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打工人(美食)》
1. 云吞面(一)
冬日的长安城总是雾霾霾一片。
天边还染着一层暗色,宣平坊的几家早点铺子在门口挂上了几盏灯笼照明,里面的店家才开始窸窸窣窣地忙碌起来。
以往这个时候,坊里整条街上的早点铺子都会热闹起来了,卖馎饦的,卖包子胡饼的早就应该忙得不可开交,但这几日却是冷冷清清的,门口竟是一个食客也没有。
几位店家将桌椅摆放整齐后,认命似地又回到桌案前,手里一边揉着面团,一双眼睛盯着角落那间不起眼的“卢记食肆”。
卢记的食肆很小,只摆得下三张方桌。门口支着一口大锅,腾腾的热气就在这刺骨的空气中缭绕。
才刚过卯时,铺子里就坐满了人。好些人见里头坐不下了,也不知从哪里搬来了椅凳,干脆就坐在外头排队等着。
等锅里的汤头煮沸了,鼻尖也传来了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
大家都知道,卢家这食肆里现下有两个掌柜。
年长的是名男子,约莫快已到了不惑之年,穿着一身靛蓝色的缺跨夹袍。两只手的袖子都高高撩起,撒了点面粉就在案板开始揉搓。
不似其他面馆的做法,这男子竟是一滴水也没加,只往里敲了几个鸭蛋。待揉成厚厚的一团时,再将一根碗口般粗大的竹竿压在这面团上,又一跃,自个儿坐在了竹竿的另一端上。
竹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起起落落,开始来回弹跳按压着面团。
一开始这些食客们也是被这新颖的压面方式吸引,围在一旁看个新鲜。
等面皮被压成了薄薄一层,他又把面皮叠了叠,切成细细的面块,再不断拉长,打成细条状。
而桌案前的另一个年轻的小娘子,看着也就十五六岁,手脚却十分麻利。将面皮一擀,一捏,就包了一大盘子的云吞。
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她就将锅盖揭开,露出一大锅淳白色的汤底,滚滚沸腾着。也不知道这汤底里是用什么炖的,浓郁的鲜香弥漫到十里八街,引得周围众人驻足观望。
她拿着笊篱捞起煮好的竹升面,在碗的中间摆成一团,再捞起几个皮薄馅靓的云吞落在四周,浇上滚烫的汤头,最后在那金黄的油花上再洒上一层嫩绿的葱花。
香气顺着鼻腔钻入众人的肺腑,勾得他们胃里好一阵翻腾。
本是来瞧热闹的食客都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排在最前头的一人忍不住问道:“这卖的是什么?怎么这么香。”
“这叫云吞面。”小娘子一双杏眸微微弯起,笑眯眯地又说道:“今日的云吞可是香菇馅的,鲜的很!”
张大郎方才只是看着人多,挤进人群里看看热闹。
他远远瞧着一个人坐在竹竿上来回跳动,觉得甚是新奇,是以一时看久了些。现下听着这介绍,下意识就开了口:“小娘子,这个一碗多少钱?”
“带云吞的十文钱,单一碗竹升面只要五文。”黎书禾又抓了一把云吞进锅,面上还带着笑意,问道:“郎君要哪一种的?”
张大郎一听价钱,是要比其他食肆的要高一些,但鼻尖萦绕的香气挥散不去,一咬牙,掏了十文钱扔进了桌案旁放银子的木匣里。
“给我来一碗带云吞的。”
“好嘞——”
待黎书禾将一碗刚煮好的云吞面递过去时,张大郎被这氤氲的热气熏得还有些恍惚。
她又交代了一声:“里头的长桌上放着醋和茱萸油,郎君可根据自己的口味再随意加一些。”
“晓得,晓得了。多谢小娘子。”
张大郎找了个空位立马坐下,还等不及吹凉,便夹了一箸面,连带着将云吞一齐咬开。
竹升面爽脆弹牙,韧性十足。而云吞的馅儿刚刚咬开,就往外冒着汤汁。香菇剁成了细碎和豚肉泥混在一起,再加了佐料搅拌,让香菇的鲜香和豚肉的醇香完美融合,在口腔中迸发。
再看碗里的汤底,清醇不油,一闻便知是用足了配料,又用柴火吊了一整夜的,一口下肚,那才真真叫人的筋骨都舒展开来。
“美哉,美哉!”张大郎忍不住感叹,“我竟不知这宣平坊何时开了这么一间食肆!”
旁边的一名食客将汤底都啜了个精光,这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转头对着张大郎说道:“这位兄台是第一次来吧?”
张大郎点头,见着门口的队伍越排越长,又心叹幸好自个儿方才买的及时。
只听旁边的食客摇头晃脑地与他解释:“非也非也,这卢记食肆在这宣平坊开了已有十年有余,只是最近才火爆起来。”
张大郎来了兴致,还没来得及把刚吸溜的一口面咽下,大着舌头问道:“那又是如何成了现下这个光景?”
门口的队伍排成了黑压压一片,就这么几张方桌,几把椅凳,想要吃上还不知道要等到何时去!
食客笑道:“这卢记食肆前些日子来了一位小娘子,说是来长安城投亲的,这店家就是她的舅舅,是以才暂住下来。”
“小娘子据说继承了她阿娘的手艺,做得不少新奇的菜肴,一手吊汤更是鲜香十里,冬日里喝上一碗,腹中的胃都感觉熨帖不少。”
“这卢记食肆啊,短短半月便成了这宣平坊如今最热门的铺子了。可见这小娘子是个有真本事的!”
张大郎咕咚咕咚将碗里的汤底又喝了几口,这才稍稍有些餮足地抬头,继续听着旁人的话语。
……
黎书禾还在桌案前忙碌着,一手擀着面皮,一手又要拿笊篱将锅里的竹升面和云吞捞起。
还要时不时招呼着眼前的食客,收了银子又要将做好的云吞面送过去。
当真是一人能抵三人用。
她听着周遭的议论声,思绪渐渐发散。
俏丽的脸也在这升起的白雾中若隐若现。
她莫名其妙地穿来了这大胤朝已有多年,自小和她阿娘卢氏相依为命。
也亏得她来大胤朝之前做着美食博主的工作,这才会做许多新奇的吃食,让她和她阿娘得以活了下去。
说起来这大胤朝的物种颇丰,不仅包含了玉米、红薯等饱腹之物,还有草莓、葡萄、哈密瓜等等新鲜的水果。除却没有辣椒等极个别调味类的蔬菜,基本上现代有的蔬果品种,这儿都有。
黎书禾得知后不由在心中感叹,这大胤朝的种植官定是个不爱吃辣的!
又说到当今圣人,估摸着是个只管推广种植,未曾研究过吃法的。虽俨然已将铁锅炒菜等普及于世,却从未有流传过什么菜谱。不少大胤人便胡乱搭配乱炖,品种虽多,烧制出来菜肴的味道却有些奇怪。
黎书禾初来乍到,占了个“新”和“巧”,做出的菜肴颇受当地百姓喜欢,勉强可以维持她和卢氏的温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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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前段时日,卢氏生了一场大病,花费了家中所有存银,没过多久还是撒手人寰了。
临终前将她托付给了自个儿的亲哥哥卢方,并嘱咐黎书禾务必要来长安城一趟。
黎书禾这才奔赴千里,从吴州辗转来了这长安城。
长安城比起吴州府当真是热闹许多,但于吃食上却也好不了多少。
黎书禾只不过腌制了几道小菜,又教会了舅舅一手云吞面,就直接让默默无闻十几年的“卢记食肆”一跃成为这宣平坊顶流。
……
大约过了巳时一刻,来往的食客已然少了许多。
黎书禾这才空出时间来,将脏污的碗筷一摞,抱着木盆就到了后院准备清洗。
舅母吴氏正倚在墙边磕着瓜子,一边还与邻居婶子在说着笑。
黎书禾放下碗筷与她打了个招呼,便独自蹲坐在一角洗着这一盆碗筷。
堆积了一早上的碗筷不少,可她还得抓紧速度清洗干净,不然到了晌午,就没有新的碗筷来给用餐的食客。
吴氏拍了拍手,又与邻家婶子说笑了几句,这才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她俯视着小凳上的黎书禾,脸上却没有了方才的笑意,板着个脸问道:“今日的进项如何?”
黎书禾想了想,应道:“尚可。若是晌午和暮食卖的好,约莫着能有二、三两银子。”
“你得知道是谁收留了你,可别给我耍什么手段。”
黎书禾在心里吐了吐舌头,面上不显,回道:“知道了,舅母。”
吴氏又训诫了几句,这才扭着屁股往里屋走去。
卢方压了一早上的面团,早已是满头大汗,还未坐下喝口茶,便听着自家的媳妇埋怨的声音:“你听没听见,外头都传成什么样了?我可不知这卢记食肆何时有了两位掌柜。”
卢方抹了一把汗,憨笑道:“你都说了是传言,不能当真。”
吴氏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的丈夫就是个傻的,又冷笑一声:“现在不是真的,日后可未必。”
她一张脸本就长得尖锐刻薄,瞧着黎书禾一个人在外头洗刷着这么多的碗筷,却也没觉得她有多辛苦。
还在那冲着卢方撒气:“我说你还不信!你阿耶定是把家中祖传的食谱都留给了那丫头的阿娘,不然她怎得会这么多手艺?”
卢方略皱着眉头,语气有些不满:“别胡乱猜测,我阿耶不会厚此薄彼的。”
“我哪里胡说?”吴氏砰地一声将茶杯掷在桌上,胸口一起一伏,声音也愈发尖锐,“你自个儿说说看,要不是你阿耶偏心不管,我们又何曾会只能开这么一间小小的铺子?他放着自家的根不管,只顾着宝贝这么一个嫁出去的幺女!”
卢方不说话了。
吴氏越想越生气,又忿忿道:“偏这个嫁出去的女儿又生了一个赔钱货,还不知道是哪个的野种!”
“卢望之,你不替咱们自个儿想想,也得替你两个儿子想想!他们读书的纸笔不用银子吗!?”
卢方压制住浑身怒气,紧握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方才的茶杯被砸得跳起,溅出几滴水渍。
他道:“你别跟着外头的人乱嚼舌根,我小妹不是这样的人!”
吴氏冷哼道:“不是哪样的人?你敢说外头那个小丫头蹄子不是你小妹与人私通生下的?!”
2. 云吞面(二)
这卢记食肆虽说占了一个“卢”字,每日进项的银钱却是卢方的娘子吴氏在管的。
卢方早年间生了一场大病,家中却已无多余的存银,卢阿翁只能无奈抹泪,每日上街支了个摊子,就是为了多赚些银两给卢方看病。
吴氏却道她这公爹是假模假样,只想把家中的银钱都留给了小女儿。
眼见着卢方的病情日益加重,卢阿翁这厢实在拿不出银钱,吴氏只好回娘家求了自己的阿耶和兄长,冒着大雨去山中挖来了老参,又变卖了一些家业,这才保住了卢方这一条命。
卢方自觉欠着吴氏一条命,是以这么多年来每每两人有争吵时,他也都多加忍让。
眼下,吴氏见卢方沉默不语,更觉以为是说中了他的痛处,愈发口无遮拦,肆无忌惮起来。
她踢了踢凳脚,下达最后通牒:“不是我这个当舅母的心狠,只怕你这甥女在这儿再多待些时日,这食肆就要跟着她改名了。”
卢方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将茶杯里的凉水一饮而尽,最后怒斥一句:“她是月婉唯一的孩子。”
……
黎书禾还不知道卢家里屋的这场官司,她将一盆子都碗筷都收拾干净后,又擦了擦手,准备去堂屋先用个午食。
脚步还没迈进去,便见着吴氏没好气地在那摆弄着碗筷。
桌上赫然只有三道菜。
青菜豆腐、炖萝卜还有一个蒸茄子。
竟是连一道肉菜都没有!
这几道菜都是吴氏做的,黎书禾和卢方白日里要忙着卖云吞面,无暇分身再给他们自个儿做午食。
按照以往惯例,也都是吴氏随便做几道菜,他们对付几口就行。
虽说吴氏不擅厨艺,可也没有像今日这般的……敷衍……
黎书禾悄悄看了一眼吴氏的脸色,发现她正黑着一张脸,啪地一声又把几双筷子搁在桌上,冷冷说道:“吃饭。”
毕竟寄人篱下,黎书禾也不敢吭声。就连自个儿的舅舅,初看到菜肴时也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就全程低埋着头吃着,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她这个外人,更没什么好说道的。
只好拿起一双筷子就开始扒拉起碗里的米饭。
米饭生硬,一口咬下去偶尔还会吃到几颗细碎的小石子,硌牙的很。
嚼咽了几口后,稍稍有了些饱腹感,她便放下碗筷不准备再吃了。
“舅舅,舅母,我吃饱了,先去前头忙了。”
恰巧吴氏也用完食起身,听见她的话后只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黎书禾不知道又是哪里惹得这位舅母不高兴了,无奈地撇撇嘴,就往食肆的前头走去。
路过院中时,她还看到吴氏正往门口小黄狗的碎瓷碗里倒着剩菜。
吴氏倒完又踢了一脚那瓷碗,嘴里的话跟着冒了出来:“我平日里是少你吃还是少你用了?怎么还跟个外头的乞丐似的,净惦记着别人碗里的东西了!胆敢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我便将你丢到门外去!”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身影,吴氏慢悠悠地转身朝她看了一眼,先发制人地斥责道:“傻愣着干嘛?!不是说要去前头食肆准备午食,你这丫头莫不是想偷懒耍滑?”
黎书禾只当没听到她方才那番指桑骂槐的话语,面不改色地往前头去了。
早知道她就不该来这长安城,还不如她在吴州时逍遥快活。
……
离着午时还有一个多时辰,宣平坊来往的人群虽多,大多却都还未饥饿,是以食肆的生意不算太过忙碌。
黎书禾拿着擀面杖又包了一盘子云吞,便见着一个身形瘦小,生得獐头鼠目的男人来到摊前。
男人穿着一袭不太合身的暗青色长袍,腰间系着一条价值不菲的玉带,手指上还戴着几个翡翠戒指,虽说看着富态,举止之间却还是有些畏缩。
他一上前便直接问道:“你们这可是卖着云吞面?”
黎书禾抬头看了一眼,只觉得这人身形面相都有些奇怪,却也还是应道:“郎君算是找对了,整个宣平坊就我们这一家卖着这云吞面。”
男人点点头,直接掏出了一粒碎银,趾高气昂道:“来十碗带汤的云吞面,再来五碗干拌的,午时送到河滨坊的兰香院,我们那儿的好几位娘子可都等着尝。”
兰香院?青楼妓馆!
黎书禾总算知道那一丝说不出的怪异是什么了。
敢情眼前这个男人,竟是个龟公。
她强行扯出一个笑脸,忍痛将银子推了回去:“小店人手不够,实在是脱不开身给您外送。”
男人眉头蹙起,大约是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再开口时语气里带着不满:“左右河滨坊离你们这儿只有一座桥的距离,这剩下的银钱不用找了,就当是给你们的跑腿费。”
“不是银钱的问题……是……”黎书禾话还未说完,便被打断了。
“您放心,马上就给您煮下去,待会就能送到。”卢方走到身前,连忙又将银子接过,拍着胸脯应道。
男人听到他的承诺,略微点了点头,眯着眼睛笑道:“还是你识相些,那我也便先回去了。”
待人走远,黎书禾急道:“舅舅,您怎么应下了!晌午的时候客人最多,咱俩哪里走得开?”
卢方将银子掂了掂,足足快有一两了。他趁着周围没人,偷偷地又将这锭碎银塞到了黎书禾手中:“你自己收好了,这算是意外之财。”
他帮着一起将面和云吞下到锅里,又道:“趁着现在没多少食客我们抓紧把料备好,我脚程快,赶一赶来得及。这白得这么多银钱呢,咱不能跟银子过不去。”
黎书禾手里捏着这粒碎银,见着卢方手脚并用地调着佐料,心中涌上一股暖流。
舅舅肯定是听到舅母中午说的那些话了,这才想着让她自己也能多攒点银钱傍身。
她也不再推辞,只将这粒碎银贴身收好,又跟着继续手上的活计。
那男子许是个熟客介绍来的,竟还点了干拌的,更是要做得好些,不能砸了招牌。
一双筷子夹起一团拌好的馅料,往那薄如蝉翼的面皮上一抹,左手几根手指跟着一拢一捏,还没等人看清动作,木盘上就挨个码好了一排云吞。
再等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冒泡了,将云吞投进锅里。片刻后,细腻的面皮包裹着鲜红的肉馅在这滚烫的热水里浮起,甚是赏心悦目。
而另外几个碗里早已洒上豉汁、茱萸末、酱料,又加了蒜泥和些许白芝麻,再淋上一勺热油。
“滋啦——”
瞬间,芝麻的香、茱萸的辣、葱蒜末的鲜,又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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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热油滚烫的焦香,全都交织在一起在空气中炸开,霸道浓郁,引得不少路人都往这边抬头张望。
“好香!”卢方闻着香味又深吸一口气,“虽说早已尝过这些佐料混在一起的滋味,但每次闻到还是忍不住冒口水。”
黎书禾笑道:“左右不过是些简单的配料,阿舅若是喜欢吃,我便将方子写了给您。”
卢方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阿舅只是闻到又有些饿了,没有要你方子的意思。”
他对自家阿耶的手艺是再清楚不过的,虽吴氏常念叨着卢阿翁偏心,定是将祖传的食谱给了小妹,但若真有这种食谱,他们一家以前何至于每日起早贪黑地支一个小摊子?
黎书禾笑笑没有再说。
虽说舅母吴氏苛刻,卢家舅舅在家里又做不得主,但他对她这个甥女确实是没话说。
不过一道调料的方子而已,若能让卢记食肆的生意能好些,舅母大概也能对阿舅会面色和悦一些。
卢方将碗筷都摆在一个竹篮中,又将汤底全都舀进一个瓦罐里,准备到了那儿再单独浇上。不然只怕到了兰香院,面坨了不好吃,还坏了现在好不容易打出去的招牌。
等全都收拾好后,卢方手上提着两个竹篮就往外走,一边赶路一边回头说道:“禾娘,你且一个人撑一会儿,阿舅马上就回来。”
黎书禾点点头,手上的动作更加快了起来。
......
眼瞅着就到了晌午。
方才那一手热油激起的香味还在空气中挥散不去,又引了不少食客前来。黎书禾这厢忙得不可开交,见着自己的舅舅还没回来,又在心里盘算着时间。
奇怪,离卢方走时已经过去了约莫一个多时辰,不是说离得近?怎会过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她心里打着鼓,又不好在面上显露出来,是以手上的动作就慢了些。
这一慢,便有人催促起来:“小娘子,怎得我的那份还没好吗?都已等了许久了。”
黎书禾倏然回神,露出个赧然的神色,歉声道:“实在是不好意思,马上就好了。”
只得暗自压下心神,紧赶慢赶地碗面摆在等候已久的食客面前,又强撑着笑脸送了几碟小菜:“今日有些忙碌,照顾不周,还请几位郎君和娘子们见谅。”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就算是看在这几碟小菜的面上,本已不耐的那几名食客,脸色也稍稍缓和了一些。
无甚地摆摆手,反而宽慰她道:“无妨无妨,我再多等一会儿便是。”
一名眼熟的常客见状,疑惑地问道:“怎么今日只有小娘子一人?卢家掌柜呢?”
黎书禾扯着面条,又用手肘擦了擦汗应道:“阿舅去河滨坊那边送东西了,应是马上就会回来了。”
“河滨坊?!”那名常客惊呼一声,直直地站了起来,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我刚从那边过来,那边的兰香院发生了一桩十分惨烈的命案,现下京兆府还有大理寺的人将那儿围了个水泄不通,那尸体的模样着实恐怖......啧啧。”
他摇了摇头,似是不想再回忆起那可怕的事情。
轰一声——
黎书禾只觉得天旋地转,连带着耳边的话也听不清了。
兰香院,命案?!
那她的阿舅呢!
3. 云吞面(三)
“小娘子——小娘子——”
那名常客堪堪叫了她几声,才将黎书禾叫回了魂。他捂着胸口嘀咕着,“怎好好的突然呆傻住了,当真是吓我一跳!”
黎书禾也顾不得这食肆的生意了,将一碗云吞面上好后,径直就往外走去,边走边脱着围裙,嘴里还不忘问着:“郎君可有看清,那兰香院死的人是谁?”
被问到的人丈二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这小娘子为何会对一桩人命官司感兴趣,思索了一会儿又摇摇头道:
“我隔的远,看得不是很真切,只知道是一名男子。”
黎书禾踉跄一步,感觉迈出去的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哆嗦得厉害。
瞧着她这样,男人还上前虚扶了一把,好心问道:“小娘子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他每日都要来这食肆吃上一碗云吞面,还从未见过这小娘子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
黎书禾暗自咬了咬舌根,双手紧紧撑着桌案才不至于让自己软下去。
只是尸体是个男子,也不一定就是舅舅。
不过事实到底如何尚未可知,卢方到现在还没回来,定是出了什么事。不管怎么样她都得去河滨坊跑上一趟,亲眼瞧见了才能安心。
她冲着几位还未用食的客官躬身致歉道:“我这儿临时有一些急事,也不晓得何时才能赶回来。剩下的云吞面许是来不及做了,便将这银钱先退给几位客官。”
话一出口,落座的几名食客里便起了抱怨:“怎么好好的要出去?不会早些说道?”
“就是啊,我们等了这么久,现下还都饿着肚子。”
“你们这食肆怎么这般不信守承诺,看日后还有谁敢来这儿用食?!”
几个还在排队的,已然拂袖离去。
剩下有几个已经付了银钱的,还在那踌躇徘徊,试探着问道:“小娘子大约什么时候回来?若是不久,我可以迟点再过来用食。”
有几位吃惯了卢记食肆的食客也跟着小鸡啄米般点头:“没错,若只是几刻,又或只是半个时辰,我们尚且等得起。”
黎书禾喉咙一时哽住,不知该如何回答,眼眶已经先红了一圈。
她道了声谢,又给几个不愿意等候的食客退了钱,便直接将木匣里的铜钱一把抓起,随意塞进衣襟,竟是连门也忘记锁便往外跑去。
……
宣平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走卒贩卖之人的吆喝声也此起彼伏。
黎书禾挤在这人群中,听着耳边的喧嚣,心中的焦虑更甚,不由又加快了几分脚步。
通义桥近在咫尺,只要过了桥,便是河滨坊了。
黎书禾不知兰香院的具体位置,但听着那名食客说的意思,现下那里已然大乱。那么,只要看到被一堆人群围观的地方,定然就是那兰香院了。
还未踏上桥头,便见着周围的人群突然全都慌慌张张地往边上避让,嘴里嚷嚷着是大理寺的人来了。
为首的男子一身绯色官袍,清隽出尘,独独只他一个骑在马上,而其他身着深绿和浅青官袍的官员都稍稍落后,跟在马儿后面走着。
玉刻麒麟腰带红。
但即使他的衣袍再怎么鲜艳突出,也不及他的眉眼半分耀目。
眉弓远山如黛,眼尾飞斜入鬓。鼻梁的折角处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是凝成了玉。
黎书禾头一次见着这阵仗,一时没反应过来,鞋底竟是像是被黏住似的挪不动步。而这一群官员正往她这儿的方向突突而来。
只一晃神的时间,手臂已经被人连拉带拽,跟着已经被拉扯到了墙角边上。
她正欲发火,抬眼一看,又满脸喜色:“阿舅,怎么是你!”
卢方头一次被自家的甥女的莽撞气到,语气也重了些:“还问我呢,你怎么在这!?毛毛躁躁的,见到大理寺的官爷也不知道避让,小心冲撞了他们!”
心中的恐惧和担忧终于落下,取而代之的是失而复得的惊喜。
黎书禾紧紧抱着卢方,又拍了拍胸口,惊魂未定地跟他说起方才的事。
卢方见周遭人多眼杂,抬手示意她先不要开口,略微叹了口气,便拉着她往食肆的方向走着:“先回去,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嗯。”黎书禾重重点头应下,又目送着这一群大理寺的官员们离去。
……
瞧着桌案上空着的木匣子,还未落锁的大门笔直敞开,只余门口支着的铁锅还往外噗噗地冒着气。
卢方只觉得脑门疼。
好几个食客看到他们舅甥两人回来后顿时松了一口气,附而调侃起来。
那位先前不愿意退款的郎君抚掌大笑:“方才瞧着小娘子急匆匆的,还以为要好一段时间,没想到竟这么快回来了,不枉我在此等候。”
卢方忙打着笑脸赔罪:“这孩子出来寻我了,真是劳诸位久等了。”
“无妨,美食值得等待。”说着又想起什么,摸了摸脑袋说道,“卢店家,方才你娘子还出来寻你了,见着这儿没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哩。”
黎书禾吐了吐舌头,冲着舅舅眨眨眼睛。又把方才匆忙塞进衣襟里的铜钱碎银尽数拿了出来,重新扔进木匣中。
晚上估摸着一顿教训是少不了了。
卢方笑着冲着众人摆摆手,又想起方才那干拌料汁的香味,便擅自做主对着这几位熟客抱拳:“今日确实是我们的不是,待会儿给各位一人多上一份干拌的云吞,就当是赔罪了。”
几人眼睛一亮:“当真?!”
“那是自然。我卢方向来说话算数。”
“那敢情好。”食客们呵呵一笑,左不过只等了一刻钟的时辰,竟还能白得美食,觉得自己真是幸运至极。
当即对这卢记食肆的好感又上升了几分。
黎书禾端着汤碗将他们点的东西都上齐全了,见卢方已经收拾好桌案又开始压着面团了。
她挪动脚步凑到了他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兰香院究竟是发生了何事,死的人是谁?”
刚问出口,便见着方才那人群中的几位官员已然走到了面前。
黎书禾心中一跳,又想着光天化日之下,她也没犯过什么罪。充其量只不过是方才盯着他们那位大人的看得久了些……
强行让自己情绪镇定下来,开始招呼着:“几位官爷可是要用些什么?”
“店家,来四份汤的云吞面,再来四份……”一男子上前说着,又扭头往方桌上瞧了一眼,手指了指,“他们那种干拌的。”
已然过了未时,按说也都该用过午食了,怎么这几人还点这么多份?
黎书禾压下心中的疑惑,再开口时,眉眼微微含笑,解释道:“好叫官爷们知道,一碗云吞面十文钱,干拌的也是一样的价格。”
一位圆脸男子,脸上还稚气未脱,不甚在意地摆手,“放心,银子定少不了你们的。”
说完一行四人便大喇喇地坐下。
崔小篆闻着空气里的香气,差点就要落泪:“方才我瞧着那兰香院里头的那两碗云吞面便馋得厉害。那香味,把我腹里的馋虫都勾了起来,现下终于能吃上了。”
另一个肤色有些黝黑的接话:“可不是嘛!我这一上午都在外头办案,连朝食都没吃,现在肚子里头正烧得慌。”
崔小篆斜了他一眼:“就咱们食堂那几样朝食还不如不吃!”
说完又觉得有些奇怪,凑近了往康墩的衣袍上嗅了嗅,质问道:“康诚明,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我闻着你身上这味,是不是偷偷一个人去吃柳记的羊肉汤粉了!”
被揭穿的那黝黑男子嘿嘿一笑,随即露出一丝赧然,不由解释道:
“真不是我故意欺瞒各位,我这一上午都在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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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取证,接到通知后又马不停蹄赶到这河滨坊,这一南一北,路程颇远,总是要填饱肚子的。”
边上另一位大人随即跟着痛斥道:“说好的都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道你断不会抛下我们几人,没想到竟是这般不讲义气!”
也不知道给他们带一碗!
康墩被说得有些脸红,急急抬手举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其余几人这才放过他,又连连叹气:“吴大人已年过花甲,只待明年便会致仕。如今大理寺一应事务皆有少卿大人当家做主。不若我们去求求陆少卿,再招一个靠谱的厨师来,如何?”
康墩感同身受,点头称是:“昨日食堂那道青菜炒橘子,味道怪异不说,还害我蹲了一晚上的茅房!”
他还想为今日不讲义气的举动辩解一二:“我这也是深受其害,否则也断然做不出看着你们受罪,自己跑去吃独食这等行为。”
几人谈论间,黎书禾端着个木盘将他们的面都上齐了。
见着他们是第一次来,她又颇为贴心地提醒一句:“本店还有几种腌制的小菜,若是几位官爷想吃,每碟只消额外再多付一文钱即可。”
康墩大手一挥:“来,都给我们上上来!”
他拍着胸脯,大气道:“今日之事算是我不对,便由我来做东。”
几人同僚多年,感情深厚。方才那些斥责更多也是存了玩笑之意。康墩再这么一说,他们倒也是不客气。
再看着面前的云吞面,带汤的浓郁淳厚,干拌的酸辣咸香。鲜甜多汁的云吞和弹牙爽口的竹升面混在一起,更是让人食指大动。
等云吞面半碗下肚,崔小篆便伸手高呼:“店家,这带汤的云吞面再来一碗。”
“好嘞——”
话音刚落,旁边的丁復和吕一璋也齐齐举手示意。他们二位腮帮子里塞满了食物,说的话虽含糊不清,却也能听明白。
丁復:“我也再来一碗——”
吕一璋:“我也要,我汤的,干拌的都各来一碗。”
崔小篆:“好哇没想到你们竟如此能吃,那我也要再来一碗干拌的!”
康墩到底是比他们三人要多吃了一份羊肉汤粉的。一碗汤的云吞面,再一碗干拌的,两碗下肚已然饱腹,摸着肚皮十分餮足。
身子向后一仰,竖起大拇指感慨道:“这食肆的味道当真是这个。若刚刚那兰香院不是命案现场,我都想直接把那碗没动过的给拿来吃了。”
其他三人还未吃尽兴,只一个劲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着食物。
丁復把最后一口汤汁都滋溜一声喝完,这才抬头继续方才的话题:“陆少卿还真是个狠人,忙了一上午,竟还赶回大理寺,去食堂吃那黑不溜秋的菜肴。”
吕一璋拿出一方帕子擦了擦嘴,替上峰解释了几句:“陆少卿本就不重口腹之欲,只一心扑在案子上,估摸着随意对付几口便要梳理案卷了。”
崔小篆吓得一口咽下云吞,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咱们既然出来办案了,已累了这么半日,决计不能再亏待自己,去食堂受那份罪。”
他眼珠子转了转,拾掇着其他几人:“不若就让吕寺丞代表我们大理寺众人,跟陆少卿也提一提这改良食堂菜品的事情?”
众人齐齐点头。
吕一璋却摇了摇头,道:“并不是我不愿意,只不过如今王、刘二位掌勺师傅并无过错,陆少卿又怎会答应再招一名师傅的要求?”
说着,几人都垂下来头,重重叹了一口气,又将这碗底最后一滴的汤汁都舔干抹净了,这才作罢。
最后四个人,竟是共吃了十碗带汤的,十碗干拌的,这才摸着圆滚的肚子作罢。
待康墩付了银钱,四人又一路唉声叹气地回了大理寺。
这大理寺的食堂但凡能有这食肆一半美味,他们又何苦至此!
4. 云吞面(四)
等过了酉时二刻,卢记食肆的食客才少了下来。
黎书禾也终于找到机会问个清楚:“阿舅,今日那兰香院到底发生了什么?”
“嘘!”卢方小心翼翼地环视了一圈四周,见没几个人,这才将她拉到角落低声道,“我直到现在感觉自己的脑袋还是发懵的,完全不敢相信。”
“你猜死的那个人是谁?就是早上来我们这买吃食的那个!”
“什么?”黎书禾也吓了一跳,没想到竟然是他。
卢方又压低了声音:“我将这吃食送过去时就没见着那人。等回来路上,刚走到河滨坊坊口,就见到四面八方的人群都往兰香院那方向涌去,一个个嘴上喊着‘死人啦——’‘杀人啦——’。我一时好奇,又重新折返回去瞧了瞧,这才回来的晚了些。”
至于那龟公死状如何恐怖,甚至被人五马分尸,连头颅都悬于房梁这等事,他便不准备告诉禾娘了,省得把她吓到。
他又抓抓脑袋,似乎是觉得害自己的甥女这么担忧,又有些不好意思:“下次阿舅一定不去凑热闹了……”
黎书禾笑道:“我又怎么会怪阿舅,您也是为了我才接下这桩生意。”说着又低垂下眼眸,“我也自知这段时间麻烦阿舅和舅母了,正想跟你们商量着,准备去外头支个小摊子,卖些吃食,等攒够了银两就搬出去。”
卢方急忙阻拦:“这怎么能行!月婉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我自是要照看你的……”
说到后面,因着激动,声音又大了些:“况且你一个小娘子,孤身一人,能去哪里?莫不是你那个阿耶来寻你了?”
黎书禾摇摇头,她阿娘临终前念念不忘,怎么都咽不下最后一口气。直至给她留下一方丝帕,告诉她真相。
“禾娘,你阿耶这么多年……真的是有苦衷的,你要信他,也要信阿娘。”
黎书禾无奈,只好应下她的请求。
总不能让自己的阿娘最后一程都总得不安稳。
是以她才来了这长安城,准备私下调查她阿耶消失的真相,也看看是不是真如她阿娘所说,这人值得她等待了这么些年。
只不过这长安城人山人海的,单凭她一个小小的女娘,又该如何是好?
但若是长期借住在舅舅家,只怕舅母这一关也有些难过。
卢方见她一脸愁苦,心里也明白她如今的处境艰难,宽慰道:“哪怕他不来认你,还有阿舅。反正我这儿也不缺你这一口吃的,你就安心住下来。”
他揉了揉黎书禾的头顶,像是温柔地安抚一个晚辈:“再说了,你在这儿,阿舅这食肆的生意可比往常好了不知道多少。”
黎书禾这才露出一点笑颜,点头应下。
等她将脏污的碗筷都收拾好走到后院时,才发现堂厅一片漆黑,竟是一盏灯油都未点燃。
她拿了个火折子,吹了一口,刚要将灯油点亮,便听到吴氏幽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现下天还未完全黑下来,点什么灯?我们这小小的铺子,可经不起这般折腾浪费的。”
黎书禾看了眼外面已然暮色四合的天空,嘀咕了两句,又默不作声地把火折子熄灭。
吴氏见她识相,这才满意了些,转头又问道:“今儿晌午你去做什么了?怎的食肆一个人也没有。”她眼珠子瞟了瞟,又将右手的手掌伸出,终于进入正题,“我还见着桌案上那钱匣子空了,银子呢,哪去了?”
黎书禾没想到舅母问的居然是这事,当时事发突然,慌乱之间她也没想这么多,不过回来后银子已经全数放回去了。正欲解释,又想到卢方偷偷塞给她的那粒碎银,只怕是要瞒不住了。
这一思索,空气中便安静下来。吴氏见她不回话,还道她是心虚,定是偷偷拿了食肆里的银钱。一时恼怒,火气腾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好啊你个小丫头片子,我好心收留你,竟还敢把主意打到老娘头上了!拿了多少银子,现在全部给我老老实实还回来!”
“我没拿……”
“没拿?你当我是个瞎的?我午时看了一眼,里面是一文钱都没有,不是你拿的是谁?”
“我……”
吴氏见她装的这副柔弱模样,心中的恼火更甚,直接一巴掌拍到她的后背,又掐了她胳膊一把:“我还不信治不了你这个小丫头片子!”
黎书禾痛呼一声,眼角因着突如其来的疼痛挤出两滴泪花。
“舅母……”
“别给我在这哭哭啼啼的。”吴氏说着直接上手在她身上摸索起来,不一会儿就摸到了那粒碎银子。
这一下,吴氏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测没错,咒骂一句,得意道:“这下人赃并获了吧!你这丫头竟还敢扯谎,看我不打死你个贱蹄子!”
说完,操起竹篾往她身上招呼着。
“你干什么!”一道呵斥声响起。
卢方匆匆疾步而来,一把夺下那竹篾,头一次对自己的这位娘子动了火:“吴佩兰,你看看你现在身上哪点还像当初那个善良温柔的小娘子!整一个就是泼妇!”
“我是泼妇?好你个卢方,你自个儿想想,这么多年这家里上上下下,哪点不是靠我操持着?你那两个儿子难道是喝西北风长大的?!”
吴氏被自家男人下了脸,而且还是因为这么个贱蹄子,气得胸口一起一伏,恨不得当场给这男人一巴掌。
“我……”卢方又想起这些年来吴氏的辛苦和对自己的救命之恩,顿时偃旗息鼓,气势就弱了下去。
“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嫁给了你……”吴氏见他不说话了,拍着自己的大腿开始哭天抢地,又掏出了帕子抹泪。
许是想起了先前日子的不易,还真是落了几滴眼泪下来。
“别哭了。”卢方上前将人搂在怀里,又拍着她的肩背哄道,“孩子还在这看着呢。”
吴氏推了他一把,虽说气已消了大半,却还是板着一张脸,又将那粒碎银拿出来,说道:“你自个看看,你这外甥女手脚不干净,偷拿钱匣里的银钱。”
卢方这才知道是他闯的祸,忙解释道:“这银子不是禾娘偷拿的,是我让她收下的。”
眼见着吴氏误会了又要发火,立马补了句:“是一位客官赏的,这配方都是禾娘教的,我便做主让她收下了。”
吴氏冷哼一声,心道:这些食谱本就是你们卢家的,只是公爹偏心,才留给了卢月婉她们母女俩。
虽说知道确实是冤枉了她,面上却还是没什么好脸色,只道:“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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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到晚吃的喝的都是我们家的,拿一点配方出来也是应该的。”
“阿舅,舅母。”黎书禾还是最后开了口,准备结束这一场闹剧。
“禾娘自知这些时日多有打扰,方才也跟阿舅提起,准备过段日子就搬出去。”
卢方大惊:“你一个女娘子,去外面靠什么过活?!”
况且刚刚不是说好了不提这茬了吗!
黎书禾笑了笑:“左右我还有手艺在身,总不会饿死。只是在找到新的住处前,还要再叨扰阿舅和舅母一段时间。”
卢方也没想到竟是自己好心办了坏事,自是不依。但又见着黎书禾已是下了决心,一时也是劝不动了,又推了推吴氏,让她也说几句。
哪知吴氏只是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丫头片子是想以退为进,妄想拿捏她。
吴氏道:“好啊,我倒是要看看你几时搬出去。”
说着甩袖而去,还将木门重重关上了。
“你……你这妇人!”卢方急得满头大汗,又是个嘴笨的,看着两头不知道再该如何再劝。
黎书禾倒是心宽,反过来劝道:“阿舅不用担心,我已想好了要做什么营生,只不过到时候还要再借用一下食肆的厨灶。”
卢方忙应下:“这里的东西你随意用就是。”
说完还是有些不放心,又想起她方才话里的意思,问道:“你是不是早就准备离开了……”
不然怎么会这么快就有了主意,想来是早就有了打算。
黎书禾摇摇头,又点点头。
她确实是有想过搬出去住的,只不过也没想着这么快。今日的事情只是个导火索,加快了她的计划罢了。
她道:“阿舅,还要劳烦您帮忙做个小推车,我明早要再出去买点材料,便不在食肆帮忙了。”
卢方连连应下,又让她等等。跑到外头翻找一会儿才进来。他手里攥着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挖出来的银子,上面还沾了些泥土。
擦拭干净后,放到黎书禾手中道:“这是阿舅自己攒的,你先拿去用着。”
黎书禾现下身无分文,确实需要这一笔初始资金,便也没有推辞收下了。
“多谢阿舅,我以后会还的。”
卢方摆摆手:“咱们舅甥俩说什么还不还的。你要是有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阿舅,你舅母那个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不饶人罢了,也不急着就要马上搬出去的。”
黎书禾露出个微笑:“我晓得的。”
……
等躺在了床上,黎书禾这才开始思考着明日要卖什么吃食。
晚间对着舅舅说的那些话,九句真,一句假。
支个摊子的想法确实是早就有了的,但是卖什么,在哪儿卖,她却都没有仔细考虑过。
再加上来了长安城后,她一直都住在舅舅家里,还没有好好逛过这长安城的坊市和街道,人生地不熟的,一时半会儿还真拿不定主意。
想要在短时间内打出名气,攒到银钱,最重要的还是需要成本低,还能方便贩卖的食物。
黎书禾脑中顿时有了主意。
等明日一早,她便去集市上买需要的香料和食材。
保管让食客们闻香而来!
5. 茶叶蛋(一)
次日一早,叶子上还凝着晨露,黎书禾就收拾好东西,穿过蒙蒙云雾去集市采买了。
她准备做一锅茶叶蛋。
除却需要丁香、茴香、八角等等香料还有茶叶以外,还需买一个大的粗陶瓮。
茶叶有很强的碱性,若直接放入铁锅中炖煮,不仅味道会变质,铁锅也容易生锈。
如此这般,手里的银钱怕是不太够。
但事已至此,她的话也放出去了,无论如何都得往前头迈去。左不过少买一些食材,等明日回了本,再多买一些鸡蛋来卤煮贩卖便是。
也幸好今日她背了个大竹筐,能装得下不少东西,等买齐所有东西后,这才有空去菜场挑选鸡蛋。
大胤朝的鸡蛋并不贵。
许是家家户户都养了不少母鸡的原因,差不多三个鸡蛋才只要一文钱。
但她兜里只有卢方给的那块碎银,约莫只有三、四两银子。方才买了不少香料,又买了两个特别大的陶瓮,差不多已经用的七七八八。
还要预算着留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况且也不知道这儿的人对茶叶蛋的接受程度,黎书禾也不敢托大,只先买了一百个鸡蛋。
若是卖的好,便再继续做这门生意。若卖的不好,大不了再换一个吃食卖呗!
反正她会做的吃食可多了去了。
……
檐角下还垂着三尺冰凌,扑闪闪地泛着亮光,黎书禾背着个大竹筐回到卢记食肆。
食肆前头今日生意尚可,但只有卢方一人,确实有些忙不过来。因此,不通厨艺的吴氏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起码能帮着收收银钱,或者给食客上面。
甫一踏进她居住的那间屋子时,发现屋子凌乱,箱柜也倒在地上,到处都是被人翻找过的痕迹。
黎书禾大惊,临近岁末,莫不是哪个小贼眼热卢记食肆的生意,特地趁着众人忙碌的时候来偷盗?
但何人敢这么大胆,青天白日的就进别人的屋子行窃!
还不等她跑到前头询问,便见着舅母吴氏匆匆而来。
吴氏与她迎面撞上,神色讪讪。伸长了脖子往屋子里看了一眼,头一次对着她讲话没有夹枪带棍的:“食肆遭贼了,你仔细瞧瞧,屋子里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黎书禾放下了背篓,随意检查了一番。她本就独身一人,除却几件破旧的衣物,也没有多余的行囊,所以一下子就检查完了。
不过面对舅母难得的关心,她还是有些感激道:“我这屋子里没有什么贵重之物,刚刚也查看了,并没有少什么东西。”
“怎么会没有呢!”吴氏皱着眉头,似是不信,“你再仔细找找,公爹留给你的食谱呢?有没有丢?”
吴氏一脸焦急的模样,似乎她才是那个丢了东西的人。
黎书禾摇了摇头,诚恳道:“阿翁并没有给我留什么食谱。”
吴氏显然是不信这话的,想着这小丫头是个狡猾的,又见着她那背篓里装满了东西,这一早上都不在食肆里帮忙,想是真的准备离开了。
要是这次没能成功,往后想必是更难了。
她一咬牙,手指戳着黎书禾的鼻尖,跺脚骂道:“这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啊!合着食肆里遭贼了,里里外外就你没丢东西?莫不是你和这贼人有什么交情吧?”
黎书禾一听这话,又想起昨日那所受的屈辱,饶是再好的脾气,也被气得双手发颤。
因着吴氏是长辈,又有舅舅这一层关系在,借住在他们家这些时日里,她一直都是伏小做低,忍气吞声。
但是被人诬陷,泼脏水,这种事一回也就算了,再来一次,真当她是个软柿子不成?
黎书禾双手抱臂,反问道:“舅母口口声声说丢了东西,不知到底是丢了什么?”
吴氏没想到一贯被她拿捏的小丫头竟然还敢还嘴,怔愣片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黎书禾迎着她的手指又上前几步,逼问道:“再问问舅母,能不能再带我去瞧一瞧你那屋子?也让我掌掌眼,看看究竟是什么宝贝丢了!”
许是她的口气太过凌厉,吴氏一时被吓唬住了,眼神都有些闪躲,支支吾吾道:“左不过是一些金银首饰,家中祖传的食谱……”
“哦是吗?”黎书禾冷冷地说道,“那便请舅母带我也去瞧一瞧你那被盗窃了的屋子吧。”
吴氏一早上都在忙着食肆前头的活,是以黎书禾回来的时候都还没来得及把翻乱的屋子收拾整齐,这才临时演了这出戏想糊弄过去,也想借此逼她拿出食谱。
但她偏偏没想到这丫头何时变得这般伶牙俐齿。
她自己那屋子整整齐齐,没有丝毫翻动的痕迹,若是真带她去瞧了,那不是露馅了吗!
见着黎书禾真往她屋子的方向走去,吴氏连忙将人拉住。
“我那没什么东西,既然没丢东西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是吗?”黎书禾的唇角慢慢勾起一个弧度,却没有听她的,径直走过去将吴氏他们那间屋子打开。
里头整整齐齐,哪有一丝盗贼翻腾的痕迹。
黎书禾嗤笑一声:“舅母,怎的这盗贼还会认人不成?只翻了我那间,你们这间倒是动也不动一下。”
吴氏有些心虚,却还是梗着个脖子不肯认输,冷笑道:“那我怎么知道!兴许那盗贼就喜欢往某些闺娘房里钻呢!”
“舅母说话可要负责的,若是真是如此,我倒是要好好问一问街坊邻居,也要去衙门里头问一问这青天白日的,长安城的治安怎会这般差!”
黎书禾说着还真的动身往外走去。
这时,卢方听见屋里的闹声也走了进来。见着两人剑拔弩嚣的气氛,脚步不由一滞。
一头是他相伴多年的妻子,另一头是他亲妹子唯一的骨肉。
真真是让他难办!
待他了解事情的起因经过后,眉头更是蹙起,连带着看向吴氏的眼神时,都有了一丝憎恶。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自个的媳妇看中了他这外甥女的手艺,但却一直疑心着是他阿耶留下来的食谱。虽说平日里就时常念叨着他阿耶偏心,却也只是嘴上说说。到如今来这么一出,还真是走火入魔,走进胡同弯里,拐不回来了!
卢方隐隐带了些怒气,说道:“别胡闹了!咱们家里有什么值钱的首饰,又有什么食谱!”
他见着自己这个外甥女是真的被逼急了,怕是这一出后更加不愿意留在这儿,又想打个圆场:“禾娘,你别生气,你舅母跟你开个玩笑罢了。”
他这么一说,吴氏可不高兴了,将卢方的双手甩开,指着他们两人的鼻梁骨骂道:“没有值钱的物什?你今儿给我好好说道说道,咱们家那些值钱的东西都到哪儿去了!?”
吴氏的怒火再次被激起,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炸,又指着黎书禾方才放在地上的背篓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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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是说说看,她买这些东西的银子从哪里来的?卢望之啊卢望之,我嫁给你这么多年,竟不知道你还背着我藏了私房钱!”
空气中气氛陡然冷了下来,一时间没人再说话。
……
这食肆的后院闹得不可开交,前面倒还是一无所知。
昨日大理寺等人来卢记食肆吃了一碗云吞面,回去后念念不忘,今日来兰香院问话之余,就想着顺路过来打打牙祭。
丁復走到这食肆后还心有悸悸,惊恐地拍着自己的胸脯,一边骂骂咧咧:“这杀千刀的掌勺,今日大理寺的食堂居然做了葡萄炖土豆,黏糊糊一团,看着像是猪糠!”
康墩接过话茬:“不能再这般下去!我等必要说服少卿大人招一个新厨师。”
其余两个人对视一眼,也同样面露苦色,看来饱受这食堂之苦久矣。
吕一璋好歹是他们这群人里品阶最高的,最后只得一点头,壮士断腕般沉吟道:“等拟好文书,我等一同签名,我再寻机会去找陆少卿请示一二。”
“嗯!”
“就该如此!”
几人下定决心,商量完毕后,见这食肆竟还没有开火,一时好奇地冲后头喊了两声:“店家呢?这食肆可还营业?”
见没人回应,丁復又加大了声音:“有人吗?要四碗云吞面!”
一袭布帘子掀开,一个貌美的少女笑着迎了过来。
丁復认出来这就是这食肆昨儿给他们上面的人,忙问道:“今日还有云吞面吗?我们几个昨日尝过后一直心心念念,忍不住想着再来尝尝。”
黎书禾本来是没有认出这几位的,但是看着他们身上的官服,便知道是昨日大理寺那几位,想着方才后头那事,心下一转,笑道:“应是还有的,只是家里现下刚遭了贼,正准备去报官......”
丁復略一拱手,义不容辞道:“恰好我等在大理寺当差,若有什么案情可说来听听。”
“没有没有。”吴氏闻声赶了过来,连忙摆手,“家中小事,哪敢劳烦几位大人。我这甥女小,不懂事,几位官爷不要跟她计较。”
丁復听罢眉头蹙起,说道:“这说的是哪里话!百姓的事就是天大的事,哪有大事小事之分。”
这话说完,黎书禾看了他一眼。
从古至今,偷奸耍滑的人不少,躲懒怠政的人更是不少。此人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想必这大理寺的风气尚且还算不错。
吴氏这下是真的慌了,她没想到这死丫头竟然真敢将事情闹大。
平日里京兆府门前的鸣冤鼓便是几乎没有响过的,要报官还要写状纸。就他们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谁会搭理?
她以为今日能在她屋子里找到些东西,就算是没有找到,这小丫头定是也不敢声张,只会忍气吞声的。哪知道她这会儿竟敢这般刚硬。
又想起往日里她那副柔弱的模样,道她惯是个会装的,心里已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但如今这几位官爷在,却又只好强撑着笑脸,先把眼前这事给打发过去。
“真不是什么大事,这丫头不知轻重,左不过是丢了几件破烂衣裳,就不耽误几位官爷用食了。”她招呼了卢方一声,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还不赶紧给官爷们煮面去!”
卢方应了一声,路过时忧愁地看了黎书禾一眼。
经此一事后,他这甥女和妻子的矛盾,怕是怎么样都缓和不了了!
6. 茶叶蛋(二)
等到热腾腾的云吞面上来了,大理寺的众人也不再追问。
既然人家店家这般说了,他们也总不好再强行插手。方才那阵仗,瞧着更像是家事,那店家明显一脸“家丑不可外扬”的模样,不欲将此事闹大。
何况若只是几件破旧的衣裳,确实也不值得他们大动干戈。
见面已端上,几人摩拳擦掌,拿起筷子专注眼前的美食。
等夹了一箸面条入口时,崔小篆便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这味道确实还是有几分像之前的味道,只不过云吞的皮厚实了许多,汤汁也没有昨日那般的鲜香浓稠,就连里面的馅料也都不复昨日的爽滑细腻。
就好像......只是这坊街上任何一家普普通通的食肆里烧制的味道。实在不似昨日那般的美味。
莫不是昨日他们实在太过饥饿?又或者深受食堂荼毒已久,竟连舌头都出现了幻觉。
崔小篆等人摇摇头,还是将这面尽数吞下。
想必是这店家刚刚遭了贼心情不好,所以这手艺才有所下降。但无论如何,比起大理寺食堂里那两位掌勺师傅的手艺,已算是顶级的美味佳肴了!
......
这厢,黎书禾刚才用行动告知了吴氏她不是个好惹的,往日里诸多忍让都是看着阿舅的情分。
她借住的时日不会太长,最多再一个月的时间,定是要搬出去的。所以她今日才这般强硬起来,只望吴氏日后不要再盯着她不放了。
解决完心头这桩忧患,黎书禾就着手收拾着今日买回来的食材。
要清洗上百个鸡蛋不是一件易事,首先还得找一个大木盆。所幸卢方这食肆里别的不说,厨具倒是一应俱全。
她将需要的东西一列摊开,不紧不慢地开始忙着手中的活。
黎书禾将清洗完毕的鸡蛋一个个擦拭干净后,还并不急着卤煮。
将圆润一点的鸡蛋那头放在石板面上挨个敲碰,敲出了几条小小的裂隙后再挨个摆好。
敲鸡蛋用的是巧劲,不能太用力,否则容易将鸡蛋磕碎了,就会流出蛋液。
也不能太轻,要是连一条裂隙都没有,鸡蛋就入不了味。
等敲完这些鸡蛋,黎书禾才开始着手处理香料。
所有的香料都被缝在一个纱布包里,拿着擀面杖就开始敲打起来。把香料敲碎了揉平了,才能更好地将味道融进汤汁里。
外头的斜阳也在此时照进了后院,黎书禾被刺得眯了一下眼睛。只希望这茶叶蛋也能像这金灿灿的日光,助她赚的第一桶金!
紧接着生火,起锅,赶在卤煮之前先熬色。
铁锅里的冰糖已经熬成了焦黄色,甜腻地裹着五香料包。待水沸腾后,她就将这煮好的卤汁倒进了那大陶瓮中。
两个大陶瓮刚好能分别装下这一百个鸡蛋,卤汁没过鸡蛋,香料就混着茶叶末在这汤里打着旋。
待到日头完全都下山了,瓮底的柴薪也换成了文火,里面的卤水还在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浓褐色的汤汁就裹着鸡蛋不断地沸腾、翻涌,茶香也随着沸腾的汤汁,沁人心脾。
等陶瓮里的鸡蛋壳都被染上一层红褐色后,腾起的热气就顺着木盖的缝隙往上飘,飘散的烟雾又顺着房檐,将晾着的腌萝卜都染上了这卤水的香气。
“什么味?这么香?”食肆里的一些食客扒拉着脑袋往后院瞧着,感觉手里的云吞面都不那么香了。
卢方自然也是闻到了这霸道的香味,别说食客了,就连他这个吃惯了黎书禾手艺的,也饶是忍不住要掉口水。
人群中已有人开始骚动起来,一个个双眼发亮地问道:“店家,你家里头莫不是煮了龙肝凤髓不成?怎得这么香!”
卢方笑着应答,言语中也颇有几分自豪:“定是我那甥女,不知道又在做什么好吃的!”
“卖我们一份吧。”有人苦苦央求着,“我们也算是老客了,这闻得到吃不着,心里头勾得直痒痒。”
卢方也有些忍不住了,吞了一口唾沫,把手里的笊篱扔下,对着众人说道:“我去后头问问去。”
他这话一出,食客们立刻起哄道:“店家可快些,我们都等不及了!”
方踏进后院,卢方见到黎书禾面前的两个大陶瓮正用文火焖煮,搓着手掌问道:“禾娘,你又在做什么好吃的?”
黎书禾听到声响转头一看,露出个笑容:“在煮茶叶蛋,是准备明天卖的吃食。”
“茶叶蛋。”卢方喃喃几句,眼睛又盯着这两个陶瓮看了好一会儿,深吸一口气,“真的太香了!”
他本想开口问问,这茶叶蛋能不能给他几个尝尝味,但听到禾娘说是明日准备贩卖的吃食,便也不好意思再问了。
吴氏和禾娘起的争执,简直是把他这个当舅舅的脸面放地上摩擦。他要是再不识趣地问人家讨要,便真不配当一个长辈了。
卢方歇了心思,又咽了咽口水,强忍下肚子里的馋意就准备往回走了。
黎书禾见状哪里会不明白的,连忙喊了一声:“阿舅——”
卢方脚步一顿,便听到女孩的声音又响起。
“这茶叶蛋现下还没卤煮好,等夜间再迟一点,阿舅过来帮我尝尝这味道行不行,可好?”
“好的好的。”卢方连连点头,又深吸了几口,望着那陶瓮恋恋不舍地走了。
等回了前头食肆,食客们早已等待不及,纷纷问道:“店家,做的是什么?价钱怎么样?”
卢方对着这一众食客笑着摇头:“我那甥女说还没做好呢,她明日一早便会去河滨坊贩卖,诸位想吃的便去捧个场——”
话一说完,哀声载道。
还得等明日清早,这香味,谁能抵挡得住啊!
……
还未到酉时,卢方今日便早早地打烊了。原因无他,那似有若无的香味从后院飘进来,直往他肺腑里钻,饶是他定力再好,也经不住这等诱惑。
而其他食客也饱受这香味的“折磨”,对着他好一通哭求。卢方最是受不住这些,索性就提早关门。
等他才刚踏进后院时,发现今日堂厅空空荡荡,没有一丝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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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常这个时候,禾娘定是会做一些美味的菜肴,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坐在桌前用着餐,再算一算今日的账目。
可如今,堂厅冷冷清清,吴氏从下午起就闭门不出,而禾娘则一直在灶台上守着那两个陶瓮,添减柴火。
卢方站在檐下思索片刻,还没想好应该先去哪一边劝慰,脚步却已不自觉地就往灶台方向走去了。
黎书禾见着来人,站立起身,抬头瞧了眼天色,疑惑地问道:“今日怎么这么早打烊了?”
“你还说呢!”卢方一脸痛心,捶着胸口说道,“外头的食客们都被香迷糊了,净缠着我要买你这什么茶叶蛋!我招架不住,所幸就提早关门了。”
黎书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揶揄道:“我看是阿舅自己嘴馋了吧?”
卢方大方地点头承认了,被晚辈调侃的羞涩也抵不住这美食的魅力。
黎书禾见时间也差不多了,用竹夹夹了一碗鸡蛋出来,递给卢方:“阿舅,今日的暮食许是来不及做了,您和舅母就随意对付一晚吧。”
卢方哪有不应,又垂眸看了一眼碗里,大约横着有七八个鸡蛋,单是他和吴氏两个人吃,也完全绰绰有余。
想着吴氏这几日的所作所为,他又拍拍她的肩膀:“你舅母就这个性子……你……”
他又叹了口气:“你多担待……”
黎书禾笑笑不说话。
吴氏为人如何,她作为一个晚辈不好评说。但单纯从她对着自己这些所作所为,要说让她完全没有怨气,就这般握手言和,也是不大可能。
唯有看在阿舅的面子上,维持着一些表面的情分罢了。
卢方不知她心里想法,只以为这一碗茶叶蛋是禾娘愿意先低头,给了吴氏一个台阶,便兴冲冲地端着去里屋了。
至于吴氏后面的态度如何,便不是黎书禾所操心的了。
……
茶叶蛋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卤煮,味道已然不错,但她也并不急着灭火。准备再多焖一会儿,而后放置一晚上,那才叫真真的入味!
方才给阿舅和舅母捞的多,还有两个留在了灶台旁。正准剥壳自己吃一个,便听到一阵平缓的敲门声。
黎书禾有些纳闷,食肆都已打烊了,怎么还会有人敲门?
但舅舅方才进屋后就把屋里的门顺势带上了,大约是听不到的。
黎书禾今日实在是不想再跟吴氏再碰上面,便往着陶瓮下又添了一小把柴火,这才往外走去。
还是得去瞧瞧,万一是有什么急事,亦或者哪位食客有东西落下了。
到了前头才发现,卢方今日收摊收的急,好些东西都还没收拾,连大门也只是虚掩着,没插上门闩。
虽说这门未锁,门外的那人却似乎十分注重礼节,并没有推门而入,只是再次屈指敲了两下。
“吱呀”一声,门开了。
黎书禾伸出个大半个脑袋往外瞧着。
一名身着绯色官袍的男子,正牵着马儿叩门。
两人四目相对,原来是那位她盯着看了许久的少卿大人。
7. 茶叶蛋(三)
陆怀砚今日看卷宗看得晚了些,待想起一些还待探究的疑问,便独自一人又去了一趟河滨坊的兰香院。
他这人,一旦查起案子来便有些投入,不知不觉天色便黑了下来。
这个点赶回大理寺,食堂怕是只有残羹剩饭了。虽说他平日里对于吃食一事向来是饱腹即可,但大理寺的那些饭菜的味道,若是冷着下肚......
确实是有些为难自己了。
陆怀砚摇头轻笑一声,准备随意在附近找个食肆填饱肚子作罢。
早些吃完还要赶回大理寺将整个案卷再梳理一遍。
正打马路过这宣平坊时,突然闻到了一股奇香。
这香气中似乎还带着一股清淡的茶香,混着醇厚霸道的气味,只让人愈发陶醉。又见着这半条街上的野狗都围着一间食肆的门口转着圈,陆怀砚微眯了一下眼睛。
他记起昨日几位大理寺的同僚们一直在吹嘘这家食肆的味道,将其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略一思索,便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约莫刚及笄的女子,一根木簪子将头发绾住,只留下几丝额发随风飘扬。
陆怀砚有些变扭地清了清嗓子,问道:“店家可是打烊了?可还卖着吃食?”
黎书禾这才近距离地打量起眼前的人。
那日远远地惊鸿一瞥,她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虽说那茶叶蛋她本想准备明日再行售卖的,但是对于美人,尤其是这种十分有礼貌的美人,她总是格外优待一些。
她想了想,道:“大人来的不巧,今日只有‘茶叶蛋’,您要吗?”
“茶叶蛋......”陆怀砚在心里默念了几声这名字,觉得甚是新奇,他这么想着便也问了出来:“莫不是用了茶叶炖煮的鸡蛋?”
“正是。”黎书禾将大门打开,把人迎了进来,“大人先坐一会儿,我去给您盛几个来。”
她转身往后院走去,没多久就端着一个大瓷碗回来,还特地多舀了一勺汤汁。
也是这时,黎书禾才想起忘记事先跟这位大人说价格的事。
她笑了起来,露出两个好看的梨涡,说道:“好叫大人知道,这茶叶蛋五文钱一个。”说着又冲着对方多看了两眼,“您还要吗?”
陆怀砚点头,一只手掏出一粒碎银,另一只手接过瓷碗。
骨指分明的双手捏着蛋壳,裂纹里还往外渗出一点汤汁,将他白皙的双手沾染了一些。
褐色的蛋壳一经剥开,蛋白上就露出疏密均匀的花纹,浓郁的咸香也在鼻尖溢开。他的牙齿轻轻咬下一口,茶的清香,蛋的鲜嫩,都在舌尖一同碰撞,又在口中散开。
弹牙的蛋白裹着蛋黄,又窜出一丝醇厚的汤汁,还是头一次,这么霸道的香味就在他的口舌中横冲直撞。
陆怀砚吃完一个,手已经不自觉地伸到碗里又拿下一个了。
直到第二个茶叶蛋都咽了下去,他才想起方才在门口闻到那股奇香时想问的问题。
“你这茶叶蛋,可曾还用了其他佐料?”
黎书禾见美人问话,自是有问必答:“还加了八角、茴香等一些西域来的香料。”
陆怀砚克制地将手不再往碗里伸,只略微点头,又让她将剩余的几个茶叶蛋给他打包带走:“那银子便不用再找了,劳烦店家再盛一点汤汁给我可好?”
黎书禾碰上这么个大方的主顾,又是大理寺的少卿,想着总不会做出偷盗她方子的事情,便也应允下来。
等她盛了满满一罐汤汁时,便也颇为大气的说道:“这陶罐便送给大人了。”
陆怀砚看着这只有巴掌大的小陶罐,默了默。
便是花银子买,想必也只要两三文钱,还没有她这一个茶叶蛋贵。
......
等暮色都浸透这长安城时,陆怀砚策马回到了大理寺。
灯火通明的大理寺与这黑暗沉寂的四周有些格格不入。
他翻身下了马,把缰绳随意扔给了门口值守的差役,手里提着那方布袋便走了进去。
这几日大伙都在忙着“妓馆杀人案”,许多疑点还没理清,是以同僚们都消瘦了不少。
陆怀砚对着门外的衙役吩咐一句:“让吕寺丞来见我。”
吕一璋正巧也在加班,收到消息后没多久便到了。
他进来后先行了个礼,将手里捧着的两份卷宗呈上后,这才开口道:“死者胡四,是兰香院龟公,平日也会负责妓馆里一些物件的采买。”
“兰香院里的人都说胡四生性木讷,不善交际,平日里也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事发当日谁也没发现他消失了。还是另一个龟公说跟他约好时间去提货,却迟迟没见到他的身影,这才去敲了他的房门……”吕一璋说着自己身子都有些发抖,稳住气息才继续道,“然后就看见他的头颅被悬在房梁上……地上都是被剁碎的尸块……”
陆怀砚问道:“尸块都找全了?”
吕一璋心里还有些发毛,强撑着应道:“还有几个尸块没有找到,但是应该就藏在那兰香院里,想必这一两日就能寻齐了。”
陆怀砚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兰香院现有女伎二十三人,龟公五人,杂妇女十二人,老鸨一人。”
吕一璋想了想,又道:“还有,大人料得不错,下官查阅了这些人的户籍后,发现里面竟有一半的女子不在这乐籍当中。”
陆怀砚:“我今日去兰香院探查时,发现胡四的屋子里并没有血液四处喷溅的痕迹。”
所以,胡四那屋子,并不是案发的第一现场。
他又抽出压在镇纸下的纸张递了过去,手指轻敲两声桌案,说道:“你且再去查一查,这胡四这些时日经常去过哪些地方,又和哪些人时常往来。”
纸张上圈出几个点,都是一些青楼妓馆采买常会去的地方。
吕一璋接过纸张点头应下。
陆怀砚吩咐完又想起什么,将方才打包回来的布袋递了过去,说道:“你再把这个拿给孟淮验一验,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令人致瘾的成份。”
吕一璋甫一接过布包,就闻到里面传来的一股奇香,拱手道:“大人放心,我必马上送去,决计不会让上次周厨娘的事件再次发生。”
陆怀砚“嗯”了一声,见吕一璋还杵在那儿迟迟没有离去,略一挑眉,问道:“还有何事?”
“啊……啊……”吕一璋支吾几声,“是还有这么一件事。”
他将卷宗最上头的一份文书抽出,神色异常恭敬地递了过去。
等陆少卿打开文书扫了几眼后,他的声音才又响起:“下官等人觉得……觉得,大理寺近来的案子颇多,较为繁忙,同僚们也时常加班加点,食堂里只有两位师傅怕是忙不过来。还想恳请大人准允,再招一个掌勺师傅。”
说着,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上峰的神色,见他那张过分好看的眉眼依旧波澜无折,没有任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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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唉。凉了。
吕一璋在心里叹了口气。
陆少卿想必是没有被他这番说辞打动,这次定然又是无疾而终。
“陆少卿,那下官……”吕一璋正准备告退。
“准了。”
吕一璋猛然抬头,发现自家上峰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连眼皮都没掀开一下。直到他拎着那包布袋走出屋子时,还觉得恍然如梦。
……
吕一璋刚回到那间他们办公的屋子时,一群人便凑过来问道:“怎么样怎么样?陆少卿可批准了?”
吕一璋两眼发直,迟迟没有说话,耷拉个脑袋,一副神思涣散的模样。
一见这个场景,众人顿时心领神会,纷纷摇头作鸟兽散了。
“我便知道陆少卿断然不会应允这个请求。”
“是啊,这食堂的饭菜再难吃,陆少卿还是一顿不落地往那跑,当真是叫我等佩服!”
“唉,这会儿突然羡慕起那些个狱卒了。他们用的饭菜都是黄师傅做的,虽说同犯人一道用食,这味道也一般,但也总比我们食堂里每日里这些难以下咽的猪糠要好!”
“慎言慎言。”丁復忙打了个圆场,劝慰道,“诸位同仁再忍忍吧,陆少卿不答应,我们再想想其他的法子。”
这时,一直在旁边愣着的吕一璋突然发话了:“谁说陆少卿没答应?”
他从“梦中”醒来,脸上还带着几分恍惚的神色:“陆少卿准允我们大理寺的食堂再招一个掌勺师傅!”
“当真?!”崔小篆将手里的毛笔一扔,站立起身,径直走到了吕一璋的面前,拍着他的肩背道:“好你个吕辉山,竟还演这一出诓骗我们!我们方才可都被你这神态吓到了!”
一群人又重新围了上来,个个面带喜色:“没想到我们马上就要苦尽甘来了!”
“陆少卿究竟如何答应的?想必吕寺丞费了不少口舌吧?”
“定当如此!能让陆少卿应允此事,吕寺丞当居首功!”
一群人叽叽喳喳,还没等吕一璋开口,便一个个脑补了一场大戏。
他们觉得定是吕寺丞跪倒在地,苦苦哀求,这才让铁石心肠的陆少卿答应此事。
吕一璋清了清嗓子,实在有些赧然:“不瞒诸位同仁,此事并非如同你们想象的这般。”
他手里还拎着那个布袋,自己也没搞明白为何陆少卿突然就答应了。
“我只将文书呈递上去,陆少卿就十分痛快地应下了。”
众人听罢也是摸摸脑袋,有些不敢置信。
这……不应该啊!
陆少卿何时便得这般好说话了?!
不过不管如何,只要能招一个正常的掌勺师傅便好。他们大部分都有家室在身,每月的月俸要上交公中,孝敬耶娘,养育妻儿,口袋里的银钱便所剩不多,偶尔打打牙祭还行,一日三餐都往外跑,那点俸禄是万万不够的。
除非每人都像康墩一般,有个在工部当着侍郎的阿耶,家境丰厚。可偏人家这等公子少爷,每日也是老老实实地吃着食堂。
大理寺的这一群官员们又都各自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一想到马上就要有新的掌勺师傅,加起班来也更加地卖力。
唯有丁復还未离开,在吕一璋身上嗅了半天,问道:“什么味,这么香?”
吕一璋一拍脑袋,这才想起少卿大人的吩咐。
他胡乱解释几句,拎着这个布袋,就去找大理寺的仵作孟淮。
8. 茶叶蛋(四)
孟淮这厢刚验完尸,才净了手回屋,就见着吕一璋拿着这布袋等候多时,脑门突突直跳。
不会又出什么案子了吧?这每日加班加点的,还有完没完了!
吕一璋将那布袋打开时,孟淮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味,深吸几口,心道:还算这小子有点良心。
他拎了一壶酒,又摆上了碗筷,说道:“没想到你这小子,平日里抠抠搜搜,居然还想着给我带宵夜。”
把酒满上,已是迫不及待地将这陶罐打开:“买什么好吃的了?这么香!”
吕一璋也被这扑鼻而来的香味冲昏了头脑,一时竟说不出话,跟着一杯酒下肚才道:“这是陆少卿让我拿来的。”
“陆少卿?”孟淮眼里透露出一种古怪,“少卿这是何意?”
陆少卿是出了名的不挑食,难不成从哪里寻来了美食?大理寺人手一份?
吕一璋搓了搓手,笑道:“孟兄怕是忘了周厨娘之事。”
这话一说出口,孟淮便明白少卿大人的意思了。
这周厨娘初来大理寺时,烧的一手好菜,深受大理寺众人喜爱。可渐渐的,便是前脚刚吃完周厨娘做的朝食,后脚就惦记得紧,恨不得马上再去扒拉那些个饭菜。
大理寺众多官员更是性情大变。起初是精神异常亢奋,经常通宵留值加班,可后来却变得愈发萎靡不振,整日里就想着吃一吃那周厨娘做的菜肴。
陆少卿是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的人。
他请了宫里的御医把脉,又喊了孟淮端了周厨娘做的吃食进行研究。
这才发现这周厨娘心术不正,为了留在这大理寺,竟往菜肴里面加五石散!
也幸好陆少卿发现得早,众人还未彻底成瘾。
便让老太医开了几副方子调理身子,紧接着将那周厨娘下了大狱。
此后众人对此事缄口不提,当是大理寺一大耻辱也!
眼下这罐香得让人口水直流的小陶罐,里面不知装的是何物,是以又引起了陆少卿的怀疑。
孟淮从这汤汁里拎出一个裂纹的鸡蛋,许是刚拿回来,这鸡蛋尚且还有余温。
孟淮小心翼翼地剥了一个,嫩白的鸡蛋露出一道道褐色的花纹,酱色的汤汁还往下淌着。
吕一璋吞咽了一口口水,问道:“怎么样?有没有那五石散?”
孟淮摆摆手,说道:“急什么,老夫还没验呢!”
这小小的鸡蛋竟香得他不停地口生津液,当是他……咳咳……先以身试毒一番!
待他细细品尝过后,沙绵的蛋黄裹裹着汤汁,粘在牙齿上还在久久回味着。
吕一璋急得不行,直面这香味却又吃不到,抓心挠肝地问道:“孟兄可尝出来了?我尝一个行吗?就一个,就算真掺了那五石散,我也认了!”
“不行!”孟淮义正言辞的拒绝,“万一里面真加了这五石散,可不是这么好戒的!为了保险起见,吕寺丞还是不要轻易尝试。”
他慢条斯理地又剥开一个茶叶蛋,颇有几分英勇就义的气势:“老夫常年与这些毒物打交道,让老夫来试这个毒,正好!”
吕一璋一甩衣袖,“唉”了一声,急得直跺脚,“那您可快些!这……这好歹留几个!”
这陶罐本来就小,眼见着就要见底了!
孟淮拿着根银针轻挑慢捻,捣腾了一会儿也不见回话。
等他又往嘴里塞了三个后,不负所托地打了个饱嗝。那罐子里也仅剩下最后两个茶叶蛋了。
他摆摆手,小啜了一杯方才倒好的酒水,满足道:“竟没想到这鸡蛋竟还能这般卤煮,做这菜的师傅真真是好手艺啊!”
吕一璋还瑟缩着脑袋等结果呢,听到这话眼睛顿时一亮,问道:“孟兄验出来了?”
孟淮点着脑袋,又捋了捋下巴的胡子,缓缓开口:“据老夫查验,这道菜肴应是没什么问题!”
“嗐!早说嘛!”吕一璋立马上前,将手直接伸进那陶罐中,三五下就把蛋壳剥掉。
等真正吃进嘴里,才觉得方才的煎熬,等待,都是值得的。
因为实在是太好吃了呜呜呜!
吕一璋嘴里的鸡蛋还没咽下,手又伸进了陶罐中,摸了半天发现里头已是空空荡荡,惊疑地将陶罐整个端起来,罐头直接朝下倾倒。
里头空空如也,只余几滴汤汁还往下淌着。
“蛋呢!我的蛋呢!”吕一璋愤然起身,再一看到对面的孟淮将这最后一个茶叶蛋塞进嘴中,一脸餮足的模样,不由气上心头,怒骂道:“孟重钧,这里头一共就七个鸡蛋,唯你一人独独吃了六个!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孟淮吃饱了肚子,不屑再跟他计较,嬉笑一声:“老夫也是为了完成陆少卿的任务,这才以身试毒!”他眯了眯眼,“吕寺丞莫不是想要治我罪不成?”
吕一璋被他气到不行,偏又无可奈何,最后只好捧着个空罐子去复命了。
……
次日一早,晨光熹微。
黎书禾起来收拾好后,先看了一眼煨了一晚上的茶叶蛋。
浓稠的汤汁已经完全渗进蛋壳中,连空气中都满是这霸道的香气。
她将两个炉子搬到推车上,又在这两个陶瓮下垫了一层厚厚的麻布。
趁着天还没亮就往外头去了。
河滨坊比宣平坊还要大些,自然也要热闹许多。不少小贩早已撑起了小摊叫卖着。黎书禾也跟着找了块空地,也有样学样的撑了个小木板,摆好炉子,又把陶瓮放了上去。
炉子里的炭火慢慢溅起火星时,这茶叶蛋的香味便随着白烟传了出去。
这会儿来往的人正多,其中不乏也是来摆摊贩卖的走卒。
被这香味吸引而来,哈喇子直流。
“小娘子,你这卖的什么东西?多少银子?”
黎书禾用着夸张的口吻应道:“我这吃食名叫‘茶叶蛋’,用了上百种的食材焖煮了整整一夜,百年传承,三文钱一个。”
她说着剥开了一个,当众咬了一口,笑着问道:“郎君可要来几个?”
肩上还扛着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深吸两口,最后从兜里摸出三文钱:“给我来一个。”
他年纪尚小,觉得自己的抵抗力实在不够,有些愧疚:“这还没开张呢,先花出去三文。”
黎书禾用一个油纸包包好,脸颊两边的梨涡浅浅地笑着:“郎君这是哪里话?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才是。”
那小贩这手刚接过油纸包,一时竟看呆了,随后又盯着手里的吃食,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了,无论如何也是要吃朝食的,不然怎么捱过这一整日的忙碌。
小贩就往她身边空着的地方插了进去,顺势将肩上那稻草把子往地上一搁,就开始剥那茶叶蛋,吃了起来。
炉子里的火又热了一点,陶瓮里的汤汁愈发浓郁了,惹得路过的人们都会驻足停留一番,闻着香味又不自觉地吞咽口水。
三文钱一个,比起生鸡蛋来说,这价钱是高了一些,但又想着坊口那胡饼也要五文钱一个,味道也只是一般而已。相对而言,这个把人香得神魂颠倒的茶叶蛋,似乎也不算贵了。
不少人都抵抗不了这香味的攻击,一个个都往外掏出铜钱,开始排着队买了起来。
“我要两个——”
“小娘子,我也要两个。”
方才那个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已经把嘴里的茶叶蛋都尽数咽了下去,趁着占据地理优势,直接歪着脖子冲黎书禾拱手:“小娘子,给我再来两个。”
他嘿嘿一笑:“您这茶叶蛋也忒好吃了,我这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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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都没尝过这么美味的吃食,得带两个回去给我家中的耶娘也尝一尝。”
这小贩长得白净,一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显得更加稚嫩。
黎书禾如今的小摊和他紧挨着,偏头应了一声:“好,给你留着。”手里继续麻利地收银子。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眼见着排队的人越来越多,钱匣子里的铜钱也越来越满。
黎书禾大手一挥,冲着面前的人摆手道:“不好意思了,今日这茶叶蛋都卖完了——”
“什么?卖完了!”排着队的人明显感到不可置信,伸着脖子探了探,只见着这娘子已经开始收摊了,只得兴致怏怏地离去了。
一个个想着,明日定要赶早,势必要尝一尝这茶叶蛋的滋味不可。
“喏,给你。”黎书禾将最后剩余的两个茶叶蛋包好,递给了糖葫芦的小贩,“明儿劳烦你提前给我占个位,可好?”
糖葫芦小贩头一次见着这排队的盛况,已然是目瞪口呆,就连带着他的生意都好上了几分。
本以为这娘子记不住他方才那么随口一说,现如今见着真给他留了两个,心下还有几分感动。
忙数了六文钱递过去:“多谢小娘子,您放心,我明儿定早早地过来,替您占着这位置。”
黎书禾接过铜钱数了数,又还了他两个:“那便多谢小郎君了。”
“是该我多谢您。”
......
待清点了一番今日的营收,又去添买了些明日的食材,黎书禾收获颇丰地回了卢记食肆。
食肆里头的生意还算不错,虽然没有前几日那般繁忙,但是比起其他食肆而言,也算是生意兴隆。
卢方听到后院的声响时抬头看了一眼,见是她回来后一脸喜色,忙问道:“怎么样?可有卖出去一些?”
黎书禾笑着应道:“都卖出去了,还多亏了阿舅给我打的这个推车,不然我还愁着怎么将东西运过去。”
“那就好,那就好。”卢方心下松了一口气,又想到自家甥女的手艺定是不劳他担心的,但作为长辈却总是免不了唠叨几句,“你啊你,阿舅本想说你就在我这食肆旁边支一个摊子多好,省去了东奔西跑的路程,怎得这般见外。”
黎书禾吐了吐舌头,她倒是真有过这个想法。
但一来怕抢了舅舅的生意,过意不去。二来更是怕吴氏到时候借题发挥,便是连一天的安生日子都没有了。
想来阿舅也不会在这事上强求她,只微微解释道:“我是想着河滨坊那边人比这还要再多一些,早点卖完也好早点歇息。”
“也是,你一个女娘子。”卢方抹了把汗,将抹布搭在肩上正要往外走,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头说道:“对了禾娘。”
他顿了顿,又道:“前头大理寺张贴了一张文书公告,说是要招一个掌勺师傅,你要不要......”
大理寺?!
黎书禾心下一动。
想起那日出手阔绰的少卿大人,又想着好歹是个衙门单位,稳定不说,对她以后寻找阿耶更是能方便行事。脸上已隐隐有了些动容之意。
她问道:“工钱如何?可包吃住?”
卢方想必是去了解过一二的,听着她问,随口就应道:“每月工钱六百文。”顿了顿,又道,“包食宿的。”
他说完脸上还有些不好意思,本作为一个长辈,该是给她庇佑的。如今还介绍一个包吃住的工作,不是摆明了要赶人走吗?
黎书禾没注意卢方为难的神色,倒是认真地思索起来。
这活听起来确实不错,算是公务员,有编制,还包吃住!也省去了她日后要去外头租房子的困惑。
最主要的是她那日见到大理寺的几位大人,看着倒都是好相与的人。
干了!
9. 打卤面(一)
黎书禾和她阿娘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对着卢氏的感情倒也是真的深厚。而对着她那个只知姓名,未见其人的阿耶,却是没有太多的情谊。
只不过卢氏时常在她耳边念叨着,一说她的阿耶定是有自己的苦衷,他这一切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保护她们母女两个云云。又嘱咐她无论如何都要低调行事,切莫引起麻烦,让自己陷入险境。
她也是这个时候隐约有了些猜测。
她那阿耶估摸着得罪了不少人,现下的处境并不好。亦或者他是个位高权重之人,和她阿娘只不过有那么一段露水情缘,这么多年也早已将人忘之脑后,一直花言巧语欺骗她,也只有阿娘这般心思单纯之人还被傻傻地蒙在鼓里。
她不敢问,也不敢赌。是以即使来了这长安城,也未和舅舅、舅母等人透露过分毫信息。
卢氏临终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让她找到阿耶,让他知晓尚还有一个血脉在这世间。
而她既然已经答应了,也只能尽力帮她阿娘完成这个遗愿,也能让她在九泉之下也好生安息。
黎书禾对此也是感叹过数次。
有这功夫开间食肆多好,指不定能赚得盆满钵满。再盖间青砖大瓦房,养着一猫一狗,何必去管那负心汉的死活。
可是卢氏不像她这般洒脱,一直对着这事耿耿于怀,直至郁郁而终。
……
收拾好自己的思绪,黎书禾又问了那大理寺的确切位置,就准备动身去应聘食堂这掌勺师傅。
大理寺在皇城脚下,顺义门旁。跟着卢记食肆一南一北,相隔甚远。
黎书禾也不知道这些衙门里的食堂招人是不是要经过什么考核,便将顺手的调料都拿了一些,随意裹了个布袋就带走了。
待到一路走去,听着街坊都在讨论这“妓馆杀人事件”,个个手舞足蹈地形容着尸体的可怖模样,更是觉得头皮发麻。
要是在大理寺的食堂任职的话,总不会时常要见到这些血腥的场面吧?
黎书禾摇了摇头,不做他想。若是能入职,便是真要碰见这些场面,再找借口避开便是。
差不多快到了午时,也是这一天当中日头最毒辣的时候,她才走到了这大理寺门口。
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在日头的照射下金光闪闪,而青阶两侧分别有两座石獬豸,右爪下压着刑律铁卷,青面獠牙地望着来往的每一个人。
看着便是威严之地。
然而……门口却有不少来往的走卒,多以贩卖吃食为主。甚至还有穿着麻鞋的脚夫,就端着一碗馎饦坐在那青石阶上,对着门口的衙役问道:“官爷,来一碗吗?”
两个人衙役不为所动,只抬起眼皮看了那人一眼,依旧笔直地站着。
这倒是和她想象中的大理寺有些不太一样。
黎书禾环顾片刻,回过神后便抬起脚步往上走着,对着门口的衙役略一拱手,道:“我见着了大理寺张贴的文书,想来应聘食堂掌勺一职。”
两个衙役相互对视一眼,就对着她打量起来。
眼前的小娘子,一身窄袖襦裙,上身罩了一件藕青色的夹棉外罩,腰间一根棕红色的棉绳勒出了纤细的腰肢。身后还背着一个麻布袋,听着咣当作响。
这小娘子莫不是来凑热闹的吧?
两人的眼里同时露出一丝质疑,但仔细想着这招聘文书张贴后就没有几人前来询问,索性死马当作活马医,冲着后头一个小门呶呶嘴道:“小娘子若是真想应聘这掌勺师傅,便从这儿进去,里头会有师傅来考校的。”
黎书禾方才见着他们打量的眼神,还以为会被刁难一二,没想到两人竟是痛快地告知,双手交叉行了个礼:“多谢二位官爷。”
......
待她推进那道小门后,就有差役上前,问明来意后又将人往食堂后厨领。
鉴于王、刘二位掌勺师傅做的菜食实在难以下咽,黄师傅也是厨艺平平,吕一璋特地交代了孟淮来当这个考校的师傅。
他倒是想亲自来,奈何妓馆杀人案现下还没破,陆少卿又压了不少任务给他,实在是有心无力。
不过孟淮也行。
这人平生最是挑剔,一般的菜色都入不了他的眼。若是浑水摸鱼,偷奸耍滑之辈,孟淮定然是第一个不答应的。
等黎书禾踏进食堂后厨时,这才发现已有两人坐在那儿等候。
一个个头矮,一个身形胖,紧挨着坐在一起,倒是十分的滑稽。
黎书禾跟二人略一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便也跟着坐下等候。
待差役离开后,旁边那两人便开始攀谈起来,试图相互打探一些情报。
个矮的问道:“今日这考校你们可知是做些什么?”
身胖的应道:“左不过是考校一些我们的刀工、火候之类的。”
个矮的说着:“这些简单,好歹我也是天香楼的副厨,随随便便就能用萝卜雕出一盘‘龙凤呈祥’。”
身胖的吹捧:“天香楼?那您确实厉害!我现下正在醉仙阁那干着,主厨忙时,都是由我来掌勺,那些个食客也是根本分辨不出区别!”
“那您定也是顶级的厨子!”
……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见着一旁的黎书禾一直不搭话,便递了个话头过去:“小娘子,你是哪个酒楼来的?看你年纪,该不会还没上过灶台吧!”
说着两人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黎书禾被迫听了不少他们二人的“丰功伟绩”,见他们现在又将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虽然不想回答,却碍于面子还是应了一句:“我在宣平坊里的‘卢记食肆’做活。”
卢记食肆?没听过!
两人对视一眼,继续捧腹大笑。
个矮的笑道:“小娘子倒是实诚,未曾在酒楼里掌勺过便敢来这衙门的公厨应聘的,全长安城恐怕也只有大理寺才能放你进来与我们一同考校了。”
身胖的接嘴道:“确实如此,换做是其他衙门,早就给你轰出去了!”
黎书禾听着他们二人的意思,才发觉有些不对劲,一脸诚恳地问道:“这大理寺的食堂,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两人又对视一眼,这次眼神里都透露出一丝古怪。
“小娘子难道不知道这大理寺食堂的传说吗?”
黎书禾摇摇头,她来长安城尚且不足一月,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卢记食肆里,又哪里会知道这大理寺食堂还有什么故事的?
身胖的凑近了点,神神秘秘地说道:“这大理寺的食堂啊,那可是长安城十大未解之谜之一!”
“哦?”黎书禾来了兴致。
“这大理寺的食堂啊,非常的邪门!”那胖子说道,“传闻历任的主厨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这第一任主厨,一开始干得好好的,也不知道抽什么疯,竟然跟那胡人勾结,每日趁着大人们偶尔谈论要事的时候偷听,然后贩卖情报。”
嗯?间谍?!
黎书禾好奇道:“那他又是如何被发现的?”
古代的间谍听着不应该是那种蒙面刺客吗?怎么跟厨子还能扯上关系!
那矮个子凑过来,奇怪地看着她,眼神里那意思像是在说“你怎么这个都不知道?”一样。
他俨然已将自己当成这大理寺一份子,颇为自豪道:“那当然是我们少卿一双火眼金睛。发现那人时常偷听他们谈话,后来故意当着他的面说漏一个假情报,诶这不巧了嘛!第二日就有胡人奸细踩那陷阱里去了。”
又感叹道:“要我说啊,谁会在吃饭的时候关注旁人有没有在偷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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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陆少卿还是一眼便发现了,真可谓是心思缜密,难怪年纪轻轻便稳坐这大理寺少卿之位。”
胖子也点头附和。
黎书禾继续问道:“还有吗?”
既然说是历任,想必还有其他事迹……
那胖厨师继续与她科普道:“要说这第二任主厨,比起上一位的事迹倒是有些平平无奇了。”
“嗯?”她虚心地又将身体坐正了一些。
“那位据说厨艺平平,倒也安安稳稳地干了几年。待将这食堂里的人头都混熟后,就偷偷将大理寺的食材私自昧下许多,偷运出去倒卖。”
“怎么被抓的?”黎书禾问道。
“自然还是我们少卿大人!”胖厨师拍拍胸脯,好似他参与了那次抓捕,“陆少卿年终盘点时发现采买的清单与每日食堂的吃食有些对不上,便设计来了个瓮中捉鳖!”
黎书禾若有所思,看来这位少卿大人,还不仅仅是徒有虚表。
她眨巴着眼睛,又问道:“还有吗?”
“自是还有!”这次被那位矮个子师傅抢先答道,“要说上一任主厨,那可是一位年轻的厨娘!年纪约莫……嗯……”
他顿了顿,又打量了黎书禾几眼,继续道:“年纪约莫也就比你大上五六岁吧!”
厨娘?女娘子?
黎书禾更好奇了:“那她又是犯了何事?”
“那位周厨娘可是惊天动地,鼎鼎有名的!”矮个子厨师凑近了一些,几乎是凑到她的耳边说道,“她呀,往那吃食里加五石散!”
“什么!?”黎书禾惊呼一声。
她可算是知道为何这大理寺食堂的待遇这般好,却只有他们三人报名的原因了……
原来一个小小的食堂竟然“卧虎藏龙”,五毒俱全啊!
但那厨娘既是放五石散,应该较为隐蔽,这又是怎么被发现的?
她满脸疑惑地望向那两位。
这两位厨子同行虽说略爱吹嘘一点,倒也是个愿意分享八卦的,她只一个眼神,两人便异口同声道:“自然也是我们少卿大人发现的!”
黎书禾:“……”
她算是明白了,这大理寺的那位少卿,还当真不是个花瓶摆设,是个有真本事的!
还没等她惊叹多久,便见着一位同样身宽体胖的师傅走了进来。
比起身旁坐着的这位,面相倒是凶厉许多。
他一开口,声音洪亮:“鄙人姓孟,在大理寺任仵作一职。”
说着环视一圈,又对着旁边的杂役问道:“只有这三人来报名?”
“是只有这三位,没再多了。”
孟淮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又揉了揉鼻梁骨。
这大理寺的食堂确实有些邪门,近年来传闻更是甚嚣尘上,愈演愈烈。
接连着三任大厨都没有落下什么好下场,他们为此甚至私下专门请了道士前来驱邪,这主厨之位也就一直空缺着。
现在食堂剩下的三位师傅里,黄师傅水平倒是一直发挥稳定,但多年来一直负责牢狱里狱卒和犯人的三餐,一时也不好调换。
而王、刘二位师傅见着没有主厨了,更是直接摆烂,左右都没有人敢来这大理寺了,又没有考核压力,每天就净逮着捣腾新菜,试图研发出什么世界名菜来。
大人们怎么骂也厚着脸皮权当听不见。
但难吃也总比没得吃好。
别说是主厨了,就是这么多年连一位新的掌勺师傅都没有,这食堂的饭菜再难吃,大家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但今儿既然陆少卿好不容易松口同意了,又让孟淮来负责这个考校,他就不准备随随便便招一个新人进来。
这陆少卿好不容易松一次口,便是眼下这三人水平都不行,那他也不能轻易将就!
10. 打卤面(二)
三人冲着孟淮行了个礼,唤了一声“孟大人”。
孟淮见了略微抬抬手,便直接走到了这灶台旁,指着地上堆着那几箩筐食物说道:“这些食材你们随意取用,只一炷香的时间,一人做一道菜肴。”
黎书禾扫了一眼这地上摆放的食材,上面摆放着琳琅满目的蔬果,豚肉。
她的心倒是又定下来一些。
这大理寺的食堂虽说听着确实有些玄幻,但待遇却还是极好的。再加上这每日膳食所用的食材,也都是个顶个的新鲜。
她又抬眸看了一眼另外两个同她一起竞选的厨子。
若这地真的这般不好,那这两位自诩大厨的人,又何必来这应聘呢?
世上众生,各有不同。也许只不过是这大理寺食堂恰好碰上了那几位心怀鬼胎的员工。倘若她问心无愧,那便也不用在乎这些传闻。
沉思间,只听孟淮的声音又响起:“三位自行挑选完毕后,各自认领一个灶台,那便开始吧。”
黎书禾这才把百转的心思收回,定了定神,随手拿了个竹筐,认真地开始挑选。
现下已过午食,这位孟大人这时来考校他们,想来也未曾用过午食。要不就做一碗饱食之物?
挑挑选选,看着那个头圆润的西红柿停下了脚步。
西红柿味道酸甜,正适合拿来做一道开胃菜。
这般想着,她便拣了几个扔进筐中,又选了几个鸡蛋,一袋面粉,就站到一旁开始清洗。
孟淮从他们几人挑选时便开始观察了。
见着那一矮一胖的两位分别取了不少豚肉和蔬菜,看着那挑选的模样,倒像是有几分手艺的。
再看那位年轻的小娘子。
左右张望一会儿,竟选了那几个红艳艳果子!
这果子孟淮认得,前几日大理寺的食堂刚做过。那刘师傅拿着这玩意和青菜炒了一盘,生不生,熟不熟的,酸得他直倒牙!
今儿几个看着倒是红彤彤的,但是先前那股回忆太过惨烈,以至于他直接掉头,不想再看。
看来这一位也是个绣花枕头,纯粹就是过来碰碰运气的,和那王、刘二位师傅也没什么区别,整日就想着折腾这些新奇的蔬果!
孟淮摇摇头,又去了那一矮一胖的两位身后瞧着。
黎书禾自是不知道这些,她系上围裙后就拿刀在那西红柿上划了个“十”字,热水烫软,过凉去皮。
略微又在心里计算了一下孟淮的食量,将去了皮的西红柿放在案板上,改刀切块,和其他切好的葱蒜一同端放在盘子中。
孟淮再次转悠到这里时,就瞧着这位娘子一点也不讲究,将调料与这红果子就这般摆放在了一起。这会儿是彻底在心里给她划了一个大大的叉。
这位是不用再理会了,眼下就只要看另外那两位师傅能不能做出一份可口的食物了。
黎书禾没注意到身后的人,她今日穿得厚实,又走了这么多的路,是以额角都沁出了一些汗水。
她将那面粉随意洒了一点在案板上,便开始揉搓起来。手里的擀面杖都被她耍出了花,一拉一扯,活像杂耍班子里出来的。看在远处的孟淮眼里,更是觉得她只会这些花招,连连摇头。
待面团拉成了细丝,刚扔进滚开的水中沉浮。这时,油锅也已烧得劈啪作响。
热锅下葱段蒜末爆出香味,黎书禾又单手磕开三个鸡蛋在碗中打散,蛋液顺着热油进锅的瞬间,呲溜一声白烟升起,也炸起了满锅的金黄。
再将这切成块的西红柿倒进锅中炒出汁水,酸甜味儿混着蛋香轰地炸开,勾得人舌根都直冒口水。
那矮个子厨师正专心致志地雕着花,闻到这香味时,手一抖,“哎呀”一声。得,眼睛刻歪了。
又过了一会儿,黎书禾见着面条浮起,笊篱一捞,将着几滴水花甩了出去,盛进瓷碗中,再上面浇了一层红亮的卤子。蛋黄碎配着这红艳艳的果子,再撒上一层葱碎,甚是养眼。
“时辰到了!”孟淮掐着点喊着,让他们三人分批将做好的吃食端过来。
第一个上前的是那位矮个子厨师,他自诩是天香楼的副厨,端着一盘用红萝卜雕刻而成的“龙凤呈祥”上前,看着模样倒是精致。
孟淮见着这菜,确实有几分门道,龙和凤紧紧环绕,下面铺着一圈花朵。咦——
这条龙的眼睛怎么像是雕歪了?
不管了,这么点时间能做成这样已是不易,最重要的还是这菜肴的味道。
孟淮伸了筷子,夹了一片花瓣放进嘴中。
“呸!”还没仔细咀嚼便已吐了出来,破口大骂,“你这做的什么玩意!生的!你拿这生食上来做甚?一坨屎,雕的再好看,那也是屎!”
孟淮啐了一口,又漱了漱口,竟是一点情面也不给,怒道:“下去!别杵在这儿碍眼了!”
那矮个子厨师一下去,胖厨师自是面上带笑。
他本以为这人是他最有力的竞争对手,现在下去了,那这大理寺掌勺之位还不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待他将菜肴放下时,孟淮仔细看了一眼。
白菜炖豚肉,瞧着倒是中规中矩。
孟淮将筷子伸了过去,刚咽了下去,立马高呼:“水呢,快给我水——”
旁边的杂役连忙端来了水杯,孟淮咕噜一大口灌了下去,这才好了一些。
“你自个儿瞧瞧你做的这菜,搁着盐不要银子是吧?都齁咸成什么样了,我这一口气差点都要上不来!”
孟淮呵斥一声:“下去!”
胖厨师也灰溜溜地走了。
只剩下黎书禾一人,孟淮也没了试菜的心情。
方才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本还以为这次总能找到一个靠谱的厨子,没想到一个个的,试个菜差点试出心梗来!
“孟大人,”一阵清脆的呼唤声传来,“您还没试我这个呢。”
孟淮抬头,见着眼前这个小娘子杏眸弯弯,言语间两个梨涡就浅浅地挂在脸颊上面。
一想到那刘师傅的红果子炒青菜,孟淮的脑门就突突地跳着。他本想直接略过这道菜,不再尝试了,但眼前的这个小娘子,眉眼柔和,若是尝都不尝,倒是显得她有点可怜了。
罢了,就算再难吃他也稍加勉励几句,免得说他太不近人情。
孟淮点点头,抬手示意,黎书禾就将这碗西红柿鸡蛋打卤面端了上来。
红黄绿三色点缀在白面上,升起热腾腾的烟雾。
孟淮一时被惊艳住了。
这碗面色泽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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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先头那个“龙凤呈祥”的还要再惊艳几分。方才那股子熟悉的酸香直往他鼻子里钻,喉咙咕咚一声,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孟淮将面略拌了拌,也顾不上烫嘴,吸溜一口,全都塞进嘴中。
红果的酸甜,葱蒜的焦香,混着炸蛋吸饱的酱汁在牙缝中炸开。
面条爽滑劲道,挂着的卤在喉头滑过,那股浑厚的鲜香又从喉咙里泛上来,直冲脑门。
美味!这才叫做美味!
孟淮全然忘记方才对这位小娘子的抨击,早已投入在这碗打卤面当中。待他将最后一口面条裹挟着仅剩的一点卤子吞了下去,还有些意犹未尽。
“咔嚓”一声,孟淮将碗筷放下,又擦了擦嘴角。
那红艳的西红柿汁将他的唇角都染上一点嫣红,看着比兰香院那些娘子们的嘴唇还要艳上几分。
黎书禾一直在旁边等着,见他将整碗面尽数用完才笑着唤了一声:“孟大人。”
孟淮如梦初醒,这才想起眼前还有个人站着。
黎书禾问道:“不知我可否通过考核了?”
“自然是通过的!”孟淮咂巴着嘴唇,还在回味着,眼里已是充满了笑意:“小娘子这就随我去登记,最好明儿一早就来上值。”
黎书禾应了一声,又问道:“我先前见那告示上说着,在大理寺食堂掌勺包吃住,那我……”
话还没说出口,孟淮便豪迈地应下:“包的,包的。”生怕她反悔似的又补了一句,“现下大理寺食堂人手还没配足,这空余的屋子多的是。我待会儿带小娘子选一间喜欢的。”
黎书禾一听自然是谢过。
孟淮难得寻到一个做菜如此合他胃口的人,常年板着的脸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本来他今儿只需要来尝一尝这几位师傅做的菜肴即可,但却因着黎书禾这道打卤面对她颇有好感,亲自带着她去办理入职手续。
待录事验了籍,又紧赶着带她签了契,最后领了大理寺专属的腰牌,孟淮这一颗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可算是把人骗……不是,留下来了!
大理寺的食堂,终于有救星了!
孟淮问道:“黎娘子的行李可多?正好我下午闲着,可以帮着搭把手。”
黎书禾连忙摆手,这位孟大人一路陪着自己忙东忙西,倒还真是个好人!
她双手交叉,又冲着他行了一礼:“今日多谢孟大人了。”
又笑道:“我现在暂住在阿舅家中,没有多少东西,况且路途遥远,不敢再劳烦大人了。”
孟淮颔首,又冲着她示意自己住的屋子:“你选的屋子与我也是相近的,若是有事随时可唤我帮忙。”
这黎娘子如此有礼貌,真要帮了她什么忙,想必定是会做一桌好吃的作为感谢。
光是想着,孟淮嘴里的口水又快要溢出来了。
黎书禾点了点头,认真地应下了。将身上都背包放下,又仔细将屋子打扫一番,便准备回卢记食肆将这个消息告知卢方。
听着那位孟大人的意思,暮食前还得赶回来认一认人,也好让食堂的掌管师傅给她分配任务。
黎书禾摸了摸腰间挂着的腰牌,心里还有一丝不真实感,总算是在这长安城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
11. 打卤面(三)
黎书禾回了卢记食肆后,将今日在大理寺发生的事情略微简短地与卢方说了几句。
卢方自是相信她的手艺,如今得知她应聘成功也不意外,还略有些不舍:“禾娘长大了,比阿舅当年强上不少,等休沐时要记得多回来看看我们。”
黎书禾笑道:“我只不过是占了一份新意罢了,等日后这些菜式风靡时,阿舅便知我会的只是些皮毛罢了。”
卢方摆摆手,只觉得她太过谦虚,又叮嘱了好一阵,才帮着一同收拾行李。
黎书禾看了一眼后院墙角的酱坛,思索了片刻还是搬到了推车上。
她道:“这几个酱坛子我便先带走了,左右方子也给您了,阿舅需要的话您再自个儿酿一缸,可好?”
卢方哪有不应的,收了黎书禾这么多方子,心里还有几分愧疚:“你说你这孩子,留这么多方子给我,我这,这......”
他摸着个脑袋,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觉得有些对不住自己这个外甥女,又想到前些时日吴氏的无理取闹,头埋得更低了。
黎书禾却不这么想。这段时间卢方帮助她颇多,要不是他,自己也不能这么快在长安城落脚。
便说道:“阿舅以后也要好生照顾自己。”
卢方这才抬头笑了一下:“这傻孩子,怎么还担心我的。”
待帮着她将行李都收拾好了,卢方急忙擦了擦手,上前接过:“阿舅送你过去。”
黎书禾看了眼地上堆着的东西,别的都还好说,那两坛酱料确实重了一些,只她一个是有些吃力,便也没有推辞。卢方牵来了牛车,将东西尽数搬了上去,坐在车头挥了挥赶牛鞭,转头说道:“坐稳咯——”
待车驶过河滨坊时,黎书禾才想起来一件事,说道:“差点忘了。”
她指了指前头那座桥的桥头:“我今儿卖茶叶蛋的时候,跟一个郎君说好了,让他明日替我占个位置。明早还要麻烦阿舅替我跑这一趟,跟他说一声不去了。”
卢方点点头,笑道:“你倒是有能耐,才摆上一天的摊子,就能拾掇着人给你占位。”
“哪有。”她笑道,“是那位郎君吃了我的茶叶蛋,明儿还想吃呢!”
卢方笑了,手中的赶牛鞭挥着,宽阔的身躯挡在前头,时不时再转头与黎书禾说笑两句,终于赶在了暮色前,到了这大理寺门口。
卢方跳下车,将牛车拉到一旁的槐树下系好,又把酱坛子抱在怀中,示意她在前面带路。
黎书禾掏出木牌时,门口的差役还怔愣片刻。
这不是上午来应聘掌勺师傅的小娘子吗?怎么手里头拿着大理寺的腰牌,莫不是......选上了?!
门口的两名差役还在暗暗吃惊。
这瞧着才多大啊,难不成这来应聘的几人又都是些手艺奇差的?矮子里面拔高个,这才将就着将这位小娘子录用了?
没等他们缓过神,黎书禾朝着二人笑了一下,又指了指门口的卢方,说道:“两位差大哥,那位是我的阿舅,帮着运几坛子酱料过来。”
差役抬头瞅了一眼,点点头道:“那便让他帮着运进来吧,不过要快些走,闲杂人等不能留在大理寺太长时间。”
“晓得的。”黎书禾又冲二人行了一礼,带着卢方往里头去。
……
黎书禾住的地方在大理寺后院,从正门走过去要穿过食堂。甫一靠近食堂大门时,便听着里面已经乒乓作响,想是正在准备暮食。
两人没有过多停留,径直走到了她住的屋子里。
屋子不大,却也算宽阔。摆了一张小床,一张方桌,还有几条小凳。
黎书禾回卢记食肆前特地略微收拾了一番,看起来倒也干净整洁。
她给卢方倒了杯茶水,那双好看的杏眸又微微弯起:“阿舅这下总不用再担心了吧?”
卢方放下茶杯,又在屋子里绕了一圈,这才缓声道:“来之前确实有些不放心,现下看到了,这颗心倒是安定下来了。”
他顿了顿,又语重心长道:“这大理寺食堂虽说在外头有些不好的传闻,但也总归也算是衙门公厨,起码安全无忧。只不过禾娘一个女娘子,在这里切记还是要小心行事。”
黎书禾点点头:“我晓得的。”
又说了一会儿,卢方就起身告辞了:“天色也晚了,我就不在这耽误你时间了。”转头时抹了一下眼角的泪花,依依不舍道,“有事情记得随时来卢记找阿舅。”
“阿舅总归是你的亲人。”
......
黎书禾将行李都收拾妥帖后,算了算时间,照着孟淮的吩咐走到食堂门口。食堂里已有不少人陆续用完暮食走了出来,一个个愁眉苦脸,面布阴云。
黎书禾还有些纳闷,却牢记着自己现在还是一个新人的身份,又不好多加打听。
待人都散得差不多了,那几位灶台上的人才注意到她。
一位肚皮圆滚的师傅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操着一口蜀州口音问道:“你就是啷个今日新招来的掌勺师傅?”
黎书禾点点头,叉手行了一礼。
圆滚师傅轻轻“嗤”了一声,又昂着个头颅对旁边的杂役吩咐道:“去跟覃采买说一声噻,人到了。”
等候的时间,又有两人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好在大理寺食堂的油灯够亮,黎书禾也看清了周围几人的神情。有不屑一顾的,有等着瞧好戏的,也有不怀好意的,就没有几人是对她热情的。
看来不管在哪里,每个地方都是有各自的小团体的。要想在这食堂站稳脚跟,还是要拿出一点真本事来。
他们口中的覃采买匆匆而来,环视四周一圈,又清点了一番人数,然后才转身对黎书禾介绍起食堂的人员:“这位是负责朝食和暮食的王师傅,负责午食的刘师傅,还有专门负责监牢里狱卒和犯人伙食的黄师傅。”
黎书禾对着几位一一见礼。
覃采买又交代着:“我主要负责大理寺食堂的采买一职,只不过现下食堂主厨之位空缺,我也就暂时负责这食堂的一应事务。”
黎书禾又认真地在心里记下。
任何地方的采买都是不能得罪了,因为他关乎着一个厨师做菜时能选到多少食材。
覃采买又道:“今日的考校我因着有事没能参加,也不知道你的本事如何。”
他朝着王师傅指了指,将脸侧向黎书禾,问道:“现下食堂既然多了一位师傅,便一人负责一餐,顺便也调整一下次序。”
“黎师傅负责朝食,王师傅负责午食,刘师傅负责暮食。你们可有意见?”
“没意见。”王、刘二位异口同声道。
黎书禾也应道:“我也没意见。”
说完,那位刘师傅还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
谁都知道朝食就这么些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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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不过白粥馒头,馎饦胡饼,一般住外头的那些官员们来上值时大都还会在外头自个儿买点吃食带来吃,是以造成的浪费最多。
这位黎娘子既然接手了朝食,算是替他们挡了一灾,想必月底考核时,该是她垫底了!
王、刘二位见她不推托,顿时歇了为难她的意思。覃采买也觉得她应得爽快,倒是个识相的,脸色也缓和几分。
他向黎书禾又指了指身前那一排杂役,说道:“一位掌勺师傅能有两名帮厨,黎师傅可以在他们中选两名,记在你的名下,工钱就按帮厨的算。”
话说完,那群人中有几人眼睛亮起,纷纷看向她,恨不得回到前头那会儿,对她恭恭敬敬的。
黎书禾上前选了两人,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男孩是她刚踏进厨房时唯一一个给她递了条凳子的扫地杂役,女孩是方才等候时给她递了一杯茶水的刷锅小工。
这一凳,一茶,是她初来这食堂时,唯一对她散发出善意的两人。
覃采买见状也没插手,只问了两人名字,又嘱咐一声:“待会儿自个儿去录事那登记,每月多领五十文工钱。”
两人脸上一喜,连声道谢,又冲着黎书禾认真行了一礼。
覃采买打了个哈欠,拍拍双手,起身准备离开:“天色不早了,今儿便先这样。”
“黎师傅,”他走到门槛时又偏头唤了一声,“这每日领取的食材都是有数的,您待会儿可得仔细去看看,提早把明日朝食需要的食材备好咯——”
黎书禾莞尔一笑,两个梨涡明晃晃地挂在脸上:“多谢覃采买告知。”
......
这头,崔小篆把一堆案卷收拾整齐,递交给了吕一璋。
崔小篆疑惑道:“陆少卿怎么突然要看这些卷宗?我看着好多都是已经结案许久的。”
吕一璋耸了耸肩,示意他不要多问:“陆少卿吩咐之事,我们照做便是。”将案卷按时间分好,又问了他另一个问题,“听孟重钧说已招道新来的掌勺师傅,手艺如何?”
不说还好,一提这个崔小篆就无精打采的,一股子怨言:“你怎么把这等大事交给老孟去办!”
吕一璋暗道不妙,仍耐着性子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崔小篆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还说呢。方才我听今日值守的差役说了,新来的掌勺师傅是个女娘子!而且看着年岁就不大,料想手艺也不会好到哪去。”
他目光幽幽,痛心疾首:“你想想老孟是什么人啊!保证是见着这娘子可怜,一时心软便将人留下了。”
“得了——以后啊,咱还是得过苦日子!”
不应该啊!吕一璋在心里又琢磨着,这孟淮虽说对着女娘子们确实格外心软一些,但这可关乎着大理寺众人的温饱问题!
这孟淮,总不至于在这事上坑害他们大家吧?!
崔小篆耷拉个脑袋,一脸生无可恋:“别不信了,我还特地差人去问了,这女师傅,今日考校时做的是一碗面!你说说,除了那日我们吃的那碗云吞面着实不错,平日里那些,怎的有资格来当这掌勺师傅?”
听他这么一说,吕一璋也算是彻底死了心。
是了,面食最为简单,是以外头小事摊上卖的最多的就是镈托汤面。
这孟淮究竟是怎么回事!把这么重要的差事给办砸了!赶明儿碰见了,非得说道说道他不成!
12. 酱香饼(一)
吕一璋压下心头对孟淮的不满,敲开了陆怀砚的屋子。
“进来。”
一声清冷的声音响起,吕一璋又理了理衣袍,确认穿戴整齐了,这才走了进去。
他将卷宗放下,说道:“陆少卿这是兰香院里众人的口供。”
陆怀砚放下手中的书籍,接过卷宗,淡淡地说了句:“辛苦了。”
待他将卷宗摊开查阅时,吕一璋也就继续说了下去:“大人,我和康墩二人也走访了胡四生前住所,发现他一人独自居住在那清平坊,地处偏僻,环境幽深。也问过附近的邻居,都说他平日里从来不同其他人来往。”
陆怀砚虽然还看着手中的案卷,却也听了进去,虽未抬头,声音响起:“除此之外还有没有什么线索?”
“没有了......”吕一璋摇了摇头,短短两日,能查到这些已是不易。
见着上峰还沉浸在卷宗里,他一时不敢再多言,就站在一旁等候,空气也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烛芯微微爆裂的声音。
陆怀砚忽一抬头,烛光映在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甚是好看。
“胡四开始负责采买后大多去哪些地方,可有查证过?”
“有的。”吕一璋指了指桌上另一端的案册,说道:“这上面都是胡四日常出入的一些场所,和兰香院采买的清单也都对得上。”
陆怀砚拿起这本案册细细查看起来,过了片刻,拿起朱笔圈了一处,又递了过来,问道:“这里呢?”
吕一璋定睛一看,是一处胡商开的香料铺子。虽说不是特别有名的铺子,但胡商的香料味道确实要比普通的要香一些,倒是也不奇怪。
他思索了片刻,应道:“也是兰香院里的女妓们平日所用之物,对得上。”
陆怀砚将桌案上的长安城舆图摊开,又在兰香院和那间香料铺子上各画了一个红圈。
吕一璋一眼看明白了,当即“咦”了一声。
陆怀砚用笔端点了点舆图,说道:“这位胡商的香料铺子在常乐坊,五柳街,与地处偏南的兰香院相隔甚远,此为其一。”
“而兰香院所在的河滨坊内,亦有不少间胡商开的香料铺子。胡四舍近求远,特地跑这么大老远去买香料,此为其二。”
他又点了点桌案:“还有,这么大一笔开支,竟都是他一个刚刚才负责采买的新人来做主,你说奇怪不奇怪。”
陆怀砚将这些卷宗和案册尽数合起,又揉了揉太阳穴,说道:“去查查吧,照着这条线路去走一遍,看看这条线的沿边有没有什么新的线索。”
这胡四绕这么大一圈路来这里采买香料,定有蹊跷。
吕一璋脸上充满了兴奋的神色,觉得这案子到了现在,总算是有了点进展。
虽已夜深,身子却仍不觉得疲倦,只觉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干劲:“陆少卿,这次我等定然全力以赴,保证漂漂亮亮地破了这个案子。”
陆怀砚嗯了一声,又交代道:“把这份口供上的证词也全都去核实一遍,看看有没有人在扯谎。”
这次说的兰香院里面的那些人,现在大理寺已派人轮流把守着出口,一时半会儿这地方怕是也无法再重新营业了。
吕一璋躬身应道:“是。”
抱着这一大堆卷宗正要回屋时,吕一璋又想起什么,脚步一顿,转身冲着陆怀砚又行了一礼。
陆怀砚将笔搁置在笔架上,抬眸看他。
吕一璋回禀道:“先前少卿应允食堂再招一个掌勺师傅,我便将此事委托给了孟淮兄。现在人已经招到了,跟您知会一声。”
陆怀砚淡淡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正待吕一璋重新提步而去时,身后又传来一道询问的声音:“新招的师傅叫什么名字?”
吕一璋在来之前正好去了一趟录事堂,也看过黎书禾的资料,倒是说得上来。
只不过陆少卿怎么会关心如此小事?
他狐意地打量了一下上峰,只见他还是拿着朱笔细细批注,仿若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吕一璋轻咳两声,脸上涌起一阵羞意。
陆少卿与他们不同,对着吃食一向秉着“饱腹即可”的态度,又怎么会跟他们这般,是想打听师父的来历和手艺的?
想必只是要了解大理寺新入职人员的底细罢了。
吕一璋想明白后,立马应道:“是个女娘子,叫黎书禾,吴州人氏。”
陆怀砚点点头,不再问了。
吕一璋见着自己上峰又认真地投入工作之中,更是深觉要以他为榜样,轻手轻脚地替他掩上房门后便离开了。
而陆怀砚也在此时抬头,晦暗的眼神在微弱的烛光下闪烁。
黎书禾。
他嘴唇轻轻念了一下这个名字。
那日那个女娘子经营的食肆叫卢记食肆,应当是姓卢的。看来与大理寺新招的师傅不是同一个人。
陆怀砚轻轻扯了一下唇角,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道为何会对那日的吃食念念不忘。
也罢,找个时间再去那卢记食肆吃一顿便是。
......
黎书禾带着新收的两个帮厨准备去库房选明日朝食所需要用到的食材。
这两个帮厨,男的叫田七,女的叫春桃。皆是在大理寺食堂干了许多年的杂役。春桃要稍微短些,只待了两年不到,而田七待的时间略长,已是五年有余。
对于大理寺众人的口味,两人也是有所耳闻,大约都能说上一些。
他们自己都没想到,黎书禾会选了他们两个毫无经验的人来当她的帮厨,对此也是十分感激。
一路上,田七的话匣子打开了就没关上,等走到库房时,已经将自己的老底都抖了个干净。
黎书禾偶尔会插嘴问几句,但大多数时间都是听他在说,也适当问春桃几个问题,将他们二人的底细都了解清楚。
等到了库房门口,黎书禾将腰牌给了掌管库房的杂役看了一眼,客气地说道:“差大哥,我来领明日朝食的食材。”
杂役看了她一眼,确认后便又让她去前头挑选,眼神还有些闪烁:“黎师傅是吧?”
“是的。”
杂役一脸为难,强行扯了一个笑:“今儿您来的太晚了,刚刚刘师傅来领走了好些菜。”
话一说完,两条眉毛耷拉在一起,十分为难。
这刘师傅,早不来晚不来,偏今日来说这临近岁末,案子颇多,许多大人们都在衙里留值,要给他们做宵夜吃。
也怪他自己疏漏,没仔细核对,被他硬是钻了个空子。
他将那油灯又往登记册上照了照,以示清白:“几位,真没骗你们,确实是一刻钟前刘师傅带人来领了不少豚肉。”
黎书禾摆摆手,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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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先去库房看了再说。
库房很大,按不同的种类分别有序地摆放着。那名杂役就跟在后头,小心地解释着:“还有一些蔬果剩着,黎师傅要不要去那头瞧瞧?”
反正那刘师傅向来是最爱果子炖菜的,也不知道眼前这位喜不喜欢。
杂役走到跟前,忙推销道:“这些蔬菜拿来做镈托索饼的配料是足够了。”
黎书禾:“那是什么?”
杂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过去——
竹筐里全是葱蒜等调料。
“都是些调料,扔那里许久了,几位师傅也难得会用这些。”
黎书禾蹲了下来,开始仔细挑选起来。
这刘师傅在第一日就给她下马威呢!把食材都领走了,定是想看她出糗。
她一边选着,一边想到她今日从卢记食肆搬来的两大坛子酱料,黎书禾眼睛一亮,有了!
“田七。”她喊了一声,吩咐着,“田七,你去扛几袋面粉来,春桃也去帮着一些。”
田七:“啊?”
田七结结巴巴:“只,只要面粉吗?”
黎书禾想了想:“那再来一些粳米吧,可以熬粥。”
就这?!
田七有些担心起来。
眼前这位新来的师傅,怕是也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吧!那他怕是学不到什么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田七苦着张脸,领着春桃去领东西了。
最后出来时,黎书禾则在登记册上写下了她领取的数量,签上自己的名字。
杂役松了口气,忙冲着她拱手道:“今日也是我的疏忽,多谢黎师傅。”
为了做一顿宵夜,竟把库房里给第二日朝食备下的食材都领走了。此事若是被覃采买知道了,他定然是逃不过一顿责罚。
黎书禾对着他笑了笑,只道:“明日我会早点过来,还望您替我留意一二。”
“一定,一定。”
等走出了库房后,田七扛着那袋面粉还有些愤愤不平:“按我说就该上报给覃采买!让他罚一罚这些个人!”
除了刘师傅,那杂役也该罚!
黎书禾却问他:“若是真罚了那杂役,日后他就一定会多关照我们替我们多留食材吗?”
她上前托了田七肩上的面粉一把,漆黑的瞳孔在这暮色中闪着光,自己又回答了方才那个问题:“我看未必吧。若是那杂役受了罚,以后说不定就会怀恨在心。那时若是他人再挑唆一二,等他们一起联手,那我们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田七默默低下了头,深知自己确实太过冲动。
“黎师傅……我……我……”
“我知道的,你也是为了我好。”她扬眉,那浅浅的梨涡又露了出来,拍了拍他肩上的面粉,“这不是还有上好的白面吗?”
一直沉默的春桃眼里也露出忧愁:“可是就这大白面能做什么吃食呢?”
大白馒头配白粥?连点肉沫星子都没有。想来明日一早,食堂里又要听取“唉声一片”了。
黎书禾打着包票道:“放心吧,你们既然跟了我,我也定然要露两手真本事让你们瞧一瞧。”
说罢,田七和春桃两人躁动不安的情绪稍稍被安抚了一些。
是夜,黎书禾安然入睡,准备好好休息以准备明日的朝食,而另外两个人则忧心忡忡睁眼到天亮。
13. 酱香饼(二)
翌日,五更梆声刚响过不久,天空中尚还是一片暮色。
诸位大人们还没来上值,大理寺内只有值守的差役还睁瞪着两个大眼睛,无聊地盯着往来的每一只蚂蚁数着。
而这一片阒静中,食堂里已经开始窸窸窣窣忙碌起来,锅碗瓢盆叮当作响。
黎书禾看着身旁两个人,眼睑下一片乌青,显然是昨晚上没有睡好的。
田七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把灶台又打扫了一遍,问着:“黎师傅,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瞧着这两人的状态,她便猜到他们两人定在替自己发愁今日的朝食,也是担心着他们自己的前程。
这是生怕她是个没本事的,到时候被赶走了,他们两个又要干回原来的杂役吧?
黎书禾笑着摇了摇头,对着两人说道:“先不急着忙活,把面粉倒盆中,我来和面。”
田七闻言照做,又照着她的吩咐烧开了一壶水。
她的袖子卷到了手肘,将这一盆的面粉一分为二。一边用着凉水搅拌成絮状,另一边却加入了热水。
待水被面粉全部吸收完后,她才开始上手将这分别掺了凉水的和热水的面粉糅合在一起,使劲地揉着。
“做酱香饼的饼皮时,用的是一半烫面,一半死面。”黎书禾一边揉搓着一边对二人解释,又刻意放慢了手中的动作,“冷水和的面更加筋道,而热水和的则会更加酥脆。一半凉水,一半热水,这样做出来的饼子则是柔软又不失筋道,即使放凉了口感也不会差的。”
田七和春桃万万没想到会有这般机遇,本以为黎师傅许他们在一边观看便已是天大的恩赐,竟还会对着他们两个讲解起来。
这可都是庖厨师傅们的吃饭的本事,多少帮厨也都是长年累月的干着杂活,亦或者是偶尔在一旁偷学一些 。
田七也是一直打着这个心思的,想着时间长了多少能学到些手艺,日后也好有可以赖以营生的手段。没想到竟然直接得到黎师傅的指点,这是上哪儿修的福分?
也不管这做出来味道怎么样,两人对视一眼,先跪下磕了个响头。
黎书禾见着这阵仗倒是吓了一跳,一只手还在揉搓着面团,另一只手连忙抬起,问道:“你们这是在干嘛,快些起来。”
田七道:“本以为当上帮厨,涨了工钱便是一大喜事 ,却没想到黎师傅这般慷慨,竟愿意教我们两个手艺。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春桃连忙也跟着道:“ 徒儿以后定会给师傅添水倒茶,养老送终的。”
黎书禾差点一口茶水都要喷了出来。
见着两人又都是个实心的,现下是认定她了,便是是说再多也无用了,只好将错就错,说道:“好吧,那你们快些起来,可要仔细看好了下面的步骤。”
手里的面团已经被揉成光滑的状态,又刷了一层胡麻油,便往那木盆盖上了一个盖子,说是醒面。
灶膛里也塞了点碎柴火,黎书禾又教着二人开始熬酱。
“这酱香饼,最重要的就是这个酱。”她拿出备好的酱出来 ,对着二人说道,“这是我自个儿做的‘豆瓣酱’和‘黄豆酱’,改明儿什么时候空下来,我再把这个方子教给你们。”
二人自是满脸喜色,说着又要跪下。
这回儿黎书禾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这才没让他们跪成:“别动不动就跪,不然后头可有你们跪的时候。”
见她还有心情与他们二人开玩笑,也知道她没有动怒,只是真不喜欢他们这般下跪,两人便也在心里默默记下,想着日后定要找机会报答师父。
黎书禾倒油热锅,又往锅里倒入洋葱、蒜末炒香,等锅中“滋啦”冒起白烟,葱蒜都已被炒得金黄,又将两种酱和一小勺茱萸油分别倒入。
暗红色的酱汁在铁锅中泛起涟漪,醇厚的酱香混着葱蒜的气味猛然窜上半空,像把钩子,硬生生地扯开他们昏昏欲睡的眼皮。
田七和春桃总算知道为何昨日黎师傅这般自信了。
这香味能把十里八街的人都给馋哭了!
田七深深吸了一口,叽叽喳喳开始叫嚷着了:“太香了太香了!我还从来没闻到过这么香的味道!”
咂巴着嘴唇,将流出来的口水又擦了擦,眼里都冒着星星:“师父这一手可比酒楼里那些大厨还要厉害,这食堂里的其他掌勺师傅更是没一个能比得上的!”
黎书禾笑着:“有那么夸张吗?”
怕她不信,春桃也拼命点头,跟着咽了咽口水:“是真的!”
她可从来没闻到过这么香的味道!一想到黎师傅说要把这一手教给她和田七,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那还有半点困倦的模样。
黎书禾把熬好的酱料倒到碗中后,又把醒好的面团拿出,摊平抹上油酥,摔在案板上“啪啪”作响。待面饼重新擀平时,这才将柴火又添了一些,开始烙饼。
擀出来的面饼厚薄均匀,刚往那平锅上一贴,转眼就冒起了鼓泡,焦香也混着烟火气弥漫在这整个食堂中,又穿过墙院往整个大理寺散开来。
天色也已渐渐亮了起来,约莫到了卯时,值守一夜的差役也已换班,一脸菜色的走进食堂。
甫一走进,仔细伸长了脖子嗅了嗅空气中的香味,有些不敢置信,退出去又望了两眼,是他们大理寺的食堂没错啊!这才又小心翼翼地踏进。
瞧见桌案前是昨日那位女娘子,想来今日的朝食便是她做的,难不成这女娘子真的有几手?
两名差役刚倒完夜班,脑袋还有些混沌,走到桌案前问道:“今日的朝食做的是什么?”
“是一种饼子。”黎书禾正将那烙得金黄的面饼拿出,饼边酥脆,轻轻一按便“咔嚓”作响,就连饼面上也被烤得有了一丝斑纹。
黎书禾将刷子蘸上方才熬好的酱汁,扬手一挥,浓郁的酱汁沾上面饼的一刹那,咸鲜香甜的气味裹着饼皮的酥香,卷着门口吹进来的寒气,径直灌入众人的鼻腔中。
差役们喉结滚动,满腹的好奇、疑问都随着唾液都咽了回去。
还管它是什么吃食呢!吃就完事了!
黎书禾最后在这酱料上又洒上了一层白芝麻和葱碎点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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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一声,“好了,出锅——”
田七还呆愣着迟迟没有反应过来,春桃倒是立马接过,又照着她的吩咐把这酱香饼切成块状,给身前这两位差役一人装了一盘子。
两人立刻接过,竟是连道谢也忘了,急匆匆地就近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品尝。
“今儿黎师傅又做什么好吃的了?”门口一道浑厚的声音响起,掀开了挡风的帘子走了进来。
不是别人,正是孟淮!
黎书禾见着来人,笑呵呵道:“是一种饼子,叫酱香饼!”
赶紧又唤着:“春桃,给孟大人装盘。”
孟淮昨日吃了那碗打卤面后便再也吃不进其他东西,傍晚用着暮食的时候,脸色都冷了几分。做暮食的刘师傅还以为是哪里得罪了这位主,连带着讲话都不敢大声。
这孟淮虽然只是大理寺里一个小小的仵作,但谁都知道他的亲弟弟孟璟当着那左金吾卫中郎将,那可是在圣人面前都能说得上话的。
而孟淮自己的技术水平又过硬,平日里见着谁都是鼻孔朝天。到底是谁吃饱了没事干,惹他这个活阎王干嘛?害得他们都被连带着牵连。
孟淮一晚上都在惦记着这一口吃的,刚过卯时便掐着点来了。果不其然,还没踏进食堂,就在门口闻到了一股霸道的香气,立马就等不及冲了进来。
如今见着这金黄的薄饼,上面还撒着一层白芝麻和葱花,光是看着便让人忍不住口生津液。
“孟大人。”清脆的声音响起,唤回了他的思绪,“您请慢用。”
孟淮端着一盘装得满满当当的酱香饼找了个位置坐下,连脚步都是轻飘飘的。
他刚坐下来就迫不及待地夹起这酱香饼送入嘴中,外皮酥脆,咬下去的瞬间便听到“咔嚓”的声响,而内层却又是柔软弹牙。
上面的酱料更是精华,甜中带绵,辣而不燥,浓郁得恰到好处,包裹着饼皮,香得他都要咬掉舌头。
孟淮吃完一块犹嫌不够,又立马往嘴里塞下第二块。还没等他咽下去,便见着前头的两个差役已经起身,又跑到了那桌台前问道:“黎师傅,可太香了,还能再来一份吗?”
黎书禾笑道:“那是自然,田七,春桃——”
都不用等她再吩咐,田七和春桃两人立马放下手中的饼子,嘴角边还沾着那浓稠的酱汁,舌头一卷,将那酱汁又舔进嘴中。
田七拿起木竹夹给两位差役装了一盘,嘴里还振振有词道:“两位吃好了记得也替我们黎师傅宣传一二,让诸位大人们晓得咱大理寺的食堂现下也有一位手艺高超的师傅。”
黎书禾听罢笑骂一句:“贫嘴。两位差大哥别听这小子乱说,他逗我开心呢。”
吃人嘴短,更何况是这么美味的吃食。两位差役听罢却是连连摆手,神色认真:“我们省得的,是要替黎师傅正名。”
“多谢二位差爷!”田七拱手道。
说着,又端了盘子坐回去,继续享用。
孟淮见状,猛地加快了进食的速度。这群臭小子们忒能吃!他也得抓紧吃完再去领一份!
14. 酱香饼(三)
卯时三刻,大理寺众人陆陆续续前来上值。
许是昨日加班到太晚,不少人脸上还带着困倦,哈欠连天。
康墩昨日收到了陆少卿的吩咐,跟着吕一璋还在门口嘀咕着:“左右咱们俩今日要去常乐坊探查,不如今日的朝食就去那里吃一顿?那里张麻子的胡饼还算可口。”
吕一璋忧心忡忡,手里记了厚厚一叠的需要走访的地点,听罢也点点头,十分认可他这个提议:“今日的任务确实繁重了一些,若是腹中空空,怕是身子都撑不住。”
两人遂互相眼神示意,康墩顿时心领神会,冲着几位同僚拱手道:“我和吕寺丞赶着去勘察访问几位案情里重要的证人,就不同诸位一同用这朝食了。”
崔小篆头一个斥驳:“你你你……你自己吃独食倒也罢了,如今还带着辉山兄一起‘叛变’。”
丁復含泪点头:“没想到咱们这几人有朝一日会因为一顿饭食而感情破裂。”
康墩忙冲着两人嬉皮笑脸道:“只不过今日不同两位一起而已,明日我们还是一道用食的。”
崔小篆摆摆手,像是真的被他们伤透了心:“走吧走吧,这虚假的兄弟感情,脆弱得可怕。”
吕一璋和康墩嘿嘿一笑,也不管身后的两人的哀叹,收拾好家伙什便抓紧时间往常乐坊赶了。
而崔小篆和丁復,则迈着沉重的脚步往食堂走去。
两人刚踏进食堂,便觉得有些不对。
往日里稀稀落落的位置已然坐了不少人,一个个埋头苦吃,丝毫没有之前那种凄凉的氛围。
空气中还有一股焦香一直往外飘着,莫非今儿食堂在熬煮什么香料不成?
崔小篆再一看,窗口后头站着个貌美的女娘子,那背影看起来倒是有些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但又在这时瞧见最前头坐着的孟淮,吃得满脸都沾满了芝麻粒,升起的心顿时又凉了半分。
这孟淮分明就是以权谋私!招了这么个俊俏的女娘子,自个儿现在还在这里替人家撑场子呢!
旁的那些个同僚定是受这孟淮威胁,有苦难言,所以才个个低着头吃着这朝食,连话都不敢说了。
崔小篆怒了,准备待会儿尝完这吃食后,就找这孟淮理论理论,也顺便为诸位同僚出这一口恶气。
春桃替崔小篆和丁復两个人刚装好了吃食,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一句“趁热吃”。就见着崔小纂怒气腾腾地把盘子摔在了孟淮前面,在他面前径直坐了下来。
一开口便是阴阳怪气:“孟重钧,吃什么这么真香啊。”
孟淮这已经是第三份了,嘴里的酱香饼还没咽下,急忙灌了口茶水,说的话也有些含糊不清:“香、香死我了!”
崔小篆“哼”了一声,正要控诉他为何不为了众人未来的幸福认真地甄选一个掌勺师傅时,却见着丁復竟是一言不发,只一个劲地往嘴里塞着吃食。
崔小篆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往日与自己十分亲密的同僚,有些痛心疾首道:“丁兄,咱们不能受这胁迫,只要我们再次联合起来,想必陆少卿定是会为我们做主。”
丁復囫囵咽了一口,用着像是看一个痴傻小儿的眼神盯着他,满头雾水:“什么胁迫?做什么主?”
“自然是这吃食——”崔小篆刚开了口,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这酱香饼上。
色泽鲜艳的面饼已然被切成了小块,白色的芝麻粒和嫩绿的葱花碎就落在这红艳艳的酱汁上,红绿相衬,甚是养眼。
崔小篆傻眼了,莫非这食堂真的鸟枪换炮,大变样不成?或许新来的这位厨娘,真是个有几分手艺的!
他连忙咬了一口,饼子咸香松脆,外酥里软,吃起来不仅有嚼劲,沾上酱汁的香甜后,更是越嚼越香啊!
崔小篆还未来得及品味一二,便见着眼前的孟淮已然起身,端着那叠光秃秃的盘子冲到了窗前,大声喊叫着:“黎娘子,再来一份——”
他这一声喊,不少埋头苦吃的众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连筷子都不用了,直接上手抓着那饼子往嘴里塞,一面跟着在孟淮的身后排队。
“黎师傅,我也再来一份。”
“呜呜,我、我也要……”
“给我也留一份,还有吗?”
“方才田七那小子给我打的太少了,这回再多给我盛一些吧!”
……
窗口登时又排起了长队,黎书禾也转过身来又开始做着新一轮的酱香饼。而此时崔小篆也恰好抬头看到了她的长相。
嘶——
这不就是那个卖云吞面的店家吗?怎的来了他们大理寺?!
一想起那日鲜掉眉毛的云吞面,合着这小娘子竟还能再做出这般美味的饼子!
崔小篆手中的筷箸顿了一顿,正要与丁復说起这个发现时,只见眼前一道影子闪过。
丁復已然端着个瓷盘冲进了那长长的队伍之中。
说好的同僚情谊,原来在美食面前竟是不堪一击……呜呜呜!
崔小篆只好面部狰狞地加速啃食着盘子里的面饼,默默地也跟着排到了队伍后头。
……
等田七昨天扛来的面粉都快见底时,黎书禾冲着队伍后头喊了一声:“诸位大人们,今日备下的食材快不够了,已经用过的还请先匀一些给那些还未曾用过朝食的大人。”
“怎么会不够呢?!”前头马上要排到的青袍大人满脸怨愤。
“是这样的,”黎书禾又摆出了她那副惯用的笑脸,露出两个浅淡的梨涡,“听说昨日刘师傅为了给诸位大人们做宵夜,领走了不少食材,是以留给今日朝食的用料就少了些。”
“我呸!”人群中已然有人开始骚动起来,怒骂道,“那刘茂春还做什么宵夜呢!他做的那午食我是多尝一口都要吐了。”
“就是!这不是摆明了要欺负我们黎师傅嘛!”
“这个刘茂春,待会儿他烧的午食我断然是不会去尝的!”
还有人好心纠正:“错了错了,现下是那王师傅负责午食,刘师傅负责暮食了。”
一时间,食堂议论纷纷,都对刘茂春此等行为表示不屑。
黎书禾微微勾起唇角。
想使腌臜手段对付她?那她也接着了。现如今只不过将这实情告知于大众罢了。
黎书禾自是知道什么时候挑起这事的时机最好。
她若是昨日去找覃采买告状,覃采买必定会对她落下一个不好的印象,连带着还要连累管库房的杂役。但今日便是不一样了……
她做出了诸位大人争抢的朝食,又是因为不忍看着众人苦苦排队,是以才道出食材不够的真相罢了。
前者是底气,后者是正义。两相相叠,自然是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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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了道德的制高点。
至于众人对这刘师傅会有什么手段和看法,那便不是她能左右的了。
出了这口气,她的心里总算是舒坦了些。
……
待人潮散去,丁復已经挤到了队伍前头,手上还拎着不知道还从哪里提来的食盒,冲着黎书禾拱手道:“难怪我说今日的朝食怎么这般美味,原来竟是小娘子来了我们大理寺的食堂当了这掌勺师傅。”
黎书禾叉手回礼:“这位大人,确实挺巧。”
可不是巧吗?在卢记食肆用过云吞面,那日又凑巧碰上了她与舅母发生争执,现在她又来了这大理寺的食堂任职。
不过,想攀关系走后门可不行。她正要摊手想法子拒绝时,便见着丁復指了指食盒,说道:“陆少卿今日公务繁忙,怕是没有时间来食堂用饭,可否劳烦黎师傅装一些,我好送去。”
黎书禾一听是给那位少卿大人的,便说了句:“稍等,还剩最后一丁点面粉,我再做一份。”
“有劳。”
黎书禾昨日听田七他们说起,大理寺如今就是由这位少卿大人当家,那就算是她的最高领导。
直属上司不能得罪,大Boss更是不能得罪。
那本来准备留着给田七和春桃当零嘴儿的份量,终归还是要先贡献给这位少卿大人了。
……
陆怀砚昨日发现那香料铺子的蹊跷之后,便派着吕一璋和康墩沿着五柳街去探查。他自己也收拾了一番,准备叫上随行的丁復一同再去一趟兰香院。
还未等他吩咐叫人,丁復就拎着个食盒走了进来。
“陆少卿,今儿的朝食是新来的厨娘做的一种饼子,味道极佳,您快趁热吃。”
陆怀砚闻言眉头微微蹙起
一旁的丁復看到他的表情才察觉到自己好心办了坏事。
陆少卿向来不喜吃烤烙的饼子,每回吃时都要灌下许多的茶水来佐配。
丁復神色讪讪,拎着食盒的手缩回去一些,说道:“忘记大人不爱食饼子了,我这就去门口再买一碗镈托来。”
陆怀砚淡淡道:“无妨。”
他本就不是浪费食物之人,既然已经带了,他便浅尝几口,再多喝几口茶水相配便是。
等丁復将食盒打开,陆怀砚才看得清楚了些。这饼子似乎和他往日里吃的那些胡饼不同。
香脆酥软,瞧着倒是不错。他遂拿起食盒里的筷子夹了一块,细细咀嚼,这才发现这饼子的滋味美妙。
没有胡饼的干燥,也没有馒头的干噎,而那饼皮上的酱汁更是独具风味。
不知不觉,盘中的酱香饼已然吃完,他放下筷子时才记起,丁復方才似乎提到,今日这朝食是新来的厨娘做的?
思忖片刻,又想起吕一璋说过,人是孟淮招进来的。那在用料上定然是没有问题的。
陆怀砚揉搓了一会儿鼻梁,想着最近自己时常疑神疑鬼,因此还白白丢失了那一陶瓮的茶叶蛋,不禁有些哑然失笑。
“走吧。”他喊了一声,“去牵两匹马来,我们今日得跑不少地方。”
“是。”
离开前,陆怀砚的眼神又扫了一眼桌上的食盒,总觉得这手艺有些似曾相识。
许是上次那未曾吃完的茶叶蛋成了执念,今日若是得空,便顺路去那卢记食肆吃上一遭吧。
15. 韭菜盒子(一)
陆怀砚带着丁復往兰香院方向而去。
一路上,对于丁復问的问题,他偶尔也会解答一二。
丁復感慨道:“这胡四看着是个老实的,没想到身上的谜团这么多,到头来还落了一个死不瞑目的下场。”
陆怀砚认可地点头:“胡四身为妓馆采买,理应时常会与他人接触才是。他却偏偏不曾与任何人来往,这便是最大的一处异常。”
丁復没想到自己的一声感慨竟然引得上峰的回应,不由地说出了自己的见解:“这胡四死状那么惨烈,死后还被分尸悬于房梁之上,指不定就是谁来寻仇!还得查查他有没有大家都不知道的仇敌!”
“也许。”陆怀砚问道,“剩余的尸块都找到了吗?”
丁復立马应道:“都找到了,孟仵作说不日就能将尸体还原。”又思索了片刻,这才击掌说道:“对了!那胡四胃里似乎发现有服食五石散的痕迹!”
五石散?又是这五石散!
自从圣人严明禁止这东西后,此物在市面上已经基本上消失了。先是一个周厨娘,现下又来了一个胡四,他们究竟是从何处弄来这东西?
陆怀砚神色骤然发冷,连带着声音都布满了寒意:“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何没有告知与我!”
丁復瑟缩了一下脑袋。
他冤枉啊!他也是今早上和孟仵作一同在食堂用食的时候才得知的这个消息。而且孟淮那时候说也只是个猜测,还要再验证一二。
而他那会又忙着排队抢食,竟忘记第一时间告知陆少卿,差点耽误正事!
丁復又瞧了一眼自家上峰冰冷的眉眼,更是不敢多加辩解,老老实实地挨着这顿骂。
等上峰训斥完,他才举着手指保证道:“陆少卿,我日后必定更加仔细,绝对将发现的线索立刻告知与您。”
末了,又瞟了几眼陆少卿的脸色,又一脸正气地说道:“日后我也会每日替您抢那食堂里的朝食!”
陆怀砚:“……”
好像他是为了压榨自己下属替自己打饭似的。
突然,他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走快些。”
“是。”丁復不敢再言,立马跟上。
……
河滨坊,兰香院。
自从出了这杀人的案子之后,兰香院就被关门停业整顿了,门口还有两个大理寺的人一直把守着,就是防止有人出逃。
是以他们两个到达时,这兰香院依然是大门紧闭着。
丁復上前用力地敲了敲门,又在门外高呵两句:“大理寺办案,开门!”
兰香院边上的几家小铺,不少路人都缩着脑袋往外探着。他们本来紧挨着兰香院,每日都有不少客人关顾着,现下全都是冷冷清清的,一天到头,竟是连个人影都没有。
都是街坊邻居的,出了这档子事儿,影响他们生意不说,这案子一日不破,他们更是多一日担忧。
谁知道歹徒还会不会过来,万一逮着他们平民百姓泄愤,那弄不好还有生命危险!
过了片刻,兰香院的鸨母才慢吞吞地将里面的门闩打开。
“都来了多少次了,我这妓馆到现在还开不了门。”她拢了拢半滑下肩的披风,竟是一点好脸色都没有给丁復,“还有你,嚷嚷什么呢,大清早的扰人清梦。”
丁復:“?”
这都已经日上三竿了,怎么就还扰她清梦了?
丁復掏出腰牌,在她眼前晃了晃:“大理寺办案,先让我们进去。”
他的话音刚落,妈妈眼尖瞧见了他身后的陆怀砚,脸上的怒意尽数收起,扬起来一张盛开的笑脸:“哟~陆大人怎么也来了,也不提早跟奴家说一声,快里面请里面请。”
一路走着便高声唤了起来:“青霜,花菱,陆大人来了,快快去准备茶水——”
丁復见这阵仗在心里嘀咕起来:怎么还整这区别待遇!?
待两人落座后,妈妈又殷勤地起身,替陆怀砚斟茶,凑近了问道:“先前该问的该查的,大人不是都已经查过了吗?怎么这会儿又来了。”
陆怀砚握着手里的莲花青瓷杯,也没开口,只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这位前后态度大变的“袁妈妈”。
袁妈妈保养的很好,大约已有三十几岁,看着却才堪堪只过了二十岁一般。一双狐狸眼向上挑着,自是风韵犹存。
“怎么一直盯着我脸上看呀。”袁妈妈甩了一下帕子,朝着陆怀砚又抛了几个媚眼,“大人莫不是看上奴家了不成?”
“噗——”丁復实在没忍住,一口茶水径直喷了出来。
袁妈妈瞪了他一眼,再回头时又是对着陆怀砚含情脉脉道:“大人生得这般俊俏,若是真喜欢奴家,奴家自然是愿意的。”
说着,她还娇羞地理了理鬓角的碎发。
陆怀砚将茶杯砰一声搁下,全然当做看不见她的调戏,公事公办地问道:“袁妈妈,案发当天,我见着你们的后厨里有不少是从外头买来的吃食。既然兰香院有掌勺师傅,为何还要到外头去买别的?”
袁妈妈被他问得愣怔片刻,旋即又哈哈大笑起来:“那日我们这的厨娘说身子骨不利索,爬都爬不起来,我便做主让人去外头买了些吃食回来。”
“既是如此,”陆怀砚抬眸,一双黑沉的眸子看向她,“那后厨未动过的两碗,是谁没有食用?”
“这个嘛——”袁妈妈又笑了一声,“在这里的娘子们,哪个是能按时吃饭的?陪起客人们来,时常是顾不上的,这哪能知道是谁没用食。”
“是吗?”他的眼睛还一直盯着她没有挪开,下一句话又问出了口,“那袁妈妈知道不知道,你这兰香院的女伎有一半都不是乐籍?”
此话一出,空气中的气氛都陡然凝固了几分。
少顷,袁妈妈又甩了甩她那帕子,又凑近了了一些。陆怀砚的鼻腔里满是她身上浓烈的香粉味,浓郁刺鼻,甚至让人有些昏昏欲睡,不自觉地身子便向后退了几分。
袁妈妈的唇瓣翕合,却想要凑得更近些:“大人,我们这档子生意,要是真的只有登记在册的那几个娘子们,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这妓馆的门还要不要开了?”
陆怀砚强忍着不适,又向后仰了一点,才继续问道:“多出来的那几个女娘子平日里都在做什么?”
袁妈妈捂着嘴“咯咯咯”得笑了起来:“大人是当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
陆怀砚微微蹙眉,凌厉的眼风扫了过去。
“自然是‘春宵一刻值千金’,陪着来这儿的客人们寻欢作乐呀——”说完,她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把兰香院里的人都叫出来,我要挨个问话。”他语气里不带着一丝温度,眼皮微抬,一双凤眼带着威压看来,饶是袁妈妈这种见过不少官老爷的,也被他这身气势压得身子抖了一下。
袁妈妈还想再找个借口,恰好对上他那冰冷的视线时,嘴里的话都全数咽了下去,吞吐地留下一句“我、我去叫他们”,便再也不敢多言,仓促离去了。
……
询问的屋子里,陆怀砚一身凛然地坐着,浑身散发着寒意。丁復摊开纸笔负责记录。
兰香院里的女妓们似乎都被那日的场景吓到,再加上这几日被大理寺其他差役接连的问话,坐下时个个都有些发抖。
丁復笑了一下:“不必害怕,我们只是问个话罢了。”
这话一出口,前面坐的人又是害怕得抖了一下。
丁復:“……”
陆怀砚瞥了一眼,手中又将原先的口供打开核对,问道:“名字。”
“阮、阮红。”
陆怀砚看了一眼她布满茧子的双手,又问:“兰香院厨娘?”
“是……”声音细若蚊蝇。
“你是第一个发现胡四死亡的人?”
“不、不是。”阮红说得结结巴巴的,“是青霜发现的,她素来胆小,当场就吓晕了过去,我那会正巧走在她后头。”
陆怀砚扫了一眼她的神色,又问道:“当时胡四的样子是什么样的?”
阮红似乎回想起那个场景,一张脸唰的一下瞬间变得苍白,强忍着不适说道:“他、他的头被挂在梁上,两只眼睛、眼睛死死地瞪着我。”
“他平日里有没有与谁比较亲近,亦或是与谁结过仇?”
“没、没有。”
“一个都没有?”
阮红噙着泪,思索了半晌,摇了摇头。
陆怀砚一掌拍在桌案上:“你可知道,按照我朝律令,若是替她人隐瞒,做伪证的,等同帮凶!”
阮红被他吓了一跳,怔愣了许久才小声地开口:“我那日,看见袁妈妈与胡四发生争执了。”
丁復喜上眉梢,有戏!
他急忙问道:“什么时候?有没有相互推搡?”
阮红又摇了摇头:“约是在清晨,两人只是争吵了几句,好像是因为这批采买的香料质量不太行。”
陆怀砚手指点点:“你那日巳时至午时期间都在哪里?”
阮红想了一会儿,应道:“我那日身子不舒服,一上午都呆在自己屋子里没有出去。”
“可有人证。”
阮红点点头:“青霜一直在屋子里照料我,半步都没有离开。”
陆怀砚抬眸看了她一眼。
半步都没有离开吗?而且她这病也真是生得凑巧。
又问了几句话,见再问也不出有用的信息,陆怀砚便挥手让下一个人进来了。
照例还是那么几句,轮到青霜时,丁復看了一眼上峰,问道:“冬月十八,巳时至午时你在哪里?”
青霜显然是个胆小的,嗫嚅两声,道:“阮红病了,我在她屋子里照料她。”
“可有出去过?”
青霜摇头:“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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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步都不曾?”
青霜点头:“一直都在一起。”
这倒是奇怪了,这阮红和青霜倒像是绑定了似的,同时有了不在场的证据。
陆怀砚挥挥手后,丁復又喊下一个人进来了。
直到最后一人离去时,袁妈妈又扭着婀娜的身姿走了进来。
陆怀砚也不跟她兜圈子,直接开门见山问道:“冬月十八,有人瞧见了你与胡四起了争执,可有此事?”
袁妈妈瞳孔猛地一缩,脸上露出一丝恼怒,当即骂道:“是哪个人在背后给我嚼舌根啊!看我不撕烂她的嘴。”
“阮红,你们这的厨娘。”
丁復:“???”
陆少卿怎么把证人给供出来了!
袁妈妈一听,果然脸色大变,显然有些气急败坏:“好个阮红,亏我那日还觉得她身体有恙,特地让青霜去寸步不离地照料她,没想到她竟然还敢给老娘来这套,冤枉老娘!”
陆怀砚看着她骂完,问道:“所以当日你与那胡四因何事争吵?”
“也没什么。”袁妈妈尴尬一笑,眼神有些闪烁,“他近来买的香料品质不行,我就是随口说了他两句。”
陆怀砚:“那日的巳时到午时,你在何处?”
袁妈妈整个人都要跳起来:“大人,你们可要讲讲理,莫不是真怀疑我吧!”
“说!”
“嗐!我还能在哪?我一上午都在大堂里,哪都没去!这兰香院上上下下的杂役还有那些个客人可是都能替我作证的!”
“本官自会去核对。”陆怀砚合上册子,冰冷的眼神刺了过去,“袁妈妈还是先说一说,你们这兰香院还有没有人跟胡四起过冲突吧,不然你现下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袁妈妈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嘴唇都有些哆嗦起来:“是、是有那么一个人。”
陆怀砚冷笑一声:“方才为何不说!”
袁妈妈神色讪讪道:“一桩小事罢了,刚刚才想起来。”
袁妈妈说的倒真是一件小事。
胡四自从当了采买后,后院的清扫工作就交于兰香院里的一个上了年纪的杂妇女了。那日落叶多,没多久地上又脏了,胡四瞧见了便多说两句。说往日他扫的时候,都是干净整洁的,可不会这般凌乱。
杂妇女当场就与他争吵起来,还将扫帚给扔了。
陆怀砚:“然后呢?”
袁妈妈扯了一下唇角:“哪还有然后,在这儿做活的,有脾气可不行。”
陆怀砚拿出方才问话的口供,找到那杂妇女的一行,上面毅然记录着:冬月十八那日,此人一直在后院忙活,旁边亦有不少人证。
案子又陷入了死循环之中。
陆怀砚起身,又扫了一圈兰香院众人,对丁復道:“先回去吧。”
得好好再梳理一遍。
......
走出兰香院,已差不多快到晌午时间。
刚踏出兰香院的大门,丁復就凑上来说道:“大人,这案子我怎么觉得有说不出的怪异。”
陆怀砚沉默半晌,确实怪异。
且先不说别的,整个兰香院除了袁妈妈外,每个人身上穿得都十分严实,脖子还系着一方丝巾,仿佛想要将整个身躯都牢牢裹住,不露分毫。
再加上这些人的口供,一桩桩,一件件,都像是约好了似的,尤为凑巧。
像是故意透出某些信息给他们,以此来遮掩什么。
男人的目光落在了纸上的某处。
竟还有人说曾瞧见一蒙面男子翻墙进了兰香院,猜测是胡四以前的仇敌来寻仇了!
敢情是将一桩谋杀案当成了话本子里的故事!
陆怀砚看着旁边一脸困倦的下属,问了句:“他们刚刚说的话都记下了?”
丁復忙点头应道:“记下了,都记下了。”
两人又走了几步,丁復只觉阳光刺眼,两人今日又跑了这么多地方,早上吃的朝食也已消化的差不多了,便出声询问道:“陆少卿,要不我们先找个食肆,等用完午食再去继续查?”
陆怀砚点点头,环视了一圈四周。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通义桥上。他破天荒地主动开口道:“先前听闻你们说起,宣平坊的‘卢记食肆’甚是不错,那便去那里用食吧。”
丁復听罢一愣。
当时他回去后确实同陆少卿夸赞了这食肆的美味,只不过……少卿怎么会记到现在?
卢记食肆自然是好的,但那的掌柜如今都到了他们大理寺食堂任职,另一个人的手艺似乎没有黎师傅的好。
还未等他开口说起这事,便见着陆少卿甩了一鞭子,扬长而去。
丁復:“……”
怎么回事儿?他怎么感觉陆少卿似乎比他还要迫不及待。错觉,一定是错觉!
毕竟陆少卿是出了名的不挑食啊!
16. 韭菜盒子(二)
陆少卿与丁復去卢记食肆用餐的事情黎书禾当然是不知晓的。
至于陆少卿在那里扑了个空,心情又是如何失落更是不得而知。
才过酉时,她便去了库房挑选明日朝食需要的食材。
那杂役见她来的这般早,还愣了会神,嘴比脑快地问了出来:“黎师傅今儿怎么这么早来?”
黎书禾指了指库房,笑道:“这不是怕来晚了又没有食材可以挑选了。”
杂役听到这话,耳根一红。
今日他去食堂用朝食时,自己还打了好几份那饼子。一想到这美味的酱香饼竟是黎师傅在没有食材选择下做出来的,更是满脸羞愧。
也幸好黎师傅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他的不是,不然大理寺诸位大人在骂刘师傅时,非得把他也带上不可!
杂役忙将库房打开,神色比昨日更加恭敬:“我都给您留着呢,您放心!”
黎书禾走进库房一看,才知道这杂役没有说谎。满满的蔬菜、豚肉整齐地摆放着,都没怎么动。
“今日其他两位师傅没有拿多少食材吗?”她问道。
昨日她已经听田七提起过,库房的菜肴平日基本上是三日一换。可就算是三日的量,现在摆在这的也有些多了。
杂役应道:“已然拿了不少。”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但是不少大人都说,让我们库房的食材得先紧着黎师傅来。不然拿给王师傅和刘师傅也是平白糟蹋了!”
一旁的田七“噗嗤”一声,不厚道地笑起来,被黎书禾瞪了一眼才憋了回去。
杂役只当没听到,又将人引到了一角,指着地上白嫩的萝卜说道:“这都是清晨庄子里刚送来的,新鲜着,我特地给黎师傅留的。”
黎书禾抬眸看了杂役一眼,见他眼神真挚,一脸期待的模样。便想着不如投其所好?当真思索起来萝卜能做的朝食。
都说冬吃萝卜夏吃姜。现在是冬天,萝卜确实是个好东西。
她蹲在地上认真地挑选起来。
萝卜的个头足,带着头上的叶子都是绿油油的一片,翠得能掐出水来。萝卜皮上还凝着几滴晨露和新鲜的泥土,一看就知道是今儿早上刚从地里拔出来的。
这杂役倒是个实诚的,当真把最好的留给了自己。
黎书禾刚选了几个萝卜放入筐中,看着旁边嫩绿的韭菜还散发着清香,随手捡了几把扔进去。又吩咐田七去搬了面粉,她便冲着杂役熟门熟路道:“我就选这萝卜、韭菜,还有一些米面,可好?”
杂役见她拿的数量不多,立马应下。
待她签了字,杂役甚至摸着脑袋问道:“这些够了吗?黎师傅要不要再多拿一些?”
黎书禾摇了摇手中的竹筐,笑道:“够的。”
明日便拿这些萝卜做油墩子,保证能把这些大人们喂饱。那剩下的韭菜,便单独做几个韭菜盒子,给田七、春桃他们解解馋。
......
等他们拿着食材回到食堂时,便见着今儿的食堂属实有些冷清了。
黎书禾还有些不解。
怎么都这个点了,大人们还未曾来用食?便是都在忙于公务,也该先用饭才是。
她收起疑惑,把东西都放到了自己的灶台上。走过去时正好碰上了刘师傅焦灼的眼神。
刘茂春想着黎书禾被他算计了一把,今日做朝食时没有多少食材,大人们定是没有吃饱的。而王师傅的手艺他也清楚,没事就爱放那茱萸油和胡椒末,呛得那些个大人们连吃饭的兴致都没有了。
连着饿了两顿,那不就得在暮食上多吃一点了吗?
为此刘茂春还特地打听过,这午食的时候,就没多少人在食堂用食。是以今日的暮食做了足足的分量,就等着一雪前耻!
但看着眼下这个情形,食堂空空如也,只有零星几人坐着用食,迟迟没有新人再来。
每个衙门都有专人负责清点剩菜,再将吃不完的食物倒进泔水桶中。而陆少卿更是一直宣扬不要浪费食物的风气,若是被抓到他今日的暮食剩了这么多,定是要被狠狠地责罚一顿,说不定到时候还会影响他的月度考核!
刘茂春怎么也想不通问题的关键,恰好在这时碰到了黎书禾进来。
黎书禾几人走进食堂后,连声招呼都未曾跟那刘茂春打一声,便忙起了自己手中的活。田七看见刘茂春后,更是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把刘茂春气得够呛。
“没规没矩!”刘茂春啐了一口,两只眼睛死死地盯住门口,试图再盼几个人进来。
田七瞧见他那姿态,转头笑了几声,又偷偷地凑过去与黎书禾还有春桃耳语:“咱们大理寺的大人们,果真都是讲信用的!”
“嗯?”黎书禾有些不解,“发生什么事了?”
田七朝着冷清的食堂呶呶嘴,幸灾乐祸道:“大人们说今儿不来用这刘师傅做的暮食,便当真不来。瞧这空荡荡的食堂,我还以为咱们大理寺的食堂快要关门了。”
黎书禾闻言也是抿嘴一笑。
她顺着田七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刘师傅正在焦急地直跺脚,还时不时往着他那两个帮厨身上撒气。
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咳咳。”她轻咳两声,收回视线,“把这些萝卜放好,明儿我教你们一道新菜。”
田七和春桃立马喜上眉梢,眼中“腾”得升起亮光,嘴里一箩筐的好话不停地往外冒着。
黎书禾屈起手指,给他们的脑门一人敲了一记毛栗子,“别净顾着哄我开心,田七——”
她指了指盆中的面粉,说道:“你来和面,让我看看有没有进步。”
又指挥着春桃:“你来切这韭菜,切成小碎段。”
韭菜盒子和面时用的也是烫面的法子,只是将面粉搅成絮状时再加一勺油,在煎烙的时候可以让里面的馅更香。
田七手劲大,又被黎书禾手把手教着,和出来的面团自然也是光滑的。等醒好面就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面剂子放在一旁备用。
这个时候,春桃也把韭菜切好了。
黎书禾没想到春桃的刀工竟然很是不错,将嫩绿的韭菜切得细碎整齐,不由夸了一句,又问道:“以前学过?”
春桃摇摇头,老实地回答道:“小时候家里穷,早早就帮着家里干活了。”
黎书禾看着瘦弱的春桃,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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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是从小就跟着卢氏四处讨生活的,自然是最能感同身受的。
她摸摸春桃的脑袋,安抚道:“那便仔细瞧好了,给你们两个做道好吃的。”
做韭菜盒子最讲究的就是皮薄,菜嫩。
黎书禾将炒散的鸡蛋黄撒在细碎的韭菜段上面,拌上胡麻油、盐还有胡椒等调料。竹筷在碗里搅着时,咸香味混着韭菜的青气便渐渐漫了出来。
等馅儿调好了,就要开始包“盒子”。擀面杖滚过一圈,把滚得圆圆的面皮摊在手心,馅料往里堆成小山,勾着边一捏一折,捏出了一排好看的花边褶子。
这时,平底锅上油也已经热起来了,黎书禾将这韭菜盒子就沿着锅沿放了下去。
油顺着盒子边角慢慢地冒起了泡,面皮渐渐也透出一丝青色。她拿着锅铲一翻,金黄焦脆的底儿露了出来,韭菜鸡蛋的香也顺着热气散发出来。
田七和春桃吞咽了好几口口水,眼巴巴地就等着这韭菜盒子出锅。
黄澄澄的面皮带着细褶匀称的花边,一个个半月形的韭菜盒子虽是趴在锅里,却也是挺拔耸立的。
刚出锅的韭菜盒子烫嘴,黎书禾没急着让他们尝,装盘的时候又跟他们说起:“这道菜还可以拿来干烙,要的是片油不沾。但是烙盒子需要更讲究,不能用这平底锅,得支个炉子。”
“不过干烙的面皮偏硬,容易豁口,所以不能包的太大……”她一边说着干烙的手法,才将装好的盘子递了过去。
田七到了后头都已经听不进去了,等不及地直接上手拿起一个,一口咬了下去。焦脆的面皮带着油香直往嗓子眼钻,裹着里头绿莹莹的韭菜和黄灿灿的鸡蛋碎都还往外冒着热气。
他哈着气,左右两只手倒腾着韭菜盒子,嘶嘶地吹着。
黎书禾将锅铲收拾干净,歪头看了一眼:“说了不能心急,怎么还这般毛躁。”
“呼呼……太、太好吃了!”田七呼着气直嚷嚷着。
黎书禾笑着让他小声一点:“低调些,还有一些大人在前头用食呢。”
田七吐吐舌头,低着头把剩余的韭菜盒子全塞进嘴中,后面的话都有些含糊不清了:“呜呜、等我次完则个。”
春桃倒是没有他这么着急,看着田七这副滑稽的模样,也憋不住笑弯了腰。再看着他将嘴里的韭菜盒子尽数咽下时,连唇角都泛起了油光。
实在是有辱斯文!
春桃小心翼翼地拿起筷箸,往嘴里送了一口。
咬破的韭菜盒子露出翡翠似的馅儿,被酥脆焦嫩的外皮包裹着,只剩余香还在齿间久久徘徊。
她也忍不住学着田七呼呼地吹着气,又将那剩下的半块送入嘴中。
黎书禾数了数盘子里的个数,俨然还剩下六个,足够填饱他们三人的肚子。左右剩下的馅料还有一些,便想着不如多做几个送给覃采买和那位管着库房的杂役。
毕竟她现如今在这大理寺食堂里讨生活。而采买和管库房的杂役,直接决定了她能拿到的食材好坏。
还没等她没来得实现这个伟大的美食贿赂计划时,便听见外头有人掀了帘子进来。
“什么味这么香?把我肚子里的馋虫都勾起来了!”
17. 韭菜盒子(三)
丁復进来时,连着把外面的寒意都带了进来,一双手冻得通红。
黎书禾盯着他手里的食盒,打了声招呼:“丁司直来用暮食吗?”
丁復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提着食盒径直走到了她身前,又吐出一口热气,问道:“黎师傅做什么好吃的了?能不能匀我一份尝尝。”
黎书禾:“......”
饶是她见的人多了,也没想到这大理寺的官员们会如此直白和……厚颜无耻?
田七听罢转过身来,翠绿的韭菜还沾在唇角没有拭去,连忙将偌大的韭菜盒子一口囫囵吞下,双手又紧紧护着那盘已经为数不多的吃食,警惕地看向丁復。
“这是黎师傅单独给我和春桃开的小灶,丁大人要是想吃暮食,便去旁边刘师傅那里。”
丁復哪能被一个杂役唬住,扒拉着脑袋说着:“我就瞧一眼,又不会抢你们的。”
田七这才将手松开一些,露出盘子的一角。
这没见到便也罢了,见到了又吃不着,可真是太折磨人了!
丁復眼珠子转了转,将手里的食盒抬高,义正言辞道:“我这是来给陆少卿打饭呢,黎师傅要不匀几个给陆少卿?”
田七:“!!!”
他就知道这个丁司直没安好心!竟然还借着给陆少卿打饭的名义来与他们争夺吃食!
黎书禾看了一眼盘子中最后剩余的两个韭菜盒子,又见着丁復眼巴巴的模样,不由地就抑制不住笑了一声。
大人们喜欢她做的吃食,那便是认可她的手艺。她心里也是高兴的。
她将袖子又挽了起来,对着丁復说道:“这还有些馅料,我再给陆少卿和丁司直做几个吧。”又对着他指了指旁边的刘师傅,“您先去打一些暮食,很快便好了。”
丁復哪有不应,拎着这食盒屁颠屁颠地往旁边去了。
对于刘师傅,他可没有这般的好脸色了,将食盒打开,露出里面的瓷盘,语气生硬道:“给陆少卿打些暮食,一人份。”
他自个儿才不用这刘师傅做的暮食!这刘师傅欺负黎师傅的事情他还记着呢,绝不能背叛组织!
刘师傅将菜食装好,白胖的脸上笑出了一道褶子:“丁司直,您不来点?”
丁復闻言特地抬头瞧了一眼,阴阳怪气道:“哟~做这么多呢?这是知道庄子里的鸡鸭豕都缺口粮了,准备等等都倒泔水桶里喂它们呢?”
说罢拎着那个精致的食盒扬长而去,心里还忍不住在咒骂:白瞎了这么好的食盒,竟然拿来装刘师傅做的这“泔水”!
刘茂春被他气得浑身发抖,偏又无可奈何。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大人,有官职在身,只阴阳他两句罢了,又不是揍了他一顿。
只得把这口气生生咽下。
等丁復又走到黎书禾在的档口前,便见着她已经将几个煎得金黄的吃食端放在了盘子上。
丁復一改方才那板着的棺材脸,露出了一丝讨好的笑意:“这么多呢——”
他数了数,一二三四……足足有八个之多。
以陆少卿的食量,吃完这一篮的暮食,怎么着也吃不下这么多。那剩下的便都是他的了!
丁復嘿嘿一笑,又冲着黎书禾拱了拱手,拎着这热乎的韭菜盒子便往陆少卿的房间飞奔而去。
……
陆怀砚正在屋子里研究着这两日调查的结果。
有效的线索太少了,兰香院里众人的口供翻来覆去也看了好多遍,怎么看都是天衣无缝,没有丝毫破绽。
每个人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只能等差役去一一核实后再寻新的突破点了。
将手里的案卷搁置一旁,转头看起了其他卷宗。
还未翻开两页,便听到门外急促又略带欢快的脚步声响起。
陆怀砚没等敲门声响起,说了一句:“进来。”
丁復这小子拎着食盒,迫不及待的表情都写在了脸上。
陆怀砚泛起疑惑,虽没有多问,却也还是多看了他两眼。
先用饭吧,等用完了暮食,还得去找那孟淮问一问。
待碗筷摆好后,陆怀砚扫了一眼菜色,不多不少,恰好是都一人份。摇了摇头,暗自感慨,丁復这小子,定是准备等等去外头用食了。
他刚冒出这个念头,便见着丁復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空碗和一双筷箸,正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
陆怀砚:“?”
他怀疑自己这个下属今儿脑子有些不太对劲。
陆怀砚微微抬眸,见他脸上兴奋的神色愈加浓烈,实在琢磨不出,便问道:“丁復,你拿着空碗是为何意?”
丁復一改往日那硬汉模样,突然谄媚起来:“陆少卿,您等等菜肴里有剩余的,匀我几口吃一下便行。”
陆怀砚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大理寺好歹也是一个官府衙门,而丁復一个七品司直,怎么说得竟像大理寺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下属只能吃上峰吃剩的残羹剩饭似的。
还不等他再问,丁復已经挺拔站立,一脸正气道:“下官不饿,只是怕陆少卿吃不完这些,又知道少卿不愿浪费食物,这才特地备好了空碗筷。”
陆怀砚被他说得一脸莫名其妙。
这单单一人份的菜肴,怎么会吃不完?
等他端起了碗筷,这才发现最边上的角落有一盘甚是新奇的吃食,看着样子有点像是……煎饺子?
随即夹起一个放入嘴中,酥脆的外皮在齿间咬碎,紧接着鲜香多汁的韭菜,搭配着鸡蛋的滑嫩在牙缝里打转。
实在是妙不可言!
陆怀砚吃完一个,手中的筷子又立马伸向那个盘子里夹第二个。
等他不知不觉将第三个都快吃进嘴中时,耳边又响起丁復略带颤抖的声音:“陆少卿不尝尝别的吗?米……米饭再不吃也要……冷了。”
陆怀砚闻言又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便明白了他今日为何这般反常,故意将筷箸又往那盘金黄酥脆的“饺子”中伸,还未送进嘴里时问了一句:“今日的暮食是哪位师傅做的?”
“刘……刘师傅。”
陆怀砚微微皱眉,这位刘师傅不是向来喜欢将蔬菜果子与肉糜乱炖吗?怎么突然开窍做出了这么一道可心的菜肴?
正咬了一口,就听到丁復那咬牙切齿的声音又响起:“不过您现在吃的这个‘韭菜盒子’是黎师傅做的。”
黎师傅。韭菜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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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怀砚想起今日朝食那份咸香酥嫩的酱香饼,与现在这道菜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看来倒是真让他们招了一个有本事的厨娘进来!
等他将第四个韭菜盒子都吞进腹中时,又看着一旁将筷箸都咬出牙印的丁復。
最后还是轻笑一声,放下了碗筷。
“我已然饱腹,剩下的便全都交给丁司直了。”
丁復连忙应了一声,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早已眼热的韭菜盒子,韭菜的清香中又带了一点胡椒的辛辣,混着嫩滑的鸡蛋充斥着整个口腔。
值了值了!丁復觉得自己等了那么久,就是为了等这一口!
刚想好好再品味一二,便听见上峰如往常一般清冷却又略带着一丝笑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别忘了其他菜肴,不准浪费食物。”
丁復:“……”
夭寿啊!早知道他打那刘茂春做的暮食作甚啊!
……
一柱香后,陆怀砚带着生无可恋的丁復去找孟淮。
任谁用完美食后再吃那“猪糠”,都是一样的表情。
想是陆少卿一早就看穿他那拙劣的谎言,故意折磨他的吧!
丁復看着走在前头的上峰,突然浑身哆嗦了一下,总觉得自己被算计了!
验尸房里灯火通明。
两人径直推门而入,孟淮正拿着一把小勺在尸体上不知道刮着什么。
丁復方才吃进嘴里的食物差点涌了上来。
见着来人,孟淮打了声招呼,便又专心地解剖着。
陆怀砚也没有打扰他,站在身旁看了起来。
前日还是七零八落的胡四已经被他用着针线缝制好了,歪歪扭扭的针线就穿在胡四的身体上,现在看着倒像是个布偶人。
一个完整的尸体才能看出不少东西。
例如胡四的肚间有一块淤青,胳膊上也有几丝抓痕……
但最先引起他们注意的,还是胡四的下腹。
饶是陆怀砚这些年见得尸体多了,也是大吃一惊。
“他他……他……”丁復都有些语无伦次了,手指向那处说道,“他竟、竟然是个天阉!”
什么是天阉?就是天生阴/痉短小的男子,根本连生/殖能力都没有。
也难怪在他人口中,胡四就是一个性格木讷的人。平日里独来独往,应该就是不想让其他人发现他这个秘密。
两人又等了一会儿,孟淮这才将手套和面衣揭下,然后缓缓开口:“尸体一共被切割成了三十六块。死因是重物钝击头颅,造成颅内出血而亡,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
丁復一边听着一边在旁边记录着。
“但是奇怪的是这凶手肢解尸体的手法倒是颇为娴熟。”孟淮说道,“就像是对这人体构造十分了然,全都是一刀砍下,一点犹豫的痕迹都没有。”
丁復插了一嘴:“对人体构造熟悉的,左不过就是大夫或者仵作,亦或是位江洋大盗。这样说来,那日兰香院有人说曾看见了蒙面人,还真是有可能是仇家来寻仇的!”
陆怀砚的手指动了动,目光沉沉:“还有一种可能。”
两人的视线都齐刷刷地看向他。
“凶手,也可能是位庖厨。”
18. 韭菜盒子(四)
陆怀砚说完这话时,屋子里恰好一阵寒风吹了进来,顿时冷飕飕的。
丁復头皮一紧,背后一凉,觉得这上峰的这个猜测还真有几分可信。
丁復道:“若是庖厨倒也说得过去,那凶器都是现成的。”
谁说不是呢,一个厨子,手里光是刀具便有菜刀、剔骨刀、锯齿刀等等......
这凶器还容易藏匿,一般也不会被人怀疑。
“确实如此。”陆怀砚点头,又指着尸体缝合各处说道,“光是看这分尸的手法,还有点像是在处理一只牲畜。”
丁復:“可是兰香院那位叫阮红的厨娘那日卧病在床,又有人证……”
而且她一个女娘子,怎么可能做出杀人分尸这般残忍的事情!
陆怀砚:“若是两人同时扯谎呢?”
丁復大惊!
那两个女娘子看着便是一副柔弱的模样,不至于吧!
还没开口,只听陆少卿又自言自语道:“但青霜又是袁妈妈指派的人,不存在提前串供。”
丁復拍拍胸脯。
就是嘛!
袁妈妈那日显然被阮红气到,若不是情况属实,又怎么会替她作证!?
依他看来,就是那胡四的仇人前来寻仇的!
丁復把目光看向孟淮。
孟淮瞪大着眼睛,几根胡子气得翘起:“看我干嘛!陆少卿说的话都记下来了吗!”
丁復冷幽幽地在他背后开口:“您忘了早上跟我提起过,这胡四像是服食过五石散。”
因为这事,还害他受了一顿责罚!
见陆怀砚把视线转向自己,孟淮不由挺直了腰背,说道:“确有此事。”
他拍了拍手掌里的灰尘,将方才那个特制的勺子拿了过来,放到了油灯下。
银勺在灼热的油灯下幽幽地泛着绿光。
“五石散不易消化,即使是服食了也要经过好几天才能排泄出去。”孟淮解释道,“服食后经过人体胃液的腐蚀,便会化成绿色,遇到银质的物品后还会变成亮黄色。”
两人定睛一看,那银勺的顶端确实有一处明晃晃的黄色。
丁復摩挲着下巴,恍然道:“这五石散现下还能验的出来,说明胡四死亡当日必定服用过。”
“服用五石散的人容易狂躁易怒,说不定这胡四也可能是那日与人起了冲突,所以才被人分尸悬梁!”
陆怀砚“嗯”了一声,看着面前兴奋不已的丁復,又一盆冷水泼下:“但是所有口供中,与他发生过冲突的人都有不在场的证明,而且......”他顿了顿,垂下眼眸,又看向了胡四的下腹,“说明当时冲突异常激烈,否则不会杀了人还不够,还要分尸来泄愤。”
杀人分尸,这起码是要有深仇大恨!
丁復还是坚持他那江洋大盗寻仇论,说道:“我去好好排查一下那日的客人,看看是不是有他的仇敌混进去了!”
丁復刚把这些都记录下来,只听上峰又问了一句:“胡四的住宅中可有查到什么?”
孟淮一拍脑袋。
“有、有有。”他忙将桌上的册子递上,“便是大人不过来,我也要来找您的。”
孟淮叹道:“这胡四院中的花圃种了几株形状怪异的植株,吕寺丞当时说让我研究研究......”
他顿了顿,看了眼陆怀砚的神色,才继续道:“那些植株都是些可以做成春/药的材料,能引起女子强烈的情/欲,并让她们沉溺于这种欲/望之中,恨不得□□,然后变成一个言听计从的玩偶。”
陆怀砚双手捏着这张孟淮写的案册,眉间的皱纹更是紧紧锁在了一起。
胡四一个天阉,拿这些春/药做什么?
还没等他想通问题的关键,孟淮就摆摆手开始赶人:“这大晚上了我也要歇息了,验尸报告明儿早上再给大人。”
他这两天东奔西走,忙起来就没怎么休息过。
陆怀砚看着孟淮眼袋浮肿,眼睑下方都是青色,再看这天色确实也不早了,便也不打扰他休息了,拍拍他肩膀说道:“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我就不送两位了。”等人走后,孟淮将这验尸房的门窗上锁,又吹了油灯,便往自己的住处走。
直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微弱的灯光亮起,他这才偷偷摸摸地将食盒打开。
食盒里的菜肴已经放冷,但是孟淮依然是吃得津津有味,咂巴着嘴巴感慨:这黎娘子啊还是个感恩的!看他晚上没去食堂用暮食,竟给他单独备了一份!
这手艺也是顶顶好的!
这边被发了好人牌的黎书禾浑然不知,她今日多做了几份韭菜盒子,除了送给覃采买和许杂役,还额外给孟淮也送了一份。
食堂的师傅,偶尔拿一些库房的食材给自己和徒弟们开个灶是允许的,但她初来乍到,首要目的还是先在这大理寺站稳脚跟。
左右田七和春桃也尝过味了,所以她就把剩下的馅全都包了那韭菜盒子做人情。
除了要讨好的采买和杂役,她还记起了孟淮。当初是他引自己进了大理寺,今日早上也是他先起的头,撺掇着其他大人不要去吃刘师傅做的暮食。
若是她不表示一二,岂不是显得她不明事理了?
是以黎书禾就将这做好的韭菜盒子一分为三,也给孟淮送了一份。
如果不是被那陆少卿临时拿走了八个,每个人还能多分几个哩!
……
丁復和陆怀砚走出验尸房后就打了个哈欠,但是看着上峰依旧十分精神,暗暗感慨,今夜不会又要加班吧!
丁復试图规劝一二:“陆少卿,要不今儿我们也早点歇息?”
陆怀砚:“现下整个案件有了新进展,我回去还得再梳理一遍。”
他淡淡地瞥了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你怎么好意思去歇息的?
丁復被他这么一盯,立马挺直腰背,拿出十二分的精神说道:“那我也去找吕寺丞他们问问今日探查的情况!”
陆怀砚嗯了一声:“去吧。”
丁復立马一溜烟地小跑走了。
虽说陆少卿没有严厉地责罚过他们,但是每次跟他呆在一起,总觉得扑面而来的紧张感就会围绕着自己。
少卿一个眼神扫过来时,他的双腿就开始软了,唯恐说错一句话!
等丁復刚走到他们办公的屋子外头时,发现里头依然亮着灯火。
他在心里暗暗扇了自己一巴掌:同僚们都这么勉励,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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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地挑灯夜战,只想尽快将案子告破,而他竟然还想着休息!?
丁復整理好衣襟,推门而入。
眼前......吕一璋和康墩正坐在小几旁品茗,而崔小篆的手里拿着个胡饼,正准备塞进口中。
丁復:“......”他就不该对这几个人抱有幻想。
康墩见到他回来时举杯示意了一下:“听小篆说你暮食都没有用,刚好我们带了一些‘张麻子胡饼’回来,快过来吃。”
丁復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道:“不用了,我已经吃过了。”
“什么?!”崔小篆一惊,“你什么时候用过的!在哪里用的?我怎么不知道!”
说着,他咬了一口手中的胡饼。
才嚼了几口,只觉干噎,便默默放下了,感慨一句:“现在发现这张麻子胡饼也就这样,还不如我们大理寺的朝食好吃。”
康墩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掏了掏,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我方才好像听错了......”
崔小篆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我说,这‘张麻子胡饼’还没有我们食堂的朝食好吃。”
“噗哈哈哈哈哈哈——”
空气中传来了一阵,不,两阵爆笑。
康墩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一旁的吕一璋也被逗乐了,抿了口茶,摇头失笑。
康墩:“崔小篆,你得了失心疯不成?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竟然有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个本领呢!”
说着,又是捧腹大笑。
崔小篆急了:“真的!不信你问见堂兄!”说完他用手推了推丁復,让他给自己作证。
方才隔得远,加上烛光昏暗没能看清楚。现下离得近了,崔小篆才发现丁復竟是满嘴油光,顿时愣住了:“你到底在哪儿吃的暮食?”
本来他们两个早上的时候便约好一同去门口吃那馎饦,后来丁復随陆少卿出门了,再回来时便说有事,急匆匆地跑了。
崔小篆是以随便买了点吃食对付了两口便回来加班了。如今再看丁復这副模样,定道他是与其他人一同享用了美食!
竟然背着他另寻“新欢”!
丁復见状连连摆手解释:“晚上替陆少卿打了食堂的暮食,他一个人吃不下这么多,所以我把剩下的都吃了。”
崔小篆瞬间也不恼了,原来是食堂的暮食啊,刘师傅那手艺,啧啧——
崔小篆一脸同情地看向他,把那个胡饼又递了过去:“想必你是没有吃饱的,这胡饼虽比不上黎师傅的手艺,但是勉强能饱腹,你填填肚子。”
哪知丁復竟是连接都不接,赧然一笑:“黎师傅给陆少卿做了点零嘴儿,我也一同蹭了几个......”说到后面,还抬眸看了一眼崔小篆,有些心虚,连忙又道:“就几个,不然光吃那刘师傅的暮食,我是真要饿死。”
崔小篆刚刚要暴起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
但一旁的康墩接二连三地听了这话,只觉得他们两个脑子出现问题了。
当真以为他和吕一璋不知道食堂里饭菜的味道如何?
他和吕一璋对视一眼,两人眼里都透露出浓浓的担忧!
完了!这两个兄弟都被他们刺激出了幻觉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19. 油墩子(一)
翌日一早,食堂的烟囱里就升起了袅袅白烟,外头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刚刚落下,惊起一排树上打盹的小鸟,四处逃散。
昨日值守的差役,换完班后便打着哈欠往食堂的方向走去。
比起以往随意的态度,如今一个个对着来食堂吃朝食这事都特别积极。
两位差役到时,黎书禾已经带着两个徒弟在切萝卜丝了。
就单单切丝这环节还有许多讲究。太粗了炸不透,口感不好;太细了容易炸糊,也不行。这就十分考验师傅的刀工了。
黎书禾先切了一根示范,再把切好的萝卜丝放到盘子里,让春桃照着这个粗细来切。
春桃一听这粗细还有这么多讲究时,一时间还不敢上手。黎书禾就举着把菜刀,故意将两条眉毛竖起:“这么多大人等着吃呢,我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春桃这才选了根最小的,比划半天才切下去。等她切完了,黎书禾侧身看了一眼,夸赞道:“你这刀工比起那些酒楼的学徒还要好些!你得对自己有信心。”
春桃闻言耳根一红,只觉得黎师傅为了勉励自己故意夸奖她的。
直到田七把一盆的面糊都备好了,路过时看了一眼,感叹道:“春桃,你这萝卜丝切得真好,我看着都跟黎师傅差不多了!”
春桃结结巴巴地问道:“真、真的吗?”
田七打着包票:“自然是真的!看来我也要努力了,不然被你比了下去,多丢人啊!”
春桃瞧着一旁认真的黎师傅,眼眶微润,重重地“嗯”了一声。
……
油墩子里的馅料十分简单,一点萝卜丝拌葱花,再加点调料就够了,难就难在炸制时对油温的把控。
炸油墩子的时候不能用大火,不然油温过高,很容易就炸焦了。是以黎书禾一直盯着锅灶下面的柴火。
直到等油锅咕噜咕噜冒起了泡,她才抄起一个长柄铁勺,放在油锅里预热。再捞起时,还特地在铁勺里挂了一层薄薄的底油。
从盆里舀了一勺稠乎的面糊,再用筷子把掺着葱花的萝卜丝放到面糊上,差不多把铁勺都填满了,再舀了一勺面糊盖上。
铁勺顺着油锅的浅油边放下去,刺啦一声响,热油瞬间盖住了油墩坯的一半,上面的面壳子慢慢鼓了起来。待铁勺里的油墩子基本成型后,再提起铁勺,倒转在锅边轻轻一敲,一个饱满的油墩子便从这铁勺中钻了出来,在油锅里浮浮沉沉,慢慢变成金黄色。
“起锅——”黎书禾拿起竹夹子一挑,炸透了的油墩子就被摆在了滤网上沥油。个个金黄油亮,还往外噗噗地冒着热气。
顷刻间,食堂周围都弥漫着油炸萝卜丝的香味。
两个差役一人拿了两个油墩子,又打了一碗粥,刚坐下准备开吃,那厚帘子便被接连掀开。
后面紧跟着几人撇撇衣袖上沾染的水珠来到了黎书禾的面前,看了一会儿问道:“黎师傅,今日怎么不做那酱香饼了?”
“就是啊,这个看着怪油腻的……”
黎书禾拿着长筷在油锅里翻转着油墩子,一边笑着解释道:“这个里面包的是萝卜,冬日吃了热腾腾的。”
“那先来一个吧。”一些挑剔的大人觉得还是不太能接受,皱着眉领取后也并不打算尝试。
王升就是如此。他向来不喜太过油腻之物,炸制的食物更是一律不吃。昨日他被那酱香饼吸引而来,最后排队再领时已然没有多少剩余,一直念念不忘,正想着今日早些过来领取。
却没曾想今日这黎师傅竟做了这般炸制的吃食。
王升别无他法,本着来都来了的心态,还是领了一个,端着食盒走到一张桌案前坐下。看着这个金黄油亮的油墩子,眉头紧蹙,正要将此物移开时,鼻尖却闻到一阵奇香。
似乎是这个面前的油墩子!
王升内心十分纠结,要不就尝一口试试?
“咔嚓”一声,他身旁的一位同僚已经率先咬了一口,萝卜香浓的气味顿时飘了出来,这让王升委实抵抗不了。
不管了,先尝一口试试!如果真的太过油腻,他也只能将其倒进泔水桶中。
王升想明白后,就将油墩子夹起,甫一入嘴,萝卜的清香便充盈着他整个口腔,完全不似他以往吃过那些炸制之物,馅香软嫩,油而不腻。
还未等他回过味来,夹在筷中的油墩子已经吃得只剩下一点面渣了。
而食堂俨然已将排起了长队,一个个都在叫嚷着:“黎师傅,再多来两个。”
王升猛然起身,连桌案上的白粥都顾不上喝,重新挤进那漫长的队伍之中。
……
丁復今日已经很早就起来了,甚至连他的几位同僚犹在梦乡时,他已经洗漱完毕往食堂的方向赶了。
但等他到时,看着食堂这排起的长队,还是吓了一跳。
这大理寺的食堂,何曾有过这般光景!
丁復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见今日黎师傅是用的油锅炸制,更是期待不已。
他往日里就爱吃一口素丸子,每每休沐回家,府里的厨娘必定会为他备上这道菜式。
今日远远地就闻到炸制后特有的面香,更是期待不已。
等终于轮到他时,丁復将他特地定制的大食盒拎了上来,说道:“我们今日要和陆少卿外出探查,还得劳烦黎师傅多备几份,届时饿了也能填一填肚子。”
黎书禾自是应下,还颇为贴心地嘱咐田七去拿了几张油纸,将这油墩子放入其中。
黎书禾道:“如此这般,大人们可以直接手持,更为方便。”
丁復眼睛一亮,又道了声谢。
这黎师傅除了有一手好厨艺,还格外地蕙质兰心,怪体贴的哩!
等他拎着个食盒走进陆少卿的屋子里,已然轻车熟路地将食盒打开。
陆少卿抬头看了一眼,直截了当地开口:“今日怕是来不及用食了。昨日刑部的裴侍郎提前派人来告知,说是后续要与我们一同调查这个案子,约了今早在常乐坊碰面。”
丁復顿时呆住了,手上的动作不由地顿住:“刑部?他们怎么会突然要插手这起案子。”
陆怀砚默了默,只说了三个字:“五石散。”
圣人听闻此案涉及五石散后,十分震怒。居然有人胆敢阳奉阴违,还在背地里干着偷卖五石散的勾当。
是以特地让刑部派人来协助大理寺一同办理此案,尽快查出真凶,并且找出着五石散背后的卖家。
“收拾一下,我们即刻出发。”陆怀砚说着,已然将腰间的佩剑挂好,又冲着丁復眼神示意,让他尽快跟上。
丁復只一个晃神的时间,陆少卿的双腿已经迈出了屋子,径直朝大理寺的门口走去。
丁復急忙将食盒中的油墩子一把抓起,揣进袖中,一路小跑才跟上了少卿的步伐。
边跑还边想着,得亏了黎师傅啊!要不是她用这油纸将吃食包起,他们今日早上,非得饿着肚子不成!
……
常乐坊,五柳街。
陆怀砚和丁復赶到那间香料铺子时,便瞧见一位身穿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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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高领宽边直.?的男子与那位胡人女掌柜的正聊得十分愉快。
那男子腰间一副躞蹀带系得松松垮垮,举止轻浮,一双桃花眼也跟着四处乱瞟,看模样显然是一个纨绔子弟在四处乱逛。
丁復翻身下马时,先理了理衣袖,揣好了那一袖子的油墩子。
他还觉得奇怪,上一次来这儿时,这个香料铺子的胡姬对他爱搭不理,没问两句便说记不清了把他轰出来,怎的如今跟这个纨绔聊这么久。
果然还真是物以类聚!
然而陆怀砚盯着那铺子看了好一会儿,却迟迟没进去,紧紧拽在手上的缰绳也在手心勒出了红印子。
直到那位纨绔走出铺子,陆怀砚才牵着马儿跟着他走到了旁边的一个胡同巷子。
男子警惕地转头,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双桃花眼竟直勾勾地打量起身着官服的陆怀砚和丁復,竟是一点也不避讳。
片刻,陆怀砚先拱手道:“裴侍郎,久等。”
旁边的丁復听见这话,更是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裴侍郎?这人就是刑部派来和他们一同破这“妓馆杀人案”的大人!?
看着年纪轻轻的,穿着打扮更是花里胡哨,一点也不像一个刑部侍郎该有的模样!
裴珣闻言紧了紧松垮的腰带,眉目含笑,回了一礼:“陆少卿好眼神!”又摩挲了几下下巴,说道,“我记得我们似乎没见过吧?”
陆怀砚淡淡扫过一眼,言简意赅:“靴子。”
裴珣低头,早上出来的匆忙,随意套了一双。没想到竟然是乌皮六合靴,那是官员们才会穿的鞋子……
裴珣扶额,暗叹一声:大意了!
再说到案子,毕竟此案之前一直由大理寺主理,陆怀砚便也邀裴珣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吃茶,顺便聊聊案子的事情。
裴珣勾着眼睛笑道:“此处恰好是泾水河上游,我们不如租一叶扁舟,泛舟湖上,边喝边聊如何?”
丁復瞧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又想到今日要不是因为他,早就吃上热腾腾的朝食了,心里憋着一股气,冷笑道:“没想到这刑部的人整日里不想着公务,只想着玩乐。瞧着裴大人这身打扮,可真真是个会享受的人,莫不是刑部的考评只看脸不成。”
裴珣轻佻地眨眼:“刑部这碗饭,我还真就靠着这张脸端着。”
他们那尚书大人,多少次让他出卖色相去迷惑犯人交代实情!
丁復还想再阴阳两句,就见着自家上峰抬手示意他不要再多言。
陆怀砚掀起眼皮瞥了一眼岸边停靠的几艘画舫,一口应下:“裴侍郎请——”
丁復:“!!!”
怎么陆少卿还陪着这人胡闹!再说了这大冬天的,谁要游船!
裴珣全然没有理会他那愤恨的眼神,毫不客气地选了一艘最大的,径直走了进去,路过时对船夫说了一句:“后头的那两位大人付钱。”
陆怀砚:“……”
画舫开始在河上摇摆起来,几人刚刚坐稳,裴珣就朝两人身上嗅了嗅:“什么味道?”
丁復心下一紧,也跟着扯着衣襟闻起来。
这裴侍郎莫不是个变态不成?他昨日刚刚沐浴过,按理来说身上不会有味才是!
“找到了!”
裴珣一脸得意,手上拎着一袋从丁復袖子中找到的油纸,问道:“瞧着倒是新奇,这是何物?”
丁復看着他揣了一路的油墩子突然被人夺走,心中大痛!
早知道他方才在马背上就该全都吃完!
20. 油墩子(二)
裴珣见他们二人没有回答,又盯着手里的东西看了好一会儿,得出结论:这是一种吃食!
他扬了扬手中的油纸包,肆意地笑了起来:“没毒的话我可就吃了?”
丁復在心里咒骂一句,只得又往外掏出两个一模一样包着这油纸的东西,往陆怀砚的方向递了过去,这才开口道:“陆少卿,这是我们大理寺食堂今日供应的朝食。”
陆怀砚接过那方油纸包,里面还隐隐透着热气。这时,画舫也已平稳下来,船上一名伙计敲开了舱门,上了两壶热茶和一些糕点。
等茶水倒上,陆怀砚摆摆手,伙计也就退下了。
一时之间,船舱里的三人十分有默契地都没有马上讨论案子,一同将手中的油纸撕开一些,咬了下去。
金黄酥脆的外皮被咬出了一道裂缝,白色的热气直往外冒。萝卜丝的鲜,葱油的香都一同被柔软绵密的内里包裹着,实在是爽脆可口,回味无穷。
丁復咽下去后嗷嗷直叫:“这个面壳炸得真薄,比炸素丸子还要好吃!”
陆怀砚没有说话,他这人向来奉行食不言寝不语的礼条,但也难得地点头,算是认可丁復这个说法。
这吃食的外壳酥脆,偏里面的萝卜丝清香爽口,还带着一丝鲜甜的汁水,吃得人口生津液,欲罢不能。
再配上一杯清茶,那最后一丝的腻味也没有了,口中只有余香。
裴珣吃完一个后还犹觉得不够过瘾,绕到了丁復身后,一双手在他身上摸索起来。
丁復猛然被人这么一摸,顿时站立起身,推了裴珣一把,怒骂道:“你干嘛!”
裴珣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看着活脱脱就是一个风流纨绔,完全不在乎这些礼节。再说,他先前已经抢了丁復一个油墩子了,现下一看就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
丁復力气大,一掌把他推得踉跄了几步,他却也不恼,微眯着那双上扬的眼眸笑嘻嘻地问道:“只是想问问这位......”
他顿了顿,眼光却扫向了陆怀砚。
陆怀砚将手中的茶杯搁下,像是猜到他想问什么,说道:“丁復,大理寺司直。”
裴珣又露出那副欠打的笑容:“丁司直,我只是想问问这吃食还有没有多的,你何必动手动脚的。若不是我方才及时扶住桌椅,便是要被你这一掌推倒在地了。到时候要是磕到哪亦或是碰到了哪,还得丁司直掏这药钱。”
丁復被气得双拳紧握,牙齿都咬得咯咯作响,别过头去:“方才被你夺走一个已是我大意了!还想要?门都没有!”
裴珣:“?”大理寺的人都这么抠门的吗?
陆怀砚看着两人在为了一个吃食大打出手,笑着摇了摇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正准备喝下。
忽地——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脑海中突然一闪而过。
陆怀砚抬眼看了一眼船窗外的景色,河面上还腾着白雾,一排排的船只飘在上面等待着来客。而岸边上一些早市灯笼也还亮着,映着来往的人群,摇摇晃晃。
他冲着外头的船夫喊了一声:“停船,靠岸。”
裴珣挑眉:“陆少卿看完了?”
陆怀砚点头:“看完了。”
一旁的丁復听着两个人的对话,恍惚了。
这两人打的到底是什么哑迷!
画舫原路返回,靠在了岸边,裴珣跳上岸,拍拍双手:“那便走吧,我跟你们一同回大理寺去,也瞧瞧陆少卿有了什么新线索。”
三人一同快马加鞭回了大理寺,陆怀砚刚迈过门槛,就对着门口差役说道:“让孟淮来见我。”
丁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头雾水。
而他方才跟裴珣的争吵也没有分出胜负,最后只能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以示威胁。
刑部侍郎又如何?到了大理寺的地盘,看他还能怎么嚣张!
……
孟淮赶过来时,手里还拿着同款的油墩子。
他在食堂里吃得正开心呢,就收到了上峰的通知,只好一手抓了一个,急匆匆往陆少卿这头赶。
迈进屋子前,他也顾不上烫,将油墩子塞进嘴中,囫囵嚼了几口便吞下了,这才空出手来行礼:“大人,找我何事?”
陆怀砚已经绕着屋子踱了一圈又一圈的,看到他来时才停住脚步,直接问道:“我记得你验尸的时候说过,胡四的头颅遭受过两次重击?”
孟淮呆滞地点头,是啊,这个不是早就形成文书递交给了陆少卿了吗?
陆怀砚:“伤痕大致在哪个位置,画下来。”
画下来?孟淮有些发愣,他当时验尸开颅的时候,陆少卿就在一旁,怎么这会儿又忘记了?但看着他满脸焦急的模样,显然是这个线索十分重要。
孟淮虽然心有疑惑,但还是照做了。
做他们这一行,那对人体的构造是十分熟悉的,闭着眼睛也能大致还原。只消片刻,孟淮便在纸上清楚地描绘了胡四当时所受的创伤。
“一处是前额,一处在后枕。”孟淮放下毛笔,又补充道,“前额那处才是致命伤。”
陆怀砚琢磨半晌,目光一沉:“胡四的身形瘦小,脑袋却大,四肢犹为不协调。这样的人,与人争斗的时候容易处在下风”
“所以......”他摩挲了一下手指,“凶手不一定是蓄意谋杀,也有可能是争吵推搡之间失手将他杀死。”
“是、是的……”孟淮应道,一拍大腿,“是了!这后枕处的伤不一定被重物敲击,后脑着地造成的挫伤也是这样的。”
凶手极有可能是失手杀了人,一时慌乱不知如何,只好将他分尸,伪装成两人之间有深仇大恨的模样,以此掩人耳目!
丁復听着听着觉得有些不对,问道:“可是杀人分尸,这么大动静没有提前预谋怎么完成?”
“若凶手本就是兰香院里的人,便说的通了。”
在妓馆里干活,即使走来走去闹出些动静也不会有人过问。
陆怀砚:“昨日兰香院那些人的口供可有去核实过?”
丁復应道:“都已去那些宾客一一核对过,确定属实。”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有一人还尚未核实。”
“谁?”
丁復思索片刻,将随身携带的册子掏出,一行一行看下去后,才指着一人的名字说道:“这个叫绿芜的。”
她说那日正同永平侯府的世子在屋里欢好,所以没听到什么动静。
陆怀砚摩挲着手指。
永平侯世子,这身份普通差役确实难以找他核实。
只不过这绿芜的口供也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回答堪称滴水不漏,似乎早已演练过许多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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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其他人,更是显得有些过于镇定了。
看来还要找机会亲自去一趟永平侯府。
他转身,对着身后两个差役说道:“你们再去兰香院一趟,把他们那的卯簿和彤册拿来。”
“是。”
差役领了吩咐退下,屋子里只余下他们四人。
陆怀砚又把目光看向裴珣:“裴侍郎,你今日在那间香料铺子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裴珣见话题转向自己,目光又扫了一眼桌案上那个半遮半掩的食盒,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又摸着自己的肚子说道:“确实有不少发现,只不过嘛——”
裴珣悠悠然地笑了起来:“我今日为了去这铺子,特地早起打扮了一番,还没来得及用朝食,现下腹中空空,只不如去大理寺的食堂边吃边聊,如何?”
陆怀砚:“......”
孟淮:“......”
丁復当即怒骂:“好啊你这小子,我看你就是馋我们黎师傅那一口吃食!”
裴珣大方承认:“是啊,大理寺总不会这般抠搜,连一口朝食都不让我吃吧?”
自然是不会的,只不过以往众人来大理寺合署办公时,从未有人提出要在大理寺的食堂用膳。裴珣还是第一个提出这要求的人。
陆怀砚伸手作了个“请”的手势,带着身后一群人往食堂的方向走去。
大理寺食堂。
在崔小篆的连连催促下,吕一璋和康墩两人才慢吞吞地洗漱完毕,跟着一道往食堂走去。一路上都在抱怨着:“崔小篆,你一大早就在那叽叽喳喳,还能不能让人好好歇息了!”
“是啊!昨日查账查到半夜,我的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崔小篆拉着他们的袖子,不由又加快了脚步:“再磨磨蹭蹭,晚了就吃不到朝食了!”
?
两人脸上都出现一丝怔愣的神情,随即哈哈大笑:“你魔怔了吧!就我们食堂那饭菜,哪日不是拿去倒泔水桶的?”
崔小篆见他们两个油盐不进,一甩衣袖一个人往前跑去。
这两人,活该吃不到黎师傅做的饭菜!
崔小篆走得急,这天方才又下过小雨,路上还有些打滑。一不留神,直直往前扑去,就差摔一个狗吃屎。
路过的裴珣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一把,笑道:“太客气了,虽说刑部的地位确实比大理寺要高上那么一点,但是对着我也不必行如此大礼。”
他一句话,成功地拉踩了大理寺,还把崔小篆也给惹怒了。
谁要给他行礼!这人是谁啊?
他刚想质问几句,便见着陆少卿带着丁復和孟淮一同走了上来。
丁復看着狼狈的崔小篆,又看了眼一旁云淡风轻的裴珣,觉得他这同僚今日真是丢人丢大了!
陆怀砚目光瞥了一眼,继续提步上前,“走吧。”
都已过了辰时,但那灶台后面依然排着长队,一个个吃得油光满面,看着倒是精神抖擞。
诸位官员见到陆少卿,纷纷拱手冲着他行了个礼,自发让出了一条小路。
陆怀砚无奈,只好顺着往前。
直到他走到了最前端,见着灶台前忙碌的女娘子,两人又是四目相对。
他看到那女娘子笑了一下,那浅浅的梨涡又露了出来。
原来新来的厨娘竟是她。
21. 油墩子(三)
陆怀砚看着灶台上女郎浅笑的模样,还觉得有些恍然。
兜兜转转,竟然真是她选上这掌勺师傅的位置。
沉默半晌,陆怀砚又听见她略带惊讶的声音传来:“大人不是外出办案了吗?”说着,她把视线转向了丁復。
丁復连忙应道:“刚刚回来。”又偷偷瞥了一眼陆少卿,他怎么觉得陆少卿与黎师傅似乎是认识的。
不过也未曾多想,只腆着脸又道:“早上赶得急,还没填饱肚子……”
“原是如此。”黎书禾熟练地将油墩子放入碗碟中,又唤旁边的春桃替大人们打好热粥,“这油墩子就该趁热吃才香。”
几人领了吃食后就近坐下。
崔小篆连忙将丁復拉到一边,与陆少卿隔开了两个位置。和上峰一同用食,倒是真让人有些不自在。
而那位裴侍郎也厚着脸皮顺势就在陆怀砚的旁侧坐了下来。
自从他们这一群人进来后,食堂的喧哗声顿时轻了许多,众人都顾忌着陆少卿的威严,或吃着眼前的食物,或聊天议论,都全然没有之前那般的大声。
裴珣忍不住感慨:“人人都道你们大理寺食堂口味独特,难以下咽。我看这消息定是你们是怕别人来挖墙脚,自己传出去的吧!”
他附在陆怀砚耳边小声问道:“你们上哪儿寻来手艺这么好的师傅?”
陆怀砚看着吃的咔嚓作响的这位裴侍郎,又见着排着整齐有序的队伍,不免又抬眸看了一眼灶台前忙碌的女娘子。
依然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只不过是个心黑的。那日收了他那么多的银子,也没多给他一个茶叶蛋。
他默默收回了视线,没有回答裴珣的问题,自顾自地吃着这油墩子,又配了一勺白粥送入嘴中。
虽然先前已经尝过这吃食的味道,也知晓是何等的美味。可等到再入口时,萝卜丝和葱花的清香在口中绽放,搭配恰到好处的咸甜味,总是让人忍不住想再来几块。
算上先前画舫上的那份,自己一共吃了三块和一碗白粥。已然是十分饱腹,再吃怕是要将肚子撑坏。陆怀砚便放下了手中的碗筷,准备等着面前的人吃完,再问他今日获得的线索。
陆怀砚是个克制的人,裴珣却不那么注重这些礼节。
他吃完了自己盘中的分量,便打量起周围的人。
只见不少人都起身再去那灶台前排队领取朝食,便知道这大理寺的食堂是不限量的。
大理寺竟这般有钱?若是日日这么吃,难道不怕将库房吃空吗?
不过那跟他这个刑部的人又有何干系!
本着不吃白不吃的态度,裴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挤进人群中,勾着一双桃花眼冲着灶台前的黎书禾眨了眨:“小娘子的手艺真真是这个。”他竖起了大拇指,嘴里的好话不停地往外冒,“小娘子生得也是一副美若天仙的模样,光是看着你的相貌,这食欲又多了几分。”
黎书禾依然还是挂着淡淡的笑容,只觉得这人话太多,有些聒噪,公事公办地夹了两个油墩子放进碗碟中。
裴珣有些无语,觉得自己方才白费了那一番口舌,一片真心都付诸东流。他眨巴着眼睛,有些委屈道:“小娘子,我食量大,再多来几个吧。”
黎书禾还没应话,后头的人便不乐意了,又因着陆少卿在这,只能小声地嘀咕议着:“这人谁啊?怎么来我们食堂一同用食。”
“不知道啊,刚刚看他跟陆少卿坐在一起,许是陆少卿的朋友?”
“瞧他一副浪荡的模样,怎么可能跟我们大人是朋友。”
“也是。不过黎师傅定下的规矩,每人一次只能拿两份,吃完再领,不得浪费。总不会为了这小子破例吧?”
“那可说不定,这小子虽说看着嬉皮笑脸,皮相倒是不赖。”
“不要啊......都给了他,那我等岂不是吃不上了!”
一时间,几人议论的声音大了些,频频引得其他人的注目。
黎书禾微微笑着,道:“这位大人,若是吃完不够再来领取,避免造成浪费。”
“不会吃不完的,小娘子放心。”
黎书禾静静地看着他,不再言语,但手上的动作却不曾有变化。
裴珣见这招没用,只好拿起眼前的木盘,灰溜溜地又回到了桌案前。
陆怀砚见他一副吃瘪的模样,心里竟产生了一阵难以言喻的爽意。
这女郎看来不止手艺好,论气人这方面也是个顶尖的。
待裴珣将盘中的食物尽数吞进肚中时,全身松懒着往后一仰,一副没骨头的模样。
陆怀砚这才开口问道:“今日你在那铺子里问出了什么?”
这话一出口,旁边的丁復和崔小篆也靠近了一些。
毕竟是跟案子有关,总不能到时候再让陆少卿替他们转述。
裴珣懒洋洋地说道:“也没什么,多亏了陆少卿给的卷宗十分详尽,我见着这处疑惑,便想着去这里碰碰运气。
“香料铺子的掌柜说那个胡四确实经常去他那里采买,只不过每次都是照着清单,把货清点完毕后就走了。大概……大概每次差不多都只待个一刻钟便走了。偶尔掌柜有事追出去时,他便已不见踪影。”
只待一刻钟,剩下的时间去了哪里又不会引人注目,答案不言而喻。
丁復见他们两个又打起哑谜,急得团团转:“去哪里了?”
裴珣两腿交叉翘起,一抬下巴示意。
他又不是大理寺的人,可没职责还要替这大理寺的人员解答问题。
“画舫或者船只。”
五柳街那里为泾水河上游,船只众多,随时都可以在岸边上船,根本不会引起其他人的怀疑。
陆怀砚的手指又不自觉地摩挲着。
正想找人去查查五柳街那一带的船只或者画舫,环视了一圈也没瞧见吕一璋和康墩两人,心里疑惑,这两个人到哪里去了?
......
吕一璋和康墩正慢慢悠悠地去往食堂的路上。
两人自是不信大理寺的食堂能做出什么美味。排队抢食?这般梦里都不可能出现的情景又怎么可能会发生在他们大理寺。
两人的步伐迈进大理寺时,觉得自己似乎……真的……在做梦?!
吕一璋率先揉了揉眼睛,看着冗长的队伍已然快排到了门口,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他不敢置信地说道:“你、你掐我一把!”
康墩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一把抓起他的胳膊拧了下去。
“哎哟——”吕一璋疼得叫出了声,见着诸位同僚纷纷转头看向自己,忙捂住了嘴。
他这是在干嘛!这次的脸面可算是丢大了!
两人恍恍惚惚排到了队伍末端,瞧着丁復和崔小篆两人坐在陆少卿的身旁,手里不知还拿着何物在啃食,更是觉得犹在梦中。
吕一璋路过他们二人时结结巴巴地问道:“这、这食堂,怎么变成了这般!”活见鬼了不成!
崔小篆总算是出了一口气,这二人清晨对着自己阴阳怪气,偏他还没有法子证明。
现下看着两个人一副被雷击中的模样,觉得心中无比舒畅。
“让你们两个不信我,现下总眼见为实了吧!”
丁復补充道:“新来黎师傅就是我们上次吃的那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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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记食肆的掌柜。”
原来如此。
吕一璋愤愤然道:“你们早说是卢记食肆的掌柜,我又怎会不信!”
竟然害他们二人错过昨日的美食!
崔小篆高昂着头颅,一副得意的模样。又想着陆少卿就在他们身侧,立马收敛了一些,道:“你们两个快些去领吃食,大人刚刚还找你们有事。”
“不急。”陆怀砚将嘴角擦拭干净,“先用食。”
两人连忙行了个礼,匆匆排队去了。
……
辰正时刻,大人们的朝食也用的差不多了,便也准备各自回去上值,处理一天的公务。
黎书禾带着春桃和田七也终于开始收拾起灶台的卫生,就等着忙完了歇息。
而陆怀砚和裴珣等人还仍在食堂中没有离去,讨论着案情。
他们几人也不避讳,左右都是一同办理此案的同僚,相互之间更应该互通有无。
这个案子查到现在,虽说看似有了不少线索,却依然是疑点重重,扑朔迷离,连一个嫌疑人都未曾出现。
这才是真真令他们头疼的地方。
黎书禾没想到几位大人们没有避讳着他们,跟着听了一嘴。思索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开口说道:“大人们是在谈论‘妓馆杀人案’吗?”
丁復应道:“是啊。”他突然想到什么高呼一声:“没错没错,黎师傅你是不是见过那胡四!”
兰香院那日摆着这么多的云吞面,胡四身为采买,帮着里面的人出去买些吃食,倒也是说的通的!
黎书禾点头,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说道:“那日他来我们食肆定了好多碗云吞面,穿金戴银的,好不威风!我觉得这人长相有些怪异,所以多看了两眼!”
穿金戴银?几人的脸色陡然一变。
陆怀砚径直起身,走到灶台前问道:“你可还记得他当时来的时候是什么时辰?穿的衣袍又是什么款式?言情举止又有何怪异之处”
问题太多,又时隔多日,她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胡四那身衣袍犹为不合身,长袖宽散着都快要垂地了,手上的那几枚翡翠戒指也极为闪眼。
黎书禾将手里的调料瓶罐摆好后,这才想起来一点,立马冲着几位大人说道:“那是应该差不多是巳正前后,离到午时还有一个多时辰。衣服嘛,看着价值不菲。”
她陷入回忆之中,过了半晌,击掌道:“他身上系了一条十分闪眼的玉带,就跟这位大人身上的款式差不多!手上还戴着许多的翡翠戒指。”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的方向看向了裴珣。
十三銙玉带明晃晃得挂在腰间。
丁復鼻间冷哼 一声:“纨绔子弟,奢靡成风!一个刑部侍郎便挂着玉带,按品阶你最多也只能挂金的!”
裴珣不甚在意:“这是圣人赐我的,裴某便是挂了又怎么了!”
说着还将玉带提了起来,让众人瞧个明白:“看清楚了,这是镶金玉带,外头全是金,便还是算金饰!”
裴珣:“有眼无珠!”
丁復:“你说谁呢!”
陆怀砚无视二人,问道:“黎娘子,还望你仔细回想一二,胡四那日身上的带子确定是玉做的?”
黎书禾重重点头:“错不了!我还盯看了好一会儿!”
大胤朝,一般只有王公贵族,以及三品以上官员才能佩玉带。胡四一个小小的龟公,这般高调地系着招摇过街,想必不可能是偷的。
所以他玉带从何处而来?
陆怀砚当机立断:“走,去议事厅。”
刚走出几步,忽又想起什么,转身看向她道:“多谢。”
22. 油墩子(四)
一行人回了大理寺的议事厅。
陆怀砚郑重地向几人介绍了一番裴珣,又接着说着正事:“长安城中国公侯爷就这么几家,喜欢佩戴翡翠的更是少之有少——”
“吕寺丞——”
他唤了一声,吕一璋立刻上前道:“据下官所知,永平侯便是极其喜爱翡翠之人,除却圣人赏赐,还曾从胡商处购买过不少价值连城的翡翠!”
与胡商交易这般隐秘的事迹,吕一璋从何得知?
他狐疑地看了过去。
吕一璋笑道:“我堂哥在御史台任职,先前他与我吃酒的时候提了一嘴。据说御史台有不少弹劾永平侯世子的折子,还掺夹了一两封弹劾永平侯的,说他教子无方,也有说他时常买卖翡翠,奢靡铺张。”
原是如此。
陆怀砚垂眸沉思,目光停留在某处片刻,又将那日在兰香院问话的口供从一旁堆叠成小山般的卷宗里抽了出来,手指在桌案上轻敲几声:“我们兵分两路。”
“我和裴侍郎还有丁復去一趟永平侯府,一璋、康墩负责去街坊四处打听永平侯和世子的情况,越详细越好。”
崔小篆等了半天,也没听见陆少卿有什么任务布置给他,忙紧张地问道:“大人,我呢?”
陆怀砚似在思考,最后“嗯”了一声才开口道:“你再去一趟胡四的住宅,看看能不能向周围的街坊打到他以前的事情。”
“是。”众人齐齐应下,唯有裴珣思索了一番,点头之余又勾唇笑道:“等我们去完永平侯府回来,天色应是不早了。”
陆怀砚似乎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微一挑眉。
裴珣见他们竟都无人领会自己的意思,轻咳一声,又神情自若地说道:“刑部食堂的暮食师傅每日早早就停止供食了,在查这‘妓馆杀人案’期间,我每日的饭食便在你们大理寺的食堂用吧。”
屋子里一片寂静,丁復面色古怪地看着他,似乎是努力在憋笑:“你确定?”
裴珣见他们无人斥驳,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这个要求会遭到大理寺众人的强烈反对,毕竟朝廷每年拨给每个衙门公厨采买的银两都是有限数的。
今日他见了大理寺食堂这般不限制众人吃喝的,倒是少数。
莫不是大理寺诸多官员自掏腰包,给自个儿加菜?
裴珣越想越觉得当是如此,再一想到他们食堂里的那般美味,当即点头将此事定下:“那今后便劳烦诸位大理寺的同僚了。”
丁復嗤笑一声:“谁跟你是同僚,你们刑部和我们大理寺可不算同一个衙门。”
话说如此,几人却也都没有说不让他来蹭饭之事。
“那便说好了。”裴珣冲着陆怀砚眨眨眼,“陆少卿应是不会介意吧?”
陆怀砚点头,又冲着身后的丁復递了个眼神:“走吧。”
……
永平侯府。
永平侯府位于长安城的承福坊,毗邻洛水河畔,地处闹市却又不失风景。
除了裴珣,其他两人都是身着官服,门口的阍人瞥见三人还以为是找他们侯爷办事的,不料陆怀砚开口第一句话问的却是:“世子可在府上?”
阍人神色一僵,有些为难道:“世子的行踪,小人们倒还真的是不太清楚。”
陆怀砚这才道:“来了侯府,理应先拜见侯爷。”
阍人恢复了正常的神色,说了句“稍等”便小跑着去禀告了。
没过多久,大门敞开,两名小厮出来将他们迎了进去。
永平侯已坐在花厅上首等候,虽然才年过四十有余,看着精神却是不济。大拇指上还戴着一个成色极佳的翡翠扳指。
等他们几人坐下,永平侯又冲着小厮招手道:“看茶。”
陆怀砚行了一礼,不经间说了一句:“侯爷手上的翡翠扳指看着倒是水色上佳。”
永平侯低头看了一眼,左手立刻掩住脱下,连连摆手:“都是在街边铺子随意淘的,瞧着唬人罢了。”
陆怀砚又问:“侯爷最近可有丢过东西?”
永平侯愣了一下,摇头道:“未曾。”
陆怀砚便不再问了,虽心中起了疑惑,面上却仍不动声色道:“今日我和裴侍郎过来,其实是找有事想问问世子。”
似乎是那阍人已提前与他说过,永平侯闻言倒是没有惊讶的神色,只是抿了口茶叹气道:“我那孽子是不是又惹了什么祸?”
陆怀砚撇去茶盏中的浮沫,淡淡道:“倒也不是什么祸事,只是有一桩命案,想找世子了解一下情况。”
永平侯豁然起身,用力一掌拍在桌上:“这个孽子!竟还与命案扯上了关系!”他身形踉跄几步,直到几息后才稍稍平稳过来,恢复了方才那番儒雅的模样。
永平侯对着旁边站着的奴仆高呵一声:“来人!”
三两个人立时颤颤巍巍地走过来,跪倒在地。
“去,把世子给我带过来,绑也要绑过来!”
“是。”
陆怀砚这才端起茶盏,轻啜一口。
清冽的味道甫一入口,他才察觉到这茶叶中似乎添加了一丝醒脑的中药,再看向永平侯,虽瞧着精神不济,却依然口齿清晰,能说能笑,想必便是这药物的功效吧。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永平侯世子这才衣衫不整地走了进来。
陆怀砚看了一眼旁边的裴珣,这人从进屋后便不曾言语,只顾着安心品茶等着看戏,而他浑身的装扮看着与世子竟是如出一辙的花哨。
陆怀砚再饶有兴致地打量起眼前的世子,眼底乌青,脚步虚浮,进来时还不停地打着哈欠,看着倒像是与谁刚刚厮混了一夜。
还未等他们开口询问,便听到一声脆响。
上首的永平侯将茶盏掷在地上,碎了一地。
“逆子!现在大理寺的大人都找上门了,你老实交代你都干了些什么!”
杜崇泽似乎早已经习惯这等骂声,掏了掏耳朵,又懒懒散散地坐下,连茶水都未动分毫,直接说道:“有什么问题快问,小爷还困着,赶着回去睡觉。”
永平侯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偏又知道自家儿子的秉性,拿他无可奈何。
陆怀砚冲上首的永平侯点了点头,旋即凌厉的目光扫向了对方:“杜世子,冬月十八那日你在做什么?”
“冬月十八?”杜崇泽不以为意地摆手,“这我哪里还记得住。”
“逆子!”永平侯又要起身,却发现桌上的茶盏早已被他掷在地上,手边早已没有东西可以再扔。
“侯爷不用着急,让世子好好想想。”陆怀砚说着朝丁復递了个眼色。
丁復立刻起身,半是搀扶半是蛮力地将人架了出去:“侯爷别动怒,我扶您去外面走走,消消气。”
等永平侯走出花厅时,陆怀砚不紧不慢地将茶盖盖上,又问道:“世子想起来了吗?”
杜崇泽拍掌哈哈大笑,直说“有意思”,这才稍稍坐直了一些,打量起几人。
陆怀砚和裴珣两人任由他打量,也不催促,直到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说道:“那日我似乎是在与一女娘子共度春宵。”
“时辰,名字。”
杜崇泽满脸不耐烦:“小爷日日都在兰香院,你要是问我什么时候在府里,我倒是还能说上一二。”说着他轻佻地又笑了一声:“还有,小爷有过这么多女人,我哪里记得住名字?”
“……”
沉默间,裴珣问了一句:“那女娘子身上有什么印记,你可记得?”
“不记得不记得。”杜崇泽就要起身准备离开,“问完了没有?昨日被另外一小娘子缠得紧了,我还困着。”
陆怀砚:“世子若是实在记不起来,便喊你的随从来帮你回忆回忆。事关重大,还望世子配合。”
说完,杜崇泽顿了一刻,随即招招手呼来了一个小厮。
杜崇泽:“你来跟这几位大人说,冬月十八我在哪里。”
小厮躬身道:“那日似乎是范辰范公子的生辰,少爷应是去范府赴宴,替他庆贺了。”
范辰,长安城有名的纨绔公子。能去他的府宅参加生辰宴的,看来他们二人确实是趣味相投之辈,感情深厚。
陆怀砚皱眉:“那日还有没有去其他地方?”
小厮似在仔细回忆。
这时,杜崇泽突然插了一句:“你仔细想想,那日我有没有去什么青楼妓馆之类的。”
“哦对了!”小厮拍手道,“有有有,那日上午,少爷还去了一趟兰香院,后来那里发生了命案,世子还嫌晦气。”
陆怀砚:“谁作陪?”
小厮摇摇头:“这个小的便不知道了,少爷快活……”深知说错话,忙换了个措辞,“少爷听曲时,小的一向只在兰香院外候着。”
杜崇泽听到这,也开始赶人:“总之跟我的人不是什么红,就是什么绿,你们自个儿去兰香院查去,不是有那个什么,什么册子。”
屋子里突然沉默下来,陆怀砚和裴珣同时陷入了沉思之中。
过了许久,陆怀砚才开口道:“世子带我们去看看你居住的院子吧。”
杜崇泽骂道:“我说你们有完没完,我又没犯法,再啰哩啰嗦我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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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给你们轰出去。”
陆怀砚:“圣人对此案异常看中,否则也不会派刑部和大理寺一同协作查探。如今世子作为此案重要证人,若是不愿配合,我也会将此事书于卷宗之上,如实禀报。”
杜崇泽脚步一顿,跟着身形一僵,再转身时虽然脸上还带着不屑,却比之前那副模样要收敛了些:“吓唬谁呢!”
陆怀砚“嗯”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开口:“若非圣人亲自开口,我们又怎么会来这侯府找世子问话?”
话说完,别说是杜崇泽,就连裴珣的脸上都满是惊讶之色。
陆少卿何时进宫面圣的?莫不是那位久不露面的大理寺卿跑了一趟?
看着陆怀砚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杜崇泽最后还是认输,亲自带着两人走了一趟自己的院子。
毕竟是世子,他的院子倒是十分宽敞。来往的下人看见自家主子带了客人过来,还好奇地抬头瞧了一眼。
这一眼,正好对上陆怀砚探究的眼神,立马又缩着脑袋走了。
院子的花圃中种满了各色各异的鲜花,长势喜人,显然花匠们打理得非常勤快。陆怀砚看着前头一脸不以为意的杜崇泽,若有所思。
他们逛了一圈,最后在他的书房门口停了下来。
陆怀砚问道:“世子可有读书?”
杜崇泽顿了顿,又嗤笑一声:“反正这侯府将来都是我的,我还读书作甚!”
他点点头,走进去环视一圈。
虽然这世子口中说着不读书,书房倒是摆满了各类书籍,整齐有序,还有不少是孤本。
想来是永平侯还是希望自家的孩子能成才,所以即使这个儿子行事浪荡,却依然让下人日日打扫这间书房。
最后离去时,他抬头看了一眼墙上悬挂的墨画,笔锋凌厉,游龙走蛇,夸了一句:“好字!”
杜崇泽似乎没有听见,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只让他们快些走。
出了永平侯府,丁復便急忙上前将方才离去的事禀告:“永平侯倒是个好相与的,即使对待我一个七品小官也是客客气气,可怜这般和气的人却生了这么一个败家子。”
陆怀砚瞥了他一眼。
丁復被这一眼看得有点发寒,摸了摸鼻子问道:“怎、怎么了?”
“没什么。”陆怀砚说道,“先回大理寺。”
“等等。”
两人脚步一停,陆怀砚这才转身看向身后的裴珣,略一挑眉,不知他为何意。
裴珣上前,压低了声音:“你何时与圣人说起过这事?”
原是这个。
“哦这个。”陆怀砚一本正经地应道:“我吓唬他的。”
裴珣:“???”
……
大理寺。
陆怀砚将写好的奏疏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等墨迹晾干,这才缓缓合上。
做完这一切,他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又抬眸看了一眼天色,早已是暮食的时间,便理了理衣袍往食堂方向走去。
一路上,碰到几名零零散散的官员正无精打采地走着,全然没有吃朝食时那般昂首阔步。陆怀砚默了默,想起丁復他们连连夸赞的那碗云吞面。
可惜他还没有尝过,也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正想得出神,脚步已经不知不觉迈进了食堂之中。与他所料不差,暮食的时候,食堂冷清了许多,就连座位上都是空空荡荡的。
还没等他走到前头打菜,便听见一阵阵嚎叫声从后面传来:“我说你们大理寺是不是故意的!搁这儿给我下毒的吧?!”
“是,我承认我朝食是多吃了一点,但那不是你们自己定下的规矩,吃完可以再领的吗?何至于选择在暮食的时候来毒害我啊!”
“欺人太甚啊欺人太甚!竟然如此对待与你们一同办案的同僚,我回去定要好好写一封奏疏禀明圣人,也让朝堂上诸位同僚们看看大理寺的待客之道!”
不同看,都知道这是谁在嚷嚷。
裴珣一脸恼怒地冲着丁復等人吼叫,脸色通红,青筋暴起,显然是真的气急了,连平日里那些风度都不装了。
丁復还在那阴阳怪气:“是谁非要舔着脸跟着来我们大理寺食堂用食的?怎么,裴大人怎的如此金贵,同样的吃食,我们都吃得,你吃不得?”
“你……你们!!”
争吵还在继续,而陆怀砚则淡定地端起自己的餐盘,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面不改色吃着面前这盘苹果炒肉还有雪梨菌菇汤。
裴珣有句话倒是提醒他了,看来大理寺伙食不限量的规定,确实要改一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