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长夜》
3. 第3章
朱序模糊中听见有人在打电话,努力抬起眼皮,看见对面墙壁上的挂钟,花了几秒才看清上面的时间。
原来她只晕了十分钟。
“现在我该怎么做?描述一下伤势吗……我老婆可能是伤到后脑,现在处于昏迷状态……不知怎么弄的,我还没细问她就……等一下,她醒了,应该不用你们过来了……”梁海阳声音急切,几大步走到沙发前坐下,握住朱序的手。那边仍在交代着什么,他应道:“好的,我会送她去医院。麻烦了。”
他挂了电话。
朱序扫到屏幕上“急救中心”四个字。
梁海阳将她的手抵在唇边,另一手去拨弄她的头发,眼中是温柔的,仿佛刚才歇斯底里的那个人不是他。
他轻声问:“老婆,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我们现在去医院。”
朱序想要抽出自己的手,试了试,没成功。她佩服自己还有调侃的心情,说道:“你这谎话可不高级。”
梁海阳沉默许久:“对不起,我不该动手打你。”他身体从沙发上滑下去,半跪在地上,“老婆,你别生气,我错了,原谅我这次吧。”
梁海阳忽然牵起她的手,直往自己脸上招呼。
朱序受伤的胳膊被牵动,疼得额头冒冷汗,脸颊跳痛更甚,稍微转动眼睛,就感觉天旋地转。她只好闭上眼,心中想笑,几乎和前两次同样的流程跟对白。
自罚后,梁海阳仍攥住朱序的手抵着额头:“我给江娆打了电话,她说刚才的确和你在吃饭。你们今天同学聚会,你提前离开,是想早点回来……我知道,那男的是你同学。”
朱序仍闭着眼缓解头晕。
梁海阳抬头看着她:“其实你解释一下就能消除误会的,可你为什么……”
他没有再往下说。
朱序也未开口。
家中静悄悄,只有墙壁上的挂钟无休止地滴答行走着。
半晌,梁海阳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朱序说:“想你这次会送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
“就买辆宾利吧。”
梁海阳愣一下,随即扯出个难看的笑:“我知道你在说气话,是我不对,我误会你了。”顿了顿,他说:“不过你想要,我会努力赚钱买给你的。”
朱序一点都不稀罕,这些建立在伤害她基础上的补偿,简直令人作呕。
往前回忆,温暖甜蜜的日子真真切切存在过。谈恋爱时,他们无论再忙,每周都会抽出时间看场电影或话剧,一起吃顿丰盛大餐,去游乐场,去兜风,有鲜花,有礼物,没有忽视和省略过任何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她月经腹痛,他从不叮嘱她多喝热水,而是亲自煮好姜糖水连同暖水袋送到她身边;吃饭时可口的那道菜永远不舍得吃,吃西瓜会把中间最甜的一口喂给她,记得她的小习惯,知道她对桃子过敏;她害怕猫的眼睛,所以路上遇见流浪猫他从不逗弄,都是牵着她尽快绕道走开。
那年的中秋,父亲突发中风倒在麻将桌上,又凑巧继母沈君和弟弟报了旅行团相距千里,是他在她内心最恐惧无助的时候,进行急救护理等待救护车的到来,后来他衣不解带,在医院照料了三天三夜,简直比她这个女儿还要尽职尽责。
所以父亲病愈后不久,他们开始谈婚论嫁。
那时朱序沉浸在幸福中,梁海阳似乎达到好男人的一切标准,也给了她关于恋爱的所有美好记忆,她便带着落子无悔的决心,被他牵着,踏入了婚姻殿堂。
可后来又是什么让这段婚姻变质,是柴米油盐的平淡,还是毫无波澜的日常琐碎,朱序觉得,都不是根本。
梁海阳开始不满这50平的栖身之地,不满职场上的阴谋算计,不满自己的职位薪资,他把负能量和坏脾气带回家里,没有了约会,没有鲜花礼物,却有了摩擦和争执。
梁海阳最开始只在吵架拌嘴中动手推倒了她,是在他辞职后那段至暗时光。后来他道歉忏悔,朱序也体谅地没有放在心上。
却是她的宽忍,等来了后面的家暴。
当他揪住她的头发狠狠撞向茶几,朱序心里的震惊多于气愤跟恐惧。
那短短几分钟,她以为来到了地狱。
而梁海阳的愤怒如暴风骤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冷静后,他看见朱序倒在一地碎玻璃中间,好像破掉的布偶。他彻底慌了。
梁海阳双膝跪地,满面泪痕,不断往自己脸上扇着巴掌,恳求原谅。
朱序满头是血,却傻傻地心软了。
这之后不久,梁海阳送了一辆宝马给她。
第二次动手,与上次仅隔了两个月,血腥暴力仿佛会上瘾,能令他缓解压力找到宣泄的出口,他动手更加熟练狠辣,将她的头按在注满冷水的浴缸中不松开,直到她挣扎变弱,向下栽去。
朱序周身冰冷彻骨,也终于清醒了。
她心中的婚姻堡垒瞬间垮塌,曾经的点滴都失去意义,只剩恨意慢慢堆砌。
她提出离婚,可梁海阳又开始了他的拙劣表演,跪地求饶,痛哭自残,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和她分开。
这中间拉锯了很久,朱序无法脱身,与他关系如履薄冰,无力又惊恐地延续着无法补救的日子。
所以很快,她迎来了这次家暴。
沉默很久,
“离婚吧。”
“我们要个孩子吧。”
两人同时开口。
“我会提起诉讼。”
“有了孩子一切都会不同的。”
两人各说各的,
“如果你同意离婚,会相对简单点。”
“我喜欢女孩,生个女孩怎么样?”
梁海阳说:“我们明天就去挂生殖科,你跟我都去仔细检查一下。也许是我的问题,我会好好配合治疗好好调理。结婚这么久,我们该生个孩子了,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朱序不发一语,忍痛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慢慢起身。
如同上一次,梁海阳不会让她出门或碰手机,她也没有多余力气再做纠缠。她去了书房,回手落锁,挪到转椅上坐下,就那样扭头看着窗外,直到天光泛青。
外面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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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动静都没有,梁海阳尚在熟睡中。
朱序从他枕下摸到自己的手机,卸下电话卡攥紧掌心,裹上羽绒服悄悄出门。
街边早点摊的包子新鲜出炉,蒸腾的热气让她感受到一丝温暖。她买了四个包子和一碗鸡蛋汤,坐在凌晨的露天摊位里小口吃着。抬头望向暗蓝色的天空,有点想念妈妈,如果她还在,看见自己的遭遇,会心如刀割吧。
包子最后只吃下三个,朱序把碟子推远一些,跟老板借个火,慢慢吸完一支烟。
时间仍有些早,她打车去西郊,之前的那套独单一直空着,里面还有些旧家具和生活用品。
朱序在卧室抽屉里找到之前用过的手机,冲了会儿电,发现还能开机。
她装好电话卡,登录各类社交及支付账号,勉强可以用。
这时天色完全打开了,第一缕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
朱序坐在床边,伸手触了触墙壁上的光影。
房间忽而响起尖锐的音乐声,她徒然一抖,急忙四处寻找,才发现声音来自那部旧手机。
朱序看了眼屏幕,接起来。
江娆睡音未消:“你起床了啊?”
“起了。”朱序说。
江娆问:“你怎么样?昨天回家没事吧?”
“你呢?喝多没有。”
江娆打着哈欠:“我还好,就是刘闯,那死家伙彻底喝嗨了,你知道我给他弄回来多费劲。对了,昨晚你们家梁海阳给我打电话,问你是不是和我吃的饭。你们没吵架吧?”
朱序一时没开口。
床的对面放着一个旧书架,玻璃上映出她此刻的鬼样子。忽然想起昨晚江娆说她还有少女感,恐怕一夜之间,已老了十岁。
“我要离婚了。”
“……什么?”江娆难以置信,“你再说一遍?”
朱序知道她听清了,便没重复。
没人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江娆消化了一下:“为什么离婚,你们感情不是一直很好吗?梁海阳这人挺细心也挺体贴的,还洁身自好很顾家,要是他没犯原则错误,你可要想清楚再做决定。”
朱序不怪朋友误解,因为梁海阳在外人面前的确足够完美,就像昨晚碰见邻居。如果两人出现问题,别人第一反应也会是她没事找事。
她说:“回头和你聊吧,我现在要出门。”
朱序打车直奔医院验伤,只是不知隔了这么久是否还具效力。
紧接着,她去律所请律师。
律师姓王,是位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在离婚类民事案件方面颇具名气。
王律师翻看她带来的资料,说:“导致婚姻破裂的证据不太充足。”
“都需要什么呢?”
“出警记录、讯问笔录或是能证明被家暴的视频影像。”王律师说:“现在只有一份验伤报告,不足以证明是施暴者的行为。”
朱序听完心里发凉,“这些我都没有怎么办?”
王律师说:“按照一般离婚案件的流程,如果对方不承认感情破裂,恐怕会比较麻烦,时间也比较漫长。”
4.第4章
朱序请了一周事假,在郊区的住处躺了三天。
她没开那辆宝马,也没带手机,所以梁海阳不知道她在哪里。
电话还是可以打进来,起先朱序接了,告知他已去法院立案,受理后会有人通知他。
他彻底慌了,在电话中就开始痛哭流涕,提起昔日情分,提及恋爱时的点滴,说他有多爱她,万望她能心软,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没听完,朱序挂了电话,把他号码和微信都拉黑。
可是没过多久,父亲又打来找她。
“混账东西,海阳说你要跟他离婚?你还要不要你那张脸了?你不要我还要呢,你让亲戚朋友怎么看我,碰见邻居怎么说?我看你是好日子过够了,给你闲的。你在哪儿呢?赶紧给我回家去。”
中风的后遗症,他说这段话并不顺畅,但朱序感受得到他的愤怒,旁边还隐约传来继母沈君的嘀咕声。
她懒得细听,只感到窒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婚?”
父亲朱震不以为意:“拌嘴吵架谁家没有,你也老大不小的,别总指望别人供着你。”
梁海阳竟把家暴描述成小打小闹。
朱序张了张嘴,却听父亲又道:“海阳待你不错,人也和善顾家,离开他你想上哪儿找去?也去捡人家剩下的?何况海阳发展越来越好,他借给我们那个钱说是不用还……”
听到这里,朱序便知多说无益,把电话拿远,任由朱震在那边叫嚣。
她坐在窗台上,打开窗透气。
已经快要到年底,却一场雪未曾下过。
天空灰蒙蒙,使得眼前的世界也失去光彩,一派死气沉沉。
第四天的时候,梁海阳出现在门口。
临城总共就这么几个熟悉的地方,他也该找来了。
朱序隔着一扇铁网防盗门,见他胡子拉碴,面容憔悴,双眼猩红得像是熬了几个晚上。
“老婆,求你先开门好不好,我有话和你说。”他出口便是哀求。
朱序:“就这么说吧。”
这时候的梁海阳无害温柔,语气卑微:“你跟我回家好不好?我这次是真知道错了,要怎么样你才肯原谅我?我写悔过书可以吗?或者你让我断手断脚我都愿意。”
他惯会用一些令女人心软的伎俩,但次数多了,朱序已厌恶至极。
感情方面无话可谈,谁对谁错也不重要了,她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朱序说:“可能需要你提供一些证件的复印件,如果你没时间,我……”
“你真要跟我离婚吗?”
“真的。”朱序说:“法院也不是开玩笑的地方。”
梁海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顾邻居眼光,也不畏风言风语。
朱序垂眼看他两秒,直接关上了门。
外面的动静持续好一会儿,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又过两天,她脸上基本消肿,终于能见人。
江娆拎了好些东西来看她,有蔬菜水果、牛羊肉卷和各类丸子,还有一个6寸的覆盆子千层。
江娆把食材拎到厨房去清洗:“你这儿有电煮锅吗?”
“左面数第二个柜子里。”
“我买了牛油汤底。还是你想吃清汤的?”
“牛油的,越辣越好。”
江娆从厨房探出头,笑眯眯的:“快吃蛋糕吧,特意跑去你喜欢的那家买的。”
“要排很久队吧。”朱序才不和她客气,已经在拆蛋糕盒子了。
“还好,我早晨去的。”
朱序问:“你不吃吗?”
“什么时候见我吃过这种东西。“
朱序小心翼翼抽出蛋糕,一股清新的奶油香味扑面而来,上面涂了层厚厚的覆盆子果酱,已经可以想象到它酸酸甜甜的口感。
她切了一角下来,里面层次分明,蛋皮薄如蝉翼,奶油蓬松绵密。
舍不得就这样吃掉,朱序把蛋糕挪去窗台,摆个造型,用手机拍了张照。
今天难得是个大晴天,随便加层滤镜,画面便呈现一种柔和的暖黄色。
朱序有些失神,忘记多久没这样记录生活。
很快,茶几上摆得满满当当,牛油火锅的辛辣味道也满屋飘散开。
这套房子没有餐厅,唯一可以吃饭的地方就是沙发前的小圆几。菜篮和调料放不下,搁在旁边地板上。
两人屁股底下是蒲团,江娆靠着沙发,从身后袋子里掏出一瓶五粮液。
朱序往锅底里放土豆和冬瓜:“你还带了白酒来?”
“同学聚会上拿回来的,这么好的酒,才不便宜那群人。”江娆研究怎么打开:“就是叫贺、贺什么……”
江娆“贺”了半天也没想起那个名字。
朱序却知道他叫贺砚舟。原本她印象也不深,但是曾向梁海阳介绍过,过了遍脑,现在反倒把这名字记的分外牢靠。
朱序起身去取杯子。
江娆分别给她和自己倒了小半杯。
吃饭之前,两人先充满仪式感地碰了碰杯。
这酒52度,滑入喉咙的瞬间火烧火燎,酒气冲出鼻腔,辛辣之感在口中久久不散。不过片刻以后,胃里便愈发暖融融。
锅里的土豆和冬瓜已经熟透,被红油侵过,食欲加倍。
朱序加了几块沙沙的土豆放到江娆碗里,这是她的最爱。
江娆也涮好一筷子肥牛卷给她:“吃肉吃肉,今天一定要吃尽兴。”
两人不再招呼对方,埋头各吃各的。
酒过三巡,当朱序微醺时,才终于有胆量向好友讲讲她和梁海阳的事。
她放下筷子,酝酿片刻:“梁海阳他……”
江娆忽然“嘘”了一下,阻止了她。
朱序微愣。
江娆笑着道:“你不必和我说什么。如果你不是想倾诉,我可以不听。”
最初得知朱序要离婚的消息,本打算找她好好问问的,后来一想又不必。朋友之间也要进退有度,适时收起一些好奇心,免去难堪,或许能让对方舒服点。
朱序竟松一口气,感激地握了下她的手。
江娆回握住她:“你要离婚,一定是有坚持不下去的理由,我会支持你。”在这个社会,不劝人结婚生子,不阻碍人离婚。已经是积德行善的事。
“谢谢你。”朱序靠过去搂住她,轻叹地吐出这三个字。
酒的后劲很足,眼前的桌椅柜子好像自己长了腿,走来走去也没个消停。
江娆夹了块豆腐放碗里:“你说,婚姻到底给女人带来了什么?”她吹了吹热气,边吃边说:“结婚以后你才知道,失去了自由,耗费了青春,每天有干不完的家务,操不完的心。你出去工作吧,人家说你不顾家,进门冷锅冷灶,你全职在家吧,他又说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每天都为身材和容貌焦虑,怕他在外面搞暧昧,怕他出轨。不生孩子还好,生了更心凉,他不会因为你宫缩侧切有多痛苦,后面的吵架就会嘴下留情。日夜带孩子他不在,孩子磕了碰了他第一个跳出来。”
江娆说得口干,喝了些水,补充道:“总结起来,你可以是妻子,是母亲,是儿媳,是黄脸婆,是泼妇,是怨妇,但你唯独不是你自己。”
朱序反倒成为倾听者,上面的描述不完全是她,但她正在经历另一种婚姻,如同地狱之刑。
朱序此刻的神经都是松懈的,靠着她笑了下:“你可以去编恐婚教材了。”
“我说真的,别看我跟刘闯表面和谐,我心路历程艰辛着呢。”江娆说:“幸亏你还没孩子,抚养权会争得你头破血流。母爱这东西你可能体会得还不深,是真放不下。反正谁跟我抢孩子,我非跟他拼命。”
这话叫朱序后背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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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他们有个孩子,假如她没有赢得抚养权,为了孩子,她还要屈就自己回到那个家吗,是不是也要继续忍受他的折磨,然后暗无天日地过完这一生?
不过幸好,
朱序闭了闭眼,深呼吸几次,才令自己放松下来。
这晚江娆没走。
刘闯打了好几个电话,一会儿问孩子要喝多少毫升的奶,一会儿问睡前读物放在哪儿。
第二天,天气少有地回暖了些。
两人吃过早饭,准备去逛街买些必需品。朱序那日出来就没回去过,衣服也要重新买一些。
可凑巧的是,昨晚还在讨论夫妻关系,今天就在街上碰到极致命的难题。
江娆虚着眼睛,指着马路对面,拉来朱序帮她看:“那是不是我家刘闯,身边还有个女的。”
朱序辨认了会儿:“好像是。”
“绝对是,他化成灰我都认识。”江娆斗鸡似的,身上的毛快要炸起来:“他们上车了,跟过去。”
“你先别着急,他们也没有什么亲密举止,也许是同……”
“瞧他笑的。”江娆伸手拦下一辆的士。
朱序无法,只好跟着上了车。
最终,前面的车停在一栋写字楼前。这里是临城的商业中心,周围高楼林立,往来人群大多正装打扮,均目不斜视,行色匆匆。
江娆这回看得仔细,意外道:“那女的好像是杨晓彤。”
朱序付好车钱:“谁?”
“杨晓彤。”
朱序跟着看过去,那女人穿着白色束腰款的羊绒大衣,下面是条黑色长筒裙,简简单单挽着头发,转头浅笑,可不就是几天前的同学会上,坐在她左手边的杨晓彤。
江娆拉着她快速过马路,跟随上班族们的步调涌入大楼门口。
远远地看见刘闯站在通道闸机外打电话,通话很短,之后便带着杨晓彤去大堂的休息区坐着,似乎在等什么人。
江娆做贼一样躲在一棵绿植后面,细细观察那边的动态。
朱序看着江娆的背影,忽然想起她昨晚那番话,关于那些身份,仿佛一一在好友身上得到映照,不禁去想,婚姻真的这样可怕,可以掩盖女人身上所有的闪光点吗?那自己现在又是什么鬼样子?
“你别傻站着,躲过来点儿。”江娆拽了她一下。
朱序回过神,往里面挪了半步:“你躲这儿想看什么?”
“看他们是不是在偷情。”
朱序无语:“谁会来办公的地方偷情,去也应该去酒店吧。”
江娆一愣:“对哦。”
“走吧。”
却在转身之际,一道略低沉的男声自后方传来:“去哪里,需要帮忙吗?”
仿佛和换车胎那晚同样的口吻。
朱序回头,果然见到一副半熟悉半陌生的面孔。熟悉是因为他们近期打过交道,陌生是因为他们的确连朋友都算不上。
他目光落在朱序身上,想必刚才的话也是冲她问的。
于是朱序先开口打了招呼:“贺先生,你好。”
“你好。”贺砚舟微微笑了下。
他刚从外面进来,周身还带着未散去的寒气,身穿一件深灰色暗格子大衣,里面是纯黑西装,三七微分的发型,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
他指了指电梯的方向:“来办事的?”
朱序想起进门时无意中瞄到的公司牌子,硬着头皮说:“新晨科技,来拿份文件。”
贺砚舟了然地点点头,“拿完了?”
朱序心虚:“是。”
她和江娆躲在绿植后面,一个像小偷,一个像打掩护,怎么都不像来办正经事。
但他似乎并不关心她有没有撒谎,只拨开袖口看看时间,又朝大堂的休息区瞧去一眼:“凑巧和朋友约好,大家都认识,过去坐坐?”
5.第5章
这时候,休息区的两人也已经看向这边,并站起来。
朱序进退两难,原想拒绝,拉着江娆先离开。
没想到江娆嘴快:“好啊,不麻烦吧。”
贺砚舟做了个请的手势。
三个人,一前两后,朝休息区走去。
朱序暗地里掐了江娆一把,被她回敬一记刀眼,她刚才还犯愁怎么弄清那两个在搞什么猫腻,机会不就来了。
只见刘闯先迎过来两步,早早递出手,笑着问:“不打扰你工作吧?”
贺砚舟站定,与他握了握手,说:“没关系,还有一些时间。”
“那就好,那就好。”他嘴上说着,心虚地转向后面的江娆,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江娆没回答,斜着眼睛瞧瞧他,又瞧向沙发旁的杨晓彤。她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里,笑容恬静,唇上涂着牛血红色的口红,明艳又提气色。
杨晓彤却是没关注他们夫妻,目光落在另一位身上。
“贺砚舟,我们又见面了。”她语气也是轻快的。
贺砚舟稍弯了下唇算作回应。
这里只摆着两张长沙发和大理石砌成的矮桌,因为不是专供休闲的地方,也没考虑什么合理性。
贺砚舟就近坐到一张沙发上。
杨晓彤本就没有走动,所以顺势坐在对面沙发右侧。刘闯也想回到原来的位置,江娆却抢先一步走到中间,隔开了两人。
等到朱序过去,那一侧的沙发已经容不下第四个人。
她略站了两秒,不得已转向另一方,稍稍抬眼,恰好对上贺砚舟投来的目光。这人表情不咸不淡,虽没很严肃,但眉眼间流露的疏离,让人不太愿靠近。
朱序心中想笑,她一局外人,反倒落得一身不自在。
好在很快,贺砚舟移开视线,同时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位置,之后也没有过多关注她,和对面的人说话去了。
朱序坐过去,默默听了会儿才弄明白。同学会那日贺砚舟走得早,杨晓彤没有加到他的微信,于是请刘闯帮忙联系,才有了今天的见面。
江娆不太客气,“我以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呢。”她转向刘闯:“你不说今天公司脱不开身,怎么这会儿忽然就清闲下来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刘闯脸色不太好看,没等说什么,杨晓彤赶紧挽着江娆的臂弯,笑着说:“你可别生刘闯的气,要怪就怪我,是我求他带我过来的。”她顿了顿,后面的话是同贺砚舟说的:“当然是希望后面有机会能和老同学叙叙旧,但今天过来还有件事想拜托你,只是……不太好意思开口罢了。”
贺砚舟:“哦?”
杨晓彤松开江娆,稍微前倾身体,“听说贵公司在做一个度假酒店的项目?”
度假酒店不在本市,年初时楼体竣工,目前处于软装阶段,虽未开业,但已在各大媒体上投入宣传。
贺砚舟如实说:“是。”
杨晓彤递上名片:“我们公司是做零感床垫的,之前也和各大酒店有过合作。这次其实也联系过贵公司的相关部门,只可惜……”她三分俏皮七分遗憾地耸了耸肩:“所以,上次遇见老同学,又凑巧是锦图的老总,就想着能不能走个后门。”
贺砚舟很好说话的样子:“当是什么事,没问题,我把负责人名片推给你。”他靠着椅背,幽默道:“也只能帮到这儿了,那位负责人很是铁面无私,有时候我的账也不买,后面还要看你们怎么谈。”
这番话滴水不漏,杨晓彤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
“当然,已经帮了我很大忙。”她无意识地咬了下唇,停顿片刻,“那微信……”
“哦,好,来。”贺砚舟似刚想起,往前挪挪,划开手机。
江娆在对面朝朱序挤眉弄眼,有意无意晃动手里没喝完的奶茶。
朱序心领神会,但没理她。
江娆又掏出手机摆弄。
没过多久,朱序收到她发来的一段文字:这借口可比贸然来要联系方式高级得多,既不显轻浮也不廉价,合作成不成她都赚了。
她读着,又跳进来一条:也不知这贺砚舟是心明眼亮,还是对这类女人没有抵抗力。
“方便吗?”
声音自身侧传来,朱序目光还在手机上,后知后觉抬起头,才发现贺砚舟在同自己说话。
“什么?”她的确没有专心听他们在聊什么。
贺砚舟看着她,重复道:“不如大家都互相交换下联系方式。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朱序一顿,一时想不到后面什么情况下会联系,但好像也没必要去拒绝,所以笑说:“好啊。”
贺砚舟朝她这边挪了挪,“扫我?”
“好。”朱序也稍微转向他,退出对话框,点开屏幕右上角的加号。
加好后,两人各自埋头看手机。
“修改备注名在哪里?”贺砚舟忽然问。
朱序稍微探向他那边,和他一起看着屏幕:“点我头像……右上角……”
她看着他操作,帮他找到修改位置。
“朱序?”
他低沉的嗓音极清晰地传入她耳中,颊边碎发随他气息动了动,朱序这才意识到两人离得如此之近,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木质香。
她往旁边避开些;“对,序言的序。”
贺砚舟点点头,两个字却是早已输入完毕。
这时候,早高峰快要过去,只有零星几个人冲向闸口,脚步声回荡在整个大堂,有种空旷的安静。
贺砚舟拨开袖口看时间,准备起身告辞。
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
贺砚舟稍微侧头,看清来人,神色有几分不悦。
是个漂亮的年轻女孩,长直发,化浓妆,身穿黑色狐狸毛短款大衣和微喇裤,里面一件小背心,数九寒天竟露着肚脐,腰侧凤凰图案的纹身一直延伸至裤腰里。
这身装束套在她身上,不算俗媚,反倒有种张扬高端的美。
她摊开手:“钱。”
贺砚舟眉头深拧:“你这穿的什么?嫌热还是嫌冷?”
女孩低头看看自己,漫不经心道:“正好啊。”
贺砚舟懒得和她计较,“谁告诉你我在这儿?”
“郑治。”她说:“他叫我到你办公室等。我进来一眼瞧见你。”
贺砚舟低头用手机给她转账:“我待会儿也去北岛,你可以坐我的车。”
“不用,我自己走。”女孩说话心不在焉,站后面两眼放光地盯着他的手机,抬起手,想指不敢指的样子,小声嘀咕着:“后面再加个零……”
贺砚舟淡淡瞥了她一眼。
女孩闭嘴,看样子是有些忌惮他的。
两人对话没超过三分钟,在场几人却神色各异。
贺砚舟没为双方介绍,更没解释什么。
杨晓彤拨了拨额前的碎发,眼中有掩饰不住的难堪和失落。
江娆一脸看八卦的兴奋表情,又开始给朱序发消息,让她猜是情人还是伴侣。
朱序懒得看。
女孩走后,助理拉着黑色行李箱过来,俯身轻语:“贺总,时间不早了。”
贺砚舟这才放下交叠的腿,轻跺了下脚,起身,说有机会再聚。他短促地看了身边那人一眼,便系上大衣扣子,匆匆离开。
郑治已将车停在门口,待他上来以后,把刚买的咖啡递过去,然后开下缓坡。
车里暖气很足,贺砚舟脱下大衣,稍微松了松领带。他这会儿头仍有些疼,昨夜饭局喝了许多酒,折腾一夜。
咖啡用来提神,只不过速冲的不够香醇。
他喝了几口便放到旁边杯托里,余光瞧见手机,顺手拿过来划开。他在微信对话窗口里看到朱序的名字,点开她头像,是张齐颈短发的正面照。她穿着宽松的白色衬衣,什么动作都没有,只定定地望着镜头这边。阳光很好,有微风吹动她的发丝,即使没笑,也能看出她心情不错。
应该是较早时候拍的,她短发的样子倒是和高中时更加相近。
贺砚舟认真瞧了会儿,又点进她的朋友圈,上面显示对朋友三天可见,而她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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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里什么内容都没发。
他愣了愣,暗笑自己太闲,将手机丢一边。
车子快速行驶在高速路上,窗外的景致一晃而过。
郑治忽然想起件事情,目视前方,摸到副驾驶的文件袋递向后面:“早上老太太给的,特意叮嘱让您上点心,仔细瞧瞧。”
贺砚舟接过来,绕开绳子,里面装着若干女孩照片及她们个人信息、家庭背景的介绍。他随便翻了几下,又塞回文件夹,心说信息时代了还搞这落伍的一套。
郑治在内视镜里观察他的表情,笑着道:“又催您相亲了吧。”
贺砚舟看着窗外,淡淡哼一声。
“老人家嘛,都比较着急看到下一代。”早晨老太太交给他的任务,要他叮嘱贺总认真对待,但他哪儿敢多说话,后面这位心情好时性子是真温和,不顺心时脸也是真的黑。
这会儿倒看不出。郑治试探道:“这几年都单着,您也该再谈个恋爱了。”
半刻,贺砚舟挑了下眉:“和谁谈?”
“啊?”郑治没听明白。
“插足别人婚姻?”
郑治一懵,吓得灵魂出窍。
车里安静片刻,他却笑笑,说了句:“开玩笑。”
/
贺砚舟离开后,杨晓彤也找个借口先走了。
剩下三人反倒自在了些,朱序伸了伸腿,扭着脖子四下打量了会儿,却不过片刻功夫,听见对面夫妻小声争执起来。
准确来说,是江娆在闹脾气。
她环着手臂:“把你脑子里五花八门那些想法净化净化,迈错腿时想想,你是两个孩子的爸。”
刘闯晃着脑袋否认:“说什么呢,我没有。”
江娆冷哼:“我看你笑得花一样。”
“同学一场,那我哭不成?”他搂过老婆,讨好地哭丧着脸:“这样?这样行吗?”
江娆搡了他一下。
刘闯说:“同学会以后,她跟我提过好几次要我帮这个忙,同学嘛,没办法。”
江娆有些刻薄地评价:“和那贺砚舟以后少接触,你们根本不是同类人,你觉得是沟通感情,可能人家觉得浪费时间。”
“那你说错了,我们上次偶然遇到,我提了嘴同学会的事,问他要不要来,他答应得特爽快。”刘闯指了指自己,不服道:“咱也是物流公司的老板,怎么就不是同类人了。”
“你那也叫公司,加你十个人。”有些跑题,江娆警告他:“总之只要你吃过外面的垃圾,家里饭就甭想再吃一口……”
她说话有些难听。
朱序喝水呛到,咳嗽起来,偷偷使眼色叫她收一收。
江娆住了嘴。
没坐多久,三人起身离开写字楼。
朱序和江娆还要去商场买东西,刘闯给当了半天的司机。
晚上回到住处,梁海阳再一次登门造访,这次提了好些东西。他一一交代着,有速冻饺子和汤圆,还有牙膏毛巾洗发水等,从吃到用,周到得连指甲钳都给准备了一套。
“旅行箱里是你的衣服,我简单收拾了些。”他站在铁门外看着她:“我知道劝你也不会回去,等你消消气,我再过来搬。”
朱序说:“把衣服留给我就行,其他的不太需要。”
梁海阳沉默一瞬,表情痛苦地说:“需要这样吗?你真的绝情到要跟我划清界限?”
朱序抬手打开铁门,把行李箱拉到身边,然后抬头看着他:“离婚的决定不会再有任何更改,签协议能省去彼此麻烦,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一瞬间,他目光变得阴鸷。
朱序心里一抖,不自觉向后退半步。她从来不知那双深邃眼睛的背后,也能隐藏如此暴戾的情绪,她很恐惧,却更需要证据,家里刚刚装了监控,所以已做好接受狂风骤雨的准备。
却片刻功夫,梁海阳忽然松下表情,“老婆,我不惹你生气,但离婚绝对不可能,我们稍后再谈吧。”他扶住铁门:“进去吧,把门锁好。”
他语调平静,不知是在努力调整情绪,还是太过谨慎。
6.第6章
转眼就到了星期一,朱序该去上班了。
她早晨化了个精致的妆,为显气色好一些,特意多补两下腮红。
朱序是做绿植景观设计的,在一家绿植租摆公司,入这行大概有四五年的时间。
其实她刚毕业时,是在一家外包公司做前端开发,因为当时缺乏工作经验且成绩不是那么拔尖,所以可供选择的地方不太多,就想着在这里能接触到不同类型的公司,无论接项目或驻场开发,都算是一种历练。不是长久之计,却可能成为她的跳板。
但做久了她才意识到理想和现实的差距。
这样的公司不会重视培养员工,工作中也根本接触不到核心业务,熬夜加班是常事,还要为时不时的裁员提心吊胆。
这一行的大佬星罗棋布,而她只是其中一粒小小沙尘,那个跳板她根本踩不动。
后来也是机缘巧合,朋友带她进入绿植景观这一行。
她上学时选修过设计类的课程,加之前端开发这两年储备的审美素材,这份工作对她来说,做起来并不难。虽然收入不比从前,但压力减小,情绪稳定,每天都面对富有生机的绿植和鲜花,她整个人也跟着再次滋润起来。
朱序打完卡,来到工位。
她顺手在桌子上抹了下,发现一粒灰尘都没有。
同事白玫撑着对面的隔板探过头,朝她快速挑两下眉毛。
设计部总共四位设计师,除了朱序、白玫,还有靠窗那边的小徐和一位男同事。白玫晚进公司两年,刚来时是朱序带她,她人美嘴甜,做事认真且不太计较多做一分,所以很是讨人喜欢。
朱序把刚买的酸奶递给她一瓶,拉出椅子:“谢了啊。”
“谢什么,顺手的事。”白玫当即插上吸管喝起来:“你怎么又请这么多天的假,我看肖总监这几天不大高兴。”
朱序问:“她说什么了?”
“就问金鼎酒店那个案子做完了没有。”
“我不是把后续的事情交给你了?”
“我知道啊。”白玫压低声音,朝窗户那边偷瞄一眼:“那天当着肖总监的面,小徐说她之前帮你联系过材料,更了解一些。老肖一听,就让她接着做了。”
朱序见怪不怪,小徐那人爱表现,爱抢功,好容易遇到这样的机会,怎能轻易放过呢。
本就是自己扔下工作好几天不见人影,明面上小徐帮忙善后,她道谢才是正常。
她笑了笑:“没事儿,随她吧。”
白玫撇着嘴点点头,脑袋缩了回去。
朱序开始整理这几天的工作,感觉到肩膀酸痛时,已经上午十点多。
她拿着杯子去茶水间,给自己冲了杯洛神花茶。
脑袋放空了会儿,感觉有人轻拍她的后背,回过头,小徐正笑盈盈地看着她。
朱序也冲她笑笑。
小徐走到前面接热水:“咱们楼下新开了家牛肉汤饭,我昨天吃了,味道还不错。”
“是吗,有机会去尝尝。”
“价格也不贵。”
朱序点了点头,打算出去。
小徐热水刚接一半,忽然关掉水阀,转过来叫住她:“朱序,不好意思啊,金鼎酒店那个方案我帮你做了。”
“哪儿的话,还要谢谢你。”
“你不介意就好。”小徐心里得意得很,刚想转头继续接水,忽然扫到肖总监身影出现在门口:“不过,有个问题……”
朱序再次驻足。
肖总监动作也是一顿,踟蹰了下,到底悄无声息往后退去半步。
小徐故意压低声音,但空间有限,足够门口的人听个七八分:“其实后来又换了新方案,比你那份多出百分之八的预算。”
朱序不解:“为什么?”
“客户不太满意,所以改动不少,但还坚持按照你们谈好的价格支付,我也是费了好些口舌才说通的,昨天终于把合同签了。”
朱序仔细回忆了下,那日她把设计稿发给金鼎酒店相关负责人时,那边没有任何异议,口头确认后,只差签署合同,这档口她却请假了。
她与对方合作多次,按理说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但背后的事她一概不知,现在合同已经敲定,她也没什么理由去责问客户。
朱序背对着茶水间的门,无从察觉有个人影来了又走。
小徐却看得真切,在她沉默时走过来安慰她:“客户都难伺候,一时一变,你也别太放在心上。”
朱序确实也无话可说,只笑了笑,先行出去。
晚上六点钟,朱序关掉电脑,拎着包走出写字楼。
冬日夜长,最后一丝残阳也被黑暗吞噬。
马路却车流如织,灯火璀璨无比。
朱序把手揣进羽绒服的兜里,在去地铁站的路上经过一家理发店。店面很小,里头设施也很简陋,一直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独自经营。
朱序是常客,定期过去剪个刘海或修发尾。那女人不会刻意找话题,或提办卡加项目等要求,她可以从头至尾不说话,而朱序一天工作下来,也累得不想开口,便可以安静待着,省去不必要的交流。
这会儿那女人正倚在门边抽烟,看见朱序经过,抬手打了下招呼。
朱序也点点头,脚步一顿,朝她的方向走过去。
女人掐了烟:“剪头发?”
“不用等吧。”
“不用。”
她先行进去,放热水,洗头,再把她带到镜子前坐好:“还修发尾?”
朱序沉默了会儿:“剪短吧。”
“多短。”
朱序在脖颈处比了个位置:“这里。”
女人略微惊讶地看看她,却没多说什么:“要哪种类型的?”
“你看我适合哪种?”
她用毛巾擦拭着她黑而直的长发:“脸蛋漂亮,都好驾驭。”
朱序笑笑。
女人按照她的要求,长度到脖颈底部、接近肩头,打得稍微薄些,两侧偏短但蓬松,隐约露出耳垂,再整体加强层次感。
剪完后,女人不禁愣住。
朱序很漂亮,眼睛略长但没有大得过分,鼻梁挺,鼻头圆润,下唇饱满。她长发显温柔,这会儿倒多添了几分清冷气质。
而眼尾微扬,不失媚气。
女人说:“很适合你。”
朱序也仿佛见到久违的自己,仔细看着镜中的人,半天才道了声谢。
从理发店出来,她拢紧围巾。
走入地铁站,等车时发了张自拍照到朋友圈,她心情算不上好,所以没配文字。
玻璃上映出她的影子,一时想起,当初也是为了梁海阳的一句话,她便留起长发。
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她会为对方尝试自己不擅长或不热衷的事,也曾头脑发热地将调整自己和逢迎对方混为一谈。
从前是真的爱过,现在也是真的恨。
列车呼啸驶来,她走近些,看见玻璃上自己一脸苦相,眼神呆滞、疲惫。
她很想尽快结束这一切,却不知这场官司将要周旋多久。
列车停稳,朱序跟着前面的人走进去。
手机响了两声,江娆发来消息,问她怎么忽然剪短头发。
朱序这才记起刚刚发了朋友圈。
她打字:好看吗?
之后退出来,查看朋友留言。
她在点赞一栏中看到个陌生头像,一时想不起这人是谁,点开大图,贺砚舟三个字醒目地出现在最上方。
朱序感到意外,多看了两秒那个头像。
他头像是飞机窗口外的天空,棉絮似的云彩,太阳散发着浓稠的橘色的光。景色很美,但有些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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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像是随手拍下,又随意当做头像的。
江娆的消息再次跳进来。
朱序便错开目光,返回首页。
星期三的时候,律师打来电话要她补交材料。
她不得已又请了假,去相关部门领表填表。为盖一个章求三拜四,却被告知办事员出外勤去了,要她明天再来。
梁海阳方也不肯配合,就连身份证户口本等基础资料的复印件都无法提供。她只好提心吊胆地返回原来住处,猜他会随身携带原件,便在书房的资料盒里翻找从前多印的复印件。
多天来,不少工作被搁置。
梁海阳时不时上门骚扰。
父亲朱震也常打电话来“苦口婆心”。
朱序一度状态极差,后来回想,那段日子混乱狼狈,一心求解脱,根本无法照顾其他事。
又因为某天看到一篇博文,突然崩溃。是说一个被家暴一年多的女孩,多次起诉离婚无果,后因伤及内脏,将终身挂着粪袋生活。
朱序有一瞬间产生放弃的念头,或许回到梁海阳身边,哄着他,讨好他,结局不见得那样糟糕。
她冲进卫生间,将头沉入冰冷的水中,回忆那次被他按住挣扎的感觉,直到窒息临近,才终于清醒过来。
好在一个月后,法院终于受理她的离婚案,并将起诉状副本发给了梁海阳。
那天天空放晴,像是她的心情。
/
转天朱序去上班,路过便利店买了杯热豆浆和三明治。
本来下午三点要去看现场,却在临出发时被肖总监叫住了:“让小徐去吧,朱序你来趟我办公室。”
朱序跟过去,顺手带上门。
肖总监:“坐。”
朱序隐隐感觉到什么,一瞬的不安,之后反倒坦然起来。
肖总监把几份文件归档,插回签字笔,然后温和地看着她:“你最近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需不需要我提供些帮助。”
朱序笑说:“谢谢您,不需要。”
肖总监点了点头,斟酌道:“我把你的几个老客户分给了小徐,你心里没什么想法吧?”
她一时没说话。
肖总监向后靠在转椅里,索性开门见山:“你知道的,我有意提拔你,你跟我最久,并且几年来工作都比较突出,创艺也不错。但升职不是按照成绩和资历来的,也得看工作态度。”她顿了顿,有些恨铁不成钢:“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这半年你请了几次假?有认真对待每个案子吗?有时候我也两难,公司要盈利,并不是个讲人情的地方。”
朱序掌心被自己掐得泛白:“我很抱歉。”
肖总监深深叹气:“你手上的案子都放一放,先回家歇歇,个人问题全部处理好再说吧。”
这一天其实在她的意料中,向来还算敬业,却被她糟糕透顶的生活搞得七零八碎。
朱序心中已有了决定:“肖老师。”她这样叫她:“我现在的确身处困境,但很抱歉,我觉得那是难以启齿的原因,并且将来的一段时间可能都无法专心投入工作,所以我决定离职,后面会做好交接。”
……
那天从公司出来,朱序去后面巷子的小超市买了包烟。
陋习也是这半年形成的,在如深渊般的夜晚里,尼古丁成为她纾解情绪的工具。
她点燃香烟,靠在墙边慢慢吸着,不经意抬头,看见一棵大树的枝桠朝四面八方伸展着,像是一丛脉络。
只是它光秃干瘪,已无法再注入新鲜血液。
到此为止,朱序知道,自己和这枯树同病相怜。
身旁有一群小孩跑跳着经过,她收了收腿,将烟熄灭。
打算离开时,手机在兜里振动。
朱序拿出来看,竟是继母沈君,那边说朱震上厕所摔倒了,让她立即回家一趟。
7.第7章
朱序在路边拦了辆的士,去城南的父亲家。
这是片破旧住宅楼,自打她记事就住在这里,直到上大学才搬离。
朱序的妈妈和朱震是同厂工人,在她12岁那年,妈妈因病离世,后来没多久,朱震也下岗了,为了生活,他不得已去前面菜市场租了个摊位,卖起猪肉。
继母是在朱序14岁时进门的,距妈妈离开仅两年。后来同父异母的弟弟出生,目前在读高中。
朱序下了车,加快脚步跑上五楼。
她拿钥匙开门,却闻见满屋食物香。
继母沈君手里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见她进门,笑意满满地迎上前:“朱序回来了,外面冷,快来洗手吃饭。”
朱序站着没动,目光跃过她看向客厅,心下一沉。
梁海阳穿着件黑色高领衫,正给圆桌边坐着的朱震倒白酒,注意到这边动静,立即放下酒瓶走过来,一时没开口,只略垂着眼默默看着她。
朱序知道被人算计,忍着怒气:“你怎么在这儿?”
“爸叫我过来吃饭。”
朱序冷冷道,“起诉状收到了?”
梁海阳略顿:“进来说吧。”
沈君很是会察言观色,见两人僵持,忽而一笑,把手里盘子递给梁海阳,上前一步挽朱序:“就是就是,有什么事总得坐下来好好说,饭都做好了,边吃边聊。”
朱序本意想走,却被她连拉带搂地按在餐桌前。
全靠沈君一人张罗,把梁海阳安排在朱序旁边。
朱序满脸冷漠,眼睛看着对面父亲,他哪儿有摔伤迹象,右手颤巍巍端着小酒盅,仰头一口给干了。即便中风后遗症严重,也没耽误他吃喝赌。
他喝完,拿了旁边的干净酒盅倒酒,费劲地递过来。
朱序没接。
沈君赶紧打圆场,“喝你自己的,给孩子喝什么酒。”她往她碗里夹鱼肉:“吃中间的,没有刺。”
朱序仍没动。
那三人不敢逼得太紧,暂时去聊别的,没再管她。
不多时,坐在她另一边的朱鸾低声说:“吃吧姐,饭总要吃的。”
朱序转过头去,几个月没见,弟弟朱鸾仿佛又长高了些,面孔也越发出色,没遗传沈君的杏眼,眉目间倒有几分朱震年轻时的英气。
到底身体里流淌同样的血,姐弟俩没那么多隔阂。
朱鸾又凑近了些:“吃饱才有力气对付他们。”
朱序难得发自真心地笑笑,却仍没动筷。面对他们,她实在难以下咽,不想再为这种事强迫自己。
就听那边聊起借钱的事。
朱震苦笑:“最近手气真不好,本来稳赚的,就那一宿全赔进去了。”他端杯敬酒:“多亏有海阳你,这个钱……”
梁海阳起身和他碰杯:“放心吧爸,我们的钱就是您二老的,有什么需要您再开口。”
朱序已无法形容此刻心情,只觉得一种窒息感突然逼近,浑身骨头都僵住,无法动弹。
梁海阳侧头瞧瞧她,继续对朱震说:“钱不钱的都不重要,主要是您跟妈帮我劝劝朱序,所有事情都是我不对,是我做的不够好,以后我会努力改正的。”
饭桌上片刻悄无声响。
沈君琢磨着朱序的心思,借机替梁海阳说好话:“是呀是呀,谁家过日子都磕磕碰碰,夫妻哪儿有隔夜仇。闺女你以后遇到不顺心的事,回来跟我念叨念叨也就好了。”她拿起一根筷子作势敲打梁海阳,却笑脸迎人地说:“然后我再帮你修理他,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朱序低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进门后大衣未曾脱下,这屋里暖气足,她后背和额头全是汗。
沈君见她无反应,又敲打了两句:“咱女人这一辈子的确难,出一家进一家更难,我不就是个例子?海阳够周到体贴,要知足才好。”
梁海阳心虚道:“妈,的确是我不对。”
沉默许久的朱震也开口,“朱序这孩子从小就有主意,但婚姻可不是儿戏。”他说话磕磕巴巴,却拿出一家之主的姿态:“这婚离不了,我不同意,我是他老子,这事儿必须听我的。”
他一锤定音,餐桌再次安静。
良久,朱序终于冷笑一声。
所有目光都投向她。
她垂着眼,从大衣兜里掏出手机,点了几下,递给隔一个位置的沈君。
沈君不明所以,眯着眼看去,竟是一张朱序满脸伤痕的照片。
朱序冷声:“如果这是你亲生女儿,你还会劝她别离吗?”
沈君仍在震惊中,哑口半刻,却小声嘀咕一句:“小打小闹也正常吧。”
她终究底气不足,没敢看朱序,将手机推给了旁边的朱震。
朱序看着父亲,再问:“如果我妈还在世,她会阻止我离婚吗?”
朱震盯着那照片,半晌,闷声说:“你妈都死那么多年了,提她做什么。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也该反省反省你自己。”
朱序心中漫过剧痛,包括她所谓的父亲在内,这一桌豺狼虎豹像要将她活活吞掉。
她呆坐良久,回忆一路赶来时的心急如焚,发现被骗时的气愤恼怒,到这一刻,终于醒悟,一切情绪都是在消耗自己。
她看向梁海阳,平静地说:“你第一次动手,我原谅了你,是因为我对你还有感情。第二次,我给了你最后的机会,结果你死性不改,所以这次我要离婚。你别花其他心思了,我不可能再改主意,另外,明珠花园那套房子归你,车子是你的,你的公司我不插手,我要郊区那套独单以及家中全部存款。”
梁海阳咬紧后槽牙,死死盯着她。
朱序又转看朱震:“你管他借了几次钱借了多少,以及后面他会不会再借你,你需不需要还,都是你们之间的事,从今以后,与我无关。”
她说完起身,想绕到桌子另一边取手机,却眼前一晃,被迎面飞来的东西砸中额头。
只听咚一声闷响,几秒后,朱序才感受到蔓延开来的钝痛。
一个玻璃烟灰缸应声落地,四分五裂。
朱鸾吼道:“爸,你怎么能打我姐!”
朱震气得全身发抖,原本就无法清晰表达,这会儿只重复着:“畜生……你个小畜生……”
沈君赶紧帮他一下一下顺胸口,哄着他:“你快别生气了,听话,消消气,小心犯病。”
朱震粗喘好一会儿,指着朱序,口齿不清地说:“我还是你老子呢,别忘了,是谁一手把你拉扯大,供你吃穿,供你念大学,就供出你这么个小畜生。”他歇了下:“这婚我看谁敢离。”
无人再开口,客厅里只剩电视机的背景音嗡嗡作响。
朱序躲开梁海阳的手,冲同样来扶自己的朱鸾笑笑:“我没事,帮我把手机拿过来。”
朱鸾去取手机。
朱序收好,转身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朱震怒道,“你今天敢出这个门,我就死在你面前。”
朱序一秒未停。
只听身后一阵乱响,有人惊呼。
她回了下头,见朱震手里拿着一瓶杀虫剂,决绝地仰头喝下两大口。
\
深夜,医院的走廊上一片死寂。
因抢救及时,朱震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沈君坐在走廊那头呜呜哭泣。梁海阳身靠墙壁,低着头不知想什么。
朱鸾走过来对朱序说:“姐,你先回去休息吧,这有我在。”
朱序站起来:“那有事给我打电话。”
她去走廊尽头坐电梯,等待的功夫,忽然被人拽住胳膊,大力拉入旁边的消防通道。
声控灯应声亮起,面前是梁海阳阴森的脸。
朱序想跑。
他扯着她头发将人甩回,撞向墙壁,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这就是你想看到的?不作了吧?”
朱序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尽所有力气挠他踹他。
梁海阳却不为所动,甚至更凑近她的脸:“你离定了对吗?那好吧,你有证据就去告,但我不会承认你我感情破裂。法院不判离的可能性很大,你可以再起诉,当然你最终会达成目的,但这中间一两年的时间,”他停顿了一下,贴着她的耳朵,恶魔般一字一句:“我会拖死你。”
这五个字像是死亡符咒,不给她活路走。朱序更加激烈地捶打他,脖颈的窒息感也越发强烈,她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也从没这样绝望过。
朱序渐渐放弃挣扎,盼他此刻掐死她才是最好解脱。
然而,梁海阳松了手,弯腰拍掉身上的鞋印。他目光定在她的脸上,嘴角那抹笑意甚至带几分愉悦,在她脸颊快速啄吻了下,转身离开。
\
郑治慢慢开着车,沿街寻找还在营业的深夜小馆。
满车酒气。
贺砚舟闭着眼靠在椅背上,手掌松松地搭着旁边中央扶手,最近饭局密集,他又喝了不少酒,胃里空得难受。
郑治看向后面,他呼吸轻浅,很安静的样子,像是睡着了。
道路左侧出现几家小餐馆,他犹豫要不要叫醒他。
贺砚舟却仿佛感觉到行驶速度的变化,睁开眼,看向窗外。
郑治连忙问 :“贺总,吃面可以吗?”
“什么都成。”贺砚舟说:“走吧,一起吃一口。”
“您先进去,我过会儿找您。”
车子稳稳停在面馆前,等他下去后,郑治才去找位置停车。
深夜霓虹依旧,变成一种无声的喧嚣。
冷空气随呼吸冲入鼻腔,贺砚舟当即酒醒了一半。他两大步跨上台阶,不经意侧头,忽然看见旁边砂锅店的窗口里坐着个熟悉身影。
她穿着黑色打底衫,手撑着脸正朝窗外看。
两人不过是隔着一层玻璃,她目光空茫,仿佛没有看见他。
贺砚舟不加避讳地瞧了她一会儿,再次肯定新发型很适合她,只是如果再配上明媚点的表情,才更完美。
她显然喝了酒,有些微醺的样子,慵懒的,冷淡的,也心事重重。
偌大的窗口,她静静坐在桌前,很久都没动一下,若不是砂锅袅袅飘动的热气和后面走动的店员,差点以为是幅烟火味浓的温情画作。
贺砚舟目光稍移寸许,片刻又落回来,他走过去几步,从兜里抽出手,轻敲两下玻璃。
朱序很快转过视线,见一人高高大大,身穿深咖色双排扣羊绒大衣。很奇怪,尚未看清那人面孔,贺砚舟的名字已轻轻松松蹦进脑海。
许是喝得有些兴奋,边界感不是那么清晰,确定是他后,她冲他熟络地笑起来。
贺砚舟也颔了下首,浅浅一笑。
朱序在里面说了句什么,贺砚舟从她口型辨认,大概问他是不是来吃饭的。他点头,指着她对面的空位置,无声询问。
朱序摆手请他进去。
贺砚舟便转向砂锅店的门,撩开厚门帘。
店里空间不是很大,大概六七张桌子,过道较窄,也就靠窗这边稍微宽敞些。时间已经接近凌晨,食客并不多,只有朱序这桌和角落里坐着对情侣。
朱序笑道:“好巧。”
“的确是。”贺砚舟温和回道。他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脱下大衣,随意翻叠两下,搭在后面靠背上,“这么晚,一个人?”
朱序:“嗯。”
他打量着四周,最终目光落在她脸上,不由一怔。这样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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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距离,贺砚舟看到她额角处有伤,大概两厘米长,虽已止血,但周围红肿外翻,一点点发丝盖在上面,仍觉触目惊心。他视线不由向下,她脖颈上有很明显的指痕,许是皮肤白皙的缘故,才清晰可见。
而她仍然手撑着脸,并没特意遮掩。
贺砚舟移开视线:“这店第一次来,有什么好推荐?”
“我也随便找的。”朱序说,“我吃的羊肉丸子,味道还可以。”
“那尝尝。”
贺砚舟招手叫来店员,按照朱序点的再点一份。
朱序把面前那盘凉拌素什锦推过去些:“这个我没动,不介意的话不需要再点了。”
“好。”他对店员说:“那去掉素什锦。”
店员记下,要他稍等。
贺砚舟瞧着她面前还有几丝热气的砂锅:“你好像食欲欠佳。”
朱序奇怪地答了句:“不想空着肚子罢了。”
贺砚舟一时没察觉出不妥,夹了几粒素什锦里面的花生米,就听对面问:“要不要喝一杯?”
他抬眸,婉拒道:“不了,想吃点热的暖暖胃。”
朱序便只给自己又添小半杯。或许对面坐着的不是她生活圈子里的人,不熟悉也无关紧要,又或许今天将是个特殊日子,因此她处于一种过度放松的状态。
她小口抿着酒:“见了几次面,还不知道贺先生是做什么的。”
“瞎忙活,什么都做。”贺砚舟忍不住再次看向她额头伤口,又怕他的关注会给她造成负担,忙转而看着她眼睛:“主营业务是卖烟花的。”
“节日放的那种?”
贺砚舟把筷子搭在碗沿:“差不多。”
朱序点头,又朝窗外瞧去:“还有将近四个月才是新年。”她轻轻叹气,有些失落地说:“可是今年一场雪还没有下过。”
“冬天还长着。”
“是啊。”朱序仍觉遗憾。
没多久,店员端来沸腾的羊肉丸子砂锅,竹编的小碟里放着两个烤得酥脆的芝麻烧饼。
贺砚舟盛了一碗先递给朱序:“你的冷掉了,喝我的吧。”
朱序没拒绝:“谢谢。”她用勺子舀起一颗羊肉丸,边吹凉边小口吃着。其实自己那份砂锅几乎没动,先前只喝了汤尝味道,芝麻烧饼倒是吃下小半个。
短暂无语,却也不觉得气氛尴尬。
贺砚舟吃饭很快却不粗鲁,不久后,砂锅只剩个底,那盘素什锦他吃掉三分之一,两个烧饼没有动。
又聊两句,时间已是不早。
贺砚舟整理着衬衫袖口:“住在哪里,我可以稍你一程。”
“不麻烦了,我还想再坐一会儿。”
“已经很晚了。”
朱序冲他笑笑:“没关系的。”
贺砚舟极轻地牵了下眉头,却仍是建议的口吻:“女孩子还是尽量少走夜路。”
“我知道。”朱序望了他好一会儿,很真诚地说:“谢谢你。”
贺砚舟以为,她在为他的那几句关切而道谢,却不知朱序是在感谢他陪自己吃的这顿饭。
他再没有强迫人的道理,道别后,多瞧了她一眼,穿上大衣离开。
朱序进来时曾问过,这家砂锅店是24小时营业,贺砚舟走后,店里便只剩她和店员两个人。
外面街道很静,室内也只有店员刷短视频的声音。
不知不觉,一瓶42度牛栏山只剩一半,她却仍无醉意,从不知自己酒量如此了得。
没多久,门口的迎客铃叮咚一声响,有人进来。
店员刚想起身,那人直接朝朱序的方向走去。
她抬头,觉得他有几分面熟。
郑治见人先笑,随后将手上东西搁在桌子上:“朱小姐吧,贺总让我送来的。”
朱序下意识垂眼,隐约看到袋子里装着两瓶药水、医用棉签和纱布。
郑治又道:“你喝了酒,贺总提醒你不要吃头孢类消炎药。”
仿佛胃中的酒精刚刚发挥作用,朱序暖起来。她快速转过头,见街边停了辆黑色轿车,车窗未降,根本看不到里面坐着的人,但只这一刻,她有一丝动摇。
朱序看回郑治:“谢谢你,也请你帮我向贺先生转达谢意。”
朱序从砂锅店离开时,已经凌晨两点钟。
盼望多留一些时间给自己冷静,可当冷风穿透胸膛那刻,仍觉别无所恋。
曾胡思乱想,很多很多年以后,她将以哪种方式离开人世,或疾病,或意外,却唯独没有轻生这一种。
可她现在分明无路可走。
朱序站在空无一人的跨江大桥上,任由寒风穿梭而过。
江面尚未结冰,黑而浊的江水随风汹涌着,掀起层层浪涛。
想再抽一支烟,摸遍全身也没找到下午买那盒炫赫门,突然害怕这会成为唯一遗憾事。她又赶紧拉开背包寻找,心急乱翻,无意中拽开那个装着消毒药水的塑料袋,摸到小小一粒东西。
朱序微诧,取出来对着灯光看,竟是颗奶糖。
她心脏猛地一抽,突然萌生惊喜之感。
这份惊喜如晨钟暮鼓,一息间,朱序向后连退两步。
可能她的世界并非残破不堪。
桥面有车驶过,“咻”的一下,击碎风声。
呆站良久,朱序平静下来。
她再次向前,伸手扶住护栏,踏脚向上,慢慢探身望向滔滔江水。
却忽听身后传来急促脚步声。
朱序来不及回头,感觉有人牢牢箍住她的腰,虽然隔着厚实衣物,那力道依旧叫她吃痛。
伴着呼啸风声,仍能听见那人轻叹,随后是他沉而缓的声音,“不至于。”
8.第8章
朱序几乎被贺砚舟腾空夹起,腰上的力道紧而稳,她双脚离地一瞬,旋转半圈,随后稳稳落于地面。
朱序回头,眼中闪过惊诧,没想到还会是他。
未曾和他这样近距离地站在一起,现在才发现他如此高大强健。
贺砚舟松了手,稍稍向后退半步,表情淡然地看着她,完全没有救下轻生之人的激动情绪。
朱序也无任何激烈挣扎,稍微避开他的视线,偷偷揉了揉腰。
两人静默地站了片刻。
朱序声音很轻,问他,好像也在问自己:“真的不至于吗?”
贺砚舟说:“生活很难周全所有,但任何事都有解决的办法。”
她抬眼:“我刚刚在解决了。”
“你这算放弃。恐怕你跳下去的瞬间就会后悔。”
朱序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躲开他笼罩下来的阴影,往侧面走两步,回到齐胸高的水泥护栏前。
桥下江水拍打着岸边,水花四溅,这里的寒风也仿佛更潮湿些。
没多久,贺砚舟跟了过去。
他侧头瞧她一阵,直白地问:“头上的伤怎么来的?”
“我爸拿烟灰缸砸的。”
他眉头微动,又伸手虚指一下:“这里呢?”
“梁海阳掐的。”
“是?”
朱序解释:“我先生。”
贺砚舟狠狠一滞,纵使心中有所猜测,但经她平静道出,那一抹淡声淡语像要被风揉碎,他仍不可抑制亦不合时宜地生出几分怜惜之情。
朱序看了看他,笑着说:“我今天丢了工作,被世上唯一的亲人逼迫,又几次遭受家庭暴力,终于体会了一次生无可恋的滋味。”
明明是难以启齿的遭遇,此刻却对他全无保留,还要感谢他有耐心,成为她宣泄情绪的出口。
朱序说:“我自认没干过十恶不赦的坏事,没追名逐利,没过分追求物质享受,朋友圈子简单,生活也无波澜壮阔……但即便这样,还是早早没了母亲,父亲不爱,所遇也非良人……我想离婚,他却不放过我……”她断断续续地讲述,抬头遗憾看他:“世上人有万幸有不幸,好像我就属于后者。”
贺砚舟说:“幸或不幸,没到最后很难盖棺定论。”
“是这样吗。”
她很小声,贺砚舟并未听清。
两人一时无语。
两岸灯光逐渐熄落,点点光影倒映在江面上。
方才他叫郑治送过药,本欲离开。
车子在前面掉头,再次经过砂锅店的窗口,他无意一瞥,见她两手摊开挡在脸上,许久未动,那纤薄的身影镶嵌在宽敞明亮的窗口里,显得无比孤独无助。
他莫名心绪难平,叫郑治停在街角,不多时,见她自店里出来,一路失魂落魄走上大桥。
贺砚舟视线又落回她身上,脱口问,“你……需要帮忙吗?”
朱序回忆了下:“你好像每次都会这么问。”他们统共见过三次面,他也问了她三次。
“或许可以帮你脱离目前困境。”
朱序没当真,仍将他当做倾诉对象:“那恐怕只剩离婚了。”
贺砚舟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深夜易冲动,自控力会下降,待事及人可能掺杂太多感性成分,所以贺砚舟一般很少在晚上处理重要事情或做决定。
这与帮她换车胎和指路完全不同,插手别人的家事,绝不是他处事作风。
她是他年少时的心动喜欢,可时间能够冲淡一切,纵使目前对她重新燃起某种难言情愫,也不足以违背原则。
可能明天会质疑此刻做法,但他没给自己整理情绪的余地:“我会帮你。”
朱序只笑了笑,依旧当他是在安慰。
又吹会儿冷风,朱序心情奇迹般复原不少。
她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转头看着贺砚舟说:“其实我刚才没想往下跳,只是好奇这桥到江面有多高,探头看看而已。”
贺砚舟挑眉。
“不过同样要谢你救了我。”朱序摊开掌心,那颗奶糖已经沾了她的温度,微微变软:“原来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谢谢你的糖。”
贺砚舟一笑,“不如谢我小侄女。”
朱序不解。
贺砚舟从她掌心拿来那颗奶糖:“我堂哥家的小公主,今年三岁,这糖是她藏我兜里的,要我帮忙保存。”他看向她:“猜你吃完药,或许想吃点甜的。”
朱序蓦然一怔。
他低垂眉眼,慢慢剥开外面那层印着卡通图案的糖衣:“她还告诉我,糖要含着吃,才会甜得更久些。”
朱序看着他动作,那双手很大且骨节分明,许是在外面待的久了,皮肤呈现斑点红色,关节处尤其。
“你试试。”奶糖白白胖胖,被他捏在指间,递到她眼前。
朱序下意识接过来:“试什么?”
“含着吃。”
朱序照做,没多久,甜丝丝的滋味在口腔蔓延开,她略感舒畅,惊奇这糖竟真有疗愈心情的作用。一时后怕自己怎有轻生想法。她死不如他去死。
朱序转过头:“你小侄女一定是个非常可爱的小朋友。帮我谢谢她。”
她一边脸颊鼓鼓的,虽笑意不浓,但舒展的表情已不见郁色,恢复些许生机,不似晚间初见时那般破碎轻飘。
昏黄光线下,她真的很漂亮。
贺砚舟看着她,说好。
时间很晚了,没多逗留。
贺砚舟提议先把她送回住处。
朱序也没多加推辞,桥上很难叫车,她已无余力再折腾。
跟着他上车坐在后座,空间缩小,才觉出身边人的强大气场,也忽然意识到他倾听者的身份到此结束。
她略感拘谨,好在他问过她地址,交代郑治两句,便靠着椅背合上眼。
车中无比安静。
朱序很疲惫,却还规矩坐着,那颗奶糖已经很小一粒,唇齿间仍有醇厚的甜味存留。
/
梁海阳从医院出来,打车回家,内心仍愤愤不得纾解。
他在楼下便利店里买了两罐啤酒,站在窗口的餐台前面,一口气全喝光。当冰凉液体缓缓滑入喉咙,才浇熄他满腔怒火。
可能是喝了凉酒,晚上又没吃多少东西,他半夜胃疼,在床上辗转反侧。
不得已开灯满屋子翻胃药,从前这些东西都是朱序收纳,要什么只管问她。他客厅书房找了个遍,又回到卧室,去翻另一边的床头柜。
拉开下面抽屉,是一些票据和零碎物品,扒拉两下,倒是有个黄色药盒。
梁海阳拿起来看,上面正中写着左炔诺孕酮炔雌醚片,下一行有长效口服避孕药的字样。
他反应两秒,突然血冲头顶。
曾想通过孕育生命的方式改善两人之间关系,想来可笑,竟是朱序偷偷避孕,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一把将那药盒捏扁,起身穿衣往外走,想要立刻撕碎她。
梁海阳打车到西郊住处,任他怎样砸门,里面半点回应都没有。
折腾许久,噪音惊扰了邻居,他不得已退到楼梯口,抽根烟的功夫,恰好看见朱序从一辆黑色宾利车上下来,后排车窗落下,她略弯腰同里面男人说着什么。
梁海阳看见那车已经想起对方是谁。
他怒火中烧,将烟头扔脚下狠狠碾碎,下楼出去。
朱序再次道谢,看着车里面不笑时神色偏冷的男人,斟酌片刻:“如果方便,找时间请你吃饭。”
贺砚舟说:“不必客气。”
朱序点了点头,“路上注意安全。”
“放心。”贺砚舟稍微探身,提醒说:“你头上的伤还是要处理下。”
“好。”
“再见,有事可以微信……”
贺砚舟话未说完,视线猛地转向朱序后方,神色一凛,迅速去拉车门,余光见驾驶位的郑治已先一步冲了出去。
自楼栋口飞来一道黑影,即将揪住朱序头发。却不及郑治身手利落,先一步抓紧那人手腕子,惯性将他轮了半圈,甩出几步远。
朱序原本背对着楼栋口,感觉到脑后发丝的拉扯感,惊惧转身,向后跌了两步,被随后下车的贺砚舟扶住肩膀。
静止片刻。
梁海阳忽地笑了:“老婆,干什么去了?现在才回来?”
朱序没出声,身体不可抑制地发着抖。
梁海阳盯着对面靠在一起的两人,目露凶光。
他往前走。
郑治上前一步,拦住其去路。
梁海阳抬头,面前这人人高马大,手臂肌肉发达,寒冷天气身上竟只穿一件贴身短袖。他再次尝试向前。
郑治一顶。
梁海阳不得不停在原处,朝朱序招招手,声音放轻:“过来,回家吧。”
朱序很想控制自己打抖的身体,但这种恐惧来自本能,任她指尖陷进掌心也无法抑制。
她冷声:“你来干什么。”
“我是你老公,你说呢?”
她毫不犹豫地大声吼:“我们在办离婚。”
梁海阳表情一点点沉下去,从牙缝挤出两个字:“贱人。”
朱序抿住嘴唇。
“你非要跟我离婚,原来是为了这个人。”他伸手指向贺砚舟,半晌:“你看他有钱还是看上这副皮相了?你们还他妈要不要脸,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勾引有夫之妇。大半夜不回家,在外面胡搞,狗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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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治愣一瞬,忽然想到前些天贺砚舟在车里同他说那番话,难道真有其事?
可现在不是听老板八卦的时候,他指着那人鼻子:“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梁海阳收声。
贺砚舟两手一直插在兜里,看着对面那人发疯,自始至终没有太大反应。他早已在朱序站稳的下一秒松开手,回手开车门,取来搁在扶手上的大衣,很随意地搭在朱序身上。
他低声问:“我送你进去,还是你有更好的去处?”
朱序语塞。莫大的无助感再次袭来,临城很大,此刻却没有一个容身之所。
贺砚舟垂眼看了她几秒,拉车门,帮她决定:“先上车吧。”
车子向小区门口驶去,梁海阳的叫骂被关在外面,终于不那样刺耳。
他说她除非别回来,否则不会放过她。
车内比来时更安静。
朱序沉默着,心中已有决定。
在附近找了家酒店,她今晚暂时住在这里。
下车后朱序想道谢,又觉得实在过于苍白,索性不说。
当那辆宾利融于夜色,她才想起身上还披着他的大衣。
另一边,郑治直接朝贺砚舟在东边的别墅开去。
他说:“您眯会儿吧,快到了我叫您。”
贺砚舟撑着头,已是十分困乏,想起什么,交代郑治说:“刚才坐我旁边的女孩叫朱序,序言的序,查查他老公,就站外面发疯那位。”
郑治自内视镜中瞧了他一眼。
贺砚舟补充:“看他是做什么的,抓不抓得住短处。”
“好。我明天就去办。”郑治欲言又止:“您是要……”
夜色中,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她想离婚,帮帮她。”
郑治咳嗽两声,暗自清清嗓,身上像有几只小虫爬来爬去,老想用手去挠。
贺砚舟瞧过去一眼,扯了下嘴角:“你想问什么?”
郑治:“那天您在车上说的就是这女孩吧?”
“好奇?”
郑治嘿嘿笑。
“我不告诉你。”
郑治:“.…..”
玩笑归玩笑,贺砚舟还是叮嘱他:“这点小事,别惊动三叔那边了。”
“放心。”
贺家上一辈三兄弟,老大也就是贺砚舟的父亲继承家业,老二早逝,最小一个房地产、娱乐、金融等行业都有涉及。
老大贺诚是个正经生意人,做事循规蹈矩,锦图靠他苦心经营,一直稳步前行。直到贺砚舟完成学业,再经过几年历练,才将公司真正交到他手中。
老三贺胜有野心有门路,由于一些产业的灰色性质,人际关系比较复杂。贺胜有一独子,也就是贺砚舟的堂哥,他无心涉商,早早便结婚生子,是临城医院心血管内科的医生。
因此,贺胜产业无人继承,父子俩已经好几年没同桌吃过饭,后来无奈将目光转移到贺砚舟身上,有意要他接手。
贺砚舟婉言拒绝,却不抗拒与三叔合作,北岛那座占地30万平的度假酒店就是两方出资建成。
而郑治是贺砚舟从三叔那边挖来的,自他管理锦图时起,他就一直跟着他,为人忠诚可靠。三叔那边的人,自有他自己的消息渠道和做事方法,无需他仔细交代。
贺砚舟拨开袖口看眼时间,还有一半路程,于是仰靠着椅背睡了会儿。
/
朱序关掉手机,窝在酒店的软塌大床上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是下午,额头伤口牵引着整个脑袋隐隐作痛。
手机开机,蹦进来两条微信消息和未接电话提醒。
她先点进微信查看,是朱鸾发来的,说父亲朱震已经脱离危险,今早转移到普通病房,人基本清醒。
朱序回复两句,退出来,查看未接电话,是个陌生号码。
她直接回拨。
果然,电话那端响起梁海阳的声音。
朱序说了个地点,约他明天中午见面。
说完她挂断,忽然发现手心全是汗,身体也如高烧不退时那样发冷打抖。不知从何时起,梁海阳三个字已经成为一种生理反应。
朱序慢慢调整放松,许久,终于感觉好一些。
她抬起头,看见桌上的手提包里露出两瓶药水,出了会儿神,又瞥到衣架上的男士大衣。
朱序拿起手机,在通讯录中翻找贺砚舟的头像。
点进去,对话框里只有通过好友验证时,系统弹出的两句对话。
朱序打了一段文字,想想不好,快速删去,又按住语音说话,说了几个字忽然卡住,赶紧上划撤回。
怎样都觉得无耻。
想了又想,到底别无他法地打了通语音电话过去。
9.第9章
朱序问他明天中午是否方便,约个地点将大衣送还。
贺砚舟本可以派助理来取,也可以叫她快递,但他都没有,爽快答应了。
朱序松一口气,她神经紧绷,没分出过多心思判断这件事的合理性。
转天中午,她按时来到相约咖啡店。
这里是闹市,咖啡店在某栋大厦的一楼,布局特殊,窄长一条,因此座椅都是靠着窗户摆放,正对着外面的繁华街道。
梁海阳已先她一步过来,坐在靠窗的位置。
朱序在街角远远看着,心跳如鼓。
她没有立即进去,因为约了贺砚舟在同一地点,十分钟后见面。
贺砚舟很准时,他的车子停靠在对面马路边。
朱序花了几秒钟思考这件事继续下去,将会付出的代价,却未察觉自己已经迈步,内心无比坚定。
“贺总,又麻烦你。”朱序令自己笑得尽量自然。
贺砚舟系着西装纽扣,不自觉去看她额头的伤:“没什么问题了吧。”他抬抬下巴。
朱序下意识拨了拨额前发丝:“还好。”
贺砚舟没接话,低头瞧着她,等她再开口。
朱序把手里的纸袋递出去:“大衣已经干洗过了,记得回去挂起来,别弄皱。”
贺砚舟接过,开车门,将纸袋放到后座。
“吃过午饭了?”他问。
“还没。”
贺砚舟瞧瞧这四周:“找地方一起吃点?”
朱序已有些心不在焉。
车子停靠的位置不算显眼,却有一半以上的几率被对面咖啡店里的人看见。
她不敢大张旗鼓地往那边瞧,余光只瞟得到阳光映照下的大片玻璃。
朱序将注意力放回贺砚舟身上:“贺总,改天我正式些请你吃饭。”
贺砚舟双手随意地背在身后,笑说:“不用那么客气。今天也可以。”
“今天……我还有点事要办。”
朱序犹豫片刻,忽然上前一步,与他相隔不足半米远。
贺砚舟身形微顿。
朱序略抬下巴,踮起脚来。
贺砚舟感到意外,却下意识偏开视线,低头凑过去些。
朱序嘴唇大概停留在他肩膀的位置,目光所及,他衬衫领口洁白平整,挺括的黑色西装搭叠在外面,近看才看清上面的鱼骨暗纹。
她声音不算大:“对于那晚的事,不知怎样感谢才好。”
贺砚舟屏息两秒,尽管室外空气干燥清冷,依然无法忽略突然闯进鼻端的女性气息。
他视线转回,发现她并不敢与自己对视,只略垂着眼睫,嘴唇有些干燥起皱。却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她缓解紧张地抿下唇,唇色又恢复亮泽。
贺砚舟仍是背着手微微前倾的姿势:“我没做什么。”
朱序视线抬起:“但对我来说,是救命之恩了。”
贺砚舟眼中几分笑意,声音略沉了些:“那你得想想,怎样报答我。”
朱序心中好似有什么炸开了一样,恍神间,竟无从分辨他话中意有所指,或是单纯一句玩笑。
“……好。”朱序落下脚,退回半步。
贺砚舟也直身。
两人自始至终没有肢体接触,但若即若离的氛围,暧昧更甚。何况看进有心人眼里。
身边冷空气终于流通起来,朱序才发现,那短短几秒钟,她有些呼吸不畅。她实在不擅长做这样的事,方才的动作和表情一定猥琐至极,带着目的的行为,又与那日的杨晓彤有什么区别。
贺砚舟却云淡风轻:“刚才逗你的。”
朱序没接话。
“也算认识十几年,不必太客气。”贺砚舟回身开车门:“有机会见。”
朱序沉默片刻,在他坐进去之前郑重道:“过了今天,我请客。”
“好。”
朱序目送贺砚舟的车子离开,然后转身,大步朝马路对面的咖啡店走去。
她感觉到一道目光如冷箭般向这边射过来,瞥去一眼,果然见梁海阳隔着玻璃窗,正死死地盯着她。
朱序内心反倒不那么忐忑了,过了今天,无论好坏,终于会有一个结果。
她推开玻璃门,脚步停顿,转向点餐台对服务员小妹说了句什么,眼见对方表情从木然到惊愕。
她低声恳求:“拜托。”
小妹偷偷瞄一眼玻璃窗那边,点了点头。
朱序走向梁海阳。
桌子这一边,已经摆着一杯厚乳拿铁和一份柠檬切角蛋糕。
他依然记得她的口味。但她到这一刻仍然困惑,如果他不爱,对她怎会那样事无巨细,如果他爱,又怎能忍心伤害。
朱序坐下来,等他先开口。
梁海阳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不要脸。”
朱序抬头看向他,如果目光能杀人,估计自己已经成为刀下魂,显然刚才街角那一幕,成功刺激到了他。
他努力压抑着:“你今天叫我过来,就是看你们这对狗男女在大街上拉拉扯扯?”
“不是你那晚先去找的我?”
“你们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
朱序没有正面回答:“说你和我之间的事吧,与别人无关……”
“最近?几个月?半年?”
朱序没回答,表情却耐人寻味。
梁海阳倒吸了口气,攥紧的拳头控制不住发抖。
他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就好像有把刀将心脏生生割开,令他剧痛难忍。强烈的耻辱感也如洪水泛滥,不得喘息机会。
他嘶哑着声音:“你还没有离婚,你爸还在医院躺着,你还是不是人?”
朱序沉默。
梁海阳看向窗外,片刻又狠狠盯回来:“这半年你面对我没有一个笑脸,家不爱回,话不爱说,碰你十次,有八次都拒绝……”他濒临崩溃地点着头:“原来是他妈外面有人了。”
朱序照单全收,一句不解释。
只是口干得厉害,很想喝一杯加冰的白水。
“还有这个。”他低吼。
朱序抬头,眼前一晃,有个东西朝她砸来,锋利边角在脸颊划开一道细细的口子。
她偏了下头,地上一个黄色药盒。
这药盒再熟悉不过,是他第一次动手后,她就开始服用的长效避孕药。
朱序弯腰捡起来:“也幸亏我们之间没孩子……”
“去你妈的朱序!”
她简直将他尊严甩在脚下,狠狠践踏。
梁海阳理智全失,不再顾忌身处公众场合,指着她鼻子,大骂:“你怎么不去死!”
咖啡店里霎时安静,都向这边投来异样目光。
服务员小妹心脏怦怦乱跳,默默拿起电话,犹豫着按下三个数字……
\
贺砚舟上车以后,车子朝前开去。
前面路段拥堵,速度缓慢。
看见朱序,郑治忽然想起来:“贺总,您吩咐的事我查过了。”
贺砚舟反应了一会儿,看向前面,叫他往下说。
郑治:“那人叫梁海阳,不是本市人,毕业以后换了两次工作,一直不太顺利,直到去年年底开始创业,开了一家自媒体小公司,现在手底下有十来号员工。”
贺砚舟有些出神,半刻,点了点头。
郑治接着道:“这种小公司选品贪腐一抓一个准,他事业上刚有起色,肯定舍不得放弃,用这说事,他应该懂得取舍。”
贺砚舟眼睛望着窗外,一时没回答。
郑治无法判断他有没有听进去,试探道:“那……我去办?”
贺砚舟却问:“前面有路口没有?”
郑治越过车队缝隙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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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眼:“五十来米有红绿灯。”
“先掉头回去。”
/
短暂寂静过后,咖啡店里恢复原状。
有的人无心窥探他人隐私,有人则偷瞄这边一举一动。
朱序拿起甜点盘里的小钢叉,在手掌中握了一阵,随后一下下,轻缓又有节奏地敲击着瓷盘。
她迎上梁海阳愤怒的眼神,平静道:“直到现在,我才真正认识了你,你虚伪粗暴恶毒,你没人性,你对我所做的一切,连畜生都不如……”
梁海阳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有人掀了他的天灵盖,只觉血液喷涌而出。
钢叉敲击瓷盘的声音,钻入他脑中,一阵剜痛。
他攥紧拳:“你他妈再说一遍。”
朱序继续刺激他:“我多庆幸没孩子。万一生了男孩,遗传你的基因,那遇见他的女孩该有多倒霉。如果是女孩,和像你一样的人结婚,更加痛不欲生。”她敲击瓷盘的动作停一瞬,将小钢叉放在桌上翻转把玩:“所以梁海阳,没生孩子算你我积德行善,你这种人就应该绝后,是在为社会做贡献。”
断子绝孙。多么恶毒的诅咒。
梁海阳像被人抛入海里,双耳空鸣,钢叉“咚咚”敲击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他看向朱序,那是张面目可憎的脸。
她不爱他,她不愿生他的孩子,她和别的男人鬼混……
梁海阳紧紧咬住牙齿,忽然窜上前去,一把抓住她握钢叉的手。
朱序被动前倾身体,胳膊被他拉扯着举在两人之间。
梁海阳猩红着双眼:“明明是你在外面乱搞,凭什么把我说得一文不值。”
朱序艰难地转了转手腕,钢叉在两人眼前晃动。
她说:“你的确无能,没本事,没钱,没有好家庭好背景……”
外面阳光直射进来,映在钢叉上,又狠狠扎入梁海阳的眼中。
那叉子足够尖利,一定可以刺破人的喉咙。
朱序:“你虚荣心重,暴力易怒……”
梁海阳死死攥紧她的手腕,想将她骨头捏碎。
“该去死的人是你……”朱序吃痛:“你活着……”
梁海阳更加用力。
朱序被迫松开了手,钢叉落向桌面,啪一声脆响。
邻桌的人再次瞧过来。
梁海阳松开朱序,改而狠狠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头按在桌子上,另一手拿起钢叉,直刺入她颈部。
朱序疼得瞬间失语,紧咬下唇。
他拔出钢叉,再次刺她。
朱序本能抬臂阻挡,这一下扎入她手臂。
周围响起尖叫声,胆小的女孩们四散跑开,店里唯一一位男性店员也踟蹰不敢向前。
有人喊报警,有人远远地看着热闹,也有人举起手机录下这一幕。
梁海阳疯魔地笑着:“看看谁先死。我今天就把你弄死在这儿。”
朱序到现在才有一丝后悔,但为时已晚。
她或许会为自己的鲁莽买单,或许从此摆脱他。
他不再刺她,而是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头一下下磕向桌面、玻璃窗……
男店员忽然冲了过来,试图拉开梁海阳;有两个女孩也大喊着“住手”,来拽朱序的脚。
场面陷入混乱。
梁海阳却死死揪住她不放手,不知多少下,朱序痛感渐失,昏昏沉沉闻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耳边响起警铃,一群人急速朝这边奔来。
朱序努力睁了睁眼,似乎看到一个高大身影跟在人群后。
都去控制施暴者,只有那人快速蹲下身,接住她软塌的身体。这一刻,仿佛满目苍痍的世界中,他是唯一善意。
“朱序……”他声音很沉,连续叫了两次她的名字。
朱序看着眼前这人,迷糊中傻傻道:“这下应该可以了。”
10、第10章
贺砚舟第三天才现身医院,来之前给朱序打过招呼。
朱序本意不想一而再麻烦对方,但那日她昏迷,后来听护士说,入院缴费都是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代办的,还帮忙请了护工。
她坐立难安,更不知怎样解释那天的事,到底利用了他,他那样精明的人一定看得出,否则也不会去而复返。
可等到中午,也没见他出现。
吃过午饭,朱序慢慢挪下床,去走廊里活动了下。她有中度颅脑损伤,大范围活动仍有微微的眩晕感。
走廊尽头是扇窗,窗外正对着医院前面的停车场,很空旷,没什么风景。
但窗户开了一道缝隙,可以透透气。
朱序凑过去深呼吸了两下,冷空气进入肺腔,很舒服。
撑着窗台看了会儿外面,她划开手机,编辑一段长长的文字,跟江娆坦白自己的近况。
发送后,又向朱鸾问了问朱震的情况。
头顶突然伸来一只手,将窗户合严。
朱序抬头,顺着那只手向后看,慢慢转身,贺砚舟正含笑看着她。
他身上还有未散的寒气,迎面扑了过来。
朱序微怔了两秒,笑说:“你来了。”
贺砚舟退后半步:“没事了?”
朱序点头。
贺砚舟瞧瞧她,抬手把一份果篮放在窗台上:“水果店新到的石榴,看着新鲜,老板极力推荐,说你们女孩子一般都喜欢。”
朱序转头看那果篮,里面大概有甜橙、蜜瓜、芭乐和青提,都是些比较常见的水果,中间摆着两个比拳头还要大的石榴,红润饱满,看上去的确新鲜。
朱序捧场地说:“刚好想吃点甜的东西,谢谢你。”
“客气。”
短暂无声了片刻。
“谢谢你。”
贺砚舟手插在西裤兜里,笑道:“你刚说过了。”
“是感谢你那天送我来医院。”额头伤口痒,她用食指在旁边扫了两下:“还有这几天医院的花销,待会儿我转账给你。”
贺砚舟说:“不急。”
朱序点了点头,停顿半刻,才想起招呼他:“进去坐会儿吧。”
“不了,说几句话就走。”
朱序歉疚道:“一定很忙吧,还麻烦你过来一趟。”
“也是顺路,准备去机场。”住院部暖气有些足,贺砚舟臂弯上搭着大衣,边解西装扣子边说,“但后面没什么时间,要离开临城一段日子,走之前先确定你没事。”
很体面的一句关切,朱序呼吸却平白滞了两秒。
她抬起头,窗外乌云不知何时散开,一点点阳光铺在他下巴上和肩头,细小的尘埃也在旁边跳跃。
贺砚舟看了看她,说:“我堂哥在这医院工作,刚去打过招呼,你这边的情况他会帮忙照看。”
朱序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次又一次,不知不觉中,欠下他很多人情。
她撑着窗台,抬起头来,对他点了点头。
贺砚舟弯唇,视线跃过她瞧向窗外,天空青白,建筑灰沉,一切都是冬天才有的苍白颜色,但阳光却比他来时灿烂许多。
他抬抬下巴:“天晴了。”
朱序慢慢扭身,不自觉眯起眼睛,阳光铺面,鼻端也涌入暖暖气息。她有些恍惚,这一路狼狈至极,幸而还好好地站在这里。
不久,朱序转回头,嘴角还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抬起眼,刚好对上贺砚舟的目光。
凝视她片刻,他拨开袖口看时间:“该走了。”
“好。”朱序稍微站直些。
“你气色不错。”贺砚舟说:“后面祝你好运。”
除此之外,他不提任何事了。
朱序由衷地感激他,而这样的祝福更令人心怀期待。
贺砚舟离开前帮忙把果篮拿回病房,等她慢慢挪回去,已经不见他的踪影,想必是真的很忙,来去匆匆。
她回床上躺了会儿,护士帮忙换过药,护工已经洗好一些青提和草莓,放在床头柜上。
她吃了一些,有些犯困时,只见江娆提着两袋东西急匆匆走进病房。
还没说话,江娆先掉了眼泪。
朱序若无其事地拍拍她,等她哭了一会儿,才出声安慰:“好啦,我这不没事。”
江娆不说话,动作很轻地翻开朱序病号服的衣领——她颈部伤口不大但很深,离大动脉只有几厘米,如果当时被刺中,后果不堪设想;手臂及肩膀有伤,额头也有一处两厘米的开放伤,剩下就是中度脑震荡。
江娆一向暴跳如雷的性子,这会儿却显得比朱序还要脆弱:“你到底有多难,才会对自己这样狠。”
朱序笑了笑:“视频证据、出警记录、伤害鉴定都有了,法院应该很快就判离。”
“可你没想想,这样做万一……”她说不下去。
“不会的。”朱序握住她的手,轻捏了两下;“你记得步行街那家咖啡店吧,我们经常去。从窗户望出去,街角就是警察局,报警以后,警察很快就能赶到。”
“你这是拿生命做赌注。”
“都过去了。”朱序说:“我还是有七八成把握的。没约他在家里见面,是因为太隐蔽的空间容易失控,他发起疯来弄死我都有可能。只不过……现在成了‘名人’,也影响了咖啡店的其他人。”
朱序无奈笑了笑。
江娆说:“对陌生人来说,接下来吃什么、哪个商场打折才更重要,这种事当个热闹看,不会花心思记住的。”
朱序点头。
江娆摸摸她的脸,环顾四周,这间单人病房干净整洁,设施崭新,整面的玻璃窗外光线充足,窗帘、墙壁以轻盈的水蓝色调为主,不显压抑。
护工是位五十来岁的阿姨,手脚麻利,又洗了些水果端给江娆,客气几句,拿起水壶借机走出病房,留足空间给她们。
朱序半靠着,瞥到桌上的两袋东西,有意调节气氛:“人家探望病人都带水果鲜花,你这都什么?”
江娆搁下水果,把袋子打开给她看:“买花有什么用。给你拿双拖鞋,软底的,比医院的穿着舒服;洗面奶和水乳肯定没准备吧,上次我们一起买的,还没开封;还有内裤,洗过了没来得及穿,我们尺码差不多,怎么也比穿一次性那种要舒服……”
里面还有洁面巾、卫生棉、指甲钳……
江娆絮絮叨叨说着。
朱序别过脸去,不善在别人面前掉泪。
一向用坚硬的壳子包裹自己,因为从小缺乏关怀,所以受不住别人对她的一点点好,唯一的反馈就是心生愧疚。
“怪我瞒着你吧?”她忽然问。
江娆被打断,反应了一下,摇头说:“不怪。”
“对不起,江娆。”
“别这么说。”江娆把东西一一放回袋子里,轻声细语:“你现在不也告诉我了?早说晚说没有任何区别,我们的关系不是以交换隐私维系的,你不需要有那么多顾虑。”
朱序张了张口。
江娆及时按住她的唇:“别说‘谢’,我可走了啊!”见朱序眉眼舒展,她才撤回手,叹道:“只是有点心疼你独自面对这些。”
没等朱序继续感动,她话锋一转:“梁海阳这个人面兽心的狗东西,畜生不如,他作为一个人,完全躲过人的所有特征……”
江娆嘴皮子机关枪似的,越骂越来劲,持续了五分钟还多。
朱序伤势慢慢在转好,两天以后,查房时,跟着主治医师过来的还有一位陌生医生,他瘦高的个子,戴着一副细框眼镜,两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站在人群最后方。
等主治医师问寻过,出门之前与其交谈了两句,他才走上前来,冲朱序点了下头:“你各方面恢复得都不错,没什么问题下周就能出院。”
朱序点头。
他笑了笑,“好好休养,后面应该不会留下后遗症。”
朱序:“好。”
他稍微站定片刻,最后嘱咐一句:“有什么事情可以叫护士去找我,我姓贺,在心血管内科。”
朱序不由挺了挺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人面部轮廓感很强,浓眉,丹凤眼,鼻梁高挺,仔细看与贺砚舟的确有几分相似,尤其眼睛。气质却清隽温和,不如贺砚舟那般气场强大、不可捉摸。
朱序:“您是……”
对方笑着点头:“砚舟走前特意交代过,说有位朋友在这边,让我多加照应。”
朱序原以为是场面话,没想到贺砚舟真拜托了他堂哥:“其实没什么事的,不该给您添麻烦。”
“没关系,休息吧。”
接下来的几天,查房时贺医生都会一同过来,简单问候两句,又征询主治医师开了一些检查。
江娆也每天必来报道,陪她去楼下透气聊天,偷着抽烟,再偷着买些医院门口的烤红薯烤面筋。
这天她发给朱序一组订房信息,是北岛市的一家度假酒店,刚开业不久,活动力度相当喜人。
江娆说:“看宣传不错,酒店面积很大,里面有童话主题房和情侣主题房,跨年那晚还有焰火表演。本来定的跨年夜我们三口过去玩几天,可刘闯接一大单,泡汤了。”
“……你想让给我?”
“你跟梁海阳的事,到时候也该处理干净了,就当出去散散心,”江娆笑道:“如果不介意是童话主题房的话。”
朱序翻看着度假酒店的网页,提起些兴致:“那我转钱给你。”
“就当送你的离婚礼物。”
虽这样说,朱序仍是给她转去五千块,抢来她的手机点接收。
一周后,朱序出院。
立即向律师咨询离婚程序。
梁海阳在看守所羁押,很多事情都需要过去那边办理。
步骤繁琐,好在顺利。
当这一切尘埃落定,已经两个月以后,时至年底。
这日无风,甚至太阳升起来时,令人恍惚以为提前进入春季。
朱序走下台阶,将得来不易的证件仔细收好,点开手机地图,距离经常光顾的甜品店有两三公里。
她叫了辆的士过去。
这里是老城,窄路和单行道偏多。
司机不是本区的,路不太熟,开了导航,可仍听到甜甜的语音提示:您已偏航,但别担心,已为您重新规划路线。
朱序愣了愣。
多花了些时间才到甜品店,好在玻璃柜里摆着最后一个覆盆子蛋糕。
店员在接电话,她耐心等了会儿。
不久,那边接完,只见小姑娘脸上些微懊恼神色,手上巧克力制的祝福牌不知怎么处理才好。
朱序:“你好?”
店员立即切换笑脸;“您好,买些什么?”
“我要一个覆盆子蛋糕。”
“好。”店员原本带着一次性手套,脱下来,想连同祝福牌一同丢进垃圾桶,却顿了顿,回头同朱序说:“小姐姐,这个祝福牌送你吧,其他客人取消了订单,如果不介意的话。”
白巧克力牌上写着可可爱爱的“福气满满”四个字。
“不介意。”
“好,稍等。”店员把牌子插在蛋糕上,又仔细打包好递给她,甜笑道:“那就祝您今后顺风顺水,福气满满。”
一瞬,朱序眼泪决堤。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第11章
北岛在临城以东,相距四百公里。
朱序下了高铁,按照指示牌去负一层打车,同司机报上酒店名字,便一路开了过去。
15岁那年,朱序曾来过北岛,是同朱震和沈君一起。
窗外建筑一掠而过,其实她已无任何印象,只隐约记得乘船去过一个岛,岛上有座庙,庙小,围墙却高而厚,红彤彤的山楂果缀满了整个墙头。
司机是个热心肠,一路上推荐当地美食和小众旅游景点,帮朱序把这七天安排得满满当当。
车子开进停车场,拐两个弯,又穿过一条长长的林荫路,才到酒店正前方。
司机叹道:“嗬,够气派。这么大的占地面积,得投入多少?这世界不公平啊,有钱人活得多滋润,咱小人物只有羡慕的份儿。”
朱序扫码付钱,笑着说:“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快乐,相反,越有钱越没自由,睁开眼就是债务往来、公司运营,想睡个懒觉都是奢望,您说是不是?”
这话给司机师傅逗得乐呵呵:“对,对,姑娘你说对了,咱知足常乐。有钱人过得不一定舒心,那句话怎么说的了?”师傅点点脑门:“忙成狗,累成狗。”
他说完哈哈大笑,样子有点可爱。
朱序也笑笑,准备下车:“谢谢您了。”
“等会儿,姑娘。”司机叫住朱序:“给你写个号码,这里要是难叫车就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想去哪儿保证不绕路再给你打个折。”
朱序直接加了对方微信。
有服务生过来接行李,朱序跟着走入大堂。
酒店欧式古堡风,仅大堂就极尽奢华典雅,穹顶、壁画色彩绚丽,水晶吊灯熠熠生辉。
整体分为AB两座,中间以小型商业区连接。
拿好房卡,朱序随服务生坐上电瓶车,虽是室内,仍有细细的风迎面扑来。
朱序有些感叹,抬起头,沿途穹顶雕刻精美,两侧以罗马柱及拱廊为分割,各类店铺镶嵌其中。
大概三分钟的车程,下车前服务生道:“B座这边以童话房和家庭房为主,相对比较热闹,如果有打扰到您的地方,请联系我们。餐厅在A座,您明早可以打电话叫电瓶车,或走路过去顺便逛逛也可以。”
朱序道谢,坐电梯到四楼,刷卡进门,稍微愣了下。
房间水手风,以海洋色调为主,床是船的造型,有儿童滑梯和秋千,除此之外,房间倒明亮宽敞,落地窗外是一片海。
朱序放下行李箱,推开门去阳台,下面紧邻马路,横穿过去直达海边。原来刚才走的北门,这边才是酒店正面。
吹了会儿海风又休息片刻,她换一件更厚些的外套出门。
走路去A座,沿途的商铺大多是西餐厅、咖啡厅、茶室,还有两三家女装店和内衣馆。再往前面是个小酒馆,尚不再营业时间,里面空无一人,但看装修和布置都花了小心思,夜晚降临必定氛围感拉满。
朱序在转角处看到一间未招租的店铺,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向海的那扇门,目测三十来平,不算大,但光线很充盈。
她稍微逗留了会儿,继续往A座的方向走。
来到前台:“请问……”
“朱小姐?”
声音自后方传来。
朱序微顿片刻,不确定声音是在唤她,以为陌生城市遇见熟人的几率很小。
可迟疑着转头时,那人已走到近前。
他穿着黑夹克和牛仔裤,肤黑,平头,明明不好惹的面相,笑时偏爱露出八颗牙齿。
“我就说我没看错,还真的是你。”他笑着。
朱序一时不知怎样称呼对方:“你……”
他提醒说:“我们见过,换车胎?砂锅店?”
“记得的。”朱序完全转过身,看着他道:“只是见过好几次,还不知道怎么称呼。”
“郑治。大禹治水的治。”
朱序笑笑:“你好。”
郑治单手搭在柜台上:“来旅游的?一个人吗?”
“是。”她答。
“北岛好地方,别看现在是冬季,也有不少人来看海。过几天就元旦了,可能更热闹。”他伸手指向门口:“出门百十来米就有个海滨公园,我昨天过去走了走,还真不错。”
朱序说:“也准备去看看。”
郑治意识到话题扯远了,直了直身:“贺总也在,我正等着他出去办事。”
“你们来出差吗?”
“是的。”他说话时,眼睛一直扫着电梯口,“来两个多月了。”
朱序点点头,想想应该是自那次在医院见面后,他就一直没有回临城。
不知再聊些什么好,无声的空隙,隐约听见后方电梯“叮”一声响,随后是有些杂乱交叠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回头,见电梯口走出数位西装革履的男人,为首有两位,一位年长,另一位正是贺砚舟。
朱序呼吸微滞,竟因为与他的不期而遇紧张了下。
酒店大堂很是空旷,电梯在柜台的斜对角,加上往来行人,朱序站在小小角落,本不会被注意。
可身边人忽然正色说:“朱小姐,再聊。”
不等朱序回应,他已小跑着先往门口去,细微动静足以引人侧目。
所以当她再扭头,便撞上贺砚舟目光。
相比之下,他好像并未因与她在异地相遇感到惊讶,只冷峻的表情有极细微的松动,盯了她两秒便转开视线,自她身旁经过,未做半分停留。
朱序便也收回目光,管前台要了份资料,也走出酒店。
冷风一下子扑了过来,叫人不禁缩起肩膀。
天空和海是种清冷的蓝色,海浪澎湃,几只海鸥来回盘旋着,发出空寂的叫声。
朱序背风点了支烟,沿着海岸线慢慢往东走,大概十分钟就看到了郑治所说的海滨公园。
这里是片港湾,风熄浪止,阳光照在身上似乎也比刚才温暖许多。
朱序把围巾松开些,整理了下被吹乱的头发,原想拿出手机看一看时间,屏幕上显示五分钟前收到一条贺砚舟的消息。
他问:什么时候来的?
朱序打字回复:上午刚到。
贺砚舟:打算待几天?
朱序找了张长椅坐下:七天左右。
贺砚舟:晚些时候,我们一起吃个饭?
朱序:好。
想了想,朱序又说:方便你的时间,我都可以。
发送过去,随意往上翻了翻,和他的上次对话还是在两个多月前,之后没有再联系。
朱序收起手机,从背包里拿出饼干和一罐咖啡,打开慢慢吃。
贺砚舟的回复半小时后才过来,只一个“好”字。
当晚贺砚舟没有联系她。
朱序早早回了酒店,洗过热水澡,趴在床上用手机查些资料,查了会儿便有些犯困。
她关掉屏幕,从身后扯来被子盖。
谁知陌生的环境,这一夜竟睡得格外沉。
次日,天气转好。
天空蔚蓝清透,有光的海面像洒了层碎金。
朱序去A座吃早餐,取牛奶时又看到了贺砚舟。
他坐在罗马柱后面的角落里,时间尚早却已是一身正装,同桌还有三位男士,均差不多的打扮。他吃着一份拌面,慢条斯理,不时侧头和旁边人低声交谈。
餐厅面积很大,人声嘈杂。
他并没有注意到她。
朱序悄悄返回,快速吃完准备出去走走。
站在酒店前一时不知去哪里,忽然想起昨天送她过来的司机赵师傅,便打电话问对方是否有时间。
赵师傅爽快答应下来,说刚好在这附近,不到一刻钟就接到了她。
“姑娘,想去哪儿玩?”
“就这周边,您带我随便转转吧。”
赵师傅开得很慢,今天天气好,游客多,沿海路两旁都是骑共享单车的人。这边景点密集,骑车随停随玩,比乘其他交通工具方便很多。
朱序望着车窗外:“按理说现在是淡季,怎么还会有这么多游客?”
赵师傅道:“现在的年轻人出来玩还分什么淡季旺季,想走就走,玩得就是个随性。”他按了下喇叭,打手势让前面的人去小路骑车:“别小看了咱北岛的冬天,你是没赶上下雪,万物苍茫,雪归于海,那叫一个震撼。现在流行什么词儿来着……落寞感、孤独感,年轻人就追求这个。”
朱序失笑:“您很懂啊。”
赵师傅得意地哼了下,指着侧面海滩:“这位置跟你住的酒店那里差不多,都是游客扎堆的经典打卡地。还有那边,是沿着悬崖搭建的玻璃栈道。”
赵师傅带着朱序把沿海区域转了一遍,又往城区走,附近老式建筑较多,没有很高的楼房,道路干净宽敞,街边小店都颇具情调。
朱序说了个批发市场的地址,麻烦赵师傅带她过去看一看。
回来已是中午,她请客在一家老字号小店吃了碗面。
饭后她独自从后面的长街返回酒店。
途经一家刺青馆,门头侧面是一张巨大的白色面具的浮雕,它有着夸张的颧骨和鼻头,眼睛狭长空洞,轻蔑地笑着。
朱序驻足,觉得这面具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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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诡异的吸引力。
片刻,她拉开刺青馆的门,见里面只有一个年轻女孩坐在桌前画线稿。
对方闻声抬头:“纹身吗?”
“是。”朱序答。
“稍等,还差两笔。”
女孩披肩长发,化浓妆,穿着白色短T和牛仔裤,腰侧一大片凤凰图案的纹身。
抬头的瞬间,朱序觉得在哪里见过她。
“第一次纹吗?”
“……是。”朱序拉回思绪。
“纹哪里?”
“手臂。”
女孩放下笔,走过来,要看一看她想纹的位置。
朱序脱下大衣,今天穿了件宽领的针织衫,稍微一拉,便露出左侧肩头。
女孩怔了怔:“遮疤呀。”
“可以遮住吗?”她左侧肩头向下有三个烟头烫伤的疤痕,是梁海阳的杰作,本无所谓,但偶尔看到情绪会有起伏。
“可以的。”女孩三两下扎了个低马尾:“有没有想要的图案?”
“可以建议一下吗?”
女孩倒了杯温水过来,带她坐在电脑前:“来个美的还是猛的?”
朱序好奇:“猛的有多猛?”
女孩打开一个文件夹,点开图稿,介绍说:“骷髅、关公、生首,所谓生首就是砍下来的头颅上面插一把匕首,寓意是斩掉过去,迎接新的自己,也象征财富和勇气……”
寓意虽好,但画面太过重口。
见朱序无反应,她退出来,又点进一个“春宫图”的文件夹,里面男男女女一.丝.不.挂,动作千奇百怪。
朱序:“.…..”
“够猛吗?”
“……还是看看美的吧。”
女孩被逗得哈哈大笑。
继续点开别的文件夹,有花,有蝴蝶,有图腾……
看得太多,最后更加难以抉择。
朱序说:“就纹朵花吧。”
“什么花?”
朱序问:“平时什么纹得多?”
“玫瑰、牡丹、荷花、芍药……”
她随便选了一个:“就芍药吧。”
“好。”女孩起身:“你先坐一会儿,我去起个稿。”
朱序点头。
阳光斜斜射入,菱格窗栏的影子投在了桌面上。
朱序慢慢喝着那杯温水,安静等着。期间贺砚舟发来消息,约她晚上六点钟见面,地点是附近一家日料店。
她看了下时间,还有将近五个小时,便答应下来。
放下手机,那边的线稿也完成,是女孩手绘的,没用电脑里现成的稿子。
她拿过来给朱序看,朱序一眼认出是株雪原红星。它蓬勃张扬地绽放,压弯了脆弱的花柄,花瓣是带着粉色调的乳白色,蕊心染着斑斑点点的红。
芍药种类众多,但雪原红星恰巧是朱序最钟意的品种。
女孩解释说:“芍药花瓣层叠,线条上偏复杂,再加上中间比较浓重的色彩,遮疤效果会很好。”
朱序点头:“就这个吧。”
两人都是干脆不拖沓的性格。
准备工作完成,转印后先割线。
朱序是坐着的姿势,整个上半身爬在椅背上,细细密密的痛感蔓延整条手臂,她指尖发颤,满头大汗,忽然觉得其实情绪有起伏也没什么。
好奇怪,被梁海阳伤得体无完肤,她未曾哭过,现在反倒矫情起来,这点小痛就湿了眼眶。
女孩哄她说:“乖啊,忍着点,一会儿上色会好些。”
朱序没忍住笑了下,好可爱的女孩,明明看上去比自己小很多,却用哄小孩的语气安慰她。
未等接话,大门上的迎客铃叮咚一声响。纹身室与外间隔着一道门帘,只知道有人进来,却看不见其样貌。
女孩手上未停,高声问:“纹身吗?”
外面一时无人答应。
半刻,她抬起笔:“谁啊?”
“我。”一个嗓音略沉的男性声音。
女孩脸色一垮,小声嘀咕:“他怎么来了。”手上的活儿一时半刻完成不了,放下不是,让对方等也不是。
她看向朱序,为难道:“不介意……”
朱序会意:“没关系。”她里面是穿着美背的,何况披了大衣,只露一条手臂,没什么好遮挡的。
女孩说:“进来吧,在里面。”
那人仍是没应,只听脚步渐近。
朱序抽来纸巾擦汗,眼眸一垂一抬间,便与撩帘进来的男人四目相对。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一时感叹,这世界小的可怜。
12.第12章
贺砚舟挑了挑眉,目光从她的脸挪向她裸露在外的手臂,一时看不出纹的什么,半刻,视线又回到她的脸上。
朱序猛然间回忆起来,难怪看这女孩如此面熟,原来那日陪同江娆去“捉奸”,在写字楼的大堂里,她曾管贺砚舟要过钱。
因她穿着个性夸张,又五官优越,她才记忆深刻。
江娆还曾发消息让她猜测两人关系。
见他不语,朱序一时也没开口。
“你怎么来了?”女孩不太欢迎的样子。
“不能来?”
“能,您老随便。”女孩敢怒不敢言,抬抬下巴示意:“请坐。”
贺砚舟仍站在门口,没有进来坐,暂时也没有退出去的打算。
房间安静,只有纹身笔发出及细微的嗡鸣。
这人存在感这样强,高大身影挡住唯一通向外面的出口,好像空气都不太流通了。
朱序更加热,额头又布满细细密密的汗。
隔了会儿,女孩忍不住抬头,朝外张望:“就你自己来的?”
“还想见谁?”
“你吃枪药啦,就不能好好说话。”
贺砚舟缓了缓表情,终于抬脚,却是向内,坐进角落的小沙发里。
他解开大衣纽扣,将两侧衣襟向后撩了撩,手肘撑在腿上,拿起旁边的杂志随便翻起来:“回临城过元旦。”
“……知道了。”她问:“你呢?”
“不确定。”
再次安静,除了机器运作声,又多了纸张翻动的声音。
女孩觉得奇怪,以往他不屑在这店里多待一秒,今天反倒赖着不走了。
到了线条最复杂的花蕊部分,割线极为密集。
她没那闲工夫开口问,随他坐,专注干活。
与此同时,痛感无限加深。
朱序咬住下唇,半声也不好意思哼出来,呼吸却有些乱。
她闭了闭眼,听见他问:“很疼?”
朱序撑起脑袋,他坐在自己右前方的位置,杂志合在腿上,人是靠着沙发椅背的,正淡淡看着她。
她张了张口,只听旁边女孩懒洋洋解释:“因人而异,有人不敏感,有人觉得难以忍受。割线笔是很多细针丝组成的圆针,受力面积更尖锐。待会儿上色会好些。”
贺砚舟听她说完,视线又挪回朱序身上,问她:“为什么不分两天完成?”
女孩又先道:“姐说长痛不如短痛。”
贺砚舟不易察觉地牵了下唇角。
几分钟之后,割线完成,朱序终于可以直起身缓口气。
女孩递来纸巾让她擦汗,并清理图案周围污渍,从抽屉翻出圆镜,让她检验是否满意。
两人说话的间隙,贺砚舟撩帘出去,没多久,他端着两个注着温水的纸杯走进来,一杯递给朱序,另一杯捏在手里,又坐回原来的位置。
朱序:“谢谢。”
“不客气。”他弯了弯唇角。
女孩看看两人,这会儿工夫竟迟钝起来,以为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他终于不那么排斥她所热爱的事业,竟主动照应客人。
她笑嘻嘻道:“我也口渴。”
贺砚舟从旁边书架抽了另一本杂志,慢慢喝着水,眼睛抬都没抬。
女孩白他一眼。
换了上色的排针,把剩下那部分完成。
那些烟花疤痕已是坏死组织,坚硬并且凹凸不平,需要反复刺涂。
女孩一时好奇:“这还有重叠的,当时很疼吧?”
朱序:“……还好。”
“比纹身疼?”
“……还好。”
女孩用纸巾擦掉多余色料:“姐你下手可真狠,一看就是有故事的……”
“学校给你办好了。”
她没八卦完,忽然被打断。
抬起头来,贺砚舟仍有一下没一下翻着那本无营养的杂志:“年后这边结束掉,乖乖上学去。”
女孩冷下脸来,不理解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么扫兴的事,“我不去。”
贺砚舟没说话,只冷冷瞥她一眼。
女孩有些气恼,手上动作也多:“我就搞不懂,你为什么非逼我去上学,我不喜欢!我开个店怎么了?我自食其力遵纪守法,我靠手艺赚钱,怎么就那么不对你心思呢?”
“注意你那笔。”贺砚舟抬抬下巴提醒,合上杂志道:“你这破店投入大回报小,没特色,技术一般。一天到晚见不着个客人,好容易遇见个要求不高的,就自食其力了?”
朱序:“……”
朱序感觉自己好无辜。
女孩轻咳,使眼色叫他住口。
贺砚舟瞧了瞧朱序,她呆呆的样子与平时不太一样。
看来再冷感的人,也有可爱的一面。
他微不可闻地笑了一下。
女孩不服,“技术好不好,你不如纹一个试试。”
“这辈子别想。”
“话可别说太满,保不准有你求到我的那天。”她自信满满。
贺砚舟懒得多言,以免影响到她的情绪,手上没准头,再出什么差错。
他拨开袖口看时间:“六点有约,你专心点。”
女孩又翻他一眼,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有事干嘛要催她。
很快,无人说话。
电流声一顿一停,时间慢慢过去,图案完成度其实还不错。
最后,女孩为朱序涂上凡士林并裹好保鲜膜,再叮嘱她结痂之前避免碰水,以防感染,饮食上以清单为主,忌生冷辛辣及海鲜等发物。
朱序其实挺满意的,道过谢,付好钱,穿上大衣准备离开。
贺砚舟不知何时先走到门口,替她撑了下门,而后跟着一并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大概相差半步距离,走到斑马线处停住,终于并排,凑近了说着什么。
女孩趴在窗前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低“靠”了一声,两人居然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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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砚舟先侧头瞧了瞧朱序。
朱序也下意识转头,不得不开口:“贺总,还真是巧。”
贺砚舟笑了下,再次看时间:“5点57分,这里距离约好的日料店还有两条街,你恐怕要迟到了。”
他嘴角微微上扬,神态放松,用极舒缓的语速与她开了句玩笑。
朱序也稍微调整一下,笑着:“那你也迟到了。”
贺砚舟点头:“换家吧。”
“过去应该没多远。”
“清淡饮食,忌海鲜。”贺砚舟道:“她刚才好像这样说的。”
朱序一愣,全然没料到他会留意这些,忙道:“我不要紧,吃什么都可以。”
红灯转绿。
贺砚舟提步的同时示意朱序可以走了。
两人融入来往的人流中。
夜幕刚降临不久,天空是浓郁的暗蓝色,两侧路灯初燃,暖黄的光一点点放大,取代了天空的存在感。
贺砚舟步子偏大,步调却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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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头看她,问:“北岛比临城要冷吧?”
“是。”朱序说。
她今天穿了能遮住膝盖的羽绒服,再加一条围巾和厚靴子也不夸张。
“风很大。”贺砚舟说。
朱序点头,随手接了张餐厅门口派发的菜单。
这两侧建筑多以欧式小楼为主,橱窗很低,里面装饰颇具情调,西式餐厅比较多。
朱序将菜单折了两下,揣入兜里。
他手中是拿着一串车钥匙的,却没提开车的事。
沿着街道往前走,不知目的地,朱序未多问。
与他单独相处的拘束感未减,眼睛随意落在迎面而来的人群中,余光却瞧得见他呼出的白雾。
沉默没多久,他那边响起单调的电话铃声。
贺砚舟接起来,从头到尾没讲几个字,都在听那头汇报事情。
到路口,他示意朱序左转,结束通话后才解释:“幸好刚才想起来,前面有家粤菜馆味道还不错,距离很近,走路过去比较方便。”
朱序说:“其实我吃什么都可以。”
“那粤菜合口味吗?”
“可以的。”朱序犹豫片刻,觉得随便聊点什么不算唐突:“刚才纹身店的女孩是……”
贺砚舟说:“我妹妹。”
“亲妹妹?”朱序脱口而出。两分质疑不自觉掺入上扬的语调里。
贺砚舟一顿,侧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觉得呢?”
“……可能你们一个长得像父亲,一个像母亲。”其实从两人刚才的交谈中,朱序已大概猜出其中关系,但这个社会,“妹妹”的称呼很广泛,不单纯能用在血缘关系上面。
他低笑了声,似乎心情还不错:“所以刚才装作不认识,是在怕什么?”
朱序拢了拢围巾,有些后悔自己的冒昧。
没等说话,贺砚舟帮她解释:“以为她是我什么人,会误会我和你的关系?”
其实大概是这样。
起先进门,贺砚舟未开口,朱序以为他有顾虑,所以也没同他打招呼。
后来大概猜出其中渊源,但中途再主动讲话也很奇怪。
索性沉默到底。
朱序心中正默默复盘,只听他问,“你觉得,你和我是那种会叫人误会的关系?”
朱序微抿住嘴,抬起头来,他略垂着眼,目光正落在自己脸上。
她心跳莫名漏掉一拍,有些生硬地瞧向别处。
从同学会时几乎陌生的状态,到后面几次巧遇,他帮了她一次又一次。
朱序心里清楚,他这种人的时间管理应该很严苛,有功夫不如做慈善,没理由在她这种小角色身上浪费精力。
一时心思活泛,又自惭无才无颜,人家凭什么。
可时隔两个月后再见面,只感觉与他之间气氛更微妙。明明寥寥几面,独处时间也少,这种变化却不知何时滋生。
害怕对方察觉她心思活跃,她大方笑笑,用他刚才的话应付回去,“你觉得呢?”
“你希望我怎么答你?”
朱序一默。
对面走来几个年轻人,嬉笑打闹的声音冲散此刻气氛。
朱序往旁边让了让,便与贺砚舟拉开些距离。
抬起头来,幸好有家“广顺兴”的酒楼出现在路对面,牌匾黄底红字,一眼看去就很粤式。
朱序连忙问:“是那家吗?”
贺砚舟神态自若,朝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眼:“是。”
13.第13章
因为是临时改变主意,没有提前预约,等了会儿位。
餐厅环境清幽,每桌上方一盏古朴雅致的灯,朝南一排落地窗,窗外城市夜景绝佳。
点了一些烧味和素菜,还有两份点心。
贺砚舟斟了杯铁观音放到朱序面前,说:“她是贺夕,小我11岁,从小到大都不爱读书,后来自己把学给退了,弄了个店,整天瞎折腾。”他抿一口茶,看向朱序:“你刚才说得对,她像我母亲,我长相遗传我父亲更多一些。”
朱序点点头,觉得他这个妹妹蛮有个性:“好像你们的名字相似度也不高。”
“自个改的,嫌笔画多写着麻烦。”
朱序从他偏淡漠的脸上察觉出一丝无奈,没忍住笑了下。
贺砚舟略抬眼,她极短暂的笑声掩在舒缓的背景音乐中,也许时过境迁的缘故,她整个人都明媚许多,气色和状态也与从前判若两人。
他吃着菜:“伤全好了吧。”
朱序放下筷子,下意识摸了摸颈部的疤痕,其实伤口不大,却有些增生:“是。”她说:“贺医生他人很好,每天都随查房医生过来了解我的恢复情况,帮了我很多。”
“他多走几步路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也多谢你。”
贺砚舟笑笑,“自然也不必。”
她自嘲道:“差点死掉,还好都过去了。”
贺砚舟正将一盅汤品移到她面前,闻言抬头。他一直不赞同她的做法,没什么比保全自身安全更值得。可她一个女孩子,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这种极端的孤勇也很叫人敬佩。
她是脆弱的,甚至想过轻生。
也更顽强,才另辟蹊径,换了条宽阔的路走。
贺砚舟表情寻常,看着她说:“其实答应了帮你解决的,只是你没听进去。”
朱序一时没懂。
贺砚舟指了指她面前的汤盅,岔开话题:“尝尝看,待会儿凉了。”
“好。”
他略顿了两秒:“看来婚离了?”
朱序点头,放下瓷勺,不经意抬手捏了捏耳垂。
她头发长了些,软软耷在肩头,今天穿了件大圆领针织衫,露着极漂亮的肩颈线条,纯黑颜色衬得皮肤也格外透白。
贺砚舟将筷子搭在筷枕上,捏起杯子递向她这边,以茶代酒地碰了碰她放在桌上的茶杯,“恭喜。”
朱序伸手虚扶了下杯子,也端起来轻抿一口,普洱醇厚,苦尽七分香,入喉回甘:“他可能会坐牢。”
“应该的。”
朱序后面没再提梁海阳的只字片语,挑了无关紧要的话题随便聊聊。
只是今天贺砚舟食欲格外好,中途叫服务员拿来菜单,又点了份猪肚鸡和焗南瓜。
南瓜内里软糯香甜,外面是蛋黄裹住的脆壳,咸鲜味美。
朱序也忍不住跟着多吃了两块。
中途她借口去洗手间,想着把账单先结掉,却被告知与她同桌的先生进门时打过招呼,账单由他来结。
朱序只好不动声色地返回餐桌。
服务员过来续了壶茶。
时间有些晚,但落地窗外正灯火璀璨。
月光下,东侧海面上闪着波光,暗处矗立的灯塔显得有些孤独。
贺砚舟扭头瞧了会儿外面,转回来问朱序:“后面几天有什么安排?”
“本来也是散心,就随便转转吧。”朱序想起个地方:“这附近有座岛屿,岛上有个很小很小的庙,墙外面种满了山楂树。我15岁那年去过一次,但现在印象不深了。”
贺砚舟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动了下,神色却无半点变化,看着她说,“吉岛。”
朱序惊讶:“你知道?”
贺砚舟浅笑:“其实严格来说,我是北岛人。说来也巧,从出生到15岁,我一直生活在吉岛上。”
“后来就去临城读高中了?”
贺砚舟认真看了她几秒,她表情并无半点装假,好像认定两人最初相识就是在高一入学的时候。
他神色淡了几分,点点头。
朱序没察觉,兀自打开订票软件搜索了下,往返吉岛的船只有两班次,分别是上午十点和晚上八点钟。
只看两眼,她很快放下手机:“你要不说,我完全没印象,吉岛这个名字还挺陌生的,可能我记性不太好。”
贺砚舟慢慢转着茶杯,玩笑一句:“是有点不好。”
从餐厅出来,街上仍然热闹。
旁边广场有歌手在唱着抒情歌,两侧是卖气球、鲜花的小贩,还有各类小吃摊。
走回纹身店取车,他的车停在对面街边的停车位上,是辆黑色奔驰。
朱序犹豫了下,还是走向副驾驶一侧。
“容易坐进去吗?我开出来些?”贺砚舟问。
“可以的。”
贺砚舟瞧着她上了车,才提步走向驾驶位一侧。拉开车门,他很自然地朝纹身店的方向望去一眼,却身形一顿,迈上去的腿又放下来。
他遥遥摆了下手,很快,一个高大身影朝这边快步走来。
“你怎么在这儿?”他问。
郑治嘴上原本叼着根烟,快吸了两口,在走到贺砚舟跟前时已拿下来,垂在身侧用两指碾灭了。
他笑着道:“小夕叫我过来搬点东西。”
“搬什么?”
郑治挠了挠头:“就杂物间里一些不用的破桌椅,留着占地儿,让我来给扔掉。”
贺砚舟皱眉:“什么破事,非大晚上来弄。”
郑治一时心虚,略低头,只顾咧嘴笑。斟酌着怎么接话时,就听贺砚舟道:“以后少管她,尽折腾人。”
郑治连哎了两声:“那我送您吧。”
“不用了。”他侧身坐进去:“你回吧。”
郑治走上前去关车门,稍一低头,一眼瞧见副驾位上坐着的朱序。刚才听贺夕吐槽他同个女人暧昧不清,还纳闷老板向来比较洁身自好,原来是这位。
也算熟人了,本想聊一聊,叫贺砚舟两句打发走了。
回去的车程不算远,一刻钟左右就到达酒店前方停车场。
停好车,两人进去。
夜晚的大堂仍旧璀璨如白昼,却清净不少,甚至可以听见鞋子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回声。
稍微站定,贺砚舟问朱序:“你住在哪里?”
“B座。”她答。
“帮你叫电瓶车?”
“不用了,我想走走。”朱序抬起头看他,头顶上的暖色水晶灯像是一层滤镜,柔化了他脸上的棱角感,英气不减,但整个人更加温和。
不可否认,他面相很好。
说话间有些走神,她赶紧道:“你住A座吧?”
贺砚舟点头。没特意解释什么。
“那你什么时候回临城?”
“长差。”他说。
朱序点点头,冲他摆手,“再见。”
刚转身走了两步,贺砚舟:“稍等。”他跟过去些:“如果想去吉岛,能不能等我一天,我后天有空,也想过去走走。”
朱序一时没说话。
贺砚舟理由充分:“我有亲戚在那边,顺便过去探望下。”见她目光迟疑,他玩笑道:“免费向导,考虑太久没档期的。”
片刻,
“好。”朱序笑着:“那就麻烦贺总了。”
“荣幸。”他弯了弯唇。
朱序走路回B 座,途中又在商业区附近转了很久。
进房间洗个热水澡,头发擦半干,觉得口渴,她开了瓶矿泉水坐进秋千里慢慢喝。
秋千是月亮的造型,稍微研究了下,还蛮结实。
她半躺在里面,轻轻荡着,迷迷糊糊时忽然想起贺砚舟餐桌上说的话,吓得一激灵,瞬间清醒了。
认真回忆了下,她那天将他视作倾诉对象,说自己要离婚。他的确表示可以提供帮助,只是当时状态糟糕,以为是些场面话。
现在细想,他会这样热心肠?
朱序并不是个过分迟钝的人。
她扭过头,被手臂上传来的丝丝痛感拉回思绪,刚才洗澡已经尽量避开纹身的位置,保鲜膜裹住的地方仍有些湿润。
她拆下来简单清理了下,又用新的保鲜膜裹好,手机调静音,上床睡觉。
第二天,她有比较要紧的事情做。
既已决定,不想再拖沓下去。
前台给的资料上印有招商电话,她打过去,那边无人接听,只好按照上面标明的地址找到A座。
A座八楼和九楼是办公区,说明来意,工作人员将她带到小会客厅。是在大厅单独隔出的一块空间,其中两面为钢化玻璃的隔断墙,一面窗外是海。
坐没多久,招商部相关负责人走进来:“女士您贵姓?”
“姓朱。”
“朱女士您好,您是想租商业街那边的店铺?”对方问。
“是的。”朱序点头。
他道:“不好意思,已经有人付过定金了。”
朱序一愣,赶紧问:“可不可以麻烦您再帮我确认一下,我真的很想租下这个店面。”
那人遗憾摊手:“合同还在我的抽屉里,您早来两天都还有机会。”
这时候,走廊尽头的会议室大门忽然打开,数位西装革履的精英人士鱼贯而出。
走廊响彻脚步声,以及低而细碎的交谈声。
朱序下意识侧头瞧了眼,片刻转回来,可顿了顿,再次朝玻璃隔断外看去。
她刚才似乎捕捉到一个熟悉身影,但错眼的瞬间,众人已走远。
猜测是自己眼花,她收回视线,还想再争取一下:“交过定金,有没有反悔的可能?”
“一般不会。”
“那……还有没有其他空置店面?”
对方摇了摇头。
最终,朱序失落而归。
回到房间,仿佛全身力气都泄掉了,提不起半点精神。
暂时无法调整心情,她倒回床上睡觉。
不知多久,迷迷糊糊听见电话响,从兜里摸出来接听,对方竟是上午刚见过的招商负责人,问她是否还对那个店面感兴趣。
对方道:“说来凑巧,就在您走后,先前的客户忽然毁约,合同失效了。”
朱序心中存疑,再三确认。
那头耐心解释着,前因后果十分详细亦合情合理。
挂断电话,朱序长吁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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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小时之间,她心情大起大落。
以防夜长梦多,和对方约定了下午面谈。
原以为很快就可以结束,没想到聊完价格再签合同及补充材料,来来去去刚好折腾到傍晚。
晚饭叫的外卖,吃完她从网上找资料,用酒店的便签纸列了份表格。
不知不觉,暮色西沉。
不经意抬头,落地窗外是片美得令人窒息的橘子海。
朱序打开相机拍照,贺砚舟的消息这时候跳进来,言简意赅问她:明早出发?
朱序这才想起还没买船票。
她打字:方便说下身份证号码吗,我来买票。
没多久,贺砚舟直接发一张照片过来。
朱序点开,是他的身份证。
她目光不经意先落在右侧的正面照上。
照片应该是许多年前拍摄的,他穿着浅蓝色条纹衬衫,头发短而柔顺,整个人帅气清爽。五官是青年时期的那种立体分明,但与现在相比,稍欠硬朗。
虽面无表情望着镜头,那双眼却简单直接得多。
一瞬间,朱序有些晃神。
这时期的贺砚舟,倒有些熟悉感。
她敲了敲头,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突然闯入脑海。
那是升入高中的第三个月,深秋初冬,班级里暖气足,下午体育课后的政治课上,睡倒了一大片。
密闭的教室,空气很燥。
朱序高高撸起两个袖管,手动撑开眼皮,尽力跟着老师的节奏。
同桌是江娆,倒有精力得很,偷偷捧着本言情小说笑得甜蜜又诡异。
她情绪兴奋高涨,扭头对朱序说:“要不你睡会儿,我帮你盯着老师。”
朱序说:“听完这段。”
江娆转回头继续看她的小说了。
朱序改托住脸颊,没过多久,眼皮开始打架,身体不受控地朝外歪了歪,惊醒了下,努力撑住沉重的脑袋。
一时间,困意无法消除。
摇晃了几次,当眼皮真正合实,身后忽然“咚”一声响。只感觉有只手挡住她外侧肩膀,将她倾斜的身体推回原位。
朱序瞬间清醒,不光是她,前方趴着的数人也应声弹起。
其实桌椅相撞的声音并不大,但在落针可闻的教室却突兀非常。
政治老师是位六十来岁的老头,东北口音:“贺砚舟,你一惊一乍干啥呢?”
朱序一愣,回过头去,原本坐在她身后的刘闯不知何时与贺砚舟换了位。
贺砚舟仍是半倾着身撑着桌面的姿势,明明稳重守序的性格,却学着老师腔调:“没咋的老师,笔掉了,我捡笔。”
有同学偷偷笑起来。
老头扶了扶眼镜,掐着腰:“你消停点,别影响前面睡觉的同学。”
“嗯呢,行。”
老头更气:“你还挺听话!瞅瞅你班这个学习气氛,刚开学几个月?搁这睡觉不如回家去,躺床上睡多得劲儿。都给我起来!”他指向窗口:“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靠窗的同学开了窗。
新鲜气流涌入,驱散教室里浑浊温吞的空气,困意瞬间消除。
见同学们都挺直了腰,老头走回讲台继续讲课了。
朱序将课本翻到相应位置,在空白处记几笔,想了想,身体靠向后面,稍稍回头。刚巧贺砚舟视线从黑板挪回课本,中途看向了她。
朱序嘘声说:“刚才谢谢你。”
贺砚舟:“不客气。”
朱序嘴唇抿成直线,极浅地笑了下。
准备转回头去,贺砚舟却道:“你那夹子挺别致。”
朱序不明所以再次侧身看他。
贺砚舟点了点自己太阳穴的位置。
少年有双骨节分明的手,食指修长,其余手指微握成拳,好半天才放下来,手臂垂在书桌下的两腿间。他歪歪靠着椅背,肩膀一高一低,轮廓很宽,却有些骨感。看着她的表情带了两三分散漫。
朱序收回目光,下意识摸了摸侧边头发,害怕老师听到,极小声答:“是笔帽。”
贺砚舟稍微探身,认真瞧了下。
她头发只到脖子的长度,蓬松垂顺,发质很好,额前有些刘海,她用一个透明笔帽夹了起来,露着光洁饱满的额头。
贺砚舟觉得有趣:“笔帽还有这用处。”
朱序说:“很好用。”
贺砚舟拿起桌上碳水笔笔帽,往自己短短的头发上比划了两下,不得要领,耸了耸肩。
朱序多转了些角度,看着他动作,没忍住抿嘴笑了下,却始终忌惮着讲台上的老师,又看了他一眼,彻底转向前面。
……
落地窗开着,海风在房间里自由穿梭。
朱序撑着阳台栏杆,指尖的烟还剩一半。她慢慢吸着,脑中的碎片好不容易拼凑成完整的一小块。
那应该是她与贺砚舟第一次有交集。
当时只觉得,这男生身上有种要死不活的懒散劲儿,可十几年后的现在,他则更加正经切不苟言笑。
时间啊,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一根烟的功夫,朱序被海风吹得透心凉。
她掐了烟,转身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