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遁后冤种前夫找上门了》
1. 云嘉学宫
云嘉学宫今日来了位不速之客。
作为南景的顶级学府、修仙圣地,云嘉学宫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上至朝堂,下至乡野,到处都流传着它的传说。
学宫五年前开放了对平民子弟的招生,声名愈盛,进出之人要么天姿卓然,要么出身高贵。
然而今天来的这位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妇,直到今天之前,她还在祖辈传下来的田地里劳作,揉着酸痛的腰,盼望今年能有个好收成——唯一不普通的,就是她有个在云嘉学宫就读的女儿。
孟冬儿十二岁时被学宫收为弟子,一别之后已有五六年不曾回家。如今却有人主动找上她的母亲孟芳,自称是孟冬儿的同窗,要她随同前往云嘉学宫一趟。
一路上对方脸色都不是很好,时不时投来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怜悯,孟芳的直觉告诉她,冬儿很可能出事了。
因此,本来应有的那点激动很快被担忧和忐忑盖了过去,孟芳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上的老茧,转向走在前方的年轻姑娘,犹豫了下,才开口问道:“何姑娘,我们还没到吗?”
那年轻姑娘一袭白衣,声音清清冷冷,像是山泉一般:“已经到了。”
孟芳一愣,下意识回头望去——
群山绵绵,云雾蔼蔼。
清晨时分的日光尚不算猛烈,恰到好处地穿过重重松涛,转瞬间又融入金黄色的晨雾里面。而山的另一端是尚来不及落下的悬月,半边裹在朦胧的银辉里,只吝啬地露出一截弯弯的月牙,像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
山与山之间遍布各式各样的交通要道,四通八达,蜿蜒盘旋,时而隐没于云雾深处,时而穿梭于松林之间,有些更是与日月平齐。每一条都通往不同的方向,承载着不同的可能。
孟芳抬眼望去,远处的山巅之上,隐约可见几座亭台楼阁,可惜距离太远,她看不清具体细节,只是想:原来这就是冬儿修行的地方么?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何且歌在半人高的石柱前停下脚步,道,“不过更广为人知的说法是‘大道三千’,学宫的建筑便是由此而来……我们来时已经走过了阴阳路,眼下你能看到的路共计两千九百九十七条,大多殊途同归,真正的目的地只有八个道场。”
她掏出玉符,往石柱的凹槽上一扣:“我们要去的是乾道场。”
乾为天,为八卦之首,放到学宫里,便是对应百兵之首的剑道。
与此同时,石柱霎时颤动起来,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萦绕在山间的白色雾气不停晃动,孟芳忽然觉到一股剧烈的眩晕感,幸好何且歌扶了她一把。
待到她再度抬起头,眼前景象又是陡然一变。
方才的三千大道,居然不知何时汇在了一处,化为长长的琉璃阶梯,直直通向远处的青山。云雾顷刻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天空澄澈明净,阳光毫无阻碍地倾斜而下,在石阶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晕,明媚却不晃眼。
石阶的尽头是一座高大巍峨的山门,牌匾上写着一个龙飞凤舞的“乾”字,凛冽剑气经久不散。
孟芳久久回不过神来,何且歌对此早习以为常,垂下眼,食指轻叩玉符,发出了她回到学宫后的第一条消息。
【兑道场-何且歌:柳夫子,我带着人回来了。】
柳夫子回复很快。
【柳:你们先去,不必害怕,我稍后就到。】
何且歌将玉符扣在胸口,深吸一口气,好像这样就能从上面汲取几分勇气似的。
一路上忐忑不安的何止是孟芳,她远比前者更加没有底气。
因为何且歌知道,她要对抗的是谁。
“待会儿若有人问你话,你只需根据事实回答是或否,多余的什么都不要说,也不要管结果如何,能听明白吗?”
孟芳先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又问:“是不是……跟我家冬儿有关系?何姑娘,求求你告诉我,我家冬儿到底怎么了?我已经四五年没见过她了,冬儿向来很乖的,绝对不会主动犯事……”
谈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乾道场的学堂内,孟芳穿着粗布衣衫,佝偻着背,在仙风道骨的一众学宫弟子中格格不入。凡人入云嘉学宫乃是新鲜事,不时有人停下脚步,对这边投来探究的目光。
窃窃私语的话音落入何且歌耳中,她抿了抿唇,一拂衣摆,居然对着学堂前方的仙人塑像跪了下来!
“兑道场弟子何且歌,请求学宫扣押上官彬,彻查孟冬儿失踪之事!”
孟芳全程不清楚具体情况,连忙跟着何且歌跪下,佝偻久了的腰传来一阵彻骨的酸痛,听完这句话,孟芳顿时脸色煞白。
不光是因为孟冬儿的失踪,还因为她提到的那个名字——上官彬,姓上官。
是南景三大世家之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上官家!
她害怕极了,下意识去扯何且歌的衣袖:“何姑娘,这到底……”
孟芳的声音微若蚊呐,转瞬间就被旁人的议论声盖了过去:
“我没听错吧……她这意思,是上官家的人迫害同门吗?”
“上官彬平时基本不跟旁人来往,怎么可能迫害一个孟冬儿?”
“这个事我听说过,本月上旬孟冬儿接了玄字榜的任务,要斩杀一头筑基境的妖兽,按学宫的规矩,玄字榜及以上任务必须两人结伴前去,孟冬儿没有同伴,司业就让上官少爷一起去了。本意是给上官少爷攒攒资历,将来好通过毕业考核,但回来的只有上官一彬人……”
“这个任务在玄字榜上挂好久了,距离远,奖励也不丰厚,完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除了孟冬儿这种平民出身的会见钱眼开,正常人谁看得上这个……”
“嘘,李兄慎言!别忘了何且歌也是平民出身,再说下去当心她跟你急眼!”
“话说回来,孟冬儿和上官彬都是乾道场弟子,就算调查也是我们自己的事,何且歌一个兑道场的人,掺和乾道场的事做什么?”
人群中央的何且歌不为所动,虽是跪姿,脊背却挺得笔直,兀自又重复了一遍:“兑道场弟子何且歌,请求学宫扣押上官彬,彻查孟冬儿失踪之事!”
这一声比之前更加铿锵有力,如同重锤砸向纷杂的人群,先前说话的人顿觉无趣,总算是住了嘴。
何且歌低着头,余光看见一双鞋子绕过仙人塑像,由远至近向她走来,中年男人沉厚的声音在她上方响起:“兑道场弟子何且歌,你说上官彬迫害同门,可有证据?”
何且歌见过这人,是乾道场的司业。
她咬了咬牙,道:“暂时没有,不过我与孟冬儿相识,她绝非不打一声招呼就玩失踪的人!眼下久久未归,定然是出事了!”
“仅仅是因为这个?”司业摇了摇头,慢悠悠道,“跑来我乾道场闹这么一出,似乎有些不妥啊。”
何且歌抬起头,目光灼灼:“请司业彻查!孟冬儿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上官彬是最后见到她的人,他有重大嫌疑!”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一男弟子拨开旁人走了出来,先是对司业行了个礼,然后居高临下地扫向何且歌。
这人衣着用料十分考究,腰间别着的剑环绕着淡淡的幽蓝色光芒,应是用最名贵的冰魄寒石打造的。他态度散漫得过分,面对司业也不如旁人那般恭敬,所谓的礼数更多是浮于表面。
“我说,胡闹也要有个限度吧?都告诉你了我们猎杀妖兽之后,孟冬儿贪恋凡世不愿意回来,你非但不信,还要反咬我一口……”
正是上官彬本人。
何且歌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学宫给每一位弟子都配备了专属的玉符,其上篆刻着小型的传讯阵法,在学宫地界内传讯没有任何限制,但在学宫之外,除非是专门研习阵法的阵修,否则以玉符的灵力只能单方面传讯到学宫一条消息——孟冬儿死前的求救信息,正是传给了何且歌。
“且歌,我在……南岭……上官、他……小心上官彬!”
戛然而止。
这就是孟冬儿留给世间最后的只言片语了。
何且歌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往南岭,寻了许久只发现了妖兽的尸体,两位当事人双双都没了踪影。后来她才知道,上官彬早就独自一人回去了——那孟冬儿呢?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吗?
“你撒谎!”何且歌厉声道,“你可知,孟冬儿为何要接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任务?”
上官彬道:“关我什么事。”
“这个任务位于南岭一带,孟冬儿的母亲孟芳正是住在那里。”何且歌微微直起身子,转向孟芳,“孟芳,是也不是?”
孟芳呆呆地看向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司业也问道:“孟母,你住在南岭吗?”
孟芳猝然被点到名字,慌慌张张地瞄了司业一眼,又连忙低下头去,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回仙长,是、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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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冬儿十二岁拜入学宫,已有五年不曾归家。她下山前曾与我提起,她之所以接这个偏远的任务,是因为她母亲就住在南岭一带,年轻时落下了病根,每逢剧烈活动必导致腰痛……”
“所以呢?”
“她早就详细调查了那头妖兽,其妖丹属木,有滋养肉/体的功效,又恰恰是凡人可以承受的修为,也许能缓解她母亲的症状……所以如果真如上官彬所言,二人顺利猎杀了妖兽,那么孟冬儿必然会带着妖丹前往孟家村!然而事实是,孟家村根本无人见过孟冬儿,此事孟芳可以作证!”
司业忍不住皱了皱眉:“孟母,是这样吗?”
孟芳双手绞着衣角,顶着众人或是探究或是审视的目光,颤颤巍巍地抬不起头来。
许久,她小声答了句是。
她确实没见过孟冬儿,一直以为女儿在学宫里过得很好,有着远大的前程。她怕自己一个大字不识的乡野村妇会拖累女儿,即使是再思念女儿,她也没敢去学宫找她。
这学宫的地板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光洁如镜,清晰地映出孟芳的倒影。
她看见一个中年女人跪在那里,风尘仆仆,鬓发凌乱,袖口粘着洗不掉的黄土,露出来的两只手因为多年劳作早已变得干巴巴的,虎口处满是粗糙的茧子。
她垂着头,先前一颗心脏在胸膛中跳得急促无比,险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这会儿却是渐渐趋于安稳了,
孟芳没有读过四书五经,文化程度不高,何且歌与人辩驳的时候她跟不上,只在司业问及的时候答一句是或者不是,其他东西都好像隔着一层朦胧的雾气,怎么都听不明白。
过了这么久,她只弄清楚了两件事。
第一,冬儿的确出事了,何姑娘在帮她。
第二,原来久负盛名、像是凌霄宝殿一样高不可攀的云嘉学宫……也不过如此啊。
身侧何且歌的声音陡然激动了起来,孟芳懵懂地抬起头,对面上官彬依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视线扫过她的时候没有片刻停留:“就算孟冬儿确实出了事,那又怎样?你有证据证明是我做的?”
何且歌一哽。
“我最多最多,也就是忘了把任务结果上报给学宫吧?”上官彬摊手,“行,我道歉,我应该在回来的第一天就告诉司业,孟冬儿与妖兽对战时疏忽大意,死于妖兽之手,尽管我拼死战斗,还是没能救下她……按照学宫的规矩,该怎么罚?”
司业道:“玄字榜任务逾期不报者,每次罚一千灵石,三次以上列入黑名单,自此不能接任何任务。”
上官彬摘下腰间储物袋,挂在食指上悠悠转了两圈,扔到司业手里。
“这里有五千灵石,麻烦司业回头见了祭酒好好说说道说道,免得这黑锅叩到了我头上。”
他道:“依我看,就是这个姓何的女弟子想要要挟我,攀附我背后的上官家罢了。自从五年前学宫放开对平民的招生,类似的事情就屡见不鲜……
“我倒是无妨,但不以规矩不成方圆,若是人人都藐视学宫的规矩,学宫威严何在?所以,诬陷同门者应当……”
司业:“逐出学宫。”
“那就这么办吧。”上官彬勾唇笑了下,笑意不达眼底,“希望何姑娘回家的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慢悠悠的,又咬字极重,从他唇齿间逸出来,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
在场的人都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得罪了三大世家之一的上官家,必然不会有好果子吃。
何且歌死死盯着他,下唇咬得发白,右手已经悄悄握住了腰间的笛子——乾道场多为剑修,兑道场则是以音修为主。她是兑道场这一辈最有天赋的弟子,上官彬也有所顾虑,否则早在学宫之内他就动手了。
不,不能冲动。
她还要护送孟芳回去。孟芳什么不知道,白白跟她受了这么一遭罪……都怪她太过心急了,发现孟冬儿失联就失了分寸。
何且歌猛地吐出一口气,手上松了力气,道:“我会的,多谢提醒。也请在场诸位和上官少爷都记住,今日孟芳来学宫时,身体健健康康,若是回去以后出了什么意外,恐怕与上官少爷脱不了干系。”
她不再理会上官彬,正欲转身离开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声:
“我不过告了几日假,却不知这乾道场,什么时候轮到上官家的人做主了?”
2. 山雨欲来
这道声音对于来人在场的人都不算陌生,何且歌眼神一亮,下意识地便想快步迎上前去,理智让她强行抑制住自己的冲动:“柳夫子!”
嘈杂的大殿顿时骚动起来,没过几秒便鸦雀无声了,那些先前叫嚷声音最大的几个弟子,就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齐刷刷噤了声,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地站成一排,大气都不敢出。司业望望四周,细汗顿时从额头落了下来,他没敢擦,只是低声抱怨道:“怎么把这尊大神给请来了……”
不管是为何且歌鸣不平的,还是支持上官彬的,双方辩手在这一刻达成了惊人的一致:跟我没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
就连不可一世的上官彬,脚步也被硬生生拽住了,不得不回过头来,某个瞬间他的脸色似乎有些扭曲,但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便恢复如常。
这位柳夫子是两年前来到学宫的,据说和学宫祭酒有点交情,直接跳过了招收夫子的各种流程与资格鉴定,进了八大道场之首的乾道场,而且待遇也非常不一般——食宿全包、独栋小院,还能自行安排上课时间。于是柳夫子便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每月只教授两节课,其他时间一概不理学宫事务。有人将此事告到祭酒面前,祭酒对此的反应居然是“随她去吧”。
若不是柳夫子和祭酒同为女性,两人的风言风语肯定早就传得到处都是了。
即便这样,时不时仍有人觉得两人关系不一般。
上官彬朝来人的方向拱了拱手,假笑道:“柳夫子也来了。”
得罪了柳夫子就等于得罪了她背后的学宫祭酒,这次上官彬总算懂得讲礼数了,终于低下了他那金尊玉贵的头颅。
南景是典型的世族政治,皇帝虚有其表,朝堂的核心权力皆掌握在以林、上官、季三家为首的世家门阀手中。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云嘉学宫与朝堂关系密切,学宫内部自然也少不了世家的影响,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司业如何处罚何且歌都要看上官彬的脸色。
上官彬在学宫里横行霸道惯了,能让他如此放低姿态,恐怕还是头一遭。
偏偏来人不肯买账,轻轻“哼”了声,半句客套话也没说。
而这位走关系进来的柳夫子,乃是十分少见的女性剑修——虽说修仙之辈男女之间已经没什么性别的差异,但人毕竟是肉体凡胎,谁都不是一生下来就会修行的。除非是出身高贵、生来就被重点培养的世家子弟,大部分人在遇见修仙的机缘之前依然处于凡尘之中,而凡尘女性困囿于习俗与礼教,这条路走得要远比男性困难得多。因而大浪淘沙之后依然能留下来的,便显得弥足珍贵。
是以,八卦归八卦,谁都不敢低估柳夫子的实力。
比她的人更先到的,是幽蓝色的剑光。
这一点剑光自死寂的大殿中乍然惊起,快得肉眼只能捕捉到它的影子,以及剑身上映出的晨曦那稍纵即逝的反光。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道幽蓝剑光已如鬼魅般,瞬间欺身而上,剑尖稳稳横上了上官彬的脖颈!
上官彬头皮发麻,瞳孔骤然缩紧,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反应,他伸手便要去拔自己腰间的佩剑,不料却扑了个空,指尖触及的只有空空荡荡、还在颤动的剑鞘,本应插在里面的长剑早就没了踪影。
他猛地回过神,惊怒交加地抬眸,视线穿过噤若寒蝉的人群,看向大殿入口处——
姗姗来迟的柳夫子打了个哈欠,双手慵懒地拢在袖子里,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她身着一袭宽松的青色衣衫,腰间坠着一枚青色的剑穗,长发随意一挽,一双含情目望过来时眼波流转,仿佛带着一点不明显的笑意,可这笑意落在上官彬眼中,却好似一把锋利的刀,寒意彻骨。
根本没有人看清她的动作!
这位柳夫子,定然是他活到现在见过最强的人!
在这一剑面前,先前所有谣言不攻自破。大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骇得说不出话来。
柳夫子这时才一只脚悠悠然踏过了门槛,慢吞吞地晃了进来。
剑鸣之声随之消失,上官彬的剑又稳稳落回了鞘中。柳夫子挑了挑眉,没搭理上官彬,对何且歌道:“怎么还跪着呢?”
何且歌如梦初醒,连忙站起身来,正欲说话,柳夫子一抬手:“我都知道了,此事说来倒也简单,孟芳证言可以确定孟冬儿在抵达孟家村之前失踪,同行的上官彬拒不交代孟冬儿下落,有残害同门的嫌疑——”
上官彬这会儿总算缓过神来,出声打断:“就凭这个吗?我……”
“哦?上官少爷原来也在。”柳夫子这才转向了他,脸上依然是笑眯眯的表情,“我们先不讨论其他,先前何且歌为了指控你,可是在这里跪了足足一个时辰,你如今要自证清白,是不是也应该跪上一跪?”
上官彬脸色阴沉下来:“我可是上官……”
“上官家么?这就是你唯一的倚仗,南景的开国元老、如今的三大世家之一……”柳夫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捻了捻扶手上的灰尘,有些不悦道,“今日的洒扫弟子是谁?为何这个点了还没来?”
她向来规矩多得很,整个学宫也找不到比她更麻烦的人了。司业早就认了命:“张泽今日告了假,我本想安排别人顶上,一闹起来就忘记了这事……”
柳夫子换了把干净的椅子,这才接着先前的话说道,“所以呢?上官家如今的荣耀可是你挣来的?既然不是,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做人啊,最大的倚仗只能是自己,就比如说你现在,区区筑基期的修为,在我手下怕是剑都拔不出来,上官家又能帮到你什么呢?”
这些言论对于世家而言可谓是大逆不道了。上官彬脸上青白变幻,几次想要开口又忍住了。他死死盯着柳夫子,目光像是要在对方脸上烧出一个洞来。
柳夫子恍然未觉,食指轻轻一点,上官彬的剑又开始不安分地颤动。
最终上官彬率先服了软,他咬了咬牙,心不甘情不愿地跪了下来:“恳请柳夫子彻查此事,还弟子清白。”
柳夫子笑得愈发开怀:“好说,好说。”
上官彬在云嘉学宫内算是风云人物,他被扣押的消息一经传出,水区当晚就炸了。
【乾道场的柳夫子居然为了一个失踪的平民弟子,扣押了上官家的人?真的假的?】
多亏了伟大的坎道场与伟大的阵修,云嘉学宫内到处都是传讯阵法,源源不断地为弟子手中的玉符提供灵力。只要不出学宫地界,玉符传讯就完全不受限制。一开始玉符只能用来两人之间对话,或是教习夫子下发通知之类,后来有好事者提出,不如干脆组建一个专门的交流区,凡是学宫内弟子,皆可隐藏身份随意交流。
这个提议迅速得到众多弟子响应,然而其中牵扯到的阵法过于复杂,实行起来颇有难度,直到两个月前,坎道场才宣布交流区建成的消息。由于五行八卦中坎卦代表水,所以这个匿名交流区又叫“水区”。
许是因为匿名的关系,大家在水区的发言远远比现实中激进得多,吵架撕逼乃是常事,次日上课褪去这层匿名的壳子,大家又都是和和美美的好同窗了。
【真的,我大姨的旧相好的弟弟的同窗在场,亲眼所见。那位柳夫子嚣张得很,谁的面子都不给,居然硬逼着上官少爷下跪!】
【他爹的啊啊啊啊为什么我不在现场!我早就看上官彬不爽了,不就是仗着背后有个上官家吗?要不是有个好爹,学宫里谁会看他一眼?】
【失踪的弟子叫孟冬儿吧,我和她说过几句话,一起去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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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场上选修的时候问过她问题……她失踪之后没人敢出头,本来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结果峰回路转,终于有夫子愿意站出来了!】
【不过说起来这个柳夫子……我就知道她是乾道场的,平时没怎么见过,感觉不显山不露水的,对上了上官家,呃……就算她是祭酒的人,只能说,别抱太大期望吧。】
【那她完全没考虑过后果吗?就算上官家近些年有点没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根本不是常人能够抗衡的!】
“上官家……”
青翠的玉符被轻轻捏在掌心,温润的色泽与白皙修长的手指相互映衬,衬得后者宛如精美的瓷器。玉符时不时发出轻微的颤动,提示主人收到了新的消息。
柳夫子却没有理会,一只胳膊枕在脑后,对着玉符陷入了沉思。
“六年前上官家唯一的嫡子死在了战场上,只能从旁支过继,上官彬来到本家短短几年,便已经猖狂到了敢迫害同门的地步么?”她喃喃自语,“上官家就是这么管教后辈的?”
她身后竹影斑驳,阳光正好。桌上纸张层层叠叠,上面的墨迹尚没有完全干透。这座小院位于乾道场的东北方,平时人迹罕至,虽占地不大,却精巧而周全,起居、休憩、治学的设施应有尽有,是个偷闲的好地方。柳夫子没事就喜欢躲在这里,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她的专属地盘。
玉符再次震动起来,不同于之前的提醒方式,这次还伴随着清脆的水滴声——是来自学宫祭酒的消息。
好歹是她的直属上级,这下不想听也得听了。柳夫子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点开了传讯。
【祭酒-沈珮:上官家收到消息了,马上过来。】
柳夫子漫不经心地回复:【过来就过来呗,我又不怵他们。】
【祭酒-沈珮:还记得吗,自从五年前上官家的嫡子战死之后,上官家就渐渐没落了,于是暗中投靠了林家。】
柳夫子眯着眼,直觉有些不妙:“嗯?”
【祭酒-沈珮:所以这件事他们不想露面,来找你的,是林家的人——林家那位小少爷,林之钰。】
林之钰……?
这个名字对她来说已经非常陌生了,柳夫子愣了许久,才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来对方的长相。
有点麻烦了。
柳夫子收起二郎腿,上半身微微前倾,一束阳光穿过她鬓边的碎发,落在那微微勾起的眼尾上,眼尾小痣漂亮得惊心动魄。
她有些苦恼地按了按眉心,抬起头的那一刻,院门忽然被猛地推开。
北风骤起,裹挟着寒意汹涌而至,阴云遮蔽天空,院内晾晒的书页如白鸽般漫天飞舞,纸张的声音哗哗作响。
一张墨迹未干的纸页落在了她脚边,柳夫子正想拾起,忽而瞥见其上字迹,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屈指弹了弹,复又直起腰来,望见一群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为首者是个少年,他肩膀上站着一只通体火红的鸟,长长的尾羽一直垂落到少年小腿处,形似凤凰,眼中却有上下紧贴的双瞳——想来便是传说中的神兽重明鸟了。
艮道场,灵修,主御兽。
那少年看起来非常年轻,约莫二十上下,一袭亮金色的圆领襕衫,衣领处绣着暗金色的云鹤纹路。双眸狭长而明亮,唇红齿白,五官浓墨重彩,灼然至极,任谁扫过去都会忍不住停下目光。
进门时他正同沈珮说着话,下巴习惯性扬起,看人时总带着点自上而下的凌厉,传说中桀骜不驯的重明鸟乖乖趴在他肩膀上,安静得像是雕塑一般。
“不管什么原因,你赶紧把上官彬放了——”少年脚步顿住,紧接着踉跄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了几个度,“南问柳?!”
3. 林小少爷
柳夫子——南问柳八风不动,将捡起的纸页放在桌子上,拿镇纸压住了,才回道:“林小少爷,你认错人了。”
林之钰立马炸了:“不可能!”
这一句的声音比之前还要大,南问柳被他吵得头疼,心想几年过去,林之钰这咋咋呼呼的性格倒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个一点就着的火药桶。
“你还跟我装!”林之钰又急又气,脸涨得通红,显然是激动起来了,“我告诉你南问柳,你化成灰我都认识你!”
他疾步上前,但还不待他有所动作,肩膀上的重明鸟受了惊,不安分地抖了抖翅膀,带起飞溅的火光。林之钰连忙去哄他的鸟,目光却依然死死黏在南问柳身上,神态活像是见了鬼一般:“他们都说你死了,我偏偏不信,我就说嘛,南问柳此人阴险狡猾,最擅长花言巧语骗人了……果然,那些都是你拿来骗人的!”
南问柳幽幽叹了口气:“你这御兽的本事明显不到家啊,林家居然把重明鸟给了你,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我乐意,我们林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管——”林之钰猛然反应过来她在转移话题,又向前了几步,握拳的手上青筋毕露,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出手,“不对,你别想就此揭过,五年前他们都说南问柳死在了北凌手里,你到底怎么活下来的?这五年又去了哪里?”
“哦,不让我管我就不管呗,吵什么吵……”南问柳一边说着,目光望向林之钰身后,心中暗暗祈祷,那个她最不想见到的人没有来。
沈珮一袭素衣站在人群后面,悄无声息地冲她摇了摇头。
南问柳狠狠松了一口气。
不愧是学宫的祭酒大人,一个眼神就知道她想问什么。
于是南问柳便有恃无恐了:“是是是,我没死,我还活得好好的,那你想怎么办呢?不乐意看见我,那我再跑去坟头死上一回?”
“你——!”林之钰脸色铁青,指着南问柳“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别太过分了!”
南问柳简直不可思议:“林小少爷,你带人闯进我的地盘,赖着不走不说,还指着我大吵大闹,我们两个到底是谁过分?”
林之钰被南问柳这番抢白噎得说不出话来,胸膛剧烈起伏,正想发作,身后的沈珮却抢先一步:“林小少爷,别忘了正事。”
以林之钰的身份可以对一个夫子颐指气使,但面对学宫的祭酒还是需要给几分面子。他深吸一口气,居然生生压下了他的火气——五年未见,这位总是趾高气昂的小少爷确实成熟了不少,若是放在以前,南问柳这个院子恐怕早就保不住了。
林之钰道:“放了上官彬。”
南问柳想也不想:“不可能。”
“孟冬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谁知道她是生是死?八字没一撇的事,你直接把人给扣下了,这不就坐实了上官彬是凶手?”林之钰不耐烦道,“你让上官家的人怎么想?上官彬就算是过继来的,那也是上官家唯一的嫡子!你这不是摆明了打上官家的脸,跟他们作对吗?”
南问柳懒洋洋应了一声:“哦。”
“林家和上官家有姻亲,你跟上官家作对就等于跟我林家作对!”
南问柳打了个哈欠:“哦。”
“你以后还想不想在南景混了?你以为你可以在云嘉学宫躲一辈子吗?”
南问柳继续整理书页:“哦。”
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林之钰恨恨咬牙,重明鸟忽然拍了拍翅膀,一道风刃朝着南问柳削了过去!
南问柳八风不动,连头都没有抬,那道风刃险而又险地擦过她的鬓发,直直没入了身后的朱漆廊柱,霎时木屑漫天飞舞。
沈珮终于忍不住开口:“林小少爷,这……”
“我赔十倍。”林之钰抬手打断了她,目光依然盯着南问柳,“我话就说到这里,你好自为之!”
风越来越大了,天色彻底阴沉下来,隐隐能听到几声闷雷,预示着即将来临的暴雨。南问柳按住险些被吹飞的纸页,对着他的背影,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等等,林……”
那人的名字到了唇边,却忽然说不出来了,好像会烫到舌头似的,南问柳改口道:“你哥最近……”
林之钰在家中排行老二,上头还有个大他四岁的兄长,叫林之鹤,曾就读于南景学宫——正是如今云嘉学宫的前身。说来南问柳与他还是同窗,自从五年前南问柳“死”后,便再也没见过面了。
“你问我哥干什么?”林之钰猝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过头来,脸色阴沉得有些可怕,“你也配提他?”
“好奇而已。”南问柳掸了掸衣袖起身,腰间剑穗晃晃悠悠,“当年一别,我还记得……”
铮——
林之钰的火气终于压不住了。
剑锋擦着南问柳耳畔钉入廊柱,震得檐角铜铃乱响。林之钰攥着剑柄的手背青筋暴起,连带着他的剑也不停颤抖,随时都有可能划破南问柳的脖颈。
“他好得很!早就忘了世上还有你这号人!”少年嗓音裹着血气,兜头劈过来,“倒是你,当年假死逃走时要了我哥半条命,现在又巴巴打听他算什么?莫不是后悔没攀上林家这条高枝了?”
南问柳忽然笑了。
“先前你气成那样都不敢对我出手,一提起你哥,你便按捺不住了。干嘛这么生气啊?照你所言,我于你哥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死人而已,你又何必在意我随口一句话呢?”北风卷起一片火红的枫叶,不偏不倚落在了林之钰的剑上,南问柳漫不经心地弹开,两指夹住剑身,缓缓往林之钰的方向回送,“以及,你握剑的手法不对,你哥没教过你重心压低才方便用力吗?”
“你别摆出这副教导者的嘴脸!”林之钰猛然抽剑后退,死死攥紧掌心,“我又不是乾道院的人,你拿什么身份教育我?”
南问柳抱着臂,依然气定神闲:“你不爱听我说话,巧了,我与你本来也没什么好说的。若想我放了上官彬,除非你哥亲自过来。”
“你做梦!”林之钰道,“我爹重病,我哥现在就是林家的实际掌权人,凭什么自降身价来见你一个小小的夫子?区区一个上官彬,就想惊动我哥?”
南问柳问这话本就是试探,没想到林之钰藏不住事,把她想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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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的都主动招了。“林之鹤不会来”这个消息正中下怀,南问柳笑得眯起了眼:“甚好,甚好。”
林之钰跺脚,骂了声“不可理喻”便走了。沈珮目送他带着乌泱泱的一众人彻底离开,才转向南问柳:“你真的不想见林之鹤?”
“没什么好见的。”南问柳收敛了笑意,手指摩挲着腰间剑穗,“我们的恩怨已经了结了,就让他以为我死了最好,省得这笔债我还要还。”
沈珮知道她最怕麻烦的性子,对此不置可否,转回了正题:“你觉得上官彬有问题?”
“不止。”南问柳神情严肃下来,“你进来看看就知道了。”
残害同门是天大的事,一旦发现便会废除修为,逐出学宫。上官家如今青黄不接,早就今非昔比,说是三大世家之一,其实只是林家的附庸罢了。
刚来学宫那会儿,她曾仔细观察过最出名的的几个世家子弟:林之钰是典型的纨绔少爷做派,趾高气昂,在人前那下巴恨不得抬到天上。季家那位属于究极留级生,赖在学宫里不肯毕业,整日闷头炼丹,根本找不着影子。而上官彬常常跟在林之钰身后,虽然面对其他人时有几分高高在上的态度,但真正越线的事情却是不敢做的。
所以接到了何且歌的求助后,南问柳专程走了这一趟,不仅是为何且歌撑场子,更是想近距离观察上官彬——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突然转了性子,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果不其然,对上官彬出剑时,她感受到了一股若隐若现的奇怪气息……那种气息她再熟悉不过,有段时间她一闭上眼就不可自拔地陷入其中,以至于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只能睁着眼挨到天亮。
那是她在战场上感受过的,专属于北凌人的魔气。
曾经的大景是一个统一的王朝,魔族居住在北方的无定海一带,与人族并不像如今这样泾渭分明,而是用着同一个国号同一种文字,互通贸易。当时的大景皇帝认为魔族是个巨大的隐患,想要组织大军一举歼灭,却不想前脚刚出了门,后脚知晓他所有计划的国师江明昭就造反了——江明昭的母亲是魔族,也就是说,他是实打实的半魔。
大景被前后夹击陷入被动,战局屡屡受挫,且战且退,最终不得不选择迁都,退居到沧澜江以南,是为如今的南景。江明昭则率领魔族与半魔们自立为王,在无定海建立了北凌,两国隔着沧澜江遥遥相望,不死不休。
上官家的嫡子上官杰就是死在了与北凌的战场上,上官家无人继承,这才从旁系过继了上官彬。
而此时上官彬正闭眼坐在屋内中央,从他脚下延伸出无数条阵法纹路,于昏暗的室内散发着微光,清晰映出了上官彬的脸——
他闭着眼,面色苍白,眉头紧紧皱起,眉心处赫然有一处伤口,形状狰狞,深可见骨,仔细观察甚至能发现它还在蠕动,红彤彤的血肉泛着黑气,像是有生命一般,看起来诡异至极。
从蠕动的血肉中,悄然探出了一根透明的丝线,若非阵法的光芒反射,根本发现不了。
沈珮脸色终于变了。
“傀儡丝。”她喃喃道,“这是……北凌的术法。”
4. 傀儡之术
六年前,积怨已久的南景与北凌两国终于爆发了战争,旷日时久,打了整整一年,最终以南景的险胜而告终。北凌大将战死,首级被高高悬在了城墙之上,无奈撤军。
而南景也付出了巨大代价,上官家唯一的嫡子战死,前线主要战力死的死伤的伤,而最精英的那一批修士组成的先锋队“青翎卫”,更是在赤水滩全军覆没。唯一幸存的青翎卫统领——正是南问柳——也“死”于紧随其后的沧澜江决战。
自此之后,不管是民间还是朝堂,两国都彻底断了联系。北凌的东西万万不应该出现在南景,更何况还是高手遍布的云嘉学宫。
一场暮雨终于姗姗来迟,晚风吹过大开的窗户,搅得烛火在铜雀灯台里不停摇晃,爆出毕剥声响。
沈珮关好门窗,又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个罗盘。她站在上官彬正前方,指尖凝起幽蓝的灵光,顺着上官彬眉心伤口缓缓按了下去。原本安静如木偶的青年霍然睁开了眼,却是全然漆黑一片,瞧不见一点眼白,浑身痉挛,脖颈爆起寸寸青筋,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按住他肩井穴!”沈珮话音未落,南问柳已丢出两枚聚魂钉,不偏不倚地钉入上官彬的肩胛,将他方起的暴动又压了回去。紧接着她一甩衣袖,掠出八枚铜钱,落地成阵,摇摇欲坠的阵法顿时又稳定下来。
“不愧是剑道与阵道的集大成者。”沈珮情不自禁地感叹道,“从南景立国到现在,像你这般同时在两条路上都登峰造极的,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小意思。”南问柳也不谦虚,“我就是要压他们一头,好告诉那些不可一世的世家子,有工夫仗势欺人不如找块镜子好好照照自己,连我一个平民出身的孤女都打不过,他们也有脸活在这世上?”
沈珮对她大逆不道的言论早就免疫了:“照你这么说,我们大家都可以收拾收拾准备去死了。”
“没说你嘛。”南问柳摸摸鼻子,“我就是看不惯某些人……”
沈珮的灵力自上官彬眉心没入,循着后者的四肢百骸游走全身,最终汇聚到她手中的罗盘之上。罗盘瞬间发出耀眼的光,无数光点从中逸散出来,一一指向了上官彬体内的傀儡丝。
“魔气入体,侵入肺腑。”沈珮低声叹道,“他被炼成傀儡的时间太长,已经没有救了。”
南问柳点了点头,随着一声清越剑鸣,手中长剑已然出鞘:“那我就不需要束手束脚了,直接处理了便是——魇核在哪里?”
北凌的魔族可将体内魔气顺着经脉引到体外,凝聚成实体,名为魇核。这是他们最为主要的攻击手段,许多阴毒的招式都必须依托魇核才能使出,例如傀儡术,先将修士灵台捣碎,剖出眉心紫府,再将魇核植入体内,如此傀儡便可随操纵者心意而行动。
沈珮略一沉吟,手中罗盘骤然倒转:“锁骨左三寸。”
剑气骤起,震得窗户哐哐作响。沈珮道:“别太用力过猛,当心你身上的旧伤……”
“明白。”南问柳一剑斩断了上官彬眉心的傀儡丝,断端落在阵法屏障上,竟是腐蚀得阵纹滋滋作响。上官彬浑身骨骼突然发出爆豆般的脆响,挣脱肩胛骨上的聚魂钉,十指指甲暴涨三寸,带着腥风朝南问柳面门抓来。
南问柳足尖一点,不退反进,旋身时青色发带略过傀儡猩红的眼珠。她一扬手,八枚铜钱应声而起,在空中随着她的剑法变阵,每枚铜钱都缠着一根肉眼难辨的银丝!
银丝绞住上官彬双臂的刹那,剑光如月华倾泻,将上官彬硬生生钉在原地,动弹不得。随后剑光毫无阻碍地落了下来,精准命中上官彬锁骨左三寸,只见那里赫然嵌着一块黑色的晶石,颜色分外浓重,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正是北凌傀儡师的魇核。
此刻魇核感应到危险,主动离开了上官彬的身体,炸开成数百条细如发丝的黑线,眼看就要扑向南问柳面门。
“等的就是你!”南问柳嗤笑一声,左手掐诀拍在地面。原本用来镇压的阵法突然逆转,所有黑线瞬间着了起来。那枚魇核越来越小,最终化成米粒大小,被沈珮拿琉璃盏扣住了。
上官彬体内没了魇核,漆黑的瞳仁翻了又翻,露出大片眼白,他身子晃了晃,随后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了气息。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南问柳道:“何且歌找上我时,我问她为什么觉得是上官彬干的,她说孟冬儿失踪前曾传讯给她,最后一句话是‘小心上官彬’。”
何且歌先入为主,以为是上官彬造成了孟冬儿的失踪,孟冬儿此举是在求救。但按照目前的线索来看,很可能上官彬的死甚至还要在孟冬儿之前,孟冬儿察觉到同行之人被暗中替换,这才向学宫发出提醒——她知道对方会借着上官彬的身份回到学宫。
而孟冬儿自己,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仔细想想,其实南岭这个任务也有些蹊跷……”南问柳皱了皱眉,“玄字榜任务需求在筑基境以上,但南岭位置偏僻,灵力稀薄,也没有什么天材地宝,怎会无端生出筑基境的妖兽?恐怕是有人故意放出了消息,好引学宫的人前来。”
沈珮道:“这个妖兽是否真正存在,只能去问孟家村的孟芳了,我这就传讯给何且歌。”
“等等,”南问柳接着道,“还有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雨下得又大了许多,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瓦片上,屋檐下缀着的风铃在狂风里乱撞,声音顺着寒冷的空气传到室内,传递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搅得人心烦意乱。南问柳面色沉重,向来含笑的眸子泛着寒意,眼尾那一点小痣殷红如血。
“学宫内每一处阵法都经过我之手,我知晓它们的威力。当初布下阵法的时候,我将八个道场作为支点,对应易经八卦,重重叠加,共同组成了整个学宫的核心太虚八极阵……理论上来说,这套阵法固若金汤,以阴阳路为界,隔绝学宫内外——所以,学宫之外的魔族绝对不可能操纵学宫之内的傀儡。”
南问柳一字一顿道:“操纵傀儡之人,必定潜伏在学宫内部。”
“不止。”沈珮揉了揉眉心,神情有些疲惫,“傀儡行动全然依靠主人操纵,上官彬回来了这些天,却没有一人察觉内里已经换了人,可见幕后之人对上官彬极为熟悉,很可能近距离观察过他……经常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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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上官彬的那一众纨绔子弟,都需要好好查查。”
学宫内部,上官彬亲近之人……
南问柳检查了上官彬的尸体,可惜幕后之人处理得干干净净,她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她咬了咬唇,道:“如果说傀儡仍为人类之身,魇核的魔气被他身上的灵力所掩盖,所以太虚八极阵没有检测出来——但幕后之人本身便是魔族,他是怎么潜入学宫的?”
太虚八极阵是南问柳作为阵修最为得意的作品,即使如她这般天才,加之学宫众多阵修的帮助,也足足花费了一年时间才得以落成。从外界进入学宫首先要经过一条长长的阴阳路,路的两边满是雾气,未携带玉符者在这一步便会陷入幻象,迷失在其中。穿过阴阳路,这才来到了回雁山的山巅,这是整个学宫的中心要道,从这里可以传送到八大道场——同样的,没有玉符寸步难行。
若阵法检测到非学宫人士进入到了这里,则会立马激活“千剑戮魂”的阵中阵,足以将元婴期以下的修士当场斩杀。
与此同时,空中还有数百只符箓折叠成的探灵鸟,在各个道场之间来回梭巡,一旦发现可疑人物,便会自燃示警。
可为何阵法和探灵鸟都没有检测出来,任凭幕后之人大摇大摆进了学宫,操纵傀儡现于人前?
沈珮道:“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此人持有学宫内部的玉符,先是绕过了太虚八极阵,而后又用某种手段隐藏魔气,骗过了探灵鸟……说到探灵鸟。”
她悚然一惊,目光扫过来:“你不怎么过问乾道场之外的事,应该不知——三个月前巽道场改良过探灵鸟,说是能识别等级更高的魔气波动……现在想想,真的是‘改良’吗?”
南问柳拍案而起:“这群匹夫,居然如此胆大包天!我定要宰了他们!”
沈珮连忙拉住她。
“学宫之内还是太过太平了。”沈珮道,“许多人从未上过战场,莫说是纯血魔族了,他们连半魔都不曾见过……学宫内有魔族奸细的消息一旦透露出去,怕是会引起动乱。”
“此事牵连甚广,先封锁消息,我们私下调查。”她语气淡淡,屈起手指,敲了敲手中的琉璃盏,清脆的回声混入风声雨声里,“好在我们也不算完全被动……这不是有方向了吗?我们还拿到了魇核,顺着查下去,总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南问柳道:“我不擅长追踪。”
“我也不擅长。”沈珮微微一笑,“但总有人擅长,比如……你那位前夫?”
南问柳的脸色霎时黑如锅底:“不要,我不想看见他!”
沈珮歪了歪头,稀奇道:“你面对林之钰的时候,不是挺硬气的吗?”
“那不一样,林之钰是个蠢的,他又不知道内情,我随便两句话就能忽悠过去……至于林之鹤,”南问柳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林之鹤……哎,就让他当我死了最好!”
她遮遮掩掩又不肯明说,明眼人都看得出两人之间有猫腻,沈珮八卦之心顿起,南问柳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了。
总不能说……她“死”之前与林之鹤的最后一面,直接捅了人家一刀,差点把人捅死吧。
5. 探灵符箓
巽道场位于回雁山的东南方,紧挨着隔壁的离道场,因此气温总是比其他地方高那么几分。但今夜是出奇的寒冷,时至子时,月亮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暴雨没有任何停歇的意思,寒风裹着潮湿的水气,顺着连廊穿堂而过,直直钻入人的五脏六腑。
旧伤又发作了,膝盖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南问柳这个地方受过严重的剑伤,一遇阴雨天便疼痛难忍。她深吸一口气,脸色有些发白,抓住沈珮的肩膀:“扶我一下。”
“早就劝你不要逞强了。”沈珮嘴上抱怨着,身体却诚实地帮她挡住迎面而来的风,伞面往她这边歪了歪,好遮住她整个身子,“这会儿雨下得正大,我们等明日再来也一样。”
南问柳摇了摇头:“不一样,我们取出上官彬体内的魇核,只怕幕后之人已经察觉到了……现在就是比谁动作更快,是我们先发现探灵鸟的异常之处,还是他先来毁掉证据。”
学生们早就结束了课业,大殿内此时空无一人。南问柳推门而入时一并带来了外面的寒风,吹得满室符纸哗哗作响。她关上门,屋内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抬眼望去,千万张符箓悬挂在穹顶,自然垂落下来,边缘因为年久而微微蜷曲着,其上朱砂未干,散发着灵力流转的幽蓝光芒,在黑夜中像是倒悬的星河。
“环境比乾道场好多了,”南问柳评价道,“一看就很有文化…哎,房梁上挂着这么多符纸呢!巽道场平时都学这些玩意儿吗?”
她全身上下松弛得很,看不出一点紧张的气氛,绕着大殿东瞅瞅细看看,不像来探查,倒像是来旅游的。
烛火悄然爆了个灯花,沈珮举着灯往符纸堆里照,忽明忽暗的光掠过南问柳的发梢,显得她侧脸温柔极了。这位乾道场的剑修夫子正踮起脚,兴致勃勃地戳着垂落的符纸串。
“你看这张,”南问柳揪着符纸一角晃了晃,朱砂绘制的云雷纹在烛火的影子里游动,“像不像油炸过的糯米团子?”
沈珮正在翻看《符文通解》的手一抖,书页被她扯出个三角豁口:“这是引雷符。”
“那这个呢?”南问柳又拽过一张画满波浪线的,手指顺着上面的纹路描了描,“画得这么抽象……水里泡过的麻绳?”
“坎水符。”沈珮“啪”地合上书册,忍无可忍地拍开她的手,“柳夫子,你还记得我们此行的目的吗?”
“当然记得啊,”南问柳回答得理所当然,“但我只懂剑道和阵道,于符道可谓是一窍不通,要我查我也不会啊。”
沈珮:“……”
沈珮道:“你觉得我懂?”
“开玩笑,我们云嘉学宫的祭酒大人,那可是拳打三大世家,脚踢北凌皇室的恐怖存在!区区符箓之术,自然不在话下!”
“你别吹了,我害怕。”沈珮扶额,“我要是懂行,当初就不会同意他们‘改良’探灵鸟。”
南问柳:“……那怎么办?要不我们去抓个懂行的来?”
“现在已经子时了,我亲爱的柳夫子,深更半夜强行抓学生当壮丁,你是想要登上明天的水区头条吗?”
“我不懂你也不懂,我提了办法你又不乐意……”南问柳撇撇嘴,正想接着抱怨,忽然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这个时间点,来巽道场的除了她与沈珮,还能是什么人?
她抬手灭了灯笼,拉着沈珮躲到书架后面,掐了个决隐藏两人的气息。
沈珮传音入密:【脚步声轻且缓,是女子。】
吱呀——
厚重的门扉被缓缓推开,摇摇晃晃的灯光照了进来,门缝中隐约露出一角鹅黄色的衣裙。少女轻巧地迈步而入,暖橘色的灯光映得她鬓边碎发泛起金边,像把暮春时节的暖阳笼在了身上。
外面的雨似乎停了。
新来的少女极为年轻,看上去不到二十岁。落在眼中的烛火使得她瞳孔无比清透,眼尾却天生微微下垂,瞧着总带三分无辜相。她小心翼翼地带上门,随后像是做贼心虚般环视了一圈,脚步放得极其轻微。
南问柳明显感觉到沈珮的呼吸停滞了下,忍不住心下疑惑,传音道:【你认识她?】
沈珮道:【她是容汐。】
容汐?
南问柳将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暗通北凌的奸细居然是容汐……不对,怎么可能是她?
容汐浑然不觉身后的阴影里藏着两双眼睛,她提着灯笼在书桌间逡巡,指尖抚过符箓时带起细碎的金光。那些沉寂多年的符文竟在她的触碰下缓慢苏醒,浮在空中。
沈珮突然扣住南问柳手腕:【她用隐匿符将探灵鸟的符箓藏了起来,难怪我们一开始没有发现。】
她要毁掉证据吗?
南问柳死死盯着容汐的动作,随时准备出手。
“——谁在哪里?”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厉喝,于寂静的夜里格外震耳,容汐吓了一跳,失手打翻了灯笼。烛火很快顺着泛黄的符纸蔓延开来,容汐猛地回过神,不管不顾地用衣袖护住探灵鸟的符箓——幸好她这件衣服乃是名贵的天蚕绡织就而成,足以抵挡一般的火。
奇怪。
南问柳按下了出手的动作。
按照她与沈珮的推测,幕后黑手感应到魇核被毁,此刻应当忙着销毁探灵鸟的证据才是……但观容汐的动作,怎么反而像是在保护证据一般?
“深更半夜,怎的不回宿舍?”一男子冷着脸踏入殿中,“现在又不是授课时间,你来这里做什么?”
容汐松了口气,道:“周夫子,我上月与您提过……”
【巽道场夫子,周慕言,出身商贾之家,如今是林家的门客。】沈珮顿了顿,补充道,【他有个妹妹入了青翎卫,五年前在赤水滩战死了。】
“我觉得改良后的探灵鸟有些问题,可惜我才疏学浅,看不出来。您说改良后的版本更加稳定,原来只能检测到金丹以下的魔气波动,现在能检测元婴境界了,于是我便没有多想……”
容汐抱着残存的符箓急切道:“今夜我被暴雨声吵醒,翻了翻《符文通解》,这才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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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版本来源于书中第三百七十页,虽然确实加强了不错,但弊端也很明显,容易漏过修为低微的魔气。若对方是练气境,探灵鸟很可能不会示警!”
周慕言耐心地听她说完,眉头越皱越紧。
“这样吗?看来这次改良确实是我操之过急了。我一心想着如何应对更强大的魔族,只顾着研究《符文通解》,倒忘记了这一桩……这几天本想验证一番,却怎么都找不到原始的符箓,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回夫子,就在这里,被其他符箓压在了下面。”
“找到就好。”周慕言点点头,朝容汐伸出手,“那就先给我吧,我回头再研究研究。”
容汐却没动。
周慕言疑惑道:“容汐?愣着做什么呢?”
“《符文通解》根本没有第三百七十页,您却还是顺着我的谎话往下说了,可见您根本不是根据书中符文而得出,而是另有目的。”容汐将探灵鸟的符箓收起,抬起头对上周慕言的目光,“您当然找不到这张原始符箓,因为我看见它的第一眼,就发现它有问题,用隐匿符将它藏了起来。”
周慕言伸出的手凝滞在半空,指尖忽地燃起幽绿色的符火,映得他眉眼显出几分妖异。
“原来如此,你比我想象中的聪明些。”他道,“魇核失去了联系,证明上官彬已经被人发现,他们马上就要追查到这里了。所以这张符箓呢,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同时,他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藏书阁内符纸无风自动,宛如有一张无形的大手翻动书页,数百张朱砂黄符从书架缝隙游出,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蛇群。容汐后退半步,撞上了身后的书架,古籍噼里啪啦砸落下来,惊起一地浮尘。
“巽道场是我的地盘,”周慕言温和道,“我在这里待了足足四年的时间,足够把大殿内悬挂的装饰物都替换成攻击符箓了。你是很聪明不错,但聪明人往往活不长久。”
“周慕言!”容汐怒道,“你身为南景修士,居然勾结北凌,放任魔族潜入学宫!”
周慕言轻弹指尖,符火化作三只火鸦盘旋而上:“那又如何?”
容汐甩出袖中玉扣,淡金色的屏障堪堪挡住第一波冲击。周慕言微笑着向前迈了一步,手指在空中虚虚一抓,那三只火鸦竟是变成了烧得烫红的锁链,如活物般缠上容汐的腰肢!
千钧一发之间,一张泛黄的坎水符忽然被丢进了符阵中心,瞬间被炙热的火烧得无影无踪。但有一道分外凛冽的剑气紧随其后,直直对上了周慕言的锁链!
周慕言根本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第三个人,被这道剑气打了个措手不及。他闷咳了几声,余光望见一道青色身影从书架后方闪了出来,那张脸他不算熟悉,却能认出是水区讨论的常客。
“柳夫子,还有祭酒大人,”周慕言摸去唇角的血,冷冷道,“深夜造访我巽道场,不知所为何事?”
沈珮将容汐护在身后,冲南问柳点了点头。南问柳粲然一笑,横剑身前:“当然是,要北凌奸细的命咯。”
6. 天地为炉
南问柳如今在学宫内只以“柳夫子”自称,从未提起过自己的真实姓名与过往经历。是以,没有人知道她便是传说中早就死在了战场上的青翎卫统领。
周慕言自然也不知道。
“乾道场的柳夫子,”他伸出手在空中虚虚一握,符箓幻化出的锁链自动缠绕在他掌心,“你确定要在巽道场的地方,与我为敌吗?”
“能不能痛快点,要打就打,在这叽里呱啦说什么呢?”南问柳不耐烦道。
周慕言沉下面容,锁链撞上剑锋的刹那,万千符纸应声炸开,火星四处飞溅,桑木书架瞬间燃起了熊熊大火。南问柳一个旋身绕开吞吐的火舌,面上仍然挂着笑意,眼底寒光却比她的剑锋更冷。
她足尖轻点,剑光如霜似雪,搅碎扑来的火鸦:“你把这里烧了,学宫的损失谁来赔?”
周慕言冷笑一声,双手结印。悬挂在梁柱之间的符箓突然泛起血红光芒,原本自然垂落的黄纸竟如活物般扭曲缠绕。南问柳心道不妙,正想调转剑招,膝盖骨却在此时传来一阵剧痛,剑势不由得慢了半拍。
就是这瞬息破绽!
周慕言咬破指尖凌空画符,鲜血凝成的咒文骤然照彻整座大殿。
这座大殿之中,有成千上万张画好的符箓。
周慕言来到云嘉学宫的第一天,就在为今天这一式做准备了。
他家世平平,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好不容易成为林家的门客,借着这一层身份进了云嘉学宫,本以为可以一展抱负,却发现自己的处境没有任何改变,依然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夹在中间,只剩下浓浓的不甘心。
他看不上那些毫无身份背景的寒门,不甘心与其为伍,可上面的人也同样看不上他,林家人才济济,从来都不缺他一个。
于是他几乎每日十二个时辰都住在学宫,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画符。旁人若是问起,他只推说是练习之作,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埋藏着一个多么疯狂的念头。
此处符箓共有九千张,尽数出自于他之手。三千燎原火,三千血鸦咒,三千无名锁,于同一时间催动,便可燃起足以焚灭世间一切的业火。
这一式,他想了足足四年。
“焚天煮海——”周慕言咬破舌尖吐出一口精血,声嘶力竭道,“给我破!”
容汐还是个学生,哪见过这等场面,这时候她才明白,刚才周慕言面对她根本没有全力出手:“祭酒,我们……”
“无事。”沈珮按住她的肩膀,灵力化作防护罩,将二人牢牢护住。她微笑道:“柳夫子比你想象中的强。”
燎原之火裹挟着血鸦的尖啸冲天而起,将穹顶悬挂的符箓烧成漫天流火,像是倒流的火瀑。南问柳的青衣被热浪掀得猎猎作响,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片火海。木头和符纸燃烧的焦糊味道涌入她的鼻腔,呛得她想咳嗽。
她指间攥得发白,握紧了手中长剑。
许多年前,漫山遍野的枫叶红得似火,自空中悠悠坠下,落在她面前的棋盘上。
“剑之一道,在于一个‘变’字。”师父拢去她散乱的鬓发,温声道,“都说林家的云鹤剑法精妙绝伦,却不知死守套路才是最大的桎梏。”他修长的手指拈起枫叶,覆在棋盘天元处,“若对手在此处布下杀局……”
枫叶突然燃起了火,火舌舔舐过纵横交错的纹路,将整张棋盘染成了赤金色。南问柳慌忙去扑,却见师父广袖轻扬,万千火星竟凝成一柄通透的火剑。
“那便掀了这棋盘。”他悠然道,霜雪般的面容映着跃动的火光,“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灰,万物为铜——何物不可为剑?”
记忆中的剑鸣与此刻重叠,南问柳忽然松了力道,她抬眼望向眼前烈火,唇角一勾笑出了声。
“——区区幻象。”南问柳轻声道,剑尖斜斜指地,气势陡然一变,“掀了便是!”
她没有剑术大家的系统指导,送上门的便宜师父教给她的也都是些野路子。后来她拜入南景学宫,纵观百家之术,博取众人之长,不断在原来的野路子上加以改进。再后来她上了战场,剑下斩过无数亡魂,本就杂乱的剑招越来越不成招式,一点点褪去那些华而不实的花架子,唯有至臻至纯的剑意沉淀了下来。
剑名惊鸿——那是一把杀人饮血的剑。
“可惜啊,不管剑道还是符道,都不是靠数量取胜的。”燃烧的符纸如赤蝶纷飞,映得她那只眼尾缀痣的眸子妖异非常,“你有九千符箓,而我,只要一剑就够了。”
南问柳的身影被火光吞没又浮现,青衣残影如分花拂柳。她斜斜地拎着剑,明明没用多少灵力,却轻而易举地斩开了铺天烈火,千万符箓在她的剑面前恍如无物,连燃烧的火焰都自动避让。
最后一枚符箓炸开的瞬间,南问柳忽然倒转剑柄。周慕言听到自己肩膀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不等他反应过来,南问柳就一剑刺穿了他的肩胛骨,将他整个人钉在了墙上!
南问柳拔出剑,复而抵在他的脖颈,她脸上仍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手上动作却一点也不留情。
“老实回答我,你身为南景修士,为何私通北凌?”
周慕言默然不语。
南问柳声音陡然拔高:“你还记得你妹妹是怎么死的吗?她以身殉国,埋骨青山,你身为她的兄长,不为国尽忠也就罢了,居然还——”
“你是说……周慕云?”周慕言的眼珠转了转,僵硬地抬起头来,随后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样,“哈,她那个蠢货……我周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但好歹也衣食无忧,绝不会短了她的吃穿用度!你说她为何放着好好的千金小姐不当,非要跑去做那劳什子的青翎卫?这不是蠢是什么?”
容汐怒道:“青翎卫乃南景忠烈之士,怎容你这卑鄙小人诋毁!”
周慕言的头紧紧贴着墙壁,先前催动符箓已经榨干了他的灵力,现在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是,他们是南景的忠烈之士,他们对得起南景……但南景对得起他们吗?”
“你什么意思?”
周慕言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如穿过荒漠的风:“南景这么落后腐朽的国家,根本就不配存在于世上!北凌人是魔又如何?总比南景的世族强得多!”
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声音陡然尖厉起来:“青翎卫总共三百人,不论出身,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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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实力,都是从各个州郡精挑细选的精英……不是说他们很厉害吗?不是说他们是南景最顶尖的一批人吗?不是说……咳咳……那个姓南的女剑修,是当今剑道第一人吗?那我问你,为何三百青翎卫全部死在了赤水滩,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南问柳的笑意一点点沉了下去,她眸色幽深,一言不发,看向周慕言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周慕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全然没有察觉到南问柳的神情变化。
“我妹妹前一日还传来家书,说战局顺利,不日便可归家……为什么隔天就失了联络?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满身血污,脸上被削去了好大一块肉,惨白的颧骨都暴露在外面……她明明那么爱美一小姑娘,为什么南景把人带走,却没有好端端地还回来?!”
沈珮担忧地看了南问柳一眼:“疯言疯语罢了,先把他押下去吧。”
南问柳却道:“不必,让他接着说。”
周慕云她认识的。
三百青翎卫,每一个她都认识。
周慕言忽然暴起,右手忍着被符火烧伤的剧痛,不管不顾地握住了南问柳的剑锋,瞳孔中映出微颤的剑光:“那个说会带所有人回家的南统领呢?那个许诺‘青翎卫同生共死’的南问柳呢?”他突然诡异地笑起来,“对啊,南问柳也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容汐啊,你知道为什么吗?”
容汐脸色苍白,指尖微微颤抖。
“嘴上说得再好听,其实他们也就是南景的弃子罢了,当年——”
毫无征兆地,耳边响起了清脆的鹤唳之声。
南问柳下意识仰起头,只见视野里一只白鹤急促掠过穹顶,眨眼间便化作无形剑意,随着窗外月华一同倾泻下来!
周慕言未说完的话尽数淹没在了嗓子里,他喉咙喷出鲜红的血沫,双眼瞪得滚圆,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
他嘴唇动了动,说出了这辈子最后一个字:“林……”
朱红色的轩窗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凛冽剑气扫过窗沿,震得窗户哗哗作响。廊下积水隐约映出个模糊人影,玄色大氅如同夜雾凝成的披帛,内里衣摆上绣着的暗金鹤纹展翅欲飞。
暴雨虽然已经停了,但仍有雨珠顺着屋檐滑落下来,在他脚边碎成千万碎片,却未沾湿他半分衣角——离得近了才能发现,那些雨丝在触及他周身三寸时,便被无形的剑气蒸成了雾。
他收了剑,不紧不慢地迈入屋内。
“神仪明秀,朗目疏眉。”这是他初入南景学宫时,当时的学宫祭酒给他的评价。那时候一切还没有发生,北凌与南景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听了这话他没什么反应,倒是旁边的上官杰笑着揶揄了几句。
南问柳坐在后排假装认真念书,视线没忍住偷偷转了过去,正好撞见那人回过头来,眉眼冷峭,如鹤如松。
那时候的南问柳心想,这话确实没说错。
五年过去,他的样貌依然没什么明显变化,唯一不同的是光阴将他眉眼雕琢得愈发锋利,连月光都要避让那身肃杀之气。
“叛国通敌,死不足惜。”林之鹤语气淡淡,“林家处置叛徒,惊扰各位了。”
7. 莫问柳色
听到来人声音的那一刻,南问柳呼吸猛地一滞,几乎忘了动作。
这个声音她实在是太过熟悉了,曾经有多想听到,如今就有多想逃避——该死,林之鹤怎么会出现在云嘉学宫?
幸好她站的位置刚好被书架挡住,上半身都落在阴影里,林之鹤暂时没有注意到她。沈珮状似无意地向前走了一步,闲闲往书架上一靠,正好遮住南问柳的身形。
“在我学宫的地盘,杀我学宫的夫子,”沈珮凉凉地开口,“林少爷当真好大的威风。”
周慕言的尸体软软滑落,脖颈处喷出的鲜血洒了一地。林之鹤垂眸收剑,玄色大氅扫过满地灰烬,衣摆上的暗金鹤纹被余火照得流光闪烁,煞是好看。
他看也没有看地上的尸体一眼,仿佛他方才不是杀了人,而是拂去一片落叶那么简单:“此人是我林家门客,自然当由我亲手肃清。”
“真奇怪,我听说林家家主最近得了重病,不能理事,族中事务都压在了林少爷身上。”沈珮早就看他不顺眼,继续阴阳怪气,“连上官彬的死你都不曾出面,现在居然对一个小小的叛徒亲力亲为?”
林之鹤终于抬了抬眼:“祭酒大人的意思是,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五官与林之钰有几分相似,都是世家公子精雕细琢的骨相,却不似后者那般鲜明张扬,而是淡淡的、冷冷的,总是让人联想到庙里供奉的玉雕神像。那些被供奉了上千年的玉石沾染着人间的香火气,也如他这般高高在上,不染凡尘。
只是玉石雕不出这样浓长的眼睫,更雕不出他垂眸时,眼尾挑起的那抹锋利弧度——分明多了几分活气,却比冷冰冰的塑像更教人脊背生寒。
这位林家新贵,是真的上过战场的。
“不敢,我一个小小的学宫祭酒,怎敢对林家的事务指指点点。”沈珮道,“只是觉得林少爷来得太巧,不像是肃清叛徒,倒像是……专程来灭口的。”
此话一出,室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南问柳默不作声,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容汐却表现得对此事极为关心,一眨不眨地盯着林之鹤。她不似一般人那样对林家带有天然的畏惧感,反而向前跨出半步,指尖掐破掌心:“林少爷!先前周夫子说的,可是真的?”
林之鹤刚才那一剑不早不晚,偏偏卡在了周慕言说出关键信息之前,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当年的赤水滩一战发生在战局最为焦灼的时候,两国的国力都禁不住再打下去了,但谁都不肯率先投降。经此一役,三百青翎卫全军覆没,客死他乡,许多人连全尸都不曾剩下。北凌自以为灭掉了南景的精锐,正放松警惕、大肆庆祝的时候,南景的大军悄然截断了他们的退路。
以三百青翎卫的性命为代价,换来北凌大将枭首,与战争最终的胜利。因此周慕言的“弃子说”并非空穴来风,只是缺少相关证据,以及一直以来无人敢质疑世家罢了。
周慕言是林家的门客,说不定真的知道点什么!
“赤水滩一战,分析报告早已呈递兵部,”林之鹤顿了顿,直接点破了容汐的身份,“公主殿下若是好奇,大可去问你皇兄。”
容汐在学宫内从来都是以普通学生自居,真实身份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若林之鹤不挑明,她就只是个好奇心比较重的年轻学生,可一旦挑明,她就不得不考虑到学宫以外的事,失去了质问的资格——连她皇兄都只能做个傀儡皇帝,乖乖服从世家的安排,她一个没有实权的公主,凭什么去质问林家的掌权人呢?
林之鹤音色清冷如檐上新雪,只是说出来的话不是那么中听:“——倒是祭酒大人,纵容魔族奸细混入学宫多年,该当何罪?”
“学宫阵法每日辰时自检,太虚八极阵更是我学宫之阵法大家亲手布置。”沈珮温和地笑了下,“林少爷若怀疑我玩忽职守,不如先解释为何林家的门客成了北凌走狗?”
本就紧张的气氛更加剑拔弩张,沈珮自知不是林之鹤对手,率先祭出了法器,万一林之鹤突然发难,她也有喘息的机会。
灵力缓缓震荡开来,先前未燃烧干净的符箓簌簌飘落。书架后面南问柳忽然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那是林之鹤衣袖上特有的味道,掺了白梅蕊与天山雪,曾经缠绵在她指尖发梢,如今却裹着血腥气直刺肺腑。她屏住呼吸,小心避开地上的障碍物,悄悄后退。
林之鹤忽然朝阴影处偏了偏头。
“出来。”
殿内一片死寂,南问柳隔着书架望向他的眼睛,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林之鹤的时候,这人也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脸上表情好像永远不曾变过。不管是面对要置他于死地的杀手,还是面对误打误撞救下他的南问柳,目光居然是一样的。
一样的毫无感情,毫无波动。
那时候的他比现在更加冷淡,一句话很少有超过五个字的,对比起来现在已经算是很“热情”了。
沈珮道:“林少爷许是看错了,此处哪里还有旁人?”
“三息。”林之鹤的剑缓缓出鞘,“或者我亲自来请。”
身为林家的嫡长子,他自小就是继承人的标准模板,剑术卓然,心思深沉,永远带着世家大族的淡然和体面,与林之钰那个草包废物截然不同。他修习的是林家代代相传的云鹤剑法,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出剑时能引来白鹤振翅。就连全盛时期的南问柳对上他,也须拼尽全力才能压他一头。
而如今的南问柳早已不比当年,她身怀旧伤,又刚刚和周慕言打过一场,此时灵力有些亏空,对上林之鹤的话不知会鹿死谁手,何况还有沈珮和容汐在场,她还要分神去保护二人……
看来是躲不过去了。
南问柳咬了咬牙,心一横,决定破罐子破摔,见就见!她还怕他不成!
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林之鹤斤斤计较要翻旧账,他要什么赔给他就是,就算赔不起,她也可以再换个身份跑路。
她正要开口承认,却有人抢在了她前面:“哥——你可让我好找!”
关键时刻,林之钰风风火火地赶到现场,一把拽住了林之鹤的胳膊:“先别管姓周的了,上官家那老头听说他孙子死了,正在议事堂闹呢!”
林之鹤手腕微不可察地一颤,剑锋险险擦过地面。
南问柳结结实实松了一口气,感动得几乎要热泪盈眶了,头一回觉得林之钰看起来如此顺眼。
“胡闹。”林之鹤皱了皱眉,“叫他去寻始作俑者,在林家闹什么?”
“真没骗你!上官老头带着十几个影卫堵在议事堂门口,说什么他家嫡孙死在了学宫,林家必须要帮他报这个仇……”林之钰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地上的尸体,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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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满地的血污惊叫起来,“这这这是那姓周的?哥你杀了他?!”
“叛国之人,罪有应得。”林之鹤面对这个聒噪的弟弟,也有点维持不住人设了,“你声音低些。”
林之钰被兄长训斥了也不恼,视线掠过书架后一闪而逝的青色衣角,抓着林之鹤衣袖的手指更加用力,音量跟着拔高了一个度:“快走吧哥,这里的事扔给学宫就行了,反正姓周的是他们学宫的人嘛……”
他空闲的那只手背在身后,在林之鹤看不到的地方打了个手势。南问柳会意,抓住这个机会,指尖凝起微不可察的灵力,无形的阵法自她脚下缓缓铺开。林之鹤感官极为敏锐,她不敢有太大动作,这点微弱的灵力不足以支持她传送太远,但遁到一墙之隔的室外倒是足够了。
林之鹤似有所感地望过来,他出鞘的剑尚未收回,在空中微微嗡鸣着。林之钰紧张得掌心都在发抖,额角渗出细细的冷汗,他是真的很怵他哥,但也是真的不想他哥与南问柳见面——天知道他哥看上去清清冷冷一个人,实际恋爱脑一上头,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以前就一退再退,把南景学宫的控制权都让了出去,后来更是被南问柳一刀捅没了半条命,要不是爹爹及时出手,这世上兴许早就没林之鹤这个人了。
总之他哥一和南问柳沾上关系就准没好事!想到这里,林之钰就顾不上害怕了,不管不顾地抱住林之鹤的胳膊,嗷的一嗓子嚎了出来:“不能再等了,议事堂的结界破了!上官老头带来的影卫里混着北凌的死士,我方才瞧见他们往藏书阁方向去了!”
这个谎撒得实在拙劣,偌大的学宫尚需要周慕言大开后门,才能放入一两个北凌魔族,对比起来世家的防御只会更加严密,怎么可能出现如此疏漏?但林之鹤被他扯得身形一晃,目光终于从阴影处移开。南问柳始终关注着这边,逮到机会立即启动了传送阵法。
等到林之鹤再度望过去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林少爷最近日理万机,偶尔感觉出错也是正常的。”沈珮颇为善解人意,“接下来的事自有学宫的人接手,若有眉目我会第一时间通知林少爷,请回吧。”
林之鹤静立良久,忽然收剑回鞘:“回府。”
林之钰如蒙大赦,连忙出了门。直到这时他才发觉后背全是冷汗,里衣早就湿透了。
廊外暴雨初歇,月上中宵。林之钰正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圆谎,听见他哥冷不丁地开口:“听说乾道场新来了位夫子?”
其实南问柳已经来了两年,但她之前极少露面,乾道场以外的学生几乎不知道她的存在,包括林之钰。林之钰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干笑两声:“啊,哈哈……好像是有这回事。”
“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不熟,我是艮道场的。”林之钰硬着头皮道,“呃,就知道姓柳……”
林之鹤若有所思。
林之钰紧张道:“怎么了,哥?”
“无事。”林之鹤道,“且回去等着,不出两日,学宫定主动来访。”
他身后是艮道场授课用的大殿,被烧了个七七八八,断壁残垣中还残存着几颗火星。而身前是料峭春寒,夜风带来雨后泥土的湿润气息,高悬的明月下方,岸边柳树方吐出新芽。
故人已至青山外,莫问柳色几度新。
8. 水区论坛
今夜当真是兵荒马乱。
送走了容汐之后,天已经微微亮了。沈珮依然不能离开,她去书阁取了巽道场的设施名录,站在废墟中间,一边清点损失,一边唉声叹气。
“这符箓威力这么大,基本烧得不剩下什么了啊。”沈珮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第一百零八次叹气,“学宫本来就不富裕,这样一来非但要拨款重建,巽道场的课业还得停摆一阵子……”
南问柳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了出来,春夜露水沾湿她的发梢,像是落了层薄薄的雪。
“重建的拨款?这还不好说?”南问柳拊掌,“周慕言不是林家的门客吗?这钱当然要林家赔偿啊。”
沈珮闻言险些笑出声,她赶紧闷咳一声止住笑意,故作生气地斜了南问柳一眼:“我们是云嘉学宫,在南景也算是地位超然,讲点道理好不好?有事是学宫夫子,无事是林家门客,周慕言的身份还能反复横跳不成?”
提起周慕言,两人便一同陷入了沉默。南问柳转身望向前方,目光越过倾塌的大殿与焦黑的废墟,远处地平线正升起一轮金色的朝霞。细碎的日光穿过焦黑梁木,在她的眼睫上跳动。
“我与他说不上熟悉。”沈珮忽然开口,“他第一次来学宫时,我见他于符道上造诣颇深,又听说他妹妹是青翎卫,便让他留下来了。”
半张未燃尽的符箓被风吹到沈珮脚下,她弯腰拾起,朱砂绘制的纹路在晨光里泛着金红:“容汐走之前告诉我,周慕言经手的探灵符比原来多了处缺口,灵力走向断裂,正好切断了探灵鸟的示警回路。就像提前在城墙留了道暗门,方便他的魔族同伙偷渡。”
南问柳接过符箓,点了点头:“按照现在的情况,他应当在进入学宫之前就开始谋划了。用了四年时间画出九千张符箓,再更改探灵鸟的布置……他有这种毅力,本来做什么都会成功的,只可惜心思不正,跟慕云一点都不像……”
赤水滩一战的前夕,周慕云拉着她彻夜长谈,提到过她这个哥哥。她说她哥哥痴迷符箓之术,要是这一战打赢了,她想向朝廷讨个恩典,求一块风水宝地专门留给她哥哥画符。
在她描述里的周慕言,清高自傲,才华横溢,那时的周慕言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她死后区区数年,周慕言就犯下了通敌叛国的大罪,变得面目全非。
如果真的存在阴曹地府,战死的英魂在地下等来了她那叛国的兄长,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所谓地府,还是不要存在了吧。”南问柳松开手,任凭微风卷走手心符箓,“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操心,多自在啊,干嘛非要去追究以前的事,说多了大家都不高兴……我要是林之鹤,我也会刺出那一剑。”
“所以,”沈珮霍然回头,“周慕言的说法是……”
南问柳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视线缓缓向下,瞥见腰间那枚青色的剑穗在风中晃晃悠悠,脸上罕见地浮现出怔忪的神色。
这是以前林之鹤送她的,她随手往腰间一挂,转头就忘记了,后来却是习惯了戴在身上,再也没摘下来过。
“我原来以为五年过去,他会变成我很陌生的模样,不过他好像没什么变化……”
沈珮笔尖一顿,墨迹泅开在洁白的纸页上,她垂着眼没有抬头,道:“但是你变了不少。”
“我吗?不过也是,我都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南问柳歪了歪头,眯着眼笑起来,“我以前总是这也想要那也想要,练个功我可以连着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比个武我一定要压所有人一头,谈个恋爱么,我也要考虑他的身份他的背景,盘算着怎样才能让自己利益最大化……确实有点累啊,还是躺平摆烂最舒服。”
“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沈珮问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既已起疑,查到你是迟早的事。”
南问柳眨眨眼:“起疑?”
沈珮沉默片刻:“……你猜他方才为何收剑?”
“自然是被林之钰诓——”
沈珮却摇了摇头。
“林家是大景开国的最大功臣,千年来极尽殊荣,传承不绝,家学渊源非同一般。”沈珮仔细打量着自己这位好友,第一百零九次叹了口气,“云鹤剑法中有一式名为‘倦鸟归林’,最擅追踪……你那时候刚传送走,阵法留下的灵力波动还没有消散,他要是真的想查,未必查不到。”
南问柳挠了挠头,“啊”了一声:“那他干嘛突然走了?”
“谁知道。”沈珮耸肩,“林家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母亲早死,却能平平安安活到掌权,还能护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林之钰,可见心思深沉得很,也就你以为他好骗了。”
南问柳认真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理。
但她依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他要演戏,那我就陪他演呗。”
她迎着晨曦,慢悠悠地伸了个懒腰:“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我熬了个大夜,早就饿得不行了——走咯!”
.
当天早上,巽道场大殿废墟的焦糊味尚未散尽,水区帖子已叠起千层高楼:
【主题】大型纪录片《巽道场的人一觉醒来天塌了》正在热映中【热】【爆】回复数:99+
1L匿名修士
不是,我那么大一个巽道场呢?我那么大一个巽道场呢?
2L符修今天也在秃头
楼上别嚎了,本巽道场弟子现在站在废墟前瑟瑟发抖,祭酒大人说大殿里面全是木制家具和符纸,没有做好防火措施,昨天晚上又是下雨又是打雷的,就走水了——但是!你告诉我!学宫的太虚八极阵是摆设吗?!
3L丹炉在逃枸杞
刚从离道场炼丹房爬出来,昨夜灵力暴动得跟火山喷发似的,震得我丹炉都炸了。所以巽道场到底怎么没的?总不会是乾道场哪个剑修练剑,又双叒劈错山头了吧?@全体剑修
4L卦不敢算尽
起卦测了个“未济”卦,火在水上,阴阳失位。昨夜必有金丹以上大能交手,且与北边有关。(卦盘截图)
5L匿名修士
回复3L:别甩锅剑修!我们一直规规矩矩的,就算是打架也只在乾道场打!不过我刚去废墟转了一圈,房梁不像雷劈过的模样,像是人为纵火。(焦黑木桩照片)另外,我的剑一靠近就开始颤抖,昨天肯定有剑修在这里打架!
6L匿名修士
啊?楼上你真的是在帮剑修说话吗?怎么越描越黑了?
7L匿名修士
听说,小道消息,不保真哈,昨晚好像有鹤鸣的声音,学宫没有养鹤,那就只能是某家的云鹤剑法了……
8L匿名修士
回复7L:林之钰那半吊子剑术能劈塌巽道场?你倒不如说他养的重明鸟放火烧山更靠谱。
9L符修今天也在秃头
是真的!作为巽道场唯一幸存者(划掉)目击者,我作证昨夜真的听到了鹤鸣声!有一只白鹤飞进大殿,翅膀扇出的风都带着剑气!(另:我没做完的功课还在里面,被烧了就不用做了吧不用做了吧不用做了吧?)
10L匿名修士
等等,云鹤剑法不是林家那位……?
11L匿名修士
这是可以说的吗?
12L七杀刀
什么能说不能说的?这群剑修整天神神叨叨的,乾道场那么大地方给你们真是浪费了。@祭酒大人,考虑给坤道场拨款扩建吗?我们刀修不挑场地,废墟也能练!(扛刀自拍)
13L匿名修士
细思极恐,前些天孟冬儿出事,柳夫子扣了上官彬还没消息,现在巽道场又被烧,不会是北凌……
14L匿名修士
回复14L: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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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乱说!学宫有太虚八极阵护着,还有那么多探灵鸟,魔族怎么可能混进来?
15L匿名修士
笑死,探灵鸟?巽道场改良后的探灵鸟连练气期的魔气都探不出来,周夫子改良了个寂寞。
16L匿名修士
说到周夫子,他人呢?自家道场被烧了都不出来吱一声?
17L匿名修士
报——!!祭酒大人派执法堂把周夫子的住处给围了!书架后找到了暗格,从里面搜出来一封北凌的密信!
18L匿名修士
???我*???
19L卦不敢算尽
回复17L:再起一卦,“地火明夷”卦,日入地中,光明受阻。此人命数已绝。(卦盘截图)
20L匿名修士
楼上别打哑谜了!所以周慕言是北凌奸细?他改良探灵鸟是为了给魔族开后门?!
21L丹炉在逃枸杞
怪不得昨晚灵力波动那么邪门!我离道场的,住巽道场隔壁,我炉子炸的时候,看见西南方烧得红彤彤的一大片,还有锁链抽地的声音……后来火海里突然炸出青色的剑光,跟砍瓜切菜似的把符箓都劈碎了,这种剑意没个几十年修为根本练不出来吧?
22L匿名修士
青色剑光?好像跟前面说的云鹤剑法不一样……这又是哪位大佬?不显山不露水的,不会一直在扮猪吃老虎吧?
23L艮道场-小爷林之钰
什么大佬,一满口谎言的骗子而已。
24L匿名修士
哇哇哇,正主来了!
25L匿名修士
林小少爷看我!周慕言真是北凌奸细?昨晚真是你们林家来清理门户的?
26L艮道场-小爷林之钰
哼,林家门客犯事自然由林家处置。我有学宫的玉符,带我哥进来怎么了,有问题?……咳,总之巽道场重修的钱我们林家会出,散了散了。
27L匿名修士
林家真的是财大气粗……
28L匿名修士
重点错!林小少爷刚是不是说漏嘴了?“带我哥进来”……他哥?
29L匿名修士
祭酒装傻,大佬扮猪,林家剑斩叛徒,奸细火烧学宫……这个世界终于还是癫了。
30L祭酒-沈珮
全体禁言半刻钟。另,巽道场停课期间,符修课业由乾道场代管,明日上交《五行符箓相生论》三千字,@符修今天也在秃头你的功课,我会让司业重点抽查。
林之钰还想再回复,却发现自己被禁言了,顿觉非常不爽。面前伸出一只手,修长的指节敲了敲桌面。
“你昨晚告诉我,议事堂的结界破了?”
林之钰立马丢下玉符,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喘。
“上官家主的影卫里,混有北凌的死士?”
林之钰打了个哆嗦,冷汗唰的落了下来:“我,我看错了……”
林之鹤刚送走上官家主,林之钰拙劣的谎言不攻自破——想想也是,以上官家如今的情况,早就该掉出三大世家之外了,全是林之鹤念在与上官杰朋友一场的份上,平日多加照拂,这才勉强保持如今地位。上官彬的死与林家无关,上官家主怎么可能找林家的麻烦?
上官家主并非不明事理的人,诉求只有一个,就是为上官彬报仇。那傀儡师是北凌魔族,就算上官家主不说,林之鹤也不可能放过他。
林之鹤居高临下望着他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到底是没有追究,他顺手拿过丢在旁边的玉符,随意扫了一眼,扔回林之钰怀里。
“快到期终考了吧。”
“啊?嗯,嗯……”
“到时候我亲自去一趟,看看你御兽学得如何。”
林之鹤丢下这么一句便走了,独留林之钰面如土色。
9. 抄书往事
巽道场的风波并没有波及到他处,到了辰时,学生们还是要按时上晨读。何且歌向夫子告了假,偷偷避开人群去了安置孟芳的院子里。
小院内环境清幽,竹帘被风吹得簌簌作响,隐约能听见远处学生们念书的声音。
何且歌到的时候,孟芳布满老茧的手正顺着陶碗的纹路来回摩挲。这位大字不识的农妇似乎一夜没睡,也没怎么进食,从昨日起她便缩在藤椅里,脊背深深佝偻着,仿佛要把整个身子全部嵌进竹篾编织的缝隙中。
“阿婶,”何且歌知道劝不动她,努力挤出一个笑,想让自己看起来亲切些,“麻烦你好好回忆下,你们孟家村附近,最近有什么异常之处吗?”
孟芳自来到学宫之后就一直被人推着走,所有人都有问题要问她,不同的人问的问题都不一样,却从来没有人解答她的疑惑。她紧张地攥着衣角,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何姑娘,我家冬儿到底……你实话告诉我,冬儿是不是回不来了?”
她知道孟冬儿父亲去得早,全靠孟芳一人拉扯大,对于他们平民百姓来说,仙门都是高高在上招惹不起的存在。孟芳送别女儿的时候,以为她女儿离开了自己,从此将是前途大好,再也不必像她这样为了生计而疲于奔命。但还不等到孟冬儿锦衣还乡,便失去了踪迹。
柳夫子已经将调查的经过都发给她了,目前真相仍不明朗,周慕言虽然伏诛,但还有他背后的魔族同伙没找到。
北凌的阴谋才刚刚揭开冰山一角,就已经牵扯到了这么多人——上官彬死在南岭,回到学宫的只是个被操纵的傀儡;周慕言通敌叛国,被林之鹤斩于剑下;孟冬儿与上官彬一同执行任务,如今也大概率遭遇了不测……
若是跳出当前,以一种更为宏观的角度去看,这些人的性命根本不会影响任何东西。北凌的布局是很早就有的事,两国之间暗流汹涌,死几个人确实没什么大不了,根本入不了那些大人物的眼中。
饶是何且歌自己,现在她为孟冬儿出头,自觉胸中愤慨万千,但几月几年之后,她也会渐渐淡忘此事。
真正走不出来的,只有孟芳而已。
“我们还在查,已经有眉目了。”何且歌没有把话说得太直白,她伸手覆住孟芳的手背,那些皲裂的纹路硌得她掌心发疼,“阿婶,你确定最近没有任何异常吗?你平时有没有出过村子?”
孟芳道:“出去过,我一下地干活腰就痛得厉害,村里大夫说村外山里长着一种草药,敷在腰上可以缓解一点……我就每过几天就出去采点药。”
“有没有见过什么妖兽?按照任务描述,此妖兽为筑基期,应当动静不小……”
“没有。”这回孟芳非常确定,“我对南岭一带特别熟悉,最多也就是入夜以后有野狼之类的,绝对没有你说的厉害妖兽。”
“我明白了。”何且歌郑重地点点头,“这把匕首先留给你防身,我可能需要离开一阵子,有什么事找柳夫子就好。”
她直起腰来,向柳夫子发过去一条消息。
【兑道场-何且歌:柳夫子,您的猜测是对的,孟芳说她没有听说过任何有关妖兽的消息,村里也没有什么异常。】
她犹豫片刻,又补充道:【我准备再去孟家村附近查探一番,至少要找到冬儿的尸体。】
柳夫子很快就回复:【这就走吗?】
何且歌有些疑惑,柳夫子这意思,似乎是想让她再等一等?
【柳:南岭一带情况不明,孟芳作为关键证人先留在学宫。这两日我需要为巽道场的事收尾,抽不开身……你一人去的话务必小心,等尘埃落定后,我亲自送孟芳回去。】
【如果一切顺利,明日潜入学宫的魔族便会水落石出,我会替孟冬儿报仇。】
——有魇核在手,要追踪到幕后的傀儡师,并不是不可能。
南问柳收起玉符,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早知道昨天晚上就不放林之鹤走了,现在又要厚着脸皮去请他……不过是找个魔族而已,一定要用林家的倦鸟归林吗?”
沈珮还在拿着本子写写画画,准备赶出一份巽道场的定损报告。闻言沈珮头也不抬,摸到手边一封信丢给南问柳:“不想找他当然可以啊,还有个更简单的方法。喏,这是周慕言和魔族来往的信件,你去藏书阁二楼,找到所有人的入学材料,一一核对笔迹……”
“这种事交给我一个小小的夫子?”南问柳大惊失色,“我觉得还是祭酒大人亲自来比较好……”
沈珮扬了扬手里的本子:“那我们换换,你来出定损报告?巽道场有多少桌案、多少书架你知道吗?”
南问柳顿时萎了。
她最讨厌这种繁琐的工作,伸了个懒腰往身后桌上躺去,又抽出一本书盖在脸上,哼哼唧唧道:“我睡着了,没有天塌下来的事不要叫我……”
沈珮倒是心情颇好,居然还慢悠悠哼起了歌。南问柳听了一阵,实在忍不住了,把脸上的书扒拉开:“沈珮你到底是不是人,上班还能这么高兴?”
“为什么不能呢。”沈珮弯起眉眼,“林家说了巽道场的损失他们赔,我趁机做几笔假账,能多敲点就多敲点。”
今日晨读之前林之钰赶回了学宫,据艮道场的司业描述,这位小少爷当时臭着一张脸,活像全天下都欠他八百万的模样。司业以为他又要惹出什么事端来,从他进门起就开始提心吊胆,没想到他居然规规矩矩地坐到了座位上,认认真真听完了整堂课。课间同窗聊起巽道场的事,他更是表示林家愿意赔偿。
司业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知了沈珮,不可置信道:“这混世魔王怎的突然转了性子?别不是被夺舍了吧?”
“兴许是林之鹤跟他说了什么——你说,”沈珮转向南问柳,“林之钰为何这么怕他哥?”
南问柳枕着一条胳膊,惬意得快要睡着了。书室内安静极了,她能清楚听见沈珮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响。墨香混着檀香缓缓氤氲开,一缕日光自窗户顶端洒进来,映出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昨日一场暴雨,雨停后,居然是个难得的大晴天。
“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晦气。就他这性子,谁见了不心里犯怵。”南问柳切了一声,“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在南景学宫的时候么?我给你丢纸条,不小心丢到了他脚底下,这小子居然问都不问,直接跟夫子打小报告!”
“你那会才多大?十六?十七?”沈珮蘸了蘸砚台,墨香顺着春晖漫进檀木书架,“夫子罚你抄二十遍《道德经》,你倒好,一个字也没写,直到夫子说要检查你的抄书成果,你居然胆大包天,偷偷往他茶杯里下巴豆粉……”
“我问了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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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的丹修,算过剂量的!那杯茶最多让他请一天假,对身体没什么损害,后面的事后面再说嘛……你说,夫子每日悉心教我们课业,一年到头也放不了几天假,我好心让他请假歇息歇息,是不是非常体贴?”
南问柳此人惯会说漂亮话,一张嘴能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偏偏又听得人找不出毛病。不管一开始哪边有理,最后有理的肯定都是她。沈珮与她争辩过几次,均以失败告终,自此之后就由着她去了。
“夫子也能好好歇息了,我也多了一天补上我的抄书,两全其美的事,大家都高兴是不是?”南问柳却越说越来劲,唰的坐直了身子,觉也不睡了,“结果林之鹤那小子把我逮个正着,他上辈子属狗的吗?专程和我作对……夫子知道这事后,又罚了我二十遍,加起来可是整整四十遍啊!要我说,这书就合该他来抄!”
沈珮揉了揉眉心,问:“所以,最后是谁抄的?”
她记得南问柳最后按时交上了抄书,四十遍《道德经》抄得规规整整。但凭她对南问柳的了解,此人根本不是乖乖认罚的性子,绝对是有人代笔。
果然,南问柳嘿嘿一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当然是他啦。”
沈珮蘸了蘸砚台里半干的墨,道:“林之鹤那样的人,怎么会心甘情愿替你抄书?”
“他是不愿意,但这是夫子罚的啊。”南问柳道,“林之鹤说我这四十遍书一点也不冤枉,毕竟是我捉弄夫子在先,害得夫子在众人面前丢了脸。我当然不服气,我说林之鹤,你别以为夫子是多么板正的人,他看着一本正经,实际上在道场后面那颗大榕树底下藏了酒呢。”
“然后呢?”
“他当然不信,所以我激了他两句。”南问柳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我说林大少爷不信是吧?不如我们趁着夜色去把夫子藏的酒挖出来,看一眼就埋回去,谁都不会发现。”
她突然瞄了瞄左右,压低嗓音道:“我在巽道场有个关系不错的符修同窗,提前讨了一张定身符,趁着林大少爷没注意,贴在了他的后颈。”
沈珮倒吸一口冷气:“你可真是胆大包天……”
“他那时候修为已经到了金丹境,这张符顶多锁住他半盏茶的时间,不过也足够了。”南问柳笑得前仰后合,“然后我当着他的面,把夫子私藏的三坛秋露白全倒到了大榕树底下!可惜你没瞧见他那时的表情,太精彩了,好像我倒的是他家祖宗的骨灰似的……
“第二天夫子发现他的酒没了,气得胡子都在抖,但他能有什么办法呢?总不好让整个学宫都知道他偷偷藏酒喝吧。所以这件事不能大肆宣扬,他不敢挨个盘问。于是我偷偷告诉夫子,这是林之鹤干的。”
“林之鹤竟没供出你?”
“他倒是想!可那日我留了证据,留影石拍到了他在那里站了足足半盏茶时间,他拿什么自证清白?所以夫子说,我这四十遍书让他替我抄了,他那时候盯着我的眼神活像要杀人……可最后还不是老老实实抄了?”
纵然早就有心理准备,沈珮还是不禁咋舌。她失笑着摇了摇头,忽然想起昨日林之钰登门的时候,说南问柳阴险狡猾,最擅长花言巧语骗人。
林之钰那时候尚未入学,对南问柳的了解只能是道听途说,这话应该也是从他哥那里听来的……果真一点没错。
10. 倦鸟归林
林之鹤似乎早就料到沈珮会来。
听到了她的名号后,管家没有通报便放她进去了。九曲回廊尽处,一泓寒潭静如沉璧。沈珮的衣角刚扫过门槛,便看见那人立在庭院中央的寒潭前。分明是大晴天,寒潭附近却凝结出一层淡淡的雾,林之鹤正倚在树上擦拭剑鞘,垂落的广袖浸在潭水泛起的寒气里。
沈珮在他身后站定:“都说林少爷如今掌控林家机要,日理万机,居然还有闲心在这里赏景?”
“祭酒大人比我想象中来得要晚。”林之鹤没有抬头,“被巽道场的收尾绊住了么?”
沈珮广袖下的手指掐进掌心,面上仍挂着得体的笑:“林少爷既知我要来,应当也知我为何而来。”
她取出琉璃盏,托举着它悬到半空,米粒大小的魇核在其中横冲直撞,看似脆弱的琉璃盏却始终把它牢牢困在当中——沈珮作为器修,身上法器基本都在金丹境以上,压制一个练气境的魇核再轻松不过。
“听说云鹤剑法中有一式''倦鸟归林'',最擅长追本溯源。”沈珮弹了弹琉璃盏,“我想借林家剑法一观,以追踪这枚魇核的主人。”
出乎意料,林之鹤答应得非常爽快:“可以。”
“条件?”沈珮才不信他这么好说话。
“我要见她一面。”
四周倏然寂静,连微风都凝在了半空。沈珮觉得心跳一下子就快了起来,握着琉璃盏的手正在微微发抖。
“她死了。”沈珮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五年前,死在了林少爷的怀里,林少爷莫不是忘记了?”
林之鹤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神色难辨。两人僵持了片刻,谁也没有说话,林之鹤忽然笑了:“我没有点明,祭酒大人怎知我说的是谁?兴许我想见的,是乾道场新来的那位柳夫子呢?”
可恶,被绕进去了。
沈珮咬了咬牙,强忍住想骂人的冲动——不管林之鹤如何试探,只要她一口咬定南问柳死了,对方又能如何?
“林家剑法独步天下不假,但学宫未必没有其他法子。周慕言的住处搜出了与魔族联络的信件,顺着字迹查下去也不是难事,只不过多费些时日罢了。倒是林少爷,当真要为了私心放任北凌的魔族藏在学宫?那魔族虽然只是炼气期,但手段可非同一般,谁能保证不会再出现下一个孟冬儿和上官彬?学宫若是因此动摇了根基,又当如何?”
她作势转身离开:“别忘了,阿柳死前你是怎么答应她的。”
“站住。”
林之鹤果然不可能袖手旁观,开口叫住了她,话音未落,他抬手一指,沈珮手心的琉璃盏应声而碎。那枚魇核立马挣脱出来,瞬息之间就锁定了在场的最大威胁,化作黑雾直扑林之鹤面门。
林之鹤不慌不忙,魇核在触及他衣襟的刹那被剑气尽数搅碎。他的剑不知何时出了鞘,长剑浮在空中,剑尖挑着挣扎的魇核,像捏住一只垂死的蝶。
“北凌人倒舍得下本钱。”他垂眸看着剑尖颤抖的黑雾,“此术名为‘偷梁换柱’,是北凌傀儡术中最为高级的一种——单凭他的修为做不到,背后定有高人指点。”
沈珮面色凝重:“你的意思是,这件事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祭酒大人可曾想过,”林之鹤转而问道,“周慕言发布假任务,引诱孟冬儿与上官彬一同去了南岭,但为何北凌只把上官彬做成了傀儡,而不选择孟冬儿?”
沈珮呼吸一滞,寒意顺着后脊漫上来。
“是为了……上官彬背后的上官家。”她喃喃道,“傀儡的魔气全部隐藏在魇核之中,太虚八极阵与探灵鸟皆检测不出。他举止与真正的上官彬无异,没有人能发现异常……”
只是北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乾道场藏着一个早已在五年前“死去”的南问柳。她在剑之一道已然大成,又上过战场,见识过北凌人的种种招数,这才一见面就发觉了不对。
“不。”林之鹤道,“上官家日渐式微,早已无利可图,他是为了林家。”
否则,为什么偏偏要找周慕言做这个内奸?周慕言除了是周慕云的哥哥、云嘉学宫的夫子,还是林家的门客。
沈珮是聪明人,林之鹤点到即止,未尽之意化作他手中铮铮剑鸣。他并指抹过剑身,剑气四处激荡,脚边寒潭倏然蒸发,水气在空中凝结出一个巨大的虚影,居然是化作了一只白鹤!
魇核被剑气裹挟着浮上半空,隐约显出几根透明的傀儡丝——与沈珮在上官彬身上见过的如出一辙!
无数傀儡丝自魇核内迸射而出,林之鹤的剑锋亮起霜色,剑气裹挟着傀儡丝逆流而上,将黑色的魔气寸寸蚕食。
林之鹤道:“去。”
白鹤振翅而起,鹤唳之声响彻云霄。它在空中打了个圈,便向学宫的方向飞去了。
沈珮立马运功跟上,紧紧盯着白鹤消失的方向,胸口急促起伏,给南问柳送去消息。
【祭酒-沈珮:林之鹤的倦鸟归林,追踪往乾道场方向去了。】
南问柳正倚在竹榻上昏昏欲睡,玉符突然剧烈震颤起来。她揉着眼睛翻身坐起,大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右手已经习惯性握住了她的佩剑“惊鸿”。窗外阳光正盛,忽而传来潮湿的水气,南问柳定睛望去,见到一只巨大的白鹤振翅而过。
“搞什么啊,这么大阵仗……”她嘟囔着走出了门,想了想又转身回来,拿了只斗笠挡住脸,顺便收起了惊鸿剑——这把剑林之鹤见过,万一被他认出来就不好办了。
确定万无一失后,南问柳才跟上那只白鹤。
白鹤不断在空中盘旋,翅膀在日光下不断蒸成水气。学生们哪见过这种稀罕场景,纷纷跑了出来,仰着头看天上的白鹤。
“这只鹤居然是水化成的!好神奇的招式……前两天巽道场好像也出现过白鹤,是同一个人的吗?”
“它怎么一直在飞来飞去?是不是在找东西?”
南问柳打了个响指,身上的青衣顿时变成了和学生们如出一辙的白色。她压低了斗笠的帽檐,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地混入人群当中。
她自来熟地拍了拍前面人的肩膀,道:“哎,你知道这里是谁的住处吗?”
那人奇怪地看了她一样:“你谁啊?怎么这副打扮?”
南问柳笑道:“今天阳光太强了,我怕晒黑嘛。”
“行吧。你问这里……”那人没有起疑,毕竟有太虚八极阵在,无关人员很难潜入学宫,“这是外门杂役弟子的住处,叫清水居。你知道我们学宫在南景的地位,人人都挤破了头想进来,但我们不是什么歪瓜烂枣都收。有一些天赋不够、但除了学宫无处可去的人,学宫会将他们统一安排在这里,干一些杂役的活,有时候也能跟着学点东西……”
不远处的传送阵处,白光一闪而过,沈珮与林之鹤终于追了过来。
.
同一时间,何且歌从剑上一跃而下,手指捏紧腰间的笛子,十分紧张地打量着四周——这里的天色似乎黑得很早,暮色里的山岭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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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漫着雾气,像是粘稠的糖浆,混着浓重的湿气与泥土味道扑面而来。她脚下踩着的土地不自然地隆起,树木根系盘虬错节,宛如狰狞的巨兽。
孟冬儿就是在这里失踪的。
这是何且歌第三次来到这片密林。
七天前她收到玉符里最后那道断断续续的传音,便立马赶了过来,一路上不断找人打听终于找到了这里,却无功而返;
五天前她带着孟芳重返此地,在布满青苔的断崖边发现了一支断剑,不知道是谁的;
而现在,孟芳仍在学宫好好待着,她袖中藏着柳夫子给的传讯阵法——跟学宫玉符的不一样,这个阵法足以支撑她五次传讯——此时它正贴着小臂微微发烫,像要灼穿皮肉。
她本不该这么着急的,等柳夫子将手头的事处理完毕后,与柳夫子一同前来是最稳妥的方案。只是她太着急了,从孟冬儿失踪之后,她就成日睡不着觉,一闭眼仿佛就能看见孟冬儿浑身是血的模样。
她在学宫里只有孟冬儿一个朋友。
孟冬儿家境不好,能踏上修仙这条路纯粹依靠机缘。初来乍到的时候,她被同窗们排挤,乾道场没有人愿意与她同住,最后司业只得安排了兑道场的何且歌。
初时何且歌以为孟冬儿应当是唯唯诺诺的性子,被欺负了也不敢吭声,只是浑浑噩噩地过着一天又一天。直到后来她看见少女过了子时还在练剑,挺直的脊背像是一株劲松。
她道了句更深露重当心着凉,孟冬儿愣了几秒才应下来,好像不知道这话是对她说的一样。
第二天孟冬儿特地下了厨,待到何且歌结束课业回来,见到的便是热气腾腾的一桌菜。
就算所有人都认为孟冬儿已经死了,她也要找到好友的尸体。
林间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何且歌猛地转过身,竹笛已横在唇边。可那声音转瞬即逝,仿佛只是枯叶被风卷过。她屏息凝神,指尖触到潮湿树干上突兀的裂痕——这是剑气留下的痕迹,边缘残留着幽蓝的灵力波动,与上官彬那把冰魄寒石剑的气息如出一辙。
他们曾经在这里交战过,那把断剑也是在附近捡到的。
何且歌呼出一口气,神经绷得更紧。她沿着痕迹向前走了几步,直到打斗的痕迹彻底消失。
地面上的杂草倒了一片,应是有人在此拖拽过什么东西——是上官彬的尸体吗?魔族就是在这里杀了上官彬,然后在他体内种下魇核,操纵着他返回学宫吗?
那孟冬儿呢?
她既然向何且歌传讯说小心上官彬,那就证明上官彬死的时候她一定还活着。何且歌心中隐隐燃起了一点希望,试着模拟孟冬儿的逃跑路线。
她记得前方是一处断崖。
黏稠的云雾在山间流动,风声尖厉无比。何且歌站在崖边往下望去,只觉得满目萧然,双脚跟黏在地上似的,完全走不动路。
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终于浮上脑海。
一个炼气境界的魔族傀儡师,纵使手段再高明,怎么可能同时制服孟冬儿与上官彬两人呢?
但境界若是高了,一定会被改良后的探灵鸟检测到。
那就是说……
不待她想明白其中关窍,脚下忽然不知道启动了什么机关,一瞬间山体颤动,尘埃四起,数不清的乱石滚落下来!何且歌没了立足之地,维持不住平衡,也跟着摔了下去。
除了周慕言,他还有其他同伙。
——这是何且歌昏迷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11. 打草惊蛇
魇核被追得慌不择路,一路飞到了清水居上方,忽然静止不动了。
清水居是杂役弟子的住处。云嘉学宫虽然表面富丽堂皇,实际上财政十分不乐观。今日要重建乾道场剑修劈断的山头,明日要修补离道场丹修炸毁的房梁,后日要定做震道场器修霍霍干净的精铁,除此以外,学宫时不时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支出,比方说给兑道场附近的学生定制耳塞,因为他们投诉音修半夜练琴吵到他们睡觉了。
因此,为数不多的银子优先满足了学生们之后,便没有多余的花销给杂役弟子改善环境了——清水居名字听着好听,其实是十几间屋子全是大通铺,不大的一片地方,甚至比不上世家的单人修炼房,熙熙攘攘住了上百号人。此时许多人被外面的动静惊动,纷纷出来围观。那枚魇核安静如水,完全没了一开始那横冲直撞的模样。
南问柳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想不到这个练气境的傀儡师,很擅长反追踪嘛……”
与周慕言合作,将学宫的人引诱到南岭,然后杀世家子做成傀儡,偷梁换柱……还知道如何应对林家的云鹤剑法,木藏于林,水藏于海,人藏于众……这种手段,无论如何都不像是练气境的。
要知道练气境只是修仙的入门阶段,学宫内随便抓个人出来都是炼气中期起步,这个阶段魔气和灵力都不明显,不好区分。魔族身上持有玉符,不会被太虚八极阵识别攻击,探灵鸟也在他身上失去了效用……若能锁定一两个目标还好说,如今清水居里可是足足住了上百号人……恐怕还没等他们查到是谁,对方早就跑路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白鹤在空中盘旋几圈,最终仰天长鸣,落在了林之鹤右肩。林之鹤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伸出手,白鹤立马低下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随后消失不见。
直到这时,众人先前被白鹤吸引的注意力才转到了他身上。全场静默片刻,然后霎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刚刚那是……剑气化鹤!他是林家那位!”
“早就听说祭酒同林家少爷认识,居然是真的?”
在众人没有注意到的角落,沈珮悄悄后退了一步,手中玉符光芒流转。
【祭酒-沈珮:一切都在按你的计划进行,接下来你打算如何行动?】
南问柳压低帽檐,笑得高深莫测。
【柳:让执法堂的人全力配合林之鹤,阵仗越大越好——我要的,就是打草惊蛇。】
水区今夜注定无眠。
【主题】云鹤剑法!活的云鹤剑法!林家那位真的来了学宫!【爆】回复数:99+
1L匿名修士
在现场,我是那缕被劈散的魔气,剑意临头时我甚至看到了我太奶(安详)
2L匿名修士
优雅,什么叫优雅,这就叫优雅!
3L艮道场-小爷林之钰
废话,这还用你说。
4L匿名修士
……
5L匿名用户
……
6L符修今天也在秃头
你又开始了林小少爷,每次水区提到你哥,你都会准时冒出来,跟开启了关键词检索似的……话说回来,我以为林少爷属于很低调的那种人,没想到这么大阵仗。这一招叫倦鸟归林是吧,我记得好像是追踪用的?他究竟在找谁啊?
7L匿名修士
还能是谁,学宫里混进来的北凌人呗。执法堂的人也出面了,说是祭酒的意思,清水居现在被围得水泄不通,看着就吓人,但最吓人的还是林少爷,他是怎么做到每天十二个时辰都保持面瘫脸的?
8L匿名修士
等等,北凌人?周慕言不是死了吗?难道还有别的奸细?
9L匿名修士
回复5L:你哪个道场的,刚通网?学宫早被渗透成筛子啦,改天混进来个北凌的皇族都不稀奇。
10L丹炉在逃枸杞
离大谱,执法堂把清水居附近翻了个底朝天,我一个器修师兄的锻铁炉都让他们掀了,现在他正提着锤子满学宫找执法堂算账呢。
11L符修今天也在秃头
听说这个魔族修为不算高,要不然探灵鸟早就查出来了,学宫自己慢慢找也能找出来吧,干嘛非要去请林家人?我入学三年了,凭我对祭酒的印象,她应该不怎么喜欢世家……
12L祭酒-沈珮
@全体成员临时通知,今夜执法堂抽查各道场值夜记录,请相关学生于戌时前提交玉符留影打卡。@符修今天也在秃头乾道场代课期间,你的《五行符箓相生论》补完三千字了?
水区聊得热火朝天,而网络之外的现实也不遑多让。白鹤虚影掠过低矮的屋檐,惊起树枝上栖息的寒鸦。日色渐渐沉入地平线,清水居却亮如白昼。
“喂!我说你们,凭什么搜我床铺?”杂役弟子张三死死抱着发黄的被褥,“我可什么坏事都没干!”
领头的执法堂弟子面无表情挥开他,身后众人明火执仗,鱼贯而入:“林少爷追踪到北凌的魔族就在清水居,所有人都要挨个搜查。”
“等等,那是我娘留给我的——”
院里的水井旁,几个浣衣的弟子交头接耳,面露惶恐之色:“那北凌的魔族当真混了进来?学宫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真的就在我们当中吗?”
“胡扯!我看呐,就是上面抓不住北凌人,想找个人推出去当替罪羊。“负责洒扫的李四啐了口唾沫,猛地使了力气,手里的扫帚差点折断,“我们这些杂役弟子,既不记录在册,流动量又大,本来就是给学宫干杂活的命。当初来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好好努力就有机会正式拜入学宫,结果我等了五年,都是骗人的……”
旁边一人忍不住笑了:“老李,那你怎么不回家去?只要你把玉符上交了,学宫就不会拦你。”
李四撇了撇嘴,不吭声了——回家那是不可能回家的,他年少离家,千里迢迢进入学宫,可不就是为了出人头地吗?在这里就算只是个小小的杂役弟子,也比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强了!
喧嚣声中,林之鹤缓缓闭上眼,偏过头不知道在听什么。庭灯的光落在他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指尖凝出一缕剑气,悄无声息地顺着墙根没入泥土,游走的魔气顿时现形。它发出婴孩啼哭般的尖啸,猛然扎进了围观人群。
站在最前排的李四被撞得一个踉跄:“操,什么东西……!”
不等他反应,林之鹤的剑就到了他面前,却在触及他胸前时陡然一转,刺向他的衣袖——他袖中飘出张皱巴巴的符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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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绘制的符文正滋啦啦冒着黑气。
执法堂弟子瞠目结舌:“这是……周慕言绘制的替身符!”
林之鹤道:“再查。”
对方居然如此狡猾,把他也骗了过去。
倦鸟归林追踪到的,根本不是北凌的魔族,而是不知不觉被贴了替身符的李四!
清水居乱成一团,吵闹声不绝于耳,林之鹤听的有些烦躁,转头出了大门——他永远不会知道,如果这时候他抬起头,就能看到东南方的屋檐上,南问柳正蹲在那里,斗笠帽檐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白皙精致的下颌。
水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热闹过,新发的帖子层出不穷:
【主题】还没找到吗?今夜都不敢睡觉了TAT
【主题】离道场西南方好像有魔气,有人来看看吗?
【主题】我怀疑我那个神出鬼没的同窗就是魔族!
【主题】我怎么感觉艮道场也不对劲呢,执法堂的人刚刚过来了……
——整个云嘉学宫内,哪个地方最适合藏身?
自然是清水居。
——若林之鹤出手,当如何应对?
利用替身符箓祸水东引,然后把水搅浑,伺机逃脱。
——那么,应该往哪里跑?
先去没有人关注的地方,躲过今晚,再想办法出学宫。
——如何判断哪里没有被人关注?
当然是,消息最为灵通的水区。
南问柳于晚风中悠悠站起身来,衣衫被风扬起,像是一只轻盈的蝴蝶。身后月光如瀑,倾洒在朱红色的屋檐上。
该引蛇出洞了。
杂役弟子没有权限在水区发帖,只能观看。因此以杂役弟子身份入学的魔族不可能知道,学生们早就禁止了与此事相关的发言。
现在水区内聊得热火朝天的,全是沈珮安排的执法堂弟子。
他们披着匿名的马甲,在不同的地点制造不同的假象,好像整个学宫都在翻来覆去地寻找魔族。对魔族而言,但凡是水区中提到的地点都代表着危险,他要逃出学宫,势必要找个没什么人的地方。
那样的话,他就会落入南问柳精心准备的陷阱——先排除林之鹤的位置,再排除水区中提到的地点,魔族剩下的逃跑选项其实不多。
比如,乾道场东北方向、与坎道场相邻的地方,有一座僻静的竹林小院。据说柳夫子就住在这里,水区里曾就着她的身份讨论了足足八百层,最后一致认定,她与祭酒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所以祭酒才会给她大开后门。
沈珮对此的回应是把相关人员统统禁了言。
这位柳夫子也确实够刚,不顾劝阻扣下了上官彬,直接导致了傀儡的暴露。可怜魔族耗费数月,只为了借着上官彬的壳子潜入南景世家,被柳夫子这么一搅和,所有努力尽数化为泡影。
在离开学宫的前一晚,他好不容易甩掉追兵,从清水居逃出,一边盯紧水区动向,一边提心吊胆地避开学院耳目。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路过了柳夫子的住处,而那里的门正敞开着,空无一人。
他会好奇吗?会愤怒吗?会想要找回他的傀儡吗?
南问柳扔掉斗笠,联通了与竹林小院的传送阵。
她不信对方不上钩。
12. 八字不合
最后一缕残阳坠入山峦,暮色如融化的金箔,一寸寸地漫过澄心江,像是在江面上燃起了一把火。这条环绕云嘉学宫的玉带蜿蜒至乾道场后山时,忽地折出个温柔的弯,将一片竹海揽入怀中。南问柳的“竹涧居”便卧在竹林深处,潺潺水声渐渐隐去,清风温柔拂过,惊起两三只衔着晚霞的鸟。
桔槔的吱呀声惊碎了水波。
南问柳敛了气息,斜斜倚在青砖墙头,指尖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怀里的剑。她从传送阵过来的,对方还没有到。水区内仍在一刻不停地刷新着消息,学宫所有地方都处于兵荒马乱的状态,唯独这里一如既往的安静。
“喀嚓——”
枯枝断裂的声音自百步之外传来。
南问柳漫不经心撩起眼皮,正瞥见个灰袍弟子走了进来。那人其貌不扬,手里提着一把扫帚,青白面皮下浮着层病气,俨然是副痨病鬼模样。
以对方那点修为,当然发现不了刻意隐藏气息的南问柳。他进了门,先是鬼鬼祟祟地打量着四周,然后脸上浮现出几分狠厉之色,骂骂咧咧道:“这个姓柳的女人真是不长眼,非要坏我好事……”
他见四下无人,便懒得伪装了,扔掉了手里的扫帚,直冲屋内——那是上官彬最后失去感应的地方。对魔族而言,傀儡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他本可以不管。但上官彬有着世家子的身份,是北凌后续计划里非常重要的一环,他不能让自己前功尽弃。
躲在暗处的南问柳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自然也看清楚了他的脸。
她顺手传讯给沈珮,让她带着执法堂来抓人。南问柳自己则慢悠悠跟上,打了个响指,隐匿术顿时失效。
魔族发现了她,瞳孔骤然缩紧。
“你这层身份,倒是好用。”南问柳道,“一边在乾道场观察模仿上官彬的动作,一边又要在巽道场与周慕言谋划……能频繁来往于两个道场之间,却不容易引人怀疑的,就只有学宫的洒扫弟子……”
“我没说错吧,张泽?”
——几日之前,故事最开始的地方,何且歌在大殿中央缓缓跪下,要求彻查上官彬的时候。
那时候本负责打扫乾道场的张泽,以家中有事为由,向司业告了假。
张泽右手悄无声息摸向后腰,他腰间别着个灰扑扑的布袋,乍看像是装杂物用的,实则随着灵力催动,布袋表面已隐隐泛起血色纹路。
“当日你刻意告假,就是因为你得知何且歌会带着孟芳回来,追究上官彬的罪责。在这种情况下,上官彬必须在众人面前露面。”南问柳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浑不在意地挑了挑眉,“你需要分出全部心神去操纵上官彬,利用上官家的威势迅速处理掉何且歌,这样就没有人会再关注上官彬了,你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小……”
“柳夫子果然聪明。”张泽开口打断了她,模仿上官彬的时间久了,他自己说话也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几分假惺惺的味道,“好好当你的闲散夫子不好吗?为何非要插手我的事?”
“这还用问?”南问柳歪了歪头,笑眯眯道,“周慕言勉强能在我手底下过两招,至于你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配来质问我?”
最后一个字眼落下的同时,她腰间佩剑陡然震颤起来。张泽根本没看清她的动作,只觉得一道耀眼的剑光席卷了整个视野,灼得他眼睛发痛。剑意在这方天地中飞快地扩散开来,院中竹叶簌簌而落,眨眼间便掀起狂风骤雨。
忽而有鹤唳之声响彻四野。
竹叶旋成碧色浪涛,南问柳的剑锋骤然凝滞,脸色在这一瞬间差到了极点。那声鹤唳分明还在百丈之外,熟悉的剑气却已经锁定了目标。南问柳咬紧牙关,低低骂了一句,果断收剑转身!
那道剑气擦着她鬓边碎发过去了,没有任何停顿,眨眼间便削去了张泽一条胳膊——就在刚才,他还想用这条胳膊去拿腰间的法器。
剑气余波久久不散,震得满院修竹簌簌作响。故人踏着最后一线暮色破空而来,神仪明秀,依旧是记忆里熟悉的模样。他身后院门大开,执法堂的弟子鱼贯而入:
“就是这里!”
“快,堵住所有出口!别让他跑了!”
云鹤剑法修炼到极致时,剑意化形可溯游百里,绵延不绝。张泽自以为成功甩掉了林之鹤的追踪,其实自始至终都是林之鹤在有意纵容!
可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南问柳咬了咬牙,心中把林之鹤翻来覆去骂了几十遍,她不想对方发现自己的存在,当机立断一脚把张泽踹了出去。趁着众人的注意力被张泽吸引,南问柳掐了个诀,整个人如春雪消融般遁入虚空。
张泽一脸懵逼地被踹到了院子里,再抬起头的时候,周围已经被执法堂弟子围得水泄不通,而林之鹤的剑正压在他的脖颈。
他被斩断的右臂,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痛。但伤口处冒出的并不是鲜血,而是黏稠的黑气。
张泽顿时明白过来,自己的一切行动早就在林之鹤的预料之中。他以为他利用水区可以避开学宫耳目,却不想前有柳夫子,后有林之鹤,只要有这两人在,他就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南景,林家……哈哈……既然你的倦鸟归林这么厉害,一开始装什么装?”张泽低低笑了下,本就青白的脸因为受伤而变得扭曲,乍眼一看居然有种奇异的非人感,“把我当狗一样戏耍,很好玩吗?”
林之鹤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张泽原本是站着的,却忽然感到那把压在他肩膀上的鸦青色长剑重如千钧,像是要把他整个人从中劈成两半。张泽不得不跪了下来,膝盖骨重重撞上青石板,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节错位的声响。
南问柳躲在西南角的竹影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切,装模作样。”
长剑划破张泽的脖颈,他布满血丝的眼球诡异地转了半圈,脖颈突然裂开蛛网状的缝隙。南问柳下意识想要出手,又生生忍住了冲动。
管他做什么,她这个前夫就是跟她八字不合,天生犯冲!
张泽本身无关紧要,主要是“偷梁换柱”是北凌最为高级的傀儡术法,绝非他一个练气境的普通魔族能掌握的,背后肯定有高人指点。那人教了张泽如何选定目标,如何炼制傀儡,如何潜入学宫,再顺着上官彬这条线混入南景的世家体系……虽然南问柳素来看不起这些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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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不得不承认,世家目前还不能倒。
南景的世家体系早已根深蒂固,若世家覆灭,本就畸形的朝堂必定会陷入动乱之中。而没了世家的影响力,平民凝聚起来需要一定时间,北凌早就蠢蠢欲动,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外有强敌,内有沉疴,以南景现在的状态,经不起狂风骤雨的革/命了,只能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既然张泽背后还有更深的阴谋,那么世家一定会追根究底——换而言之,在从张泽口中问出想要的东西之前,林之鹤不会杀他。
可南问柳才不想管那些,她只想要张泽的命。
她对孟冬儿有些印象,安安静静、勤勤恳恳的一个小姑娘,修炼比谁都认真,仅仅是因为接了个不该接的任务,就无辜送了性命。
上官彬虽然平时里傲慢至极,但也罪不至死。
张泽杀了她的学生,凭什么还想全身而退?
林之鹤手腕一震,剑尖上沾染的魔血顿时消融不见。他冲林之钰扬了扬下巴,言简意赅道:“捆起来,带回去审。”
张泽是在学宫内被抓的,按理说应该由学宫来审,林之鹤此举其实是越俎代庖了。然而沈珮被清水居的事务绊住了脚,在场的除了藏在暗处的南问柳,便只剩下了执法堂弟子。大家好像集体失聪了一样,十分默契地忽略了他不合规矩的举动,谁也没有出声反对。
他们也不敢反对,放眼整个学宫,恐怕也只有沈珮与林之鹤互相看不顺眼,敢呛上几声。
不如说自南景建国以来一直都是这样,世家大于皇权的观念早就深入人心,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好嘞哥。”林之钰在他哥面前十成十的狗腿,闻言立马屁颠屁颠跑上来,狠狠呸了张泽一口,“就你杀了上官彬?看上官老头回来怎么收拾你……”
南问柳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忽然明白过来,为何林之鹤一开始要藏拙了。
他的目的就是把张泽带回林家去审,所以他故意让清水居乱起来,好让沈珮抽不开身,这样就没有人敢拦他了!
他爹的!
要不要出面拦下他?这明明是学宫的地盘,凭什么他如此放肆?可是她出面一定会暴露身份,万一林之鹤要翻以前的旧账……
南问柳倒不怕这个,但这里到处都是人,她不想明天一早醒来,水区里到处都是她的八卦。
她要脸。
“——等等!”
人群中转出一片鹅黄色的衣角,居然是容汐。
她缓步走出,高高举起右手,让在场众人都能清楚看到她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张明黄色的绫锦织品,上面白纸黑字,末尾盖着鲜红色的印章。
南问柳认出了那是什么,瞳孔微微一缩。
容汐声音带着些微不明显的颤意,垂在身侧的左手微微发颤,显然她内心并不如看起来这么淡然。
但她最终还是抬起头,直直对上了林之鹤的目光。
“我,大景国昭华长公主容汐,”她声音放得很慢,却很坚定,好像这样就能多些底气似的,“奉陛下手谕,将潜入学宫的北凌魔族带回大理寺!”
13. 傀儡皇帝
要不是容汐提起,南问柳差点就忘了,南景原来还有个皇帝陛下。
这也怪不得她,南景的权利结构如此畸形,皇帝陛下的存在感实在是太低了。
她以前跟着学宫的前任祭酒去参加早朝,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世家的一言堂,林家家主林屿墨身后站着乌泱泱一众世家党羽,不管他说什么,下面都一群人附和。上官家和季家时不时插几句嘴,而那些平民出身的官员则站在人群最后方,全程一声不吭,像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
“......襄平江漕运自五月起就减收了将近三成,臣以为当从青州、梧州调拨......”
上官家的老狐狸忽然清了清嗓子,玉笏板在掌心敲了敲:“林相此言差矣,梧州今春才遭了蝗灾,青州去年又闹过疫病,依老臣看呐——”
“不如从北境的军饷里扣些出来,横竖今年北凌安分得很。”季家的人接过话头。
这些东西根本不是南问柳能插嘴的,她觉得无趣极了,既然国事大权都掌握在世家手里,那么他们几位家主干脆关起门自己讨论得了,干嘛非要把大伙都叫过来,就为了这点事啊?
好在南问柳的位置旁边有一根朱红色的柱子,她偷偷挪了半步,身子往上面一靠,就那样站着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悠悠醒转,一抬眼便看见坐在龙椅上的那位陛下,也揉着惺忪的睡眼刚刚醒来。
南问柳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旁边的祭酒立马兜头赏了她一个爆栗,她恍然发觉,原来朝会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大殿内鸦雀无声,只有她这声笑尤其突兀。
皇帝陛下比她大不了几岁,先是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世家的方向,确定后者没有开口的意思之后,才说出了他今日早朝的第一句话:“你就是学宫这届唯一的平民学生吧,你在笑什么,是对林相的决策有意见吗?”
林相,自然指的就是枢相林屿墨了。
大景在国师江明昭造反之后,便不再设立国师一职。朝堂大权由枢相、军司、财司掌控,分别对应林、上官、季三家。
至于皇帝陛下?无人在意。兴许过几年,这天下究竟是姓容还是姓林都不好说。
但表面上的恭敬还是要给的,南问柳连忙清了清嗓子,态度端正道:“臣不敢,臣只是想起了有趣的事情。”
“有趣的事情?”
容衍似乎对她很感兴趣,追问道:“是学宫里的事吗?朕听祭酒说起过你,她说你在剑道上非常有天赋,将来一定是我大景的国之栋梁……咳咳……”
龙椅上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年轻的皇帝捂着嘴咳了几声,明黄缎面滑过鎏金雕花扶手,在晨光里晃出一片刺目的灿金色。十二毓的珠帘后方,他的脸色苍白得有些过分,几乎看不出任何血色。
林屿墨这才开口:“陛下圣体违和,不如早些回宫歇息。”
“林相说的是。”容衍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那朕就先回去了,各位听林相的安排便好。”
他就这样扔下了满朝公卿,自己一个人走了。直到这时,他身上才有了些活气,像是突然从傀儡变成了一个活人似的——南问柳怀疑,他早就在等着称病走人了。
散朝之后,林屿墨没有直接离开,而是扫视一圈,然后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看似随意道:“本次朝会特意邀请了学宫旁听,之鹤没有一起过来吗?”
“林少爷在闭关参悟云鹤剑法,暂时抽不开身。”
林屿墨点了点头,又道:“这位就是南姑娘?果然是一表人才,人中龙凤。”
祭酒悄悄捅了南问柳一肘,南问柳猛地回过神,连忙俯身行礼:“晚辈南问柳,见过林相。”
“不必这么拘束。”林屿墨笑了下,这位万人之上的枢相并非南问柳想象中那样不苟言笑,反而十分随和,言谈举止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长者,“我们这些老东西已经上了年纪,往后的天下,终究还是你们年轻人的。”
南问柳面上恭恭敬敬,心里却大逆不道地想,那你倒是把手里大权都让给我啊。
“之鹤向我提起过你,听说……你救过他的命?”
“回林相,是的。”
林屿墨用笏板敲了敲手心,道:“那确实要好好感谢你一番……你有什么想要的吗?但凡是我林家力所能及的,你尽管提出来。”
南问柳当然不敢把心中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她混迹市井多年,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的本领。比方说林屿墨说这话并不是真的要什么给什么,只是想向天下人表示林家知恩图报,图个好名声而已。她要是真的顺杆子往上爬,很容易给林屿墨留下不好的印象。
所以南问柳道:“谢过林相好意,不过我想要的报酬,林少爷先前已经给过我了。”
林屿墨挑了挑眉,难得来了兴趣:“哦?什么报酬?”
南问柳抬起眼,对上他的目光。
“我对他说,我想拜入南景学宫。”
——她要借着世家抛出的橄榄枝,然后一步一步,踩到他们所有人头上去。
用一次救命之恩,换来以平民之身进入南景学宫的机会——这是南问柳一生中做过的最划算的交易。
那时的南景学宫,全名为“南景昭文崇德太学宫”,只对世家贵族招生。她身边同窗尽是锦衣玉食的世家子,就连沈珮也是前任祭酒的侄女。她在其中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所有人都把她当做林之鹤的附属品,不曾正眼瞧过她。
却没想这个被所有人忽视的孤女,比他们所有人都要惊才绝艳。她借着南景学宫的平台,自此扶摇直上,声名鹊起。
十九岁那年,南问柳剑法大成,同辈之中无人能敌,就连林之鹤来了也要暂避锋芒。后来与北凌一战中,她更是孤身拦下数万敌军,一剑霜寒十四州,将沧澜江几乎拦腰截断,再也无人敢质疑她天下第一剑的名号。
不世出的天才如流星划过天际,刹那光芒万丈,照彻四野,而后也如流星般猝然坠落,再无声息。
但她的出现绝非毫无意义,正是有了这颗短暂却耀眼的流星,才有了南景学宫的改弦更张。新生的云嘉学宫招生不论出身,只看天赋,不管是世家子还是平民,都有机会迈入这座南景的至高学府。
比如何且歌,就是受到了前人的荫蔽。
——何且歌猛地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片模糊的暗色,潮湿的凉意浸透了脊背,身下碎石硌得生疼。她试着动了动手指,右手腕处传来撕裂般的钝痛。疼痛渐渐唤回了她的神智,她眨眨眼适应昏暗的光线,终于想起来了昏迷前的记忆。
她循着打斗的痕迹来到了一处断崖,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机关,忽然间飞沙走石,地动山摇。坠崖时她来不及反应,下意识死死抓着藤蔓缓冲,掌心皮肉被磨得鲜血淋漓,腕关节应该是脱臼了。
何且歌用完好的左手撑住地面,艰难地坐起身来,咬住嘴唇,将脱臼的手腕硬生生接了回去。这个动作不可避免发出了响动,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
“谁?!”
何且歌猝然屏住了呼吸,心脏怦怦直跳。
她听出来了,这是孟冬儿的声音!
孟冬儿失踪已经接近半月,所有人都以为她死在了南岭的深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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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何且歌不信邪非要走这一遭,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
“冬儿,冬儿……是你吗?”
她忍着剧痛摸向腰间的玉符,微弱灵光勉强照亮了方寸之地。岩壁渗出的水珠沿着钟乳石滴落,在青苔遍布的地面砸出细碎回响。三丈开外的角落里,蜷缩着个熟悉的身影,素白色的弟子服被暗红的血渍浸透,气息恹恹,可见状态不怎么好。
何且歌踉跄着扑过去,指尖触到对方冰凉的手腕时呼吸骤停。孟冬儿经脉里游走着诡异的黑气,像无数细蛇啃噬着所剩无几的灵力,是魔气入体的症状。
孟冬儿睫毛颤了颤,涣散的瞳孔许久才聚起焦距:“……何姐姐?”
何且歌握住她的手,倏地落下泪来。
“对不起,对不起……”她磕磕绊绊道,“都怪我,都是我来晚了,我应该接到你的传讯就立马来找你的……”
孟冬儿轻轻道:“上官彬……”
“他死了。柳夫子发现他被炼成了傀儡,就把他扣了下来,现在这个点,应该已经抓到幕后的傀儡师了。不用担心,学宫非常安全,你母亲也在那里……”
何且歌一边说着,一边焦急地探查孟冬儿的状况,胸腔中急促的心跳越来越往下坠——魔气入体,心脉受损,孟冬儿现在只剩下一口气了。
她后面纵然有千言万语,在这瞬间统统卡了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不断重复道:“没事的,我会带你回去……我会带你回去……”
孟冬儿固执地抓住她的衣袖。
“何姐姐,你听我说。我能撑到现在,早就到了极限了……咳咳咳……”她指缝间尽是咳出的鲜血,“我不知道北凌人还在不在,但你一定要活着回去……帮我跟我娘带句话,就说……就说我云游去了吧。”
“还有学宫那边……我玉符被上官彬打碎了,通不了消息,但是……咳!”
孟冬儿的手指痉挛似的攥紧,指尖几乎掐进何且歌的皮肉里。她肩膀上有一处深可见骨的伤口,随着急促的呼吸不断涌出黑血,魔气正沿着经脉侵蚀她的灵台。
何且歌连忙帮她顺气:“没关系,你慢慢说,我在听。”
孟冬儿往她手里塞了什么东西,冰冰凉凉的,表面凹凸不平,貌似是一块刻了字的玉佩。
“这是……那个傀儡师,身边还有一个北凌人……”孟冬儿呼吸又浅又快,瞳孔已经开始扩散,“他实力很强,我和,和……上官彬两个,都不是对手……我坠崖前,想办法拽掉了他腰间玉佩……唔……”
她散大的瞳孔逐渐染上血色。那些在经脉中游走的黑气,正顺着两人交握的手腕向何且歌蔓延,何且歌呆愣着一动不动,孟冬儿却忽然撤开了手。
“何姐姐,”她用气音道,“答应我,活着出去……”
“你别说话,我现在就联系——”
何且歌已经联系上了柳夫子,话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她看见孟冬儿的头终于垂了下去,体温一点点变得冰冷,再也没了声息。
孟冬儿死了。
玉符传来震动。
“且歌?”柳夫子似乎在躲什么人,声音压得很低,“找到孟冬儿了?”
何且歌愣愣地说:“冬儿死了。”
“……”柳夫子默然片刻,“把她尸体带回来吧,不要让她一个人留在外面。”
“她给了我一块玉佩,说是北凌人的。”
何且歌哽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它通体泛着淡淡的碧绿色,表面因为打斗而裂开了几道缝,正面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江”字。
江,是北凌的国姓。
14. 故人重逢
北凌建国时间不算长,至今也不过三十来年。
然而正是这短短三十年间,江明昭带着归顺他的魔族飞速扩张,蚕食了大景一半的土地。
相比于世家林立的南景,北凌的权力结构更加畸形,简单四个字概括便是实力为尊。江明昭的母亲是魔,他自己算是半人半魔的混血,既可按照人族的修行方式修炼,不至于像纯血魔族那样容易遭到反噬,同时又能使出一些魔族特有的功法,实力可谓是独步天下,无人可挡。
按照时间推算,江明昭如今也六十多岁了,年迈的老皇帝位高权重,不可能贸然深入敌国。因此出现的南岭的江姓魔族,更有可能是他膝下的某个皇子或者公主。
南问柳暗自盘算了一番,她早些年就听说过江明昭身体不好的传闻,不知道是真是假,在这个紧要关头老皇帝随时可能退位,这些皇子公主们不在北凌好好呆着,跑到千里迢迢的南景做什么?皇位都不要了?
或者……此人就是想在南景制造动乱,立下军功,当做自己继位的资本?
以两国剑拔弩张的关系,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就是不知道,来的究竟是哪一位了。
幸好南景皇室人丁不旺,这一辈只有容衍和容汐两人,兄妹两个关系不错,要是像北凌那样陷入夺嫡纷争,又免不了一番动乱。
不过,南景这个皇位有名而无实,也没什么好争的。
南问柳想了想容衍在早朝时候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这个皇帝陛下给人的感觉病弱而温顺,林屿墨说东他绝对不敢往西。
也许是因为林屿墨如今重病不起,林家的掌权人换成了年轻的林之鹤,让他生出了可以和林家对抗的错觉。所以他才让容汐来了这么出其不意的一招,把林之鹤都打懵了。
可惜,容衍的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林之鹤可不是盏省油的灯,说不定还要比他爹更难对付。
谁都没想到容汐会半路杀出来,竹涧居内安安静静,只有风吹过竹林发出的哗哗声。
“皇帝手谕?”率先开口的是林之钰,他挠了挠头,错愕道,“不是,容衍他居然敢——”
蠢货。
南问柳重重叹了口气。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是能当众说出来的吗?林之钰跟在他哥身边那么多年,怎就没学到一点他哥的聪明劲?
林之鹤的剑在林之钰面前虚虚一拦,止住了他未出口的话。
“公主殿下,”他语速放缓,像是在慢悠悠地品一杯新泡好的茶,“陛下可知晓学宫今夜的情况?”
容汐站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指节绷得发白。
南问柳记得她这个月初才刚刚成年,两年前南问柳初见这小姑娘时,她正蹲在巽道场学堂边的林子里,给一只受伤的灵兔包扎,裙摆沾满草屑却浑然不觉。此刻那截鹅黄衣袖仍在细微颤抖,却将诏令举得笔直。
“皇兄命我调查学宫异动已有月余,是我藏起了周慕言改良探灵鸟的符箓,避免了他毁灭证据。”容汐下颌微抬,露出白皙的脖颈,“周慕言勾结北凌证据确凿,按律当由大理寺收押审讯。林少爷方才,似乎越俎代庖了。”
她目光扫过低头不语的张泽,意有所指道:“我听说周慕言非但是学宫夫子,同时还是林家的门客。林少爷前日就先斩后奏诛杀了周慕言,如今又趁着祭酒不在,要将魔族带回林家审问……我怎知道,林少爷不是在故意隐瞒什么?”
“公主殿下这句话,是在指控我林家通敌吗?”林之鹤道,“——林某斗胆问一句,这是公主自己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容汐先前只是暗戳戳刺了一句,并未完全撕破脸皮,林之鹤却直接把她的意思挑明了,霎时满场哗然。
容汐深吸一口气,道:“我奉皇兄之命调查此事,我的意思就是皇兄的意思……我当然相信林家与北凌无关,只需我将人带回大理寺,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该说不说,公主殿下确实比她皇兄要强得多——起码在林家人面前,容衍是一个屁都不敢放。
林之鹤不慌不忙。
“何须调查。”他道,“五年前与北凌一战,林家出战的修士共计二百三十七人,其中三十六人编入青翎卫,家父负责总的统筹运作,我为大阵前锋——战后家父落下了病根,乃至于现在卧床不起,我……”
他话音可疑地顿了下,后面林之钰急切地打断了他:“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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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之鹤微微偏过头,极其轻微地笑了下。
没有人知道他方才想说什么,除了躲在门扉之后的南问柳。
那场大战的结尾,是她亲手一剑捅入林之鹤心口,完全就是冲着要命去的。所幸林之钰及时找了过来,用灵丹妙药暂时吊住了他的命。南问柳则趁这个机会不告而别,只留给他一具没有生气的尸体。
后来的事情她就不太清楚了,听说林少爷抱着未婚妻的尸体在万军阵前发了疯,双目猩红,已有入魔之象——当然这个消息很快就被林家压了下去,再具体的部分,南问柳无论如何都打探不出来了。
不过看他如今活蹦乱跳的模样,应当是没什么大碍……别的不说,林家确实厉害,那种情况都救的回来。
“我林家活着回来的不足一百人,其中三十六青翎卫更是全军覆没……公主殿下连战场都没上过,有何立场来质疑真真切切为大景流过的血的林家呢?”
林之鹤忽然抬手打了个响指,只见容汐手中的诏书居然凭空自燃,眨眼间便烧成了灰烬!
“放肆!”容汐嗓音陡然拔高,尾音却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林家是要造反吗?”
话音未落,原本蜷缩在角落的张泽突然暴起,浑身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爆响。他的皮肤一寸寸龟裂,露出底下漆黑的鳞甲,断臂处飞快生长出新的手臂,形状狰狞,带着腥臭黏液袭向容汐。
南问柳瞳孔骤缩,剑光比思绪更快劈开门扉。
漫天木屑纷飞,青色衣袂掠过容汐身侧的同一时间,南问柳左手拽着容汐腰带急退三步,右手剑锋精准接住了张泽的招式。腥臭的黑血洒在空地上,呲呲作响。
张泽一击不中,迅速并指为刀,南问柳剑锋一偏,却是斜斜劈开了他新生的手臂,再次将他牢牢压在了地上!
“柳夫子?”容汐惊魂未定地望着突然出现的青衣女子,突然注意到对方腰间的剑穗——那里缀着半枚残缺的玉珏,与林之鹤剑柄上的恰好是一对。
林之鹤动作顿时僵住。
他下意识向前迈了半步,又生生收住脚步,脸上罕见地露出几分无措的神情。
“……阿柳?”
15. 旧情难叙
在场的观众们饶是再迟钝,这时候也都回过味来了,这两人原来是旧相识。
执法堂弟子彼此交换了个眼神,立马忙碌起来——有人给张泽捆上缚灵索,有人开始打扫满地狼藉的竹涧居,总之都假装自己很忙,却又不约而同地竖起了耳朵,生怕错过一点八卦。
唯独林之钰哭丧着脸,从南问柳现身的那一刻起,他就陷入了绝望之中,蹲在地上骂骂咧咧地嘟囔着“全完了”一类的字眼。
林之鹤的剑尖还凝着张泽的血,此刻却随着手腕微不可察的颤抖,在泥土地面上划开细碎的裂痕。斑驳竹影扫过南问柳的侧脸,她腰间剑穗被风掀起,残缺玉珏撞在惊鸿剑鞘上,发出清越的响声。
“阿柳。”
他又唤了一声,霜雪般的声线像是裂开了一条细缝,露出底下滚烫的岩浆。他就站在原地静静看着,除了最开始想要上前却又收回的脚步以外,便再也没有其他动作了。
南问柳将容汐推到身后,默默数着自己的心跳,等待它缓缓回落,恢复正常了之后才转过身。
“我只是学宫里一个平平无奇的夫子而已,担不起林少爷如此亲密的称呼。”
林之鹤鸦羽似的睫毛重重一颤,五年前刺入心口的那一剑,此刻竟比当年更痛——他看清了南问柳眼底的戒备,像是荒野里竖起满身尖刺的兽。
“我以为你……”
“以为我死了?”南问柳嗤笑一声,随着她后退的步子,腰间剑穗摇摇晃晃:“托林少爷的福,我也算是在黄泉路上走了一遭,可惜啊……到了地底下,阎王爷却嫌我怨气太重,不肯收我。”
林之钰突然暴起,重明鸟的火焰照亮他扭曲的面容:“你怎么敢——”
“之钰!”
林之鹤身侧陡然掀起了飓风,剑未出鞘便压得弟弟踉跄后退。重明鸟哀鸣一声,委委屈屈地缩了回去。
林之钰不可置信:“哥!这女人当初差点要了你的命!”
“带张泽回府。”
“可是……”林之钰看看南问柳,又看看阴沉着脸的他哥。
林之鹤重复了一遍:“回府。”
林之钰到底还是不敢违抗他哥,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正要接过捆着张泽的缚灵索,却又被南问柳打断了。
“我说林少爷,”她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张泽,笑道,“他是学宫的洒扫弟子,如今也是在学宫内被抓获,不管怎么说,此人都应该由学宫接管吧?”
两人短暂对视了片刻,南问柳笑意盈盈,林之鹤却微微皱起了眉,率先移开目光。
“好,”他喉头滚了滚,最终道,“两日后,林家会派人来询问进度。”
“哥,这女人狡猾得很,她根本不可能告诉你进度!”林之钰急着去扯他的衣袖,“她以前骗过你那么多次,从头到尾嘴里都没几句真话,连死都是……”
“林之钰。”林之鹤没有看他,“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凭林之钰对他哥的了解,他哥一旦叫了他的全名,那就是真的生气了。纵使有再多不甘,他也只能乖乖住了嘴,转头狠狠瞪了南问柳一眼。
南问柳的回应是翻了个白眼。
她能骗到林之鹤那是她的本事,怪只能怪林之鹤一而再再而三地傻傻上当,管她什么事?
“林小少爷说笑了,学宫向来秉公办事,怎的就成我狡猾了?就算按照先到先得的规矩,张泽的身份也是我先找出来的,不然你以为,他为何会出现在竹涧居?”南问柳道,“倒是你兄长方才烧毁了陛下手谕,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林家蔑视皇权?”
她刻意抬高了声音,余光瞥见容汐正将烧成灰烬的诏书拢进袖中。公主殿下咬紧下唇,一声不吭。
在此之前,容汐只是隐隐知道世家的权势比皇权更盛,也见过她皇兄的无力模样,但她对此并没有实感,总是带着几分天真的不切实际的想法,正如刀子不到自己身上,就永远不知道疼。
直到林之鹤当着她的面烧了诏书,她才真真切切体会到,她引以为傲的东西,对方从来就没有放在眼里过。
林之鹤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身面对她:“你想如何?”
南问柳笑得愈发张扬:“难为林少爷记挂,不如我们算算账?你纵容张泽在清水居放替身符,害得执法堂白忙整夜,这笔损耗——”
她话未说完,林之鹤忽然抬手,一道剑光擦着她耳畔掠了过去,直直钉入她身后的竹墙。南问柳寒毛直竖,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惊鸿剑已经出鞘了三寸,却在看清剑光去向时生生顿住——那道剑气精准斩断了张泽袖子里探出的傀儡丝。
这家伙居然还能动弹!
黑血喷溅在地,张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皮肤下的鳞甲疯狂蠕动。南问柳反应极快,剑鞘重重击在他后颈,张泽顿时瘫软如泥。
“不愧是林家正统的云鹤剑法,”她摩挲着剑柄,似笑非笑,“这般干净利落,连我都忍不住羡慕了。”
林之鹤收剑入鞘:“比不过柳夫子的剑道造诣。”
“林少爷这话说的,”南问柳踢了踢张泽,确定对方彻底丧失了反抗能力才放下心来,“你我如今一个是世家贵胄,一个是乡野夫子,这般叙旧情,只会平白惹人笑话……”她忽然欺身上前,两人距离挨得极近,近到南问柳能清楚看见他的每一根眼睫。
她悠悠笑道:“方才那剑再偏半寸,此时被钉在墙上的可就是我了。”
林之鹤垂眼看着她,没有躲。
不会偏的,他想。
风掠过竹林发出沙沙轻响,他视野里是落在她发上的皎洁月色,鼻间是她发上若有若无的松香,和五年前她躺在他怀里时一模一样。
那时候她的血浸透衣摆,浓烈得其他所有事物都是灰扑扑的一片,只有这鲜红色的血格外鲜明,在今后无数个漫长的夜里都徘徊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在铺天盖地的喊杀声里,他死死扣住她的手腕,直到体温一寸寸变得冰冷,直到脉搏一点点停了下来。
而此刻,那道脉搏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跳动。
是鲜活的、有温度的。
“你何必总是拿话刺我。”他强忍握住她手的冲动,声音轻得像叹息,“你知道的,我……”
南问柳猛地后退三步,惊鸿剑咣当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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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入鞘中。她脸上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方才的张扬都是幻象:“林少爷说笑了,五年前那一剑没要了你的命,是我学艺不精……若有下次,我一定不会失手。”
执法堂弟子们齐齐倒抽冷气,虽然不明所以,但是个人都听得出其中的挑衅之意。林之钰更是红了眼,若非兄长横剑阻拦,重明鸟的火焰几乎要烧穿南问柳的袖口。
唯有林之鹤情绪最为稳定,视线掠过她眼尾那点殷红小痣,喉结微动:“你信不过我。”
“我是信不过林家。”南问柳道,“虽说大家都是为了大景吧,但在这之后,谁飞黄腾达,谁一落千丈,谁又去完成所谓的必要的牺牲……这其中弯弯绕绕可太多了,你说是吗,林大少爷?”
这话越说越过分了,旁观者纷纷低下头,连呼吸声都压得几不可闻。容汐攥着右手后退半步,忽然意识到这场对峙早已超出她的掌控——那是独属于南问柳与林之鹤的战场,旁人连窥探的资格都没有。
林之鹤闭了闭眼,转身向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的沈珮点了点头,权当打招呼:“祭酒大人。”
只是这一瞬间,他先前流露出来的一丁点情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恢复成了那个面无表情、冷冷冰冰的林家嫡长子。
沈珮有些拿不准现在的情况,朝南问柳投过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南问柳指指林之鹤,对她挤眉弄眼做了个口型:撵走。
“哈哈,好一出故人重逢的大戏!”张泽忽然没来由地大笑起来,寡淡的脸扭曲成诡异的弧度,他抬起头,目光紧紧盯着南问柳,“学宫想把我带回去审?怎么,你觉得我会供出我的主子是谁?”
南问柳抱着臂,懒洋洋道:“倒也不必这么自信,我有的是手段。”
“那当然,柳夫子,柳夫子……哈,我早就该想到的,名字里都带个柳字,都是剑道大家,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张泽咧开嘴:“你今晚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千不该万不该放我进了竹涧居的屋内。我虽然不认得五年前的青翎卫统领,但我主子可是对她挂念得紧呢……”
南问柳脸色骤变,抓住他的衣领:“说,你主子是谁?!”
她从未与旁人提过自己过去的身份,今晚虽然故人均在此处,但林之鹤也不曾在众人面前点破她的身份——她当年假死做得滴水不漏,连林之鹤都骗了过去,在所有人眼里,肯定都以为她死得不能再透了才对!
张泽根本不可能认得她的脸,又是从哪里发现了她的身份?
张泽扬起一个阴狠的笑容,瞳孔中倒映出南问柳的影子。
“自然是,”他一字一顿道,“你桌子上,放着一支断裂的白玉簪……”
林之鹤猝然抬起眼,眼底泛起不易察觉的猩红。
完全是本能反应,他腰间长剑伴着鹤鸣声出鞘,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刺向张泽的咽喉!
然而比他的剑先到的,是自张泽胸口处穿出的匕首。
干净利落,一刀毙命。
南问柳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视线顺着刀尖望过去。
——握着匕首的人,居然是孟芳。
16. 林深见鹤(一)
“琉璃阶,通天高,月儿弯弯挂山腰。仙人踏雾采星子,松涛唱晚过云桥。”
“阴阳路,三千道,昭文崇德太平兆。少年欲寻天阶去,却见明月隔雾缈。”
暮色四合,街道上人来人往,带着凡间特有的烟火气。孩童们哼着时兴的童谣,打打闹闹地跑远了。
南问柳缓步从他们身边经过,转过拐角便是一间药房,这会儿没什么病人,朱红色的漆柜间满是药香,掌柜窝在柜台后面,惬意地快要睡着了。
南问柳将一篮沾着露水的草药放在桌上。
“柳丫头,今天来这么晚啊……”药房掌柜打了个哈欠,这是位年逾六旬的老妇人,干了一辈子治病救人的活,身子骨依然十分硬朗。
见到南问柳过来,掌柜随口寒暄了两句,一抬头却被她渗血的衣袖吓了一跳:“你胳膊上的伤怎么搞的?快进来,我给你看看!”
南问柳道:“路上遇见了一只妖兽。”
“妖兽?那可了不得!”掌柜面色剧变,“我早就劝你,连缘山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成天住在那里做什么?这次跑掉算你运气好,下次怎么办?”
“还有下次?”南问柳挑了挑眉,道,“我已经解决了啊。”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在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枚泛着灵力的妖丹:“对了,这个能卖多少?”
“……”掌柜看看她波澜不惊的神色,又看看她手中的妖丹,一双眼瞪得滚圆,“这表面的纹路,是筑基境大妖才有的丹纹!”
南问柳随口应了一声,扬手扔了过去。
老妇人颤巍巍地举起油灯,将妖丹对着光细细端详。丹纹在烛火中泛出碧绿色的光晕。灯影晃动间,那些纹路竟似活物般缓缓流转,映得掌柜脸上也镀了层忽明忽暗的光。
“我滴小祖宗哎,你管这叫‘解决了’?”掌柜倒抽一口凉气,捏着妖丹的手指都泛了白,“这可是筑基后期的妖物!那些仙门弟子都要十个八个组着队才敢围猎——”
“顺手的事。”南问柳支着下巴,手指在桌沿敲出几个散漫的节拍,“你倒是给个准话,值多少银子?”
掌柜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挺直佝偻的脊背:“老规矩,药材按市价八成收。不过这妖丹嘛......”
她拖长调子,枯枝般的手指比划出个数字,“三百两。”
“五百两。”
“三百五十两!你当这是菜市口卖萝卜呢?”
“四百两。”南问柳手指重重一敲,“做生意得讲究信用是不是?我在你这里走了这么多趟,你总不好仗着我年龄小,又是外乡人,就坑我吧?”
她袖口沾染了山间露水的气息,夹杂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倒把剑拔弩张的气氛搅得松软了三分。
“你这死丫头……四百两就四百两。”掌柜叹了口气,冲她招招手,“过来,给我看看胳膊上的伤。”
南问柳立刻笑弯了眉眼,指尖灵光一闪,妖丹骨碌碌滚进掌柜袖中:“好嘞,谢谢阿婶。”
“这时候嘴又甜了!”掌柜一边给她受伤的小臂敷药,一边痛心疾首,“话说回来,南景学宫你知道吧?就那个,以皇室名义建立的,南景昭文崇德太学宫!”
南问柳:“我记不得许多名字。”
“我听说,学宫今年招收新学生,最低标准就是筑基境。你既然能单枪匹马斩杀这妖兽,兴许说不定……”掌柜说到这里却止住了话头,化作一声长叹,“可惜只有那些世家子才有资格,要不然……”
南问柳对此不以为意,她数了下银子的数目,便和掌柜告别了。
山路蜿蜒,南问柳踩着满地的松针往高处走。晚风掠过林梢,惊起两三只寒鸦。远处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狼嚎。
半山腰的竹舍隐在雾霭之中,檐角挂着盏褪色的灯笼,显然有些年头了。
南问柳推开门,脆生生喊了一句:“师父,我回来了。”
屋里漆黑一片,冷冷清清,并没有人回应她。南问柳对此早就习惯了,自顾自点上灯。
这间小屋坐落于连缘山深处,人迹罕至。周围原本有不少妖兽,都被南问柳练手的时候给杀了个干干净净,于是这里便彻底寂静了下来,除了她便没有其他活物了。
屋内摆设不多,一张桌一张床,桌面上乱七八糟地扔着几本剑谱,摊开的几页用毛笔画了不知名的鬼画符。靠里的地方摆着一只白玉簪,材质上佳,兴许是这屋子里最贵的物件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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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它从中间断成了两半,又被人小心翼翼地粘好。
墙角处扔着一把剑,剑柄上刻着“惊鸿”二字。
怎么看都不像是有第二个人在住。
这是师父死后的第三年,南问柳十七岁,无父无母,孑然一身住在连缘山上。每日只与旁人打一次交道,就是她将采来的草药卖给药店掌柜,以维持必要的生计。
她将储物袋扔在桌上,伸了个懒腰,目光看向窗外。细密的雨丝顺着茅草屋檐垂落,在青石阶前织成珠帘。
下雨了,那今日就不出门练剑了,偷个懒,看会书就歇息吧。
不知道为什么,南问柳总觉得心中不安,剑谱这几页她翻来覆去看了四五遍,却一个字也没进去。
外面雨势渐大,之前的几声鸟叫渐渐消失了,在某个时刻,忽然掺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南问柳吹灭了蜡烛。
哗啦啦的暴雨之中,她辨认出了刀剑相交的铮鸣——居然有人在外面打架!
在这样的鬼天气,这样的鬼地方,莫非是鬼?
所以,不用管。
别死她家门口就行。
南问柳合上书,心安理得地睡下了。
也许是因为白天杀了只金丹期的妖兽,也许是因为今晚实在有些冷,她睡得并不安稳,一些过往的画面总是出现在她的梦里,有时候是十一岁那年的人间炼狱,她拼着一口气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有时候是师父死不瞑目的模样……没过多久,她便从噩梦中惊醒了。
外面的刀兵之声已经消失了,安安静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雨还在下。
南问柳实在没了睡觉的兴致,想起后院还种着几株灵植,决定出去看看。可她刚出门没走几步,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软绵绵的,似乎……是个人?
南问柳闻见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混着泥土的潮湿味道,融在厚重的夜色里。
“不是吧,”她不可置信,“真死我家门口了?”
轰——
雷声滚滚,闪电接踵而至,霎时天地皆被白光笼罩,一片透亮。
借着闪电的光,南问柳看清楚了此人苍白的脸——以及他衣服上暗金色的云鹤纹。
17. 林深见鹤(二)
晦气。
晦气。
晦气啊!
南问柳平生最恨麻烦,路边遇见小两口吵架都能忍住不看,就是担心自己一不留神也被牵扯进去。何况眼前这人锦衣华服,一看就出身高贵,肯定是个麻烦角色。
但要是真的放任他死在自己家门口,难免日后有人找上门来,为了确保往后的安宁,她还要想办法处理尸体……
晦气到家了!
死哪里不好,偏偏要死她家门口?
南问柳认命地叹了口气,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喂,到底死了没?”
没有反应。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啊。”
“……”
少年的眼睫忽然颤了颤。
南问柳提着灯凑过去,方才没注意,这时候她才发现,这少年看起来年龄不大,顶多十五六岁,鲜血与雨水糊了满脸,却也能隐约窥见底下清冷矜贵的眉眼。
夜色中他的脸色极为苍白,看不出一点血色,左胸处有一道深深的刀口,将衣服浸成了厚重的深红色,创缘处还冒着淡淡的魔气。
连缘山位置偏北,时不时就有北凌的魔族偷渡进来,倒不是什么稀罕事。南问柳想不明白的是,这位非富即贵的世家少爷,为何出现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连缘山?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救人,耳边就响起了破空之声——
刀光撕裂雨幕的刹那,南问柳反手抄起门边扫帚一挡。腐臭的黑雾轰然炸开,扫帚就此结束了光荣的一生。南问柳借着冲击力退到屋檐下,抬眼望向前方。
暴雨中浮现出一双猩红的眼,北凌人身材矮小,提着一把比人还高的九环刀。
“小姑娘,麻烦让一让。”他开口时带着北地特有的沙哑嗓音,那是因为天气寒冷,冻伤了嗓子的缘故,“我追了这人一天一夜,总得让我回去交差吧?”
南问柳道:“这是我家。”
“所以?”
“你杀他就杀,干嘛非要在我家门口打架,我打扫起来很累的……”南问柳道,“何况我就一把扫帚,还让你给弄断了,得赔钱。”
“看来,你是想跟这小子一起下地狱了。”北凌人沉下脸,敲了敲手里的刀,带起刀身铁环一阵脆响。
南问柳朝虚空伸出手,角落里那把蒙尘的惊鸿剑立马颤动起来,惊起尘埃四散。
她正要唤出她的剑,脚下的人却在此时睁开了眼睛。
他有一双漆黑的眸子,带着远远超出他这个年龄的凌厉,仅是一眼就猜出了眼下的状况。
南问柳悄无声息地收回了手,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泫然欲泣道:“你终于醒了!他刚刚要杀我!”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他身后躲,素白的脸不施粉黛,眼里泪光盈盈,像是一朵无辜可怜的小白花。
少年成功被她的模样骗了过去,扶着剑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声音冷冷如霜雪:“抱歉,你躲远些。”
他伤得实在太重,一个轻微的动作就扯到了伤口,忍不住低咳起来。南问柳觉得他随时都可能一口气喘不上来,就此归西。
但这又关她什么事呢。
让她躲远点,这可是对方自己说的。
南问柳笑眯眯应了声好,退到一边,看少年勉力支起长剑,刀刃相撞的脆响裹挟着风雨灌入她的耳膜。
北凌人的招式大开大合,九环刀裹着腥臭魔气劈头斩下。少年虽然受了重伤,但好在剑术的底子颇为扎实,硬生生将刀势挑偏了三寸。
锵——
金石相撞声里溅开一串血珠,少年踉跄后退半步,刀锋几乎擦着他脖颈划了过去。他反手将剑插入泥地以稳住身形,偏过头又是有一阵咳血。
北凌人狞笑着转动刀柄:“林少爷骨头倒是够硬,可惜了,有人花大价钱买你的命——”
南问柳目光一凝。
姓林?
她听药店掌柜提起过,当今南景有三大世家,分别为林、上官、季三家,其中权势最大的就是林家。
林家主母早逝,只留下了两个半大的孩子……看他的年龄,莫非就是林家的长子林之鹤?
林之鹤突然看了她一眼,剑锋去势转了个方向,带起一线银光。南问柳目光微动,这招使得极险,剑走偏锋,全然不顾自身空门,像是要与人同归于尽的架势。
果然,九环刀劈开雨幕直取心口,林之鹤却不闪不避,剑尖猛地一转,窜向对方咽喉。北凌人瞳孔骤缩,刀势生生在半空扭成回防,刀背与剑刃相撞迸出刺目火花。
南问柳看明白了,他是清楚自己灵力枯竭,急于分出胜负……倒是挺狠的。
她以为这种金尊玉贵的世家子,都会觉得自己的命比别人金贵些,因而与人过招时总是循规蹈矩,不敢真的去搏命。
然而战机往往稍纵即逝。
惊雷炸响,雨势愈发滂沱。林之鹤的剑锋堪堪擦过北凌人喉头,却在最后半寸被魔气绞住剑身。他手腕一抖,剑刃竟出现了一道裂缝。
北凌人趁机加大了劈砍的力度,刀影重重如鬼魅。林之鹤身形微微晃了下,持剑的虎口已然崩裂,鲜血顺着剑柄蜿蜒而下,在雨水中晕成了淡红色。
“到此为止了。”北凌人扬起九环刀,“等你死了,我再处理后面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
林之鹤道:“晚了。”
北凌人一愣:“……什么?”
林之鹤不再言语,只是默默看着他。北凌人的刀尚未触及他的头顶,刀势陡然一滞,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魔气竟顺着刀柄,倒灌入了北凌人体内!
方才交手时林之鹤的剑气早已悄然侵入敌人肺腑,北凌人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林之鹤猛地偏过头,咳出一大口黑血。他先前就受了重伤,与北凌人一战完全是凭一口气撑着,如今胜负已分,那口气也就散了。
他一头栽了下去。
记忆里最后的画面,是南问柳担忧的表情。
——当然,是装出来的。
开玩笑,这可是林家的少爷!
药店掌柜把林家人吹得那么厉害,简直都不像是一个物种了。可南问柳今天见了,也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巴,和千千万万的人没什么区别嘛。
可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南景的世家地位高不可攀,听说他们从小就享受着优渥的生活,接受着最精英的教育,实在烂泥扶不上墙的,也有各种灵丹妙药可以提升修为,待到年岁足够便可拜入南景学宫。
有追求的就好好读书,没追求的就混吃等死,家族早就为他们的余生铺就了一条坦途,人生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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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于轻易。
然而对于千千万的平头百姓来说,人生俨然又是另一番模样。
双方仿佛生活在两个世界里,想要以平民之身接触到林家,又不引起对方的怀疑,可谓是难如登天。
这个机会,南问柳已经等了很久了。
果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南问柳努力压下自己上翘的嘴角,花了足足两秒钟时间,给自己编了个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独自一人以采药为生的清纯小白花人设。
按照话本里面的说法,少爷们就喜欢这一口。不管他们平时有多邪魅狂狷,多清冷高贵,最后总会输给倒茶都倒不好的小白花。
为了演得更像一点,南问柳又花了足足一分钟的时间收拾屋子,将她的剑和那支价值不菲的白玉簪都收了起来,确保没有破绽之后,才把林之鹤拖了进来。
南问柳环视着狭小的屋子,开始犯了愁。
屋里只有一张床,并且绝对躺不下两个人——就算能躺的下,她也不能允许一个浑身失血的陌生男人躺在上面。
她想了想,从角落里扒拉出来一张灰扑扑的草席,扔到地上。
这就是林少爷接下来几天睡觉的地方了。
要是他能活下来,她就挟恩图报,狠狠讹他一笔;要是他死了,她就直接用草席一卷,扔到乱葬岗去。
又经济又省事,她真是天才。
然后南问柳就把病人扔在这里,自己和着衣服躺到床上,再次心安理得地睡下了。
可能是因为今晚太累了,这一觉她直接睡到了次日早晨,外面的雨早就停了。南问柳伸了个懒腰,下床时被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这才想起屋里还有个人。
林之鹤昏迷中依然皱着眉头,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轻得像一片羽毛。
南问柳蹲在草席边,小心翼翼挑开他的衣襟。少年胸口处的刀伤十分狰狞,泛着诡异的青黑。
“啧,昨夜北凌人应是筑基境巅峰,距离金丹只差一步……”南问柳喃喃自语,“不过说来也奇怪,林家少爷金尊玉贵,身边怎的没个保护的人?”
算了,左右这都是林之鹤该操心的事。她只是一个普通路过的孤女而已。
她在伤口上敷了些金疮药,却忽然被攥住了手腕。林之鹤那双浸着寒潭的眸子不知何时睁开了,沉默地盯着她,眼尾挑起锋利的弧度。
只是他如今重伤在身,脸上毫无血色,那双眼看起来有些雾蒙蒙的,没什么威慑力。
南问柳愣了下,一秒入戏,做出一副又担心又害怕的表情:“你、你还好么?我没有害你的意思,就是给你简单处理了伤口……”
晨光熹微,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棱洒进屋内,隐约能听见几声鸟鸣。
这间屋子布置简陋,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了,也许所有家具连同房子加到一起,都不如林之鹤一块玉佩值钱。
林之鹤的目光缓缓扫过少女凌乱的鬓发,而后是她洗得发白的粗布衣,她衣带松松垮垮系在腰间,外衫随意披在肩头,俨然是匆忙起身的模样。
晨光里她眼睫低垂,腕骨纤细得好似一折就断,被他攥在掌心的肌肤却温暖得教人发颤。
他大脑还有些迟钝,过了半晌,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居然衣不解带照顾了我一夜——他如是想。
18. 林深见鹤(三)
南问柳摸不准他在想什么,见他半天没有反应,便继续了她的表演。她用另一只手拢了拢垂落的鬓发,晨光落在她侧脸上,将本就清丽的眉眼衬得愈发温柔似水。
林之鹤的手掌滚烫,力道却虚浮得厉害。南问柳假装挣脱未果,顺势跌坐在草席边。血腥味混着少年身上特有的松墨气息扑面而来,她不动声色屏住呼吸,将被捏得红肿的手腕往身后藏了藏,睫毛簌簌颤动。
“我、我不是坏人……我采药时学过些包扎的手法,公子伤得太重,我害怕……”
南问柳被自己矫揉造作的语气恶心到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尾音忍不住发颤,差点当场笑出声来。
她连忙用袖中暗藏的银针刺了下手臂,这才逼出几分楚楚可怜的泪意。
林之鹤的衣服□□涸的血染成了红褐色,浓重的血腥气避无可避,偏生那双眼还清亮得骇人,倒映着南问柳刻意摆出的惶惑神情。
不得不说,不愧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子,眉眼生得确实好看。即使在这种狼狈的情况下,也掩盖不住他身上的贵气。
“抱歉。”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南问柳怔住。少年指尖触电般松开,指腹间仍残留着与她体温相融的余热。他别过头剧烈咳嗽起来,绷带下渗出的新鲜血痕在晨光里红得刺目,却仍固执地将佩剑往身侧拢了拢。
“其实……”他嗓音沙哑得像是吞过火炭,喉结在苍白皮肤下滚了滚,“你不该救我。”
南问柳:“?”
她恨恨地磨了磨牙。
她珍藏了好几年的古董草席都借给林之鹤睡了,这小子现在说她不应该救他?
那倒是赔她钱啊!
当然这话她只敢在心里说说,面上却适时露出茫然的神色,杏眼微微瞪大,眼睫上一滴泪珠将落未落:“公子这话是何意?”
噫惹,真受不了她自己。
她借着低头拭泪的动作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人怕不是被砍坏了脑子。
林家好歹是传承几百年的大家族,肯定有不少勾心斗角的腌臜事,她原以为能当上继承人的肯定是个心狠手辣的主,没想到竟这般优柔寡断。
林之鹤又不说话了,盯着面前的墙壁出神。南问柳没人接戏,自己快演不下去了,眼角这一滴泪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
她真想扒开这小子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什么东西——喂,别发呆,老娘跟你说话呢!
“我知道是谁想要我的命。你不该牵扯进来。”
南问柳:“……”
以为她乐意啊。
她在心底冷笑,面上却愈发惶恐,像是被吓坏的小动物般往墙角缩了缩,柔柔唤了一声:“公子……”
呕。
林家虽然在南景一家独大,但也并非没有敌人。内有其他两大世家,外有蠢蠢欲动的北凌,盯着林家的人只会多不会少。林之鹤孤身一人出现在连缘山,身边没带任何侍卫,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想杀他的人能从山头排到山底下。
但南问柳知道,要想接触到林家这个庞然大物,没有比眼前人更好的机会了。
她垂眸掩去眼底精光,再抬起眼时,已经换上了一副温软神色:“我不知道公子说的是谁,但我觉得公子是个好人……”说到此处她顿了顿,像是被自己直白的话语羞到,耳尖泛起薄红,“不应该命丧此处……对了,我熬了一夜的汤药,快趁热喝吧。”
——第一步,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温柔体贴,让他卸下心防。
南问柳走到灶台前面,背对林之鹤,右手掐了个决,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便新鲜出炉了。以林之鹤如今的身体状况,不可能发现她的小动作。
“山野之地没什么好东西,”她舀起一勺药汁吹了吹,氤氲的雾气模糊了她眼底神色,“公子先将就着用些,我晌午再去山下镇里抓两副药。”
林之鹤没吭声,少年剑修眉心微蹙,玄色领口下隐约可见白皙的锁骨,整个人像一柄淬过火的青锋,凌厉中却也透着易折之感。
南问柳将汤碗凑到他唇边,林之鹤仍在发愣,直到草药淡淡的苦味到了跟前,他才恍然抬起头:“我……”
南问柳却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药碗哐当摔碎在地,滚烫的药汁洒在了她手背上,登时浮现出一大块红痕。
“对、对不起!”她顾不得手上的伤,慌忙俯身去捡地上的碎片,一不留神被割破了指尖。
——第二步,故意在他面前示弱,受点小伤,让他为此愧疚。
按照话本里的说法,这种世家贵族的大少爷,不就好清纯小白花这一口吗?
林之鹤垂眸望着少女指尖渗出的血珠,喉结微微滚动。他自幼被教导不可轻信于人,此刻却忽然生出些异样的感觉。分明是他在连累旁人,这姑娘却像只惊惶的小鹿,连伤口都藏在身后不敢示人。
“别动了。”他哑声道,指尖点在她腕间,温和的灵力覆上来,中和掉了微微的刺痛。
南问柳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他一眼,故意瑟缩着想要抽回手:“公子伤得这样重,莫要再为我耗费心力了。”
林之鹤手上却用了几分力气,他问:“你小臂上的伤……”
哦,那是昨天跟那个筑基境的妖兽打架的时候,不小心被抓的。药店掌柜已经帮她处理过了,因此这道伤口只是看起来吓人,实际上她并没有什么感觉。
“昨夜我见公子伤得极重,于是去山里采了些药材。”南问柳眨眨眼,谎话张口就来,“天太黑了,我看不清路,就……没关系的,只是一点小伤,养养就好了……”
话音未落林之鹤便身形一晃,方才强撑的神智如风中摇曳的残烛,本就不见血色的脸色愈发苍白。南问柳趁机扶住他肩头,隔着衣料能摸到他清瘦的蝴蝶骨,像是一只随时会折翼的鹤。
“您先去休息吧,我没关系的,我一个人在这里生活,早就习惯了……”
林之鹤却十分固执,直到那道伤口消失不见了才肯罢休。
南问柳垂下眼帘,在对方看不到的地方,轻轻勾了下嘴角。
作为林家未来的继承人,不心狠一点怎么行?
看见陌生姑娘受了点小伤就开始愧疚,哪怕自己本身也是泥普萨过河,自身难保……
这么蠢,林屿墨到底是怎么教他的?
熟悉之人泄露了他的行踪,雇了北凌人追杀他,只差一点点就成功了……这时候荒郊野岭冒出个不知来历的陌生姑娘,言辞恳切,温柔体贴,我见犹怜——他不起疑也就罢了,居然还惦记着帮她疗伤……
真是好骗。
从这一刻南问柳就知道,这个金尊玉贵却单纯得可笑的林家继承人,将成为她往后人生的道路上,最强劲、最好用的跳板。
林之鹤很快又失去了意识,南问柳目光一点点冷下来,将他扔到草席上便撒手不管了。她已经帮他处理了伤口的渗血,再多的也爱莫能助。接下来是死是活,就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林家……”她冷笑出声,“这般天真的继承人,真的能平安无事活到成年吗?他们家旁支就在旁边看着?”
她取下墙角的惊鸿剑,推门时特意用了力气,让木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总要留些声响,好让那人半昏半醒间记得是她出门了。
南问柳出门练了会剑,回来的时候她故意用剑气划破衣袖,又在溪边将发髻揉得松散,最后掐诀让面色显出几分苍白。
可惜她的小巧思没有派上用场,林之鹤还在昏迷之中,错过了她精心准备的作秀。
南问柳正想去歇息,转念一想,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来,自己还是装装样子吧。
她平时有没有守在旁边不重要,重要的是林之鹤悠悠醒转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必须是她。
于是南问柳含泪告别了她的床,席地而坐,上半身趴在床上,就这么将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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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夜。
等到半夜时分,林之鹤发起了高烧。
像是被梦魇住了一般,眼皮沉重无比,怎么都睁不开。
他的意识不断被潮水淹没,然后再缓缓浮上来,就这样起起伏伏,潮水淹没了他所有感官,让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
他记得他接了学宫的任务,要诛杀连缘山一带流窜的北凌魔族。但出发前一日,按照计划本该与他同行的上官杰,恰好家中有事请假了两天,林之鹤不想推迟任务,便自己过来了。
然而他的行踪好像早就被泄露了出去,对方知晓他的身份,清楚他的武功路数,他从对方手上讨不到任何便宜。
他越想越不对劲——知晓他行踪的,除了上官杰,他就只有在临行前向家族那边汇报过。
上官杰与他关系不错,两人也没什么利益上的冲突,倒是家族那边……林家这一辈并不是只有他一人,他若死了,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家主的会是谁?
愿意高价买凶将他截杀在这里的,又会是谁?
林之鹤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心神巨震,一时间没躲开北凌人的刀。那一刀擦着他的锁骨当胸而入,只差一寸就能刺穿他的心脏。
呼吸之间胸口痛得几乎要裂开,鼻间满是血的味道,他几乎想放弃抵抗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辈子过得挺没意思的,外人眼里他出身高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血缘关系的叔父却想要他死,好让弟弟上位。
而与他血脉相连的至亲之人,更是恨极了他。
出生是罪,活着是罪,只有死了才能清清白白。
但他不能连累旁人白白送命,至少要先把北凌人解决了——
终于在意识再次沉入湖水的前一秒,林之鹤猛然睁开了眼。
他满身冷汗,残存的魔气正在经脉里肆虐,仿佛无数把生锈的铁刀在骨缝间游走,每寸皮肉都在叫嚣着要脱离这具千疮百孔的躯壳。可这剜心蚀骨的疼痛,竟让他生出几分扭曲的快慰——至少还能感觉到疼,至少还活着。
他涣散的瞳孔在月光下缓慢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少女发梢凝结的皎白月色。
少女正趴在竹床边睡得昏沉,半边脸陷在臂弯里,白日里束发的红绸不知何时散了,青丝如瀑垂落下来,其中几缕被夜风轻轻拂起,若有若无地扫过他的脸颊。
林之鹤的喉结轻轻滚动。
记忆如潮水漫过灼痛的神经,他想起昨夜暴雨中炸开的刀光,想起这姑娘惊慌失措躲在自己身后时颤抖的肩头,想起她今晨笨手笨脚打翻药碗时,被烫伤的手腕……
对了,她的伤好了没有?
林之鹤目光缓缓下移。
她的小臂光洁如初,伤口已然痊愈。右手自然垂落在床边,手指纤长,虎口处覆盖着淡淡的一层薄茧——是练剑所致。
她其实会武功,只是故意向他隐瞒了这一点。
南问柳忽然动了动,少女在睡梦中蹙起眉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林之鹤僵在原地,直到确认她并未醒来,才慢慢放轻自己的呼吸。
她在骗我,他想。
云鹤剑法中有一式,名为倦鸟归林,最适合用来探查。他如今灵力恢复了少许,指尖凝出一点微弱的灵力,顺着少女的鬓发游走了一圈,悄然散去。
探不出来。
应当跟他差不多同在筑基境,或着比他还高一些……以她这般年岁,这般修为,毫无疑问是惊才绝艳的天才。
可他却没什么被欺骗的愤怒之感。
罢了。
毕竟他也有欺瞒在先,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身份,也没有说追杀他的人是谁。
如果她真的想从他身上图谋什么,给她就是了。
“……”
林之鹤垂下眼,指尖无意识蜷了蜷,似要抓住那一缕如梦似幻的月色。
像是溺水之人想要抓住最后一块浮木。
19. 林深见鹤(四)
“柳丫头你知道吗?我们镇上有个王老爷,他家小儿子昨天与几个外乡人起了冲突,被打断了一条腿。”
这会儿日头正值中午,药店里没什么客人,袅袅白烟从香炉顶端溢出,无声地散入到空气里。
掌柜把算盘珠子拨到最上方,推了推滑落到鼻子上的老花镜:“他那小儿子平时就横行霸道,镇上谁都不敢惹他,没想到这次碰上了硬茬……要治他的腿,必须用到木属性的筑基境妖丹,正好你昨天拿过来那个就是,王老爷出了这个数。”
她比了个“八”的手势。
南问柳悄咪咪溜到药柜旁边,十分娴熟地顺走了几副金疮药:“八百两?看来掌柜的赚了不少,这不得给我点分成?”
“钱钱钱,成天就知道钱,你这丫头真是掉钱眼子里了。”掌柜重重呸了一口,将钱袋丢给她,“本来就是四百两从你手里买的,剩下四百我们一人一半,不许再跟我讨钱了啊!”
“好嘞,谢谢掌柜的!”南问柳立马喜笑颜开,刚要转身离开,却被掌柜的叫住了。
老妇人盯着她手里的金疮药,疑惑地问道:“你拿这东西作甚?上次的伤,我不是给你处理过了吗?”
南问柳笑笑:“就是一不小心被野兽抓了嘛……哎哎哎这点小伤就不劳烦您了,我回去自己贴贴膏药就行。”
“还是得注意点。”掌柜到底也没坚持,只是摇了摇头,面有忧色,“柳丫头你住在连缘山上,兴许不知道山下的事……
“比方说那王老爷,家里有钱得很,成日里作威作福,他小儿子更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前些年还干出过强抢民女的事,我呸!”
南问柳问:“就没人管管?”
“谁敢当这个出头鸟呐,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掌柜努了努嘴,“咱这地方又不是皇城根底下,往北走不了几步就到了北凌的地盘,天高皇帝远的,当然是谁有钱,谁雇的人多,就是谁说了算咯!
“不过最近几天来了几个外乡人,都穿着黑衣,应该是一伙的。王家小子就是跟这伙人起了口角,仗着自己家是这一带的土皇帝,对人家出言不逊,嘿,你猜怎么着?”
南问柳支起下巴,摆出听故事的姿势:“被人家打断了腿——这话您刚才就说过啦。”
“这些外乡人可不简单,王家那么多年轻力壮的打手,其中还有个马上就筑基了,结果一个照面就被撂倒了。依我看啊,他们修为最低的都在筑基以上,兴许还有几个金丹……你要不要猜猜,这些厉害角色,来我们偏远山沟沟里做什么?”
南问柳屈指敲了敲柜台,蓦然想起了被她扔在草席上的林大少爷。
她今天出门的时候,林之鹤还处在昏迷之中,但高烧好歹是退下去了,脸色也有所好转,算是熬过了这一趟鬼门关。
“要我猜呀,”她弯起眉眼,笑眯眯道,“应该是在找人吧。”
“柳丫头果然聪明。”掌柜拊掌赞叹,忽然想起来什么,从柜台下面抽出一角残破的宣纸,扔到南问柳面前。
画像上少年眉眼凌厉,如出鞘利剑,旁边用朱砂笔写着一行小字:寻少爷平安归府者,赏千金。
南问柳的目光落在那个“千金”上面,然后就怎么都移不开了。
她对林家的了解都是出自旁人口中,知道林家有钱有势,但毕竟没有亲眼见过,只有个模糊的概念——但这黄金千两可是实打实的!买下整个镇子都绰绰有余了!
“掌柜的。”她忽然正色道,“若我把这人捆来了交给他们,他们能现场结清吗?”
老妇人抄起鸡毛掸子就往她脑门上敲:“财迷心窍了你!还捆过来……王家小子就是看见这张寻人启事,说了句这少年看起来细皮嫩肉的,说不定早就被山里野兽吃了,就被打断了腿!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掺和进去,只怕还没摸到赏钱就——”
掸子带起的风撩起南问柳额前碎发,她身形未动,掌柜却突然发现手头落了空,定睛再看时,寻人启事早就被南问柳收进了口袋。
“知道啦知道啦。”南问柳倒退着往门外走,笑靥如三月桃花,“我这就回山上去了,保准离这些煞星远远的。”
掌柜被她给气笑了,接着道:“外乡人还发了话,要是他们家少爷在我们这出了事,我们这个镇子就不必留了。”
南问柳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没保护好他们家少爷,明明就是这些护卫的责任,管镇上的无辜百姓什么事?要让她说,这些护卫办事不力,统统都应该以死谢罪。
“哦对了,他们还提到了南景学宫。”
南问柳停下了离开的脚步。
“今年学宫的新生选拔快要开始了。”掌柜将碾碎的茯苓洒进药秤,“但失踪的这位大少爷好像必须要出席……要是到时间了还找不着人,那新生选拔就只能往后推了。”
“这才区区一日,”南问柳道,“掌柜的居然打听到这么多消息?”
“你以为我是谁?”掌柜原本忧心忡忡,听到她的话忍不住笑了,顺手拿起一颗茯苓砸过去,“我告诉你啊,论起来打听消息,就得看我们这些做生意的!”
南问柳顺手接住,丢回掌柜的药碗里,若有所思。
孩童们打闹着从门口经过。
“琉璃阶,通天高,月儿弯弯挂山腰。仙人踏雾采星子,松涛唱晚过云桥。”
“阴阳路,三千道,昭文崇德太平兆。少年欲寻天阶去,却见明月隔雾缈。”
南问柳倚着门,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斜斜切在她的侧脸,将她的眼睫镀了层浅金:“新生选拔应该不看身份吧……我能不能去试试?”
掌柜上下打量她,道:“你这丫头剑术倒是出彩,可南景学宫收学生不止看剑术,还要看家世背景。每年名额都是内定好的。年年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参加选拔,年年录取的就那么几个人……哎,平民么,从一个也没有。”
切,没意思。
学宫拒绝她,那是学宫的损失,又不是她的。
南问柳没了兴致,跟掌柜道了别,却忽然被攥住了手腕。
淡淡药香带着老人身上特有的腐朽味道扑面而来。
“柳丫头,听我一句劝,老婆子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悟出个道理——别轻易沾染他人的因果,尤其是那些贵人。”
南问柳低着头,眸中闪过一抹冷色,再抬起眼时,脸上已经绽开天真烂漫的笑意:“掌柜的你说什么呢?我就是个采药的孤女,跟我讲这些高大上的东西,我也听不懂啊。”
老妇人盯着她看了半晌,终是松了手,从抽屉里摸出包松子糖推过去:“拿着路上吃,瞧你瘦的。”
南问柳礼貌道谢,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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颗松子糖扔进嘴里。
甜丝丝的。
她知晓掌柜是好意,这些年她一个人住在山上,掌柜的帮了她不少忙。
但有些事情,她是一定要去做的。
她不能让师父枉死。
更不能忘记她的来路。
虽然她整天自嘲,说自己是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小可怜——可她南问柳,又不是从出生起就是孤女的。
山下已经正午,但连缘山上还萦绕着淡淡的雾气。南问柳提着松子糖走在山道上,裙裾扫过沾满晨露的野草。快到住处时,她忽然足尖轻点枝丫,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了树冠。
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她看见十来个生面孔在溪边休整,每人腰间都悬着一枚刻着云鹤纹的令牌。
“……方圆五十里都搜遍了,只剩北坡没找。”
“北坡看起来不像是有人住的模样,少爷重伤之躯怎么可能往那儿跑?”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家主吩咐过……”
“——什么人!”
南问柳叹了口气,从树上一跃而下。
“我就是个路过的,”她道,“怎么说,撞破了你们的对话,打算灭我的口?”
林家的护卫们彼此交换了个眼神,一个看起来是头领的人大步上前,手指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只消一眼南问柳就知道,此人修为远在她之上。
“北坡瘴气弥漫,毒虫横行,姑娘倒是胆识过人。”他不阴不阳地说了这么一句,拿出寻人启事,“见过这上面的人吗?”
“见倒是见过,”南问柳歪了歪头,问道,“我要是带你们找到他,真的有黄金千两吗?”
“莫说是千两,万两我林家也拿得起!”头领嗤了声,“带路!”
有人心存疑虑:“头儿,这丫头……”
“你管她来历做什么?”头领厉声打断他,“现在最关键的就是找到少爷,找不到我们都得死!”
头领的剑鞘有意无意抵在南问柳的后腰,像是无声的威胁。南问柳暗自骂了几句,逆反情绪一下子就上来了。
她开始带着这伙人故意兜圈子。
反正找不到林之鹤,着急的又不是她。
山风掠过嶙峋怪石,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她故意往荆棘丛里钻,裙摆很快被勾出数道裂口。护卫们靴底碾过地上的枯叶时,时不时有蛇虫惊起,惹得队伍里骂声不断。
“这破地方真能藏人?”有人抹了把额头的汗,剑尖挑开拦路的蛛网,“莫不是在诓我们吧……”
“还有多远?”
“快了快了。”南问柳敷衍道,“急什么啊,我人在这里又跑不了。”
她是唯一知道林之鹤下落的人,这帮人再生气也不敢拿她怎样。她就这样慢悠悠带着人兜了一个大圈子,顺路清理了几只作乱的妖兽,直到日头西斜,众人终于绕回北坡。
头领望着眼前熟悉的景色,终于忍无可忍,长剑出鞘,抵住她的后心:“死丫头,你耍我们?!”
“谁耍你了?”南问柳指指前方的竹屋,“这回是真的到了。”
话音未落,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之鹤扶着门框立在暮色里,玄色衣摆被山风卷起又落下。他脸色仍苍白如纸,目光扫过抵在南问柳后心的剑时,眼底似有碎冰浮动。
20. 林深见鹤(五)
在场的人当中,反应最快的是南问柳。
她望着倚在门边的少年,眼眶说红就红,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恰到好处地沾湿鬓边碎发。
“公子……”她怯生生地唤道,指尖绞着衣带,“这些人说要找您,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我、我实在害怕……”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响起整齐划一的跪地声。膝盖重重砸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护卫们齐刷刷跪了一地,头领的剑咣当坠地,双手抱拳,高举过头顶:“属下来迟,请少爷责罚!”
话虽如此,他们却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少爷平安无事,说明他们的项上人头也能保住了。
林之鹤没说话。
他苍白的手掌抵在唇边,低低咳了几声,咽下喉咙间的淤血。他伤得实在太重,要扶着门才能站稳,可当那双浸了冰的眼眸垂下来时,依然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意味,像是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
护卫们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林家这位大少爷年方十五,自小就是按照继承人的标准模板培养的,无论是天赋还是心性,都比他父亲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太沉默寡言了些,让旁人很难揣摩他心底的想法。
“林七。”他淡淡道,“你的剑,何时能对准无辜平民了?”
他声音比晨雾还冷三分,方才还虚浮的气息陡然凌厉起来。
林七愣了愣,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无辜平民”,指的居然是南问柳。
此人方才在他们面前一副有恃无恐的态度,带着他们兜了个大圈子,把连缘山上的蛇虫妖兽惊了个遍。这会儿见到了林之鹤,倒是立马换了一副嘴脸——谁能告诉他这个柔柔弱弱、我见犹怜的姑娘到底是谁?
啊?这还是同一个人吗?
“少爷,这姑娘来历不明,且修为不低,您可千万不能……”
林之鹤:“林家家规,不能对平民百姓出手。回去自己领罚。”
林七咬了咬牙,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了声是。
南问柳却微微瞪大了眼睛,像是突然被吓到了一样,捂着嘴连连后退。
“林家……”她磕磕绊绊道,“是那个林家吗?”
林七嗤了声:“装什么装?南景还能有哪个林家?”
“原来如此,原来都是我多管闲事……”南问柳适时抽了抽鼻子,泪珠要坠不坠地悬在下颌,“公子身份居然如此贵重,早知道……”
她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早知道我就不把公子带回来了,公子的护卫那么厉害,肯定马上就能找到公子的……”
林七脸上不屑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回:“哈?”
“我就是看那晚上的雨下得太大,担心公子重伤昏迷还躺在外面,可能会加重伤势……原来都是我多管闲事,其实那时候护卫就带着人搜到附近了,是不是?”
林七的脸都快绿了。
他们在连缘山搜了两天,在南边找到了北凌人的尸体——是南问柳偷偷丢出去的——林七早些年走南闯北,与北凌打过交道,认出他是北凌赫赫有名的杀手,刀下亡魂无数,绝对不是少爷这个年纪能抗衡的!
所以他立马禀告了家主,林屿墨得知此事后震怒无比,知晓林之鹤行踪的不过寥寥几人,林家内部绝对有鬼,少爷就是被内鬼设计了,这才身陷险境。
但这姑娘浓浓的茶味是怎么回事?话里话外都在阴阳他们办事不力,好像没了她,少爷就活不成了一样!
这尊大佛到底从哪冒出来的?
林之鹤又咳了几声。
“公子可是伤口又疼了?”南问柳红着眼眶转头,“我独自住在连缘山,实在找不到人来证明我的身份。这位大人若还是怀疑我,不如现在就将我押去审问。只是公子一直高烧不退,还呕了三回血……”
“林七。”林之鹤音色陡然冷冽,“道歉。”
南问柳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她算准了林之鹤不会坐视不管,这招以退为进,用得恰到好处。
林七梗着脖子不肯动,直到对上林之鹤的目光,才咬着后槽牙抱拳:“是在下失礼了,请姑娘见谅。”
“好说好说。”南问柳笑眯眯地摆了摆手,冲他比了个口型:千、金。
林七简直快要被她气死了。
林之鹤抬脚走出了门,没了门框作为依靠,他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护卫们手忙脚乱要上前搀扶,却见他突然将佩剑往地上一拄,剑鞘深深没入泥土三寸,勉强撑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形。
“回府。”
林七看看他又开始渗血的伤口,面露担忧之色:“少爷,您伤得太重,要不我们先找医师……”
“不必,赶时间。”
林七找到他的消息还没有传到林家,此时那位想杀他的内鬼必定洋洋自得,他必须立马启程回去,打对方个措手不及。
晚了,可能就抓不到了。
林之鹤伸出手,任由林七替他披上大氅,顿了顿,忽然侧过脸:“南姑娘。”
南问柳闻言茫然地抬起头,眼底泛着潋滟水光,眼角处一点小痣漂亮得紧。
“你可愿……”
林之鹤本想问她,你可愿随我回林家,转念一想两人不过相识寥寥数日,这个问题放在眼下,倒显得有些冒昧了。
于是话到了嘴边,他又改了口:“你救我一命,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他清楚林家在南景的地位,更清楚林家对一般人致命的吸引力,每年都有数不清的人,削尖了头也想挤入林家。能当个门客或者护卫最好,当不上那就退而求其次,做个杂役家仆也不是不行。
当然,想靠着姻亲关系攀上林家的更不在少数,说是过江之鲫都不为过。
眼前少女隐藏了实力来接近他,若说她真的不图谋什么,林之鹤自己也不信。
他见惯了尔虞我诈的算计,刚遇见南问柳的时候实在是被烧糊涂了,没有多余的精力思考。后来沉下心想一想,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这般年岁,对他这般殷勤,又能是为了什么呢?
山风卷起南问柳的裙角,她望着林之鹤冷峭的侧脸,忽然觉得有趣极了。
来了。
这场戏最关键的转折点,位高权重的世家少爷,面对救下他的贫家女,开出了“你尽管提”的报酬。她要表现得惊讶却不能太过,要惶恐但又得藏着点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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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再带点世家子弟最受用的天真懵懂。
林之鹤要报恩,这说明他骨子里仍守着自小受到的礼仪教化,再配上这张清冷如谪仙的脸,倒真像是话本里会为了报恩而娶个凡人妻子的仙君。
泼天的富贵似乎近在眼前。
“公子说笑了。”南问柳后退半步,伸手将碎发别到耳后,“我救您又不是为了这些……”
林七的冷笑声格外刺耳:“还能为了什么?只怕是看我们少爷年轻俊俏,在肖想一些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东西吧?”
林之鹤警告道:“林七。”
……其实也不是不能考虑。
只是父亲那一关比较难过,他需要想个法子说服父亲,该找什么理由呢?
南问柳微微一笑,主动伸出手去,手指在空中虚虚一握。
她明明没有握剑,却有一道剑气以她为圆心缓缓震荡出去,正是筑基后期的修为。
林之鹤目光动了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想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只靠着与林之鹤这层关系远远不够,若有朝一日林之鹤识破了她的目的,她该怎么办?
只有自己实力够硬,人脉够广,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她要依靠世家的力量,踩到世家的头上去。
“听说学宫里有仙门百家的各式剑法,”她道,“我想去学宫。”
“可以。”林之鹤一口应下,紧接着反应过来,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等等,什么?”
南问柳唇角的笑意越来越大。
“我想去南景学宫。”
第一步,卸他心防。
第二步,赚他愧疚。
第三步,推翻重来。
之前给他留下的所有印象,什么柔弱无害,什么细心体贴都是装的。她就是要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她从一开始就是另有目的。
但细细揭开这一层拙劣的算计,隐藏在里面的最终目的,又似乎一点都不过分。
她只是想读书,她能有什么错?
偏偏她天资卓绝。
偏偏她救过他的命。
林之鹤,你只见过权贵们尔虞我诈,暗中倾轧,却未曾见识众生百态。
我既可以是一个别有目的动机不纯的孤女,也可以是一个穷尽心思只为读书的学生——你拿什么,来跟我斗呢?
林之鹤沉默了片刻,道:“想入学宫,需参加新生选拔。”
“我知道。”
“我可以直接向祭酒举荐——”
“少爷,这不合规矩!”林七急急忙忙道,“学宫建成百年,从未收过寒门……”
“谢过林少爷的好意,但我只是想要一个公平。”南问柳不卑不亢道,“如果我的表现胜过了那些世家子,希望学宫不会因为我的出身而拒绝我。”
林之鹤深深看了她一眼。
“好。”他解下腰间剑穗,扔到南问柳手中。剑穗顶端缀着半枚晶莹剔透的玉玦,一看就知绝非凡品——兴许能买下连缘山脚的整个镇子。
他眼底藏着些许她看不懂的情绪,像是雪水漫过新淬的剑锋,冷冽中裹着三分灼人。
“以此为信。三日后辰时,邺都回雁山。”
21. 问心何从(一)
“南景昭文崇德太学宫……”南问柳站在回雁山下,抬头望向前方,“就是这里么?”
学宫山门隐在云海深处,白玉阶上流转着淡金色的符文,随日光流转,恍若星河倒悬。
山门前人山人海。
世家子与平民其实非常好认,看身上衣服有没有家纹就知道了,比如林家的暗金云鹤,上官家的雪白天马,季家的炽火麒麟。放眼望去世家子弟们锦衣华服,腰间缀着各式各样的配饰,映得初春的山色都黯淡三分。其中偶尔也能见到几个平民子弟,但数量少得可怜——学宫不收平民,已经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事,何必自讨苦吃。
南问柳扫视了一圈,没有看见林之鹤的身影,便自己去排队了。排在她前面的是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少女,衣服干干净净的,没有家纹。
她拽了拽南问柳的衣角,小声问:“你不是世家的人,来这里做什么呀?”
南问柳反问:“你不也一样?”
她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哥让我过来见见世面,来参加选拔的都是世家精英,我想看看我跟他们差距有多大……对了,我叫周慕云,你叫什么呀?”
南问柳报上了自己的名字,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番。看周慕云的衣着,想来她家境应该还不错,虽然距离世家大族差得远,但衣食无忧好歹没有问题。
“想进学宫需要通过三关,”周慕云说,“第一关是测试灵根,学宫的说法是必须到筑基境,但其实这里还有个隐藏条件,就是世家出身或者有世家的举荐……所以我们这些没有背景的,肯定会折在第一关。”
学宫源源不断地为朝堂和军中输送人才,每年的招生名额都能影响南景未来的权力结构,因此在世家的掌控下,南景学宫对招生极其严格,不是自己人基本不可能放进来。
南问柳来之前完全没有做任何攻略,眼下好不容易逮到一个了解内情的,便追问道:“后面两关呢?”
“后两关跟我们没关系,不过我们可以混进去当观众。”周慕云努了努嘴,“第二关设在坎道场的问心阶,那里有阵修布下的问心阵,据说会见到各种千奇百怪的幻象……这关是最难的,大约会筛掉百分之七八十的人。”
南问柳握剑的手僵了僵,喉咙微微发紧。
片刻后她才问:“第三关呢?”
“就是去乾道场比武啦,不过到这里,名额基本上已经定了,是输是赢都不影响录取,除非表现特别差……”
“让让。”身后忽然有人喊道,“寒酸味儿熏着我家小姐了!”
南问柳往旁边挪了半步,余光瞥见一只火麒麟拉着一顶朱红色的轿子呼啸而过,路过南问柳身边时轿帘掀起一角,露出半张美得令人窒息的芙蓉面。
火麒麟踏过之处,莲影重重,竟是直接将守门弟子当成了空气。
守门弟子也没有要拦的意思,直接放这顶轿子过去了。
“季家的嫡长女。”有人酸溜溜道,“说是天生变异火灵根,三岁就学会了控火术……”
“季竹月,她前年就入了学宫。”周慕云悄悄道,“今年季家本家的次子要参选,季竹月应该是来看她弟弟的。”
咻——
破空声打断闲谈,众人齐刷刷仰头。只见天边掠过数十道剑光,最前方那道玄色身影衣袂翻飞如鹤,虽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用脚指头想都知道那人是谁。
“是林家的云鹤剑阵!”
“领头的莫非是……”
周慕云冲南问柳使了个眼色:“这是林家的大少爷,林家你知道吧?南景历史上最赫赫有名的世家……”
南问柳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视线跟着人群望过去。
观众的惊呼声尚未落下,林之鹤已稳稳落在学宫正门处。他的状态比上次见面好了很多,衬得眉目愈发清冷,只是面色仍透着病态的苍白。他身后十一名剑修同时收势,剑气激得山门前古钟嗡嗡震颤。
他比季竹月礼貌得多,对诚惶诚恐的守门弟子点了点头,又对身后的林七道:“你们先下去。”
林之鹤在学宫内从来不带护卫,不然也不会出现独自出任务遇险的事。林七知道他的习惯,可他才遭了这么一趟灾,如今重伤初愈,林七哪敢放他一个人:“哎呀少爷你还是饶了我吧,家主让我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你,我夹在你们中间很难做啊……”
林之鹤默了默,觉得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的话痨属性,八成就是跟林七学来的。
他不好再说什么,默许了林七跟在旁边,旋即转身望向乌泱泱的长队。
“哎,他看的是我们这边耶!”周慕云激动道,“是不是在找人?”
南问柳往人群中央缩了缩,道:“没有,他肯定是眼皮抽了。”
林之鹤无功而返,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目光。
又有四匹雪白的天马踏云而来,未到目的地,马车里的白衣少年便掀帘而出。他将画着天马的折扇转了个圈,扇骨敲了敲手心,笑吟吟道:“哟,这不是林家的小鹤儿吗?几日不见,恢复得不错嘛。我听林七说了,他找到你的时候,你那叫一个惨啊……”
林之鹤连眼皮都没抬:“托上官少爷的福。”
想来这位,便是上官家这一代的独苗上官杰了。
“你应该等我一起去的。”上官杰也不恼,自来熟地搭上林之鹤的肩膀,“要是我也在现场,说不定早就把北凌人干掉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终于看到了季家那顶朱红色的轿子,当即脸色一黑:“哎哟,这位姑奶奶怎么也在?本来想趁着今天没课溜出来玩玩,早知道就不来了……”
“嘀嘀咕咕说谁坏话呢?”
朱红轿子中突然飞出一道红光,竟是一柄燃着火的短匕,堪堪钉在上官杰足前三寸。季竹月一个翻身,干净利落跳下轿子,发间步摇随着动作叮当作响:“不想看见我,那你倒是滚啊,我还没嫌你碍了我的眼呢。”
上官杰连连赔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能够近距离瞻仰季大小姐的绝世美貌,是我三生有幸!”
“油嘴滑舌。”季竹月不屑地哼了声,又将火气对准了在场另一个人,“这次招生轮到林家监考了,但林少爷重伤未愈,何苦来沾染这些俗务?不如让我代劳?”
林之鹤身形没动,地上短匕霎时化作齑粉:“季大小姐若想观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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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移步东看台。”
“……奇怪。”南问柳瞧着有些不对劲,“不是说林家是世家之首吗?上官杰与林之鹤关系好就算了,季竹月为什么对他这么大的火气?”
周慕云拉了拉南问柳的衣袖,示意南问柳附耳过去。
“林家是世家之手,按理说季竹月不应该挑衅他,但有件事……”她做贼心虚地打量着四周,确定没人注意这边,才接着道,“我家里是做生意的,消息比较灵通,我就偷偷跟你说,你可千万别透露出去啊。”
南问柳缓缓笑了,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的冷色:“你说。”
周慕云神神秘秘道:“萧家,殷州城。”
几十年前,南景世家并非现在这般三足鼎立的局面,而是还有一个萧家。只是萧家不擅权谋,在朝堂上失了势,被贬去了殷州——那里现在成了一片废墟,方圆百里荒无人烟,同萧家一起,成了史书上的违禁词。
“……季家与被灭门的萧家是亲家,而林家是萧家灭门最大的受益者,这些年吞并了萧家不少势力……所以季家表面上不敢说什么,但心里对林家肯定是有怨气的。季竹月每次见到林之鹤,总要阴阳怪气几句。”
山门前的长队缓慢蠕动着,日头渐渐升至中天。南问柳踮起脚尖望着前方的测灵碑,只见世家子弟们只需将手往上一按,灵石泛起各色光晕,守门弟子便客客气气递上玉符。
轮到一个粗布短打的少年时,灵石亮起耀眼的金芒。
“筑基中期,金灵根。”守门弟子眼皮都没抬,“下一位。”
“我、我通过了?”少年涨红了脸,“是不是能去下一关了?”
弟子嗤笑一声,指尖敲了敲案头卷轴:“王志?南景的高门大户里可没有王家。或者你有世家举荐信也行,没有的话,筑基大圆满都免谈。”
“可告示上明明说……”
“那东西看看就行了,学宫不收寒门的规矩延续了几百年,你没听说过?”弟子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冲不远处季家的车架努了努嘴,“瞧见没有?季家二公子半年前才到炼气八阶,今天照样能进学宫的大门。人家姐姐随手捐了三十万两白银翻修藏书阁,你捐得起吗?——下一位!”
“周慕云,雍州人士。”周慕云深吸一口气,掌心贴上测灵碑。青灰色石碑嗡鸣震颤,继而亮起柔和的蓝光——水灵根,筑基初期。
“今天来的筑基期真不少啊,”守门弟子笔尖顿了顿,“可有世家举荐?”
“我、我哥哥是雍州的……”
“知道了。”守门弟子摇了摇头,“下一位。”
即使早就料到了结果,周慕云的眼眶还是忍不住红了。
人在死亡的宣判尚未到来之前,总是抱着些侥幸的心理,想着万一呢?万一我就是那个例外呢?
可从来都没有万一。
“琉璃阶,通天高,月儿弯弯挂山腰。”
“仙人踏雾采星子,松涛唱晚过云桥。”
“阴阳路,三千道,昭文崇德太平兆。”
“少年欲寻天阶去,却见明月隔雾缈。”
——九天之上的明月,本就与凡尘隔着重重雾渺啊。
22. 问心何从(二)
来不及为失败的周慕云哀悼,接下来登场的人是南问柳。
“姓名,出身。”
“南问柳。”她按住腰间惊鸿剑,“无籍。”
就算是寒门子弟,也总该有个籍贯来处。像她这样上来就是一句无籍,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你耍我呢?”守门弟子怀疑地抬起头,“各州流民尚可寻当地官府入籍,你分明是信口雌黄……你当学宫是什么地方?”
南问柳笑吟吟道:“您就当我居无定所吧。”
要是她说出她来自殷州,怕是得吓这些人一大跳——萧家灭门的那一日,妖兽暴动,如黑云压城般倾巢而出,偌大的殷州无一活口。
守门弟子脸色一沉,正想赶人,林之鹤却在此时不咸不淡地插了句话:“测灵碑。”
“林少爷。”守门弟子慌忙行礼,“这姑娘来历不明,需得仔细核验身份……”
“不必。”林之鹤道,“她身上有林家信物。”
原本看热闹的上官杰突然咦了声,倒抽一口冷气:“等等,她腰间缀着的剑穗,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
季竹月冷笑:“莫不是某人发烧时烧坏了脑袋,瞧着人家生得漂亮,一昏头就把传家的玉玦都送了出去。”
“我的姑奶奶啊,你还是积点口德吧。”上官杰有些头疼,“别忘了这一届是小鹤儿监考,你把他惹恼了,他待会儿不放你弟弟进学宫怎么办?”
“你说季长安那小子?”季竹月稀奇道,“你以为我来是为了给他开后门?不不,就按学宫的规定来——我巴不得他被拒之门外呢,看见他那张蠢脸我就心烦。”
上官杰:“……行行行,当我没说。”
南问柳趁他们唇枪舌剑,掌心轻飘飘地贴上了青灰石碑。测灵碑骤然迸发出刺目的白光,雄厚的灵力横扫全场,惊得天马前蹄高高扬起,仰首长嘶。
“筑基大圆满!金水双天灵根!”
守门弟子的惊呼声尚未落下,测灵碑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巨响。蛛网般的裂痕顺着南问柳掌心蔓延,她腰间的惊鸿剑止不住地嗡鸣起来。
林之鹤的玄色衣摆被灵力激得猎猎作响,他抬手结了个印,冰霜顺着测灵碑的裂缝攀援而上,将躁动的灵力尽数冻住。
南问柳仰起头,看向头顶刺目的日光。
潜龙在渊,腾必九天。
她从来不曾怀疑过自己的未来。很久很久以前她就知道,她想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为此,不惜代价,不择手段。
十七岁的筑基大圆满,这般天赋,便是放在三大世家也属凤毛麟角。而南问柳手持林家信物,在不明真相的旁人眼里,自然是把她归入了林家一派。
守门弟子的态度立马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得热切起来:“不好意思,刚刚是我眼拙,姑娘如此大才,还是林家的人——”
“非也。”南问柳打断他,依旧笑吟吟道,“我说过了,我无籍。”
这下给守门弟子整不会了。
按理说非世家出身,就没有进入南景学宫的机会,但要是真的遇上了万中无一的好苗子,这个标准也可以适当放宽些——世家里面又不全是有血脉关系的少爷小姐,还有门客侍卫等等,这些位置是允许外来者担任的,也视作世家的人,其中表现优异者还可以赐姓,待遇同世家旁支,例如林七。
但南问柳拒绝了林家抛来的橄榄枝,她就是要以平民之身拜入学宫。
守门弟子的笔尖悬在卷轴上,墨汁啪嗒滴落,洇出个乌黑的圆点。他不敢擅自决定,求助地望向林之鹤。
林之鹤道:“算她过关。”
守门弟子汗流浃背了:“林少爷,可是监司那边……”
学宫监司是由三大世家代表共同组成的决策层,是整个学宫的最高管理者。学宫不招平民的规矩,也是监司定下来的——原因无他,学宫的毕业生无不是天资卓绝之人,为了避免平民们动摇他们的权力结构,不如一开始就把上升的通道限定死。
要是放了不该放的人进去,监司可是要追责的。
上官杰的折扇啪地展开,遮住勾起的唇角:“我倒觉得这姑娘颇有意思,不妨给她个机会。”
他故意拖长语调:“反正这个月祭酒闭关,负责监考的是小鹤儿……事后监司要是追究起来,也该小鹤儿担责是不是?”
林之鹤:“嗯。”
“你担责?你能担个锤子,真当学宫是你林家开的不成?”季竹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掉头就走,“算了,一群拎不清的,老娘不奉陪了。”
有了林之鹤的承诺,守门弟子总算放下了心,规规矩矩递来一块玉符。
“过了山门之后往左转,从第一个传送阵传送到坎道场,就是问心阵所在的地方,具体事项玉符上有说明。”
南问柳道了声谢。
后面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有人大声道:“凭什么让她过关?她挤占的都是我们的名额!”
“这黑幕太明目张胆了吧,简直演都不演了!”
“你让她过了,也得让我们过关!”
林之鹤道:“若他们中间也有二十岁以下的筑基大圆满,不论出身,一并算作过关。”
先前嚷得最欢的那几个,顿时都不吱声了。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有女子拨开人群,走到最前方。
她一袭白衣,眉若远山,眼似春水,唇角的笑意温温柔柔的,不似南问柳那般张扬,让人忍不住就心生好感。
“沈珮,年十七,筑基大圆满。”
“青州,沈家……”上官杰沉吟片刻,用手肘戳了戳林之鹤,“沈家不算世家大族,但我记得,学宫现任的祭酒大人也姓沈?”
沈珮温和地笑了笑:“那是我姑母。”
有南问柳先例在前,又是祭酒的亲侄女,守门弟子没怎么为难沈珮就让她过去了。沈珮行了个礼,快步跟上还没走远的南问柳:“南姑娘!”
南问柳回过头。
“问心阵路途遥远,不如同行?”
“我是无所谓。”南问柳抱着臂道,“不过玉符上说,问心阵会让人见到心里最害怕的场景,要是跟别人一起去的话,岂不是会被人看见自己难堪的模样……”
沈珮弯起眉眼:“你会怕吗?”
微风拂起她高高扎起的马尾,南问柳挑起眉,眉目间满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怕什么。”她道,“我一无身份背景二无亲朋好友,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还是别人前几天送的。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我收拾东西滚蛋呗。”
沈珮:“那就……祝你好运。”
“祝我们会在学宫重逢。”
第一关的筛选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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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就结束了,在沈珮之后,再也没有人通过第一关,就连季家的二少爷季长安都被刷了下去——林之鹤居然一点季家的面子都不给,说他修为不足筑基,让他明年再来。
季长安被气得七窍生烟,但他在家族中地位远远不及他姐姐,不敢在众人面前造次,只好带着一肚子的气回去了。
等到所有人到齐后,问心阵正式开启。
坎道场的布置正如它的名字一样,中心是一汪巨大的天然湖泊,湖面上流转着细碎的符文,恍若星河自天穹垂落。
碧玉雕刻成的石阶自湖中心缓缓浮现,似要通向遥不可及的天穹。
“问心阵已启。”林之鹤的声音自苍穹落下,“第二关考验心性,祝各位好运。”
玉符上给出了详细的介绍。问心阵共三千阶,每过一百阶便会触发一重幻境,可能是不堪回首的记忆,也可能是飘忽不定的未来。
只有心性最坚定之人,才能走到最后。
所见皆虚妄,所闻皆泡影,三千阶上三千念,叩得本心方登临。
许是察觉到了考生们的紧张,林之鹤又补充道:“问心非问罪。凡登千阶而不堕妄境者,可为学宫弟子。”
湖心玉阶应声震颤,无数符文自水底浮空而起,在众人头顶织成遮天蔽日的银河。
按照第一关的通过顺序,已有数十人踏上了玉阶,虚空中自动浮现出每个人所在的高度。南问柳站在人群后方,看着那些锦衣华服的世家子们雄赳赳气昂昂,没过多久就开始面目狰狞。
有人突然挥剑斩向虚空,有人跪地痛哭失声,更有人浑身燃起心火却恍然不觉。
南问柳皱了皱眉:“他们到底见到了什么?”
“或许是贪嗔痴,或许是求不得。”沈珮道,“你看这位上官家的旁系,方才还在炫耀新得的鲛绡法衣,现在却恨不得撕碎身上的华服。”
眼见有的学生失去了行动能力,林七叹了口气,闯进去将人捞了出来。
“年年问心阵都是这样。”上官杰感慨道,“坎道场的夫子真的很严格,来闯问心阵的都是十几岁的少男少女,搞那么难做什么?”
林之鹤没吭声,倒是林七跟他聊了起来:“今年已经放宽条件了,过一千阶就作数,要还是跟往年一样两千阶,估计一大半都得折在这里。”
“没办法啊,问心阵里能看到什么,谁都说不准。比如我去年走到了两千一,然后就看见我家道中落流落到了青楼,还他爹的成了头牌!简直离天下之大谱!”说起来问心阵,上官杰怨念颇深,“我当时恨不得直接从阶上跳下来,这问心阵谁爱闯谁创,反正我是不奉陪了……”
他手中折扇一甩,忽然转了话头:“我记得小鹤儿是走到了两千七百阶,然后主动放弃了……为什么不试试冲击三千阶呢?要知道自从学宫建成,可从来没有人坚持到最后。”
去年的新生选拔中,林之鹤本是最有希望走到最后的,却不知为何选择了放弃。
没有人知道他在问心阵中看到了什么,他也不曾对外人提起过。
问心阵的第二十七重幻境里,他见到了一把剑。
那把剑极轻极薄,通体如寒潭凝霜,出鞘之时自有凛冽剑意,经久不化。
他本应赞叹的,那实在是非常漂亮的一把剑。
——如果不是剑尖正没入了他的胸膛的话。
23. 问心何从(三)【入v公告】
南问柳踏上第一级石阶的刹那,耳畔喧嚣骤然退去,清爽的山风裹着浓雾扑面而来,顷刻间吞没了她的身影。
一刹那日月流转,星河倒悬,再抬起头时,已分不清白天黑夜。
视野所及尽是茫茫雾海,什么都看不清楚,与她一同进来的沈珮早就没了影子。南问柳低下头,看见脚下金光流转的碧玉阶,与最下方的蔚蓝色的湖泊几乎融为一体。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像是走在倒悬的星河之上。
她十指用力几乎掐入掌心,心中默念道:所见皆虚妄,所闻皆泡影。
只需向前便好。
她迈开步伐,问心阶仿佛有灵性一般,自动出现在她脚下。
一百阶,第一重幻境。
是连缘山。满目萧然,枯草生得有半人高,周围没有人生活的痕迹。
妖兽嘶吼着扑过来,南问柳拔剑出鞘,精准斩断了它的脖颈。
她的脚步不曾停顿过。
二百阶,第二重幻境。
“柳丫头啊,你以后还是不要来了。”药店掌柜满面愁容,唉声叹气,“上次王家的小儿子撞见了你,非要念叨着把你娶回去做妾……”
南问柳眨了眨眼,没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啊?”
掌柜用衣袖擦了擦泪,不由分说塞给她一包银子:“王家势大,我们惹不起啊,你还是快跑吧,离开连缘山,离开这座镇子,越远越好!”
南问柳颤巍巍地指了指自己,表情差点绷不住了:“我?”
“还能有谁?可怜你一个小姑娘家,身边也没父兄能护上一护……”
南问柳没有收掌柜的银子,想了半天,依然想不明白那王家的小儿子哪来的胆量,
“呃,仙凡……不不,人畜有别,掌柜的您放心。”
秋风渐起,卷起地上枯黄的草叶。
她忽然道:“天凉了。”
掌柜没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南问柳只是神秘兮兮地笑了笑,竖起食指:“嘘,王家要倒大霉咯。”
当天晚上,王家的大宅里忽然传出一道声嘶力竭的惨叫,简直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而后王家彻夜灯火通明,王家小儿子更是直接昏死了过去。
据说有个蒙着面纱的神秘侠客潜入王府,溜进厨房顺了把杀鸡用的菜刀,刚走出厨房的大门,就恰好撞见了起夜的大儿子——于是手起刀落,顺手帮他把鸡杀了。
第三重。
她合上书,沉沉睡去。窗外暴雨倾盆,刀兵之声不绝于耳。
第四重。
几个死人,不认识。过。
第五重。
她模糊得几乎记不起来的童年。过。
……
南问柳渐渐意识到,问心阵并不是单纯地映出一个人的过去,而是对于她从前经历的糅合,可能是过往的回忆,可能是未来的推演,也可能什么都不是,从头到尾都让人莫名其妙——换而言之,是真是假,是实是虚,谁说得清呢?
只要记着眼前一切都是虚妄,她就不会停下脚步。
直到一千阶,第十重幻境。
南问柳剑身上的鲜血尚未擦拭干净,血珠顺着惊鸿剑的弧度滴在地上,只是片刻恍神的工夫,周遭就又变了模样。
她立在一片尸山血海之中。
天空被渲染成了暗红色,断壁残垣间飘着不知名的絮状物,起初她以为是沾了灰的雪,紧接着又咂摸出些许不对。看满城残败的花骨朵,现在应该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哪里来的飘雪?
“这位姑娘,”有人在喊她,“你也是来祭奠他们的?”
说话这人蹲在她身后,全身上下用黑布牢牢遮住,脸上也蒙着黑纱,连声音都是刻意伪装过的,沙哑得听不出男女。他在身前点了一堆火,正在往里面扔着纸钱。
于是南问柳懂了。
——原来不是雪,是漫天飞舞的纸钱啊。
她的靴底陷入焦土,空气里飘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像是泥土中浸了不知多少年的血。蒙面人将纸钱高高抛起,纸钱被风卷入火堆,灰烬打着旋儿沾上她染血的袖口。
假的。
南问柳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
都是假的。
“是啊。想不到过去这么久了,居然还能碰见别人。”她面上露出一个轻巧的笑,学着蒙面人的姿势,也抓了一把纸钱扔到火堆里,“古人说他乡遇故知是人生四大乐事之一,你我二人素不相识,却也能称得上一句‘故乡遇他知’——阁下怎么称呼?”
“无名无姓之人,不足为提。”蒙面人道,“姑娘呢?”
“我啊,姓萧……”她抬眼望了望天边血红色的太阳,“哈哈,开玩笑的,我并非什么重要角色,一无父无母的孤女罢了。”
两人谁都没有报上名字,彼此沉默了半晌,蒙面人将怀里最后一把纸钱洒出去,又开启了话头。
“殷州冤魂不散,早就是一座死城了,连春风都不肯来此落脚,你看这满城的桃花,再也没有开的机会了。”蒙面人道,轻轻拨弄着灰烬,“姑娘看着面生,不知道是在祭奠何人?”
南问柳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他的动作,蒙面人手上居然也戴了手套,捂得可真够严实。
“既来祭奠,自然是为故人。”
蒙面人摇了摇头,火舌突然蹿高三尺,将最后一片纸钱吞没成青烟:“可殷州城的人,不是都死干净了吗?”
南问柳动作顿了顿,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既然如此……”她眉眼弯弯,“那么你和我,又是谁呢?”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几只秃鹫扑棱棱惊起,远处看不清的阴影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走了过来。
直到那东西离得近了,南问柳才看清对方的模样——那是个人,不对,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脸被削去了一半,露出底下森森白骨,它的脖子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弧度,每走一步,就有腐肉从身上脱落下来。
殷州城死了太多太多的人,死者尸骨无人收敛,怨气久久不散,被困在这座城里已有数年之久,早就变成了似鬼非人的怪物。
南问柳起身,惊鸿剑自动出鞘,眨眼间便略过一道剑光,将那腐尸牢牢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好剑法。”蒙面人的声音混在风里,似哭似叹,“可惜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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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气太利,别劈坏了他们的往生路。”
南问柳道:“横死之人,本就无法往生了。”
“嘘——”蒙面人忽然竖起手指,烧焦的纸灰从指缝间簌簌而落,“你听。”
呜咽的风声里掺进了其他声音。
起初只是细碎的叮当声,渐渐变得铺天盖地。南问柳眯起眼,看见废墟尽头浮现出憧憧鬼影,残破的招魂幡猎猎作响,白灯笼在虚空中次第亮起,照得满地纸钱泛起森森青光。
“萧家以阵道扬名天下,早就在殷州城布下了数重大阵,为何还是没拦住妖兽暴动?”蒙面人慢悠悠站起身,袖中滑出几枚铜钱,“姑娘可曾想过,殷州之劫是有人从中作梗?”
南问柳目光一凝,没有管眼前的鬼影,而是猝然回过头去,剑锋直冲蒙面人面门,试图挑起他的面纱。
幻境之中的腐尸不会真的对她造成伤害,但她一定要知道,眼前这个蒙面人是谁!
蒙面人却似乎早有预料,手中铜钱向上一挑,铜钱中心的缺口恰好卡住惊鸿剑的剑锋,两股灵力相撞,激得火星四溅。
两人离得近了,南问柳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面纱之上露出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极为年轻,年岁应该还不到二十,再多的却是看不出来了。
蒙面人退后半步,身形如烟似雾,他微微一叹,不知道是在对她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
“三千妄念缠作茧,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刀兵碰撞之声与身后渐渐逼近的嘶吼声混在一处,身后腥风已然逼至后颈。惊鸿剑倒卷回鞘,她旋身时剑鞘重重击在腐尸胸口。
天地骤然倒转。
“不如归去……”
最后几个字湮灭在骤起的阴风里,南问柳一剑斩落了虚空中的白灯笼,腐尸们瞬间停止了动作。紧接着属于问心阵的金光开始亮起,刺破了幻境里血色的苍穹,这个虚假的殷州城开始寸寸崩塌。
“喂,你……”猛烈的阴风吹得南问柳睁不开眼,她向前走了几步,想要追上蒙面人。
蒙面人的身形越来越淡,对她摇了摇头,食指抵在唇上。
他用他那沙哑的、不辨男女的嗓音说:“记好了,所见皆虚妄,所闻皆泡影。”
南问柳心中霎时警铃大作。
不,不对!
这分明是问心阵开启时的提醒,蒙面人作为幻境中人,为什么会知道这句话?
除非,除非——
对方是现实存在的!并且此刻就在问心阵中!
“你是这届的新生?还是负责监考的人?你究竟是——”
南问柳猛地从幻境中惊醒,踉跄半步,惊觉自己正站在第一千零一阶的边缘,只差一点点就摔下去了。
她大喘着气,后背被冷汗浸透了,耳边仍回响着剧烈的耳鸣,震得她大脑有些发蒙。
下方传来一阵惊呼,好像是又有人问心失败,从台阶上掉了下去。
回头看去,身后走过的路已经被云雾笼罩,她看不见与她一同参与问心阵的人,也看不见围观者都有谁。
南问柳狠狠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