂之上风云骤变。
是日,丞相义子谢成昀竟被人狠狠地参上了一本。
这本奏折如巨石投湖,激起千层浪。
张太后外戚一党之首的张大人在奏章中言辞犀利,直指谢成昀在靖王府赴宴时行为不端,私德有亏。
奏章中有理有据,谢成昀借酒轻薄,玷污了靖王府中一名侍女,更仗着丞相之势,意图遮掩此事。
满朝哗然。
张太后一党与丞相府素来不睦,此番发难,却引得旧贵族们纷纷响应,一时间民间也流言四起。
而素来与丞相交好的新贵们,多冷眼旁观,暗地里揣测此事背后的深意。
姜宁听到此番消息时,一时间打翻了茶盏,手中的茶盏摔在地上,碎成几瓣。
滚烫的茶水溅在她的手上,烫出了红痕。
姜宁忽然明白过来,这场局并不是针对于她,而是针对于谢成昀。
“四姑娘!”徐傅母大吃一惊的看着姜宁失神的样子,慌忙蹲下身收拾碎片。
“姑娘,您可烫着了?”徐傅母上上下下将他检查了一番,着急地问询。
姜宁恍若未闻。
她听闻,丞相义子谢成昀被张大人参了一本……
她听闻,奏折里说是寒食宴那日玷污了靖王府的侍女...…
那日她进出房间,所以在明面上未曾有人看到她,但是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眼睛紧盯着。
姜宁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她死死攥住衣裙。
那日从靖王府回来后,长姐反常地没有提及任何事,父亲更是连正眼都不曾给她。
原来这场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姜宁感到一阵绝望。
而此时,在汝南侯府的书房之中,汝南侯情不自禁的大笑。
“妙!实在是妙!”汝南侯对着姜涵点头,激动之处转而拍案,震得案上那方端砚都跳了跳,“此计当真是一石二鸟!”
姜涵垂首立在书案旁,余光瞥见父亲袍角上云纹随着他的动作起伏。
姜涵忽然不想开口说些什么。
汝南侯笑得开怀。
“若是谢成昀念及旧情,肯收阿宁入府...…”汝南侯悠然自得地抚着胡须踱步,“那便是我们汝南侯府向丞相一派递的投名状。”
汝南侯说到“丞相”二字时,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轻蔑。
“可惜啊可惜,”汝南侯摇头,随手把玩着手指上的扳指,“这位谢成昀无福消受美人恩.…..”
汝南侯忽然压低声音,“不过这样也好,正好借此事向张大人表忠心。”
“父亲,阿宁那边……”姜涵欲言又止的提醒。
姜涵有些担心姜宁的状况,一个女儿家面对此情此景,姜宁一时间有些不忍心。
虽然姜涵做好了完全的心里准备,面对着姜宁时,她能够说服自己是为了侯府,为了将来,为了自己。
但是一旦面对父亲的嘴脸时,姜涵忍不住心中战栗,露出兔死狐悲的痛苦。
“那个商户女所出的庶女能翻出什么浪来?”姜远之不屑地摆手,袖口带凤,“能为侯府效力,是他的福分。你送给他们母女二人一些东西便是了。”
姜涵望着父亲的模样,低下了头。
姜涵望着父亲淡漠的神情,喉间微动,终究没再多言。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只低低应了一声:“是,女儿明白了。”
“没想到阿宁倒是有几分用处,当初同意她们母女二人入侯府,倒是没有想到今日之事。”
汝南侯阴森森地笑着。
“谢成昀和阿宁,是否真的有私情,你可查清楚了?”
汝南侯声音威严地问姜涵。
姜涵愣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13. 怒意
姜涵的唇微微翕动,目光先是落在父亲大拇指上的那枚玉扳指上。
而后又低垂眼睫,瞥向书房地上的砖。
砖面光滑如镜,倒映着她微微绷紧的唇,似乎看穿了她的犹豫。
姜涵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再抬眸时,眼底的情绪已敛得干干净净。
此刻姜涵又变成了汝南侯府的贵女,端庄持重,神色淡然,不带一丝情绪,仿若方才那一瞬的迟疑从未存在过。
姜涵沉吟片刻后回答:“禀父亲,两年前二人似乎有些交集。当时二人身份不显,少有人注意,故而……”
她斟酌着词句,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
姜涵顿了顿,眼尾余光扫过父亲的神情,见他闻言烦躁的皱眉,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扳指,显然对此番回答不甚满意。
“故而查明两年前二人之间发生了何事,还需要些时日。”
姜涵指尖微蜷,袖中的手轻轻攥紧,又缓缓松开。
汝南侯姜温纶的目光沉沉压过来,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得她呼吸微滞。
姜涵顶着汝南侯的目光,神色尽量平静不变。
气氛变得凝重起来,汝南侯姜温纶冷哼一声,将手中的玉扳指取了下来,扔到了桌案上。
“涵儿,此前你便说,他们二人相识。”
姜涵立刻俯身行礼:“父亲,请恕女儿无能。”
玉扳指咕噜咕噜滚到一旁,因书籍的阻挡而停了下来,“啪嗒”一声停在紫檀案上。
书房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窗外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衬得室内愈发沉寂。
玉扳指静静地躺在案上,莹润的玉质映着窗外的天光,泛着冷冽的色泽。姜涵盯着它,心跳如擂鼓,一时竟有些后悔方才的回答。
一方面她不想因着此事得罪父亲,另一方面兔死狐悲,因出于同为女儿家的怜悯,姜涵选择隐瞒了部分的实情。
汝南侯姜温纶眯起眼,缓缓靠向身后的雕花椅背。
他指节轻轻叩击扶手,似在思索,又似在审视姜涵的每一分神情。
这片刻时间度日如年,姜涵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不知过了多久,姜涵重新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有些交集?”汝南侯咂摸了一番,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倒是有趣。”
汝南侯姜温纶唇边的胡须颤抖了两下,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抬手示意她起身。
“罢了,此几番日子你便走动出这般消息,倒是难为你了。”他语气淡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先不必再理会此事,剩下的为父会另遣人去查。”
汝南侯姜温纶将玉扳指从桌子上捡起来,重新戴在了大拇指上,示意姜涵退下。
姜涵低眉敛目,恭敬应道:“女儿明白。”
姜涵缓步退出书房,直到合上雕花木门,才终于敢轻轻吐出一口气。
外头的风迎面拂来,带着初春的微凉,她这才惊觉,冷汗已浸透内衫,凉意丝丝缕缕地渗进肌肤。
姜涵无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抬头望向侯府高耸的屋檐。
青瓦层层叠叠,将天空割裂成几块不规则的块状,像是上古凶兽的深渊巨口,吞噬着屋檐下的自己。
几只飞鸟掠过天际,转瞬便消失在视野之外,快得像是从未出现过。
不知怎的,姜涵脑海中闪现出裴世荣玩世不恭的模样。
“你别去做那刽子手。”
姜涵打了个寒战,立刻离去。
是日,建州城的丞相府中,青竹掩映处,轩窗洞开,竹影影绰绰间,依稀可见两个人影。
谢丞相正翻阅翻着朝中呈上来的折子。
谢成昀正立在一旁。
按照礼法规矩,这些奏章本该呈送皇宫,却因幼帝年幼,此刻堆满了谢丞相府的书案。
谢丞相执着朱笔,在折子上圈圈画画。
一封封,一篇篇,内容极其相似。
朝堂上那些原本晦暗不明的心思,倒是借着此事喷涌而出。
他们明知这些奏章送不到幼帝面前,这是来打丞相府的脸,骂到自己头上来。
谢丞相越翻越快,“啪”的一声,他索性将这些折子合上。
谢丞相深吸了一口气,眉头紧皱,人前原本和蔼慈祥的面容流露出愤怒,眼角皱纹里都藏着阴霾。
静默了片刻,谢丞相随意将一本折子抽了出来,扔到谢成昀面前。
“张炳怀果然好算计,弹劾你在靖王府中玷污侍女一事,竟然一呼百应。”谢丞相指尖发颤,咬牙切齿地指着扔过去的奏本,“竟能让众旧贵世家联合上奏。”
谢丞相忽然冷笑,“那些世家旧勋,连平日缩着脖子的墙头草,这回倒都挺直了腰杆。等的就是这一天吧,也不知筹谋了多久。”
谢成昀拿起折子认真看了一遍上面的字句。
是张炳怀张大人手下的谏官,言辞激烈,将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仿若势必要将“□□无状”等字眼按在他的脑门上。
谢成昀将折子合上,重新放回案头一堆折子中,摆正。
“孩儿领罪。”
谢成昀低垂的睫毛在脸上投出细密的阴影,语气沉沉。
谢丞相紧盯着谢成昀的动作,想着朝堂中各位大臣义愤填膺的模样,气极反笑。
谏官们捶胸顿足,张炳怀一脸正气痛心疾首,连平日唯唯诺诺的大臣们都梗着脖子要求严惩。
谢丞相忽然正色问道:“子暄,当日靖王府寒食宴,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与为父仔细说说。”
“孩儿醉酒昏聩,实不知发生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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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成昀声音平稳,看不出半分慌张或其他情绪。
谢丞相眯了眯眼睛,腮上的肉抖动了几分。
谢成昀抬眸,看了看谢丞相的神色,又补充道:“直至父亲入内前,孩儿才稍清醒些。”
他顿了顿,“至于张大人所说的侍女...确实未曾看清。”
而后,谢成昀抿唇。
谢成昀眼眸深深,他知晓,姜宁那日能出现在自己歇息的房内,必定有汝南侯府的手笔。
但若是回答实情,此番便不可避免将姜宁牵扯进来。
况且,此局牵扯颇多,以义父的狠厉,汝南侯府谢成昀倒是并不关心,但是若牵扯姜宁……
想到此处,谢成昀十分排斥这个可能性。
“糊涂!”
谢丞相突然拍案而起,惊得那笔洗里的朱砂溅出几点,落在案头。
谢成昀告罪,却并未再多言。
谢丞相见他此番模样,愈发气愤,他指着谢成昀骂道:“子暄,你太让为父失望了。落入这般粗浅的局竟毫无察觉!”
谢丞相胸口剧烈起伏,肥硕的身躯随着他的喘息而颤抖。
谢成昀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未动。
谢丞相揉了揉眉心,气顺了片刻后,摆手道:“罢了。张炳怀之心,为父早已知晓。若不是此事,也会有其他由头。”
谢丞相闭目凝神了片刻后,他叹气,抽出一张信笺,写下几行字后交给谢成昀道:“北边鲜卑南下,侵扰我朝。你即日便带兵平定,朝中事交给为父。”
谢成昀神色晦涩不明,他接过信纸,口中称是:“孩儿领命。”
这几日,姜宁正焦躁不安。
汝南侯与侯夫人似乎对自己的行踪格外在意。
原本无人在意的姜宁,这几日在府中的走动处处掣肘,想要出府更是被拦下。她去面见汝南侯,父亲却避而不见。
姜宁不得已,她焦躁中等待了几日。
如今对于丞相义子谢成昀在靖王府醉酒后玷污侍女一事,勋贵之间窃窃私语,坊间议论纷纷。
有人说那被玷污的侍女已自尽,有人说不日谢成昀将被治罪……
姜宁咬唇,惴惴不安。
汝南侯府的计谋,姜宁不知谢成昀知晓多少,又该如何避开。
姜宁猛地站起身,桌案上摆的果子被她衣袖带得晃了晃,滚落到地上。
哪有什么侍女?如今这盆脏水,倒全泼在了谢成昀身上。
终究又是和自己有关之事,连累了他。
姜宁越想越过意不去。
她翻出谢成昀给的腰牌,有片刻失神。
姜宁想起谢成昀那日所说,有事可以向他传话。
姜宁在屋中踱步,她思量了片刻,最终打算亲自见谢成昀一面,说明来龙去脉。
14. 歉意
丞相府戒备森严,朱门前有执戟侍卫看守。
昨日姜宁遣贴身侍女阿箬向丞相府内递信时,被拦在阶下反复盘查,尝试多次方才成功。
最后是阿箬磨得那看门小厮不耐了,那小厮方才拿着谢成昀的腰牌,将信将疑地入内报信。
但不知为何,消息递进去后,等了大半日,谢成昀才答复,并让她今日在建州城门附近的官道处等待。
为何需在官道附近相见?
姜宁觉得甚是奇怪。
她想了想近日的流言蜚语,或许谢成昀是为了避人耳目。
于是今日,姜宁偷偷出府,将马车停在了官道旁一处密林中等候。
日头渐高,密林中的鸟鸣越来越吵闹,树叶也随着扑棱棱飞起的鸟而纷纷落下。
姜宁一只手撑着额,倚靠着马车上宝蓝色锦缎软枕上,另一只手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枕角的花纹。
姜宁等着等着,心绪却停在了方才自己出府时,长姐意味不明的眼神中。
看起来,姜涵既非阻拦,亦非关切,倒像是早已知晓什么似的。
这两日恰好汝南侯有宴席相赴,侯夫人一众人前往城郊礼佛。
因着二人皆不在府中,姜宁得以有机会寻了个空隙出府。
但是正要出府时,路过一处僻静的园子,却与姜涵遇了个正着。
姜涵立在园中神色凝重地看着天,臂间披帛被晨风吹得微微扬起。看到姜宁时,她的目光中似乎没有太多惊讶。
姜宁先是一惊,而后迎上姜涵的目光,故作镇定地行礼。
姜宁将侍女阿箬手中所捧着的书籍指给姜涵看,道:“长姐,这些书籍贵重,需亲自归还书肆。”
如今,大齐朝许多古籍在建州城知名的书肆中储藏,众多珍贵古籍甚至只有世家贵族才能借阅。
世家之中众人借阅与归还书籍实属稀疏平常之事。
但若是没有按时归还或书籍有损坏,那便会被常去书肆中的文人墨客痛骂,再次借阅却不易了。
对于有损名声之事,世家贵族显得十分注重。
姜宁亲自去还书,倒也不奇怪。
姜涵闻言,只是用帕子掩了掩唇,目光在那一摞书籍上停留一瞬:“早去早回。”
这四个字说得轻飘飘的,也没有追问什么。
思绪拉回,姜宁有些拿不准姜涵的想法。
在靖王府中所发生的事情,虽然是父亲的手笔,却处处有姜涵参与的痕迹。
但如今,长姐却未曾像汝南侯一般,对自己严防死守,不知所谓何故。
姜宁蹙眉,她换了个姿势,倚靠着软枕。
而正当姜宁思绪纷飞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的从官道上传来。
姜宁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撩帘子,可指尖刚触及冰凉的珠串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先一步挑开珠帘。
玄色护腕擦过珠子,在车厢里荡出细碎的清音,珠帘大力摆动了几下后,逐渐恢复了平静。
姜宁的心跳骤然加快。
“阿宁,你找我?”
逆着光,谢成昀的身影轮廓被镀上一层金边。
谢成昀有些风尘仆仆,黑色劲装的下摆还沾着草屑。
他额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但眼眸却是极亮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欢喜。
“嗯。”
姜宁轻轻颔首,目光不自觉地追着他滚动的喉结往上,掠过他渗着的细汗。
谢成昀察觉了姜宁的目光,他想从袖中怀中取出帕子擦擦汗,却摸了个空。
他沉默地将手收回。
姜宁见状,取出锦帕,递给谢成昀,示意他擦一擦额角的汗珠。
谢成昀接过,见那帕子上有朵虞美人,最下角绣了一个“宁”字。
姜宁看着谢成昀的动作,沉思了一下,将那日所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
“那日靖王府……”姜宁面庞有些发热,呼吸急促,溢出苦涩,“我误打误撞至你休憩的房间,应是我父亲汝南侯的手笔。”
谢成昀擦拭汗珠的手蓦然顿住,仔细听姜宁所言。
姜宁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将当日发生之事,事无巨细地言明。
靖王府十七姑娘,姜涵递来的纸条,引路的侍女等等。而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姜宁的唇瓣几乎要咬出血珠。
她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谢成昀越听面色越沉,最后沉吟片刻后,点头:“好,我知晓了。”
二人皆沉默了。
谢成昀原只觉或许是姜宁不甚落入了他人的陷阱之中。他倒是没有料到,这陷阱竟然是汝南侯亲自编织,以自己亲生女儿入局。
谢成昀黑眸微眯,此前汝南侯频频示好丞相府,如今看起来,不过是做样子罢了。
像这些世家贵族,仍然是看不起如丞相府这般的新权贵。
而这些隐藏在边边角角的世家,仿若一条条伺机而动的毒蛇,不知何时便能够将你咬上一口。且他们关系交错,有时难以分清谁是谁的筏子。
谢成昀手指微微弯曲,骨节敲打在面前的小几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姜宁看着谢成昀的侧脸,想起议论纷纷的流言,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
谢成昀对上姜宁盈满关切的眸子,他将姜宁递给自己的帕子收入怀中。
忽然谢成昀撑在马车车厢壁上,将她困在马车中小小的一隅,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而后,说了一件不相干的事情。
“阿宁,义父命我北上平叛鲜卑。”
姜宁微愣,抬起头看他,她眨巴了两下眼睛,不明白谢成昀的意图。
她磕巴了一下,试探道:“你……平安归来。”
谢成昀似乎对于此番话语,有些不甚满意。
“今日,我本已离开建州城。”
谢成昀见她仰头看着自己的模样,眸光又深了几分,加了一句解释。
其实,他昨日天不亮,便已启程前往北方。
但是,自从在路上得到留守在丞相府的属官急报,得知姜宁想要见他。
谢成昀便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让姜宁将马车停在官道旁,也是为了速去速归。
此刻谢成昀觉得累极了,却异常兴奋。
谢成昀的手指拂过姜宁的面颊,将她掉落在鬓边的发丝挽在耳后,却在松手时又顽皮地滑落下来。
姜宁下意识偏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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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却被他的手指抢先一步截住。
姜宁她感觉到唇上一片温热,她惊得攥紧了他的衣襟。
姜宁被谢成昀强行抱在怀中,她想要张嘴,却被柔软的唇更深地堵住,她被磋磨的有些喘不过气。
谢成昀仿若是得了一件爱不释手的珍宝,只想将姜宁捧在掌心中好生把玩。
姜宁只觉得自己被谢成昀揉揉搓搓,唇齿间都不属于自己了。
呼吸之间都是他的气息。
姜宁忍不住推了推他,但丝毫未动,谢成昀反而收紧了手臂。
迷迷糊糊间,姜宁听见谢成昀含糊的低语:“阿宁,得让你回忆一番我们两年的相处之道。”
两年前?
一些记忆涌入姜宁的脑海。
刚开始,因是自己主动寻上他的。她会主动讨好他,会小心翼翼地挽着他的胳膊,会带亲手做的糕点给他。
姜宁能感觉到谢成昀在她靠近时忽然的僵硬,会在吃糕点时羞红了耳尖。
后来……
谢成昀会在他们二人见面时热切地抱着她,忍不住吻着她……
姜宁不敢再回忆下去。
谢成昀短暂地离开了她的唇,低头看着怀中的她。只见姜宁美目轻轻闭上,乖乖地揪着自己的衣角,长睫轻轻颤动。
她如果能一直这样便好了。
谢成昀心中一片柔软。
忽然,只听得马车外,谢成昀的马正不安地撅着蹄子。
谢成昀目光一凛,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姜宁。
谢成昀道:“我需即刻前往北地平定鲜卑侵扰。近些日子,你在汝南侯府小心。”
姜宁眼波潋滟,似春水初融。
她朦朦胧胧听到谢成昀的话,轻轻地点了点头。
谢成昀望了望天色,转身想要跳下马车,却被姜宁拉住了衣角。
姜宁喏喏的声音传来。
“还……还有一事,”她声若蚊呐,轻颤道,“两年前的事……抱歉。”
姜宁的耳尖透出薄红,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腰间的丝绦。
自从姜宁得知母亲在骗她后,她便一直想找个机会向谢成昀道歉。
“抱歉?”
谢成昀身形骤然凝滞,他阴惨惨地笑了。
“阿宁,你以为……”谢成昀的声音哽了一下,他缓缓转身,指节捏得发白,“区区‘抱歉’二字,便能消弭我这两载蚀骨痛楚么?”
“我……”
姜宁檀口微张,这两年发生的种种倏忽掠过心头,有关母亲的,侯府的,徐家的,以及殷殷切切的他的。
一时间,姜宁不知该如何说起。
姜宁听到谢成昀似乎从唇齿间挤出来话语。
“阿宁,两年来,无时无刻我都在想你。你知道的,我想要的从来不是抱歉。”
“你且等我回来。”
“我回来后,你我二人好好明说。”
谢成昀看了姜宁一眼,他似乎还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
他沉默片刻,指节扣住车辕,青筋隐现,而后跳下马车。
姜宁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而后掩面。
她似鲠在喉,最终化作喉间一声哽咽。
15. 偶遇
谢成昀匆匆离去后,姜宁掩面静默了好一阵。
姜宁的睫毛微垂,在眼下映出一小片阴影。
“等我回来。”
谢成昀说。
“我要的从来不是抱歉。”
他说。
姜宁的脑海中纷纷扰扰,不断回响着谢成昀隐忍的声音和冷冷的眼神。
他想要什么?
姜宁觉得自己知道又不知道,已隐隐靠近了那个答案却像一只鸵鸟般回避。
姜宁觉得自己仿若那溺水的愚人,水没过胸口,压住口鼻,难以呼吸,千头万绪不知该如何是好。
姜宁索性扯开了珠帘,带着暖意的阳光撒了进来,青草香的春风漫卷着珠帘,吹散了些许她的苦楚和无奈。
姜宁扯了扯唇角,想拿出锦帕拭去眼角的泪痕,不知怎的,却没有寻到。
姜宁翻了翻袖带,又弯下腰寻了脚边,皆无所获。
倒是奇怪。
忽然,姜宁反应过来,似乎刚刚被谢成昀顺手放在怀里带走了。
罢了。
姜宁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美目,倚靠在软枕上心力交瘁。
“阿箬,往书肆去吧。”姜宁对阿箬说,带着一丝疲惫。
阿箬应了一声,马车徐徐离开这官道,向城中书肆驶去。
为了不引起汝南侯府众人怀疑,姜宁依照着与姜涵所言的出府由头,带着贴身侍女阿箬来到了书肆,以归还所借阅的书卷。
书肆坐落于建州城西市,青砖黛瓦。
姜宁持着团扇踏入书肆。她环顾四周,只见书架倚墙而立,卷帙种类繁多,竹简与绢册错落其间,墨香萦绕。
书肆肆主是个瘦高的中年人,面露精光,正在清查着书架上的书卷。
见到姜宁前来,书肆肆主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他躬身赔笑道:“女郎,今日您怎的得闲来此?”
姜宁以扇掩面,微微颔首:“陈肆主,我来归还书卷。”
姜宁纤细的手指微微点了点,指向阿箬捧在怀里的书卷。
“怎劳女郎您亲自前来。”
陈肆主口中答应,连忙让书肆中的小童将书卷简牍规整好,又亲自安排姜宁二人至书肆二楼的雅间。
“托女郎您的福,书肆中这些古籍方才得以原貌重现天日。”陈肆主谄媚道,将些茶点和果子放到桌子上。
姜宁自两年前在新生巷时,便与这肆主相识。
这肆主惯是会见风使舵的性子,为了吸引更多的文人墨客前来,陆陆续续收集了不少前朝的古籍孤本以及简牍残片。
可惜连年的战乱或时间相隔久远,大多破损。
因风流名士推崇挥毫泼墨,出口成章的才华,对于修补腾誉之事看不大上,而平常百姓大字不识,擅做此事之人便少之又少。
姜宁初始时做这些不过是为了讨些银钱,应对母亲花用日益增多的窘境。可后来时,姜宁却能在一笔一划中得到片刻的宁静。
天底下无甚新鲜事。
那古籍中的一字一句,腾誉时仿若真能与古人得到些共鸣。修补时若遇到残缺或遗漏,姜宁便会琢磨,当时人如何所想所感所悟。
最终将那些古籍简牍修补好时,姜宁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如此这般,新生巷的日子虽然痛苦,却也熬得过了。
而初初遇到谢成昀,也是在这书肆。
后来,谢成昀曾抱着她问,为何当时会留给自己那腾誉的书籍。
姜宁记得,自己好像没有回话,只是偏过头埋在他的肩膀。
现在想来,姜宁只能回想起当时,谢成昀那双倔强的黑眸,被驱逐仍然挺直腰背的模样。
姜宁笔迹秀美,腾誉和修补认真,陈肆主自然是大喜。
陈肆主从最初的探究怀疑,到后来对于姜宁的身份家世不再过多问询,安安心心将许多古籍交由姜宁腾誉修补。
故而这些年,姜宁断断续续为这陈肆主腾誉了不少古籍,加之修补了简牍残片若干。
姜宁在书肆中小坐片刻,又挑了几本感兴趣的古籍和上次未修补完成的简牍。
正当姜宁要离开时,忽然听得书肆角落一阵喧嚣声传来。
姜宁拧眉,望向喧嚣传来之处。
书肆内原本静谧的氛围被骤然打破,竹简碰撞声、惊呼叫与嚷声混作一团。
“怎么回事?”书肆肆主面色骤变,他匆忙向姜宁拱手致歉:“女郎,恕某失礼!”
说罢,陈肆主疾步走出雅间,下了楼梯,朝人群聚集处奔去。
姜宁不知发生了何事,示意阿箬跟上,紧随肆主其后。
她站在二楼立在帘幕旁观望。
陈肆主拨开了围观的人群,只见一位高冠博带的士人仰躺于地,面色青白如鬼,唇边白沫汩汩溢出,十指痉挛般蜷曲着,深陷在手掌里。
姜宁离得有些远,她张望着细细看了去,那士人面色凹陷,表情却似笑非笑,带着扭曲般的快乐,手边还散落着一颗丹药。
是寒食丹。
姜宁瞳孔一缩,她的手指不自觉地紧紧抓住帘幕,震惊不已。
可是……寒食丹怎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寒食丹服后浑身燥热,需以冷水浴发散药性,但眼前之人症状却截然不同……
“速速取冷水来!”肆主高声呼喝。
肆主已然打算死马当活马医。
已经被吓傻了的书童,“哎哎”了两声,跌跌撞撞提来了装满冷水的木桶。
可水还未泼下,那士人突然浑身剧颤,随即猛地呕出一大口黑血,溅在地上,触目惊心。
周遭士人哗然退散,惊得二楼雅间们的女郎们纷纷惊呼。
陈肆主大着胆子向前探了探此人的鼻息,默了半晌后,摇了摇头。
看样子已无药可救。
姜宁抬眼扫视,只见数名宽袍大袖的士人远远站着,或皱眉掩鼻,或交头接耳。
只听得一旁雅间的一位士人见状,似乎已经见怪不怪,啧啧了两声后,窃窃私语道:“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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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想这云天师所练寒食丹功效这般霸道,短短数日,已有好几人如此。”
云天师?
姜宁好似在哪里听到过。张太后一派把持朝政时,十分推崇天师教,那云天师似乎是此前侍奉张太后左右的红人。
另一位士人摇头却又向往道:“听说服用一粒便可达到普通寒食丹五倍之效,却能体会羽化而登仙之感。这新炼制的寒食丹在世家大族中颇为流行,咱们这般身份倒是一丹难求。他倒是乐极生悲了。”
那名士人指了指已倒在地上的人,语气中似乎只有着对得不到寒食丹的惋惜,并没有对于这般下场的敬畏。
目前在世家大族中流行?
姜宁咬唇,她倒是未曾听闻,她有些担心母亲。
楼下的吵闹依然继续着,那陈肆主早已顾不上姜宁,望着此情此景长吁短叹。
姜宁心中焦急,害怕母亲也变成这般模样。
她不想身边人再有什么闪失。
姜宁望了一眼书肆的纷扰,带着阿箬离去。可正当姜宁要上马车时,却被一个粗犷的声音叫住。
“嫂嫂,你怎么在这?”
嗯?
嫂嫂?
什么嫂嫂?
姜宁呆住,她转头望去,只见一张麦色的脸庞,正憨厚的笑着。
姜宁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那壮士玄甲赤帻,看样子出自护卫京城安全的虎贲郎。
姜宁觉得此人有些面熟,她思忖了一番,似乎在哪里见过此人,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姜宁迟疑,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人似乎看出了姜宁的迟疑。
那虎贲郎挠了挠头,憨憨一笑,作揖行礼:“嫂嫂,您不记得我了。在下石原,两年前与谢将军一同见过您,还尝过您做的糕点。”
姜宁的面庞闪过一丝不自然。
当年谢成昀为下等宿卫,姜宁去寻他时,倒是见过几次他的同僚。那些宿卫多出身微寒,性格大大咧咧,经常打趣她与谢成昀。
谢成昀面对打趣,只是勾勾唇角,并不多做解释。
如今这么一说,姜宁有几分印象,怪不得会觉得这壮士。
姜宁微微颔首:“记得。”
二人寒暄了几句。
“嫂嫂,谢将军用人不拘一格,承蒙他照顾,我现下任职虎贲郎,也负责守卫丞相府的安危。”石原提起谢成昀,麦色的面庞流露出崇拜之色。
姜宁笑了笑:“倒是恭喜石虎贲了。”
石原摆摆手:“嫂嫂客气作甚。您有什么事,随时来丞相府寻我,方便得很呢。”
姜宁想了想昨日阿箬被丞相府侍卫为难盘问的模样,心中一松。
如此,倒是一件好事。
只是……石原此刻仍然喋喋不休地喊着“嫂嫂”,憨憨地笑着。
这称呼令姜宁有些尴尬,她忍不住出言提醒:“石虎贲唤我女郎罢。”
石原不解的挠头:“啊?那您与谢将军什么时候成婚?我何时能唤您嫂嫂?”
16. 倾覆
姜宁听了这番话,一时间愣住,不知该如何反应。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团扇,红唇微启,却终究未说一字。
石原见她不语,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忽而抚掌笑道:“是了嫂嫂,是我唐突。不不不,是女郎。此事不该问女郎的。”
石原眉眼舒展,似是寻到了解决之道,大笑着:“这等事,自然该去问谢将军才是。”
话音未落,远处忽传来同僚的高声呼唤:“石虎贲!丞相急招,速速前来!”
石原神色微变,匆匆朝姜宁拱手一礼:“女郎失礼了,改日再叙。谢将军不在,有事您别忘了至丞相府寻我。”
未等姜宁作答,石原已转身大步离去,转眼便消失在街角。
待石原离去后,姜宁目光游离的看着远方,久久未动。
姜宁眸色黯了下来,她的唇边浮起一丝极淡的笑,似自嘲,又似怅然。
******
因着弹劾之事,谢丞相一派在朝堂上十分不好过。
张炳怀一党抓住谢成昀一事不放,日日冷嘲热讽,含沙射影中直指谢丞相用人不明、御下不严。
在其授意之下,世家旧贵连番上奏。不过半月,谢丞相一脉的几位新贵便被寻了些错处,革职的革职,下狱的下狱。
朝堂之上风声鹤唳。
丞相一派中往日意气风发的新贵们个个噤若寒蝉,仿若哑火了一般,唯唯诺诺不敢出声,生怕下一个遭殃的便是自己。
而丞相府却一反常态,尽可能地降低了存在感。谢丞相更是称病告假,闭门不出,连每日的朝会都推脱不赴。
一时间,丞相府门紧闭,车马稀疏,仿佛一夕之间,这位前些时日还大权在握的谢丞相销声匿迹了一般。
正因为谢丞相闭门不出,那些寒门新贵更加低调,没了动静和声音,世家大族气焰愈加嚣张起来。
世家中惯会见风使舵,有一点消息便能够咂摸出不同滋味。
几番权衡之下,向张炳怀倒戈的世家渐多,原本持着观望态度的勋贵,也纷纷向张炳怀示好。
此番情形之下,张炳怀一党气焰更盛,几乎要将新冒头的新权贵逼至绝境。
直至谢成昀大破鲜卑,带兵斩敌数千的消息传到建州城,方才有了转圜。
收到此北地捷报之时,正值沐佛时节。
皇宫中设浴佛斋会,幼帝与胡太后端坐于金殿之上。幼帝不过六岁,懵懂地依偎在胡太后怀里。而胡太后表情拘谨地搂着幼帝,手足无措,甚至不敢正眼瞧谢丞相和张炳怀等人。
胡太后原本为宫中侍女,无依无靠,一夜得宠后生下皇子。原是张太后留子去母的可怜侍女,张太后当权之时,她一直被软禁在冷宫中。
直至张太后去世,因幼帝生母身份,方才被谢丞相请了出来,封为了太后。
众臣叩拜幼帝后,依次上前,以香汤为幼帝点额祈福。
谢丞相亦在其列。
谢丞相手持沾湿的帕子,神色沉静,动作恭谨地为幼帝点额。
礼毕,听到谢成昀大破鲜卑的消息后,谢丞相冷笑一声。他不紧不慢地放下帕子,忽而伏地跪拜,对幼帝与胡太后深深一礼,继而竟在众人面前痛哭起来。
“老臣……老臣愧对陛下!”谢丞相声音哽咽,似是情难自抑,“北地战事吃紧,老臣却直至今日才发觉朝中出现了贪墨案,实在罪该万死!”
谢丞相这一哭,殿中众人皆是一愣。
前有张炳怀一党抨击丞相义子玷污侍女,而谢丞相此番做派,这又是演的哪一出戏?
胡太后心下“咯噔”一紧,她眸光紧张地望向幼帝,手不自觉地收紧,抱紧了幼帝。
幼帝则不知所措地看向身旁的总管寺人常冲。寺人常冲也微微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情。
“丞相快快起来。”胡太后缓过神来,请咳一声,慌忙代替幼帝令谢丞相起身。
张炳怀站在一旁,面色阴晴不定,显然未曾料到谢丞相会在这沐佛之时,演这么一出好戏。
不用想也知晓,这出大戏定然是冲着自己来的。张炳怀暗自咬牙,双手握拳,死死盯着谢丞相。
“陛下。”谢丞相千恩万谢地起来了,口中之语却如惊雷一般,惊在众人耳膜上,“贪墨案一事,请允老臣详细相奏。”
“可。”稚嫩的声音传来。
幼帝转头看了看胡皇后,又看了看寺人常冲,见没有人能替他拿主意,便主动开口允诺了。
“老臣遵旨。”
说完,谢丞相拿出一份帛书。
张炳怀见那帛书有几分眼熟,看清后,瞳孔骤然紧缩。
那帛书上,竟是九卿之首太常沈远致的账目,详细记录了上月拨给南郊祭祀万两银钱的去向。
而谢丞相已然朗声读了出来:“给付云天师,以炼制寒食丹,供奉天神。”
“供奉天神?当真如此?”谢丞相指向面如土色的沈远致,尾音拉得老长,“沈大人,你身居太常之要职,执掌天下礼乐祭祀。你可知若‘侵吞祀银’,该当何罪?”
听闻此番话,大殿中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这朝中上下,谁人不知,沈远致以及云天师和张炳怀关系匪浅。
沈远致踉跄出列,结结巴巴道:“臣……臣冤枉!那寒食丹确实是供奉天神……”
尚未等沈远致说完,谢丞相便不耐烦地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徐徐解释,一脸胸有成竹。
原来,沈远致为了贪去那些银钱,将原本寒食丹中温和的原料换为较为低廉的虎狼之药。炼制大量寒食丹后,少部分供奉天神装作样子。其余寒食丹又高价售出,获得了大量银钱。
“此贪墨案,世家大族多有参与。”谢丞相冷笑道,说完唤来了虎贲。
谢丞相的虎贲们将沈远致一言一行罗列成册,在大殿上一字一顿地读了出来。就连世家勋贵们宴席中的窃窃私语,也说明的分毫不差。
靖王世子酒醉后炫耀“每售一丹抽三成”,百年大族王家言明寒食丹方乃云天师所赐……
靖王本在看戏,听到此处眼神眯了起来。
其他各世家大族登时变了脸色,怎会如此便记录在案?
谢丞相突然开口:“沈大人在上月张大人寿宴时相赠的礼物,可价值连城,不知沈大人何以得来钱财?”
谢丞相指着张致远骂道:“如今,寒食丹暴毙者,短短一个月,已有数十人!沈致远,你贪墨银钱、草菅人命,还有何可说!”
沈致远跪伏在地,浑身抖如筛糠,额间冷汗涔涔而下。
幼帝呆坐在龙椅上,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不知所措。胡太后紧张地扶着桌案,悄悄四处张望着。
谢丞相整了整衣袖,从容不迫地向御座行礼,道:“陛下,太后。张炳怀大人此前曾言,犬子玷污了靖王府侍女。老臣不敢徇私,恰逢北地告急,便让他戴罪领兵,前去平定鲜卑之乱。”
谢丞相目光扫过众臣,“幸得犬子不负圣恩,大破鲜卑,为国立功。待他班师回朝之时,老臣必定亲自彻查此事,还靖王府一个公道。”
“只是……”谢丞相笑了笑,话锋一转,“张炳怀大人今日可否愿意,与老臣一同彻查这贪墨案?”
张炳怀双手握拳,骨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面对如此证据,如芒在背。
张炳怀目光死死定在谢丞相圆胖的身子上,仿若从唇齿间挤出来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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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自然是要查的。”
正中谢丞相下怀。
谢丞相立刻朗声笑道:“张大人果然深明大义。那便请陛下、太后下旨,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立在一旁的寺人常冲向胡太后使了个眼色,胡太后结巴了一下:“准,准奏。”
*****
几日后,大批士兵进入到汝南侯府时,连汝南侯都始料未及。
身着玄甲的虎贲郎带领着一群侍卫鱼贯而入,领头的虎贲瞥了汝南侯一眼,随意地行了个礼:“我等奉旨查贪墨案,侯爷莫怪。”
贪墨案?
汝南侯姜温纶面如死灰。
世家大族心知肚明,若经此一事,丞相若胜了,那张炳怀一党在九卿之位的臣子又少一人,自然元气大伤。
汝南侯自然是听闻了前两日大殿上发生之事,已然闹到了腥风血雨的地步。只是姜温纶未曾料到,此事扯上汝南侯府竟然如此之快。
汝南侯面色灰白,只自暗自投诚张炳怀后,汝南侯确实帮着其做了扫尾之事。
但是此事隐蔽,汝南侯姜温纶不清楚丞相的虎贲能够查到多少。
汝南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莽夫在侯府中肆意作乱,心中暗自痛骂。
虎贲郎和侍卫搜得范围极其广,汝南侯的书房,侯府的库房被他们一通乱翻。
书房中的洒金信笺、紫毫笔、澄泥砚被他们打翻在地上,看上的便直接收入囊中。库房里的珊瑚珠、御赐蜀锦、檀木佛像等被他们强行搜刮走。
汝南侯姜温纶牙都咬碎了,心中憋着一股气,却不敢多说半个字,唯恐这群士兵将自己也顺带关进牢房里。
带头的虎贲还笑着将一盒东珠随手放进了自己的袖带。
汝南侯看得心惊胆战,抖了抖唇,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这丞相派这些人哪里只是来查案……
或许,搜刮财物才是真的。
但汝南侯却不敢在面上表现的有任何不恭敬,只敢腹诽道。
当这些侍卫搜到后院时,女眷被聚集在一起,关到了一处厢房中。
而侍卫们却在后院中吊儿郎当地乱翻着。
侯夫人被孙媪搀扶着,背佝偻着,手中飞快拨动着佛珠,不成想佛珠断裂,檀木珠子滚进草堆里。侯夫人忍不住掉下眼泪,毫无平日里威风凛凛的神采。
姜瑶抱着乳母瑟瑟发抖,被显然被吓到了,哭得一股一股的。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姜姝,也瑟缩到一角,不敢吐露半个字。
而姜宁却显得镇定许多,她搀扶着徐思蓉,尽量坐在靠近门边的角落。
这到底怎么回事?
深闺之中消息闭塞,就连侯夫人似乎对这搜查也始料未及。
姜宁拧眉靠着墙壁,手脚冰凉,努力让自己保持着清醒。
叛军攻入家中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没想到入了侯府仍是能经历此番事情。
徐思蓉却已然受到了刺激一般,疯癫着抓着姜宁的手不放,直到将姜宁掐痛了,才放开。口中喃喃自语:“是不是叛军?是也不是?他们怎么又来了。”
姜宁露出一抹苦笑。
有几个不老实的士兵,待搜罗完一圈,虽然已满载而归,却还垂涎地开始扯侍女发髻上的簪子。另有几人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姜宁等人发间的金步摇。
几位妾室吓得花容失色,纷纷尖叫。
姜宁故作镇定地将发髻间的珠钗交给他们。
姜宁想起了谢成昀。
上次叛军来时,谢成昀护她周全。姜宁当时并未对谢成昀抱有期待,但他却一次次挡在了自己面前。
姜宁咬唇,感觉自己眼前白茫茫一片,她不知这次该如何是好。
17. 做妾
见姜宁主动取下发钗,那侍卫发出嘿嘿一笑,将金丝缠杏枝的珠钗在手心里掂量了一番,收入囊中,笑道:“这女郎倒是识趣。”
姜姝已然吓得花容失色,抖若筛糠。
她看了一眼姜宁将珠钗交出去的动作,咬了咬牙,也将今日清晨新簪的赤金累丝嵌红宝发钗颤颤巍巍地递了出去。
矮个圆胖的虎贲立刻抢着接了去,她拿着这精致的左瞧右看,“啧”了一声,笑得奸诈:“没想到,搜查这贪墨案,还能有这般收获。”
贪墨?
姜宁将身子从角落的阴影中不动神色的挪了挪,支起耳朵凝神静听。
带头的虎贲听到这话,面色本了下来,走过来大手一挥,狠狠敲击了他的头部,骂道:“仔细着点皮,平日里让你们少说话,莫非都忘了么?”
那圆胖的虎贲吃痛,“哎呦哎呦”地叫唤了两声后,唯唯称是,手却不停下,将那发钗向怀里塞。
从前来侯府搜查的虎贲这几句漏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汝南侯府似乎牵扯到了贪墨案中。
这令她心下一凉。
贪墨在本朝可是重罪,党首按律斩立决,甚至是株连九族。
姜宁打了个寒战。
虎贲郎的搜查汝南侯府来势汹汹,事无巨细,从晌午一直持续到了傍晚。
待那些虎贲离去时,汝南侯府已然一片狼藉。
女眷们被从偏僻的厢房中放了出来,却仍然是一脸惊魂未定。
侯夫人是一生养在深宅中的世家贵妇。即使前两年叛军攻入建州城时,城中的世家勋贵早已得了消息,随着张太后逃至避暑行宫所在的洛州城。
当京城建州城一片人间炼狱的景象时,洛州城却一片歌舞生平,接着奏乐接着舞。
故而面对今日贪墨大张旗鼓的搜查,侯夫人哪里见得这般场面。她被孙媪搀扶着,口中止不住的念佛,又将腰间的香球取下,不住的嗅着,企图寻得一丝清醒和理智。
侯夫人见到汝南侯来后院时,终于忍不住崩溃,她哽咽地上前行礼:“侯爷。”
众女眷见汝南侯也止不住地哭泣起来,纷纷拿起帕子抹泪。
汝南侯看着哭成一团的女眷,不悦地皱眉,他随手拍了拍侯夫人:“好了好了,你们受惊了。”
姜涵本跟在汝南侯身后,见母亲掉下眼泪,连忙上前为她擦拭眼泪。
其实,姜温纶自己也未好到哪里去,身上华贵的锦袍已然变得皱巴巴,面上皆是疲惫之色。
姜温纶咬牙,心中盘算着损失了多少财物,令本就捉襟见肘的侯府雪上加霜。
世家之间最看重陈设的讲究,珍宝古玩的收集。此番下来,连维持体面也难了,侯府自然是无法出得起奇珍异宝赏玩的余钱。
未成想,谢丞相竟然有如此后手。
汝南侯有片刻后悔。
姜温纶脑海中浮现出若真被定下贪墨罪的下场,暗无天日的牢房,从世家勋贵跌落至囚徒,与那低贱之人为伍。
绝对不可。
他这般出身贵胄的世家子,怎可能落得如此下场。他苦心孤诣谋划许久,决不能再有闪失。
若是汝南侯府中有能在朝廷中扶得起来的男丁便好了,此番境地也能帮扶自己。
可惜,只有几个柔弱可欺的女儿郎。
姜温纶握了握拳。
“阿娘,你若不舒服,我扶你回去吧。”
温婉的女声传到耳边,姜温纶转头看去。
角落里,姜宁一袭素衣逶迤,她微微倾身,伸手将徐思蓉搀扶起来,动作轻柔。
徐思蓉精神似乎不大好,眼神萎靡,整个人病恹恹地歪着。她瘦削的身子几乎撑不起那件宽大的袖衫。
徐思蓉的面颊凹陷,苍白的肌肤下隐隐透出病态,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她吹倒了。她倚靠着姜宁,呼吸轻浅,连抬眼的力气都似被抽尽。
而姜宁却正值韶华,容貌浓艳,肌肤莹润如玉,气质超然。她身姿袅袅,即便此刻搀扶着病弱的母亲,也不见半分狼狈,反倒更显出坚韧。
姜温纶站在不远处,目光沉沉地扫视着这一幕,眉头微蹙。
他视线一转,又望向另一侧的姜姝。
只见姜姝已然长成,清丽可人,此刻正依偎在母亲身旁,抽抽搭搭地啜泣,娇柔之态惹人怜惜。
姜温纶的目光再度游移,落在两位嫡女身上。
嫡长女姜涵端庄持重,眉目间透着沉稳,举手投足皆是世家贵女的风范;嫡次女姜敏则灵动活泼,眼眸清澈,天真烂漫,不谙世事。
看着看着,姜温纶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心中渐渐浮起一个念头。
他缓缓捋了捋胡须,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汝南侯府虽子嗣稀薄,男郎寥寥,可这些女郎却个个姿容绝世,风华无双。
汝南侯冷笑一声。
这边徐思蓉大部分的重量都靠着姜宁身上,虽然她已经瘦削成一把骨头,但姜宁还是有些吃力地扶着她向前走。
徐傅母见状,连忙上前去帮忙:“姑娘,将徐夫人交给老奴吧。”
姜宁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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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嗓音轻缓:“阿娘身子不适,劳烦傅母仔细着些。”
徐思蓉不管如何,还是她的母亲。看着徐思蓉日渐单薄的身影,姜宁只得放下了心中的千言万语。
身上的重量骤然减轻,姜宁刚松一口气,却忽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地落在自己身上,她抬头,对上了父亲意味深长的打量。
仿若在打量什么货物一般。
她心下一沉,指尖不自觉地收紧。
如今这局面,不知道父亲又想做些什么,又在盘算着些什么?
*****
这几日,侯府死气沉沉,弥漫着压抑和阴森。
贪墨案的影响越来越广,如同一张无形的蛛网,将越来越多的朝臣网罗其中,难以脱身。
太常沈致远贪污上月南郊祭祀用的银钱之事,已然证据确凿,已经被关押进了牢房中。并且不断有牵连此贪墨案件的大臣被关押。
朝中和张炳怀有关联的世家大族人人自危,纷纷闭门谢客。
姜宁这几日在闺房中腾誉古籍,以平息内心难以自制的焦虑不安。
然而,那些工整的墨字在眼前跳动,却始终压不住心底那抹挥之不去的阴翳。
父亲意味深长的眸光,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窗外鸟鸣叽叽喳喳,发出令人烦躁的声响。姜宁微微蹙眉,正欲起身关窗,忽听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
她抬眸望去,只见姜姝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她鬓发散乱,哭得梨花带雨。
尚未等姜宁开口,姜姝已经扑倒在她面前。
“四姐姐……”姜姝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
姜姝死死攥住姜宁的衣袖,指尖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父亲……父亲他要把我送给那年过六旬的长平侯做妾……”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绝望迷茫的啜泣。
姜宁的手一抖,毛笔在纸上留下了大片的墨迹。
什么?
姜姝的身子不住地发抖,她抬起清丽的面容,眼中满是惊惶与绝望:“那长平侯……他……他都能做我祖父了!”
姜姝呜呜咽咽地哭着:“四姐姐我该怎么办?”
长平侯对谢丞相一派言辞和善,时任九卿,身居高位,平日最喜美人。
姜宁后背发凉,仿若一条毒蛇攀上了脊背,忽然想起了父亲那日的目光。
原来父亲打量的目光是这番含义。
姜宁望着姜姝抽抽搭搭的哭泣,心中一阵无力。
那她呢?
她会如何?
18. 送信
“五妹妹你是如何得知?”姜宁心跳如鼓,撑着问姜姝。
姜姝抹泪:“是我阿娘偷偷听到了父亲和幕僚的谈话。我便去问了父亲。”
姜姝回来便见阿娘胡夫人哭得肝肠寸断。
细细询问之下,胡夫人断断续续说出了这个消息时,姜姝仿若遭遇当头棒喝,她当即愣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姜姝慌了,她颤抖着跑去问父亲汝南侯。
没想到父亲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语气不悦:“长平侯乃百年高门出身,身份高贵,你能做妾已是高攀,你有何不满?”
姜姝跌坐在原地,抖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有何不满?
父亲竟然问她有何不满?!
汝南侯看姜姝这番模样,面色一沉,出言训斥:“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世家女子却状若疯癫地来问为父。从今日起,你莫要出府了,好好反省反省。”
姜姝自诩世家贵女,没想到在父亲眼里,远比不得维持侯府荣耀半分半毫。
望着父亲丝毫没有半分愧疚的模样,姜姝一阵绝望。
谁人不知,那长平侯能在谢丞相面前说得上话,位居九卿,对于朝政影响极大。
贪墨案如今闹得人心惶惶,父亲将她送到长平侯府上,心思昭然若揭。
姜姝失魂落魄地出了汝南侯的书房。
姜姝耳边嗡嗡作响,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发髻上的步摇也随着她的颤抖而晃动。
姜姝左思右想,忽然悲凉地发觉,这偌大的府中,与她境遇相当的,竟然只有四姐姐姜宁。
长姐姜涵是父亲和侯夫人的左膀右臂,二姐姐姜敏是侯夫人嫡出的女儿,六妹妹尚小……
只有她和姜宁,庶出的身份,用姻亲换取汝南侯府的荣华最为合适。
于是,六神无主的姜姝便来到了姜宁院子里哭诉。
她不甘心,她花一样的年龄,竟然要去做妾,姜姝想着想着落下泪来。
姜姝自嘲一笑,四姐姐姜宁以外室女的身份入府,她曾有意无意地看不起姜宁。
未曾料到,在父亲眼中,她们这些庶出女儿,竟然没什么不同。
不过是换取利益而首当其冲的工具罢了。
姜宁听闻了姜姝的话,也沉默了下来,秀眉毛拧起,手指敲击着桌。
姜宁没有想到汝南侯的动作竟然如此之快。
自上次搜查侯府,不过短短月余时间,父亲便物色好了人选,将姜姝得亲事定了下来。
不过也是,做妾而已,哪里需要大费周章。
看着哭哭啼啼的五妹妹姜姝,姜宁轻轻叹息,挤出一抹苦笑。
姜宁启唇,绞尽脑汁想说些什么宽慰的话,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姜姝。
兔死狐悲。
室内安静异常,只留下姜姝抽抽搭搭的啜泣声。
沉默半晌后,姜宁想了想,问道:“五妹妹可曾求过侯夫人?”
姜姝怔住,反应过来,她阿娘胡夫人当初便是在侯夫人身边侍奉,求求侯夫人说不定此事有转圜。
姜姝止住了眼泪,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哭嗝,道谢:“对……对!侯夫人定能劝劝父亲几分!”
“多谢四姐姐。我回去问问我阿娘。”姜姝抹着眼泪,离开了姜宁的院落。
姜姝走后,室内又恢复了静默,窗外的鸟鸣声依旧吵闹。
姜宁沉默了,心中却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姜宁思忖片刻,姜姝比自己小一岁,已被父亲定了下来。
如今正是汝南侯府的存亡之时,以不受宠的女儿换取荣华之事,怎么算怎么划算。
而阿娘和徐元青所说,关于徐家的亲事,尚未真正定下,未曾走得六礼,根本算不得数。
况且,父亲又怎么可能会放过自己。
再说如今汝南侯府卷入贪墨案,恐怕徐家也会避让不及,哪里可能再凑上来。
姜宁揉了揉发痛的额头,一股疲惫之意涌上心头。
这便是高门女么?和寒门女又有何差别,不过是另一种枷锁罢了。
姜宁在窗边坐了许久,直至日头渐落,鸟儿四散,阿箬端来暮食。
“女郎,用膳吧。”阿箬轻声道。
姜宁如梦初醒,她坐定,顿时汝南侯府的饭菜越来越敷衍。
自被搜查,汝南侯府的情况每况愈下。曾经的奇珍异宝损失惨重,就连银钱,也大多被汝南侯拿去用打点。
侯府对于她们这些庶木,依然是能克扣便克扣。
现下大厨房端到自己面前的,不过是些粥和素食,还有几块渍着梅子的排骨。
姜宁执着筷子翻动了两下,又放了下来,觉得没什么胃口,心里闷闷的,堵得有些难受。
姜宁让阿箬将暮食撤下去,又誊写了一会子古书,尽可能压下去纷乱的心绪。
她还能做些什么?
姜宁问自己,却没有答复。
夜色渐凉,姜宁撑着身子扑倒在了床上,她窝在被子中只露出小脑袋,微微叹气。
姜宁盘算了一番,发现能够知晓的消息有限,她辗转反侧不知该如何是好。
“呼……”
姜宁吐了一口气,烦乱地翻了身。
忽然,不知怎么的,姜宁似乎被一块硬硬的物品硌到了。
姜宁吃痛地“嘶”了一声,抬手翻了翻,从枕头旁翻出了一块墨玉做的腰牌。
姜宁愣住。
瑞兽的纹路,是谢成昀给她的。
此前从丞相府回来时,姜宁记得已经收好了,不知怎么的,却落在了枕头旁边。
两只瑞兽的身体盘成祥纹正,静静地凝视着她,纹路正中央捧着一个“昀”字。
要不要给谢成昀传信呢?
姜宁有些失神。
姜宁咬唇,眉眼垂了下来,她将被子拉高蒙住了头,她躲在被子里把玩着腰牌。
自从知晓两年前是阿娘骗了自己,姜宁便一直对谢成昀心存愧疚和恐惧。
姜宁两年前给了谢成昀一封诀别信,便消失后,她一直觉得谢成昀是恨她的。
两年后的这几次相逢,时间地点充斥着巧合和冲突,令她措手不及。
现下姜宁细细去寻思,只觉得每每遇到谢成昀,他眼眸中浓烈的情感,仿佛要将她燃烧殆尽。
姜宁害怕,她分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危险和害怕,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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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能地想要逃避。
姜宁摩挲着腰牌,自己有些不敢面对谢成昀。
但姜宁想了想谢成昀此前所言,他说等他回来。
姜宁心中泛起一点涟漪。
谢成昀是不是对自己还有几分感情。
若是求他救自己,谢成昀答应么?
姜宁有些拿不准。
恍惚间,姜宁想起两年前的谢成昀,好像从未拒绝过自己的要求。
谢成昀总是静静地听她说完,然后碰碰她的发,墨黑的眸子瞅着她,点头说好。
腰牌冰冰凉地贴着她的指尖,仿若谢成昀冷漠的神情,姜宁将手指默默收回。
姜宁将腰牌收在枕头边,闭上了眼睛。
这日过后,姜姝与胡夫人便急急忙忙地寻了侯夫人。
两人痛哭流涕地在跪倒在侯夫人面前,声泪俱下。
侯夫人早已知晓夫君汝南侯欲将姜姝送给长平侯做妾一事,她将手中的账簿放下,看着二人的模样,道:“你二人莫要求我,此事是侯爷决定。”
胡夫人跪在侯夫人脚边,额上的花黄也褪了色:“夫人,您看在妾当初侍奉您尽心尽力的份上,您帮帮阿姝……”
侯夫人冷冷地望着母女二人,沉默不语。
侯夫人和汝南侯想法相同,庶女妾室的死活,哪里比得上汝南侯府的荣华延续。
庶女妾室对于侯夫人来说,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两年前,侯夫人连商户女徐思蓉都同意汝南侯迎进门。
来来去去的妾室,她早已心如止水。
经历了搜查汝南侯府一事,维持现下的富贵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不过,胡夫人到底在自己身边伺候过侯夫人主持中馈多年,倒也明白任何事情不能做绝。
若是姜姝走了死胡同,此番谋划倒是白费了。
侯夫人摆了摆手,随口答应道:“我会劝一劝侯爷。”
侯夫人见到姜姝母女二人喜极而泣的模样,叹气道:“只是此事还需侯爷定夺。”
胡夫人抹了一把泪,她哪里舍得如花似玉的女儿被送去做妾,对方还是年过六旬的长平侯。
胡夫人立刻点头:“夫人答应已经是妾身的荣幸。”
而谢成昀班师回朝的日子,比姜宁想象的还要快上。
自贪墨案风波以来,仅过了半月,谢成昀已领兵赶回了建州城。
但听闻,此次谢成昀虽大破鲜卑,战功赫赫,回建州后却格外低调,只拜谒了幼帝,便闭门不出,谢绝见客。
建州城内人人都道,或许是谢丞相与张炳怀两方相争太过纷乱。
而如今谢成昀又锋芒正盛,一举一动皆备受瞩目,故而低调行事,掩饰锋芒。
姜宁听闻谢成昀回建州的消息后,等待了几日,却迟迟未有任何动静。
姜宁捏着手里信笺,有些踌躇。
姜宁将信笺打开,只有几行简短的话。
“女郎,您写了一上午了,若累了便歇一歇吧。”
阿箬将茶水满上,却不由心中奇怪。女郎这短短几个字,写了便寻了一处扔掉,不知何故。
姜宁收拾起信封,心中有了答案。
19. 害怕
可此次,阿箬却碰了壁。
阿箬求着丞相府门前的侍卫:“大人,此乃谢将军的腰牌,烦请您将这信递给谢将军。”
侍卫接过腰牌反复对着日光查证了一番,而后打量片刻眼生的阿箬,拒绝道:“丞相大人有令,丞相府近日谢绝一切拜谒。”
阿箬听闻此话,心下一沉,面色慌张。
正焦急拉扯之时,忽然,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你是……嫂嫂的侍女?”
阿箬皱眉,疑惑地转头看去。
是上次随女郎在书肆遇到的石原,阿箬松了一口气。
此刻石原正带着几个虎贲,似乎刚从外面回丞相府。
石原从马上翻身下来,对着阿箬左瞧右看。石原摸了摸下巴,恍然大悟,指着阿箬笑道:“你是嫂嫂的侍女,不对,是女郎身边的侍女。”
因着说错话,石原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巴:“是女郎要寻谢将军么?”
阿箬慌忙迎上前去,行了个礼,点头称是:“奴婢阿箬,见过是虎贲。我家女郎欲寻传信给谢将军。”
说罢,阿箬将谢成昀的腰牌奉了上去。
石原拿着腰牌看了看,确实为谢成昀的,他将腰牌小心翼翼地还给阿箬。
石原挠了挠头,声音有些迟疑:“最近不知何故,谢将军虽归京,未曾露面。不过,女郎若是想找谢将军,传信我倒是能帮女郎带到谢将军院中。”
阿箬大喜过望,连连道谢:“劳烦石虎贲。”
说完,阿箬从袖带里拿出浅粉色的信笺递给了石原。
石原嘿嘿一笑,摆摆手:“阿箬,你让女郎放心,某一定带到。”
阿箬千恩万谢的回去了。
石原向着门口的守卫打了个招呼,又先将马匹牵给马奴,而后立刻前去谢成昀的院落。
谢成昀院落在正院以东,有修竹环绕,低调安静。
石原沿着青石小径快步前行,却渐渐察觉到不对劲。
往日里院中当值的寺人侍女此刻皆垂首肃立,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整个院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沉寂之中。
空气中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感,连竹叶摩擦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
石原粗犷的眉毛皱了起来,嗅出了几分异样和危险,他加快了脚步,盘算着谢成昀院落内相熟的侍卫,想着寻了他便速速离去。
谁知,正当石原准备快步穿过漆木连廊时,却迎面撞上了谢丞相一行。
远远地,石原瞧见,谢丞相身后只跟随着心腹二三人,他满脸阴霾,面色不虞,丝毫不见平日中的和蔼和。
石原心中不知怎的,心中一慌,连忙欠身抱拳行礼:“卑职石原,参见大人。”
谢丞相停下匆匆地步履匆匆,念了几遍“石原”的名字,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点点头:“起身吧。”
“谢丞相!”
谢丞相此时气势正盛,短短须臾,石原的汗珠已然布满了额角,他起身打算离开。
“站住。”谢丞相忽然神色一凛,“你来子暄院落,找他何事?”
石原犹豫了片刻,到底不敢欺瞒谢丞相,只得回复道:“府外有人传信给谢将军。”
“哦?”谢丞相怔愣了片刻,立刻起了兴趣。
谢丞相睥睨地盯着石原片刻,忽然又恢复了平日的和善,他伸出手:“今日子暄不便见客。你把信给我,我来给子暄便是。”
石原此刻已满头大汗,他也知晓丞相几日前下了命令,相府避不见客。如今破了命令,还被丞相拿住,石原哪里敢说一个“不”字,从怀里摸出信笺递给了谢丞相。
谢丞相点点头,放石原离去了。
待石原走后,谢丞相瞧了瞧两指中挟着的那封信笺,面色一沉,他毫不犹豫地将信纸拆开。
“大人,谢将军醒了。”
忽然,一侍卫慌慌张张地前来,语气欣喜。
闻言,谢丞相不紧不慢地将那信纸收了起来,露出一抹笑意:“我前去看看子暄。”
姜宁在惴惴不安中捱过了几日,终于收到了石原的消息。
暮色渐沉,汝南侯府外树影斑驳,晚风掠过,枝叶沙沙作响。
汝南侯府不起眼的角门处,姜宁与阿箬两人看着匆匆赶来的石原。
石原面色有几分不自然,他将一封信交给姜宁,摸了摸后脑勺:“女郎,谢将军回来后便异常忙碌,他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让我把这封信先交给你。”
“多谢石虎贲。”
姜宁眉眼舒展,笑意浅浅浮上唇角,悬了许久的心终于稍稍安定。她侧首示意,让阿箬便接过那封信。
前几日阿箬带回消息,说丞相府闭门谢客。
姜宁虽面上不露分毫,心里却绷得极紧,唯恐这封信无法递到谢成昀手中。
幸好此次还有石原相助,姜宁松了一口气,看来是白担心一场。
“那……女郎,我还有事在身,先告辞了。”
石原偷偷瞄了一眼姜宁的神色,忽地开口,声音比平日快了几分。
石原的目光在姜宁脸上一掠而过,又迅速垂下,匆匆抱拳一礼。
未等姜宁反应过来,石原已翻身上马,扬鞭而去,背影竟透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姜宁看了看手中的信封,心中有些狐疑石原此番的举动。
回到院落,姜宁立刻屏退了阿箬等人,她寻了一处小榻,将信封放在漆木小几上。
姜宁凝视着端端正正放在小几上的信封。
黄麻纸折成一丝不苟的长条,墨字写了“阿宁亲启”,朱印压封,郑重异常。
是谢成昀的笔迹。
只不过,较之两年前,谢成昀的笔迹更加成熟和锋利了。
仔细瞧瞧,这字迹的走势,和她的字有些相似。
姜宁的指尖悬在信封上方,一时竟未动作。
不知怎的,姜宁忽然想起,两年前的一件小事。
那日午后,姜宁端坐在书案前,正专注地誊录着一卷古籍。她运笔从容,墨迹在纸上徐徐晕开,字迹秀逸而带着几分坚韧。
忽然,姜宁觉得自己被一处高大的阴影挡住了,她侧目谢成昀不知何时已立于案旁,黑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写在纸上的字。
“好看。”谢成昀忽然开口,声音低沉。
笔尖在纸上微微一顿,姜宁怔住,以为自己听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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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宁的字好看。”谢成昀又重复了一遍。
姜宁愕然抬首,正对上谢成昀专注的目光,他的如墨的黑眸映着自己,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柔和。
姜宁忽觉面上发烫,连忙移开视线,目光无措地四处乱瞟,从案上的砚台瞥到架上的书册,就是不敢再与谢成昀对视。
姜宁握着笔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都泛起了淡淡的粉色。
父亲和母亲从未夸赞过自己。
就连师氏也只是淡淡地点头。
书肆肆主的夸奖,不过是因为姜宁能带给他不少的利益,夸大其词地恭维。
姜宁知道,谢成昀虽然认字写字不成问题,却因未曾有过有名的师氏教导,字迹只能说工整。
虽然这对于谢成昀的出身来说,已然相当不易。
鬼使神差般的,姜宁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你若想学,我便教你。”
谢成昀愣住,眼眸中忽然盛满了星光一般,亮得不可思议:“阿宁,你若教我写字,我便唤你师氏。”
谢成昀挤到姜宁身边,抽出一张崭新的萱草纸,抬头看姜宁:“师氏。”
姜宁被唤得羞涩,觉得这称呼怎么听怎么别扭。
谢成昀见她不应,皱着眉头,又唤了几声。
姜宁大羞,伸出一只手去捂谢成昀的唇。
却感到掌心一片濡湿。
姜宁惊得缩回了手,她瞪了一眼谢成昀,转身不理他。
忽然,姜宁感到自己的身子一轻,当她回过神来时,已经被谢成昀环抱在椅子上。
“师氏。”
低沉的声音弄得姜宁耳垂痒痒的,她去推他的脸。
………
记忆回笼,姜宁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发现心跳地有些快。
姜宁咬唇,带着几分期待,慢慢地打开了信。
待看清信上的内容时,姜宁登时面色大变,面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是一封诀别信。
内容简短而冷漠,与两年前自己给他的那封十分类似。
姜宁忽然回想起,之前马车上谢成昀所说:
等他回来。
等他回来,两人言明。
姜宁攥着信纸的指尖发白,原来谢成昀回来竟然是和她说这个么。
姜宁想起这几次与谢成昀的相见,他受伤的眼神,他说的“恨”,他眼眸中自己分不清的情绪和浓烈。
谢成昀说,自己要的从来不是抱歉。
那是什么?
是报复么?
一定是报复吧。
谢成昀一定也想让她也尝尝,满怀期待却被狠狠抛弃的感觉。正如两年前,她头也不回地离开时,留给他的一样。
姜宁脑中如一团乱麻。
薄薄的纸张在姜宁手中发出细微的脆响,她的视线在字里行间来回游移,短短的几行字,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姜宁想要将信纸塞回信封,可手指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几次都未能成功。
信纸边缘已然被她捏得皱皱巴巴,姜宁听到了自己的喘息声。
姜宁无力地靠在身后的软枕上,身子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觉得自己要倒大霉。
20. 不愿
姜宁攥着信,直至夜深方才堪堪入眠。
姜宁睡得极浅,梦里似乎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想睁开眼睛,眼皮却极重地压着,无法挣脱。
姜宁用尽全身力气,从光怪陆离地梦境中醒来,头疼欲裂。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有些事情,便是怕什么来什么。
汝南侯姜温纶这些日子来,同样夜不能寐,睁眼到天明,唯恐谢丞查到汝南侯府与那贪墨案之间实打实的联系。
可惜,谢丞相此次手段雷霆,仿若想将张炳怀一党一网打尽一般,连蛛丝马迹的罪状都抓了出来。
这世间最令人胆寒的,莫过于心中的恐惧一朝成真。
姜温纶听闻,连替张炳怀处理些收尾琐事的六品小官都被揪了出来,更遑论他这等参与其中的侯爵。
汝南侯枯坐在房内,手中捧着的茶,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茶沫,身子越坐越凉。
“老爷!”侯府孙叟忽然惊慌失措地进来,扑通一声跪下。
侯夫人坐在一旁削着今春新摘的棠梨,那淡黄色的果皮一圈圈落下,露出晶莹剔透的果肉。她看了一眼孙叟,不悦地皱眉:“何事?怎的这般急急忙忙?”
孙叟哆哆嗦嗦地开口:“老奴参见侯爷、夫人。方才吴府的小厮来禀,说吴大人昨夜被丞相大人的虎贲带走后,在狱中受了重刑。今晨好不容易被抬回府时,已经,已经……”
吴大人乃姜温纶的好友,与他一同为张炳怀处理了贪墨案的一些收尾之事,此事隐秘,未曾为外人道也。
汝南侯心凉了半截,站起身来,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吴兄,已经如何?”
“已经去了半条性命!”孙叟老泪纵横,“那小厮说,吴大人被打得血肉模糊,去了半条性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而且,谢丞相早已派虎贲大人们抄了吴府,金银细软统统充公,就连请大夫的银钱都未曾留下。”
汝南侯闻言,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在太师椅上。
侯夫人手中削棠梨的小银刀“当啷”一声掉在桌案上,棠梨也滚落在地,滚到柜子下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侯夫人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轻得几乎听不见,“侯爷,这该如何是好?”
汝南侯颓然坐在她对面,失魂落魄,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如今,经历过一便搜查的侯府,只剩下一个空架子苦苦支撑。若是落得吴大人这般下场,汝南侯和侯夫人这些个高门出身的,怎么会受得了。
再者,高门中极其重视名声,有过这样一遭。
即使是后续与贪墨案无甚关联,也必然远离高门贵族的核心圈子,处境比如今凄凉百倍。
不行,决不能落得这般下场。
汝南侯握紧双拳。
突然,侯夫人抓住姜温纶的衣袖,嗓音沙哑:“侯爷!长平侯,不是能在丞相处说上话??我们不是已经答应将阿姝送过去做妾了吗?让她,让她吹吹枕边风!”
汝南侯揉揉眉心,长叹一声,喃喃道:“哪里那么容易。你当长平侯是什么人?长平侯府中美姬如云,谁知阿姝会不会必得他的青睐。”
他摇摇头,“况且,长平侯此前从未与阿姝相识。就算长平侯能在丞相面前说得上话,也需要些时日。我未曾料到,丞相动作如此之快……”
话说到一半,汝南侯突然顿住。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经过,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汝南侯立刻站了起来,在房中踱步了几圈,口中念念有词:“相识,相识……”
侯夫人见他此举,困惑地望着汝南侯:“老爷?”
“阿宁!”汝南侯突然停下脚步,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阿宁不是和那丞相义子相识吗?”
自从姜涵说过之后,汝南侯自己也派人暗中查访过此事。
虽然新生巷的住户经过这两年的变迁早已物是人非,没能找到确凿证据两人之间的关系,但年轻女郎和郎君相识,能为何事?
汝南侯眼中闪过一丝轻蔑,那个他一直看不上的庶女,如今倒有些用处。
“孙叟,去,把阿宁叫来。”
汝南侯整了整衣冠,脸上重新浮现出原本应有的威严,似乎方才那个惊慌失措的汝南侯从曾未存在过。
不多时,孙叟便带着姜宁来到了正院。
有了姜姝的前车之鉴,姜宁心中隐隐有了一个猜测,脚步不自觉地放慢。
一如正院,房中两侧摆放狮状插瓶,另有古画摆件,古朴奢华,与她那简陋院落对比鲜明。
“父亲,夫人,你们找我。”
姜宁向汝南侯与侯夫人行礼,声音轻而疲惫。
姜宁夜间辗转难眠,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带着几分脆弱的美。
姜宁宽大的袖口随着行礼的动作滑落,露出纤细的手腕,一只玉镯松松地挂着,仿佛随时会从她腕子上滑落。
汝南侯给侯夫人使了个眼色,侯夫人侯夫人脸上立刻堆起慈爱的笑容,连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来,和和气气地开口:“阿宁,恭喜你。”
侯夫人亲热地拉过姜宁的手,平日里对庶女不假辞色的高贵侯夫人全然变了一个人。
姜宁微愣,长睫轻颤。
未曾没想,等来侯夫人这样一句话,一阵诡异之感油然而生。
恭喜?
这两个字在她耳中不啻惊雷。
何喜之有?
姜宁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恕女儿愚钝,不知喜从何来?”
侯夫人笑容不减,声音轻缓,真透着喜色:“丞相义子谢将军,年轻有为,与你倒是不可多得的良配。”
丞相义子?
谢成昀?
姜宁脑袋嗡嗡作响,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扶住桌角,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天旋地转间,姜宁只能看到侯夫人上下碰撞的双唇,听不清她所说的半个字。
姜宁眼前一片昏黑,只有谢成昀信上的字迹不断闪现。那些字像是活了过来,在她眼前跳动,每一笔都带着刻骨的恨意。
谢成昀那么恨自己。
恨得忍不住平定鲜卑便立刻传信,却连见面也不肯。
若是自己再出现在他的面前,谢成昀一定会报复,姜宁瑟瑟发抖。
听闻谢成昀在平定鲜卑时,取敌军首级无数。而姜宁早在两年前便见过谢成昀的冷漠和睚眦必报。
姜宁记得,谢成昀将欲欺负她的游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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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生生削去一条胳膊。
“他半月前拦着你的路,我记得。”
姜宁想起谢成昀阴沉的声音,想起他看着满地的鲜血,淡定的样子。
姜宁心中五味杂陈,酸涩感漫上心口。
“阿宁?”
侯夫人带着疑惑的声音传来,姜宁抬眸,对上侯夫人探究的眼神。
隔了好一会儿,姜宁才回过神,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若我不愿呢?”
汝南侯闻言,面色骤然阴沉。
汝南侯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冷笑一声,干脆挑破了说道:“阿宁,我听闻你与谢将军,早就相识?”
姜宁如浸入至冰窖中,寒意从脚底涌上头顶,连呼吸都为之一滞。她不确定关于新生巷,父亲究竟查到了多少。
姜宁干脆避开了此话,反而淡淡笑了,说起另外一事:“若父亲是说,长姐特地引得我去谢将军醉酒歇息时的卧房之事,女儿确实和他有一面之缘。”
“胡说!”汝南侯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案几上,桌案上的棠梨又滚落下来,“女儿家胡言乱语些何事,成何体统!”
汝南侯脸色铁青,显然听懂了姜宁话中的讽刺。
汝南侯府将她当作随意摆布的棋子,如今又要将她当作换取利益的筹码。
姜宁看着父亲暴怒的嘴脸,一阵无力感涌上心头,她挺直了脊背,声音轻却坚定:“女儿不愿意。”
“不识抬举!”汝南侯猛地站起身,他指着姜宁的手指微微发抖,“我与你母亲,都是替你考虑!若是侯府倒了,你们能落得什么下场,你们知不知道?统统入教司坊!”
侯夫人见状,急忙上前打圆场:“侯爷息怒。”
侯夫人转向姜宁,带着几分意味深长,“阿宁,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你阿娘着想。”
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徐思蓉此生,不可能离开汝南侯,甚至不可能离开汝南侯府。
姜宁的指甲将锦帕戳出一个洞。
姜宁看着父亲和侯夫人,忽然觉得无比荒谬。
这就是高门,在她拒绝作筏子时,连最基本的体面都不愿维持了。
“阿宁,你先回去好好想想。未想明白前,莫要出府了。”汝南侯阴沉沉地说道,别过头不愿意看她。
姜宁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那笑意未达眼底便已消散。
她缓缓俯身行礼,宽大的衣袖垂落,面容坚韧:“女儿告退。”
望着姜宁离去的背影,侯夫人有些迟疑的问道:“侯爷,听闻那丞相义子出身极其低微,也并非丞相亲子。若阿宁嫁给那寒门子,倒是会影响了侯府其他未婚女郎的嫁娶。若是做妾,传出去,侯府的名声恐怕是糟了。”
汝南侯掀了掀眼皮,露出讥诮的冷笑:“谁说要嫁了,汝南侯府的名声自然是第一位的。”
不是嫁?
侯夫人怔住,而后忽然反应过来,大惊失色:“莫非侯爷是说直接……”
侯夫人的话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掐住了喉咙。
汝南侯轻轻点头:“不过是商户女所出,不用大费周章。不会有人注意到。”
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21. 逃离
姜宁从未察觉过,侯府的回廊竟是这般幽长。
姜宁头也不回地向前走,脚步落在回廊的青石砖上,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一般。
她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她怕,她怕极了。
若是未收到信前,姜宁应当是会松了一口气。
可如今,姜宁一想到信上字字句句,又一想到谢成昀的名字,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怎么办?
怎么办?
她想逃离侯府,逃离谢成昀的报复。
可是她能逃去哪里?
姜宁觉得天旋地转,茫茫然间回到院子中,额头上已布满细细的汗珠。
未及站定,却见得阿箬迎了上来,语气匆匆:“女郎,徐家来人了,听说欲拜会侯爷和侯夫人。因侯爷方才有事,便先去了夫人院中等待。未曾听说所为何事,只见得那徐家阿媪面带喜色。”
徐家来人?面带喜色?
姜宁忽然回忆起徐元青的话。
“既然女郎无异议,某不日便回临州。”
姜宁反应过来,看来徐家人已接到了徐元青的消息。
可如今,父亲已打算将自己与谢成昀绑在一起,恐怕即使徐家人拜会了父亲,此事也难以如愿了。
姜宁若嫁给徐元青,对于汝南侯府脱离贪墨案的漩涡,未能有助力,父亲断然不会同意。
带着一丝热意的风,卷着残花吹拂着姜宁的面,发丝荡在唇边,痒痒的。
这残花随风飘摇,最终零落成泥碾作尘,平白教人碾碎。
自己便如这残花一般,不过是任人摆布。
姜宁望着那残花,思量片刻,忽然有了打算。
姜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阿箬吩咐道:“阿箬,我去寻阿娘,你替我简单收拾几件衣裳。”
阿箬愣住:“女郎?”
姜宁扯出一抹笑容:“阿娘多年未曾回得临州,估摸徐家人是为得接阿娘回去看看,你照我说的做便是。”
姜宁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只觉得发干发涩。她进屋寻了一面小铜镜,镜中女子美得不可方物,看上去却有些憔悴。
姜宁寻了艳丽的口脂涂在唇上,衬得面上有了几分血色。
来到徐思蓉的院落,只见她正与一干瘦的老妇人闲谈,眼神中透露着欣喜。
见到姜宁前来,连忙招了招手:“阿宁,这是徐家大夫人身边的陈媪。”
陈媪见到姜宁面露惊诧,连连称赞道:“女郎果然如传闻般甚美。”
姜宁歉然:“徐媪谬赞了。”
“阿宁,陈媪此番前来为的是拜会侯爷夫人。”徐思蓉面带笑意,挽着姜宁,“此次虽不是正经定下,但总要侯爷点头,才好接着进行了六礼。”
陈媪满面堆笑,连连点头称是:“我家大郎君已候在驿馆,不过他身子不适,今日不便拜会。”
陈媪有些尴尬,去瞟姜宁和徐思蓉的神色。
徐元青身子不好,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可未来夫君如此,不知姜宁是否会有别的想法。
“阿娘,临州是否如传闻般如仙境?”姜宁沉默了片刻后开口。
徐思蓉微愣,少女时期的记忆涌来,烟雨楼台与湖水,她噙着一抹笑点头:“自是如此。”
姜宁抬头看着徐思蓉:“阿娘,我想先往临州看看。”
徐思蓉与陈媪对视一眼,她冷下神情:“阿宁这是何意?”
姜宁看了一眼陈媪,以扇掩面,止住了话头。
徐思蓉对陈媪说:“陈媪舟车劳顿,又陪我说了一会子话,不如先去暖阁休息片刻,吃些茶水果子。”
陈媪意会,行礼告退,随着侍女下去了。
“阿宁,你要作甚?”徐思蓉冷声,突然激动起来,“你不愿意?你后悔了?”
姜宁看着阿娘的面容,一字一顿地说道:“阿娘,背井离乡我是怕的。阿娘来建州城多年,却一直想念临州,我想先去临州看看,回来后再行下六礼。”
姜宁最终没有选择告诉母亲。
如今不管是汝南侯父亲,亦或者是谢成昀,都已然是死局。
她只能选择逃离。
而徐家目前是最好的选择。
先到了临州,再徐徐图之,总归好过在侯府坐以待毙。
而姜宁之所以没有告诉母亲,是害怕母亲像两年前一般,多思多忧愁,最后骗她。
姜宁看着母亲有些怒意的眸子,别过头:“阿娘有无想过,此时若徐家提起亲事,贪墨案在即,父亲那边倒是可能另有想法。”
徐思蓉静默下来,拧眉。
汝南侯一向敏锐,徐家人一提亲事,必然会察觉姜宁与徐家结亲,目的是徐老爷留下的偌大家产。
若没有卷入贪墨案,汝南侯或许不会对徐家商户的家产有过多的想法,污了汝南侯的名声。
可现如今,汝南侯府上上下下,吃穿用度不过是在苦苦支撑,许多侍人已悄悄遣出府。
商户家的家产也是白花花的银子。
到时候姜宁乃至徐家,还能不能保住家产,未得可知。
徐思蓉想了又想,最终长叹一口气:“也好。你先去临州城看看。我会去和侯爷说明。”
姜宁沉默片刻:“阿娘,父亲那边,还是不说为好。”
徐思蓉觉得有些不对:“你又不是去一两日,怎么瞒得住?”
姜宁知晓阿娘最在乎什么,她将脸庞靠在徐思蓉的肩上:“以免打草惊蛇。我被父亲寻了错处禁足,剩下的事,便劳烦阿娘了。”
徐思蓉沉默了。
徐老爷一辈子的家产,落入旁支,是徐思蓉一想起来就痛苦万分之事。这事一直提醒着徐思蓉,自己是无媒苟.合之人。
而且若是有了这钱财,她和阿宁,日子能好上许多。
只差一步,徐思蓉看出女儿似乎在犹豫纠结,她想到自己刚来建州时也是惶惶不可终日。
姜宁想去临州看看,若是去了便能安心待嫁,倒也没什么。
也不宜将姜宁逼得太紧。
徐思蓉想了想,侯府中被禁足,买通院中的侍人,闭门不出十天半月倒是能拖上一拖。
半个时辰后,徐思蓉将陈媪送走:“阿宁想去建州,便随你们先去看看吧,也替我向大哥大嫂问好。”
陈媪不再多问,连连称是:“女郎何时启程,随时知会我等便是。”
女郎细软之物多之又多,收拾几日也是寻常。
可是谁知当夜,汝南侯府的后院的角门处,几声“咕咕”声打破宁静。
一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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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素的女郎悄悄绕过昏昏欲睡的婆子和小厮。
“吱呀”一声,小门被悄悄推开,姜宁小心翼翼地迈出去,又轻轻关上。
好在前些日子,侯府遣散了许多仆从,这不起眼的角门,仅余下这些个懒散的婆子和小厮守着。
“某等候女郎多时。”
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
姜宁转头,只见徐元青正站在马车旁,一脸笑意地看着她。
姜宁快步走上前,透着惊讶:“多谢徐郎君,你竟亲自来此。”
徐元青从怀中抽出一张信笺,有几分羞涩:“姜姑娘,某一向说话算话,你若有事相求,我必然鼎力相助。”
姜宁看向那信笺,是她嘱托陈媪带给徐元青的。未曾言明任何事,只告诉了徐元青,夜半时分派人来此接应她。
姜宁垂下眼眸:“多谢徐郎君”
而丞相府中,谢成昀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双眼因连续高烧而有些许迷离。
“吾儿!”
见屋外有响动,他费力地抬起眼皮去看,只见谢丞相快步走进屋内。
见谢成昀想要起身,谢丞相连忙按住了,将他的手放到了被子下面:“今日可好些?”
“多谢父亲,已经一日好过一日了。”谢成昀艰难的吐息。
平定鲜卑之战,一路上皆顺遂,却在班师回朝前,遇到了偷袭。
谢成昀的肩膀被毒箭射穿,回到建州已然昏迷不醒。为了稳定时局,避免张炳怀一党产生异动,故而谢丞相闭门谢客。
毒箭霸道无比,谢成昀前几日醒来后,谢丞相便日日前来看望他。
谢丞相拍了拍谢成昀的手:“子暄,你且安心,你兄长孟安已从秦州赶回,必定将此事差个水落石出。”
谢丞相虽妻妾成群,却多年来无子。他便挑选了多个军中优秀儿郎,认作义子,好生培养。
谢成昀如此,比谢成昀大上几岁的谢孟安也是如此。
谢成昀蹙眉:“此事古怪,义父与兄长多加小心。”
谢成昀遇袭一事,处处透露着阴谋。
那些鲜卑余孽似乎是早已知晓了谢成昀行军路线。
做了万全的准备,早早埋伏。
但谢成昀行军一向谨慎,不仅派出多路人马行至不同路线,以混淆敌人视听,而且还有小队前去勘察。
如此谨慎之下,必然是内部出了细作,里应外合。如今只有揪出细作之人,方可知晓是何人所为。
谢丞相又仔细问了医师谢成昀的伤势,得知已经好转,微微松了一口气。
谢丞相抬头看看天色,将被子拉到谢成昀的肩膀处:“子暄,你生歇息。”
谢成昀轻轻颔首:“义父放心。”
谢丞相看着谢成昀闭上了眼睛,带着侍从离去:“任何人不得叨扰子暄,你们仔细着点!”
侍从唯唯称是。
谢成昀见谢丞相走了,他艰难地直起身子,唤来侍人,他沉吟了一下问:“近日可有人传信于我?”
侍人微微愣住,仔细思索了良久,最终摇了摇头:“禀将军,未曾有信。”
谢成昀眼底的光芒消失,他重新躺下,盯着头顶的帐幔上的花纹自嘲。
阿宁。
原来,你半点不担心我么?
22. 知晓
春江水暖,芦苇荡荡,前往临州多行水路。
姜宁病恹恹地倚靠在软枕上,她揉了揉眉心,压抑着眩晕之感。
船一荡一荡,随着江水顺流而下。
姜宁从未乘船出过远门,船遇浪起伏,加之船中房间逼仄,她有些晕船。
姜宁将腰间的香球解下,按动机关,香球中的香珠弹了出来,清凉而提神的味道传来。
姜宁闭幕眼神,感觉眩晕之感减轻了些许。
已经过了四五日,不知父亲是否有察觉。
如今汝南侯府的处境,父亲侯夫人急迫的想将她送给谢成昀,估计阿娘那处,隐瞒不了太久。
姜宁心中暗暗祈求,快些抵达临州。
若是到了临州,徐家在此地界相熟,即使父亲等侯府的人赶来,或将姻亲之事搬出,汝南侯想要她与谢成昀绑在一起,或许也会再思量几分。
姜宁越想越不安。隐隐的,她似乎能听到岸上的马蹄上。
姜宁心中一颤,她转头向外张望,只见得水流潺潺,两岸碧柳轻拂。
姜宁松了一口气,或许是太紧张了,她闭上眼睛,撑着额角休息。
一个不留神,姜宁手中的香球脱手,滚落到她的脚下。姜宁被吓了一跳,她俯下身去香球,重新放在手中,仔细瞧着,她忽然变了脸色。
香球正中央有一朵虞美人,轻轻拨动,虞美人便随之飘摇,精巧而别致。
姜宁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花瓣边缘,忽然觉得胸口发紧。
是曾经谢成昀送她的那一只。
“阿宁,此物赠你。”
姜宁脑海中响起谢成昀的声音,当时谢成昀的声音比平日低了几分,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素来冷峻的他竟显出几分局促,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一个锦盒。见她走近,谢成昀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薄红,漆黑的眸子四处乱瞟,不敢看她。
逆着光,姜宁看到谢成昀的额角渗出来点点细汗。
姜宁讶然打开,却见是一只香球。
姜宁拨动了一下虞美人,花瓣便颤巍巍地晃动起来,她仰头望他:“此物精巧,怕是不易得。”
谢成昀闻言微愣,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却依旧不敢与她对视:“没有,正巧遇上罢了。”
姜宁打量着他抿唇的动作。
嗯?
姜宁觉得,好像谢成昀只在特定的时候抿唇。
是什么时候呢?
模糊的场景一闪而过,姜宁有些想不起来。
未等姜宁回过神,谢成昀已近在咫尺,已经揽住了她的腰。腰间蹀躞带的玉扣轻轻擦过她的衣袖。他俯身,小心翼翼地将香球系在她的腰上。
“阿宁,喜欢便好。”
姜宁感觉到一阵喃喃声钻入自己的耳中,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后来,姜宁记得,石原他们打趣时说漏了嘴,谢成昀是寻了好久,方才得到这枚香球。
姜宁这两年间一直将它收起来,此次外出匆忙,或许是阿箬将这香球收进了行李中。
虞美人的花瓣轻动,姜宁突然觉得这香球捧在手中有些烫。
她在行礼中翻了翻,将一只带锁的匣子翻了出来。
姜宁将匣子放在腿上,打开铜锁,匣中无其他物件,只有谢成昀前两日写给她的信静静地躺在底部。
姜宁感觉眼睛一阵酸涩,视线有几分模糊,她拼命地仰头。
罢了。
沉寂片刻后,姜宁轻轻将虞美人香球放在匣子中。
“啪嗒”锁头合上,姜宁将它收了起来。
“咚咚”一阵敲门声轻轻响起,似乎怕惊扰了屋内人似的,只轻轻叩了两下便停了下来。
“姜四姑娘,你可否好些了?”
门外传来徐元青温润的嗓音,带着几分关切。姜宁原本正出神,闻声微微一愣,随即理了理微皱的衣袖,起身去开门。
轻启房门,只见徐元青立于廊下,身后跟着两名侍女,手中各自捧着一只小碟,上面盛着几颗洗得水灵灵的青杏。
徐元青今日穿了一袭素色便服,衣襟袖口处绣着祥云,衬得整个人清雅如竹。
只是因连日赶路,徐元青身子也脆弱,显得他脸色略显疲惫,眼下隐约可见淡淡的青影,唇色也淡了几分。
“徐郎君何事来此?”姜宁轻声问道。
徐元青见她开门,眉目间浮现一抹温和的笑意,却又忍不住低咳了两声,哑着嗓子道:“姜姑娘,听闻你晕船,我寻来些新鲜的青杏,可解晕船之症。”
姜宁抬眸望去,侍女手中的青杏颗颗饱满,表皮泛着淡淡的青色,隐约透出一丝酸甜的清香。那气味清冽,甫一入鼻,便稍稍冲淡了船舱内沉闷的气息,连带着她胸口的滞闷感也减轻了几分。
姜宁微微一笑,敛衽行礼道谢:“多谢徐郎君。”
徐元青连忙抬手虚扶,止住了她的动作,温声道:“我曾说过,四姑娘不必与我客气。”
说完,徐元青又掩唇轻咳了两下,眉间微蹙,似有些歉然:“若是在秋日,橙子、柑橘或许更有效些,只是眼下正值春日,只能寻到这些青杏,还望四姑娘莫要嫌弃。”
姜宁垂眸不语。
自她离开汝南侯府以来,徐元青从未多问一句,亦不曾表露半分窥探之意。
这一路上,徐元青待她极其周到,却又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会让她觉得冒犯,也不会让她感到疏离。
“如此已是极好了。”姜宁将青杏接过来,“徐郎君,敢问还需几日能到临州?”
徐元青想了想,掐指算了片刻:“水路再走两日,便可换陆路。约莫陆路再走五日便到了。四姑娘坐船不适,我会多安排陆路。”
姜宁轻轻颔首:“多谢徐郎君体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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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为何,姜宁心脏突突直跳,只想快些到达临州。
————
这几日,谢成昀伤口已经不再渗出血点,箭毒在名医华铭南的照料下,已慢慢减轻。
鲜卑平叛还有许多扫尾之事尚未完成,谢成昀披着中衣坐在榻上,处理较为紧急的军务。
谢成昀如今稍有疲惫,肩膀便会极其疼痛,他不得不歇息片刻再继续。
“将军,医师该给您换药了。”侍人的声音响起来,身后跟着两位医师。
谢成昀将衣领解开,露出缠绕着绷带的臂膀。
医师连忙上前,将绷带解开,露出一个深深的血洞,又将特制的草药敷在了伤口上。
箭毒刁钻,每每换药,疼痛便如蛇一般从伤口处游至身体的每个角落。
草药敷上的瞬间,谢成昀的脊背绷成一张拉满的弓,冷汗顺着紧绷的肌肉纹理蜿蜒而下,剧毒在血脉中翻涌。
“谢将军,您且忍忍。”医师颤抖着又敷了一层药草,“这箭毒最忌心绪波动。”
谢成昀忍着臂膀上传来的阵阵痛楚,转移着注意,眼前跳出的皆是姜宁的身影。
昨日,属官岑运来报,姜宁近几日一直在后宅,闭门不出。
谢成昀想到此处眸光微动,闭门不出?
谢成昀听闻汝南侯府被义父派虎贲搜查,不过暂尚未得到什么有价值的证据。难道因此,汝南侯让府中人低调行事?
谢成昀沉吟着,有些拿不准。
“谢将军,请您饮药。”另一医师将熬好的药汁端着谢成昀面前。
“多谢。”谢成昀接过白瓷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水顺着喉咙流到胃里。
就在此时,只听得“砰”地一声,谢成昀抬眼望去,只见岑运几乎是跌进来的。
“将军!”岑运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姜四姑娘她!她与一徐姓男子同行,正前往临州。”
什么?
谢成昀猛得起身时,带翻桌案上的砚台,墨汁在纸上泼出狰狞的痕迹。
徐元青和阿宁?
谢成昀心中巨震,黑眸眯了起来。
“为何?”谢成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药汁的苦涩从胃里翻涌到喉咙间。
谢成昀只觉得苦涩充盈在他的胸口之中。
岑运的喉结剧烈滚动,小心翼翼地瞟着谢成昀的神色:“据属下探查到,汝南侯有意与您结姻,选中之人是便是姜四姑娘。不过,不知为何……女郎先去了临州……”
岑运的声音越说越小。
案几上的药碗应声而碎,化为粉齑。
“谢将军,您往何处?伤口切不可……”
医师的惊呼被谢成昀的一个眼神冻在喉间。
肩头的肌肉因用力而鼓起来,血肉崩裂,鲜红的血液从绷带中渗出来。
谢成昀恍然不觉,他披衣向门外走去。
“备马,去临州。”
23. 找到
銮铃轻撞,发出脆响,惊起道旁几只山雀。
初夏的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洒在车辕上,透出一丝燥热。
徐元青果然如他所说,剩下的路程能走陆路便走陆路,纵是绕远些也要避开湍急水道。
晌午天气炎热,一行人坐了大半天马车,都有些倦怠。
姜宁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微微掀开帘幕,见官道旁一条清溪蜿蜒而过,溪畔老柳垂绦,正适合歇脚。
姜宁伸出纤白手腕,伸手示意众车夫和几个仆从:“此间有条小溪,我等不如在此歇息。”
徐元青的马车紧随其后。
听闻动静,他撩开素青车帘时,正看见姜宁弯腰踏在溪石上。
“姜四姑娘,你这是?”徐元青被一名小厮搀扶着,走到溪边,腰间药囊随步伐轻晃。
徐元青脸色仍苍白如纸,却多了几分生气。
此时,姜宁正拿着一只竹篮子,将果子浸在溪水处。
听到徐元青的声音,姜宁道:“这果子在溪水中拜一拜,冰冰凉凉的,可在路上吃。”
这一路上姜宁晕船晕得厉害。初时还强撑着说无妨,还想着过两日习惯了便好了,可没想到越来越严重,连胆汁都吐出来了,精神都差了不少。
徐元青知晓后,立刻青杏连核捣碎,佐以生姜、陈皮煎服,姜宁靠着这药汤,熬过了船上的几日。
姜宁顿了顿,不由赞叹:“未曾想,青杏竟比专用的香料用处还大。”
徐元青道:“我久病成医,最爱收集和琢磨古籍中的养生之法,此次倒是碰上了。”
姜宁听了徐元青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古籍是好物。没想到徐郎君也爱古籍,当是渊博。”
“姜姑娘说笑了,某不敢当。”徐元青连连摆手,苍白的面上带着一丝红晕。
正在此时,陈媪将胡饼和熏鱼拿出来,姜宁没什么太多胃口,只在一旁吃些青杏和果子。
树荫下,仆从们正分食冰镇过的瓜果,车夫们正饮马喂草料。
忽然,姜宁似乎听到了一阵纷乱地马蹄声,声音由远而近。
姜宁心中隐隐不安。
她转头,忽然一惊,手中的青杏掉到了地上。
姜宁慌忙起身,绣鞋踩在湿滑的溪石上险些跌倒。徐元青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在触及她袖角前蓦地收回了手。
谢成昀坐在一匹黑马上,一身玄衣劲装,手握缰绳,逆着阳光,居高临下的看着二人。
谢成昀面容冷峻,神色不辨,身后还跟随着七八名侍从。
姜宁心中震惊不已,脑海中一片空白。
她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他怎么找来了?
谢成昀端坐在马上,紧紧握住缰绳,他目光扫过姜宁的慌乱,又掠过徐元青悬在半空的手,手上青筋暴起。
电光火石间,不知怎么的,姜宁忽然想起来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个荒诞的梦。
梦中,她和徐元青成亲了,而谢成昀持剑闯入,如同罗刹。
“阿宁,你想嫁给别人?”
梦中的谢成昀,双手满是鲜血,手中提着剑却笑着对她说。
正如当今的情景。
气氛有几分诡异的安静。
“随我走。”
忽然,谢成昀冷硬的声音传来。
只见他不紧不慢地翻身下马,将手中的缰绳扔给了手下侍从。未等姜宁反应过来,谢成昀的手已经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
粗粝又滚烫的触感传来,姜宁的心骤然紧缩了一下。
“这是,谢将军?”徐元青先是被谢成昀的动作吓了一大跳,而后定睛看了片刻,显然是认出了谢成昀此前在借用过徐家的庄子。
徐元青一头雾水,不知怎么回事,反应过来时,立刻上前拱手道:“将军,其中必定有误会。”
徐元青见谢成昀置若罔闻,走上前去,暗暗挡在了两人中间:“将军,姜四姑娘入我徐家门,对于侯府之事一概不知。”
徐元青隐隐听闻,侯府似乎卷入了京城贪墨案中。
入徐家门?
谢成昀闻言,双眼微眯,浑身的气场瞬间冷冽,他的黑眸撇了一眼徐元青,抬了抬下巴:“让开。”
徐元青未移动脚步。
谢成昀蹙眉,不耐烦道:“让开!”
说完,谢成昀拽着姜宁的手腕向前走,走向密林深处。
徐元青还想跟上,却被谢成昀的侍从们拦了下来。
谢成昀带着姜宁越走越快,将徐元青等人远远甩在身后。
姜宁的手腕被谢成昀扯着,身体只得跟随着他。
“谢成昀,你疯了?”
谢成昀闻言,猛然顿住。
姜宁来不及停下脚步,猝不及防撞到了他的怀中。
谢成昀与姜宁走得远了些,已经到了密林深处,四周树木高大,鸟鸣悠长。
姜宁抬眸与谢成昀对视上,她忍不住咬着唇,退后了一步。
谢成昀看着她的动作,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疯了么?
是的。
他想他是疯了。
听闻她跟随徐元青去临州的时候,他已经疯了。
他疯了一般日夜不停地骑马赶来,心中憋着一股气。
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姜宁。
谢成昀此刻看着姜宁惊恐的眼神,心中的怒气油然而生。
方才还巧笑嫣然地与徐元青说话,如今面对自己,满心满眼都是拒绝和后退。
明明,他去平定鲜卑之前和她说好了,等他回来。
亏得他回来后,满心欢喜地等着她的信,等着她上门。
在鲜卑平叛时,他憋着一股劲,想着快些回来,回来后就能见她了。
回建州受伤昏迷时,谢成昀的梦全是有关她的,醒来时每天希冀着她等主动来消息。
谁知……
终究是等待等待,白白等待,可笑又可怜。
不知为何,肩上的箭伤疼得钻心。
谢成昀嘴角露出一抹讥讽,自嘲地笑了,或许他们两人从两年前开始就是错误。
他早就知道,不是么?
姜宁一开始接近自己,不是喜欢不是爱,只是在那般叛军侵入的情况下,寻求一点点庇护。
后来的一切都是他强求的。
她本就是从小受高门教化的贵女,即使一时落魄,最终还是要回到属于她的那座侯府。
姜宁素来对人和善,总是柔柔地笑着,可不知为何,对他总是抗拒逃避而冷漠。
她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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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他以为能抓住她的时候,转身离去,像两年前,像如今,对他毫不留恋半分。
她总是抛弃他,对别人笑。
她总是舍弃,两权相轻取其重,而他在她心里总是那个轻的。
明明已经五月,谢成昀的心如同浸在冰窖中一般,冷而痛。
姜宁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未及回神,她被谢成昀禁锢在了一颗粗壮的树干上。
姜宁的背抵在凹凸不平的树干上,膈得有些难受,她忍不住蹙眉。
谢成昀想干什么?
姜宁从未见过谢成昀这般神情和模样,她去推他的胸膛,却动不了半分,双臂被他紧紧钳住。
谢成昀感受到姜宁的挣扎,心口发胀。
难不成,姜宁真的喜欢徐元青那个病秧子?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谢成昀的脑海,瞬间咬得他五脏六腑都绞作一团。他的心被堵得满满当当,又酸又疼。
刚刚徐元青说什么?入徐家门?
姜宁想抛弃他第二次?
她!休!想!
只听得“砰”地一声,树干被砸出了一个深深坑。
谢成昀的一拳用了全力,狠狠发泄着心中的酸,心中的痛和心中的不满。
姜宁被他的动作吓呆住,眼中含着两包泪抬眼看他。
谢成昀低头,吻上了她的眼皮,又转到她的耳边,恶狠狠地喃喃。
“阿宁,你想逃到哪去?”
他好不容易,花了无数力气才再次走到她的面前。
她知道这两年他是怎么过来的么?
他努力向上爬,努力在丞相面前展露头角,为的到底是什么?
姜宁她知道那场春日宴,他见到她的时候有多高兴么?
她不知道。
她从来都将自己弃之敝履。
实在是,可恨啊!
谢成昀冷哼一声。
姜宁被谢成昀狠狠揉在怀里,动弹不得,耳边是他恶狠狠冷冰冰的警告,不曾知晓谢成昀心中的思虑和计较。
她听到谢成昀的警告,心中惴惴不安,他如何得知自己的方向。
眼见自己被桎梏得越来越紧,姜宁只能小幅度地挣扎,企图挣脱谢成昀的怀抱。
他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谢成昀感受到了她慌乱的挣扎,更加咬牙切齿,他发狠一般地咬住她的唇。
带着一丝青杏的酸甜,令他沉沦。
他太久没有见到她,想得紧,思得强烈。
谢成昀的吻来得凶狠,姜宁觉得仿佛自己是一块饴糖,融化在他的口中,被搅动,被占据。
姜宁被他强烈的情绪所惊骇,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两股战战。
又是这种情绪,又是这种感觉。
姜宁“唔”了一声说不出话来,唇齿间越加湿润。
谢成昀的呼吸渐渐粗重,他温热的呼吸轻拂在她的鼻尖。
他不满意,这还不够。
他像一只兽想要将心中的酸涩填满,让姜宁也体会体会自己的感受。
忽然,姜宁感受到他的手攀上了她的腰,腰间的衣带一松。
姜宁一惊,他想干什么?
“不要。”
姜宁含在眼中的泪终是流了下来,心中冰凉,他把她当成什么人?
24. 蒙眼
谢成昀却似乎没有听到姜宁的话,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谢成昀的手停留在姜宁的腰间,去摩挲她腰间的软,又仿佛折磨她一般,不紧不慢地去解开她的衣带。
姜宁左躲右躲,都躲不过他的掌心。而谢成昀似乎起了玩心,令她溃不成军,她只能断断续续地推拒。
只听得轻轻一声响动。
姜宁腰间的衣带是极软的绸缎,被谢成昀最后那轻轻一扯,滑落下来。
姜宁的衣襟失了束缚,微微散开,露出颈下一线雪白的肌肤。
微风拂过裸露的皮肤,激起皮肤一阵细微的战栗。
姜宁大骇,后背抵着粗糙坚硬的树干,退无可退,而谢成昀的双臂牢牢禁锢在她身侧,将她困于方寸之地。
唇被他的气息堵住,舌尖被含住,激烈而窒息,令人心头发颤。她发狠去咬他,他却忽然睁开了眼,追逐得更深,吓得她的舌尖连连后退。
他要干什么?
姜宁心跳如擂,指尖下意识攥紧衣袖,被迫承受着他的吻,脑中飞速思索着脱身之策。
可还未等她动作,唇上的气息确实是离开了,但眼前却是骤然一暗。
她的双眼被蒙上了。
姜宁愣住。
她感受到谢成昀指腹微微的薄茧,从她的脸庞拂过,她的衣带绕过她的后脑,打了个结。
姜宁呼吸一滞,眼前被软丝绸蒙住,她转头,下巴被两只手指捏住,阻止了她随意地转动。
姜宁眼睛看不见,其余感官被放大,因此愈发敏锐。
她听到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甚至能听到谢成昀的衣料在动作间发出的细微摩挲声。
但确因看不见眼前,姜宁慌乱起来,她想要挣扎,却发觉谢成昀的一只手仍然紧紧钳住她,令她动弹不得。
“阿宁……”
谢成昀低低唤她,嗓音微哑,似叹息,又似某种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破开一丝缝隙。
姜宁心头一跳,尚未辨明他话中之意,便觉颈侧微微一热。
谢成昀轻轻擦过她的肌肤,动作极轻,却让她浑身一僵。
黑暗剥夺了视觉,却让触感无限放大,姜宁只能被迫感受他。
姜宁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正沿着她的颈线缓缓游移描摹,又似在确认着什么,触感温热而克制,却莫名让她心尖发颤。
“谢成昀!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姜宁开口,嗓音却比想象中更轻,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
谢成昀没有回答,亦没有移开手,只是指下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继续向下,最终停在她的锁骨处,轻轻一按。
敏感的皮肤一颤,激起细细的涟漪,姜宁偏头想躲。
谢成昀看着姜宁慌乱的模样,心中竟升起一丝诡异的满足感。
谢成昀低头凝视着她,眸色幽深。
她因双眼被衣带蒙上,不得不微微仰起下巴,露出点点细白。她的唇瓣被他方才的亲吻染得嫣红,泛着水润的光泽,无意识地轻启着,仿佛在无声迎合。
这样的她,他看不见她眼中的抗拒和恐惧。
真好。
谢成昀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眼底暗色更浓。
谢成昀握住姜宁细白的手指,缓缓贴上自己的面颊,让她感受自己轮廓的每一寸。
姜宁的指尖微凉,触到他时轻轻一颤,似要退缩,却被他牢牢扣住,不容拒绝地带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颊。
他忆起初次在书肆见到姜宁时的情景。
那日阳光正好,她踏进门槛的瞬间,如皎月般清辉流转,亮堂堂地照进他的心里,照得他心头一颤,令他自惭形愧。
她立在书案前,指尖轻抚古籍的模样,她与肆主温声议价时微微含笑的眉眼,她执笔在纸上勾画时专注的侧颜。
他隐匿在角落里,偷偷注视着她。
有一回,她的帕子不慎落在地上。他躲在暗处,看着那绣着虞美人锦帕静静躺在地上,她没有发觉,继续向前走。
当时谢成昀望着姜宁渐行渐远的背影,觉得这似乎是此生,最接近她的一次。
但他动了动唇,却终究没敢上前。
他不敢靠近她。
她太无暇,如枝头月;而他太渺小,似山间尘。
直到一位郎君唤住了她。他看着她转身时裙裾轻旋的弧度,看着她对旁人展露的笑颜,胸腔里蓦地涌上一股陌生的酸涩。
那滋味,令他懊恼至极,又酸又痛。
自此,他心底蓦地生出一股执念,想要靠近她一点,再近一点。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出现在书肆,只为能够等到她,看她一眼。他会在她离开时悄然跟在身后,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她发间珠钗随步伐轻晃,见她平安归家才离去。
他还记住了她最喜欢虞美人。
可即便如此,他仍不敢贸然上前。
直到一日他被书肆肆主驱逐,她在旁边柔柔地看着落魄的他,替他解围,送他书籍。
那一刻,谢成昀开始决心努力向上爬,投身宿卫,依旧远远地注视她。
直到那日,叛军铁骑踏破建州城门,满城烽火四起。混乱中,他看见她家中被叛军闯入,几乎是本能地,他冲了进去。
谁知,她竟然主动环住了他的腰。
没人知道,他当时有多高兴。
看,自己抱住月亮了。
她温软的身子紧紧贴着他,发间淡淡香气萦绕在鼻尖,让他恍惚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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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自己在做梦。
无数次她入自己的梦。
此刻,谢成昀面庞上的触感真实而细腻。
姜宁的指尖正轻轻拂过他的面庞。因双眼被蒙,她的动作带着几分迟疑与轻颤,柔软的指腹划过他高挺的鼻梁,微凉的唇,最后落在他紧绷的下颌线上。
姜宁的触碰如羽毛般轻柔,却让他呼吸微滞,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阿宁,你跑不了。
“谢……”她刚想开口,却被他骤然打断。
谢成昀忽然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向前走去。
“啊!”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姜宁惊呼出声,她的双手本能地环上了他的脖颈,面庞贴在他的衣襟上,身子在他怀中轻颤,如受惊的小兽。
谢成昀忍不住收紧了手臂,将她搂得更紧。
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
他的脚步声沉稳有力,每一步都踏得极为坚定。
姜宁目不能视,手无处依,她也不知晓谢成昀想要做什么,只能被动地感受着谢成昀胸膛传来的有力心跳声,“咚咚”的声响透过衣料传来,沉稳而有力。
谢成昀的步伐极稳,抱着她的手臂纹丝不动,仿佛她轻若无物,绝对的掌控感让姜宁心中愈发慌乱。
她想起他半月前那封字字诛心的诀别书。
那时他在信中所言决绝,字里行间都是要让她也尝尝当年他承受的痛楚。
又来这找自己做些什么呢?
难道是听闻父亲要令自己与他结姻,他后悔了,想要通过别的更加残忍的方式报复自己?
姜宁的指尖不自觉地揪紧了谢成昀的衣襟。
她想起偶尔在世家女眷聚会时,听她们提及的婚后秘事。那些隐晦的描述此刻在脑海中愈发清晰,让她浑身发冷。
谢成昀这两年都在皆在外,最是容易沾染些特殊癖好。他会不会……
这个念头刚起,姜宁就惊得咬住了下唇,细密的汗珠从额角渗出,她不敢再往下想。
此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徐大郎君,告辞。”谢成昀的声音突然响起,语气平静。
徐元青?!
姜宁浑身一僵,她怎么也想不到谢成昀竟会抱着她与徐元青相见。
此刻她衣衫不整地被谢成昀抱在怀中,还被蒙着双眼,徐元青会怎么想?
羞耻感如潮水般涌来,姜宁恨不得立刻消失。
徐家这条路,完全断绝了。
谢成昀的脚步未停,依然稳稳地抱着她向前走去。
姜宁能感觉到他的胸膛微微震动,似乎是在轻笑。
她又惊又怒,她感觉自己是一只落入顽童手中的蝶,越是挣扎,就被抓得越紧。
25. 为难
“谢将军留步。”
姜宁听到徐元青的声音响起,向来温润如玉的嗓音此刻竟带着几分压抑的喘息。
姜宁耳尖微动,忍不住想要转头去寻那声音的来源。
可她的下颌突然触到一片温热。
谢成昀骨节分明的手不知何时已挡在她颊边,带着薄茧的虎口堪堪抵住她唇角。
她的动作被谢成昀的手挡了回来,脸庞轻轻按在了他的胸膛前。
不知为何,姜宁似乎闻到了淡淡地血腥味。
从何而来?
未及姜宁细想,谢成昀轻轻拨弄了几下姜宁的耳珰。
“阿宁,你想看何人?”
他在她耳边轻轻问道。
姜宁浑身一机灵,吓得她缩了缩脑袋。
他们二人的事情,倒是不该将其他人牵扯进来。
姜宁微微叹气。
落在谢成昀眼中,倒是成了另一番景象。
区区几日,这二人的感情,难道这般深厚了么?
竟然有几抹难舍难分的意味在其中,难不成他倒是成了拆散二人的恶人?
谢成昀仍不住捏着姜宁腰间的软肉,心中恨恨。
姜宁身体倾斜,尽量避开他的触碰。
自二人重逢以来,她觉得谢成昀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谢成昀抬眼,声音清冷:“徐郎君何事?”
“谢将军,某与姜女郎早已有婚约,请将军莫要为难我们二人。”
徐元青不紧不慢地说道,似乎在压着怒气和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姜宁心中一颤,徐元青是一个举止有度的君子,况且他一路上未曾过问任何事情,但能相助于她的却都倾囊相助。
他们二人?
谁们二人?
谢成昀拧眉,越听越刺耳。
“我说不呢?”
发顶传来谢成昀的冷硬的声音,缓而坚决。
听到谢成昀的回答,徐元青唇上煞白,脸上的血色脱得一干二净,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谢成昀,又扫过他怀中抱着的女郎,最终所有的波动化作一脸平静:“既然如此,某有几句话想和姜女郎说,不知女郎可否愿意?”
姜宁愣住,没想到徐元青会提出这般要求,她的手抓着谢成昀的衣襟,沉默不语。
“阿宁,你在发抖?”谢成昀忽然低头,唇瓣擦过她颈后碎发,犬齿若有似无地蹭着一处莹白,“徐郎君的邀约,你是否答应?”
姜宁心中一沉,品出些意味来。
谢成昀这般故意,故意当着徐元青的面,与她抱在一起,将她与徐元青陷入尴尬之中。这般惩罚着她,有可能,此时他正在享受着夺人未婚妇的感觉之中。
“徐郎君,不必如此,后会有期。”
不知过了多久,姜宁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弱弱的从谢成昀的怀中传出来。
徐郎君是个好人,她不应该将他卷入到她和谢成昀的纠葛之中,只会剪不断理还乱。
若之后有机会,她再向徐元青说明,但此刻显然不是好时机。
只见徐元青的唇抖动了几分,像是想说些什么,最后仍然是温声道:“姜姑娘,后会有期。”
谢成昀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带着姜宁离开。
姜宁被抱上了一辆马车,随后谢成昀也钻了进去,帘幕缓缓落下,挡住了徐元青的目光。
姜宁有几分用力地想要扯下眼前绑着的衣带。
但那衣带被谢成昀系得太紧,姜宁动作太着急,不小心扯到了发丝,她疼得“嘶”了一声。
谢成昀见她的动作,沉默了片刻,去解开那绑在她后脑的衣带。
“我自己来。”姜宁转过身去,拍开了他的手,身体也避开了他的触碰。
姜宁不知怎么的,忽然感觉到一阵委屈。她的心挤在一起,仿佛能挤出水,一阵压迫的窒息感席卷而来。
兜兜转转,这又是何苦?
谢成昀真是一个竖子!
一个登徒子!
此番,明明是他先写的信给她,说到此为止。
不知何故,他后悔了,又开始缠着自己不放。
两年前的事情,她也是不知情的,此前也给谢成昀道了歉。
若是……若是将那时的她,换成现在谢成昀来选。
丞相义父和她。
姜宁不信,谢成昀会半点犹豫也没有。
她接到谢成昀给的诀别信时,那种坠入深渊,心头咯噔一跳,脑海中一片空白的感觉,她已经体会到了。
他到底还想要怎样?
想要怎样报复她才满意?
是要她痛不欲生,还是要她悔不当初?
令她每日像方才一般难堪,谢成昀才能解心头之恨么?
姜宁眼泪吧嗒吧嗒直掉,她死死咬住唇,可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滚落。她抬手去擦,可越擦越多,泪水顺着指缝滑落,像是要把这几个月积攒的委屈全都倾泻出来。
姜宁觉得难堪至极。
自从重逢谢成昀,她的眼泪便像是决了堤,怎么都止不住。
谢成昀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她颤抖的肩膀,眼底暗潮翻涌。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闷得发疼。
明明哭的是她,为何痛的却是自己?
或许是情绪太过大起大落,亦或者是折腾了多日,姜宁病了。
她浑身都痛,烧得迷迷糊糊。
只记得,初始时潺潺地水流声不绝于耳,而后变成哒哒的马蹄声,伴随着侍者低低交谈的声音。
似乎有人说了一句“谢将军,您的伤……”
谢成昀似乎止住了那侍者继续说话的苗头。
伤?
对了,谢成昀好像受伤了。
姜宁躺在床上,最后的印象是谢成昀抱着她,她好像看到了他衣衫上渗出的血迹。
当时,自己的注意力一直放在谢成昀折磨自己身上,倒是没怎么注意那伤口。
哼。
他这般皮糙肉厚,许是没什么大碍。
姜宁忿忿地想着,眼皮仍然重得睁不开。
“渴……”姜宁嘟哝着,舔着有些干涩的嘴唇,委委屈屈地嘟囔着,“想喝水。”
恍惚中,姜宁感觉有什么湿湿润润的水流一点点流进她的唇齿间。
姜宁贪婪地吮吸着流进她唇齿间的水,那水似乎比一般的水更好喝些,带着点暖暖甜甜的味道。
水很快被她喝完了,姜宁感觉干涸疲惫的身子变得有些暖意。
忽然,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刺挠她的面庞,她抬手去拍,发出清脆的响声。
姜宁微微睁开眼睛,似乎看到了谢成昀的样子。
但是,她太困太累了,很快又陷入了黑暗之中。
谢成昀坐在床边,将姜宁嘴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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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渍抹去,给她重新盖上了被子,青纱帐慢随风摆动了几分。
谢成昀站起身来,他带姜宁来的,是建州城内他的一处私宅,鲜有人知晓。
但他的肩膀已然不能再拖了,他需得回一趟丞相府,丞相府内的华医师方可解此毒。
肩膀处的痛感越来越强烈,谢成昀额头上冷汗直流,他忍不住闷哼出声。
“你们二人仔细看着点姜姑娘。”谢成昀出门时嘱咐道。
阿箬和另一侍女低头,俯身称“诺”。
谢成昀眯了眯眼,医师说姜宁忧思过重,寒气入体。
他抬头望天,一时间无言。
————
此时,建州城中的一处客舍中。
鸟刚刚叫了两声,姜涵便从床上缓缓睁开眼睛。
身侧的男人仍在酣睡,呼吸绵长,手臂横在她枕边。她冷冷扫了一眼,唇角微抿,眼底浮起一丝讥诮。
汝南侯府,父亲被丞相捉去审问,四妹妹姜宁不知所踪,五妹妹在府中绝食抗争。
无一助力。
到头来,还不是得靠她来斡旋。
真是可笑至极。
姜涵抬手揉了揉眉心,指尖微凉,眼底的倦意被冷意取代。
姜涵起身,腰间的酸涩让她动作微顿,但她面上不显,只轻轻掀开锦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寒意顺着脚心攀上来,她却恍若未觉,径直走向椸架。
姜涵随手披了一件纱衣,纱衣松松披在肩头,掩不住颈侧的红痕。而后从椸架上拿起昨天的衣裳,一件一件穿上,动作优雅端庄。
“姜涵,把我吃干抹净了,你倒是逍遥。”
身后传来裴世荣戏谑的嗓音,带着低哑,像是故意要惹她恼。
姜涵指尖一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冷意,连眼神都懒得给他,只淡淡道:“你答应我的事情,记得说话算话。”
裴世荣低笑一声,翻身下床,身上只穿了一件麻布缝制的犊鼻裈。他几步走近,伸手就要揽她的腰,语气轻佻:“你我还是夫妻时,我便是说话算话的。”
姜涵侧身避开他的掌心,眼底浮起一抹讥讽。
夫妻?
他们成亲是汝南侯府需要,和离是汝南侯府需要。
当初裴家触怒了张太后一党被褫夺了爵位,现下因祸得福,因着这般经历与丞相府搭上了关系。
如今两人重新纠缠在一起,她的目的清晰明了,倒是尚不清楚裴世荣想要什么。
他倒爱往自己面上贴金。
姜涵系好最后一根系带,转身看向他,眸光冷冽如霜:“裴世荣,你我之间,早已不是夫妻了。”
裴世荣眯了眯眼,笑意不减,按上她颈间的红痕:“是吗?”
“各取所需罢了。”姜涵打断他,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你帮我解决侯府的麻烦很公平。”
裴世荣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低笑出声,笑声里却无半分愉悦:“姜涵,你倒是算得清楚。”
姜涵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向房门,指尖搭上门框时,她回眸:“我父亲那边,你莫要忘了。”
屋内,裴世荣站在原地,笑意渐渐敛去,眼底暗色翻涌:“知晓了。”
姜涵倒是同以前一样,一样不信他半点。
姜涵走出屋,只见守在外面的侍女低声向她耳语了几句。
姜涵脸色一变,快步回侯府。
26. 抿唇
“进去吧。”
守卫斜着眼睛瞥了一眼面色沉静的姜涵,又扫了扫一旁抽抽搭搭的侯夫人,漫不经心地用钥匙捅开牢门,朝里面努了努嘴。
铁链哗啦作响,在阴湿的牢房里荡出沉闷的回音。
潮湿的腐臭味令姜涵微微蹙眉,她抬眸望向内望去。
只见汝南侯盘膝坐在牢房最暗的一角,他似乎变成了一尊静止不动的雕像,只余下两个眼珠还在时不时地转动着,看上去精神恍惚。
姜涵心中一凉,快步走上前去,裙裾扫过地上发霉的稻草。
姜涵没料到裴世荣的动作倒是快,回到侯府后,她被几个虎贲细细盘问一番,便将她带到了这牢房中,见到了父亲。
汝南侯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如今蓬乱如草,夹杂着几根显眼的灰白,耷拉在额前。
侯夫人攥着帕子在一旁啜泣,绢帕早已被泪水浸透,又怕门外的看守,只能忍住哭声:“侯爷,我等该如何是好……文哥还小……”
姜涵见状暗自叹了口气,上前行礼:“父亲。”
“父亲,我等会尽全力救你出来。”
姜涵面色凝重,蹲下身来,郑重其事地向汝南侯说道。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格外清晰。
汝南侯缓缓抬头看了姜涵一眼,干裂的嘴唇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哑声说道:“去找阿宁。”
姜涵愣住,有些不解的看着父亲。
四妹妹?
姜宁前些日子不是莫名失踪了么?
她记得最初姜宁被禁足时,因着徐思蓉暗中周旋,府中竟无人察觉异常。
直至过了几日,父亲和母亲久召其不至,故而亲自去了姜宁的院落时,才发觉人已经失踪了。
姜涵只记得父亲震怒的模样。
汝南侯当时摔碎了最爱的茶盏。
他铁钳般的手掌掐住徐思蓉的脖颈,将人抵在柱上,目眦欲裂:“竟敢坏我大事!说,阿宁去哪了?”
“妾……不知……”
徐思蓉涨红着脸,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她发间的金步摇剧烈晃动,在柱子上撞出细碎的声响。
汝南侯当时见问不出什么,便立刻召集众人去查。
可有些奇怪的是,父亲急了几日,便不再着急了,反而是有些气定神闲起来。
此刻牢房里的霉味将姜涵拉回现实。
姜涵看着父亲凹陷的眼窝,突然意识到什么:“父亲难道知晓阿宁在何处?”
汝南侯喉结滚动,微微颔首:“去丞相府。”
丞相府?
姜涵大骇,想起姜宁与谢成昀的关系,心中有个模模糊糊的答案。
正当姜涵想要开口问询,守卫的声音忽然传来:“时辰已到,二位莫要停留!”
未等姜涵问完,守卫便将二人推搡出去了。
“母亲,阿宁怎么回事?”姜涵见侯夫人对于方才汝南侯所说之事没有半点惊讶,便出声询问道,“您可知晓?”
侯夫人用帕子抹了抹眼角,略微有些不自然:“未曾有什么大事,横竖阿宁和那丞相义子相熟,直接入了他府上倒是一件美事。”
直接入府?
姜涵愣住,无媒无聘?
这是何意?
如姬妾一般的献上?
汝南侯府为了攀附丞相府,竟然做到这般地步?
姜涵忽然想起父亲的声音:“阿涵,你去问问裴家。”
姜涵心中一阵发冷,她忽然觉得自己与裴世荣的纠缠,对于侯府而言一文不值。
不过,是父亲分头押注罢了。
“阿宁现在……”姜涵一阵恶寒,她发觉自己却是问不下去了。
侯夫人尽量维持着贵妇的风度和仪态:“听闻那丞相义子已然去寻阿宁,约莫阿宁现下正在丞相府中。”
姜涵沉默不语。
汝南侯府的女郎们,到底算些什么呢?
真是可笑至极。
————
“咳咳……”
姜宁觉得眼前的光亮越来越刺眼,像是有人将厚重的帷幕一层层掀开。她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睫毛颤动如蝶翼,终于从混沌中挣脱出来,如同一条搁浅的鱼重新回到水中,大口喘息着。
她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环顾四周,眼前的一切陌生得令人心慌。
青纱帐幔低垂,勾勒着些许碧色的花草纹,轻轻晃动,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这是何处?
姜宁想要撑起身子,却发现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额头隐隐作痛,她这才想起自己似乎已经低烧多日,记忆断断续续。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姜宁心头一紧,慌忙闭上眼睛,翻身转向床内侧。
她扯过锦被将大半张脸遮住,掩住她急促的呼吸,假装睡着。
姜宁只觉得一片阴影笼罩在她的面前,她的睫毛颤了颤。
她知道,是谢成昀。
谢成昀站在床前,目光落在被子里蜷缩的那一小团。
姜宁的脸陷在柔软的锦被中,双颊泛着病后的红晕,一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神态安然而秀美。
他的手指动了动,终是忍不住触碰她露出的额头。
温热的皮肤和微凉的手指触碰,激起一阵寒战。
“将军,您该换药了。”
岑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嗓音里带着小心翼翼。他捧着一堆瓶瓶罐罐站在廊下,不敢贸然进入。
“知晓了。”谢成昀头也不回,目光仍停留在姜宁脸上,“放下即可。”
“诺。”
岑运带着侍人将疗伤用的药放下。一阵窸窣的响动后,房门被轻轻带上。
屋内重归寂静,
姜宁感觉到身侧的床榻微微下陷,谢成昀的气息骤然逼近。
被子被轻轻扯动,露出她更多面容。她下意识想将被角攥得更紧些,却听见一声瓷瓶开启的轻响。
“既然醒了,帮我换药吧。”
谢成昀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他拧开药瓶的动作熟练,瓷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闻言,缩在被子里的姜宁呆愣住。
谢成昀在同自己说话么?
谢成昀拧开一瓶药,说道。
姜宁愣住。
谢成昀在说自己么?
她紧闭着眼睛,打定主意装睡到底。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她在被子中能听到自己的“咚咚”作响的心跳声。
谢成昀看着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唇角勾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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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他将药瓶放在床头的矮几上,发出一声轻响。
“伤口在右肩膀。”谢成昀淡淡,“阿宁,你自己看,还是我脱给你看?”
姜宁的耳尖瞬间烧了起来,她死死咬着下唇,假装睡得更沉,甚至故意让呼吸变得更加绵长。
一阵衣料摩擦的声响后,浓重的血腥味突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姜宁心头一跳,忍不住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偷偷去瞧他。
谢成昀侧身对着她,玄色衣衫半褪,露出肌肉分明的臂膀。
姜宁别过眼看向别处。换下的绷带被被放在一旁,一道狰狞的伤口从右肩贯,皮肉外翻,血迹已经发暗。
姜宁倒吸一口冷气,彻底睁大了眼睛。
“阿宁,终于肯醒了?”谢成昀注意到她的动作,侧过头,黑眸盯着她。
姜宁将脸偏过去,不肯理他。
“阿宁,你这装睡的功夫,倒是退步了些。”
姜宁听出来谢成昀的语气中带着些许嘲讽,她气极。
曾经,姜宁偶尔与谢成昀置气时,他来找她,她便装睡不理。直至谢成昀温声道歉,她才会睁开眼睛。
如今,道歉呢?
姜宁偏过头,眨巴着眼睛却没有任何动作。
忽然,姜宁的感觉上半身一轻,她的被谢成昀连人带着被子一起抱了起来。
姜宁的鼻尖撞上他的硬邦邦的肌肉,唇划过他的皮肤,她慌张的抓住了被角。
他想作甚?
未及反应,手上已经被塞了药瓶和绷带。
“帮我换药。”
谢成昀抬眸,又说了一遍。
姜宁不情不愿地直起身来,抬头望去,日光透过纱帐,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谢成昀的伤痕在阳光下显得愈发可怖,边缘处还泛着不正常的青紫。
姜宁指尖捻着药粉,小心翼翼地洒在谢成昀狰狞的伤口上。
药粉触到皮肉的瞬间,她清晰地感受到他背部肌肉的紧绷,随着她动作的轻重微微震颤。
“疼么?”
姜宁忽然开口问道。
谢成昀有一瞬间默然,时光倒流,仿佛回到了两年前叛军袭来的夜晚。
昏黄的灯影下,相似的对话。
“不疼。”
他微微摇头,下唇却不自觉地抿成一条直线。
姜宁扯了扯嘴角,人和人之间真是奇特。
忽然地,记忆连成了一串,谢成昀在什么时候会抿唇。
她给他换药,他都说不疼时,他会抿唇。
他送她香球,他说随意得来时,他会抿唇。
这次,明明受了这般严重的伤,他说不疼时,他也会抿唇……
姜宁忽然想通了。
她故意加重手上力道,绷带狠狠擦过伤口。谢成昀猛地绷直脊背,倒吸一口凉气,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下颌滑落。
“阿宁?”
这次,谢成昀似乎带着几分困惑。
“疼么?”
姜宁又问他一遍,眼睛死死盯着他的嘴唇。
谢成昀感受着后背钻心的痛楚,伤口像是被烙铁灼烧,他喉结滚动了几下,终是摇头道:“不疼。”
他的下唇抿成了一条线。
27. 鱼羹
真,不疼么?
姜宁轻轻拂过谢成昀肩头的箭伤。
姜宁继续状似不经意地加了加力道,只见谢成昀眉头越皱越紧,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却始终未发一言。
原来是这样。
“不疼便好。”
姜宁心中忽然有了隐隐的猜测,她唇角勾起一抹浅笑,眼底却闪过一丝狡黠。
姜宁表面维持着温柔体贴的模样,暗中却较着劲,大着胆子将手头的力道又加重三分。
“嘶。”
谢成昀终于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大手猛地擒住她的手腕。他抬眸深深凝视着她:“阿宁,你在做什么?”
姜宁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一颤,药瓶险些脱手。
姜宁慌忙垂下眼帘,快速缩回手,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帮……帮你上药。”
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几分心虚。
谢成昀定定看了她片刻后,终是松开了钳制姜宁的手。
谢成昀拿过药瓶,自顾自地将药粉撒在狰狞的伤口上。药粉接触皮肉的瞬间,他肌肉明显绷紧,这次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医师所言,箭毒不可心绪大动,此前他前前后后,怎么可能不心绪起波澜。
谢成昀别过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缠绕着绷带。
姜宁见手中的药瓶一空,她看不见谢成昀的神色,只能看着他熟练包扎的动作。
姜宁微微探出头,却又被谢成昀避过。
姜宁:“……”
片刻后,谢成昀将伤口包扎妥当,随手披上外衫,才转过头对着姜宁,目光灼灼。
“此地何处?”
这次换姜宁避开了谢成昀的目光,环顾四周,见屋内简朴,仅有一桌一榻,宝瓶中置放着几朵虞美人。
姜宁看着那几朵虞美人有些出神,总觉得这陈设有些眼熟。
谢成昀顺着姜宁的目光,也去瞧那几朵开得正盛的虞美人,目光中带着一点柔色。
“是我的别院。”
“你的别院?”
姜宁愕然。
她从未听谢成昀提起过在城外还有这样一处居所。这简朴的屋舍,与丞相府府雕梁画栋的宅邸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谢成昀顿了顿补充道,“义父不知。”
“谢成昀……你……”
她的话戛然而止,姜宁忽然意识到,谢成昀就像方才忍着剧痛也不肯示弱一样,他总习惯将所有的真相都掩藏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你放我走吧。”姜宁声音越说越小,最后不抱希望。
果然,待她说完,谢成昀的神色骤然冷了下来,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休想!”
“谢将军,鱼羹已经好了!”
一阵爽朗的声音传来。
谢成昀听到声音,静默了片刻,从内室走出,掀开帘幕相迎:“范二娘。”
范二娘端着汤盏大步走来,粗布衣袖挽到手肘,露出晒得黝黑的手臂,她将一盅鱼羹放在了桌子上。
范二娘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木簪牢牢固定,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屋内听到“范二娘”这几个字,姜宁回过神来。
当初,新生巷最南角有一家捕鱼为业的人家,卖剩的小鱼便熬成汤羹。起初只是邻里照顾生意,后来因着汤羹鲜美异常,香飘数里,竟渐渐成了一处热闹所在。
那食肆门口总挂着个褪色的蓝布幌子,肆主妻子被称呼为范二娘,鱼羹便是她熬制的。
两年前,谢成昀有几次带她去过这食肆,姜宁至今还记得那鲜美至极的鱼羹。
“来来来,谢将军,快趁热喝点。前两日说想请我来熬鱼羹,我今日才得闲。我还加了些稻米,不知你是否喜爱?”
范二娘嗓门极大,突突说个不停,手中却不停,麻利地将碗筷摆放,又将汤羹盛出来。
“多谢范二娘,鱼羹不仅我一人用。”
谢成昀平静的声音传来。
姜宁听到这话,也随之走出内室,迎面对上了范二娘热切的目光,颔首:“范二娘。”
蒸腾的热气裹着鱼香在屋内弥漫。
范二娘停下手中的动作,上上下下打量了姜宁一阵,一拍脑门,似乎想起什么一般:“你是那个谢小郎经常带过来吃鱼羹的女郎吧?”
范二娘与谢成昀是旧识,早已习惯将他看作小辈,唤他“谢小郎”。
谢成昀搅动鱼羹的手突然顿住。
姜宁的神情也有些不自然。
“啊呀,这么久未见,女郎真真是越来越貌美蕙质!”范二娘显然已经认出了姜宁,她大大咧咧地笑着,走上前仔细看了看姜宁皱眉道,“不过女郎瞧着气色倒是不佳,怪不得谢小郎前几日匆匆忙忙找到我,请我来府上做鱼羹。”
范二娘笑眯眯地看着二人:“鱼羹最适合养身体了!”
姜宁诧异地看了一眼谢成昀,这几日她一直在昏迷中,倒是不知还有此事。
谢成昀垂头不语,大口大口喝着鱼羹。
范二娘拉着姜宁坐在谢成昀旁边,递给了她一碗鱼羹。
只见羹汤色奶白,米粒晶莹,上面漂着几片嫩绿的芫荽,熟悉的味道让她有些饿了。
姜宁发烧了多日,她不敢太着急,用勺子舀了一勺,小口小口地吃着。
鱼是新鲜的鱼,鱼肉鲜美,稻米被熬得烂乎乎,伴着鲜嫩的鱼肉,一下子便滑到了胃里,带着芫荽的香。
姜宁觉得整个人都变得暖和和的了,口中的药味的苦涩被冲淡了,只剩下满满的食欲。
“范二娘,这鱼羹还是如此鲜美。”
姜宁捧着碗,忍不住赞叹。
谢成昀闻言,偏头看她,神色不辨。
范二娘被夸得喜笑颜开,她用围裙擦了擦手:“女郎喜欢便好!我记得有一次你病了,也是谢小郎带你来,女郎当时安安静静地吃鱼羹,多少郎君偷偷看你呢!”
姜宁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想起来了,那是谢成昀第一次带她去范二娘家的食肆。
那时姜宁彻夜照顾徐思蓉,不幸染了风寒,缠绵病榻了多日,直到见到谢成昀时,鼻头还是红红的。
谢成昀沉默片刻后,便将她带到食肆,点了一碗香喷喷的鱼羹。
像她这般打扮的女郎来食肆并不多见,周围多下等宿卫,纷纷打趣和起哄二人,弄得姜宁羞涩。
谢成昀皱眉,后来范二娘单独在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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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他们寻了个桌子,二人此后便是在此吃鱼羹了。
范二娘看着二人越看越喜欢。
她仍然止不住话头,掰着手指数着曾经的事情:“谢小郎倒是出息了,瞧瞧着通身气度,哪里还能看出当年的样子?当年谢小郎才这么一丁点大,被他母亲抱在怀里,我就见过了。”
姜宁停下吃鱼羹,她倒是第一次听说谢成昀的家人。
此前姜宁问过谢成昀一次,他略略说了两句后,便闭口不谈,她也没有再多问。
“他母亲也是温柔的官家女子,要不是变故,估计谢小郎早就是这般气度了。”范二娘抹泪,一边哭一边笑。
官家女子?变故?姜宁拧眉,倒是从未听过此事。
“范二娘,都过去了。”谢成昀又盛了一碗鱼羹,声音淡淡,似乎不想继续往下说。
范二娘闻言,连连点头:“对对,都过去了。现在也好了!你们要想吃鱼羹,还来新生巷找我便是。”
“范二娘,你们还在新生巷么?”姜宁眨着眼睛问。
范二娘看见姜宁面前的碗空了一小半,立刻给她加了一大勺,直到鱼汤满满得要溢出来:“还在。前两日谢小郎来请我时,我儿成亲,未得闲,这不今日才腾出空。”
范二娘的儿子?姜宁回忆了一下,似乎记得一张黝黑的面庞,矮矮瘦瘦的,跟在范二娘身后擦桌子盛汤。
原来已经成亲了么。
姜宁莞尔,时间倒是转瞬即逝。
“你们何时成亲的,怎么没告诉二娘一声?谢小郎两年前就说,你们二人成婚定告诉我……”
谢成昀将鱼羹放下,碗筷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范二娘。”
范二娘看着二人面色不对,自觉说错了话,“你瞧瞧,我这身份……”
姜宁小口小口喝着鱼羹,她看见汤里映着自己模糊的倒影,慢慢说道:“范二娘,你误会了,我们未成亲。”
“啊?”范二娘欲言又止地看着二人,“这……”
范二娘张了张嘴,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又。看了看同处一室的模样。
空气有一瞬间凝滞。
范二娘又和两人说了一会话,告辞离开:“将军,女郎,我先回去了。家里倒是还有些事情。”
范二娘走后,室内恢复了安静。
姜宁脑海中还回响着范二娘说的话“谢小郎两年前就说,你们二人成婚定告诉我”,又想起谢成昀抿唇说“不疼”的样子。
姜宁感觉自己心跳得有些快,隐隐觉得,这段时日自己有什么地方想错。
“你……”姜宁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空气里,“你曾经想过我们成亲么?”
碗中的汤匙发出细微的脆响。
谢成昀修长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泛出青白。他抬眸时,眼底翻涌的情绪让姜宁呼吸一滞。
谢成昀与姜宁对视,露出一丝苦笑和讥讽:“阿宁,你从未想过么?”
姜宁见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却用更锋利的方式将问题抛了回来,她心中发涩:“我……”
姜宁咬唇垂眸,长睫映出一片小小的阴影,她没有回答,却鼓起勇气问了她心中一直在意的一件事:“你为何给了我一封诀别信?”
28. 解开
话音落下,谢成昀抬起头,他的黑眸动了动,而后缓缓蹙眉,露出愕然的神色。
“嗯?”
愕然转变为迷茫,谢成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罕见地呆滞了一瞬,似乎没有听明白姜宁话中的意思。
二人皆未说话,屋内愈发寂静。
诀别信?
什么诀别信?
他怎么从来不知?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么?
姜宁的话,他每一个字都听得懂,合在一起却令他有些糊涂了。
谢成昀仔细回想着近来的每一封信件往来,却始终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阿宁,你所言何意?”
谢成昀迟疑地开口确认,目光紧紧锁住姜宁,生怕错过些什么。
“你!”
姜宁闻言也恼了,她将汤匙扔回碗中,在桌案上溅出了几滴鱼汤。
汤匙与碗壁碰撞,发出的声响使人烦躁不安。
他装傻!
姜宁见他此番做派,心中一股无名的怒气,从心底翻涌上来。
姜宁想起那日收到信件时的心如刀绞。明明是他说让她等他回来,等他回来便等来一封字字诛心的信。
前一刻姜宁还满怀期待,后一刻却被打回,只能像一只蜗牛,缩回壳中。
而此刻,谢成昀竟摆出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模样。
他倒是好啊。
明明是做了的事情却不认,他的字迹她还能认不得么?
她给他诀别信时,都敢做敢当,他何苦装作忘记了的模样。
是为了糊弄她,将她留继续留在这方院落中么?
姜宁心口突然泛起一阵莫名的刺痛,像是被细密的针尖轻轻扎着,令她呼吸困难。
姜宁生气地别过头去,长睫微微垂下,遮住了泛红的眼眶。
“到底发生了何事?”
谢成昀彻底被姜宁的举动弄得迷糊,想去扯她的袖子,却被她拂开。
姜宁见他这般模样,更加气愤,怒气和委屈一同被展露出来。
既然他不知,她便拿出来给他看。
看看他还有什么可辩解!
姜宁愤然从桌案旁起身,木屐哒哒敲在地上,步子越来越大。
她焦躁不安地去内室绕了一圈,却没有发现自己随身带的行李。
“我的行李在何处?”
姜宁轻轻呼出一口气,压着气息问道。
谢成昀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起身。姜宁忍着跟在他身后,只见他打开了内室不起眼的一扇柜子,柜子一隅有一只红木箱子。
“在这里。”
箱子上有一只铜锁,现下并未上锁,虚虚地掩着。
姜宁觉得这箱子有几分眼熟。
但此刻,姜宁她无暇多想。
她蹲下身子,迅速将其打开,衣裙逶迤,她将半个身子埋进箱子之中,拼命翻找,最终在角落里翻出那只落了锁的漆木匣子。
匣子完好无损的放着,姜宁松了口气,伸手去探那只匣子。
双手捧住它时,姜宁的手指仍然忍不住微微颤抖。
她摩挲着匣身花叶蜿蜒盘绕,又抚了抚四角的如意云头,最后捏着已有些泛旧的合页与锁扣。
姜宁心一横,将锁扣打开。
锁扣弹开,姜宁抽出那封薄薄的信纸,她抬首,递给谢成昀,却别过头不肯看他。
“至此,你可知我在说些什么了?”姜宁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尾音微微发颤。
她仍然是半蹲着柜子旁,眼睛睁得大大的,因还在病中,苍白中带着几分可怜。
指尖一松,谢成昀已将那信纸抽走。
信上的内容不多,他的目光在纸上飞快地移动,每看一行,脸色就沉一分。
谢成昀简单扫了两下便看完了。
这信……
谢成昀的眉头越蹙越紧,在眉心刻出一道深深的沟壑,信纸在他手中攥出折痕,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谢成昀的喉结上下滚动,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来。
“谢成昀,你若是不想见我,何苦再来纠缠?”姜宁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身旁的柜子才稳住身形,“两年前是我对不住你。但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说不下去了,嗓子微微发痒,她用帕子捂住口鼻,轻轻咳嗽起来,咳到眼角沁出点点泪花。
谢成昀攥着那信纸,沉默地将一旁桌案上的茶盏递给她。
姜宁避过他的手,拿过茶盏一饮而尽。
到如今,她仍是两手空空,彷徨迷惘。
姜宁平顺着气息,最终嗡声开口:“我真的倦了。你我二人不若就此别过。”
“阿宁……”谢成昀努力着开口,声音却沙哑得不成样子,信纸已经被揉皱成一团。
忽然,姜宁被一双手臂勒住,隔着胸膛能感受到他剧烈得喘息声,他的心跳快得惊人,像是要冲破胸膛。
姜宁反应过来,她挣扎着,想要逃脱桎梏。
谢成昀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手却未曾放松半分。
姜宁气极,转瞬身体一轻,她被抱起,再回过神来时被稳稳地放在了床榻上。一连串动作快得让她来不及反应,只觉天旋地转间,她已陷入柔软的锦被中。
姜宁挣脱不过,只能紧紧攥着被角,她感受到后背传来稳稳的热源,一低头,腰上环绕上了他的手臂。
那只手臂力道恰到好处,既不会让她感到疼痛,又不容她轻易挣脱。
姜宁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衣袖下紧绷的肌肉,以及透过衣料传来的体温。
她一顿,而后表情悲戚:“你这又是何必。”
姜宁发觉谢成昀越来越不能坐直身子,端端正正地沟通了。一遇到他,谢成昀总是如今这般将她圈在怀中。
她泄愤一般去掰他的手指。
“此信非我所写。”
一股热热的气息咬在她的耳边,低低的叹息,气息拂过耳垂,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沙哑低沉。
“什么?”
姜宁一瞬间僵住,她回身去看他。她几乎与他鼻尖相触,近得能看清他瞳孔中自己惊愕的倒影。
这次换姜宁愣在原地,不能辨别谢成昀话中何意,耳边嗡嗡作响。
谢成昀低头,但见一双美目微睁,滴溜溜地看着他,满眼写着怀疑与不可置信。
他忽然不忍再看,伸出手覆住她的眼睛。
“我方才说,我未曾写过这封信给你。”
谢成昀已将信看了几遍,字与他的字差别极其微小,笔锋甚至模仿地像了个十成十。若不是他深知自己从未写过这样的内容,几乎也要被这以假乱真的笔迹所迷惑。
能做到这般境地的,他心中模模糊糊地大概猜到了是何人所为。
只不过如今……他不甚死心。
姜宁听到了谢成昀的确认,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她心中的郁闷与气愤,顶到了胸口,又只能生生压下去。
前些日子的辗转反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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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起大落,突然像水面鼓起来的巨大水泡,被轻轻一戳,便散落在湖面上,只剩下点点涟漪。
不是他写的?
可是明明就是他的字。
谢成昀的字习自她的字,她不可能认错。后来他的字虽然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但根基仍在,她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莫非是谢成昀在骗自己。
姜宁一时间有些犹豫,她思忖片刻,拉开覆在她眼皮上的手。
“你再说一遍。”
姜宁抬眸,死死盯着谢成昀的表情。
“嗯?”谢成昀愣了一瞬,而后如实回答,“此信并非我所写。”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又放慢了语速重复了一遍。
姜宁的眸光来回逡巡着谢成昀的神色,不放过一分一毫唇角的弧度。
没有什么变化。
姜宁咬唇。
似乎,他说的是真的。
姜宁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
她该如何?
所有的情绪混杂在一起,最终化作一片茫然。姜宁只能无助地重复着之前的动作,将手中的被角攥了又松,松了又攥。
“是谁给你的这信。”谢成昀将手中的信纸展开,反反复复地看了又看。
姜宁思索了片刻,将那几日发生之事一一道来:“我在书肆遇到了石原,他说若想找你,他可相助。”
“石原?”谢成昀重复了一遍名字,立刻想起是谁,“是两年你我便认识的石原?”
姜宁颔首,不想过多回忆:“而后我听闻你已从鲜卑返回建州,便想递信与你。可丞相府那段时日戒备森严,仅有你的腰牌并不可直入。我便交给了石原,他言可转交于你。”
姜宁顿了顿,几缕发丝垂下:“再后来,石原便给了我这封信。”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石原递信时的表情确实有些古怪,只是当时她太过着急,故而忽略了许多细节。
谢成昀越听心中所写这封信的人越明朗,他心头憋闷。
他回建州后,便因箭毒陷入昏迷,那些日子发生的事,倒是疏忽了。现在想来,那段时日确实有诸多蹊跷之处,只是他醒来后急于处理军务,没有深究。
如今线索串联起来,真相已经呼之欲出。
谢成昀只是未曾想,那人的手却伸到了自己身旁,他却未察觉分毫,到底是大意了。
姜宁瞅着谢成昀的面色越来越冷,心中惴惴不安:“出了何事?”
谢成昀看了她一眼,并未多言,突然促狭地笑了:“师氏,仅仅过了两年,你却连我的字迹也认不得了。”
他的指尖在某个字的转折处停留,那里有一处极其细微的破绽,若非刻意寻找,几乎难以察觉。
姜宁没想到他会将话题拐到这上面来,让她措手不及,顿时哽住。
他又唤她“师氏”。
忒也讨厌!
姜宁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应,最终只能气恼地瞪了谢成昀一眼。
“我知晓了。此事我会查清楚。”谢成昀将信纸折起来,收到袖带中,转而盯着她笑问,“我回建州后,便中了箭伤,一直在昏迷中。我还不知,阿宁当日你找我何事?”
何事?
姜宁有些踌躇,不知该从何说起。
当初她惧怕父亲将她送给他人做妾。
而如今,姜宁想起,父亲似乎说要自己与他结姻。
那依照父亲所言,她是要嫁给谢成昀了。
他应该知晓吧?
29. 欺瞒
该怎么同他提起呢?
姜宁垂头沉吟,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毕竟汝南侯府的腌臜事,她有些厌倦了,半分都不想再多提。
当时,自己欲传信于谢成昀,一方面是不愿意父亲将她随意嫁出去,另一方面想问询他,此前所言“等他回来”是何意。
如今若是依父亲所言,将与谢成昀结姻,倒是不必多费口舌解释了。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颤。
姜宁抬眼,正对上谢成昀专注的眸子,那目光烫得她立刻忍不住别开目光。
只是,她现在愿意么?
姜宁长睫微微颤动了几分,想起收到诀别信时恐惧和痛苦,从而选择逃离。
现如今,她知晓了谢成昀没有给她写诀别信,没有故意欺辱她。
她还知晓了,他两年前便对着熟悉的人说要成亲。
姜宁的心跳漏了一拍,白皙的指尖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原来在早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然默默间想了百步千步。
姜宁的口中像是含了一颗甜滋的酸梅子,涩然的甜腻。
而她两年前却是选择了抛下他。
姜宁摸了摸心口,跳得有些快。
自从重逢以来,她一直在逃避着,或许自己可以勇敢主动一点,就像曾经那样。
想到此处,姜宁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地望向谢成昀:“汝南侯府卷入贪墨案,父亲说欲令我同你结姻。”
结姻?
谢成昀闻言有一瞬间僵住,眼底闪过一抹不自然,又迅速归于平静。
望着姜宁黑白分明的美目,谢成昀沉默了片刻,问道:“阿宁,你不愿意么?”
此言仿若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含糊低沉得几乎听不清,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姜宁去推他,低声喃喃:“谁让我收到了此信。”
说罢,她指了指谢成昀袖带中露出的一角信纸。
谢成昀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明白了她的意思。
谢成昀忽然用力抱住她,将她整个人都裹住,他抚弄着她的发,指尖穿过柔软的青丝,动作轻柔。
他看见了她重新亮起来的眼眸,皎如明月。
她双眼里的恐惧和退缩渐渐散去,像是嫩芽悄悄探出头,重新打量着这番天地。
这样的眼神让他悸动,难以言喻的欣喜在胸腔里膨胀,几乎要冲破桎梏。
谢成昀满足地眯起眼睛。
有些事情,不必令她知晓。
谢成昀这几日得知,那汝南侯哪里是想让姜宁与他结姻,不过是为了从贪墨案中脱身将阿宁如姬妾般献上。
“汝南侯说,姜四姑娘,任凭将军处置。只求将军能在丞相面前美言二三。”
听闻岑运的禀告,谢成昀手旁的桌案应声碎裂,茶水顺着桌案流了一地。岑运抱拳跪下,冷汗淋漓。
谢成昀咬牙切齿,翻涌起滔天怒火。那胸口中的火气直冲脑门,又返出来一阵恶心。
或许汝南侯只觉得他是贪图美色。
任凭处置?
姜宁不是汝南侯的女儿么,竟说得出这般话来。
美言二三?
汝南侯贪墨案敢做,却不敢当了,竟走这般歪门邪路。
至于结姻。
他早已知晓,汝南侯怎会愿意将府中女郎嫁给寒门子。情愿这般遮遮掩掩地献上,也不愿意大张旗鼓的嫁娶,平白辱没了门第。
多年来的旧识,怎会一朝一夕打破。纵观朝堂之上,那些旧贵也大多虚与委蛇,表面唤他“将军”,背后唾弃无比。
那些世家子弟初看他的眼神,谢成昀至今记忆犹新。
呵,那些酒囊饭袋,看他却仿佛在看什么肮脏的蝼蚁。
然而暴怒过后,谢成昀却是无尽的后怕,冷汗顺着后颈划过脊背,印在衣衫上。
如果不是他呢?
阿宁是不是也会这般献给别人?
不敢想象,若是换作其他权贵,她会被怎样对待。那些道貌岸然的世家子弟,内宅里不知藏了多少龌龊。
一想到阿宁会在别人中的帐中榻上,谢成昀内心的阴暗便喷涌而出,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他需得极力克制,才能不立刻冲入汝南侯府手刃了她名义上的父亲。
只是看到阿宁与徐元青站在一起,他便有种要将徐元青灭口的冲动。
至于阿宁,他舍不得动她半分,却只想将她锁在自己身边染瑕,将她藏起来只给自己一个人看。
谢成昀闭了闭眼,将那些阴暗的念头压回心底最深处。他的下颌轻轻抵在她的发顶,感受着她久违的温顺。
她只要在他的身边就好了,不必回侯府。
谢成昀垂眸凝视着怀中人微微颤动的睫毛,指尖碰了碰她的后颈,引得她一阵战栗。
阿宁也不必知晓外面发生了何事,两人会变得如从前一般。
至于日后,待他处理好一些事情,阿宁和他便能名正言顺地长长久久
谢成昀喉结微微滚动,揽着她肩头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假的信件、贪墨案以及汝南侯府,桩桩件件太多复杂。
她不需要知道太多不好的事,只会徒增烦恼,污了她的耳朵。
谢成昀眼底掠过一丝阴翳,很快又被怀中温软的触感抚平。
思及此处,谢成昀轻轻勾起唇角:“阿宁,此处眼熟否?”
姜宁不知他话中何意,面露疑惑地望着他,环顾四周。
她想起来了,这屋子的摆设以及那红木箱都是她曾见过的,当初姜宁问过他,他只是沉默地收起。说:“阿宁日后便知晓。”
原来是他早早做了打算,搬到别院了。
姜宁眼眶泛起热气,她紧绷的身子放松了,往谢成昀的怀里贴了贴,声音微微哽咽:“阿昀。”
或许,她真的应该放下一些杂念,尝试着勇敢一些,毫无保留地相信他,姜宁暗自思忖。
世间多怨侣,但或许花叶之间自有天地。
谢成昀怔住,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时隔两年,他又听到姜宁唤他“阿昀”。
姜宁的声音如清风拂过他的喉,顺着他的胸膛滑下,激起阵阵战栗。
谢成昀低头,吻过她的额角和眼皮,温热的唇在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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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流连。
他又捧起脸轻啄她的唇,指尖抚过她耳后那处敏感的肌肤,感受到怀中人细微的颤抖。
姜宁闭上眼睛,轻轻回应他,手指无意识地抓上他的衣襟。
姜宁看似温和,心性却坚韧,下定决定的事情,便可顺其去做。
此刻姜宁仰起脸,任由他的气息将自己笼罩,挤着她,拥着她。
谢成昀对她的回应又惊又喜,曾经她也很少这般回应过。
他吻渐渐加深,带着几分压抑已久的急切,却又在触及她舌尖时克制地放轻力道,害怕弄疼了她。
等他亲够了,她窝在他的肩上,闭上眼睛,听着他尚未平复的心跳,急促而有力,震得她耳廓发烫。
他的手臂紧紧环着她的腰肢,热度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
既然如此,姜宁想了想,似乎没有离开汝南侯府的必要了,阿娘还在府中,她有些担心。
姜宁微微蹙眉,她无意识地直起身。
谢成昀似乎察觉到她的不安,手掌安抚地抚过她的背脊,抚上她的肩头:“阿宁,何事担忧?”
姜宁扯了扯谢成昀的袖子:“我想回侯府一趟。”
阿娘还在府中,自己离开定然不算好过。本来姜宁已经与徐元青说好,待她到了临州安定下来,便寻个借口,将徐思蓉一同从侯府中接来,避避风头。
可如今,她若是选择听从父亲和侯夫人的安排,同谢成昀结姻。虽因自己听话,阿娘或许在侯府中能好过上一二。
但是,徐思蓉徐老太爷留下的家产,倒是需要另谋其他路子。
阿娘执念太深,也不知她是否能够接受这般结果。姜宁心中惴惴,有些拿不准,决定还是亲自回侯府和阿娘解释一番才好。
谢成昀却不知何故顿住,他沉默了片刻,扶着她重新躺下:“自然如此。阿宁,不过你……”
难得一见的,谢成昀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索什么:“不过你尚未病愈,不易走动。我会遣人去侯府,你不必担忧。”
姜宁还想说些什么,唇瓣刚启,却被他突然倾身而下的动作吓了一跳。锦被随着他的动作掀起一阵细微的风,将她未尽的话语尽数堵了去。
“你,你为何也躺了下来!”
姜宁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慌乱,指尖抵在他胸前,触到那层单薄中衣下紧绷的肌理。
谢成昀低笑一声,带着几分笑意。
姜宁去推他,却推不动,手掌下的身躯如铁铸般纹丝不动,反倒被他趁机扣住了手腕。
她略略使了几分力气,却见他突然蹙眉,喉间一声压抑的闷哼传来。
“阿宁,我伤口甚痛。”
谢成昀声音低哑,带着几分示弱的意味和痛楚。姜宁顿时收起力气,不敢再推他了,生怕真碰到他肩胛骨间的箭伤。
她可承担不起。
最后姜宁只得认命地闭上眼,无奈道:“下不为例。”
这话说得毫无威慑力,反倒因气息不稳而显得格外的柔软。
谢成昀低低应了一声,手臂却将她揽得更紧,偏双黑眸灼灼地望着她,像是燃着两簇热烈的火光。
30. 戏弄
姜宁承受不住谢成昀灼灼的目光,只觉得双颊滚烫,耳尖也燃烧起来。
她左右避不开,只得埋首静静地趴在他的胸膛。
姜宁久病初愈,又经历情绪的起落,额角还是隐隐作痛。
疼痛在太阳穴处轻轻跳动,连带着眼前都涌起朦胧的光晕。唇瓣被亲的微微发麻,姜宁不自觉地用舌尖轻舔了一下。
算了,不想管他了,姜宁在心里轻轻哼了一声。
再者,现下可是他的别院。
谢成昀维持拥着她的姿势有些久了,加上肩上的伤口确实开始疼了,见她乖乖地趴着,心下一松,放松了拥着她的手臂。
姜宁察觉到了,她立刻卷着被子翻过身,眼睛也重新闭上了,不去看他。
姜宁撇撇嘴,向床内侧移动了一向。她故意将被子拽得更紧些,筑起一道小小的防线。
谢成昀错愕,只觉得一阵香风从面前略过,身前的被子消失了。
回过神来时,只见姜宁像只警惕的狸奴般蜷成小小一团,只余下发顶露出一点点黑色的发丝。
谢成昀撑起身子,欲用肩膀没有受伤的胳膊去揽她,却听得闷闷的声音从被子中传来。
“头还痛。”
那声音带着一丝难受和柔弱,虽隔着锦被,却比方才的亲昵更让他心头微动。
谢成昀凝视着被子中一团,却不敢再动了,修长的手指悬在半空,最终缓缓收回。
他的心却被塞得满满当当,犹恐此情此景在梦中。
不急于一时,他唇角勾起一抹满足的弧度。
最后谢成昀轻轻叹息一声,他仰面在姜宁身边躺下,他保持着一臂的距离,却又能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阿宁,睡吧。”
窗外鸟叫连连时,谢成昀已在校场中。晨光熹微,照在他玄色劲装上,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身影。
四周的兵器架上,长枪泛着冷光,透着肃杀之气。
谢成昀睥睨了一眼伏在地上的男人,面色如霜。
“说吧。”
谢成昀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让那人屏住了呼吸。
见男人不开口,岑运拎起他的领子,勒得他脖颈显出红痕,青筋暴起:“你聋了?”
谢成昀等了片刻后,伸手止住:“不必。”
岑运立刻松开钳制,退后三步站定。
谢成昀走下来,眯起眼睛蹲在石原面前:“石原,你我相识甚早。两年前的事情,你透露了多少给义父,我也能猜得出九成九。”
石原的瞳孔猛地收缩,喉结上下滚动。
谢成昀却忽然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只不过……”
谢成昀缓缓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只不过是死是活,你来选择。”
石原吞了吞口水,额角的冷汗滑落。他想起此前谢成昀处置叛将时的手段。
那叛将被吊在城墙上三日示众,直至血液干涸。
石原绝望地闭上眼睛:“谢将军,丞相之令,末将哪敢不从。”
石原哆哆嗦嗦地将谢丞相的问话,以及令他所作之事和盘托出。
说到模仿字迹时,石原的声音越来越低:“末将确实不知,那封字迹如此相似的信是从何而来,丞相只是将信给了我……”
谢成昀沉默地听着,他看向窗外。
果然和他想的大差不差。
义父生性多疑,欲将所有人掌控在手中,连他也不例外。
谢丞相手下有善模仿他人笔迹者,此前整顿旧贵时,谢成昀倒是听闻过此人的“功绩”。
那些被抄家的世家,多少是栽在一封密信上。
不成想,有一日,竟能用到他的身上。
义父已然知晓阿宁便是两年中他心心念念的女郎。如今,汝南侯的做派,义父又知晓多少。
谢成昀揉着眉心,陷入忧虑之中。
为了阿宁的安危,他不能打草惊蛇。
————
这几日,姜宁在别院的日子过得倒是平和。
姜宁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精神也充沛了不少,能出门走动几步。今晨起床时,阿箬还笑着说她脸颊终于有了血色,不像前些日子苍白。
此前心中郁结的事情消解,姜宁深吸一口气,看向铜镜里映出的自己,确实明媚了许多,连眼底那抹郁色也淡了。
这些日子姜宁被闷得有些久了,身体好上一些,便喜爱慢慢在园中散步。
姜宁身着藕荷色的罗裙,裙摆轻盈如浮动的轻云,披了一件袖衫,随风而动。
谢成昀的别院虽不大,却五脏俱全,景色倒也别致。
假山亭台,甚至有一方不小的池塘,种着挨挨挤挤的荷。时值盛夏,荷叶亭亭如盖,粉白的花苞点缀其间,偶有蜻蜓点水而过。
岸边停着一扁舟,朱漆有些剥落,却更显古朴。若得了兴致,倒是能进入荷花深处采荷。
谢成昀提到过,说水汽太重,要等她身子再好些可乘扁舟采荷。
可看着满园子景观,姜宁渐渐出神,心中却还在琢磨一件事。
回一趟侯府。
此事如一块顽石沉在姜宁心中,每每想起,她总是呼吸发紧。
姜宁寻了一处水榭坐下,从阿箬手中接过饵料,有一搭没一搭地将饵料扔下去喂鱼。
她问了谢成昀两次,谢成昀都说无甚发生。
可姜宁总觉得有些奇怪。
虽说汝南侯并不看重自己,但自己消失了许久,汝南侯未派人寻找,也没有半点风声。
姜宁问:“阿箬,你听到什么消息么?”
阿箬跟着姜宁从侯府出来,她想了想,摇摇头:“回女郎,未曾听闻。”
别院看着无甚特别,却戒备森严。阿箬能够打听到的消息着实有限。
不行,还是需得找谢成昀问问清楚。
姜宁站起身来,一股脑将手中的饵料撒在池塘中。
池塘中的鲤鱼嘴巴一张一张,争先恐后地前来抢食。金红的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搅得水面泛起粼粼波光。
见此情景,姜宁忍俊不禁。
这些鲤鱼倒是无忧无虑,哪像她满腹心事。
“你是何人?”
忽然,一阵稚嫩的童声传来,声音清亮,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与好奇。
姜宁愣住,循声望去,围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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榭找了一圈,最后在那假山上寻到了声音来源。
是一个粉雕玉琢的稚童,不过六七岁年纪,坐在假山凸起的石头上,晃着脚,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姜宁。
姜宁见他衣着华贵,腰间还坠着一枚精致的玉佩,雕着纹样,玉质温润,一看便是上好的和田玉。
估摸着是哪家的小郎君。
只是令她讶然的是,不知哪位小郎君能够让谢成昀领到这别院中来。
只不过那假山的石头看样子有些危险,那小郎还丝毫不觉,一会翘着脚,一会转头,看得姜宁心惊肉跳,慌忙吩咐阿箬将其抱下来。
水榭中还有些点心,姜宁都推到他面前。那稚童也不客气,一口一口吃得津津有味。
姜宁又递给了他一杯枣茶:“你是哪家的小郎君?”
那稚童打量了她片刻,露出两颗小虎牙,反问:“你尚未回答我,你是哪家的女郎?怎会在此处?”
姜宁从未见过这般机灵的稚童,比汝南侯府的幼童机灵百倍。她看着小家伙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由失笑,眉眼弯成了月牙。
正欲开口,却听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陛下原来在此处,令臣好找。”
谢成昀的声音沉沉传来,他走到稚童前,行礼。
陛下?
姜宁讶然,这稚童便是幼帝?
她心头一跳,慌忙敛衽行礼:“臣女叩见陛下。”
幼帝看了他们一眼,口中的糕点还未吃完,小手随意挥了挥,不耐烦地嘟嘟囔囔道:“免礼免礼。”
待咽下最后一口糕点,幼帝打着饱嗝,冲谢成昀粲然一笑:“子暄兄长,今日朕累了,不想习武了。”
谢成昀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经西斜,便点头行礼:“陛下若累了,可起驾回宫。”
幼帝眼睛一亮:“子暄兄长那朕走了。”
他拍拍衣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像模像样地整了整衣冠,唤了一声,立即有寺人躬身出现,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离去。
忽然,幼帝仿若想到什么一般,指了指姜宁:“子暄兄长,朕能要这位美人入宫么?”
语出惊人,稚嫩的脸上满是认真。
被点了名的姜宁在原地不知所措,她下意识地看向谢成昀,却见他素来沉稳的脸上也闪过一丝错愕。
谢成昀怔愣了片刻,冲寺人使了个眼色:“陛下不可胡闹。”
“哦。”幼帝委屈巴巴地低下头,小嘴撅得老高。忽然又抬起头,眼露精光,狡黠一笑,“那朕要她当嫂嫂,也不是不行。”
幼帝嘻嘻哈哈地走了。
谢成昀不成想被一孩童戏弄,黑眸动了动,先是震惊,继而无奈,最后只能莞尔。他整个人都柔和了几分。
姜宁很少在谢成昀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素来冷峻的眉眼舒展开来,竟有几分少年人的朝气。她也不禁笑了起来,眉眼弯弯。
谢成昀看到姜宁的表情,面上有些羞窘,耳尖微微泛红。他轻咳一声,掩饰般地走到她面前:“阿宁,在笑什么?”
他的低沉温柔,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姜宁一抬头,只见自己被笼罩在他的身影中。
31. 红烛
只见那阴影渐渐落下,直至两人鼻尖相对才堪堪停住。暮色四合,谢成昀的呼吸轻轻拂过姜宁的面颊。
谢成昀将她的额发挽在耳后,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垂,又回过来捏了捏:“阿宁,今日做了什么?”
姜宁被他的动作作弄得有几分痒,她正偏头想躲,却没想到他竟会问这个。
她摇摇头回答道:“只是四处走动了一番。”
姜宁的目光却不自觉地望向荷塘,唇角不自觉微微上扬。
谢成昀微微笑了笑,没说什么。
笑意在他素来冷峻的脸上显出几分温和,他伸手替她拢了拢肩头的衣衫。
“陛下怎会在此处?”
姜宁有些迟疑地开口,不知晓谢成昀是否会回答。
谢成昀微愣,不过对于她问起此事倒也不奇怪,毕竟碰上了。
他直起身看向别处:“陛下跟随我习武。此事不为外人所知,此处较为安静。”
众人皆知,幼帝唤谢丞相为亚父,或许如此安排有其他用意。
姜宁敏锐地察觉到其中关窍。
“如此。”姜宁点头没有过多问询,但想起方才那稚童古灵精怪的模样,忍俊不禁起来,“陛下确实和其他孩童不太相同。”
说罢,她眼前又浮现出幼帝说要她当“嫂嫂”时狡黠的眼神。
谢成昀盯着姜宁嘴角微笑的弧度,一时间有些失神:“陛下天资聪颖。”
“还有一事,我想问你。”姜宁望着池中游弋的鱼儿,想到了方才的烦恼,她抬头看向他。
“嗯?何事?”他低声应道,目光却仍流连在她含笑的眉眼间。
“我身子已然能够随意走动。”姜宁沉吟,“阿娘……她还在汝南侯府中,我着实放心不下。”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透出浓浓地忧虑。
谢成昀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盯着姜宁蹙起的秀眉看了片刻,而后颔首:“自然。过两日,我可陪你前往。”
姜宁紧绷的肩膀明显松了下来,松了口气,她方才还在担忧,他会因心存芥蒂而拒绝
毕竟,两年前,她在诀别书中也是写的放心不下母亲。
想到此处,姜宁心中有愧,她伸手去拉他的衣袖:“多谢。”
谢成昀没有答话,只是将她揽在怀里,紧紧抱住。
在姜宁埋头的瞬间,谢成昀的唇紧紧抿起,又很快恢复了神色。
没人能够让她离开,他想。
同一片暮色之下,姜涵正面色凝重地盯着裴世荣。
姜涵手指紧紧裹着衣衫,拼命压抑着怒火:“裴世荣,阿宁到底在何处?你说过你会竭力助我。”
几日间两人纠缠了数次,却仍然是毫无进展。
裴世荣漫不经心倚靠在床榻上,把玩着一把折扇,檀木扇骨在他指间转出弧线。
闻言,他眼珠直转,避开姜涵灼人的视线:“你慌什么,我不是正在找么?建州城就这么点大,多找找,总能找到。”
说完,扇子“啪”地一声合上。他伸了个懒腰,无所事事地打着哈欠,一副惫懒模样,仿佛此事与他毫无干系。
“你!”
姜涵气极,贵女的端庄此刻也荡然无存,发间步摇剧烈晃动,投下凌乱的阴影。
看着他那玩世不恭的模样,脑海中浮现起两人曾经的生活,姜涵简直想要挠花他的脸。
他总是这样,她焦急的时候,他不放在心上。
慌什么?
他竟问她慌什么?
这个无耻之徒!
姜涵胸口剧烈起伏,咬牙切齿。
父亲在狱中,她一个人苦苦支撑,怎能不慌?
这些日子她夜不能寐,眼底的乌青用再多脂粉都遮掩不住。
姜涵垂眸,贵女这么个身份,表面光鲜亮丽,扒开了皮肉,只会露出血淋淋的骨,不堪直视。
她知晓姜宁被如姬妾般献上,但还能作甚?
她只能去寻姜宁,顺服她在谢成昀面前美言几句。
汝南侯府方可有希望破局。
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她怎能眼睁睁看着侯府倾倒,看着父亲受苦,看着幼弟幼妹受罚?
除了贵女的身份,她一直肩负着长女的身份,拼了命地维持着持重端庄。
姜涵咬牙,无力又厌恶。
看着裴世荣闪烁的目光,忽然,姜涵反应过来什么,冷哼一声。她低头去瞥那涂了丹寇的指甲,开口道:“莫非你已知晓阿宁在何处。”
裴世荣愣住,而后认命般尴尬一笑,抬手摸了摸鼻子:“姜涵,这么些年,我做什么事仍瞒不过你的眼睛。”
裴世荣走下床榻,抬手想去抱她,却被她避开。
姜涵站起来,直直地与他对视,她一字一顿地问道:“阿宁在何处?”
裴世荣有些为难,不自觉地后退半步,后背抵上了屏风:“姜四姑娘所在之处,有些……”
他的目光游移不定。
不等裴世荣说完,姜涵突然伸手拽住他的衣领,她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勒得裴世荣呼吸一滞:“带我前去。”
天色彻底暗下来,别院所在的巷子,今日却仍然热闹非凡。
今夜不知是谁家的女郎嫁给哪家的郎君,牛车载着礼器缓缓而行。
婚礼上歌谣回响在巷子上空,引得走街串巷的货郎驻足,邻家小童攀着墙头张望。
那小童笑嘻嘻地咬着手指,天真无邪地叫嚷着:“阿娘,我要看新妇!我要看新妇!”
欢腾的喜乐声穿透夜色,听得那赞者高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赞者的声调拖得悠长,铜钹与笙箫和鸣。
又一阵欢闹声响起,礼乐齐奏,吹吹打打。
暮色的风裹挟着花香,将远处婚礼的喧嚣声送至内室,气氛暖而烈。
“别……”姜宁小小声的拒绝着,她的手抵在谢成昀的胸前,手心贴上薄薄的中衣,肌肉坚实令她使不上半分力气。
她的唇被衔住,被吞咽着,无处可躲。
远处婚礼的鼓乐声忽远忽近,谢成昀手抚在她的后颈,姜宁的心中颤颤。
她被抱在桌案上,冰冰凉的触感传来,微微睁开双眼,低头是他意动的瞳,倒映着她绯红的面容。
姜宁不自觉地揪紧了他的衣襟,她偏头想逃开,
“阿宁,你躲什么?”他寻回她的唇低笑,薄唇拂过她的鼻尖,惹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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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闭了眼。
姜宁脑袋晕晕乎乎,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明明方才还好生说话,怎么转眼间就到了内室,还被按在桌案上亲吻。
比两年前更加热烈。
应该所言,两年前他们二人的亲近,与此刻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谢成昀顺着她的腕子滑上去,隔着衣衫轻轻抚着她的手臂。
他的吻落在颈侧时,姜宁忍不住仰起头溢出一声轻哼。这声音让她自己都惊着了,慌忙抬手捂住唇,却被他用轻轻挡住。
姜宁的耳尖红得滴血,手被拉开,唇被他截住。他的吻在颈间游走,在锁骨处流连。
“谢成昀……”她含混地开口,去推他。
谢成昀终于从她的锁骨处抬起头,他的眼神暗沉,隐隐压抑着令她想躲藏的情绪,既温柔又凶狠,要将她拆吃入腹。
姜宁大口的喘息着,只觉得两颊烧红。
屋外的婚礼似乎已然礼成,隐隐约约地,只听得众人齐诵:“宜其室家,永以为好!”
谢成昀的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温度烫得惊人。姜宁想缩回去,却被谢成昀按住,被迫与他十指交缠间。
朦朦胧胧间,她听见他低低地问她,带着几分笑意:“阿宁,怕了?”
姜宁睁大眼睛看他,明灭的光影里,他眉骨投下的阴影掩住了眼底的欲色,却掩不住喉结的滚动。
谁说,谁说她怕了的?
两年前又不是没瞧过!
她看过的,她什么都知晓!
姜宁虽如此想,手却哆哆嗦嗦地去拿桌案上的酒杯,而后一饮而尽。
一杯酒饮下,辛辣从喉咙滑到胃里,翻出刺激和灼烧。姜宁摇了摇头,发丝愈发散乱,吐息之间有几缕黏在汗湿的颊边。
她想,她不是怕,只是……只是他的这情如潮水般,来得太急太猛,教她招架不住。
罢了。
还能如何呢。
反正父亲已经要将她嫁给他了。
不是么?
姜宁主动捧起他的脸,双眼迷离地贴上他的唇,温柔轻轻厮磨。
“你的伤……”
姜宁有些担忧。
“无碍。”
见着这般主动的她,谢成昀呼吸一滞,他声音沙哑,扣住她后脑的手骤然收紧,将这个吻加深,如饮佳酿。
她这么乖。
两年前他们感情最浓烈的时候,也不曾这般大胆。谢成昀唇角扬起。
她只能在他身边。
她的衣衫不知何时有些松了,滑到姜宁的臂弯,露出她雪白的肩头和一点红艳艳的边缘。
他的唇舌流连其上,留下一串湿热的痕迹。
姜宁咬住下唇,又将呜咽声咽回去,忍着忍着,却不由自主地沁出泪来。
“阿宁……”
可怜见的,谢成昀吻去那滴泪。
姜宁望向他看见了鬓发散落,迷离的自己。
他的舌肆意攫取着她的气息。
姜宁仰面,静谧而缠绵中,她听到了远处婚礼中,正爆发出阵阵喝彩声。
新妇与新郎正行却扇礼,他们此间的红烛,亦将燃至天明。
32. 荷塘
姜宁意识渐渐回笼的时候天,已然大亮。
半晌午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洒进来,在锦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屋外传来阵阵清脆的鸟鸣,此起彼伏。
一只,两只,三只……
姜宁慵懒地闭着眼睛,略略动了两下,身上还残留着昨夜的倦意,酸软无力。她不想睁眼,只在心中默默数着窗外到底有几只扰人的鸟儿。
数到第五只时,她忽然觉得这游戏实在无趣,便作罢了。
姜宁微微向里面翻了个身,拢了拢滑落的被角,想要换个舒服些的姿势。
却不料刚一动弹,她的腰肢就被一只结实的手臂牢牢禁锢住。
“去哪?”
姜宁心头一跳,缓缓睁开眼皮。一转头,便是谢成昀的面容,他竟还在这里。
姜宁下意识将锦被拉高,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水润的眸子。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谢成昀见她这般模样,眼底泛起笑意。
他手臂微一用力,便将人揽入怀中。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将她的发揉得更乱:“怎么,睡醒就不认人了?”
这一贴近,姜宁才惊觉自己仍是寸缕未着,而谢成昀却已穿戴整齐。白色中衣的领口处露出的一截锁骨若隐若现。
她耳尖发热,伸手轻轻推他。
“阿宁,痛。”谢成昀突然蹙眉,露出痛苦的神色。
姜宁:“……”
姜宁一时间有些无奈,她还未曾用力,他呼痛什么?
姜宁动作一顿,她咬了咬下唇,索性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锦被随着她的动作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肩头。
谢成昀眸光一暗,唇又印上她的肩。
“你肩膀不是还痛么?”姜宁没甚好气。
“好了。”谢成昀含混不清的说道。
窗外,不知第几只鸟儿又开始啼叫。
一番下来,姜宁是真的累了。
二人用完午膳后,谢成昀便出门了。而姜宁神色恹恹,也没什么兴致在园中走动,便来到了小小的书室。
书室不大,却透着古朴雅致。推门而入时,淡淡的墨香与竹简的气息扑面而来,整齐的书架,桌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颇有几分大儒的气息。
她摇摇头,不由失笑。
姜宁今日只做家常打扮,一袭素色襦裙,发间簪了枚青玉钗,衬得人愈发温婉清贵。
姜宁无意间碰到了书案旁的抽屉,她伸手打开,却发现其中未曾有他物,只有两封信。
一封是她写给他的诀别信。
另一封是他写给她的,虽然不是他亲笔。
两封信整整齐齐的躺着。
姜宁眨了眨眼睛,原本指尖想要碰到那信纸再看一看,却又缩了回来。
算了。
此前的事,便就此作罢。
姜宁合上抽屉。
她环顾四周,有些意外地发现,这书室里竟七七八八存了不少书,只是摆放得极为随意。
各类简牍散落在案几、木箱之中,有些甚至未曾穿好,竹片零散地堆叠着,稍一碰触便哗啦作响
姜宁轻轻叹了口气,倒是作践了这些藏书。
转念一想,谢成昀身边多是习武之人,粗犷豪放,想来无人会细致地整理这些。
姜宁摇了摇头,挽起袖子,决定亲自动手。
姜宁先是将木箱中的简牍一一取出,分门别类地整理。有些是兵法策论,有些是史册典籍,还有些是零散的文书,甚至找出一些古籍孤本。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每一片竹简和书籍,生怕稍一用力,便会将其损毁。
然而,许多简牍却已然有残缺,或被虫蛀,或因战乱损毁,字迹模糊不清。
姜宁蹙了蹙眉,思索片刻,便执笔蘸墨,细细修补起来。
修补简牍是极耗心力的事。她需先按内容将散落的竹片排列,再以细麻绳穿连。
对于不同类型的简牍用的麻绳亦有讲究,有的粗一些有的细一些。
姜宁指尖灵巧地穿梭,拿起一片片竹简细细查看比对,并将其串联成册,偶尔遇到缺失之处,便依据记忆中的内容补全。
此过程中,不免遇到存疑之处,姜宁便将存疑处仔细记录下来。
世间悄然流逝,窗外日影西斜,她却浑然不觉。
案几上的烛火不知何时已被点燃,暖黄的光映在她的侧脸上,衬得她神情专注而柔和,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其中。
待又一册修补完毕并归好类,她轻轻舒了口气,指尖微微发酸,却莫名有种满足感。
姜宁望着书室内分门别类、齐排列的简牍,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她低头又看了看自己记录下的笔迹。
这些辨认不清的地方,或许改日可以去书肆找那肆主碰碰运气。书肆的藏书比此处可是多上不少。姜宁将记录下来的内容收好,心中暗暗思忖。
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沉稳有力。
她抬眸望去,恰好与推门而入的谢成昀四目相对。
谢成昀站在门口,目光扫过焕然一新的书室,又落在她身上,眼底先是一瞬间的讶然,随即笑意浮动。
“师氏,你倒是闲不住。”
又唤她师氏。
昨晚应该堵住他的唇。
姜宁不满:“师氏所言之事,你未曾记住。”
姜宁曾经说过,书籍简牍要好生归类,可显然谢成昀未曾做到。
谢成昀一愣,而后显然也是想起了曾经她说的话。
他未曾多言,只是拉过她的手,帮她揉着酸痛的指尖。
谢成昀这几日似乎都很忙碌,姜宁已经两三日未曾见到他。
这日他得了闲,她身子好了些,姜宁便拉着他去采荷。
初夏的池塘静谧,小舟缓缓行驶其间,船桨划开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
姜宁撑着脑袋半卧在船尾,宽大的衣袖垂落,露出一截皓腕。谢成昀未曾假以他人之手而是亲自撑船,倒看着比平日多了几分随性。
见她被暖阳晒得昏昏欲睡,谢成昀俯身采了一顶青翠的荷叶,轻轻覆在她面上。一瞬间,荷叶的清香传来,姜宁一激灵,悠悠转醒。
透过荷叶的间隙,她看见谢成昀今日穿了件青色的常服,衣袖挽至肘间,微微带着笑意。
池塘里荷叶挨挨挤挤,圆叶间点缀着姿态各异的荷花。有的才露尖尖角,有的已然舒展粉嫩的花瓣,嫩黄的花蕊羞怯地藏在其中,相得益彰。
一只蜻蜓轻盈地落在荷尖,又倏然飞走,在水面点起一圈微澜。
谢成昀忽然跳上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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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臂一伸便采下数枝荷,荷花荷叶甚至还有花苞,一股脑采了好几种,一股脑都塞到姜宁的怀里。
“你……”姜宁猝不及防被塞了满怀荷花,哭笑不得。
采荷本是风雅之事,讲究的是慢条斯理地挑选、轻巧地折取,哪有像是这人般不管不顾地乱采一气?
姜宁低头,怀中的花枝横七竖八地挤作一团,有几片花瓣因这粗鲁的对待已经微微折损。
得了,采荷讲究的雅兴,倒是一点没有,怀抱里只得了满满当当的花枝。
谢成昀从船头走下来,船身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他蹲在姜宁面前,目光带着些许期待地望着她:“如何?”
姜宁垂眸看着怀中凌乱却生机勃勃的花枝,轻轻戳了戳荷花的花瓣,那触感柔软得不可思议,她不由莞尔:“甚好。”
谢成昀望着她舒展的眉眼,忽然觉得连日来的在义父处所受的疲惫和焦心都烟消云散。
姜宁笑起来时眼角会微微弯起,只要能让她这般无忧无虑地笑着,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在他身边开怀便好。
他选择瞒住她是对的。
谢成昀忽然倾身向前,而后凑近她的脸,也低头也看向那簇荷花,
姜宁只觉眼前一暗,怀中的花枝哗啦散落,有几朵直接掉进了船舱,更多的则滚落在他们之间的空处。
“你……”姜宁的话还未出口,就感到船身猛地一晃。
天旋地转间,她的后背已经贴在了船板上,姜宁只能看到乌蓬上的草纹。
这可在船上。
姜宁的心跳得厉害,耳边是水声和彼此交错的呼吸。
谢成昀的手臂撑在她身侧,将她困在这一方狭小的天地里。她能感觉到他呼吸时胸膛的起伏。
他想做什么?
谢成昀没有回答,而是轻轻抚上了她的肩头。
船儿随着水波轻轻荡漾,远处传来几声蛙鸣,近处有鱼儿跃出水面的轻响。
在乌蓬摇曳,时间仿佛都变得缓慢起来。
喘息之间,一片花瓣从散落的荷花枝上飘落,轻轻落在姜宁的唇边。
谢成昀的目光随之而动,他缓缓低头,在距离她的唇只有寸许的地方停住。
“阿宁,荷花……”他的声音低哑,“沾到唇上了。”
姜宁这才惊觉那片花瓣的存在,刚要抬手,却见谢成昀已经轻轻拈起那片花瓣,捧起她的面继续吻了下去。
带着荷香。
衣衫摩挲间,姜宁感觉整个船都在晃动,她有些眩晕,汗水浸湿她的面颊的发丝。
第二日,姜宁累得昏昏欲睡,窝在书室正看书,忽听得一护卫前来禀告。
“女郎,院外有一姜姓女郎,说是您的长姐,欲寻您。将军不在,小人特来征询您的意见。”那护卫行礼道。
这护卫年纪不大,这院中的女郎,将军喜爱异常,万一来访之人真的是她的长姐,而他们将人拦下来,岂不是要惹恼了姜女郎。
姜宁捧着书的手一滞。
姜涵?
长姐怎么会寻到此处?
她心知,姜涵为人做派,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谢成昀也未曾禁止她见客。
姜宁不明所以,沉吟了片刻后,抬手道:“请她入内。”
33. 献上
姜涵跟在护卫和侍女身后,缓步踏入别院。
姜涵面上不显波澜,步履从容,可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四周。
这院落看似寻常,实则不仅戒备森严,还透着几分巧思。
她正行走的小径蜿蜒曲折,两侧栽着各类花草,层层叠叠,微风拂过,暗香浮动。
一路上,护卫和侍女训练有素,从不交头接耳,对待她谦和有礼,却不卑不亢,可见谢成昀确实森严。
未曾想,阿宁竟在此处。
怪不得,汝南侯府的人寻了多日都毫无踪迹,谢成昀这地方藏得极深。
裴世荣摸爬滚打,认识许多三教九流之人,加之裴家最近与丞相府来往甚密,这才顺藤摸瓜摸到了此处。
若仅仅是汝南侯府的那些人,恐怕至今仍无头绪。姜涵心中微叹,目光掠过远处的屋檐和回廊,微微蹙眉。
“我四妹妹近日可好?”姜涵状似不经意地问引路的侍女。
“回女郎的话,姜四姑娘甚好。”侍女垂头,答得恭敬,眼角却带着几分审视,不再多言。
姜涵颔首:“如此。”
阿宁在此处锦衣玉食又如何?终究不过是笼中鸟,困在此处,不得自由。
阿宁毕竟是被父亲献上的。
姜涵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又夹杂着几分无力。她想起父亲在牢里意味深长的眼神,以及那句轻飘飘的嘱咐:“去找阿宁,让她多劝劝谢将军。莫让她……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姜涵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汝南侯府的女郎的归宿和下场,便只能于此么?
思绪翻涌间,姜涵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五妹妹姜姝苍白消瘦的面容。
姜姝伏在榻上,哭得几乎脱力,攥着她的袖子,声音嘶哑:“长姐,那长平侯妻妾成群。我不愿做长平侯的妾室……”
当时,自己是怎么劝她的?
她只能轻抚着妹妹的发,柔声哄道:“不过这段时日罢了,待父亲返来,你便可归家。”
姜涵自己心里清楚,这话不过是自欺欺人。父亲不会为了一个庶女得罪长平侯,更何况,她们这些汝南侯府的女郎,在父亲眼里不过是姻亲的棋子。
姜涵不知道姜姝是否信了,反正这几日她是不闹了。
她自己尚且身不由己,又哪来的本事护住妹妹们?
想到自己与裴世荣来来回回的纠葛,姜涵搓了搓自己的手臂,自嘲一笑。
她自己也不过一具傀儡罢了。
姜涵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郁气,继续向前走去。
阿宁的处境,甚至还不如阿姝。
至少,姜姝还有个名分,而阿宁……连妾都不是。姜涵揉了揉眉心,心中愈发忐忑,做好了看到姜宁同样郁郁寡欢的面容的准备。
饶是姜涵八面玲珑,见惯了世家大族之间的踩高捧低、曲迎奉承,逢场作戏早已炉火纯青,可面对阿宁,她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心中仍是暗暗打鼓。
她该怎样让阿宁不那么难过?怎样让她不怨恨父亲?又该如何在谢成昀面前替侯府说几句好话?
姜涵搜肠刮肚,勉强想出几句热络的话,含在唇边,只待见了阿宁便一股脑说出来。
可当姜涵真正踏入院内,看见姜宁的身影时,所有准备好的言辞,却在一瞬间哽在了喉间。
姜宁正倚在窗边,手中执着一卷书,神色平静而恬淡。她抬眸望来,轻唤了一声:“长姐。”
姜涵扯了扯唇角,捏着帕子微微颔首:“阿宁。”
姜宁将手中的书卷收起,起身将姜涵引到桌案旁坐下,又唤来侍女添了果子点心。
姜涵看向盘中,是一盘杨梅,颗颗饱满,色泽深红,显然是精挑细选的上等品相。
她用帕子拖起来一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姜宁,心中有几分怪异之感。
怎么回事?
乌发挽成简单的髻,簪着一支蝶翼步摇,衬得肌肤莹润如玉。唇色浅淡却透着健康的红,眼角眉梢不见半分郁色,反倒比从前多了几分从容。
姜涵本以为会见到一个暗自垂泪、自怨自艾的姜宁,甚至做好了面对四妹妹怨恨目光的准备。
可如今,阿宁神色平静,甚至带着几分闲适,仿佛只是寻常小聚,而非被困在这深宅别院之中,无名无分的美姬。
一时间,准备好的说辞全都无法用上,姜涵咬了一口杨梅,酸酸涩涩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
两人一时间无话。
姜宁见长姐半天未开口,心中也有几分奇怪。长姐一向长袖善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是擅长不让场面冷下来。
今日这是怎么了?
姜宁不动声色地替姜涵斟了杯茶,温声道:“长姐请用。”
姜涵掩唇,将杨梅核吐在帕子上,又不着痕迹地确认了一遍姜宁的神色。
姜宁眼神清澈,眼底既无怨怼,也无凄楚。
姜宁被长姐看的有些发怵,不明所以地回望她。
姜涵轻轻咳了一声。
或许自己想岔了。
阿宁和那谢成昀早就相识,二人如今得以重逢,即使这般境地,大概也是两情相悦。
这个念头让姜涵心口微松,又隐隐泛酸。
姜涵动了动唇,恢复了贵女的持重和端庄,她擦拭了唇:“阿宁,汝南侯府最近不甚好。”
姜宁讶然抬眼。她以为长姐会先指责她不辞而别,或是质问她和谢成昀的关系,没想到竟是向自己示弱。
“因那贪墨案,父亲如今仍在牢中。”姜涵定定地看着她,“汝南侯府昔日交好的世家,因害怕被牵连,皆闭门不见。”
姜宁沉默,汝南侯府被搜查那日,她亲眼见过那些如狼似虎的虎贲将府中翻得底朝天。如今父亲竟然也被抓了进去?
“父亲当真和贪墨案有关?”姜宁迟疑,又急急追问,“我阿娘如何?”
姜涵轻轻敲着桌面:“父亲入狱已过了多日,却未曾有任何定论。此次贪墨案,众人皆知,不过是铲除异己……”
尚未说完,姜涵看了看窗外闪动的侍女,止住了话头。
“徐夫人自然和侯府女眷同在一处,尚且是安好。”姜涵转移了话题,“是如今府中无人主事,难免慌乱。”
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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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听懂了,贪墨案不过是丞相铲除异己的手段。幼帝已认丞相做亚父,若是能将苟延残喘的张太后一党一网打尽,谢丞相一党的权势自然能更上一层楼。
而汝南侯府,不过是权力倾轧中的一枚弃子。
“长姐今日来,欲意何为?”姜宁思索片刻,直接问道。
姜涵一怔,没想到阿宁这般直白。她原准备了许多迂回的说辞,此刻却觉得那些话都显得虚伪。
沉默片刻,姜涵终是轻声道:“谢将军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若他肯为父亲说一句话……”
姜宁拧眉,她和谢成昀之间,似乎从未提起过此事。
姜涵见她迟迟不应,心中焦急万分,以为她对父亲的所作所为心有怨怼。
姜涵寻了寻说辞:“阿宁,父亲将你献给谢将军之事,你若心有怨怼,我自是理解……”
姜宁闻言,不敢置信的睁大了双眼,她抓住姜涵的衣袖:“长姐,你方才说什么?”
被献上?
当做物件般献上?
父亲和侯夫人不是说,姻亲……
姜宁呼吸急促起来,心头如有一枚石块压住她,确实父亲未曾说嫁娶,侯夫人也只是含混说了姻亲。
姜宁发不出一点声音,眼前闪过与谢成昀相处的种种。
昨日采荷时的温和,他抚上她的肩膀和发丝,他曾说要成亲,却从未有过只言片语提及这场与父亲的交易。
他骗她。
姜宁以为自己在做梦。
姜涵被姜宁突如其来的应惊得向后微仰,片刻后她这才惊觉失言:“阿宁。你……竟不知情?”
“父亲他……”姜宁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每个字都艰涩无比,“亲口所言?”
姜涵哽住,终是点了点头:“是,汝南侯府和丞相府皆知。”
姜宁忽然笑了。
姜宁的笑容极浅,却让姜涵心头一跳,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
“长姐,”姜宁抬眼看她,眸中情绪难辨,“你觉得我现在是什么身份?一个随时可以被送人的玩物罢了。”
“阿宁……”姜涵霍然起身。
“我连这院门都出不去,”姜宁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何能左右朝堂之事?”
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长姐,请回吧。”
姜宁转头不语,声音轻而坚定。
“阿宁,父亲……”姜涵还想说些什么,看着姜宁一动不动的侧影,最终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姜涵何时离去的,姜宁并不知晓。
姜宁只记得自己慢慢蜷缩在榻上,双臂环抱着膝盖。
直到屋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华灯初上时,侍女来问过晚膳,她才动了动手脚,却只是摇了摇头。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阿宁,你为何不点灯?”
谢成昀将外衣褪去挂在椸架上,顺手将烛火点燃。
就着火光,谢成昀凑上去将她揽在怀里,去蹭蹭她的面。
“大人,您回来了。”
姜宁轻轻开口,她的声音轻柔温顺。
34. 报复
什么?
大人?
她从未这般称呼过他?
谢成昀微怔,听出来姜宁语气不对,他拧眉,借着烛光仔细打量她的神色。
“发生了何事?”谢成昀将姜宁的肩膀掰过来,甚是奇怪。
姜宁神色怔忪,美目低垂,并不抬眼看他。
“阿宁……”谢成昀抬手想去抚她的肩膀,却被她轻轻避开。
那避开的动作极轻,却带着抗拒。
谢成昀紧皱的眉头更深,不知她所谓何意。
晨起时,她还笑吟吟的,怎么现在却这般疏离?
姜宁心口发堵,谢成昀的手抚上她的肩,令她胆战心惊,本能地排斥。
谢成昀看着姜宁苍白的脸色,心里突然涌上一阵不安。他伸手想握住她的手,却在触到的瞬间被她猛地抽回。
“阿宁,到底怎么了?”谢成昀的声音里带着少有的慌乱。
姜宁的唇微微颤抖,难道她该向谢成昀质问,向歇斯底里地哭喊么?
姜宁觉得自己应该有千般抱怨,万种疑问,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一片苦涩,不知该从何说起。
父亲将她献给他,他便若无其事地受用了。
难道,要她亲口问他,“大人,我是不是只是汝南侯府送来的物件?”
还是该冷笑一声,讥讽他演得真好?
毕竟这些时日,二人日日相伴,同床同枕,姜宁看不出他半点破绽之处。
好似自己本应该就是他的姬妾。
他一直在骗她。
原来那些温存,那些耳鬓厮磨,不过是精心编织的糖衣,掰开揉碎,就会流出苦涩的汁。
细细想来关于成亲之事,两年他都不曾避讳,对范二娘笑言。如今,谢成昀却讳莫如深。
姜宁本以为,二人成亲是水到渠成,父亲提了她也知晓,故而他不曾再提起。
可如今想来,确是她错了。
骗子。
他什么都得到了。
她的两年来积攒的歉意,重逢后她的信任和依赖,甚至她的身子。
谢成昀却欺瞒她。令她如同痴儿一般,陷入他的掌心中。
他如同那狼,猎到了一只曾在掌心中逃跑的白兔,先不吃,却用爪子扒拉着,玩弄着。
“阿宁,说话。”谢成昀的声音沉了下来,他伸手捧起她的脸,迫使她抬头看他。
姜宁终于抬眼,美眸中蓄着泪,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她盯着他,想要看清他,眼前却隔着一层雾,他让她觉得陌生至极。
“大人答应过,过几日带我回汝南侯府。”她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现在还算数吗?”
谢成昀一怔,似是不解她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他沉默了片刻,微微抿唇,未曾回答。
姜宁看着他唇角的弧度,呼吸一哽,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果然,连这个也是骗她的。
姜宁不由自嘲一笑。
“还是说……大人从未想过让我回去?”姜宁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毕竟,一个被献上的物件,哪有福分提出这般无礼的要求。”
谢成昀闻言黑眸微动,愈加深邃,声音陡然冷了下来:“阿宁,谁同你说了什么?”
大人,大人!
阿宁声声大人,谢成昀听得心烦意乱。
姜宁猛地偏过头,眼泪终于滚落,她却倔强地抬手擦去,冷笑道:“大人何必装糊涂?一切我皆知。”
谢成昀脸色骤变,眸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恢复如常:“阿宁,你莫要听他人谗言。”
“谗言?”姜宁终于崩溃,声音哽咽,“你倒是说,此事哪句是谗言?你要又如何解释?”
谢成昀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一时间沉默不语,喉结上下滚动,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他该怎么说。
说汝南侯姜温纶令他厌恶的做法,白白污了她的耳朵。
她这么美,这么好,她不用知晓这些腌臜。
亦或者,告诉阿宁,他对她那些阴暗的心思。
谢成昀伸出一只手,将她偏到一旁的面容掰过来。
粗粝的手指摩挲着她白皙的面容,滑嫩的触感,让他心底那股阴暗的心思烧得更旺。
难不成,要告诉她,他早就想将她关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将她的美好只余他一人看。
这些念头本是缠绕在他内心最深处,此刻被她的泪水一浇,反而愈发疯长。
姜宁呼吸急促,看着他微微眯起来的双眼,姜宁的汗水逐渐浸湿脊背,黏腻腻的贴在皮肤上。
曾经的念头有浮现出来,越扩越大。
姜宁绝望的闭上双眼,贝齿轻轻打颤,泪珠还挂在脸上,颤颤巍巍地开口:“你,是不是要报复我?”
“是。”
冷硬的声音传来。
姜宁心中一凉,悲从中来,合上的睫毛也跟着微微颤抖。
果然如此。
她未曾猜错。
原来绕了一圈,谢成昀仍是要报复她。
他不要她的歉意,不稀罕她的真心,只是想狎弄她,看着她在他掌心里挣扎,像猛兽戏弄垂死的猎物。
看着她被诀别信弄得失魂落魄,将她捉回来是为了作弄她。
她是那只狼爪下的兔子,老虎口下的羔羊。
姜宁又将自己团起来,眼睛越闭越紧,心中惴惴不安。
谢成昀的呼吸声近在咫尺,让她浑身战栗。
他伸手,粗粝的指腹擦过她脸颊上的泪痕,打着圈。
谢成昀被她发现了真实的意图,会怎样报复她?
是嘲讽她抛弃她,撕碎她最后一点尊严?亦或是不再假装,让她彻底沦为他的玩物?
姜宁不敢想,却又控制不住地去想。
姜宁见他迟迟未言语,她悄悄睁开了眼睛,抬头去看他,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却发现他在抿唇。
嗯?
姜宁一瞬间愣住了,她怀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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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错了。
姜宁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睛。
他确实在抿唇。
那是谢成昀每次说谎时,都会露出的小动作。
姜宁抬头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他黑眸中的情绪复杂,像是愤怒,又近乎偏执。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姜宁好像知晓了什么,却又转瞬即逝,快得她无法抓住。
谢成昀忽然低笑一声,缓缓逼近,声音轻得像呢喃:“阿宁,我是要报复你。我会让你亲眼看着,我是如何一点一点,把你变成我的。”
姜宁心脏几乎停跳,她想逃离,却被他死死按在怀里。
谢成昀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一使劲,便将她抱离小小的方榻。她的身子轻得像片羽毛,在他臂弯里瑟瑟发抖。
他粗暴地掀开帐幔。
将她放在床榻上,心中恨恨。
她从来不信他。
谢成昀有些急切地捧起云雾,动作使出了三分力气。
姜宁抬起腿去踢他的肩膀,呜呜咽咽:“别动我。”
姜宁呜呜咽咽的哭声像受伤的小兽,泪水将她的睫毛浸得湿漉漉的。
谢成昀一顿,轻而易举捉住她的小腿禁锢住。她纤细的脚踝在他掌心颤抖,仿佛轻轻一捏就会折断。
“阿宁,你不记得我刚刚说了什么?”
他眼底染上不满,手指的动作不停,顺着小腿向上。
“呃。”
姜宁突然紧绷,睁大了眼睛,大口呼吸着。
“阿宁,报复这才刚刚开始。”他在她的耳畔重复了一遍,搅动一池春水,他满意地看着她浑身一颤。
谢成昀巡视自己的领地,姜宁的挣扎渐渐变得无力。
他……他怎么能这样。
“骗子……”她哽咽着,声音支离破碎。
谢成昀没有反驳,只是收紧手臂,将她抱起来,更贴近自己的胸膛。
“阿宁,我是骗子。”谢成昀的声音低哑,“我骗自己,往事已矣,你我二人各自安好。可我看到你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做不到。”
“恨我吗?”谢成昀突然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颤抖。
姜宁睁开泪眼朦胧的眼睛,觉得这个问题有几分耳熟,似乎自己曾经也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是怎么回答的。
姜宁想要思考和回忆,却被他持续的动作打断。
她的脑子只余下空白和本能。
“恨。”她哽咽着说,却被他堵住唇。
姜宁攥着他衣襟的手指渐渐松开,最终无力地垂落在锦被上,她的发在锦缎上逶迤绵延。
外头渐渐起风了,雷电伴着乌云搅动着天空。荷塘上的扁舟随着风雨不断在湖面上翻涌起伏。雨滴落下来,土腥气扑面而来,带着盛夏的酷热一并而来。
姜宁累极了,她沉沉睡去,双腿无意识地耷拉在床沿。
谢成昀的唇盯着她的睡颜,静默了片刻后,贴上她的耳垂,“可惜,我舍不得。”
35. 控诉
谢成昀的低语,伴随着含混的叹息,最终消散在夜色之中。
他们二人,如何变成了这般模样。
谢成昀的唇移到姜宁细嫩的脸庞,轻轻啄着,从眉心到鼻尖,最后停在唇角。
他的一只手在锦被中摸索着,攥住了她无意识蜷缩着的柔夷。那手握起来像暖玉,又软又暖,让他忍不住握得更紧些。
谢成昀先是捏了捏姜宁手背上的柔软,又转而捏住她的指肚,最后与她十指交握,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说不出口的、阴暗的、偏执的念头都死死按在掌心里。
屋外似乎下雨了。
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落在窗边,渐渐地,雨声与雷声交织,连成一片。
夏日的雨水溅起土腥味,随着夜风飘到内室来,吹散旖旎和迷惘。
睡梦中的姜宁似乎被雨声惊扰,她嘤咛了一声,无意识地往热源处靠了靠,额头抵在谢成昀的臂弯处。
她下意识的依赖,让谢成昀的眼神瞬间软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将人往怀里带了带。
睡梦中,姜宁被他的动作弄得不甚自在,她眉头微蹙,想要翻身转过去。谢成昀惊觉自己又失控了,他渐渐松开力道。
谢成昀低头看着怀里的姜宁,她红唇微微张开,呼吸平稳,睡颜安宁。她似乎累极了,头偏在一旁,几缕发丝垂在莹白的胸口,随着一呼一吸不断起伏。
真乖。
谢成昀眸光微动,他的手掌贴住她的腰,紧紧将她环住胸前,令她柔软的身子与自己亲密无间地贴合着。
他希望留在此刻,不想看到她醒来。
因为若姜宁睁开眼,或许他便能看到她满怀厌恨和仇怨美目了。
她仿若刚探出头的蜗牛,一下下尝试着再次接近他,今日又立刻缩了回去。
谢成昀忽然觉得自己可笑。
直至雨声渐弱,东方既白,一夜无眠的谢成昀心中郁结仍未消散,且无处消解。
他骑上快马至京郊校场。
校场四周立着斑朱漆箭靶,每隔一段距离,便摆着石锁和沙袋。那石锁将地面砸出一个浅浅的凹陷,而沙袋表面磨得发亮,露出里头粗粝的黄沙。
兵卒们呼声震天,赤着胳膊光着膀子,在沙袋旁操练着,一句句喊着口号。
下过雨的地面仍然泥泞,留下兵卒们深深浅浅的脚印。
谢成昀翻身下马,黑色劲装令他显得更加凌厉,他抽出兵器架上的剑,对众人道:“何人来与我一战?”
兵卒们起哄欢呼起来,谢成昀经常在校场中与众人比试一番。兵卒们倒也不客气,三三两两应和着,欲提着兵器前来。
一个圆脸粗眉的兵卒提着缨枪上前,他咧开嘴憨憨一笑,抱拳道:“请谢将军指教!”
缨枪与长剑碰撞几番,不过三五个回合,那兵卒落了下风,倒在地上哀嚎:“谢将军今日下手也太重,属下吃不消了。”
众人闻言笑骂他一通,不过也奇怪,谢将军平日与他们切磋,更像是检验训练的成果,从未这般干脆利落的比试。
谢成昀沉默地收起长剑,擦了一把汗。
因用力过猛,谢成昀肩上的伤口处被震得发麻发痛。这疼痛却让他觉得痛快,才能宣泄两三分心中无处安放的困顿和郁结。
发泄一通后,谢成昀简单换了被汗浸湿的衣衫,他擦了擦手,站在桌案前沉思。
桌案上摆着一张大齐边境布防图,谢成昀目光移了又移,最后落在一处关卡玄武关上,双眼微眯。
过了玄武关,北面便是近些年来对大齐威胁最大的鲜卑。前一阵子谢成昀领兵,已将他们击退至防线后二十里。
如今不过短短几个月,却又蠢蠢欲动起来。
“将军,这是今早刚送来的军报。”岑运快步走来,递上一封急报。
谢成昀展开一看,脸色愈发凝重。
又是一份相似的军报。
近日,大齐边境已有好几处哨所遭袭,虽然都是小股骑兵,但来去如风,明显是有备而来。
细细算来,如今已至夏日。此时北面草原,水草丰美,往年这时,正值鲜卑修养生息,畜牧养马之际。此时却一反常态,频频侵扰大齐。
谢成昀蹙眉,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从玄武关一路向北,最后停在鲜卑王庭的位置。
“有古怪……”谢成昀喃喃自语,指尖又移向更北方的匈奴领地。
匈奴自前朝分裂后,南匈奴一直与大齐交好,鲜卑新单于慕容敕近来频频遣使,不知在谋划什么。
“将军,您可是担心鲜卑与匈奴联手?”岑运低声问道。
谢成昀没有立即回答。
鲜卑新的单于慕容敕,显然是有意结交匈奴各个部族,只是不知南匈奴的可汗会作何反应。
谢成昀揉了揉眉心,呼出一口气,看起来今夏未必安生。
可近些日子,谢丞相一心只扑在宫中,扑在小皇帝的一举一动上,自击退鲜卑后便不再过多动作。
谢成昀忽然想起前几日,面对相似的军报,义父似有似无的影射。
当时,谢丞相看了看谢成昀呈上来的军报,平和的面容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子暄以为如何?”
谢成昀不明所以,谨慎回答:“鲜卑狡诈,自然是及时剿灭侵扰的军队才好。”
“子暄倒是说得轻松啊。”谢丞相仍回军报,肥硕的身子坐在椅子上,砸了一口茶,“而且攘外必先安内,如今朝中还不安生,如何攘外?”
谢成昀只能拱手:“请义父明示。”
谢丞相静了片刻,未曾言语,反而问起另一件事:“遇袭之事查的如何?”
上次他班师回朝遇袭之事,至今也未有定论。
查到的几条线索,最终总是在关键处断了,无法继续查下去。
如此做派,能处理的这般干净,显然不是鲜卑的手笔,只能是内奸。而且在大齐的势力,显然不能算小,才能有这般通天的本领,令他都查不到。
谢丞相斜了他一眼,看到谢成昀的脸色,笑着摇了摇头:“子暄你看,可见朝中有人不想令咱们出兵。”
一场贪墨案,看似丞相府压制住了这些旧贵们,可这些世家大族绵延发展百年有余,难以连根拔起。
谢成昀正思索中,谢丞相的手拍上了他的肩膀,似有影射。
“只有你助为父,坐到最高处,才能看到这盘棋局的全貌。”
此话无异议惊雷,谢成昀在他脑海盘选了几天,脑仁突突的疼。
而义父果然将小皇帝交给他。
谢丞相命令自己边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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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事,不可轻举妄动,但一份份急报,若是放任不管,一旦南匈奴和鲜卑联手,后果不堪设想。
谢成昀的手慢慢攥起来,握成拳,不知镇守在边关的军队,能撑得了几时。
助义父坐到高处么?
雨过天晴,太阳暖融融地照在他的侧脸,谢成昀心中却一片冰凉。
想起义父的所作所为,谢成昀将背靠在椅子上,闭目不语。
他已确认了九成九,那封伪造的诀别信是义父手笔。
谢成昀知晓,义父这般做派,是为了让自己只成为一柄刀。
或许义父太过自信,竟用了这般粗暴的方法,谢成昀抽出手边的匕首。
亦或是义父在警告他,令他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皆在掌握之中。
可是刀握错了方向,也会鲜血直流,谢成昀将匕首合上。
直至傍晚,暮色四合,谢成昀仍翻阅着一份份军报。
忽然,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在他面前停驻。谢成昀头也不抬,声音略显疲惫。
“我尚且不饿,下去吧。”
来人并未如其他仆役般立即告退。只听得食盒轻轻落在桌角的声响,那人轻轻开口:“如此。”
这熟悉的声音让谢成昀猛然一顿。他不可置信地抬头。
是姜宁。
整整一日,她的身影都在他心头萦绕不去,想她会怎样,看着看着信件,她的样子便会出现。
谁知此刻竟真的出现在眼前。
“阿宁……你怎么来了?”谢成昀难得磕巴了一下,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姜宁一袭青裙素裙,素面天成,只簪了玉钗,身姿窈窕,沉静而淡然。
她淡淡扫了谢成昀一眼,将食盒又往桌案中央推了推,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做姬妾该做的事罢了。”
谢成昀心头一刺。
姜宁转身想走,他当即绕过桌角想去拉她的手腕。不料姜宁似有所觉,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恰好避开了他的触碰。
谢成昀的手僵在半空,酸涩漫上心头。
姜宁垂眸:“将军公务繁忙,我不便久留。”
“阿宁……”他低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几不可察的颤抖。
姜宁看了他一眼,心中愤懑,这不是正如他所愿么?
她越来越看不懂他想要做什么。
昨夜的一幕幕闪过,姜宁又羞又恼。
他故意拖着她,折磨着她,用了十分力又缓了十分,令她难上难下。
他还想解释什么?
姜宁心中恨恨,终是忍不住,“我不过是被献上玩物,哪敢怨恨将军?”
姜宁故意将“玩物”二字咬得极重,像在惩罚自己,又像在刺痛对方。
谢成昀脸色骤变,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阿宁,谁准你这般作践自己?”
力道之大,让姜宁轻轻“嘶”了一声。
她抬眼,皆是对他的控诉。
谢成昀一顿,慌忙松开手。姜宁摸了摸手腕,低头不语。
谢成昀突然上前一步:“既然来了,陪我用膳。”
姜宁还想说些什么:“不……”
“不”字还未说出口,谢成昀一把将她抱在腿上,咬了一下她的唇,又不耐烦地将食盒打开。
36. 刺伤
姜宁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抚着自己的手腕。
姬妾之流,难道不是自己的身份么?
他何苦装成这般模样。
远远地逃离了他,谢成昀不悦;做了姬妾做了事情,谢成昀还是不悦。
姜宁微微撇嘴。
眼瞧见着,见谢成昀不耐烦的将食盒打开,他盛出来一碗汤,又将菜和饭摆出来。
他盛汤的动作带着几分粗鲁,瓷勺碰着碗沿叮当作响,热雾腾起时,他下意识偏头避开,却把怀中人搂得更紧了些。
姜宁在他腿上不安地动了又动,挪动了半天,又去掰着他箍在她腰间的手指。
可那点力道,对谢成昀来说却像幼猫挠人,姜宁掰了半天,却纹丝不动。
她气恼地盯着他。
谢成昀却将她搂得更紧,最后索性将下巴搁在她颈窝。
“别乱动。”
谢成昀声音发沉,掌心惩罚性地在她腰侧摩挲,隔着青裙都能觉出那截腰肢在发抖。
姜宁偏过头不想去看他。
他还说她轻贱自己,他的举动,哪里不是作弄。
这般动作,任谁都会误会二人的关系。
道貌岸然。
谢成昀呼吸间全是姜宁的香气,混着食盒里飘出的食物味道,竟勾得他喉结微动。
食盒里躺着四样小菜,清炒的苋菜摆成莲花状,鲜笋菌菇汤飘着青翠的小葱,鸭脯切得均匀有度,炙肉还是热的滋滋冒着油。
往底下稍稍一瞧,原来是藏着巧思。最底层摆着烛台,烛台四周罩着辟火罩,只留下火焰慢慢温着上面的食物。
这食盒中的饭菜精致,不大像别院厨子们惯做的手艺。
谢成昀对于吃食不甚在意,能吃饱便可,其他的他并不多追究。故而别院中的饭菜,厨子虽然手艺尚可,却不花额外的心思,只不过是固定的那几样常吃的菜品。
可今天这饭菜却大不相同,令谢成昀有些惊讶。
“你做的?”
谢成昀皱眉,他拇指抚过她修剪圆润的指甲,仔细查看一番后,见没有烫伤的痕迹,他微微松了一口气。
姜宁摇摇头,鬓边珠钗微晃:“不是。”
那必然不是。
这满满的食盒,装的都是庖厨们的爱。
可与她无关。
若不是她也心中赌了几分气,也不会来此。
况且有些家产的人家,哪里舍得姑娘家家下厨。
若是烫到了、熏到了,细细养来的手指与脸庞,岂不是白费。花大价钱裁的衣裳,若是溅了油星、染了烟火气,岂不是可惜。
即使是下厨,也不过是做些糕点、汤羹一类,远远避开灶台的油烟。
姜宁亦是如此,也只会做些糕点。
两年前倒是给谢成昀做来尝过,当时他吃完了整整一盘栗粉糕,看起来倒是爱吃甜食。
只不过如今姜宁却没再有这般心思,知晓他爱吃甜食却故意没带甜食。
如今这饭菜,只不过是嘱咐了厨房两句罢了,姜宁想。
姜宁心绪复杂,有时候她憎恶谢成昀将她逼到如此境地,而又有时候,不经意间,她会想起他抿起的唇。
他在骗她么?
为何?
他到底想要什么?
越来越多的问题,缠绕在她的脑海之中,她却没有答案。
或许分别的日子太久,二人早已不是当初的样子。
无论是思想和言行,都不可同日而语。
姜宁垂眸,目光落在谢成昀扣着她腕子的手上。他的拇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她腕子,腕子上还留着他攥出来的淡红指痕。
谢成昀捏着姜宁的手,也想起了两年前的栗粉糕。
谢成昀记得,那时二人还不甚熟悉。
姜宁每次找上他时,都带了些东西。那日她专门带了自己做的糕点,只不过那碟栗粉糕甜得发腻,谢成昀尝了一口便想放下。
可他抬头却瞥见了她的神情。
她小心翼翼地推给他,正绞着帕子眼巴巴地望着他,眼神像一只受惊了的胖兔子。
姜宁耳垂上的珊瑚坠子红得晃眼,随着她低头递糕点的动作一直轻轻摇。
谢成昀只得避开她的目光,将那些甜得发腻的栗粉糕一块接一块塞进口中。
糕点的碎屑沾在唇上,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谢成昀忍住了咳嗽,喝了两口水才好了不少。
等他吃完,姜宁才微微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线稍稍放松。
想着想着,谢成昀忽然觉得喉间发紧,那甜腻的滋味仿佛又漫了上来。
谢成昀莞尔。
“阿宁,喝汤。”他又盛了一碗鲜笋汤。汤色清亮,笋片切得极薄,是姜宁素日喜欢的口味。
“我不饿。”姜宁皱眉,身子往后缩了缩,这一动反倒让皙白的脖颈从领中显露出来。
谢成昀的手掌顺着她的腕子滑下去,隔着衣料摸了摸她平坦的胃部,姜宁想要躲却被他按住。
原本纤瘦的身形,不曾吃过东西显得十分明显。
谢成昀沉默片刻,汤匙径直递到她唇边,“阿宁,要我喂你么?”
他声音压得低,拇指蹭过她唇角,力道不轻不重。
姜宁眼看拗不过他,便就着他递过来的勺子喝了两口:“我吃饱了。”
姜宁匆匆说道,生怕他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吃饱了?”
谢成昀拧眉,目光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打了个转。方才那腕子细得他一只手就能圈住还有余裕。
不等她回答,他又夹了块鸭脯送到她嘴边:“再吃两口。”
鸭脯上淋着琥珀色的酱汁,在烛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姜宁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张口接了。酱汁沾在唇上,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却没注意到谢成昀的眼神陡然暗了下来。
谢成昀拿过帕子在她唇上蹭了蹭,擦掉了她唇角的酱汁。
“我真吃饱了。”
姜宁对上谢成昀的眼神,心中惴惴,慌忙站起来。
谢成昀没有制止姜宁,他的目光追随着姜宁仓皇逃开的背影,看着她躲到窗边的软榻上,整个人几乎要陷进那堆靠枕里,他才收回视线。
谢成昀迅速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空。
不急。
他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像是在告诫自己。
谢成昀将姜宁留到了他处理完事务,而姜宁蜷在软榻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阿宁,醒醒。”谢成昀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望着她的睡颜,他不自觉地放轻了力道,“该回去了。”
姜宁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直到谢成昀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从榻上抱起来时,她才彻底清醒,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
谢成昀的呼吸喷在她的耳畔:“阿宁,你再动我就抱你出去。”
姜宁立刻僵住了身子。
屋外到处都是兵卒,她可不想被他们打量。
到时又该如何解释?
姜宁整理了一下衣裙,跟着谢成昀回去。
回到别院时,天色已然完全暗了下来。
谢成昀利落地翻身下马,然后伸手去抱姜宁。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双脚刚沾地,姜宁就迫不及待地向后退了一步,心有余悸地瞪他。
“阿宁!”
一声尖锐的叫喊突然划破寂静。
徐思蓉站在街上,身形微微摇晃,死死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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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姜宁与谢成昀的背影,只隐约瞧见谢成昀的手似乎还扶在姜宁的腰上。
天色已晚,她看得不甚清楚。
徐思蓉闭上了眼睛,而后又睁开,不甚确定地唤了一声。
姜宁脚步顿住,她回头望去,看到徐思蓉的身形,随即愣在原地:“阿娘?”
果然是他们。
徐思蓉冷哼一声。
汝南侯府中未曾有多余的钱财,徐思蓉的寒食丹自然而然也断了,忍了多日,她瞒着侯府众人来城中买那寒食丹。
谁知,未曾想到,竟然被她瞧见了这般场景。
因服了寒食丹,徐思蓉脑袋正昏昏沉沉,眼前的景象摇摇晃晃,变成了两个,又合成一个。
也不知怎的,这今日的寒食丹药性极大。
此时,徐思蓉思绪渐渐混成一团搅不清楚的浆糊。
徐思蓉眼前的景物人物已然变形,高高低低。她见姜宁转过来,朦朦胧胧中,她还注意到谢成昀的手正牢牢地揽住姜宁的腰。
一瞬间,一股怒火翻涌而上。
真是巧啊!
两年前她看到了这场景,如今又看到了。
两年前,她可以忽略不管,现在可不行,阿宁还有大好的姻缘。只要以侯府贵女的身份入了徐家,成了宗妇,便可将父亲生前的财产皆拿过来。
此时,岂可让这竖子得逞。
徐思蓉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冷笑:“好啊……好啊!”
徐思蓉踉跄着向前几步,发髻散乱,她的手指颤抖攥住了姜宁的肩膀:“阿宁,原来答应嫁入徐家只是权宜之计,你心里始终惦记着这个姓谢的寒门竖子!”
“你说,是也不是!是也不是?”
徐思蓉拼命地摇晃着姜宁,瞠目欲裂。
“阿娘……”姜宁看出了她的不对劲,急忙开口,却被徐思蓉癫狂的笑声打断。
徐思蓉越笑越大声,她喘着粗气。
若不是生下了姜宁,她大可一走了之,哪里还能再汝南侯府受气。
都怪姜宁,是姜宁束缚住了自己。
都怪姜宁,让自己不得不委身于姜温纶。
寒食丹的效用越来越旺盛,热气从腹中升起,蔓延到全身,烧得她血液皆沸腾了起来。
徐思蓉感觉灵魂从身体抽离,被怒气所笼罩。她喘着气,无处消解的怒火在四肢百骸中乱窜。
不只是哪里来的力气和反应,或许是寒食丹的作用,亦或者是愤怒冲昏了头脑,徐思蓉猛地从发髻上抽出金簪。
“阿宁你!你不孝女!”
徐思蓉突然发疯似得持着那一柄金簪,向姜宁戳了过去。
“阿娘?”
姜宁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如遭雷击,她挣扎着避开,踉跄后退半步。
谢成昀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了一旁,这个动作彻底激怒了徐思蓉。
当谢成昀的注意力放在姜宁身上时,只见那金簪拐了个弯,向一旁的谢成昀刺了过去。
“嘶。”
只听得闷哼一声,一片嘈杂中,姜宁却听到了金簪没入皮肉中的声音。
她浑身血液瞬间凝固了。
姜宁吞了吞,缓缓转头,只见阿娘双手持着金簪狠狠插在了谢成昀的肩膀处,连着旧伤,噗呲呲冒出鲜血,顺着簪尾滴落。
鲜血很快浸湿了他的衣衫,透出暗红色,不多时,谢成昀唇角发白。
“谢……谢成昀!”姜宁声音发抖,伸手想去扶他,却被谢成昀用未受伤的右臂轻轻推开。
“无事。”
谢成昀肩膀上已经逐渐愈合的伤口绽开,越来越痛,他眼前逐渐模糊。
倒地之前,他耳边是姜宁的惊呼。
37. 勇气
谢成昀已昏迷了三日。
别院之中,一股浓烈的药草味扑面而来。苦涩混着辛香的药味在空气中弥漫,令人神思微眩。
谢成昀躺在床上,唇色泛青,呼吸微弱,带着少有的脆弱。
那簪子刺出的伤本并非致命,然而谢成昀此前已被毒箭所伤,交叠之下,竟又引得再次毒发,危在旦夕。
“女郎,药熬好了。”
阿箬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熬好的汤药走近。
姜宁接过碗,苦涩的热气在她的鼻尖游走。她轻轻掰开谢成昀的唇,将药汁一点点灌进去,可大半都顺着他的唇角溢出,染湿了衣襟。
姜宁慌忙拿起帕子将谢成昀唇边的药汁擦干净。
再这样下去,谢成昀会撑不住的。
姜宁盯着药碗发呆。
一瞬间,姜宁忽然觉得荒谬。
她垂头,怔愣在原地。
那碗底的药汁余下一点点,不知过了多久,慢慢干涸了贴在碗壁上。
姜宁回过神来,她将空了的药碗递给阿箬,目光却还停留在谢成昀苍白的面容上。
姜宁扶着床边的柱子站起身来。只是许久保持一个姿势,猛地起来,姜宁只觉得头晕目眩,无数眩晕的星星在眼前晃来晃去。
令姜宁摇摇欲坠。
“女郎,您先歇息吧,这里有我等看着。”阿箬接过药碗,眼疾手快地扶住姜宁。
姜宁摇摇头,推开了阿箬的搀扶:“无碍。”
阿箬急得眼眶发红:“女郎,您三日未合眼,只喝了几口米粥,再这样下去,您也要倒下的!”
姜宁动了动唇,只觉声音沙哑。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动,紧接着是侍卫急促的脚步声和低声的呵斥。
姜宁猛地抬头,还未反应过来,乌泱泱的人已进入屋内。
“奴参见丞相。”屋子中的侍女瑟瑟发抖,跪倒了一片。
姜宁反应过来,眼前之人便是人人谈之色变的谢丞相。
姜宁想起来此前谢成昀所说,此别院丞相并不知情。
如今看来,谢成昀昏迷后,谢丞相知晓了别院的存在并找了过来。
姜宁微微抬眸,只见今日谢丞相不似往日般总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而是沉下脸,目光冷冽而威严。
姜宁缓缓走上前两步,行礼道:“参见丞相。”
谢丞相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姜宁一二,轻轻“嗯”了一声。而后,谢丞相干脆利落地从姜宁身边走了过去,似乎并不想与她有过多交谈。
姜宁垂眸。
谢丞相大步走到床边,他低头凝视着昏迷不醒的谢成昀,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怒意。他猛地一甩袖袍,厉声喝道:“华医师,还不前来?”
华铭南背着药箱疾步上前,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小心翼翼地搭上谢成昀的脉搏,指尖下的脉象紊乱微弱,他心头一沉。
华铭南皱着眉头解开包扎的伤口,只见伤口周围的青紫已蔓延开来,毒素显然在扩散。
“取针来。”
其他医师以及侍人慌忙连滚带爬地摸到床边,一边行礼一边将从从丞相府中带来的药材拿了出来。
谢丞相站在床前看着众人的动作,冷冷开口:“若子暄有事,你们十条命也不够赔。”
华铭南未曾言语,他深吸一口气,手法娴熟地将针尖精准刺入谢成昀的穴位。
姜宁在不远处站定,谢丞相的听在耳中,她眼前的眩晕感愈演愈烈,忍不住咬唇。
这话看似是说与众医师听,可她心知肚明,谢丞相每个字都是冲着她来的。
在谢丞相看来,她便是害得谢成昀昏迷不醒、危在旦夕的罪魁祸首。
姜宁向屋内张望着,只见谢丞相忧心忡忡地盯着谢成昀,将她忽略个彻底。姜宁向上前去,却被谢丞相身旁的属官拦下。
“女郎,丞相未曾召唤。”
那属官面上虽和善,眼神却威严,不容拒绝。
姜宁便未曾上前,只能坐在外室等候。
远远的,只见侍者与医师匆匆忙忙地穿梭着,动作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却又快得近乎慌乱,整个房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姜宁眨眨眼,烦闷不堪。
不知怎么的,方才未曾觉得屋内如此闷热,可如今在姜宁却被闷得喘不过气来。
姜宁在屋中呆不下去了,她起身向屋外走去,想去透透气。
姜宁一口气从内院走到回廊,又从回廊走到院中。
院中跪坐着一位巫医,身着素麻长袍,低声吟唱着古调。那词调悠远而晦涩,时而急促如骤雨,时而绵长似溪流。
想来这巫医也是谢丞相的手笔。谢丞相为了让谢成昀早日恢复过来,可见下足了气力。
姜宁站在廊下阴影处,强迫自己凝神静听那古怪的吟唱,试图借此平复内心翻涌的情绪。
唱罢,巫者神情肃穆,忽而抬手指天,忽而顿足叩地,动作如行云流水,却又暗含某种玄妙的韵律。
两侧侍者垂首而立,屏息凝神,不敢稍有惊扰。整个庭院笼罩在一片庄严肃穆的气氛之中。
回廊中穿过一阵风,带来一丝凉意。
姜宁仰头望向漆黑的廊柱。
如今天下医术了得的华铭南谢都眉头紧锁。
谢成昀若是撑不下去……
若是死了……
她又该如何自处?
这个念头刚一冒头,姜宁的心脏仿佛被捏住,停止了跳动,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冷汗哗啦啦直冒,内衫浸湿贴在脊背上,令她难受极了。
她明明恨他的欺骗,怕他的强迫,又恨又怕之下,只想远远逃离了才好。
可如今谢成昀命悬一线,她却比谁都害怕。
这种矛盾撕扯着她的心,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何况……还是阿娘伤了他。
此番是阿娘的错。
想起谢成昀在重伤之际,仍撑着最后一分力气让人带阿娘离开的场景,姜宁心中越发难受。
无处可去的姜宁僵硬地坐在回廊边,听着院中巫医吟唱着一首又一首曲调古怪的歌谣。
那声音忽高忽低,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慷慨激昂,显得格外诡异。
她木然地盯着地面,心绪如麻。
不知过了多久,院中的松明燃起来了。
“姜女郎?”
回廊深处传来不仅不慢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近看了才发现,是一位风度翩翩的郎君。
那郎君高冠博带,像是什么刚入世的大儒,神态温和自若。见姜宁露出狐疑的表情,那郎君微微一笑,解释道:“在下谢孟安。”
姜宁回想起来,谢孟安是谢成昀的义兄,与谢成昀一同为谢丞相的左膀右臂。
姜宁行礼问好。
谢孟安还礼后,目光温和却带着审视:“子暄可好些?”
姜宁动动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她不语,谢孟安也不勉强,只是那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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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声音说出的字句却夹枪带棒:“姜女郎,若没有你,子暄也不会如此。子暄至纯至善,我劝你尽早离开此地,免得惹上不该惹的人。”
至纯至善?
谢成昀么?
姜宁神色沉了下来,她强压着怒火:“此事与郎君何干?”
谢孟安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方才的温和荡然无存,他直直地看着姜宁,面色不虞。
松明的光映照在二人面颊上,忽明忽暗。
姜宁一甩袖子想走,却听得那巫医听了下来,几个侍者在巫医耳边说了些什么,巫医跪倒在地,又惊又喜。
谢孟安看样子松了一口气:“看来子暄醒了。”
果然,不多时,几个侍女匆匆前来,冲二人行礼:“谢将军醒了。”
“姜女郎同去否?”谢孟安看着姜宁问道。
姜宁心中焦急万分,心跳骤然加速。谢成昀醒了?她既想立刻飞奔去看他,又因谢孟安方才的话而踌躇。
姜宁强忍住焦急,故作平静道:“郎君先行,我随后便到。”
“如此。”谢孟安瞥了姜宁,径自离去了。
待那道身影完全消失在回廊尽头,姜宁终于支撑不住,扶着廊柱急促地喘息起来。
谢成昀醒了?
他真的醒了?
这个认知让她既欣喜又胆怯。
欣喜的是他总算有所好转,胆怯的是,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姜宁想起那日阿娘刺伤他的场景,想起他血流如注却仍坚持让人先带阿娘离开的模样。
又想起这三日来,她守在床前,看着他日渐苍白的面容时内心的煎熬。
不知怎么的,姜宁脑海中那日的情景越发清晰起来。
“你是不是要报复我?”
姜宁记得她问。
“是。”
谢成昀回答。
他真的要报复她么?
姜宁眼前又闪过谢成昀抿唇的样子。
她记得她验证过,他每次撒谎时都在偷偷抿唇。
姜宁心跳得极其快,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不能再犹豫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谢成昀。
姜宁猛地直起身子,提起裙摆向谢成昀的住处奔去。她的心跳如擂鼓,脚步声在寂静的回廊中格外清晰。
院内不像姜宁想象般嘈杂,反而鸦雀无声。
剧烈地奔跑以及内心的激荡,姜宁喘息了片刻,才稳住呼吸。
谢成昀是否好些了?见到他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她该过去么?谢丞相会允许她见谢成昀么?
无数的困顿一股脑涌上心头。
房门虚虚地掩着,姜宁的手停了木门上,她第一次有些踌躇。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鼓起勇气轻轻推开了房门。
屋内静悄悄的,谢孟安不在,侍人以及医师也不在。整个外室空荡荡的,只有几盏烛火在微风中摇曳。
难道谢成昀又陷入了昏迷?
姜宁心中隐隐不安。
就在她惊慌失措之际,内室忽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姜宁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屏住呼吸,像只受惊的兔子般慢慢向内室挪去。
内室和外室隔着屏风,姜宁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悉悉索索的声音忽然清晰起来。
“子暄,那就好,你能将姜宁放下为父便放心了。”
“不过你若喜欢,在府上养着倒也无妨。”
38. 偷听
姜宁的手僵在原地,指尖发抖,两股战战,想攥着帕子,可却从指缝间轻易滑落,轻飘飘地坠在地上。
玩物?
她呆愣住,不知该如何反应。
耳边还回荡着方才听到的话语,如同惊雷,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团在一起。
这是何意?
姜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支撑着气力,想要听清谢丞相接下来的言语。
可是,谢丞相没有再继续言语,似乎在等待着谢成昀的开口。
姜宁慢慢稳住了呼吸,头脑一阵发晕,眼前出现昏花。
她吞了吞,心中隐隐有个期待,想知道谢成昀会作何反应。
谢丞相所言是否属实,难道谢成昀也如此这般的想法?
谢成昀若是反驳……
此时,内室忽然陷入一阵长久的静默之中。
呼吸声变得清晰可闻。
谢成昀始终没有说话。
谢丞相似乎有些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
姜宁吓得抖了一下,害怕被二人发现,她四处张望了一番,但见屏风与墙壁之间挤出一点空,形成了一方堪堪能容纳下一个人的空隙。
姜宁轻手轻脚地挪了过去,将身子挤进去,缩在小小的空间之中。
前面是屏风,右手边是墙壁,姜宁将身子隐匿在屏风的阴影之中,呼吸在方寸之间,她心中无法言喻的紧张。
可谢成昀依旧没有回答。
谢丞相清了清嗓子,语气语重心长:“子暄,为父知晓这姜四姑娘便是你两年前相交好的女郎。两年前,她嫌弃你的低微将你抛下,摇身一变成了侯门女,便可以知晓,此女郎心思深沉,喜爱攀附。你说是也不是?”
姜宁暗暗咬唇。
安静等了半晌,谢成昀仍然没有回答。
谢丞相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姜宁那女郎未曾想到吧。这风水留轮转,如今你们身份倒是倒过来了。”
谢丞相语气讥诮:“子暄,当初她瞧不上你,如今却要仰仗你的鼻息求生,当真是讽刺。”
“嘶。”
只听得谢成昀闷哼一声。
“子暄,伤口又疼了?”谢丞相语气骤然温和,而后又转为严词厉色,“何等猖狂的贼人,竟敢当街伤你!要不是为父在府中碰到岑运来找华铭南诊治,还不知晓此事。”
紧接着传来瓶罐碰撞的声响,而后他声音陡然拔高,咬牙切齿,“为父猜测,定是太后一党余孽所为!”
“义父英明。”谢成昀声音发闷,似乎在忍着痛楚,却没有否认谢丞相所言。
姜宁闻言,迷糊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谢成昀并未将他受伤的真相说出,也未曾提过阿母半句,而是将线索引到了太后一党。
谢丞相沉思:“要不是上次毒箭,你哪里会遭如此罪。不过,毒箭之事,说来也怪,孟安倒是抓了几个小卒,可惜背后之人心思缜密,这几个小卒当场便服毒自尽了,线索断了去。这次为父也同样让孟安去查吧,看能不能将幕后之人一并揪出。”
“义父,此次孩儿想亲自揪出幕后之人。”谢成昀的声音传来。
“哦?”谢丞相似乎有些吃惊,不过很快答应下来,“你若有此心,你便同孟安一同吧。”
“是。” 谢成昀顿了一下回答道。
谢成昀在保护阿母,姜宁明白。
可方才,谢丞相口口声声说她是“玩物”,是“攀附权贵”的女子。
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她脑海中激烈碰撞,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谢丞相与谢成昀就此事端,又交谈了两句,说起太后一党时,谢丞相的声音渐响,越发刺耳。
“太后一党余孽想必是因贪墨案而来,我们折了他们这么多党羽,他们便使出这等阴招!”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凌厉,“还有,那太后一党的汝南侯将姜宁送来给你,为的不就是从贪墨案中脱身么?听闻你已经应下了?”
最后越说越慢,拖着长长的腔调。
谢成昀不答,又陷入了沉默。
姜宁浑身一僵,血液仿佛凝固。
姜宁记得,长姐曾对她说,父亲将她献给谢成昀,便是为了牢中出来,保全侯府。谢丞相竟然也知晓此事了。
“你这是何必?若是普通贵女,为父也不曾过问。可为父方才已经与她见过了!”谢丞相冷笑一声,继续道,“虽说有几分颜色,但面露愁容,一看便知晓其不情不愿,冷心冷肺。见了为父,也不曾主动提及你的伤势,只顾着低头,装模作样!”
他语气讥讽,“不愧是商户女出身,惯会惺惺作态!”
姜宁眼前一阵发黑,胸口如压巨石,几乎窒息。
原来在谢丞相眼里,她竟是这般不堪。
谢丞相越说越急,声音里带着怒意:“子暄,你是不是还对她心存欢喜,才应下汝南侯的请求?当真糊涂了不成?”
姜宁呼吸一滞,身子微微发抖。
心存欢喜?
姜宁迷离起来,谢成昀没有和告诉谢丞相阿母刺伤了她,又欲将汝南侯府摘出贪墨案。
是因为对她心存欢喜么?
他说要报复她,但却偷偷抿唇,实际上也从未伤她半分。他会反驳她说自己是玩物,是姬妾。
甚至床榻之上,她喊了疼,他虽然表面凶巴巴,却很在乎她是不是真的疼。
若是他……若是他真的对她喜欢……
或许他将她养在这别院是有误会,并非只是为了报复她而作为姬妾般豢养。
他是怎么想的,她之前好像一直在忽略、在逃避、在害怕。
姜宁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谢成昀两年前的模样。当时她故意作弄他,他耳尖通红,笑着说别,但实际上仍然是任由她笑闹。
他总是口是心非。
现在的情形下,谢成昀认为她不在场,或许有些当面他无法说出口的真话,她能够听得到。
姜宁的胸口胀得满满的,她想听听谢成昀亲口说出那个答案。
心中的酸弥漫成为的一点点甘,姜宁仿佛三月春风里的纸鸢,被那期待一点点鼓起
谢丞相见谢成昀仍未回答,他猛然拍了一下床柱,发出一声响:“莫非真是如此?真对她放不下,心存欢喜?子暄,你是懂得知进退的,那汝南侯在贪墨案中两面三刀,他的女儿也是如此!”
“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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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我并非对她心存欢喜。”谢成昀终于开口,声音冰冷却坚定。
姜宁听到谢成昀的答案,先是希冀而后猛然顿住,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
谢成昀一字一顿:“正如义父所言,姜宁已将我抛弃一次。我对她,已然毫无情谊可言,恨意倒是有几分。”
姜宁心中的甘变成了苦,眼前皆是花色的星星。
“嘶。”谢成昀似乎很痛,又打开了瓶瓶罐罐。
谢成昀停了片刻:“至于汝南侯,在贪墨案中不过摇摆不定的小角色。义父英明,已借由贪墨案将太后一党的大鱼一网打尽,中间的小鱼小虾,为义父所用,未尝不是好事。况且……如今朝政疲敝,小鱼小虾们早就吓破了胆,自然比那些新贵们好拿捏得多。汝南侯正巧赶上,卖他一个人情罢了。”
“至于姜宁……”谢成昀的声音放轻,却像闷棍般砸在她心上,“既然汝南侯府已经献上,正如义父所言,不过姬妾之流。”
姜宁的脑海一片空白,眼泪不受控制的从眼眶中夺出,大颗大颗的直掉,慢慢浸湿了衣襟。
“好!子暄果然知晓为父!”
谢丞相抚掌,哈哈大笑起来。
椅子推拉声传来,谢丞相似乎坐了下来,茶盏的碰撞声响起:“不过你对那姜女郎能这般态度,倒是令为父颇感意外。此前,为父还担心子暄你沉溺于儿女情长,情难自拔。”
谢丞相喝了一口茶,似乎意有所指。
“义父说笑了。不过逢场作戏。”
“确实该如此。”只听得谢丞相“嗯”了一声,赞同道,“为父方才说了,你若是喜欢,当作姬妾置于你这私宅也未尝不可。”
“啪嗒”一声,茶盏放到了桌子上,谢丞相带着三分警告:“不过子暄,今后你到底是要成亲的,姜宁的存在你且注意着,少令她走动,免得生出事端。若是之后你成了亲,做妾或将她送回侯府随你。”
“是。”
成亲?
做妾?
送回侯府?
姜宁死死捂住嘴巴,将呜呜咽咽吞回去,止不住的泪水却汹涌而下。
泪珠砸在手背上,耳边嗡嗡作响,谢丞相和谢成昀后续所言,在姜宁耳朵里全都化作了模糊的杂音。
这便是谢成昀的真心话么?
她的身子忍不住地颤抖,姜宁想要挣扎着从角落中站起来身来,却发现使不上一点力气。
“呜。”
有一声呜咽最终还是泄露了出来。
“何人在此?”
谢丞相神色一凛,肥硕的身子站起来,大声呵斥。
姜宁拼命咬住下唇想要止住抽泣,却已经来不及了。她颤抖着扶住墙壁,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开口却支离破碎,忍不住打嗝抽泣。
“拜见……丞相……”
“拜见……将军……”
谢丞相眯起眼,待看清是姜宁时,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咳。”谢丞相沉默片刻后抬手,“不必多礼了。”
谢丞相不知道姜宁听去了多少,他皱眉。
不过听去了又能怎么样,能翻出什么浪花。
39. 活着
谢丞相打量的目光刺得她脊背生疼,姜宁有些手足无措。
但想起谢丞相方才对自己的评价,姜宁选择不开口言语。反正说与不说,在谢丞相眼里,也得不到谢丞相的半分赞赏和满足。
谢丞相身居高位惯了,即使是被人听到这番在背后议论他人谈话,也不愿掩饰半分,反而以此机会本起脸来。
“既然姜女郎已然听到我们方才所说,”谢丞相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带着居高临下的威严,“便应当知晓今后应该怎么做。”
屏风后的呼吸声忽然一滞。
“义父。”谢成昀的声音从床幔后传来,“是何人?”
谢丞相返室内,而后传来低低地安抚声。
屏风旁的姜宁脑海中却回荡着谢丞相的声音。
怎么做么?
她抬眼,正好看到屏风上的花鸟,那花鸟仿若都活了过来,正用讥诮的眼神看着她。
姜宁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往下掉,眼前一片模糊。
如今的她,身份尴尬。
被汝南侯府作为棋子,被母亲所厌弃,连与谢成昀的情谊都是过眼云烟。
方才谢成昀所言……轻描淡写间,如一把利刃刺向她。原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么?
这原来便是他的真心话么?
姜宁脑子一团乱麻,不想继续向下深究,不愿继续想下去。
姜宁茫茫然走到床幔旁边,距离床榻两三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床幔被风吹得轻轻晃动,透过薄纱,能看见谢成昀模糊的轮廓,她看不清谢成昀的表情和样子,只能听到他起起伏伏地呼吸声。
姜宁她忽然不敢再靠近,怕看清他眼中的疏离,更怕看见听见他的声音。
多么可笑。
姜宁深吸一口气,她闭眼,眼前浮现起二人种种,两年前的,前些日子的……零零总总。
方才谢成昀将心里话说了出来……现下将话说清楚,也未尝不可。
可她一开口确是哽咽,字字句句不成文:“我……”
姜宁颤抖着想从袖袋中拿出帕子,摩挲了半天,却想起来帕子方才掉到了屏风旁的地上。她只能抬起手抹着眼泪,不成想眼泪却越抹越多,最后只能放弃。
“我……抱歉……”姜宁艰难地组织着字句,“你醒了便好。”
谢成昀如今重伤成这般模样,到底是因为她的阿娘,他还未曾将阿娘交出去。若是阿娘落到谢丞相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谢成昀没有回复,也没有说话。
姜宁猜测他听懂了。
姜宁吸了吸鼻子,低头看向地面的花砖,“方才的话,我已知晓。我父亲的请求,事关朝堂之事,我定不会多嘴半分。”
姜宁顿住,喉咙发紧,像是被人掐住了呼吸:“至于我的身份,我自会谨记在心。做好姬妾该做的事情,谨慎行事,不会给你与丞相府惹麻烦……”
姬妾。
这两个字像钝刀。
受了侯门女身份的庇荫,或许也要承受相应的代价吧。
姜宁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最后化作一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谢丞相的目光如刀,反反复复地打量她,,似乎在思量她话中的真实性。姜宁不敢抬头,怕自己眼中的泪光会暴露更多软弱。
“至于两年前,我……”姜宁声音发闷发涩,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或许,道歉你不接受。但你若想让我做些什么弥补,能做之事,我定不会推辞。”
她不知谢成昀此刻在想什么,是厌烦,是冷漠,还是根本不屑于听?可她还是说了出来,像是要把最后一点执念也亲手掐灭。
室内陷入一片沉默之中,谢成昀已然没有开口,隔着纱幔,他似乎闭着眼睛。
姜宁等了片刻,依然是没有等到谢成昀的回答。
她望天,或许不回答也是一种默认。她此前已经知晓了他的态度,若是他说出更加令她难堪的话,姜宁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承受得住。
见谢成昀没有开口,姜宁对着谢丞相行礼告辞,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陌生:“丞相大人,我来之前,药尚未熬好,此刻不知是否好了,我去看看。若丞相有吩咐,随时唤我便是。”
谢丞相有些讶然地看了姜宁一眼,眉头微挑,似没料到她竟能如此克制,最终只是淡淡点头:“你有心了。”
姜宁转身离开,最初的几步,她的脚步虚浮,像是踩在云端,随时会跌落。可很快,姜宁挺直了背脊,步伐渐渐坚定,仿佛这样能把所有的狼狈和崩溃抛在身后,留在方才的时间。
她伸手推开门,跨出去的瞬间,屋外的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疼。
发出沉重的“咔”声,门关上了,将内室的一切隔绝。
从屋外透出的阳光也被木门隔绝。
“这姜女郎倒是能够审时度势。”谢丞相冷哼一声,“只要她不曾惹事便好。”
这种两面三刀的贵女,他看得多了,谢丞相抖了抖胡子。
“子暄,你是怎么想?”谢丞相收回目光,见他一直不言语,心中称奇,一把将床幔拉开,俯下身去看看他。
“义父,我累了。”谢成昀侧着脸,面向里侧,呼吸微弱,像是真的累极了。
他的声音低哑,仿佛连多说一个字都耗费全部力气。
谢丞相顿了一下,想到华铭南说此毒霸道,叹气道:“子暄你好好歇息,为父之后再来看你。”
谢丞相正欲起身,余光却瞥见谢成昀的衣襟上洇出一片暗红,当即变了脸色:“这伤口怎得又渗血了?来人!快来人!”
片刻间,华铭南背着药箱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
他将谢成昀缠着的绷带解开,倒吸了口凉气。
伤口又裂开了,污血将药粉冲掉了,黏黏腻腻地粘在衣服上,狰狞而可怕。
“谢将军怎可又用力?”华铭南皱眉,带着几分严肃,手上动作却极轻。“伤口反反复复开裂,怕是难以恢复。切记不可再用力了。”
华铭南觉得奇怪,自己包扎紧紧实实,不知谢成昀遇到了何事使出了这般大的力气,竟能让伤口崩裂至此?
“好。”谢成昀半阖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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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微动,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
失血过多,谢成昀的视线渐渐模糊,耳边却仍回荡着姜宁离开时凌乱的脚步声。
他闭了闭眼,终于放任自己陷入黑暗。
姜宁并未有心情和精力去看那药汤,而是茫茫然走回西室。
她步伐沉重,推开房门时,她忽然觉得双腿发软,不得不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
熟悉的熏香气息扑面而来,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紧绷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松懈下来。
姜宁背靠着门扉缓缓滑坐在地上,她感觉到脸上冰冰凉凉,伸手一抹,才发现自己竟一路都在落泪。
她低头看去衣襟上满是泪痕。
姜宁站起来,褪下脏了的外衫,那外衫像片枯萎的花瓣委顿在地,只余湛蓝的小衣裹着她。姜宁觉得有些冷意,她抱紧双臂,打开衣柜,想换身衣裳。
衣柜的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刺耳。
她动作比平时而言总是慢了半拍,翻着翻着,一件玄色的外衫掉了出来。
姜宁愣住,看了片刻,认出那是谢成昀的外衫。
她僵硬地将外衫从地上捡起,塞回衣柜,而后迅速关上,眼不净心不烦。
姜宁心不在焉地换好了衣衫,她摸到床上栽进柔软的衾枕间。
但是闭上眼睛,脑海中方才的场景如走马灯般在她的眼前闪现。
姜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翻了个身,不成想,若有若无间,她似乎闻到了谢成昀的味道。
她气愤地将被子蒙到了头上,未曾想,被子中也是谢成昀的味道。
她抬手闻了闻方才从衣柜中新换的衣裳,不知怎么的,似乎也浸润了他的味道。
那缕气息霸道带着不容置疑地钻入她的意识,姜宁猛得坐起来,扶额叹息。
到底是,二人在此生活了好些时日。床榻上,小轩窗旁,梳妆台前,姜宁处处能看到他的影子。
如鲠在喉。
“女郎?”阿箬端着食盒走来,唤了一声,“可以用晚膳了。”
姜宁听见动静,干脆翻身下床,应了一声。
姜宁端坐在桌案旁,阿箬食盒掀开的瞬间,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姜宁失神地接过碗筷,筷箸在碗沿撞出清脆的声响,她毫无意识地将食物塞到嘴巴中咀嚼着,却尝不出任何滋味。。
阿箬担心地看着姜宁狼吞虎咽地模样:“女郎,发生了何事?”
姜宁将一块鸡腿肉咽下去,摇摇头:“无事。”
姜宁看着碗中的饭粒发呆,她夹起一片青菜,慢慢塞入口中,青菜的汁水在口中蔓延。
她不知怎么陷入了这般境地。
阿娘对她颇为不满,父亲和侯夫人只想利用她,谢成昀说对她的感情不过是卖人情。
她所亲所爱的人,人人都想要从她这里获得什么、换取什么。
可她呢?
她想要什么,似乎没有人在意。
什么都是假的,如今来,只能靠她自己。她要好好吃饭,好好活下去。
40. 养伤
床榻上,谢成昀正闭着眼睛,眉头紧缩,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的呼吸时而急促时而缓慢,薄唇紧抿,似乎在睡梦中仍然被烦心之事纠缠。
一旁的药炉上,黑褐色的药汤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翻滚的药汁在砂锅中形成一个个小漩涡。雾气升腾间,室内充斥了药草的苦涩和清香味。
姜宁坐在和床有些距离的花窗之下,她膝上摊开一本古籍,正指着一本古籍仔细对照其残缺之处,时不时地写写画画。
姜宁辗转反侧了一夜。
昨夜她望着窗外亮堂堂的月亮,有时候想通一些事情似乎就在一瞬间。
情爱装在心中太过满,太过在意,反而伤了自己。
姜宁不愿意在多陷入其中,也不愿多想。
或许今日在意的事情,多年之后回看,只道是寻常。姜宁躺在床上,想了想两年前做出了选择,她捂住心口。如今想来,竟然没有那么艰难和痛苦。
若是……若是回到当时的时间节点,在阿娘苦苦哀求的情况下,她或许仍然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母亲。
姜宁已然下定决心,要好好活下去。不管怎么样,她已然不是两年前只想着依靠母亲的少女。
如今,她知晓了谢成昀心中的真实想法,姜宁的心反而沉静了许多。
但谢成昀被阿娘重伤,又未曾向他人提及阿娘所作所为半分。自己总要看着谢成昀将伤养好,如他所愿做好姬妾该做的事情,待到他痊愈了,找个合适和他好好言明。
她不过是汝南侯府不受宠的女儿,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价值,两人各走各的路罢了。
况且,听谢成昀与谢丞相所言,自有心中的抱负和筹谋。这番朝堂纷争,她区区一个女郎,不愿做其中的棋子,也不想做其中利益交换的筹码。
“嘶。”姜宁忽然感觉到一阵疼痛。
姜宁低头一看,手中的古籍纸张边缘已经起了毛边,有些地方甚至残缺不全,那残缺之处正在她的指肚处划了一道细小的口子,微微渗出血珠来。
姜宁深吸一口气,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抚过那些破损处,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让本就脆弱的纸张更加破碎。
人一旦想开了,便平静了许多。
她曾经尝试过能够依靠着腾誉修补古籍挣些银钱,那如今此般情景之下,这一项门路是万万不能丢下的。
古籍中的文字晦涩难懂,许多句读方式与现今大不相同,更不必说那些已经失传的文字变体。姜宁的指尖停在一处残缺的段落上,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多日未曾沉浸于古籍之中,她的思绪总是难以集中,那些熟悉的文字此刻竟显得如此陌生。
姜宁叹了口气,从书中抬起头,轻轻甩了甩头,几缕发丝不经意间垂落。她将发丝别到耳后,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眼前的文字上。
渐渐地,古籍中原本模糊难辨的字迹在她眼中变得清晰起来,其中之意,姜宁也能通过上下文的意思明白过来。
当终于破解一个难懂的典故时,姜宁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轻轻莞尔。
姜宁愈发沉浸其中,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谢成昀悠悠转醒时,最先感受到的是肩上火烧般的疼痛。他艰难地睁开眼,微微偏头,便看到的姜宁这般模样。
美人神态专注,一手指着古籍,一字一句的小声默念着什么;另一只手架在桌子上,另一只手,看着她腕子悬空的动作似乎在册子上写写画画,记录着什么重要之事。
阳光洒在姜宁的面庞之上,一半明一半阴,从小巧的鼻骨处分隔中两片明暗各不相同的面和线。
“咳……”谢成昀试着发出声音,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厉害。这声轻咳完全没能引起姜宁的注意,姜宁未曾有半分动静,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无法自拔,似乎外界的声音她听不到半分。
谢成昀看到姜宁这般模样,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加重了咳嗽的力度,胸腔震动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带着颤抖,仿佛随时会喘不过气来。
可惜,姜宁仍然是未曾有半点反应。
谢成昀艰难地支起上半身,伸长手臂去够床榻旁那个装水的小茶壶。动作牵动了伤口,让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但姜宁依然毫无察觉。茶壶被拉到近前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谢成昀咬牙忍着疼痛,手指哆哆嗦嗦地将水倒在茶盏中。
“哐当”一声,谢成昀伤口猛地刺痛,手指一颤,茶盏从掌心滑落,重重砸在地上,瓷片四溅。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呼吸急促。
姜宁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手中的古籍险些滑落。她慌忙抬头,目光越过案几,望向床榻的方向。
见谢成昀正半撑着身子,挣扎着想坐起来。可他眉头紧锁,唇色苍白,似乎想俯身去拾那碎裂的瓷片,却又因动作牵动伤口而僵住,只能低低喘息着,额间青筋隐隐浮现。
姜宁心头一紧,立刻放下书卷,快步走过去,唤来侍人将地上的碎瓷收拾干净。
而后,她静静地将接过他手中的茶盏:“我来吧。”
谢成昀微微一怔,抬眸看她,姜宁却已垂着眼睫,避开他的视线。姜宁将茶壶提起满上刚接过来的茶盏:“我让侍人熬了红枣茶,华医师说补血有些用处。”
她轻声解释,语气平静而疏离。
谢成昀撑着眼皮打量了姜宁片刻,仿佛想从她的面庞上看出什么其他情绪。
姜宁虚虚地坐在床榻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肩膀,让他靠得更舒服些,将茶盏递到他唇边:“将军请用。”
谢成昀顿住,盯着茶盏中淡红色的红枣茶不语。
姜宁见他蹙眉不语,语气急切了几分:“伤口还痛么?”
姜宁放下红枣茶,伸手想要解开他肩膀上的绷带细细查看,手背却被谢成昀按住。他的手一直放在被子中,热得不像话,姜宁想要将手抽回,却被他死死按住。
姜宁愕然,不解地抬眼去看他,不明白他所谓何意。
“阿宁……昨日我……”谢成昀声音低沉而含混,似乎在寻找措辞。
“你昨日之意,我已知晓了。”姜宁打断了他的话,挤出一抹笑容,“昨日我说的都是真的,如今这般情形,我自然会认清自己的身份,不会给你与丞相府添麻烦。我阿娘……是她做的不对。昨日在丞相大人面前,我有私心,未曾多言,还要多谢你。”
不知怎么的,明明说想开了,说着说着,眼泪却不自觉掉了下来。
谢成昀呼吸一滞,艰难地抬起手,想要替她拭去泪水,可姜宁却微微偏过头,避开了他的触碰。
姜宁皱了皱鼻尖,抬手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
谢成昀闻言,手僵在半空,最终缓缓收回,他沉默了片刻后问:“阿宁,你真的这般想么?”
姜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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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平静下来,抬眸与他对视,而后坚定地点点头:“父债子偿,这恩情,我无以为报。你若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便是,我若能满足,必当竭力。”
谢成昀从床边的案几上拿过红枣茶,一饮而尽。
温热的液体划过喉咙,滋润着他的干涸,带着一丝甘甜的余味。
谢成昀渐渐能够找回自己的声音,但是姜宁的话仿佛藤蔓,紧紧缠绕在他的心头,越缠越紧,几乎令他窒息。
姜宁一口气说完,哭了一番后,反而觉得又好上许多。她看着谢成昀变化莫测的神情,属实不知他心中所想。
“药再过一刻便可熬好,我唤人来上些糕点,你垫垫肚子?”姜宁打破这怪异的气氛,试探着开口。
谢成昀轻轻摇头:“不必。”
“你还痛么,不若请华医师再来看看你的伤口?”谢成昀的伤口愈发骇人,姜宁不敢随意动手,自从华医师来了,便都是他来换药。
谢成昀:“不痛了。”
“那,”姜宁拧眉,搜肠刮肚起来,“你若觉得烦闷,我……”
姜宁本想着找些谢成昀喜欢的事情来做,但却结结巴巴起来,她好像不知晓谢成昀到底喜欢什么。
他看起来好像喜欢骑射,此时说了只会令他更难受。他前一段时间还喜欢与自己腻在一起,但现在她拒绝。
那他喜欢什么呢?
姜宁绞尽脑汁,发现自己想不出来。
“你读书给我听吧。”谢成昀见姜宁这般模样,深吸一口气,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拿一本书来读。
姜宁一愣:“读书?”
他何时有这般爱好,姜宁腹诽。但是,姜宁却仍是拿起她放在桌子上的古籍,端坐在床榻旁边的椅子上,一字一顿慢慢朗读起来。
谢成昀后悔了。
古籍上的文字晦涩难懂,引经据典,他的“学识”不过半路出家。谢成昀听得云里雾里,只能勉强捕捉到只言片语的意思。
可姜宁却读得认真,声音柔柔软软,红唇轻启,时而因遇到难解之处而微微蹙眉,时而因豁然开朗而眉眼舒展,眼睛片刻不离手中的古籍。
谢成昀半靠在床头,目光落在她脸上,渐渐出了神。
“阿宁。”他突然开口,嗓音低哑,“你坐到这里来。”
谢成昀拍了拍床榻上的空位。
姜宁随手拿的竟然是大儒方东裕的残本,她读着读着,便渐渐入了神,声音也越来越小,反而细细思索起字里行间的意思。
还未等她想明白,便听得谢成昀唤她,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他又唤了一声,她才茫然抬头:“嗯?”
待看清他示意的地方,她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慢慢挪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与谢成昀保持着距离。
“何事?”
姜宁还未说完,未及反应,谢成昀已经牢牢将她抱在揽住。
“阿宁,阿宁,阿宁……”谢成昀喃喃自语,一遍遍喊她的名字。
“怎么了?”姜宁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触碰。
谢成昀却不容他拒绝,伸出没有受伤的手臂,重新将她揽住怀中,越来越紧。
“我昨日其实不是……”
谢成昀忽然看到门外一闪而过的身影,面色一沉,放开了姜宁,止住了话头。
姜宁被谢成昀的动作弄得摸不着头脑起来。
41. 控制
“你又做些什么?”姜宁生气地挣脱开谢成昀,杏眸不悦。她今日穿着藕荷色襦裙,因着方才的拉扯,衣领处微微敞开,露出一截颈子,她慌忙将其拢上。
话音未落,谢成昀突然扣住她的腕子往床榻一旁扯。他掌心带着薄茧,肩膀处虽受了伤,姜宁却仍然挣脱不了他的力道。
姜宁待回神时,铜盆中打湿的巾帕已塞入手中。
“你……”姜宁不明所以地看着手中的帕子,刚要质问,忽见谢成昀食指抵唇。
窗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姜宁下意识地回头,床幔倏然垂落,将两人笼中。透过床幔,两人的身形模糊起来,只余轮廓。
“子暄今日感觉如何?”丞相盛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多亏义父照拂,我已然好多了。”谢成昀捂着肩膀重新躺了下去,开口却带着虚弱,“义父诸事繁忙,义父实在不必日日前来。”
珠帘突然哗啦作响。
声音由远及近,谢丞相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了内室。
姜宁看着手中的巾帕,立刻明白了些什么。
谢丞相没有回答,而是一伸手,拉开了床幔,见到立在床边的姜宁,顿时面露不悦。
谢丞相目光锐利,姜宁立刻低垂着头,鬓边一缕碎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了几分。
姜宁忍着谢丞相不悦,她缓缓屈膝行礼:“拜见丞相。”
谢丞相睥睨地看着她,半天没有出声,看了她手中打湿的巾帕,收回了目光,半天才从鼻中发出一声轻轻地“嗯”。
谢丞相淡淡道:“子暄需要静养,你先下去吧。”
“是。”
姜宁闻言怔了一瞬,随即回过神来,她将巾帕轻轻搁在床边的矮几上。无意中,姜宁看见谢成昀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姜宁指尖在离开时微微一顿,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最终沉默。
珠帘在她身后晃动,玉珠相撞,哗哗作响,久久未停。
谢成昀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纤弱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屏风后,才收回视线。他捏了捏被角,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义父,阿宁她……没有恶意。”
谢丞相方才还带着几分笑意的面容,立刻冷了下来,眼底浮上一层阴翳:“朝三暮四之人,你岂能被她诓骗?为父此前提醒你的话,你可还记得?”
谢成昀沉默了片刻,抿唇道:“自然记得。”
谢丞相看了谢成昀一眼,似是想从他神情中看出一丝动摇,不甚放心却又摆摆手:“罢了,你记得便好。”
谢丞相坐在床榻边,从怀中拿出了一叠纸:“寒食丹一案已了结。太后余孽经此一案,大约成不了什么气候。张炳怀甚至还交出了那天师所出,烈性寒食丹的方子。”
谢丞相唇角露出一丝冷笑:“依为父看,这方子必然可以为我所用。”
烈性寒食丹的方子?
谢成昀忍不住皱眉。
这寒食丹短短数月便令无数人癫狂致死,毒性之烈,骇人听闻。如今这方子,义父竟然未曾销毁,而是仔细收了起来?
谢成昀强压下心中惊骇,伸手接过那纸张。
此番大害,如何能够所用?
谢成昀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字迹,越看越心惊。
炼制寒食丹所需的药材竟有好几种替代,也就是说,这方子不仅性烈,更是较之此前普通的寒食丹更加容易炼制,更容易扩散。
“义父,这方子已经令多人丧命,恐怕是难以再用。”谢成昀压下翻涌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随后,谢成昀暗暗观察了片刻谢丞相的面色,将方子随手折起来,看似不经意地将其放远了些。
谢丞相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从鼻子中溢出一抹冷哼,而后抬起身,将寒食丹的方子夺过来,重新收到了自己的怀中:“多人丧命?不过是些无甚思考的蝼蚁罢了。”
蝼蚁?
谢成昀抬头,望着谢丞相一张一合的唇,心中仿若有一团散不去的怒火,不可置信。
义父口中的“蝼蚁”,是建州城中活生生的百姓。那些因寒食丹家破人亡的普通人,或读书大夫、文人墨客,或是街边小贩,或是田间农夫,都是曾经鲜活的生命。
如何能用区区“蝼蚁”二字概括了事?
谢丞相并未察觉他的异样,自顾自地说道:“这寒食丹药性极大,为父会命人重新改良。若是药效能够再克制些,岂不是可以控制这天下之人?”
谢成昀蹙起的眉,越来越深,通过此种方式控制天下之人,能够控制到几时?
自古以来,得民心者,何曾靠的是这等阴诡手段?
退一万步来说,即使通过寒食丹控制了天下之人,得到一群醉生梦死,只倚靠寒食丹度日的百姓,早晚得出大乱子。
谢成昀对于谢丞相的说法并不赞同,但看到义父如此兴头之上,若是强势反驳,恐怕会适得其反。
谢成昀强压下反驳的冲动,斟酌着开口劝慰:“义父,改良药方将耗费过多时日,何必如此大费周折。如今百姓所求不过安居乐业,自然有其他之法代替。”
谢丞相深深看了谢成昀一眼,掸了掸衣边角的灰:“子暄,愚民哪里知晓这些。为父此前从闹市经过,见一富人将金丸掷于地上,四周百姓不仅无人将其归还,反而哄抢,引得那富人嗤笑。你看,天下人生性本恶,你不必多说,为父自有分寸。”
谢成昀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谢丞相一挥手打断了。
似乎是话说到了此处,谢丞相按捺不住地发出感慨:“更何况,天下苦齐久,此时正是最好的时机。”
自从张太后一党被谢丞相借由寒食丹一案清除了十成九,谢丞相看着越发聪慧的小皇帝,如同心中的一根刺,越长越深,令他如鲠在喉,如芒刺背。
谢丞相见谢成昀沉默不语,忽然话锋一转,声音低沉:“子暄,你别忘了,你父母家倾覆又是何人所为?”
谢成昀仍然半躺在床榻上,听着谢丞相的话,神情渐渐冷下来,伤口隐隐作痛。
小皇帝狡黠的笑容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又被儿时的记忆覆盖。
母亲抱着他东躲西藏,父亲血溅阶前,满门抄斩的惨状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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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成昀吐出一口气。
城中,书肆二楼雅间之内,珠帘被风吹得悉悉索索,珠帘后一张略带愁容的美人面恍恍惚惚。
姜宁正在坐在桌案旁,气闷地回想着谢丞相轻蔑的样子。她半闭着双眼,靠在身后的软枕上不语,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团扇上的玉坠。
她不过是想去看看谢成昀的伤势,却被那谢丞相当作别有用心。更可笑的是,谢成昀自己都说了不过是逢场作戏,她何必巴巴地凑上去讨人嫌?
“当真是自作多情。”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手中团扇“啪”地一声放在了桌案上。
从谢成昀院中出来后,她索性将这段时日整理的典籍和记录的竹简都搬了出来,分门别类地码放整齐,径直来了这书肆中。
谢成昀又不读书,这些古籍在他的院中藏书阁中随意堆放着,反而白白浪费了。
不知怎么的,姜宁脑海中浮现出前几日谢成昀听她读书时,吃力的模样,她心中忍不住腹诽。
夏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格洒进来,姜宁等待肆主前来的这段时间,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团郁气,连带着额角都沁出细密的汗珠。
她抓起团扇,快速地扇起风来,几抹凉意袭来,令姜宁好上了许多。
“女郎,您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书肆的肆主带着书童推门而入,朝她恭敬地作揖行礼。肆主面庞精瘦,一身靛青,衣襟前还沾着些许墨渍,显然听闻她来了匆匆赶来。
姜宁缓缓睁开眼,微微颔首。
肆主堆着笑意轻轻翻动着姜宁带来的古籍,忍不住大喜。
“女郎……这!这竟是前朝大儒方东裕的残本!”肆主颤抖着手,想要触碰那残本,却看到衣袖上沾染的额墨迹,讪讪地缩回了手。
肆主唤来那小书童:“童儿,快打一盆水来。”
那小书童连连应声,肆主用皂角搓洗了好几遍双手,用帕子搓了又搓,确认双手暂时没有了污渍,这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残本看了又看。
肆主翻阅了几页,颤抖着声音问道:“女郎,这残本的修复竟然也是你所做?”
姜宁见那肆主激动地模样,莞尔:“自然是。难不成肆主有所怀疑其中真假?”
姜宁仍不住打趣道。
书肆肆主连连行礼致歉:“女郎折煞小人,小人怎敢有如此想法。”
肆主看着姜宁所修复的残本,一口气看了大半本,而后忍不住叹息:“可惜,女郎此处只有半本残本,若是能寻到另外半本,可谓是十全十美。”
姜宁闻言点头:“确实是如此。不瞒肆主,我此番前来,也是想要寻肆主相助。”
肆主诚惶诚恐:“女郎说笑,何敢何敢?”
姜宁抬手,令肆主不必如此:“肆主见多识广,如今这半本残本能够现世,有极大可能另外半本有人收藏。还请肆主帮我留心着些,是否能够寻到另外半本。”
肆主也正色起来,他想了片刻,答应下来:“女郎如此说,小人倒是想到了一人,待小人去问问他。”
42. 解释
姜宁听罢心中一喜,抬了眼问陈肆主:“哦?是何人?”
陈肆主思索了片刻,捡了自己知道的说与姜宁听:“是一位花甲之年的贾大人,听闻酷爱收集古籍简牍,也是小人书肆常客。”
姜宁将团扇放下,仔细听陈肆主说下去。
“说来也巧,前些日子倒是听闻这贾大人从南边来了建州城。小人斗胆猜测,要不了多久,这贾大人便会心痒难忍,来小人的书肆转转。”这陈肆主摸了摸鼻子,有几分得意地笑着,“小人说句自夸之言,正如贾大人所说,南边的任何书肆,都比不过小人的书肆齐全。”
姜宁看着陈肆主洋洋得意的模样,忍俊不禁起来,倒也附和道:“说得倒是不错。”
姜宁的目光扫过书架上整齐排列的典籍,确实种类繁多,有些连她都未曾见过。
陈肆主见得到了姜宁的肯定,倒也不客气,笑得更加开怀:“贾大人对于大儒方东裕的残本,心之所向,每次见小人都会问询上一番。上个月前来,小人提起此事,见贾大人眉目间有喜色,便猜测可能有些消息。”
陈肆主突然顿住,望着姜宁带来的残本忍不住搓了搓手:“可巧着,女郎竟然将这一半的残本修补好,拿来了。”
姜宁思忖片刻,将自己所记录的笔记放到了桌案上,指尖轻点:“陈肆主,你我交易数次,倒也算得上信任颇深。现下,我将此记录留在你这书肆,若是那贾大人处有了消息,随时唤人到城东的巷子处,将消息递给阿箬。”
陈肆主自然是欣喜若狂,面上堆着笑容,连连称是。
一码归一码,姜宁又将腾誉好的古籍拿出来。陈肆主在桌案上摆弄着算,,最后他报出一个数目,姜宁点点头,两人钱货两讫。
姜宁摸了摸荷包,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书肆。
踏出门槛时,夕阳已经西斜,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姜宁站在台阶上深吸一口气。
她忙忙碌碌了大半日,无比的充实感溢满心头。
马蹄声“哒哒”车轮碾过石板,发出规律的声响。姜宁望着夕阳轻轻叹息,忙碌和充实反而令她忘却了其他的痛苦和忧虑。
姜宁好似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姜宁轻轻撩起马车帘幕的一角,街道上,一张张脸从她的眼前闪过。
暮色中,小贩们开始收拾摊位,行人步履匆匆地往家赶。哭闹的孩童被母亲抱在怀里轻声哄着,赤着脚的游侠儿蹲在路边啃着烧饼,商贩走走停停吆喝着买卖。
一切如过眼云烟。
人活着,似乎就是这么回事吧。关了一扇门,便打开一扇窗,总要找出些活下去的借口。
接下来几日,似乎丞相府有什么要事,谢成昀的院落中,谢丞相以及谢孟安总是进进出出。
姜宁不愿意多想多问,自得其乐地缩在自己的院中,刻意与谢成昀避开。
可有时候,越想要避开什么,便会来什么。
望着双眼微阖的谢成昀,姜宁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他此时正坐在浴桶之中,热气氤氲,水雾缭绕之间,他冷硬的面容变得柔和起来,但仔细看了却又模糊不清。
谢成昀似乎睡着了,又似乎醒着,整个人陷入一种宁静而平和的状态之中,唯有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水珠顺着他的颈线滑落,没入水面之下。
姜宁有些忿忿地解开他的发,磕磕绊绊间,姜宁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的后颈,触感温热而湿润,让她一颤,迅速收回手指。
姜宁气得咬牙,她拿起皂角,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像是在发泄某种说不清的情绪。
自己怎么就脑子一时间没转过弯来,话赶话答应了他的无理取闹。
“阿宁,我想沐发。”
方才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
姜宁当时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他府中人仆从数十,和她说作甚?
他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姜宁甚至读懂了他眼底的疑惑。
仿佛在说,你不随我去么?
姜宁自然不应答。
他想得倒是美。
谢成昀倒也没再说什么,而是径直去了浴室之中。
姜宁看了一眼天外,正好是午后,阳光正好,沐发后倒是方便。
因头发长且多,时人多喜爱午后沐发,此番方便将湿发晾干。
随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随后,传来谢成昀闷哼的声音。
姜宁起初假装不曾听到,坐在外间看她的书。
谢丞相对于谢成昀重视异常,拨了不少丞相府中之人,前来这别院。此时,浴室之中定有人伺候,必然不会发生什么大事。
不知怎的,忽然“稀里哗啦”的声音传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倒了。
“嘶……”
姜宁耳朵竖了起来,一室静默之中,她似乎听到了谢成昀不自主地吸气声。姜宁刚想仔细去听,可不知怎么的,那声音很快又没了动静。
“……”
姜宁将书放在膝头,盯着书中的字看了半天,却发现自己半个字也看不进去。
“啪”地一声,姜宁将书合上,放在一案的小案几上,她手指尖点着桌面,有些焦急。
还未等她多想,只得听“轰隆”一声巨响,似乎是浴室的置物架倒地了,又或是……有人摔在了地上?
“来人!”
姜宁唤了几声,可却没有任何人回应。她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周围的侍女侍人都被遣了下去。
无法,姜宁只得蹑手蹑脚地前去浴室。
谁让这伤是阿娘刺的,姜宁虽然百般不情愿,也只好前去查看一番。
若是他的伤再严重了,估摸着谢丞相能够生吞活剥了她,姜宁想着谢丞相冷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刚踏入浴室,便见一只铜盆滚落在地,水渍蜿蜒。她弯腰捡起,将铜盆放在一旁摆放好。
“谢成昀?”姜宁有些担心,不确定地喊了几声,无人回应。
屏风之后的背影若隐若现,姜宁看得不大很切。
姜宁迟疑了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绕过屏风去看他。
忽然,一只湿漉漉的大手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姜宁大惊,下意识往后一挣,却因地面湿滑,整个人踉跄了一下,险些栽进浴桶里。
“啊!你放开!”她羞恼地低斥。
“眼睛疼。”
挣扎之中,谢成昀有气无力的声音传到姜宁的耳朵里,带着虚弱。
怎么回事?
姜宁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皂角的泡沫顺着他的额发滑下,几乎要流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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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中。而他单手撑在浴桶边缘,另一只手臂另一只手臂被华铭南包扎得像个粽子,不能动弹半分,根本无法自行清理。
“你……”她一时语塞。
谢成昀微微仰头,水珠顺着他的发丝滑落,喉结滚动:“阿宁?”
水渍从发丝上滴落,顺着他额角,流到眼睛之中。
姜宁微微叹气:“我来吧。”
就当是还他的。
过了这段时间,等朝堂安定些,等谢成昀对自己没有这么大的兴致了,自己没了其他用处,她便能离开了。
这段时间也算是个好时候,慢慢之间,两个恩怨两清罢了。
姜宁一边想着方才的情形,一边用水打湿手中的黑发,将皂豆细细搓洗在他的发丝上。
他的发丝如瀑,又黑又亮,甚至发丝硬硬的,不甚好打理和清洗。
浴桶很大,姜宁只得将袖子挽起,用衣带子绑住了,稳稳地挂在臂弯处。
午后的夏风,带着湿热的水汽,姜宁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谢成昀的额角。
谢成昀发出舒适的喟叹,他嘟囔着:“阿宁。”
姜宁不耐烦了:“好了,你自己洗吧。”
“阿宁……”谢成昀又拉住姜宁的手腕。
温热的水瞬间浸透她的衣衫,谢成昀的气息近在咫尺。他没有受伤的手臂稳稳地扶在她腰间,掌心灼热。
“我一个人洗不了。”
姜宁:“……”
前面二十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她哪里能信他的话。
浴桶里的水因她的跌入而晃动,温热的水波一圈圈荡开,冲击着她的身体。
姜宁本就穿得单薄,如今小衫浸透了水,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纤细的腰线,连衣下肌肤都若隐若现。
仿若透明。
姜宁察觉到谢成昀的目光,抬眼瞪他,耳尖却不受控制地发烫。
“你不许看。”
她背过身去,想了想一咬牙,想从浴桶中起身。
可后背传来皮肤温热的触感,他的胸膛隔着湿漉漉的衣衫贴了过来,发梢的水珠顺着她的后颈滑落,微湿的发丝刺挠着她的脖颈。
“谢成昀!”她羞恼地低喊,伸手去推他的脸。
“阿宁,那天的话我还未说完。”谢成昀在她的耳边喃喃,唇蹭着她的耳珠,声音轻而缓。
他越贴越紧,将她整个环住。
“你……你先松开!”她声音发颤,不知是恼还是慌。
谢成昀垂眸看她,感受到他的抗拒,他眼底暗色浮动,半晌才缓缓松开手。
那天?
姜宁记起来了,他那日忽然发疯似得,将她揽过去,说什么“不是”。
姜宁大口大口喘着气,她一直刻意回避着那日听到的话,此时被他明晃晃地挑出来。
姜宁仿佛被一双大手扼住了喉咙,呼吸困难。
她以为自己不在意了,可谢成昀那些所谓真心话,仿佛一个隐刺,一提起来便生疼。
她拍开谢成昀的手:“你还有什么真心话,我未曾听到么?”
谢成昀没有再尝试上前,他看着姜宁愤恨的眼神:“那些话,并非我真心所言。”
“什么?”
姜宁瞪大了眼睛。
43. 心悦
姜宁闻言,双眼睁得滴溜圆。此刻,她仿若被点了穴位动弹不得,一个字一个字的消化着,谢成昀所说。
他说,那日所说并不是真的。
姜宁动了动唇角,忽然生气起来。姜宁后撤了几分,拍开了谢成昀的手。
明明是温温热的水晃荡着扑在她的身上,姜宁不知怎么却打了个寒战。
“我该如何相信你?”姜宁摇头,不断后撤,此时已经紧紧地贴在了浴桶的上,硬邦邦的硌着她的背。
谢成昀沉默下来,他拨开水纹:“阿宁,你信我,我那时所说并非是真心话。”
姜宁感觉自己不断的颤抖,牙齿打颤,她不由抱紧了双臂。
谢成昀的话,似乎有些听不清,真真假假一样飘到了她的耳边。
那日的情景和情绪突然涌上心头,姜宁方才想起那日被逼得喘不过气来的模样。
当时小小的缝隙之间只剩下自己的喘息,她只想逃离,只想蜷缩在一隅。
如果当时不是他的真心话,那谢成昀的真心话到底是什么?
姜宁又怎会知道,他现在所言是真是假?
况且,谢成昀那日所言信誓旦旦,丝毫没有任何破绽。他连谢丞相都能骗得过去,如今再拿反话来骗她,岂不轻而易举?
姜宁脑海中纷纷杂杂,氤氲的水汽让她喘不上气来,起起落落的情绪,令她不敢继续向下想下去。
她害怕再失望再受伤,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仿佛下一秒便会昏倒在地。
“阿宁……”谢成昀看着姜宁不断颤抖的样子,他忍不住将姜宁揽入怀中。
刚开始姜宁不断地挣扎着,可后来她见挣扎不过,她便放弃了,身体却向右偏转,别过头去不看他。
谢成昀见姜宁安静下来,便将下巴放在了她的发顶,小心翼翼的摩挲着,嘴唇轻轻蹭着在她的耳边,声音喃喃。
“义父的性格,我想不必我多说你已然知晓。义父秉性多疑,痛恨忤逆他之人。我受伤刚刚醒来,不知义父态度如何。我若不顺着他的意思,难保义父会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情。”
姜宁眼神迷离地听着他的解释,她抬头去看他。他的发丝一垂一垂的扫在她的脸颊,弄得她痒痒的。
短短几次照面,姜宁确实能感受到谢丞相对于自己的厌恶以及轻蔑之情。
姜宁闭眼,努力消化着谢成昀所说。
姜宁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可没有想到,那日谢成昀所说的字字句句,全部深深的刻在了她的脑子里。
现在回忆起来,姜宁仍然忍不住,心中抽痛。
“可那日,你的那些话,明明字字经过深思熟虑……”
姜宁忍不住哽咽道,别过头去。
他明明不像是随口说出来的模样,当时的他胸有成竹,条理清晰。
“我早就预料到,义父会询问你我的事情,故而此番说辞,我已准备好。”
谢成昀看着姜宁又忍不住颤抖起来的身体,连忙抱紧了她,不断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抚。
“毕竟这两年……你我之间的纠葛义父一清二楚。义父所养义子众多,他最厌恶便是我们有所软肋,给他人递刀。有些事情,我自然会早做打算。”
谢成昀抚上姜宁的脸,将她散落在耳侧的发丝挽上去,声音更加低沉。
“阿宁,不知你可否记得,石原假托我的名义送给你的那封诀别信。我查探下来,便是义父指使。此次,义父虽然不知晓我受伤的真相,但是若被他知晓,汝南侯府的下场和太后一党相同。我如何能再将你置于险境之中。”
说完,谢成昀深深皱眉,他向门外和窗外看了一眼,四周只有水声潺潺,并无其他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谢丞相在自己人手下各处都安插了探子,这也是为何,谢成昀不愿意将别院之事告知义父。
未曾想此次中毒,义父还是察觉了别院的存在,特地遣来了许多侍从。
美其名曰,以便照顾他养病。
谢成昀双眼微眯,恐怕照顾他为假,刺探为真。
义父从不相信任何人。
无论是他还是谢孟安,亦或是别人。
虽然当时,徐思蓉刺伤他的场景并未有人看到,他也暂时以太后一当作为靶子转移了义父的注意力,但是以谢丞相的多疑程度,谢成昀不敢掉以轻心。
义父能够相信的人只有他自己。
恐怕这件事,虽然他和谢孟安同时接手了,但谢成昀估计,谢丞相也暗暗调查此事。
谢成昀微微叹气。
若是被谢丞相知晓了自己受伤的真相,恐怕会立刻对汝南侯府出手。
谢成昀倒是不在乎汝南侯府的其他人,只是姜宁现在仍然是汝南侯府的贵女,在义父眼中无什么区别。
谢成昀并不愿意让姜宁再次陷入险境,如今想来,他需要快些好起来,避免让谢丞相提前知晓真相。
听到谢成昀的话,姜宁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她吞了吞,不可置信地看了谢成昀一眼。
这倒是与姜宁想象的不大一样。
更加令姜宁从未想到的是,此前她一直在意的诀别信,原来是出自谢丞相的手笔。
石原,明明是与谢成昀同样出身于新生巷,拥有同样的经历,却如此这般听从丞相的命令。
姜宁恍然,想起了石原憨厚的面容,以及崇拜谢成昀的眼神……
恐怕谢成昀的处境,不似表面这般好。
“那……”姜宁忽然沉默下来,低头暗暗思忖。
如今细细想来,其中缘由也不难猜测。
姜宁更是明白了为何谢丞相对于自己有深深的敌意。
或许在谢丞相的眼中,正如他所说的那般。自己不过是一个攀附权贵的人罢了。如今丞相府如日中天,谢丞相对于自己的不喜,显而易见。
“阿宁,我……”
姜宁正在陷入沉思之中,听到谢成昀的声音,抬起头来看他。
谢成昀看着姜宁不由呼吸一窒,她的双眸黑白分明,脸颊被热水浸润的湿润而红透,带着一丝不解,望向他。
谢成昀忽然说不出话来了,千言万语萦绕在嘴边。
什么七七八八、劳心劳累的事情都丢在了一旁。
谢成昀的脑海中只剩下了姜宁带着点嗔怪和迷惘的眼神。
她像一个白团子可爱而不自知。
谢成昀忍不住低头去吻她,含住她,一口一口吞下去。
姜宁还没有听到谢成昀把话说完,只觉得唇瓣上传来一股温热的气息。
“唔?”
姜宁去推他,但他的一侧肩膀还缠着绷带,她忍不住又缩回了手。
姜宁不敢使太大的力气生怕伤到他,又加重了伤口。
只能虚虚地推了他一把,毫无威胁和杀伤力。
谢成昀对于姜宁来说实在太过高大。这浴桶中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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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对于谢成昀来说似乎是刚好,不会碰到他的伤口。
但是对于姜宁来说,却有些吃力了。她只要微微一挣扎,水便会冲击着她,令她毫无支撑点。
姜宁被谢成昀环抱着,又被水冲击着,她只能本能地向谢成昀靠近,以消解在水中的悬浮和恐惧的感觉。
这般动作,在谢成昀眼中仿若姜宁在回应。他按捺不住,动作愈发温柔起来。
或许是因为受伤,他的吻有些轻轻柔柔的,不似之前般急迫,姜宁觉得她如他口中的糕点,一点一点化开,一点一点被吮吸,舔舐干净。
“滋”的一声,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
姜宁觉得自己的脑袋更晕了。
“阿宁,我怎会忍心……”谢成昀捧起她的脸,轻轻在她的面上啄吻。
他从来都不忍心伤她。
这两年以来,他脑海中想了千百遍。
若是二人再相遇了,便将她关在房中,不让她见任何人,只允许看他一人。
两年前她果断地抛弃了他,提前连一声招呼也不打,说分别便是永别。
那般决绝。
这是她欠他的。
可是真正到了两人相见。
他狠了一百次心,却仍然发现自己做不到。
他舍不得。
他不忍心。
义父一提起姜宁便会暴跳如雷。义父说姜宁是耽误他行大事之人,如若他不能放下姜宁,便是优柔寡断,定会连累丞相府。
可是那又如何呢?
两年前他不断向上的动力便是姜宁。如今,她就在他的面前。
他还有什么要强求的?
唯一忐忑的便是,他对她的感情不甚清楚。他同样害怕,害怕她如小狗一般,再将他轻易的抛下。
姜宁的脸上痒痒的,她左右闪避不及,只能抬起脸承受着。
她的手无意间触碰到他的鼻梁。他还在继续着,感受到她的手指,谢成昀将她的细白的双手拢在手心,揉捏着,喃喃自语。
“阿宁,我从来都不忍心。”
不忍心什么,不忍心报复她么?不忍心对她下手么?姜宁迷迷糊糊间,感觉听懂了他的意思。
“你可知,我……心悦你……”
他的吻移动到她的耳边,语气忽然加重。
姜宁听闻此话,忽然僵住了。
她迷迷蒙蒙的睁开眼,见他的眼珠向一旁瞟,似乎害羞得不敢看她。
姜宁忽然想哭。
前两天还高高悬起的心,豁然在此刻重重落在地上。
她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受,只是感觉两人兜兜转转绕了一大个圈,又回到了原点。
那她前些日子的折磨,又是真是假?
“阿宁,那你呢?”
谢成昀见姜宁没有反应,也不曾说任何一句话。
他有些不知该怎么办了。
谢成昀反而想让姜宁有一些激烈的反应,如捶打他一番,亦或是羞红了脸。
可姜宁没有,她仿佛听到了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
“你说的这句话是真是假?”
姜宁木然之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谢成昀忽然喘着粗气,他扑上去咬她的唇:“真的真的!我说的是真的,阿宁……”
而后他陷入深深地无力。
“阿宁,现如今你呢?”
谢成昀舌上传来刺痛。
44. 消弭
姜宁一张嘴,狠狠咬住了谢成昀的舌,齿尖抵进皮肉,力道又凶又急,像是要把这几日的委屈和愤恨全都倾泻在这一口上。
谢成昀猝不及防,闷哼一声,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嘶”,却并未推开她,反而伸手扣住她的后颈,任由她咬着。
“阿宁……”谢成昀叹息,带着几分纵容的无奈。
姜宁却不肯松口,仍死死咬着他,喉咙里溢出几声含混的呜咽,像是受伤的小兽在控诉。
他凭什么?凭什么轻描淡写地说那日不是真心话?
他凭什么,这般轻描淡写。
他说那日不是真心话,解释几句便能消弭这几日她的痛苦么?
他说了一句“心悦”,便三言两语就想抹去她这几日的辗转难眠?
他想得倒是美!
姜宁不敢碰谢成昀肩上的伤,怕扯裂他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可姜宁心里的火却无处发泄,只能在这唇齿纠缠间狠狠报复回去。
姜宁舌尖尝到一丝腥甜,是他的血,可谢成昀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低笑了一声,手指蹭过她的耳垂,像是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猫。
半晌,姜宁终于恨恨地松开他,唇上还沾着一点殷红。她盯着他,胸口起伏,呼吸仍有些急促,像是气极了,又像是委屈极了。
谢成昀口中有血腥味,他丝毫不觉得疼痛。他抬手,抹去唇角的血迹,舌尖抵着被她咬破的地方,含混道:“解气了么?”
姜宁不说话,只是瞪着他,眼眶微微泛红。
谢成昀顿了一下,揽过她一下一下轻抚着,像在顺毛,声音低柔:“阿宁……阿宁……”
每一声都像在哄,又像在认错,“是我不好。”
姜宁别过脸去,不肯看他,可绷紧的肩线却在他的轻抚下一点点软了下来。
“阿宁,你呢?”
谢成昀问,像是怕惊扰了她。
姜宁微微怔住,想起来他方才问的。
我心悦你……你呢?
她呢?
他在问。
水汽氤氲,将她的面庞熏得发烫,一股更加复杂的情绪从心头翻涌而上,血气在肌肤下蔓延,姜宁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红透了。
她低头不去看他,心跳却极快。
谢成昀等了片刻,见她不回答,心凉了一大半。
他知晓被人看轻的滋味,或许正如那日姜宁所说,她留在此处不过是忍耐。可若她真的半分情意也无……他不敢深想,喉间微微发紧。
谢成昀不确定姜宁心中所想:“阿宁,现下只能先委屈你。不过现在汝南侯府不是一个好去处,你若愿意,便在这别院中,你想做些什么随你。”
谢成昀抬手,轻轻将姜宁转过来。
只见她环抱着自己,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湿透了的衣袖,睫毛轻轻颤动着,面颊红润润的,带着几分茫然而无助的神色,像是迷了路的小兽,不知该往何处去。
谢成昀捧起她的脸,姜宁依然垂眸不语,固执地避开他的视线。
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像是坠入深潭,连呼吸都凝滞了一瞬。
可就在他几乎要松开手时,姜宁忽然极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
谢成昀呆在原地,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待他反应过来,胸腔里那颗心像是被骤然填满,酸胀得发疼,又甜得发软。他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阿宁……”他低低唤她,嗓音里藏着压抑不住的欢喜。
他有些用力地寻她的唇,毫无章法,急迫而热烈。呼吸灼热交缠,姜宁被他逼得微微后仰,却被他另一只手扣住后颈,不许她逃。
姜宁被他的热气笼罩,左躲右闪,最终放弃了,任由他的动作。
“不急的,阿宁。你慢慢说。”谢成昀语气中压抑着巨大的喜悦,忽然退开半寸,唇齿渐渐向下,落在她锁骨凹陷处。
姜宁迷惘怔愣间,只觉周身一凉,她被抱出水面,坐在浴桶宽阔的边缘,浸湿的衣衫已经被褪下。
她去拍他的手。
他置若罔闻,含混的去含她。
他第一次如此这般,她有些承受不住。
姜宁这几日一直在陪谢成昀养伤。
姜宁支起脑袋坐在一旁,将寄给谢成昀的信件以及呈上来的军报分门别类,捡了标注紧急的念给他听。
谢成昀看着姜宁一脸严肃模样,不由安慰道:“你若累了,便歇息吧。”
姜宁动了动僵住的脖子,命阿箬上些茶点来。
谁知,阿箬不仅带了茶点,还带了一封信件。
“女郎,陈肆主遣人送了急信来。”阿箬将托盘中的点心放在桌案上,从袖袋中拿出信纸交给姜宁,“说是有好消息要告知女郎。”
陈肆主的好消息?
姜宁不由愣住,难道是大儒方东裕的另外一半残卷有了消息?
“且拿来给我看看!”姜宁心头突突直跳,也顾不得茶点,慌忙从阿箬手中接过了信纸,将其拆开来。
姜宁粗略读了几行,不由激动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极好,真是极好!”姜宁将信纸折上又展开又合上,眼底放着光彩,她笑叹,“未曾想到这陈肆主真能找到另外半卷。”
谢成昀从未见过姜宁如此激动,不由失笑:“阿宁,你慢些。”
姜宁却恍若未闻,只顾着反复确认信上内容。
信中陈肆主详细叙述了与那位贾大人的往来。
起初贾大人对残卷一事讳莫如深,不愿多加透露,直到听闻姜宁手中持有另外半卷,态度才骤然转变,声称自己已经寻获那遗失多年的另一半。
姜宁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颤抖,“未曾想有朝一日,大儒方东裕的真迹竟要重现天日了。”
阿箬虽不甚了解这些古籍的价值,但见女郎如此欣喜,也跟着露出笑容:“女郎常说方大儒的学说精妙绝伦,如今能得全本,确实是天大的喜事。”
众人皆以为大儒方东裕所著已随着前朝的覆灭,淹没在最后宫廷大火之中。
方东裕本人也由此不知所踪。
无论是其著作亦或是其本人,至今已有百余年没有任何音讯。
本朝推崇大儒方东裕的学说,高祖皇帝曾经无不惋惜地对众人说,方东裕的学说,与其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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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恰合。而对于天下人来说,他的学说与治国之理,都只能从其他文字的只言片语之中得来。
若是能够将全本修补完成,姜宁不敢想下去,只觉得兴奋异常,捏着信纸的手松开又放下,忍不住在屋内来回踱步。
此时,谢成昀听到了“方东裕”三个字,面色微僵:“阿宁,你说的可是藏书室中的那半本残卷?”
姜宁沉浸在欢乐之中,并未察觉谢成昀不对劲之处:“正是。”
谢成昀沉默不语,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久久未曾言语。
半晌,姜宁略微平静下来,注意到了谢成昀的异样:“有何不对之处?”
谢成昀蹙眉,而后缓缓摇头:“不成想,除了我手中这半卷,此残本的另外半卷还流传于世。”
这话说得倒是稀奇。
他怎么能笃定这残本未有剩下的半卷。
不过,姜宁倒是想起来,几月前在谢成昀别院中找到这残本时,颇为惊讶。
毕竟,多少世家贵族之中对于古籍热爱至深之人,都未曾得到过。
姜宁曾经问过谢成昀这方东裕的残本从何而来,谢成昀被她问得愣住,只是含糊其辞道,偶然得来。
姜宁继续追问时,谢成昀却不肯多少说了,只是告诉她:“横竖搁在我这也是暴殄天物。你若喜欢这残本,可随意取用。”
谢成昀并不像是乐意花心思和精力寻这古籍之人。
丞相府清理了众多世家大族,太后一党被推倒大半,结合汝南侯府抄家的经历,姜宁猜测,或许是谢成昀从哪个世家大族之中得来,涉及朝政,不便多说罢了。
不过谢成昀同意她能够自由取用,姜宁自然喜之又喜,求之不得。
阿箬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对姜宁说道:“女郎,陈肆主说事关重大,贾大人想要与您见面详谈。”
这番要求倒是让姜宁微微有些为难。
姜宁倒是明白贾大人的顾虑。百余年来,这残本的消息是不是便会出现在各地,有人兴致勃勃的冲上去查证,大多无功而返。
恐怕贾大人也害怕,姜宁手中的残本是诓骗他的。
不过贾大人要求亲自见面的做派倒是让姜宁放心了一二分的心,看起来此人至少是真心实意。
毕竟姜宁对于这位陈肆主口中的贾大人知之甚少,只听得陈肆主隐晦透露过消息。
贾大人同样为商贾出身,生意做得极大。为了摆脱商贾的身份,在当地花重金捐了个小官职。
姜宁本想通过陈肆主与其联系即可解决麻烦。
但是陈肆主为人精明,姜宁也并非十分信任其所言。若是被其从中欺骗,倒是不妙了。
谢成昀闻言忍不住皱眉:“阿宁,你要去赴约么?”
姜宁沉吟了半晌,权衡之下,决定还是去见一番贾大人,于是便点头:“残卷消息真真假假,旁人难以分辨得清。我想去看看。”
谢成昀看着姜宁坚定的目光,又想起她这段时日的辛苦,最终颔首:“如今外头不甚太平,阿宁你从别院带些人去,小心行事。”
姜宁很快给陈肆主回了信函,说明自己将会赴约。
45. 擦肩
只不过真正见了贾大人,却与姜宁想象的大不相同。
姜宁以贾大人的做派来看,以为他定是一个谨小慎微,处处精于算计的老叟。
毕竟能以行商之事混得风生水起,哪个不是八面玲珑、锱铢必较的性子?更不必说此人还打着方东裕残卷的主意,想来必是个城府极深的老狐狸。
不过眼前坐着的人,却大不相同,却更像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文人。
宽袖高冠,须髯被打理得极为齐整,服帖地垂在胸前,正如那些世家贵族中颇为追求的审美一般。这般既不显奢靡,又不失体统,贾大人倒像颇有底蕴的读书人。
只不过,贾大人双腮凹陷,目光有些疲态,似乎未曾休息好。
此刻,贾大人临窗聚精会神地在看些什么,偶尔低低咳嗽几句。一旁有书童侍候左右,那童子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眉清目秀,正轻手轻脚地研着墨。
见姜宁前来,贾大人不像是陈肆主那般卑躬屈膝,也不似其他世家大族中的年长者自持身份,而是不卑不亢地行礼,仿若是旧友来访。
“姜女郎请坐。”贾大人伸出枯瘦的手,笑眯眯地引着姜宁就坐,“在下贾仲林。”
带着些许临州的余韵。
姜宁还礼,让阿箬立在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贾大人的一举一动。
贾大人似乎是个真正的爱书之人,并不急着打听那残卷的消息,而是拿出了方才正在阅读之物。
“姜女郎有大才,所著笔记贾某受益匪浅。”
姜宁定睛一瞧,原是自己此前留在书肆的记录,详细记载着一本古籍为何在此处加字,破损之处又为何这般解释诸如此类。
姜宁猜不透贾大人,只好执着团扇笑了笑:“贾大人谬赞,我不过集他人所长,总结了些许心得。”
贾大人摆摆手:“女郎何必妄自菲薄。”
说着,又奉承了姜宁几句。姜宁对于他人的赞叹奉承一向慎之又慎,也不接话,只是微笑着将话题推回去。
方东裕的残卷消息一向是真真假假。
姜宁手中的自然是真的,若是被贾大人提前套了进去,可并非是姜宁所希望看到的。
姜宁只能顺着贾大人的话,来回绕圈子,希望贾大人先一步说出消息,以便她好应付。
“想必方大儒的那半本残卷,女郎应当也同样有所注释。”贾大人似乎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果然来了。
姜宁心中暗叹,面上却丝毫不显,随意打着扇子,笑得腼腆:“残卷损毁严重,我只是随手写了几个字在纸上罢了,实在算不得什么注释。”
贾大人闻言沉默下来,收起来和蔼的笑容,目光炯炯地盯着姜宁看了半晌。
最后似乎是败下阵来,贾仲林叹气道:“罢了,姜女郎我与你开诚布公地谈谈,何苦再兜圈子。”
说罢挥手示意书童退下。
如此最好。
姜宁闻言也正色起来,侧耳倾听贾大人所言。
“姜女郎,贾某这半本残卷取得时,已然破损严重,似乎被水浸湿过,许多字迹已经辨别不清楚。”贾大人扼腕叹息。
姜宁皱眉。
这残本百余年未曾现世,倒是有可能经历种种灾祸,若是被损坏严重,确实是不好了。
“贾大人从何得来这残卷?”姜宁问出了关键的疑问。
贾仲林顿了片刻:“说来惭愧,是从一位小友手中高价收来。”
姜宁再问,贾仲林却不愿意多提了。
姜宁有几分了然,或许是用了些不入流的手段吧。
“女郎,如今正统之说便是方大儒的论述。”贾大人突然起身,对着姜宁深深一揖,身体颤抖着,“贾某虽出身商贾,却有着为国效力,居庙堂之高的理想。可惜我已时日无多,我拼尽一生想要窥得方大儒的思想,还请女郎成全。”
说罢,贾仲林突然掩面而泣,言说自己已然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姜宁被贾仲林的动作吓了一大跳,仔细打量着贾仲林,虽然方才他掩饰得极好,但此刻却露出颓态,显然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姜宁抬手:“贾大人快快请起。”
“贾某不求女郎手中的半卷,只想请姜女郎修补我手中那方大儒的残卷。”贾大人忽然眼角带着泪花,“不知女郎是否愿意。”
如此最好,这当然是姜宁所希望之事。
“贾大人为何偏偏选中了我。”姜宁看着贾仲林的模样,有些疑惑。
姜宁虽对古籍有一些钻研,但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当今世上比她擅长此事之人不再少数。
贾仲林如今时日无多,姜宁虽然在书肆有些名头,但他如今理应是选择最好之人才是。
贾仲林自嘲一笑:“姜女郎,我能见到您已然是幸之又幸。以贾某之低微,有怎可奢求更多。”
姜宁顿住,钻研古籍修补之术的人确实不少,但大多都是些世家子弟,自恃身份高贵,整日里端着架子。若是发现贾仲林手中有残卷的消息,恐怕不仅不会与他结交,反而会仗势欺人,强行抢夺了之。
想到这里,姜宁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那些所谓的“雅士”,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却比市井之徒还要贪婪。
如此看来,她确实是最佳的选择。
看到书卷剩下的模样,也是姜宁的愿望。看着贾仲林苦苦哀求的目光,让姜宁不由得心软。
“罢了。”她终于松口,“我答应你。”
贾仲林闻言,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他粗糙的双手不停地搓动着,在屋内来回踱步,嘴里念叨着:“甚好……如此甚好……”
忽然他又停下脚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朝姜宁深深作揖,“女郎大恩,贾某没齿难忘!”
姜宁微微侧身避开这个礼,眉头却轻轻蹙起:“敢问贾大人,剩下半卷残卷在何处?”
贾仲林的表情顿时黯淡下来,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此书卷损毁严重,定是经不住长途跋涉。贾某唯恐书卷再遭劫难,目前在贾某位于临州的住宅中。”
姜宁:“这……”
浸过水的书卷,确实不好再随意移动。
“若是……若是女郎愿意修补这残卷,女郎任何要求,贾某必定勠力为之。”
姜宁听出了贾仲林的意思,他想要令她去临州修补书卷。
贾仲林不过是个陌生人,她一介女郎,姜宁十分犹豫。
不过姜宁尚未说得死,只是留下话:“容我想想。”
虽说贾仲林今日对于书卷的痴狂,令姜宁动容和惋惜,但是姜宁早就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格。此事急得也未必是她,姜宁打算现将此事晾上一晾,待到等几日再说。
姜宁回到别院,却见四周静悄悄地,一时间有些不甚适应。
姜宁唤来侍人,问道:“谢将军在何处?”
侍人欲言又止:“白日里丞相大人匆匆来此,看样子面色不虞,而后谢将军跟随丞相离开了。”
“离开了?”姜宁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他的伤还没好全,怎么能随意走动?”
侍人的头垂得更低了:“女郎,小人不知……”
离开了?
姜宁站在院中,只觉得一阵恍惚。
谢成昀的伤势这几日才见好转,勉强能下地走动,怎么会突然离开?除非……是出了什么大事。
莫非谢丞相知道了谢成昀的伤是她母亲所致?可若是如此,为何不直接拿她是问?更令她不安的是,谢成昀竟连一句交代都没有就离开了。
“女郎,””侍人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可要用晚膳?”
姜宁摇头:“不必了。”
她转身离去,却又停下脚步,“若是谢将军回来,立刻回禀我。”
天色渐暗,却仍然不见任何谢成昀前来。姜宁坐在窗前,手中的书卷久久未翻一页。
范二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羹进来。
“多少用些吧。”
姜宁勉强接过,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却被烫得轻呼一声。
“慢些吃,”范二娘看姜宁心不在焉,忍不住宽慰道,“谢小郎做事向来稳妥,许是被什么公务绊住了。”
姜宁小口啜着豆腐羹,鲜美的汤汁却尝不出滋味。
鲜美的豆腐从喉咙中迅速滑到胃里,热而滚烫,姜宁连忙用勺子吹了几下,这才又慢慢吃起来。
姜宁一直等到月上中天,院外终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姜宁连忙迎上去,却只见岑运一人风尘仆仆地回来。
“岑护卫!”姜宁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谢将军在何处?”
岑运显然没料到这么晚姜宁还未休息,愣了一下才抱拳行礼:“姜女郎,您未曾歇下?”
姜宁向后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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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却不见谢成昀的身影。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顺着姜宁的目光看向身后,连忙解释:“鲜卑新单于慕容敕率大军来犯,将军正与丞相在府中商议对策。”
姜宁拧眉:“如今战事又起?”
岑运面露难色,欲言又止,有些事情他不方便多透露。
姜宁会意,不再追问,只是轻声道:“我明白了。”
“将军让女郎您安心在别院住着。”岑运补充道,见姜宁脸色不好,又宽慰说,“女郎不必担忧。将军与鲜卑交手多次,对于此事定然胸有成竹。如今只是事发突然,丞相着急了些。将军过几日就会回来了。”
“如此。”
姜宁颔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接下来的日子里,岑运偶尔会带来谢成昀平安的消息,但本人始终未曾露面。
“女郎,将军可能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
这日岑运有些心虚,不敢看姜宁。
姜宁眼中满是困惑,不解地问道:“为何?”
这商议战况之事,未成想需要这般久。
岑运摸了摸鼻子,吞吞吐吐:“嗯……这个……战事无常。”
岑运不敢多说,实际上,谢成昀早已带伤随丞相北上,前往抵御鲜卑慕容敕的进犯。临行前夜,将军将他叫到帐中,脸色苍白却目光坚定:“此事机密且凶险,无需告知女郎,你留下来保护她的安全。”
他哂然一笑:“女郎,将军一切安好。”
姜宁的目光在岑运脸上逡巡,良久,她才轻叹一声:“你若有消息,及时告知我。”
岑运暗暗叫苦,可哪敢不从,连连称是。
谢成昀未曾露面,而贾仲林那边的催促却越来越急。
阿箬将书信交给姜宁:“女郎,贾大人说他昨日发病,带来的药丸已用完。建州城中有一味药草未能寻到,他只能不日便回临州。”
姜宁展开信笺,贾仲林的字迹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凌乱。他在信中再三恳请姜宁一同前往临州,字里行间透着绝望。
“某时日无多,望女郎成全。若得女郎相助,死而无憾矣。”
姜宁将信放在桌上,仍然有些犹豫。
阿箬这几日见到了姜宁在这别院中整日不安,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忽然开口道:“女郎,如今将军不在府中。您若是想去,倒也是个时候。”
姜宁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如今在这别院之中等待,因着无事可做,只剩下焦急。
她现下,汝南侯府无法回去。而因她身份尴尬,非妻非妾,又无法与他人走动。
姜宁微微叹气。
“再说,夫人不是已经到了临州。”阿箬小声补充道。
姜宁露出复杂的表情。
为了避风头,谢成昀与她商议过后,前几日,徐思蓉以养病为名,已经前往临州徐家。算算日子,差不多该到了。
前去临州,倒是可以不必住在贾大人府邸,与母亲同住倒也是说得过去。
她与谢成昀之间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姜宁倒是想要和阿母谈一谈。
她沉思良久,终于下定决心。
贾仲林果然十分着急,仅仅过了一日,便派人前来接应姜宁。
姜宁只能让阿箬简单收拾些行礼,尽量速去速回。
“岑护卫今日可来了?”姜宁问别院中的侍人,“可否有人知晓他的何时前来?”
岑运不在别院之中,别院中的侍人也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姜宁知晓岑运是谢成昀的心腹之人,托他带话给谢成昀是最稳妥的,可如今……
姜宁既不知岑运在何处,也不知谢成昀在何处。
此时,一个杏眼圆脸,眼角下带着泪痣的小侍女大着胆子看姜宁:“女郎,奴春云,可带话给岑护卫。”
姜宁看了看这侍女,有些印象,似乎一直在别院中侍候。
“女郎,贾大人在外头候着了,说渡口的船一个时辰后出发。”阿箬在姜宁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姜宁无奈之下,只能接受了现在的情况。她与春云等几个侍女仆从留下了口信和信笺,让其告知岑运来了便告知此事。
让谢成昀知晓,自己已前往临州。
伴随着贾仲林不动声色地催促,姜宁望了一眼这个住了多日的别院,转身登上了马车,向渡口赶去。
46. 失踪
贾仲林一路上车马兼程,比起上次前往临州的时日快上了许多。
姜宁依然晕船,她听着水流汩汩,只能半梦半醒地在船舱内躺着,额间不自觉得渗出细密的汗珠。
“女郎,药来了。”阿箬小心翼翼地捧着汤药走进来。
见姜宁眉头紧蹙,阿箬连忙轻轻为她拭去额角的汗水。
细密的汗水被缓缓擦拭干净,露出姜宁苍白的面色。几缕青丝垂落在她的颊边,随着船身摇晃轻轻摆动。
听到阿箬的声音,姜宁勉强睁开眼,只见那药碗中升腾的热气,她皱了皱鼻子,一股刺鼻的苦涩扑面而来。
她接过药碗,才啜了一口,胃里便翻江倒海般难受起来,忍不住反胃,向一旁呕起来,缓了好一阵方才好些:“这是什么汤药?”
姜宁皱着眉头问阿箬。
阿箬自然也是吓了一大跳,连忙递给姜宁打湿的帕子:“是贾大人送来的,说是能缓解女郎晕船之症。贾大人特意嘱咐,良药苦口……”
姜宁实在头晕眼花得不行,她望着那碗黑漆漆的汤药,犹豫片刻还是捧起来,强忍着不适,将整碗药慢慢饮尽。
药汁入喉,那股苦涩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不多时,药效发作,她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最终歪倒在榻上沉沉睡去。
连续几日,皆是如此。
每当姜宁醒来,总能看见床头放着新熬好的药碗,阿箬说是贾大人命人按时送来的。
姜宁在半梦半醒间听见舱外传来脚步声。
“女郎还在休息么……”
似乎是贾仲林遣人来问。
姜宁想应答,却觉得头痛欲裂,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她听见阿箬与其交谈了几句,最终脚步声渐渐远去,只余下水流拍打船身的声响。
一路上之事皆由贾大人与其手下操办。
当船行至临州码头时,正值晌午。
“女郎,到临州了,我们可以下船。”
阿箬的声音传来。
姜宁打了个哈欠,眼皮沉重,她用力张开眼皮,却头痛欲裂,只得强撑着起身。
阿箬连忙为她整理衣衫。
姜宁选了一件水蓝的宽袖襦裙,腰间束着一条月白色丝绦,更显得腰肢纤细。
因天气炎热,襦裙外她只披了一件轻薄的纱罗披帛。
姜宁无精打采地被阿箬搀扶着下船。
临州刚下过雨,阳光从乌云处探出,姜宁刚踏出船舱被晃得睁不开眼。她举起手中的团扇遮挡阳光,边缘缀着一圈细小的珍珠,反射着细碎的阳光。
脚下的木板路有些晃眼,姜宁眯着眼睛,一时看不清前路。
忽然,她脚下一绊,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倒,手中的团扇也险些脱手。
“姜女郎,小心。”
温柔的声音从发顶传来,同时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了她的肩膀,又很快松开。
姜宁将团扇从眼前拿开,美目适应了片刻刺眼的阳光,见到来人却是一愣。
徐元青?
他怎么会在此处?
姜宁不动声色地退后了几步,行礼道:“徐郎君。”
码头上人来人往,挑夫们扛着货物穿梭其间,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两人一时无话。
徐元青的气色似乎比从前好上了许多,一袭青色广袖长袍,束着玉带,衣袖飘逸宽大,很有几分出尘的意味。
“姜女郎,久违。”
徐元青勾起唇角,浅浅的笑着,一如既往地温和。
上次一别,确实是久违了。
想起上次的场景,姜宁有些尴尬。
上次分别时,姜宁被谢成昀强行带走,徐元青他咳得撕心裂肺却无力阻拦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徐元青似乎也注意到了姜宁的尴尬,两人一时间无话。
码头上人来人往,挑夫们扛着货物穿梭其间,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姜宁轻摇团扇掩饰尴尬,扇坠上的流苏随风轻摆。
沉默片刻后,姜宁干脆转换了话题:“徐郎君,你怎会在此处?”
徐元青的目光一直放在姜宁身上,听她这般问询,回答道:“姑母在徐家府邸,本是要来亲自接女郎。可惜她身子不好,只能由我代劳。”
姜宁此前就听,阿娘说已到了徐府住下。此次前往临州,她与母亲通了信件。
不成想,竟是徐元青来接她。
闻言,姜宁立刻抓住了他话中的重点,不由拧眉问道:“阿娘病了么?”
徐元青见姜宁闻言神色一紧,他连忙补充道:“并无大碍,只是大夫嘱咐需静养。女郎不如先随我回府歇息?”
“姜女郎与徐大郎君相识?”贾仲林的声音突然插入。
还未等姜宁回应,贾大人被随行人搀扶着,虚弱地从船上下来,见姜宁与徐元青交谈甚欢的模样,颇为震惊。
“贾大人?”徐元青眼中闪烁着惊诧,在姜宁与贾仲林之间流转。
姜宁道:“我此番来临州,便是应贾大人之邀,修补大儒方东裕的残卷。”
“方东裕残卷?原来如此。”徐元青似乎有些失望,很快反应过来,向贾大人行礼:“贾大人别来无恙。姜女郎的母亲乃是我的姑母。”
姜宁看了徐元青一眼,他未曾说两人有过婚约一事。
贾仲林还礼,不由抚须:“倒是巧。徐大郎君便是为贾某寻到那方东裕古籍之人。”
贾仲林连连作揖,露出感激之色。
姜宁猛然抬眸,没想到二人还有这层关系。
徐元青只是微微一笑:“我不过帮了些许小忙,贾大人言重了。”
几人又寒暄一番。
“姜女郎何时来我府上修补那古籍?”贾仲林双眼冒光,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姜宁一时间有些为难。
这一路上她都病怏怏的,未曾与贾仲林之后古籍修补该在何处,也未曾提及徐家之事。
徐元青瞥了一眼姜宁的面色,似乎看出了姜宁的为难,先一步开口:“姜女郎一路颠簸,元气未复,不若先到徐家住下,待养精蓄锐,方能静心修补古籍。”
贾仲林面色一滞,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但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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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又堆起笑容:“是贾某心急,唐突女郎了。”他转向姜宁,语气关切,“既然徐家与女郎关系亲近,那便依徐郎君所言,女郎先回徐府歇息。待身子康健,贾某再来叨扰。”
徐元青微微颔首,声音温润:“贾大人客气了。大家都是喜爱古籍之人,徐家与贾府不过一街之隔,大人若得闲,随时可来府上品茶论书。”
贾仲林笑容不减,拱手道:“那便叨扰了。”
姜宁暗暗松了一口气,总算不必她亲自周旋。她抬眸看向徐元青,正对上他含笑的目光,心头微微一跳,又迅速垂下眼睫。
“姜女郎,随在下回徐家,姑母已在徐家等候。”
徐元青伸出手引路。
姜宁愣了一下,跟着徐元青向前走去。
徐元青手中转动着佛珠,抬头望天,发出一声感慨:“未成想,女郎前来临州,倒是拖了几个月。不过殊途同归,如今也不算晚。”
一瞬间,姜宁又想起了几月前,她、徐元青、谢成昀一同站立的模样,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抿了抿唇,勉强扯出一抹淡笑:“这段时日,怕是要劳烦徐郎君了。”
南方总是阴雨绵绵,方才还出了太阳,转眼间便下起了小雨。
姜宁来到徐府时,裙角沾染了水汽,她轻抖着裙角上的水渍,前往了徐家的正厅。
与南方阴雨绵绵的临州不同,大齐北地边境,却是另一番景象,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战马嘶鸣,旌旗猎猎。
鲜卑慕容敕这一次交手,却颇为不易,与此前几次皆不相同。
谢成昀看着每日呈上来的战况,暗暗皱眉。
鲜卑慕容敕此次来势汹汹,不仅兵锋锐利,更似对大齐的排兵布阵了如指掌,每每都能先一步截断粮道,伏击援军。
此战义父作为主帅,谢成昀肩上又有伤,许多事情他只能在旁边小心提点,倒是比亲自带兵更加费人心神。
谢成昀仰躺在椅子上,揉着眉心不语,心力交瘁。
此时,营帐被撩开,谢成昀定睛一瞧,黑眸中露出吃惊,随即严肃起来:“你怎么会来此?”
岑运额头上滴着汗珠,“扑通”一声跪倒在谢成昀面前,抖如筛糠:“将军……女郎不见了。”
不见了?
谢成昀瞠目欲裂:“这是何意?”
岑运咽了咽口水:“属下有一日未去别院报信。第二日再去时,女郎已不见踪影,连带着几个贴身侍人一同消失。属下询问别院中人,皆道不知女郎去向,只在码头打听到,女郎曾急匆匆登船……”
谢成昀沉吟片刻:“贾仲林此人,你是否查过。”
岑运冷汗直流,声音更加绝望:“属下查了,但并未查到有这号人物。但书肆肆主说,女郎与此人似乎极其熟稔……属下已在探查其踪迹,是否与女郎失踪有关。”
谢成昀听罢,沉默了半晌,他仿佛被定住了,一动不动地坐在,久到岑运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笑了笑,喃喃自语:“如此。”
谢成昀闭眼,眼前确实姜宁轻轻地、轻轻地颔首。
仿佛就在昨日。
47. 强求
阿宁她……
谢成昀向后仰头,靠在椅子上,手指轻轻点着扶手,似乎在沉思。
岑运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脑海中仿若有两个小人正在打架。
一方似乎在说,不,不可能。阿宁点头了,她与你同心,她定不会骗你。
另一方又在讥笑,已经发生过一次的事情,如何不可能。前些时日,不过是阿宁脱身之举。
这两个声音在他的脑海内来回碰撞,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怕,他怕又被抛弃。
像两年前那般,阿宁留下一封诀别信,便从他的世界中消失了。
像是前几个月,她一声不响地离开建州,若不是自己强求,她已经在临州与徐元青和和美美了。
谢成昀双拳紧握。
这一次,会不会还是他的强求。
还未等谢成昀继续思索,只听得稚童声响起。
“子暄兄长。”
谢成昀有几分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来,将信收起来,跨步走出营帐,只见一古灵精怪的稚子眨着眼睛看他。
谢成昀行礼:“陛下万安。”
幼帝摆摆手,露出两个小虎牙:“不必多礼。”
说话时脑袋微微歪着,总角上缀着的小明珠随之晃动。
忽然一只大手抚上幼帝的脑袋,轻轻拍了两下:“子暄啊,陛下心系黎民百姓,特意要求御驾亲征鲜卑,你可要好生听从陛下安排。”
说罢,谢丞相露出得意地笑容。
幼帝一脸天真无邪:“亚父不必担心朕。”
谢成昀眉心动了动。
天子不过六岁稚童,即使再天资聪颖,又怎么会要求御驾亲征?义父又怎么轻易答应这般要求。
“子暄?”谢丞相见谢成昀怔愣在原地,开口唤了一声,不辨喜怒。
谢成昀回过神来,行礼道:“敬诺。”
谢丞相见谢成昀答应下来,转而笑眯眯地看向幼帝:“陛下,老臣身为主帅,还需与诸位将军商议战事,先行告退。”
幼帝似懂非懂地点头:“亚父操劳,朕心甚慰。”
谢丞相随意拱手,路到谢成昀身旁,拍了拍他的手臂:“莫要让为父失望。”
突然衣角被人扯住,奶声奶气的声音又响起来:“子暄兄长,义父说朕能亲自见到大齐将士的英姿,朕何时能去看?”
谢成昀低头,只见幼帝仰着粉雕玉琢的小脸,一双杏眼亮晶晶的,满是期待,饶有兴致地问谢成昀。
谢成昀不由莞尔,单膝跪地与之平视:“陛下若是想检阅士兵操练,臣现在就可安排。”
幼帝却摇摇头,小脸上露出几分向往:“亚父说,朕能亲眼见到那个叫慕容敕的鲜卑首领。”
他说“慕容敕”三个字时咬字格外认真,仿佛在重复一个刚学会的新词。
谢成昀心头蓦地闪过一丝异样,那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像一尾游鱼掠过心湖,激起涟漪后又迅速消失无踪。
谢成昀不动声色地笑道:“鲜卑慕容敕定会被义父早早击退,陛下不如先随臣检阅我军将士。”
幼帝歪着脑袋想了想,小脸上闪过一丝遗憾,最终还是乖巧地颔首:“可,就依子暄兄长所言。”
谢成昀亲自带领幼帝登上高台。
高台由夯土而垒,拔地而起,四角悬挂着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从台上俯瞰,校场上黑压压的士兵正在操练,枪戟如林,喊杀声震天动地。
“子暄兄长,这些士兵从何处而来?”
幼帝转头,小手指着下方如蚁群般密集的军阵,不解地问道。
谢成昀一怔,没想到天子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略作思索,温声答道:“回禀陛下,我朝各州县按户抽丁,择其有志者编入军籍。”
“抽丁?”幼帝伸出小脑袋,惊讶不已,“那他们是自愿来此么?”
自愿?
谢成昀呼吸一滞,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想起从前的自己。
是自愿的么?
“那这些军士家人可也同样愿意?若是他们战死,他们家人该如何?”
幼帝不依不饶地追问,稚嫩的声音里透着执著。
谢成昀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声音。
高台上的风突然变得凛冽,吹得旌旗哗哗作响。谢成昀望着台下那些模糊的面孔,脑海中浮现出义父不屑的神色。
百姓?他们不过是蝼蚁。
边境的厮杀,似乎与临州的烟雨无关。
临州徐府的藏书阁内,檀香袅袅。姜宁轻挽衣袖,小心翼翼地展开贾仲林送来的残本。
在徐元青的坚持下,贾仲林将残本包了个严实,送到了徐府上。
如此一来,姜宁在徐家修补即可,不必再去贾府,倒省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贾仲林自然也顺理成章地住进了徐家的客房。这般安排,对姜宁而言自是再好不过。
当方东裕的残本完全展开在案几上时,姜宁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残本浸水严重,书页泛黄卷曲,许多页边已粘连成块,墨迹纸上蔓延。即便未浸水的部分,字迹也多已模糊难辨,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霉斑。
这与谢成昀所藏的半本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谢成昀所藏的半本,虽说有些破旧之处,却大体完好。
姜宁一时怔忡,指尖悬在半空,竟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敢问贾大人,可否与我说说,这残本从何而来?”
贾仲林一开始并不想说,而后在姜宁的不断追问下,最终还是含含糊糊地透露了:不过是此前主人不识货,将其不甚跌入水中,以为无甚价值,便去临州的书肆碰碰运气,可否卖出。书肆主人识货,大喜过望,将这残本收了去。在下便利用了些手段,从书肆那里横刀夺爱罢了。”
姜宁闻言轻叹。残本上这些痕迹早已干透,看来浸水之事已有时日,修补起来必定是困难重重。
姜宁转身从多宝阁上取下一个水坛,又备好所用之物。
“贾大人,是我先前想得简单了。”姜宁将修补用的笔墨一一排开,又取出自己誊抄的笔记对照,“不过修补之事,既然贾大人已经托付给我,我定当勠力为之。”
贾仲林郑重行礼:“有劳女郎,某感激之至。”
姜宁先取来帕子,轻轻拭去书页表面的霉斑和尘土。随后将粘连的书页重新浸入清水,水中加入少许明矾。
姜宁屏息凝神,看着泛黄的书页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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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缓缓舒展。待书页将分未分之际,她用竹镊轻轻挑起一角,以极慢的速度将粘连的纸页分离。
这活计极需耐心,姜宁额间已沁出细密的汗珠。
每分离一页,姜宁便用绢帕吸去多余水分,再将其平铺在竹制纸板上晾晒。待到日影西斜,她才勉强将粘连的书页全数分开。
姜宁揉了揉酸痛的脖颈,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听闻女郎今日未用午膳,只顾着修补这些残页,这是些药膳。”
姜宁正俯身整理案几上的残页,闻言她缓缓直起身,见徐元青不知何时已立在藏书阁外。他身后跟着一位侍女,手捧的瓷碗正冒着袅袅热气。
“徐郎君。”姜宁放下手中的竹镊,她略整了整衣袖,向徐元青欠身行礼。
徐元青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唇色上:“女郎不必如此劳累。”
他侧身示意,侍女立刻上前,将碗轻放在案几一角,又恭敬地向姜宁福了福身。
“多谢。”姜宁含笑着道谢。
碗身温热,触手生暖。
姜宁端起那药膳,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她不由一窒。
这气味,似乎与她在船上喝过的医治晕船之症的药汤有几分相似。姜宁眉头微蹙,将碗轻轻放回案几上。
见姜宁放下,徐元青有些疑惑不解:“是否是不合口味?女郎想吃什么,我命人再去做些。”
姜宁连忙制止了他:“无事。不必麻烦。”
或许是她多虑了。这药膳不过是寻常补品罢了。
药品大多味道相似。
姜宁重新执起瓷勺,舀了一勺药膳送入口中,慢慢吃了起来。
徐元青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姜宁一勺勺吃起来,终于露出些许笑意:“姑母的病,医师说,不日便可痊愈。”
姜宁将吃了大半的碗放下:“多亏徐郎君照拂。”
她想起昨日去探望徐思蓉时的情景。
阿娘躺在锦被中,面色苍白如纸,只看了她几眼便又昏沉睡去。医师私下告知,这是常年服用寒食丹所致,身子早已被掏空。
姜宁叹气,不知该怎么劝阿娘才好。
徐元青将佛珠收起来:“姜女郎,我许久前便曾说,不必与我客气。”
姜宁不知该怎么回复。
最终她摇头:“徐郎君,你知晓,我……”
徐元青止住了她的话头:“女郎,徐家总和你有亲缘。我自幼孱弱,若非承了姑母一脉的财产,锦衣玉食不断,难以活命。在下无以为报,请女郎不必多说其他的。”
姜宁听他说得情真意切,最终想说的话只能咽下:“如此。”
夜深时分,姜宁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厢房。
沐浴后,她坐在妆台前,执起棉帕慢慢擦拭着湿发。铜镜中映出姜宁略显憔悴的面容。
“阿箬,最近可有什么书信传来?”
姜宁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期待。
正在整理床榻的阿箬停下动作,思索片刻后摇头:“女郎,并无。”
“没有啊。”
姜宁有些失望。
姜宁向外看去,今天是十五,月亮格外圆。
不知此时,谢成昀在何处,又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