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对象出错后》
3. 第三章
冯灼言被拽得噫了声,瞥到边上闭眼装死的领路太监,心下顿悟了廊下少年的身份。
虽然来的路上叮嘱谢元提仔细点,但作为京城最热门刊物的话本先生,他还是没忍住好奇,刻意放慢脚步,回头瞅了眼。
谢元提漠不关心般,已经转过回廊。
见他身影消失,廊下的少年似乎对剩下的人都不感兴趣,慢慢收回视线,满不在乎地擦了把脸上的血,弯腰把散落在地上的书册捡了起来,被血浸透的浓睫低垂着,看不清神色。
雪地里的身影形单影只,孤零零的。
冯灼言心里啧啧两声,快步跟上谢元提,压低音量,小小声八卦:“似乎就是那位七殿下吧……瞧着有点可怜。”
谢元提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
再过段时日,你就不会觉得可怜了。
前世盛迟忌因为一次护驾有功,逐渐得到建德帝的重视重用。
大概是因为来到京城后被许多人轻贱欺负,日子过得不好,加之本就性格孤僻,盛迟忌平等地厌恶身边的每个人,掌了权后,手段极为冷酷暴戾,杀人不眨眼,成了京中人人发怵的活阎罗。
彼时谢元提已经站在了三皇子那边,几个皇子之间,本就是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盛迟忌看不惯三皇子,自然也讨厌谢元提,所以谢元提身边的人,一遇到盛迟忌就苦不堪言。
虽然也没折在盛迟忌手上吧,但那黑漆漆幽森森的眼神,就跟盯死人似的,叫人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尤其是冯灼言。
大概是恨屋及乌,盛迟忌格外讨厌跟谢元提关系好的人,冯灼言每次撞到盛迟忌,都跟撞了鬼似的,往往被吓得脸色煞白欲哭无泪,能抹着眼泪揪着谢元提的袖子,嘴皮子不带歇地诉苦俩小时。
在场的多半都是在家娇生惯养大的,有点被方才的场面吓到了,但多少也猜到了盛迟忌的身份,在宫里不敢妄论,只敢眉来眼去着眼神交流,在一股诡异的沉默里到了学堂。
学堂宽敞,格局明亮,四角点着炭盆,比外头暖和得多。
前排已经坐了几个人,泾渭分明地划分了阵营。
听到陆陆续续抵达的脚步声,有人和和气气地开口笑问:“哟,发生什么了,怎么一个个都不吭声?”
建德帝子嗣多,加上刚被找回来的盛迟忌,共有五位皇子,方才开口的,正是年纪最大的二皇子。
坐在正中的五皇子看了眼被众人围在中间的谢元提,翻白眼哼了声,没有搭理,剩下两个是被送进宫养着的王世子,一个闷着脑袋坐在二皇子边上,另一个大概是怕招惹上这群瘟神,坐离得远远的。
谢元提没搭理二皇子,目光缓缓落到了窗边的人身上,大概是窗边冷,他微微瑟缩地拢着袖子。
三皇子盛烨明。
一众皇子里,除了盛迟忌,境况最差的就是三皇子了。
三皇子的母妃,曾是建德帝身边伺候的宫女,胆大包天给建德帝下药,虽然怀上龙胎保住一命,但仍是叫建德帝不喜,连带着三皇子也不得宠爱,在盛迟忌到来之前,备受欺负戏弄的就是三皇子。
因为境遇不好,三皇子也格外努力,处处与人为善。
大概是察觉到了谢元提的眼神,盛烨明慢慢回过头,朝着谢元提笑了笑:“谢大公子,听说你前几日病了,现在可好了?”
谢元提的眸色略浅,瞧着仿佛很温和,又冰冷疏离,望着盛烨明看了半晌,按下眼底的杀意,也微微一笑:“好了。”
正说着话,身后传来一片小小的骚动哗然声,盛烨明望着他身后,被吓得脸色发白。
谢元提闻声掀了掀眼皮,扭头看到盛迟忌拿着个书袋,走进了学堂。
他额上的血还没彻底止住,苍白的脸上血迹也没擦干净,左眼的长睫被染了片红,无声无息跨进学堂,跟个来索命的恶鬼似的,俊美又阴郁。
想起方才在游廊上看到的那一幕,众人都对他有些发怵,交谈声很明显的静下来,开始疯狂眼神交流。
听说密探是在辽东寻到的这位七殿下,辽东那地,乱了好多年,这七殿下小小年纪,能在那存活长大,看着就不是容易拿捏好欺负的主儿。
一身煞气,吓死个人了。
二皇子面露惊讶:“七弟这是怎么了?”
五皇子的表现就直接多了,嫌恶地剜了眼盛迟忌,众目睽睽之下,抄起手边的东西就丢了过去:“哪来的脏狗,滚出去!”
盛迟忌侧身躲开,对落到自己身上的各色视线恍若未觉,也没搭理二皇子和五皇子,见学堂里几乎坐满了,挑了最后方斜对谢元提的位子坐下。
这个位置,恰好一歪头就能看见谢元提的半张脸。
他坐下来,趴在桌上,一眨不眨地盯着谢元提的侧脸。
谢元提:“……”
又出现了,那种被鬼缠上的感觉。
怎么阴魂不散的?
雪地里那幅景象,一见便知,肯定是哪个皇子又看盛迟忌不惯,让人去教训他,不准他来学堂。
前世他因为身子不适,和冯灼言来得晚了点,大概也是因此,没在游廊上撞见盛迟忌,后面到了学堂,也没见盛迟忌来,盛迟忌是过了四五日才来的。
或许是走廊上的相遇,让这一世的发展有了偏差。
明知道来了学堂会被羞辱,怎么还跟嗅着味儿似的跟过来了?
落在身上的视线很直白,对他充满了兴趣,谢元提很不喜欢这种被恶狗盯着似的感觉,仿佛他是个喷香的肉包子。
他不悦地抿了抿唇,蹙着眉收回视线,见授课的先生走了进来,不再言语。
今日来授课的是国子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儒,出了名的严厉,且不近人情,连五皇子都被他打过手板心。
一见是这位,学堂里的学子们都是一个激灵,歪歪扭扭的坐姿也正过来了,不敢造次。
看到盛迟忌脸上的血和凌乱的衣裳,先生皱了皱眉,到底没说什么,开始授课。
因着是第一日来这边听学,又碰上这位大儒,五皇子被他重点关照着一天,也老实多了,没空去找盛迟忌的麻烦。
直到下学,老先生又坐了会儿,回答了几个学子的提问,才转身出去,盛烨明估计是怕被五皇子找麻烦,立刻跟上去一道离开。
学堂里的气氛瞬时活泛起来,一堆少年人憋了一天,勾肩搭背,约着去喝酒。
二皇子大手一挥:“今日我请诸位的。”
说着望向谢元提,笑眯眯道:“谢大公子,一起?”
不仅是京里的权贵子弟,几个皇子也很明显想拉拢谢元提,毕竟若是得了谢家的助力,岂不是已经坐上了半边龙椅?
五皇子生母是高贵妃,家底深厚,一直不大乐意拉下脸主动结交谢元提,只搭理那些腆着脸当他狗腿子的。
见二皇子先开了口,还那么多人回应,他重重地嗤了声,表达对他们的不屑:“我约了素云斋的雅间,先走一步。”
说着,大摇大摆地带着自己的狗腿子便走了。
谢元提回头瞥了眼,发现盛迟忌悄么声的,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若是上辈子,谢元提或许会想办法给盛迟忌送点药去,但他被盛迟忌盯了几堂课,像是被咬了几口,只觉得脖子上疼得慌。
他没有和二皇子出去吃酒的兴趣,婉拒的话到了嘴边,外面就来了个眼熟的内侍,见到谢元提,笑眯眯地迎上来:“谢公子,您许久没进宫,太后娘娘听说您病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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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见见您。”
太后怜惜喜爱谢元提,常把谢元提叫到宫里,众人都是知道的。
冯灼言本来还想着把谢元提拉去府上,分享自己的最新大作,见状遗憾:“太后娘娘八成又要留你在宫里住几日了,那我先回去了。”
太后对谢元提又疼爱又喜欢,建德帝还开过玩笑,道太后对他的皇子都没对谢元提亲厚,谢元提倒像是太后的半个孙儿。
闻言,二皇子眯了下眼,有一瞬的不快,旁边跟着他的静王世子敏锐地捕捉到,默默往旁边挪了挪。
今日刚整理好混乱的回忆,就接连见到了盛迟忌和盛烨明,谢元提其实有微微的烦躁。
二皇子能拒绝,但太后要见,却不能拒绝,只能礼貌地微微颔首:“劳烦罗公公带路。”
离开的时候,他总觉得身后有道若有若无的视线,紧紧黏在身上。
趁着罗公公不注意,他不动声色地回过头扫了眼,身后却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到慈宁宫时,膳食已经摆好了。
太后长年礼佛,面相宽和慈厚,眼角带着些许笑纹,见到谢元提,招了招手,仔细看了看他,叹了口气:“从去岁开始就常生病,哀家看你,像是又清减了几分?”
有着前世的经历,谢元提很难再对皇室有好感,略低下头:“让太后娘娘担心了。”
太后看了眼罗公公,罗公公得到授意,笑着将一道平安符递给谢元提:“得知您身子不适,太后娘娘吩咐人去护国寺求的平安符,您好好带着,保准驱邪祛灾,康宁平安。”
谢元提收下平安符,又谢了恩,态度如常地坐下与太后一起用了膳,心道,最好别给冯灼言那个乌鸦嘴说中。
下一瞬,就听太后道:“哀家请国师算了算,国师说你命魂弱,所以这两年频频生病,需得在祥瑞之地多养养身子,等加冠后,就能过了这一劫。恰好皇帝在宫里办了学堂,你便留下多住些时日,皇帝也同意了,一会儿再差人去告诉你爷爷。”
谢元提:“……”
这在前世也是没发生的。
被冯灼言那个乌鸦嘴说中了。
想把冯灼言引以为傲的话本子摊给他爹看。
太后噙着笑意,语气温和:“就在你常住的院子,清净,哀家知道你喜静,不喜欢人多,平日里只两个宫人常伺候着,有什么缺的就跟罗海英说。”
冬日黑得早,天色已经暗了,屋中点着明烛,暖融融的烛光衬得太后的脸色极为慈和,敦敦嘱咐,细致耐心,是真心实意地在担心谢元提的身子。
他心情复杂,待太后嘱咐完了,喝完参茶,跟着罗公公行礼告退。
谢元提很熟悉宫城,毕竟从小到大常来,尤其被盛迟忌囚禁了一段时日,对那边的宫殿,闭着眼都能走。
不过他那时候都瞎了,闭不闭眼都一样。
到了太后特地给谢元提留的院子,罗公公便行了一礼,先回慈宁宫了。
谢元提从前被太后留宿宫中,住的就是这处,对这儿也熟悉,两个宫人已经仔细打理好了屋子,泡了热茶,在屋外等候吩咐。
平日里照顾谢元提的小厮不在,谢元提不喜欢被其他人近身,恹恹地摆摆手:“时辰不早,回去歇着吧,不必伺候。”
两个内侍大概是得过吩咐,听话地离去。
又开始下雪了,漫天雪花柳絮般纷落,拂面而来的风砭骨的冷。
虽然今夜很冷,不过只是额头破了个口子,即使不像前世一样去送药,以盛迟忌那股顽强得惊人的生命力,应该死不了吧。
谢元提想着,推开门。
屋里站着道单薄挺拔的侧影,听到开门的声音,直勾勾地望过来。
谢元提关上了门。
4.第四章
谢元提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
见鬼了?为什么在他屋里?
谢元提思考片刻,再次推开门。
屋里的人还在,没眼花。
为了方便使唤,院里伺候的内侍就住边上,顿了顿,谢元提还是走进了屋内,反手关门落闩。
屋里点着蜡烛,十六岁的盛迟忌身姿挺拔,脸庞在半明半暗中,眉弓立体,眼窝深邃,脸上的血没擦干净,平添几分阴戾,眸子乌沉沉的,化不开的浓稠。
要不是地上有影子,跟只来索命的鬼也毫无二致。
谢元提不疾不徐地解下裘衣的系带,随意扔到云头架子上,厚重的裘衣一剥,雪白的颈子便露了出来,清瘦流畅的线条从肩到颈。
他像是完全没被屋里突兀出现的人惊吓到,冷静地径直与盛迟忌擦肩而过。
盛迟忌感到两人的衣袖短暂地碰到一起,又错开。
一缕冷香蹭过鼻间,京中贵族子弟好熏香,出门前衣物都用香熏过,一群人凑一起,香得五花八门的,那股冷香却不太一样,像松间抖落的薄薄的雪,从鼻尖钻到心口,馥郁微凉,让人平白一激灵。
盯了谢元提一天,从廊下到学堂,第一次靠得这么近,盛迟忌的眼睫止不住颤了颤,喉间升起股难以抑制的干渴,清晰突出的喉结微微抽动了下,才忍住抓住那截游鱼般一触即离的衣袖的冲动。
前世都是谢元提暗中给盛迟忌送温暖,还没见过盛迟忌主动凑上来。
他姿态闲适,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盏热茶,轻抿了口,声音冷淡,却有些懒懒的:“找我有事?”
盛迟忌转过身,也不知在外面晃荡了多久,肩上有雪融化后的薄薄水渍。
他张了张口,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到谢元提的手上,修长的手指把玩着薄胎白釉的茶盏,宽大的袖口滑落下去了一截,露出段苍白细瘦的腕骨,淡青色的脉络清晰。
在烛光下,一时分不清是那盏茶盏白,还是那截手腕更白。
一只完好无瑕的,瘦长漂亮的手。
见盛迟忌不吭声,反而直直盯着自己的手,跟狗见了骨头似的,谢元提不快地蹙了蹙眉,茶盏不轻不重地磕到桌上。
衣袖重新落下去,吝啬地遮挡住了那截手腕。
盛迟忌心里没来由的高兴,又有些说不清的遗憾,犬齿轻轻磨了磨,视线落回到那张格外吸睛的脸上,见面这么久,第一次开了口,嗓音滞涩微哑:“你是,谢元提?”
辽东动乱多年,边城混乱,对大部分人而言,能全须全尾活下来就很不错了,在来到京城前,盛迟忌对京中的贵人几乎一无所知。
不过来了一个月,他也知道了一些人的名字,比如内阁首辅谢严清,还有他的孙子谢元提。
说到谢元提三个字时,盛迟忌的声音轻了些,像是怕弄碎了什么似的,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谢元提的坐姿很放松,称得上游刃有余——虽然从前世到今生,大部分人面对盛迟忌,都下意识的畏惧又恐恨,甚至他本人上辈子临死前,就被盛迟忌囚禁着,但他其实并不害怕盛迟忌。
哪怕盛迟忌眼睛黑沉沉的,盯得人发毛。
不过他如今年纪尚轻,身上还有股掩不住的单薄少年气,很好地中和了那点阴郁。
只是个毛都没长齐,咬人还不疼的青涩小孩儿罢了。
谢元提明明是坐在椅子上的,看盛迟忌却有种俯瞰意味:“怎么,七殿下有何见教?”
盛迟忌抿唇,思考了下,道:“你想杀了盛烨明对吗?我可以帮你杀。”
“……”
谢元提眯了眯眼。
盛烨明再不受宠,也是皇嗣,他就是想对盛烨明下手,也得有所筹备谋划,何况谢家如今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危如累卵,他最紧要的是保住谢家,阻止那场几乎灭门的祸事。
事有轻重缓急。
所以他今日见到盛烨明时,虽然有一瞬间的杀意,但还是压了下去。
没想到盛迟忌那么敏锐,居然看出来了。
谢元提不喜欢这种被人窥探、看破心思的感觉。
他又抿了口茶,不冷不淡:“为什么?”
盛迟忌很认真:“你讨厌他,我也讨厌他,我们可以联手。”
谢元提盯着他,半晌没说话。
孤身一人自然不可能撼动庞大的皇权,他的确需要放心可靠的盟友。
盛迟忌……至少比他上辈子眼瞎选中的盛烨明靠谱,但怎么看都不是能让人放心的玩意儿。
不知为何,一直以来,盛迟忌对啃他两口特别有兴致。
大抵是风水轮流转,羞辱曾经将自己踩在脚下的对头格外有快.感。
上一世他刚被盛迟忌带出大牢,囚入宫中时,身子骨跟纸糊般的薄,遍体鳞伤,养了很久伤口才缓缓愈合,伤口疼痛难忍,愈合时浑身发痒。
钻心的痒,让人发疯,哪怕是谢元提那么能忍耐的人,汗水也浸透了寝衣,忍不住抓挠。
那些伤口一挠就破,鲜血淋漓,盛迟忌攥着他的手不许挠,谢元提一贯冷静从容,再火大不耐时也是平和优雅的,第一次脾气那么大,盛迟忌估计是没料到他看着都快入土为安了,还会爆发那么大的力气,被他推到地上,狠狠咬住手腕。
谢元提那时刚彻底变瞎,不知道自己咬得有多深,等冷静下来时,鼻腔里充斥着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儿。
他松开嘴,感觉到嘴角有铁锈腥热的血淌过,怔了一怔。
片刻之后,一根温热的手指凑上来,恶劣地将他唇上的血抹匀了,开口的声音里甚至有几分笑意,问他:“咬完了?”
意识到危险想要逃离已经晚了,谢元提被按到床上,挣扎时胸膛剧烈起伏,盛迟忌似乎看了他一会儿,才道:“该我了。”
谢元提自暴自弃,放弃了挣扎,等待疼痛来临。
说不定疼痛还能压一压那股能逼疯人的痒。
结果说着咬他,盛迟忌却解开了他的腰带。
隐忍压抑的喘息紊乱,疼痛与无法抵御的羞耻刺激交织,汗湿的躯体微微发抽。
痒意确实消止了。
想到这里,谢元提的脸色一下变臭了,冷冷瞪了眼盛迟忌:“不需要。”
谈得好好的,谢元提忽然变脸,盛迟忌愣了愣,着急地往前跨了一步:“你不信我吗?我能做到的……我今晚就去杀了他!”
说着,见谢元提没反应,眉眼一沉,竟然转身就往外走,一副真要今晚就去把盛烨明做掉的架势。
谢元提:“……滚回来。”
意外的听话,盛迟忌脚步一停,又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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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不眨盯着他,漆黑幽邃的眼潭深不见底。
谢元提的手肘支在扶手上,手掌托着下颌,抬眸盯着盛迟忌,脸上没表情:“为何来找我,七殿下想要什么?”
他上辈子暗中给盛迟忌送了不少衣食药物,动作一直很谨慎小心,为了防止消息走漏,甚至都是亲自去送的,从未和盛迟忌见过面。
他们俩的交集也是那时才有的,沉寂而无声,有时他怀疑盛迟忌隐隐猜到了,但他们谁也没说过。
这辈子他还没给盛迟忌送过温暖,今日才见了第一面,盛迟忌就巴巴儿地找上门来了,谢元提感到莫名其妙。
盛迟忌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见着谢元提的第一眼,眼睛就离不开了,几乎是立刻就对这个人升起了浓浓的兴趣和好奇,像饿了很久的狼,垂涎欲滴。
尤其在嗅到那缕擦身而过的幽香之后,心口的血液都在沸腾。
想要那双漂亮的眼睛望向他,只看他,想衔着那几根漂亮无暇的手指咬一口,想得犬齿发痒,指尖兴奋颤抖。
但谢元提明显很反感被觊觎,他今天都被暗暗瞪了好几眼了。
虽然瞪他的样子也很漂亮。
不过怕惹他生气被赶出去,盛迟忌无声舔了舔犬牙,没把心里肮脏晦暗的念头说出口,沉下眸子,掩住眼底炽热滚烫的侵占欲,轻声道:“你是谢阁老的孙子。”
谢严清两朝元老,是建德帝的太傅,堪称帝师,又是内阁首辅,手掌吏部尚书官印,说权势滔天都不为过,几个皇子都盯着谢元提,就算拉拢不到他,也不想他和别的皇子交好。
毕竟谁不想得到谢阁老的鼎力支持?
谢元提眼眸半眯,提起来的心忽然松了一下。
原来是为利。
为利就简单了,世上最复杂但也最分明的就是利益。
他又仔细看了看盛迟忌,因为年纪尚轻,盛迟忌还没有那么强的攻击性和侵略性,远远不如上辈子危险,今日被人欺负,孤零零在雪地里捡书的样子还有些可怜。
被人那般欺辱,想要拉拢他也说得通。
上辈子盛迟忌造反登基后,对跟随自己的功臣都很不错,也没把痛批他的史官言官通通枭首示众,兼以抚民之政,没起太大的乱子,虽然在朝中人人畏惧,但在民间的风评意外不错——他脑子比盛烨明聪明多了,知道什么人该杀、什么人得留着。
谢元提修长的手指搭在椅子扶手上,轻轻点着。
虽然他跟盛迟忌之间,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怨怼恨意,但谢元提忽然心动了,或者说,他不可抑制地冒出了个恶劣的念头。
盛迟忌现在这个状态,对比前世简直是张白纸,养养也不是不能用……他想养只听话不咬人的狗。
若是能将昔日对头调.教成只听话的小狗,一定很有意思。
盛迟忌的心高高悬着,喉结攒动,轻轻吞咽了下唾沫,紧张地等着谢元提的反应。
过了会儿,一块带着些许体温的帕子被丢过来,柔软地砸到他脸上,沾着熟悉的淡淡冷香。
盛迟忌一愣,呼吸陡然紧促起来,下意识抓紧了那张手帕,抬头睁大了眼。
谢元提扬了扬下颌,瞥了眼他额上的伤口和脸上残留的血迹:“擦干净。”
“我不喜欢破相的人。”
5.第五章
达成结盟的初步意见统一,谢元提便无情赶人:“你该走了。”
盛迟忌不太舍得用那条手帕擦脸,当着谢元提的面,将柔软的手帕放到鼻子下,小狗似的轻轻嗅了嗅。
微淡的冷香从鼻腔窜进心口,浑身的毛孔瞬时都舒张开来,激发出一阵兴奋的颤栗感。
喉间的干渴却愈发严重,像行走沙漠的旅人,好不容易尝到了点甘泉的滋味,却远远不够满足,反而愈发渴求。
感受到灯下的人视线逐渐冰冷,盛迟忌将手帕小心折起来,揣进怀里,思考了下,抬头盯着谢元提,语气礼貌,嗓音微涩:“可以给我一杯茶吗?”
还敢得寸进尺连吃带拿?
谢元提没有表情:“不可以,滚。”
盛迟忌也不生气,只是遗憾地瞄了眼被谢元提喝了一半晾在那儿的茶水,点点头,刚想推门离开,背后又传来声音:“别走正门。”
万一被发现了,说都说不清。
盛迟忌依旧听话,不让走正门就不走,视线最后在他脸上贪婪地看了几眼,推开窗户,翻窗离去。
因为身高腿长,翻得也轻松利落,无声无息。
还有点熟练。
仿佛刚刚就是从窗户里翻进来的。
谢元提缓缓皱眉:“……”
从窗户离开被人抓到的话,好像更说不清了。
不过盛迟忌既然能避开宫里巡查的侍卫,一路摸到他这儿来,再避开人回去应该也没问题。
要是办不到,就是他能力不行。
谢元提心安理得地想着,淡定地起身去把窗户合上。
沐浴更衣躺下后,谢元提没有吹灭蜡烛,放下床幔,在蒙蒙的烛光里,疲倦地合上眼。
重生的第一日,见了一堆上辈子活的死的故人。
还重返学堂上学,他都多久没听过学了,死前那几年只有他给人讲学的份。
屋里烧着地龙,明明很暖和,但因为身子不适,又不再是熟悉的床铺,谢元提裹紧了被子依旧觉着冷,睡得不太安稳,做了堆支离破碎、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有被贴上封条的颖国公府府门,还有阴森寒冷的地牢,冯灼言赤红着眼在嚎啕大哭,他视线朝下,看到右手被夹得微微变形,指甲缝里插着针。
落到身上的鞭子火辣辣的疼,冷水泼到身上,冰寒刺骨,身上发起高热,他看到远处的牢房里,暗红的血滴滴答答,被绑在里面的人已经没了声息。
梦里到最后,视线逐渐暗下去,只剩一双阴黑如墨,盯着他的眼睛。
“谢元提,你选错人了,知悔了吗?”
“当年离京时我说过,你会后悔的。”
扭曲的梦境最终被一阵敲门声打破,门外传来内侍独有的尖细嗓音:“谢公子,您醒了吗?”
谢元提睁开眼,额上浮着点点冷汗,反应了半晌,又闭上眼。
该早起上学了。
休息得不好,谢元提略有些烦躁地拧起眉。
不熟悉谢元提的人,因为那张很有欺骗性的脸,都觉得谢大公子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定然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读书刻苦勤勉,温谦端方执礼。
但其实谢大公子的脾气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好,讨厌早起,也不喜欢太晚睡觉,只是他作为谢首辅的孙子,颖国公府的大公子,一向不得不早起晚睡。
关于他的这些破脾气,目前只有冯灼言知道。
因为好学的冯兄曾在一个谢元提好不容易能安心休息的日子,大早上天还没亮的寅时末,跑来找谢元提分享自己的小话本,被谢元提漠视了整整三天。
不过上辈子谢元提第二次入狱后,出来时身子都垮成那样了,自然是勤勉不了了,很多时候,都在放纵自己睡觉。
就算是盛迟忌狗脾气上来了,想来骚扰他,也不敢在巳时前来。
谢元提按了按眉心,压下脾气,双手合十,安详地在床上又躺了片刻。
负责来伺候送早膳的双吉挠挠头,和身边的内侍面面相觑,满头雾水,疑惑地准备再次敲门时,门倏然被拉开,谢元提已经换上了昨日送来的新衣裳,随意选了看起来面善的那个留下来伺候。
真好看啊,神仙似的光彩照人。
被选中留下,双吉心里不免激动,偷偷多瞄了几眼神色如常的谢公子,将早膳放到桌上。
片刻之后,听到谢元提温和的声音:“明日可以晚些来,天寒地冻的,你们年纪小,多睡会儿。”
双吉心里感动,艰难地拒绝诱惑,摇了摇头,一脸正气:“奴婢只是一介小小宫人,怎么能耽误您的时间!”
“……不要妄自菲薄。”
双吉更感动了:“谢公子说得对,奴婢更不能懈怠了!”
哦。
谢元提表情淡下来,洗漱毕用完早膳,由着双吉拎着太后吩咐人送来的书袋,一起往文华殿的学堂去。
因为住在宫里离得近,今儿谢元提到得很早,掀开厚厚的防风帘子跨进学堂内时,只有二皇子和静王世子在。
二皇子的手捏在静王世子脸上,听到有人来了,也没收敛,恶劣地又掐了一把,把静王世子掐得抖了下,含泪不吭声,才笑眯眯地抬起头:“听说皇祖母又留谢公子在宫里住几日了,真是好福气。”
谢元提轻轻巧巧,四两拨千斤:“二皇子都加冠了,还住在宫里,才是当真福运绵长。”
不过明年你就要被赶出宫了,也不是很长。
谢元提心想着,坐到了昨日的位子上。
他性子冷淡,待人总是礼貌有余亲近不足,所以哪怕从小常被叫到宫里来,与其他几个皇子也不是特别相熟。
对二皇子盛栖洲的了解,就更不算太深。
前世二皇子不知做了什么,突然被建德帝发配去皇陵,不久之后,总是跟在他身边的静王世子也被秘密赐死,建德帝对此事讳莫如深,知情的人都被赐了白绫。
但那时谢元提的爷爷猝然病逝,他无暇他顾,后来整族入狱,更没心情去关注个和自己没关系的人。
二皇子也知道谢元提不好接近,但还是笑着又凑上来,打算趁着还没人来再多说几句。
正说着话,外头突然传来阵凌乱的脚步声,旋即响起五皇子的声音,阴渗渗的:“你这野种,昨日伤了我的人,今日还敢来?未免也太嚣张。你们几个,把他按住,本殿下非得亲自给他点颜色看看不可!”
下一刻,五皇子一声羞怒的大叫,并着其他人的惊呼:“敢冲撞五殿下,你死定了!”
接着帘子被挑开,卷进一阵寒风,盛迟忌无视身后大呼小叫的一群人,径直跨入学堂,视线自然而然落到谢元提身上后,步伐加快。
他们结盟了。
盛迟忌想着,他可以坐到谢元提身边。
随即果断抢了冯灼言的位子。
谢元提掀了掀眼皮。
也不知是不是他昨天说“不喜欢破相的人”这句话起了作用,盛迟忌担心他会不合作,今日浑身上下都干干净净的,血迹没了,稍嫌青涩的俊美五官完整露了出来,眸子内勾外翘,睫毛密长。
本是很标致的长相,却因为眼珠漆黑乌沉,透着股挥之不去的阴黑沉郁感,看人的眼神仿佛在看死人,叫人发瘆。
建德帝喜欢温顺服从的人,看不惯他好像也不奇怪。
听说当年救下建德帝的女子,极为温柔美貌,建德帝魂牵梦萦,挂念了十几年,人没找到,捡回来的儿子还跟他亲娘没半点相似,脾气又臭又硬。
那点本就稀薄可笑的慈父温情,啪地就没了。
谢元提没在意盛迟忌坐到他背后,其他人却不乐意了,跟进来的五皇子众人一瞪眼:“你这野……你也敢坐在谢公子身后!”
“去去去,走开,这是五皇子的位子。”
“就是,你也配坐五皇子的位置?”
学堂里闹哄哄的,帘子再度被掀开,冯灼言站在门边,观察半晌,方才小心开口:“有一言我不知当说不当说,其实那是我的位子。”
“……”
看戏的二皇子实在没忍住,噗地笑出声。
五皇子昨天派人拦截盛迟忌不成,方才又在门外吃了亏,深觉丢脸,不想再给二皇子看戏,狠狠瞪了眼盛迟忌,踹了脚离得最近的狗腿子,坐回昨日抢来的正中间位子。
盛迟忌被谢元提瞥了眼,收到暗示,不太甘心地坐回了后面。
冯灼言摇着小扇子走过来,一屁股坐下,刚想搭上谢元提说话,忽觉背后有阴风吹过,凉嗖嗖的,纳闷地四下打量:“怎么个事,炭盆点了啊?”
谢元提懒懒乜了眼紧紧绷着脸的盛迟忌,难得主动,拍拍冯灼言的脑袋:“没事,可能是你藏在屋里的小话本被你爹发现了。”
冯灼言大惊失色,这回连脑后也开始发凉了,裹紧了衣物,嘀嘀咕咕:“不应当吧,我藏得很好的……”
人陆陆续续来齐,盛烨明混在人堆里,缩着脖子当透明人,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今日来讲课的,是翰林院的一位修撰,年纪比较轻,不太镇得住场子,底下的王孙贵族子弟们便不如昨日老实了,打瞌睡的打瞌睡,丢小纸条的丢小纸条,还有鬼鬼祟祟凑一起,商量今日去哪家酒楼喝酒的。
谢元提注意到盛烨明,垂眸看看自己完好无损的手。
也不知道前世盛迟忌是怎么处置他的。
他无聊地翻了翻书案上烂熟于心的书,感觉乏味。
都是他读剩下的。
盛迟忌脸色苍白,趴在桌上,专心盯着谢元提的脸。
他发现这里虽然不如冯灼言离得近,但很好观察谢元提,那张雪白隽秀的侧容一览无余,偶尔谢元提抬袖,还会露出截细瘦的腕骨。
可他还是更想坐得离谢元提近些。
他好像本能地厌恶这种远远看着谢元提的感觉,尤其当谢元提和冯灼言或其他人带着淡淡笑意交谈时,内心会涌过一阵难以言喻的焦躁和愤怒。
明明是他的!
他无声磨了磨牙,想把所有人都丢出去,只留谢元提在学堂里,让那道目光只落在他身上。
年轻的修撰讲了会儿,发现没人在听,脸色微微涨红,知道要让这些公子哥儿们听话,得立立威。
但扫了一眼,又谁都不敢得罪,迟疑片刻,才不大威严地开口:“哪位起来,背一下昨日先生让你们预读的《大学》这一段?”
学堂里一静。
所有人开始装死。
五皇子翘着腿支肘搭在椅背上,当着先生的面把玩着串玛瑙手串,突然想到什么,回头冷笑一声,满怀恶意地开口:“大伙儿还有不认识七殿下的吧?这不正好露露脸,让七殿下背呗。”
盛迟忌流失在外多年,从乡下找回来,估摸着大字不识一个,别说背了,把书摊开给他看,他都读不出来。
下贱的野种,也敢装凤子龙孙。
一时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盛迟忌身上,嘲讽看戏同情漠然的,各色各异。
大伙儿当然都知道,七殿下刚从边野找回来,估计拿笔都磕碜,被五皇子恶意捉弄,当着京中一堆权贵子孙的面点起来,得丢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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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脸。
谢元提皱了下眉,刚要开口,盛迟忌就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慢慢站了起来。
少年的腰背依旧挺拔,微哑的嗓音平淡无波,背起书来也毫无抑扬顿挫:“……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
年轻的修撰连连点头,惊喜且感动:“不错,不错!七殿下背得很好!”
一屋子看戏的人都愣了愣,没想到他们以为的文盲草包居然会背。
就连谢元提也怔了下,忍不住仔细看了看盛迟忌。
盛迟忌的容色很苍白,眉骨深而高,阴影落拓,又总是阴着张脸,因此他也没注意到,盛迟忌眼下微微青黑,像是很晚才睡。
连夜苦读学习去了?
众人都是这么想的,所以震惊了会儿后,看戏的眼神反而落回五皇子身上。
故意把人点起来,没想到人家会吧?
五皇子脸色五彩斑斓,最后狠狠瞪了眼盛迟忌,黑着脸扭回了头。
敢让他丢脸,这杂种这次真的死定了!
好不容易上完一天的课,无论是先生还是学生都倍感煎熬,因此一下学,先生跑得比学生还快。
五皇子袖子一撩,就要找盛迟忌的麻烦,哪知扭头一看,后面的小侧门门帘晃荡着,盛迟忌已经消失了。
跑得倒快!
他火大地蹬了脚桌子,身边的几个狗腿子都不敢吭声,怕这祖宗发落到自己头上。
好在视线转了一圈后,五皇子很快注意到跟着其他人身后往外溜的盛烨明,皮笑肉不笑地上前堵住:“三哥,上哪儿去啊?”
盛烨明脸色一变。
看来今天要倒霉的是盛烨明。
谢元提心里给五皇子加了把劲,和冯灼言一道往外走。
冯灼言有几分意外。
谢元提性子疏淡,不爱多管闲事,也的确有点坏脾气,但他自小受先生的君子礼仪教导,教养极佳,不会眼睁睁看人被欺凌。
从前遇到五皇子惹事欺负人,他肯定会搭一把手,所以进宫前,冯灼言才叮嘱谢元提要小心点,别惹上七殿下这个麻烦。
但今日他看都没看盛烨明一眼,冷淡地擦身而过了。
那一瞬间,连盛烨明都似乎忍不住看了过来。
冯灼言张了张嘴,又觉得小谢干什么都是对的,迅速把三皇子抛到脑后,跟了出去。
知道谢元提被太后留宿在宫里,八成要待一段日子了,冯灼言深感遗憾,边走边叮嘱:“元元啊,我的新书卖得可火热了,可惜不方便带进来给你看,等你出来,一定要精心研读一番。”
谢元提对冯灼言乱七八糟的称呼习以为常,平静地哦了声。
亏你也知道那种东西不能带进宫里来。
等送冯灼言离开了,谢元提让跟来侍弄笔墨的双吉先回去,自个儿换了个方向,寻了处偏僻的游廊待着。
依照前世的经验,无论他在哪儿,盛迟忌总能嗅着味儿找过来。
所以谢元提觉得他像只狗,嗅觉出奇的灵敏,还爱咬人。
没等多久,盛迟忌果然嗅着味儿跟过来了。
谢元提毫不意外,懒懒地倚着栏杆,看他一眼:“昨晚干什么去了?”
他容色极好,薄红的唇瓣要笑不笑弯着,明亮的天光之下,肤色瓷白细腻得晃眼,瞥来的眸光也显得潋滟,盛迟忌呆呆地停在几步之外,脸色微微红了一下。
谢元提莫名其妙,但也不在意:“方才那段书,是你昨晚背的?”
盛迟忌停顿了下,点点脑袋。
他其实也不清楚,为什么脑子会断断续续冒出那段内容。
不会背没什么,他一点也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但他隐约感觉,谢元提除了不喜欢他破相,还不喜欢他文盲。
所以拼命想着背出来了,免得被嫌弃。
谢元提的确还算满意:“我不想我的盟友太蠢,你回去之后,学习刻苦一点。”
说着,看了眼他掩藏在额发下的伤口,从袖里摸出来一个小药瓶,顺手丢过去:“擦伤口上。”
小药瓶落入手心,盛迟忌感觉心口也跟着被轻轻撞了一下。
方才他偷偷跟在后面,听到冯灼言叫谢元提元元,好可爱。
谢元提给他药。
谢元提很关心他。
谢元提不给冯灼言送药……谢元元把他看得比冯灼言重要!
他眸光晦涩滚烫,垂睫努力压了下来,手指摩挲着光滑的药瓶,忍着蠢蠢欲动的阴暗欲望:“谢公子,可以教我读书吗?”
“……什么?”
冷着脸疑惑的样子也好可爱。
盛迟忌拼命收着獠牙利爪,声音轻轻的,托那张俊俏中掺着青涩的脸蛋的福,竟然显得很乖巧可怜:“我们是盟友,可我没有读过书,不想太蠢拖你的后腿。以后下学,谢公子可以让我去你那里,教我读会儿书吗?只要一会儿就好。”
见他这副温驯的模样,谢元提挑了下眉,心底忽然涌出点奇异的愉悦。
盛迟忌刚回宫时,备受欺负羞辱,但无论遇到何事,他的脊背都挺拔不屈,天生有种野兽般的凶狠与骄傲,从未低过头颅。
如今却要为了利益,这般极尽讨好他。
上辈子把他囚禁着肆意妄为时,盛迟忌没想到会有今日吧?
真不知道如果是上辈子的盛迟忌,会是什么表情。
谢元提重生后第一次感到心情不错,嘴角微微一勾:“可以。”
6.第六章
谢元提两辈子头一次发现,盛迟忌这个人真的很能打蛇随棍上。
他口头应下,转头离开,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眼亦步亦趋跟上来的少年,拧眉绷着脸开口:“你干什么?”
盛迟忌身量和谢元提差不多平齐,故意微微仰头,眼睛睁圆,露出一种无辜又无害的表情,眨了眨睫毛:“跟谢公子回去读书。”
谢元提抱着双臂看他两眼,评价道:“演过头了。”
扮什么无辜,无辜的人会趁夜爬他窗户溜进屋吗?
如果上辈子的盛迟忌是一头恶犬,那现在的盛迟忌怎么说也得是只野狗。
谢元提还不至于真觉得他一点危险性没有。
不过盛迟忌现在的那点咬人力度不痛不痒,看盛迟忌有求于他,故意装乖的样子也挺有意思。
被无情拆穿,盛迟忌微微垮下脸:“……”
谢元提侧容冰雪般,显得不近人情:“不准在面前靠近我,晚点再过来。”
那冯灼言就能靠近了吗?
今天谢元提还摸他脑袋。
盛迟忌不太甘心地垂下眼,按下眼底稠黑的戾气:“好。”
还得再努力点。
好在谢元提似乎挺喜欢他装得乖乖的样子。
和盛迟忌谈完,回去时路过学堂,谢元提隐约听到里面传来声压低的惨呼。
五皇子的生母是高贵妃,自小在溺爱娇宠中长大,有点被惯坏了不自知的骄纵蛮横天真残忍,不把人当人,一个不顺心,就拿人撒气,盛烨明没少当五皇子的出气筒。
上辈子五皇子是被盛烨明弄死的。
盛烨明用的是格外阴损的“加官进爵”之刑,这刑罚一般只在宫里有,他当着高贵妃的面,浸湿了桑皮纸,一张一张,贴到五皇子的脸上。
伴随着高贵妃崩溃的尖叫,五皇子的身子从挣扎、抽搐到毫无声息。
谢元提当时觉得有点不舒服——不是因为酷刑,他审犯人时,也不是没用过刑。
只是这种阴毒的手段,被从来温敦仁善正人君子的盛烨明使出来,让他潜意识里感到不太舒服。
何况他后来还发现,盛烨明骗了他,说是将高贵妃阖宫上下都遣散了,实际是瞒着他用了刑,一个活口没留。
但他思忖着,五皇子从小到大没少折腾盛烨明,想报复回去也正常。
现在回头看,其实盛烨明那时就很不对劲了。
很多东西都在冥冥之中有迹可循。
或许是因为登基后,民间崇尚谢元提的人比新帝多,也可能是被谢元提以劳民伤财为由,否决了意图推行的新政。
又或许是身边吹捧的小人蔚然成风,在忍不住放纵了几次欲望,迟了早朝被谢元提教训,又在奏对时,被谢元提不算恭敬的语气刺到——的确是盛烨明许的特权,可他已经是九五之尊了啊。
就算是谢元提,也不能对他不敬。
总之盛烨明对他越来越忌惮,是恐惧,或是嫉妒,猝不及防就对他下了手。
谢元提驻足站在窗外,低头细细打量自己无瑕的右手,漠不关心地听了几声里面传来的闷闷惨叫,方才心情颇好地抬步离开。
晚上盛迟忌翻窗偷溜进来的时候,谢元提刚沐浴完。
屋里暖和,他只穿着雪白的里衣,外面罩件月白色大氅,浓密的乌发柔软半披着,用支素银簪子别着,欺霜赛雪的一张脸上唇瓣润泽,坐在桌前,随手翻着面前的书册。
很少有人能见到他这么闲适的模样。
盛迟忌看得愣住,心底那股干渴的欲望又涌上来,犬齿发痒,喉结攒动,目光扫过那截瘦弱的脖子……像是一掐就会折断。
但他不会掐谢元提,他更想咬上去。
谢元提撩起眼皮看过去,没错过盛迟忌的晃神。
漂亮的人从小到大会受到更多一分的宽容,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好看,虽然未涉足过男女之情,但谢元提自然知道自己的皮相不错。
只是他天生比别人多几分冷淡疏离,别说是平日,就算是那两次落魄的牢狱之灾时,也没人敢对他做什么……亏得盛烨明还没下作到那个地步。
上辈子盛迟忌纡尊降贵,对他做那种腌臜事,多半也是贪恋这副好看的皮囊。
谢元提不动声色,欣赏了下盛迟忌发怔的神色,唇角翘了翘,点点面前的纸笔:“会写字吗?”
盛迟忌这才回神,点头:“会一些。”
“把今日背的那篇默写出来我看看。”
盛迟忌听话上前,嗅到缕幽淡冷香,心跳快了快,抿唇握笔去写。
谢元提观察了下,发现盛迟忌确实会写字,就是写得稀烂,歪七八扭,还一堆错字,他垂眸看着那个写错的“毋”,问:“谁教你写的字?”
教的什么东西,多少该揍一顿。
盛迟忌小声道:“我娘。”
……
那还是不揍了。
谢元提并不了解盛迟忌在边关的往事,盛迟忌也从没跟任何人提过,似乎从十六岁被寻回京城之后,世上就只有七皇子“盛迟忌”,再也没有边关那个草莽少年了。
就像冯灼言说的,盛迟忌被找回来前的经历都不重要,也没人在意他从前叫什么名字,他的人生似乎是从摇身一变成为宫里的皇子后才开始的。
每个人都有想说的和不想说的,谢元提就是对盛迟忌有一肚子报复的坏水,也没挖他伤口的兴趣,垂眸翻了页书,安安静静的,没有再说话。
盛迟忌又忽然开口:“我娘……”
谢元提可不打算深入了解,和盛迟忌交心,警惕打断:“别说。”
还是晚了一步,盛迟忌像是看出他的意图,飞快道:“我娘叫我小池。”
就说。
“……”
谢元提哗地翻了页书,面无表情:“没人想听。”
盛迟忌看他颇有点不爽的样子,无端想笑,悄悄舔了舔犬牙,露出乖巧的神色:“谢公子可以叫我小池。”
谁乐意叫。
谢元提搁下书,拿起他默写完的纸张,抖了两下,眸色冰冷:“十个字错五个,你还有闲心说这个?”
盛迟忌:“……”
谢元提轻哼了声,提笔将他写错的字圈出来,又在旁用朱笔写了遍对的,他从小练字,运笔行云流水,落在纸上漂亮端庄,又不死板:“每个字抄到烂熟于心为止。”
盛迟忌盯着他的字迹,眼睛亮亮的,乖乖点头。
谢元提又给他留了功课——学堂的先生不留这些功课,被挑进来的公子哥儿们,有几分皇子伴读的意思,表现得再吊儿郎当,也是同辈里数一数二的。
建德帝对盛迟忌不上心,也就忽略了盛迟忌的过往,直接把他丢学堂来了,也不给他开个私人小灶,他磕磕绊绊的,哪可能跟得上其他人的步子。
难怪上辈子盛迟忌就算是派人给他送信,也是让人代写的。
丑得满地乱爬,的确没法见人。
交代完这些,谢元提挥挥手,想打发了盛迟忌:“回去吧。”
盛迟忌偷看他搭在书页上的修长手指,尝试问:“我可以多待会儿吗?”
谢元提眄他,不语。
“殿里的炭火不足。”盛迟忌小声说,“冷。”
盛迟忌没有撒谎,宫里的人最会看人下菜碟,他住得偏远,屋里不仅炭火不足,衣食住行都被克扣了大半,殿里的宫人十分惫懒,平时都不见人影,只想往外跑,谋个有前途的去处。
他也懒得管,没人在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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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碍眼更好。
可惜谢元提不吃这套,信口道:“不可以,我怎么不知道你怕冷。”
盛迟忌迷茫地眨眨眼,隐约从谢元提的态度里,品尝出一丝怪异的熟稔来。
就像在游廊之上,他们头一次见面一样,谢元提似乎很熟悉他,看他的眼神有微微的波澜,不是其他人的怪异或怜悯目光。
谢元提也顿了顿,意识到他表现得过于熟悉了。
这个盛迟忌又不是从前那个。
他重新低下头,翻了页书:“榻上有件裘衣,自己带走,别让人发现。”
也挺方便,盛迟忌自己跑来跑去,不用像上辈子那样,他自个儿跑腿了。
隔了半晌,盛迟忌轻手轻脚离开,临走前将灯花剪了剪,屋里登时明亮了许多:“谢公子别看太晚,伤眼睛。”
啰啰嗦嗦的,谢元提又翻了页书。
今天盛迟忌有了经验,离开后还把窗户也合上了。
见人走了,谢元提也懒得装相了,丢下书安详躺下。
写的什么玩意,比冯灼言写得还烂,不如睡觉。
隔日一早,抵达学堂的时候,谢元提一眼发现了不对。
满屋子王孙贵族,书椅自然也是用的名贵黄花梨木,但今天盛迟忌位子的椅子,似乎被抽掉了点梁,椅脚还被锯短了小小一截。
这要是盛迟忌不注意坐下去,估计会当众摔个底朝天,猝不及防之下,摔到脑袋出大问题都有可能。
幼稚,但恶毒的手段。
谢元提心想着,见已经来了不少人,估计多半见到了五皇子动的手脚,但因不敢得罪,都偷瞄着那儿。
再偏头一看,盛迟忌已经撩开帘子进来了。
见到谢元提,盛迟忌悄悄朝他露出个粲然的笑,也没注意椅子有问题。
五皇子和他的几个狗腿子抱着手,好整以暇等着看盛迟忌当众出糗。
正在这时,后面那道小门的帘子忽地被挑开,今日授课的先生扶着腰缓慢走了进来。
瞥见此人,谢元提的眸色微微一沉。
又是个熟人,国子监的博士蒋大儒。
这人年过花甲,的确是满腹经纶,又自诩清正,典型的酸腐老儒,在朝中向来清高要面子,挣来份“德高望重”的名头。
当年和谢阁老同在詹事府共事时,蒋大儒就与谢阁老关系不好了,哪怕后来谢阁老越走越高,文人相轻,反倒越看不惯谢阁老。
前世谢阁老去后,蒋大儒也是第一批跳出来攻讦的人,罗列出一堆荒谬到好笑的罪状。
沽名钓誉、揣奸把猾的玩意。
他衣摆有些湿,沾了点冰雪,脚步一瘸一拐的,八成是在来的路上摔了一跤。
谢元提微微一笑,忽然快步过去,主动搀扶:“天冷路滑,先生可是摔了?快快坐下休息。”
蒋大儒看不惯谢阁老,自然也不喜欢谢元提,态度一向不好,遇到他就爱吹毛求疵,蹬鼻子上脸。
见谢元提贴心的样子,他低哼了声,昂起脑袋想挑刺儿,屁股和小腿却痛得不行。
毕竟年纪大了,刚在外头摔个屁股墩,再走过来时,腿脚已经不太行了,不然他也不会抄近道从后门进来,此刻只想赶紧坐下歇歇。
盛迟忌看出谢元提的意思,瞥了眼那把被做过手脚的椅子,闷不吭声上前,配合地轻轻拉开椅子:“请坐。”
五皇子前一阵才因为作弄先生不敬师长,被建德帝罚了一番,见状一个激灵,猛然蹦起来:“哎等等……”
已经晚了。
蒋大儒一撩下摆,施施然坐下。
下一瞬“咔啪”一声,伴随着声骨头脆响和苍老的惨叫,学堂里其他学子齐齐发出阵倒抽凉气声。
完啦!
7.第七章
谢元提平日里都是礼貌得体的笑,私下与盛迟忌独处时,连那点笑意都省了。
盛迟忌还是头一次见到他笑得这么……开心,冰雪似的眉目微微化开,透出股活色生香的霞色,叫人怦然心动。
他垂头敛眸思考了下,决定以后要让谢元提多笑一笑。
而且谢元提肯定是发现那把椅子有问题,为了护着他故意的吧?
盛迟忌心里暖洋洋的。
谢元提感受到盛迟忌炙热的目光,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接着演下去,伸手去扶蒋大儒:“先生!”
赶到现场的冯灼言老早看这阴阳怪气装模作样的老头不爽了,看出谢元提阴着的坏,也一个箭步冲上来:“先生!!”
毕竟是德高望重的大儒,其他学子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过来扶,喊得七嘴八舌:“先生!!!”
蒋大儒本来就摔过一次的身子骨雪上加霜,躺地上疼得脸皮发抽,被这群不知轻重的年轻人一扶,骨头又嘎嘣了声。
一向清高自傲的老头儿第一次控制不住表情,豆大的汗水渗出来,面无血色,五官扭曲,胸腔急剧起伏着,挤出沙哑的声音:“松……松开老夫!”
本来就是群不会照顾人的公子哥儿们,闻言又齐齐一放手。
蒋大儒砰地摔回去,遭到四次伤害,发出声闷叫,眼前一黑,终于彻底厥了过去。
人多手杂,盛迟忌偷偷收回踩在他小腿伤处的脚,垂眸时,发现谢元提也不动声色收回了碾在他手臂上的脚尖。
盛迟忌眨眨眼,抬起头,和谢元提对上视线。
除了谢阁老、冯灼言,以及上辈子的盛迟忌,谢元提还没在谁面前暴露过自己的坏脾气,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在地上蹭了蹭靴子,挑了下眉。
看什么看。
盛迟忌稠黑的眼底缓缓浮起笑意,想起回宫后见过的一只猫,雪白漂亮,总是骄矜地翘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姿态优雅地踩着人的肩膀跳上宫墙,一眨眼就没了影子,只在肩上留下小小的梅花般的脚印。
那条尾巴很不客气地扫过脸颊时有点痒,却叫人生不起气来。
负责膳食的小宫女和小内侍们都争着给它喂吃的,掐着嗓子喊它,但它脾气大,又警觉得很,吃完就走,想摸一下都摸不到。
谢元提现在就很像那只矜贵的猫儿。
好像有点坏,但是很可爱。
被太医院赶来的医官们小心翼翼抬走时,半昏迷的老头儿还哼哼唧唧的,面庞抽搐。
毕竟也是给自己授过课的老人了,一摔惊人,把难得今日没朝会、在附近闲溜达想赏雪散心的建德帝都给摔来了,散心没成,反而糟心。
匆匆摆驾过来的建德帝面沉如水,扫了眼满学堂垂着脑袋的鹌鹑,目光滑过盛迟忌时,很明显地皱了下眉,最后看向最靠谱得体的谢元提,眉头略微松开:“怎么回事?元提,你来告诉朕。”
没等谢元提开口,五皇子煞白着脸指向盛迟忌,急于推脱:“父皇,都是这……他干的!他给蒋先生拉的椅子!”
表现得太过明显,建德帝眉心再次紧蹙,看了他一眼。
这和跳出来大声说是我干的有什么区别?
谢元提面色如常,不疾不徐地平和开口:“回陛下,方才我见蒋先生摔了跤,腿脚不便,想扶他休息一下,这是七殿下的位子,他便顺手拉了一下椅子。”
公平公正,平铺直叙地讲述了事实。
众人小鸡啄米点头。
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建德帝望向盛迟忌的目光里,还是凝着微微的不满。
他不喜欢这个脊梁骨太硬,不肯低头的小儿子。
谢元提隐蔽地在冯灼言背后不轻不重戳了下。
俩人相识多年,冯灼言瞧着不大靠谱,但心思机灵,和谢元提很默契,立刻装作心直口快道:“陛下最是公平公正了!七殿下来得迟,没机会更不会没事找事弄坏自己的椅子嘛,肯定是有人使坏,望陛下明察!蒋先生老胳膊老……年老体弱,这一摔可不得了啊!”
众鹌鹑下意识跟着继续点头,点完才发现不对劲,再次低头齐齐装死。
方才就是五皇子当着一堆人的面,指使自己的狗腿子干的,这都不用查。
冯灼言一贯爱小嘴叭叭,五皇子脸都黑了,气得不轻,听看热闹的二皇子笑出声,更是火大。
谢元提也被波及着瞪了一下,当然被瞪得最多的还是盛迟忌。
都怪这野种!
前日敢打他的人,昨日害他丢脸,今日还把父皇惹来了!
建德帝本来想把盛迟忌抓来,和五皇子各打五十大板,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但被冯灼言一搅合,只得把怪罪的话咽回去。
当着满京王孙贵族子孙的面,拉不下这脸。
年过不惑正值壮年的陛下,这一瞬间忽然涌出了几分苍老感。
娇惯坏了,干什么都不行,惹事头一名。
连办个坏事都办不明白!也不知道避着点嫌,整个学堂的人都看到了。
建德帝沉下脸:“简直胡闹!朕看你还是不知何谓尊师重道,回去跪到祖宗面前,抄十遍祖训好好思过!”
五皇子又气又急:“父皇!”
“其余几个,”建德帝打断他的施法,“主子做事不知劝阻,还助纣为虐,通通滚回去面壁思过半月。”
听建德帝没责罚盛迟忌,五皇子更为窝火,张了张嘴还想开口,建德帝身边跟着的老太监得到示意,手疾眼快,上前捂住他的嘴,捞着他先走一步,免得这无法无天的祖宗再干出什么事来。
五皇子拗不过老太监,异常屈辱地被捉出去,沉沉地剜了眼盛迟忌。
因着先生受了伤,又闹了一场,上午的课取消,改成了骑射课。
大宁每代的皇帝各有志趣,建德帝这几代尚武,对各皇亲贵族子弟要求也就高了些,冬日风寒,凛冽刺骨,大伙儿都不是很想上骑射课,垂头丧气地去换衣裳。
谢元提到骑射场时,人没来齐,到的个个哀声怨道,二皇子骑在马上,笑道:“都别抱怨了,下了课请你们去素云斋吃酒热热身子。”
二皇子平易近人又豪爽大方,众人又欢呼起来,边偷看谢元提:“谢大公子去吗?”
谢大公子并不想去。
冯灼言及时凑过来,假装找谢元提有事,拉着他走远了些,帮谢元提自然化解过去:“怎么样,我配合不错吧?奖励你看我的新作!”
“……”谢元提装没听到,扫了场上一圈,“七殿下呢?”
冯灼言纳闷并控诉:“没见着,你还挺关心他?你都不关心关心我,更不关心我的话本子!”
谢元提熟练地再次装聋作哑。
谁想看八旬老汉重生妙龄少女,和自己曾孙谈情说爱的话本子啊?
这种东西到底怎么在京中时兴起来的?
谢元提有时真的想报官把冯灼言抓起来。
已经要到上课的时间了,人七七八八来齐了,还是没见盛迟忌,谢元提脑子里忽然闪过件往事。
五皇子对自己天家的出身十分自傲,连二皇子都看不上,更别说突然冒出来的盛迟忌,简直有辱他高贵的血脉。
他脑子简单蠢毒,总被其他几个皇子当枪使,随便说几句,就气势汹汹去找盛迟忌的麻烦,但盛迟忌满身锐气,不是盛烨明,哪会乖乖挨打。
盛迟忌越是反抗,五皇子就越是找他麻烦。
前世似乎就是在这几日,一场骑射课上,盛迟忌又得罪了五皇子,被五皇子翻脸当众给了一鞭子,惹来了建德帝。
当众打人的五皇子被罚抄跪祠堂,盛迟忌则被罚到殿外跪了一个时辰。
寒冬腊月,天还下雪,跪片刻膝盖都得冻伤,更别说跪那么久,那一鞭子还抽在盛迟忌的脖子上,红肿凸起,在苍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换个虚弱点的人,恐怕都熬不过去。
谢元提是隔几日进宫,才知道此事的,他那个冬日身子总是不好,风寒缠绵,时不时就空课休息,下了学后,暗暗去给盛迟忌送药。
盛迟忌不受建德帝的重视,住得也远,过去会路过个僻静的池塘。
天色微暗,他听到一阵怪异的响动,探过视线,就见到盛迟忌面无表情按着往日跟在身边的小内侍脑袋,一下一下,砸到冰面上,尖叫求饶声已经衰弱下去,小内侍磕得头破血流,冰面龟裂,被那小内侍的脑袋生生破开。
鲜血飞溅到他幽邃阴冷的眉眼上,充斥着狠戾的煞气,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任由那个内侍含糊不清地求饶,沉黑的眼底没有一丝情绪波澜。
谢元提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尚轻,见这场面,愕然怔在原地,在盛迟忌抬头之前,悄无声息离开。
事后他让冯灼言打听了下发生了什么,但始终未知,盛迟忌不想说的事,谁都撬不开他嘴。
就是那之后,谢元提彻底无视那个怪梦,走向了三皇子的阵营。
他那时还天真觉得,无论如何,盛迟忌的行事作风都太过狠戾,不会是他心目中的仁慈明君。
想起这事,谢元提蹙了蹙眉。
从游廊上意外相遇之后,这一世的许多事和前世已经不同,或许发展也不一样,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斟酌片刻,抬头道:“盛迟忌可能被绊住了,我先过去,你帮我把陛下搬过来。”
冯灼言差点压不住嗓音:“谢兄啊!你当陛下是块砖,我说搬就搬?”
但谢元提不给他时间,告知他大致地点,丢下一句“陛下一会儿会来骑射场”,便转身离开。
冯灼言深深感觉,这辈子他遇到谢元提,也是摊上祖宗了。
还能怎么办,士为知己者死。
宫里小道错综复杂,不过谢元提前世给盛迟忌送温暖时没少走,闭着眼都知道往哪去,很快摸到了前世那条路。
他步伐迅捷又轻快,衣袖带风,很快到了印象里那个池子附近,甫一靠近,就听到五皇子得意洋洋的声音:“小野种,靠着不知道哪儿来的信物,也敢冒充王子皇孙?父皇也真是的,轻易就被蒙骗……”
谢元提猫儿似的,走路无声无息,没被发现,从漏花窗看进去。
本该在宗祠里罚抄的五皇子站在池塘边,抛了抛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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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半边玉珏,旁边眼熟的小内侍露出个讨好的笑:“五殿下说得是。”
五皇子满意地看他一眼:“办得不错,回去让母妃将你要到本殿下宫里来伺候。”
大概是知道盛迟忌能打,他带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内侍,衬得对面孤零零一个人的盛迟忌格外孤寂单薄。
没有人站在他身后。
少年的背脊挺直,眉眼乌沉,压着股阴鸷的戾气,冷渗渗地盯着五皇子的手,嗓音森寒,一字一顿:“还给我。”
五皇子嗤笑了声,眼底闪烁着点不怀好意:“想要回去?行啊,跪下来磕头,磕到我满意,就还给你。”
谢元提眉心深蹙。
虽然发展可能不太一样,但他现在大概明白了,上辈子八成就是盛迟忌身边的小内侍,为了得五皇子青眼,将他娘亲的信物偷给了五皇子。
他误会盛迟忌了。
若是有人敢这么对待他父母的遗物,他下手只会更重。
建德帝不喜欢盛迟忌,却对他母亲有点念念不忘的别样感情——高贵妃讨厌盛迟忌也是因此,不过倘若盛迟忌的母亲还活着,建德帝顺利找回人,八成就不会那样挂念了。
人性总是如此,没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所以建德帝对那半块玉珏还算重视。
谢元提回头看了眼,冯灼言还没把建德帝搬过来。
也不能看着小狗被欺负,他抬脚要迈出去,就见盛迟忌忽然扯了下薄唇,嗓音低沉,语气冰冷:“好啊。”
像只被迫低下头颅的头狼,眼底还带着凶残的野性。
多年以来,建德帝不断派人去辽东寻人,五皇子因此听高贵妃骂过不少次边关那个贱女人。
没想到所谓的七弟真能找回来,五皇子当仁不让替母亲教训人,可惜这一个月来,找了盛迟忌不少次麻烦,却频频吃亏。
见盛迟忌终于要折下那身不知哪来的傲骨了,五皇子带了点满意的笑,上前两步,走出护着他的人墙,傲慢地扬起下巴:“跪吧。”
他打定主意,等盛迟忌磕得头破血流了,就给他一鞭子,再把这破玉珏摔碎,看这小野种会是什么表情。
谢元提对盛迟忌没什么好脸色,但并不想见到他被这么羞辱。
要踩也该他来踩。
念头刚闪过,便听一阵惊呼,五皇子走出保护范围的一瞬,盛迟忌猛地擒住他,将他抓了过去。
这一下猝不及防,且力道恐怖,五皇子还发蒙着,脖子上已经抵了块尖锐的碎瓷片,抬头对上盛迟忌幽冷如墨的眼珠子,跟看死人似的。
五皇子抖了下,下意识挣扎,却完全挣不脱那只钳着他的手。
跟着的几个狗腿子吓了一跳,一时不敢上前。
盛迟忌笑了一下,眼底毫无笑意:“怕吗?”
五皇子嗓音都变尖锐了,色厉内荏:“你疯了?放开我,不然你就死定了!我要叫父皇打断你的腿,把你那野娘的尸骨挖出来喂狗!”
话音一落,碎瓷片反而离五皇子的脖子更近,抵着突突直跳的颈部脉搏。
盛迟忌眼底一片冰寒,掀了掀唇:“从这里割下去,你的血会溅得三尺高。”
“要试试吗?”
五皇子浑身发抖,脸上的血色尽褪,也不敢叫嚣了,僵着不敢动作。
直觉告诉他,盛迟忌不是在恐吓他,而是真的敢动手。
背后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谢元提立刻朝前走了几步,靴子踩在积雪上,嘎吱嘎吱的轻响。
盛迟忌面无表情抬起头,见到踏雪而来的少年,冰雪沉静,换了身窄袖骑装,透出几分英气,他愣了一下,漆黑的眸子陡然变得湿润起来,隐隐有圈红,一身青涩隽秀的少年气,格外可怜的样子。
像主人不在时被欺负的小狗。
谢元提:“……”
京里变脸的戏班子怎么还不请七殿下去唱戏?
他定了定神,疾步上前,呵斥道:“你们在做什么!”
说着,一把拍开了盛迟忌的手。
细腻温凉的手指探过来,在盛迟忌的手心里若有似无划过,很痒。
像那天从他肩上跳过去的猫,他怕它摔下去,下意识伸手扶了扶,那只猫骄矜地看他一眼,毛茸茸的尾巴蹭过他的手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柔软地扫了几下。
就和现在一样。
痒意顺着掌心流窜到四肢百骸,他没来由打了个颤,脊背发麻,呼吸都屏住了,下意识地追逐过去,想要握住那只手。
然后就被谢元提无情地啪一声扇开了。
盛迟忌心口发烫,非但不生气,反而感到莫名的兴奋,忍不住磨了下犬齿。
不痛。
痒痒的。
下午的天色阴沉,五皇子满脑门都在冒寒气,还以为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见谢元提拍开了盛迟忌的手,差点哭出来,立刻狼狈地窜开一段距离,劫后余生的同时,生出一股暴怒:“给我打死他!”
不远处传来建德帝更为暴怒的声音:“你要打死谁?”
五皇子:“……”
见鬼了!!!
8.第八章
听到建德帝含怒的声音,五皇子很明显抖了下。
随即又理直气壮起来。
他能有什么错?是盛迟忌这个小野种拿利器威胁他,他的人都看见了。
见着从月洞门穿行而来的建德帝一行人,五皇子急急地想要告状开口,手肘忽然麻了下。
被他死死攥在手心里当保命符的半边玉珏“啪”一声摔落在地,碎成了好几块。
从建德帝的角度看去,像是五皇子负气,故意将东西丢到了地上。
五皇子自己都愣了下。
他的确是想把这个所谓的信物摔了,但他哪敢当着建德帝的面摔啊。
然而事情已经容不得辩驳,建德帝本就盛怒,看到地上的玉珏碎片,脸色倏然一沉,跨步上来,扬起了手。
五皇子缩了下,竟然还想躲,被身后行礼的谢元提挡了退路,才没躲成。
建德帝本来没想真打他,见他还敢躲,当下怒急攻心,一耳光清脆甩上去,五皇子被打得耳边嗡嗡作响,蒙了蒙,哇地就委屈了:“父皇,您为了他打我!”
“逆子!”
一天之内被气两回,建德帝的胸膛剧烈起伏,闻言大发雷霆:“不尊上怜下,骄纵蛮横,还有理了你!”
五皇子自小被娇生惯养,只有捧着他的人,没有忤逆他的人,就算是建德帝也惯着他,哪受过这样的委屈,哭着大吼:“父皇,您都不弄清楚情况就打我,这野种方才拿着碎瓷片抵着我的脖子想杀我!”
建德帝身后还跟着人,被对着吼,又闻此言,简直又想给他一巴掌:“你骂他什么?!”
意识到嘴快的五皇子头皮发麻,眼泪顿时不敢流了。
就算他和母妃觉得盛迟忌是个乡下来的小野种,那盛迟忌也是上了玉牒的皇子,他这不是把他父皇也骂进去了。
五皇子嗫嚅了下,声音弱下来:“可……可他就是想杀我,还威胁我,他们都看见了。”
早就吓得跪倒在地的几个跟班内侍不住磕头:“是、是!回陛下,方才七皇子的确掏出利器,要对五殿下动手!”
建德帝沉着脸看向盛迟忌。
少年的身形笔挺单薄,眼睑低垂,乌黑的长睫在苍白沉郁的脸上投下淡淡阴影,薄唇紧紧抿着,无声盯着地上的玉珏碎片,像是知道建德帝一定会偏心,懒得开口辩驳。
建德帝还能不清楚他这五儿子是什么性子?养得这副脾气,就是被溺爱的。
但视线顺着望向地上的玉珏碎片,他一时没说话。
五皇子意识到不好,着急道:“儿臣刚才只是手滑了,是无心之失,可七弟是当真要对儿臣下杀手啊父皇,方才谢大公子进来时也看到了!”
谢元提从小到大都是标准的谦谦君子,性冷如玉,京中各个世家长辈,都爱拿他的名字来教训家里的小辈。
父皇就是不信他,还能不信谢元提?
五皇子期待地望向谢元提,谢元提还救了他呢,一定看到了吧!
建德帝略一斟酌,也望向了谢元提。
谢元提认真回想了下,歪了歪头,慢吞吞道:“啊,不好意思,事发突然,没有看清。”
五皇子愕然睁大眼:“你?你怎么可能没看清!”
谢元提长着张不会说谎的脸,冰雪隽秀,此时容色满是严肃,微微摇头:“抱歉,五殿下,君子言必诚信,行必忠正,何况当着天子之面,更不能言不由衷。”
盛迟忌低垂的眸光有一半落在他身上,闻言漆黑的眼底又绽出笑意,犬齿发痒,很想咬那张很有欺骗性的脸一口。
谢元元,好坏啊。
五皇子:“……”
五皇子这次是真的要气死了,那种无可辩驳、谁也不信自己的感觉让他憋了股气,浑身发抖:“谢元提你撒谎,你这个伪君子!父皇你不要信他!”
是谁的错,建德帝自有分辨,听到五皇子的叫嚷,只感到失望又疲惫:“你还敢狡辩?元提是会撒谎的人吗?来人,把五皇子带回去严加看管,未来半月不许再踏出殿门一步,好好待着反思!”
五皇子胸口梗了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又拿谢元提没办法。
况且天色昏暗,那瓷片不大,谢元提说不定真没看见。
他干脆红着眼瞪向盛迟忌:“父皇您不信我,就搜他的身,他整日出入宫廷,身上却带着利器,必有异心!”
闻言,建德帝顿了下,看了眼身旁的侍卫。
侍卫得到授意,上前给盛迟忌搜身。
盛迟忌不喜欢被人近身,被谢元提无声横了眼,才顿住没有抵抗,只是神色愈发显得冷漠沉郁,一言不发地任由侍卫仔细搜查。
什么都没搜出来。
五皇子不信:“他一定是趁着没人注意,丢边上了,你们再仔细搜搜!”
几个侍卫又去边上搜了搜,把地上的积雪都翻了几遍,也没搜出来。
五皇子不可置信:“定是……”
建德帝忍无可忍打断:“够了,撒够疯了没,当朕瞎了?朕真是太惯着你和你母妃了,未来半月,你每晚不得饮食,滚去宗祠跪着……让你母妃也去陪着你!叫她跟着好生反省,怎么教养出你这么个东西!”
“其余人。”
建德帝盛怒之下,扫了眼地上抖若筛糠的几个内侍:“仗责五十。”
三十仗就叫人皮开肉绽了,五十仗和直接赐死没什么区别。
谢元提思考了下,在心里严谨地更正。
还是有区别的,疼痛和恐惧会让这折磨变得漫长,万一打完了还剩半口气,更是生不如死。
今日难得休息,不用聆听朝里的糟心事,建德帝本来心情很好,出来溜达两圈,结果上午被气一场,下午再被气一场,都感到郁结了。
他不想再听辩驳和解释,不耐烦地摆手,示意侍卫把人都拖出去,最后又扫了眼地上破碎的玉珏和盛迟忌,张了张嘴,还是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荒寂的园子里没人敢吱声,直到建德帝离开,摊在地上的内侍和愤怒跳脚的五皇子都被捂着嘴带走了,冯灼言才擦了把汗,扶着墙站起来。
和残暴的先皇相比,建德帝的脾气可以说是相当温和了,这也是他积攒人心的手段之一。
冯灼言拍了拍心口:“吓死我了,没见陛下发过这么大火。”
谢元提绽出丝笑:“难为你真能把陛下请过来。”
冯灼言又得意起来:“可不是,我大着胆子,说见到五殿下往这边跑了,才把陛下诓过来的,万一被迁怒,我爹得打死我。谢元元啊,等你出了宫,可得请我吃酒,再赏阅我的话本子!”
吃酒还成,看冯灼言的话本子就牺牲太大了,谢元提拧着眉,为难地应了声:“嗯。”
冯灼言眉开眼笑,手不老实地搭上他的肩膀:“我们……”
下一瞬就被用力挤开了。
盛迟忌顶着张无辜的脸挤开冯灼言,望着谢元提的眼潭黑亮:“谢谢。”
这小崽子,冯灼言不爽地探头:“那我呢?”
盛迟忌停顿了下,勉强道:“也多谢你。”
冯灼言哼哼:“您还挺为难。”
算了,不跟小鬼一般见识。
盛迟忌却像是听到了他的心里话,眼神敏锐地扫来一眼,眼珠乌沉幽邃,明明年纪也不大,却满身煞气和阴鸷感,活像只未驯化的野兽,有种让人发毛的危险感。
冯灼言霎时如芒在背,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那什么,我先走一步哈,你们聊。”
别人看不出来,冯灼言和谢元提那么熟,还能看不出来么,谢元提就是在帮盛迟忌。
这位七殿下,也压根不似传闻里那般小可怜,锋芒太锐,像把半出鞘的刀,他可吃不消。
等冯灼言飞快离开了,荒芜的池塘边,只剩下谢元提和盛迟忌俩人。
谢元提终于看向地上破碎的玉珏:“值么?”
把母亲留下来的东西摔碎了,就为了给五皇子惹一身骚。
值得么?
盛迟忌跟着看了看地上的东西,半晌,抿唇道:“不重要。”
在建德帝眼里,这是定情信物,但他娘早十年前就拍着他的脑袋说,小池长大了别信臭男人,看这玉珏成色不错,还打算把玉珏卖了。
可惜美中不足,缺了一半,在动荡且物产丰富的辽东,这东西卖不上什么好价格——比不上馒头值钱,遂作罢。
盛迟忌珍惜这半片玉珏,只因为他娘,但他记得她,不光靠这东西。
若是他娘知道,摔得铁定比他快。
谢元提没吭声,掏出帕子,把玉珏的碎片捡起来包好,揣进怀里:“走吧。”
盛迟忌的视线回到他身上,没有问他捡起来做什么,反而冷不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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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他为什么叫你元元?”
谢元提朝外走着,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我哪知道。”
盛迟忌三两步追上去,急不可耐:“那我可以叫你元元吗?”
谢元提皱眉:“什么玩意?”
盛迟忌执着地问:“他叫你元元,我也可以这么叫吗?”
谢元提面无表情:“不可以,闭嘴。”
他又没这小名,都是冯灼言瞎叫的,这些年冯灼言给他起了不下十个外号了。
盛迟忌闷闷地闭上嘴,表情发沉,阴郁地盯着他。
凭什么冯灼言能叫,他不能叫?
……真麻烦。
这个年纪的盛迟忌,原来是这么麻烦的性子吗?
比从前还要麻烦。
谢元提感觉自己被他的视线咬了一口,后颈发疼,心里不快,但思及他们现在是盟友,盛迟忌母亲的遗物方才还被弄坏了,勉强压下脾气:“伸手。”
凛寒的北风吹得他薄薄的眼皮发红,浅淡无情的眸色也像冰雪化开后,被吹皱的一池春湖,水色湿润,潋滟生光,盛迟忌被他这么看着,一下动不了了。
谢元提翻手,露出方才从盛迟忌手里掏出来的破瓷片,嗓音冷淡:“下次当心点。”
狗崽子,真不省心。
顿了顿,雪白的下颌微微抬起:“我允许的时候可以叫。”
矜傲的样子,让盛迟忌不免又想起和那只趴在墙头上,居高临下观察人的猫。
盛迟忌有几次路过,抬头看到它,对视片刻后,那猫儿跳下来,吃完他的上供,才摊在他面前,勉勉强强让他摸一下肚子,毛发细绒温热,身体软软的。
但只让他摸一下,再摸就生气了,迈步哒哒哒离开,在雪地上留下串梅花小脚印。
性子简直一模一样。
幽淡的冷香拂过鼻尖,盛迟忌忍不住喉结攒动。
想把那只小猫骗过来,按住他,囚住他,把脑袋埋进他柔软的肚子里。
他盯着那只细腻莹白得生晕的手,眼底透出自己都未察觉的病态热度,情不自禁俯身低下头,鼻梁高挺,有道落拓阴影,弯腰去蹭谢元提的手心。
尖锐的瓷片就在谢元提手里,差点划到他的脸。
谢元提及时收回手:“……你有病?”
没有蹭到,盛迟忌略感委屈。
他努力抑制心底炙热又湿暗的欲.望,重新直起腰,在又一次观察到谢元提完好无损的右手时,心情忽然莫名好了几度,乖乖伸出手,把那块碎瓷片接了过来。
手掌合拢,攥紧瓷片,察觉到痛意,他才稍感冷静,抬头直勾勾盯着谢元提追问:“什么时候允许?现在可以吗?”
谢元提觉得他像只急于扑到人身上的黏人小狗,身后仿佛有尾巴在使劲地摇。
真不稳重。
盛迟忌是这样的人吗?
上辈子盛迟忌得势后,很多人惧怕他,但想拉拢他的人更多,如云的珍宝美女送到盛迟忌跟前,盛迟忌都不为所动,照样该杀杀。
后来某些人一琢磨,猜想盛迟忌会不会是喜欢男人,不好意思开口,自作聪明开宴下帖,找了堆美男子,什么类型都有,围着盛迟忌转。
据说盛迟忌的脸色难看得堪称恐怖,直接当庭拔刀了。
冯灼言记吃不记打,爱往谢元提身上嘤嘤靠,关系近的有时调侃冯灼言一副勾栏做派,盛迟忌每次见到他跟冯灼言,眼神都阴嗖嗖的,很看不惯的样子,揪到机会就找冯灼言的麻烦。
看起来是很厌恶男人和男人的。
演技精进了。
谢元提思前想后,得到一个结论。
为了讨好他得到助力,盛迟忌真是能豁出去。
谢元提饶有兴致,面上不动声色,淡淡嗯了声:“现在能叫一次。”
盛迟忌乌睫一弯,深邃锋锐的眼窝线条柔和下来,很高兴似的:“元元,元元……”
谢元提听他叫了三声,才气定神闲地打断:“说了,只能叫一次,不能再叫了。”
盛迟忌如遭雷击。
“有意见?”
有意见就自己调理一下。
盛迟忌露出乖巧的笑:“没有。”
大不了在心里偷偷叫。
看看他那个略带不甘的表情,谢元提弯了下唇,懒散回头:“走了,盛小池。”
9.第九章
虽然五皇子很想保住自己的面子,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当晚,五皇子被建德帝怒扇耳光,脸颊发肿地被带走,又被罚半月禁闭,且这段日子每晚都得饿着肚子跪祖祠罚抄祖训的事情就传遍了皇宫。
高贵妃哭着去找建德帝闹,结果跟着领着领了份罚,不仅得陪着五皇子关禁闭,还要一起抄祖训。
一时间各宫的娘娘喜气洋洋。
高贵妃家世优越,容貌艳美,建德帝的原配皇后去世多年,她当初进宫就是奔着后位来的。
十几年过去,建德帝依旧后位空悬,不过高贵妃早以皇后位自居,对各宫多有打压,宫人们都知道,在贵妃宫里当差,银子是比旁的地方多,可主子稍不顺心就得挨打。
怕随意打死人被建德帝教训,母子俩还有些叫人生不如死的手段,逼得不少宫人投井自裁。
上辈子的结局也不冤枉,冤枉的是那些被欺凌的宫人们。
被拨过来伺候谢元提的双吉,之前就在五皇子的宫里当差,身上至今都还留着伤,要不是果断花光了身上的银子,求人把自己调了出来,说不定都撑不过这个冬日。
双吉来给谢元提送热水时都忍不住哼起小调。
谢元提握着书卷,看他藏不住眉眼间的喜滋滋,略一思忖:“人逢喜事,奖励你明早晚点过来。”
相处了几日,双吉也发现了,谢大公子看着清冷疏淡,但待人宽和体贴,出手大方,长得还那么好看,握拳坚定:“不!奴婢不能耽误您的时间!”
……
你还是耽误一下吧。
作为谢家的长公子,谢元提从小到大都是最勤勉的那个,寅时起丑时睡是常事,也不知怎么就有那么多事等着他处理,像是其他人都死光了。
无论是家族期望,还是他本人,对他的要求都极高,上辈子还没日没夜地为盛烨明那蠢货操心,也就在生命里最后几个月睡得多些,这辈子只想多睡会儿。
不想努力了。
谢元提无声叹了口气:“下去歇着吧。”
隔日再到学堂时,没了五皇子的身影,但是多出来两个新的影子。
是体弱多病,导致前几日没来的四皇子,以及明明生得很健壮,却常常生病的靖国公孙子段行川。
俩人虚弱对坐,四皇子一小只缩着,段行川一大只杵着,都昏昏欲睡的。
除了五皇子,冯灼言基本和谁都相处得不错,跟只花蝴蝶似的,这里关心一下,那里慰问两句,十分繁忙。
谢元提和这俩人都不熟,瞥了眼盛迟忌的位子,发现他被弄坏的桌椅换了新的,才收回视线坐下。
然而扫了眼学堂,就发现了不对。
三皇子居然没来。
盛烨明脑子不算聪明,也不受宠,所以非常勤勉,读书起早贪黑。
等冯灼言坐下了,谢元提回头看看他,又朝盛烨明的位子看了一眼,轻轻眨了下眼。
冯灼言心领神会,笑嘻嘻抬头问:“先生都快来了吧,怎么没见三皇子?”
都是熟人,冯灼言小嘴爱叭叭,方才还扑来扑去地关心人,也没人怀疑,二皇子随口回答:“老三啊?听说昨日在骑场上吹了风,得了风寒,暂时起不来了。”
大伙儿遗憾捶拳,怎么没想到这么请病假呢!
谢元提敏感地察觉到了几分异样,若有所思。
印象里上辈子盛烨明总是来得最早的那几个,哪怕生病严重,也从不缺课。
那时谢元提还年轻,勤勤恳恳的,也来得早,所以才会注意到不怎么显眼,或者说几乎没存在感的盛烨明,连几位授课的先生,也渐渐对这个谦虚勤勉的皇子印象变好。
昨日才出了五皇子的事,今日盛烨明就生病没来学堂……太巧了。
找机会试探一下盛烨明。
他盯着盛烨明的位置看了片刻,忽然察觉到背后一道灼热黏人的视线,回头一看,果然撞上了盛迟忌幽邃的眼睛,像是对他看盛烨明的位置意见很大。
谢元提才懒得惯他,托着下颌,收回视线。
盛迟忌盯着他露出的一截清瘦白皙的手腕看了半天,不自觉地比划了一下,眼睫弯了弯。
好瘦。
一只手就能按住他两只手。
谢元提:“……”
背后怎么毛毛的。
太后大概是听说昨日五皇子被罚时,谢元提也在场,下了学后,把谢元提叫去一道用晚膳。
同在的还有四皇子,四皇子身子不好,颇得太后疼爱,不过谢元提性子淡淡的,不爱与人说话,俩人只是时不时陪着太后用用饭的关系。
太后也没提昨日的事,仔细看了看谢元提的脸色,露出笑意:“国师说得不错,在宫里养了几日,气色果然好看了不少,哀家叫人给你送的补药都好好喝了?”
谢元提趁着双吉不注意,全倒进盆栽里了,也微微含笑:“都有喝下,多谢太后娘娘。”
四皇子轻声细语:“近日天寒日冷,谢公子还是要多注意些。”
他这么一提,太后就叮嘱起来,又说到四皇子幼时磕到膝盖,至今有隐伤,谢元提顺势自然提起:“说起来,爷爷膝盖也有旧伤,天冷时容易复发,他老人家还常不注意。”
经历过先皇还活下来的老臣们,多少都有点旧伤。
不过有旧伤还算好点的,死的那些都没膝盖了。
太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叹了一声:“你爷爷年轻时就不顾惜自己。”
说着笑着摇头:“元儿自小孝顺,是担心你爷爷了吧?趁着明日休沐,你正好回去看看。”
谢元提垂首谢恩,他虽然从小得建德帝和太后的怜惜眷顾,但从不因此张狂逾越,太后很喜欢他这不骄不躁的平和性子,在他离开前还细细叮嘱了他几条如何护膝的法子,叫他回去给谢阁老试试。
因着谢元提被太后叫去慈宁宫用饭说话,盛迟忌晚上没能过来。
那缕幽淡的冷香像是能勾魂,一日嗅不到就五内俱焚,盛迟忌攥着气味早就散尽的手帕,辗转难眠了一晚上,第二日一大早就匆匆赶去学堂。
结果到了学堂,被内侍告知,今日休沐,大伙儿不上学。
又偷溜去谢元提住的院子,从院内扫洒的小内侍口中听到,难得休沐,谢公子出宫回府探亲去了。
盛迟忌面无表情:“……”
为什么会有休沐日这种东西???
凭什么不上学!
盛迟忌困兽般烦躁地转来转去,几乎想溜出宫的时候,谢元提坐着马车回到了颖国公府。
今日休沐,但谢阁老还是在书房处理着文书,谢阁老在家处理公务时,谁都不能去打扰,连谢元提也不行。
谢元提无奈,只能先去祠堂给父母的灵牌供了香,又礼节性地去拜见了大伯和大伯母,一段时日不见,堂弟堂妹照旧缩在母亲身后,偷看着他,不敢跟他说话。
双方不冷不热地相处了会儿,谢元提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喜静,厌烦嘈杂,院子里人不多,从小是云生和海楼兄弟俩近身照顾,只是进了宫不能带他俩。
见谢元提回府,云生开心极了:“大公子可算回来了!外头冷吧?我去厨房叫人煮碗姜汤来!”
明明长着一样的脸,海楼却沉稳多了,只是行了一礼。
谢元提看云生冒冒失失地往厨房跑去,从怀里摸出帕子包着的东西,递给海楼:“你手巧,从前我不小心打碎了爷爷的花瓶,都是你帮忙修复的,看看这个可能修好?”
海楼接过来,打开仔细看了看,沉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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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得厉害,缺口还这般不平整,恐怕不能修得了无痕迹。”
谢元提点点头:“你看着来,尽力而为即可。”
谢家大公子不缺这点东西,自小也不喜欢有缺损的东西,海楼知道肯定是别人的,眨了下眼,难得好奇:“是大公子重要的人吗?”
谢元提回屋补觉:“不重要。姜汤替我喝。”
海楼:“……”
等到傍晚,谢阁老总算搁下笔歇了歇,午饭都是在书房用的,晚饭也打算在书房吃了。
谢元提亲自端着晚饭进了书房,见到了阔别多年的祖父。
谢阁老人如其名,严肃清正,平日不苟言笑,已过耳顺之年,瞧着身体倒是同龄的人要好许多。
大概和先皇在世时,偶尔得拎着宽大的朝服衣摆,和一众同僚奔走着躲提剑杀来的先皇有关,锻炼出来了。
上辈子他没能得谢阁老亲自加冠,一直是个遗憾。
爷爷明明身子比同龄之人要健朗,为何会突发疾病,猝然离去?
太后时不时就把谢元提捞去宫里住一段时日,谢阁老也习惯了,坐着呷了口茶,见谢元提忽然定住脚步,暗蕴精光的眸子一眯,敏锐察觉到孙子似乎和往日有些不同。
谢元提毫无异色地放下食案:“谢翁可太操劳了,现在才得见。”
谢阁老对孙子向来好脸色,闻言宽和一笑:“站在那儿做什么,近两日宫里风风雨雨的,讲讲在宫里都做了什么?”
谢严清在其他人面前正言厉色,但其实没那么多规矩,相反还很开明——这也是蒋大儒那群人不喜他的原因,老酸腐看这种人都扎眼。
所以祖孙俩屏退下人,一起用着晚饭,没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聊了聊这几日宫里发生的事。
谢阁老听完,沉吟半晌:“难怪这些日子,陛下的脸色那么难看。”
谢元提和祖父感情深,说话也不太避着,静静看了他半晌,忽然道:“您脸色也不好看。”
谢阁老愣了下。
“陛下的脸色亦不好看。”
谢元提自己倒了盏茶,轻声说:“为了让你们脸色都好看些,歇一歇吧,爷爷。”
谢阁老一时没说话。
谢元提知道三两语不可能让谢阁老安心歇下,像没说过这句话,波澜不惊地叫下人来将桌案收好,随即提起笔:“自小您教我练字,在宫里偷闲了几日,您看看有没有退步。”
谢阁老盯着谢元提,一直没开口,谢元提也不说话,只是挽起袖子,右手稳稳地持着笔,笔走龙蛇,在雪白的宣纸上提笔写了一首诗。
那字迹却不是他的,而和谢阁老搁在一旁的公文一模一样,看见那首诗的内容,谢阁老的脸色更是倏变,猛地站起来。
谢元提按住他,盯着他的眼睛,嗓音涩哑:“您明白了吗?”
一切尽在不言中,谢阁老沉着脸没说话,抓过那张宣纸,丢入火盆里,等整张纸都被火舌吞噬干净,才出了口气,苍白的额发竟然不知不觉已经湿了,长叹一口气,倏然间像是又老了几岁,布满皱纹的大掌拍了拍谢元提的手:“祖父老了。”
“膝盖也撑不住了,朝会时常常站不稳,也想坐下歇一歇。”
谢元提温和地笑了笑:“没有人说您不能歇……您为大宁操劳了一辈子,现在就当是为了自己和谢家,休息一下吧。”
与此同时,再次去谢元提房间里转了一圈,仍旧没见到人的盛迟忌郁闷地往回走,又在路上发现了那只雪白的猫儿。
墙上的猫发现他,跳下来哒哒哒走到他面前要吃的。
盛迟忌从袖里摸出肉干,喂了一条,才得以轻轻摸了下它毛茸茸的尾巴,稍微抚平了见不到谢元提的焦躁。
他神色阴郁,低低道:“我讨厌休沐日。”
10.第十章
谢元提没忘记之前答应了冯灼言要请他吃酒,回府后便让云生去冯府送了帖子,约着晚上见。
一举两得,顺便逃过了云生亲自煎熬的奇辣无比的姜汤。
从谢阁老的书房出来后,天色已暗。
自二十岁中举,谢阁老为大宁鞠躬尽瘁,几乎没有一日好好合过眼,四十多来年,书房的灯第一次熄得这么早。
云生充当马夫,备好了马车,边掀开车帘,边碎碎念念的:“您是不是又把姜汤灌给海楼喝了?我特地熬的呢!”
谢元提面不改色:“没有。”
“我都闻到他一嘴姜味儿了!”
谢元提装没听到,上了马车。
他约的是这两年京中最受欢迎的酒楼素云斋,酒楼临湖,外圈栽了几圈花树,这个季节冬雪覆梅,若能坐在窗前小酌一杯,赏花赏酒,很有风致,兼之四时景色不同,很受达官贵人追捧,雅间难订,尤其是景致最好的那几间。
冯灼言已经提前到了,让人温了壶酒,见谢元提进来了,感叹道:“前几日五皇子和二皇子请人喝酒,花了几千两才插队订到隔壁,你怎么订到这儿的?”
谢元提从前没跟冯灼言说过,这会儿他问到,也不瞒他,脱下大氅递给云生放好,让他去隔壁自己吃喝点,坐下道:“我的地盘。”
“……”
冯灼言震惊了会儿,震惊的却不是素云斋背后的主人是谢元提,而是:“你连皇子都敢坑啊?!”
谢元提平静道:“他自己上赶着来挨宰,与我无关。”
“可你还宰到我了啊!”冯灼言大喊冤屈,“上个月我来也花了几百两!”
谢元提不疾不徐,动作优雅地倒了杯酒推给他,微微一笑:“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请。”
“……姓谢的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冯灼言相当擅于调理自己,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眯着眼抿了口酒,说起正事:“小谢,你这几日有点奇怪啊,总是插手帮那位七殿下,别敷衍我,别人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么?为了谢阁老,你可从来不搭茬那堆皇子的,你这是……想站他那边?”
谢元提不想回答问题的时候,很擅长敷衍,但这回没装聋,懒散地往后靠了靠,半晌,给自己也倒了杯温好的酒,浅浅抿了口,薄薄的眼皮低垂:“算是吧。”
冯灼言有些惊讶,谢阁老地位特殊,偏向哪边都会引起不小的震动,是以不管那几个皇子怎么朝谢元提示好,谢元提也没搭理过谁。
虽然这样疏淡冷漠的态度容易得罪人,但也是最好的态度,谁都不近亲,免得惹来猜疑,招致祸端。
这位七殿下才被带回京城一个多月,俩人也说不上多熟吧,谢元提怎么就选他了?
惊讶归惊讶,冯灼言却从不怀疑谢元提,也不多问:“行,我明白了。”
谢元提朝他举了举酒盏,碰了一杯。
他酒量还行,从前也偶尔会跟冯灼言这么聚一番,小酌一杯。
恍如隔世,许久没和朋友这么坐着闲谈了。
冯灼言看他睫羽低垂着,不知道在想什么,感觉他这个朋友,这些日子有了些变化。
是熟悉的人才能看得出来的,仿佛从前禁锢在身上的枷锁松开了,整个人看着轻松了不少。
在冯灼言九岁把谢元提引为知己之前,俩人在更早前其实碰过面,那时冯灼言八岁,因为没有母亲,人又瘦小,常被欺负,骂他没娘养。
他那时嘴皮子没如今利索,还有些惊人的害羞腼腆,说话结结巴巴的,连反驳都反驳不好,谢元提路过听到,带着冯灼言把那几人打了一顿。
是的,打了一顿。
冯灼言都不敢置信,传闻里少年持重、端方有礼的谢家长公子会打架,还把那几个小鬼头打得嗷嗷叫,灰头土脸地给他道了歉,后续给府上送了道歉信。
还不敢告诉长辈是谢元提打的。
因为长辈们不相信谢元提会打人,只会再给他们一顿收拾。
冯灼言说话结巴,自卑敏感,想向谢元提道谢,又怕他笑自己,憋红了脸吭不出声。
七岁的谢元提生得冰雪漂亮,打完人放下袖子,仔细抚平了衣袖的褶皱,看他一眼道:“说不出话,可以写,写完了念,念多就会说了。”
一句话后悔十年。
也没想到冯灼言后来还真去践行了,那么能说能写。
虽然不明白谢元提为什么会突然选七殿下,但冯灼言很为朋友的变化开心,忍不住多喝了几杯,回去时喝得醉醺醺的,摇来晃去,往谢元提怀里狂塞了几个话本子:“我的最新力作!你看,你看看!”
冯府的小厮哭笑不得地接过冯灼言:“劳烦谢大公子了。”
谢元提低头扫了眼封皮上几个不堪入目的字:“没事,你等他酒醒了告诉他,明日要去宫里上课。”
“……”
冯灼言口齿不清地崩溃大哭:“我不要上学啊!!!”
休沐日怎么就过去了呢!
不管冯灼言怎么崩溃,隔日该上课还是要上课。
昨日宿醉,回到学堂上,冯灼言整个人蔫哒哒的,两眼发直,难得没到处跟人搭话。
靖国公那位孙子的身子也不大见好的样子,跟他难兄难弟地搭了个伙,宽阔的肩膀勉强可以依偎。
谢元提喝得不多,不过还是起得晚了些,来的时候人已不少,一跨进学堂,就察觉到了一道极其难以忽视的目光,存在感过强。
他脚步都不禁停顿了一下,才看了看视线传来的方向。
如果说前几日盛迟忌给他的感觉,是从阴嗖嗖的恶鬼变成了乖乖的小狗,那现在的盛迟忌大概就是只……阴嗖嗖的小狗鬼。
盯着他的眼神怎么看怎么幽怨。
苍白的脸上,眼下还有两道微微的青黑,看起来没睡好,更像只小狗鬼了。
谢元提拧了拧眉,感到不解。
五皇子关禁闭了,二皇子聪明得多,不会在这时候触霉头,四皇子又会审时度势,所以昨日他离宫,应该也没人找盛迟忌麻烦吧。
好好的休沐日,不休息做什么去了?还来他这发疯。
今日是学子们依旧头疼的一日,但也是朝堂上惊涛骇浪的一日,可以说是满朝震荡。
坚持四十多年满勤,连休沐日也不休息的谢阁老,今日居然,告病休息了!
惊得建德帝一下朝,就亲自去了趟颖国公府。
具体聊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但据说谢阁老的确病得厉害,是旧病复发,有心无力,暂停了公务,建德帝很是关切,一回宫就叫人往谢府送去几车补养药品,还有自己珍藏的千年人参,并着若干赏赐。
慰问谢阁老的人也去了一波又一波,不过除了建德帝和几个老友,谢阁老并未见其他人,都由谢元提的大伯拦在花厅,礼貌地请杯茶又请了回去。
建德帝对谢阁老,的确是有几分真心亲厚的。
当年先帝暴虐,又喜怒无常,常常做出些骇人听闻的事,立下建德帝这个太子不久后,又突然反悔,觉得另一个宠妃的儿子肃王更聪颖,想废了他改立太子。
哪有说变就变,无过废太子的?因为先帝这一出,朝中两股势力打成一团。
但当时的情势对建德帝很不利,真差点就被废了,还是谢阁老保住的他。
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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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肃王因母妃试图向太子下药一事暴露,被牵连废为庶人,剃度出家,这事才算完了。
一路上都是谢阁老坚定站在建德帝背后,谆谆教诲,耐心扶持。
只是谢家这么多年来声威愈盛,民间更多人熟知谢阁老而非建德帝,甚至还有人给谢阁老盖祠堂、供长生牌位,建德帝也想暗示谢阁老自己“休息休息”,成就一番君臣美谈,但谢阁老放不下大宁,不肯休息。
加上各路的猜疑与抨击的谣言,建德帝难免生疑。
倘若能让自己的恩师悬车告老,安安稳稳享受接下来的荣华富贵,荫庇谢家子孙,建德帝也是乐意的。
如今谢阁老告病这一出,京中不少人惊疑不定,建德帝却是……无声松了口气。
前朝的消息传过来,谢元提也松了口气。
无论是多年来的责任感,还是滔天的权柄,都是一般人很难放得下的,他本来也没把握能劝得住爷爷。
该说不说,得亏他会模仿字迹,加上那首关于肃王的反诗还挺有用,爷爷看一眼就明白了,树大招风,能在此时急流勇退,对他和对谢家都是最好的。
也不能完全放心,在事发之前都要警觉。
谢元提仔细回想了下上辈子攻讦谢家的名单。
那么喜欢泼脏水,干脆把脏水泼回去。
这些都得从长计议,找到机会才能万全,不能急于一时。
甚至他的盟友还是个半文盲。
不过谢元提的心情还是很好,下了学回到院子里,让双吉把他的琴拿了出来。
盛迟忌翻窗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谢元提满头乌发随意用簪子挽着,披着氅衣,心情颇好的样子,修长的手指随意拨弄着琴弦,清音寥寥,整个人风仪秀整,清隽玉立。
烛光下的肤色是极为细腻的莹白,薄红的唇瓣也微微翘着,不似白日里那般清冷难以接近。
今天被盛迟忌用那种奇怪的幽怨眼神盯了一天,谢元提就猜到他会一下学就赶来,所以没急着去沐浴,听到动静,抬眸瞥他一眼:“急吼吼的,发生什么了?”
昨天一整日没见到谢元提,盛迟忌焦躁得简直想撞墙。
现在见到谢元提,那股逼疯人的焦躁忽然就消了,换成了另一种阴暗的情绪。
好漂亮。
元元好漂亮。
盛迟忌呆在原地,感觉心跳快得很不正常,喉结艰难地吞咽了两下,着迷般不自觉地一步步走到谢元提面前。
熟悉的淡淡冷香拂过鼻尖,盛迟忌的嗓子发涩,刚要开口,下一瞬瞳孔骤然一缩,藏不住的戾气:“你和谁出去了?”
谢元提:“?”
他逼近一步,弯腰凑到谢元提颈子前,灼热的呼吸急促,难以遏制的委屈:“你身上有酒味!”
谢元提:“……”
他缓缓低头看了眼身上的大氅。
是昨晚跟冯灼言出去喝酒穿的那件,坐下时搁到了一边,他也不贪杯,就喝几口,只可能在扶着冯灼言下楼时沾了点味儿。
盛迟忌真是狗吧?
这也能闻出来?
少年俯身弯在他颈间,轻轻嗅闻着,阴影盖下来,俊美的面容半边覆在阴影里,眼珠乌沉沉的,露出一丝阴翳:“还有那个人的味道。”
是冯灼言吗?一定是他。
这一瞬间,谢元提恍惚像是见到了前世那个盛迟忌。
充斥着野兽般的攻击性和压迫感,眉眼间是压不住的侵略性。
“……”
沉默片刻,谢元提面无表情,推开那颗快凑到他颈窝的脑袋,冷冷问:“字都会写了吗?就在这撒泼。”
11.第十一章
谢元提失算了。
盛迟忌还真会写。
极大打破了谢元提心里的固有印象。
雪白的宣纸上,隐约模仿出了点谢元提的字迹,但依旧东倒西歪的,难看得自成一派,让从小习名家之作、自己就是半个名家的谢元提看得身上像有蚂蚁在爬。
盛迟忌的姿势不算很标准,认真地提笔写完,眼神灼灼地抬头盯谢元提。
漆黑幽邃的眼里满是“字会写了,能撒泼吗”的渴望。
谢元提懒得搭他茬,随意拨了下琴弦,没什么好脸色:“会写两个字就翘尾巴了?把下一节也默出来。”
没能得到撒泼允许,盛迟忌略感失望,提笔唰唰唰又写出来了。
看起来还真有在用功读书。
雪夜寂静,灯辉朦胧,谢元提的唇瓣透着点水红,在烛光下格外漂亮:“你这两日在做什么?”
想你。
盛迟忌下巴抵着笔顶,眼巴巴地看他:“喂猫。”
拥有丰富敷衍经验的谢元提觉得他在敷衍自己,眸色逐渐冷下来。
“真的,没有骗你。”
盛迟忌连忙伸手把袖子递过来,黑色的袖子上,果真浮有几根白色猫毛,手背上还有道浅浅的白色抓痕,像是逗猫被挠了。
他仰着头看谢元提,表情无辜,露出点尖尖的虎牙,笑得有点俊俏率性的少年气,弯起眼睫:“元元,你知道猫是怎么叫的吗?”
盛迟忌长得一点也不无辜,眉高眼深,眼眸狭长,俊美得近乎锋利,很有攻击性,哪怕是装得乖乖的样子笑起来,也给人不怀好意的感觉。
亏得少年形貌,五官尚未彻底长开,在暖融融的灯光下,那点青涩微妙地中和了眉眼间的冷戾和阴郁感。
谢元提少见地愣了一下:“你觉得我是傻子?”
谁不知道猫是怎么叫的。
盛迟忌神色认真:“你那么爱干净,从小到大,应该没有接近过小猫,也没抱过?小猫软软的,香香的。”
怎么可能,谢元提还没洁癖到那种程度,他是人,又不是不染尘俗的神仙。
又听盛迟忌自说自话笃定道:“所以你肯定不知道猫怎么叫。”
谢元提性子惯来矜贵冷淡,波澜不动,今晚不知怎么的,居然被盛迟忌激到了,微拧起眉:“我怎么不知道?”
盛迟忌十分狐疑,沉吟了下:“那你叫一声,我听听标不标准。”
不就是“喵”吗?谢元提刚要叫出口,陡然意识到不对,刹在嘴边,对上盛迟忌隐隐期待的眼神,眼眸微眯:“盛迟忌。”
盛迟忌立刻低下脑袋,乖声认错:“元元不要生气。”
只是觉得那只猫很像你。
昨天多摸了一下就亮爪子抓人。
但还是想摸。
出乎意料的,没被赶出去。
谢元提只是冷冷看盛迟忌一眼,一声不吭把他方才默的那幅字拿过来,圈出错字,提笔写出正确的,又拿书过来考他。
虽然想把这只阴嗖嗖的小狗鬼丢出去,但生气归生气,承诺过教他读书习字得做到。
瞥见谢元提没什么表情的昳丽侧容,盛迟忌感觉像又被挠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压了下胸口。
怎么回事,还在跳。
今晚教得认真,谢元提也大致了解了盛迟忌的学习情况,发现他其实只是不太会写,认还是认得大部分字的。
补习结束,谢元提看着满桌歪七扭八的字,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你娘就是这么教你写字的?”
盛迟忌垂下眼睫:“买不起笔和纸。”
笔墨纸砚于寻常百姓而言,本来就贵,在辽东那种动荡地方,价格只会更高。
谢元提感觉良心略一沉重,盛迟忌又轻声说:“我娘是在我八岁时过世的,之后是我自己在地上胡乱写的。”
良心愈发沉了,谢元提静默片刻,从书桌上抽了本字帖递过去,嗓音淡淡:“你不适合模仿我的字,临这个帖。”
盛迟忌盯着灯光下那几根玉似的葱白手指,没有伸手接,反而弯下腰,痴迷地用脸颊贴着他伸过来的手指,嗅到幽微的淡香,忍不住轻轻蹭了下。
“……”
谢元提手指一蜷,刚皱眉要骂“你是不是有病”,就听盛迟忌继续说:“再后来……我进了军营,立了点战功,当了个小头领。”
“我那时十五岁,敌人夜袭,出征之前,有个年纪比我小的小士兵来找我,问我会不会写字,能不能教他写一封给爹娘和妹妹的遗书。”
前世盛迟忌对自己在边城的过往经历守口如瓶,谢元提是第一次听到这些,话不由吞了回去,手指轻微地停顿了下。
盛迟忌一笑,又蹭了下他的手指,眼潭乌墨般稠黑:“元元心好软。”
要不是怕谢元提会一巴掌扇上来,他是想用嘴唇蹭那几根手指的。
真好看。
像是合着他的心意长的,又可能因为是谢元提,所以才那么好看。
这个不伦不类的小名,真是被叫得愈发顺口了。
谢元提也懒得管盛迟忌了,反正他很擅长装聋,用手指把那张脸抵开:“你该回去了。”
等盛迟忌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谢元提才重新摊开右手,低头看了看。
前世为盛烨明挡过一刀后,他的整个右手掌几乎被切割开,伤得太重,不能再提笔抚琴,还留了道很丑的疤痕,谢元提的性子比看起来骄傲,不太能容忍瑕疵,便戴了副手套挡着疤。
他自小如雪似月般,是京中最耀眼的那颗明珠,右手废掉时,千金难买一幅扇面,琴技也极受追捧。
伤了右手,那些美好的、让人景仰的东西丢了不少,他不得不开始习惯使左手。
盛烨明那时愧疚得跟个人似的,发誓一定会与谢元提共享天下,同登王座。
等后来盛烨明真登上皇位了,谢元提没把他当初的屁话放心上,盛烨明反而自个儿疑神疑鬼起来,害怕谢元提记得那些话,真会那么做。
被盛迟忌从大牢里带回宫里囚着后,盛迟忌没事就来骚扰他两下,对他伤残的右手很看不惯。
他抓着那只被伤痕贯穿的右手,不满极了又恨透了,突然狠狠咬上他冰冷的手指,滚烫的唇瓣贴到指上,烫得谢元提几乎一惊。
看不清的情况让谢元提防备到了极点,他下意识地扇了一巴掌上去,力道不重,他那么虚弱,像在摸盛迟忌的脸。
盛迟忌抓着他的手,像今晚的盛迟忌一样,用脸在他手指上轻轻蹭了几下,吐息炙热滚烫,嗓音却低沉冰冷:“谢元提,这就是你选择的结果?”
成熟的、青涩的,两张脸似乎交叠到一起,用同样幽邃阴郁的眼神盯着他。
一些不怎么愉快的梦。
天光破晓时,谢元提额角浮着冷汗,从前世的梦里挣扎出来,闭眼深深地呼出口气。
他决定连坐小狗鬼,今天不搭理他了。
五皇子被禁足后,他的几个狗腿子也不敢再声张惹事,因此学堂里格外和谐,至少没人会特地去盛迟忌的位子啐一口了。
盛烨明今日依旧缺课。
药罐子四皇子纤弱的身体好了些,反而是人高马大的段行川依旧蔫蔫的。
谢元提照例扫视全场,特地将视线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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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盛迟忌,被盛迟忌敏感地发现了,阴渗渗地扫了眼冯灼言。
冯灼言的话本涉猎范围相当广,唯独没有人鬼情未了,因为怕鬼。
大白天的,他忽觉背后一阵阴风,惊慌地四处看:“闹鬼了???”
盛迟忌抿紧了唇角,脸色郁郁沉沉,也知道昨夜他有点冒昧,谢元提可能是生气了。
他尝试着将功赎罪,这么多天以来,正视了一番跟自己坐一个学堂里的学子们,在视线瞥到旁边昏昏欲睡的段行川身上时,停了会儿。
因为长得高,来得迟,又总在上课时瞌睡不醒,这位很自觉地坐在后面,就在盛迟忌隔壁趴着。
之前一直没关注谢元提以外的人,这是盛迟忌第一次注意到段行川,又看了两眼后,眉心略蹙了下。
抓到午休的机会,盛迟忌逮到了落单的谢元提。
其实是谢元提发现盛迟忌盯了他一上午后,刻意让冯灼言把人支开了,躲到偏院僻静无人的假山后,乜了眼嗅着味儿跟来的盛迟忌,声音不咸不淡:“有事?”
盛迟忌谨慎地思考了会儿:“元元,那个靖国公的孙子。”
叫什么忘了。
他迟疑了下:“他好像快死了。”
谢元提略感诧异。
不是诧异盛迟忌张口就咒人,而是段行川的确快死了。
靖国公府段家,和颖国公府谢家,有着惊人的相似,都是拥簇建德帝的功臣,不同的是,谢阁老主文,靖国公则是擅武。
因为年轻时受伤颇多,靖国公早就赋闲在家,几年前他出征在外的二儿子,也就是段行川的父亲战死在了沙场上,段行川的母亲与夫君青梅竹马,感情甚笃,突闻噩耗,悲痛欲绝,生了场重病,也撒手而去。
所以靖国公很偏疼这个孙子。
段行川和父亲一样,长得人高马大,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父母相继去世,带来的打击太大,身子渐渐不大好,常常生病,靖国公简直为这个孙子操碎了心。
前世段行川没能熬过这个冬日,似乎是被一场风寒带走的。
他一走,靖国公也熬不下去了,没两年撒手离去,靖国公一脉就只剩下不争气的大儿子,没撑太久,段家便落败了,曾经的荣光不复。
盛迟忌看着谢元提依旧平静的脸色,抛出了第二句话:“他中毒了。”
谢元提轻轻挑起了眉,目光落在他身上。
靖国公请去那么多大夫,还有从太医院请去的太医,总不至于都是酒囊饭袋,全把中毒当风寒吧?
盛迟忌很喜欢谢元提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轻声解释:“他中的是辽东一个部族的秘传之毒,没几个人见过,并非立时奏效,而是缓缓起效的,中毒的人会噩梦缠身,精力不济,逐渐被侵蚀身体和神智,于睡梦中猝去。”
所以段行川总是睡不好,脸色像风寒之后的蜡白。
爬起来非要上学堂,估计是不想让靖国公太担心。
谢元提和段行川不熟,但冯灼言和段行川的交情很好,不管是出于哪方面,谢元提都不可能见死不救:“你怎么知道?”
盛迟忌弯了弯眼,故意问:“小猫怎么叫?”
谢元提面无表情看他。
皮痒了是吧。
盛迟忌老实下来:“那毒的味道和檀香很像,但有一丝细微的差别,我嗅到了。”
“……”
谢元提诚心发问:“七殿下,你到底是什么品种?”
谢元提的嘴有时淬毒,性子也冷冷淡淡的。
但不管别人怎么看,盛迟忌觉得好可爱。
连骂他都骂得这么可爱。
12.第十二章
京中贵族子弟时兴用熏香,出门前会用香把衣服熏上个把时辰,身上也叮里当啷挂得热闹,都是玉佩香囊,学堂里就香得五花八门的。
既然是和檀香相似的味道,那不是熏衣服用的香,就是香囊了。
谢元提正在思忖,盛迟忌忽然凑近了些,鼻尖在他颈侧嗅了嗅:“元元用的是什么香?”
谢元提的颈子很敏感,盛迟忌跟只不知轻重的小狗似的蹭上来,喷洒在肌肤上的吐息温热,一时几乎有些起鸡皮疙瘩,鸦睫一颤,抬手扇开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离我远点。”
盛迟忌被扇开也不生气,仍直勾勾地盯着他,执着地问:“元元用的什么香?”
谢元提揉了下眉心:“我不用。”
盛迟忌:“哦……”
那就是,元元自己的味道了。
他这眼神像是会咬人,谢元提突然想起梦里的盛迟忌,捂了捂脖子,不大高兴:“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盛迟忌垂睫收敛好眼神,乖乖应声:“好。”
昨晚才梦到一大只盛迟忌,今天小只这个又阴魂不散地缠上来,谢元提简直头疼。
谢元提小时候养过狗,是父母离京出海前,担心他一个人闷,给他抱回来的。
刚出生不久的小狗崽,毛发细软蓬松,眼珠和鼻尖黑葡萄般湿润,汪汪呜呜的小声哼唧,咬着他的袖子不放。
谢元提那时五岁,已经有了谢家大公子的自觉,不像其他小孩那样,哭哭啼啼的舍不得父母,对小狗也没有流露出太多喜欢,只抱着小狗,认真叮嘱父亲母亲在外要小心。
他年纪小,脸颊还带着点粉润的婴儿肥,瞧着软乎乎的,母亲眯眼笑起来,抱着他不住地揉。
繁重的课余,谢元提会耐心地陪着小狗玩,谢阁老教他,不能纵容小狗咬人,否则长大了管不住。
但他的小狗没长太大,后来生了场病没了,他拒绝了谢阁老再给他抱一只来的安慰,没再养过狗。
所以基于小时候的经验,谢元提略懂训狗之道。
盛迟忌身上有点边城里肆意长大的野蛮兽性,会乱咬人,得训。
否则长成上辈子那样……谢元提就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了。
谢元提回过神,顺道回归正题:“段行川身上的毒物在哪儿,有解法吗?”
盛迟忌摇头:“学堂里人多,味道太杂,我就闻到是从他身上传来的。”
“哦。”谢元提给他出主意,“那,你扑到他身上闻一下。”
盛迟忌:“……”
“怎么了。”谢元提似笑非笑,“你不是很喜欢贴近了闻别人吗?”
盛迟忌说不出的幽怨,低声嘀咕:“……我也不是谁都可以的。”
谢元提没听清,但这事不难解决,转身离开,见盛迟忌抬步要跟过来,瞥他一眼:“在这等会儿。”
盛迟忌就停下脚步了,在原地看着他不动。
还挺听话。
谢元提稍感满意,去找了冯灼言。
段行川的身份和谢元提挺像,也是皇子们最想拉拢的人之一。
不过他身体不大好,就不怎么出门,除了花蝴蝶似的冯灼言,段行川和其他人不熟——也没人敢去招惹这位看起来十分精壮,一巴掌能扇死他们十个,身体却如纸糊的爷。
万一他突然出点什么事,那位护短跟护眼珠子似的靖国公找上门来,就倒血霉了。
所以让其他人叫动段行川很难,换冯灼言就简单了。
没过一会儿,冯灼言就把困倦得不住揉眼的段行川叫了过来。
他精神不济,脸色蜡白,俊朗的容色病恹恹的,打着哈欠绕过假山,一抬头瞅到谢元提和盛迟忌,哈欠顿时憋了回去,疑惑地看了眼冯灼言。
冯灼言也不知道谢元提是什么意思,谢元提却没什么表示,抱着手朝盛迟忌扬了扬下颌:“段公子,七殿下想闻闻你。”
段行川不明所以,闻言瞬间警惕,双手抱胸,宛如看变态地瞪向盛迟忌。
什么人啊!
盛迟忌被他这一眼看得恼怒中带点啼笑皆非的无语,知道谢元提是故意这么说的,也不辩解,仔细打量了几眼段行川。
就这么两三个人,味道清晰起来,也不用凑近就能嗅到味道的来源了,盛迟忌直接开口问:“香囊是谁给你的?”
要解释他为什么知道一个小小异族部落里不传的秘毒,还能嗅出那些微的差异,实在太麻烦了。
盛迟忌懒得跟谢元提以外的人多费一句口舌。
谢元提了悟,看来毒藏在香囊里。
冯灼言左看看右看看,虽然不明所以,但收到谢元提的目光,还是笑眯眯地配合开口:“段兄睡得不安稳,夜里惊梦,所以安神的香囊不离身……小谢,你不会是看上段兄的香囊了吧?”
谢元提脸色如常地“嗯”了声,略一思考,摘下自己腰间的香囊,递过去和段行川交换:“段公子的看起来没什么用,不如交换一下,试试我的?”
盛迟忌脸色沉下来,盯着段行川的眼神阴渗渗的。
冯灼言也大惊失色:“我的祖宗啊,这是能随便交换的吗?”
交换这种私人物品,也太暧昧不清了,但两位当事人显然都对此毫无反应。
谢元提是不在意,段行川是脑子简单,见冯灼言这么说,挠了挠头,摘下香囊,大大方方地给了谢元提:“我说什么事呢,还特地把我叫过来。不用换,我家中多的是,你想要,给你就是了。”
谢元提的嗅觉没盛迟忌那么灵敏,接过来放到鼻尖下,轻轻嗅了下,果然嗅到缕檀香气息,但没闻出和正常的有什么差异。
察觉到边上小狗鬼越来越灼烫的眼神,他面不改色放下手:“闻起来都是药材的味道。”
段行川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困恹恹的:“嗯,是我求来的安神方子,叫人去药铺里抓的药……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你们聊。”
看了眼谢元提和盛迟忌,又补充:“我不会说出去的。”
谢元提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暂时没开口。
想给段行川下毒除掉他,还要小心翼翼,做得尽量让人看不出的人不多,大概能猜出来,只是缺证据。
靖国公偏疼二房一脉和段行川,京中一直有传言,说不定老爷子百年后,会把爵位请封给段行川。
和谢家很相似。
当年谢元提的父亲高中榜眼,惊才绝艳,谢元提的母亲是有名的商户之女,从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很有经商头脑,俩人在上元灯会上一见钟情,唯一的孩子谢元提冰雪聪慧,很得谢阁老喜欢。
后来建德帝在谢阁老的建议之下,有意开海关,派谢元提的父亲出海寻访外国,谢元提的母亲一直想将生意拓展到海外,便请愿一同出了海。
这一趟走了两三年,总体顺利,谢元提隔半年能收到一封父母跨越万里而来的信,并着一些精挑细选的新鲜玩意。
他三岁就开蒙,四五岁就已会背千字文,只是年纪太小,认字认不太全,坐在谢阁老的膝上,磕磕绊绊地看信,遇到不会的字,就仰头看谢阁老,浅色的眸子小猫儿似的,祖父摸摸他的脑袋,再教他认读。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谢元提看到父母在信里描述天地的广阔,外国与大宁的不同,还说给他攒了许多有意思的东西,等见面就给他。
离父母的归程越近,谢元提心里越雀跃,时常抱着小狗,坐到国公府的门槛上,乖乖等着父母回来,想要第一个见到他们。
但船队归程时,遇到了凶悍的海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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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送给谢元提的小狗,也在那个冬天病得奄奄一息,没有救过来。
世上没有人的爱会是绝对等份的,哪怕是父母,也会有更偏疼的一个,谢阁老对大伯一家好,但难免会更偏心谢元提,就和靖国公一样。
这份偏疼里还掺杂了几分无言的愧疚。
所以大伯一家子都不喜欢谢元提,哪怕没在脸上表现出来。
谢元提心知肚明,很少与大伯一家往来,礼貌共处。
靖国公的大儿子,对自己父亲的偏心又会作何感想?
只是一个猜测,并不能定罪,何况段行川和谢元提不太一样,和自己大伯一家据说颇为亲近。
等段行川离开,冯灼言摸摸鼻子:“你们葫芦里卖什么药呢?”
谢元提把香囊丢给盛迟忌,才回答:“你的段兄似乎中了毒。”
冯灼言一惊:“那你方才怎么不说?”
“一言难以蔽之。”谢元提偏头看盛迟忌,“分辨出来了吗?”
盛迟忌打开香囊,在一堆晒干的药材里翻了翻,很快找出了一个小香片,修长的两指捻起,放到鼻尖修了下,肯定点头:“这个。”
冯灼言实在是做不到俩人那么淡定,抓狂地问:“啥?怎么个事?什么毒?我段兄还有救吗???”
盛迟忌没搭理他。
被谢元提不轻不重地踢了下,才不情不愿开口:“别再接近毒物,之后喝药调理,就死不了。”
冯灼言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谁那么阴险下的毒啊?”
“这就需要你去查一下了。”
谢元提示意盛迟忌把香囊给冯灼言,语气冷静,眉宇间天生有种冰雪般的沉静,说话有条不紊,一下让冯灼言安下心来:“问问你的段兄是何时、让谁、在哪家药铺、谁手里拿的药,再查那人都和谁接触过,缺人手就去素云斋找。一时半会儿应该查不清楚,等下个休沐日,我出宫帮你。”
学子们和大人们一样,都是旬休制度,上九休一。
最后一句话出来,盛迟忌和冯灼言表情反应各不相同。
冯灼言唉声叹气:“怎么还不休沐!”
等他当上大官,一定要建议多设休沐日!
盛迟忌眉心紧锁:“又快休沐了?”
等他把建德帝踹下来,一定要削减休沐日。
谢元提:“……行了,散了吧。”
冯灼言感觉手里的香囊沉甸甸的,棘手极了,闻一下都像要被毒死,屏了屏呼吸,忧心忡忡地揣好返回学堂。
谢元提刚要抬步跟上,腰间忽然拦来一条手臂,把他整个人给捞了回去。
谢元提:“?”
闲杂人等总算走光了,盛迟忌目光灼灼地盯着谢元提,眸色黑亮:“元元,没有奖励吗?”
谢元提绷着脸看他。
他们是盟友,盛迟忌发现段行川的问题,他助力查明暗害段行川的人,等救下段行川这条小命,盛迟忌得了靖国公的感恩,这不就是最大的奖励?
要知道靖国公年轻时平定西北,哪怕现在隐退了,在军中依旧很有威望,各方统领都要给他个面子。
除了助他夺得那个位置,他还有什么能奖励给盛迟忌?
装不懂还是真不懂?
还是又得寸进尺?
他忖量着审视盛迟忌,可盛迟忌不知是不是演技太好,望着他的眼里只有炽热的澄明。
像是看出谢元提的不解,盛迟忌的视线落到他腰间的香囊上,舔了舔犬齿,矜持道:“我要这个。”
半晌,谢元提拧了下眉,把香囊解下来,丢给他:“别给人发现。”
跟冯灼言写的破话本子里,偷情交换香囊和手帕的人似的。
谢元提心想,傻子才会当真。
13.第十三章
有些事真是不能提,好的不灵坏的灵。
偷情俩字刚从脑子里出来,假山后忽然传来两道凌乱的脚步声,跌跌撞撞朝着这边而来。
这座假山颇大,里面几个洞口深邃连通,谢元提想也没想,抓着盛迟忌从旁边的洞口绕出去,藏到假山外侧。
盛迟忌低头看看抓着自己袖子的手,弯了弯眼睫,跟着他走。
脚步声很快靠近,走入了方才的假山洞中,模糊传来的男人嗓音压得低沉,发着哑:“……偷看他做什么,喜欢他?”
哦,偷情的。
宫里这种事不少,学堂里一群半大不小的少年,正是血气方刚、探索欲旺盛的年纪,私底下就爱偷偷分享些不干不净的画本。
跟哪个宫女偷偷看对眼了,怕被人发现,趁着午间躲来这儿私会也正常。
谢元提对这种风月之事不感兴趣,又听一声轻响,像是里面的人被拍了一巴掌:“嗯?说话,为什么偷看谢元提,喜欢他?”
盛迟忌半眯起眼,漆黑的眼潭幽沉,眸光落到谢元提身上,带着三分怨。
莫名其妙被波及的谢元提:“……”
关他什么事?
另一个人的声音终于响起,不知道怎么被作弄了,闷闷的,从鼻尖哼出黏.腻的一声,带着些颤抖的喘息:“……没有。”
谢元提顿了顿。
虽然不大清晰,但似乎是个男孩子的声音。
盛迟忌若有所思地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乌黑的瞳眸有种野兽般的警惕冰冷,又带着分明的好奇。
好奇这个干什么。
什么人啊,教坏小孩。
男人的声线有些耳熟,八成是认识的人,但谢元提对听这种墙角兴致不大,重新拽起盛迟忌,步伐轻巧地往外走。
一下还没拽动。
盛迟忌看看里面,又看看谢元提,眨了眨眼,在假山的阴影之下,眸色藏着几分稠黑晦暗,凑近了用气音问:“他们在做什么,不留下来听听吗?”
谢元提瘫着脸:“你想听就留下来听。”
说着松手要走,盛迟忌立刻收回视线,拽着谢元提的袖子,巴巴地跟着他离开:“元元,别丢下我。”
冯灼言嘴上不着调,办事还是很靠谱的,况且牵涉其中的,还是他的朋友。
没过几日,便带来消息:“我问了段兄,他噩梦频发,常点安神香,这香囊的配方,是一个月前他去护国寺里问大师要来的,派贴身的小厮,到京里最大的‘康忧药铺’抓的药。”
学堂的最东边有个荒芜的院子,连宫人也不怎么来,几乎成了三个少年聚头的小窝点。
盛迟忌不怎么在意段行川的死活,漠然垂着眼,抓了把雪,不知道在捏着什么。
也不嫌冷,谢元提眄他一眼,颔首问:“靖国公府内有药库,在自己府里抓药更方便,段行川怎么不在自己家拿药?”
冯灼言闻言一愣,挠头:“这……我也没问。”
谢元提微微勾了下唇:“看来你段兄和他大伯的关系,也没传闻里那么好。”
至少,现在应该没那么好。
段行川看着头脑简单,但前几日一见,对话几句,便知为人颇为通透,应当是察觉到了点问题,只是查不出证据,又碍着靖国公的面不便说。
闻弦歌而知雅意,冯灼言面色微变:“你的意思是……”
“嫌疑很大。”
谢元提往后靠在柱子上,望着冬日里寥落的庭院,淡淡道:“换你是靖国公的大儿子,自身没甚成就,有个惊艳早逝的弟弟,父亲偏疼二房遗孤,你会不会担心他老人家求陛下,把爵位承给段行川?”
京里这些世家贵族,多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内里藏污纳垢的,为了争权夺利,骇人听闻的事多了去了,要不冯灼言的写作素材也不会那么丰富。
他神色复杂,叹了口气:“我去素云斋支人,挨个查了,段兄的小厮和他一道长大,为人忠厚老实,嫌疑不大。”
“康忧药铺的掌柜在京中做了多年生意,背景也没问题,一个月前,段兄的小厮去抓药时,是三个伙计在铺子里招待抓药,这月走了两个。这三个伙计具体是什么身份,还待核实验证。”
谢元提嗯了声:“明日休沐,我出宫陪你去。”
盛迟忌闻言一顿,想起上次休沐见不到谢元提时,那种五内俱焚、从骨子里弥漫出的焦躁感,冷嗖嗖看了眼冯灼言。
不会直立行走吗?办件小事都要元元陪着。
冯灼言被他看得如坐针毡,实在想不通盛迟忌怎么那么针对自己。
也不对,这位小殿下,似乎是平等地厌恶谢元提以外的每个人。
他浑身刺挠,硬着头皮问:“那,我明日去你府上找你?”
狐狸精!
盛迟忌暗暗磨了下牙,把手里捏的东西捧到谢元提面前,修长的指节被冰雪冻得微红,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元元,小猫。”
他忙活半天,用雪捏了只翘着尾巴的小猫,惟妙惟肖,活灵活现的。
谢元提放在掌心里,仔细看了看,才道:“不用,你去素云斋等我,我带海楼来。”
云生擅长看账,海楼擅长管人,谢元提不在时,就是这兄弟二人负责暗中打点店铺生意,要支使素云斋的人,叫上海楼最方便。
谢元提漫不经心想,顺便问问玉珏的修复进度。
盛迟忌脸色阴沉地继续狠狠捏雪人。
海楼又是谁?谢元提在外面是不是有好多他不知道的小狗。
为什么不能只有他一个呢?
谢元提余光注意着盛迟忌的动作,觉得有意思,莞尔一笑。
冯灼言一直清楚,自己这位好友是个标致且标准的冷美人,平日里敷衍地勾勾嘴角,就已属难得。
现在冷不丁笑起来,有种活色生香的艳色,春风浮过冰湖般的冷俏感,转瞬即逝,晃眼得很,莫名给他吓一跳,被这样艳色逼人的美貌给弄得呆了下:“怎、怎么了?”
“没什么。”
谢元提只是突然想起,当初父母奉命要离京出海时,给他抱来那只小狗,小狗咬着他袖子不放的样子了。
他心软舍不得推开,先生来府里讲课时,偷偷把小狗藏在袖子底下,老先生在上面一本正经讲着“修身治国平天下”,小狗从睡梦里被吵醒,汪汪呜呜叫起来。
害得谢元提差点挨了人生里第一顿戒尺。
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小狗鬼也太黏人了。
不过,现在还不适合带盛迟忌出去。
谢元提沉吟一瞬,把那只雪捏的小猫镇到盛迟忌的脑袋上:“听话点。”
盛迟忌顶着雪捏的小猫,活像头顶压了座五指山,竟然真就乖下来,小心翼翼地点了下头,乌睫弯起,笑得有点青涩少年的傻气:“嗯。”
冯灼言啧啧称奇。
之前还没见到盛迟忌时,京里传得沸沸扬扬,他听了许多,还以为是个什么小可怜。
结果进宫第一天,就见到盛迟忌给来找麻烦的内侍开瓢,索命的鬼似的,满头血迹跟进学堂。
和这位七殿下一眼神接触,众人都心里发毛。
大伙儿都挺害怕盛迟忌,那一身孤煞的戾气,长点眼的都不敢明晃晃招惹他。
五皇子是例外,他眼睛长头顶上。
没想到这跟只不训的野兽般的七殿下,这么听谢元提的话。
哪怕是为了谢元提的助力,也太能演了,何况冯灼言总感觉他不像演的。
谈完话,三人便各自散了。
晚上用完饭,盛迟忌很熟练地爬窗翻进来,给谢元提展示自己每天都在苦练的字,眼睛亮亮的,等着谢元提夸奖。
对着这样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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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元提实在没办法违背良心夸出口。
盛迟忌低落,眼底闪烁着幽光:“元元都不肯夸我的字,会不会一出宫就忘掉我,不回来了?”
“……”谢元提道,“只出去一日,而且我是出宫办事,不是去赴死。”
盛迟忌对最后一个字很应激似的,猛然抬头看他,一言不发,脸上乖巧的神色荡然无存,眸子黑沉沉的,深不见底,盯得人发毛。
少见的,谢元提居然有种说错话的感觉,静了一瞬:“忘不掉。”
坦诚而言,他忘记谁都没法忘记盛迟忌。
不管是前世的,还是今生这个。
盛迟忌迅速收敛起眼底的锋芒锐色,重新露出个乖巧的笑。
他方才那个眼神,和前世的盛迟忌实在太像,谢元提心不在焉地碾了碾手里的毛笔,偏过头,睫毛在脸上垂下一片淡淡阴影,当做无事发生:“你知道解毒的药方吧,写下来。”
盛迟忌很听话,接过笔就开始写方子,还挺像模像样的。
尤其是他的那把字,乱七八糟的,仿佛从娘胎里就有了行医经验,看起来相当权威。
谢元提无声审视着他全程的动作,等写完了,盛迟忌还抓着笔不放,指节悄然眷恋地轻轻摩挲谢元提摸过的地方,小声说:“这支笔可以送我吗?”
那缕熟悉感转瞬即逝,谢元提看不出问题,垂眸看药方,也不吝啬一支笔:“拿去吧。”
看完药方,谢元提才问:“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谢元提问了,盛迟忌就不会不答,斟酌了会儿,说得比较含蓄:“四五年前,辽东动乱,我被敌军擒去当了俘虏,在那边的一个小族群里待了一年多。”
他攒了路费想南下的,结果撞上了军队。
敌军缺衣少粮,俘虏被吃了不少,他也差点被宰了吃,还好他继承了娘亲的医术,有一技傍身,在敌方大将快病死时,站了出来。
他年纪小,又是大宁人,那群人信不过他,但军医都死光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让他试试。
那次他救下了敌方大将,也救了自己和剩下的俘虏,却被活下来的俘虏大骂,说他小小年纪,就通敌叛贼,居然救这等贼人。
盛迟忌也不吭声,延缓了救治的速度,捏着那个大将的命,冷静地跟副将谈判,将剩下的俘虏放了回去。
之后他被带回部落,因为天赋不错,部落里的祭司对他很感兴趣,也就见过了一些寻常人见不到的东西。
潜伏了一年多,盛迟忌才找到机会逃回大宁,带去战机,一开始差点被当做叛贼斩首,还是当初有个一同被俘虏的人认出了他,是那支大宁军将领的小儿子,将信将疑信了他,抓住机会一举得胜。
盛迟忌也因此被留在了军中。
谢元提听盛迟忌毫无波澜地简短说完,能想象到其中的九死一生、惊心动魄。
推算一下,盛迟忌那时也才不过十二三岁,本来和其他皇子一样,应该在宫里过着衣食无忧的优渥生活。
盛迟忌弯起眼睫笑,又提了个要求:“元元可以摸摸我的头吗?”
有点得寸进尺了。
过度纵容小狗,小狗会不听话。
谢元提眸色冷淡地和他对视片刻,伸手揉了把他的脑袋。
一头乌黑长发,还挺软。
盛迟忌低着脑袋,装作不经意地用脑袋蹭了两下他的手,心满意足地抱着笔离开:“元元,早点回宫。”
一直到睡前,谢元提才神色古怪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见了鬼了,他居然真的摸了盛迟忌的脑袋。
小狗鬼乖乖的,也不咬人。
若是前世的盛迟忌……已经一口咬上他手指了。
脑子里闪过那双乌沉幽暗的眸子,谢元提的脖子像是又疼了一下,晃了晃神,烦心地闭上眼。
阴魂不散的。
14.第十四章
隔日一早,谢元提出宫回了颖国公府。
这段时日,谢阁老一直称病不出,建德帝赏赐不断,向朝臣们证明了自己绝不苛待恩师功臣,大伙儿可以放心托付性命。
只是谢阁老突然告病修养,好多公务哗啦啦如山压来,众人这才意识到谢老平日里扛着多大的担子,又临近新年,事务繁多,简直焦头烂额,一个人恨不得掰成十几个用,连建德帝都好久没能出来闲溜达。
各个官署的人都含泪奔走,真是好不习惯没有谢老的日子。
言官们十分灵活,随机应变,从参谢阁老管得多,变成了参谢阁老不管事。
谢阁老的身子骨还算健朗,上辈子突然病故,也是因为过于操劳,能停下来修养也是好事,只是勤奋多年,陡然做起闲人,谢阁老还不是很习惯,逮着空就抓大儿子谢梧下棋。
抓不到谢梧的时候,就抓大儿子的儿女监督学业。
在这方面,谢阁老是一视同仁的严厉。
谢梧从官署回来,还要陪亲爹下棋,短短十日,下得头晕眼花,从一开始的喜不自胜诚惶诚恐,到现在一听到谢阁老叫自己名字,就头皮发麻。
堂弟堂妹同样是满脸菜色。
也不知怎么,突然就不那么嫉妒谢元提了。
一家人吃了个堪称和乐融融的午饭。
吃完午饭,谢梧忙不迭表示约了同僚谈公务,带着妻子逃也似的离开。
堂弟堂妹也表示要回去读书了,跟着爹娘一起跑路。
谢元提哭笑不得地被谢阁老抓去,按着下了一下午棋才被放过,见谢阁老的气色不错,精神矍铄,安心不少。
建德帝的性子他还是了解的,只要谢阁老肯退这一步,他就不会亏待谢家。
想到盛迟忌还挺通药理,谢元提离府时,心里动了动。
不如下次把盛迟忌带回来,让他看看老爷子的身子……也算物尽其用。
上了马车,海楼已经候在里面,一见面,就很善解人意地开了口:“玉珏还没修复好,大公子要听听上月各个铺子的账册汇报吗?”
谢元提点了下头,翻开桌上搁着的一堆账册,边看边听。
马车朝着素云斋去,谢元提也听了一路。
父母去后,给他留下了大笔遗产,在学会看账前,都是谢阁老亲自帮看的,有谢阁老镇着,外祖父家的亲戚和大伯一家就是再眼热,也不敢说什么。
等年纪大些,接手那些铺子庄子后,谢元提经营得也不错,冯灼言印刷话本子卖书没少来找他帮忙。
冯灼言没少嘀咕谢元提,说他看着谪仙似的不食烟火,怎么还沾铜臭。
也就是大少爷不知人间疾苦,谢元提很清楚,自己和手下人都是要吃饭的,银子大有用处,前世盛烨明穷兮兮的,养兵打点的钱都是他出的。
这么一想,谢元提感觉自己上辈子仿佛冤大头,出钱出力出人,费尽心机,最后还被盛烨明背后捅刀,难怪盛迟忌咬牙切齿地骂他眼瞎。
前世种种,也足够还谢家入狱之后,盛烨明帮忙翻案的恩情了。
素云斋后门停靠着辆没有标志的马车,谢元提下了国公府的马车,换上这辆,冯灼言正坐在里面,做贼似的鬼头鬼脑地东张西望。
海楼报完了账,跟上来道:“大公子,今晨已经查清楚了,当日康忧药铺的那三个伙计,还留着的一个,是常在铺子打点的,身世清白,未曾与不明的人往来过。”
“走掉的其中一个伙计,是个酒鬼,常喝酒误事,月初被掌柜的解雇,如今整日在酒肆买醉,还有个伙计,是掌柜的远房侄儿,叫陈武,在老家穷困潦倒混不下去,两月前来京城投奔,半月前和掌柜的拌了几句嘴,负气离开后,一直混迹在秦楼楚馆里。”
冯灼言了悟:“在老家里穷困潦倒的货色,哪来的钱在京城大手大脚放纵,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马车朝着京城的秦楼楚馆一条街驶去,夜色渐浓,没过多久,人声沸乱起来,空气里的风都好像是香的。
冯灼言家风严,从不来这种地方厮混,偷瞄几眼长见识。
谢元提八风不动地托腮靠着桌,没兴致长见识,到了个安静的地方,才掀动了下眼皮:“海楼,去把陈武请过来。”
海楼带着几个精壮的护院应声离去。
冯灼言感觉谢元提真的是变了。
从前谢元提只是脾气有点小坏,但骨子里其实有几分小古板,为人相当正人君子。
但是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小谢是他的好朋友。
冯灼言咔嚓咔嚓嗑着瓜子,等了会儿,就见到白日厮混青楼被灌得半醉的陈武就被提到了马车里,摔在了俩人面前。
陈武显然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抬头见到张欺霜赛雪的精致脸庞,迷瞪着眼,嘿嘿笑着伸手:“美、美人……”
谢元提眉宇间簇过淡淡厌恶,足靴一落,踩在他摸过来的手背上,力道不轻,陈武痛得叫出声,又被海楼眼疾手快捂住了嘴。
“陈武。”谢元提居高临下看着他,“你最好老实点,问你什么就说什么。”
见陈武不住点头,海楼迟疑着放开手。
哪知道这浑人一张口,又是嘿嘿一笑:“美人好辣!来,来亲小爷一口,命都给你!”
马车里其他人齐齐缩脖子:“……”
谢元提眉宇间凝起淡淡的霜寒之色:“你找死?”
虽然开头有点恶心,好在过程总体顺利。
问完话,谢元提寒着脸,让海楼给陈武灌醒酒汤,再打一顿抓去绑好。
冯灼言知道他不应该笑,但他实在憋不住。
忍了又忍,才努力严肃起来:“好歹问清楚话了,我常去靖国公府串门,眼熟他家的人,陈武说的那人额上有个痦子,特征显眼,我在段兄的大伯身边见过。”
一个月前,段行川的贴身小厮去药铺拿药,陈武提前被买通,把檀香片换成了那个薄薄的小药片。
反正看着闻着都一样,陈武不觉得有什么,还能拿笔银子,不亏,也是有了这笔银子,他才敢跟叔叔拌嘴负气离开,来这边放纵。
事情办得不算隐蔽,只是那个药片从外形到气味,都与檀香片无异,要不是有盛迟忌的狗鼻子,到段行川尸体凉透了,都不会有人发现问题。
而段行川的大伯,只需静待段行川毒发之后,替换香囊,或者干脆一把火烧了,没人能知道。
段行川的大伯是怎么知道那玩意的,要追溯起来就很麻烦了,线索十有八.九已经断了,好在他们的目标也不是寻根究底这个,有人证物证即可,剩下的交给靖国公自个儿处理。
冯灼言忧心忡忡:“我段兄这两年身子一直不大好,估计快被毒腌成腊味了。之前七殿下说,喝点药调理就行,但这毒连那些名医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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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所未闻,可怎么办?”
谢元提顺势从袖子里摸出药方递给他:“七殿下写的方子。”
冯灼言拿过来一看,仔细辨认半晌,龇牙咧嘴:“这字可真是……字啊。”
其实已经练过,比一开始好看多了。
进步空间太大,盛迟忌每天都在飞速进步。
谢元提眼底浮过丝笑意:“物证在你那,人证也抓到了,只需带去国公府指认就可。我身份不便,与靖国公也不熟,贸然过去,容易引人注目,七殿下的药方就劳烦你带去了。”
冯灼言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明白他的意思:“你放心,靖国公是知恩图报的人,七殿下救了段兄一命,他不仅会记得七殿下的好,还会记得你的好。”
大概是出来吹了点风,谢元提嗓子有些痒,说着忍不住咳了一声:“还有你的。”
冯灼言揣好药方:“要不是七殿下发现,又有你的人鼎力相助,我这个文弱书生也查不出什么,你是要把人情都给了七殿下和我啊?靖国公的人情……那可大了。”
“不缺那点。”谢元提挑了下眉,“若是记得这个人情,就别让我看你的话本了。”
“那不成,我们可是知己啊!”
谁跟他是这种知己。
谢元提懒得理他,等马车到了靖国公府外,挥挥手示意海楼把冯灼言赶下去。
回到家中,身子仍然不大舒服,额头也发起热来,府里的医师来看了看,是风寒的症状。
冬日染上风寒就没完没了的,谢元提睡前喝了服药,第二天反而烧了起来。
他浑身滚烫,昏过去又醒,睁眼的几次,见到了谢阁老,大伯和大伯娘,还有两个来看望的弟弟妹妹。
云生和海楼轮流给他擦汗喂药,也不知道反反复复睡了多久,偶尔会觉得,床头好像少了个人。
谢元提迟缓地想起,出宫前盛迟忌才来找他,拉着他袖子要他早点回去,结果他一回来就病了。
等回了宫,小狗鬼又要幽怨瞪他了。
十六岁的盛迟忌比二十六黏人多了。
谢元提昏昏沉沉中思考了下,也不太对,未尝亲眼所见,盛迟忌二十六岁的时候,他早就死了。
冯灼言也来了几次,给他说了靖国公府那边的情况,说七殿下妙手回春哇,几服药下去,段兄的身子好多了!靖国公一时也不知道是宽慰还是憔悴,枯坐了几晚上,头发都又花白了几分,不声不响地给大儿子告了病假,也不知道准备怎么处置。
顺便提了一嘴,这几日上学,他没有去,盛迟忌很发蔫。
盛迟忌和其他能出入宫城的人不一样,没有出宫的牌子,没有建德帝特许,到了宫门前,就会被盘查的禁卫拦下来。
最最重要的是,五皇子的禁足时间到了。
“明日是五皇子的生辰,他在宫外别院里办生辰宴,请了不少人。”冯灼言迟疑道,“还请了七殿下,说是想跟七殿下化解矛盾,消除误会,陛下欣然特许了。”
听到这话,谢元提睁开眼。
哄鬼呢?
他喉咙刀割似的,不想说话,冯灼言读懂意思,赞同点头:“铁定没憋好屁。”
谢元提轻轻提了口气,到底还是忍着嗓子疼,勉强把药喝了。
至少明日得起得来,去给盛迟忌撑撑腰。
……再怎么说,盛小池现在也是他的小狗了。
15、第十五章
高家在朝中颇有地位,高贵妃入宫之后,提拔了好些个高家子弟入朝为官,身居要位,五皇子生母尊贵,背后又是高家,生辰向来过得热闹,大操大办,很是有陛下过万寿节的氛围。
但看陛下宠溺的样子,也不乏凑上去捧臭脚的。
越看这种阵仗,谢元提越不搭茬,对每个皇子都是平等的礼貌婉拒态度,谁的生辰宴都不去。
今年颖国公府也收到了请帖,地点在宫外的一个大园子里,宴会是五皇子的出生时辰,未时开始。
谢元提昨晚灌了碗药,到了中午,身体舒服多了,瞧着像是好了。
云生边给他系腰带,边嘀嘀咕咕:“您也不顾惜着点自己,刚好就要出门,往年咱也不给五皇子这个面子啊……”
海楼上前给谢元提披上狐裘:“安静一点。”
云生不满叨叨:“我就要说!尊重你哥!”
谢元提由着他俩拌嘴,要不是盛迟忌去了,他才不想为难自己。
真不省心。
以盛迟忌那个破脾气,怎么会答应去五皇子的生辰宴?
总不至于是信了五皇子“化解矛盾消除误会”的屁话,出了宫五皇子再发癫,要搬建德帝过来可没那么容易了。
冯灼言深感五皇子的地盘是龙潭虎穴,特地来颖国公府接谢元提一块儿过去,云生将马车帘子撩开,谢元提一探身进去,发现还有个人。
是平日里总在打瞌睡的段行川。
段行川的气色看着红润不少,见到谢元提,起身一礼:“谢大公子。”
说实话,除了上次在假山一见,上次和他打招呼,还是上辈子的事。
段行川死了多年,此时鲜活地杵在这儿,颇有几分惊悚的诈尸感。
谢元提冷静地颔首:“段公子的身子好些了?”
“好多了。”段行川呲出个笑脸,颇为爽朗,“具体经过,冯兄都跟我说过了,段某这条命是几位捡回来的,大恩不言谢,日后必定报答。”
冯灼言抻着脖子好奇:“你爷爷打算怎么做?”
“老爷子气吐血了,家法处置了大伯一顿,两天没睡,昨天替大伯递了辞呈。”
到底是共处多年的亲人,提到这个,段行川的脸色略微沉黯:“等过几日,他就把大伯一家送回老家乡下去,说留下来只会害人害己,害死整个靖国公府。”
想也知道这几日段行川家里有多鸡飞狗跳。
这种事传出去,说不定整个靖国公府都要被牵连,不过府内老国公年轻时身边的亲兵,嘴严,没漏出多大风声,算是勉强保住了面子和大儿子的性命,只叫段行川这个受害者吃了闷亏。
不过段行川看起来也不怎么在意了。
别人家的事,谢元提不多嘴评判,抿了口热茶润了润喉。
冯灼言唏嘘了一番,拍拍段行川的肩膀,细声安慰了几句,才又转过头来,查看谢元提的脸色:“好些了?前几日真给我吓坏了,要不你还是别去了,我和段兄过去,总能护住七殿下,不叫他吃亏。”
谢元提按了按眉心:“你不了解他。”
他不是怕盛迟忌吃亏。
他是怕五皇子发大癫,把盛迟忌惹发疯,当众给他宰了。
那就很难收场了。
冯灼言面露异色:“我想问很久了,你跟七殿下什么关系,怎么那么熟?”
记忆像是被这句话一下拉回了上辈子的那段时光。
眼睛彻底看不见后,触感被无限放大,伤口愈合时那种让人发疯的疼痒被另一重感官刺激覆盖,意识浑浊散乱,他挣扎着想要逃离,又被拽入深渊,躯体止不住微微发搐。
谢元提被热汗浸透,睁大了眼,什么也看不见,却能察觉到那道炽烈又晦暗的目光,顺着带着薄茧的滚烫手指,抚过他颤抖的腰线,继而凑到他耳边:“这样能舒服点吗?”
耳鬓厮磨般,火热病态的,湿泞难言的旖旎。
“那个新科探花和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上了三十七封奏本给你求情?”
“……”
谢元提藏在袖中的手指无声抽动了一下,面不改色:“不熟。”
冯灼言满脸狐疑地收回视线。
到了五皇子办生辰宴的园子外时,外头已经停了诸多达官贵人的马车轿子,冬日的冷寂被一扫而空,沸沸扬扬宛如菜市场般热闹,毕竟就算五皇子被禁足了半个月,也还是建德帝最疼爱的皇子。
大部分宾客已至,门口只剩几个年轻子弟正寒暄,见到冯灼言三人从马车上下来,尤其在见到谢元提和段行川时,都惊异极了。
某种程度上,这可是最能代表朝中文官和武将的两个小辈啊!
段行川狂打呵欠,避免有人上来攀谈。
也没人敢贴到谢元提面前来,倒也不是多惧怕谢家,而是从小到大被家里的长辈耳提面命打怕了,一见到谢元提就下意识哆嗦。
还是冯灼言好说话,大家都喜欢冯兄。
谢元提无视其他人的视线,冷眼看着冯灼言笑嘻嘻地跟人攀谈,打听八卦,漠然地想,你们都只是他的素材罢了。
园中的下人忙不迭来迎接了几人,带着笑脸,毕恭毕敬将他们请进里面。
这园子是五皇子的舅舅特地送的生辰礼物,建得华美精致,几百人上下仔细照料看管着,冬日里也不见荒寂,宴会摆设在开满了梅花的院子里,等开了宴,一边赏雪一边吃席,颇为风雅。
就是估计有点冷,难以下肚。
不过众人来此的主要目的,也不是吃席就是了。
三人是实打实的贵客,谢元提和段行川还是几个皇子都想拉拢的对象,但五皇子却没有出来相迎。
谢元提心里忽然闪过一丝不妙,加快了步伐,迎头撞上了步子悠悠散散的二皇子和静王世子一行人。
见到谢元提,二皇子惊讶地挑了下眉,随即粲然一笑:“几位来得有些慢啊,听说五弟得了个宝贝,正在院里炫耀呢。”
听他这么说,冯灼言和段行川也感到了不对劲,快步穿过月洞门,一踏进院子里,众人不由自主地倒嘶了口气:“我的个亲娘……”
院里并无多少喜庆氛围,到场的宾客面色各异,齐齐盯着正中。
谢元提跨进来抬头,就见院子正中间置着个巨大的黑铁笼子,里面关着只老虎,正缓缓移着步。
同样被关在笼子里的,还有盛迟忌。
面对山中猛兽,那道背影过于单薄,却又挺拔。
谢元提的脚步顿住,神情恍惚了一瞬。
冯灼言一时吓得脸色微白,又压不住火气,低低骂了声:“这是在做什么?哪来的老虎?谁把七殿下关进去的!”
说完,就发现自己说了通废话,除了五皇子,还能有谁。
五皇子坐在正中间的兽皮椅上,手上随意把玩着个翡翠吊坠,嘴角扬着笑容,盯着笼子里的画面,眼里闪动着残忍的兴奋光芒:“七弟,你可要当着点心啊,这畜生被运来京中这几日都没进食,现在饿得很。”
转头注意到进来的一行人,哟了声:“稀客啊,二皇兄也来了?差点叫你们错过好戏。”
二皇子抱着手,扬了扬眉,笑而不语。
段行川直接果断:“五殿下,你在做什么?这是你的亲弟弟,大宁的七皇子!”
上次盛迟忌和谢元提算是把五皇子得罪透了,谢阁老地位特殊,五皇子不敢对谢元提出手,但对盛迟忌,就肆无忌惮了。
毕竟上回要不是他忽然手麻,把那破玉珏摔了,建德帝也不见得真会罚他。
听到段行川不客气的话,五皇子冷笑了声:“七弟武艺超群,我难得过生辰,就想看看七弟的身手嘛,一只拔了牙生着病的畜生,七弟不至于对付不了吧?”
院中的宾客有兴奋好奇漠然旁观的,也有欲言又止面露不忍的,但并无作用,五皇子向来无法无天,哪会把他们的话听进去。
何况大部分人也思忖着,不想为这个来历不明,还不得圣眷的七殿下说话,得罪五皇子。
那只老虎的獠牙确实已经被残忍拔除,又饿了多日,看着瘦骨嶙峋,不似平日里凶猛。
但哪怕如此,那也是只老虎,就算如今虚弱,一巴掌拍人身上,不死也要重伤。
眼见五皇子是不肯交出钥匙了,谢元提冷下视线,盯着铁笼里的情形不语。
笼中的少年一瞬不瞬盯着对面的老虎,身子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精瘦的身体隐含蓬勃的力量。
谢元提没有说话,怕一开口会分散盛迟忌的注意力。
饿了许久的猛兽虎视眈眈,发出声模糊的低吼,权衡许久之后,猛然朝盛迟忌扑去。
盛迟忌一直盯着它的动作,在老虎动作的刹那就朝着旁边飞快一闪,躲开了这一下,院子里顿时爆发出阵小小的感叹声。
冯灼言为盛迟忌捏了把汗,段行川压低声音:“要不,咱们直接干他丫的,冲过去把钥匙抢过来吧?”
剩下的就让家里去收拾,天塌下来就让他爷爷和谢首辅顶着。
谢元提轻轻摇头,且不说笼子里的形势,院子里宾客众多,打开笼子,老虎被放出来,肯定会出事。
他定定望着盛迟忌的背影,嗓音微哑:“再等等。”
老虎一击未中,显得急躁起来,低吼着再次朝盛迟忌扑过去。
笼中就那么大点的位置,盛迟忌就是再灵活,也没法次次躲开,被猛扑到地,后背着地,砰地一声格外响亮,嘴角也渗出了点血。
下一刻,老虎的爪子拍向盛迟忌的胸口,四下传出一片惊呼,千钧一发之际,盛迟忌扭身朝旁边滚去,胸口的衣裳被爪子勾开,刺啦着渗出血来,留下道爪痕。
不少人又开始劝阻起五皇子,别闹出事来,五皇子抱着手不为所动。
上回这小畜生拿个破瓷片,差点弄死他,他报复回来怎么了?
静王世子和许多人一样,都不敢看下去了,不忍地别开头。
盛迟忌受了伤,鲜血的气味刺激得饥饿的老虎更是发狂,不断攻击过来,他死死盯着这只老虎,受了不轻的伤,稠黑的眼底却毫无惧色,手背微微绷出了青筋,竟和这凶猛的野兽搏斗了好几个来回。
院子里一时寂无人声,只有老虎的低吼,和盛迟忌粗重的喘.息声。
但手上没有兵器,再怎么周旋,面对一只猛兽也毫无胜算。
盛迟忌逐渐被逼到笼子的一角,没有了躲闪的空间,老虎胜券在握,认定猎物已入必死之局。
然而就在它扑过去的瞬息之间,盛迟忌居然冷静地抓住铁笼杆子,猛地将自己整个人撑起,劲瘦的腰肢爆发力十足,老虎哐当一下撞到铁笼上,晃得所有人眼皮一跳,盛迟忌翻身落到老虎背上,勒住它的脖子。
谢元提就等着这一刻,从靴边拔出一物,朝笼子的空隙扔进去:“接住!”
盛迟忌头也不抬,反手稳稳接住匕首,毫不迟疑地用尽全力,朝着老虎的脖子凶狠捅入。
老虎吃痛,濒死爆发,盛迟忌又哐当一声被撞上铁笼,整个笼子都颤了颤,他闷哼了声,手上却抓得更死,眼底闪烁着凶戾之色,悍然将整把匕首捅进了老虎的脖子之中,猛地搅动划开,鲜血刺啦喷溅出来,溅了他一头一脸。
病虎饿了多日,拼尽全力,终于力竭,身子晃了几下后,砰然倒地。
盛迟忌喘着气慢慢站稳,身形依旧笔直挺拔,手里抓着卷了刃的匕首,俊美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抬起袖子,擦了把脸上的血。
那双漆黑的眼潭乌沉沉的,没有一丝光亮,愈显阴翳,比那只老虎更像只嗜血的野兽。
五皇子已经傻了,呆呆望着他,手突然抖了下,手中的坠子落到地上,啪地碎裂开来。
盛迟忌却没有看他,转过头,目光直直落向人群中的谢元提,浓黑的长睫上还沾着血,迟缓地露出一个笑容。
见到了,元元。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第十六章
这出荒诞的闹剧,在老虎轰然倒下后,终于结束了。
因为院子里赶来了几个众宾客,包括五皇子都始料未及的人。
靖国公并着脸色发黑的建德帝,出现在了院门口。
段行川擦了把汗,也不知道该说老爷子来得及时,还是不及时。
因为老虎倒下而热沸的气氛倏地被泼了瓢冷水,不少人仿佛这才后知后觉,被关在笼子里的,姑且也是个皇子。
满院人呼啦跪了一地,齐呼万岁。
注意到建德帝的脸色,五皇子头皮一麻,跟着跪了下来:“……父皇。”
二皇子跪着也不嫌累,笑眯眯开口:“啊呀,父皇来晚了一步,错过了五弟的好戏。”
五皇子消停了半个月,建德帝忙政务忙得头疼,突然听闻五皇子趁着生辰宴,在全京城世家贵族面前又搞了出事,简直要气吐血。
再被二皇子这么一煽风点火,一时也顾不得皇家体面,怒斥:“你五弟胡闹,作为兄长,你不干涉管教,反倒纵容,在这里说风凉话!”
二皇子无所谓地低头认错,幽幽叹气:“儿臣知错,只是……儿臣哪儿敢管五弟呢。”
满院子的人不敢抬头,只剩靖国公和盛迟忌还站着。
靖国公看看地上的兽尸,又看了看盛迟忌,眼底闪过丝惊异。
建德帝望向被关在笼中的盛迟忌、倒在地上的尸体以及那一泊凝固的血,脸色却很难好看起来,从牙缝里磨出一声:“盛泊庭!”
五皇子活了快十八岁,头一次被皇帝爹连名带姓叫,心尖霎时抖了抖,止不住发慌。
他上次被禁闭半月,连累母妃,自觉丢尽脸面,这次生辰宴,母家的表兄送来只拔了牙的病虎,给他出主意,当着宾客的面整治一番盛迟忌。
他脑子虽然空空,但隐约察觉到盛迟忌似乎很在意谢元提——也正常,几个皇子谁不盯着谢元提,便以谢元提生病,他若是想出宫探望,他可以帮忙,哄骗盛迟忌来生辰宴,没想到盛迟忌居然答应了。
一只病虎而已,盛迟忌应该也死不了,至于其他后果,他并不考虑。
这会儿表兄满头大汗地跪在旁边,五皇子不敢吱声,拼命示意身边的内侍去开锁。
身旁的小内侍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走到铁门边时,差点绊一跤,手抖了几下,才把钥匙插.进去,打开了铁笼门。
沉重的嘎吱一声响起,浓重的血腥味仿佛扑鼻而来。
建德帝仿佛又衰老了几岁,深深地吐出口气,勉强在一堆宾客面前压住了脾气:“大夫呢?还不速速将七殿下扶下去治伤!”
跟在后头的侍卫听令上前,走到铁笼边,又迟疑着止住了步子。
冬日的衣裳颇厚,但盛迟忌身上的衣裳却明显被血洇湿,一片一片的浸着深色,高束的乌发也散乱了下来,半遮着的脸上都是血,染得低垂的眉目愈显冰冷深戾。
他手背上青筋微突,死死握在掌心的匕首还在滴滴答答淌着血,在脚下汇聚出血泊,看得人心头发寒。
像只浴血胜利的凶兽,摇摇欲坠地站在那儿,遍体鳞伤,却没人敢接近。
那一身锐气叫人忌惮,但他被关在铁笼中,收敛了危险感,让建德帝难得地感到了几分愧疚。
这个小儿子在外流浪多年,他本该疼爱补偿,但那身宁折不弯的骨头和野性不驯的性子,却叫他极为不喜。
况且随着风言风语愈演愈烈,他也不禁开始狐疑,盛迟忌的容貌和性子完全不似他,莫非真不是他的血脉……可他的眉眼,与记忆中的女人,又是相似的。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咽了咽唾沫,硬着头皮低声开口:“七殿下……您受了伤,请随属下先离开吧。”
很吵。盛迟忌面无表情地缓缓扭头,看向他们。
稠黑幽邃的眼底没有半点情绪,像在看死人,透着几分兽性的冰冷。
都是常年护在建德帝身边的侍卫,经历过多番生死,瞬时都生出了点毛骨悚然的危险感,后背冒出层冷汗,一时竟不敢贸然上前。
气氛沉寂了几瞬,盛迟忌一步不动。
建德帝皱皱眉,他虽然偏爱宠溺五皇子,但也不至于这时候还偏心,剜向五皇子的眼神更为光火:“先把这孽子带下去!”
平时五皇子得宠跋扈,一言不合就是鞭子罚跪,没人想招惹这位被惯坏的小主子。
但此时此刻,几个侍卫都毫不犹豫地撤离铁笼边,选择去抓五皇子。
五皇子感到委屈丢人,今日可是他的生辰,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父皇一点面子也不给他!
可建德帝的脸色难看透顶,他就是被惯得再无法无天,也知道这次闯的祸比上次严重……最好老实点。
把五皇子这个看一眼就肺疼的玩意儿拖下去后,建德帝抚了抚胸口,重新看向盛迟忌,思忖着如何安抚这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儿子。
毕竟他是一朝天子,是盛迟忌的君父,也不可能低头道歉。
犹豫之间,身旁传来谢元提徐徐的嗓音:“陛下,七殿下伤势不轻,耽误不得,我略通医术,不如让我先带他下去止血疗伤。”
他的声线清润平和,像一缕轻抚而来的风,有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建德帝转头看到谢元提,脸色明显舒缓不少,点点头,对他很放心:“那便交给元提试试了。”
谢元提知道,盛迟忌方才与猛兽搏斗,受伤颇重,这会儿理智可能濒临失控,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这个年纪的盛迟忌,刚被带回京中,身上还有股与京中贵人们格格不入的兽性直觉和懵然,要是建德帝让人强行带他下去,恐怕盛迟忌真会失控伤人。
他的声音不低不高,盛迟忌应当听到了,却仍旧没有主动走出笼子。
谢元提不太确定这会儿的盛迟忌还听不听他的话,略微顿了下后,从容地跨进了冰冷的铁笼之中。
靠近细看之下,盛迟忌的瞳孔其实有些涣散。
他沉默地看着谢元提慢慢接近自己,朝他伸出手,袖子底下露出一截雪色,瘦长白皙的指节玉刻般,腕骨伶仃,极能激发人心中黑暗的作恶欲。
他眸色幽暗,抓着匕首的手指微微发抖,却是压不住的兴奋,像待在笼中的困兽,注视着甜美可口的猎物一点点靠近。
只要再近一寸,就能抓住他,将他囚入自己的巢穴。
“别发疯。”
谢元提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警告。
他风寒初愈,平日微凉的手指还有些热,落在盛迟忌的手腕上。
盛迟忌停顿片刻,老实下来,任由他将手里卷了刃的匕首夺走,哐当一声脆响,丢到地上。
盛迟忌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着那道抛出的轨迹,被浓密的乌睫遮住的目光茫茫郁郁,想把它捡回来。
但谢元提没给他这个机会,拽着他径直走向铁门口。
盛迟忌小声咕哝了声“我的”。
声音模糊,还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地上的匕首,但最终还是乖乖地跟着他,一步步跨出了笼子。
谢元提伸出手,把他从牢笼中解救了出来。
生辰宴自然是没得办了。
五皇子和教唆他的表兄都被侍卫抓下去了,多数宾客也不敢留下看热闹,建德帝按着胸口,感觉肺还是一阵阵在发疼,摇摇欲坠了一下,被一群人惊慌地扶去正院休息,大呼小叫着喊大夫来看脉。
空着的屋子多得很,谢元提带着盛迟忌,就近随意挑了一间进去。
园子这么大,自然养着不少大夫,听闻出事,屁滚尿流地赶了过来,热水伤药绑带都送进了屋,谢元提便挥挥手将人都赶走,大夫们也不敢怠慢,几个留在外头,其余人都赶去了建德帝那边。
段行川本来想过来看看,但靖国公过来了,他只得跟在靖国公身边,陪着建德帝。
冯灼言琢磨着给谢元提搭把手,刚一跟进来,就被坐在榻上的盛迟忌毫无感情地看了一眼,登时后背发毛,果断缩着脖子溜了出去。
这小鬼,忒吓人。
不敢惹不敢惹。
周遭终于静了下来,盛迟忌也显得宁静了点,小狗似的嗅了嗅近在咫尺的幽淡冷香,急促紊乱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
谢元提皱眉瞅着血淋淋的盛迟忌,感到几分棘手。
片刻后,他打算先把这脏兮兮的小狗清理一下。
谢元提拿起帕子,去擦盛迟忌脸上的血。
一张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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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擦完,盛迟忌还是血刺呼啦的。
谢元提心底有几分火气,压着没表现出来,脸色淡淡:“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被什么东西上了身,要来盛泊庭的生辰宴跟他冰释前嫌?”
盛迟忌小声说:“你五日没有回宫……想出来见你。”
他对和谢元提的分离有严重的焦虑,五日几乎是他的承受极限了。
谢元提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换了张帕子,第二张帕子也浸满血后,那张俊美青涩的脸蛋总算重见天日。
虽然上辈子落魄过两次,但谢大公子还没伺候过人,动作不甚体贴,盛迟忌可能是疼了,手指抓紧了榻边,指尖泛青,可自始至终一声没吭。
和谢元提养的那只小狗十分相像,他有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小狗的尾巴,小狗疼得厉害了也不叫。
谢元提心口的火气没来由愈发旺盛,脸色微冷:“不疼?”
盛迟忌没带犹豫:“不疼。”
见那双色泽浅淡的眸子冰冷地盯着自己,犹豫了下,试探着重新开口:“疼?”
“疼不疼你自己不知道?”谢元提闭了下眼,简直想抽他,“把衣服脱了。”
盛迟忌的瞳孔剧烈颤栗了下。
迟疑片刻后,他还是听话,慢吞吞将手放到腰带上,垂着眼睫,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不见方才勇斗老虎的气势。谢元提看他动作,以为他是疼得动不了,蹙了蹙眉,拍开他的手,给他解腰带。
修长的手指动作优雅灵活,和主人平日里不疾不徐的样子大不一样,盛迟忌盯着他的手,耳根微微发烫,稠黑的眼底灼烫。
谢元提迅速给盛迟忌解了腰带,又脱下外面的两层衣裳,到里衣时,却犯了难。
盛迟忌身上一堆伤,白色的里衣都染成了红色,血液粘稠湿润,伤口粘黏着布料,都半凝固了,要脱下来,伤口势必被牵连,想也知道多疼。
最好还是叫人拿把剪子来,沿着伤口把衣物剪碎,再慢慢清理。
谢元提少见的踯躅让盛迟忌莫名感到愉悦,弯了弯眼睫,语气愉快:“我来吧。”
话毕,也不等谢元提阻止,眉也不皱地扯开里衣。
本就流着血的伤口被撕扯得更严重,血腥味霎时愈发重,浓郁刺鼻得叫人头晕。
“……”谢元提眉尖抖了抖,“你是狗吗,动作不知道轻点?”
盛迟忌认错:“元元,我下次轻点。”
谢元提懒得纠正他奇怪的措辞,看着他伤痕交错的身体,拧起眉头。
除了新添的深深抓伤、被摔出的乌青淤血,这具年轻的身体上,还存在许多纵横交错的旧伤痕,随着精实流畅的肌肉线条,收束在裤腰之下。
盛迟忌十二三岁就入了军营,年纪那么小,上战场几乎就是炮灰的存在,也不知道他这些年是怎么摸爬滚打活下来,最后被密探发现的。
大抵也是因为从小经历过无数生死,盛迟忌才会有那种悍不畏死的勇气和凶戾。
盛迟忌被他盯着,忽觉局促苦恼:“很难看……元元被吓到了吗?”
他和京中养尊处优,摔破道口子都有大夫围着治的贵公子哥们不一样,他从小要护着母亲,母亲走后,又要护着自己和其他人,很难不添伤痕。
少年朝气蓬勃的身体其实很漂亮,肩膀不算太宽阔,带着这个年纪的单薄感,但骨架匀称,肌理流畅,腰线窄瘦,再长几年成熟了,必然很得男男女女的青睐。
上辈子谢元提没有和盛迟忌这么……坦诚相见的时候。
被盛迟忌囚在宫里时,他都瞎了,也看不见。
盛迟忌像头变态的恶犬,喜欢恶劣地作弄他,但没真刀实枪做过什么,和谢元提见过的某些人似乎一样,只是贪图色相,本能却还是厌恶男人间的事,做不到最后。
最过分的一次,也只是强迫他用手罢了。
谢元提性子骄傲又挑剔,不喜欢有缺损的东西,上辈子右手受伤后,一直戴手套遮着。
但他望着眼前这具伤痕累累的身躯,沉默了会儿,才平淡地开了口:“不难看。”
“只是我不喜欢总是受伤的盟友。”
他拧了帕子,垂眸擦拭他身上的血迹:“别再受伤了。”
17.第十七章
换了好几盆热水后,盛迟忌终于勉强有了个人样。
血迹被擦去后,身上的伤更触目惊心,谢元提越收拾火气越大。
他气质清贵,容色本就偏冷,脸上没有表情更显疏淡,仿佛身边死个人眼皮都不会抬一下。
盛迟忌的目光掠过他的后颈,因为低头,长发滑落,露出了一小片细腻的肌肤,被乌黑的发衬得愈发白,冰雪般的眉目呈现出一种冰冷的柔软和悲悯。
有种说不上的熟悉,好像他曾经也见过这样的谢元提。
像他无望时祈祷过的神明一样,在他心灰意冷时,神明却降临了。
盛迟忌悄然想,谢元元是救苦弭灾的神仙,他一个人的神仙。
盛迟忌坐在榻上,谢元提要给他擦身上的血,不得不半跪下来,头微微垂下,浅浅的呼吸拂过盛迟忌的腹部,靠得很近,身上那缕幽淡的冷香也似乎变得柔暖。
从上往下看,这个角度十分不妙。
在身上擦拭的手指细长雪白,极为晃眼,盛迟忌的喉结突然抽动了下。
在湿帕子又一次擦过腰间时,他的呼吸猛然一滞,下腹控制不住紧绷。
冬日的裤子就算比夏日的厚一点,失去了上衣的遮挡,动静毫无遮挡,一览无余。
离脸太近,谢元提一低头,呼吸喷洒上去,更是生龙活虎。
谢元提:“……”
谢元提被迫面对着这么个玩意,脸色逐渐发寒。
有时记忆太好也不是好事,尤其是他眼盲那段时日,失去了视觉,触感和声音总在黑茫茫的世界中被无限放大。
记忆像是带着某种形状和温度,说不出是被诱哄还是被强迫,滚烫的,几乎握不住,蹭得他手心发麻,手腕酸疼发软,落在耳边的喘.息急促粗.重,濒临失控。
还有带着点奇异低哑的奚落:“手上功夫这么差,你怎么过的这些年?”
谢元提垂着长睫,薄唇微抿,攥着帕子的手指发紧。
想捏死他。
盛迟忌局促地并了并腿,感到心虚:“元元……”
“消下去。”谢元提面无表情抬眼,“不然给你割了。”
这哪是说按下就能按下的,盛迟忌乌黑的眸子泛着湿润的委屈:“它不听我的。”
谢元提忍无可忍,起身把帕子摔他那儿:“还有这种闲情逸致,看来你能自己处理伤口,自己弄。”
盛迟忌独自在辽东摸爬滚打长大,更严重的伤也不是没受过,确实还不至于伤重到难以自理。
他只是见谢元提主动帮他,偷懒享受一下。
不争气。
盛迟忌盯着裤子无声骂了声,隔了会儿,才吸了口气,把丢在腿上的帕子拿起来,潦草地擦了擦腰腹上的血。
倒是很想自己弄,尤其看着谢元提……但觑着谢元提的脸色,不敢。
谢元提眼不见为净,低头研究大夫送来的伤药,都是些上品的药膏和跌打药油,隔了会儿,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抬眸一看,盛迟忌擦完血迹,也不管身上的伤口,居然就要穿衣裳了。
是下面人送来的一套干净衣裳,盛迟忌伤口都没处理,还渗着血,直接穿上不知道有多灾难。
谢元提头疼地按了下眉心,拍开他的手,沾了点药膏给他敷药,嗓音冷冷淡淡:“给我收着点。”
盛迟忌一身蛮力在他面前都失了效,无助地抓紧了榻上的小被子,喉结攒动了几下,喘.息发沉,一时仿佛坠入了某种真实的梦境,那只沾着药膏细致擦过胸口的手指,好似当真被他恬不知耻地蹭过一样。
他眸中晦暗,盯着谢元提的手,几乎能想象出手心细腻的触感,难以抑制那些蠢蠢欲动又难以启齿的妄念。
如果是他的就好了。
只是他一个人的就好了。
比起帮他处理伤口,他更想让谢元提帮他点别的。
盛迟忌身上的伤琐碎,又多又深,谢元提的力道尽量放轻,也尽量无视他了。
但直愣愣杵着的地方还是过于有存在感,并且越来越精神。
不等谢元提出声,盛迟忌就道歉飞快:“对不起,元元。”
但死性不改。
换作别人,谢元提可能已经一脚踩上去,然后撂挑子走人了。
但一想到方才盛迟忌独自站在铁笼里,面对那只老虎的背影,他还是吸了口气,压着火给他缠绑带。
慢慢清理好伤势,又上药缠好绑带后,外头传来阵响动,随即建德帝跨进了屋里。
脚步声传来的瞬间,盛迟忌匆忙披上外袍挡好自己。
谢元提的眉梢微妙地扬了下,无端想笑。
他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瞥来的眸色潋滟,盛迟忌心口怦怦跳,隐晦地和他对视了一眼。
看得出今日建德帝的确气得不轻,脸色到现在也不大好,进来见屋内只有谢元提和盛迟忌,很是不悦地皱了下眉:“怎么没人伺候?”
谢元提行了一礼,语气平和地回答:“七殿下不太喜欢被人看着。”
这个小变态,应该也没那么强的暴露欲。
盛迟忌草草地捂好了外袍,听到他这么说,望过来的一眼稠暗难明。
好在盛迟忌负伤,建德帝也没叫他起来行礼,望着他因失血过多苍白的脸庞,语气放缓:“你五哥这次放肆过头,父皇会为你主持公道。”
说着,沉下脸色:“他从小被母妃和母家人哄得无法无天,脾气骄纵,行事恣睢,今日竟敢这般损害皇家颜面,残害兄弟,朕不会轻饶了他,定要他吃个教训!那些个在他耳边吹风的人,朕也一并处理了。”
听起来不像是要主持公道,更像是对高家忍无可忍了。
上辈子高家败落,有自身作死,也有谢元提和盛烨明的掺和,所以他知道些高家做的阴损事。
沾着高贵妃得宠的势,高家贯来跋扈高调,诸如表兄当街纵马打人、舅舅强迫良家为妾的琐碎小事,数不胜数。
他们现在身处的这处美轮美奂的园子,也是强占土地得来的,那几个倒霉鬼的尸体大概都在乱葬岗被野狗分食完了。
御史参了不少本,但建德帝以往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建德帝兀自说了通话,盛迟忌都绷着脸没吭声。
哪怕知道他受了委屈,但见他这般落自己的面子,建德帝心里还是微微不悦:“罢了,朕还有要事,得先回宫处理。你身上有伤,不便行动,先在宫外修养几日,好些了再回去。”
说着望向谢元提,脸色又缓下来,心里可惜这孩子不是姓盛:“元提,你最是稳重,叫朕放心,便由你来安顿照顾七殿下吧。”
天子毕竟是天子,腿折了也不能坐着送圣驾,盛迟忌沉默地缓缓起身,低下眸子:“恭送陛下。”
满身是伤,腰背却挺得笔直。
谢元提站在后面,望着他的背影,晃神发怔。
今日见到盛迟忌面对那只老虎的背影时,一些难以磨灭的记忆不免涌回了脑海。
是建德二十一年,秋猎时的事。
那次秋猎,建德帝亲自进山狩猎,其他人自然不得不跟上。
有机会在建德帝面前得脸,盛烨明兴致很高,和谢元提商量各自领队,分开狩猎,晚些带着战利品会合。
谢元提自小修习君子六艺,骑射俱佳,领着一队人进了山。
察觉埋伏时已晚,某些人不去刺杀三皇子,更想要他的命。
手底下的人死的死伤的伤,谢元提没盛迟忌那一身彪悍的武艺,脱逃时落了单,还时运不济,撞上只觅食的老虎。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最后要命丧虎口,正认真思考要不跳下山崖,好歹保个全尸,盛迟忌忽然出现,一身利落劲飒的骑装,鲜衣怒马,提着把沾了血的刀,挡在他身前,面对着山中猛兽,也毫不畏惧退让。
谢元提望着他修颀挺拔的背影,少见地怔了怔。
那时盛烨明和盛迟忌在建德帝面前都是红人,双方你来我往,暗中争斗不休了快两年,谢元提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见到盛迟忌,更没想到盛迟忌会挡在他面前。
那只老虎瘦骨嶙峋,估摸着几天没进食了,但一口獠牙尚在,比今日关在笼中的老虎更为凶猛。
盛迟忌身边没带人,要单枪匹马对付这样的山中猛兽,也太为难肉体凡胎了,最后他抱着谢元提滚下了山崖,大概是骑来的马落入虎口,老虎也没追上来。
谢元提被他紧紧护在怀里,没受太多伤。
但盛迟忌的脑袋不知道撞到了什么,醒过来时,眼睛暂时看不见了,失去了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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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盛烨明带着人搜过来时,谢元提有短暂的犹豫。
盛迟忌没带部下,眼睛又伤了,以他们那时的紧张关系,盛迟忌就是不死,也得被挑断手脚,废了他争夺皇位的资格。
他背着盛迟忌,躲开了来找他的人。
谢元提那时也受了轻伤,十九岁的盛迟忌长得很大一只,几乎高出谢元提小半个头,手长脚长的,谢元提背得异常艰难。
他以为盛迟忌昏过去了,没料到片刻之后,耳边喷洒过来温热的呼吸,盛迟忌的声线晦哑:“我以为你会把我交出去。”
很烦,灼热的吐息喷在耳边,痒。
谢元提略一思考,随便找了个东西,又把他拍晕了。
出来狩猎,随身都带着药和干粮,好在滚下来时没弄丢。
谢元提找了处僻静的地方,处理了盛迟忌淌血的额角,想剥他衣服检查处理伤口时,手腕突然被大力攥住,不给他脱。
盛迟忌的生命力惊人的蓬勃旺盛,不知何时又醒了过来,嗓音干涩:“我自己来。”
跟守护自己贞节似的,眼睛都看不见了,还要谢元提背过身去别偷看。
谢元提一时震惊和无语从心头漫开,拧着眉头莫名其妙:“你以为我很想看?”
问题很棘手,盛迟忌的眼睛暂时失明,见不得人。
谢元提烦得很,思考要如何避开漫山遍野的人,联系上盛迟忌的部下,取得他们信任,让他们把自己的主子领走。
俩人在山里待了四日,谢元提不断带着盛迟忌转移位置,躲开搜寻过来的人,每天撕下一条袖子给他换药,琢磨医术上明目的法子,不太熟练地替盛迟忌揉太阳穴。
两人的对话并不多,谢元提偶尔会抬头注视他的眼睛:“怎么样?”
盛迟忌低着头,好像在看他,深浓的眸色却无神,摇头:“看不见。”
直到第五日,俩人身上的干粮耗尽。
估摸着再找不到他俩,双方阵营的人都要疯了的时候,盛迟忌慢慢啃光谢元提找来的野果,忽然道:“我能看见了。”
盛迟忌的眼睛恢复了,他们俩也就恢复了往常的关系。
为了避嫌,谢元提先一步出了山,撞上了大喜过望冲过来抱他的盛烨明。
谢元提不喜和人近身接触,矜持地推开他的手,俩人一道离开时,他隐约察觉身后似乎有道阴郁沉黑的视线,一直黏在他身上,但他始终没有回头。
离开之后,俩人谁也没提及那段隐秘的过往。
盛烨明还不住庆幸,幸好谢元提没在落单时遇到盛迟忌那条疯狗,否则不知道要出什么事。
秋猎过后的第二年,谢元提就和盛烨明联手,用了些手段,让建德帝对盛迟忌猜忌起疑,又以他快要加冠为由,在那年隆冬,把盛迟忌赶出了京城。
上辈子他和盛迟忌的关系,统共也就和平过秋猎时意外的那几日。
后来风水轮流转,换他眼瞎了,盛迟忌就那般作弄他。
盛迟忌对他比较特别,大概是特别的恨。
毕竟盛迟忌亲口说过恨他,说的时候咬牙切齿,漆黑眼潭里情绪浓烈,恨不得将他嚼碎生吞下去。
就在被他逼迫离京的那日。
盛迟忌盯着他,最后说了句:“谢元提,你会后悔的。”
把建德帝这尊大佛送走了,盛迟忌立刻转回头看谢元提。
谢元提从回忆里抽回神,和他对视一眼,是与记忆里不一样的眼神,澄黑且无辜。
和上辈子不一样的盛迟忌。
方才建德帝突然驾临,兴致再高也该惊吓回去了吧。
察觉到谢元提的视线,盛迟忌眼睫弯起,露出个很乖巧的笑,讨要奖励的小狗似的:“元元,消下去了。”
“是吗。”看他这样,谢元提反倒被催生出了种奇怪的作恶欲,往他腿间扫了眼,有些懒散,“还起得来吗?”
完全没想到这种话会从谢元提嘴里说出来,盛迟忌整个人愣住,苍白的脸上几乎是瞬时就浮起片奇异的潮红,连到耳根,眼神黑亮惊人,嗓音涩哑:“元元……”
才消下去的地方,在谢元提一句话后,立竿见影地顶出道明显的弧度。
谢元提:“。”
谢元提:“滚。”
18.第十八章
屋内正弥漫着稍许难言的微妙气氛,冯灼言贼兮兮地探进了脑袋:“小谢,七殿下,陛下走了,你俩好了没?”
凝滞的氛围立刻被打破了。
盛迟忌灼烫的视线不得不从谢元提的手指上移开,不大高兴地抿了下唇,飞快掩好衣物。
来得真不是时候。
冯灼言和段行川进了屋,嗅到屋里浓烈的血腥味儿,齐齐五官扭曲,嘶了口气,关心地望向盛迟忌:“七殿下伤势如何了?”
“精神得很。”谢元提净了手,慢条斯理用帕子擦干,“死不了。”
要不是盛迟忌发现异常,段行川恐怕自己都熬不过这个冬日,救命之恩大于天,脸色不由整肃起来:“七殿下失了那么多血,眼下面色却异常发红,还是叫人再进来看看吧。”
异常发红?臊的吧。
谢元提的唇角浅浅勾了勾:“好啊,把外头的大夫都叫进来,给七殿下看看。”
盛迟忌:“……”
盛迟忌终于忍不住,低低幽幽开口:“元……谢公子。”
看他吃瘪,谢元提轻哼着笑了声,才给他解围:“不必,让他自己坐会儿就好了。”
像那只轻巧穿行在宫廷里的漂亮白猫,矜持贵气又优雅,哪怕是讨吃时,也只对他轻睬一眼,爱答不理的,毛茸茸的尾巴却不知有意无意,总是扫过他的手心。
盛迟忌失神了一瞬,他出来了,不知道小猫有没有人喂。
不过它那么漂亮,宫人们都抢着喂它,只求它多看自己一眼,让自己摸一下,应该是不愁吃的。
要是谢元提也能让他摸一下就好了。
盛迟忌沉思,他不挑的,谢元提摸他也可以。
靖国公跟着建德帝先回去了,离开之前,本来想进来,亲自给盛迟忌行个大礼,被大概清楚屋里俩人性子的冯灼言挡了回去。
但段行川被靖国公拉着教育了一番,对盛迟忌的身体格外紧张,听谢元提说得那么随意,更不放心了。
还是冯灼言熟悉谢元提,听他语气,拍了拍段行川的肩膀:“段兄安心,小谢说没事,肯定就没事。”
说完,好奇地岔开话题:“方才陛下进来,有没有说要如何处置五皇子?我听说那头老虎是他表兄送的,从前陛下对五皇子的责罚总是不伤筋动骨的,这回总该重罚了吧。”
谢元提摇头,示意暂时不清楚:“陛下让我把七殿下带回去修养几日。”
段行川踊跃自荐:“要不去靖国公府吧?我家有专门的药库和大夫,也方便为七殿下调养。”
他这几年身子不好,靖国公为此寻找了不少名医名药,排着队给他看病,储存可谓相当丰富。
盛迟忌立刻攥住了谢元提垂落的袖子,阴沉沉地瞪了眼段行川。
什么居心!救他一命,居然还企图阻止元元带他回家。
段行川大大咧咧的,被瞪得摸不着头脑,还想再开口,就被冯灼言飞快撞了下腰,用扇子狂戳着大声打断:“哈哈,好了,七殿下还需养伤呢!小谢早些带殿下回府吧,我估计谢老也担心了。”
这位七殿下,给人的感觉阴郁又危险,总是隔得远远地漠然看人,像是谁都不在乎,唯独对谢元提,有种狼狗圈地似的独占欲,别人多看一眼都跟他有仇似的。
单是这样的话,冯灼言作为好兄弟,肯定要拉上谢元提拔腿就跑,离他远远的。
可冯灼言也看出来了,谢元提似乎觉得挺有意思,在故意逗着七殿下玩,言语姿态里,还颇有几分乐在其中的纵容。
冯灼言大受震撼,但直觉告诉他,最好别掺和进这俩人的关系里。
段行川的身子才好了点,被他大力撞得一阵头晕,又被戳得龇牙咧嘴,只好老实闭嘴。
谢元提看了眼攥着自己袖子的盛迟忌,又轻飘飘扫了眼他的下腹,要笑不笑:“如何,七殿下方便起身了吗?”
眼神接触,流动着的只有两人知道的无言秘密。
盛迟忌舔了下发痒的犬齿,收敛起骨子里蠢蠢欲动的攻击性,仰脸露出乖巧的笑:“方便了。”
皇家的热闹相当精彩,建德帝一走,也还有人滞留在外,想瞻仰瞻仰手撕老虎的七殿下。
冯灼言提前叫家中的小厮把马车赶到了侧门,大手一挥,把马车借给谢元提和盛迟忌:“我家马车太小,你俩坐,我跟段兄挤挤去。”
段行川:“?”
来的时候他们仨人坐一起,也没说挤啊?
段行川满脸莫名其妙,被冯灼言半拖半拽着,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临近年关,铺子忙着盘点,云生和海楼都很忙,今日有冯灼言一道,谢元提便没带其他随从。
等钻上马车,进入相对封闭狭窄的空间,又觉得应该带几个人。
小狗鬼落在他脸上的视线,实在是过于有存在感了,甚至有点肆无忌惮的露骨。
今天是不是太给他好脸色了?
出趟门发生了太多事,谢元提风寒刚愈,本来都觉得都好了,一路走出园子,吹了阵寒风,头又开始微微发晕。
正混沌思索着,脸上突然抚来只手,带着常年做粗活握兵器磨出的茧子,掌心微凉,贴着发热的脸颊,很舒适。
谢元提抬了下睫毛,唇瓣鲜润,冷淡的眸中泛着点点水色:“做什么。”
盛迟忌眉心紧蹙:“元元,你在发热。”
谢元提没有被他突然的接近吓到,只略略偏了下头,眼睫低阖了阖,温热的呼吸喷洒在盛迟忌的手腕上:“松手。”
盛迟忌身上的伤太多,衣袍不免散乱,外袍也没束,隐约可见精瘦的胸膛上缠着圈绑带,点点渗血。
瞧着都疼,他却没感觉似的,半俯着身,感受到蹭过掌心的肌肤冷玉般细腻又滚烫,旖旎的心思却荡然无存,语气焦灼:“风寒还没好全吗?”
离了外头那些人,不必端着谢家大公子的架势,谢元提的骨头都松懒下来。
何况这会儿脸上发烫,贴着他脸的手掌凉凉的,很舒适。
谢元提也就没拍开盛迟忌的手,眼眸半眯,鸦睫下垂,矜持地将脸贴过去一点点。
“别动。”
若即若离的冷香拂面,那么漂亮赛雪的人,瞧上去却有种柔软的脆弱感,虽然他其实一点也不脆弱。
盛迟忌不敢乱动,隔了会儿,见谢元提合上眼,眼睫轻轻扫过他的手腕,喉间紧涩干渴,浑身都绷了起来,小心翼翼问:“这样能舒服一点吗?”
“……”
深深的床幔之内,强迫他打开身体,在他控制不住喘.息发颤的时候,另一个更高大成熟的盛迟忌会靠过来,亲吻舔舐他汗湿的喉结,咬着他哑声询问:这样能舒服一点吗?
也不知道怎么下得了嘴的。
谢元提眼睫颤了颤,倏地偏过头,拍开他的手,声线冷下来:“坐好,不然把你送去靖国公府。”
顿了顿,语气加重:“不准再说这句话。”
盛迟忌无辜被扇,只好老实坐到对面去,听他嗓音哑,想了想,又贴心地倒了杯茶递过去:“元元,喝点水润润喉。”
上辈子盛迟忌按着谢元提灌药,他从一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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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到后面逐渐麻木习惯,很熟悉盛迟忌的伺候,也没觉得不妥,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就恹恹地闭上眼,示意自己不喝了。
冯灼言爱喝茶,用的茶叶都是一等一的好,只是马车上条件到底差些,不方便时时换水换茶叶,这茶叶是早上出门时泡的,味道差异一般人喝不出来,但谢元提嘴挑,感觉陈了。
盛迟忌没他讲究,盯着茶盏看了半晌,偷偷瞄了眼闭眼养神的谢元提,把茶盏转到湿润的那面,贴着唇慢慢将茶水饮尽。
随即俊美的脸色脸色微沉,对冯灼言稍感不满。
准备的什么破茶叶。
劣质茶水,越喝越渴。
冯府的车夫尽职尽责、四平八稳地把两位贵客送回到颖国公府。
短短几个时辰,五皇子在生辰宴上闹的风波已经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冯灼言做事周到,先派人跑回来,通知了谢府的人,因此门口一群人都在等着。
云生海楼,并着两个堂弟堂妹,在府外伸长了脖子。
谢元提下马车前,被盛迟忌强行戴上了毛茸茸的挡风帽,下来见到门口站着的一排人,顿了顿,下意识试图把帽子掀下去,被盛迟忌挡住了。
好在大伙儿的关注点落到了盛迟忌身上,纷纷感到茫然:“大公子回来啦?这位是……?
关键时刻,还是海楼最靠谱,上前两步,行了一礼:“草民见过七皇子。大公子,七殿下,院中已备好了热茶,温好了药,辛苦一路,先回去歇下吧。”
云生睁大了眼,瞪了眼海楼:这是七皇子?你怎么不提前支会我?
海楼淡定回以目光:猜的。
今日七殿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宰了只猛兽的事已经传开,据说被兽血溅了个满身满脸,闻听此言,悚然发怵的人不少。
堂弟堂妹顿时跟看什么洪水猛兽般,畏惧地望着盛迟忌,不敢凑上来,眼巴巴瞅着比野兽还可怕的七殿下挤开其他人,和谢元提一同跨进了国公府的门槛。
刚进府门,谢阁老身边神出鬼没的老管家就出现了,俯身行礼:“老奴见过七殿下。老公爷听闻殿下光临,想请殿下过去一叙。”
今日发生了不少事,谢阁老虽称病赋闲在家,但不可能两耳不闻窗外事,何况这位腥风血雨的七殿下,还被孙子领回来了。
谢元提顿了下,没阻止,只不咸不淡提醒:“他受了伤。”
言下之意,带过去可以。
但别聊太久,免得把七殿下聊死了。
他还要用。
老管家还是头一次见着冷冷淡淡的大公子给谁说话,尤其对象还是位皇子,颇感惊异地看了眼盛迟忌,笑意加深:“七殿下,请。”
盛迟忌盯着谢元提不动。
谢元提眼神示意盛迟忌听话,盛迟忌才挪动脚步,跟着老管家离开。
走着走着,他才后知后觉想起,要去见的人,是抚养谢元提长大的祖父。
盛迟忌思忖了下,谨慎地束好腰带,把故意在谢元提面前敞了一路不讲男德的衣服掩好,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咬着发带,飞快用手指梳好凌乱的黑发,重新绑好。
老管家在前头领着路呢,再一回头,身后方才骨子里还透着股尖锐却散漫的气质,带着分野性的少年,已经在几瞬之间,变成了衣着整齐的乖乖少年。
老管家:“?”
是他从府门口带回来的那个吗?
老眼昏花了?
盛迟忌朝老管家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
元元第一次带他回家。
得给爷爷留个好印象。
19.第十九章
目送盛迟忌和老管家离开,谢元提不大在意似的,转身和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堂弟堂妹对视一眼,和颜悦色开口:“功课都写完了吗?”
堂弟堂妹蔫蔫地缩了缩脖子:“……没有。”
大哥哥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十分吓人。
友好地问候完两个小孩,见他俩哭丧着脸一前一后跑了,谢元提方才和云生海楼回了自己院里,换了衣裳,又拧着眉头,灌了碗药。
也不知道是不是云生煎的,能苦死仨小孩。
好在云生祸害厨房,但泡得一手好茶,在谢元提喝药时就沏了壶茶,监督着他喝完,将漱口的茶水递过去,顺嘴好奇问:“大公子,七殿下当真宰了头老虎吗?”
谢元提颔首,听云生惊异地“哇”了声,又望向海楼:“打听到消息没?”
出事之后,五皇子和高家的人就被建德帝派人逮走了,他和盛迟忌待在园子里,也不知道建德帝回宫后怎么惩戒的人。
海楼行事稳妥,有条不紊地回禀:“回大公子,方才收到消息,五皇子被罚去了京外的净云寺思过,看表现才准许回京。给五皇子出主意的几个高家子弟,两个被拉到午门外打了五十板子,当场没了气,其余人各自仗责二十,抬回了高家。”
云生咂舌:“陛下一向施行仁政,很少仗责死人啊,那个净云寺,听说表面是佛寺,背地里专门关押罪人呢,就算是皇亲国戚进去了,也得老实粗茶淡饭做苦差。”
“很惨吗?”谢元提喝了口茶,压下舌根的苦味。
云生小鸡啄米点头。
“我觉得不够惨。”
云生无条件信任谢元提,乐呵呵地立即当了墙头草:“我也觉得不够!”
海楼:“……”
倒得忒快的草。
谢元提的母亲在行商一途上,比自己父亲兄弟都要厉害,留下的产业多,涉及范围也广。
当年谢元提的父母在海上出事后,不仅外祖那边眼馋,大伯一家心动,就连太后和建德帝,也未免没有眼馋这份遗产的意思,对谢元提的怜惜疼爱没外界描绘的那么单纯清白。
毕竟先帝暴虐,在位时广修宫庙,穷兵黩武,国库亏空得厉害,谢元提母亲留下的遗产是巨大的诱惑,是谢阁老挡在那些风风雨雨前,护持着孱弱的孙儿,走到的现在。
不过经年日久的,太后和建德帝看着谢元提长大,或多或少的,也夹杂了那么几分真心在。
只是就像对谢阁老一样,坏倒是坏不彻底,真心也未必多真。
这些年经过谢元提经营,产业有所拓展,借由一些铺子和手下走南闯北的镖局,谢元提也支开了张消息网,京里京外,能打探到些隐秘的消息——这些不能明面公开,连爷爷也不知道。
也或许谢首辅知道,但谢元提不做什么过线的事,就可以当做不知道。
明面上,谢元提手上的产业还是母亲留的那些。
过往的回忆纷杂,谢元提静思片刻,吩咐云生拿来纸笔,写下几个记忆里的地名人名,卷起来递给海楼:“铺子的事暂时交给别人,去查这几处地方,探查这几人的关系,分类整理好交上来。”
又思索了下:“再派人去找点陈国公和高侯爷的手稿来。”
要模仿笔迹,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就能成的,想做得让人看不出来,得摸透对方的书写字迹和微小的习惯。
当年谢阁老病去后,陈国公第一个跳出来,领着蒋大儒一干人疯狂攻讦谢家。
那首拼贴而出的反诗被翻出后,有甚者还去翻了谢阁老的墓,言之凿凿谢阁老生前贪污万两黄金,都在墓穴中藏着。
谢家在那场祸事里,几乎被灭族,大伯一家在狱中也没撑下去,剩下的旁支不成气候,哪怕后来谢元提为谢家翻了案,挨个把人都处理了,也无济于事。
再想起这些,依旧叫他想将那些人挫骨扬灰。
这辈子祸事没有发生,但谢元提没表面那么光风霁月君子风度,他很记仇,那一干人的名字他记得清清楚楚,一个也别想跑。
高家的人和五皇子也多记一笔。
欺负他的小狗。
海楼办事利索,一一应下,转身出了门。
云生带着几许期待:“大公子,我呢我呢?”
谢元提斟酌了下,把厨房送来的一碟栗子糕端给他:“你把这个吃了。”
“……”
云生垮下脸:“您都只让海楼办事,不让我办,显得我很没用。”
云生和海楼是谢元提九岁时,回母家那边祭拜,遇到的一对逃荒孤儿。
那附近几个村子遇了洪水,正闹饥荒,当地官府也不管事,甚至瞒报了消息。
云生和海楼那时还叫大娃和狗娃,瘦得皮包骨,海楼尤其瘦弱,眼看着快饿死活不成了,父母夜里商量,要把海楼和隔壁村的人交换——饥荒的时候,易子而食是很普遍的事。
云生偷听到父母的对话,吓得魂飞魄散,当晚就背着弟弟逃了出来。
他自己也很虚弱,逃得跌跌撞撞,但不肯丢下海楼,一路走得脚底鲜血淋漓,还差点被其他难民抓去吃了,遇到良心未泯的好心人才逃过一劫,直到倒在路中央,遇到了谢元提的马车。
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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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洗干净喂饱饭,兄弟俩就一直跟在了他身边。
由于大娃和狗娃不太好叫出口,谢元提顺便给他们改了名字,取自“云生结海楼”,又吩咐人去上报朝廷,给遭灾的几个村子开仓救济。
于云生和海楼而言,当年降临到眼前的谢元提,宛如慈悲的神仙一般,将他们拉出了泥潭。
云生作为哥哥,性子却单纯跳脱,看账的本事很好,海楼则沉稳内敛许多,办事稳妥,从十三四岁起,就开始帮谢元提办些不好为外人所知的事。
上辈子谢元提突然被盛烨明秘密关押,在戒严的京城,帮冯灼言脱逃,将信物与京中舆图带去给盛迟忌的,还是云生——云生和海楼几乎不会同时出现在外人面前,许多人只熟悉常跟在谢元提身边的云生,他们兄弟俩长得一模一样,搞不清楚的人,甚至以为云生和海楼是一个人。
海楼把云生推出去,跟着谢元提一起入了大牢,一时也没人发现。
可惜盛迟忌的大军攻下京城时,海楼早因在狱中保护谢元提,被凌虐而亡了。
再见面时,谢元提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云生说话仍是笑着的,但他能感觉到,失去血脉相连的双胞胎弟弟后,云生沉稳了许多,办事也利落,颇有几分海楼的风范。
可谢元提和海楼,其实都不想见到那么沉稳的云生。
“没有。”谢元提直接否定了云生的话,难得面色温和,抬手摸了下他的头,“你很有用。”
云生相当好哄,听完又高兴了,接过栗子糕美滋滋地吃起来,还特地留了一半,出去跟院子里其他人分享。
天色渐暗,盛迟忌还没从谢老院里回来。
谢元提喝了药,昏昏欲睡的,翻着冯灼言写的破书撑到天色暗了,也没见人回来,眉头不由皱起。
不会真给他聊死了吧?
他思虑再三,起身打算去爷爷的院子里要人,刚跨出房门,迎面就出现道挺拔修长的影子。
盛迟忌跟着提灯的下人到了谢元提院里,见谢元提要出门,立刻小狗黏人似的凑上来追问:“元元,天都黑了,你要去做什么?”
“……”
谢元提面无表情:“喂狗。”
盛迟忌的眼神有一瞬间变得郁郁。
是嫉妒不平。
什么狗那么金贵,还需要谢元提亲自去喂!
谢元提迎着盛迟忌突然阴郁的眼神,感到莫名其妙。
俩人在院门口沉默对视片刻,谢元提率先缓缓开了口:“用饭了吗?”
盛迟忌不高兴地摇头。
谢元提从容地转回身:“进来。”
20.第二十章
因为嘴挑,外加与大伯一家的关系不尴不尬的,除了陪谢阁老,谢元提一般都是在自己院里的小厨房用饭。
小厨房现炒现制,都是京中时鲜,提前炖得酥烂的五子蒸鸡热气腾腾,鲜香细嫩,锦丝糕子汤伴着道甜滋滋的灌藕,软糯可口,都是盛迟忌喜欢的口味。
谢元提和其他人早就用过了饭,这些显然是特地给盛迟忌准备的。
盛迟忌忍不住盯着谢元提发怔。
他早就隐隐觉得,谢元提似乎很了解他,对他的任何行动都不意外,甚至了解他的口味,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谢元提靠在小桌子对面的罗汉榻上,将冯灼言的书捡回来,不疾不徐翻了一页,垂下眼睫:“看我做什么,能下饭么,吃你的。”
俗言道灯下看美人,尤其是谢元提这样乌发雪肤的标致冷美人,被灯光柔化了线条,眉目就显得愈发昳丽明艳,惹人眼球。
的确是秀色可餐,能下饭。
盛迟忌晃了下神,立刻忘了方才在想什么,心口像被挠了一下。
谢元元特地吩咐厨房做他爱吃的。
元元果然关心他。
冯灼言的文学品味其实也算高雅,称得上才华横溢,但写书却相当下里巴人,什么猎奇就写什么,极其没有下限。
谢元提没兴致仔细研读手头这本弟弟走失多年、哥哥错误强制,兄弟俩爱得死去活来撕心裂肺的玩意儿,搁下书问:“老爷子叫你过去做了什么?”
盛迟忌立刻邀功,身后活像有尾巴在摇:“谢阁老殚精竭虑多年,还有旧病缠身,我给谢阁老看了脉,写了调养的方子。”
谢元提的容色果然又柔和了几分:“你觉得他老人家的身子怎么样?”
盛迟忌思考片刻,认真回答:“平日少操劳,好好调养,健朗至耄耋之年,也不在话下。”
谢元提垂眸思忖良久,又问:“你知道什么毒,会叫人毫无征兆地突发心疾吗?”
盛迟忌道:“许多毒物都会引发心疾,但没有能了无痕迹的。”
谢元提默然点头,其实前世谢阁老去后,他冷静地红着眼眶,请仵作暗中剖开检查过老爷子的尸首。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事,风声传出去,自然被谢家族人谩骂,差点不准他进灵堂。
谢元提当时只是揣测怀疑,爷爷比同龄人要健朗,又随时有大夫看脉,中毒的可能性确乎不高,如今基本可以断定,最大的可能就是,不分日夜,操劳过度。
也不知道该说不说,建德帝还有一丝良心未泯,没有对恩师下毒手。
可那点良心也着实不多,恩师尸骨未寒,他就默许了对谢家的围剿。
“还做了什么?”谢元提托着腮,漫不经心问,“这么久才回来。”
盛迟忌道:“下棋。”
谢元提面色一沉。
老爷子棋瘾又犯了,下棋费神伤脑,谢阁老活了快七十岁,难得有沉迷的东西,下棋总是不注意时辰。
从前没少丑时批完公文,又自弈到寅时才歇下,瘾相当大,而且回来时谢元提还提醒了,少跟这只小狗鬼聊几句,免得给他聊死了。
谢元提断然决定,明天带人去把谢阁老的棋盘悉数没收,以后想下棋,先打申请。
盛迟忌敏感地察觉到谢元提的脸色不对,稍一转念,大致猜到了缘由,犹豫了下,为谢阁老挣扎了一句:“其实,也没有下太久。”
谢元提眸中恍若凝冰:“不久,只是从申时到戌时,下了两个时辰,是吗?”
盛迟忌勉强又挣扎了一下:“也没有……酉时才摆下的棋盘。”
谢元提薄红的唇冷冷掀了掀。
唇线优美,很漂亮的形状。
花瓣般鲜润柔软。
盛迟忌偷偷欣赏了两眼,低头装死吃饭,放弃了为谢阁老辩驳。
他努力过了,谢老不能怪他。
等盛迟忌用完饭,谢元提才想起来,他忘了叫人给盛迟忌收拾客房,毕竟他这院子从来不留外人住。
窗外的天色已经不早,他院子里人不多,除了云生海楼,就只有小厨房两个人,并着两个负责扫洒的下人,这个时间,都歇下了,再叫人去收拾屋子也麻烦。
盛迟忌的嗅觉格外敏锐,察觉到谢元提的犹豫,眸光微动,飞快圈地:“元元,我睡这张榻就好。”
元元刚躺过,香香的。
谢元提从小有自己的主意,不讲究聚气那套,感觉寝房小,便叫人将两间屋子打通连在了一起,中间以一扇嵌着玉的花鸟山水木屏风隔开,屋子里的空间宽敞明亮,拔步床前铺了软厚的羊绒毯子,冬日里烧着地龙,再摆上炭盆,小窝十分柔软舒适。
屏风对面摆了张罗汉榻,平日里起了身,谢元提就靠在榻上翻翻书。
反正盛迟忌生命力旺盛,很好养活,这榻也不算窄,铺上被褥,委屈不了他。
谢元提瞥他一眼,很快做了决定:“衣服脱了。”
盛迟忌瞳孔震颤:“……元元?”
平时谢元提不需要人守夜——生病时除外,云生和海楼会轮流到他屋里,睡在榻上,方便时时起来观察观察,给他擦汗喝水照应。
他风寒缠身了几日,好不容易见好,下午出去吹了阵风,回来又病恹恹的,云生不太放心,而且海楼出去办事了,他一个人不太睡得着。
梳洗完毕,云生吭哧吭哧抱着自己的被子进门,见到榻上已经坐了人,立时瞪大了眼。
是谁!敢抢他的位置!
榻上的少年削瘦挺拔,只披着件空荡荡的外袍,乌发微润地散着,似乎才擦洗过,精实的胸膛上缠着圈绑带。
听到动静,抬头望来,因为背着光,俊美英挺的眉眼显得有几分阴翳,眸子乌沉沉冷冰冰的,盯得人瘆得慌。
云生:“……”
嚯!打虎的七殿下!一巴掌能打死七个他!
谢元提刚帮忙上药换了绑带,站在一边擦手,一明一暗的,恍若谪仙和恶鬼。
云生瞄了眼谢元提的脸色,得到示意,抱着小被子又飞快跑了。
盛迟忌不是很高兴:“他是谁?”
他面色不善,谢元提合上药膏盖子,垂下眼皮,无情回应:“少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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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迟忌只能委屈地缩进被子里,气得偷偷咬了口沾着谢元提气息的被子。
十几岁的盛迟忌黏人麻烦得很,谢元提喝下药后头晕许久了,懒得哄他,转身绕过屏风,安详地躺上自己的床。
屋里烧着地龙,又点了炭盆,怕闷着人,窗户开着道缝,渐渐陷入沉眠时,他隐约察觉到,桌上的灯火似乎被一缕风吹灭了。
谢元提重生以来,睡觉时一直点着灯,只有周身围绕着点点光明,才能合上眼——经历过上辈子阴暗寒冷的牢狱,和失明后无边的黑暗,他在一片漆黑中睡不安稳。
虽然这个行为,被某些人解读为谢大公子勤苦用功,日日读书到深夜,传出去京城的同辈子弟又被家里拿着案例,耳提面命教育了一番。
灯火忽然灭了,换作往日,他可能会惊醒过来,今夜心中却异常的平静。
谢元提的眼睫颤了颤,无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迷迷糊糊中不大情愿地承认,或许是因为他失明后的日日夜夜,几乎都是盛迟忌伴着他渡过的。
人的习惯总在不自觉间被养成,他无知无觉的,竟对昔日的对头感到安心,放纵了意识,呼吸逐渐绵长。
夜色渐浓,万籁无声。
盛迟忌睁着眼,毫无睡意,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屏风,仔细注意着屏风后的每一丝动静。
薄薄的一扇屏风之后,是对他有着致命吸引力的人,他血液滚沸,几乎能听到耳边砰砰的心跳,努力遏制着内心占有渴求的欲望,不去越过那丝薄弱的阻拦。
元元没有允许他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动静,立刻无声无息下了榻,飞快去绞了张帕子——元元不舒服,他可以过去了!
他几乎是急促地绕到床前,借着一点月色,见到沉睡中的谢元提眉心紧蹙,额头微微发了汗。
盛迟忌半跪到床前,替他擦去额上的汗,趴在床边,观察了会儿谢元提,见他逐渐平静下来,视线不由落到他从被褥里伸出的手上。
温暖的,细腻的,莹白如玉。
盛迟忌盯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将脸埋入谢元提的手心里,轻轻蹭了一下。
不知为何,他一见到谢元提完好无瑕的右手,心情就会很好。
第一眼见到谢元提,他就生出了种奇怪而狂热的矛盾欲望,像恨得想咬死他,又恨不得将他侵吞入肚,不叫任何人伤害他。
他知道这有点变态,像只阴暗缠上谢元提的恶鬼,但他不想改。
他会装得乖乖的,不吓到谢元提。
只要谢元提不离开他,他会努力抑制内心的黑暗的。
耳边是谢元提绵长平和的呼吸声,盛迟忌享受地闭上眼,高挺的鼻尖蹭了几下他温暖细滑的掌心,贪婪地嗅着那缕清冷的芬芳。
似乎是察觉到了手上的动静,谢元提又被怪梦缠了身,瘦长的手指倏然抽动了下,眉心紧拧着,声音含糊:“……别……舔我……”
盛迟忌带着笑的眼神瞬间变得阴鸷,几乎控制不住杀气。
谁?
谢元提梦到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