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揣崽但我死遁失忆》
1. 疯魔
城檐覆雪,街巷送风。
不知何处的瓦砾下掉落了冰棱,摔得七零八落,碎裂声仿佛和脑中声音重合了似的。
“孩子非你生育,你自是不心疼!”
带着愠怒的青年音一晃而过,人影绰绰之后,又温柔地响起:
“知微,醒醒,别睡在那。”
知微陡然睁眼,视野里仍是药堂的楠木房梁,她便知道又是脑中混乱繁杂的记忆在作祟。
看来她必须尽快找回丢失的气,以稳定这副形体和魂魄。
话虽如此,她却还躺着,懒得在这雪日里外出。
自三个月前,仙界从天上囫囵坠落,原本只是边陲小城的乌临便一跃成为最接近仙界的洞天福地,变得空前热闹。
这给知微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她的神识在摩肩接踵的修士里扫了两遍,没发现要找的人,于是一溜烟钻回了街尾的药堂,又歇息上了。
然而就在下一刻,一长须修士自城外而来,眨眼斩杀街上数人,血溅不止三尺。
苍白的雪幕掩盖不住寸寸碎裂的血肉,只能沦为死亡的裹尸袋,一边吐着碎肢,一边跟随这场杀戮往主街深处涌去。
药堂对此血案尚不知情,里面的修士们或坐或站,各自捧着药郎给的驱寒汤,小声闲聊着,一片祥和之态。
堂内座椅简陋,唯一的躺椅被知微霸占着。
她懒洋洋地蜷在躺椅上,脸上盖了本随处可见的草药大全,赤足搭在椅子边缘。左边脚腕挂着一只墨色铃铛,仅以普通的黑绳系穿。
因为这身打扮,她在进门时被几个修士叹息着打量过。
如今人妖对立,为表与“粗鲁野兽”的不同,人族常以礼仪之邦自居。另一方面,人皇又不喜凡人和修士的间隙过大,是以即便修士早已跳脱人伦、不惧寒暑,旧时的风俗习惯仍被沿用,连穿衣打扮也不与四季相悖。
而她是唯一穿夏裙的异类。
此刻那几个修士依旧是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将她当做散修教出来的无礼小辈,空有法器傍身,却无半点矜贵风范。
外面风声更紧,雪气仿佛随时会挤碎门窗闯进来,众人的注意力却不在于此,而是齐齐被下楼的人所吸引。
药郎也听见了木质楼梯被踩出的咯吱声,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小心询问:
“真君,您这就要走了吗?”
来人一身霜白云锦交领,两簇对称革带自肩头垂下,外罩一席狐毛大氅。束发的银冠无珠无玉,整个人仿佛是刚从雪地里走出,被封冻成极其严谨的模样。
方才还在传音中高谈阔论的修士一见此景,顿时心有戚戚,匆忙移开视线。
云尧真君沈持筠,眼下恐怕无人不识!
倒不是因为他如何天纵奇才,而是他前不久才飞升失败,没几个月,仙界就坠落了,总有人猜测这二者间的联系。
沈持筠对这些打量早已习惯,目不斜视地绕过挡在楼梯口前的躺椅。他单手抓着大氅边缘,半分衣角都没挨到椅子上的女人,待稳稳当当踩上地面,才递出去一纸药方:
“有劳你取药。”
药郎受宠若惊,搓了搓手:“真君客气了,小人不敢当。您先坐,我这就去抓药。”
“叮呤——”
像是门头的迎客铃响了。
药郎闻声转头,清了清嗓子冲门外喊道:“道友,本店提供驱寒汤,进来喝一碗吧。”
见无人回应,药郎正要前去开门,视线却陡然升高,竟是被人提起来直接丢回了柜台后。他回头望去,沈持筠掌间的灵力还未收拢。
真君为什么丢他?
几乎在药郎生出这重疑惑的瞬间,堂间正门轰然裂开,同时扑进来的还有被染成血红的风雪,凌厉拂面时,像被千万只白骨指节抓挠。
满墙的药柜碎了大半,一些状容可怖的药材,诸如蛇骨、蝎子干等,洒了满地,激起几道冲天尖叫。
门口的罪魁祸首蓄着长须,此时已经被血污结成绺,他目光涣散,神态半疯半痴,随手抓住一把门板碎片丢出去,全是朝着沈持筠。
“叮呤——”
四散逃命的修士不确定自己是否听见有这么一声,凝神望去,入眼竟是自己的肉’身!
齐齐神魂离体!
沈持筠也感受到这股牵引神魂的力量,正要运气抵挡,铃铛的主人如晨雾一般擦着他飘过,发间珠钗扫了他满脸。
他眼睫颤动,不自觉退后两步,后腰抵上柜台时,运转的灵力也牢牢稳住了他的神魂,门板碎片全落在脚边。
与此同时,一道女声响起,音色稍霁,但语调拖得很慢:
“你来得好晚。”
知微打了个哈欠,继续说:“再晚一点,我就睡深了。”
她抬指点在长须修士的眉心,将人按跪在地。这一定形,长须修士身上裹的几十道尸体残影才清晰起来,无一不是死状凄惨,张牙舞爪地扑咬。
“好了,安静点吧。”
知微悬空三寸,脚上铃铛还在颤动,浮在表面的花纹逐渐化作实体,不容拒绝地圈住了残影所化的怨灵,引着它们往铃铛里钻。
满地药味浓得发苦,仿佛在沉闷的气氛里结成了网,将所有人黏在原地。
直到滞后的躺椅吱呀声晃晃悠悠响起,众人才惊觉这女修看似脆弱的皮囊下蛰伏着怎样恐怖的筋骨。
方才见她躺在那里身量纤纤,没想到站起身竟比寻常男子还要高些。走轻巧路数的女修可没有这样的,难不成是炼体得道?
但此刻容不得他们多想,赶紧寻回自己的肉’身才是正事。
另一边,知微解决完怨灵后,将重心放回到长须修士身上。
极致的牵引力之下,他的七窍钻出一股泛着金色的气体,缓慢缠上了知微的指尖,不多时便凝成晶亮液珠。
那液珠倒映着药堂全貌,唯独照不出知微的身影,一经收拢,荡出的气流骤然拂过全场,将众人的神魂推回了身体里,同时也拨开了知微周身的雾。
只有一瞬,仅够沈持筠看见那双毫无波澜的眼,如林间深潭般幽静,仿佛她不是挡下一桩屠杀血案,而是刚看完一场无聊的红雪。
沈持筠按在柜台边缘的五指紧了紧,直到药郎被冷意激得打了个喷嚏,他才蓦然回神,拾起了对方掉在他肩膀上的珠钗。
不是灵器,甚至连做工也奇差,和她身上那件轻飘飘的绯色纱衣一样,都像是被街边商贩诓骗买下的残次品。
沈持筠捏着那只钗深思,他大致猜到了知微的身份,但无意结交。
“阁下,你的发钗掉了。”
知微单手点在长须修士的头顶,另一手结印替他固魂,全然不得空,随口道:“能帮我插回发间吗?多谢。”
沈持筠抬起的手僵在半空,方才被珠钗打到的侧脸还残留着冰凉触感,始作俑者竟还要麻烦他,简直不知所谓。
他一动气,腹中的不适感再次加强,索性将珠钗往柜台上一丢,转身往楼上走。
堂间其他人慢十八拍地缓过神来,个个心有余悸。他们早已听闻最近有接近仙界的修士疯魔,当时只当是传言,没想到只是他们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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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罢了。
四周残留的灵力波动明晃晃彰显着,他们连参与其中的门槛都摸不到,倘若不是那女修挡住了这场突如其来的袭杀,他们都在劫难逃。
众人脸色涨红,有坦荡者,当场便作揖感谢。
也有不肯承认的,顾左右而言他,竟是将话题转移到离去的沈持筠身上:
“果然真君心怀之宽不是我等小卒能匹敌的,换做是我当众飞升失败,必定躲在洞府内百年不出。”
“嘁,人又不在这,你拍什么马屁。他一个无情道修士,飞升失败大多是因为舍不下某位红粉知己。还以为他沈持筠能有什么过人魄力呢,现在看来也不过是泛泛之辈。”
有人见不得他这幅连云尧二字都不敢提,只叫入道前的凡世名,却敢背后嚼人舌根的做派,抬手往楼梯一指:
“你若真有意探听,等他下来当面问他。”
刚说话的人拧眉,硬邦邦地回一句:“人皇初立,正是平衡各派的时候,他还敢当众打杀我不成?”
长须修士倒地的沉闷声打断了这一场欲盖弥彰的讨论。
知微转了转酸痛的手腕,往柜台上一趴,去叫躲在里面的药郎:
“老板,劳烦你将他治一治,所需费用记在我头上好了。不过我身上暂时没有灵石,等我朋友回来再给。”
药郎颤巍巍起身,他摔得不轻,看上去云尧真君可不是为了救他,只是不想他碍事,这才随手一丢,他的老腰哎……
“不好意思姑娘,本店概不支持赊账。”
药郎迷糊说完这句,自己先吓得不轻,急忙抬眼去看知微的脸色。
她以雾蒙面……
药郎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做好了随时改口的准备,岂料这姑娘点点头,颇有些遗憾地说:
“那好吧。”她转过身,“有谁能借我一点吗?”
之前背后嚼舌根的大汉堪堪定魂,望着自己被迫吃空的丹药瓶,气不打一处来,见机直接往楼上一指,挑拨道:
“方才上楼那人就是我们之中最显贵的,要借也是找他借。”
他看不惯沈持筠,现在又看不惯知微,可他谁都打不过,人家知微还变相救了他们……最好是那两人狗咬狗。
“你没看到他那副打扮吗,随便一件都是灵器,贵着呢。”
知微就差黏在柜台上,没骨头似的,靠在上面认真回想:“没看见,他穿得很华贵吗?”
她拾起珠钗,举起来:“比我的钗还贵吗?”
大汉可不敢上前细看珠钗的材质,脖子一哽:“他一件大氅能买你的一百支珠钗!”
知微:哇。
药郎赶忙出来制止这场诓骗:“姑……道友,我帮你治就是了,权当是感谢你救下大家,不用灵石。只不过他伤得极重,所需药材恐怕难寻。”
知微正忙着将那支钗送回自己发间,点点头:“过几天要开秘境,药材不是问题。再者,你尽力即可,若是死了,便算他命好。”
药郎:什、什么?
知微拂袖扫开躺椅上的脏污,又躺了回去。
“要是活着,且不论你这药堂的损失以及酬谢我的花费,光是赔偿被他杀死的修士,就是一大笔灵石。”
有耳尖的修士捕捉到某些字眼,走出来先行一礼:“敢问前辈,您所说的‘要开秘境’是何深意?”
这女修来历成谜,修为又高,方才因势不如人不敢质问她和长须修士的关系,竟是恰好方便了此刻的求问。
知微没回答,指了指门外。
“你听——”
2. 空虚
三楼雅间是药堂老板私有,推开门,里面青纱无风自动,只不过偌大的房间也只剩这么几片帘幕,其余器物早已被搬空。
否则恐怕难逃被炸炉波及而碎的结果。
一位披散长发的男子背对房门,注意力全凝在面前的丹炉上。异火强度在地面阵纹的控制下趋于绝对平稳,然而不过两息,丹炉依旧出现剧烈抖动,眼见就要炸开。
沈持筠站在门口,就这么事不关己地看着。
操控丹炉的燕溪山浑身冷汗,体内灵力被丹炉抽的七七’八八,却始终不肯松手。
只听“嘭”的一声,丹炉内部热度飙升到无法承受的地步,将锁死的炉盖顶了开。平衡既破,丹药显然也是炼失败了,炉子掉落在地,灰溜溜滚到主人脚下。
燕溪山顾不上管它,颓然垂手,连肩膀也松了下来。
“还魂丹,究竟要怎么炼?”
他拾起那顶据说是丹宗镇派之宝的炉子,盯着上面的雷纹出神。
“我已走到这个位阶,依然不行吗……”
沈持筠绕开他往屋里进,丢下一句:“人死不能复生。”
燕溪山被噎得一哽,好半晌才说:“真君,您真的不擅长安慰人,还是别开口了。”
这句说完,他突然坦荡起来,往自己身上丢了几个净尘术,一挥手,将存在储物空间的桌椅放了出来,之后随意撩袍在桌边落座。
“真君去而复返,难道病情有变?”
燕溪山同沈持筠有些交情,只不过这位真君的眼皮和唇瓣都生得薄,眉弓却高,全然是一副薄情寡义的冷淡相,即便看上去有礼得很,也叫人不敢随意攀附。
沈持筠不知自己正被好友腹议,卸下护体结界后,从容伸手。
“腹中不适确有加重之态。”
燕溪山有悬丝诊脉的习惯,而沈持筠也正好不喜旁人触碰,两人一拍即合。一截红线款款绕上沈持筠的手腕,贴在上面不动了。
“真君不必多虑,约莫是天劫残留的……”
燕溪山急急收声,他本想将上次脉象所示再重复一遍,可这一摸——
“你……怀有身孕。”
他语气确定,手指却还犹疑地搭在红丝上,眉头紧锁。
男人有孕,简直闻所未闻。
何况这事还出现在走清修路数的沈持筠身上,难道真如外界传言那般,他是为红颜知己破道,甚至不惜利用感而有孕怀上孩子?
这孩子也不同寻常得很,像个看不清细节的灵力气团,叫人不由得往“夺舍”“鬼婴”等妖邪之术上联想。
奇怪的是,它并无半点邪气,反倒反哺孕体,滋养着沈持筠被天雷劈伤的经脉。
燕溪山自顾自猜测了一通,才回过神去看孩子他爹的反应。
孩子他爹没有反应。
燕溪山:“……”
在有孕一事上,沈持筠表现出与他平日作风完全不同的逆来顺受,他甚至没有向燕溪山确认一遍此事的真假。
平静地坐在那,像是个在诞生之际就固定好情绪的冰傀。
看得燕溪山不知道要不要安慰他。
“真君,此事天知地知,我绝不会透露给第三人知晓。”
沈持筠随意地颔首,他觉得思考解决方法远比无意义的发泄情绪更重要,所以正试图从记忆里找出那么一两本有关育儿的书籍。
但很可惜,半个字眼也没找到。
好在他虽没有当过父母,但实打实做过孩子。
“我有些身家,不会在物质上亏欠这个孩子;容貌和修为虽不算绝顶,但终究不会使他自卑;届时再与他娘亲约法三章,尽量在他面前和谐相处。如此,应当足够了。”
燕溪山听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人是在细数自己能为孩子创造的先天条件。其他的倒也罢了,只是这最后一句怎么越听越奇怪?
难道是和孩子他娘闹了矛盾?
燕溪山早年因争夺草药被人追杀,承了沈持筠的相救之情,有这几缕情分在,他难得多嘴,劝道:
“感而有孕是承天造化,父母双方大多是情意深切的同道者,想来这孩子的母亲也是你的正缘,若只求相敬如宾,岂非浪费了天道牵的这一桩姻缘线?”
燕溪山微微汗颜,他说得委婉,事实上沈持筠哪里是想相敬如宾,分明是要各司其职,便是收养一个孩子也没有这般敷衍的。
沈持筠的声音很淡,平铺直叙道:“有何不可?人间夫妻无数,有几对是真心相爱?相爱者,又有几人能以爱育子?双亲俱在,衣食不愁,已是全了这一场父子缘分。”
燕溪山哑然,他自是不认可这番话,无爱生子与捏造傀儡何异?但他也没立场对别人的家事指指点点,只能嚅喏着点了点头。
“这孩子乖巧,我也没什么可交代的。往后若有其它不舒服的地方,再来寻我。”
他没有要补充的,但沈持筠有:“可有法子寻得这孩子的母亲?”
“你不知道这孩子的母亲是谁?”
“我并未与任何女子有过亲密接触。”
燕溪山差点跳了起来,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曾听闻这人原是世家贵族的出身,才养出一副万事不入执念的清骨,如今一看竟是说浅了,居然连莫名其妙怀了孕也能冷静到这种程度。
不过,更令他惊讶的是:“如今感而有孕都不需要双方见面了吗?!”
会不会太草率了?
燕溪山几乎要怀疑是自己摸错了脉象,但这红线是他抽离自己的经脉,又以心头血温养数年所得,比以指探脉更为准确,绝不会出错。
他想向沈持筠寻求认同,抬眼却只瞧见对方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仿佛一胎十宝也无所谓。
燕溪山只好闭眼平复情绪,强行将话题引回正题:
“真君听说过线香吗?本是巫族用以寻找贪玩蛊虫的小玩意,只需稍加改善,即可用作寻至亲之人。”接着他又补充,“前提是你这孩子长出血肉。”
意思是,沈持筠有孕期间是别想用这种方式找到孩子他娘了。
“真君无须烦忧,”虽然沈持筠没有半点忧虑神色,但燕溪山似乎跟这个话题杠上了,非得说一句。
“人伦纲常是传承几千年的老东西,许多理念早该入古作废,如今我辈修士追日揽月,所见所识皆不困于内室一隅,便是少了父母爱责也无伤大雅。”
简而言之,找不到就算了。
沈持筠没表态,只说:“我会考虑,多谢提议。”
他捏着瓷杯,食指在杯身上轻轻一点,按下了燕溪山要起身的动作。
“稍等,我还有一问。自从这孩子现形后,我便感到阵阵空虚,何解?”
“什、什么?!”
燕溪山额角一跳,失手洒落半杯茶水,他行医问道这么多年,什么牛鬼蛇神没见过,便是再上不得台面的话也听得耳朵起茧,但这两个字眼从沈持筠嘴里吐出来,怎么格外突兀?
“抱歉真君,在下失仪了。真君可否详细说明病况,何为‘空虚’?”
沈持筠淡淡瞥了他一眼,仿佛在说,这你都不知道?
燕溪山:……
他就是知道才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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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溪山暗暗磨了磨后槽牙,恨不得甩给他一句“那不用找线香了,你在谁身边不空虚,谁就是孩子他娘”,但他是个有职业道德的医修,于是他只能深吸一口气,挤出一抹笑: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孩子算是寄生体,一旦有孕,身体便无法保持浑然一体的灵气运转。身体破了缺口,受欲望侵扰也是常事,等孩子诞生便能恢复。我先给你开几剂清心方子调理一番。”
沈持筠受教:“原来如此。”
“此番累你多次,感激不尽,往后凡我所能,定尽力为之。”
“真君客气了,”燕溪山的推脱只限口头,转身便提出,“若是真君有空,赠我几枝你洞府内的紫竹即可,可作药用。”
沈持筠跟着起身,细致抚平自己的衣袖,只是说出的话不那么好听:“没了。”
“什么没了?”
他神情不动,十分平静地说:“我飞升失败,震怒下劈穿了紫竹林,一根也没剩下。”
燕溪山:???
这种糗事,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以及,为什么诚实的是沈持筠,尴尬的却是他燕溪山?
两人正面面相觑,沈持筠忽然肃声:“提气!”
燕溪山下意识听从,体内灵力运转开来,在周身形成护体结界。
约莫两三息后,楼下也有修士察觉到不对劲,有长须修士的袭击在前,他们不敢托大,各自掏出了逃命所用灵器。
似远似近的声浪拂了过来,亡妻捣衣的槌声、父母争吵的叫骂声、同门濒死的辄哭声——
所有最熟悉却又最不可能出现的声音突兀浮现在众人脑中,最后男女老少的音色杂糅在一起,组成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声音:
“诸君,仙主降下恩泽,特许所有寻道者于三日后探入泽源秘境,此秘境由十二古仙合力催生,遍布传承。望诸君把握良机,觅得道意。”
钟鼓齐奏,鹤唳鹿鸣。
在屋内躲雪的修士全都踏出门去,转着圈打量周围,瓦片檐角没有一丝风雪停留的痕迹。
乌临城竟顷刻入春。
吵吵嚷嚷里,一位额坠宝石的少年从人堆里挤出来,逆流往药堂里钻。
“还睡!”
他一把将知微拖起来,然而没等坐稳,那人眼见着又要倒下去,少年只好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醒醒,别睡了,门关上了!”
知微还闭着眼,尾音拖得很长:“陆吾啊,你挣到灵石了吗?”
他们两个都是在家中坐吃等喝惯了的人,出门也不记得带灵石,临到要花费时才觉囊中羞涩。
陆吾使劲晃她,见没有效果,直接托着腿弯将人放到地上,让她站稳,只是还记得凝一层冰给这个不爱穿鞋的女人踩着。
“没有。外面大雪,人家哪有心情欣赏我的胸口碎大石。”
知微被迫脚踩实地,叹了口气:“我这边也不顺利,那人半死,不能爬起来给我救命的报酬,看来今晚我们要露宿街头了。”
说完她遥遥看向天边,奇怪道:“怎么把门关上了,你主子是不是忘记咱俩还没回去。”
陆吾似是有些忍无可忍,大咧咧往躺椅上一坐,鼓着腮帮子:“按照计划,您本该在三日前回去。”
知微一听他连敬语都冒了出来,满心无奈:“这怎么能怪我呢,还不是他们出现的太晚,身体不舒服也不来药堂看病,非要拖到瞒不住。好啦,不就是晚几天回去嘛——”
“晚几天晚几天!要等泽源秘境结束才开门!根本不知道要多少年!而你现在连形体都快维持不住了吧?”
3. 交换
“好好好,小声点。”
突然降下的仙令引爆了乌临城的汹涌暗流,散修们聚在一起交换消息,宗门也在召集人手,满地狼藉的药堂里暂时只余知微两人。
知微被小少年吵得头疼,哄孩子这事她实在不擅长,推了推陆吾,让他给自己让出一个可躺的空间,开始摆事实讲道理:
“刚才我已收回第八道,还余两道在外,左右是要在这里逗留一段时间,不如随他们一起进泽源里去。我依稀记得里面有几株烬月萝。”
陆吾这才略作收敛,顺手将知微落在地上的裙角都拢到躺椅上去,追着她问:“烬月萝对你有用吗?”
烬月萝生于凤凰涅槃之地,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放在人间必是一株难求的顶级灵药。
知微的意思是拿烬月萝去换灵石,结果歪打正着哄好了陆吾,便顺势说:“一点点吧。”
趁众人都在门外,知微抬手将脸上的雾挥散了,露出一张如瓷质苍白的脸,像是大病未愈似的。
她摸了摸五官,确认自己没缺眼睛少鼻子,这才重新遮回雾里去。
这头的陆吾被三言两语激起了斗志,连隔音结界被知微驱散了都没注意到,握拳在半空中挥了挥,动作时额间的红宝石也跟着晃,衬得人唇红齿白。
“那我们就去找烬月萝,到时候谁敢跟你抢,我就吃了他!”
“哎呦,是哪里来的小妖,还吃人?”
楼梯上陡然出现的声音吓了陆吾一跳,反射性往知微身后躲,眼睛瞪得浑圆。他在家里口无遮拦惯了,从未有需要警惕隔墙有耳的时刻,被这么一吓,心底颤颤。
见有人出现,知微不情不愿地坐了起来,整个人蔫蔫的,说话也慢:“小孩不懂事,随口胡说的,两位别见怪。”
陆吾扯了扯知微臂弯里的披帛,以此表达自己的不满,但顾忌有外人在场,好歹没开口反驳。
知微本不想多说,然而余光瞥见下楼的那两人时,忽生一计。
她记得,有人说过“楼上的沈持筠”十分“显贵”。
知微眼神一转,果断起身对准了燕溪山:“沈道友,可否借我一些灵石暂做周转?如何立据,全凭道友方便。”
她陷在捉襟见肘的处境里无法自拔,而眼前这位——衣扣衔珠,手中折扇是翠玉为柄,连束发的绸带也绣了繁复雷纹,一看便是顶顶有财力的公子。
燕溪山跟在沈持筠身后,正默默猜测这对不通季节变化的年轻男女是不是来自妖界,骤然被知微这么一问,停顿几息才反应过来。
他先是偷偷瞄了一眼沈持筠,见对方没露愠怒神色,才放任自己噗嗤笑了出来。
只是他也不敢多触这位爷的霉头,略开怀后,立刻便澄清:“姑娘,在下燕溪山,您要找的‘沈道友’,是这位。”
他一笑,眼角的泪痣晃眼得很,端的是一副如沐春风的邻家兄长模样。
知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久久没能出声,原谅她实在无法从这一身白上看出“华贵”。
陆吾没那么多考量,一见不用他卖艺为生,兴致勃勃地凑上前:“那这位沈道友愿意借我们些许灵石吗?我们很快就能还上的!”
一时间,三双视线齐聚沈持筠身上,各怀心思。
沈持筠被堵在木梯口,渊清玉絜地立在那,虽然神情没有半分变化,但眼神却是一眼不错地落在知微身上。
他本无意与知微产生联系,但那纸来自仙主的传令让他不得不改变计划。
仙令表面为修士提供机缘,实际根本没给众人拒绝的机会。方才他和燕溪山尝试了多种方式,都无法清除它留在脑海深处的印记。
从前他孑然一身,便是刀山火海也能闯一闯,此时有了孩子,不可不为孩子打算。
然而,这女修究竟是何身份,还有待商榷。
他先入为主,眼见知微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疯魔修士,便认为她出身仙界。可仔细一想,她的行事作风、所配灵器,甚至是侍从,无一符合仙人做派,倒更像是久不出世的大妖。
沈持筠没理陆吾,侧身避开一条被风吹起的披帛,盯着知微模糊不清的脸问:“阁下认为,那秘境会在三日后的何时开启?”
真是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
但知微眼睫微动,立即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忍不住从嗓子里冒出个表达笑意的气音。
原来沈持筠是想和她做等价交换,这就方便多了。
她一笑,让沈持筠平添犹疑——任凭谁面对一个站不太直,也不露面的人,都会多想。
沈持筠脑海里满是知微御敌时被他窥见的双眼,兴许这人现在也是那副洞察全局的平静眼神。
这个女人很危险。
这是沈持筠见知微第一面就生出的想法,若非……他实在不愿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知微哪知道她只是站累了换个脚的功夫,眼前人就能脑补那么多,倚在木梯扶手上回答:
“子时。”
这一句,几乎承认了自己的来历。
“另外,我名知微,直呼即可。”
知微不想多绕弯子,干脆一并说明:“你借我灵石,我可以告诉你几条关于秘境的讯息。或者说,这应该叫买?”
但得到几条不知真假的消息绝不是沈持筠所求,他摇头:“不方便外借,你可以跟着我,需要买什么,我替你垫付。”
此话一出,知微还没怎么,燕溪山这个对内情毫不知情的人倒是反应极大,直接扭头去看沈持筠。
云尧真君哪里会是个热衷于相助他人的大善人,何况他沈持筠方才不还说自己从未与女子接触过,怎的现在就能理直气壮使唤人家姑娘,莫不是急于为他腹中孩子寻一个便宜娘亲?
燕溪山深觉不妥,手中折扇往两人中间一横,冲知微扬起笑脸:“姑娘若是急需,在下手里有些富余,可借予——”
“不行。”
沈持筠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翻手间就掏出一把上品灵石:“他的身家远不及我。只要你同意跟我走,想买什么都可以。”
燕溪山:???
那个孩子果然是夺舍吧?!沈持筠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
燕溪山不理解,一边的陆吾也不同意:“不行,我们有自己的事要办,哪能一直跟着你!”
知微实在觉得腿软脚软,干脆坐回了躺椅上。
这一举动被沈持筠理解为,她有些不耐烦了。
也是,毕竟他暂时只找得到知微一个仙人,而对方却有无数个选择。
沈持筠上前一步,再添:“此行以你为先,我会尽力帮你达成目的。”
他对泽源秘境不感兴趣,只求能在目的不明的仙主手下博得父子平安。
知微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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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量他,心里不免疑惑。
她听了几耳朵其他修士对沈持筠的评价,都说他修为通天,即便历劫失败也没掉境界,若真是如此,他此刻再三劝说的做派实在谨慎过头。
只是此举于她而言有益无害罢了。
同一时间,一窝蜂涌上街头的修士们也互相安了心,陆陆续续往药堂走。
知微及时终止了这场迂回试探,一锤定音:“可以,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四人、或者说能做主的两人达成一致,各自预留了半个时辰的准备时间,约定之后在街头再聚。
知微和陆吾一身轻松,干脆没挪窝,一人一半占据了躺椅,打算等时间到了再出发。
燕溪山说是回三楼拿丹药,实际是借此机会和沈持筠通气:“这位知微姑娘有何异处,值得你多次拉拢?”
两人已约好结伴,沈持筠自然不吝啬分享消息。
“九成可能,她出身仙界,这于我们探索泽源秘境有益。”
燕溪山先是惊讶自己落后八百年的进度,在他只知一则仙令时,沈持筠不仅和仙界人产生了联系,还成功贿赂对方加入了队伍,这就是被大能带飞的感觉吗?
“但你不是依仗他人的性子。”
两人经过一番孕子理论探讨后,关系拉近不少,燕溪山也不再冠冕堂皇地唤他真君,“她身上有其他秘密?”
沈持筠不意外燕溪山能猜到,如实回答:“有秘密的不是她,而是仙界。”
一年前,他无情道大成,欲渡劫飞升。
之后,旁人只当他是道行未满强行飞升才导致失败,甚至在此之后徒生了许多桃色传闻,连红颜知己都有了七八个。
可他明明扛过了天劫,且看见了接引彩光。
既然问题不是出在他身上,便只能是仙界了。
*
半个时辰后,燕溪山整理好行囊,这才记起自己还是这家药堂的幕后老板,不得不返回嘱咐药郎一些事宜。
叫卖声层层叠叠占满街道,如同鱼鳞在热油锅里噼里啪啦地浮动,热闹如香气,本没有购买欲的人也被勾起了馋虫。
陆吾东瞧西望,拽着知微:“趁这个时间,我们去采买一番吧?我看其他修士都买了很多。”
仙令现世后,被选中参与的修士齐聚乌临城,宗门派别间泾渭分明、互相警惕,可生意人们却迎来一波狂欢。
秘境内生死不定,对修士来说,符咒丹药、法衣灵器自然是越多越好。各大店铺只恨时间太短,不能准备得更充分。
上午的血案早已无人在意,计划探索秘境的修士踩着一地腥气,喜气洋洋地采买。
陆吾比他们更随性,拽着知微逛遍大半条街,沈持筠则默默跟在身后付灵石。
他在观察知微。
乌临一夜入春,街角的红梅却还没来得及凋谢,落了几瓣在沈持筠肩上。他拾起其中一瓣,在指尖捻出红色印迹,颜色形如知微身上的纱衣。
绯色张扬,穿在她身上却格外寂寥,轻飘飘的,像裹在一樽烧制完美的瓷器上。
唯有这时,她才像个仙人。
可仙人从不入凡,谁又真正知道仙人是何模样?
沈持筠越想越深,远处忽然传来陆吾毫不掩饰的大喊声:
“啊!沈持筠快来!有人打我们,知微晕倒了!”
4. 买命
知微深深叹了口气。
她只是眼前眩晕了片刻,一回神就听见陆吾叫魂般呼唤沈持筠。
这家成衣阁因有些防御法衣存货,早在半个时辰前就被买不到其余护身法器的修士抢购一空,唯余几件效果略次、款式也浮夸的襦裙和道袍,正被几位女修挑拣着。
陆吾这一嗓子喊出来,那几位客人唯恐沾上麻烦,连忙走了,偏偏他还要继续:
“沈持筠,你再不来我们就要被打死了!”
他们会不会被打死,知微不知道,但她知道再任由陆吾喊下去,她就要被吵死了,当下两指随意一掐,将一道禁言决按在了陆吾身上。
呼——终于安静了。
若是以后她家里有个这么吵的孩子,她一定会离家出走。
陆吾被迫闭口后,知微才有心思去看对面和他们抢衣服的修士。
适才他们刚吩咐侍者将衣服拿过来,这位一身富贵的修士便挤到眼前,理所应当地说让他先挑。
原本让他也不打紧,只是知微也没想到自己这副人身如此脆弱,被人一挤就头晕眼花,差点摔倒在地。
让对方道歉是不可能的,对方愿不愿意是一说,知微自己也不想接受。
“这批衣服我们全要了,所费灵石由你来付。”
楚承祀被知微掐诀的速度惊到,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正被当众诬陷,这两人还要不知廉耻地找他索要报酬。
他出身高贵,哪里受过这等气,当即恼羞成怒地斥道:“信口雌黄!我何时打过你们?”
陆吾即便发不了声也有气人的手段,眼睛一翻,冲楚承祀做了个鬼脸。他这种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少年耍起赖来,连知微都招架不住,何况同是少不更事的楚承祀。
楚承祀气急败坏,当即祭出本命法器,一鞭扫碎了旁边的待客桌。
“小崽子,我要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他正要扬鞭,却惊觉不知何时鞭尾竟被陆吾握在手里,任凭他使出全身力气也抽不回来。
若说楚承祀方才还只想以蛮力吓唬这两人,几次受屈下来,便非要动真格不可,一边暗中运气,一边挑衅满身无辜的知微:
“宵小之辈,你为何蒙面?莫不是修炼了一些会在脸上现形的禁术,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知微正要找侍者将衣服包起来,冷不丁被波及,语气很是无奈:“你们打你们的,不用管我。”
岂料她这一推脱,深觉自己被看不起的楚承祀大怒,鞭影化作水蛟在他身后现形,鞭身浮现的却是滔天业火,两种截然不同的灵素被他运转自如,暴起之下,竟真的逼得陆吾松了手。
陆吾憋得不行,但他纯粹是被不能说话闹的,噤声打架,仿佛连战力都下降了一半。
楚承祀的杀气如有实质,径直冲知微而去:“你身为长辈,管教不严,先教训你!”
水蛟虚影身缠锁链,一爪搭在楚承祀肩上,它越是挣扎,鞭上的火越盛,二者相辅相成,周围空气尽数被扭曲,形成一片威能莫测的隔断区域。
楚承祀确有嚣张的本事。
自妖族渗入人间后,人族修士不再单以修为论境界,而是辅以修身心法,将境界分为一到十境。跨过十境门槛,即可飞升。
而他被心法所累才一直卡在八境巅峰,实际战力早已至九境。。
心持此等底气,楚承祀几乎没有设想过自己失败的可能性,也没多想陆吾为何突然束手站在一旁,任凭自己的鞭子落在知微身上。
拼命躲藏的侍者们倒吸一口冷气,即将发生的血案让他们又畏惧又期待,九境是他们毕生难以企及的天堑,所有惊心动魄都只凭空想,没想到有一日能亲临现场。
但真实情况与他们所想象的大相径庭。
那股绞杀而去的攻势宛如溪流落入瀚海,被万千水流平铺成无数份,最后只余他挥鞭的力度,不轻不重地打在知微手臂上,激得她“哎呀”一声。
衣阁里的木质装饰被卷得七七八八,狂暴灵力一失,轰然散了知微满身碎屑。
知微顶着一头木屑,扭头和陆吾对视。
两人面面相觑,一个没想到他真的不挡,一个没想到她真的不躲。
知微摸了摸自己泛红的手臂,旋即闪身揪上了陆吾垂在胸前的发辫:“好陆吾,借我点修为。”
话音未落,一道磅礴灵力陡然撞上了楚承祀的水蛟虚影和护体结界,二者连抵挡的过程都没有,陡然碎裂。
楚承祀急急倒退好几步,定睛看去,知微的掌风已经近到能吹动他的眼睫。
意识总比行动要快,楚承祀来不及挪脚,魂体却已给出濒死之感,恐惧袭满全身时,连带五官都有些狰狞。
但那只手忽然停了,伴随着一声疑问的:“嗯?怎么会……”
此等生死存亡之际,楚承祀的大脑消极怠工,不仅不给出应对之策,反而有闲心冒出疑惑,这女修的掌心为何没有纹路?
但很快他就没法注意这只差点叫他送命的手了。
知微忽然挥散了脸上的雾,指尖从耳后缓慢抚到鼻骨,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整个人恍如填进了棉絮的娃娃,瓷白褪去,人立即鲜活起来。
楚承祀的视线随着知微的指尖走,缓缓划过她整张脸。
她眉弓不高,眼窝不深,就连唇色也淡,整张脸呈现出一股浑然天成的纯净,像是刚刚修炼出人身的小妖,毫无攻击性。
人总是会被极致的特质吸引,这点潜意识的习惯甚至能超脱个人审美的束缚,形成共性。
楚承祀便是如此。
他师承与人皇平起平坐的人族大祭司,水平自是不俗,即便偶有失手,也绝不会落到毫无还手之力的下场,但此刻也只是和侍者们一样呆愣,连握鞭的力度都小了些。
直到他感觉自己才养好没几天的身体又急转直下,内里亏空得厉害,才急忙喊人:“师姐!救我!”
被他喊做师姐的慕岑此刻正停留在门外——停留在沈持筠面前。
是的,沈持筠并非故意不进门,而是被人挡住了。
“大师兄……”
慕岑不自在地捏了捏袖口,想说一句别来无恙,可沈持筠一年前飞升失败的事人尽皆知,此刻说无恙,未免有嘲笑之意,她只能模糊地猜测:
“师兄,你往后有什么打算,也要进泽源秘境吗?”
沈持筠一边分神注意阁内的情况,一边思考慕岑的话。
看来,少有修士注意到仙令是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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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性的,他们都沉浸在被选中的喜悦里。
沈持筠没答,而是提醒她:“有人喊你。”
慕岑听到这句,竟像松了口气似的,转身就往阁内跑去。
阁内的狼藉让慕岑大惊,草草看清态势,狼刀便大开大合地劈向了知微。
陆吾这次不敢再依仗自己和知微之间那虚无缥缈的默契,屈指弹碎刀影,挡在知微面前,还有空抓着她的披帛晃了晃,央求她给自己解开禁言。
慕岑并不恋战,劈完一刀转身就去扶自己的小师弟。
“承祀,你怎么样?伤了哪里?”
沈持筠在这时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也不亲近任何一方,独自站在门口的位置。
早年有传言称,大祭司是人间唯一的真仙,承仙主令镇守人间,这才与人皇平起平坐。传言是真是假无从考证,但大祭司活了几千年岁月,却是实打实有记录的。
是以他座下弟子虽以师兄妹互称,实际不知隔了多少辈分。譬如沈持筠这大弟子,和慕岑便差了近百岁,彼此根本谈不上熟络。
不过,慕岑和楚承祀倒是年纪相仿,感情甚笃。
慕岑一击试探结束,已经明白他们和知微的差距,她也不奢求一向不管闲事的大师兄帮忙,款款整理好翻飞的衣袖,露出上面的祭司纹。
意有所指道:“前辈,此事是我们失礼,还望前辈饶恕,家师必有重谢。”
知微没注意她的袖口,只觉她的认错态度还不错。
“你们有灵石吗?”
慕岑为人清醒冷静,立即会意:“前辈请吩咐,只要能放过我这个不懂事的师弟,千金万金也是付得起的。”
千金万金啊……
知微小小惊讶了一番,她转头问躲在角落的侍者们:“一件裙子要多少灵石?”
一名男侍者连忙上前,嘴皮子上下一碰便是连串的介绍:“客人,以这件烟霞霓裳裙为例,它出自城内最有名的绣娘之手,以红蚕丝为原料,一针一线都……”
知微静静看着他,眼瞳极黑,嘴角一直维持着上扬的弧度,只是莫名感受不到她的欢欣。
见状,方才引知微进门的女侍者赶忙出声:“姑娘,是十块上品灵石。”她被挡在人后,踮着脚补充,“这一批裙子的价格大多如此。”
知微便移眼看向她,又问:“在满香楼吃一顿需要多少灵石?”
满香楼是人间久负盛名的酒楼,在乌临也设有分店,向来是人满为患。陆吾不止一次提过想去,都因两人手中没有富余灵石而作废。
女侍者短暂犹豫了一下,很快接上:“姑娘,我不曾去过满香楼,只听说一桌招牌菜约莫是二三十块上品灵石。”
法衣刻有阵法符文,饭食有珍惜灵兽,难说两者谁对修士的提升更大,只是满香楼有招牌的加成,竟硬生生贵出一倍有余。
知微有了底,便说:“两百上品灵石,可换一日。”
慕岑默默旁观了知微打探价格的过程,犹豫道:“一日?前辈的意思是……”
知微取回了第九道气,不再拖着一副说个话都觉辛苦的躯体,可骨子里的慵懒改不掉,又坐下了。
“你若只买一日,明日我再见他,依旧会取他性命。”
5. 死讯
乌临城经历一遭起伏,终于施施然降下暮气,徒余几缕霞光拖长了影洒在衣阁里。
知微踩着光影的分界线,被缠着她解开禁言的陆吾烦得不行,一把扯下他坠在额间的红宝石,扔皮球般往沈持筠怀里丢去。
陆吾果然被转移了视线,跟着往那边扑。
沈持筠接住宝石,凝了个水球包裹住,在陆吾扑到眼前时递给了他,明显是叫他一边玩去。
这点互动看在慕岑眼里,引得她心有余惊。
师兄居然和那女修是一起的,好在她方才没向他求助,否则真是自讨没趣。
可转念一想,她和承祀好歹是沈持筠的师妹师弟,沈持筠居然放任对方行如此草菅人命的不公之事,简直是亲疏倒置。
慕岑的视线在沈持筠和知微中间转了个来回,状容谨慎:“前辈,若是我师姐弟二人今夜离开乌临,又当如何?”
知微不仅不恼怒慕岑的寻隙牟利,反而欣赏般点点头:“那便是你等的造化。”
慕岑犹豫了,若是知微给出一口价,便是上万灵石,她咬咬牙也拿得出,可一旦变成按天买命,总让人心存侥幸。
万一以后再无相见之日呢,多余的钱岂非是白花了?
她领楚承祀出门时,师父再三交代,新皇初立,正是国库空虚之时,此行以获取泽源秘境机缘为主,万不可骄奢淫逸、徒增浪费。
何况,这女修对人间一无所知,很可能没有能正常行走人间的身份,他们再遇见的可能性极小。
慕岑再三考量,最后选了个折中的时段:“前辈,我们买十日。”
距离泽源秘境开启已不足三日,再留七日适应秘境,即便有变故,也足够他们做好准备了。
慕岑这方还在暗自考量,被她挡在身后的楚承祀却乍然奋起,眼神发狠:“沈持筠,你竟与妖为伍!”
慕岑吓了一跳,立即呵斥:“承祀,不可胡言!”
“师姐,她当真是妖,我就是被她吸走了精气!”
慕岑又惊又怒,她哪里是要楚承祀解释知微是不是妖,即便真的是,他们又能如何?如此张扬地喊出来,无异于自寻死路。
“够了承祀!别忘了大师兄是你亲兄长!”
楚承祀捂着胸口,目眦欲裂,显然是听不进去:“师姐,他已经脱离师门和皇室,连姓都改了,你还要袒护他吗?”
慕岑着急得不行,生怕知微或是沈持筠下一句就反悔,连忙说完:
“师兄,是承祀年纪小不懂事,我替他向你……还有这位前辈道歉,不好意思,往后我一定多加管教。”
楚承祀再小,也有一百余岁,慕岑这句推诿之语放在这里显然不合适,只不过几人都没闲心质疑她罢了。
沈持筠冷冷淡淡地站在那,连眼神都欠奉。而知微正被陆吾缠着一起看装灵石的储物戒指,若非空间不合适,他简直想倒下来一个个清点一遍。
趁此机会,慕岑连拖带拽地将楚承祀带出门了,依稀还听到一句“师姐,我是去给你买衣服的……”
知微将储物戒指给陆吾拿着,只随手从中掏出一把,递给方才回答她问题的女侍者。
侍者惶惶接下,以为她是要买哪件衣服,却听这位出手大方的客人说:“你去满香楼吃一顿,下次见面,告诉我哪道菜最好吃。”
冲突一消,站在门口的沈持筠变成了活招牌,他风姿瞩目,发冠垂下的绸带迎风而动,肩上还有几瓣落花,一副回风流雪的清冷模样,只是碍于他那张街谈巷议的脸,无人敢上前攀谈。
沈持筠闭上眼睛,将那些似有若无的打量一律无视了。
但有人不准他无视。
“喂,沈持筠,问你话呢,你看知微穿这件好看吗?”
沈持筠一瞬间有些后悔这桩合作,这个名叫陆吾的臭小子总在挑战他的忍耐极限,若是他腹中孩子也像……不,他的孩子才不会如此吵闹。
孕中忌多思忌恼怒,沈持筠默念这句来自燕溪山的劝告,徐徐压下脾气。
左右不过是说几句无功无过的场面话。
他一抬眼,身穿绛紫长衫的知微受陆吾催促,在他面前转个圈,轻抬起手问他:
“如何?”
沈持筠没动,他终于明白知微身上那股令人心惊的危险感来自哪里。
她包容万物,又将万物转化成自己的模样。
一般来说,各人有各人的气质,违背气质装扮行事是免不了形神相悖的。可知微不一样,无论她作何打扮都像是浑然天成,仿佛这衣服,这珠钗,天生就长在她身上一般契合。
即便是他见过的最高等的幻术,也没有她十之一二的功底。
像蛇一般,柔软地攀上来,用毫无棱角的躯体卸下人的心防,再亮出毒牙一击毙命。
或者说,她比蛇更可怕,她没有蛇的阴冷,反而有一副打个照面就足以迷惑人的皮囊。
沈持筠心底对知微的警惕几乎升到了极致,但表面他只是轻轻颔首:“很好看。”
这不是糊弄,他虽喜颜色清浅的衣物,但并不代表不能欣赏深色系。
这身立领斜襟长衫穿在知微身上,非但没有因宽大而压个子,反而显得轻盈缥缈,宛如天际将最后一缕缱绻暮云寄托于此,清贵又温润。
陆吾很满意,知微也满意了,她终于能从小魔王的爪下逃离、坐下休息了。
然而今日的衣阁注定没法清静。
迟来几步的燕溪山领着一众气势汹汹的修士前来,离了老远就冲知微眨眼睛,暗示那些人是冲她而来。
待到跟前,领头的黑衣修士先是一惊,他没想到沈持筠也在,立即拱手行礼:“晚辈幽魂宗离山真人门下,钱七,见过真君。”
其他人也有样学样。
等沈持筠点头后,钱七才硬着头皮转向知微,磕磕绊绊地说明来意:“听闻道友今、今日于街尾药堂杀、杀害我师叔,可有此事?”
他是来讨要说法的,只是谁能想到这女修和云尧真君是一路人!
知微听他费力说完,也没能抓住重点,疑惑地看向燕溪山。
燕溪山以扇掩面,看热闹不嫌事大:“知微姑娘,还记得你交由药郎医治的那个人吗?他死啦!”
知微恍然大悟,冲着钱七:“原来你们是来感谢我的,带灵石了吗?”
真好啊,原本她以为长须修士昏迷不醒,自己是没法索要报酬了,没想到他的师侄们会登门拜谢。
真有礼貌,给他们打个折吧。
钱七愣在原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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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这是倒打一耙吗?
“道友,我是说,你杀害了我师叔。”钱七一字一顿,确保自己传达的含义未失偏驳。
知微拢了拢自己宽大的衣袖,再次点头,表示自己听清了。
见状,燕溪山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他早已猜到知微不可能会吃亏,才同意给这些人带路,没想到知微的有趣远非他能想象的,沈持筠这是捡了个活宝啊。
衣阁侍者清完狼藉,小心翼翼挂上了灯。但暖黄的光洒在众人脸上,没能稀释半点僵持氛围。
沈持筠垂眼不语,睫羽在眼下投出半弧阴影。与看热闹的燕溪山不同,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遂传音试探知微:
“生死因果太重,故而不到万不得已时,修士不会出手杀人,以免影响道行。”
知微没看他,反倒将钱七等人仔仔细细观察了一番。
的确来者不善。
她奇道:“多活一息,便多一息作恶的机会,我杀他,即是永绝他犯下罪行的可能,不是在为他来世积福吗?这些人居然还要找我麻烦?”
这句传音只有沈持筠一人听到,这才没引起骚乱。
长须修士发疯时,沈持筠也在场,他清楚知微没有刻意杀死那人的意图,甚至可以说是救了对方性命,可此刻她竟全然不为自己辩解。
正如她提出让楚承祀拿灵石买命一般,如此漫不经心。
沈持筠确认了这点,心底戒备更重。倘若众仙对生死的理解都是如此,那才是真的危险。
知微托腮将沈持筠的提醒想了又想,表情渐渐古怪起来,她尽力理解这群修士的逻辑:
“既然你们那么看重因果,我便告诉你们,是你们那位师叔先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才招来祸患。至于你们——若是再纠缠,也会造就惹我生气的因。”
知微本人瞧上去没什么威胁,但那么大一个云尧真君站在她旁边,这果是什么,已经无需多说了。
钱七立刻抱拳:“是我等冒犯,这便回去复命了。真君,还有这三位道友,再会。”
他只是听令办事,做个样子让师门知道他尽力即可,可不想把命留在这。
钱七一走,数完灵石的陆吾又凑上来,眼睛亮亮的:“知微,我们有好多灵石!现在你的身体也没事了,还要去秘境里面吗?”
知微捏了捏袖口的软纱,也在思考这件事。
她散了十道气,此番入人间也正是为寻找这十道气而来。
明明前八道都顺利得很,即便是被贪婪的修士强行吸入体内,也并不相融,反倒会刺激修士疯魔,很容易就被她捕捉到踪迹。
可第九道居然分裂开来,躲避了她这个主人的探测。楚承祀体内只有一缕,仅够她维持这具人身的基本行动。
第十道更是了无音讯。
看来即便手上有了上千灵石,她也必须进一回泽源秘境,借里面的关卡试探剩余两道气到底在谁身上。
沈持筠走近,投下的影子将知微整个拢在里面,暖光一扫,知微才发现他的外袍还以银线勾了云纹,行走间潋滟流转,只是离远了瞧不见罢了。
知微后知后觉地想,这人或许真的很有身家。
那他们过秘境第一关会很容易。
6. 雷劫
“你掉的是这钵上品灵石,还是这钵中品灵石,亦或是这钵下品灵石呢?”
被选中入泽源的修士尚未从被抽魂的眩晕中清醒,就听见这么一句,抬眼所见,竟还是熟悉的乌临城。
他们这是进了秘境还是没进?
直到有修士发现自己随身携带的符咒法器全都消失不见,惶恐才如迷雾般散开。
日上正中,众人将信息点拼拼凑凑,终于明晰,泽源秘境并不像寻常秘境一般,有“门”的存在,而是直接将修士的魂魄抽离,放进秘境里准备好的躯壳里,故而未进行认主的器具全都留在了本体身上。
而秘境内部所示,正是完全复刻的乌临城。
众人惊叹不已,也只说的出一句:“不愧是仙家手段……”
自然也有修士从这场抽魂里察觉出仙令的不可违抗,但此刻进都进了,既来之则安之。
街尾的药堂里,知微斜靠在躺椅上,手持一面铜镜瞧着自己的脸。
楚承祀身上那半道气稳住了她的人身,可是强行挤进秘境,又将这幅壳子打回了原型,抬个手都觉辛苦。
好在五官没崩溃,不然非得被当成秘境妖怪不成。
“你掉的是这钵上品灵石,还是这钵中品灵石,亦或是这钵下品灵石呢?”
虚空中的那道玄而又玄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上去有些不耐烦了,语气更快,催促着众人选择。
知微将铜镜丢到一旁,气若游丝地回答:“都不是,我看分明是你掉了两钵上品灵石才对。”
她扬了扬下巴,指挥陆吾将足数的灵石倒在柜台上,让药郎清点。
药郎目光呆滞,行动迟缓,显然是个没有魂魄的空壳子。
陆吾将柜台敲得震天响,喊了他好几声,他才将灵石收好,一字一顿地给出下一关信息:
“最近城内有妖出没伤人,百姓苦不堪言。城主悬赏千金,希望有大能帮忙除妖。感兴趣者,可在三日后去城主府面见城主。”
他说完,又回去重复捣药的动作。
知微给自己倒了茶水,两指捏着那盏瓷杯晃悠,忽然提起:“陆吾,你看了泽源的全部关卡布置吗?”
陆吾正心疼被药郎收走的灵石,虽说是沈持筠给的,但经过那一遭胸口碎大石的失败卖艺,他对每颗经过他手的灵石都宝贝得很,一脸苦相地说:
“没有啊,来之前也没说要进这里。”
知微抿了口茶水,被涩得皱鼻,但也没丢下,边喝边往外瞧:“我也只看了前两关和最后一关,中间不知。”
街上空无一人。
也不知道是没过第一关,还是躲在屋子里。
陆吾捣鼓半天,眼见没有从药郎里偷回灵石的可能,才慢半拍地惊叫:“啊!那怎么办?”
“你堂堂仙兽,还怕一个设给修道者的秘境?”知微倚靠在门框上,打趣他,“是谁说的,‘咱们一个万法不侵,一个肉|身成圣,实在是天造地设的搭档’?”
陆吾支支吾吾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他好奇人间,一听知微要出门,便马不停蹄地缠了上去,哪成想第一步就败在没有灵石上,只能苦哈哈地去卖艺。可卖艺也没卖出点名堂,实在是自信受挫。
知微瞧见他难过,一勾脚,将落在门槛外的裙摆拢了回来,倾身抓起陆吾的小辫子扫他的脸。
“好啦,我开玩笑的。咱们小陆吾最厉害了,否则你主人也不会同意让你来保护我,对不对?”她跟哄孩子似的随口哄了两句,将陆吾往外一推,自己返身又坐下了。
“去外面看看沈持筠来了没有。”
陆吾扒着门,瞪大眼睛:“咱们真要跟他?”他以为知微是要空手套白狼呢,“现在我们自己有灵石了,第一关也过了,根本用不着他。”
其实第一关真论起来,压根没有危险,只是关联着后面关卡的难易程度。修士选择不同的灵石钵,之后也只能使用相等的灵石品质和数量。
反过来给考官灵石则是一种隐藏玩法,只要考官认可,自己有多少,就能用多少。
现在他们手上有一两千上品灵石,比上不足,但比下有余。
知微从柜台翻出几张白纸,在上面写下“城主府”三个字,一边思考关卡任务,一边答:
“楚承祀身上的气,是他的护体结界破了才被我感知到。倘若剩下那一道半的气也如此,我们总不能挨个去破修士的护体结界。”
习惯一力降十会的陆吾疑惑:“为什么不能?”
知微:……
“因为我不想成为全体修士的公敌。最后一关是擂台赛,限定未成仙的修士参与,只要让沈持筠一直守擂,我们就能挨个排除怀疑对象。”
说到这里,知微又笑:“所以要你对他礼貌些,要是惹恼了他,一生气把我们丢下就不好了。”
两人正说着,天际忽然传来轰隆雷响,眨眼间就以黑云覆盖住整座乌临城,一丝日光也没了。
震动如蛛网般散开,知微不得不分神按住摇晃的柜台,笔尖一顿,在纸上留下几记突兀墨点。
“知微!快来看!那是沈持筠吗?”
陆吾迎着罡风大喊,额间的宝石被死死压在他额间,声音也稀碎。
这时,一只指骨分明的手冷不丁扒住木门,陆吾先是被吓了一跳,看清脸后立即抓住那人,用力将自己和对方都甩进药堂里。
“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你那破扇子!扔了它你不就能两只手抓门了!”
燕溪山来不及和陆吾斗嘴,踉跄扑到知微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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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微姑娘,可否请你救一救真君?我们本要按你所说的方法过关,谁知刚一落地,飞升雷劫就至,他现在的身体可撑不住雷劫!”
且不说沈持筠的道心是否有变,光是道体因孩子不清这一项,就足够天雷将这个托大的修士劈个粉碎。
燕溪山心里急得不行,但还记得沈持筠对知微的警惕,话也没说满,只问她愿不愿意。
知微搁下笔,快步走到门口望天。罡风沿着街道飞驰,她一手挡着头上的珠钗,盯着云端雷海里的人影出神,喃喃念着:
“不应该啊,难道是时间错了……”
泽源秘境的时间线应与现实一般无二,可现在却倒回了沈持筠飞升——
是的,燕溪山以为是沈持筠压不住修为,才会在秘境中再次引来飞升劫,可知微却清楚,此界不可能再有人能飞升,只可能是时间倒流了。
难道是因为她和陆吾强行挤进秘境,才导致时间错乱?
陆吾也是想到这点,学着知微的动作压住自己额前的宝石,走上前:“我去替他抗一抗?”
燕溪山不懂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他也没将希望全都寄托在知微身上,自顾自在珍藏里找着适用的防御法器。
但飞升雷劫岂是寻常法器能抵挡的。
知微在犹豫,雷劫中大多数是法伤不错,但一道雷劈下来,也是实打实劈在肉’体上的,她要是去了,恐怕比沈持筠碎得更快。
她转眼看向将法器摆了一地的燕溪山,问他:“我听说他历劫后境界未落,此时雷劫也并未有加强之势,想来他足以应付?”
“不是……”燕溪山没法说,沈持筠这会怀着孕呢,哪能和全盛时期相比,但这是人家的隐私,他也不能擅作主张告诉知微,只模糊地说:
“他身体不适,已然不是巅峰状态。”
云端里,沈持筠的护体结界摇摇欲坠,手臂伤可见骨,翻卷的皮肉间仍有残留雷弧。
他单膝跪地,眼底越来越红,不甘在心底沸腾,冲的体内道行岌岌可危。
凭什么!
凭什么又是不能选择的一次!
他不能选择做谁的孩子,也不能选择谁做他的孩子!
他想成仙时飞升失败,不想成仙时雷劫恨不得将他劈成齑粉!
他不明白活这一世到底有什么意义。
是给一生要身处高位的父母挣得荣耀,还是给腹中这个连母亲都不知道是谁的孩子提供庇护?
是不是只要是有这么个人存在就行,管他是沈持筠还是楚持筠。
雷海沸腾到最后阶段,沈持筠涣散的瞳孔里映出一截离他越来越近的裙摆,是比天雷更深的紫色,沈持筠唇瓣染血,第一次唤出那人的名字:
“知微……”
7. 苏醒
乌临酷暑,药堂前的柳树呈现出过季的衰败颜色,它比其余被雷劫波及而焚毁的草木要幸运得多,留了几根柳条在细风里乏味地飘着。
飞升劫不累及旁人,但秘境复刻的雷暴半真半假,总有一些歪到乌临城头上。
先前遗憾未能看到云尧真君渡劫之景的修士,在轰隆炸响中大气不敢出,生怕自己也挨上一道。
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日光才从雷劫的余威下悄悄探头,照亮乌临主街上的狼藉。
知微搬了张木凳坐在药堂门口,盯着街上满地的飞鸟死尸出神。
她的躺椅被沈持筠霸占了,若非如此也不必坐这张没有靠背的小凳。
药炉咕噜咕噜冒着泡,散发的苦香熏得人昏昏欲睡。陆吾被打发出去收集讯息,少了他的叽叽喳喳后,堂间格外沉寂。
燕溪山一边扇着炉火,一边对着躺椅上昏迷不醒的人叹气。
他原以为自己傍上了大腿,队伍里一个十境大能,两个仙人,不在泽源里横着走都算他为人低调,然而这才进来第一天就折戬沉沙。
沈持筠即便睡着,护身结界也没撤下,像是贴着衣物覆了一层薄膜,连搬动都不好搬,这才任由他潦草地躺在一楼。
估摸着,是将身体里剩余那点灵力全用来修补结界了。
燕溪山忍不住感叹这人的谨慎,亏得他还担心被知微看穿沈持筠有孕的秘密,岂料云尧真君做事面面俱到,连昏迷后的细枝末节都能处理得极好。
但这也导致他没法治疗,只能等沈持筠的灵力进行自我修复。
他看完沈持筠,又悄悄去观察知微。
当时最后一波玄雷即将落下,他正要破罐破摔地将手中法器一骨碌丢出去试试,没想到知微拽下陆吾额前的宝石就跃出门去,一步横跨半个天际抵达沈持筠身边。
宝石,或者说十面钰有意识地在地上那些属于沈持筠的血肉里滚了几圈,随后扶摇直上,代替沈持筠受了最后的雷劫。
它以“十面”为名,实际能存储上百种气息,大到仙人的杀招,小到一朵花的香气,陆吾宝贝得不行,此番受损,让陆吾好一顿跳脚。
但知微只一句“回家给你送个更好看的”就哄住了。
看不出来,她还挺会哄孩子的。
燕溪山不由得腹议,人家姑娘肯冒险救人,心肠定是不坏,也不知道沈持筠到底在怀疑什么。
知微被刺眼的日头晃着,睡也睡不了,索性跟燕溪山一起看沈持筠。
“他还好吗,什么时候能醒?”
这不是客套,知微是当真关心沈持筠到底伤势如何,若是守不了最后一关,她需得早早另寻他人。
虽说陆吾的实力足够,但他们光是挤了进来就引来如此大的变动,真让陆吾毫无顾忌地出手,还不知道会如何,因此找个能打的修士才是上佳之策。
燕溪山也不能肯定:“粗略一看,他的筋骨血肉都有所损伤……”
“那没关系,第二关的奖励是烬月萝,有重塑躯体之效。”
知微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境界掉落就行。
泽源秘境的关卡循序渐进,前三关都是教人如何在“乌临城”生存,相应的奖励也是灵石、药材、武器等必需品。
能让沈持筠恢复原样自然最好,毕竟她暂时还没见到比沈持筠更合适的合作对象。
知微说完,好半晌没听见燕溪山的回复,扭头一看,对方眼神颤动,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
“知微姑娘,你说的烬月萝……对死去之人的躯体也有用吗?”
他手上扇炉火的动作停了,视线死死落在知微脸上,握着折扇的指骨用力到发白,与平日的随性判若两人。
知微一手撑着躺椅借力,将燕溪山那句话品了又品。他对“尸体”两字的逃避,明晃晃彰显着那躯体受珍视的程度。
“烬月萝之效用参照凤凰,并非所有鸟浴火后都能涅槃,也并非所有血肉之躯都能重生。”
知微还是说了实话。
这世上没有哪株药能起死回生,即便是“活死人肉白骨”,也不过是对其效用的夸张罢了,没必要给人虚假的希望。
燕溪山听完,许久没有动静。
许是因为知微的身份摆在这,乍然从她口中得知从前没见过的草药,便抱有格外重的期望。
与之相应的,失望也来得更猛烈。
炉火忽然爆了个火星,燕溪山受惊般挺直脊背,他下意识抬眼,发现知微一直看着他,眼神似有关怀。
燕溪山想说自己没事,反正也失望惯了,嘴唇颤动几下,最终只是化作一缕游丝般的叹息,融在炉火飘出的灼烟里,很快就散了。
他整理完情绪,提起正事:“第二关,姑娘有想法了吗?”
知微正要回答,余光忽然瞥见躺椅上的人睁开了眼。
原先安静地躺在那不觉距离,此刻霜色自他眉眼处一寸寸散开,瞳孔也跟炸裂的冰纹似的,将整张脸都拖入刺人的冷意中。
知微无辜地眨了眨眼,沈持筠这幅样子,倒让她想起昨日去雷劫下救他那一幕。
这人进秘境后给自己加了副银色肩甲,整个人英气不少,所以当血肉和破碎的肩甲混在一起时,便显得场面尤为惨烈。
彼时知微刚一落地,他便用那副杂糅着愤怒、委屈、不甘的通红眼神看她,以至知微脑海中对“沈持筠”的记忆不再是“很有身家的修士”,而是真切有了五官和表情,于是——
她抬手去抚沈持筠嘴角的鲜血。
虽然碍于他的护身结界存在,并没有成功,但知微自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在沈持筠下一刻就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知微也为这点停顿付出了代价,她被一道雷的余威波及,致使右臂裂了开。
现在瞧他,只觉得他像是只蜷缩在角落防御自身的刺猬。表面扎手得很,实际翻过来是个肉嘟嘟的小可爱。
知微自顾自想着,把自己逗笑了,五官完全舒展开,身上的无害更突出。
如此肃穆的气氛下,燕溪山端着药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知微赶紧收敛,起身将空间让出来:“我去外面看看陆吾回来没有。”
外头艳阳正盛,透过窗柩时却被割成碎片,虚虚照在药碗上,表面浮起的药渣宛如凝固的血痂。
燕溪山正考虑着要不要去扶沈持筠,这人自己撑着躺椅坐起身,第一句就是:“可有堕胎的法子?”
燕溪山手上一晃,差点连人带碗栽到躺椅上去。
他堪堪坐稳,劝慰的言语半个字也吐不出。一遭生死边缘走过,对沈持筠来说,这无缘无故所得的孩子恐怕真是无妄之灾。
但他也没办法。
飞升雷劫都劈不掉的孩子,还指望一剂堕胎药就能解决吗?
沈持筠从燕溪山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扯了扯嘴角:“它受灵蕴温养,想来只要我自散修为,它就会因失去供养而死。”
“万万不可!”
燕溪山没想到这人被雷劈过后变得这么疯,把脉的红线从指骨渗出,悄悄挂在了沈持筠的手腕上,以免他忽然自伤。
“你修道两百余年,眼看就要摘得硕果,岂能说散就散!”
沈持筠冷笑一声,孩子非他所愿,可修道亦如此。但他无意和外人诉说自己的私事,只是沉默。
银冠垂下的丝绦沾了血,颓然落在他颈间,像是条自缚的素练。
燕溪山见他这幅模样,也清楚他压根没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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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劝说放在心上,一着急,灵光乍现,赶忙喊:
“知微姑娘,可否劳烦你照看一下真君,我去煎药。”
知微应声回来,接过了药碗。
她的袖子宽大,一凑近,全压在沈持筠的手上,让他觉得掌心似是握了朵云,驱不散,又拢不住。
就像那虚无缥缈的命。
沈持筠觉得很没意思。
何必猜她的目的是什么,又何必探察仙界有几多秘密,成仙如何,不成仙又如何,都很没意思。
这么想着,沈持筠忽然扭头,面无表情地问:“你要什么?”
因第一句的音色太哑,他又重复:“你要什么?我帮你办完,算是谢你救我,之后我们两清。”
他直白,知微也不兜圈子:“我丢了些东西,不知被谁捡了去,需要你破开他们的护身结界,让我一一感知。”
“不会太麻烦,那些东西无法被修士所用,往往会因身体排斥导致疯魔。”
沈持筠淡淡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
看来,他暂时还不能散功。
知微见谈妥了,将手里的药碗递给沈持筠。
一直让她端着,怪累人的。
沈持筠不想喝,正要拒绝,腹中忽然鼓胀了一下,惹得他下意识去捂。
“怎么了?”
知微一边问,一边吹了吹药碗里的热气,让它往沈持筠的方向飘,别把苦味沾到自己身上。
“没事。”
只是这孩子吐了一波灵蕴给他。
沈持筠神色复杂,无意识捏紧了知微的衣袖。他才提起堕胎一事,孩子就拼命“讨好”他……
知微端得手酸,正想起身换个坐姿,没料到自己衣袖被人攥在手里,眼见一碗药汤就要洒在沈持筠身上——
为了她和沈持筠之间的和谐合作关系,情急之下,知微用自己的袖子盖住沈持筠,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诀将倒在袖子上的汤药蒸出来,化作水流重新落入碗中。
虽然陆吾不在,但她体内掐个诀的灵力总是有的。
药碗里满满登登,像是从不曾洒过一般。
知微双手端着碗,小心问:“你还喝吗?”
沈持筠:……
这番动作将远远观察他们的燕溪山炸了出来,他走近一看,沈持筠完好无损地坐在那,既没有自毁修为,也没有堕胎,甚至表情软了些,不由得在心底夸赞自己。
他能想出找知微来劝慰沈持筠的法子,实在是了不得。
知微她就是很会哄人啊!
一时间,三人称得上其乐融融。
“好啊,你们三个在这休息,只有我一个人出门干活!”
知微将端了半天的药碗脱手给燕溪山,腾出胳膊,果不其然,下一刻就被陆吾抱住了。
他出门一趟,还给自己捯饬了身新行头,额间的十面钰收了起来,换成一缕彩绦。头发半披,一身玄色窄袖劲装外罩着绛紫绡纱,和知微同站,活脱脱一副亲姐弟模样。
知微勾起他的小辫子捏着玩,问他:“打探到什么新消息了吗?”
陆吾将下巴一抬,意思是当然有。
“我们确实回到了元年的八月份。再过三个月就是仙界坠落,必须赶在这之前从泽源里出去。”
泽源秘境将乌临城摹刻得惟妙惟肖,是因为十二古仙摹刻了近些年乌临发生的所有大事小事,并制作了所有人的躯壳,再抽取对应修士的魂魄,各魂入各壳。
可知微和陆吾是以真身入的秘境,到仙界坠落时,就会出现两个知微和两个陆吾。
排斥之下,秘境必然崩溃。
“还有啊,我在回来的路上看见许多修士已经往城主府去了,我们太落后了!”
8. 宴会
进行第二关任务的修士们分作两股,一股以门派为别,各自圈地;另一股多是散修,抱团齐聚满香楼。
沈持筠一进门,里头热火朝天的讨论戛然而止,众人默默让出中央的好位置。
他自苏醒之后,乖乖喝了两剂不知有没有效用的药,表面看上去与全盛时期相差无几,又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淡范儿。
知微一看便知沈持筠必定会嫌弃那张满是油污残渣的桌子,领着陆吾径直走到窗边落座。
沈持筠和燕溪山也跟了过去。
有人认出那身着翠烟衫的女修正是在药堂挡下长须修士发疯的人,暗自心惊她竟然与云尧真君结盟。
适才站出来分享消息的修士虽然面容粗犷,心思却活络,转了个方向面向沈持筠,眼睛盯着底下一众修士,重复道:
“咳,话说城主林耀无疑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城主,只可惜他自己完全没有灵根,寿命有限,所以各项惠民之策都推得极急。”
“这不,砍木一事,就把林间的狐妖一族惹恼了。”
底下有人问:“你的意思是,乌临城有妖作祟,单是城主行事不当才招来的祸患?”
大胡子不敢接话,虽说城主并未进来秘境,可他们总是要出去的,人多嘴杂,指不定传到林耀耳朵里是个什么样,故而此刻也不接话。
“……城内连日出现被挖心的婴孩尸体,引起了林城主的重视,一查便查到了狐族头上。城主当即下令,悬赏有志之士进行追捕,不肖半月,狐族就被悉数捉拿。”
“只可惜在捉妖途中,城主以身作则,拿自己刚满月的女儿为饵,致使千金被狐族挖心。夫人伤心之下,竟也跟着去了,城主一夜间妻离子散,可敬可叹啊。”
这是三月前发生的真实事件,乌临本地的修士多多少少听说过。
急着通关的人追问:“所以咱们只需扮演这‘有志之士’,将狐妖一网打尽,即可通过第二关?”
“通关与否究竟如何核算?只要狐妖受缚,我等一同通关否?亦或是只有亲自参与围杀狐妖者,才算出力?”
众人你争我吵,议论开来。
而另一边,知微正在看食单,她先前让衣阁的侍者帮她试吃过,说是油焖大虾和爆炒脆藕很是不错。陆吾一连勾选了好几道菜,再加上这两道,妥妥的一大桌菜。
“好了,就这些吧,快去做!”
这里的小二也是个没魂的壳子,手指僵硬,抓了好几下才成功抓起菜单,数着步子慢吞吞往后厨去。
悄悄打量这角的人无不沉默,心想怎么还有人真是来此地吃饭,不愧是两经雷劫还和没事人一样的云尧真君。
燕溪山给他们这桌套了个隔音结界,以扇掩嘴,问知微:
“他们所说,谁真谁假?”
知微:“只有亲手杀死狐妖者,才能通关。奖励派发根据狐妖的等阶来算,要得烬月萝,需要手刃狐妖之主。”
两人没聊几句,一群作带刀侍卫打扮的凡人走了进来,权当看不见内里聚集的大量修士似的,站在门口宣布:
“城中妖孽横生,扰人安宁,故而城主府将于今日开放招揽二十名高人入府,与城主共商除妖大计。”
一看便知是秘境派发的提示。
知微还在挑筷子,只见陆吾蹭得一下起身,将手举得高高的,冲破结界喊着:
“我!”
守卫点头:“嗯,一个。”
陆吾:“不对,是四个!”
守卫看都不看他,说:“只准为自己报名。”
修士们一下炸开了锅,个个举手举得飞快,燕溪山凭借手速获取了四人中的第二个名额,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知微依旧在擦筷子,而沈持筠也不知道在走什么神,心思压根不在眼下。
陆吾对此结果表示震惊,不知不觉又缠在知微身上:“知微,你是不是有别的通关方式没告诉我们?”
“没有别的通关方式,”知微给几人分发筷子,“只不过进入城主府的方式也不止一个,我们分头行动,这样效率更高。”
陆吾不满意:“那为什么不是我和你一组?”
知微摊手:“我也不知道你举手举那么快。”
最终那顿饭还是没能吃上,就在知微话音落下不久,秘境提供的机会又来:
“城主幼子满月,宴会将于明晚举行,现需舞姬乐师各十名……”
于是知微成了舞姬,而沈持筠成了乐师。
四个人顶着三种身份进了城主府,一进门,迎面就是乌泱泱一群修士,想来泽源是想尽办法给所有人赋予了正规身份,平白叫陆吾和燕溪山觉得自己的冲动举手是多此一举。
知微打眼一扫,看见两个熟人,冲他们无声笑了笑。
早在修士聚集时,慕岑就想过会遇见知微,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她死死抓着楚承祀的手腕,才按住他要上前找人麻烦的动作。
“冷静点,任务要紧。”
众人聚在这里也是秘境的安排,领头的守卫给每个人分发了一块令牌,上面赫然写着:
“零/贰佰。”
这一举动等同于告诉所有参与者,狐妖共有两百只,也只有杀死狐妖的人才能通关。
原本打定主意要浑水摸鱼的修士们慌了神,这才开始四处询问可否组队,被守卫一声呵止:
“新来的守卫都过来,跟我走——”
陆吾被迫与知微分开,扯着她的袖子许久才松手。
有管事婆子来领舞姬和乐师,见到最前面的沈持筠时皱了眉:“怎么还有男子,男子能弹好曲吗?”
沈持筠无动于衷地看向她。
知微没想到还有这茬,这些人都是现实存在过的,可泽源像是抹去了他们对参与修士的记忆,故而守卫和婆子都认不出沈持筠。
知微叹了口气,认命般上前一步,冲婆子笑:“您多通融,他不会说话——”
“哦,是哑巴。”婆子一副看你可怜我才同意的表情,点了点头,“你们糊口也不容易,跟我来吧。”
后面几名男人沾了沈持筠的光,也跟着走。
府内以青石铺路,舞姬和乐师加起来有二十人,排成两列跟着婆子,弯弯曲曲地绕过花园。
知微和沈持筠并排,一人观察布局,一人向婆子套话:“城主千金满月本是大喜事,真是不巧,竟碰见恶妖横行的多事之秋。”
婆子也不知是自己打开了话匣子,还是泽源要求她这么做,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可不是吗?咱们府上的大小姐也是明日过生辰,她身体一向不好,得亏是城主的亲妹妹,有门路找药师,即便如此也是吃了几箩筐的丹药才吊起命,近几天好了些,说是和小小姐的满月宴一起大办,谁曾想竟赶上这等煞风景之事。”
“近几天才好?是吃了什么新药吗?”
婆子像是没听见这句话,还在说:“夫人心善,即便你们只是临时过来表演,也不会短了你们的吃住和酬薪,若是表演得好,城主大人也另有赏钱。”
知微配合着点点头,正要再问,挂在腰间的令牌忽然发热,拾起一看,上面的字变成:
“壹/贰佰。”
竟是有人在短短半天内通关了。
知微和沈持筠对视一眼,纷纷涌起不妙的念头。
说时迟那时快,他俩的视线甚至还没分开,身后便有一把剑从他二人中间穿过,直直刺向婆子。
知微立马往旁边一跳,这种蛮力场合她能不参与就不参与,看着沈持筠单手一点剑身,那剑便寸寸碎裂,主人也倒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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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砸坏了不少花。
剩余那些原本也想动手的人一下萎靡起来,鹌鹑般立在原地。
知微顺了顺自己的头发,表情汗颜。沈持筠这两天不知是哪里不顺心,脾气坏得很,一出手就是碎人家的剑,眼见那剑是拼都拼不起来的损坏程度。
剑的主人目眦欲裂,也是个有骨气的,硬是踉跄着爬了起来:“云尧真君,我敬你一声真君,你何故阻我完成任务?”
知微没忘沈持筠此刻还顶着哑巴人设,出来替他开口:“其一,你并不能确定婆子是妖,只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肯放过一个。其二,因为我们想正常完成任务,若放任你杀死婆子,剩下的十九人都会被打出府去。”
此地的动静引来了没走多远的守卫队伍,以及城主林耀。
林耀是个脸方体壮的中年人,瞧上去不苟言笑,冷静下令捉拿动手的修士,又转身离去。
剩下十九人则按部就班地开始排练宴会舞曲。
在宴会开始前,又有不少胡乱伤人的修士被捉拿,狐妖的数量也跟着减少,不免让人心急。
知微不急,她沉浸在换装之中。
城主府财大气粗,为舞姬们准备了足足四套舞衣,件件流光溢彩。
凡人寿命有限,于是总在各种享乐上总有新奇想法,就连可有可无的蔽体布料,都能有那么多花样。
知微发出没见识的感叹。
沈持筠安静等着,婆子来时,他就抓起自己的短笛吹两声。
以他的审美来评,知微这些天穿的衣服,包括这些舞衣,许多都称不上好看,它们还没被丢弃,多亏知微有一副好皮囊。
两人正磨蹭进度,林大小姐忽然说要来观摩他们排练。
这位城主的妹妹说话动作都很慢,倒和知微平日的习惯有几分相似,只不过这姑娘一副病容,唇色近乎透明,仿佛一口气提不上来就要去了。
“真羡慕你们有健康的身体。”
知微正在研究怎么把尺寸不合适的臂钏卡在自己手臂上,闻言道:“也有很多人羡慕你有此出身。”
林小姐并不否认这一点,点点头:“的确。只是人总会将得不到的东西视作最好。”
她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然而脸颊因病容消瘦,眼睛便显得格外大,看起来极不协调。
扮做舞姬的修士们有意和她结交,以探察消息,甚至有人提出赠她调养丹药,几番闲聊下来,因林小姐久病不出户,也没得到什么有用消息,反而累得对方气喘吁吁。
丫鬟忙不迭将林小姐带走了。
*
宴会当晚,城主府高朋满座,城主夫妇和林小姐并排欣赏着舞曲表演。
知微等人辛苦排练了……半天,效果实在称不上好,但三人看得很是开心,林小姐脸上仿佛也多了血色。
气氛正好,城主夫人将孩子抱了出来,客人凑上去,吉祥话不要钱似的往千金身上堆,将城主夫人也哄得眉开眼笑。
但无论是暂退的知微等人,还是一早就守在厅内的护卫们,都知晓这场其乐融融的画面很快就会被打破。
厅内越是热闹,众人便越紧张,以至于当一道黑影冲向城主夫人时,竟让人齐齐松了口气。
知微趁此间隙拿起令牌,上面的数字表明,剩余狐妖的数量不足八十。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不休的杀戮夜。
城主府原先的守卫尚未反应过来,修士们已经挥刀朝向宾客。对他们来说,这些人不过是虚影傀儡,误杀也没关系。
可笑的是,作为第一位受害的城主千金,一时竟无人管她的去向和死活。城主夫人哭晕在城主怀里,林小姐被吓得瘫坐在座位上,呼吸不畅。
知微没瞧见陆吾和燕溪山,便先和沈持筠去追被狐妖带走的城主千金。
9. 屠妖
青砖回廊在夜色里盘成困局,每道月洞门后都是似曾相识的景象。
知微第二次踩过同一块裂砖时,立即察觉到不对劲。
她手中还拿着舞剑所用的木剑,剑尖抵住廊柱上新结的蛛网,示意沈持筠去看,方才斩落的半截毒藤正缠在蛛丝上蠕动,断口处已生出新芽,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重生。
两人脚步一停,暗紫色藤蔓从藻井缝隙中悄悄垂落,下一刻便骤然收紧包围。
知微当即后退,将战场交给沈持筠。
“难道是狐妖的同盟?”
沈持筠也不清楚,他召出本命剑澄雪,削断迎面袭来的三条主藤,断肢却顺势分裂成更细的网状,随他后移的脚步翻涌如浪。
这藤实力不强,却极缠人,偏偏沈持筠也不能一道剑气将城主府的后花园掀个底朝天,只能且战且走。
被斩断的藤蔓断面渗出紫色浆液,落地即成烟雾,知微只是一个转身,沈持筠便不见了。
“沈持筠?”
无人应答。
另一边的沈持筠也发现了异样,他横剑于前,一个起手式结束,剑尖精准刺入藤蔓鼓胀的节点。
可这毒藤破完一面,落地又生。
沈持筠皱眉,翻腕时带起几道弧光,纠缠的毒须便簌簌碎作青屑。素白袍角掠过虬结藤网时,剑风也搅碎了藤心渗出的紫瘴。
他即斩即走,将大半个花园都找了一圈,没瞧见知微,有些恼了。
许是感知到他的怒气,藏匿其中的妖出了声,声音听起来虚幻:“待会,你会爱上第一个闯进来的人。”
沈持筠觉得可笑:“我不会。”
妖接受不了质疑,立即跳脚解释:“容不得你拒绝,那雾是噬心藤所化,沾之即用。起效之后,你离那人十步之外,便会遭受噬心的痛楚。”
“那我就杀了那人,大不了一起死,也绝不会受制于你。”
“你疯了!”
沈持筠心中恼怒,挥剑的速度越来越快,以至牵动了雷劫下的伤。肩膀处的剧痛袭来,让护体结界都消了一瞬,不小心吸了几口毒雾。
“咳咳——”
这种程度的毒对沈持筠而言根本不足以致命,他也不信那妖的信口雌黄。
只是陷于此等受屈境地,让沈持筠连日压抑的脾气一齐爆发,他收剑于胸,澄雪倾斜三寸凝住满庭风声,剑脊倒映的瞳孔里无悲无喜。
剑锋划过袖口时,风恰好转向。
没有剑气纵横,也不见寒光耀目。不过是平平递出一式挑帘,整座花园便骤然晃过正午般刺眼的白光。
一剑下去,城主府的后花园终是被毁的七七八八,藤蔓尽碎,砖石飞扬。
满地废墟狼藉中,唯有知微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也站在沈持筠眼前。
她今日披了身翠烟色的鲛纱外袍,没有日光时,便如青竹一般风致。
但沈持筠讨厌竹子。
筠,乃竹之别称。他父母取了这个名字,便是要求他清华其外、澹泊其中。他为其所困多年,连洞府里栽的都是紫竹。
后来自立时,偏要给自己取同音不同字的“云”为号,意在逍遥云端,不再因风簌簌。
再后来,父母故去,紫竹尽毁,他以为这便是终点——
如今知微又站在他眼前。
沈持筠忽然觉得很累,仿佛兜兜转转又回到起点,永远也逃不开这命运似的,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在被迫接受一段命定的关系。
因为孩子,他主动找上了知微。
算起来,知微也是倒霉,若是换一个合作对象,说不定她丢的东西早已寻回。
沈持筠这么想着,一松手,澄雪剑颓然落在地上。
如果知微能捡起这剑刺他一下就好了,这样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活生生的人,而非天道棋盘上的棋子。
只是他这人本就是喜怒不言于色的性格,即便心底情绪翻涌,脸上也没什么神色。
知微光是见他连剑都丢了,心虚地摸摸鼻子,不由得怀疑是自己只让沈持筠一人杀藤,触到了这大少爷的霉头。
澄雪剑如其名,通体澄净,眼下落在一堆碎砖灰尘里,敲上去颇为可怜。
而沈持筠这个主人显然没有收回它的意思,瞳孔一动不动,像是在定定地看知微,又像是在出神。
知微踏着小碎步上前,将澄雪捡起来往他手里塞:“谁又惹你生气了,总不能是我吧?我可什么也没做。”
沈持筠不接。
他可没发过什么人在剑在的誓言,丢了就丢了。
见他这幅炸毛样,知微心底觉得好笑,抿了抿唇:“好吧,我先替你保管。”她将澄雪往臂弯里一放,和那把木剑贴着。
知微既没有指责他,也没有转身就走,让沈持筠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可转念一想,他的脾气本也不是对着知微,而是对着自己。
两相纠结下,体内的毒终于发作,沈持筠脚下一个踉跄,险险扶住残存半截的假山。红纹顺着他指骨的经脉向上蔓延,穿过血肉模糊的肩膀,最后在锁骨处留下一记优昙花纹。
夜幕中本就视物不清,在沈持筠的故意遮掩下,知微没发现他的异样,还在说:
“也不知道陆吾跑哪去了,这么久不见人。”
他们本是出来追被掳走的城主千金的,眼瞧着是失去了踪迹,但两人都没有深入的意思,便暂时停在这。
沈持筠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的脊骨狠狠压在凹凸不平的假山上,不知何时,那半截假山仿佛爬满了透明脉络,正如他被束缚的心脏,不停地收缩鼓动。
毒在五脏六腑里烧出诡异的渴求,沈持筠垂下眼,试图瞥开看向知微的视线,然而这么一低头,那根拴着铃铛的黑线又在知微的裙摆边缘若隐若现,与她不似真人的瓷白肤色对比起来,显得格外抢眼。
沈持筠喉结滚动,竭力咽下不平稳的喘息,却压不住锁骨处滚烫热度引发的战栗。
他脑中思绪繁杂,一会想,难道那妖说的是真的,可即便是合欢宗也没有能令人爱上另一人的术法,一会又想,他身上尚还带着个不知母亲是谁的孩子,难道又要和另一个女子产生纠葛?
以及,这毒会影响知微吗?
殊不知知微也在想这个,只不过她想的是,毒雾背后的妖满嘴谎话,还骗她这毒有生情功效,她可从未听过,于是尝了一嘴——
和吃多了辣椒是一种感受,除了嗓子发热外,没有丝毫额外效果。
骗子。
站在一处的两人各怀心思,并认定了自己所得的答案。
沈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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筠凭借与知微的约定,再一次挨过了散功自毁的意图,可此刻体内这股噬心毒竟还要麻烦知微。
沈持筠想了又想,没告诉知微实情,只是轻声说:“抱歉。”
他会尽快寻到破解之法。
知微在思考今夜捉妖局的细微之处,她总觉得城主千金一走,这局做不成。被沈持筠一打断,回头问:“怎么了?”
沈持筠收敛情绪,让自己和知微保持在不会引发毒素、又不会冒犯她的距离之内,摇头道:“没事。”
他正要说可以把澄雪还给他了,知微拿起令牌一看,提起:“我们必须快点回去,狐妖只剩两只了。”
两人这下才知道焦急,双双缩地成寸,回到宴会大殿内。
原本热闹非凡的殿内人去影空,鹤灯悉数倾覆,引发几簇明火,血液与酒液混合顺着地砖缝隙游走,城主一家三口孤零零坐在正中。
完成任务的修士早已离开,只余陆吾和燕溪山在等他们。
陆吾比知微更急,身上还穿着护卫的统一服饰,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知微!你完成任务没有,我们都做完了!”
杀戮一经开始,许多狐妖便现出尾巴,倒是方便了他们。多杀的数量并不能转给队友,故而两人等令牌认定过后,就一直躲在大殿后面。
没等四人互通消息,尚未通关的修士找了回来,提刀就要砍向城主一家:
“城内外都被我们杀遍了,只剩你们!莫非你和你这妹妹也是狐妖所变!”
燕溪山举扇挡住屠刀,将这位杀红眼的人抵了回去。
人界都城的城主皆持有人皇手令,但凡裁定城内大事,都需手令重新验证人类身份,绝不可能为妖所替代。泽源秘境行事严谨,不可能犯这点错误。
两人正在僵持之际,城主夫人忽然暴起,做了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她以袖中匕首狠狠刺中了城主的胸口。
众人皆被这一变故惊得呆住,甚至有人猜测城主夫人也是修士所扮。
知微没动,她看过第二关任务的大致始末,自然知道谁是狐妖。她与沈持筠困于藤妖,无人干扰主线,这预演的始末便成了现实。
殿内最该做出反应的林小姐也呆愣着,对这一场兄嫂相向的戏码无动于衷。她的侍女倒在血泊中,无人搀扶她,她只得自己颤巍巍爬起来,走到殿内唯一手持武器的知微面前。
“我真的很羡慕拥有健康身体的人,但我没想到这点心愿会造成如此惨祸。”她从知微怀里抽出两把剑,递了一把给城主夫人。
“嫂嫂,抱歉。若非是为我续命,你也不会暴露狐妖的身份,以至于和哥哥反目。”
城主面对夫人的戗杀,也不反抗,最后抱了她一次:“抱歉,夫人,我先是乌临的城主,再是你的……夫君。”
赶在修士动手之前,妯娌两人双双自尽,将一场外人不知内情的捉妖案拽至落幕。
陆吾唏嘘一阵后,又急:“城主夫人是狐妖,那还有一个呢?”
知微终于想通了自己看过的始末中,那一点关键,平静道:“还有一个是城主的女儿,经由城主夫人之手,她与林小姐共命。”
在知微开口的瞬间,最后一只狐妖也因共命术法牵连殒命。
至此,泽源秘境的第二关正式宣告结束。
10. 不让
通关结束,知微原以为泽源会立即分发奖励,没想到它只给了烬月萝的位置讯息,甚至以城主夫人只是死于澄雪剑,而非真正死在沈持筠手里为由,还将烬月萝的位置告诉了其他人。
知微:……
燕溪山倒是心态良好,在几人被泽源推入境中境时,开导知微既来之则安之。
反正他们有沈持筠,谁敢跟云尧真君抢东西?
泽源直接将几人传送到一处火山口,烬月萝并不生长于此,只是被泽源放置在这里,等待获胜者来取。
燥热的火山口宛如一只巨兽微张的喉,一张一翕都是灼人气息。
四人刚一落地,岩浆内便冒出两只面容狰狞的炎怪,它们以岩浆塑身,身宽体壮,眼睛是半流质,徐徐流着红色眼泪,烬月萝正在其中一只的眼睛里。
这下连陆吾也忍不住吐槽:“又要自己找,又要杀守护兽,这还算奖励吗?”
炎怪们显然被赋予了任务,四人根本没踏入它们的领地,照样被喷了一脸硫磺味的热气。
之后,它们又锁定了看上去最强的沈持筠,抬手就将他所踩的壁石拍了个粉碎。
知微对这种武力场面一向不关心,左右看了看,找了块略微干净的石块,坐上去静待沈持筠打怪。
燕溪山也跟着要坐,被陆吾拽了起来:“你不是沈持筠的好友吗,怎么不上去帮忙?”
燕溪山“唰”地一声展开折扇,姿态潇洒,说出的话十分理直气壮:“我是药修,不负责冲锋陷阵。”
再说,他真上去了,到底是拖后腿还是帮忙可不好说。
沈持筠果然不需要帮忙,澄雪一出,冰属性的灵息力压两只炎怪,将属性克制发挥得淋漓尽致。
即便它们背靠火山岩浆,可以无限重塑躯体,也免不了被沈持筠削得越来越小的下场。
知微和燕溪山甚至没往那边看,互相交流着泡温泉的利弊。
“你这皮肤连毛孔都看不见,泡温泉能达到这种程度吗?”
知微不确定:“应该不能吧,我这也不是泡温泉泡出来的。”
两人没说上几句话,炎怪已经轰然消散,化作岩浆再也凝不起来。
看来泽源的确是放了水的,守护兽也只是做个样子。
知微并不意外沈持筠结束战斗的速度,徐徐站起来:“烬月萝共有三株,兴许我们还来得及去找下——”
她说到半途,忽然察觉背后有一阵攻击直冲她而来,手已经摸上陆吾的小辫子,随时准备借他修为,忽有一顶透着冰息的结界将她整个拢在里面,挡住了激射而来的岩粒。
岩壁转角走出一队人,为首的赫然是老熟人,楚承祀。
第二关所奖励的药材全在这处境中境,不少通关修士依旧选择结队,楚承祀顶着个大祭司之徒的身份,多的是人想攀附他。
烬月萝共有三株,分别给予第一位杀死狐妖者、杀死最多狐妖者,以及杀死狐妖之主者,而他们好巧不巧地选择了同一株的位置。
令牌显示任务结束后,楚承祀曾返回城主府查看过,他虽然没想到城主夫人就是狐妖之主,但她的伤口明显是自戕所致。
而他是第一个杀死狐妖的人,如此,沈持筠这队人只会是杀死最多狐妖者。
楚承祀算是对知微有点了解,如此心狠手辣的女子,这番指控落在她身上恐怕不痛不痒,于是他径直将矛头对准了沈持筠:
“师父总教导我们怜爱众生,你行此滥杀之事,简直给师父丢脸,还有什么脸面抢夺灵药。”
知微一时没明白他的逻辑,而沈持筠更是理都不想理,因此出头的人就变成陆吾,他一叉腰,底气十足:
“消息是泽源给的,你要不要去跟创造泽源的十二古仙掰扯掰扯,到底谁有资格抢夺灵药!”
慕岑总和楚承祀形影不离,也上来劝:“师兄,承祀自小就体弱,你是知道的,前些天又因……”
她微不可闻地瞥了一眼知微,吞了某些字眼,继续道:“所以急需这株灵药调理身体,师兄若肯相让,秘境之内所求,我尽当竭力。”
相让。
沈持筠扯了扯唇角,状容嘲讽。
多么熟悉的词,从小到大他不知听了多少遍。就因为楚承祀年纪小又体弱,所以他一直在让。
若是不让,就成了不可理喻。
但沈持筠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话说得很顺:“烬月萝是我的,你们想要,尽管来战。”
慕岑像是听到什么无法理解的事,惊道:“师兄,承祀是你的亲弟弟!”
听到这里,知微终于缕清了几人的关系,慕岑在衣阁时也提过一嘴,只是她当时没有注意。
“听你的意思,你这师弟的体弱不是一天两天了,想来也不急。可沈持筠才经雷劫,难道他不是更需要这株药吗?”
慕岑不认可:“师兄修为通天,寻常小伤不足为惧。何况他又不是第一次历劫,天雷也难奈他何。”
分明是一句夸奖的话,从她嘴里出来却叫人格外生气。
知微懒得自证沈持筠究竟伤得如何,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你等体弱之人,的确难以想象天雷之威。”
慕岑哑口无言,知微这句既讽刺他们小题大做、见识短浅,又暗指楚承祀没有飞升的可能,让她找不到理由反驳。
沈持筠的眼睫颤了颤,知微一向是能坐绝对不站,能用眼神暗示就绝不开口的懒散性格,此番居然接连为他出言打抱不平。
他更加肯定了要将烬月萝收入囊中的想法。
早在知微给他端药时,他就注意到她右手臂的裂纹,那是当日去天雷下救他所致。希望这株烬月萝,于她也有用。
思及此,沈持筠立即挥袖将烬月萝收好,临走时不忘提醒知微:“多说无益。”
两人刚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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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楚承祀忽然振臂高呼,声音传遍整座炎谷:“沈持筠!你与妖为伍,实乃修士之耻!”
话音未落,一道劲风便袭向知微。知微脚步轻移,避开了楚承祀的鞭子。
可楚承祀早在衣阁时就察觉到知微身上的异处,鞭上并未附加任何法术,而是单凭力道甩了过去,知微一躲,那本该卷住她脖子的鞭尾便打在了耳铛上。
原本轻盈若无的耳铛承了力,猛地倒飞出去,撕裂了知微的耳垂。
沈持筠抬手抓住耳铛,立马朝知微看去,她的长发被余风波及,四散开来,耳上没有血流出,但那条细小的裂缝如网状般扩散,一路延伸到下颌骨。
楚承祀尚未看清裂缝,陆吾的拳头已经砸在了他脸上。
“知微不方便动手,倒是给你脸了!”
陆吾是肉’身成圣,即便看上去年纪小、体格也不壮,打起架来却是大开大合,拳头砸完,又飞起一脚踹向楚承祀的胸口。
楚承祀抬臂抵挡,被这力度踹得后退好几步,没等出鞭,沈持筠的剑光已经近到闪眼。
慕岑横刀挡在楚承祀面前,刀与剑撞在一起,掀起的气流将本就气血翻涌的楚承祀又震得后退。
“师兄,你一定要为外人来欺压我们吗?”
澄雪的剑身十分透亮,映出的光落在沈持筠眼皮上,将那双本就漠然的眼衬得更加冰冷。
沈持筠半个字也不说,手腕一翻,毫不留情地刺向慕岑。
陆吾站在一旁,他和知微都不能在泽源里多动手,否则一不小心就会因仙术排斥而致使秘境崩溃,只能忍气收手。
“沈持筠,给我打死他们!”
燕溪山帮忙看了眼知微的耳朵,但同行一路,他们都清楚知微这具人身并不全是血肉所造,他也没什么好办法,只找出一张面纱递给她。
知微拒绝了,她原先遮面是怕吓到凡人,可秘境内全是修士,也没什么好遮挡的。
燕溪山一边为知微的脸叹息,一边又去和陆吾感慨:“原来真君方才根本没出全力。”
陆吾也惊叹,沈持筠此刻才像动了真格,全然不似刚才打炎怪那般,一招一式都如同精密计算过,连扬起的衣摆都恰到好处,看上去赏心悦目。
招招致命的攻势之下,慕岑很快落了下风,被沈持筠挑开了刀。剑锋所过并不留情,血液落在岩地里,立即蒸发成几缕红色烟气。
“你既认为我始终脱不开长兄的身份,那为兄今日就教教你们何为礼数。”
尽管慕岑挡在楚承祀前面,沈持筠也完全不收力,一道剑势同时贯穿了两人的左肩。
他打完便回头去看知微,像是在问她意见,若是不满意,他就再刺几剑。
知微不知何时又坐下了,对着镜子看自己耳边的裂痕,话却是冲着楚承祀的:
“真不巧,我掐指一算,今天恰好是你买完命的第十一天。”
11. 论罪
早在楚承祀喊出沈持筠与妖为伍后,停留在附近的修士便已经作鸟兽散去,他们可没信心能一窝蜂将一位真君从云端拉下,此刻不逃只会等到对方事后的追责。
对峙中心里,炎怪留下的拖拽痕迹将几人分隔开,澄雪一收势,周遭的温度似乎又回到难以忍受的地步。
慕岑在自己肩上摸到满手湿濡,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心想师兄这下该出完气了。
她知道沈持筠修的是无情道。
无情非绝情,而是不偏不倚、不动执念,万事不强求,正如楚父楚母衰老之际也曾求到他洞府门前,他只是一句:
“生老病死是轮回常态。”
即便他今天生气,也断不会赶尽杀绝,否则这缕怨气非但不会消解,还会徒增一场弑杀因果。
慕岑如此想着,一抬头,视线撞进了知微那双毫无波澜的眼里。
她曲腿坐在那,手持铜镜,裙摆层层叠叠地堆在地上,如云絮一般簇拥着,若非周遭是能熔铁化金的岩浆,慕岑简直以为自己误入了哪位世家小姐的院落。
空气被地火扭曲成波浪,知微的影子在这股水纹般的晃动中裂成两截,接着又缓慢地粘连愈合。
对视的那一刹那,知微歪头冲慕岑笑了笑,手中镜子翻转,折射的光点正落在楚承祀的额心。
慕岑心中警惕在须臾间提到极点,立即返身抓住了楚承祀。
叮呤——
这一声铃铛响动过后,慕岑再也听不见其它声音,她看见自己师弟张了口,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温度从皮肤上抽离的过程异常缓慢,慕岑企图运转灵力护身,往日温顺的灵力却如同被蛛网粘黏的飞虫,只顾向主人传递被锁定的恐惧。
沈持筠和其他人都消失了,满地茫茫里,只看的见一席翠烟衫慢慢接近。
慕岑暗骂,这女人看上去无害又平和,怎的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
与慕岑的忌惮不同,楚承祀一见知微主动脱离众人,信心大增:“师姐!攻她肉\身!”
楚承祀说着,手腕猛然一抖,蛟鞭上的银片脱落化作柳叶镖,专往知微的四肢关节处袭去。
铮鸣声破空,眨眼间就到了知微面前。
知微此时借了陆吾的修为,有无数种方式让柳叶镖作废,但她没起半点灵力,脚尖踩上原本要击向她膝盖的一枚,扬起的裙摆巧妙化了另几枚的力道,最后一枚被她以指夹住,掷了回去,直接削断了楚承祀的发冠。
慕岑一点也不想与知微动手,她何尝看不出知微肉身脆弱,但也要先能近的了对方的身才行,继续打下去无疑会加剧矛盾,慕岑扑上前按住了要发疯的楚承祀。
“前辈,承祀只是一时糊涂,碍于与师兄的积怨才牵连您。我出四百灵石,继续按天买命,您觉得如何?”
借来的修为可以维持一刻钟,知微倒也不急,她大致猜得出沈持筠是为什么讨厌他这个弟弟,却不知道楚承祀厌恶沈持筠的理由,起了一点兴趣:
“说说,你们和沈持筠什么仇什么怨?”
楚承祀满头披发,表情看上去恨不得生吃了知微,但慕岑用受伤的那只手按着他,他便不敢动了,担心挣扎中令师姐伤得更重。
慕岑一边在脑子里思考对策,一边拖延时间:“其实并无仇怨,不过是兄弟俩争夺父母宠爱罢了。”
“师姐!”
楚承祀见慕岑真要说出口,有些急了,他可不愿在一个外人面前坦露自己是如何嫉妒沈持筠的。
慕岑哪里还能兼顾师弟的情绪,现在是保命要紧,于是她继续说:
“师兄自小便天赋过人,即便是早年被各大世家推举的天才,在他面前也都黯然失色。楚家主和夫人也更看重师兄,完全将他当做继承人培养,一切礼仪、功法等都要找最好的老师。”
“可这些都是承祀没有的!承祀出生时,师兄已经名扬整个人间,而他只能凭借体弱博得家主的微薄怜爱,灵植丹药必须撒娇卖惨才能得到,就连拜入师尊门下,也是他求了多年才有的结果,这叫人如何不怨呢?”
慕岑完全站在楚承祀的角度叙述,尽管她一再调整表情让自己看起来更公正,语气里的埋怨也藏不住。
楚承祀反应更大,鸵鸟一般埋进慕岑怀里,闷闷地吼:“师姐,别求她,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知微认真听完,迎着慕岑期盼的眼神,给出评价:“他两的父母倒是挺有意思,居然能做到同时让两个孩子都不满意,甚至走到反目成仇的地步。”
慕岑以为这便是松口了,开始在身上翻找储物袋:“前辈,目前我身上没有那么多灵石,我——”
剩下的话断在嘴里,慕岑思维停滞,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又转头去看楚承祀。
楚承祀肩上没有伤口,发冠完好无损,地上也没有什么柳叶镖。最重要的是,他身透如水,和她一样。
这分明是魂魄状态!
慕岑跪坐在地,僵硬地扭头。不知何时,知微蹲在她面前,裙摆压在她膝盖上。
“我何时说——”
知微抓起她的一缕头发,像平常逗陆吾一般挠了挠她的脸,声音很轻:“同意你们继续买命了?”
脸上的痒动让慕岑整个人痉挛起来,她亲眼看见知微以肉\身碰到了她的魂魄,而这还不是最恐怖的,知微的威压居然能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单独作用在楚承祀身上,将他压得直不起背,也说不出话。
以及,她竟然如此平静。
即便知微此刻和慕岑的距离不过一臂,慕岑也觉得面前仿佛是虚无,唯有知微压在她膝盖上的裙角能证明这里确实有一个人。
知微的确没什么情绪波动,淡淡地看着慕岑,思考怎么处理这个人。
她分明没有压着慕岑,这女人居然半点逃跑的念头都没有,真难办。
没等知微想出解决方案,空间里突然出现细微的咔嚓声,像是什么东西生出了裂缝,下一刻就要碎了似的。
原本散在周围的茫茫白气陡然打起旋来,慢慢地往一块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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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烟气逐渐凝实,勾勒出一位高挑的男子身影。月白广袖轻盈翻飞,白发垂至腰际,徐徐飘动。
他一现身,知微知道今天的杀人计划是泡汤了,挥袖让慕岑和楚承祀陷入沉睡。
“守弥,怎么来的是你?”
知微知道她一旦动手势必会因损坏秘境而引来古仙,可来者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这人五官线条里的柔和与知微如出一辙,只是眼角微微下垂,看人总含三分悲悯,整个人更朦胧些。
“我在找你。即便你今日不触动秘境,我也是要走这一遭的。”
他轻飘飘地落地,往知微面前走,却不说来意,先问她:“这二人哪里惹恼了你?”
知微两指一搓,雾气在她身后凝作一把带靠背的椅子,她坐上去,只说:
“说不通理。”
守弥笑得清浅,额间的仙主印若隐若现,他知道这是知微犯懒不想解释,索性一指虚点在楚承祀头顶,看了他的记忆。
良久后,他叹气:“这孩子,执念太深。”
守弥一见这片空间,就知道知微动了杀心,只是半路被他截胡。他料想知微此刻的心情必定不好,便想了个别的办法替她出气:
“他罪不至死,我散他半魂,叫他永迈不过成仙那道坎,这样如何?”
知微单手支颐,斜坐着:“不如何。”
她的视线远远落在楚承祀身上,难得带了点怜悯:“若是问我,我会觉得死是最轻的惩罚,是对他的仁慈。而你明知道他的执念是成仙,却偏偏让他成不了,这才是钝刀子磨肉。”
守弥沉默了一会,确认自己的语气里完全没有反驳,才道:“知微,生命是最重要、最不可失去的东西。”
他说完,眼见知微没什么反应,只能伸手将她头上一簇松松垮垮的珠花推进发间,当做服软,随后轻叹:
“我们理念不同。”
知微点头,也不避讳告诉他:“所以你走之后,我依然会杀他。”
她扶着守弥的肩膀,从椅子上跳下来,转身就要离去。
但守弥身影一散,又在她面前凝起来:“稍等,我正要同你说,你没收集完的气应该在那孩子的师尊手上。”
这倒是正事。
知微顿住脚步,稍稍捋了一下关系。
“那位人族大祭司?原来如此,怪不得会有半道在楚承祀身上,倒是省得我一个个找了。”
她摸了摸脸上的裂痕:“看来我还要在人间留一段日子,你先替我修一修这具琉璃身。”
守弥不无不可,指尖触上去,极其细致地抚平每道裂纹。
他稍稍倾身,观察着知微的表情,低声提醒她:“泽源没法承受你强行出去。”
知微分神在储物戒指里挑选新的耳铛,随意点了点头。
等到守弥补好那些纹路,知微才意识到他话里的深意,觉得颇为好笑:“守弥,你我分道不假,但我既然同意你造出泽源,就不会故意搞破坏。”
12. 相斥
随着第二关奖励派发结束,身为境中境的炎谷已有坍塌迹象,连撑天晶石都出现了些许裂纹。放眼望去,只有陆吾一行人仍因知微而逗留。
原先高矮错落的火山石壁因沈持筠两次动手,被削得七七八八,此刻他端坐于最宽的平面之上,和其他人有些距离,正闭目调息。
身为十境修士,沈持筠五行皆通,却因本命剑属冰,平日里用冰系术法较多,故而每隔一顿时间就需化一化体内积攒的冰息。
热气催开薄霜,将他的眼睫染得湿漉漉的,袖口无风自动,里面的银质护腕若隐若现,远远望去,一派肃然。
燕溪山怕打扰到他,刻意压低了说话声,但实际沈持筠脑中思绪早已如乱麻一般。
他自觉从飞升失败后就格外敏感,连多年前已经释怀的事也会忽然冒头影响情绪,这无疑是在与无情道相背而行。
可燕溪山却说孕中多思是正常现象,叫他不要对自己太过苛刻。
此时他正想着城主府花园里的那个藤妖,知微离开的时间越久,他心底对噬心藤的疑惑就越大。
知微走后,他确有不适,却并不是想象中的噬心疼痛,而是坐立难安的心焦,想知道对方何时回来。
这是毒素发作的正常反应吗?
沈持筠无从得知。
他暗中寻过几本毒蛊册子,却无一本记载了相似效用的术法,燕溪山也说不曾见过。
为今之计,唯有出秘境后去找藤妖当面问问。
但愿她没有死在城主府。
正在此时,扭曲的空气中心吐出两个光点,落在晕厥的慕岑师姐弟身上,紧接着知微也提裙跨了出来。
“知微!”
陆吾最先发现她的回归,甩下聊得正欢的燕溪山,蹿到知微眼前缠着她。
“你的脸好了哎,是不是主人来了?我感应到他了!”他抱住知微一条胳膊,凑上前左看右看,还拨了一下她新换的耳铛。
知微由着他胡乱动手,拖着懒散的声音回答:“是啊,他来告诉我剩下的气在哪。”
两人的交谈并未避讳,沈持筠看过去,眼皮往下垂,微不可闻地蹙眉。
他原以为自己还要与知微同路许久,足够他暗地里解决那藤妖的噬心毒,可如今知微已经知晓她丢失的东西身在何处,还会需要他吗?
人以类分,想来她刚才见的也是仙人,怪不得那么神通广大,不在人间也能帮到知微。
沈持筠停在原地,手指无意识捏着知微掉落的耳铛,将那颗圆润的河珠盘过来顺过去,眼神盯着往知微脸上凑的两个人,不言不语。
燕溪山觉得稀奇得很,仔细看了看知微完好无损的脸,连声赞叹,将陆吾哄得与荣有焉。
他看完,放心了似的:“幸好没事,真君还担心烬月萝对你——”
沈持筠忽然出声:“那你需要先行吗?”
他声音很低,但吐字足够清晰,恍若无人地将分离搬到明面上,惹得燕溪山和陆吾同时看向他。
知微的视线从燕这两人中间穿过,落在沈持筠身上,没什么分量。
就跟她整个人一样。
沈持筠总觉得知微才是那个无情道大成者,正如此时,他们谁也没法从她脸上看到明显的情绪。
有意思的是,任谁也不会觉得她是一潭死水,反而格外乐意去想象和推测她的想法。
知微开了口,嗓音清脆:“我还有些事没弄清楚,咱们按计划闯关。”
她不能强行出去,否则秘境必定崩溃,但这点不能如实告诉沈持筠,不然他们间的合作或许会因目标不同而变质。
“不过嘛——”
知微往旁边走了两步,以免沈持筠暴怒下直接给她一剑,这才讪讪道:“其实我只知前两关的内容。”
沈持筠:“……”
好,很好,原来他们互有隐瞒,算是扯平了。
这明显不是个好消息,但由于知微躲沈持筠的动作太明显,导致气氛突然变得喜感。
在燕溪山憋笑憋到肩膀颤抖时,沈持筠默默消化完这个消息,颔首:“无事,不必过忧。”
参与秘境的修士大多境界不高,若是连他都无法通关,其他人更是无解,而根据知微的反应来看,泽源秘境并非十死无生之地,显然不会出那种刻意刁难人的关卡。
见沈持筠没动怒,知微款款走上前,准备做些弥补:“烬月萝呢?我教你怎么用。”
*
三人很快出了炎谷,回到燕溪山的药堂。
雅间里,沈持筠衣衫半褪,露出被天雷劈得血肉模糊的右肩。
常年不见光的肌肤和他的剑一样苍白冷质,焦黑雷痕自肩胛蔓延到锁骨,最后抵在优昙花纹正中,看得陆吾龇牙咧嘴,偷偷和知微说:
“这么严重,他怎么跟没事人一样?”
知微也学他用气音:“可能是为了面子强忍。”
陆吾又说:“看不出来,他还喜欢纹身。”
知微:“个人爱好吧,尊重。”
两人既没设隔音结界,也没避开沈持筠,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说人家的小话。
燕溪山见沈持筠没反应,也跟着偷瞄过去,结果被沈持筠抓个正着,眼神相触时,燕溪山立刻别开头,假装自己正在看他的伤口。
“这伤口不错,啊不是,我的意思是马上就能不错,赶紧、赶紧用药。”
他一打开盒,烬月萝在其中舒展枝叶,暗紫色的叶脉被流火包裹,滚动时清晰可见。
陆吾凑上去看了一眼,确认是货真价实的仙药,半是吹嘘半是安慰:“烬月萝是由涅槃的凰火催生而出,即便你现在只剩一副骨头架子,它也能还你完整的血肉\身躯。”
知微也点头,觉得这场治疗堪称完美,她指导,陆吾动手,燕溪山看顾,没道理不成功。
然而天不遂人愿,陆吾刚一将药性往沈持筠体内引,眼见肩膀的血肉开始再生,沈持筠的唇角却忽然出现血线,随后更是猛吐了一口血。
“咳咳……”
陆吾吓得松手,一步跳出去老远,连忙说:“不关我的事啊,我的步骤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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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
知微赶紧拿出手帕去捂沈持筠的唇,将他第二口要吐的血给压了回去,呛得沈持筠说不出话。
陆吾见状,上前给他拍背,没留神一掌拍在沈持筠的伤口上,沾了满手的血,他更慌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沈持筠你没事吧?”
燕溪山哪曾想自己只是思考了一下烬月萝的药性,这一大一小两个活宝差点把堂堂真君送走半条命,忙不迭上前从知微手里将人抢回来。
他还记挂着沈持筠的洁癖毛病,指骨生出红丝,控制着沈持筠的上半身,让他半趴在软枕上。
沈持筠的脸色几近透明,肩膀渗出的血染红了大半个床铺。
知微看着这人带了一身伤痕微微颤栗,后背被冷汗浸透,心里觉得惋惜,也帮忙思考。
“烬月萝不会有假,难道问题出在沈持筠自己身上吗?”
燕溪山听得背心一紧,生怕知微发现沈持筠的秘密,嚅喏着找了个听上去合理的借口:“烬月萝属火,沈持筠属冰,两者相克。”
知微:?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说人不能一边喝冰水,一边吃热锅一样离谱。
五行相生,才诞人。换句话说,每个人体内都有五行,只是每个人能发挥出的偏向不一罢了。
知微转了转眼,她微妙地意识到这两人瞒了一个事关沈持筠身体的秘密,只不过她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习惯,便假装信了。
“秘境内不止有烬月萝这一种仙药,我们后面再找,定有与他属性相符的。你好好休息吧,我和陆吾出去打探消息。”
他们在这也帮不上忙,反而要燕溪山分神找借口隐瞒真实病情。
门吱呀两声,开合间送走两位客人。
沈持筠拉上了衣服,冷汗顺着他凸起的喉结滚入衣襟,脊骨抵着墙壁颤栗,整个人宛如冰层上垂死的鹤。
“说吧,怎么回事……”
燕溪山眉头皱得很紧,再三确认知微已经走了,才说:“我大致懂了烬月萝的效用逻辑,它会将你体内最本源的灵力催到极致,以此重生血肉。可眼下你怀着孩子,对烬月萝来说,这孩子是外来者。它们互相排斥,都想独占你的身体。”
沈持筠听完,沉默抓起知微遗留的帕子,擦了擦自己唇边的血,表情不辨喜怒:“这么说,在孕期内我都无法用药?”
“也不是,普通的药是可以的,只不过普通的药对你无用罢了。但是——”燕溪山拖了个音,有些不确定,“按理说,这孩子会反哺你,他就是你最好的药。”
毕竟他不想还没出生,孕体就先衰亡。
沈持筠动作微顿,恍然想起一件事:“是,他曾给我吐过一波灵息,那时我以为……”
以为是孩子在讨好他。
可孩子才多大,即便感而有孕也没有那么快生出意识的。
沈持筠肩上的伤口裂得更开,血痕顺着胳膊的脉络,在袖子上堆出一汪血眼。
他看着手帕里触目惊心的痕迹,忽然笑出了声:“他把我当什么,蛋壳吗?”
13. 自伤
乌临下了雨,但泽源定好的打更人浑然不觉,冒雨在街巷间来回巡视,咚咚的梆子声听上去格外寂寥。
知微去见了被他们顺手带回来的慕岑师姐弟,可惜这两人对楚承祀身上的气一无所知,只当是某味灵药忽然起了作用,才让楚承祀身体大好。
眼见问不出什么,知微将人丢给了陆吾看管,准备去关心一下队伍里的战力担当。
药堂三楼的窗台上挂了盏羊角灯,此刻被风吹得摇晃,在沈持筠脸上投下几缕支离破碎的散影。
沈持筠单手握剑,剑势被他凝成一股,逆流往自己经脉里引。
澄雪忍不住挣扎,但沈持筠只是麻木地盯着指尖出现的霜花,极寒之气在体内横冲直撞,被主人强迫着去撞稳固的灵脉。
不多时,第一缕灵力从肩膀伤口溢出,茫然化在空气里。
崩裂的血液顺着手臂落在澄雪上,一滴盖过一滴,很快便存不住似的往地上涌。
在血线流至剑尖时,澄雪猛地挣脱束缚冲向门扉,它没有收势,周遭的青色纱幕被掀得翻飞,被刺入三分的门轴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沈持筠的心绪被这场忤逆激起波澜,赌气一般召它:
“回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澄雪没应,反倒出现一道清脆的女声:“受着伤还练剑啊?”
沈持筠心里一跳,扭头看向门口,来人似乎才从外面回来,发尾微湿,半边编发松散,和束腰的络子勾勾缠缠地卷在了一起。
知微弯腰捡起被剑势波及的金簪,放在手里仔细观察着断口。
“老板不是说是纯金吗,怎么中间是空的?”
知微深感被骗,准备出秘境就去找首饰店老板算账,抬头一看,沈持筠正纹丝不动地盯着她。
窗外的早桂被骤雨打得簌簌作响,沾了水汽的金色碎蕊飘进来,落在沈持筠袖间。穿好衣服后,他又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样,若非衣袖染血,连伤势也看不出半点。
知微将断裂的簪子收起来,她意识到情况似乎并非她刚才所想,视线一移,撇见了澄雪上的血,恍然明白了什么。
“你在……自伤?”
沈持筠不想说话,他已经做好了迎来或是反问、或是规劝言辞的准备,疲累的身体拖拽着游魂,缓慢地积攒力气,以便在对方说完后,能给出一句“多谢”。
穿堂风吹着知微的裙摆,一晃一晃地拂过脚踝,衬得她整个人格外虚幻,仿佛下一刻就要转身离去。
于是沈持筠又想,他与知微不过萍水相逢一场,人家根本犯不上管他的死活,可能也规劝都没有。
知微站在原地瞧了半天,猜不出沈持筠是什么意思,索性直接拔下澄雪,迈步朝他走去,颇有挟剑威胁的架势。
“在你动手前,可以先赔我的簪子吗?”
沈持筠动了动指尖,一瞬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我总共也没几支簪子,这还是陆吾表演胸口碎大石挣来的。”
两人僵持之际,燕溪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他本在一楼煎药,听见声响便知不好,端着药就急忙过来。
满地的鲜血无言传递信息,昭示着他的猜想已然发生。
燕溪山心有余惊,将沈持筠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确认他除了肩膀外没有别的伤口,才转头冲知微一拱手:
“多谢知微道友相助,及时阻止。”
知微还抱着剑,摆手:“我没有阻止他。寻死是他自愿,并无外人胁迫,为什么要阻止?”
这番话着实让燕溪山好一通震惊,他从来没见过谁能把歪理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一时连病患都顾不上了,盯着知微: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知微找了个椅子坐下,点头:“对,所有痛苦都会消失。”
她捋了捋自己松散的头发,表情很平和,听上去并不是在说反话。
燕溪山被噎得一哽,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扭转知微的想法,只能装作没听见,转头去劝沈持筠:
“你不是答应知微姑娘要帮她找丢失的物件吗?人不可言而无信啊真君!”
知微有些迟疑,她与沈持筠有约定不错,但若是对方的痛苦已经难以承受到必须寻死,她不好做那个耽误他的人。
“其实——”
燕溪山不用猜也知道她要说什么,崩溃回头:“姑奶奶,算我求你,先别说话了!”
知微服软似的抬起一掌,示意自己不会再开口。
沈持筠双臂下垂,静静地站在窗口,雨丝直往他脸上扑。
听着燕溪山一箩筐的劝说,他内心游离,觉得自己像是飘在空中,局外人一般看着三人的站位。
知微闭口不言后,找了一块手帕帮忙擦拭澄雪。她状容随意,也不拘泥于什么名剑配好膏,桌上的冷茶也能拿起来往剑身上泼,而澄雪居然一点也不反抗。
沈持筠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剑在知微手里一直很乖巧,似乎是从他们在城主府后花园时起,她就能随意拿起澄雪。
这是仙人的能力之一吗?
“你要振作啊!”
燕溪山大吼一声,恨不得抓起沈持筠的肩膀将他摇醒。他不清楚沈持筠始终存在的自毁倾向究竟缘何,但只要活着,一切困难都有解决的可能。
即便是不想要孩子,他也可以帮忙啊!
沈持筠被他吼得回神,将那句“多谢”挤了出去。
其实他没听清燕溪山说了什么,左右不过是那些劝他要好好活着的话,虽然老套,但这份心意却是真的,不可不道谢。
燕溪山很是欣慰,以为是自己的安慰起到了效果,赶紧将病患安置在床上处理伤口。
知微也跟过去,要将擦干净的澄雪还给它的主人,两人一对视,沈持筠看见知微的瞳孔一点点收缩,仿佛见到什么令人惊讶的事,连手上的动作都忘了,始终没松开剑。
此刻沈持筠还有空想,原来知微也是有情绪的,只是不太明显。
“这是什么?”
燕溪山的惊呼声打断了两人间的无言相视,他正弯腰为沈持筠处理伤口,岂料对方头顶忽然出现两只毛茸茸的耳朵,一下顶在他下巴上,骇得他立马倒退两步。
这一退后,他发现沈持筠不仅多了耳朵,还多了八条雪白的尾巴!
燕溪山吓得摸了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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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尾巴。
等等!他的尾巴?
知微转头看他,发出魔鬼判决:“哇,你是红毛狐狸。”
一只八尾的白狐狸,和一只两尾的红狐狸。
知微只用了一息就接受了伙伴们的变化,她没有人类修士对妖的排斥和忌惮,反而觉得很新奇,视线在两人间来回流转。
燕溪山差点晕倒,他觉得自己这一天的情绪起伏实在太大,都要出现幻觉了。
正在此时,第二关分发的令牌突兀浮在三人眼前,上面出现了新的字样:
【第三关试炼已开启,城主晚宴结束后,存活者被视为通关。请注意,若八尾狐主死亡,或存活狐妖数量低于伍拾,即视为全员失败。】
这一行字消失后,又变回了他们熟悉的:
【零/贰佰】
知微的魂魄不受泽源控制,故而没有变出妖身,但她作为第二关的通关者,也在两百狐妖之内。
她转向沈持筠,有些遗憾地告诉他:“看来你暂时不能死了,你一死,咱们都会通关失败。”
沈持筠根本来不及回答,作乱的尾巴束住了他。一条勾住脖子,一条卷着腰,将他拽进其它尾巴里,扑了满脸的狐狸毛。
知微正要伸手拉他,一旁传来燕溪山叫救命的声音。
崩溃的药师似乎想通过抓住尾巴来控制它,然而他越是抓,尾巴越是不让,一人两尾原地转起圈来。
知微赶紧上去帮忙,一手一条,控住了乱晃的尾巴。
得救的燕溪山长长松了口气,他暂时控制不了自己的尾巴,只好将它交给知微保管。
知微很乐意,抓着两条毛茸茸的红尾巴,感受指尖软绵绵、热乎乎的触感。它很是蓬松,知微故意吹出气息,也只吹倒一小片绒毛。
揉着揉着,视野里出现一片白,原来是沈持筠的两条尾巴也挤了过来,一条搭在知微手背上,一条卷住知微手腕,要她放开红尾。
沈持筠的其它尾巴也没闲着,几条在被褥间你追我赶,两条竖起来拨弄他的耳朵尖尖,一条爬上桌子,正在将药碗往地上推。
知微“哎”一声,只是没等提醒,药碗已经砸在地上。
一阵噼里啪啦后,所有尾巴立马钻进沈持筠的怀里,像是知道闯了祸。这一钻,全都沾上血沫。
燕溪山决定将今天标为他的受难日,焦头烂额下,语气倒是熟稔不少:“知微,快帮忙把沈持筠的尾巴按住!”
但知微觉得不太行:“我只有两只手。”
关键时刻,被知微丢在一边的澄雪冒出了头,它自己飘起来,一剑下去,将旁边的桌子劈了个粉碎。
十条尾巴全被震慑住了,安静异常。
这阵兵荒马乱终于结束,三人同时松了口气,尤其是沈持筠,被胡闹的尾巴惹得气喘吁吁,冷清的嗓音罕见发颤:
“看来考验的第一步是如何控制尾巴。”
燕溪山擦了擦额头的汗,颇有些羡慕知微:“你倒是方便。”
知微正要说些什么,腰间的令牌再次发烫,她拿出来一扫,眉头微不可闻地挑了挑。
【捉妖师】
【壹/贰佰】
14. 商讨
突如其来的第三关试炼打断了屋内的紧张气氛,三人默契揭过刚才所发生的事,各自捋捋衣服,正经起来。
知微拖了把椅子到床前,将手中令牌翻到有字的正面展示。
虽然她与沈持筠的关系只算得上一般,但还没到因为一个试炼就要遮遮掩掩的程度。
燕溪山摇着尾巴,在给沈持筠处理伤口的间隙抽空看了一眼,不看不要紧,一看他又差点炸毛。
“知微,你怎么成捉妖师了!那我们岂不是敌对阵营?”
沈持筠半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声音倒是平稳:“我们不一定是妖。”
床帐是燕溪山喜欢的风格,暖黄色的外纱拢着内里的湖绿色幕帘,与季节相应,但颜色太过出挑,总将病患衬得脆弱。
燕溪山缓缓弯腰与沈持筠平视,将他盯得莫名其妙后,才疑惑:“瞳孔正常,意识也清醒,但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他们都长出尾巴了,还能是人吗?
窗外的夜雨仍旧淅淅沥沥,知微拿着燕溪山给的硕大夜明珠替他照明,时不时换一只手。
“其实挺有道理的,毕竟你们的令牌上没写【狐妖】两个字。”
沈持筠偏头躲开试图蹭他鼻尖的尾巴,往床边坐近了些,去接夜明珠。
“给我吧。”
知微巴不得他自己举,可她刚松手,那颗散发柔光的珠子就被一条白色尾巴抢了去,其余尾巴见到有新玩具,陡然炸成扇形,齐齐在被褥间乱蹿,将燕溪山的药包撞翻在地上。
三人:“……”
沈持筠沉默半晌,将躺在知微腿上装死的澄雪召回来,剑尖对着尾巴堆,低声道:“谁再闹,就砍谁。”
又安静了。
知微同情地拍拍他。
燕溪山已经初通驯服尾巴之道,可沈持筠的进度还停在原点,看来尾巴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
沈持筠点点头,算是回应了知微的安慰。
以往他性格挑剔,莫说是挨到他,就他的东西都不许别人碰。情绪几番变故后,现在倒有股破罐子破摔的架势,知微多次扶他,他也没说半个字。
燕溪山将这番情形看在眼里,又是欣慰又是担忧。知微这性子表面暖人,实则也是个定时炸弹,和沈持筠碰在一起,指不定哪天两人就被双双炸上天。
沈持筠没注意好友的忧心,他既答应知微要带她出去,自然要挑起大梁来,又问:
“通关失败的那些人,都去哪了?出去了吗?”
这问题只有知微能回答:“没呢,秘境内的人数是始终固定的。前一关失败的人也会接到任务,大多是为下一关排错或兜底。若是做得好,也有恢复闯关者身份的可能。”
“即便是死了,也会化作如店小二那样的空壳子,一直留下。”
这也是知微没有故意失败的原因,就算被淘汰,她也得等到秘境试炼全部结束才能出去。
燕溪山一边收拾自己的药包,一边递给知微两块手帕,示意她擦擦床边的血迹。
“也就是说,上一关没有杀死狐妖的人,在这一关依旧是除妖师,只不过要除的妖变成了我们?”
原本知微也是这么想的,可她的身份一变,这就不好说了。
但她也不紧张,擦完床后,顺手捞起脏兮兮的白尾,一并抹了抹:“泽源并未要求我们相互捕杀,目标仅仅是存活,应当不难。”
无论是狐妖还是捉妖师,此刻他们的敌人只有一类,那就是主动对他们出手的人。
知微想到这里,主动问沈持筠:“你的伤要紧吗?”
只要沈持筠没事,他一个十境修士足以碾压秘境内的其他人。
沈持筠默默收了半天没成功,只能任由知微抓着自己尾巴,眼皮垂下来,轻轻摇头:“皮外伤而已。”
知微捻了捻手里全是刺眼血迹的帕子,心想这人居然还有真君包袱,血流了一地还说“皮外伤”。
几条尾巴毛发蓬松,血沫子只沾在表面,稍微一蹭就干净了,省了知微不少功夫。
燕溪山整理完药包,将帕子接过去清洗,突然想起:“小陆吾呢?”
知微觉得光是擦这两下已经完成了她大半天的活动量,往椅子上一靠,开始按摩自己的手腕。
“我让他看人去了。楚承祀的身体确实弱得可怜,伤口的血时不时就冒出来。没有人看着,说不定真的会死。”
燕溪山没料到她这么直接就说了出来,眼神悄悄往沈持筠那边瞥。他对其中内情所知不多,但沈持筠讨厌楚承祀是摆在明面上的,此时连忙要为知微找补:
“留着他们,是有什么用处吗?”
知微想了想,她留下那两人是为了去和大祭司谈判,但她事先没告诉沈持筠自己要找的气在他师尊手上,此刻便也解释不清,于是略微找了个幌子:
“毕竟是沈持筠的师妹师弟,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传出去对他的名声也不好。”
这话说得半真半假,知微没和正主对视,手一撑,起身去看燕溪山洗帕子。
铜盆里的水完全被染成红色,腥气扑面。若是换个人伤成这样,恐怕要卧床不起。
知微瞧着瞧着,又扭头去看沈持筠,他只穿了件中衣,正陷在驯服尾巴的困境里,抓住一条塞进被子,正要抓另一条时,刚才那条又跑出来,整个人手忙脚乱。
看上去不像是不能承压的人。
痛苦的大小没有衡量标准,相应的,人的承受能力强弱也只能对比来谈,所以知微尊重任何无法承受痛苦的人选择放弃生命,而不会冠冕堂皇地哀叹一句“你太脆弱”。
但她也会好奇,沈持筠这样一个连受了天雷伤都能面不改色说没事的人,所遇见的不平之事是什么呢?
听说他原是修无情道的,能穿透道心达到如此地步,想来是十分痛彻心扉的事。
知微的视线太过明显,沈持筠没法忽略。
他越来越怀疑噬心毒的真实性,只是每当他确定自己是被藤妖骗了之后,又会因见不到知微感到轻微的心焦。
他也不能和知微面对面谈此事,毕竟知微并未受到影响,反而若是他如实告知,才会给对方带去负担。
两人隔着几米距离,各自想着心思。
直到楼下的陆吾闯进门,告诉他们:“城主府的护卫来了,问我们为什么还不出发。”
他向来十分听从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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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的命令,上来传话也不忘将慕岑和楚承祀带上。
只是这一进门,视线便黏在了燕溪山的尾巴上,他在楼下撸过了两只黄狐狸,此刻又对这只红狐狸起了兴趣。
燕溪山大方地翘起尾巴给他摸:“眼珠子都要掉地上了,小鬼。”
趁陆吾去玩,知微挥袖合上了床帐,随后冲门外那两人勾了勾手:“来,让我看看你们的令牌。”
她盯着慕岑身后两条尾巴,心底又冒出了和第二关见到城主千金被掳走时相同的疑虑。
泽源必定料到修士们无法第一时间控制妖态,可它依旧在赋予修士妖态后,立即发布了第三关的要求。
有尾巴的会抱团取暖,再加上沈持筠这个八尾,可以说通关率极高,甚至高于第二关。
似乎不太符合关卡难度梯度的常理?
知微暗地思考着,手上动作不停,接过慕岑递过来的令牌。
“前辈,我是捉妖师,师弟应当是狐妖。”
慕岑自觉势不如人,一举一动都十分乖顺。不仅如此,她还控制着楚承祀,可谓是给陆吾省了不少心。
知微也觉得她十分识时务,至少比沈持筠那个弟弟聪明得多,于是同她商量:“我想问你点事,若是你回答得让我满意,我就放你走,如何?”
可慕岑竟然拒绝了:“前辈,我愿意为您解惑,但我不能离开承祀。”
楚承祀眼看就要插嘴,被知微一道禁言术定住,她很好奇:“你为什么一直袒护他?”
“我和承祀一起长大,情义非比寻常。”
知微抬头望着这个姑娘,以往她从没注意过慕岑长什么样,今天她才发现这人有一个很饱满的唇形,当它抿紧时,唇色被压到发白,反倒显出几分坚定。
知微很想理解她口中的情义,可惜实在没找出什么足以佐证的记忆。
她和守弥也是一起长大,但最终还是分道扬镳。
情义实在是个虚无缥缈的东西。
原本知微是要问她有关沈持筠的事,一见她这幅表情,便知道问不出什么。
她的心完全偏向楚承祀,是看不见沈持筠的痛苦的。
“我改变主意了,你们还是按天买命吧。”
反正带着他们也是累赘,不如松开,还能赚点灵石。左右在试炼全部结束前,他们也跑不到哪里去。
知微正要把令牌还给他们,那两块不知什么材质所做的牌子忽然发起热来,显出:
【请尽快前往城主府参加晚宴】
与此同时,在场所有人的令牌都出现相同字样。
看来泽源是打定主意要将城主府狐妖案利用得彻底,第三关又扯了这个幌子,要将众人聚集在一起。
知微将慕岑的牌子举起来,提声道:“沈持筠,你猜对了,有尾巴的也可能是捉妖师。”
闻言,慕岑心头大惊,她当即在屋内扫了一圈,唯一有可能躲人的地方只有被帐幕遮盖的床铺。
可师兄怎么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躺在床上?这完全不符合他平日的作风。
慕岑正想着,只听床帐后传来沈持筠那道断冰碎玉的声线:
“嗯,你也说对了。”
15. 藤妖
城主府内张灯结彩,红绸从正门一路铺到内院,连院内新开的木芙蓉也被扎上了丝带。来往的侍者穿着统一,嘴上念着“借过”,徐徐穿梭在人群里。
细雨过后,夏末的温度降了些许,婆子瞧了瞧日头,转身教舞姬们如何把披帛制成外套。
“像这样,把披帛一端穿过臂钏,系在胳膊上,再展开裹住肩膀。”
知微看完教程,将挂在肩膀上的轻纱往上提了提,用璎珞的圈压住。在这期间,她时不时就要拨开往脸上扑的尾巴。
排在她前面的舞姬也频频回头,露出抱歉神色。
在场很多人都无法控制自己新长出来的尾巴,光是聚在一起就闹出了不少笑话,好在婆子似是看不见。
知微挤在她们中间,被好一通询问,打探她是不是另有身份,直到她问:“尾巴是可以收起来的,你们不行吗?”
舞姬们才闭上嘴离去。
反正狐妖居多,抱团之下,她们掩盖不了身份也无甚所谓。
同在内院的沈持筠也迎来不少窥探视线,但他的身份实力摆在那,仿佛他能控制妖态收放才是合理的,倒是得以清静练习。
一番哄闹里,林小姐如约而至。她将身子的大半重量都压在慕岑身上,弱柳扶风地跟这位新侍卫道歉:“给你添麻烦了。”
慕岑摇头表示无事,半拖半抱地将林筱往角落的条椅上带。
体弱的林小姐总让她联想到师弟,楚承祀幼时也是这般孱弱,总到哪都需要人搀扶,可怜极了。
慕岑拢了拢林筱身上的薄披风,正要提醒她小心脚下门槛,一转眼,瞧见了坐在条椅上躲懒的知微。
她和外面的舞姬作同样打扮,杏黄色襦裙与绯红色披帛交织,软软地铺在腿上,像外头未起的霞光提前聚在了这个角落。
慕岑脚步僵硬,打量着知微的神色,缓慢往她身边挪。
仗着前排人多,博古架又高,知微正大光明地偷懒。见两人过来,她让开大半位置,还顺手拍了拍条椅,示意她们可以坐。
城主府形容庄严,内里反倒被管家的夫人打理得十分有情调,苏合香缠缠绵绵地萦绕,将人催得心头绵软。
林筱又将那句感叹说出了口:“真羡慕你们有副健康的身体。”
没有人接话。
好在她也习惯了,城主府不常有喜事,再加上她身体不好,城主不允许下人们吵着她,所以绝大部分时间都听不到什么热闹回应。
几步之遥的乐声稀稀拉拉地响,这方角落却异常安静,林筱看了一会舞蹈,又咳起来,坐也坐不住,直往知微身上倒。
慕岑心有揣揣,生怕她惹了知微不高兴,赶紧将人扶靠在背后的博古架上。
“咳咳,咳咳……”
她一咳起来便惊天动地,知微被迫收回观看舞蹈示范的视线,将这位城主妹妹打量了几回,和她搭话:
“你跟你的小侄女结的什么契,不是说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吗?”
知微记忆里的几种共命契约,无不是连修为和伤势也同步。城主夫人是大妖出身,孩子自然也身强体壮,跟她结契的林小姐如此虚弱,实在不符合常理。
旁听的慕岑不知契约,深吸几口气才咽下吃惊。
她以为林小姐要么和婆子一样,根本接收不到修士带来的变故讯息,要么是和知微讨论一番所谓的契约,可林筱看上去比她还吃惊。
“你说什么?”
林筱一手抚着心口,苍白的脸色因激动而涨红,陡然扑在知微身上,咳嗽都没止住就要问:
“什么咳、什么契约?”
知微虽然惊讶她不知此事,但并不懊悔戳破,索性将她扶了起来:“你去找城主夫人问问就知道了。”
第三关的要求是存活,众人多少带着点侥幸心理,认为八尾狐主必定比他们更加惜命,他们只用照顾好自己即可,因而重心都在晚宴当晚的拼杀上。
甚至有人隐隐猜到沈持筠就是那个八尾,便更放心了些。
可知微却总觉得仍有隐藏条件没浮出水面。
比如,八尾狐主其实指的是城主夫人?
她先前没注意数对方有几条尾巴,故不能确定,而林筱又正好送上门来。
甫一起身,林筱才发现这名舞姬身形高挑,自己竟只到她肩膀。完全被她拢在怀里时,连细微的风都感受不到,鼻息间全是对方泼在披帛上的花粉清香。
林筱的心忽然平静下来,任由知微带她往外走。
行至门口,知微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冲混在乐师行列里的沈持筠勾了勾手。
“快来。”
跟在后面的慕岑眉头紧皱,她觉得知微的动作过于轻佻,连意图都不说,就这么催促对方,莫说是挑剔的沈持筠,换做普通人也会感到冒犯。
但沈持筠就那么走了过来。
乐师的衣服是一件飘逸白袍,比他平日里的打扮要素得多,但更衬风骨,款款走近时,倒真有清润乐师的范儿。
是那种因家贫不得不外出做活、伏在小姐夫人膝下展露自己的范儿。
慕岑被自己的联想吓到,一路上都心不在焉,觉得师兄身上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不再是她熟识的模样。
恍恍然之下,他们已经站在了城主夫人面前。
知微只在上一轮回的晚宴上见过这位夫人,当时只觉她眉眼温柔,行事大方,是位脾气很好的夫人,此刻再见,才知她私底下竟是副十足干练的模样。
身披软甲,手持利弓,正对着庭院里潦草搭起的靶台射苹果玩。
她那刚满月的女儿,就这么由侍女抱着,一起站在旁边观赏,也不怕着凉。
待到跟前,林筱一脱开知微的搀扶,便立马扑进了城主夫人白喻的怀里,紧紧搂着对方。
她说话有分寸,并未将知微供出来,只说:“嫂嫂,你还是让我和囡囡结了契,是吗?”
说着,泪珠子已经砸在白喻脖颈间,身子也全凭白喻托着才没有滑到地上去。
“阿筱,我说过这个契很安全,即便你身体弱,也不会连累囡囡的。”
知微看着这幅妯娌情深画面,觉得颇有些无聊,她已经数清了,白喻是九尾狐化形。
不是规则里所说的八尾狐主。
她想叫上沈持筠一起回后院休息,却发现这人一直盯着那位抱孩子的侍女看,甚至上前两步道:
“夫人,我也将于不日后得子,可否允许我向这位照顾孩子的姑娘讨教些许经验。”
这一开口,众人齐齐看向他。
他通身有礼,不像作恶之辈,白喻便也大方,欣然应允,甚至多说了一句“恭喜”,将人类的寒暄学了个十成十。
主人发话,侍女不得不应,但她竟没放下孩子,带着白喻的女儿一起跟沈持筠走了。
沈持筠的异常让知微多看了这侍女两眼,最终发现——
原来她是那个藤妖。
这就奇怪了,藤妖是白喻的侍女,那她为何在晚宴当晚劫走白喻的孩子?
不对,劫走孩子的不是她,她只是替真正的凶手设了阻拦迷阵。
知微边走边思考,径直抵达他们提前约好的汇合地点,燕溪山和陆吾早已等待多时。
庭园小亭里,碎光影影绰绰,两人本在享受这派风致之景,一见沈持筠面沉如水地走在前面,连忙拨开眼前花藤迎出来。
燕溪山问:“怎么还把千金带来了?”
当着侍女的面,沈持筠仍是那副说辞:“我想向她请教如何照顾孩子。”
陆吾好奇地掀开被褥看了眼小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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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又立即失去兴趣,靠在刚坐下的知微身上。
“学这个有什么用吗?”
燕溪山的反应则不同,他猛吃一惊,以为沈持筠来真的,当即捏断了一根无辜花藤,眼神在知微身上来回漂移,好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问沈持筠:
“你、你告诉……”
沈持筠淡淡瞥了他一眼,将侍女引到面前,介绍道:“自内子有孕以来,一直是这位药师照顾她。”
“噢噢,”燕溪山立即明白过来,连忙转过话头,“对,他夫人是我——”
但沈持筠根本没给双方反应时间,略微松懈侍女的心防后,便迫不及待地问她:
“幼儿是否能食蓬蓬果?”
“不能。”
“是否有荤腥刺激的忌口?”
“有。”
“是否常有心悸哭闹的情况?”
“没有。”
一个接一个,沈持筠提问的速度越来越快,每个音都踩在侍女刚回答完的最后一个字上,最后他问:
“是否有使人爱上指定对象的噬心藤毒?”
“没有。”
侍女并无上一回合的记忆,因此当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只是疑惑眼前这人缘何忽然转了话题。
不是说要问怎么照顾孩子吗?
难道他夫人和他并非情投意合,而是受他胁迫,如今法子失效,才要另寻他法?
侍女按自己的猜想将内情补完,抱紧孩子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她觉得这个男人很不靠谱,甚至有点危险,看她的眼神也逐渐不对劲起来。
沈持筠的确没有控制自己越来越冷的视线,他终于确认所谓的噬心毒其实是藤妖用来诓骗他的幌子,可他非但没感到一丝开心,还徒生被耍的气愤。
天知道他多么担心自己真的受此毒影响,从而爱上知微。
强迫所得的爱恋不仅不尊重他,更是不尊重知微,何况是让他怀着一个不知其母的孩子去跟知微暧昧。
他宁愿自刎。
沈持筠脑中思绪转了十八道弯,表面只过了须臾,几人单单见他刚问完侍女问题,剑光已经闪到了对方眼前。
侍女也反应奇快,她早已暗中警惕沈持筠,当下一扭身融进了花藤里,孩子被她高挂枝头。
知微和陆吾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而燕溪山见那侍女变作妖态,也以为是她哪里惹到了沈持筠,只是稍微担心了一下城主千金。
三人正静静观战,陆吾忽然发散了思维:“沈持筠刚得知没有能使人爱上另一人的法子,就立即恼羞成怒,难道他其实早已有了心悦之人,想借此控制对方爱上他?”
“不是。”
知微略一回想就明白了前因后果,解释完,最后说出关键:“那藤妖说雾散之后,我们会爱上对方。”
陆吾听的是知微所述版本,便觉藤妖的话没有一丝可信之处,笑得前仰后合:“沈持筠不会当真了吧?”
知微也很困惑,看向正砍藤蔓的沈持筠:“这还用向藤妖求证吗?你不喜欢我不就是没中毒?”
等等——
“沈持筠,你不会喜欢我吧?”
晴日风止,原本簌簌的亭间顿时安静下来。
沈持筠持剑的手一顿,连最后一根藤蔓当着他的面溜走了也顾不上管。
该怎么向知微解释?
正如她所说,若是他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也就犯不上多此一举。可事实是他的确会因见不到知微而心焦,而他理不清这其中的缘由,何谈给出解释。
沈持筠转身,正要说些什么,白喻忽然来了。
她刚哄好林筱,心想沈持筠要问照顾孩子的技巧,不如当面问她,谁知一赶来便瞧见自己的孩子被高高挂在树头,而侍女不知所踪。
16. 剖析
夏末初秋的白日短暂,不一会,日头便低了。
知微斜坐在游廊的围栏上,慢悠悠晃着腿。天际的余晖穿透她的裙角,落下的影子也跟着荡悠。
实际上知微也并非一定要沈持筠给出个长篇大论的解释,但是看他独自站在阴影里、神情难辨的模样,实在很有意思。
他会不会想着想着就把剑丢了?
沈持筠可不知道知微存了这样的心思,他反手收剑,澄雪紧贴手臂,试图将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减几分。
但满地断裂的藤蔓做不得假,切口整整齐齐,落在白喻这个主人眼里,便是铁一般的罪证。
此刻他左侧是疑惑探头的知微,右侧是恼怒叉腰的白喻,两个女人都在等一个答案。
燕溪山一见势头不对劲,连忙站出来说:“白夫人,您的那位侍女是妖,我们亲眼见她变作妖身逃离了。”
知微和陆吾也点头应和。
这话说得巧妙,顿时将沈持筠动手的理由变作了救人义举。毕竟白喻知不知道那侍女为妖是一回事,他们为什么对侍女动手又是另外一回事,若是解释不清,今日恐怕无法善了。
“是吗?原来如此。”
婴孩还挂在枝头,但白喻这个做母亲的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自己摇摇欲坠的女儿,反倒先对沈持筠露出几分鄙夷。
这乐师才说自己有个即将临盆的夫人,就在她府上勾搭舞姬,亏得她方才忙着安慰妹妹没顾得上观察,此刻一看,这两人不正是在眉目传情?
下贱的男人。
糊涂的舞姬。
白喻怒气上涨,当即召出弓箭,蓄力一箭射向沈持筠。
但她也没想过真的伤他,只是准备吓一吓对方,略施惩戒,最好是让他露出胆小不堪的神色,好让那名舞姬早日看清这个空有皮囊的狗男人。
箭矢并不凌厉,破空冲着沈持筠身后的假山而去。
沈持筠早在白喻挽弓时就开始期待,是的,期待。
此地是泽源锻造的秘境,一切事物皆为虚幻,他虚砍了片刻藤妖便也罢了,最后还让她跑了,心中怒气正好无地可出,白喻径直送上门来,他倒要感谢对方的出手。
箭矢擦肩而过的瞬间,被沈持筠单手抓住,指骨用力,那根用便宜木材潦草制成的箭矢便断成两截。箭头被他反手掷出,贴着白喻的侧颈飞射出去,斩了她几缕发丝。
白喻惊讶于一个乐师能有如此亮眼的反应速度,很快意识到他不是等闲之辈,神情认真起来:
“你究竟是谁,为何入我府上?”
“如今城主府鱼龙混杂,你才记起要查验身份吗?”
说着,沈持筠已经持剑攻到眼前,白喻双手抓弓,以弓弦快速缠绕剑脊,但澄雪非寻常青锋,不带任何剑势,仅凭自身锋利就割断了弓弦。
白喻深知自己近战吃亏,并不正面对抗,仗着步法迂回作战,与沈持筠僵持起来。
观望的三人里,燕溪山连连叹气,依他所见,沈持筠算是被腹中那个孩子激出了本性,修道两百余年练就的平和荡然无存,这段时间动不动就拔剑,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转头想寻求认同,没想到那一大一小两个活宝还评判起来:
“哎呀,他俩怎么光凭招式对打,一个术法都不用,没意思。”
知微也看得起劲,许愿似的:“我想看他们用尾巴打,两只炸毛狐狸,打起来一定很好玩。”
燕溪山:……
他真是为这个家操碎了心。
正当冲突有愈演愈烈的架势时,挂在枝头的婴儿忽然发出两声呓语,从襁褓里伸出半截藕臂,要去抓天际残留的散光。
几人的视线齐齐被吸引过去,沈持筠灌气于剑,一击震退白喻,飞身落在花藤旁边,随即横剑一扫,长势正好的花藤齐腰断裂,孩子自枝头坠入他怀里。
襁褓在颠簸中散开,露出一张圆团子似的小脸,眨巴着眼睛,好奇地看着沈持筠。
花瓣慢一步四散飘下,落了几瓣在那孩子脸上,她非但没有半分害怕,反而颤巍巍抓起花瓣,径直往嘴里塞。
婴儿身上的奶味并不好闻,略有腥气,和周围繁杂的花香融在一起,更让人难以接受。她用嘴唇碾了几下花瓣,口水便也顺着下巴流到衣领上。
沈持筠定定地望着她,眉头越皱越紧。
不久后,他也将迎来这样一个小生命。
脆弱,毫无自理能力,也不知脾性,需要他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照顾。
沈持筠一边抑制不住升起抗拒和嫌弃,一边又觉得既然他无法更改有孕的事实,就该早寻法子去适应。
正如当年他分明不喜欢使剑,却还是为了完成师尊的考核,没日没夜地练习。
他微微低头,离婴孩近了几分,但在那孩子用沾着口水的手指要摸他的脸时,他还是心有余悸地躲开了。
甚至将怀里孩子抱远了些,快走几步,单手托着她递到白喻面前,眼见是一刻也不愿抱了。
白喻重哼一声,讽刺道:“你如此不喜婴孩,哪有资格为人父。”
沈持筠即便内心微动,嘴上功夫却是不服输的,将剑一收,脸也跟着冷:“不劳你费心。”
燕溪山担心他们吵着吵着再打起来,认命般上前:“白夫人,在下略通医术,可为令千金诊治一番。婴孩骨骼柔软,也容易受惊,最是忌讳抛起抛落。”
沈持筠气也出了,又有燕溪山在其中转圜,脑中思绪快速翻涌,白喻这头解释不清,最坏的结果也就是通关失败,但知微不一样。
虽然他已经放弃了先前的消息交易,但那是他单方面做出的决定,何况知微又在天雷下救了他一命,既然答应要帮她找东西,总不能在还没进展的情况下先和她有了嫌隙。
只不过藤妖这件事,他着实不知如何开口,单说自己无缘无故地想要时刻见她,在知微眼里恐怕与登徒浪子无异。
想到这里,他忽然抬头看了一眼知微。
知微安静地坐在那,投过来几缕不带诘问的视线。
她一向这样安静,上一次主动开口,是替他向领路的婆子求情,上上一次,是在楚承祀面前替他打抱不平。
沈持筠一桩接一桩地细数,才惊觉自己已经承了知微如此多的人情。
不知何时才还得清。
也不知能不能还得清。
她是仙人,总归要回仙界的。
在他的注视下,知微慢慢笑起来,她终于又看见沈持筠露出那副形单影只的模样,他独自站在满地狼藉里,雪色长袍没有半点褶皱,周身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股名为脆弱的气息。
唯有这样,才能将他那副生得冷清冷心的皮囊完全利用起来,也完全绽放开来。
像一只满是裂缝却又无比完美的瓷质花瓶。
合该让人摸一下。
于是知微从围栏上跳下来,朝他招手。
天色灰暗,视野里的一切都是灰蒙蒙的,除了身穿亮色衣裙的知微。
但她的脸也模糊。
沈持筠走近了,继续近两步,直到将知微每一分神色都看得分明。
她实在是长了一张很容易让人卸下心防的脸,五官没有半点凌厉之色,眉眼间的温软更是多得要溢出来。
沈持筠恍然记起,他初见知微时对她可不是这副评价。知微没有任何变化,变的人只会是他。
所以,难道他见不到知微就心焦,是因为他喜欢知微?
这点认知让沈持筠立刻止住脚步,他不自觉握紧剑柄,澄雪的剑身贴在手臂上,传出阵阵透骨的冷。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
知微是他腹中孩子的母亲。
沈持筠的心像是要越胸而出,跳动的声音大到震耳,他隔着围栏,紧紧盯着知微,一字一句地问:
“仙人会有孩子吗?”
知微正在考虑摸一下哪里,她觉得哪里都不合适,指不定就会让沈持筠炸毛。
“怎么忽然好奇这个?应该没有,我没听说谁有孩子。”
一直黏着知微的陆吾跺了跺脚,提醒她:“你隔壁那位不是每年都生?”
“他?”知微稍稍回忆了一下她隔壁住的是谁,“哪有每年都生那么夸张。而且他生的不是蛋吗?都是些没法化灵的,被他当礼物送出去好多,你还吃过呢。”
陆吾也记起来,砸吧两下嘴巴,说:“我只吃过一个,确实挺好吃的。”
两人自顾自讨论开来,提问的沈持筠反而没人管了,他的情绪陡然间大起大落,脚下踉跄,扶住围栏才站稳。
也对,他总不能因为自己被诊出怀孕和遇见知微是同一天,就将这桩事讹到她身上。
排除掉错误答案,便只剩一个了。
可他怎么能喜欢知微。
他是一个带孩子的鳏夫。
或者也称不上鳏夫,毕竟他没有成亲,也就没有丧妻一说,但他确实有一个孩子。
即便是放在凡世间,也是招人嫌弃的条件。
沈持筠失魂落魄的模样太惹眼,知微又被她吸引,这人面上不显,瓶身的光泽却真切地一点点淡下去。
知微终是顺从心意抬了手,用指骨轻轻蹭了蹭沈持的脸,动作转瞬即逝,很快便收回了。
隔着一层紧贴身躯的护体结界,其实她连对方脸上的温度都不曾感受到,但心情却莫名变好,打趣般哄他:
“又怎么了?难道是怕自己成仙后想要孩子要不到吗?要不然,你现在抓紧时间生一个?”
沈持筠眼带幽怨,许久才缓过来,也没应知微的话。
另一边的燕溪山一拖再拖,终于把白喻的耐心耗尽了,她觉得这对侍卫、乐师、舞姬的组合实在可疑,抱着孩子下了逐客令:
“城主府庙小,容不下几位大佛,还请离去吧。”
没等知微等人做出反应,假山后抢先走出一人,表示自己不同意:“嫂嫂,他们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他们能参与明晚的宴会。”
知微和陆吾并不意外,他们早就看见林筱站在假山后,明显是紧随白喻而来。
白喻本想拒绝,她不能放任此等危险留在林筱身边,话到嘴边,忽然想起什么,改口称:
“可以,但乐师和舞姬要分开。”
林筱没什么意见,她本来也不认识沈持筠,对他的去留不甚在意,她只想再与知微说几句话。
众人分成三波,燕溪山和陆吾回去当值,知微随林筱走了。
至于沈持筠这个危险分子,白喻亲口交代,要慕岑送他回内院。
一路上,师兄妹两人格外沉默。且不说他们本就没有人缘情分,几次的对立更将中间的隔阂拉至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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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岑没想过沈持筠会主动找她搭话。
“你和楚承祀还好吗?”
慕岑考量着其中含义,模糊地回答:“还好。”
沈持筠也不在乎她如何回答,直奔主题:“你喜欢楚承祀吗?”
慕岑脚下一绊,差点摔倒,扭过头仔仔细细看了一眼沈持筠,确认这是她的亲师兄无疑,而非某个精怪所变。
和不熟的师兄谈论私人感情,让慕岑感到很不自在,她抿了抿唇,说:“我不知道。”
沈持筠配合慕岑的脚步走,本就别扭,一听她的回答,心下更是不满,皱眉道: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何来不知道一说?”
慕岑无奈:“师兄,喜欢是一件很复杂的事,即便我时刻都想与承祀在一起,见不得他受伤,那也可能只是对师弟的疼爱。”
沈持筠提起了心,这么说,他对知微也不一定是喜欢,可能只是对救命恩人的感激?
他分不清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又问:
“那依你所见,何为喜欢?”
慕岑自己也没有过喜欢人的经历,懵懵懂懂地说:“若是这个人的存在能与道途相辅相成,大抵就是命定之人。因他的一句鼓励,一次承诺,甚至只是一个笑脸,就有勇气应对所有修习的磨难。”
沈持筠隐隐觉得她说的似乎是多情道的修行方式,不是很认同。
“此话有误,若是那人本就是重诺之人呢?”
慕岑以前倒没发现沈持筠还有强词夺理的习惯,也被激起了恼怒:“师兄,倘若一个人无论如何也要维持这份承诺,说明对方于他而言本就是特殊的存在。”
她忍着气说完,听见的沈持筠的疑问又紧随其后。
“相辅相成才是命定,那违背道途呢?”
慕岑觉得她这个师兄莫不是走火入魔了,违背道途者当然是敌人啊,这还用问吗?
她抬手朝内院的方向一指:“师兄,你顺着这条路回去即可,我就送到这里了。”
不等沈持筠应声,她几个跃步就赶回了林筱身边。
林筱身体不好,走得慢,这会儿也刚至房内,她屏退左右,也支开了白喻,只余知微相对。
慕岑连忙走过去,听见林筱在问结契的事。
房内布置精妙,安神香徐徐萦绕,桌角利器全都裹上棉布,可见城主夫妇对这个妹妹的疼爱。
知微挑了最舒服的美人榻,靠在窗前:“她是你的嫂嫂,你不信她,却要来问我一个外人?”
林筱委委屈屈地坐在小凳上,双手放在膝上:“我并非不信嫂嫂,只是……”
“只是你担心她拿善意的谎言诓骗你?”
知微按了按榻上的软垫,决定回去给药堂的躺椅也加一个,瞥见慕岑也在,随口指使她:
“如此雅兴时刻,怎能没有香茗?”
她看出慕岑脸色不虞,约莫是和沈持筠闹了矛盾,不知道沈持筠这会又在拿谁出气。
知微一边想着,一边听林筱讲述她和白喻的相识过程。
“嫂嫂心善,自从嫁给哥哥后,便对我照顾有加。我从未出过府,她就寻各种府外的小玩意给我,甚至不惜暴露妖身被我知晓。我虽总说羡慕旁人康健,但若是要嫂嫂母女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保全我,我宁愿早早病故。”
她支着一身病骨,脊背倒是挺得很直,用手帕轻轻拭泪,尽量不让自己在客人面前失礼。
寻常人听到这里,即便是空口应承,也会顺着话头接一句“有空带你出府玩乐”,可知微毫无动静,她单手支颐,两指捏着装着茶水的小瓷杯转了转,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慕岑悄悄观察她,心底对知微的心狠认知更清晰了些。
她安慰林筱:“既然夫人肯做此决定,想来定有万全准备,不必太忧心。”
城主府狐妖的最后下场,众人皆知,因此慕岑这话说得也没底气,听上去干巴巴的。
知微喝了口茶,缓缓问:“我不是很理解,你为何有此担忧?在这城主府内,谁能越过白喻伤害你或者那小婴儿,让你如此地……坐立不安?”
她背靠窗台,瞳孔似乎比身后的夜色还要深,轻飘飘落在林筱身上。虽说知微唇角的笑自坐上美人榻就没消失过,但看在林筱眼里,压迫性格外强烈。
林筱两只手交缠在一起,指甲掐着自己,意意似似:“我、我只是害怕,若是我忽然发病,会连累……”
窗台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个口子,一截藤蔓悄悄爬了进来。
它没想到屋内是这番情形,立刻就要退出,岂料被人一把抓住,扯了进来。藤蔓落地化人,正是白天抱孩子的侍女。
侍女的出现,让很多事情顿时明朗起来。
知微甩了甩手腕,将空了的杯子递给慕岑,示意她再倒一杯。
“说吧,你们还有个同伙在哪?为什么要拐走白喻的孩子?”
没关紧的窗户挤进几缕细风,裹挟着夜间的寒意,吹得在场众人格外清醒。
慕岑端茶而归,闻言手上一惊,滚烫的茶水全都洒在自己手上,不可置信地看向林筱。
林筱眼底震颤,好半晌才攒起力气站起来,似乎这样居高临下就能给她和知微对抗的勇气。
她被藤妖扶着,呼吸越来越重:“你怎么知道?”
17. 逆转
知微并不想解释自己从何得知她们的计划,她随林筱来此的目的可不是这个。
房内的灯芯被风吹得爆出声响,差点熄灭,知微及时关上了窗。
失去窗外簌簌声后,暖光下的屋子格外安静,即便知微放低了声音,说出的话听在林筱耳里仍如响雷一般:
“是你向城主揭发了白喻是妖吗?”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咳咳咳……”
林筱十分激动,一口气没顺过来,咳得惊天动地。藤妖连忙将她扶坐下,让人靠在自己身上。
长久的咳嗽声会让人烦躁,知微没到烦躁的地步,她只是觉得有些耽误时间,抬了抬下巴,让慕岑把新倒的茶水给了林筱。
“是城内多起婴孩失心,哥哥查到了……”
“所以,你知道城主会在明晚对白喻和她的族人动手。”
林筱沉默,的确如知微所说,她很早之前就知晓晚宴的屠妖计划。好半晌后,她才轻轻点头:
“是,哥哥早已把计划告知我。他说府内早已设下大阵,如嫂嫂这般实力的大妖,妖气太盛,是绝逃不出去的。”
所以她才没有告诉白喻,她觉得说出口不过是徒增烦恼,就让他们一家人享受最后的安宁好了。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到底有没有?”
知微不用感应就知道是假的,城主若真是铁了心要灭狐妖全族,怎么会半途将消息透露给跟白喻关系极好的林筱。
城主恐怕也没想到,自己为妻子留的最后生路,居然断在林筱这里。
而知微也终于明白为何林筱有狐妖的共命契约在身,仍然气若游丝。她愧疚自己无力拯救白喻,日日受此折磨,已成心病。
甚至做好准备在晚宴当夜与白喻同死。
这也是她现在焦急契约的原因,她一死,那她联合藤妖救走小狐狸的举动就成了无用功。
知微认为这个问题实在是很好解决:“第一,你不要自尽。第二,去告诉白喻快跑,带上孩子一起。”
离晚宴还有整整一天时间,完全来得及。
林筱被一语惊醒,挣扎着再次起身,正要往外走,突然又摇头:“屠妖计划早已上报了皇城的大人们,若是计划失败,哥哥恐要受罚。”
这回不用知微开口,慕岑也是满脸的恨铁不成钢:“你哥哥只是受罚,但白喻会死啊!”
“对,你说得对,那我们快走。”
林筱要走,知微也得回舞姬的住所,跟着从榻上起身。
慕岑先一步开门,一回头,表情立即变作惊怒:“你要干什么!”
侍女转扶为挟,指尖溢出的藤蔓紧紧锁住林筱的脖子,转瞬移动到门外。
慕岑不是没有机会出手,但藤妖离林筱太近,稍有不慎林筱就会送命,所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人一妖消失在夜色里。
知微慢悠悠跟出来,她也目睹了这场变故:“果然还有除狐妖和城主之外的第三方。”
藤妖身为照顾孩子的侍女,有无数机会拐走孩子,却非要选在晚宴当场,一定是在等待什么。
不仅如此,林筱说自己从未出过府,那么她认识妖的唯一途径就是白喻,若藤妖是白喻指派照顾林筱的人,她会帮林筱隐瞒屠妖计划的事吗?
慕岑急得不行,一时间连对知微的敬畏都忘了,抓着她的披帛问:“现在怎么办?我们追得上吗?”
“为什么要追?第三关任务并不是解开狐妖之死的真相。”
知微发誓,她可没有半点讽刺慕岑愚笨的意味,她只是单纯疑惑,可没想到慕岑依旧被刺激到了。
“你怎么如此狠心!”
她说完这一句,立即朝林筱被抓走的方向追去。
知微被骂得莫名其妙,她没有修为,就是想帮忙也帮不上,转头回房多喝了一杯水,准备去和沈持筠好好说道他这个师妹。
还没走两步,正撞上来寻她的陆吾。
“片刻前,那小孩忽然吐血,白喻自断一尾给她续命,妖身暴露,现在城主和侍卫们都在主院,燕溪山去找沈持筠了。”
知微忽然感到不妙。
白喻自断一尾不就成了八尾?
“遭了,她真是任务所说的八尾狐主。”
知微抓住陆吾,被他带着立即缩地成寸到了主院,本以为会看到城主与白喻反目成仇,没想到层层围困的中间,是被藤妖被挟持的城主林耀。
数不清的火把照亮了主院的天,在场众人大多是修士所扮,皆持一副看热闹的姿态。
藤妖绑住林耀的的四肢,冲白喻喊:“交出你的第九尾,我可以放过林耀。”
林耀面如死灰:“你告发我夫人是妖,为的就是她的尾巴?”
他与白喻夫妻多载,何尝看不出她的端倪,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但这藤妖伪装成凡人,将事情直接捅到了皇城,人皇直接下令让他屠妖。
如今看来,婴孩失心案也未必是狐妖所为。
白喻刚刚断尾,脸上妖纹若隐若现,喉头涌上的血染红了指尖,她看了眼因失血过多昏迷在藤妖脚下的林筱,也想通了许多关节。
林筱对契约有疑,她本就打算将能挡一次致命伤的第九尾放在孩子身上,以安林筱的心,只是没想到孩子先因契约濒死。
而最开始告诉她此契约能救林筱的人,正是藤妖!
“你真是将我们一家人都骗得团团转。”
藤妖不为所动:“我亦有我的苦衷。”
藤妖的难处知微不关心,她找准时机推了推陆吾,陆吾会意,大喊一声:“城主夫人是八尾狐主!”
此言一出,原本看热闹的人群顿时陷入惊慌,众人来不及求证消息的真伪,有眼疾手快的,立刻便将白喻护在身后,慕岑和楚承祀也在其中。
慌乱下,被城主藏在府中、原定在晚宴动手的捉妖师也出了面,他们修为高深,实际听令于人皇,当下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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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林耀的死活,径直朝白喻攻去。
知微说破白喻的身份争取时间,旋即抓住陆吾后退,在人群里寻找沈持筠。她和陆吾都不能在泽源里动手,周遭修士也不知能不能成功,只能寄希望于沈持筠。
她四下瞧着,眼见沈持筠抱着孩子从内院的方向而来,正要开口,只听林耀的喊叫声传遍整个院子:
“阿喻,跑啊!”
知微不由得回头望去,人影绰绰中,林耀自绝于地,和林筱双双倒在血泊里。
白喻心神大震,一时不察,被捉妖师刺中要害,很快现出原型。
众人身上令牌在此时浮起。
【八尾狐主死亡,第三关全员失败,即将开启复活任务。】
一切都发生在电石火花间,知微甚至没来得及和沈持筠接上头,眼前场景逐渐抽离,呈现出一片绝对虚无的空间。
【藤妖现身,捉妖任务完成,请任意选择扮演角色。】
通关失败的人都有一次复活机会,即成为下一关的“角色”。
只是知微没想到“捉妖师”还有额外任务,并且额外任务并非是与城主府的捉妖师一起杀狐妖,而是找出第三方,就这么误打误撞获得了任意选择的权利。
泽源几乎列出了能参与晚宴的所有人,知微果断选了“白喻”,她就不信自己扮演白喻还会导致狐主死亡。
选定结果后,虚无空间散去,城主府内的景象渐渐清晰,知微眼前仍然是抱着孩子的沈持筠,而其他人全都不知所踪。
她脑中浮现出一个猜想:“你是城主?”
知微没有妖身,沈持筠本猜不出她所扮演的角色,但她开口就能道破自己身份,说明她与城主有着极强的联系。
沈持筠还没开口,他怀里那个孩子反倒急匆匆伸出手臂,要抓知微的衣服。
知微凑近一看,婴孩身上带着令牌,眼瞳滴溜溜地转,一副想说话却说不了的着急模样。
她大胆猜测:“陆吾?”
孩子疯狂眨眼睛。
知微:“……”
沈持筠:“……”
许是其他人也接受完被随机分配的身份,令牌再次浮起:
【第四关正式开启。】
【前情提示,城主九尾狐于幼子满月宴前,发现其夫君竟是人族修士所扮,大怒下设局屠杀宴会上假扮为妖的人族。】
【帮助参与者完成屠杀任务,即为通关。】
三人将任务介绍看了又看,随后面面相觑,他们都被泽源的神之一转打得措手不及。
沈持筠沉默了许久,饶是他下定决心不去探究自己飞升失败和仙界坠落凡间的原因,此时也忍不住问知微:
“这秘境设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知微觉得难以解释,实际上泽源只是她与守弥打的一个赌,而其中关窍陈述起来难免涉及仙界诸多秘密。
“大概是想告诉大家,一切皆有可能吧。”
18. 论命
身随心行,意难绝对,一切皆有可能。
这是守弥的想法。
在这一场狐妖案中,泽源不停地调换立场、逆转时间,将修士变作妖物,将屠杀变作拯救,试图让修士意识到所得所失皆是虚妄,唯有顺其自然、专注自身才能长久走下去。
知微觉得十分鬼扯,她怀疑守弥是仙主做久了脑子不太清醒,才会认为所有人都是逆来顺受的傀儡。
她看向抱孩子的沈持筠,问他:“假如现在塞给你一个孩子,你会顺其自然地接受吗?”
沈持筠换回了自己的衣服,银冠束发,月白锦袍上流转着云纹,完美符合城主夫君该有的气派。
只是人格外冷淡,不像是传言中以色相迷惑城主纳夫的修士。
他沉默半晌,轻轻点头。
至少他现在是这么想的。
知微:“……?”
“我是说,强行塞给你,并未经过你的同意。”
眼见沈持筠还是要点头,知微连忙抬手打断他,转头去问摇着尾巴的燕溪山:“假如现在你有一颗起死回生药,我把它抢走了,你待如何?”
燕溪山的回答斩钉截铁:“把它抢回来,不计代价。”
知微很欣慰:“这才是正常反应嘛。所得所失非己所愿,自然要反抗。”
四人围坐在城主府的正院,一边等来参宴的宾客,一边聊着泽源的做法。
陆吾会变成孩子这件事,实在超出知微的预料。他二人以真身入秘境,连妖身都没法被赋予,没想到在这一关里陆吾会和修士一样被控制。
他们在城主府内找了一圈,最后在白喻身死的院子里找到了陆吾的肉身。
知微本想直接让陆吾魂归原体,不料竟遭到了泽源的警告。狐妖案里的每个人都不可或缺,失去一个便算复原失败。
没办法,只能让陆吾继续扮演孩子。
燕溪山将桌上花瓶收拾掉,示意沈持筠将抱了一路的陆吾放在桌上。他不敢跟襁褓里的陆吾对视,深怕自己忍不住笑出来,别开眼去问知微:
“上一关我们全员失败,这一关便只有上上关失败并复活成功的修士参与,人数足够吗?”
知微被日光晒得懒洋洋的,趴在桌上半眯着眼,正拨弄一个瓷杯。
“按照泽源这脾性,我猜它会把妖族的试炼也融进来,这样参与者数量就够了,而且也满足了它一直想逆转人妖身份的目的。”
燕溪山大惊:“妖族?泽源秘境不是仅限人族修士参与吗?”
他仔细回忆,自进入秘境以来确实没遇见过真妖,要么是狐妖案里原本存在的妖,要么是泽源赋予他们的妖身。
“前几关是分开的。”
泽源一次性抽了这么多修士的魂魄进秘境,若是不管妖族,外面岂非乱了套了,不如将妖族一并纳入参与者里,分开进行试炼。
更何况,守弥的“教化”本就不拘泥于人族。
知微玩够了杯子,又去挑襁褓的金线,她揭开小被子一看,陆吾已经睡着了,也不知是不是受这具婴儿身的影响,睡得还挺香。
不一会,一个尖耳小妖来报,新招的侍卫舞姬等人已经到了府上。
燕溪山充当“领路婆子”的职位,闻言起身,他走到一半,忽然又返身回来叮嘱:“知微,你跟陆吾记得千万不要离开沈持筠身边。”
陆吾进了小婴儿的壳子里,不仅没法保护知微,自己也成了需要被关注的对象。
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默契,他们从未问过知微她到底是什么境界,也没有探究她失去修为的内情,只是默默注意细枝末节,以维护队内和谐。
燕溪山又叹,他真是为这个家操碎了心。
他一走,院子里顿时变得死寂,初秋里连个蝉鸣鸟叫都没有,知微也不是会主动开启新话题的性子,四周静得可怕。
沈持筠垂着眼沉默,他在思考知微所说的“正常反应”,所以他接受了孩子是“非正常反应”吗?
他的确尝试过舍弃孩子,只是后来发现贸然自伤会拖累队伍。心思一旦歇下来,就难以再升起。
何况他所观察的堕胎妇女皆有其因,或是痛恨夫君,或是没有条件养育,再不济也是身体状况不适合生育。
这三者他都不占,若他只是因为“不喜”就灭杀一个生灵,这与邪修何异?
沈持筠悄悄酝酿许久,最后赶在知微即将睡着前,轻扯她的披帛,问:“凡世间有种说法,所遇皆命,不可更改,此言孰真孰假?”
知微懒得直起身,就这么趴在桌上看他,声音拖得很长:“你可以认为是真的。”
“所以,倘若我无缘无故有了个孩子,遇见他就是我的命吗?”
知微揉了揉眼,她就说这人怎么又一脸凄惨相,她只是假设有个孩子,沈持筠还较起真了。
“不,你如何对待他才会导向你的命运。如若这孩子本是一场机缘,你抹杀了他,说明失去这场机缘就是你的命。若他是邪物,说明化险为夷是你的命。”
缘由天注,命由己定,选择是什么,便导向相应的命运。
这是极其复杂的概念,即便是知微也不能在三言两语间说清,她只能简单叙述:
“所遇皆命的意思是,心软者会接受他,狠心者会抹杀他,孩子和孕体的结果,在两者相遇那一刻就注定了。”
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取决于此人在过去形成了怎样的性格,有过怎样的际遇,所以人们总说命运“早已”定下。
沈持筠静静听着,视线虚虚落在知微挑被子金线的指尖上。
他上一次同人论道,还是在师尊膝下的幼年时期,那时更多的是孩童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如今他有了绝对成熟的人格,再谈起来,像是将自己层层剖开、展露出来,比□□更加赤|裸。
沈持筠呼吸不稳,他隐隐觉得困扰自己多日的忧虑将在今天解开,眼神忍不住往知微脸上飘。
“你不认同‘接受孩子’的选择吗?”
知微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地上几片枯叶被她踩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听得沈持筠的心也七上八下。
“我说的反抗,不是指你一定要杀死孩子。”
她单手撑桌,给自己倒了杯水,随口出主意:
“你也可以杀死孩子他娘嘛。”
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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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给了沈持筠当头一棒,将他缠成乱麻的思绪强行捋成直线,直线的终点甚至不是个能被评判为正道做派的法子,却让人豁然开朗。
他无故有孕,这气该出,但撒在孩子身上等同于自伤,既然如此何不撒在孩子他娘身上呢?
即便是感而有孕,也得是两个人相合,凭什么所有忧虑都被他一人承受了,而对方这会不知在哪里潇洒。
孩子有什么错,他可怜得连娘都没见过。
至于家庭教育问题,如若孩子成长途中必须有个女性长辈作引领者,完全可以高价给孩子找个女师尊。
知微喝着喝着水,沈持筠突然站起身,一眼不错地盯着她,表情不辨喜怒。
谁又触大少爷霉头了?不会是她吧?
知微眨眨眼,左思右想,最后福至心灵般将自己喝剩的茶水递过去,小声说:“其实不太好喝,你要就给你吧。”
正在这时,一个三尾狐妖从外而来,离得尚远就给知微使眼色,禀报道:“城主,您交代的事已经办妥了。”
他抖抖耳朵,往沈持筠身上瞟了一眼,显然是有些不能让他听的事情。
小狐妖的暗示很拙劣,两人都看清了。
沈持筠在原地站了许久,一连灌了自己两杯冷茶,才勉强压下不稳的心绪。
随后他将知微的杯子斟满,抱上陆吾:“我先去哄孩子睡觉。”
狐妖一见他离开,脸上装出来的瑟缩瞬间无影无踪,眼神直勾勾地往知微身上黏。
“城主,所有布置都已就绪,晚宴时只要您一声令下,这个胆敢欺骗您的人修就会命丧当场。”
知微打了个哈欠,点点头算作应答。
狐妖见知微回应平淡,单膝跪地,手指搭在她的披帛上,说:“城主不必为此心伤,您若是喜欢那人修的皮囊,我为您变一个就是。”
说罢,他在自己脸上一挥,竟直接变出了沈持筠的脸。
知微勉强有了些兴趣,她微微移动,将沈持筠留下的澄雪靠在自己腿上,扭头仔细看狐妖的脸。
五官走势完全与沈持筠一模一样,即便是如此近的距离也找不出破绽。
知微抬手从他的颧骨摸到下巴,犹豫道:“你的皮肤没有人家细腻,摸起来糙糙的。”
狐妖:“……”
他勾唇,眉眼间堆满讨好:“夫人说笑了。”
于是知微又说:“你的伪装技术不到家,是不是平时训练少了,他从不这么笑的。”
狐妖脸上的笑差点没维持住,他膝行两步,离知微更近:“我的修行自然比不上您,不如您教教我?”
这张脸一旦失去那股又清又冷的神情,仿佛顿时落了下乘,只剩纯然的好看。
知微很快看腻了。
她要起身,却被狐妖拽住了裙边:“城主——”
咔嚓两声,是枯叶被踩碎的声音。
不放心让知微独自一人待太久的沈持筠回来了。
知微笑起来,凑近狐妖调侃他:“快变回去,别被他发现了。”
沈持筠的步子迈得中规中矩,声音却抢先一步递过来:“什么不能被我发现?”
19. 偷袭
院内树影婆娑,但日头未落,明朗天色下,狐妖媚主的动作就这么明晃晃地撞在沈持筠眼里。
沈持筠心底有些后悔自己回来时没有事先观察情况,如今看着狐妖光明正大顶着自己的脸勾引知微,神情复杂难辨。
他占着城主夫君的名头,又是以色上位,合该做出点反应。
“若说你是看腻我这张脸也罢了,怎么找的新人还要变作我的模样?”
话一出口,沈持筠觉得气氛更加奇怪起来。但他也没有应对此等情形的经验,全凭临场发挥,能想到将话头递给知微已是不易。
自沈持筠出现后,知微唇边的笑意就没止住过。
对方顶着一张不入凡俗的脸被迫参与夫侍相争的戏码,看得知微更加开怀,逗人的心思掩都掩不住,她非但没顺着对方的话将狐妖打发走,反而捏了捏狐妖的脸,道:
“听见了吗?正主在这呢,说你东施效颦都是抬举。”
她原也没什么身份架子,一笑起来更是容易让人生出能逾越界限的错觉,至少狐妖以为这是纵容。
那狐妖本身生的也算眉清目秀,他软下脊背,小心翼翼坐在知微的裙角上,说出的话意味深长:
“一点小情趣而已,城主不喜欢,以后我就不做了。”
他没有靠在知微身上,只是姿态放得低,像是完全躲在知微羽翼下的小兽,抬头时,眼神打着卷地往知微身上飘,衬得直挺挺杵在那的沈持筠格外僵硬。
知微悄悄观察了一下装木头的沈持筠,暗自发笑,面上不轻不重地训狐妖:“站起来,礼貌些。”
狐妖低头称是,肩膀微妙地擦过知微的胳膊,撑着膝盖慢吞吞站了起来。这一平视,他从衣着到相貌都明显逊色于沈持筠,但站在知微身边,反倒理直气壮。
即便沈持筠再三告诉自己,狐妖魅惑的对象是“城主”而非知微,可当对方真切地用满是倾慕和依赖的眼神看向知微,转头又对他使出拙劣的挑衅手段时,沈持筠没法不去想——
知微是绝对不缺仰慕者的人。
那她在仙界有道侣吗?
直到狐妖依依不舍地离开,沈持筠的视线仍然黏在他方才待过的地方,状若出神。
知微拎起裙摆抖一抖,被狐妖压塌的地方便再次蓬松起来,她正欲起身,忽然当头迎来一个净身决,这下连裙摆沾上的枯叶碎屑也被拂去了。
“谢啦。”
知微没见到陆吾,便知沈持筠将孩子跟陆吾的肉|身放在了一起,她单手托腮,和沈持筠商量:
“陆吾受困于泽源,此事略有蹊跷,我忙于屠杀案的布置,只能劳你多看顾他。”
她半歪在桌上,头顶扎了两簇毛茸茸的发饰,以沈持筠的眼力,能看得清绒毛的细微摇晃。
沈持筠后知后觉自己已经盯着知微看了许久,匆忙移开视线,忍着指尖麻意,欲盖弥彰地坐下。
“知道了,我会注意他的。”
这句过后,沈持筠欲言又止,他想说陆吾受困首当其冲的人其实是知微,但他不知布置泽源的十二古仙都是什么性子,贸然下评断,恐引起知微的不满。
正巧思及方才没得到答案的问题,沈持筠捏着茶杯半真半假地问:“你跟你的同僚们,关系好吗?”
“实话说,算不上好。”
知微不欲多说仙界的事,脚下一踢,澄雪落入手中:“还你。”
沈持筠还在想她上一句的意思,没有动作。
“给你防身用。”
知微盯着澄雪清透的剑身,奇道:“你一个剑修,不是将剑乱丢,就是随手给了别人,这能行吗?”
“心中有剑,便如影随形。”
他修行已至臻境,即便并指也可为剑,何况他与澄雪有契,除非它被封印,否则心念一动就能召回,绝没有丢失的可能。
“好吧,你先回房看着陆吾,我去瞧瞧宴会安排得怎么样了。”
知微随手挽了个剑花,将澄雪收好,转身往院外走。
参与复活任务的修士自然知道自己需要复现原案,可问题是,有几人知道原案的细节模样?
知微不得不走这一趟,以确保大家各司其职。等她巡视完场地内的机关布置,天色已深。
城主府主院后有一席专供主人家赏趣的园子,不像后花园那般打理得井井有条,而是随意长了大片桃树,只是恰不逢暖春,枝丫光秃秃的。
知微走在林间,心神还留在方才看过的屠杀名单上,那名单上排在第一位的赫然是城主夫君。
泽源只说要屠杀任务顺利进行,可没指定完成度,倘若要求城主夫君在内的所有人族修士皆血溅当场才算完成,又当如何?
她尚未见到其他宾客,不知所谓“伪装成小妖的人族修士”是否全是泽源捏出来的虚影,可光是一个沈持筠,便实打实是参与者。
为复活任务而死,算复活成功还是任务失败?
“守弥啊守弥……”
在知微低声念出这句的瞬间,林间传来轻微不属于自然的异样,知微当机立断地后仰,一道剑锋径直擦着她鼻尖掠过。
几缕断发飘落在空中,被荡起的气流卷得无法落地。
知微借着后撤之势反手拔剑,澄雪出鞘的刹那,林间闪过一记雪色。
“铮——”
金石相撞的火星照亮偷袭者惊愕的瞳孔,他手中的剑比不上澄雪锋利,知微绷紧手腕往下一压,那剑发出抗拒的嗡鸣声,不到三息,对方主动后撤卸力,免了断剑的下场。
桃枝的剪影在知微面上交错,她隔着几米距离打量着偷袭者,这人一身玄黄道袍,长相与打扮都平平无奇,至少她毫无印象。
知微斟酌问他:“你知道我是城主吗?”
她想知道,这人是“城主”自身招来的仇家,还是不顾任务失败也要找她麻烦的秘境参与者。
自进入秘境以来,她只与楚承祀一行人发生过矛盾,难道这是他的帮手?
偷袭者不答,不作争辩,也不放豪言,沉默着再次起势。许是担心动静太大引来旁人,他一直未出术法,只用蛮力和技巧。
知微握紧澄雪,掌心能清楚地感受到剑柄上的纹路,手稳心也稳。
对方使剑,这于她而言是优势。
眨眼间,两人已经过了几十招,有澄雪坐镇,对方的剑始终破不开知微周身防护。
一株桃树被波及,碎裂纷飞中,知微眼前一晃,偷袭者仗着速度消失在她眼前,随即右侧传来衣角破空声,她不必扭头也知道是第二重杀招将至,手腕反转,提剑于前。
澄雪默契地蓄起剑气,正要反攻,身后桃林间素风乍起,一道刀光劈开了浓重夜色。
知微左脚轻点,堪堪止住攻势,与来人擦肩而过,两道裙摆在半空交汇,又很快一前一后地分开。
向前的刀光带着劈山断岳的气势,轰然撞在偷袭者的剑上,将他震出三丈开外。
“慕岑?”
知微定睛一看,与偷袭者缠斗在一起的人赫然是沈持筠那个师妹。
真是奇了,她前些日子才找对方要灵石买命,今天就能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关系了?
慕岑可不分什么术法和刀法,她提气竖斩之际,左手甩出去两道爆炎符,脚下不忘横跳踩实泥面,眼见是要连阵法也一起上了。
三管齐下,偷袭者连三十招都没走完,慌忙祭出一道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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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符遁走了。
看在知微眼里,不过是她刚将澄雪收好的功夫,慕岑已经结束了战斗。也不知是慕岑太强,还是偷袭者太不堪一击。
知微边整理自己松散的发髻,边往她身边走:“你有此身手,还屡次受制于我?”
慕岑还在想若是知微问她为什么要出手相救该怎么回答,没留神对方居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她还生气知微在上一轮回弃林筱于不顾的事,说话也夹枪带棒:“前辈不必过谦,我知道您有的是手段。”
知微已经走到她面前,冲她眨眨眼,调侃道:“知道我有的是手段,你还动手?”
慕岑心气一急,脱口而出:“师尊教导,不公不平,不可漠视。”
说完她就后悔了,脸上神色来回变换,避开了知微的视线。
方才,她看见偷袭者身上有祭司殿的殿纹。
难道是承祀找的人?可她明明叫承祀不准对知微动手。
知微离她很近,即便夜色昏暗,也将慕岑脸上的犹疑瞧了个分明,她轻笑一声,自顾自往前走,传回来的语气很确定:
“你认识刚才那个人。”
慕岑看上去极少撒谎,被人一拆穿,眼睫快速颤动几下,声音也支支吾吾起来:“没、没有的事。”
她见知微走了,下意识跟上去。
知微心底有数,也没多为难她,转而问起:“你是‘林筱’吗?”
慕岑摇摇头,随即想起知微走在前面看不见,又答:“不是,我选了‘藤妖’。”
沾了知微的光,她也误打误撞完成了捉妖任务,得以自主选择角色。
狐妖被屠案里,看似林筱是那个活结,实际藤妖才是一切的根源,她要阻止,自然要从藤妖做起,只是没想到泽源摆了所有人一道,复活任务竟然是相助屠杀顺利进行。
知微抬手拨开几根横七竖八的桃枝,躬身躲着走。等从林间出来,踏上正院的青石小道,她才继续问:
“你怕死吗?”
慕岑脚下一个踉跄,踩在两块青石板间的缝隙里,差点崴了脚。她走得慢了,离知微远两步,甚至悄悄召出了刀。
“为何有此一问,谁不怕死?”
知微倒是想顶她一句“你师兄就是个不怕死的,他不仅不怕,还挺想死”,碍于时间紧急,又咽了回去,给她解释:
“按照故事所言,你就是那个向我揭穿沈持筠身份的人族修士。”
换言之,她也在名单上。
只是知微没把话说满,给慕岑留了想象空间,她想知道对于泽源屠杀人族的要求,慕岑是什么看法。
可慕岑的思绪在知微提起“沈持筠”三个大字时就跑了个没影,她此刻才知道知微是城主,而沈持筠是城主夫君。
这让她没由来升起一股别扭,仿佛“他人夫君”这个名头,再怎么也与沈持筠八杆子打不着。
等等……
师兄上次和她搭话,问的是何为喜欢。
他身边拢共也就知微这么一个女子,他不会是喜欢知微吧?
难道他飞升失败,正如外界传言那般是因为有了红颜知己,而眼下这位红颜知己正站在她面前?
糊涂啊师兄!
慕岑一拍手臂,沉声说了句:“你和师兄不能在一起。”
知微叹气,回头看过去,心想这师兄妹两人怎么一个比一个会带入。
白日里她随口举例的孩子被沈持筠拿去论道也就罢了,眼下身在任务里,慕岑也要切身体验一下“藤妖”揭穿沈持筠身份的原因吗?
知微心下无奈,调笑道:“那怎么办,我们连孩子都有了。”
慕岑:!!!
20. 九尾
慕岑听知微描述了个大概,沈持筠这会正兢兢业业地扮演对晚宴屠杀毫不知情的城主夫君,也许已经睡了。
但两人自院外回来,鲛灯晃晃下,屋内分明有两个人影。
知微打了个哈欠,燕溪山和舞姬乐师混在一起,方便盯着这轮新的参与者,此刻会在沈持筠屋子里的,唯有“林筱”。
慕岑进门看清了人,又惊又喜:“承祀!”
楚承祀在境中境里受了沈持筠一剑,养到现在也不见好,上一轮回里慕岑将他单独安置在空房间里,却误打误撞导致了复活任务开启后两人的失散。
她深夜还在外走动,正是为了找他。
“承祀,你怎么样?”
楚承祀默不作声地坐在沈持筠对面,唇色苍白,形容萎靡,比街边吃不上饭的小狗还要狼狈三分,一见慕岑,便张开手扑进她怀里。
“师姐!你终于来了。”
两人执手相看,若非知微和沈持筠在场,恐怕要好一通互诉衷肠。
慕岑心里装着事,她一边怀疑是楚承祀找人暗杀知微,一边又忧心知微和沈持筠间过界的关系,好半晌才发现楚承祀的不对劲。
他被人按在座位上,腿脚动弹不得。
慕岑迟疑:“师兄?”
知微用脚勾了个椅子,坐在沈持筠身边,替她把后半句问了出来:“你怎么又把他扣下了?”
“他是‘林筱’。”
沈持筠是见也不肯见楚承祀的,但若任由他离开,还不知道会给知微惹出多少事。
他回答完,视线不经意地划过知微,放低声音问:“巡视不顺利吗?”
知微的发髻松松垮垮,全凭几支花钗拢着,偶尔有两缕发丝垂到脸侧,很快被她勾到耳后去。
她的确不擅装扮,衣服首饰都是陆吾挑的,发髻也只是随手一挽,但平日动得少,也就能勉强维持体面,现在这副模样显然是和人动手了。
知微将一支摇摇欲坠的金钗往头发里推了推,不太当回事似的:“是啊,遇到了袭杀,多亏你的剑,还有你师妹。”
沈持筠终于用正眼瞧了一眼慕岑,随即眼神又往楚承祀身上落。
知微可没与其他人发生过矛盾。
慕岑心里没底,单手按在楚承祀肩膀上,悄无声息地挡住沈持筠的视线,及时换了个话题。
她想问沈持筠关于此次屠杀案的看法,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她尝试多次,终于意识到这是泽源在阻止她。
在原定的故事里,沈持筠并不知晓晚宴当晚针对他的埋伏。
慕岑暗自吐槽这没用的设定,心神一转,问知微:“你觉得师兄会怎么看待此次布置?屠杀案首当其冲的就是他。”
泽源虚实交接,轮回不断,无形中弱化了众人对死亡的认知,可参与者的数量却不容置疑地在减少,死亡近在咫尺。
而他们不能确定顺应任务而死算不算复活成功。
慕岑原意是想钻空子让沈持筠回答,没想到知微接了话:“不做任务必死,做了有可能活,这很好选择吧?”
话虽如此,知微也清楚不可能所有人都认可这个想法,因此此关最大的难点就是要求人族乖乖引颈待戮。
当死局已定,人往往会爆发出极致的恶意,比如故意给宴会捣乱,让其他人也无法通关。
——前提是人族真由参与复活任务者扮演。
泽源的险恶正在于此,它隐瞒了许多讯息,让人在不确定中产生心焦。
知微越看越觉得此局是针对她而来,若真如此,陆吾突然被抽魂也有了解释。
她自进秘境以来,第一次对泽源的布置产生了烦躁,说话时声音拖得很长,不愿交谈的意愿很明显。
慕岑便闭嘴了。
她和楚承祀身上都有大祭司给的保命符,除非像上次一样突然被知微拉入不知名空间,否则泽源奈何不了他们,不必多虑。
慕岑放下秘境任务后,对沈持筠道途的担心又占了上风,他可是近百年来唯一一个有机会飞升成仙的人,承载了多少人的期望,怎能止步于此。
“师兄……”
她欲言又止,视线似有若无地往知微身上飘。
不怪楚承祀总说她是妖,这人走到哪都是副没骨头的懒散样,行事也诡谲,实在看不出半点人族教养之处。
相应的,也看不出她是不是真的有了孩子。
慕岑无意识咬着唇,对修习无情道的修士来说,徒生留恋已是叛道,若知微还是妖,那沈持筠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要是被师尊知道……
思及此,慕岑鼓起勇气,模棱两可地提醒沈持筠:“师兄,上次你问我的问题,那时我思绪繁杂,所答也有失偏驳,我——”
沈持筠不是很想听:“不必多言,我心中有数。”
慕岑的意思无非是,他以为的情愫只是裹挟着“喜欢”外衣的感激,笑话,他分不清什么是喜欢,难道还分不清什么是感激吗?他又不是修无情道修傻了。
只不过究竟是与不是,其实也不甚重要,只要他一天怀着孩子,就一天不可能与知微产生什么首尾。
沈持筠与知微不同,他一冷脸便像是竖了堵冰墙在面前,慕岑被他的气势一压,半个字也说不出,踌躇片刻,选择将楚承祀带走。
“我会看好他的。”
沈持筠瞥了眼知微,见她点头,才松开了对楚承祀的束缚。
翻过此夜便是晚宴当天,多的是人夜不能眠,但知微不管这些,今天她的活动量已经超标了,拖着身子走到内室,倒头睡在陆吾旁边。
第二日她起床时,沈持筠竟还坐在那。
“你担心那个死劫?”
知微往梳妆台前一坐,神情还迷糊着,透过镜子瞧见那道模糊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近,最后停在她身后。
“没有,只是不累。”
沈持筠不弯腰,知微便无法从镜子里看见他的神情,不过她想也是这样,毕竟这人可是有着自伤前科在的,现在想不想活还两说。
但该说的她还是要说一句:“依据规则淘汰是一回事,刻意让人互相残杀又是另一回事,正常情况下,守弥是不会做出这种事的,别担心。”
她梳了两下头发,又补充:“忘了说,守弥就是泽源的主人。”
沈持筠的情绪本无波澜,他确实无所谓自己的生死,然而此刻听见知微用如此熟稔的语气为另一人辩解,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拗劲。
像是他现在死了就亏了一样。
他和知微认识的时间太短了,短到知微从不会向别人这么介绍他。
沈持筠垂眼盯着知微梳头,顺手将她遗落的一缕发丝勾上去,绕在簪子里。
知微对着镜子瞧了两眼,确认自己没什么问题:“你在房间等着开宴吧,我去外面应付宾客。”
她一起身,差点撞上沈持筠的下巴,赶紧扶了扶自己梳好的头发。
“离我那么近干什么。”
沈持筠也发觉自己过了界,连忙退后:“抱歉。”
不等知微回答,他转身将陆吾抱了出来:“要带上他吗?”
知微往前走了两步,日光透过花窗,洒了一半在她脸上,她微眯着眼看过去。
沈持筠没戴护腕,随着手掌用力,腕骨泛起青色的筋络,和云纹广袖一起贴在襁褓上,素来挺直的肩膀微微内扣,形成庇护弧度,整个人被柔和的晨光这么一照,倒真有初为人父的圣洁感。
知微在某一瞬间忽然与慕岑共感,她觉得这样的沈持筠身上有股怪异的和谐,仿佛是她跳过了某段相识时间似的。
“你不会背着我偷偷养过孩子吧?”
沈持筠当即哑然,无意识绷紧了小腹,换了个姿势抱陆吾,眼神也垂下了。
“怎么会这么想?”
他一开口,冷清的声线又压过来,将身上的柔光以及刚才的诡异气氛都击碎了。
知微这才接受,不然她会以为眼前这位是被哪只有家有室的小妖附身了。
“不带陆吾,让他跟着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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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微走到门口,忽然又想起什么,返身从袖子里掏出个荷包,径直拍在沈持筠胸口。
“这个拿着,晚宴人太多,我可能顾不上你。”
沈持筠直到屠杀开始才明白“顾不上你”是什么意思。
知微发现了任务的难点是让人族乖乖赴死,但她没有提前做安排。
因为她要自己亲自上场做那个侩子手。
谁不听话,就杀谁。
燕溪山越过重重阻碍赶到主位与沈持筠汇合,两人带着脚步虚软的楚承祀,三人一孩挤在角落看知微一剑掀翻一排人。
血腥程度远超第二关时他们屠杀狐妖之景。
“知微她……没有修为也这么强吗?等等,她拿的是不是你的澄雪?”
楚承祀虚到连话都说不清楚,还要强行给出一句:“滥杀之人,该当——”
后半句被燕溪山瞪了回去,他可不想在这时候看这两兄弟打起来。
期间有不少人来杀沈持筠,都被他自己挡了。
他隐隐觉得知微今晚的行事与她平时大不相同,像是刻意出手给谁看一样。
同样的,他的死,或许知微也另有安排,再等等。
知微处在大堂的正中,四周全是人族的尸体,她反手斩落一人的头颅,剑锋挑起一串血珠,借着澄雪本身的能力,在混战的罡风中将其凝成赤红色冰晶。
随即手腕翻转,以剑势为载,裹挟着血晶直冲沈持筠而去。
沈持筠一直盯着知微,自然也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他瞳孔骤缩,人却站在原地不躲不避。
原来知微要亲自杀他。
血晶破空而来,势不可挡,期间被它波及的人妖全都负伤,饶是如此也没能减慢它半分。
正当它几乎刺到沈持筠眉心时,沈持筠怀里的荷包忽然悬空而立,从中挤出一条巨大的白色狐尾。
狐尾冲天而上,将他严严实实挡在后面,沈持筠甚至没看清它是怎么挡住血晶,视野里的白缓缓褪去后,他只看见知微将手里的名单举了起来。
“沈持筠”三个大字暗了下去,与其余姓名一样,代表人已身死。
骤然的濒死错觉,饶是沈持筠也不能保持平静,何况发出杀招的人是知微,用的还是他的本命剑,沈持筠深觉自己的心像是要跳出来一般,如何深呼吸也不管用。
燕溪山也吓得不轻,他与沈持筠并肩,血晶拂面时,他甚至闻到了其中浓厚的血腥味。
“知微……就不能提前说一声吗,吓死了。”
但他疑惑:“狐妖第九尾,可挡致命伤,但知微哪来的尾巴,她连妖身都没有?”
下一秒他就得到了答案。
失去作用的狐尾消失,变作一缕青丝自空中落下。
沈持筠伸手接住了它,紧紧握住。
随着城主夫君的身死,对人族的屠杀近乎走到尾声,慕岑适时出现,当着几人的面抢走了陆吾。
虽然他们也不确定这一举动是否必要,但还是有备无患。
满地血腥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这算复活成功了吗?”
回答他的是周围逐渐清晰的碎裂声,从细微的咔嚓声扩大到震耳,连带着空间也开始动荡,众人皆东摇西晃。
“发生了什么?以往通关可没有这一环!”
如此动静,像是泽源要坍塌了似的。
慌乱在无形中传递,有人眼尖地发现由泽源捏造的妖族虚影化在了空气里,惊恐更上一层楼:
“难道我们任务失败,都要死在这了吗?”
大堂中央,知微持剑而立,她摸了摸自己还算稳当的发髻,直直看向沈持筠身边的裂缝,笑道:
“你摆什么谱呢,漱玉翁?”
随着她话音落下,裂缝扩成一人高,一双素白的软靴从中踏出,瞬息便出现在众人面前。
往回赶的慕岑瞪大了眼睛,盯着那个无比眼熟的人,怎么也发不出和楚承祀相同的惊喜声,喃喃念了句:
“师尊……”
21. 决裂
碎裂声还在继续,堂内血腥伴着尸体如潮水般褪去,地面整洁如新,在场的人与妖皆恢复了原貌。
这又引起了另一波骚动,显然双方都不清楚这场试炼还有其他族类参与,只不过头顶的压力容不得他们在此刻多想。
突然出现的白发老者脚踏虚空,三千雪发只以一截挂着枯叶的树枝束起,垂目扫视全场时,神情无悲无喜。
他的面容对众人来说或许陌生,但衣袖上的祭司纹却是无人不晓的身份证明。
七星相连,皓月中空,正是人族大祭司,漱玉翁。
楚承祀捂着肩膀,趔趔趄趄地扑到跟前,声音是掩不住的激动:“师尊!”
他不清楚师尊为何突然出现在泽源内,但他知道自己再也不用看沈持筠和那妖女的脸色了。
“师姐,快过来,别和妖女站在一起。师尊,这个妖女吸走了我的精气,又伙同沈持筠伤我,恳请师尊为徒儿做主。”
被叫到的慕岑只惊不喜,抱着孩子踌躇迈步,低头称:“师尊。”
留在原地的修士足有百众,无论真心与否,此时都齐齐执礼,弯腰弓背:“见过大祭司——”
连燕溪山也犹豫着要不要拱手做个样子,毕竟对方是与人皇平起平坐的大人物,算得上天下修士之首,可余光瞥见无动于衷的沈持筠后,又放弃了。
漱玉翁飘然落地,视线在沈持筠身上多停留了几息,倒是没介意自己这个大弟子的失礼,很快略过他看向知微。
随着他的目光转移,慕岑平白生出一身冷汗,她原本只是担心师尊发觉沈持筠和知微的关系,可现在冷静下来,忽然记起昨夜知微的遇袭。
她私下问过楚承祀,楚承祀再三保证自己绝没有找人暗杀过知微。
那么那个身带祭司纹的人是受谁指使?
慕岑打了个寒颤,不敢继续深想。
周遭景象已经维持不住,脚下地砖时虚时实,漱玉翁一身雪白道袍,浑身上下找不出第二种颜色,端的是一副仙风道骨的姿态,他踩着泽源的碎片,一步步接近知微。
知微收剑贴臂,裙摆无风自动。
沈持筠匆忙将那缕青丝收好,也顾不上自己与漱玉翁往日的恩怨,立即开口阻止:“师尊,弟子有事要禀。”
漱玉翁没有停步。
“师尊!”
在秘境彻底破碎、将众人都推出去的瞬间,漱玉翁终于站定在知微面前,他与知微对视良久,最后缓慢抬手合在一起,弯了腰:
“拜见仙主。”
咔嚓声轰然淹没所有人,泽源秘境彻底崩塌。
乌临城内,二月残余的凛冽席卷而来,将被拘的魂魄压回了各自肉|身里。
知微踩在一片仙术划定的空间内,两指往漱玉翁身上一搭,从他那借了点灵力,给自己捏椅子。
她不发话,漱玉翁仍然维持拱手执礼的动作。
知微看他这副容貌,觉得颇有些好笑,分明早已固颜,却偏在眼尾催出岁月纹路,长须雪白,老态龙钟,唯一没有异常的只有他那双如同在羊脂里浸过的手。
简直欲盖弥彰。
椅子捏好,知微横剑于膝,神情和四肢一并软化,浑然看不出方才还大开杀戒的模样。
她点了点澄雪的剑身,音色里含着笑:“我还以为,你只认守弥呢。”
漱玉翁直起身,也不知是哪里学的官腔,说话滴水不漏:“您与守弥仙主同源而生,自然不分高下。”
他在人间待的时间太久,饶是装扮上再缥缈近仙,行事也不免沾上人族的习惯,遇事先抬对方。
但知微不吃他这套:“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陆吾受缚,紧接着她就遇刺,甚至刺杀者还十分清楚她万法不侵,所以自始至终没有用过术法。
以及复活任务里不合常理的规则,种种迹象都指明泽源被控制了,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缔造它的十二古仙。
旁人没这份心,也没这个胆子,唯有漱玉翁这个千年前就被贬下凡的罪仙,久未受仙界约束。
漱玉翁:“各为其道,漱玉无话可说。”
“翁”是人间赋予他的雅称,也是敬称,知微故意挤兑他也就罢了,他却不能在她面前如此自称。
“什么时候你也学会逃避这一套了?”知微略一抬手,盯着自己没有掌纹的手心,继不是很理解,“就算任由你破坏了这具躯体又如何,你明知我是不死的。”
“至少可以拖延您一段时日。”
事到如今他仍不褪满身的礼仪,似乎是在真心实意地表明,只为己道,不沾私怨。
青年的韧劲和老年的相貌在他身上呈现出刺眼的割裂感,一如他身为古仙却屡次为人族奋争的做派,让人难以理解。
知微眼睫轻动,瞳光里带上了怜悯。
“还道于天是大势所趋,连守弥都没法阻止我,你觉得你能挡多久?”
漱玉翁避而不答,只说:“仙界一晃,人间已过沧桑,又是多少凡人得享终老。哪怕朝夕,漱玉也尽当竭力。”
知微忽然提剑,以剑尖挑起了漱玉翁的下巴,让他得以直视自己。
“只要人族归还道种,不再修炼,他们的寿命回归百年,你有的是时间欣赏他们终老。”
漱玉翁像是听见什么不可置信的言论,眼皮狠狠颤了颤,连声音都发起抖来,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
“仙主,观赏凡人终老,这并非是我的爱好。”
他偏头避开澄雪冰冷的剑身,面色快速沉下去:“修炼是他们唯一持有的逆转命运的机会。”
知微觉得可笑,灵根有别,这是比出身更深的鸿沟,分明修炼才是无限拉大不公的根源,所谓逆转命运,只针对拥有上佳灵根的幸运儿罢了。
但她没功夫继续和他论道,他们谁也没法改变对方的想法,多说无益。
她起身,直截了当地问:“我剩余那一道半的气,哪去了?”
这次漱玉翁倒是诚实,像是笃定即便告诉知微她也拿不回,一顺胡子,神情反而冷静下来:
“在持筠身上。”
“你说什么?”
*
知微离开漱玉翁划出的空间后,迎面就撞上了陆吾。
仙令驱走了乌临的寒冬,该生长的花花草草却还沉浸在上个季节,透过窗子只瞧得见干枯的枝丫。穿堂风徐徐经过,气息里全是汤药的苦味。
陆吾看起来被那具婴儿身闷坏了,一回到自己身体里便忍不住上蹿下跳,抱着知微的胳膊跺脚:
“漱玉居然敢控制小爷,回去后定要向主人告状!”
他絮絮叨叨抱怨了一连串,才发觉知微脸色不佳。她的视线虚虚落在天际,不知具体在看什么。
“知微,你是不是累了?”
陆吾倒是没担心知微在与漱玉翁对峙时吃亏,他早将自己的十面钰给了知微,里面有他存的灵力,关键时刻应个急还是稳的。
泽源将他们丢回了药堂,一落地,他就听燕溪山叙述了这一轮回的凶险,很是愤懑:
“沈持筠是死的吗,我不在,他居然让你做那么多事。”
“与他有什么关系。”
知微下意识说完这句,语气顿了顿,又改口:“去把沈持筠叫来。”
不用叫,早在陆吾咻得消失不见时,楼下的沈持筠就知晓定是知微归来,人迈过转角,已经与他们站在同一条走廊上。
知微偏头睨了他一眼,以下巴点点自己身边:“过来。”
随后又安排:“陆吾,你去找找慕岑是否还在城内,若是在,将她带回来。”
陆吾没有半点被支开的感知,屁颠屁颠跑开,与沈持筠错肩时还瞪了他一眼。
他依旧觉得是沈持筠这个队友当得太差,才会让知微在这一轮回里累到。
泽源的崩塌,一如它降临般突然,两人并肩站在窗口,能听得见街上热火朝天的议论,时不时夹杂着怒骂。
这番折腾,多的是修士空手而归。他们不知崩塌的真正原因,也不敢当众议论大祭司,只将怒气洒在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仙界身上。
知微在这阵嘈杂的声音中开了口,声音很轻:“你去看过仙界吗?”
“嗯,但它被迷雾笼罩,也看不出什么。”
沈持筠敏锐地察觉出知微的不高兴,她今日没有坐着,连音色里一贯含着的懒散都不见了,他悄悄往前移动一步,挡住大半冷风,找了个轻松的话题:
“以前仙界是悬挂在天上吗?这是怎么做到的,仙术?”
“术法是人族的说法。”
知微将澄雪放在窗台上,手心贴上去,感受上面沁骨的冷意。自沈持筠走近以来,她一直没有抬头。
“无论是仙、人还是妖,运转修为用的都是道气,那是道种逸散出来的本源力量。修炼,实际就是聚气的过程。”
知微三言两语,就描述了一个沈持筠不曾见识过的广阔世界,他略一转换就理解了,他们起势前也需“提气”,只是先前不知提的是这个“气”。
所谓道种,是人间修士里不曾提及的概念,就连漱玉翁也没有教过。
“所以仙界是由某位仙人用道气托举的?”
知微将拂面的发丝拢到耳后:“没错,让它降下来,就需散气。可这一散,就找不齐了。”
沈持筠额角一跳,从某个字眼里听出了知微出仙界的真实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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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初见时,他竟还怀疑知微包藏祸心,但人家当真只是找自己丢失的东西。
沈持筠想顺势提出帮忙,如今他别无计划,跟着知微也无妨,但他尚未开口,知微的第二问紧随其后:
“你第一次历劫时,半点伤也没受吗?”
这话表面是关心,由毫无波澜的语气说出来,却染了质问的意味。
沈持筠心底的怪异感更重,暗自猜测是不是漱玉翁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惹了知微生气。
泽源崩塌时,他最后只看见漱玉翁站定在知微面前,至于两人聊了什么,他一概不知,而知微似乎也并没有告知他的打算。
沈持筠思量几息,向知微透露了真相:“若以古籍记载的先人飞升历程为凭,我的雷劫渡得十分顺利。”
若是飞升成功,雷劫所致的伤口会在接引彩光的照耀下恢复如初,他即是如此。
可最后他却并未迎来打开的仙门。
知微轻叹一声,早在沈持筠飞升前夕,仙界就已斩断飞升路,虽然没来得及撤去接引彩光,但它也不再拥有治疗功效,沈持筠的伤,应当是她的气反哺了主人。
无主之气,自然谁都可以取用,但她的气只是暂时离体,正常情况下根本无法被人吸收,所以会出现修士疯魔的情况,那就是强行融合的下场。
可架不住凡间还有一位古仙。
依漱玉翁所言,他在沈持筠历劫前夜将气打入沈持筠体内,才得以保他在天雷下完好无损。
知微不信他的鬼话,漱玉翁明知飞升路断绝却依旧放任沈持筠渡劫,恐怕本就打得是将气封在沈持筠体内的算盘。
无论过程如何坎坷,结果就是如今这气与沈持筠完美融合,一旦取出,必定会损他根基,甚至致命。
就像楚承祀,仅仅失去半道,受伤后连血也止不住,比孱弱的林筱好不了几分。
可她要取回人族的道种,自然不可能凭这具琉璃身行动,而本尊苏醒又需要全部的道气。
所以她绝不可能放任其留在沈持筠身上。
知微缓缓转身,将澄雪提起来,指尖自剑身上划过。它横在两人中间,沈持筠的视线也被吸引过去。
“澄雪有灵,他是不是伤不了你这个主人?”
知微说着,将剑身架在沈持筠脖子上,人也上前一步,剑锋抵住男人脖颈的动脉。
今日是个沉闷的阴天,天光不甚明亮,澄雪也跟着暗。
沈持筠的眼瞳动了动,眸光自下而上抬起,最后停在知微脸上。
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感知到,知微的身高与他相似无几,两人平视时,能直直望进对方眼底深处。
知微眼里什么也没有,极空,至少沈持筠无法从中看出任何情绪。
“你知道吗,人族修士无论如何修炼,寿命都是有限的,这是天道给予人族的限制。”
沈持筠安静地听她说,时不时点头或摇头。
“我曾有个同僚,她喜欢上一个凡人,眼见那个凡人死了又生,生了又死,轮回不断,她每一世都追去。”
“那时我就想,难道离别是如此难以斩断的东西吗?既然它迟早会来,与其等得心焦,不如将其掌握在自己手中。”
沈持筠觉得此时的知微和她说起死亡会带走一切痛苦时,是相同的神情,他没有反驳。
空气里的苦味更重了些,但知微离沈持筠太近,只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沈持筠将声音放得很低,只有知微能听见:“优昙花。”
虽说已经从藤妖口中得知噬心毒为假,可他锁骨上那朵优昙花的纹路依旧没有消失,不痛不痒地黏着他。
他索性不再管,甚至收集了一些优昙花花瓣,放进知微先前随手塞到他怀里的荷包里,里面还有她用来化狐尾的一缕头发。
眼下那个荷包就在他怀里,花瓣的味道被体温一蒸,散了出来。
知微弯了弯眼角,笑他:“你总是这样,大少爷似的。”
沈持筠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关联,但见知微笑了,他还是点点头。
知微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贴着沈持筠的侧脸蹭了蹭,语气近乎在哄人:“沈持筠,我知道你过得并不开心,让我来结束这份痛苦。”
知微实在离得太近,近到沈持筠能感受到她的鼻息,他根本没心思注意脖子上的澄雪,热度直直往脸上走。
他屏住呼吸,垂眼避开了知微的视线,小声反驳:“其实,偶尔也会开心。”
啪嗒一声,走廊尽头的燕溪山摔碎了药碗,望着窗边交颈的两人,呆愣当场。
慢一步行过转角的慕岑比他更愣:“你们,在干什么?”
22. 师徒
走廊的排窗大小呈拱形分布,两边小,多做成有花鸟雕刻的装饰漏窗,唯有中间大开,揽了最多的天光。
只是眼下都被站在窗前的两人挡了,长条甬道里略显昏暗。
燕溪山一把抓住要上前的慕岑,要将她往楼下带:“慕道友,来帮我看个火可好?”
慕岑不肯,单手扒住墙面,与他僵持起来。
脚下的汤药被风一卷,苦味层层叠叠地往人身上扑。
知微背对着两人,手中澄雪丝毫没有收回的趋势,剑刃压紧,已经见了血。
沈持筠的护体结界破了,但知微匆匆一扫,并未从他身上感应到自己的道气,这意味着道气与他融合得太深,绝不可能以平和的方式取出。
澄雪极利,只要她现在抽剑而去,眼前这人的脖子就会被割开,可沈持筠居然在这时候承认自己心有动摇。
“我以为当你计划好抹消自身时,就已经下了断绝一切的决心,无论是痛楚还是欢欣。却原来,你还没有做好准备吗?”
沈持筠的呼吸里沾了血腥,体内翻涌的热度仿佛终于找到缺口,化作鲜红液体从横切的伤口溢出,径直流进衣领深处,淌过心脏。
隔着一层扑面的刺痛,他重新看向知微,眼底洇着碎光,喉头滚动挤出两个字:“抱歉。”
风随着天光从窗口探进,将沈持筠肩膀垂下的丝绦与知微的披帛吹得缠在一起,血色晕开大半衣襟,衬得沈持筠的唇色淡了许多。
知微定定看了他许久,随即后退半步,缓慢收剑。
“求生或是寻死,那是你的自由,不必向我道歉。”
她找出一块手帕,按在沈持筠的伤口上,顶着越来越重的血腥味,叹道:
“是漱玉翁的错,我会先去找他的麻烦。至于你,珍惜最后的日子吧。”
泽源崩塌,仙门很快就会重新打开,她不会在人间留太久。在此之前,她愿意给沈持筠留恋人间的时间。
沈持筠抬手,指腹擦着知微的手而过,接替她按住手帕。
“在我……之后,你就能回仙界了吗?”
知微没答,擒住他的腕骨,要带他去找医师。
站在走廊尽头的燕溪山和慕岑瞧见这幅情形,一个比一个愣,直到知微拖着人走到眼前,燕溪山才缓过神,张罗着给沈持筠处理伤口。
一楼堂间正常开张,躺了不少在泽源内魂魄受损的病人,燕溪山只能将沈持筠安排在三楼雅间里。
待目送知微和慕岑的背影消失在转角,他才敢叹息出声。
他不清楚这两人发生了什么矛盾,但一个求生意识不强,压根不还手,一个把性命看得太轻,随意收割,凑在一起就把路走绝了。
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吗?
“知微她为什么要伤你?”
沈持筠半仰着脖子,任由燕溪山给他套上一层又一层纱绵,眼睫垂下,将情绪尽数敛在眼底。
“我身上有她要的东西,非死不可取。”
即便知微不说,结合各项蛛丝马迹,他也能推测出来。
所以这些日子他心焦的缘由,约莫是体内的道气迫不及待要回到主人身上去。
燕溪山哑口无言,他悄悄晃了晃止血药瓶,里面只余一层底。
知微真是一点也没留手,再深半寸,沈持筠这会该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了。
“总会有别的办法的。”
连安慰都显得无力。
两人正相对无言,空气忽然震荡起来,扭曲撕开一道裂缝,不多时便显出了素白人影。
这个出场方式,这幅打扮,燕溪山太熟悉了,他们前不久才见过面。
“大祭司?”
燕溪山的视线在漱玉翁和沈持筠之间来回流转,最后还是默默收拾药箱退下,将空间留给这师徒二人。
不过他到底记挂着两人有些龃龉,临走前暗示:“我待会上来给你送药。”
沈持筠点头,他伤了脖子,说话并不方便,却还是坚持说:“有劳。”
漱玉翁仍是一身纯白道袍,他束发的树枝随季节变化,此刻发出一点嫩芽,成了浑身上下唯一鲜亮的颜色。
多年前,他与这个大弟子不欢而散,致使沈持筠自立洞府这么些年从未回过皇都,如今再相见,竟觉陌生。
斟酌之下,漱玉翁先开口:“你还在怨为师吗?”
但沈持筠不愿和他攀扯过往,他有更重要的事要确认:“知微的道气为什么在我身上,是你做的吗?”
“原来她已经告诉你了。”
漱玉翁并不否认,他单手背后,走到窗前遥看街上的人气:“你已越过十境,人间再无敌手,唯有放在你身上,她才不容易取。”
这话说得太过理所当然,沈持筠扯了扯唇角,放任自己的心绪一点一点冲破道行,按在桌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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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骨节紧到发白。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漱玉翁的背影顿了顿,一句未改分毫的质问,恍若将他扯回了当年与沈持筠决裂之际。
街角喧嚣适时传进他的耳中,将身后弟子的颤声悉数掩盖,漱玉翁听见自己用平静至极的声音说:
“持筠,她要还道于天。可道种逸散几千年,并非只有修士体内才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欲取回道种,势必要屠戮人间。”
漱玉翁了解他这个大弟子,沈持筠向来性情寡淡,又修无情道,对人对事都不入心。
但他以为,面对如此骇人之事,沈持筠即便不会义愤填膺,也少不得惊讶。可他转过身,只瞧见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漱玉翁有一瞬间后悔让沈持筠修了无情道,而不是和慕岑一样修苍生道。
“她的真身尚未苏醒,陆吾也不可能在人间放肆动手,以你之能,完全不逊于她。”
沈持筠半点也听不进去,等不及他说完,又问:“她在泽源里遇袭,也是你安排的吗?为什么不亲自动手?”
此事涉及仙界种种界规,一时半会难以解释清楚,漱玉翁只说:“她的位阶高于我,对她动手会反噬自身。”
沈持筠得到了答案,心安不少。
“还有别的吗?我是指,你在我身上动的手脚。”
漱玉翁的眼瞳颤了颤,没有回答。
沈持筠便知这是否认的意思。
只有这种时刻,他才有意识漱玉翁是一位仙人。
他从不掩盖自己做过的事,无论对错,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
沈持筠不知自己是失望还是庆幸,他依旧没能得知腹中孩子所来缘由,但确定了它并非在漱玉翁的谋算中诞生。
脖子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沈持筠深觉力气被抽走大半,嗓子也哑了。
“无需多言,我不会对知微动手。”
漱玉翁的视线利了些,守弥会同意陆吾陪知微下界,已是出乎他的意料,没想到眼下竟还有一桩。
“你担心背负血债因果?她司掌轮回,是不死之身,我只要求你阻她片刻!”
“何况你若不反抗,必定死在她手里,你以为她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吗?”
沈持筠盯着桌上被知微抛弃的澄雪,头也不抬地回答:
“死在她手上,也好过成为你的棋子。”
23. 蝶妖
主街上混乱不堪,被泽源甩出的修士和妖族掺在一起,一边各自警惕,一边相互试探。
由于在秘境内的多次身份互换,人妖对立被混进尴尬的立场体验,短时竟无人动手。
慕岑心系狐妖案的真正结局,有意去城主府一探究竟,然而楚承祀卧床不起,她也没有别的人可说,只能来找知微。
也是奇怪,分明她在秘境里还怒斥知微冷眼旁观,如今反倒巴巴地跑来寻她。
“你去吗?我想找找藤妖的线索。”
被泽源拽着经历好几重狐妖案,翻来覆去,知微实在没法对其产生兴趣,但她总觉得沈持筠身上那个优昙花印记有些眼熟。
她暂时放过沈持筠,也有这一重考虑在此。
能让她觉得眼熟的,大概率与仙界有关。她可不想处理完漱玉翁又发现有其他仙人的插手,索性一并掐根带出来。
“你应该会一点寻妖术法吧?”
慕岑点头,她当然不至于赤手空拳就要上阵,光是寻妖罗盘就准备了三个。
两人都没有递贴拜访的打算,鬼鬼祟祟地往城主府的墙头绕。
路上,慕岑没话找话地提起:“你跟我师兄,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原以为这两人是情投意合,还私下里酝酿了一番劝分说辞,没想到尚未付诸实践,他们就成了刀剑相向的怨侣。
这么一看师兄真是被迷得不轻,居然半点都不还手。
知微捻了捻手指,指腹仿佛还残留着沈持筠血液的黏腻感,她兴致不高,不愿多谈沈持筠,便自顾自转移了话题:
“你师尊说过让你们修道的目标是什么吗?”
“当然是飞升。”
知微意有所指:“如果不能飞升呢?”
慕岑没有理解其中含义,抓着知微自墙头轻盈越下,边往后花园走,边坦然承认:
“不能飞升也很正常,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师兄那样的天才,多的是人穷极一生仍困于某个境界。”
她是眼睁睁看着沈持筠与师门割袍、与家族断义的,那是无情道的必经之路,砍断一切纠葛,消解所有执念,自此脱离凡世,只与大道相伴。
虽然沈持筠现在这幅生怨又多情的模样全然谈不上脱凡,但当年他无情道大成也是有目共睹,她自认无法再道途行进上与他相比。
她甚至不知道苍生道的终点在哪里。
“修士承天造化,若无缘得证大道,也要修个铁剑为舟,渡尽人间不平事,方不枉烘炉天地走这一遭。”
她说完所执信念,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两指捏着知微的腕骨往前走,竟是忘记松手。
知微小幅度点头,表示自己听见了:“你真不愧是漱玉翁的弟子。”
停了一会,她又补充:“沈持筠反倒不像。”
藤妖在城主府盘踞多时,按理说残留妖气不轻,但一场狐妖案落下,府内里里外外都被肃清过,慕岑跟着罗盘在后花园如无头苍蝇般乱撞。
唯一叫人松了口气的是,四周半点人影也瞧不见,冷清至极,不会轻易被发现。
知微扭头找到角亭,挥袖拂去条凳上的灰尘,靠着柱子坐下:“你找吧,找到再叫我。”
慕岑算是习惯了她这幅懒骨头,也没多说,正要换个方向继续找,手中罗盘的指针忽然疯狂转动起来。
人还没做出反应,树丛另一边先传来不加掩饰的争吵声。
“放过她吧,小舒,她只是个幼崽!”
“宓蝶,她也是九尾狐,只要等她长大,我们依然可以拥有第九尾。”
“你为什么还不明白,我不愿这样!我不要用他人的生命来换——”
转过树丛,声音戛然而止,四双眼睛面面相觑。
抱着襁褓的少女扎了两股又粗又长的发辫,以青藤做绳,在每股发辫的交织处开出浅色花苞,她最先看见站在亭前的人,半是惊讶半是警惕。
“慕岑……”
慕岑也认出了她的脸,但她疑惑的是:“你是藤妖,你为什么会认识我?”
舒栀衣左移一步,将本就在她身后的紫衣少女完全挡住。她眼皮上沾着浅绿色的细闪,视线轻微飘动,神情便格外鲜活,不似常人。
知微从后面探出头,依旧坐着:“很简单,因为她也参与了泽源布置的狐妖案。”
只是不知在第几关。
慕岑迅速判断完当下情状,暗暗运气,刀指舒栀衣:“放下城主千金,否则别怪我刀下不留情。”
知微侧目看向那两只女妖,若有所思。
来之前她和慕岑打听到,现实里的林筱和白喻早已身死,没想到城主千金居然还活着,想来是白喻的第九尾起了效果。
恐怕藤妖劫走孩子时也没能料到,不等她取走尾巴,林筱先一步自刎触发了共命契约。
但第九尾只能阻挡致命伤,没有起死回生的效果,因此林筱还是毙命。
舒栀衣身后的少女一见慕岑,仿佛终于找到救星,不顾舒栀衣的阻止也要上前,将手里刚从白喻房中取的孩童用具轻轻放在地上,语气里含着祈求:
“孩子没事,这就还给你们吧,别动手。”
“宓蝶!”
被称作宓蝶的女妖如此凑近,两人才看清她坦露的左脸完全被花纹覆盖,甚至连那边的眼睛也暗淡无光。
她身着开叉夏裙,双手却戴着及臂的长手套,一举一动都透着小心。
知微的视线凝住,不自觉起身,一步步朝宓蝶走去。
见状,站在她们身后的一人一妖都有些紧张,连忙跟上去,四位的距离顿时拉到咫尺。
“你脸上的优昙花纹是怎么来的?”
慕岑没见过宓蝶,知微却一打眼儿就认出了她,这女妖就是和藤妖配合,在后花园阻挡她和沈持筠脚步的同伙。
她脸上的纹路并非浮于皮肤表面,而像是刻在骨血里,因皮肤太薄才印出来,左眼瞳孔也只有花|径的走向,没有焦点。
知微越看越眼熟,只是她并没有本尊的全部记忆,大脑找不到相匹配的事物。
“是天生的吗?”
舒栀衣几次想要遁走,都因宓蝶的停步放弃了,深觉自己真不该选今天回城主府找孩童玩具。
她对知微印象很深,这女人身上不知带着什么法器,居然能瞬间让她的藤蔓枯萎,在此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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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在宓蝶身上见过同样的能力。
知微两次开口,才让宓蝶的眸光从慕岑身上移过来。
她完好的右眼生得水灵,里面总含着潋滟水色似的,睁大时,所有情绪便尤其浅显,无需细读。
何况她连唇瓣都抖起来:“你、你还活着?”
分明脚踩平地,宓蝶却忽然踉跄了一下,差点扑进知微怀里,好在舒栀衣及时腾出手抓住了她的衣服。
宓蝶小心将自己的衣摆从好友手里抽回,不肯跟她站得太近,眼神倒是始终黏在知微身上,又问:
“和你一起的男人也活着吗?”
她面露希冀,双手紧紧交缠在一起,等着知微的答案。
知微隐隐意识到其中所显,宓蝶的某种术法恐怕在此之前从无败绩,致死率高达十成,才会如此惊讶她和沈持筠尚且存活。
只不过宓蝶的反应有些奇怪,像是期待听到自己的失败事迹似的。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这花纹是你天生所有吗?”
宓蝶浑身都泛着细颤,有些结巴:“对、是的,我一降生就是如此。”
舒栀衣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为了掩盖宓蝶的异样,她才在阻拦沈持筠时谎称有种噬心毒。
就算那对男女真是伴侣,又怎么可能始终在对方十步之内,所以必定会“毒发而死”。
谁曾想他们居然活着?
舒栀衣清楚,宓蝶是不可能走了。
这是她从出生就在寻找的答案。
“我、我能摸一下你吗?”
宓蝶试探性伸出手,指节弯曲,细看下甚至有些颤抖,像是知微露出半点不情愿,她就会立即收回手似的。
她伸长胳膊,将另一只手轻盈放在树丛上,刚一触及,树丛便如遇天阳炙烤,又恍如一瞬走过四季,堪堪冒出新芽的枝叶在眨眼间蜷缩枯萎,化作碎渣,徒劳落了满地。
风一吹,飘零在四人脚下。
慕岑看得明晰,对方没有使用任何术法,只单单碰了一下。饶是她见多识广,也被这种诡异之事惊得后退,下意识将知微也往后带。
“小心!”
知微却在此刻抓住了宓蝶的手,隔着一层手套,握紧了。
手心相贴时,宓蝶瞪大了眼。活人的温度如丝如缕,温柔地传递到她身上,即便她手臂僵麻,那触感也依旧从容越过经脉,直达心脏。
宓蝶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此震耳,震到脑中所有繁杂的思绪都为其让步。
下一刻,她径直扑进了知微的怀里,双臂勾在她脖子上,缠得极紧。
“我终于……终于可以……”
舒栀衣哑口无言,眼见好友跨过百年踌躇,终于得到一个拥抱,如此艰难,又如此轻松。
什么抵挡致命伤的九尾,全都没用上。
知微盯着满地碎屑,心底的熟悉感直冲头顶,脑中却像蒙了层薄雾,明知真相就在背后,却遍寻不得其门。
既然花纹是从宓蝶降生就存在,那便不是故意针对沈持筠。
只要她尽快让沈持筠归还道气,回仙界唤醒本尊,就能清楚一切。
沈持筠啊,抱歉了。
24. 揭发
入夜后,一派凋零之景的花园更显凄清。
宓蝶对知微的相见恨晚并未打破双方的僵持局面,慕岑的刀尖依旧指着舒栀衣。
她此行本就为弄清藤妖构陷的真相而来,不曾想竟得知这么个离奇又有些可笑的缘由。
“你欲夺白喻第九尾,不惜设计坑杀整个狐族,只为给这蝶妖触碰你的机会?”
如此荒谬。
事已至此,舒栀衣也没有狡辩的必要,但她绝不认可慕岑语气里的惊诧,仿佛这是一桩全然不对等的交换似的。
“你非宓蝶,怎知她受此折磨多年的痛楚,凭什么以你的标准来衡量相拥的价值?”
宓蝶一出生就意外杀死了她的母亲,在她父亲以死相逼之下,宓蝶没有被族长献给妖主,而是连同这份能力,一起困在宅院里。
当她下不了决心成为一个滥杀的魔头时,便只能作为异类被孤立。族人畏惧的眼光,同样成了隐秘的欺凌。
舒栀衣记起这些年目睹宓蝶所受的凄苦,不自觉抱紧怀中孩子。
“更何况,人类本就狡诈又无情,在白喻隐瞒妖身嫁给人类时,她就该料到自己终有一天有此下场。即便没有我,随她入城的狐族也迟早露出马脚。”
知微拽住要上前的宓蝶,她不关心舒栀衣是否伏罪,只想尽早将宓蝶带走,便于无形中激化两人的矛盾:
“你仍要夺这孩子的尾巴吗?”
舒栀衣后退两步,发辫在黑暗里无限生长,化作脚下藤蔓交错移动,逐渐形成拱卫之势。
她已走到今日,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慕岑看明了她的态度,下了最后判决:“所以,无论你的理由有多冠冕堂皇,狐妖一族殒灭,白喻夫妇走到自相残杀,林筱愧疚自刎,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说罢,她手腕翻转,已是一记横劈递到舒栀衣眼前。
慕岑身形窈窕,刀法走的却是大开大合的路子,一经运转,便有排山倒海之势。周遭乍然风起,吹得人摇摇晃晃。
舒栀衣真是烦透了慕岑这副正义使者的姿态,世间不公之事何其多,怎么偏偏要来审判她?
她微不可闻地看了一眼宓蝶,随即藤蔓潜移,挡住几人视线,下一刻便消失不见。
慕岑紧追而去。
知微对两人的离去很是满意,径直将宓蝶带回了药堂。
自泽源出来的修士多为魂魄受损,昏昏沉沉地躺在一楼。燕溪山在柜台配药,瞧见知微进门,心想这姑奶奶可算回来了。
“你的椅子挪在二楼走廊。”
他在秘境里见到漱玉翁朝知微走去,私以为这两人是旧相识,顺带提了一嘴:“大祭司在三楼,来找真君的。”
“嗯。”
知微在跨入药堂那一瞬就感应到了。
漱玉翁利用沈持筠牵制她,直至今日才肯跟沈持筠坦白,按沈持筠的性子,是少不了一顿师徒相驳的,她懒得上去凑这个热闹。
既做出决定尽快取回道气,那要不要找漱玉翁的麻烦已是无关紧要,知微反倒期盼着漱玉翁能说动沈持筠杀她,免得她总怜惜这樽难得入眼的漂亮花瓶,一再拖延。
宓蝶被知微牵着,自始至终都处于魂不守舍的状态,知微往躺椅上一歪,她也跟过去。
走廊上挂着几盏油灯,光影晃在墙壁上,拖出长长的尾巴,静谧又祥和。
四下无人,宓蝶深埋心底的念头压也压不住,即便面前这人于她而言仍然陌生。
她慢吞吞地扯下自己的手套,这幅手套是舒栀衣用藤丝制成,完美贴合骨节,取下来颇费功夫。
毫无血色的双手久违地显与人前,宓蝶盯着它发愣。
“拥抱本为相逢而生,可我这双手却只能诉诸离别,我原以为这道诅咒当贯穿此生。”
她调整姿势,轻轻枕在知微肩上,绘有花纹的半张脸藏进她的肩窝里,仿佛从不曾出现一般。
“直到我遇见了你。知微,你是不同的。”
知微的视线落木梯转角,那里空荡荡的,不知何时才能出现人影。
宓蝶所言将她的注意力拉回些许,照这个想法贯彻下去,宓蝶永远也无法正视自己所拥有的能力,她摸了摸怀里人的头发,道:
“何为离别?死亡是生灵共同的终点,该是重逢才对。况且,正因它有刻度,所行之旅的价值才能被衡量。”
“失去了死亡,此界将多出成倍的烦忧。”
宓蝶第一次听到不同角度的阐释,沉默了许久,喃喃出声:
“我以为,在望不到头的时光限度下,一切苦楚都将减淡,一切烦忧都能迎刃而解。”
知微:“可并非所有人都拥有解决问题的能力,当他们无法分解痛楚时,活着只是一种折磨。”
“正如你,你厌恶自己的能力,难道没有想过以死亡结束此生吗?”
宓蝶咬着唇边,没有回答。
她困于赐死的双手不假,但她不会因此迁怒于生命本身。
她想活着。
正因她活到现在,才有幸等到天命的恻隐,将知微降于她身,不是吗?
木梯被踩出的吱呀声打断了她的思考,宓蝶侧目望去,自三楼下来一位宽袍广袖的男子,衣角压着水蓝色的滚边,银冠束发,镂空的银甲覆肩,整个人既清俊又英挺。
如锥的眼神聚在她们这处时,陡然软下去,被油灯的暖光一照,掺了点道不明的心绪。
宓蝶记得他,乍然遇见,不知该作何反应,便回头去看知微。
知微的手随意搭在宓蝶的腰上,在外人的视角里,即是将她完全拢在怀里。
她自己不太在意这些细节,仰面去瞧沈持筠,轻巧地问:“你心依旧么?”
沈持筠站定在三步之外,脖子缠了好几圈纱绵,血色从里洇出来,晕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痕迹。
他的余光从宓蝶身上飘过,知微没有介绍人的意图,沈持筠自顾自从宓蝶脸上的花纹觉察了她的身份。
不过半日,知微已经完成了许多他不曾知晓的事。若非受他连累,她恐怕早已回仙界去了。
此事虽由漱玉翁而起,但纠葛到底是缠在他身上,是他有愧于知微。
“我虽无寻死之心,却亦无求生之意。这条命,你若需要,尽可来取。只是尚有些身后事需要处理,容我几天吧。”
他还没考虑清楚,到底是带着腹中孩子共赴黄泉,还是将其引出来,让这个孩子在无父无母的情况下诞生。
知微没说同不同意,她拍拍宓蝶的背,示意对方起身:“去吧,在他身上试试。若是成功,也省得我动手了。”
宓蝶还没从两人决裂的震惊中回神,就被迫面对沈持筠,习惯性将双手绞在一起,这个动作能确保她不会在无意识时触碰到什么。
同是在她的能力下存活的两人,她站在沈持筠面前,却只能感受到刺人的冷漠。
知微见她迟迟不肯下手,奇道:“我以为你会很乐意测试旁人是否能免疫你的能力。”
宓蝶还是没有动作,她看得出来,眼前这位并不想与她产生任何特殊关联,他的眼神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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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在她身上停留过,贴上去完全是自讨没趣。
她抬头,隔着几层衣物,目光遥遥落在沈持筠锁骨上:“我能感应到自己的力量在你身上积攒,但却无法发挥作用。”
这与知微是不同的,她触碰知微,像是触及一捧虚无缥缈的晨雾,越是往里深入,越是碰不到实体。
相比之下,沈持筠更像被一层水膜包裹着,将所有会侵蚀己身的力量尽数挡在外面。
“不用试了,他不会死于我手。”
宓蝶松了口气,退回知微身边,将手套又戴了回去。虽然此举阻挡不了任何触碰,却能给她些许安全感。
作为话题当事人,沈持筠此时才有机会询问:“什么能力?”
“触之即死。”
知微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失望,宓蝶的失败意味着她只能亲自动手。
夜色朦胧,夹杂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知微从躺椅上徐徐起身,将滑落的披帛挂回臂弯里,裙摆如暮云划过地板,似是给晚夜开了口,寒气刹那间席卷整个走廊。
她意念轻动,陆吾的十面钰落入指间,灵力源源不断灌入身体里,残缺不全的道气被催着运转。
宓蝶杵在原地干着急,上次见面,这两人还是能并肩作战的关系,怎么突然走到同室操戈的地步了?
“知微,这……”
知微的手已经按上沈持筠的心口,掌下这颗心跳得格外快,在其主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能轻易震碎对方的心脉。
“沈持筠,不必畏惧死亡,我们会再——”
“知微住手!”
楼梯被踩得咯吱咯吱响,知微没有理会,手心还在蓄力。
燕溪山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眼见事情危急,脑筋一转,将能拖延时间的说辞一股脑倒了出来:
“等等知微!他怀有身孕,你就算要杀他,也得等他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吧。”
燕溪山不知道沈持筠在犟什么,脖子伤成那样也不肯用烬月萝入药就罢了,怎么杀身之祸临头了,还是这幅甘之如饴的破烂模样。
他救死扶伤这么多年,最见不得有人主动放弃生命。
“千真万确,不信你可以摸他的脉。”
此言一出,走廊顿时落针可闻,油灯燃烧的噼啪声恍若炸在耳边一样。莫说是鲜少接触人世的宓蝶,连知微都忍不住惊讶。
沈持筠……怀孕?
古人赞妙曲如音绕梁,想来燕溪山说话的效果也是相差无几,否则她怎么脑子里满是这句话的回音。
“你说什么?”
这句却不是知微所说,声音从楼梯口传来,众人举目望去,慕岑抱着孩子,和陆吾并排站在楼梯上。
“师兄有孕?”
慕岑的三观受到严重冲击,天知道她下了多大的功夫才接受沈持筠与知微有私情,上次知微一句两人有了孩子,她惶惶几日才反应过来指的是城主的孩子,这次又来?
还是在沈持筠身上!
她不由得怀疑自己的出场方式不对,亦或是自身接受能力太差,怎么每次都能碰上令她吃惊的消息?
沈持筠自从燕溪山喊出那句话后便僵在原地,呼吸及心跳一并缓下来,如坠冰窖。
他拒绝让知微知晓自己有孕,不仅是不愿拿孩子绑架知微,更是出于维护自己清名的隐秘私心。
他自知无法与知微相配,但隐去孩子,他尚能维持一股泡沫般的希冀,仅用作自我安抚。
如今一经揭发,难堪当头淋下,他甚至不敢去看知微的反应。
25. 产子
一句有孕打得在场众人都措手不及,除两个当事人外,几人各执所思,由着自己拼拼凑凑给出一副不知真假的因果全貌。
其中燕溪山最是汗颜,他撞上知微动手可不是凑巧,早在沈持筠说起知微要杀他的理由时,燕溪山便提着心,时刻注意这两人的碰面。
果不其然,又让他抓到现行。
“知微,就当是看在我们同行一路的份上,好歹再宽余些日子。真君也帮过你不少,不是吗?”
原先他以与知微的约定来劝沈持筠求生,如今反倒要以这个托辞劝知微手下留情,当真是世事难料。
燕溪山苦口婆心,但慕岑却清楚这女人亦正亦邪,绝不是个心慈手软的性子,无论她缘何要杀沈持筠,都不可能在短时被他们说动放弃。
她暂且按下沈持筠有孕这个令她头昏脑涨的消息,比起孩子,还是沈持筠本人的安危更重要。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慕岑单手背后,两指并拢甩出一张传讯符,引风自燃。
陆吾从楼梯口挤过来,视线在知微和沈持筠中间扫了个来回,很快理清了来龙去脉。
他清楚知微大费周章来凡间一趟的目的,她与沈持筠无冤无仇,此刻动手只可能是为了道气。
道气是她分阶段散的,越早散出去的,便越难寻回,他做好了长久留在人间的准备,没想到最后一道半竟然近在眼前。
那还等什么?
“眼下就有现成的解法,把这狐狸的第九尾放在沈持筠身上不就行了。”
慕岑立即出声:“不行。”
她忧心师兄不假,但这不是牺牲小狐狸的理由。她将这孩子救回来,可不是要推她进另一个火坑的。
陆吾一手叉腰,眉头皱起来:“一条尾巴而已,又不会死,为什么不行?”
慕岑还是摇头。
且不说小狐狸是人妖结合所生,其九尾有没有效果还不确定,单说在场数人无一是她亲长,哪里有资格替她做决定。
陆吾烦了,他可不管沈持筠如何,知微拿回自己的东西有什么不对?
“他怀不怀孕,跟知微有什么关系,那孩子还能是知微的不成?”
这些人要是敢以这个理由绑架知微,他一定叫他们好看。
几人争执不休,一片混乱里,知微散去手心蓄起的灵力,改为勾起沈持筠一缕发丝拽了拽,声音很轻:
“哪来的孩子?”
沈持筠的眼皮垂下来,视线落在知微胸口的璎珞上。弯起的祥云尾端坠了粒水滴状的宝石,微微晃着,一如他摇摇欲坠的心弦。
良久,他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我不知道。”
言罢,他听见周遭响起了抽气声,此刻每一声响动、每一道注视都如同凌迟般落在他身上,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按在街上评判贞洁的落魄少爷,而主理这一切的正是他的心上人。
天赐这般纠葛情缘,他自不肯休,奈何阴差起始,阳错其间。
短短几个月,他飞升失败,莫名有孕,才喜欢上一个女子,随即就得知自己与她之间的死结。
在他尚未遇见知微时,天命已抛下这段缘分的定码,如今不过是终于迎来既定的结局,只是偏以这种狼狈姿态。
在闭上眼的前一刻,沈持筠心底残留的不甘冲破挣扎,硬是解释了一句:
“我并未与其他女子有过亲密接触。”
知微还没如何,半知半解的燕溪山和慕岑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前者恍然大悟,他就说怎么老感觉真君在知微面前有一股说不出的乖顺,本以为是知微气场太强的缘故,原来竟是魅力太强。
而慕岑已经彻底不认识自己这个师兄了,他从一个身边连只母蚊子都没有的无情道修士,变成和一个女子情投意合,背地里却怀了别人孩子的负心汉。
知微要杀他,实在是情有可原。
几人流转的心思知微不知,她松开沈持筠的头发,退后了半步。
“你可真是……”
这半步如同踩在沈持筠心尖上,让他无意识地颤了颤。
知微注意到了,一贯的笑又扬起来,眼神变成纯粹的欣赏。
沈持筠这个人,非得露出这种又委屈又脆弱的神情,才能将这副皮囊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知微伸手去碰男人的脸,不再是用指骨轻蹭,而是整个掌心盖在他侧脸,托着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看在这张脸的份上。
“再给你半日,明日正午我在城外等你。届时无论你有没有解决完孩子的事,我都会与你公平一战,算是顾念你我相识一场的情分。”
知微虽然奇怪凡人男子居然还能生育,但眼前这人连看向她的眼神都含着微颤,她若真在此刻去探他内里,恐怕用不着她再动手,他自己先碎在这。
算了,无论是不是借口,不过晚半日而已。
燕溪山没想到自己捅破这么大一个秘密,才换来半日时长,还要再劝:“知微,你——”
知微脸上笑意不减,轻飘飘看了他一眼。
陆吾瞬息迈到燕溪山跟前,按上他的肩:“治病的,你再多嘴,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沈持筠得到审判,浑身僵直,丢了魂一般。
起先他害怕知微在知道他有孕后露出嫌弃意味,可当她真的表示不在意时,他眼中焦点又慢慢散了,尽全力也聚不拢,眼前人模糊起来。
不喜欢,所以不在意。
只能是如此。
知微安排结束,长舒一口气,她今日跟着慕岑在城主府绕了大半天,回来还安慰了小可怜宓蝶,早就手酸腿酸。
她打了个哈欠,临走前在沈持筠心口轻拍两下,叮嘱他:“不见不散。”
“走了陆吾,好困。”
宓蝶连忙勾住知微的手臂,视线在燕溪山脸上转过一圈,低头跟着知微走了。
因为宓蝶的原因,知微也没睡多久,天蒙蒙亮就被一阵唉声叹气吵醒了,无奈带着她出城去找舒栀衣。
触之即死绝不是凡间能持有的力量,她必须把这蝶妖一起带回仙界。只不过走之前,总得知会人家好友一声。
即便宓蝶无比相信舒栀衣的遁走能力,顺着两人的密语找到她后,仍免不了一顿关心。
“小舒,你如何,受伤了吗?”
在见到慕岑顺利带回小狐狸之际,她就有此担忧,然而当时那种棘手情况,她也不好询问。
知微远走几步,将空间留给了姊妹两人。
乌临城外自生了一片桃林,这片桃林比不得城主府后院那片整齐,生的是野桃,枝叶赶上了初春,也只朦朦发了一丁点嫩芽。
知微踩了两脚地上的凸起,那是去年落下的烂桃,乌临的冬天被泽源强制终止,这些果实便没来得及融进土里。
她踩着踩着,视野里陡然出现一片突兀的白色衣角,顺着抬眼,瞧见一张白眉长须的脸。
知微背起手,歪头看他:“劝你徒弟不成,又要来劝我了?”
漱玉翁不应这句,低头:“仙主。”
他拱手行礼,宽袖平整相合,如同关上一扇门。
知微似有所觉,回头瞥向被结界笼罩的乌临城,明白了漱玉翁此行的意图。
果然,他自顾自直起身,平视知微:“您此身若毁,需得多久才可重塑?”
知微眉头轻挑,只说:“你可想好了,即便此刻我非本尊,你若伤我,依旧会受反噬。”
仙阶划分,是比凡界皇朝更加等级森严的制度。在仙界可喊不出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仙主承道于天,天道绝不允许他们被寻常小仙冒犯。
但漱玉翁既到此处,便没有半途退缩的道理。
慕岑给他传信,请求他看在昔日师徒情分上搭救沈持筠,至此,他才确定沈持筠真的心存死志。
沈持筠的不配合,导致他所布置的一切都功亏一篑,而他绝不能放任知微就此取回道气、安然回到仙界,哪怕为此身殒。
“请仙主赐教。”
漱玉翁此举并非贸然,他司掌四季,能力是催发,千术万法在他手里能增强百倍,可偏偏知微免疫万法,所有攻击到她面前便成了单纯的肉身相抗。
他不清楚知微本尊的肉身强度如何,但此刻在他眼前的只是一具靠道气运转的琉璃身,且她的道气还未完全收拢。
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漱玉翁全完礼数,眼神陡然变得凌厉,抬指朝知微点去。
“春潮。”
桃林一瞬枯寂,枝干里的水分被抽干汇聚,化作水膜直往知微脸上扑。
古仙之间没有境界之分,他们以道气催动言灵,点出气诀。
会多少气决,气诀的威力如何,全看他们对自身所持道气的控制,说得玄点,全看他们对道的理解。
攻击术法总共只有那么点,譬如水淹火烧,能不能使出来,取决于自己能不能找到权柄与其之间的联系。
比如司掌诸天的仙子,她想不出天空与明火的联系,至今仍不会生火。
春潮层层凝聚,知微移动到哪,水膜就不由分说地跟到哪,桃林以极快的速度被抽干,又在漱玉翁的“落花”之下重生。
落花成泥,反哺新植。
漱玉翁点出此诀既是顺势,也是故意。
知微本尊与守弥同源而生,却长时间处在沉睡状态里,谁也没见过她出手。
她司掌轮回,点出的气诀都与生死有关,实在是险之又险,但漱玉翁赌她这副次身用不了本尊的权柄。
落花的运转已经擦边轮回权柄,若知微不阻止,说明他很大可能是赌对了。
知微捏着十面钰,借里面存储的灵力催动道气。点诀用不上灵力,但她体内道气不全,须有一个媒介填补。
水幕既柔又利,扭曲变化,贴着知微的鼻尖斩过,被波及的枯枝悉数炸开,又被水幕卷回来,再次扩张。
知微抓住其中一枝,于半空画了半弧。
“万象·化气。”
万象于她而言是基础气诀,她在泽源里也曾用此诀将自己一缕发丝变作狐尾,给沈持筠挡了致命伤。
当然,那也有泽源规则的一份功劳,彼时她在泽源眼里是九尾狐,才得以成功,此刻她可变不出另一条第九尾了。
水幕当空蒸发,知微吹出一口气,那股飘然的蒸汽转瞬化作冰棱,条条冲漱玉翁关节而去。
漱玉翁抬手引出无数枝丫,冰棱砸在上面,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气诀无法直接作用在知微身上,以至于他许多杀招都派不上用场,只能通过控制环境来应战。
“冬凛。”
凭空落雪,雪粒飞溅,连风也化作利剑,不过须臾,眼前已是一片白茫。
漱玉翁的声音穿透雪气:“您当真认为归还全部道种就能补全天道吗?”
“那得还了才知道。”
知微再次点出万象,止住落雪。四季变化在万象面前,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猜测,您要屠戮人妖两族?”
“怎么说得我像是什么刽子手一样。他们若是自愿还道,当然可以不见血腥。”
知微点了几次诀,终于是让灵力与残缺的道气暂时融在了一起,至少不会给她捣乱。
“碎镜。”
知微面前的气流骤然僵直,凝成一片平面,漱玉翁的攻击打在上面,平面如镜碎裂,落在上面的气诀威力不仅全然反弹,还经由碎片无限反射,密密麻麻地反攻回去。
漱玉翁大惊,如果说由水化气还算得上轮回的一种,那碎镜与之有什么相干!
是知微对轮回的理解早已远超常人,还是她能越过自身权柄随意点诀?
他来不及思考更多,即便脚下瞬影不断,反折的冬凛依旧擦过他的手臂,带出一串血花。
知微一击既成,又点了一次万象。
“虚影。”
漱玉翁堪堪止住后退之势,即便他觉得自己的目光从未犹疑片刻,却依旧失去了知微的身影,视野里只余她裙边荡过留下的湖蓝色残像。
他当机立断,沉声点出:“夏昼。”
比天色更明艳的光出现,照化了知微用万象制造的虚影,但这点时间已经足够她绕至漱玉翁背后,一掌劈在他后颈。
“早知今日,又何必在沈持筠身上多那一笔,他是你的首徒,你也真下得去手。”
漱玉翁向前踉跄两步,捂着手臂转身。鲜红的血从他指缝溢出,落在地上催生出一片草植。
“我收他为徒,本就是为了聚道。况且他是非不分,亲疏倒置,对人间疾苦不闻不问,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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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枉我教他一程。”
这话引得知微侧目,才放下的手又抬起,虚空朝漱玉翁一点,漱玉翁以为她要破冬凛,下一个气诀已经近在唇齿,却听她不紧不慢吐出两个字:
“岁流。”
以漱玉翁为中心,范围一直蔓延到知微脚下为止,其间所有生灵在一瞬走到岁月尽头,刚生发的桃枝碎成粉末,洋洋洒洒落了满地。
无上威亚千钧般压住此地,被挤压到极致的空气发出尖啸声。
漱玉翁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飞速流逝,脸上皱纹不再是幻术伪装,而是真的由时间催发而成,最后关头,他凭着本能瞬影至知微脚边,试图跨过岁流的范围。
濒死的错觉囫囵溢了满身,他一瞬间想了许多。
今日若是殒灭于此,人间彻底失去庇护,在知微面前,恐怕犹如待宰羔羊。
然而风沙卷到他眼前时,却陡然静了一息,岁流突兀停下了。
知微偏头:“嗯?”
直到漱玉翁咳出声响,她才后知后觉抬手,盯着自己掌心的裂纹:“好吧。”
这具琉璃身承受不住那么强的气诀,道气运转到顶峰时,反而从内里崩坏了载体。
漱玉翁抓住时机,以“落花”的反哺之力修补自身。
知微自然也会类似之法,问题是她的身体承受不住再次点轮回气决,她摸着脸上的裂纹,垂眸看向漱玉翁:
“怪不得沈持筠总是那副无所谓生死的模样,你莫不是在他道途大成时,告诉他修道的目的并非飞升,而是单纯借他身体聚道吧?”
漱玉翁暂时起不了身,“是又如何,您也会怜悯一个凡人吗?”
并非所有凡人都有修道的天赋,多的是人天生就聚不了气,因此逸散在外的道气和修士体内的气约莫处在平衡状态。
前者易拢,后者难取,为阻拦知微的脚步,他必须打破这个平衡,尽可能地让修士多得道。
那些天生无法聚道的人怎么办呢?只能硬灌。
沈持筠是他选定的绝佳人选,只此一人,少说能让数千人得以跨入修炼一途。
他只后悔没让沈持筠修苍生道,这才平白多出诸般阻碍。
知微蹲下来,捡起一根枯枝抵在漱玉翁眉心:“你也配为人师长吗?”
“若非您执意要收走人间的道种,我也不必出此下策。”
“执迷不悟的是你,漱玉。”
知微偏头躲过一记冬凛,叫了他本名。
“你还没意识到吗,连守弥都在帮我,泽源先是剥离参与者的肉身,随后又驱散钱财、身份甚至是修为,本就是在引导他们接受失去。”
漱玉翁自己也参与了泽源的创生,听见这话,表情难以置信:“泽源以一句‘觅得道意’吸引修士参与,却在里面引导他们自散道途,您不觉得可笑吗?”
“这话你应该去和守弥说。对了,你我之争导致泽源崩塌,这个罪责全在于你,你是该早日回仙界向守弥请罚。”
“另外,你久在人间,消息闭塞,恐怕还不知道为什么守弥突然要创泽源吧?因为我和他打赌,赌凡人不可能乖乖交还道种,守弥不信,或者说,他不愿相信,他觉得一切皆有可能,所以以泽源作引,试图教化他们。可惜被你毁了。”
诛心而已,她也会。
知微少见地说了一长段话,嗓子干得很,她将枯枝一丢,正要起身,漱玉翁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臂。
如此近的距离,他不信冬凛还会落空。
殊不知知微也在等他这一击,她的身体最多只能再点一次诀,必须立即结束。
“冬凛。”
“岁流。”
后一句远在天际,又近在耳旁,一经出现便如海浪般覆盖全场,惹得知微和漱玉翁同时露出惊讶。
岁流落下,漱玉翁手生斑点,胡须凌乱,整个人迅速苍老下去。
知微眨眨眼,她刚才点的是碎镜,可不是岁流。
可这个声音……
知微蓦然回头,看向仙界的方向。
“你醒了?”
*
半日时间,即便是沈持筠有心护下腹中孩子也来不及,索性作了那孩子的主,父子俩一并赴死。
在此之前,他将乌临城内排的上号的衣服店和首饰店都逛了一圈。
初见时他曾承诺知微,她想买什么都可以,可直到现在知微也没真的花过他几块灵石。
他不懂女子的妆饰,店家说什么时兴,他就包什么,剔除几件太过素净的衣服,就这么装满了一整个储物袋。
随后带着它独自出了城。
他来的早了些,日头尚偏,他无意站在官道上被人瞧来瞧去,便躲进了一片桃林里。
地上散落的烂桃,差点将他绊倒。
日上正午,知微没有来。
沈持筠想,兴许她是睡过了。
暮色洒遍天际,知微仍旧没有来。
沈持筠有所动摇,难道知微后悔了?
可她从不是这样的人。
入夜时分,知微仍不见人影,反倒是燕溪山找了过来。
“你怎么在这,我找了你好一会!”
“别等了,你前脚离开药堂,后脚陆吾也走了,他说知微已经回仙界了。”
沈持筠用了许久才理解这话的意思,顶着满身霜露回头,表情茫然:“她说不见不散。”
燕溪山恨不得摇醒他:“你不用死了,这还不好吗?”
好半晌,燕溪山仍没等到回应,气得在原地转了两圈,最后哄他:
“知微指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回来,你先把孩子生下来,然后等她回来杀你,这样行吗?可以了吗?我的大少爷!”
他翻了一夜的医术,终于从某个古方里找到了感而有孕的哺育之法。孩子可以剥离孕体,只要每日以灵蕴养着即可。
燕溪山好说歹说,嘴皮子都磨破几层,才把这个沉默的犟种哄回家。
*
在燕溪山精妙的理论指导下,没过多久,沈持筠产下一……枚蛋。
尚不足手掌大小,散发着朦胧的微光,若非其中有胎动,倒更像是法器一类。
两人、主要是沈持筠,做了十几日的心里建设,才接受孩子他娘可能是一只妖。
可紧接着第二日,蛋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