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法他对我芳心暗许》
1. 重生
慕玄临睁开眼,眼前是凌虚阁高耸的屋脊。
向下看,脚下竟是凌空的,离地面有数尺远。
他这是......睡在了屋顶上?
不。
不是的。他想起来了。
他已经死了。
他,魔界尊主,魔族中修为最顶尖的天之骄子,在每年最为虚弱的闭关之日,被人杀死了。
而杀他之人,是萧景。
魔族大将萧启之子,那个与他自幼起便共同长大的竹马之交,那个他从来放在心底最柔软位置上的人,拿着他当初作为生辰之礼赠与的悬梦剑,亲手刺入了他的胸膛。
心脏处的魔核碎为齑粉,于是他死了。
可他的魂魄不知为何,如今却还在自己的寝阁上空。
他动了动,发觉自己是飘在空中的。
他拖着自己虚浮的魂魄,往御霄阁走去。
所经之途满地疮痍,尸山血海,往日间森严有序的星夜谷之中,俨然发生过一场恶战。
而现在,偌大星夜谷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妖族把守着。看来萧景已带着手下,在妖族的帮助下,将星夜谷彻底攻陷了。
不远处传来打斗声,似有成百上千个人混战一处。
他移过去,见几百妖族中间,似乎围着一个人。外围的混乱将那人身形遮了个严实,慕玄临只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散。
那人是谁?慕玄临想看清楚些。
他靠过去。法术冲撞带起的余波伤不到他,没有人能看到他,他从他们之中穿透而过。
走近些,他便看清了。
那人身形凌厉,如一头被激怒的黑豹,身上黑衣已被划破了无数口子,露出里头的伤口,正涓涓往下淌着血。
那张脸也被血污染得斑驳不堪,但慕玄临还是认出他了。
那是自己身边排位第六的护法,叫青栩。
慕玄临感到奇怪。
他一路走到这里,已不是第一次看到他从前的手下。有些人被妖族捉住,当场便丧了命。而更多的人,扛不住对死亡的恐惧,已经屈膝折腰,向萧景归降。
可这个青栩,为何还在拼死抵抗?
明知道这样迟早会力竭而败。
这个人,明明往日间与自己并不相熟。
刀光闪过,又将一个妖族劈作两截。潮水一般向他涌去的包围终于破开一个缝隙,青栩向外跌跌撞撞地冲去,终是踏入了凌虚阁。
看到慕玄临尸身的那一刻,他仿佛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他伏在那尸身旁,垂着头,不发一言。等到萧景带人前来,他仍保持着那副样子,好像来人于他而言,只是一团再平常不过的空气而已。
慕玄临看着萧景。
他依旧长身玉立,举手投足间天然带着一股清雅风流,可慕玄临再见到这个人,却再无从前那种心境。
他还记得曾经每每看到这人时,心中便会泛起的那种想要护着他的、柔软的冲动。他的确真心实意地爱过这个人,可他平生最恨的,便是背叛。
就是因为最信任之人的背叛,他失去了父亲。
而如今,轮到了他自己。
恨意一寸寸爬过头脑。不过恨又如何,如今他只是一个魂魄,再不会有手刃此人的机会了。
萧景对他的诸般心绪自是浑然不觉,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伏在地上、伏在慕玄临尸身前的护法。他静静看了半晌,嗤笑一声。
“青栩大人,真是好一个忠心耿耿的下属。慕玄临若是亲眼见你如此,不知会不会感动?”
青栩沉默着。
他从来便是个寡言之人,这是慕玄临对他为数不多的印象之一。
从前此人当值的日子,他每每感到无聊,想找人聊几句闲天,一见到这张面无表情的脸,兴致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时他觉得他慕玄临可不缺这一个护法。他甚至提过将这人换掉,换个有趣儿的来,可后来因为无人可换,这人又样貌清隽,长得实在合他眼,这事才不了了之。
那时他问过青栩,若将他派去星夜谷外围驻守如何?
在外围驻守,只需要每日按时当值便可,再不用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提防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危险。这是许多人想要都没有机会拿到的肥差。
可青栩是怎么回应的?
他记得那人头一次失了态地跪在他面前,请求他不要将自己送走。
那张脸上的神情,慕玄临至今都记得格外清楚。
此时想来,他却有些想不明白,自己当初究竟为何要那样做。好像看到青栩脸上难得出现慌乱或是窘迫的神色,他心中便会舒坦似的。
自己分明并不厌恶他,他也什么都没有做错。
可往事已已。到了如今,高楼倾颓,土崩瓦解,却也唯有这一个人,没有离他而去。
如今他慕玄临所剩下的,竟只有这一个人了。
萧景见青栩不说话,便继续开口。
“哦对了,我忘了一件事。若慕玄临知晓了你这毫无分寸的下属对他怀着那种僭越的心思,大概不仅不会感动,而是会废了你的修为,将你逐出星夜谷吧?”
什么?
青栩对自己,什么心思?
慕玄临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答案,可他想不明白。
青栩是何时对他生出了这样的心思,他竟从来没有发现一丝一毫的端倪。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如今青栩落在萧景手中,若他不肯降,等待他的下场,是可想而知的。
沉默了一天一夜的青栩,突然抬起了头。
他看向萧景,眼中的恨意几乎化作利剑,欲将眼前这害死他尊上的人斩作肉泥。
“尊上从来真心待你,你这禽兽……”
萧景挑了挑眉,忽然大笑起来。
“没错,慕玄临他是待我不薄。可他目光短浅,若不是他为了魔族那些个平民多活几年,死活不同意给妖族供缴那琉璃石,我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么?早日与妖族结好,无论如何,对我们也是美事一桩啊。”
“等等,”萧景说着,突然弯下腰来,眼眸含笑地看着青栩,仿佛发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难不成,因为他倾心于我,你如今,嫉妒了?”
青栩对这句话仿如未闻,抬眼与他对视,嗤笑一声:“你弑主篡位,何必再说这些。现在我落于你手,便杀了我吧。”
萧景笑着,又看了地上的人片刻,摆摆手,叫手下上前,将青栩架了起来。
“带到禁堂,乌藤之刑,十五日。”
慕玄临目眦欲裂。
乌藤,对于修魔道的任何人来说,都是毋庸置疑的极刑。
迄今为止,还没有人在乌藤之下活过长于七天。
不,青栩......
他眼睁睁地看着青栩被手臂粗的乌藤捆在禁堂最可怖的那根行刑柱上,乌藤上的封印在那人身上闪过刺眼的致命流光,他却毫无任何办法救他。
他又看着萧景临走前,站在低垂着头的青栩面前,笑意盈盈地揪起他的头发,看着他的脸。
乌藤的效力已然开始,青栩痛得眉头紧蹙,浑身难以控制地颤抖着,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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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着下唇,半点声响也未曾发出。
萧景白皙洁净的面容与他布满血痕与尘土的脸庞相映衬着,彷若他们之间,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无论拿什么相比,都是云泥之别。
“忘记告诉你了,”萧景不无调笑地说,“慕玄临啊,他最烦的便是木讷无趣之人。所以不管你有多忠心耿耿,像你这样无聊的家伙,就算他没死,也不会看你哪、怕、一、眼。”
青栩全身力气几乎已被乌藤的封印消耗殆尽,听到这句话时,他先前的镇定自若像是裂开了缝隙,嘴唇几不可察地抖了抖。
他似乎想开口,可终究没了力气。
慕玄临已是临近疯魔。
他此刻突然很想将那人揽过来,一遍遍告诉他,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或许他从前在某个不经意之时,说过这样的无心之言,但他再也不会如此了。
他现在只想抱着他,护着他,让所有伤害他的人全都付出代价,让他们生不如死。
从前是他闭目塞听,心意错付,将忠心之人弃如敝履。
是他放松了应有的警惕,竟没有看出萧景那亲切熟稔下暗藏的狼子野心。
若有机会重来该多好。
若有机会重来……
直到萧景已远远走出了禁堂,青栩也再无半分动静。
慕玄临慢慢上前,端详着眼前人紧闭的双眼和斑驳的面容。
渐渐过了一日,又过了一日,他就这样看着青栩每每痛得昏死过去,又痛得清醒过来,如此往复,直到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他甚至不再能确定,青栩是不是还活着。
胸腔中的愤怒忽得轰然而起,仿佛下一刻就会炸开一般。
可还未等他做什么,眼前的景物开始淡去,连带青栩的身影也一并模糊了起来。
他下意识向那身影伸出手,想抓住那个依旧浸泡在可怖的折磨中无力反抗的人,可来不及了。
一切都褪去颜色,成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
慕玄临只觉得身体飞一般向下坠落。再次睁眼时,神识已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
他猛吸一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周围的一切在黑暗中渐渐清晰。
这里是后殿,星夜谷中专门停放尸体的地方。
每一任魔尊死后,尸体都会被暂存于此。
慕玄临踉跄地爬起,身上曾受的伤纷纷开始作痛,疼得他脑袋混乱不堪。
更令人烦躁的是,他发现自己的修为竟已所剩无几,连从前的一成都不到。
他只记得,自己去了鬼界,似乎见到了鬼王,请求他准许自己重回魔界。
可后来发生了什么,鬼王是如何应许他重生一世,修为又是为何折损,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但不管如何,他如今竟是真的如愿以偿,得以重生。
可他丝毫顾不上喜悦。
他不知自己已经睡了多久,更不知青栩在那乌藤之下,已究竟被困了多少个日夜。
身体逐渐苏醒,胸口被刺穿的地方在缓缓愈合,慕玄临能感觉到,他的魔核似乎已经开始重铸。
那伤口从开始的隐痛,到疼痛愈发加剧,慕玄临却浑然不觉。
他要去禁堂,立刻就去。
因为青栩还在那里。
他抬起手,掌中银光渐起。原本他躺着的位置上,慢慢凝成了一具以假乱真的尸身。
既已没了可以容他为所欲为的修为傍身,他便只好暂时用用这拙劣的障眼法了。
做完这些,他转身,向殿外奔去。
2. 人界
后殿之外空旷寂寥,正是皓月当空。凉薄如水的月光洒在慕玄临身上,竟让他觉出些许暖意来。
四周静悄悄的,慕玄临屏着声息,小心翼翼地走着。
角落里响起一阵细微的抽噎声。
他猛地转头看去。那角落里竟缩着一个人。
待看清那人,慕玄临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压低嗓音喊:“令仪!”
缩成一团的女子闻声,猛地抬起头。
“尊上!”她愣了一下,几乎是立即喊出了声,随后又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眼中露出无从掩藏的惊喜之色。
本以为自己的手下都已被萧景清理或收入麾下,除了青栩以外,早已一个不剩。没想到这个跟了他多年的小侍女还在,这多少让慕玄临松了口气。
他点点头,示意她跟上。待她跟过来,慕玄临手掌一翻,原来的角落里便又多了一个“酣睡”的侍女。
令仪喜极而泣:“我就知道,尊上这么厉害的人,一定没那么容易死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抹眼泪。
“萧景叫我在这守着,还说明天就要将我也杀了。我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尊上竟然还活着,太好了......”
慕玄临苦笑,什么也说不出来。
此刻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令仪,我问你。青栩可还在禁堂?”
……….
乌云将最后一丝月光挡在身后,星夜谷已经陷入深夜。
夜半的禁堂值守很少,慕玄临一路溜进来,没费太多力气便找到了行刑柱。
许是乌藤的力量已足够强悍,这里竟没有安排一个守卫。
青栩果然还在那里。残破不堪的男人依旧深深垂着脑袋,一动不动。
慕玄临奔过去,解开乌藤的手有些颤抖,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幸好,幸好他与乌藤的契约还没有被萧景解除,否则他就算来了,想救青栩也是极难。
桎梏被解开,青栩的身体软倒下来。慕玄临伸手将他接住,拥在怀里。
男人紧闭着双眼,浑身冷得像块冰,慕玄临一碰到他,手上立刻沾满了冷腻的血。那是新鲜的、刚刚流下来的血液,覆盖了更早的、已经干涸的血迹。
他用手覆上青栩心口,还好,还有一丝温度。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自己修为折损,暂时没有力量与萧景抗衡。当下最重要的,是带青栩逃出这里。
他顺着原路翻出禁堂,令仪还在外面等他。顾不得正值深夜,慕玄临抱着他的护法,带令仪一刻不停地向星夜谷外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久到星夜谷的灯火已经看不真切,四周早已没有人影。天边泛起鱼肚白,日光初升,给野草与疏林镀上一层浅金色泽。
令仪体力比不得慕玄临,早就被他落下了老远。
慕玄临掌中的魔息不要钱一样输送向怀里的青栩,可魔息一进入那身体,就像被冲散了一般,半分也阻止不了这具身体的急剧衰败。
他急得快疯了,却忽然感觉怀中人轻轻动了动。
“尊上......”
那声音轻若游丝,风一吹就能散了。慕玄临看向怀里,青栩漆黑的眼睛微睁,眸中映着晨光,正直勾勾地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什么不敢奢望的画面。
青栩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改了口,只说:“尊上,您……把我放下吧。”
慕玄临摇摇头,收紧了手臂,压低着声音,似乎不想惊扰这份宁静。
“别怕,我们逃出来了。”
“青栩,听我说,你听我说.......”
他想将那些话说出来,想告诉他,萧景说的那些都是假的,你千万不要相信,哪怕是任何一个字。
可他心乱如麻,到了这样关键的时刻,他竟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从前他对这人的忽视太多太多了,他不知应该从哪里讲起。
青栩嘴角动了动,慕玄临觉得他应该是想笑一下。
可哪有笑容是这样令人不安的?
“尊上......”青栩又开口。
慕玄临低下头去,贴近他唇边。
青栩素日里总是冷着一张脸。现在,他仍做不出什么动人心魄的神情,只是认真地看着慕玄临,一字一句地说。
“属下未能护好尊上,犯失职之罪……”
“且属下……对尊上,私生爱慕之心,该当万死……”
许是弥留之时再无顾忌,亦或是不愿留下遗憾,他躺在他往日里遥不可及的尊上怀里,终于可以将这些话说出来。
“属下,请罚。”
慕玄临眼眶发酸,他将人搂着,将他的脸紧紧贴在自己胸口。
“好,我会罚你的。你犯下如此大错,等你恢复好,我便狠狠地罚你。”
青栩似乎终于满意,神情释然:“谢尊上……”
在慕玄临的印象里,青栩皮肤苍白,面容却是很干净好看的。可现在这人脸上尽是斑驳的血污,跟黏湿的发丝一起,盖住了他原本的样貌。慕玄临看不真切,便伸手去擦他的脸。
可那些血迹无论如何都擦不掉,他擦得手忙脚乱,怕青栩不舒服,就一遍遍喊他的名字。
可等了许久,那人也再没有回应。
他愣住了,动动嘴唇,发不出一丝声音。
令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看远远见了慕玄临的身影。
“尊上!哎呀,我可算……”
雀跃的语气戛然而止,她停在了原地。
她的尊上,那位自她认识起便骄傲得不可一世的魔界尊主,正死死抱着那具破败脏污的身体,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她。
“令仪,你有干净的手帕么?”
他声音平静,像是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什么,尊上……”
“我擦不干净他,令仪,我擦不干净他的脸了……”
..........
令仪坐在一辆颠簸的破马车里,觉得自己像炒锅里的瓜菜,都快被颠到天上去了。她百无聊赖,时不时偷瞄一眼旁边的慕玄临,瞄完又开始止不住地叹气。
尊上好几日都是这幅样子,坐在那合着眼,半天不说一句话,也不知在想什么。
若不是他手中还聚着一股魔息,源源不断地送向他怀中那具身体,令仪还以为他把魂都给丢了呢。
那天她累得要死要活,好不容易追上慕玄临,却被对方的样子吓了个半死。
尊上搂着护法大人,沾满血污的手指不停在人脸上擦抹着,说不上哪里不对,可就是叫人看着害怕。
尊上没说什么,但令仪能看出来。
护法大人似乎已经没有了生息。
但她不敢问。
她与青栩话都没说过几句,自然谈不上什么情谊,却也忍不住为这生命的逝去而感慨片刻。
可她还没感慨多久,尊上就开始不对劲,嘴里不停念叨着,问她有没有手帕,问得她浑身发毛。幸好她后来急中生智,眼尖地瞧见附近有条溪,否则尊上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他们来到溪边,慕玄临舀起水,仔细给人擦洗起来。令仪想帮忙,被慕玄临轻轻挡开,只好蹲在一旁眼巴巴地看。
慕玄临不看她,也不开口,等青栩脸上身上的血污都被洗去,他便把人抱起来,继续往一个方向走去。
令仪在后面喊:“尊上,我们这是去哪呀?”
慕玄临不搭话,只不停地走着。
令仪心中暗暗有了猜想,可她不明白为何尊上会选择去那里。
因为这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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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通往一个去处——
人界。
..........
马车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吱呀前进,令仪掀开窗口的帘子,看着外头的景色慢慢后退。
她刚才听到尊上对车夫说,他们要去一个叫琥珀城的地方。
马车颠簸个没完,车里又安静得令人发指。令仪终于忍不住,看向沉默着坐在对面的慕玄临,小心翼翼地问:“尊上,我们去那什么......琥珀城,做什么呀?”
慕玄临终于舍得看了她一眼,而后低下头去,抚着青栩的额头。
“去救他。”
“可大人他不是已经......”
令仪话还没说完,就被慕玄临的眼神吓得闭了嘴。
那双眼睛里的不容置喙写得明明白白。
虽然被吓了一跳,但令仪反而松了口气。尊上终于有了点从前的样子,若再那么死气沉沉下去,她真的要开始担心尊上了。
坐了约莫三天的马车,四周逐渐繁华起来,慕玄临知道,这是临近城邑了。
果不其然,车夫冲车里喊道:“公子,前面就到金城了!”
马车驶进城门时,夜色已浓,金城中却是华灯初上。
灯光映入车里,慕玄临低头,看着被窗口框得狭长的光束映在青栩身上,竟显得他格外生动起来。
几天以来,青栩一直这样紧闭着双眼,毫无声息。
慕玄临伸手抚上人侧脸,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眼尾。被擦拭干净的面容恢复了记忆中的样子,让慕玄临又想起自己说要将青栩换走的那天。
自己做事向来随心所欲,若对谁不感兴趣,便是一点多余的心思也不会赏赐。
那日青栩跪在他面前,额头一下下磕在坚硬的地面上,请求他收回成命,说自己只愿一直护在尊上身边。
他没想到青栩反应会那样大,倒也不再提换人的事,只是十分不耐烦地挥挥手,让青栩走开,别在他眼前乱晃。
慕玄临如今,第一次为自己的做法感到后悔。
青栩在他怀里合眼的时候,他一向自诩的镇定和冷漠,好像被风吹断了片,他茫然又焦急地转动着混乱的头脑,却无法理清任何思绪。
他想要青栩回来。
在这经历了背叛、死亡与复生后的彷徨里,青栩是他唯一想留住的东西了。
青栩却在他眼前死去,而他无能为力。
他想不起别的,只想再看看他的脸。所以他走到了那条溪边,仔细为那个人清洗擦拭。
擦着擦着,慕玄临突然顿住了。
青栩的耳后,没有魔族天生所带的印记。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青栩刚被带到他面前,成为他的护法之时,戒堂的教习长老就曾告诉他,青栩并非魔族,而是当初被戒堂从外面捡来的人族孩子。
然而他修魔道根骨极佳,作为人族,魔功修为却在戒堂拔得头筹,这才被选到慕玄临的身侧。
当时的慕玄临哪有心思记这些小事,全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而现在,绝望被突然而至的惊喜淹没。
人族若是死去,或许尚有补救之法。
传闻人界有个神农原,据说能医人间千百种疑难杂病。不过这神农原最为闻名的,还是那里独有的起死回生之药。
回魂丹。
令仪所问的琥珀城,相传便是那神农原的入口所在。可惜这传闻闹得人尽皆知,却尚无一人拿出证据,证明自己真正到过神农原。
因此便又有人说,神农原只是说书人口中编撰的世外桃源罢了,世上根本没有这么个地方。
慕玄临不管这些。
就算把人界翻个底朝天,他也要找到这个神农原。
可神农原,究竟要怎样去找?
3. 羽族小妖
连着赶了三天的车,车夫先受不住了,好说歹说才让慕玄临同意在金城留宿一夜,明日再赶路。
在街旁选了家客栈,一走进去,慕玄临一行人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这客栈里看似一切正常,但慕玄临一进门,便隐隐探知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那气息藏在暗处,不仔细感知,根本注意不到分毫。
他面上不露声色,迈步往里走着,暗中却已有所察觉,放出气海探查四周。
这里有妖!
谁知那妖似乎反应极快,立刻便感知到自己的暴露,极快地移动起来。
他猛地朝妖气所在的方向看去,可看遍了整间客栈,哪里还有半点影子。
慕玄临收回视线。他倒不担心暴露自己,他以神识探知对方,对方是无法辨认这神识的源头的。
不过既知这附近有妖,之后行事,便要小心了。
客栈掌柜是个貌美妇人,衣着鲜亮,举手投足间颇有些风韵姿态。她眼见刚来的最出挑的那位客官实在英俊,心中不免悸动,又见他一旁跟着个灵动甜美的女子,以为这两人该是一对,便又有些失望。
可转眼,她又看到那英俊男人怀中还抱着个人。
那看上去是个男人,脸埋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段侧颈,皮肤苍白得几乎透明,让人觉着只要一碰着他,他便会碎了。
这人看上去怎么都不成了,也不知那高大男人为何要一直将他抱着。
一串复杂关系,看得掌柜云里雾里,也顾不得悸动了,赶忙换上一张笑脸迎接客人。
“哎哟,客官要住店啊!您要住几间房?我们这儿屋子大,又敞亮,晚上要是想洗个热水澡,我们啊还能......”
她还没说完,那男人便开口了。
“要三间,明早走。”
掌柜被打断,看这人脸色冷淡,后头那女子和车夫也是一副我们做不了主的模样,便不再多说,只让一旁的店小二在册子上登记。
她一边跟小二吩咐着,一边忍不住好奇,偷偷抬眼去看那个被抱在怀里的人。
高挑男人似乎察觉了她的目光,将怀中人拢了拢,脸色冷下来。掌柜不经意与他视线对上,一下便惊得后背发凉。
那个......是杀意吧。
于是本来花枝招展能言善辩的一个掌柜,被这一下骇得大气都不敢喘。
可她的确还有事要问,实在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开口。
“客官,这,这最近城里巡查得严,住店客人须得登记名字,您看我们也实在是没办法,所以......敢问客官尊名?”
慕玄临收回视线,沉默了片刻。
“慕青。”
那边掌柜赶紧让小二记下,便不敢再开口。慕玄临付了账,径自往楼上走去。
掌柜不敢怠慢,给他们开了最好的几间房。慕玄临抱着人走进去,屋子的确挺大,器用物件也齐全精美。
他走到挂着帷幔的床边,将青栩轻轻放在其上。
他握起男人的手,一下下捏着他的掌心。这手掌骨骼分明,有力而厚实,可温度却是冰冷的,怎么捂都捂不热。
慕玄临暗暗叹气。盯着人出了半晌的神,然后褪去外袍,躺在青栩旁边。
几日来他心中那根弦一直紧绷着,现下已是十分疲惫,竟没多久便迷迷糊糊地入了睡。
半梦半醒中,慕玄临感到一缕微风从脸颊吹过。他骤然睁眼,余光瞥见一角暗红色的影子。
他极快地出手,在那抹影子溜走之前,将之牢牢抓在了手中。
这正是方才刚进客栈时遇到的那只妖,现在化作了一束流光,被禁锢在他手中动弹不得。
而这只妖方才的目标,竟是青栩。
差一点,只差一点,青栩就要被这妖物所伤。
慕玄临将手死死收紧。他看着那妖,像在看什么将死之物。
忽然,那束光影中,传出几声细微的痛呼。
那分明是一个幼童的声音。
慕玄临皱眉,盯着手中,想看看这妖到底是个什么原形。
那光的边缘开始凝成形状,渐渐从里面伸出了两只胳膊,开始使劲扒拉着慕玄临的手指。
慕玄临借势松手,那光束便迅速凝聚起来,最终化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这是一只幼小的羽族孩子!
羽族是妖族中的一支,原身多为飞禽,在妖族中算是上等族群。
眼前这小家伙已化作人形,但可能因为修为太低,连羽毛都藏不干净,几簇暗红色的翎羽突兀地挂在肩头,看起来很是滑稽。
这羽族小孩站在慕玄临面前,整个人才到慕玄临的腰那么高。他抬起头,一双眼睛又大又无辜,看向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
慕玄临一伸手,就将这小东西提了起来。
才被放开,就又让人拎了起来,似乎是感受到慕玄临身上比自己强了不知多少倍的威压,这只小羽族被吓得一抖,眼里却仍透着压制不住的好奇。
“你是魔族吗?”
慕玄临手一抖,差点将他甩飞出去。
人界他并非第一次来了。
但这一次,他行事无不是万分小心。他们几个逃出星夜谷的事,用慕玄临的障眼法能瞒萧景一时,但绝非长久之计。
修为现在只剩一成,原本的手下没死的又几乎全落在了萧景手中,他若想要扳倒萧景,短时间内难以办到。
他此次来到人界,隐去了自己身上魔族的气息,改以“慕青”自称,又用易容之术为三人全部遮去了面貌,如此,他们之间互相看来仍是原本的样貌,但在其他人看来,他们已是另一幅面孔了。
种种做法,为的便是竭力隐蔽行踪。
所以这小妖怎知他是魔族?难不成隐藏魔族气息的手段对他无效?
慕玄临心中起疑,脸上却是半点不露,一双凤目审视般盯着眼前的小娃娃。
那羽族小孩竟是个胆子不小的,刚才被他吓住,很快便缓过来,对慕玄临的那点好奇彻底占了上风。
“你不否认,那你便是魔族咯?”
这小妖既然这么说,便一定是看出了什么的。既已被说破,慕玄临便也不打算刻意否认,否则很有可能弄巧成拙。
他没说话,手上一松,那小孩便掉了下去,眼看就要摔个屁股墩,谁料他腰上一使力,稳稳站在了地上。
这小妖,绝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
小孩这下是彻底放开了,围着慕玄临左看右看。
“你是魔族,还长得这么高,那你就是传说中的大魔头吧?我以后就叫你大魔头了!”
慕玄临:这是什么逻辑?
不过他不打算再跟这小东西浪费时间。且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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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妖族协助萧景篡位一事,他本就誓要踏平妖界,就说这小妖意图伤害青栩,便足够他死个八百回了。
虽说他修为所剩不多,但对付这么一只小妖,足矣。
慕玄临手中魔光渐起,下一刻足以致命的魔息便要向那小孩袭去。
小孩瞧见他这架势,知道事情不妙,急忙脱口而出:“等等,我有办法!”
慕玄临皱眉,示意他说下去。
那小孩子指着青栩,有些紧张地吞咽了一下:“我,我有办法救他。”
慕玄临手中魔息依旧凝聚着,却暂时收敛了倾泻而出之势。
“说。”
“好.......好,我说,”那小孩见他终于暂时停手,松了一口气,清了清嗓子便开始讲。
“我叫阿炎,在灵境长大......”
灵境便是妖族的栖息地,这小东西果然来自那里。
“我小时候......”
慕玄临一道魔息擦着他身侧打在地上。
“说重点。”
“啊呀!好好,我说重点还不行吗,”阿炎吓得眼里直泛泪花,抬手指向青栩,“我,我看他不是魔族,身上却有修炼过魔功的痕迹,便想凑近些看看,谁想到你竟然这么凶......他肯定,是你很重要的人吧?”
慕玄临垂眸:“......是。”
“他现在已是,已是一具尸身,若想救他,只有人界的神农原可以做到。”
听到神农原,慕玄临眼神霎时凌厉起来,看向阿炎。
“你知道神农原?”
难道那神农原真的并非只是传闻,难道......
“当然了!”阿炎见慕玄临对他的话有反应,心知这下有戏,声音也跟着大了起来,“不仅知道,我还住过呢!我刚逃到人界时,就是被神农原的蝉衣姐姐救下的!”
慕玄临吸了一口气,眼神一下子凌厉起来,带着些威胁,却又不失期许。
“你说的,当真?”
阿炎像模像样地举起三根手指:“我保证,若我说的有假,我就,我就被你用魔息劈成两半!”
慕玄临又盯着眼前的小孩看了半晌,周身的煞气终于收了回来。
不论真假,去试一试总是可以的。
而这小妖,他会一直拴在身边。若他敢骗自己,便真的把他劈成两半。
慕玄临抬手,一道印记便出现在阿炎手臂上。
“啊疼疼疼!”阿炎感觉手腕痛了痛,低头一看,“这是什么东西,你快给我去掉!”
慕玄临眯起眼笑了笑:“让你跑不了的东西。”
有了这印记,这个小妖不论跑到哪去,自己都能随时知晓。
说罢,慕玄临也懒得再管他,转身去看青栩。
那人一直在榻上沉沉睡着,与还活着时同样安静,似乎对自己的命运、对这世上任何的事都已不再关心。
仿佛他的生死,甚至他从前看得重于性命的、他的尊上,对他都已不再重要。
一想到这些,慕玄临便没由来地心慌。
修为没了,他便去炼,尊位没了,他便去夺回。这些他都可以接受。
但他无法接受他对青栩不再重要。
所以若这小妖所说为真,若我真的能救你,便回到我身边吧。
求求你,青栩。
4. 乞丐
第二日早上令仪过来伺候,看见阿炎伸着懒腰出现在门口,被吓了一跳。
慕玄临什么也没解释,只说:“以后他跟我们一起。”
令仪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
几个人收拾好,便叫上车夫又上了路。按照阿炎的说法,神农原的入口确实在琥珀城,可当初他被救下时几乎全无意识,再醒来时便已经在神农原中。而具体怎么进去的,他也不记得了。甚至他出来时走的路,也不知为何全然想不起来了。
慕玄临睨他:“要你何用。”
阿炎还惦记着他给自己手臂打上印记的事,忿忿回道:“不知感恩的大魔头!”
然后便被令仪揪着耳朵骂:“敢骂我家尊......主人,我看你是嫌命长!”
阿炎捂着耳朵心想,看来以后再跟大魔头斗嘴,须得躲着这个叫令仪的女人了。
金城与琥珀城都处于人界大兴国的南域,两座城并不算远。几人日夜兼程地赶路,花了十天左右,终是抵达了琥珀城。
阿炎说,他当时被救的地方,并非繁华的城市中心,而是城边一片宁静偏远的小村庄。几人跟着阿炎模糊的记忆走,果然来到了一处村庄里。
令仪是个爱跟人来往的活泼性子,一进村子,便到处跟村民打听神农原的事。
谁知她问过的所有人,听了神农原这三个字,全都摇头,说从来没听过。她只好满头雾水地回去跟慕玄临复命。
慕玄临对此早有预料。神农原踪迹神秘,其所在必不会轻易被寻常百姓知晓。于是他下了决定,先在这村子住下,再仔细搜寻神农原的线索。
几人自称是远道而来路过此地,跟村长借了几间房,暂时安顿下来。
可住了这几天,他们几乎把整个村子以及周边的田地和山丘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找到半点入口的痕迹。
令仪虽不似有些养尊处优的富家少爷小姐那般娇气,但伺候人也不必搜山,要消耗这么多体力,累得趴在案上直叹气。她家尊上闭着双眼,不知在想什么,她只好对一旁跟自己手指玩的阿炎说话。
“我说你这小娃娃,是不是记错了,你确定当时是在这个常东村被人救的?”
“那当然,我绝不会记错!我还记得,当时有个乞丐......”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房外传来一片嘈杂,中间夹杂着村长的呼喊。
“西边大槐树家走水了,大家快去救火!”
慕玄临忽地睁开了眼睛,凌厉的目光向阿炎看去。
“你刚才说,乞丐?”
阿炎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点点头:“是啊,我记得完全昏迷前,见过一个乞丐,他还上手扒我的眼睛,把我吓得半死,到现在都忘不了呢。”
慕玄临想起来了,村西头院里种着大槐树的那家,他好几次都见到有个乞丐在附近出没。
他立时站了起来,向屋外走去。
常东村最西边只有一户人家,很少与其他村民来往。这一家的房子是全村最大最宽敞的,院子也大,院中有棵三人合抱的大槐树。村里人们平日都说,他家是要出贵人的。
此时这户神秘的人家,正燃着熊熊的火焰,烟尘像浓雾一般笼罩着房子四周。
慕玄临到达时,村民们正忙着救火,但用那几个小木盆端水灭火的效果,与这大火相比,不过杯水车薪。
身后传来由远及近的喘息声。
“呼......终于追上了。你走那么快干嘛呀!”
“我腿长。”
“你!”
阿炎话还没说完,便被眼前越烧越猛的火势给吸引了注意。
村长那边带着人救火,忙得焦头烂额,回头看到这一大一小两个外乡人站在那,一点帮忙的意思也没有,心中不免有些不悦,实在不想看见这两个人。但碍于礼节,他又不好直接说出口。
于是他走过去,尽力客气地对两个人说:“这火烧得壮,这不,老夫已经把全村的人都叫来救火了。两位许着帮不上什么忙,不妨走远些,也免得给熏到。”
谁知两人中那个笑嘻嘻没个正经的小孩子先开口了。
“谁说我们帮不上忙的?”
说着他举起手,掌心对着那火焰,紫气凝聚,将手慢慢向下移去。再去看那火势,竟真的有渐弱的势头。
可也只是减弱了些许,阿炎变显得吃力起来。很显然,他的力量还不足以完全灭掉这场火。
忽然另一道紫气融入,魔息的光芒瞬间耀眼起来,阿炎睁大了眼睛,眼看着那火越来越小,最后完全熄灭,只余一地呛人的灰烬。
村民们个个看得目瞪口呆。他们许多人长这么大,连村子都没出过,压根不知道魔界与妖界的存在,更遑论亲眼见到有人施展这法术了。
待村民都散去了,慕玄临开口问道:“你会使魔族法术?”
阿炎本是艳羡地看着慕玄临,听他问自己,脸上显出些得意之色,一副“你终于知道我有多厉害了”的模样。
“我很小就对魔族的法术感兴趣了,但我都是自己偷偷练。我每天就想着,若能认识一个真正的魔族,让他教我就好了。”
说着,他抬起天真又狡黠的眼睛,看向慕玄临。
“所以大魔头,你这么厉害,以后教教我呗。”
慕玄临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从鼻腔里哼了两声。
“行。”
“真的?”
“哈哈,当然是假的。”
“啊,你这大魔头!”
慕玄临顾不上管那跳着脚表达不满的小孩,因为他现在得去找那个乞丐。
这是他们现在所能摸到的唯一线索。就算再不靠谱,也只能从这里入手了。
他在烟熏火燎的房屋周围仔细巡察了一番,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着火的房子住的是一对年迈的夫妇,无儿无女,村里所传的什么贵人,更是影儿都没有。那老夫妇方才已经被人救了出去,送去给村里的郎中看了。
而这大半都被烧焦的房子,慕玄临也仔细看了,没有看到被火烧毁的尸体痕迹。
方才村长说他已把全村的人都叫来了,那些人他也都看过一遍,根本没有那乞丐的身影。
难道他已经从这个村子走了?
慕玄临回到先前的地方,阿炎也早已不在原地。不过阿炎身上有他之前打下的印记,慕玄临能感知到,他正在这村子边界游逛,也不知在做什么。
只要知道这小妖没跑,他到底去做什么,慕玄临并不关心。他不再停留,开始往他们的住所走去。
走到离住所还有段距离之时,他听见里头传出了陌生的声音。
难不成有其他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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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由加快了脚步。青栩还在里面,若有意外,他绝不能让他置身于危险之中。
一进院里,便见屋门口站着一个身形佝偻的人影,而令仪站在那人与屋子之间,似乎在挡着房门不让他进去。
那人影衣衫破旧,发丝散乱,远远看着便令人不愿接近。
虽说这人模样寒碜,但慕玄临还是松了口气。令仪既然好端端站在这里,说明至少没出什么大事。
更重要的是,这人慕玄临是认得的。
这不就是之前那个不见踪影的乞丐!
遍寻他不见,原来竟跑到这里来了。
慕玄临向两个人走去。令仪见了他,像是终于看到了救星,喊道:“主人!”
那乞丐闻声,回过头来。
慕玄临头一次这么近地看见这乞丐的脸。
这人外形有种说不上的怪异,脸上脏兮兮的,的确是一副十分困窘的模样。可透过那层褴褛,又能看出底下是个十分年轻的皮囊。
尤其是那双眼睛,全没有其他流浪者眼中被饥寒长期侵蚀的麻木,而是十分明亮的,里头仿佛蕴藏着什么狡黠的心思,叫人觉得这人绝非平庸之辈。
慕玄临将这人上下打量了一遍,冷着脸问道:“你是何人?”
那乞丐开口,语中含笑:“我们不是见过许多次了么?公子天人之姿,在下可是过目难忘啊。”
慕玄临不置可否,心中却已然有了猜测。这人能自己寻到这里来,必然已经对他们一行人有所了解。或许,这乞丐与神农原真的有着些关系。
他不接话,乞丐也不尴尬,继续说道。
“这几日村子里一直有人在打听神农原之事,”他抬着污渍斑驳的脸,朝慕玄临笑着,“这个人便是公子吧。”
慕玄临颔首:“没错,是我。”
乞丐笑道:“那公子就行个方便,让这位姑娘放在下进去吧?”
慕玄临再次将视线放在了这个落魄乞丐身上。从外表看,这人与神农原那传闻中的悬壶济世之地可谓是八竿子也打不着,但不知为何,当看着他的眼睛时,慕玄临莫名便觉此人或许真的有些本事。
他看了人半晌,抬眼对令仪说:“令仪,让他进去吧。”
“主人!可是他这个样子......”
“让他进去。”
令仪低下头:“......是。”
得了允许,那乞丐也不跟慕玄临客气,径自便踏进了屋内。
慕玄临紧跟在他身后。暂且放此人进来,并不代表他放下了戒心。若是这人敢对青栩做什么,他随时会出手要他的命。
乞丐走到榻前,凑上前去看那上面躺着的人。
床榻上的人面色灰败,看上去已是死去多时了。而能身才能这么久都保持不腐,且浑身都如此整洁干净,多半是有人在他身上用了什么法术。
乞丐将青栩粗略打量了一番,便开始伸手去撩他的衣服。
慕玄临眉头紧皱,立时抓住了乞丐的胳膊:“你做什么。”
“额,公子啊,”那乞丐讪笑道,“这治病救人呢,检查身体是免不了的。”
见慕玄临手上丝毫未松,他只好继续没话找话:“那个,我见公子对此人如此上心,不知他是公子的什么人?”
“他是......我的人。”
5. 神农原
乞丐似乎并不在乎他的答案是什么,见他神情有一瞬松动,趁机用了点力,把手臂从他手里挣了出来。
“啊,原来如此。那接下来我得将他全身上下检查一番,公子,可千万不要介意啊。”
慕玄临咬牙。
“检查可以,”他往江易之旁边一站,自上而下看着他道:“但我须全程看守。”
乞丐无奈,点头:“啊,可以,可以。”
那乞丐将手伸进他那凌乱得看不出层次的衣摆,不知从哪,掏出一个卷起的包袱,铺展开来,里面是密密麻麻排列着的针具、布巾和药草,看得人眼花缭乱。他取出几根针,又将青栩上身的衣摆掀起来,露出大片苍白的胸膛与腹部。
令仪见状,忙低埋着头退去了屋外。
青栩看着清瘦,衣服底下却全是紧实的肌肉,可这些肌肉之上,到处覆盖着狰狞的伤痕,有从前只余疤痕的旧伤,而更多的是被乌藤多日折磨而留下的,来不及愈合,在这具躯体上横陈着。
慕玄临再次眼见这些伤口,只觉得心如刀绞。
他的护法,他的青栩,这个在他猝然身死、败如山倒之时依旧为了他殊死拼杀的人,这个总是静如磐石、却又锋利如刀的人,在那乌藤之下的十几日内,究竟经受了何等可怖的折磨。
他忍不住伸手,握住了青栩搭在一旁的手,好像这样便可以帮他分担一点当时的痛苦。
乞丐看了两人交握的手一眼,又马上将注意投入到了手头事上去。
他又是施针又是敷药,正忙活着,忽然睁大了双眼,十分惊讶的模样。
慕玄临眉头瞬间皱起:“怎么了?”
“这位公子体内,竟然有涣神散。”
“这东西我只在书上见过,听我师父讲,这种药散早在几百年前便已绝迹了!”
说罢他举起手中的针,颇为兴奋地拿给慕玄临看:“体内有涣神散之人,施针之后,针身立时通体发白,你看这......”
慕玄临一把擒住他手腕,微微眯起眼:“你师父?”
那乞丐像突然被踩住了尾巴,瞬时闭了嘴。大概终于反应过来他已被自己不小心卖了,脸上头一次出现了类似尴尬的神情。
“这个,哎呀,我......”
慕玄临穷追不舍:“你到底是谁?”
乞丐眼神躲闪,见左右是瞒不了慕玄临了,只好开口坦白。
“我本想晚些再告诉公子的。”
慕玄临向后靠去,倚在了椅背上:“那现在便说吧。”
乞丐点了点头,可仍犹豫半天,也没说出半个字来。
慕玄临道:“你不想说也无妨,不若我来问你。”
“……好。”
“你可是神农原中人?”
乞丐点点头。
“世人皆说神农原有一味起死回生的神药,名叫回魂丹。这回魂丹可是真的存在?”
面对这个问题,乞丐似乎十分犹豫。
慕玄临挑了挑眉,又说道:“方才村西走水的那户,里面住了两位老人家。”
他微微欠身,身上威压一点点向那乞丐笼罩过去。
“他们,应该是阁下很重要的人吧?”
那乞丐不禁向后缩了缩。
半晌,他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说:“没错。回魂丹,的确存在。”
慕玄临笑了,身体向后倚了回去。
“这便好。”
“公子一行人救了我阿伯和伯母,于我有恩,我自当相助,”乞丐说着,看向青栩,“公子想救的,可是此人?”
“正是。”
乞丐点点头:“这回魂丹,炼制一颗便要上百味珍稀药材,耗数年功夫,还不得出半点差错,实在珍贵非常。况且回魂丹并非吞下便能起效,到时还需要另一人配合,其中历程凶险非常,非意念坚定之人绝无法做到。所以,我必须再问公子一个问题。”
“此人对你来说,真的足够重要吗?”
慕玄临看着乞丐的眼睛。
“他是我在这世间,唯一想要留住的人。”
乞丐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时,觉得他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对什么都不会真正在意。
而现在,从那双眼中,他竟看到了渴望。
那是埋在不在意的层层伪装下的,真切的渴望,是哪怕只有一丁点希望都迫不及待想要牢牢握住的渴求。
乞丐点了点头。
“那我们明日便启程。”
慕玄临表示可以现在就走。
乞丐表示还是明天吧,他要回去洗个澡。
“这身衣服味道太浓,熏得我头疼,到时候该认不得路了。”
慕玄临:“不早说。”
他抬手掐了个诀,乞丐浑身上下立时焕然一新。
令仪进来时,都认不出他来了。这人哪来的?长得还挺俊。
乞丐:……
行吧,这个人他惹不起,也打不过。今天就今天吧。
慕玄临示意他稍等,随后手中浮现出一个印记,另一只手覆于其上,向后一拽。
一个小孩便倏然出现在屋子里,显然是被拽进来的。
那小孩跌跌撞撞地稳住自己,忿忿喊道:“大魔头,你做什么!你这是虐待幼童!”
……….
几人收拾好东西,便跟着乞丐踏上了前往神农原的路。
他们向着常东村西边的一座山中深入,从晌午走到日落,眼前还是望不到头的草木怪石。
山里的夜晚不比外头,气温骤降,打得人措手不及。一开始令仪和阿炎还颇为兴奋,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走着走着也没了精神。
几人找了块空地,稍作歇息。
慕玄临看着那乞丐——现在已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了——裹上了所有衣服也仍在打着颤,抬手用魔息燃起了一簇篝火。
男子十分谄媚:“公子可真是位体贴的人啊。”
慕玄临将青栩的一缕头发绕在手里把玩,他眯起眼看着男子,突然开口道:“你到底叫什么?”
“啊?”
“你的名字。”
男子顿了顿,浅浅一笑。
“……江易之。”
“谢谢。”
慕玄临的脸在篝火的映照下,少了些平日的锋芒,竟也柔和起来。
江易之若真的能救回青栩,无论叫他付什么样的酬劳,他都甘愿。
“谢自不必。救死扶伤,本就是神农原世世代代要做的事,”江易之笑了笑,眼中又露出些狡黠神色,“不过公子,我已告诉你我的名字,你的我却还不知道。咱们总得公平些,是不是?”
慕玄临勾勾唇角:“我自是无需隐瞒。叫我慕青便好。”
几个人休息了一会儿,便继续赶路。
已值深夜,山中景色在雾气之中影影绰绰,令人难以分辨前路。若不想迷路,走在后头的人,只能紧紧跟着前面一人的背影。
众人正屏息走着,江易之忽然停了下来。
慕玄临也停下来,看着他。青栩被他背在身上,他一手扶着身后的人,另一手却像感知到什么一般,悄悄空了出来。
后面的令仪和阿炎走得又累又困,精神恍惚,他这一停,一个接一个地撞在他身后。
“出了何事?”慕玄临问。
江易之沉默了片刻,说:“无事,只是,我们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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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江易之又转了回去,迈开步子。
一步还未踩实,他的手便极快地扬起,身后几人似乎还未及反应,一阵肉眼难见的细微粉尘便立即在周围空气中弥散开来。
他再回头看去,慕青同行几人已纷纷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
慕玄临睁眼,入目便是竹制的屋顶。不仅屋顶,这间屋子从上到下,都透着清雅竹韵,仿若世外桃源中才可见到的居所。
青栩被放在他身旁,手腕还被他紧紧握在手中。
窗外晨曦照进来,映在青栩脸上,给他脸颊的轮廓镀上一层浅金。
慕玄临知道,他们已然进入了神农原。
昨夜在山林中,江易之洒出药粉之时,以他的能力,完全可以出手将其制止。
可他没有这么做。
若没有江易之带路,他们想自己找到神农原真正的入口,绝非易事。
他以魔气贯体抵抗药效,而进这神农原的路,他已在被人运送进来的途中,悄然窥得。
这神农原地处深山中的山谷,入口的确隐蔽,但也并非外人所说的凭空变化,只是隐于沼泽与山岩之中,极不起眼。而且因为处于山中腹地,天气环境变化极快。就他们此次被运送的路上,便遭遇了瘴气,还是因为神农原中人有专门应对的解药,这才得以顺利到达。
安静之中,一阵脚步声向这屋子走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
“慕公子,你醒了?”
江易之手上端着茶壶,走进来放在案上,自己则坐了下来,倒了一杯茶,给慕玄临递过去。
“神农原入口向来不叫外人知晓,这是谷里的规矩,因此我才使了这招。对不住了,慕公子。”
慕玄临沉默片刻,接过了茶。
“无妨。神农原既有规矩,外来之人理应遵守。江公子肯出手相助,我感激还来不及。”
江易之摆摆手:“倒是不必谢我。我帮你们,并非不求回报。”
“报酬自然不会少。要多少银两,江公子请讲吧。”
“非也,非也,”江易之连连摇头,“慕公子可还记得,我当日为青栩公子施针,发现他体内有用过涣神散的痕迹?”
“我当日还说,这涣神散,早已在人界失传许久......”
慕玄临听懂他话中含义,好看的眉头蹙了起来。
“无论什么报酬,我都可以给你。唯有动他,不可。”
江易之并不惊讶,似乎早有预料。
“慕公子重情重义,我一早就看出来了,”他笑道,“不过我刚才所说,并非你所理解的含义。”
慕玄临挑眉:“那时何意?”
“这药散在人界久未现世,连神农原中人都未曾见过,那么,”江易之娓娓说道,“慕公子一行人,必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吧?”
慕玄临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江易之又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后:“而且你这里的印记,看起来不像后天种下的。”
“慕公子,你并非人族,是吧?”
慕玄临点点头:“江公子果然聪慧,既然已经看出来,我也不瞒了。”
“不过,莫非不是人族,便在神农原留不得了?”
江易之这次倒有些惊讶之色:“怎会!我是说,你不是人族,这事倒好办了。”
慕玄临眯起眼:“怎么?”
江易之迅速地喝了口茶,说:“哎呀慕公子,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嘛。等我慢慢给你讲。”
“今日我来呢,本就是为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回魂丹,已经备好了。”
6. 记忆之墟(一)
从来清幽宁静的神农原,这一日,从上到下都忙碌了起来。
李蝉衣站在院中,面对着站成一排的师弟师妹们,事无巨细地交代着每个人要完成的活计。
“这个要放在这里,搭好撑子,不要让它倒了。”
“听话,这个不要弄洒,看到地上的标记了吗,放在那里就好。”
旁边站着个比李蝉衣年纪轻上几岁的女孩,叉腰冲小弟子们喊着。
“师弟师妹们听好了,师兄说啦,这个阵法可是很重要的,出不得一点差错!”
李蝉衣正一一交代着,闻声转过来看向那女孩,眼中满是清浅笑意。她声线柔润,明明是同样的几个字,叫她说出来就格外动听。
“夏夏,你去忙别的吧,这里有我呢。”
夏夏与她相反,讲话总是中气十足,嗓门也大:“好啊师姐,我这不正要开始干活呢!”
说罢将袖子往上一撸,投入到一众师弟妹中去了。
李蝉衣看她去忙了,回过神来,又叹了口气。
江易之昨日取出了一颗回魂丹,说要拿去救人,这神农原山谷里才闹起这么大的动静。
因为这的确算得上十年难遇的重要之事。
那回魂丹,谷内总共就只有三颗,皆是藏了数十年的稀世珍品。
当初谷主——也就是她师父——离开神农原时,便告诉他的三个亲传弟子,这三枚回魂丹,每人分得一颗,珍贵非常,须用在值得之人身上。
属于李蝉衣和林夏夏的那两颗,她们自是从未动过。
如今江易之既肯将他那颗拿出来,必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具体救谁,为何要救,都是江易之自己的事。
虽然他们师兄妹这么多年相互扶持,情同手足,但这事,她还是不便去问了。
只是不知道师兄那边可还顺利?
江易之这边可太顺利了。
他发现,只要是关乎青栩的事,眼前这位看似什么都不在乎的慕公子,便会竖起耳朵来听。
不仅他自己竖起耳朵听,他还要将同行的那两位唤作令仪和阿炎的都叫来,一个个端正正坐在一边,一起竖着耳朵听。
江易之有种自己开了学堂的错觉。
“回魂丹虽可活死人、肉白骨,但只靠这一颗丹药还远远不够。我已经安排谷中弟子们布下回魂阵,到时须将青栩公子放在阵中,另外,还需要一人配合,这复生之法才能完成。”
慕玄临又抓住了重点:“阵法,你会使法术?”
江易之脸上带了点骄傲神色:“神农原祖上传下来许多妙手回春的仙术,谷内弟子若想出师,是必须要掌握的。”
慕玄临点头:“原来如此。还请继续。”
“好。方才提到需一人身处阵法之中作为配合,而这个人,便是整个复活之术的重中之重。”
“人有三魂,分别为天魂、地魂与人魂。人死后,一段时间内,唯有人魂会暂留于躯体。
人魂中保留着此人生前记忆,这便是记忆之墟。真正的人魂实体,就沉睡在这记忆之墟中。但很不巧,记忆本身也会生出死者幻影,而这样的幻影有许多个,会干扰对真正人魂的判断。
配合之人所要做的,便是充当唤醒者,潜入死者的记忆之墟,找到那个真正的人魂。告诉他,他的所在并非真实,而是虚幻之境。这便谓之唤醒。”
慕玄临一字一句听得极为认真。听到这他立刻开口:“我来做唤醒者。”
江易之道:“是是是,我知道这在场的,也只有慕公子最为合适。”
“不过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唤醒者潜入记忆之墟,是极耗元神的。历过三个记忆后,唤醒者的力量便会开始衰竭。若是消耗过大,可能会失去意识,这是十分危险的情况,因为到时,便是我也不再知道唤醒者该如何出来。
且这方法仅仅是有成功的可能。若到时魂魄无论如何也无法被唤醒......”
还没等他说完,令仪先不干了:“不行,这也太危险了!”
说着,她像是下了个极大的决心,咬着牙说:“主人,要不我去吧!总好过让您去冒险。”
慕玄临目光凌厉,看了她一眼,她瞬时闭了嘴。
片刻后,慕玄临才沉下语气说:“你与青栩并不相熟,若我都无法将他唤醒,你更是绝无可能。”
“唤醒者,非我不可。”
“你不必替我冒这个险。”
令仪怯怯道:“......是。”
一旁的阿炎看看慕玄临,又看看令仪,只觉得气氛有些紧张。
但慕玄临总朝他板着一张脸,他说到底还是有些怕的,一般时候并不想跟他讲话。
于是他直了直身子,朝令仪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令仪姐姐,你就别担心了,等大魔头进了那什么记忆之墟,我们便一刻不离地守在旁边,保证叫他出不了差错!”
慕玄临挑眉,看了阿炎一眼。
这才相处了几日,都叫上令仪姐姐了。
不过再怎么说,这两个人也是实打实在担心他。
他看着他们两个,心底忽得柔软了一下。
这一趟,有他们跟在身边,是他有幸。
江易之已经沉默了许久,见他们不再争论,这才开口。
“所以,慕公子,你可想好了?”
慕玄临勾勾唇角,片刻也未犹豫:“自然。”
江易之点点头。
“公子有信心,我便也有信心。潜入记忆之墟,对精神气力消耗极大。现在慕公子先好生歇息,将精神养足了。两日后,我们便开阵。”
..........
两天后,慕玄临跟着江易之来到南苑,这是神农原最深处的所在。
那早已搭好的回魂之阵,就伫立在宽阔院落的正中心,阵有八角,每已角上都由一名神农原弟子镇守。
慕玄临走过去,脚步很稳,搂着青栩的双臂却难以控制的微微颤抖。
多日以来的渴求,是成是败,都在此一举。
“回魂丹已经给青栩公子服下,此阵随时可以开启。这回魂阵依七星而生,被复生之人身处天枢位,而唤醒者,”江易之抬起手,指向七个点位中距离阵眼最远的那处,“要在那里。”
慕玄临点点头:“好。”
他立刻便要过去。
“慕公子,等等。”
“给你这个,”江易之叫住他,将一张纸条放在他手心。
那张纸上是个图案,笔触显得格外潦草,慕玄临看了半天,才勉强看出那似乎是画了一片竹叶。
看得出这执笔之人并不怎么擅长绘画。
“这个标记......是我画的,你拿着它,”江易之似乎也对自己画功没什么自信,却正色道,“它会出现在记忆之墟中,当是十分显眼的。若你要离开,找到这个标记,对着它大声喊我的名字,我便拉你出来。”
接着他沉下语气道:“记住,无论唤醒有没有成功......走过三个回忆,便一定要出来。”
慕玄临一一记下。待他说完后,回头看了眼一旁的令仪和阿炎。
那一大一小脸上明晃晃写着担心,却又帮不上忙,只得神色紧张地朝这边看。
他压低了声音,对江易之说:“若是......他们两个就拜托你了。”
江易之撇撇嘴,轻拍了他肩膀一掌,却被慕玄临抬手,轻松挡下。
“行了,要是在意他们,便全须全尾地带青栩公子回来。我神农原可从不收留外人。”
慕玄临点点头,十分郑重得看了江易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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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
说罢,他向阵中走去,席地盘坐,闭上眼睛,朝江易之的方向点了点头。
很快,阵法便开始了运作。原本平和的天气起了风,刮得越来越大,生冷地打在慕玄临脸上。
他只觉浑身轻盈起来,像是要被这大风托着,飘往一片从未涉足的虚空之境。
等一切终于平静下来,慕玄临睁开眼。
四周正值入夜时分。
空气中笼罩着一层薄雾,什么都无法看得真切,似乎在提醒他,他已不再身处现实。
这里也并非人界,而是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星夜谷。
而眼前从窗子透出暖光的楼阁,是他从前的起居所在,凌虚阁。
他会出现在这里,倒也十分正常。这是青栩的记忆,青栩身为护法,当值时自应守在他附近。
他动手试了试,在这里,他无法施展任何功力。
忽得那暖阁门被推开,一道熟悉身影下了台阶,向慕玄临的方向走来。
是令仪。
令仪看不见他,径直从他身边走过。慕玄临见她手上拿着清扫用具,里头隐约乘着许多碎瓷片。
慕玄临觉着这画面甚是熟悉。
他仔细去回忆,似乎想起了七七八八。
这天应该正是在他身死前不久。这日午时,萧景专程前来星夜谷,说要见他。
心爱之人主动来见,慕玄临还记得那时颇为愉悦的心情。
他有意与人多相处些时辰,专门叫令仪取了萧景喜爱的点心来。
谁知萧景意不在此,没说几句,便开始谈起与妖族的琉璃石交易来。
对这琉璃石一事,慕玄临向来没有松过口。
琉璃石是一种唯有魔族能制成的宝物。当初第一个制出这东西的魔族人,不过是歪打正着得了个意外之喜,本以为只能当个漂亮的把玩之物。谁知后来有人发现,若服下这琉璃石,对提升修为有极明显的效用,无论何族。就算是从不修炼的凡人,也可延年益寿、容光焕发。
于是这琉璃石,成了妖族渴求的香饽饽。
那时妖族已多次向慕玄临请愿,愿以丰厚报酬来大批换取琉璃石。
可一两颗还好,若想制成那么多琉璃石,便需要魔族人消耗极大量的功力。而这种亏空,会缩短魔族人的寿命,对其身体的伤害难以估量。
这便是为何,慕玄临对妖族的请求从未准许。
现在,萧景竟专门来与他商议此事。
虽说萧景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但对于这件事,他觉得该就事论事。最后二人谈得不算愉快,萧景见气氛不对,假借自己有事之由,早早便离开了。
萧景走后,他回想着,愈发气恼,忍不住摔了茶杯。
这便是为何令仪扫出了那么些碎瓷片。
这桩事倒是记起了。可他不明白的是,在青栩的记忆中,这一天有何特殊?
但不论为何,他现在最重要的便是找到青栩。
不知这个记忆里出现的,会是那缕真正的人魂吗?
护法当值,绝不会与他相距太远。他绕着院落走了一遍,又检查了每间屋子,甚至把周围的树都挨个探查。
都没有。
也不知道这家伙平时都在哪里猫着。
忽然,头顶传来瓦片被踏过的细响,那声音之弱,若不是他全神贯注,肯定会错过。
他跃上房顶,看见了一个身影。
那身影正与另一人交手,低束在脖颈处的长发随身形飘动,乌黑发顶映着若隐若现的月光,直直照进慕玄临的眼眸。
他难以自控,眼眶陡然湿润起来。
已经过去太多日了。
已经过去太多日,他终于又一次见到。
生动的,鲜活的,青栩。
7. 记忆之墟(二)
青栩当然对慕玄临的存在全然不觉,他正在专心致志地与面前之人交手。
黑衣蒙面的不速之客身形敏捷,但青栩显然更胜一筹,很快便占了上风。身影交错间,那黑衣人的袖口被青栩一击划破,不慎间露出小臂上独特的印记来。
慕玄临与青栩同时睁大了眼睛。
那是萧家人的刺青。
这个人,是萧家派来的。
慕玄临一时间不知该作何感想。
原来这时,萧景便已不止单纯地怀着谋逆之心,而是早就开始意图取他的性命。
慕玄临看着眼前利落出招的人,禁不住苦笑。
青栩的确曾向他提起萧家派人刺杀之事,那时他与萧景间的关系愈发亲近,因此并不十分相信,外加青栩拿不出证据,便只当平常事务,派了人去调查。可萧家既已计划许久,此次刺杀也是偶然才出现了纰漏,又怎么会轻易被人查出问题。
于是那件事最后不了了之。
慕玄临正回忆着,却看到缠斗的两人已从房檐跃下了地面。
眼前忽地闪现一簇银光,慕玄临屏住了呼吸。
那似乎是从黑衣人身上射出的暗器。
黑衣人大概觉得无论如何也不是青栩敌手,而那暗器,直冲着慕玄临暖阁的窗子而去。
那银光的速度极快。青栩眼神一凛,转瞬之间,便已闪身挡在那暗器与暖阁中间。暗器似乎比看起来的更加锋利,在他手臂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在伤口停滞片刻,紧接着汹涌而出。
慕玄临痛得仿佛那伤是割在自己身上一般。
青栩却好似对伤口毫无知觉,手上招式裹挟着魔息,攻势隐隐比方才更要迅猛。
那黑衣人终于招架不住,趁机向旁边打出一道烟雾,借着这青栩分神的片刻,脚下一蹬,远远飞掠了出去。
这时暖阁的门打开,慕玄临看到那时的自己走了出来。
青栩看见,赶忙走到那个慕玄临面前。
“尊上。”
他下意识捂着伤口的手未及放下,被站在门口的人瞧见了。
“受伤了?”
青栩应道:“属下无碍。尊上,刺客已被挡下,这人是......”
慕玄临白天与萧景闹了不愉快,正心绪不佳,抬手叫青栩不必再说。
青栩顿了顿,沉默下来。
慕玄临叹了口气,叫他等一下,转身进了屋。不多时,又回到门口,将什么东西递给青栩。
青栩似乎很意外,小心翼翼地接过:“谢尊上恩赐。”
然后慕玄临看着当时那个自己半分没有留恋地转身,背对着青栩说:“没事便回你的位置去吧。”
他看得十分生气。
什么叫没事?青栩受了伤,淌了那么多血,自己明明看见了,却毫不关心地说出一句,没事便回去吧。
那时的自己,到底如何忍心。
青栩待慕玄临回了屋,身形一跃,回到了屋顶去。
慕玄临恨不得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待他上去,便见那人盘膝坐了下来,没有去管那还新鲜的伤口,而是将慕玄临刚才给他的那东西放在手上,在月光的映照下端详起来。
慕玄临上前,想去看看那到底是什么宝贝。
那是一块帕子。
最普通的那种,白色的,边沿上绣着几根简单的灰线,一点也不起眼。可青栩拿着那帕子,轻轻抚了抚,像怕那东西会碎了似的。
慕玄临心中泛出酸涩。
青栩受伤流血,那个自己明明亲眼目睹,却连个伤药都懒得给他。
而青栩这家伙,就要拿这个手帕当成宝。
不过慕玄临也大概猜得出原因,这应当是自己第一次给他什么东西。
他走过去,站在青栩面前,隔着这记忆之墟中萦绕不散的薄雾,自上而下看着那坐在地上的人。
他轻轻唤他。
“青栩,是你吗?”
江易之曾告诉他,真实的人魂,可以听到他的声音,感受到他的触碰。
他知道,如果青栩是真实的,一定会回应他。就像从前一样,每次自己需要他时,唤一声,他就会马上出现。
可眼前的青栩没有反应,依旧倚着屋檐,静静低头看着那方白手帕,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不是真正的青栩。
慕玄临苦笑,这也是意料之中。
眼前的人,只是江易之所说的,记忆产生的幻影罢了。
可他还是想跟他说说话。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跟青栩这样面对面说过话了,哪怕这个面对面,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我会带你回家的,”他低声说着。星夜谷的夜晚太静,太安宁了,他不想将这宁静打破。
“不止手帕,我还会给你很多......所有你想要的东西,都会给你。青栩......”
他不禁伸手,抚上那低垂着的认真侧脸。掌下的触感竟是实实在在的,真实皮肤的触感。
只可惜依然冰冷,就像他那么多次抱着青栩没有温度的躯体一样。
“这次,便跟我回家吧。”
“求你。”
眼前模糊起来,所有的人和物都像浸水画卷上的笔墨,揉在一起,渐渐融成新的形状。
他向四周看去。
这次,他站在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里远没有方才的凌虚阁那般气派,只有几间普通的厢房,似是住了不止一个人。
这是哪里?
他听到一个声音,颇为耳熟。
“小六,今日我当值,先过去了。大家都不在,你自己好好养伤。”
这时那说话的人从一间厢房中走出来,慕玄临看清了他的面容。
是大护法顾冲。
星夜谷的那次沦陷中,当他还是一缕幽魂,在上空目睹着一切的时候,顾冲便已经消失不见。后来,慕玄临便再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如此看来,这里应该是六位护法的住所。而屋里那个被顾冲唤作小六的人,想必便是青栩了。
什么养伤,他又受伤了?
慕玄临暗暗咬牙。原来这家伙,在他不曾注意的地方,受了这么多次伤。
可想来,这又如何怪得了青栩呢?是他从来漠不关心,一腔心思都投于错的人身上,如今追悔莫及,是他该的。
他走进厢房,在最深处的一间屋子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青栩正坐在那,伏在桌案上,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他正待走过去,便听门外传来一道粗犷声音。
“少将军已到,几位大人可在?”
慕玄临皱眉,是萧景。他来护法的住所做什么?
而记忆之中的青栩站起身来,走向门口。
没等他走到,萧景便已推开门,抬腿迈进了厢房。
青栩俯身行礼:“少将军。”
萧景打量了一圈,冲青栩微微点头,往方才他所在的那间屋内走去。
慕玄临看着这情景,心中已是十分不悦。
就算萧景少将军的身份在魔尊护法之上,那也不该直接跑到人家屋子里乱逛。
且他能感觉出,萧景此时的一举一动,皆与从前面对他时大相径庭。
看来那副温润又亲近热络的模样,都是在他面前刻意伪装出来的。
青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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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微微蹙了眉:“少将军,您来此何事?”
萧景并未停下脚步,继续在屋内慢悠悠转着,开口问道:“怎么就你在这,其他几位做什么去了?”
青栩虽有些不悦,却依旧恭敬回道:“回少将军,两人今日值守,其他的人有要务在身。”
萧景道:“哦?什么要务?”
青栩回道:“事关尊上私事,恕无可相告。”
如今的慕玄临,已然能猜到萧景此番来意。
他关心六位魔尊贴身护法的去向,一来,无非是想摸清他们日常的行踪轨迹,二来,也可借机了解到慕玄临身边每一次风吹草动。
看来萧景为了这魔尊之位,还真是煞费苦心了。
听了青栩回话,萧景嗤笑一声:“这么说,青栩大人是把我当成外人了。不过,你可知你家尊上是怎么待我的?他平日所遇大小事宜,从来都是事无巨细地讲与我。”
“那么如今,你又有何资格在我二人之中挑拨离间?”
青栩听了他这番话,脸上似有失落神色,可那神情一闪而过,下一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慕玄临直想当场化出实体,告诉他萧景这是完全的夸大其词,虽然他有时会与萧景扯些闲事,但对旁人毫无保留这种蠢事,他绝没做过。
青栩神情虽有松动,声音却控制得很好。
他躬身行礼:“不敢。”
萧景哼了一声,脚下踱着步,慢悠悠走到青栩的书案前,忽然发现了什么。
“这是什么?”
他拿起桌上的一张纸,举起展开,饶有兴致地打量。
青栩一瞬间绷紧了全身,原本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抬起,似乎想去阻止萧景,碍于身份,又硬生生克制了动作。
萧景笑道:“没想到你还会丹青之术。”
他拿着那张纸走过来,于是那纸上的东西,慕玄临终于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张他自己的画像。
魔族有丹青之术,不需要掌握之人拥有很高的修为,但若想真的学会用其作画,则需要掌握精湛的绘画技艺,和格外的细致耐心。
在魔族,会这丹青之术的人,多半是专职作画的画师,旁人大都耐不住繁琐,因此这法术很少有人掌握。
而青栩,竟用这丹青之术,作了一幅慕玄临的画像。
这并不是寻常下属会做的事。
就算萧景对青栩并不了解,此时也能猜出这幅画究竟意味这什么。
青栩整个人都绷紧着,大概因为被人看穿心思,脸上闪过一丝难堪。
萧景见他反应,更是印证了心中猜测。
“原来护法大人,对你的尊上怀着这样的心思......不过可惜了,你或许还不知道,”他凑近到青栩面前,抬眼戏谑地看着青栩低垂的双眼,“你家尊上已经心有所属了。”
“很不巧,那个人,正是在下。”
说罢他不再去看青栩隐隐发黑的脸色,随手将那画放下,掸掸衣袖,面含笑意地踏出了房门。
边走,还边感叹着:“没想到这一趟,还有意外之喜啊......”
青栩站在原地,拳头在身侧紧握。
慕玄临看着他,只觉得心中不忍。
青栩比他略矮一些,低着头,慕玄临便只能看见他眉眼中难以掩藏的落寞。
他静静地看着青栩,好像透过这一次,看到了这些年来,这人所经历过的每一次。
空气静默着,直到慕玄临终于舍得开口。
“青栩......”
这次,会是真的他吗?
眼前的人没有反应。
这个青栩,也是幻影。
8. 记忆之墟(三)
慕玄临眼前的场景再一次变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已经是第三个回忆了。
这次他站在戒堂后的山脚下。
戒堂在星夜谷中,专掌培养训练之权,慕玄临身边的六位护法,便全部出自戒堂之手。作为六位护法之一,青栩自然也不例外。
记忆展现于此,那青栩很可能还身处戒堂,还未成为他的贴身护法。
此时天边烈日高悬,正是晌午时分,戒堂之中该是正在进行日常的训练才对。
可青栩的记忆,却出现在了这后山。
四周不见人影,他不知该去何处找人,便试着向山的深处走去。
慕玄临记得这座山,他从前也常来。原因无他,此处环境清幽,茂林葳蕤,最重要的是少有人迹,在常有下人往来忙碌的星夜谷中,这里最适合静修。
慕玄临继续向里走去。他的直觉告诉他,他想寻找的东西,就在这山里。
他记得这山深处有一处瀑布,不算很高,下连一池,水质犹为清冽。
再走一段,他果然隐约听到潺潺的水声。
而随之传来的,是一个慕玄临从未预料到的声音。
“你想学这个?好啊,戒堂教习长老没教过的,你以后都可以找我。”
那是他自己。
他自己竟在青栩的记忆中,出现在了这里。
慕玄临只觉脑海中一团乱麻,思绪如何也理不清。他想不明白,也回忆不起。他分明记得,在青栩被选作他的随身护法之前,他们二人根本没有见过面。
他加快了步伐。
到了那瀑布前,慕玄临终于看了个清楚。
那池边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真是他自己。
而站在那个自己身边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正苦苦找寻的青栩。
两个人看上去竟十分熟稔,那个自己笑着说着,不时伸手握住青栩的手腕,为他调整招式。
他们之间离得很近,山间清风拂过,将两人的发丝吹起来,偶尔绞在一起。
忽然那个慕玄临大笑起来:“哈哈,这招用得也不对......你们该不会这个也没练习吧?”
说罢不等青栩回应,他就凑了过去,从背后抓起人的两只手臂,给他摆起正确的发力姿势来。
慕玄临看着眼前的一幕,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那两人的身位,看起来,真的太像他从背后将青栩环揽在怀中了。
青栩明显对他突然的靠近措手不及,眼神慌乱转动,急忙低下了头。
他低低唤道:“少尊主......”
这一声虽轻,慕玄临却听得很清楚。
原来那时,他还未登上魔尊之位,还只是魔界的少尊主。这个青栩,也的确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还未进入人族魔修那漫长的青年时期。
这段记忆,竟与现在相隔如此久远。
可他慕玄临,为何对这段往事,没有半点印象?
他试图搜刮出脑海中承载的所有往事,极力地挖,直到头开始裂开一般疼痛,却终是一无所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青栩记忆中的两人对这一切都毫无所觉,他们笑闹着,与他之间似乎隔着一堵透明的墙。
仿佛他们永远无法看见他,而他,也永远踏不过去。
慕玄临心神动荡。
青栩并不知道自己的记忆会被他人潜入,这段记忆不会有假。
在青栩的记忆里,他与他的尊上,原来从那么早开始,便已相知相熟了么?
可慕玄临自己,不知因何缘由,早已将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那他后来对青栩所做种种,青栩该有多难过......
他看到那个慕玄临无拘无束的笑颜,仿佛正经历着世上最愉快、最肆意的时刻。
而青栩脸上泛起了红。
原来那心意,从那时起,便已生了根,抽了芽。
慕玄临甚至不想过去打断这一刻。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为这虚景所误。他反复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段记忆,是虚幻的。
可它曾经,明明那样真实地存在过。
慕玄临头愈发疼了。
这已是第三个记忆。他还记得江易之告诉他的话,三个记忆,很可能是他的极限。
这次是吗?这次会是青栩真正的人魂吗?
他走过去,眼眶都是红的。他看着面前的人,那人似乎无法感知他的存在,对他的靠近与他眼中的哀切都毫无回应。
他的手慢慢向那人伸去。
青栩,求你告诉我,这次的你,是真实的。
他终于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青栩......”
......
青栩依旧像他不存在一般,只顾在恭敬的顺从中悄然抬眼,偷偷去看那另一个慕玄临明朗的笑容。
慕玄临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卸了下去,半点也再提不起。
第三个记忆已然结束,他没有找到青栩。
他失败了,他找不到他。
他本是心绪稳定之人,此时却忽觉心中有股浓浓的哀恸。
脑海却是空白的。
他定是被这记忆之墟影响了。
一定是,一定是......
他这样想着,意识失控地陷入昏沉。
..........
再醒来时,天边映着拂晓晨光,很温和。
慕玄临逐渐清醒过来,用手臂支着身子,一点点坐起。
他只觉周身上下很是虚弱,就连坐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也快将他的力气耗干了。
他想起来了,他刚刚经历了青栩的第三段记忆,而那里的青栩也是幻影。
他似乎失败了。
那他现在是在哪?
他转过头。身旁是一条溪流,溪中浅水淌过圆石,有些拍在岸边,发出环铃般的轻响。
慕玄临迟缓的思绪被这熟悉的景色唤醒了些。
这里他认得。
这条溪,叫栩溪。
若从星夜谷出发,经过这里,再一直向前走,便会走到那个屏障。
那个人界与魔界之间的屏障。
就在前不久,他就曾在这里,体会到了希望的幻灭。
因为那时,他就是在这里,麻木地抱着那具一点点凉透了的身躯,清洗着那副身躯上的血。
那么多血,都是从青栩身体里流出来的,他洗了一遍又一遍,总觉得洗不净。那身体在他怀里,像个破败的布傀儡,任由他如何摆弄,都听之任之。
现在,他又回到了这里。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在提醒他,这些日子所经历的一切,这些陷入绝望又生出希望的日子,他带着人逃出魔界,找到神农原,求得复生之法的这些日子,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
怎么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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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
他踉跄着爬起来。就算浑身上下已是力竭,他依旧极力地让自己站起来。
怎么会是这里,怎么会是这里......
他头脑混沌,却开始延着溪边,朝一个方向走去走。
他不知那方向有什么,但他就觉得,那边一定会有什么。
直到他看到了一个小孩子。
小孩子躺在溪边,身上脏兮兮的,似乎昏了过去,瘫在那里一动不动。
慕玄临手脚并用地扑过去,想去看那小孩子的脸。
可小孩子的脸向另一边侧着,他看不见。
他伸出手,想去碰那孩子。可手即将碰到的那一刻,他忽觉眼前阵阵发黑,头要命地痛起来。
他气恼地甩甩脑袋,想赶走那不适。
再抬头,眼前的孩子竟然变了。
慕玄临愣在那里,半晌,忽然落下泪来。
那是青栩。
是他所熟悉的、早已是青年模样的那个青栩。
这已是他第二次看到那人出现在这条溪边。上一次,他们两个都狼狈不堪,而他不得不一个人面对着狼狈的一切。
可现在他眼前的青栩并不狼狈。
那人惬意地躺在那里,两手垫在脑后,就像正慵懒地闭目,享受着一个凉爽清晨的回笼觉。
慕玄临从未见过青栩如此闲适的样子。
他看着人,心中似有所感。
于是他靠过去,用影子将人笼罩住,低下头,轻声地唤。
“青栩,醒醒。”
他看见青栩的睫毛颤了颤。
慕玄临笑了,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在这一会儿的时间里,他脑中慢悠悠地想,若是他们就这样一直静静待着,不闻凡事纷扰,其实也很好。
有一那么瞬间,他真的想让这一刻成为永远。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一般,一寸一寸俯下身,看着青栩的面容离他越来越近。
双唇触上光洁的额头,胸腔中那颗紧绷的心,在第一次缱绻的触碰中缓缓落地。
他喃喃地说,青栩,醒来吧,跟我回家。
..........
“慕公子,慕公子!”
慕玄临在一片混沌中,听见有人喊他,声音急切。他的肩膀也被人一下下推着晃动。
他莫名有些烦躁。睁开眼,江易之放大的脸正离他很近。
“!”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下意识向四周看去。除了江易之,在他旁边的还有满脸眼泪的令仪,和小大人一样紧蹙着眉头的阿炎。原本布下的大阵已是凌乱不堪,香炉被打翻,兽旗在地上散乱倒着,不知经历了什么。
原来他已经脱离了记忆之墟,回到了现世。
他记得自己在栩溪边,终于找到了青栩的人魂。
他看了他好久,叫他的名字,与他说话,直到那人终于睁开了一双漆黑的眸子。
但青栩只张开着一双眼,定定看着他。
最后他只好带着青栩,拖着自己沉重的身体,在四周摸索寻找。许久,才终于找到江易之的记号。
“青栩怎么样?”
慕玄临开口,说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几人见他意识清醒过来,明显都松了口气。
江易之神情宽慰,笑着拍了拍他肩膀。
“放心吧,他好着呢,”江易之朝一旁指了指,见他要起身,抬手给他借了把力,“去看看他么?”
9. 醒来
要说神农原的早秋与外界有何不同,那大概便是仙境与凡间的差别。
自从阿炎来了这仙境,他便发觉自己体内妖力开始日渐躁动,汹涌得总像要冲出体外一般。
有一日令仪忽然问他:“你是不是长高了?”
按理说小孩子长得快并非怪事,可阿炎不一样。
令仪比划着自己的臂弯:“昨天你还这么高。”
然后又比了比自己肩膀:“可今天你已经到这里了。”
虽然有些不寻常,但天下没有哪个孩子不会为长了个子而雀跃的。于是他跃出门,准备去找慕玄临显摆显摆。
大概因为那个叫青栩的哥哥恢复在望,大魔头一改从前的冰块脸,连带着对他也温柔了不少。
那家伙每天在青栩哥哥屋里守着,不是熬补药,就是给人擦洗身体,抑或给人输送魔息温养经脉,忙得脚不沾地,从前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势早不见了踪影。
可自那回魂术成功至今,已过了两月有余,青栩哥哥却还不见醒来的迹象。江易之说,青栩之前身子被损耗得厉害,须得慢慢养着,转醒这事急不得。
许是关心则乱,那大魔头近几日又渐渐开始焦心起来。阿炎看在眼里,便常去找他说些有趣的鸡毛蒜皮,有时竟真能奏效,让那张俊脸上展一两个笑颜。
阿炎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青栩屋外,听见里头静悄悄的,便敛了脚步声,往里走去。
慕玄临不在屋内,只有青栩在榻间安静躺着,身上被人熨帖地捂着棉被,一侧桌案上是安神的药熏,好一片温暖静谧。
阿炎看着这一幕,竟一时忘了自己方才的来意。
榻间人被围绕在那熏炉升起的浅淡烟雾里,白生生一张脸格外引人注目,额前散着几根太短扎不起来的发丝,只显得这人脆弱更甚,简直像个琉璃铸的一般。
阿炎不由得走近去看。
这一看不得了了。他看见,榻上之人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
慕玄临正在东厨熬药,忽听一道由远及近的声音,咋咋呼呼地飘了过来。
“大魔头,你快过来!”
他皱眉,本就烦着,这小孩怎么一天到晚就没个消停。
他抓着汤勺,动作一刻没停,那语气仿佛早已断定阿炎讲不出什么重要的事:“怎么了。”
阿炎跑到他旁边。慕玄临转头去看他,发现他似乎突然间长高了不少。
他记得这小家伙昨夜可比现在矮一大截呢吧。
莫非是妖族的特殊体质所致?待青栩恢复了,他定要好好摸清楚这小妖的底细。
见人停下来气喘吁吁的,慕玄临眯起眼:“一惊一乍,到底何事?”
阿炎一双大眼睛,喜色快要溢出来:“大魔头,你去看看,青栩哥哥的手指,动了!”
“咣”一声,汤勺掉在地上。
残影在阿炎面前闪过,慕玄临已经奔出了屋外。
手指动了......那个人,终于要醒来了吗......
他觉得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忐忑,又如此期待着某个时刻了。
东厨距离青栩的房间并不算远,可他走啊走,明明已经走了好久,却总也走不到。
他路过了江易之的院子,那院里的竹林长得高了,冒出墙头一大截。他看着那片竹子,它们是那样葱郁挺拔,仿佛竹香已飘过来,萦绕在他鼻尖,叫他生出一种从此再不会惧怕任何事情的力量来。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那道熟悉的门终于出现在他眼前。
他大步地迈上台阶,迈进屋里。
然后对上了一双潭水般乌黑的眼睛。
..........
青栩觉得他睡了好久,中间好像还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慕玄临。在梦里,那个本该坐在星夜谷大殿的宝座上的,那个就算在他眼前,他也永远无法触碰到的尊上,似乎在喊着他的名字。
尊上的声音很不对劲,从那里面他竟听出了哀切,仿佛丢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正在一寸寸摸索寻找。
他觉得怪。尊上怎么会在找他?
他记得尊上遇刺的那天。那是一个他心如死灰、万念俱灭的日子。
萧景利用了尊上对他的一腔心意。这背恩负义的小人,那时若不是他再提不起一丝气力,他定要用裂骨斩将萧景整个人都绞碎,叫他生不如死。
那一招裂骨斩,还是尊上曾教给他的。
现在尊上已经不在了,大概已入了鬼界,过了奈何桥。但不管尊上去哪里,他都会跟在他身后,绝不会让那人回头时,第一眼看不到他。
可尊上为何还在找他。
难道他做得不尽职,竟没跟紧尊上的行迹吗?
他心中焦急起来,想朝那身影奔过去,告诉他自己就在这里,并未远离。
可周围忽然变成了温热的水,他无论如何拨动,也无法打破这柔韧的壁垒,反而不断下沉,在窒息的包裹中越陷越深。
他挣扎着,却忽然感到额头上柔软的触感。
顷刻间,他从水中被捞出,终于能够大口畅快地呼吸。
他睁开眼睛,日光照进来的门口,熟悉的身影逆着光奔进来,气息有些急促地,直直与他对上了视线。
那分明是尊上的眼睛。
一时间,针落可闻。
........
慕玄临几乎是冲到榻前,将那还苍白的人抱了个满怀。
他手上青筋都鼓了出来,死死在那片已显得有些单薄的脊背上扣着,想再用些力,却又止住,只结结实实地扣紧每一根手指,几乎将人整个从榻上拎了起来。
这具身体,终于是温热的了。
“青栩,你醒了......”
他顾不得去看怀中人的神色,只将脸颊挨在那人的头顶,紧紧相贴着。
这一刻,他已想象了好多次。
他想说许多话,但是此刻都哽在喉咙。就这样过了半晌,他才把人松开,像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寸,又卸下力,将人安稳放回榻上,重新掖好了被角。
青栩的神情还有些迷茫。
“尊上,您不是......”
慕玄临弯起眼睛:“说了叫你别怕,你看。”
他对着人张开手臂:“我回来了。”
“你也回来了。”
青栩的眸中向来是平静无波的,叫人摸不清他心中所想。而此刻,那双眼中难得露出了可以称作“难以置信”的神色。
但就算难以置信,他也会相信尊上说的话。
于是他像是神魂终于落回了现实,又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挣扎着起身,似乎要下床。
慕玄临伸手按他:“你做什么!”
慕玄临顾忌他身体状况,不敢太用力,结果一时竟没按住他。
青栩连滚带跌地下了榻,屈起双膝跪在地上。他尚还体虚,跪也跪不稳,身上还只穿着之前慕玄临给他套上的纯黑棉质里衣,显得整个人更加清瘦。
他边往下跪,边说:“属下没能护好尊上,有罪......”
慕玄临方才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得一时乱了阵脚,此时终于在他膝盖碰到地面的瞬间,伸手将他捞了起来。
他咬着牙:“你都在......说、什、么。”
青栩被他搂住,身体一下子腾空,低声惊呼出来:“尊上......”
他似乎想不明白,尊上怎会如此紧紧地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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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他。
他记得很久以前,尊上也曾有一次离他很近过。
那时尊上还是少尊主,某日在后山恰巧遇着他,那地方便成了两人的秘密之所。从那之后,少尊主常悄悄去后山找他习武对练。
那时的少尊主,是从背后将他揽着的。
可也没有过这样的力道,没有过这样呼之欲出的迫切。
他们不该是这样。
他是尊上的护法,理应顺从、忠诚,理应寸步不离,矢志不渝。他应该护在尊上身边,为他挡下四面袭来的每一次伤害,即便是拿性命作为代价,也绝不可惜。
可他唯独不该被那人抱在怀中,呵护着,仿佛一个易碎的瓷器。
就算他心中的确存了那样不耻的心思,也不该。
那种心思,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唯有深深埋起来,叫它永不见天日才是。
慕玄临将人放回榻上,叹了口气。
“怎么都醒了,还叫我这么操心?”
“属下不敢。”
青栩早已做不出任何违抗他的事,只得低着头,躲避视线不去看他。
片刻间,本已逐渐灼热起来的空气顿时冷了下去。
慕玄临沉默片刻,才开口道:“你看我竟忘了,你的药还熬着,该成了,我去给你端来。”
青栩忙抬起头:“尊上,不可......”
他动作起来,又要下榻:“属下自己来。”
慕玄临见这人冥顽不灵,自己现在又完全看不得他这样,于是只好使出那招。
他眼神冷下来,严肃道:“你若再乱动,今后便不必再跟着我。”
青栩果真被这话骇住,不敢再随意动弹,只睁着一双漆黑眼睛,神情似乎在求他,说:不要。
慕玄临见这招果然有用,继续乘胜追击,说:“还有,以后不许再自称属下。”
青栩:“属下知道......”
慕玄临飞了一个眼刀。
青栩:“我,我知道了......”
慕玄临终于满意,却仍绷着张脸,不容违逆地使力扶他躺下,再未发一言,转身走出了屋子。
踏出门槛的一刻,他终于懈下气势。
他脸上浮现出懊悔的神清,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着方才青栩被他震住噤声时,那一脸无辜的样子。
他刚才竟然对人那么凶!
虽然青栩是有些不听话没错,但他刚刚才苏醒,身体还虚弱着,自己怎么舍得那样凶他!
前任魔尊面上庄严如常,心中却已是捂着心口捶胸顿足。
好了,不能再想,青栩还等着喝药,他得去东厨把药端来。
他往东厨走。可他刚踏出院落,便察觉到一丝气息隐在某处,仿佛在伺机而动。
有人在他们的住所旁藏着,不知有何所图。
慕玄临冷下脸来。
这气息显然是个人族,对他而言太过明显,甚至不需他用识海去探查,便已感知得一清二楚。
他向那方向转过身,只看到个探出的墙角,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他压着声响,极快地移过去,向那墙角后面勾起五指,猛地一抓。
慕玄临出手已是极快,可那人的反应也十分迅速,竟堪堪闪身躲过。
但终究是慢了些,被慕玄临扯住了衣衫,生生撕扯了一片布料下来。
那是一片淡蓝色的衣料。
慕玄临追过去。那人许是自知躲他不过,不再试图隐蔽,反倒直接现身出来。
那是个穿着淡蓝衣衫的女子,外衫的衣摆缺了角,俨然是刚刚被慕玄临扯下来的那片。
见是此人,慕玄临心中不免生出点意外。
因为这个女子,他认得。
10. 缘由
“李蝉衣。”
那日为了救回青栩,神农原一众弟子在江易之的指挥下,于南苑布起回魂之阵。为此,慕玄临内心自是十分感激,并向他们应许,必将回以丰厚报酬,以示重谢。
便是那时,江易之带着李蝉衣和林夏夏,与他见过一面。
那日的李蝉衣,一人打点着全谷上下,将诸般事宜都安排得妥当有序。
每每与旁人交谈,她总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从未露过半点怒意或不耐,看得出是个极温柔之人。
可此刻站在他对面的女子,却是眉目肃杀,通身散发着截然不同的冷硬与锋利。
慕玄临暗觉有趣。看来,这位神农原的二师姐,还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呢。
李蝉衣并不回应他,只冷声问:“你们对我师兄用了什么手段?”
慕玄临挑眉:“此话何意?”
李蝉衣道:“我是何意,慕公子想必明白吧。”
“值得我师兄取出回魂丹来救的,必是对他极为重要之人。”
慕玄临道:“正是。”
“但你们与我师兄素昧平生。甚至入谷之前,你们只见过一次。”
“的确。”
“那么,若不是身份特殊,便是你们使了手段,胁迫于他。”
慕玄临不置可否。
“我这个人,向来不会让我师兄置身威胁之中。所以,”李蝉衣说着,一步一步朝他走近,“你们是哪一种?”
慕玄临听她讲完,才作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原来李姑娘是怀疑我,威胁了你师兄。”
李蝉衣冷冷看着他,并不搭话。
慕玄临笑道: “可你师兄究竟为何愿意出手,你最该问的,该是他本人啊。”
“否则,不论我作何解释,想必李姑娘都不会相信吧?”
李蝉衣道:“慕公子倒是明白。那若我说,想请慕公子与我同去师兄处,三人当面把话讲明,慕公子可愿?”
慕玄临道:“自然愿意。”
“不过,还请先等我办一件事。”
慕玄临没忘了最初的目的。他上东厨将熬好的药盛了,带回屋去,盯着青栩喝干净,又命令他乖乖躺下,不准乱动。
而这一系列举动,后头全都跟着个李蝉衣。他进屋里去,李蝉衣便在外头等着。
李蝉衣说:“我不跟着,倘若你反悔,让我去哪找你?”
慕玄临见如何也说不动她,干脆随她去了。
青栩是何等耳力。他现在虽体弱,但曾经修为的底子到底没丢,李蝉衣站在外面的气息,他从尊上进来前就已听到了。但不论与谁来往,这是尊上的私事,他不该多问。
于是他犹豫了片刻,没有开口。
慕玄临抚着他额头:“想说什么?”
青栩顿了顿,终于还是问道:“尊上,外面是何人?”
他十分认真地看着慕玄临,下意识眨了眨眼。
慕玄临也看着他,弯起了眼角。单是想到青栩刚才边喝着药,边竖起耳朵听外头动静的样子,他就觉得心中柔软得不得了了。
“她是这神农原的人,”他捋着人额边发丝,轻声道,“你不必担心,我等下去办件事,很快便回来陪你。你好好睡一觉。”
青栩仍然很不习惯被尊上如此对待。可他被那双凤目直勾勾瞧着,只觉得心如擂鼓,便只好点点头,垂眸不再说话。
慕玄临再三叮嘱,终于肯走出屋子。而一面对着李蝉衣,他又恢复了往常那种波澜不惊的神色。
他淡淡道:“李姑娘,这便走吧。”
去的路上,他们免不得碰上谷内其他人。李蝉衣一早便换上了众人熟悉的温柔面貌。慕玄临看在眼里,并不打算揭穿。
谁还没点想要藏于人后的东西呢。
他跟在李蝉衣身后,两人沉默着,很快便走到江易之的院落前。那院门是一扇月洞门,顶上挂着块窄匾,上书“易元庭”三字,雅致清幽,与江易之本人那不着调的跳脱气质,简直就是相去甚远。
李蝉衣朝院里高声喊:“师兄!”
院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听上去像是有人不慎失手,将许多杂物碰翻在了地上。
不多时,江易之出现在门口,顶着一头一看便是随手扎起的凌乱发丝,手指和衣衫上还到处沾着尘土,好不狼狈。
“慕公子,蝉衣,你们怎么来了?找我何事?”
李蝉衣朝他恬淡一笑:“师兄又闯祸了?”
江易之撇撇嘴:“我这不是......哎,别在这里说了,进来进来。”
慕玄临跟着进去。这院子外面看着清雅,里面却杂乱得实在难以恭维。院中有棵怪好看的歪脖子树,放在别处或许能做个景,现在枝杈上却挂满了衣服,原来是被当了晾衣架子。
大概是江易之常在院子中生火熬药,地上散着几堆没扫的柴火灰,一旁摆着各式砂锅。几个瓢盆散在地上,还在打晃,很可能便是被江易之不慎打翻在地,才发出了方才那动静。
慕玄临边走边看,看见了一片狼藉接着另一片狼藉。他自幼在星夜谷长大,自是做什么都讲究,现下看着这地方,不由得皱了皱鼻子。
江易之的屋子在院子最深处。
到了屋里,江易之还没忘给慕玄临倒上一杯茶。
他问:“蝉衣,你们到底有何事?”
李蝉衣不与他见外,开门见山道:“师兄,我带慕公子来,是想我们三人当面理清一件事。”
江易之示意她讲。
“你究竟为何,愿意取出如此珍贵的回魂丹,来救一个初次相识之人?”
她边说着,边紧盯着江易之的眼睛,不想放过他任何一丝神情的变化。
“若是因为这位慕公子或他的同行之人做了什么......”她转过脸去,看向一旁悠然抿茶的慕玄临,虽面上还挂着温和笑意,眼中却已渐露凌厉之色,“我们还是说清楚,师妹便也能放心些。”
慕玄临饮下一口茶,勾起唇角,对还在状况外的江易之说:“江神医,你师妹怀疑你肯救青栩,是因为我们,胁迫于你。”
江易之睁大眼睛看向李蝉衣,仿佛在问,你当真这么想了?
李蝉衣对上他视线,仿佛在说,正是如此。
江易之终于明白过来,扶额道:“误会,这是误会。”
李蝉衣有些沉不住气了:“那师兄为何......”
江易之抿抿唇,颇有点心虚地看了慕玄临一眼。
可现如今事情已经被架到了这,他便是不说也不成了。
“我最开始同意,是因为涣神散。”
李蝉衣睁大了眼睛。
“涣神散?那不是......”
“没错,”江易之叹了口气道,“开始时,我便为青栩公子做过了检查。便是那时,我发现他体内含有人界早已失传百年的这种药散。那时我便想着,若能借此机缘做一番钻研,让涣神散重现于世,该是极好的一件事。”
“只可惜,要重现涣神散,需要取些青栩公子的血来,这事,慕公子说什么也不同意——”
“我同意。”
一道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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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从屋外传来。
听见这声音,慕玄临一改方才的泰然自若,将手中茶杯一放,站起身来。
江易之看去,见门口走进来一个人。而这个人,他早已单方面见过不知多少次了。
“青栩公子?”
青栩走进来,先是朝着慕玄临跪地行礼:“主人。”
尊上跟他交代过,在这里,不要喊他尊上。尊上那时叫他直接喊自己的名字,但就算此时他们已不在星夜谷,可身份终究有别,他怎么可能同意。
慕玄临见他居然跑到这来,本就气得不轻,哪还容他往地上跪,急得将人一把提了起来。
“你怎么乱跑!”
青栩低着头:“主人,属......我擅自行动,回去后自会领罚。”
慕玄临被他噎得语塞:“你......”
青栩说罢,向江易之和李蝉衣道:“我得神医谷相救,二位若要我的血,取之便是。”
他挽起衣袖,露出自己的腕子来。
可还不待那两人反应,那节手腕便被慕玄临一把握住。
然后他便发现,这手腕已是如此单薄,就算给他两个,他也可以握得过来。
他气得咬牙,只顾向江易之二人说了句“暂且失陪”,便搂住青栩的腰身,带着人向屋外掠步而去。
待落了地,慕玄临直接走到床榻前,将人扔在了榻上。
只是扔也不敢扔太狠,青栩都快挨着床了,他才松手,却是将怒意做足了个十成十。
扔完他站在榻边,一腔火气不知往何处撒,只好握紧了拳头。
“你为何......要这样对你自己。”
青栩坐着,低头不语。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僵持了半晌,终是慕玄临先败下阵来。
他俯下身子,去看青栩的眼睛。
“你可知道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是如何过的?”
青栩抬起眼,脸上是茫然的神色,似乎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问。
他认真想了想,忽觉自己明白了慕玄临的意思。
于是他轻轻摇头,漆黑的眼睛直直看着慕玄临:“尊上不必介怀这些......只要是为了尊上,就算再死十次百次,青栩也心甘情愿。”
慕玄临喝道:“你住嘴!”
青栩被他震慑,脸上闪过一丝本能的惊慌。
慕玄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控。他开始懊悔,又觉得有些疲惫。于是他在榻边坐了下来,慢慢试探似的伸出手,再次将人搂在怀中。
青栩下意识地推拒这个怀抱,可他反而收紧了手臂,于是青栩只好作罢。
“答应我,以后不要再说死这个字。”
青栩沉默了片刻,应道:“是。”
“也不许再糟践自己的身体。”
“是。”
“我说的话,你要听。”
“从来如此。”
慕玄临气不打一处来:“从来如此?那刚才是谁丝毫不顾我半天叮嘱,跑了那么远去?”
青栩说:“我......想跟着尊上。”
慕玄临听见这话,忽然觉得心中痒痒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被戳破,他问:“为什么?”
青栩说:“我是尊上的随身护法,自当永远跟在尊上身边,寸步不离。”
慕玄临:......
冰块果然还是冰块,木头果然还是木头啊。
“况且......”
“尊上的修为,似乎没有了。”
慕玄临:?!
青栩竟然知道了。
11. 赤火
“我方才一直跟着尊上,尊上没有发现。”
“......”
慕玄临有点不想说话。他现在已经生不起气来,只觉得丢人丢大了。
他伸手,轻轻盖住青栩放在被褥间的手,勾出个安抚的笑意。这个笑有点僵硬,他前半辈子还从没这么仔细地照顾过谁的感受,就连萧景也没有。
“放心,只是暂时的。”
这的确是暂时的,修为没了,可以再炼。但至于能不能回到重生前那种睥睨三界的境界,他自己也没有把握。
但这都是长久之计了。当务之急,是解决付神农原报酬的事。
他早已想好。既然江易之想要的,他无法满足,那他便帮人拿到另一件东西,一件十足珍贵的东西。
这边江易之跟李蝉衣好一番解释,终于让她相信自己真的不是为人所胁迫,这才打发了人回去休息。
江易之叹了口气。他这个师妹,平日对谁都是温声细语,内里却是十分刚硬的性子。她总想把这一面隐藏起来,但自己自幼变看着她长大,又如何能瞧不出端倪。
他正想着,堂屋外传来叩门声。
他开门,慕玄临正站在门口。
江易之挑挑眉:“慕公子,家事处理完了?”
慕玄临心知刚才闹的那出,叫人看了戏,不过他不在乎。更何况,江易之这个“家事”说得他颇为受用,便不计较了。
他向来不爱拐弯抹角,直接问道:“江公子,你可知,赤火?”
江易之愣了愣,说:“赤火......你是说,容前辈曾找到过的那个赤火?”
赤火与它的名字并不相符,它本是一朵红莲,只不过绽放时红如烈焰,故得此名。
三百年前,神农原与外世尚还相通,而且往来甚密。相传那时,从神农原走出了一位女医容知乐,她将世间唯一被找到的一颗赤火入了药,给了一个人。后来,那人便成了人界唯一可以与魔界之尊并肩的顶尖魔修。
容知乐因此被称作“莲衣圣手”,从此芳名传世。她虽不是神农原的创立者,却至今都被神农原中人奉作祖师一般的人物。
自那以后,人们对赤火的追寻达到了顶峰,就像他们如今对早已避世的神农原趋之若鹜一般。可数年过去,人们竟连这赤火的半点残影都没有摸到。于是世代更迭,这东西便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而到了如今这一辈,知道赤火的人已是少之又少。
关于赤火,世人所知晓的,就只有这件口耳相传多年的往事。就连江易之这种翻遍了神农原每个旮旯角里每一本医书的人,也对这东西知之甚少。
可慕玄临竟然知道它。
“没错,”慕玄临道,“而且,我知道它在何处。”
江易之更是惊诧。
他脸上那些狡黠和调侃都不见了,整个人严肃起来,沉声问道:“慕公子,你究竟是谁?”
慕玄临心中暗自叹气,知道这身份是没那么容易藏住了。若他还继续遮遮掩掩,保不齐更让江易之起疑。
至于江易之这个人......救青栩之恩未报,他还下不去杀手。以后不论往何处去,便暂且带着吧。
思虑至此,他开口道:“江公子可知,当年与容知乐交好的,一共有三个人。”
江易之点头:“这我记得。相传容前辈有三个生死至交,一个人族魔修沈云铮,一个叫方连惜的魔族人,还有一个是魔界尊主慕廷风......”
说到这他顿住了,忽得瞪大双眼:“等等,慕廷风,慕青......难道你是......!”
慕玄临含笑看着他:“其实我本不叫慕青。”
“那你叫?”
“慕玄临。”
江易之还处于惊诧之中,怔愣地点着头:“啊,我知道你,慕玄临,你便是现任魔尊......”
慕玄临眨眨眼,默默选择不说出他已是前任魔尊的事实。
江易之对魔界的腥风血雨是否有所耳闻,慕玄临并不清楚。但此事,终究少一些人知道为好。
于是他开口,岔开了话题。
“那现在,我再说知道赤火下落,江公子可愿信我了?”
江易之思忖片刻,点点头。可再对上他视线时,眼中已含了些许警惕之色。
“所以慕......尊主,究竟何意?”
慕玄临摆手:“以后还是叫慕公子吧,隐瞒身份是我不对,但这样做,实有苦衷。等时机到了,我定会向你坦白。”
“......好。”
慕玄临接着说:“我的意思是,你最想要的东西我给不了,所以我希望能帮你找到另一件旷世珍宝,以作补偿。不知江公子可愿意?”
江易之看着他。此人不仅隐瞒了身份,还讨价还价。不过,这赤火的确是世间极珍贵的宝物,若真能找到,那神农原未来百年的延续,或许都能够有所依靠。
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打不过慕玄临。
虽然他会那么点行医的仙术,但就算把神农原所有人的仙术都加起来,也未必抵得过魔尊一根手指头的功力。
这哑巴亏,他只能吃了。
他本想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但转念一想,对着魔尊,还是消停点吧。
于是他又挂起了笑容,只不过这次少了许多不正经,变得讨喜多了:“当然愿意,若能得到这种世间珍品,那是神农原和江某之幸啊。”
说完他心中暗暗呐喊,难道以后跟慕玄临相处都要变成这样吗。
可明明是他帮了慕玄临,他凭什么低声下气,他不要啊!
慕玄临见他同意,心中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那便好。待青栩养好身体,我便出发,到时定会找到赤火,以报江公子恩情。”
江易之已是麻木,心想祖宗啊,你想咋样都行。
他说:“啊,那太好了。还有,那什么,以后就不用再叫江公子了,叫本名便好。”
慕玄临道:“好。”
这次来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江易之又叫住他,说:“对了慕公子,你要去找赤火之时,告诉我,我跟你同去!”
慕玄临挑挑眉,背着身回道:“可以。”
虽不知这江易之有什么打算,但这对自己来说真是再好不过。江易之知晓了他的身份,本还想着如何才能叫这人脱离不开他的视线,这下倒是不必费心了。
..........
入了寒露,天气开始冷下来。
青栩身上渐渐开始有了力气,但总还是虚弱,防寒需要格外用心。照顾青栩的事情,慕玄临一直坚持亲自上阵,顺便也习惯了自己把自己收拾妥当。
活了一百多年,慕玄临头一回做这些事。刚开始,他还每次都手忙脚乱,全靠着令仪救场,不过过了这么些日子,对这些倒是轻车熟路了。于是他大手一挥,令仪闲下来,天天带着阿炎到处撒欢去了。
这天慕玄临清晨起来,披上衣服出门,见院子里的银杏落了一地黄叶。
等青栩醒了,他便说:“今日带你出去散散心。”
青栩正喝着药,有些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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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抬头看他。
“怎么,不想去,还想睡会儿吗?”
青栩摇摇头,将剩下的药一口喝干净,说:“是尊上应该休息。”
慕玄临拿走药碗,拿出帕子给他擦干唇边的水渍:“你倒是会说。你不赶快好起来,要我怎么休息?”
青栩顿了顿,自知每次都说不过他,便只好顺着他说:“我会,努力康复的,尊上放心。”
慕玄临垂下眼。
他最近总觉得青栩似乎藏着什么心绪,可这人又是个闷葫芦,你若不问他,他任何事都能藏到地老天荒。
慕玄临最不安的是,虽然他看得出青栩一定还是在意他的,可他却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
仿佛在青栩心中,两人之间就该像从前那样,一主一仆,中间画上一条清晰冰冷的分界线,他在这头坐着,而青栩在那头,低伏在地。
他叹了口气,不管如何,闷了这么多天,今日还是带人出去走走吧。
他用衣服给青栩裹了好几层,将人扶起来。青栩刚刚苏醒时,他还能时不时将人拉过来抱一下,现在却是连抱都不行了。
他揽着人的背,带着人走到庭院里,去看那铺满一地的金黄。
“这银杏,只有人界才有,你还没见过吧。美吗?”
青栩转过脸来看他。
两人离得很近,青栩又比他矮些,所以这样看他时,眼神直勾勾的。
慕玄临忽然觉得,这个从来冷冰冰的、木头一般的男人,竟然是很可爱的。
青栩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只说:“很美。谢过尊上。”
慕玄临没去追究他又瞒了自己什么。他已经想通了,只要这个人还愿意待在自己身边,便很好。其余的事,总可以慢慢来的。
他看着人,认真地说:“以后,这样的美景,还有你喜欢的地方,我都会带你去看的。”
青栩嘴唇动了动,忽然说:“尊上,您和从前......不一样了。”
“嗯?”
“您从前,不喜欢我的。”
慕玄临被这句话定在了原地。
他竟忘了,他还没有对青栩表达过心意。
经历了这么多,他的心思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青栩的记忆还停留在原地。
他从前待青栩如何,他怎么能忘了。
他用了点力,将青栩的身体转过来,让他面对着自己。
“以后不会了。”
青栩眼中尽是茫然。
他接着说:“我早已不是从前的慕玄临了,我也不再是尊主。我已经变了,青栩。”
“我死过一次,看清了许多......以前是我错了,我看错了人,却把你放在一边。”
青栩摇着头:“尊上没有错......”
慕玄临说着,有些难以自控。他说他变了,其实并非完全如此。
面对其他人,他还是可以做到冷静、镇定,永远以理智与利益为先。
唯独面对青栩时,他不再是原本的他。
或者,唯有面对青栩时,他才是原本的他。
他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脸:“不,我一直都错了......”
“你是世上唯一一个,我想要留住的人。”
青栩的眼睛睁得很大,眼中是颤动的神色,可慕玄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半晌,两个人沉默下来,继续在铺得毯子一般的银杏叶中慢慢走着。
忽然,青栩开口了。
“那,尊上去找赤火的时候,可以带上我吗?”
12. 方华宝阁(一)
在神农原停留了数月,待年前的第一场雪降下,一行人终于再次踏入了人间凡世。
经过身份一事,现在无论发现慕玄临还藏着什么秘密,江易之也不再觉得惊讶了。因此当慕玄临驾轻就熟地带着几人走出神农原时,他更是见怪不怪。
他们一行五人,租了两辆马车,慕玄临当然要和青栩一起,于是剩下三个人去挤一另辆。
青栩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还被强行套上了一件慕玄临不知从哪找来的狐裘,整个人毛绒绒的,衬上那张清冷淡然的脸,竟有种意外的柔软。
自上次慕玄临坦白了心意后,他觉得青栩并非毫无触动,可不知为何,仍在以下属的身份与他保持着距离。不过,还是让他发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比如现在,他故意掀开车帘去看景色,回头时,便瞥见某道漆黑的视线一闪而过,正仓促地转向旁边。
他又闭上眼睛,佯作休息,隔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便忽得睁开,果然又捉到了某个心虚飘走的眼神。
他心中暗笑,却又不敢真笑出来,好不容易叫他抓住个契机,他可不想把人吓跑了。
“在看什么?”
青栩知道自己躲不过了,垂眸道:“回尊上,没什么。”
慕玄临向后倚着,垂眼看他:“嘴硬。你明明在偷看我。”
青栩想必是很尴尬,更是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剩下一张脸窘迫得微微发红。
“......尊上,容颜俊美。”
慕玄临挑眉。让青栩这样的闷葫芦夸一上句,就算对他慕玄临来说,也已是十分难得了。
他正准备开口逗逗这人,身体却猛地像一旁倒去,原来是马车突然来了个极险的急停。
车外马声嘶鸣。慕玄临倒是立刻稳住了身形,可青栩还远未恢复到从前的状态,一时没提起力,身体猛地向前跌去。
千钧一发之际,慕玄临伸出手,在那具身体即将撞上车厢另一侧前,将人一把揽住,然后朝车外喊道:“你会不会驾车!”
车外传来车夫连声的道歉。
慕玄临稳了稳神,马上往怀中看去,忙乱摸了几下青栩的头发和脸侧:“磕到没有?让我看看。”
青栩在他怀中愣了片刻,等他注意到两人的姿势,便轻轻挣了几下,从这个怀抱中退出去。
“没有,”他摇摇头,“谢过尊上。”
对上慕玄临夹杂着关切和无奈的神色,他低下头,又说:“外面可能出了事,我去探查。”
慕玄临将他拦住:“你在这别动,我去。”
他们从与神农原接壤的常东村出发,才赶了不到三天的路,现在正处于琥珀城的街道上。
他踏出车外,见整条街都被一辆接一辆的马车堵满了。街边百姓,连同他们的车夫,都齐齐向前张望着,不知被什么吸引了注意。
慕玄临问那车夫:“前面何事?”
车夫回道:“小的,小的也不知道。这前面的车忽然停下,小的刚才也吓坏了。实在是对不住啊,公子。”
他点点头,回到了车里。青栩正看着他,似乎对当下的情况十分关心。
慕玄临道:“还不知是何事,我已传音给令仪,让他们在车上先别动。”
青栩点点头。
慕玄临说罢,闭上双眼,放出气海去探四周。
顺着这条街道,向前是愈发拥挤的人群,而到了某一处,人群变得格外躁动,或许那里便是出现状况的源头。
他正往前探着,忽然感到自己的气海撞上了什么庞然大物,那物似乎被极强的法力所包围,将他放出的念力猛地弹了回来。
一阵铺天盖地的剧痛瞬间袭入他的脑海。
而后,他在一片天旋地转中,似乎陷入了另一个世界。
周围的景色全变了,青栩也不见了踪影。
“青栩......青栩!”
他这是在哪里,青栩去哪了。
他又一次把青栩弄丢了吗......这次,他又是哪一步做错了?
他张望着向四下看去,发现这里竟是凌虚阁。
他怎会回到了自己曾经的寝殿?
但下一刻,他便看到了一个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人。
他看到了他的父亲。
自从父亲去世后,慕玄临已有数十年没有再见过他了,但他仍隐约记得父亲的容貌。
而眼前的这个父亲,看起来比自己最后一次见他时,早了至少五十年有余。
他嘴唇有些颤抖,喊:“爹。”
慕廷风的眼神像在盯着什么看,似乎听不见他的声音,却将手伸了过来。
慕玄临以为父亲要伸手来碰自己,可下一秒,那只手却从他的胸膛径直穿过。
他转过身,这才看到,原来父亲想要触碰的,是另一样东西。
那是一柄极锋利的剑。
慕玄临想,这柄剑他认识。只是名字,他有些记不起了,似乎叫什么山什么的......
谁知,他一开始回忆起有关这柄剑的往事,便开始觉得身上疼痛难忍。
那疼痛愈发浓烈,他疼地蜷缩起来。
忽然,身上有阵阵暖流涌过,那暖流在他全身的经脉中穿行,让那些纠结在一起的痛楚被纾解了些许。
他听到有人在喊他。
“尊上,醒醒......”
他猛地惊醒过来。
眼前又变回了熟悉的车厢。
他感到背后有一双手正贴着自己,那暖流便是从那温热的手掌处,源源不断地往他身体中传送着。
他转过身,看到青栩坐在他身后,正在为他运功。
他不顾身上还隐隐痛着,猛地将人抱住:“我以为你又不见了,青栩,阿栩......”
“尊上,你......”
青栩不再是之前那样淡然的神情,眼中写满了担忧,想必是自己刚才骤然失态,将他吓坏了。
慕玄临搂住他:“我没事。”
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你方才在给我运功?刚刚才勉强养好了个底子,就又胡闹,这是不要你的身子了?”
青栩轻轻笑了:“我只想尊上平安无事。”
这是慕玄临第一次看见他笑。
青栩本就皮肤苍白,唇色也很浅,此刻一笑,竟如晚夜空中挂着的一弯弦月,将慕玄临看得一时间定住了神。
他情不自禁地说:“阿栩......我以后,就叫你阿栩,可以吗?”
青栩看着他:“尊上想叫什么都可以。”
慕玄临也笑了。
可下一刻,他看见青栩的唇边,竟淌下一丝鲜红来。
慕玄临一下便慌了神,用手指抹上那血色:“你流血了。”
青栩似乎也没料到:“我没事,许是方才不小心,走岔了气......”
慕玄临是既生气,又拿这人毫无办法。可这人身体有恙,若不弄明白伤及了哪里,慕玄临又是绝放心不下的。
于是在另一辆车上等得正犯困的江易之,便被手段残忍地叫醒,带到了慕玄临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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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来。
江易之打着哈欠给青栩把了脉,说:“这是体虚又强行运功,消耗过度了。之后得继续小心养着,别再逞强了啊。”
听他一番话,慕玄临倒是松了口气,转过去瞪着青栩,仿佛在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青栩低下头不敢看他。
慕玄临接着道:“我方才探过了,前面似乎有个集市。那里有一样东西,应是与我有关。”
江易之:“与你有关?”
慕玄临点点头。
几个人下了车,往那人流躁动的方向走去。
到了跟前,才发现那人群中摩肩接踵,根本就挤不进去。
青栩指着不远处,对慕玄临道:“尊上,你看那里。”
慕玄临顺着看去,那人们聚集的中心是个五层高的楼宇,大门的门匾上书“方华宝阁”四个字。而楼宇的每一层,皆是雕梁画栋、华光熠熠,好不气派。
这盛况看得令仪应接不暇,她实在好奇,便拽住一个人问道:“这里有什么新鲜事?”
那人倒也热心:“姑娘,你还不知道啊?这方家举办的竞拍大会,出的每一件都是稀世珍品,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那些魔修、妖修的世家,都是争着抢着来参加的。毕竟这竞拍会什么时候开,全看方老爷子心情,要是错过一次,就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咯!”
方家,竞拍会,魔修。
这里会有与魔修相关的东西。
慕玄临又想起方才自己在那个梦境般的地方所看到的东西,心中渐渐有了猜测。
或许父亲那把失踪已久的神兵,真的会在这里出现。
于是他对身后几人道:“这竞拍会,我们也参加。”
其他人自然不会反对,只有江易之开口:“可这里人这么多,怎么进去?况且听刚才那人的说法,一般这种只有权贵世家才能进入的地方,想必都是要请帖的。”
没等慕玄临说什么,阿炎先出了声:“这个好办,我来。”
江易之:“怎么,你有请帖?”
阿炎冲几人招招手:“哪来那么麻烦。你们站过来点,很快的。”
几人将信将疑地站过去,还未及反应,便立刻陷入一片白色的光芒中。
再睁眼时,他们已站在了那楼宇之中。
与楼外的人头攒动相比,楼里倒是好上许多。不仅人少了,而且这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一个个都端得很,没一个肯大声讲话。以至整栋楼里虽人来人往,四周却只回荡着低语声与靴子踏在地板上的脚步声响。
江易之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他惊异地打量了自己一番,拍拍阿炎的肩膀:“可以啊!”
阿炎得意坏了。
唯有慕玄临并未放松下来。
因为他意识到,他们现在面临一个重要的问题。
遍观这五层的楼宇中,四面皆是雅座,每个客人都有其固定的位置。
若等众人都落座,只有他们没有自己的位置,便会格外地引人注目。
他回头对几人道:“我们得找个位置。”
几人点点头,也意识到此事的紧迫,开始向周围观察着,试图找出个能趁虚而入的破绽来。
“叨扰各位,借过。”
忽得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慕玄临脑中瞬间警铃大作。
因为这个声音,他认得。
他转过身,果然看见一个并不陌生的面孔。
那人一身利落蓝袍,小臂上一道墨色在衣袖间若隐若现。
这人,是萧景手下的副将,左承。
13. 方华宝阁(二)
慕玄临感觉到青栩与他一样,皆是瞬间绷紧了全身。
萧景手下的人,为何会出现在人界,又为何恰恰出现在这竞拍大会上?
幸而几人身上还带着慕玄临的易容术,左承并未认出他们,而是带着身后仆从,径直从几人身边走过。
两人走得很快,慕玄临却还是清晰捕捉到了那仆从的话。
“将军,我打听过了,夜山海今日压轴出场......”
夜山海......
是了,此人一句话,倒助他记起了关键的一环。
夜山海,便是父亲那把神兵的名字。
并非所有武器都可以被称作神兵。夜山海最初,也不过是一把世间难得的利剑,尚未企及神兵的境界。是后来慕廷风将其收做武器,以自身修为将它开化,这才成就了世间三大神兵之一。
夜山海失踪的时候,距离现在已有数十年的时间,慕玄临却对那段日子记得尤为清楚。
星夜谷中出了大事,搅得人心惶惶。自上至下,没有一人逃过那次洗劫式的搜查,负责看护夜山海的血刃堂堂主更是被直接处死,以儆效尤。
可那夜山海的下落,慕廷风最终也没能查清。
如今,这个悬案竟在慕玄临这里有了线索。
但父亲的神兵,为何会出现在人界的竞拍会上?
慕玄临觉得整件事情中间,定有极为重要的环节,还不为他所知。不过他们既有机会进入了这竞拍会,或许便有了摸清当年真相的机会。
进入宝阁的人们正在陆续入座,人来人往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眼下当务之急,便是尽快找到一个容身之处。
慕玄临环视一番,这楼内雅间,自三层向上,皆设有帷幔。有那帷幔遮挡着,从外面看去,完全看不到每间隔间中究竟坐着何人。
慕玄临给身后几人传音道:“上楼。”
几人向楼上走去,顺着侍者通行的通道,向每间房内观察着。
走到一处,慕玄临停下来。
“这间只有两人,收买,替换。”
他看了令仪一眼。这种交涉谈判的事,令仪最是擅长。这点从前他便有所见识。
令仪点头,正准备上前去,忽得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她转头一看,竟是护法大人。
慕玄临见青栩竟往那两人身后走去,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心中担心他的安危,又恐惊动了别人,便传音喊他:“阿栩!”
青栩回过头来,对慕玄临浅浅摇头,让他别担心。
下一刻,只见他掌中一道魔息闪过,包厢中的两人便无声无息地昏倒在地。
慕玄临:......好利落,爱了。
那帷幔不知是什么材质所制,从外面看,雅间中情形被遮得密不透风,可若从屋中向外看,却是对楼中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隔着帷幔向下看去,便能看到一层那硕大的竞拍台。
又等了半晌,众人大都已经落座,偌大的方华宝阁中逐渐变得更加安静,连方才那些低语声也消寂下去。
雅间后方的门被敲响,一个侍者将门打开了一条缝隙,轻声道:“大人,我来为您送铃。”
慕玄临看了那人片刻,道:“进来。”
那侍者并未发觉这包间中的客人已被调了包。他手上端着一方木托盘,走过来,在慕玄临面前的矮几上放下。
托盘上盖着的绸布被掀开,里头赫然放着一个银铃,一壶茶,以及一盘样式各异的精巧点心。
“若客人要竞拍,摇这铃铛,便可叫价。”
慕玄临点了点头。
待那侍者退出去,他向房间里其余几人招招手,叫大家都过来吃点心。而他自己在那盘子中左挑右选,想给青栩选一块味道最好的出来。
可他突然发现,他并不知道青栩喜欢什么口味。
思及此处,那种后知后觉的悔意再次开始涌上来。
可他的视线忽得被挡住了。
“尊上。”
他抬头,青栩不知从何处变出一张小碟,碟上放着一块乳白色的糕点。
抬手举着小碟的人眨着一双乌黑的眼睛,面上平静无波,眸中却闪着些微不可察的光亮。
慕玄临拿起那块糕点,放入口中。
是梨花糕。
他咬了一口,花香在鼻腔中散开。这味道太熟悉,他忽得想起了从前在星夜谷的一段日子。
有几次入了夜,他却还有些兴致,便跑到后山那帘瀑布下去饮酒赏月,身边就只带着当日当值的护法。
如今想来,就如同巧合一般,他跑去那里的几乎每一次,都恰好是青栩跟着他。
他要饮酒,却又觉得腹中空虚,便总想弄点什么来吃。他便唤青栩出来,叫人给他找梨花糕去。
说来也奇怪,星夜谷中什么山珍海味没有,他却偏偏爱吃那一口梨花糕。
这梨花糕,还是从前某次他跟着父亲前往人界之时,意外发现的,从那以后,他便对这种朴实简单的小甜点念念不忘起来。
他要吃,青栩便去给他找。他记得头一次,他等了许久,青栩才带着那梨花糕匆匆出现。他嫌壶中的温酒失了温度,还将人好一番训斥。
后来,青栩每次叫他等的时间越来越短。每每等他吃上了热乎乎的梨花糕,再品着一壶佳酿时,那黑衣护法的身影早已隐匿到不知哪片阴影中去了。
直到很久之后的某天,他惊觉不对。
魔界根本就不长梨树啊!
他将青栩叫到跟前,一番追问才知道,星夜谷哪有什么现成的梨花糕,是青栩知道他想吃,自己用魔息凝成了新鲜梨花,再跟珍馐堂的厨子现学了糕点做法,现给他做的。
他怎么也没想到真相居然是这样,一时间难得有些感动,便随口赞许了几句。
那天青栩骤然亮起来的眸子,到现在还留在他的记忆中,与如今眼前之人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他将自己咬了一口的梨花糕一掰两半,递到青栩嘴边。
青栩愣了片刻,赶忙张开嘴巴,将那糕点咬住。
“谢过尊上。”
慕玄临说:“没有你做的好吃。”
青栩再次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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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回应他,可那糕点太干,他吞咽了几下,没能咽下去,反而猛地咳嗽起来。
慕玄临吓一跳,赶忙扶住他,顺起他的背:“慢一点吃!我的错,不该在这时跟你说话的。”
青栩终于缓过来,道:“是我不小心,不是尊上的错。”
“尊上喜爱,我可以一直为尊上做。”
慕玄临听到这话,忽然觉得身上某些地方有点异样。
虽然他知道青栩指的是梨花糕,可这话到了他耳朵里,怎么就那么不对劲呢。
这时,只听楼下那竞拍台的方向有银铃声传来,那声响清脆悦耳,在偌大的楼宇中不断回响。
“各位客官,竞拍会即将开启。”
慕玄临松了一口气,真是天助他也。
他隔着那帷幔向下看去,只见那竞拍台上已站着一个人,锦衣玉带,通身一副主人的做派,只消一眼,便能看出他是今日这场子的主掌之人。
那人声音洪亮,仅是微微开口,便叫楼中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本人方修远,是方老爷子的嫡长孙。我家老爷子近日得了些世间难寻的稀奇玩意儿,便邀请各位有缘之人前来,参加这竞拍大会。我们方家的竞拍会向来公正,哪位客人出价高,宝贝便自然归其所有,绝无二话。”
说罢他向台下示意,一旁的侍者便将几个蒙着绸缎的盒子搬到了台上。
慕玄临看着那些半人高的盒子,只觉有哪里不对劲。
青栩站在他旁边,忽然道:“尊上,那盒中有活物。”
慕玄临被他提醒,也立刻分辨出了那不寻常所在。那盒子分明平稳地搁在台上,却在不时抖动。
他以气海去探,从那竞拍台的方向,的确探到了属于活物的气息。
看来这些竞品,绝非普通宝物那么简单。
那几个搬盒子的侍者走上前,抓住绸缎两角,合力将之掀了开来。
慕玄临瞳孔骤缩。下一刻他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去看一旁因为好奇同样趴在帷幔前围观的阿炎。
他看到阿炎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因为那盒子,不,那笼中蜷缩着的,是几个浑身赤裸、背上还生着翅膀的妖族!
而从那翅膀来看,那几个妖族想必与阿炎同样,都是来自灵境的羽族妖。
可据慕玄临所知,羽族妖作为上等妖族,往往妖力强大,一般人族绝没有压制他们的可能。
一旁的令仪反应极快地抬手,捂住了阿炎的眼睛。慕玄临又去看台上,那方修远似乎对这呈上来的第一件竞品颇为满意,绕着那铁笼转了一圈,笑意盈盈地抬起眼来,看向场内的一众客人。
“各位请看,这几只妖,是妖族中的霄羽一族。霄羽一族,在灵境属上等族群,妖核生来灵力充沛。若是带回去,可用作炉鼎,或是以其血肉入补药,于魔修妖修,可助其大涨修为,于普通人族,也可延年益寿、消治百病,实在是难得的佳品。”
“这羽族妖,现有三只,每只一万金起价,价高者得。”
话音一落,宝阁之中霎时响起了接连成片的银铃声。
14. 方华宝阁(三)
"两万金!"
“三万金!”
“十万金!”
“十五万金!!”
......
激烈的竞价这便开始了。
令仪紧紧捂住双眼和耳朵,阿炎安静了下来,再也没出声。没人看得见他脸上是什么神情。
江易之前半辈子大半都在神农原和常东村度过,对这种事还是头一次见,摇头道:“做活人买卖......太不是东西了。”
慕玄临倒是镇定。
虽说那些羽族的确可怜,可这与他无关。
况且萧景弑主篡位之时,若没有妖族相助,仅凭他自己手下的力量,想攻破星夜谷绝无可能。自那以后,妖族在慕玄临心中,便不再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异族,而是有着杀身之仇的敌人。
待他将来重回尊位,妖族便会被灭族。
所以对这几只妖而言,灭亡只是早与晚的区别。
而他慕玄临现在需要做的,只是顺利等到最后,等一个可以接触到夜山海的机会。
于是他不再管楼中的嘈杂,转而去看青栩神色。
“阿栩,累了吗?”
青栩静静披着自己给的狐裘,像一尊笔挺的石刻般站在那里,正注视着竞拍的情形。
他神色平淡,不知心中在想什么。听到慕玄临唤他,他将视线转了过来。
“回尊上,我不累。”
慕玄临看着他的眼睛:“......阿栩在想什么呢?”
青栩垂下眸。
慕玄临挑眉,以为他是同情那些羽族,想说点什么。
然而他说:“尊上,竞拍台西侧,后方,有通道。”
慕玄临听他一字一顿地向自己阐述着自己的发现,觉得甚是有趣。
是啊,他差点就忘了,青栩曾经,分明是个冰冷得仿佛没有感情的人。
在敌人面前,他像是嗜血的黑豹,手上一柄附着魔印的长刀,那刀刃上已不知淌过了多少血。
总之,他无论如何,都不是会悲天悯人的类型。如今,怎能因为他身子一时虚弱,就忘了他原本的样子呢。
可越是这样,他越觉得这人好可爱。
那样冷酷,却长着一张隽秀无辜的脸;那样无情,却意外地对自己一往情深。
他眸中带笑,看着青栩:“阿栩如何知道,我等的东西还没出场?”
青栩神情认真,对上慕玄临的视线:“左承想要的,与尊上该是一样的。”
看来他也听见了那仆从的话。
慕玄临探过身,拉起他的手:“阿栩,过来。”
青栩被他拉到身前。
他还坐在椅子上,于是青栩被他拽着,双腿紧紧贴着他的膝盖。
他不经意似的抬手一碰,恰好碰到人腰间。青栩对他哪有防备,浑身麻木一瞬,脱力地坐在了他腿上。
青栩被吓了一跳,用手撑着,试图立刻站起来。可慕玄临哪里会给他离开的机会,伸出手环上那腰肢,用了点劲,便叫人无论如何也借不上力了。
青栩怕伤了慕玄临,不敢再用力挣动。他有些窘迫,低头看着慕玄临:“尊上......”
因为姿势,两个人离得极近。慕玄临抬着头,低声问他:“阿栩知道,夜山海是什么吗?”
他的鼻息滚烫,正打在人脖颈处。
青栩的呼吸肉眼可见地急促起来。
虽然夜山海失踪之时,青栩还不知身在何处。但自那件事发生以后,星夜谷的各个分堂每过一年,便要将这旧账翻出来,告诫手下定要恪尽职守。
所以,青栩该是知道夜山海的。
可他现在连呼吸都快乱套了,哪还顾得上什么夜山海?
慕玄临的呼吸也有些快。眼前是青栩微张的唇瓣,他只觉心中那股热流快要从胸腔里冲出来,直直涌入他的头顶,将所有思绪都搅成一团炽热的火。
他垂着眼,控制不住得向那温热的气息凑过去。
叮铃铃铃——
“五百三十二万金,成交!”
刺耳的铃声将灼热的空气轰然冲散。青栩浑身颤抖了一下,趁慕玄临松懈的瞬间,一下子从他腿上站了起来,跃出去好远。
慕玄临:......
看来这竞拍会的第一笔买卖,是做成了。
他往下看,站在台上的人已是喜笑颜开。
方修远将那铁笼打开。众人看他动作,皆是捏一把汗,生怕那几只羽族妖忽然发难,从那开口处冲出。
可是没有。那几只妖就那样怔怔地,看着小门在他们面前敞开,却连挣扎的意思都没有。
慕玄临皱眉。这几只妖像被夺了魂魄似的,的确不正常。
他看着方修远将手伸进笼子,抓住一只男妖的脖颈,将他整个身体从铁笼中拽了出来。
那妖手脚着地,被拖拽着往前蹭行,口中发着含混的呜咽。
方修远揪着那妖披散的长发,迫使他抬起头来,看向宝阁中最顶层的某个方向:“请过目。”
宝阁中一时静了下来,最低两层的买者,和所有躲藏在帷幔之后没有现身的人们,似乎全都长长地探着脖颈,想一睹台上那难得一见的妖灵。
“啊!——”
针落可闻的寂静中,突然爆出一声惊呼。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重物砸在地上的闷响。
众人都被这突然的声响震住。还站在台上的方修远闻声,回过头。
然后他便对上了一双几乎撑裂的血红眼睛。
那是刚才搬运竞品的侍者之一。
此刻这位侍者横倒在台上,两边额角处各一个鲜红的血洞,像是被什么东西贯穿了头颅。猩红夹杂着乳白的液体从那血洞中流出,淌到他身下的地毯之上。
宝阁中再次哗然,甚至比之前更加嘈乱。
“死,死人了!”
方修远揪着羽族妖的手霎时脱了力,接着便发现,他的腿已经软得不成样子。
是谁杀了这个人?
为何他没有听到一丝响动......
他蓦地跌倒在地,惊慌地四下乱看,想找出那杀人于无声的所在。可他每转一次视线,都觉得那东西仿佛就在身后。
忽得,他感到耳边一阵清凉拂过,余光仿佛捕捉到一抹白色的影子。
方华宝阁四下严密,怎么会有风......
“谁——谁!”
他还未及转头,只觉得额角一阵剧痛,立刻便失去了意识。
慕玄临站在原处,静静望着下方的一切。
方修远,外加几名抬过竞品的侍者,都无一幸免。
宝阁中已是一片慌乱与狼藉。没有修为的人族唯恐遭难,纷纷四下逃窜,有些已经撞开宝阁的大门,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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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慕玄临已经看见那东西了。
那抹白影,与曾经他见过的,阿炎化作的那道光束十分相似。
但他并不想管。
显然,那东西的目标不是他们。倒是顶层那位刚与方修远做了交易的买家,该担心担心自己的安危了。
不过,不关心,不代表他不采取行动。恰恰相反,此时对慕玄临来说,正是绝佳的时机。
他凑近青栩耳边。
“阿栩,带他们出去。”
青栩闻言,抬眼看向他,身体却是一动不动。
慕玄临知道他这是在无声地拒绝。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时间紧迫,太多人会是累赘。但现在,只有你能护他们周全。”
青栩眼神暗了又明,似乎听进去了。他垂下眸子,点点头。
慕玄临抬手,摸了摸青栩额边的发丝。
他在四周的纷乱声中,将嘴唇轻轻贴在了人光洁的额头上。
青栩的眼睛睁大了。
慕玄临轻快地笑了笑,将他推向另外三人身边:“城外等我。”
而后身形一闪,混入了推挤的人群中。
方才青栩所说,与竞拍台相连的通道,此时就在慕玄临眼前。
不过那竞拍台太显眼,所以他换了条路,绕到侧面,发现了一个狭窄的门口。这里原本应是为侍者进出所准备的通道。
那通道很暗,也很狭长。他努力将自己的气息放到最低。每到这种时候,他便会怀念起自己从前充盈的魔功修为来。
若是放在以前,对这样的小场面,他连保护周身的幻影结界都不需要开。
而现在,他修为低到甚至开不出幻影结界。
他心中叹着,压着声响向那通道的另一边走去。
那一侧都有什么,尚且未知。不过他心里清楚,方华宝阁再大,也是一栋地处城镇中心的楼阁。所以这通道是不会长到哪里去的。
果然,不出几步,慕玄临眼前愈发明亮起来。
前面是个房梁低矮的屋室。
当他终于踏入了那屋室,一眼便找到了他的目的所在。
那柄长剑被置于墙上,剑身淌过夜色般的暗流,叫人移不开视线。
他一步步走过去,试探着伸出手,向那镌刻着暗纹的剑柄靠近。
这是父亲的神兵。
可父亲的神兵,会听命于他吗?
他缓缓地,握住了剑柄。
那一刻,那种久违的、被澎湃力量所充斥的感觉瞬时流过全身。
这才是他本该拥有的力量。
夜山海也不再安静,剑身逐渐开始微弱地散发出星辰般的光芒。
慕玄临将那只手越握越紧。
忽然,他感到周身剧痛起来。
那剧痛猛地攻入脑髓,他一时支撑不住,弯下了腰。
怎么回事?
难道因为他不是父亲,夜山海不认他么?
他颤抖着将手挪开,疼痛终于如失了势的潮水,渐渐退去。
为何每次与夜山海接触,他都会遭到如此强烈的侵蚀?
他一时理不清头绪,可他管不了这么多了。
夜山海,他一定要带走。
“慕玄临。”
他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抬起头,看到一个人。
左承站在那漆黑的通道口,正冷冷瞧着他。
15. 夜山海
慕玄临面上巍然不动,背后手掌却是缓缓握紧,掌中魔息已隐约闪动起来。
对左承这个人,慕玄临没太多印象,只记得他虽不姓萧,却在萧家长大,后来又常跟在萧景左右,多半是萧家专为萧景培养的左膀右臂。
这次这个左承冲夜山海而来,定是也观察出了这个存放竞品的屋室,这才正与他撞上。
很不巧,连慕玄临自己都没想到的是,许是受了夜山海的影响,他的易容术恰恰就在此时,失效了。
于是左承认出了他。
左承此遭是奉何人之命而来,可想而知。夜山海是前魔尊所开化,又是世间三大神兵之一,萧景不觊觎它才不正常。
而且他知道,左承此行的目的,恐怕也不止找夜山海这么简单。
自己那时重生醒来,完全是靠着萧景以为他死了,一时松懈了对他警惕,才得以逃出魔界,还带走了阿栩和令仪。这么大的动静,萧景必然很快就会发现。
如今不慎与他的手下撞个正着,若自己赢不过他,定会被迫回到魔界。到时自己下场如何,不必想都知道。
但以他现在仅剩的修为,还远不足以与萧景抗衡。
他的确终会回到魔界,但绝不是现在。
左承眼神落在墙上那柄余光明灭的利剑上,又看向慕玄临,仿佛在看一条无处可逃的瓮中之鱼。
“尊上找你很久了。”
慕玄临盯着左承的手。他看到那只手已经蓄势待发,缓缓摸上了腰间缠着的玄铁绳索。
身后的拳已然握紧。
就算他打不过左承,也必要拼个鱼死网破。
更何况——他余光瞥向一旁沉寂的神兵——他还有个,不知管不管用的后手。
但愿青栩他们已经逃出了宝阁,去到了安全的地方。
气氛已是箭在弦上,左承却突然开口:“慕公子,不如束手就擒......”
“少废话。”
话语间,慕玄临已是击出一招。
左承抬手,“铮”的一声,那道魔息便击中了他手中的铁索。待那碰撞的火花熄灭,那铁索上,连个痕迹都没留下。
慕玄临庆幸方才没有使出全力,否则,他便是将自己如今的情况全都向对方摊牌了。
左承手中的铁索上,已开始一道道淌过魔息的流光。他轻轻一抬手,那铁索便带着刺耳的破空之声,径直向慕玄临的颈间袭来。
那铁索通身漆黑,本是令人看不清轮廓。现在离得近了,慕玄临才终于看了个明白。
那绳索的一端,竟是一只四指的飞爪,没根指尖都挂着极锋利的倒钩。任谁碰上那钩子,就算只是轻轻擦过,也必然得被划个皮开肉绽。
慕玄临连挡带闪,有惊无险地躲过了飞爪数次。可左承哪会这么简单便放过他,见他只守不攻,便知道他此时必然是功力不济。
于是那铁索不再直进,而是变了方向,试图将慕玄临整个人缠绕起来。
左承本就是魔将世家训练出的个中高手,如今又势要将慕玄临拿下,攻势凶猛至极,慕玄临渐渐有些招架不住。
于是当那铁索变了招数,他一时未及反应,叫飞爪上的利钩擦着肩膀飞过,肩头瞬间落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他痛得闷哼一声,身上力气刹那间流失了大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铁索仅在眨眼间,就像一条蜿蜒的蟒蛇般将他缠了个彻底。
铁索上加持着左承的魔息,让慕玄临根本动弹不得。
左承幽幽道:“还要负隅顽抗吗?”
慕玄临牙关咬紧,浑身已是痛极,却一个字也不想说。
他并非完全没有机会。只要他能挣脱,只要他能过去,触碰到夜山海......
他现在能勉强撑住不被这铁索拖动,可是若想挣脱,需要的是比左承更强的力量。
可他再没有更多力量了。
“呃......”
他痛得神志已有些混沌,费力地抬眼,却蓦然发现自己面前多了道人影。
那身影落在他面前,挡在他与左承中间。
不等两人反应过来,那身影又猛地跃起,直直朝着左承扑去。
左承似乎没料到还有这出,不得已抬手去挡,手中那绷紧的铁索便立时卸了力,松开了慕玄临的身体。
待慕玄临终于看清那迎上去的身影是谁,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
阿栩怎么回来了......
“阿栩,别过去!”
青栩置若罔闻,只背对着他,疯了一般向左承逼近过去。
“伤尊上者,当死!”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没有理智,只余杀戮。每一次出手,每一个招式,都是朝着左承最致命的部位而去。
若放在以前,他们一个是萧家训练的副手,一个是从戒堂中杀出的魔尊护法。那时,左承绝不会是青栩的对手。
可如今青栩历经一遭生死,元气已是大伤,所剩内力连从前的一半都不到,而应对的,却是功力全盛的左承。
更不巧的是,青栩原本惯用的那把长刀,早已在星夜谷的那场沦陷之中砍到卷刃,又砍到折断,最终也不知被丢到了哪里去。
也就是说,现在,就连最拿手的那一招裂骨斩,青栩也无法使出。
慕玄临看得目眦欲裂。他踉跄地站起来。
他不能让青栩有事。
而现在唯一的办法......
他撑着桌案,看向那面墙壁。
那柄剑,不知有多少次,饮饱了鲜血,又被父亲珍重地擦拭干净。如今它纤尘不染地卧在那里。现在,轮到自己去把它拿起来。
他竭力蓄起周身的每一丝力气,往那里靠过去。
他伸出手,只差一点就碰到了,很快,很快......
“嘭”的撞击声,青栩被铁索掀在地上,呕出一口血。
刚才若不是他闪身躲过了那飞爪,此时就不只撞在地上这么简单了。
青栩竭力抬起头。
“——尊上!”
突然爆开的亮光刺痛了他的眼睛,尊上的周围,就像数以万计的星辰都聚在一起,将他包裹在那光芒的中间。
他听到尊上的声音,那声音嘶哑着,像是在经历难以言喻的痛楚,又仿佛被无穷尽的力量充盈而感到无与伦比的喜悦。
他顾不得那光芒刺眼,只想睁大眼睛,看着尊上。
等那光最盛的一刻过去,他看到慕玄临走了出来,浑身衣衫不知被什么燎出了无数个窟窿,头发也散了开,披在身后,邋遢得仿佛一个弃甲而归的兵士。
可他觉得,尊上就好像涅槃重生了一般。
左承也意识到了什么,手中铁索霎时飞掷出去。
慕玄临笑起来,举起手中长剑,向着那坚韧的玄铁一斩而下。
“铛!——”
待灰尘纷纷落回地面,慕玄临终于慢慢恢复了神志。
他的记忆还算清晰。他方才,似乎将自己强行与夜山海合二为一了。
所以现在是如何了?他头脑还有些懵,只想看清当下的状况。
“尊上......”
他顺着声音看去,青栩正有些摇晃地站在那,看着他。
那人身上只穿着惯常的那身利落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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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之前自己给他披上的狐裘大氅已经不知去向。
慕玄临松了手,夜山海落在地上,他不想管,只跨步过去,将人拥住。
青栩大概身上实在无力,这一次竟没有推拒他,反倒真的卸了浑身力气,靠进他怀里来。
他伸手抹着人唇边残留的血:“你又受伤了。”
“我又让你受伤。”
青栩摇摇头。
“尊上成功了。”
“什么?”
“夜山海......现在,它是尊上的了。”
慕玄临点点头。
“我们之间,似乎还有些不相容的地方......不过,没错。”
“你且等着,我会变回从前那样的。”
我会重新变回从前那样强大,然后,我就不会让你再受哪怕一次伤。
青栩点点头,又说:“尊上。”
“怎么了?”
“......左承。”
“啊?”
青栩往他身后指了指。
他扭头看去。哦,地上还趴着个人。
他记起来了。左承受了他那一剑后,就变成了这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晕了。
“杀了吧。”
青栩点点头,便要从他怀抱中出去。
慕玄临摁住他:“你干什么。”
青栩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眼神仿佛在说,你说呢。
慕玄临:“我来。”
他将青栩扶到一旁案上坐着,转身走到左承旁边。
一道魔息劈下。
而后他弯下身,将那手腕粗细的铁索拎了起来。
“这倒是个好东西。”
他回到青栩旁边,摊开那铁索给人看。
青栩伸出两根苍白的手指,放在那铁索上,轻抚了片刻,而后摇摇头:“没有追踪。”
慕玄临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最在意的是这个。
待他反应过来,便笑了,摸摸人头发:“阿栩真厉害。”
他最近还发现,自己似乎对青栩的头发有种独特的钟情。那头乌发总是柔顺的,用同样乌黑的发带束着,低低扎在主人的脖颈后。额前的几缕不够长,便在脸侧垂下来,将人脸色衬得越发白皙。
慕玄临觉得他看不够了。
青栩似乎还是不习惯他用这样的口吻讲话,不知该回什么,只好低下了头。
慕玄临突然想起什么:“刚才说了让你带他们走,怎么又回来了?就这么不相信我?”
青栩又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眼中像有一口无波的古井。
“保护他们,只是任务。”
“什么......”
慕玄临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青栩是在说,保护令仪他们,只是自己给他的任务,而他完成了任务,自当回到自己身边。
他叹了口气,这个人,还真是。
总能让自己哑口无言。
“阿栩,以后......”
没想到青栩竟打断了他的话,说:“尊上,他们还在外面。”
慕玄临知道他说的是令仪他们。
至于这人打断他说话,慕玄临表示......
想打断就打断吧。以后,阿栩想怎么样都可以。
他叹了口气道:“好,我们去找他们。”
于是他转身,将被他扔下的夜山海捡了起来,用衣袖拂过剑上刚刚落的一层灰尘。
这么大一柄剑,又这么显眼,该怎么带出去才好?
他这样想着,却忽然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16. 白狐
慕玄临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处,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强忍着那股疼痛,竭力睁开双眼。
眼前的情形让他瞳孔骤缩。
他的头顶,竟悬着一把剑。当他抬起头时,那剑刃的顶端,便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尖上。
这把剑,分明就是夜山海。
慕玄临皱起眉。夜山海明明已被自己拿到了,难道是又落入了别人手中?
他呼吸有些急促,一点一点将视线偏过去。
在夜山海的后面,他看到了一张带着怒气的脸。
是父亲的脸。
难不成,这又是记忆?
可若自己真的曾被父亲用夜山海抵在了头顶,那得是多深刻的记忆,他自己现在又怎么会毫无印象?
他看着父亲。
慕廷风面上神情复杂,显然是正因什么事而出奇地愤怒。
那勃发的愤怒中,似乎还带着些失望的神色,叫慕玄临没由来地有些紧张。
他看到父亲嘴唇开合,而后断断续续的、夹杂着怒气的喝声隐约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未来......尊主,竟敢在后山......私会......”
父亲几句话说完,慕玄临到底也没听清几个字,但他似乎已经抓住了这话中的关键。
父亲似乎是说,他在后山与人私会。
后山么?
慕玄临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他曾在青栩的记忆之墟中,看到的那段自己已是毫无印象的往事。
父亲还在说着什么,他总也听不清,直到最后,却只听到了一道掷地有声的宣判。
“记忆,封存。”
慕玄临睁大了双眼。
他认得这口诀,这是尘封咒!
尘封咒,顾名思义,可以封锁被施咒之人的某段特定记忆。而这段被封存的记忆,从那以后,便再不会有重见光明的机会。
原来,这便是为什么,他无论如何也忆不起在后山与青栩相识相知的分毫片段。
那些记忆早已被父亲用尘封之咒,封锁在了他脑海的最深处,此后再也找不出来了。
......
可父亲与自己的这段往事,自己又为何能够看到?
慕玄临又忆起,快到方华宝阁时,自己以气海探物,意外触碰到一个极强的所在,而陷入的那个地方。
在那里,他同样看到了父亲,也同样看到了夜山海。
每次,都有夜山海......
肩上传来被人拍打的触感,他有些烦躁地皱眉。那人见他不愿醒,马上又换了个方式。
于是他感觉身体被人用力地摇晃起来。
“别睡了,醒一醒,醒一醒!”
他终于睁开眼,江易之放大的脸正怼在他面前。
慕玄临眯起双眼,不悦地看着他。
江易之见他睁眼,马上将脑袋缩了回去,假模假样地长舒一口气,又抹了一把额头上压根就不存在的汗。
“可算醒了!你若是再不醒,青栩那家伙能把我烦死!”
慕玄临皱眉:“阿栩呢?”
“尊上。”
青栩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慕玄临转头,那人正坐在江易之身旁,神色平静,一双漆黑的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慕玄临知道,他这是在担心自己。
慕玄临反问江易之:“阿栩?烦你?”
江易之道:“是啊,不信你问他!这家伙每过半刻便要来问我一次,问你到底受了什么伤。我都说了你没事,只是受了点刺激一时陷入梦境,隔会儿便会醒了。结果倒好,我怎么说他都不信。”
说完他转头,对着青栩道:“你看,这不是醒了?”
慕玄临有些好笑地看向青栩,后者眨着眼睛不说话,一脸无辜。
当然,只是慕玄临眼中的无辜。事实上,那张脸上根本什么表情都没有。
慕玄临坐起来,试探着活动周身,身上的确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看来江易之的判断没错。
他又看了看四周,这个地方他不认识。
这是个草堂,屋顶上盖的尽是茅草,松松垮垮,看起来一入夜便会漏风。
地上也到处都是茅草堆,其他的,别说床榻了,就连桌案、椅凳,也是通通没有。
倒是那夜山海,还有那只从左承手中捡来的铁索和飞爪,被一一摆在他旁边。两把精致的兵刃被搁在张随处可见的破席子上,显得与这寒碜的环境格格不入。
“怎么来了这个地方?令仪和那小子呢?”
江易之向门外偏偏头,又朝他身下指指:“看见这些草堆了吗,都是那小家伙弄来的。”
慕玄临低头一看,自己竟也躺在一堆干茅草上。幸而他与茅草之间隔着一层柔软的物什,才不至于被扎得难受。他仔细一看,那层东西,是之前他给青栩披着的的那件狐裘。
狐裘配茅草,阿栩还真是......不拘小节啊。
“青栩带着我们从那宝阁出来,就见从那里面出来的人正到处乱跑,把整座城搅得一团乱。客栈都住不得了,青栩知道你可能有危险,又急着回去,就暂时找了这么个地方,先凑合一下。”
慕玄临点点头。
他知道在他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不仅仅是青栩,江易之估计也没少费心力,便对人道:“谢谢你。”
江易之一愣,挠起头来:“怎么突然这么客气,还怪不习惯的。”
慕玄临勾勾唇:“不过,烦请你先出去片刻,我有话和阿栩说。”
江易之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和哪两个人共处一室。他站起身来,边摇着头边往外走:“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啊——”
少了江易之这么个活宝,草堂中连空气都沉静了不少。
“阿栩。”
青栩移过来,跪在他旁边听他说话。
“不要跪。”
青栩站起来。
“......你太高了。”
青栩顿住,只好挨着他坐下,看着他。
慕玄临问:“阿栩,是你将我带到这来的?”
青栩点点头。
“那时候,我究竟怎么了?”
“尊上拿起夜山海,便忽然失去了意识。”
慕玄临沉默片刻。
“阿栩,我好像,知道了夜山海的另一个秘密。”
夜山海作为神兵,原本自然是给人拿来杀敌的。但慕廷风以自身修为充盈其剑气,倒是意外让它有了另一层作用。
那便是,将这把剑所“见过”的事情记录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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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如今这把神兵之中,或许还藏着无数个他从没见过的,关于父亲的过往片段。
当然,必定也包括夜山海在星夜谷不翼而飞后所经历的一切。
如此看来,对这夜山海中所承载的记忆片段,他有必要好好探寻一番。
过了半晌,令仪和阿炎进来看他。慕玄临这才发现阿炎这小孩——以他现在的身形来说,根本已经算不得小孩——已经比令仪还要高了。
不仅身形变了,就连性格也变了。
许是那日在宝阁中,见到同族落入那般境地,却不知为何没有一丝反抗之力,因而受了刺激。如今的阿炎,明显没了从前那种孩童独有的天真跳脱,周身的气息变得沉稳了不少。就比如,这次他见到慕玄临,虽然也笑着闹着,却再也没缠着要他教自己练魔功了。
想到往后自己要对妖族做的事,慕玄临心中竟有些不忍起来。
下次这孩子再让自己教他的话,试一试或许也无妨。
不过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三个作为竞品的羽族妖,最后去了哪里?
过不多时,天色渐渐入了夜。
青栩身子还没恢复,又为救他狠狠损耗了一遭,早早就乏了,被慕玄临强按着睡下。
好在他们找的这个草堂破是破了点,屋子却不少。另外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十分默契地去另外找了几间屋子。
慕玄临趁着夜里清净,在院里找了个地儿坐下,将那夜山海拿在手中,仔细端详起来。
算起来,他陷入夜山海所承载的记忆片段中,已是有两次经历了。
可实在不巧,每一次他都是误打误撞才得以进入。
所以到现在,他也尚不清楚,究竟如何做才可以主动进入到那些记忆片段中去。
他闭上眼,放出气海。
就如同第一次一样,在他的气海之中,夜山海便成了一个庞然大物。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他便知道,若想与这个庞然大物来个硬碰硬,或许他依旧可以成功看到那记忆,但那随之而来的剧烈疼痛,也是刻骨铭心的。
他并不想再体验一次。
那么第二次,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翻过来覆过去,将这柄利刃通体上下都仔细瞧了一番,也没发现个端倪。
他几乎要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入到这柄剑上去,却在这时,耳中忽得捕捉到一丝响动,将他从那全神贯注中拽了出来。
那响动带着破空的风声,速度很快,听其方向,竟是朝着他而来的。
他面上不动声色,却是竖起耳朵听着。过了几秒,他忽然飞速伸出手,动作快得成了残影,向空中蹿过的一缕白色抓去。
他感觉手中抓到了什么。
他摊开手掌,掌中赫然躺着几根白色的毛发。
不远处的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慕玄临站起来,走过去,向那草丛中看。
一个矫健的身影在与膝盖齐高的杂草中移动着,身上的纯白色泽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慕玄临伸出手,欲拨开那些草叶。
而那东西就在这时一跃而起。
那是一只,通身雪一般的白狐。
慕玄临收回了手。
这只白狐,他是见过的。
17. 同路之人
那白狐朝着他扑上来。
慕玄临偏头躲过,一眼便瞧见那白狐后腿上十分醒目的干涸血迹。
那白狐落在地上,踉跄了一下,喘息有些粗重,看起来腿上伤得不轻。它仰起头,黑晶石般的眼睛看着慕玄临,冲他小声地嗷呜轻叫。
慕玄临自上而下看着它。
“竞拍会上,是你。”
他知道那白狐听得懂。
因为他也知道,这并不是普通的白狐,它是一只妖。
是那只被他亲眼所见,在宝阁里的众目睽睽之下,取走了方修远和一众侍者性命的狐妖。
那白狐跃起,在空中化作一束流光。过了片刻,从那流光之中,走出一个人来。
这只狐妖显然不像阿炎刚遇见他那时,化个形连羽毛都藏不好。那化作人形的身影清瘦颀长,白发飘然,整个人站在月光下,给人一种恍然不入凡尘的错觉。
他对慕玄临微微一笑,开了口,清泉一般温润的声线娓娓流出。
“跟我来。”
慕玄临站在原地,并没有动。
他说:“你认识我。”
他的语气中没有疑问,是肯定的。
那人本已转了过去,听出他尚不信任自己,又回过头来,脸上依旧挂着浅笑。
“于非夜。你不想杀他吗?”
听到这个名字,慕玄临暗暗觉得意外。
于非夜。
那是如今的妖族之首——妖圣的名字。
这个人,他想杀吗?
他当然想。
那日萧景带入星夜谷的、数以万计的妖族大军,是被谁所支派,可想而知。
多年之间,数次派人前往魔界向他求取琉璃石,又在发觉无法他达成交易后转而与萧景暗中合谋的是谁,同样可想而知。
但这些事,慕玄临从未与任何人提起。眼前这人若非对他所经所历了如指掌,是绝对无法作出如此推断的。
他不置可否,冷笑道:“与你何干?”
那人身形一顿,彻底转过身来。他唇边始终带着笑,那笑意却并未入眼。
“你若知道了我的名字,便不会问出这个问题。”
慕玄临挑眉:“哦?那不妨说说看。”
那人开口,一字一句道:“我的名字,叫做于、非、白。”
慕玄临跟在人身后,绕过草堂前高低不齐的矮草墙,向着院子背后走去。
这里本就地处琥珀城的郊外,除了这处废弃草堂,目力所及之处尽是平原土地,连个屋舍的影子也没有。
而现下已是明月高悬的午夜,四周更显荒凉。
那于非白领着慕玄临曲曲折折地往前走,慕玄临看出来,前面的人走路有些跛。
看来他腿上那伤还在。
一路上两人都未发一言,直到一处低矮的砖墙进入慕玄临的视野中。
那里两面残壁连接处有个角落,绕过去,慕玄临看见了三个身影。
那是他在那方华宝阁中见过的,曾作了竞品的三只羽族妖。
三只妖看起来仍没有恢复正常,在那角落里蜷缩着。许是因为夜晚太冷,他们三个抱在一起战栗着,相互汲取聊胜于无的体温。
原来这三只妖,最后是被于非白救下了。
他看向那白发男人,等着他说出接下来的话。
于非白看着那角落中挤成一团的身影:“他们曾经是我的朋友。”
他指着其中一个,是那只只差一步便要被方修远送出去的男妖。
“他与我最为相熟,他叫苏玄。”
他淡淡说着,语气仿佛这些都与他毫无关系,可他吐出的一字一句,分明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你知道他们为何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为何?”
于非白嘲讽似的轻笑一声:“羽族妖,本是妖族之中高等的族群。”
“我那位好哥哥,灵境的子民最敬重的妖圣,在他们身上种下锁魂咒,锁其神志,封其妖力。所以现在,就算对上最普通的人族,他们也不再是对手了。”
“他们被送到人界,送到那些魔修、妖修手上,为他们的妖圣换取堆砌成山的修炼珍宝。”
慕玄临静静听着。
原来是这么回事。
“在妖族所有族群中,羽族的妖核生来便有着最强的妖力。近年来,灵境不断有羽族失踪的消息,众人都以为他们是误入血谷,葬于巨怪之手。”
“殊不知,所谓巨怪,另有其人。”
于非白说完这些,看向慕玄临。
慕玄临点点头:“照你所说,这于非夜的确是个败类。不过......”
“你对我说了这么多,究竟想要什么?”
于非白神色未动:“我们目标一致,可以合作。”
慕玄临轻笑一声:“你的确算了解我。只不过,你了解得还不够。”
“因为我的目标,是整个妖族。”
“而你,也会包括在内。”
于非白顿了片刻才开口:“跟着你的那个羽族孩子,也包括在内吗?”
慕玄临轻嗤一声:“......没错。”
于非白沉默了。
半晌,他抬起头道:“那我们到时再分高下,也不算晚。”
慕玄临挑挑眉。
“好。你想怎么合作?”
“你可知,无相岛么?”
慕玄临当然知道无相岛。
这一趟,本是为给江易之找到赤火而来。谁知中途路过琥珀城,遇见个竞拍大会,又误打误撞得了夜山海这么个意外之喜,行程这才被耽搁了许多天。
而他们原本的目的地,那赤火藏身之处,便是距离灵境不远的无相岛。
这个秘密,他是从父亲那里知道的。
当年父亲与两位挚友一道,将那世人趋之若鹜的赤火藏在了无相岛的地底之下,而他们三人手上的信物,便是进入那地底的唯一钥匙。
而慕玄临手中,恰好就有慕廷风所持的那一个。
于非白接着道:“无相岛,是我意外发现的。我登上那座岛屿时,见到一块半人高的石头,写着“无相”二字。那时我便知道,我并非第一个发现那里的人。”
慕玄临心中默想,你的确不是。
“而据我所知,那无相岛上有座泉,集天地之灵气,是温养内核的绝佳所在。”
“而你如今最需要的,便是这个吧。”
“落魄的前任魔尊。”
慕玄临不得不承认,他被说动了。
重生以来,他一直为折损的修为所累。虽说现在有了夜山海的加持,可若要回到魔界,从萧景手中重夺尊主之位,还是远远不够。
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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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为了什么,看来这无相岛,他是非去不可了。
“好。”
翌日早上,于非白出现在草堂的小院里。苏玄和另外两只妖缩在他身后站着,与阿炎面面相觑。
阿炎很意外,又有些惊喜,看着那三只妖喊道:“是你们!我还以为你们那天已经被......”
于非白对他说:“我以后,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
虽说阿炎这些日子窜了不少个子,但终究高不过一个成年的狐妖,站在他面前,俨然还是一只稚嫩的小妖。
阿炎看着那几个同族,问于非白道:“要怎么才能让他们恢复正常?”
于非白说:“我们会去一个叫无相岛的地方。你与他们是同族,到时救治他们,还需你的帮助。”
他们正说着,那草堂中走出来一个人。那人一瞧见于非白,便亮着一双眼睛凑上来。
“救治?这位谪仙般的公子,也是个悬壶济世的医者么?”
这话讲得声音大,语气又轻佻,在这安静的四周显得有点吵闹。于非白蹙眉,转头去看那说话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利落衣衫,头发在脑后高高绑了个马尾,再往上看,那张脸与那声音很不相符,竟是张唇红齿白、剑眉星目的面孔。
于非白紧蹙的眉毛松开了些。
“公子是?”
“啊,我是慕玄临的......额,好友。叫我江易之便好。”
于非白点点头,礼貌笑道:“江公子,我不是医者。”
江易之做了个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方才是我失言了,给公子道歉。”
“无妨。慕玄临人呢?”
江易之挠挠头:“我也不清楚,他今早上一直就没出来啊。”
受到多重关注的慕玄临此时正在屋内,使出全身解数,试图说服青栩今日就去无相岛。
说起来,若是慕玄临想去哪里,青栩从来都是毫无条件跟随的。从前这种时候,就算他受了伤,痛到神志都难以清醒,只要慕玄临发了话,他也从未说过半句推拒之言。
可这次情况不同。这次是慕玄临受了伤。
虽然慕玄临本人表示,那根本不算受伤,只是受到夜山海的影响,一时昏迷过去罢了。但青栩依旧认为他的尊上应当再休息一日,否则路途遥远,伤势难免雪上加霜。
于是慕玄临使出了最后那招。
他将人哄过来,让他亲自检验自己的伤势,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手——
点了青栩的睡穴。
搂住软倒在怀中的身体,慕玄临感叹。
他终于再次有机会抱到裹在狐裘里的,毛绒绒的青栩了。
他走出门,在江易之的咂舌与其他人的视线躲避中走入了几人中间。
“我们出发。”
众人开始往院外走去。
慕玄临忽然问阿炎道:“你不是有瞬时移位之力,现在要去无相岛,为何不用?”
阿炎道:“可我连去那里的路都不认识呀。”
慕玄临又问于非白:“你也是妖,你认识路,你不可以么?”
于非白回头冲他假笑,顺便白了他一眼:“太远,用不了。”
江易之听到这里,激动道:“我就说于公子有如此脱俗之姿,原来你是妖啊!”
慕玄临惊奇地看见于非白的脸侧泛起了红。
18. 匿于水中
灵境与人界的交界线,横在人迹罕至的极海之上。无相岛便坐落在这片极海的中央。
无相岛之所以叫无相岛,是因其形貌变幻,没有人能真正看清这座岛真正的全貌。
就算曾亲自去过的于非白也不能。
不过他知道登上这座岛的方法。
当他们身处于茫茫的极海之上,才发觉所有法术通通失了灵。于是他们只好用起了最朴实的法子。
撑船。
极海对普通的人族来说,几百年来一直是不敢靠近的存在。据说临海的那些村庄也曾有人居住,可自很早开始,便会隔三差五地出现渔民失踪之事,甚至有时人好好待在岸上,也会没了踪影。
真正致使那些村庄荒无人迹的,是一场空前巨大的海沸。
这是他们来时,路过个离极海稍近些的村子,偶然听当年经历者的后代说起的。
许久之前,极海一直是片躁动的海域,平日里闹个风暴或赤潮,都是常有的事。直到某年的初春。
那本是海上少有动荡的时节。忽有一日,村民正如往常一般庆幸着这难能可贵的平静日子,下一刻,海面便毫无征兆地卷起了滔天巨浪。
大浪直冲云霄,顷刻间将村子吞噬得渣都不剩。
那人说得仿佛亲临一般,看得出曾经的长辈将这些讲与后代时,定是带着极深的恐惧。
“不过,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那村子本与外界往来甚少,就算没了,也没什么人知道。可不知为何,这事竟惊动了那位大名鼎鼎的魔修,还有那位......那位莲衣圣手,两个人便都来到了这片海上。”
“魔修,莲衣圣手......”
慕玄临与江易之对视一眼。
最后还是江易之开口问道:“那两人,是不是一个叫沈云铮,一个叫容知乐?”
那人点头:“啊,是,就是他们!这两个名字在人间传了几百年,谁人不知道他们啊......”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也不知道了,不过这些年,听偶尔去过那附近的人说,那片海已经很久没闹过海灾了。”
从那人家里出来后,慕玄临便问道:“你上次来,可知道这些?”
于非白摇头:“我是误打误撞找到这里的。”
不过现在,慕玄临觉得那个村民该是没骗他们。
他们现在撑着的,是从那废弃的只剩残垣断壁的临海村庄里,勉强找到的几艘单薄小舟。
若在常时,这样的小舟最多作个临海捕捞的用处,若驾着出海,随便一个风浪,便能将整条船都掀个底朝天。
可走了这么久,别说风浪了,他们连个海流都没遇上过。
海面上死寂沉沉,若不是日升日落尚且如常,一切都像静止了一般。
又驶出了一段距离,慕玄临便已能隐隐看到一道阴影。
那该是无相岛了。
可怪异的是,他虽能看到那方向有片暗色的形状,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那东西的轮廓。
那岛屿仿佛被笼罩在化不开的浓雾中,且他们越是往前,那影子看起来倒越发小了,就像人永远也无法靠近它身边去似的。
这时于非白转过头,对所有人说:“入水。”
江易之第一个惊出声来:“要走......水下?”
“是啊,我说过,须从海里入岛。”
江易之垮起一张脸:“哪里想得到会是这个海里啊!”
他愁得眉毛都成了八字的,却忽然想起什么,讪笑着对于非白道:“况且于公子腿上的伤,怎么能沾水呢,是吧?”
于非白没想到他问出这么个问题来,愣了片刻才说:“我没事。”
江易之叹了口气:“也罢,伤口上岸再包扎便是。可这‘水路’......在下实在是水性不佳啊。”
慕玄临道:“这里虽使不出法术,倒是能用点穴闭息之法。”
于非白点点头。
江易之道:“屏息?屏息是可以,但能挺过的时间太短,到时连岛屿的边都摸不着,人就该没气了。”
慕玄临道:“不是屏息,是闭息之法。”
“那有何不同?”
慕玄临含着笑看了青栩一眼,青栩会意,点点头。
青栩对江易之道:“你靠近些。”
江易之本就与他们同在一条船上,没多想便凑过来。
“啊?”
眼前残影闪过,他觉得自己被戳了一下。
然后就无论如何也无法呼吸了。
他瞪大眸子,手舞足蹈着,不停指向自己的口鼻:“唔!唔唔唔唔!”
慕玄临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死不了。”
安顿好了所有人,慕玄临第一个弃了船,俯身扎进了水里。
这片海,表面看起来平静,自水中看更是一片死寂沉沉。
慕玄临眼前是海水虚无的深灰,借着洒入水中的日光,他也勉强只能看到几尺深的距离。
可这一大片水域中,连棵藻都见不到。再往深处,便是目不能及的至暗。
这片海中,似乎没有任何生灵的痕迹。
前面是于非白的身影,带着他们几人向那岛屿的方向游去。
虽说有闭息之法,但他多少有些担忧青栩的身子。青栩在宝阁中为了护他,好不容易养起来的身体又消耗了不少,此时浸在冰冷的海水中,又要长久地闭息,不知又会有多少寒气侵入体内。
等上了岛,找到那温养的泉水,定要让阿栩好好泡上一泡。
他回头去看,青栩在他身后不远处紧紧跟着,见他看过去,便抬头与他对上视线。
只这一眼,慕玄临心中的忐忑便消了大半。
向前游了有段距离,于非白蓦地停下了。
慕玄临眼前还是无边无际的黯淡,不明白他为何停下,只好径直朝他那边游过去。
等到了于非白身边,他便明白了其中缘由。
他的眼前,赫然出现了一座庞然大物。
那是岛屿藏在水下的岩体。
这座岛屿,在海面上看时,任人极尽目力也看不清它的模样。可在这水下,那轮廓竟变得格外清晰起来。
那庞然黑压压的岩体之中,有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洞窟。而正对着他们的方向,有一道门。
那是一道雕铸得极为华美的铜门。
铜门前连着一道桥,那座桥被下面一排桥柱支撑着,那些桥柱的底端延伸而下,深深埋在漆黑的海水之中。
他们向那座桥游去。
那桥离他越发近,待他的双足实实踏在坚硬的桥面上时,他发现他竟从水中脱离了出来。
这桥上,就好似有座甬道,将海水都隔绝在其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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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非白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这里不必闭息。”
慕玄临解开了自己的气息。
身后江易之刚能呼吸,便迫不及待地喘起气来。他是没有修为的人族,不会使内息,用这闭息之法多少会有些不好受。
不多时,他们便走到铜门的面前。
那扇铜门不大,只有两人高,在水下显得色泽十分暗淡,就算如此,仍能看出那门上雕刻的纹理极为精致,依慕玄临所知,这种刻纹,像是出自几百年前的名匠之手。
门的旁边,果然如于非白之前所说,立着块半人高石头,上面赫然是那“无相”二字。
于非白抬起手来,附在那门上。
慕玄临看出来,他正向那门上倾注着妖力。
“是这样开的?”
于非白说:“这应该不是原本方法,只是上次我来时,歪打正着了。”
慕玄临点点头:“你的运气不错。”
先是误打误撞地找到这个世外之境,而后不仅摸清了入岛的路,连铜门这一道屏障,也没能挡住他。
“不过我很好奇。于公子究竟怎么会误打误撞,跑到这里来的?”
于非白莞尔:“于非夜追杀于我,我走投无路,逃到了这极海深处。”
话语间,铜门被推开,众人走了进去。
慕玄临想过门后或许是暗不见底,或许是机关重重。
却没成想,那门的后面居然是个极为宽阔的......书房?
两侧是数人高的木架,其上摆放着密密麻麻的卷宗,皆是手工誊写,慕玄临凑近去看,那上面果然都是现今已无人使用的古体。
显然,曾有人在这里长久地生活过。
他转过身,想拉青栩过来一同看,却忽得睁大双眼。
没有时间多想,他立刻便朝青栩的方向扑了过去。
“阿栩,小心!”
青栩本也反应了过来,可看到慕玄临已经朝自己扑过来,恐自己闪开会让他直接扑到地上去,便硬生生压住了躲闪的本能。
好在,这一扑,两个人都挪了位置。
而原本青栩所在的地方,从顶端掉下了一块沉重的木板,那块木板重重砸在地上,将周围的尘土纷纷击地扬在空中。
等尘埃再次落下去,众人睁开眼睛看去,纷纷吃了一惊。
那屋顶已是豁开了好大一个洞。而随着那木板落下来的,还有一具早已看不出样貌的干尸。
这次是令仪先喊道:“这里有死人!”
慕玄临刚才见到青栩身处险境,根本顾不上旁的。现在令仪一喊,他才知晓发生了什么。
他从地上爬起来,连带着扶起青栩,给他拍掉身上与发上的尘土,这才转身去看。
那木板之上,的确躺着一具尸体,且形容枯槁,看上去已死了许多年了。
江易之喃喃道:“这四周全是水,本该是十分潮湿的,过了这么久,尸体竟没有腐烂化作白骨,实在怪异......”
慕玄临指着尸体,问于非白道:“你上次来,没看见这个?”
于非白摇了摇头。
不过,这事虽然怪异,但慕玄临其实并不关心这些。
“我们还是尽快上岛为好。”
于非白点了点头。
众人暂且绕过那尸身,向光线更暗的深处走去。
19. 被影响了
偌大的书库后,是一条甬道。
外面本就微弱的光亮再无法抵达更深处,于是甬道中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可即使看不见,慕玄临也感觉得到,进入甬道之后,空间似乎开始变得愈发狭窄逼仄。
他思忖片刻,竖起二指,轻轻朝手指吹了口气。
指尖燃起了一簇火苗。
他侧过头,对身后所有人道:“这里使得出法术。”
众人听他这话,明显都松了口气。身处这陌生又诡异的所在,若连自保的能力都失去了,那无异于时刻将自己置于未知的危险之中。
火苗将四周映照得清晰起来。慕玄临方才的直觉果然不错,两侧的墙壁中间,只勉强挤得过两个人。
可这条甬道纵向却是狭长的,他看不见尽头在哪里。
这景象让气氛显得格外压抑,众人刚刚放缓的呼吸明显又提了起来。
他回头看去,身后紧跟的人,不出所料,正是青栩。
他将声音压低:“跟紧我。”
青栩看着他,点头。
“我会护好尊上。”
每个人都屏着呼吸,走廊中只有众人走动发出的轻微摩擦声。微弱的火光将众人影子打在墙上,看上去像些匍匐在墙壁中的怪物。
忽得,走在中间的阿炎发出了一声低呼。
“呀!”
这一声打破宁静,众人皆被吓了一跳,朝他看去。只见阿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有,有水滴在我头上......”
众人抬头看去。
江易之道:“可这顶上,什么也没有啊。”
青栩忽然抬起手,指着屋顶与墙壁中间的缝隙。
“那里。”
慕玄临朝那方向看过去。果然,那道缝中,有条被水洇湿的暗色痕迹,那痕迹极细,又与缝隙颜色相近,若不仔细观察,便很难注意得到。
这水是从哪里来的?
慕玄临贴着另一侧的墙壁往回走去,停在阿炎面前:“手给我。”
阿炎似乎被这不知哪来的水滴吓到了,抬起的手有些抖。慕玄临捏起他的手臂,那只手上,果然有一道晕开的水痕。
他沾了沾那水迹,指尖捻动。
这水似乎不是寻常的清水,甚至不是海水。
因为,在这连一丝光照都无法抵达的地方,这水竟是温热的。
他看向于非白,对方看出他的询问,却摇了摇头。
“这次我们遇上的许多事,我都未曾遇见。不过......”
“不过什么?”
于非白欲言又止,最后只说:“我也不确定。”
慕玄临拧起眉,径直走回了原本的位置。
他顾不得安抚阿炎,因为就连他自己,心下也并无把握。
“先出这甬道。”
又走了半晌,慕玄临终是看到了甬道的尽头。他将指尖火焰掐灭,众人这才看见,前面已不再如通道中一般漆黑,而是渐渐开始有了微光。
只是那光,竟是红色的。
赤色的黯淡光芒将四周的轮廓映照出来。原来甬道的这一侧,是个十分宽阔的屋室。而正对着他们立在那面墙壁上的,是一道门。
“方才一道铜门,现在又是一道铁门?”江易之没忍住,问了出来。这一道,他觉得他们一行人仿佛话本中的土夫子,面对的尽是一道又一道令人匪夷所思的机关阵术。
于非白道:“这是玄铁。”
而在玄铁面前,普通的铁就像宣纸一般脆弱。
慕玄临隐隐觉得这道门并不简单。他提起防备,试探着走上前。待他距离那门只剩两尺之时,一道火焰骤然贴着他足尖燃起,瞬时蹿起了半个人那么高。
几乎是同时,他听见身后青栩的声音:“尊上后退!”
一道水咒自身后打来,慕玄临知道那是出自青栩之手。可水咒打在那火焰上,仿佛向火扑去的飞蛾一样,立刻便被湮没其中,连个水花都未曾翻起。
慕玄临抬手挡住青栩,让他不要再往前。
“这不是普通的火,是用魔息烙下的封印。”
果然,他一后退,那火焰便渐渐熄弱下去,最终又归于平静。原本那条线上,丝毫看不出燃烧的痕迹,就像方才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江易之虽不似慕玄临和于非白这般见多识广,胆子也小些,心中却不免抱着些好奇。
他问慕玄临:“这里为何会有封印?”
“为了镇压。”
“镇压什么?”
慕玄临摇了摇头。江易之又看向于非白,后者同样摇头。
“我虽来过,却对这里所知甚少。”
于非白话音未落,忽然蹙起眉。
有个身影不知何时已悄悄蹭到了众人身前,口中发出模糊的呜咽声,竟向着那玄铁门凑了过去。
慕玄临认得那身影。
竟是那一直默默跟在最后的三个羽族妖之一,苏玄。不仅他,另外两个羽族也已向前挪动了大段,只是不及他快罢了。
于非白伸出手,在苏玄踩到那道封印前一刻,拉住了他的手臂。苏玄转头对着他,眼中仍是神色涣散,口中的呜咽也并未停止。
于非白凑在苏玄嘴边:“你......在说什么?”
“唔......热......”
“什么?”
“热......”
慕玄临静静听着,忽然开口:“他在喊热。”
他说完,自己也察觉出不对来。这里的空气,的确比刚进来时热了不少。只是他们一路走来,温度是缓缓上升的,众人才没有立即察觉这一变化。
变热了么?
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慕玄临忽然有了猜测。
被海水包围的干尸。
赤色的光。
缓缓上升的温度。
还有玄铁门前,那个不知镇压着什么的封印......
赤火。
这里门后镇压的,恐怕是赤火。
可慕玄临不能明白。赤火据父亲所说,只是一朵红莲而已。况且三百年前,莲衣圣手甚至曾将其融入了药散之中。这样一种东西,为何需要被如此严以待之地镇压?
还有,若这里面便是他要寻找的赤火,那能够以父亲信物打开的那扇门,又在哪里?
慕玄临愈想,愈是觉得一团乱麻。他有些烦躁,不禁甩甩脑袋,只想将这团纷乱的思绪抛到脑后去。
忽然有一双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他转头,青栩漆黑的眸子正注视着他。
那双总是静得井水一般的眼眸里,慕玄临看到了似是担忧的神色。
“尊上......被影响了。”
清冷的声音入耳,像是滚烫炉火上陡然浇入的冷泉,让慕玄临猛地清醒过来。
是啊。
像方才那样强烈的烦躁之感,他以前,几乎从未产生过。
可为何其他人都没出问题?
不论如何,就算为了青栩的安危,这里也不能再停留。他眼神凌厉起来,对所有人道:“即刻离开这里。”
说罢他看向于非白:“还有什么路?”
于非白摇摇头:“前面的路,我也不清楚了。”
“什么!”
“上次我就走到了这里。等于非夜的手下离开,我便出去了。”
慕玄临只觉心中有些恼火:“只走到了这里......那你如何知晓,这岛上有温养内核的泉水?”
于非白抬起手。
“因为这个。”
慕玄临看过去,那是这间空旷屋室的顶角。那块屋顶,已被水痕浸出了一大片深色的痕迹,一如方才甬道中,阿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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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出现的情形。
于非白道:“上一次,我便是躲在这里。那次我也发现这里的水。那水滴在我身上,我很快便觉得体内妖核隐有躁动,那是妖力增进之兆。”
“水既能从这里漏下来,上面必有一方泉。”
“方才未说,是因为我不敢肯定。”
慕玄临皱起眉。
“你在说谎。”
于非白看向他:“何意?”
“何意?”慕玄临嗤笑一声,“可还记得你对我提起无相岛时,是如何说的?”
于非白没有开口。
“若你的经历当真如此,又为何知道这泉水,是集天地灵气之泉?”
于非白继续沉默着。
四周忽然静得可怕。
半晌,他终于轻声笑了出来。
“罢了,是我的错。”
“果然如前人所说,言多必失啊。”
慕玄临双眼紧紧盯着他,掌中魔息的光流已隐隐开始噼啪作响。
于非白抬起眼,继续开口。
他说话间,仿若无意识地走动几步。可慕玄临察觉到,他已用自身位置,将那三个羽族与自己身后几人分隔了开来。
于非白说:“我的确骗了你。”
慕玄临觉得自己胸腔中的躁动马上便要压制不住。
“你究竟想要什么。”
于非白似乎看出了他的怒意,面上却丝毫没有恐惧之色。
“其实,我所说的也并非全是谎言。”
“我与你,的确目标一致。”
“只是这目的,可不止是一个于非夜。”
“还有什么。”
于非白笑了,瀑布一样披散的白发被屋中光亮映得微微发红。
“那要看,你还想要什么。”
慕玄临片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于非白,也想要赤火。
骗着他慕玄临一道前来,是因为他手上,恰有可以帮他拿到赤火的,慕廷风的信物。
可于非白不知道,慕玄临本对赤火并无兴趣,寻这赤火,仅是为报答江易之的恩情而已。
若他开始便将这层目的言明,慕玄临不会怒到如此地步。
但他没有。
而很不巧,如今的慕玄临对这样的隐瞒,正是恨极。
手中的魔息愈闪愈烈。
他要杀了这个人。
这个骗子。
他要杀了天下所有的骗子。
杀了所有辜负他信任之人。
杀了他们。
杀......
“尊上,快走!”
耳边忽然响起青栩的声音,那声音被裹夹在震耳欲聋的轰声中,劈头盖脸地向慕玄临砸过来。
他本来因怒意快要张裂的双目,被这声响惊得骤然颤动。他看见四周的所有墙壁,全部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
“轰轰——”
青栩见他定在原地一动不动,眼中惯有的清冷再也维持不住。
“尊上,尊上!您被影响了!”
慕玄临看见青栩急得失了态。
他竟顾得上想,这是他第二次见到青栩如此模样了。上一次,似乎是自己说要将他调离身边之时,那时的情形,他还记得很清楚呢......
“尊上,醒醒......这里要塌了......”
慕玄临觉得自己思绪还算清醒,他想回应青栩,身体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动弹,仿佛他已失去了对这副身体的控制之力。
他只好一直看着青栩。那人唤了他几声,发现无用,便立即转过身,将他的双臂搭在自己肩头,将他整个人背了起来。
然后带着他,朝一个方向拼命奔了起来。
“轰!——”
慕玄临无法转头。
但他知道,身后的墙壁,塌了。
20. 湖
不仅身后,四周的墙壁也开始轰然碎裂。
慕玄临想动却动弹不得。青栩将他背着,极力向前奔逃,可终究快不过那些暴雨般坠落的石块。四面瞬间便被落下的碎石堵了个严实,他们再无路可走。
青栩只思忖了半刻,便换了动作。于是慕玄临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人放在地上,头顶的墙壁正在寸寸碎裂,无数大小不一的石块瞬间轰砸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青栩扑过来,用力抱住他,用身体将他紧紧挡在下面。
慕玄临双眸几乎要睁到裂开。
不能这样,这么多石头砸在身上,阿栩会没命的......
可他动不了,他连声音都喊不出。
那些石头凝成一片巨大的阴影,飞速朝他笼罩下来,四周霎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合上眼睛之前,他似乎看到一抹浅金色的光影,在上空铺展开来。
再睁眼时,慕玄临先是觉得后背很疼。
他动了动肩膀,感受到背后垫着什么东西。于是他想起来了,是夜山海。
他一直还没有找到将这把剑缩小的法子,便只好动用魔息将它的剑气遮盖起来,暂时背在背上。不过这柄神兵自从来到这里,就一直格外安静,自己险些都忘了它的存在。此时它在自己背后不知垫了多久,硌得他背疼也并不意外。
他想起身,却感到自己浑身都被缠得死紧。他低头看去。
青栩伏在他胸口,手臂依旧死死搂着他的身体。
他的瞳孔霎时震动起来。
“阿栩!”
他发现他终于说得出话了,可他已经顾不得欣喜。他挣扎着坐起身,将手臂从那怀抱中扯出来,去扶那人的身体。
青栩被他翻过来,双眼合着。
这画面对慕玄临来说太过熟悉,几乎要和某个深深刻在他记忆中的情形重合在一起。
他在这一瞬间,忽然感到没顶的绝望。
......
可是不对。
他想起了什么。
失去意识前,他的确看到许多巨石从他们头顶落下来。可青栩没有他身量高,那时扑在他身上,其实并没有挡住他的脑袋。若那巨石真的砸到他们身上,他脑袋非得开了瓢不可。
可他分明还好好的。
虽不知为何逃过了一死,但这是不是意味着,青栩其实也没事?
他抱着些期冀地,伸手去拍青栩的脸。
醒醒,求你了。
他每唤一次阿栩,心便凉一截,可半晌过去了,人依然静静地躺着。他抬起手,手还有些颤抖着,放在那人鼻尖。
似乎有气息拂过他的指间,但那气息好微弱,他几乎都要感受不到。
他要救他,他得做点什么。
他盯着人看了片刻,然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俯下身。
将双唇贴在了青栩的唇上。
他心中一遍遍默念,我并非趁人之危,我只是在给阿栩渡气,只是渡气而已。
青栩的嘴唇被他微微掰开,用内息温过的气流顺着交叠的双唇流过,被稳稳送入青栩口内。慕玄临垂着双眸,脑海中已是有些混沌。他缓缓想着,阿栩的嘴巴竟然这么软,跟他这人的性子实在是天差地别。
而走神的后果,就是他一个没控制好,不小心送出了很大一口气。
“......咳,咳咳咳!”
他方才把人折腾半天,青栩本已开始渐渐转醒,现在忽然被这股气息呛到,直接咳醒了过来。而他一睁开眼,面前就是慕玄临还没来得及撤离的放大的脸,以及那双瞬间瞪得老大的凤眸。
更不巧的是,慕玄临恰好也被这变故惊得愣了一下。
于是,还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的青栩,便得以清楚地感受到两人正紧贴在一起的双唇。
“唔!”
青栩像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猛地向后躲开。慕玄临表示他真的有点受伤了。
“尊上,您......”
慕玄临很想说,他其实就是故意的。
但若此时讲明,把人吓跑了,以后再想追回来只会更难。
于是他清清嗓子,挺直了背,试图摆出曾经魔尊时的架势:“方才看你气息微弱,我在给你渡气。”
殊不知他这一连串动作,在青栩看来更像是因为窘迫而无所适从。
但青栩是谁,无条件地相信尊上是他最基本的职业操守。哪怕他早已跟着主子一起双双丢了本职,这份素养也依然在他骨子里铭刻。
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但他还是垂下头:“谢过尊上救我。”
慕玄临已是尴尬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他现在只要被青栩看着,便好像做什么都十分可疑。他得赶快说点什么。
青栩却先他一步开口,脸上带着些慰然:“尊上没事,便是最好的。”
慕玄临想开口,却又想起了方才的疑问。是啊,他们究竟为何能毫发无损地逃过那场坍塌?
他又忆起他隐约看到的那道金色光影。
难道是那光影护住了他们?
只是那时四周分明只有他们两人,不知那光影究竟从何而来。
他扶着青栩站起身来,想给人查看身上还有没有伤。谁料青栩一起身,便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站到了离他远些的地方去。
慕玄临觉得自己更受伤了。
最伤人的,分明根本不是什么坍塌。
他撇着嘴,仿佛煞有介事地向四周看了看,转移了话题:“嗯......我们没来过这里。”
青栩点点头,不再关注方才的事,专心观察起四周来。
其实刚刚醒来时,慕玄临便已注意到,四周已不再是甬道里那一成不变的灰暗墙壁。他们此时身处的,是一个嶙峋的洞窟。这洞窟似是天然形成,与他从外面看到岩体上的那些石洞相似,没有人为凿刻的痕迹。
洞窟中仍然很暗。可能正是因为太暗了,他到现在才注意到,他们头顶正上方是个巨大的窟窿,那窟窿太黑,与洞窟的石壁融为一体,他这才一时没有察觉。
看来他们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同行的江易之几人早已不知所踪。慕玄临尝试去探他给阿炎种下的印记,可这里似乎有什么在干扰着他,让他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那印记的存在。
那便只好慢慢去找了。人既是他带来的,便要将他们找到。
一旁青栩已经走到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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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前,开始伸出手一寸一寸地摸索。摸到一处,他抬头对慕玄临道:“尊上,这后面有路。”
慕玄临走过去,在那位置上敲了敲,石壁上传来空洞的声响。
这后面是空的。
他与青栩对视一眼。青栩掌中早已聚起魔息,朝着那处石壁击去
“破!”
石壁应声寸寸裂开,轰然倒塌,豁开了一个数尺宽的洞口。待破壁的响动缓缓散去,慕玄临竟听到有潺潺的流水声,自洞口另一边传来。
踏过洞口,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
如同璞玉藏于砾石,慕玄临怎么也没想到,这阴暗闭塞的地宫中,竟藏着这样一方生机盎然的天地。这里极为开阔,四面皆是是葳蕤的翠色,草木植被簇拥着正当中一条横贯的溪流,方才的流水声想来便是从这里传出的。
这太诡异了。这里可是地底,根本见不得天日,这生机从何而来?
难不成,又是因为赤火?
太过静谧安宁的所在反而叫人戒备起来。两人都提着一口气,缓缓向里走去。
慕玄临将夜山海握在手中,眼睛紧盯着四下的一切。
长得膝盖一般高的青草,没有异样。
溪边一块平常的磐石,没有异样。
估摸着要五人才能合抱的树,没有......
嗯?
慕玄临抬眉,抬手向那树后劈下去。
“哎呀尊上,等等!”
那树后另一侧,果然蹿出个人影来,那人双手护在自己头顶,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青栩跟在慕玄临身后,将那人影看得清清楚楚:“令仪。”
一个人影现身,紧接着还有第二个。
“阿炎。”
慕玄临眯了眯眼,将手放下:“何故躲在这里?江易之呢?”
令仪道:“是,是那时四周忽然坍塌,我们找不到尊上和大人,只好随意找了个方向跑,结果脚下突然塌出一个洞,我们便掉进了这里。”
“但当时四周太过混乱,等我们反应过来,江易之已经不见了......”
慕玄临蹙起眉。江易之一个没有修为的人族,若在这种地方落了单,那很可能便是凶多吉少。
但这偌大的地宫,去哪里找他?
他思索着,回过身,却发现青栩竟已经不在他身后。
这些日子他早已经成了惊弓之鸟:“阿栩!”
“尊上。”
青栩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却十分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他顺着声音看去,原来那人已经延着那条溪流,走到了地势更高的地方去。
他不由松了一口气。
是啊,他怎么忘了呢。
这里虽处处透着怪异,但万物之法终究是要遵循的。既有溪流,那溪水便一定会有一个源头。既有源头,便必然有与外界相通的出口。
他向那方向走过去,远远便看见青栩站在那里,仰着头,不知在看些什么。
他头顶有什么?
待走到那里,他才终于明白青栩的用意。他心中唯一所想,便是这里好像真的不存在什么万物之法。
悬在他们头顶上的,是一个湖。
21. 尊上睡床
那面湖倒悬在顶壁,距离他们大约两臂有余。
湖的一侧竖着道石壁,贯通上下,在顶壁与地面之间形成了一堵墙。湖中的水顺着那石壁涓涓流下,犹如一张铺展的帘幕,最终汇入地上的溪流之中。
看来这个湖,就是溪水的源头。
可若溪水的源头是湖,那么湖中之水又从何而来?
慕玄临仰起头,看着湖面上映出两人的影子。其实若不是倒悬着,这口湖与平常湖泊并无不同,湖水碧绿,潺潺向石壁的方向流动,湖面被水流推起粼粼波纹,上面甚至还有藻荇生长的痕迹。
既然湖中有水,又与其他水源并不相通,这湖底——或者说湖顶——极可能有个活水口。若想去往地面之上,从这个活水口中或许会有所发现。
但湖水浑浊,叫人难以看清其中深浅,况且这湖如此怪异,冒然接触也并非明智之举。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要把人找到。
他不再看那湖泊,对青栩道:“先找到江易之。”
可话音刚落,他手中的夜山海忽得细微地颤动起来,还有愈颤愈烈的势头。头顶湖水似乎感应到夜山海的躁动,水面渐渐聚出几道细浪,那细浪旋转起来,愈演愈烈,最终汇成足有半个湖面大的涡流。
骤然之间,四周再次开始震颤。
慕玄临未及反应,便觉得眼前天旋地转,仿佛地变成了天,天又变成了地。霎时间,他整个人仿佛忽然便飘在了空中,不出片刻,竟朝那湖面坠落下去。
耳边是令仪和阿炎的惊呼声。
混乱间,他还看到青栩朝他伸出手。
“尊上!”
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唯一来得及做的便是抓住那只手,将人拉进自己怀里。
待他反应过来,他们已深深沉入了湖中。湖水与先前甬道中滴落的水珠一般,是温热的。巨大的漩涡流速极快,裹挟着他们向幽深的湖底沉去。
水是最温软的,却也最韧,将他推着卷着,使他借不上一丝力气。他脑海中一片空白,一只手还牢牢将夜山海握着,另一只手只顾得紧紧抱住怀中之人,一丝也不敢松懈。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感到周身一轻。被密实裹挟的感觉骤然散去,他似乎落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咳咳咳!”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根本来不及闭息,慕玄临喉中全是呛进去的水。他将夜山海往旁边一扔,歪过头立刻便咳嗽起来。咳了半晌,他抬手抹去淌在脸上的水珠,睁开双眼。
他看到了婆娑树影间透出的日光。
他感觉怀中人动了动,低下头去,正对上青栩湿透的睫毛与带着些迷茫的双眼。他们身旁令仪和阿炎歪在地上,也是好一顿呛咳。
他不知怎么,有些哭笑不得。他知道他们终会找到上岛的路,但怎么也没想到,最后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
自从来到这无相岛,奇事简直是一桩接一桩,而对方才的变故,慕玄临早已是见怪不怪了。不过至于为何会突然出现那天地翻覆的情形......
他看向被他扔在一边的夜山海。这柄利剑已然安静下来,无辜地伏在地上,好似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与它无关。
但慕玄临知道,这些定与它脱不了干系。因为在这家伙开始躁动之前,一切原本风平浪静。
不过它忽然躁动,定是对地宫中的什么事物有了感应。夜山海自从上了这座岛,状态便一直很不寻常,只是不知究竟是什么,对它影响能有如此之大。
但不管如何,在地底折腾了这么久,他们总算是重见了天日。
他仰在地上,长出一口气,歪过眼神看着青栩,笑道:“我们出来了。”
“是啊,你们可算出来了。”
青栩并未开口,他头顶却冷不丁响起了一道爽朗随性的声音。
慕玄临抬头:“?”
一张明朗的脸出现在他视野中,只不过是倒过来的。
慕玄临皱眉:“你已经出来了?”
江易之摊起手:“是啊,再不出来得死那了吧。那鬼地方突然就塌了,我连害怕都没顾得上,就叫于非白那家伙拽着衣领子跑,跑了不知多久,才出来了。”
“你们,不是从这里上来?”
“当然不是。对了,”江易之看看地上几只落汤鸡,有点忍俊不禁,“我还没问你呢,你们几个是怎么从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冒出来的?”
“冒出来?”
“是啊,你看这周围,连个老鼠洞都没有。可我一过来,就见你们在这躺得歪七竖八,难不成还是顺着这条溪漂过来的?”
慕玄临撑起身。身侧是的确有条溪流,而岸上方圆数尺,根本就没有任何出口的痕迹。
的确是怪事。
不过,既然江易之他们走的是另外一个出口,或许那里才是进入地宫真正的路。
“那你可还记得出来的路?”
江易之点头:“那是自然,我记性很好的!自然是从那......”
说着他忽然蹙起眉,抬手拍着脑袋,喃喃道:“从哪来着,怎么突然就想不起了呢......”
..........
几人跟在江易之身后,往他说的“居所”走。
慕玄临在地下耗久了,现在格外体会出和风煦日的可贵来,面上被暖风这么一拂,顿时心绪舒畅,看什么都颇有一番风趣。
莫看极海中死气沉沉,大概整片地域所有的生机都汇聚在了这座岛上。林木苍翠,鸟语虫吟,的确是块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连他曾经钟爱的星夜谷后山也很难与之相比。
穿过密林,几座连着小院的简陋木屋赫然立于眼前。
江易之昂着首,一时间仿佛当家做了主人,侧过身一抬手:“请。”
慕玄临问他:“你们在这里住下了?”
“那倒没有,”江易之摆摆手,“我们也才上来不久,也是刚刚才发现这里的。”
“不过这里许多屋子都长了霉,蛛网更是成堆成堆的,也不知是谁在这里住过。难不成是......”他欲言又止地往地下指了指,“那位兄弟?”
慕玄临知道,他在说那具干尸。
不过若只是那一个人,怎么用得着这么多间屋舍?
江易之正说着,他身后屋中飘然走出一个人来,那人白发胜雪,气质脱俗,可慕玄临见了,却冷下了脸。
于非白对他态度仿佛浑然不觉,悠然开口道:“那位兄台已经成了那副样子,他曾住过的屋子,长些霉也不足为奇。”
江易之点头道:“也对。”
说完他又想起什么,双眼瞪起来,回头对于非白道:“你怎么又跑出来,腿上那伤不想好了?”
“之前在水里都泡得发了炎,这才刚清理好,是要我再给你包扎一回?”
慕玄临挑挑眉,暗觉不对。这两个人,就这么短短几天,已经这么熟络了?
只见于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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莞尔一笑。
“江公子乐意这么做的话,我自然要配合。”
江易之怒道:“你,得寸进尺!我为何要白白给你疗伤,又不欠你的。”
于非白歪了歪头:“真的吗?”
他这一说,江易之忽然想到什么,一下就蔫了。
还真是欠他的。
他摆摆手,转身进了屋去:“罢了。别碰水少动弹,每日到我这来一次吧——”
于非白唇角勾得更弯了些。
而后他仿佛刻意似的,向慕玄临看了一眼。
慕玄临回了他一个冷笑。
这人心思比莲藕的眼都多,江易之那傻子若跟他混在一起,以后不知要吃多少亏,没准被卖了还要帮人数银子呢。
不过,这两人的事他也管不到。反正他与于非白之间,早晚会有一战的。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如今来了这岛上,又发现了疑似赤火的踪迹。为今之计,确实应该暂住一段日子,趁着机会好好对这地方探究一番。
待安顿好了令仪阿炎两个受了惊吓的小可怜儿,慕玄临非常欣慰地发现,屋舍只剩下一间了。
两个人走进那仅剩的一间屋,看着里头那张又窄又破的小木床,双双沉默了。
慕玄临转头,想看看人的反应。
青栩也抬着头看他,沉默看了半晌,低下头去道:“尊上睡床。”
说罢他走出去,没过多久,不知从哪抱了两席脏得有些发黑的被褥来,一股脑放在木床上,弯腰开始铺起床来。
慕玄临顿时连嫌弃都顾不上了,喜出望外:难不成阿栩要和他同床共枕!
正乐呢,青栩开口:“尊上盖两层,晚上冷。”
慕玄临:......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于是他急了:“只有我的被褥,那你睡哪!”
青栩手上动作一顿,侧过头。
“我在院中,守着尊上。”
慕玄临不干了:“不准!你身上的伤本就没好彻底,又在地底折腾了那么久,再不好好休息,撑不住的。”
谁知青栩抬眼道:“这张床只睡得下一人。若尊上不睡床,青栩便也不睡,为尊上守夜。”
慕玄临眼瞪得铜铃一样,却是哑口无言。
自己曾经到底为何会觉得这家伙木讷无趣的,这人分明最知道怎么让他妥协!
“罢了!”他忍了,妥协就妥协。
但看似妥协,其实没有。
他真正的打算,是趁着晚上月黑风高,偷偷跑去点人睡穴。
阿栩这个人,对别人冷淡,对自己也无情,而对他自己的身子,更是从来都不上心。这些事其实慕玄临一直看在眼里,只是以前他对人没兴趣,也就没有挂心过。
现在不一样了。他暗暗思忖,这次必须得让阿栩好好休息几日,把身子养好。否则若落下什么病根,那才是得不偿失。
果然,不论白日有多暖和,入夜后岛上马上就冷了下来。慕玄临直挺挺躺在床上,努力忽略着冷硬床褥带来的不适,心中想着早先的打算。
早夜蝉声阵阵,慕玄临听着外头没了人声,悄无声息地掀开被子,溜下床。
阿栩对他不设防,所以他已经用气海探到了,人就在他屋顶上。
他屏息跃上屋顶,一点响动都没发出。到了上面,他一眼便看到那个靠着屋檐抱臂养神的身影。
他蹑手蹑脚地凑过去,向人探出了手。
22. 尊上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
他紧紧盯着那个身影。
近一点,再近一点。
只差一点距离,他就可以瞬时出手,拂上那人睡穴。
然后美滋滋把人抱回屋里,塞进并不怎么舒适的被窝。
......
“尊上。”
那声音比夜晚的空气还凉,惊得慕玄临炸了一身白毛汗。
他抬头,青栩眼中映着点月色,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慕玄临本是有些尴尬,可他看到那双衬着夜色的眸子,忽然觉得福至心灵一般,伸出的手没有收回来,而是向青栩身前推去。
待青栩看懂他的用意,眼睛微微瞪大了些。
“尊上......”
慕玄临弯起嘴角,朝他眨了下左眼。
青栩顿了片刻,终于也动起来,抬手去挡他。他一出手,慕玄临下一手立刻又跟上,两人你来我往,竟渐渐利落地过起招来。
两个身影随着跃出那窄小的屋顶,足尖点在一旁树木的枝头,被月光投下的影子从林间穿梭而过。慕玄临满心满眼都是那双专注起来的漆黑眼眸,待他们落了地,才发觉两人早已经掠出很远,正落在一处开阔的平地上。
一套招式完毕,两人停了手。青栩有些微喘,朝他看过来。
慕玄临笑了:“阿栩可还记得这招么?”
青栩点点头。
“是尊上教我的第一个招式。”
他说话间,不由眉头微动。慕玄临看着他的神情,想自己定是搭错了哪根弦,竟觉得阿栩是有些委屈了。
“可尊上不是已经......”
慕玄临朝他走近了些:“我不是已经忘了,对吗?”
青栩没有说话,只微低下脸,抬眼看着他。
“那时在神农原......为了救你,我潜入了你的记忆。”
青栩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慕玄临觉得他定是有些窘迫了,想将那窘迫藏起来,但脸上泛起的红又将他暴露无遗。
“我要问你一件事。”
他说。
“在你作为随身护法来到我身边之前,我就已经认识你了。”
他步步逼近,问道:“对吗?”
他比青栩高了些许,骤然向人逼近,天然便带着压迫的气息。
青栩不由后退了半步。他心里有些慌,不知道慕玄临接下来还要说什么,不知道自己能回答什么,脑中开始叫嚣着想要逃离这里。
但在尊上面前,他不能逃避。所以他克制住了。
慕玄临离他已不到一步之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等着他回答。
他呼吸有些粗重,却不敢叫慕玄临发现。
“是。”
他看见慕玄临几乎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搭在他肩上:“告诉我。”
“我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
慕玄临歪歪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等着青栩开口。
面前的人低着头,似乎还在犹豫要从何讲起。慕玄临其实心知肚明,让这样一个向来不善言辞的人给他讲出一段完整的故事,本就是在为难人。
等了半晌,他忍不住笑了。
有什么好等的,他自己不是早已经想明白了吗?
如果这是青栩所不擅长的,那以后在他们两人中间,他便一直做那个开口讲话的人。
他乐意得很。
他握住青栩的手臂,使了点力将人拉过来,让他也在石头上坐下。
夜色静谧,他娓娓开口:“其实对于那段丢失的记忆,我已有了些头绪。你若不知道怎么说,那便我来问,你来答。可好?”
青栩抬起眼来,点点头,眸中似有意外之色。
“我们二人初次相识,是在星夜谷的后山。”
“是。”
“我丢了这段记忆,是有人对我施下了尘封咒。那个人,是我父亲。”
青栩犹豫了片刻,还是答:“是。”
“为什么?”
慕玄临直勾勾看着眼前人,他知道,对于当年那件事,阿栩一定知晓其中缘由。
谁知下一秒,青栩移开了眼睛,眼神有些慌乱地飘忽起来。
青栩出现这种神态,可是不多见的。
慕玄临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阿栩会有这种反应,难道当时,当真发生了什么很严重的事?
他静静等着。他愿意给人一点时间,他知道青栩会给他答案的。
青栩垂下眼,呼吸几下,才抬眼道:“尊上对我说话,被前尊主听到了。”
慕玄临挑挑眉,不免好奇起来。自己当时到底说了什么,能叫父亲那么生气,甚至要给他下尘封咒?
他追问:“那我当时究竟说了什么?”
青栩埋下头去,不言语了。
慕玄临探身追过去,看他偏到一边的脸。于是青栩不经意间一偏头,便瞧见他略带着期盼的神情。
慕玄临本就生得好,此时侧着脸笑吟吟的,凤目弯起,仿佛眸中那点光只为他而亮起。看得他几乎就要将某些话说出来。
可是他不能。
他并不愚笨。自从他醒来以后,他看得出尊上时时都在趁着机会向他展露心思。那日在方华宝阁,尊上甚至吻了他的额头。
但尊上这份心意,不应该是对着他的。
这份心意,从来都是错的。
他还记得前尊主震怒的神色,那日整个星夜谷都因为那场怒火而格外沉默。尊上那时还是少尊主,是魔族中最金尊玉贵的天之骄子,却被那柄载满父亲怒意的剑抵着头颅。那声因为入骨的痛苦而发出的嘶吼,直到如今,还时不时在他脑海中回响。
前尊主对尊上说的话,他也记得。
“你是魔界的少尊主,整日跟这样一个东西厮混一处。我自小便耳提面命地教你,这么多年全都喂了狗吗!”
“还有他,区区一个戒堂打手,欺主媚上,当死。”
他那时还未出戒堂。若非他根骨实在出众,被教习长老拼死保下来,当时便会丧命于禁堂的行刑柱上。
他被勒令带回去,在戒堂的刑架上熬了七七四十九个日夜,还是险些丢了性命。
再次见面时,慕玄临已是新任尊主,他是戒堂一手培养的魔尊护法。可慕玄临已经不记得他了。
后来,慕玄临曾说他爱的是萧景。
青栩那时不知该作何感受。他自有记忆以来,便在戒堂长大。数年间的每一日,他一睁开眼,便是提刀,挥、斩、刺,便是从头修炼魔功,看着掌心魔息一日日变得耀眼、刺目,便是在每年以性命相搏的戒堂比试中,脸上沾满同伴的血,拼命厮杀出一条生路。
他以为他的生命中,除了暗无天日的黑、鲜血淋漓的红与忽明忽灭的紫以外,再不会有其他颜色了。
但后来慕玄临让他知道,原来世上除了生存与杀戮,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也都是很好的。
但他那时还没来得及学会该如何感受那些。
所以当他看到慕玄临将曾经的一腔心意都收回去,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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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了别人时,他觉得自己该是没什么感受的。
而那些日子也已经过去很久。
太久了。
久到他都快忘了,曾经的尊上,也是说过喜欢他的。
他定下神来。
眼前的慕玄临还在看着他,等他说话,看他看得目不转睛。
青栩摇了摇头:“过了很多年,尊上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
空气安静下来。
慕玄临直起身子,沉默半晌,说:“阿栩,跟我回去休息吧。”
他站起来,将自己身上的外衫脱下来,披在青栩身上。
“阿栩不想说,那便不说吧。我只是觉得......”
青栩以为他有些不悦了,抬起头,神色有些紧张。
慕玄临看他这样子,笑了一下:“只是觉得夜里太冷,再不回去,你要着凉了。”
青栩眼睛微微睁大,又飞快地低下头去。慕玄临伸出手,想将人揽住,不料那人微微一侧身,躲开了去。
然后他便眼睁睁地看着青栩足下一跃,片刻便掠上林梢,飞出了他视线之外。
慕玄临:......
想跟人好好说句话怎么就这么难啊!
但没过多久,他又静下了心来,独自坐在那,笑容渐渐敛去。
他这才等了多久。在那只敢暗藏倾慕的数十年里,青栩受过的,大概只会比他更甚。
阿栩......
回到木屋的时候,那个身影没有再出现在屋顶上。
他走进屋子,他有些惊喜地发现,青栩不知何时又找来了一床被褥,此时正安静地躺在地上,真的依他所言睡起了觉。
他蹲下去,静悄悄看着。
也不知这人是入睡快,还是故意控制了气息,总之看起来真的好像已经睡着了。慕玄临已经凑得他很近,他都没有丝毫反应。
月光从窗外洒进来,给人侧脸镀上一层银色的轮廓。
慕玄临试探着伸出手,将人横抱起来,放到了那张木床上。
今晚阿栩才要睡床上,而他自己,心绪纷乱,也想去吹吹屋顶的风了。
事实证明,只要有魔功护体,什么风也不在话下。
或许是一直将夜山海带在身边的缘故,他最近感到体内功力愈发充盈起来。待一夜过去,旭日初升,他睁开眼,竟觉得通身惬意得很。
旁边屋舍的门帘被掀开,有个人伸着懒腰走出来。那人伸到一半,心中似有所感,转过头来,一眼便看到他斜倚在屋脊上的身影。
“我说......你们昨晚上打架了?”
慕玄临乐得逗他:“什么打架?”
江易之来了劲:“别装了。昨晚上睡得正香呢,就听见你们这屋上头拳打脚踢的,别以为我没有修为就听不出来。”
“还有这屋子也是,太不隔音了些。”
“偏远无人之地,有的住已是万幸。不然江公子去找个山洞睡一晚?那里可隔音得很。”
隔壁的院子走出一人,又是于非白。
江易之翻了他一个白眼:“一天不呛我就难受么?如此说来,于公子一只白狐,才是最该去住山洞的人。”
于非白不答,笑看着人气鼓鼓走开。
待人走远了,他才回过头来,眸中笑意已然敛去。
慕玄临自上而下看着他,想看他又有什么花招要耍。
于非白对上他的视线。
“我已找到赤火所在之处。”
“你想去看看吗?”
23. 木刀
慕玄临轻笑,回道:“刚从地底出来,折腾累了,赤火一事,休整几日再说。”
他心中清楚,无相岛这一趟,于非白原本定是打算自己来的。若非手上没有开启赤火藏身之地的信物,他又何必叫上别人,徒增相争的风险。
所以若他不去,于非白就算知晓了位置,想拿到赤火也是有心无力。
果然,于非白沉默了片刻。可再开口时他却半分也不恼,含笑道:“好,那等慕尊主休整好了,再来寻我。”
待于非白的背影消失在隔壁,慕玄临轻巧一跃,落在地面上。
该去看看阿栩了。
这个点,人肯定已经醒了。回想起他昨夜拉着阿栩又是过招又是问话,最后还把人惹到,弄得人快天亮时才睡下,慕玄临一时有些懊悔起来。
他踏进门,却见屋中半个人影都没有,只余两席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就像从未有人在这里住过一般。
这么早人就不见了,难不成昨晚的气还没消,躲起来别扭去了?
他跑到院前,绕到屋后,把每个角落都寻了一遍,还是不见青栩。
刚欲放出气海去探,他便见不远处的树林中走出个心心念念的身影来。
青栩由远及近往这走着,身上是一套乌黑劲衣,姿态一如既往的挺拔利落。那身形怎么看都分外好看惹眼。
待青栩走近了,他才注意到人手中提着把斧头,背上还用麻绳束着一捆刚砍下的树木枝干。
慕玄临没怎么见过这些民间俗世才会出现的物什,觉得很新奇。
“阿栩这是要做什么?”
青栩停下脚步,抬眼看他:“尊上不喜欢那张床。”
慕玄临回身往屋里一瞧。哦,原来在说那张小木床。
又窄又小,他躺下以后手脚都悬在外面,一动那床就吱嘎作响,仿佛随时会塌了。他的确不喜欢。
只见青栩径直走进他们的小院里,将背上东西卸下摊在地上,那些圆滚滚的木头便立时滚作一片。他一句话也不多讲,举起斧头,开始劈起树皮来。
慕玄临蹲下身去看他,眼神随着他的动作转来转去,对什么好奇了,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阿栩这砍的什么树?”
他问的问题,不论多简单,青栩向来都答得很认真:“回尊上,是橡树。”
慕玄临托着腮,看青栩手中那截木头被他一层层削成木板,又被打磨得光滑平整,连一根木刺都没有。他瞧得出神,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伸出手:“我也想要一块。”
青栩动作一顿,看了他一眼,不知自家尊上这又是闹哪一出。但既然尊上想要,他便会给。
还要给最好的。
他弯下腰,挑了一块磨得最精的木板,递给慕玄临,顺带将手中斧头也递了过去。
慕玄临轻轻推开他的手:“不必,你做你的,我自有办法。”
说罢他摊开手,掌中魔息凝聚,慢慢化出一柄小巧的刻刀来。他将那刻刀在手中耍了一圈,几乎转出残影,见青栩还在看他,笑着朝人眨眨眼睛。
青栩面无表情,心中却在想,此刻尊上很像一种人界才能见到的动物——
开屏的孔雀。
他默默转回头,接着做他手上的木工活。
心中紧绷的弦稍松了些,因为尊上没有再提起昨夜的事。
昨晚尊上去了外头,而他躺在那一方小小的屋子里,彻夜未眠。
非他不肯入睡,只是每每合上眼,脑海中便是尊上将外袍披在他身上的样子,便是在鼎沸的宝阁中亲吻他的前额、在地宫中按着他渡气,以及他醒来后每一次被搂在怀中时尊上的体温。
桩桩件件,总让他觉得恍惚。仿佛现在的他对尊上而言,是什么难以释手的珍贵宝物。
可为何自他醒来以后,尊上对他,便忽然从视若无物,变成了喜欢?
这一切都太突兀了。
他真的可以相信尊上的心意么?
他脑中漫无边际地想着,手上动作却不停。他有条不紊地,将手中木板挨个打孔、拼接、加固,原本零散的木料渐渐有了一张床的模样。
“阿栩,你瞧。”
慕玄临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他抬眼看去,只见人手中端着个小巧物件,正双眼含笑地瞧着他。
他定睛一看,慕玄临手上,是一把只有巴掌大的木刀。而那刀的制式,他再熟悉不过。
慕玄临见他没有反应,以为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便将木刀又往前递了递。
“我刻了寂刃,”他说,“不过是小一号的。”
寂刃,是青栩配刀的名字。
那把刀,自他在戒堂醒来的第一天起便伴他左右,就连夜里睡觉,他也要抱着。后来慕玄临身死,他就是提着寂刃,一人一刀迎战数百妖族。最后他也死了,那把刀落入萧景手中,大概早已被当作了废铜烂铁,扔到哪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去了。
原来尊上也还记得他的刀。
他将那木刀接在手中,定定看着,没有出声。
慕玄临说:“寂刃不在了,我以后,会给你找到一把更好的刀。”
青栩还是低着头。
“怎么,不喜欢吗?”
慕玄临微微欠身,探过去看人神色。曾经的魔界之主,此时就像第一次给心上人送礼物却心里没底的毛头小子,都不知怎么说话才不显刻意。
“我第一次做木工,你也知道,肯定做不了多好......”
“喜欢。”
“嗯?”
“我很喜欢,寂刃。谢过尊上。”
他看见青栩将那小木刀握在手里,掀开衣襟,将它仔细放在胸前的位置,而后抬头,脸上似乎挂着点极淡的笑意。
慕玄临看得痴了。之前就算他明晃晃对人表露心意,青栩都没有这样笑过。
他不知怎得,只觉得脸上“腾”地发起热来,慌忙转移话题。
“那便好。那个,阿栩啊,你看这张床,做成双人的如何......”
..........
江易之背着手,大爷似的去串门。溜达进慕玄临住的院子,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同样是客居荒岛,怎么就你俩不一样?”
小木屋本就不大,之前因为室徒四壁才显得空旷,此时却塞满了各式木制的用具,一下子显得拥挤起来。
不说那张宽到睡得下两人的床,就连桌案、椅凳也都一应俱全。那张木桌上,甚至还摆了两副其貌不扬的碗筷。
青栩不在,只有慕玄临在屋里。他抱臂倚在窗边:“你若也想要,便自己去做。”
江易之朝他翻了个白眼:“得了吧,我不信你自己做得出这些。”
“我的确做不出,但阿栩可以。”
江易之自从认识慕玄临以来,听“阿栩”这个词已经听得耳朵要长茧。现在对这人语气里的得意,已经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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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到自行无视了。他在屋里晃了一圈,状似不经意地踱到人旁边。
他今天来,是有任务在身的。
“老慕啊,你最近是不是,看于非白不顺眼?”
慕玄临眯起眼:“老慕?”
江易之意识到自己把背地里的称呼说漏了嘴,讪笑着,悄悄挪远了些。
“哈哈,这不是重点。”
慕玄临轻嗤一声:“这么说,你是来给于非白当说客的?”
江易之摆手:“非也,非也。我这不是......”
正说着,他忽然停下,看向一旁的木桌。
“等等我说,青栩这桌子,做得也不行啊。”
慕玄临听不得他把“青栩”和“不行”这两个词放在一起,挑起眉:“什么?”
“你看,”江易之走过去,“它好端端放在这里,怎么还不停抖呢。”
说着,他伸出手,轻轻将桌子按住。
可那桌子依旧抖个不停。
两人同时睁大了双眼。
不是桌子在抖,是整个地面都在抖!
慕玄临瞬间没了方才的悠然姿态,转过身,夺门而出。
..........
于非白正在屋里,为苏玄和另外两个羽族探着妖核状况,忽觉四周开始震动起来。他并未惊慌,这样的震动,来到岛上的短短几日之中,他已经历了许多次。
只是不知这地底之下,又发生了什么。
未及他动作,屋门的布帘忽然被大力掀开,从外面冲进一个人来。
于非白看清了来人,有些意外。难不成,江易之这么快就把人说动了?
不论心中如何想,他还是莞尔道:“慕尊主。”
慕玄临面色阴沉,气息有些急促。
“地宫的入口,在哪里。”
于非白见他这幅样子,笑意也敛了下去。
虽不知出了什么事,但若能让慕玄临失态至此,事情多半与那个叫青栩的人有关。
他不再多问,站起身。
“跟我来。”
一路上,慕玄临跟在人身后,沉着脸一言不发。
阿栩今早对他说,要去探查地宫的入口。
他察觉到,自那日夜谈之后,阿栩总是似有心事。所以这次他没有多想,便点了头,权当放人出去散心。没有自己跟着,阿栩或许还能自在些。
阿栩说过,他要去岛的北面。
而于非白现在带他前往的方向,正是北面。
地宫突然震动,每每是有原因的。第一次,很可能是他们触碰了镇压赤火的封印,第二次是夜山海,而这一次......
这一次震动,意味着阿栩很可能已经进了地宫。
是他的错,是他一时放松了警惕。他分明知道这地下藏着多少未知的危险,竟还放阿栩只身前往。
两人踏过参天的树顶,足下猎猎生风。不知过了多久,于非白忽然停下,对慕玄临道:“到我旁边来。”
慕玄临本不信任这人,可此刻心中焦急,顾不得其他,便依言走到他身旁。
而后他眼前白光一闪。再看四周,景色已经变了模样。
眼前赫然是一个向地下延伸的洞口。这洞口并非天然形成,看得出是有人曾将地面挖开,又在其上用石砖砌了墙。
可那墙此时已然塌作一片,落下的石砖将洞口死死堵住。
洞内的光景,他一丝一毫都看不见。
24. 巨树
放出气海,洞中是一片凌乱不堪,分辨不出丝毫活物的气息。
他一刻也等不得,立时抬起手。
“破!”
一时间乱石崩裂,那洞口终于被暴露出来,可洞中仍是漆黑一片。
慕玄临抬脚便要从洞口下去,肩膀却被一只手按住。
他转过头,于非白正看着他:“你忘了么?上次接近赤火,你被影响了。”
慕玄临咬着牙:“我、没、忘。”
他眼中泛着猩红,于非白与这双眼睛对上,按着人肩膀的手不禁抖了一下。他不再言语,跟在人身后,顺着那洞口而下。
慕玄临也不管这两人中他才是对此处陌生的那个,只顾顺着石壁向前摸索。
指尖燃起焰火,他看到这洞口四周墙壁低矮逼仄,脚下伸出一条蜿蜒的石砖阶梯,倾斜向下,径直深入到一片漆黑之中。
洞中仍在震颤,细雨一般的沙土自洞顶洒下,落在两人头顶。
阶梯的尽头是一扇洞门。慕玄临疾奔而下,过了那洞门,眼前地宫开阔起来。对面的墙壁上,是一道玄铁之门。
这扇门,与他们从海中入岛之时所看到的那扇,几乎如出一辙。慕玄临缓缓走上前,眼尖地望见地上那条几乎与地面色泽融为一体的封印痕迹。
可这里有一处与先前不同。
玄铁门所嵌入的墙壁上方,竟有数条从墙缝中伸出的、比人身体还粗的枝干。那些枝干表面覆盖着粗硬的树皮,枝条却像藤蔓一般柔软,盘错相交,沿着顶壁的缝隙蜿蜒着向远处延伸而去。
慕玄临直觉此处十分怪异,正看着,忽听于非白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慕尊主。”
“该拿出来了。”
慕玄临知道,于非白这些日子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转身,看见于非白走过来。
“据说,当年你父亲、沈云铮和容知乐,他们挚友三人在此,为了稳妥,皆拿出了当日身上最为珍贵之物,作为开启此门的信物。”
“所以你父亲的信物,”于非白眼神一转,落在他身后的夜山海之上,“想必就是这把,他一直以来极为珍重的神兵吧。”
慕玄临并不答他,只是看向那扇门。
除了藤蔓外,眼前这扇门,还有一处与之前的不同。
那便是在那封印前一尺远的地面上,有一处十分显眼的、凹下去的圆形印记。
慕玄临虽从未来过此地,可直觉告诉他,这个印记,便是那需要用信物来开启的“锁”。
他走上前,伸出自己的左手,悬于那印记上空。
虽不知阿栩究竟是如何进入这里,但那人很可能就在这道门后,正等着他。
他毫无半分犹豫地,将右手也伸出,极快地拂过左手掌心。
嘀嗒。嘀嗒。
鲜血成珠,顺着手掌流下,一滴一滴落在圆形的印记之上。
待印记的凹槽被猩红的液体填满,整座岛屿的震颤忽然停下,换作他面前的门震动起来。
沙土簌簌,铁门一寸一寸向右豁开,摩擦处吱嘎作响,仿佛一个百年间第一次被唤醒的经年朽物。
这实在出乎于非白所料。
任他如何猜测,也没有想到,慕玄临身上的信物,就是他体内的血。
看来当年慕廷风在此时,便是歃血作匙。所以,他根本不必特意传予慕玄临什么信物。
他自己,便是信物。
这门挪动得太慢,慕玄临不顾手上还汩汩淌着血,伸手去推。可凭他使出多大力气,那门依旧自行其是,吱吱呀呀地喘着。
待开口终于有了一人宽,慕玄临抬腿便向里迈去。
而后他便不得不抬起头。
因为他面前,是一棵树。
树干粗有百尺,高亦有百尺,直通于顶。
上千条枝干在树冠上缠绕成结,相互包裹,凝成了一个密实的疙瘩。再向上,那些枝干又各自散开,向四面八方伸展而出,盘亘在高耸的顶壁之上。
原来方才他在墙壁外,看到的那几根藤蔓一样的枝干,只是这万千枝干中的分寸之末、冰山一角而已。
不过这里与门外相比,还是略有迥异。那些盘在头顶的枝条下,多了许多淡棕色的椭圆状物。慕玄临觉得,那些兴许便是这棵树的果实。
这棵巨树,足以令每一个初来乍到之人瞠目结舌,可他顾不得这些。
他朝空旷的地宫喊:“阿栩!”
声音久久回荡,却仍是没有回应。
此处物气依旧混乱不堪,气海探物还是难以奏效。那棵巨树贯于宽阔地宫的中央,慕玄临绕树而寻。可他寻了一整圈,发觉这地宫中分明空空荡荡,死气沉沉,别说青栩,就连一丝被活物闯入的痕迹都没有。
难道阿栩不在这里,他找错了地方?
他这次来,并未被影响,可此时却觉得脑仁发麻。若不是这里,那他要到哪里去找他的人?
究竟在哪里......
不对。
慕玄临忽然想起,他似乎忽略了一件事情。
如果这里便是镇压赤火的所在,那么,赤火在何处?
自他进来之后,便没有再见到赤火的踪迹。就连上次在地宫另一侧看到的赤色暗光,这次也未曾见到。
这又是为何。
“你看。”
慕玄临正沉溺于心中思绪,却被于非白的声音唤醒。他看到于非白向巨树伸出手指,他顺着那方向看去。
这次定睛一瞧,他才看清。
那树冠上的,哪里是什么疙瘩。
那些纷乱缠绕的枝干缝隙中,分明是遮掩不住的猩红色泽。
“那是......赤火。”他听得耳边,于非白喃喃道。
而待他再仔细看,便忽然发觉,那些挂在枝条的颗颗椭圆之物,似乎也并非果实。
他似有所感,呼吸顿时一滞。
不顾可能会惊扰这棵巨树,他猛地纵身一跃,足尖落在一处枝干之上。
此时再看那些椭圆,果然较先前看时大了许多。
那根本不是果实。
那东西泛出的淡棕色泽之下,分明藏着什么。
他靠近去看。
那分明是一条蟒蛇,被包裹在类似琥珀的树脂之中!
慕玄临脑海中忽得闪过一个可怖的猜测。
待他反应过来之时,他已开始逐个去看那些琥珀。这块里面是一只鹿,这块里面是一只啄木鸟......
这些被封于其中的飞禽走兽,在岛上的林间,他都是见过的。
可是,千万不要如他所想,千万不要......
直到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
隔着树脂的纹路,他有些看不清其中微末。但那轮廓太熟悉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认错。
他贴在那块琥珀上,看见青栩深埋在琥珀纹路下的面容,双眼安静合着,仿佛他已经在此沉睡了许多年。
慕玄临看到这幅情形,先是怔愣着,用手去拍那琥珀的表面。
下一刻,他觉得他快疯了。
他拔出夜山海,将那悬挂琥珀的枝条齐根斩断。那琥珀开始坠落,他飞身跃下,将这块比人还高些的东西托在怀中。
这东西这么硬,不能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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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直接这样摔在地上。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落地。于非白赶到他身边,慕玄临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阿栩!醒醒!”
他完全没了平日里镇定自若的风度,整个人贴在上面,拼命想与躺在里面的人离得更近一些。
“青栩!你听见了么!我命令你,醒醒!”
“阿栩......”
他尝试了破石之术,又尝试了夜山海的剑锋。
甚至提着这把神兵,试过了他曾教给青栩的那一招威力极大的裂骨斩。
但那东西仿若铜墙铁壁,纹丝不动。
他不知青栩是如何被包裹进去的,被包裹了多久,也不知如何才能破开这层禁锢。
人若被封在了这样的东西之中,还有活下来的可能吗?
他早已顾不得与于非白之间横亘着的偏见,在无数次徒劳无功的尝试后,他不经意间抬起头看向那人,看到的是对方愣住的神情。
于非白怔怔地说:“你哭了。”
慕玄临下意识抬手,摸到脸上的濡湿。他像被无声的惊雷劈中,骤然清醒过来。
阿栩等着自己救他,自己怎么能只顾着哭。
他的呼吸渐渐缓下来,低头看着琥珀中沉睡的人,半晌,抬起头。
“泉水。”
于非白拧眉:“什么?”
他重复道:“泉水。你已经找到了那处泉水,我知道的。”
“......”
于非白沉默了。因为他眼前这个曾经傲气凛然的魔界尊主,正满脸恳求地看着他。
“把泉水给我。”
“求你。”
于非白将手伸向腰间,取下那个精致的小壶。
那本是他前几日发现那方古泉时,舀了一壶,打算带回去细细琢磨的。
他将壶递过去。
那只接壶的手,是有些发颤的。
慕玄临僵着一张脸,却好几次都没拧开壶盖。于非白不忍看,把壶拿回来,帮他拧开。
壶中泉水被浇在琥珀之上,两物相遇之处霎时腾起白雾。
慕玄临的判断不错,这泉水,竟真的熔开了这层看似固若金汤的壁垒。
琥珀一层一层化开。过了不知多久,青栩的鼻尖终于从中露了出来。
而后是眉骨,嘴唇,和紧紧闭合的双眼。
慕玄临几乎屏住了呼吸。
这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这个人,几个时辰前还站在他的屋门口,身影逆着晨光,说自己要为尊上出去走一趟。
现在却躺在他眼前,他伸出手,连那鼻下的气息都感受不到。
慕玄临变得前所未有的安静,不再言语,只是认真地继续向琥珀上倒着泉水。
那一壶水不多,却幸而足够将覆在人身上的琥珀熔化个八□□九,最后竟还剩下一点。
他将那壶还给于非白,伸出手,将躺在那里的人抱起来。
青栩的身体软软的,任他摆布。
又是这幅样子,又是如此情形。
他为何偏偏总要面对这样的情形?
慕玄临思绪有些麻木,他不知此时该作何感受。掌中习惯似的聚起魔息,按在人胸膛之上,魔息入了人身体,依旧是如同泥牛入海,不知去向。
他仿若一个傀儡般做着这些事,周身的响动都变得很远。
直到那个壶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他茫然抬眼。于非白将那个壶伸过来,将壶身倾倒,壶中仅剩的一点泉水滴下,落在青栩的唇间,从那双唇瓣的缝隙中慢慢渗入。
慕玄临忽然感觉到,怀中人的身体抖了抖。
25. 闭关之日
慕玄临看着面前半人深的泉水,沉重了许久的胸口终于又跳动起来。
方才在地宫,幸而他的莽撞举动未曾惊扰巨树。那时青栩没了气息,他几近疯魔,于非白站在一旁,始终对赤火的事只字未提,只静静等他平静下来,带着他走了将近半夜,才走到了这座泉水前。
这里处于无相岛的腹地,许是受了赤火数百年的温养,泉中之水灵气充沛,果真如于非白先前所说,极是养人。
没人知道这座泉的名字,于非白便称它“古泉”。
古泉四周,上有飞瀑相邻,下有溪水相接。而那条溪,慕玄临是见过的。他们第一次从地底出来时,那溪水就曾从他们身边流过。
慕玄临将青栩抱着。几个时辰过去,怀中之人已渐渐恢复了微弱的气息。
他们踏出地宫之时,岛上已临近深夜。现在他们终于赶到古泉旁边,天边正刚刚露白,已是第二日的清晨了。
于非白道:“把人放进去,让他置身泉水之中,或许有用。”
慕玄临终于把眼神从青栩身上移开,看向他。
“......谢谢你。”
于非白笑了笑:“你该知道,我并非毫无所图。”
慕玄临说:“我知道。”
于非白视线落在虚空处,半晌又说:“你我本就不同。像我这样的人,若不时时善自为谋,早就没命了。”
“我之前的确骗了你,你不再信我,也属情理之中。”
慕玄临没有说话。
父亲虽自幼待他严苛,却也从未让他受过血亲离间之痛。他与于非白,无疑生来便是不同的。
于非白骗了他,他也的确有过怨恨。可这个人也救了阿栩。
“你想拿到赤火,是为了对付你兄长吧。”
于非白轻笑一声:“若有得选,我宁愿不要这个兄长。”
慕玄临点点头:“我会帮你。”
于非白闻言转过头,笑道。
“......好。”
..........
慕玄临将青栩的外衫脱下,只余一层纯黑的贴身里衣。他将人抱着,蹚进那泉水中去。
于非白已经离开了,周遭只余他们两个人。他自己先入了水,直至半身浸在泉中。周身被温热包裹,他放松下来,倚靠在池边。
胸口魔核之处似乎隐隐有些跃动之意。
他将青栩的身体缓缓浸入水中,让人靠在自己身上,帮他解开低束在颈后的长发。不知是不是泉水的缘故,这具身体在他手掌下,竟真的开始有了暖意。
天边日轮初升,晨间最盛的一束光打在二人身上,照得身上愈发暖融融的。慕玄临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父亲曾教给他一个咒术,叫做缚影咒。
那是与人对战所用的一种法子,很简单的魔族咒术,一旦命中,便能将对手强行栓在自己十尺之内。只要咒术不解,对方便始终无法离开。
如今他觉得,这个缚影咒或许可以另做他用。
若用这样的手段将阿栩锁在身边,是不是他就不会再随意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了?
他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睁开眼,想伸手去探身前人的鼻息,却忽然发现,他竟抬不起自己的手了。
心中警钟大作。
他想起来了。竟然又到了这一天。
每年的夏末秋初之际,他都会经历极为虚弱的一日,这样的境况已经持续了许多年。
而一年前,萧景就是在这一天,趁他五感封闭之际,用那把悬梦剑一剑贯穿了他的胸膛。
周身力气正在极快地流失。
可这时机实在不巧。他闭关这一天本就十分虚弱,却正好身在一处并不熟悉的地方。半晌之后他的五感会暂时封闭,若那时两人一直浸在泉中,不知会不会出什么事。
他得尽快找个地方,把两个人安置妥当。
可原来的木屋离此处太远,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来不及赶回去。这四周又尽是森林原野,想找到个隐蔽安稳些的容身之处谈何容易。
他环顾一周,视线落在泉水对岸那道瀑布上。
奔腾的瀑布之后,似乎有一个低矮的洞穴。
就只过了这片刻时间,慕玄临便已觉得身上气力流失了大半。看来他没得选,只能去那个洞穴中暂时凑合了。
他想将怀中人捞起,却发觉已经没了力气,便只好换个法子,将人背在了背上。
他爬上岸,走几步便要歇一歇,穿过瀑布时还一阵脚滑,险些带着人双双歪进水里去。
挣扎许久,他好歹是背着青栩爬进了这个黑漆漆的石洞。
他不想让人躺在冷硬的地面上,便扶着人到墙边。眼前已有些模糊,他却想起还有件事没有做,只好艰难地提起身上最后一丝气力。
将两人身上的衣服烘干了。
完全失去五感之前,他想着,这下便好,阿栩不会染风寒了。
..........
慕玄临感觉浑身像被架在火上烤。
有股灼烧着五脏六腑的热流在经脉中窜动,叫他恨不得把体内的每一根血管都豁开,好将这团火热散出去。
以往那么多次闭关,他从未经历过如此难熬的阶段。这次是怎么回事?
胸腔中一处地方跳得格外剧烈,正是魔核所在的位置,那里愈是跳动,愈是鼓胀。渐渐地,整颗心脏都叫嚣着仿佛要爆裂开来。
太热了,魔核似乎要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冲破,令他心中生出一股即将失控的慌恐来。但慌恐也无济于事,不出片刻,似乎真的有一股力量猛然从胸口破出,刹那间冲刷过他周身的每一条经脉。
意识瞬间被灼热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渐渐清醒过来。先前那种燃烧般的煎熬已经平息,闭塞的五感也开始一寸寸回笼。
他缓缓睁开眼睛,却险些被额前流下的汗水迷了眼。
这次闭关,似乎与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他大口呼吸着,体内已然归于平静,但那灼烧的余温仿佛仍没有完全散去。
耳边是瀑布的阵阵轰鸣。他整个人还有些茫然,四下看去,瞧见身旁的地上放着一块洁白的汗巾。
他果然还在先前的石洞中,可洞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
阿栩呢?
他猛地站起身,发觉身上的气力似乎比先前充盈了不止一倍。
阿栩的确不在这里。可他闭关也就一天而已,人怎么会这么快就不见了?
他穿过水帘般的瀑布,诧异地看道古泉边多了一座极简陋的木屋,甚至比他们几天前住的那间还要小。
一天未见,竟有人在这里安了家么?
他走到木屋旁。屋前是个粗糙的小木门,他轻轻推开,屋内陈设一一落入眼中,个个简单朴素,却都是崭新的。
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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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他心中疑惑,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转过头,青栩正走过来,手中端着个不太圆的木盆,盆中盛着水,里面浸着一块方帕。
“尊上,您醒了。”
慕玄临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在这里?这屋子......等等,阿栩,你没事了?”
他上前扶着人肩膀,将人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感觉如何,还有哪里不适么?”
青栩摇摇头,欲言又止:“您......”
慕玄临面上浮出喜色:“只用一日你就恢复如此,难不成真是因为那泉水?”
青栩顿了顿,才开口。
“尊上......我醒来,已过了半月有余。”
“什么?”
半月有余?
青栩点头,再次开口给了他当头一棒:“您在洞中度过了十几日。”
慕玄临目瞪口呆。
他不知该说什么,愣愣看着青栩盆中的帕子,忽然觉得很眼熟。
“我在洞中也看到一块帕子,那也是你的?”
青栩点头:“尊上一直在流汗。”
“那这栋屋子......”
“等尊上醒来,可以暂住。”
“所以这也是你盖的?”
青栩再次点头:“此处泉水,对尊上的修为似有增进之效。”
慕玄临心中暗叹,他怎么没早点发现,阿栩这家伙简直是个无所不能的奇才啊。
不过仔细想来,阿栩方才所说的确不错。从他闭关时的情形来看,这里的泉水对他定是产生了什么影响。
且这影响,很可能是于他有利的。
他思忖片刻,转身走到不远处的溪边。这条溪水将地貌隔开,这边是平原,对岸却是浓密的丛林。
盯住对面离他最近的那棵树,他在心中默念,树兄,对不住了。
他抬起手,掌心聚力,仍是使出了最简单的那一招:“破!”
一时间,沙石腾起。待他看清对岸的情形,才发现目力所及之处,那些不知长了多少年的参天巨木全都倒作一片,没有一处幸免。
他回过头,青栩正站在他身后。两人面面相觑。
这一试探,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他体内功力,竟已恢复到了重生前的六成有余。
他隐隐觉得,这多半是那泉水的缘故。若他在这里静心修炼些时日,待突破了魔功第一境界,杀回魔界岂不是指日可待?
他心中痛快,刚想说点什么,却见身旁青栩一个飞身,落在了对岸的狼藉之中。
慕玄临喊:“阿栩,你去做什么!”
青栩回身看着他,声音淡淡的:“尊上,救树。”
“啥?”
慕玄临满脑子疑惑,看着青栩的身影在那一地歪倒的树木间穿梭。
他所过之处,那些树一棵一棵地,又纷纷立了起来。
慕玄临:......
阿栩刚才,定是在心里偷偷骂他了。
他赶忙追上去。方才出手的威力他的确没有想到,况且既然阿栩要将这片林子恢复原样,那他便跟人一起。
他落在人身边,讪笑道:“阿栩,别走那么快啊,等等你家尊上。”
谁知青栩轻轻看了他一眼,竟一个字也不回,转头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慕玄临觉得心中在淌泪。
他又怎么把人惹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