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之雪肤美人》
1. 初遇
“姑妈,还是有点儿冷。”
林月歌打了个寒颤,不得已,往姑妈的胳膊上靠了靠,一股儿腻腻的汗味,混杂着头油的酸,往鼻孔里钻来。
为了一点温暖,她只好忍着。
林雅琴翻了个白眼:“娇气。”
林月歌在家里排行老二,平时挺能顶事,怎么一上了这火车,就折腾个没完。
想到那个差使,林雅琴还是耐着性子说:“这大热天的,总不能关窗户吧。”
林月歌不再说话了。
她还是止不住地冷,寒气像是从骨髓里透出来似的,牙齿都有些格格地颤抖起来。装衣服的包袱存在上面,她没力气站起来拿。
“算了算了,我去给你打杯热水。”
林雅琴起了身。
失去林雅琴壮硕身躯的遮挡,林月歌整个人,才像是乌云散去后的月牙儿一般,露了出来。
暮色四合,火车车厢里,只亮着少数几展昏黄的灯泡。
周围人声嘈杂,有跟着列车员唱歌的,也有天南海北侃大山的,车厢前头几个老大妈的方言听起来,像是吵架。
但,此刻,所有的杂声都像是被收拢进了一个真空的匣子里,见到林月歌的人们,只迷蒙蒙听到一些端倪。
剩下的,是爆炸后的寂静。
林月歌穿着鹅黄色的的确良短袖衬衫,一双手臂垂下来,脖颈纤长,肌肤光泽,莹白,如玉一般。
仿佛看见了冬天白雪皑皑的天地,贪爱不已,又怕多看一眼,盲掉双眼。
周围的人都有些呆住,对面的三个小伙子,更是微微张开了嘴。
迷迷蒙蒙中,竟不太敢看她的脸。
林月歌并没有在意这些惊艳的目光,她抱住了自己的手臂,挽起掉落在腿上的宽大外套。
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试图搭讪:“这位女同志,你生病了?”
林月歌摇头。
青年人的目光格外炙热,她索性将外套裹住了肩膀,靠在窗户边上,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她一闭上眼,世界就失去了光彩。乌黑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孔。
青年有些沮丧,边上的小伙子推了他一下,挤眉弄眼,一副也想跃跃欲试的样子。
林雅琴挤开走道的人,把茶缸子放在林月歌的面前:“喝吧,热的。”
她一来,瞪了几眼乱看的年轻人,小山一样的身躯,稳在了林月歌身前,顿时挡住了附近青年人炙热的目光。
这下,没人敢再作乱了。
林月歌捧起缸子喝了两口热烫的水,温度经由胃热热地熨帖开来,她的手脚热了一些。
夜风从火车窗吹进来,附赠了一丝暖意。
又喝了两口,她的额头开始沁出几颗汗珠。
浑身松快多了。
她舒了口气。
林雅琴耳提面命:“到了那儿可不许病恹恹的,招人烦。”
她也是纳闷,这大热天的,林月歌的手和身上怎么会这么冰,之前碰到她胳膊,冷不防也被激了一下。
感受到姑妈撇来的眼光,林月歌默默地喝完了杯子里的热水。
他们上午上的火车,下午,姑妈边上有人下了车,空出来一个小空间。
紧张了一路的她终于撑不住,稍稍躺一下歇歇。
她穿着长裤,还是没敢架起腿。
这趟远门,是姑妈的主意。
她心高气傲,原本绝不同意上北京给人当保姆。
“保姆?那都是旧社会的人才叫保姆呢。”
“咱们现在都社会主义啦,你可别胡说。”
姑妈扯着她的手,夸她手白又细,一阵连的珠炮:“你那是去帮忙,是家庭生活员,服务员,那都是正经有配额的,你们不懂。”
不情愿到情愿,也是姑妈一句话。
“那是首都,你甘愿一辈子窝在咱这小镇上?”
她躺下来,脑子里绷紧的弦也松弛了,浑浑噩噩间,便做了梦。
梦里去了那户人家,当了家庭生活员,开始好好的,直到碰见了那煞神。自此之后,她的一颗心晃晃悠悠,就全都挂在了他身上。
哪儿知道,人家压根没把她看在眼里,她一时心伤,一不小心,把孩子给烫伤了。
主人家暴怒,雪夜中将她赶走。
她本就怕冷,寻不到姑妈,仅剩的钱也花光,隔天夜里,再降大雪,她一时发起了高烧,无处可去,冻死在了那个寒夜里。
将死之时,她忽而明白过来。
那是一本小说,她是里面的女配角。
醒来后,她浑身冰冷。
像是真的有人把那个快要冻死的她,从寒夜里扯到了此时,此地。
这些事,说出来,恐怕没有人会相信。
林月歌端着杯子,静静地思索着。
夜已经深了,车厢里的人们都渐渐没了声音,左右支着,陷入了睡梦中。
姑妈的手臂出了不少汗,搭在她的背上。
林月歌悄悄挪动过去一点,怎么也睡不着。
怎么能睡得着,在梦里,她注定被命运捉弄,她冰凉的四肢,也在提醒着她被冻死的结局。
列车渐渐地停了下来。
半夜,车站趴到窗口吆喝卖货的小贩都没了,一切都跟白天不一样,静悄悄的。
月亮追着火车跑,悠悠然的,并不着急,静静地望着她。
她努力思量着,却理不出任何头绪,眼皮打架,撑不住,趴了下去,渐渐睡着了。
她知道这又是一个梦,但她很放松。
她躺在乌篷船上,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两岸攀满了白色的荼蘼花,船桨沾起水花,外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囡儿,别急,就快到了。”
外公前两年就去世了。
林月歌坐起了身,恍惚中听见车厢里,播报起靠站的广播。
“姑妈,到哪儿了?”
“这是廊坊站,下一站就到北京。”
林雅琴又掏出一个白煮蛋,干吃了起来,她递给林月歌一个小窝头,林月歌捏在手里,一口也没吃。
火车上闷热难耐,她吃不下东西。
林雅琴刚想开口说她矫情,车厢口一阵骚动。
她也跟着仰头去看:“怎么了怎么了?”
“上下火车的人太多了,好像堵上了。”
边上的人回答道。
穿着制服的乘警正急匆匆地从对面车厢赶过来。
外面的乘警劝阻着:“哎,你们这群小伙子,怎么能不排队?”
“再这样闹下去,火车就要晚点了。”
从林月歌的角度,她能看到几个人被乘警从队伍里拎出来,似乎在单独给他们训话。
但她看不清脸,只能看见依稀的几个背影。
嘟嘟嘟。
火车慢慢开动了。
其他人都在排队上火车,等到上完,那几个被单独训话的年轻人们,还没能赶上车。
也许是没每部到票。
林月歌不再好奇,去替姑妈打了一回水。
火车外,几个人跟着奔跑了起来。
“丫的。”
排在最后一个的大男生朝着其他人比了个手势,发足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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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长腿长,几乎是三两步就跟刚开起的火车保持了同速,两只手飞快地抓住了火车的窗户,一个挺腰翻身,双腿利落地从车窗里穿过,稳稳地落在了一个空座位上。
那个座位,恰好就在林月歌的右前方。
距离她短短四五步。
其他乘客都惊呼起来:“这身手!”
林月歌的思绪被打断了,她好奇地望过去。
一双健壮的手臂抓着火车窗棂,肌肉的线条贲起,把短袖汗衫塞得鼓鼓囊囊,小麦色的皮肤上闪烁着运动过后汗水的光芒。
她心中咯噔一下。
平静的心湖像是落下了一块尖锐的石子儿。
哪怕是一瞥而过的侧脸,仍然俊帅逼人,高挺的鼻子下,薄唇似笑非笑。
袁砺。
是她梦里的那个人。
她心口一阵刺痛,飞快回头,对着角落深呼吸。
没事,林月歌,一切还尚未发生。
不要害怕。
几度深呼吸,心下稍安。
耳朵却关不上,不经意间仍然能听见那边的动静。
还是离得太近了。
袁砺其他的几个同伴也都上了火车,很快跟坐在他周围的乘客提出换座位。
他们出手阔绰,钱人家不肯要,就出手了几张粮票,不一会儿,他们几个就把袁砺周围的位置都换了下来,顺带还给他边上腾出了一个空位置。
他块头大,多一个位置,仍坐得有些局促。
他们这样大张旗鼓,林雅琴也看见了,语气里有几分羡慕:“抽的还都是熊猫烟。”
是啊。
谁让他们都是小说的主要角色,天之骄子呢。
林月歌咬住下唇,直到嘴唇传来一丝痛楚,她才惊觉自己太用力了。
“哎,我说砺子,你说咱们这趟出来,回去怎么交代?”
“是啊,你爸可是最凶狠的。”
“你可别不能再用我做挡箭牌了,上次,要不是我机灵,早就被揍得腿都断了。”
袁砺被团团围住,手指尖夹着烟,没抽,任它燃烧出腾腾袅袅的烟雾,他眼角微微垂下,眼中透出几分漫不经心——
“没事,我有数。”
烟雾盖过他那双幽深漆黑的眼,迷雾一般笼住了他眼底的那一抹讥诮。
他神情慵散,静静地听着其他几个同伴吹嘘。
突然间,他懒懒的目光顿时一转,忽然豹变,直直射向林月歌的方向。
林月歌猛地缩到了林雅琴的阴影中,心口砰砰的,那里有一头小鹿拼命在撞击胸骨。
恰好林雅琴站起身够行李,将她整个儿地挡在了后面。
她并没有做什么动作。
他们这群人这样招摇,尤其是袁砺,容颜出众,看他的人不少,他为什么偏偏会注意到她这里……
“砺子,你看什么呢?”
看不见人,袁砺把烟头揿到了鞋底:“没什么。”
林月歌松了口气,同时,也如坐针毡。
她没想到,坐个火车,也能碰上男主角袁砺。
也许,原本的剧情里,也有这么一幕,但小说里,她并不知道,那就是他。
现在,却不一样了。
袁砺并不再注意她这里,火车出了站,他一直看窗外的风景,偶尔,若有似无地应和几句同伴的聊天。
“你这丫头,还不收拾自己的行李?”
林雅琴早就把行李理好放在脚边等待到站,见林月歌呆呆的,不禁出声提醒。
二丫头手脚原本挺麻利的,别真是病了,那这一趟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2. 涟漪
到站了。
绿色的火车摇摇晃晃地停在了月台上。
“二丫头,起来吧,到站了。”
林雅琴提起了行李,林月歌却还坐在位置上。
“姑妈,等我一下,我,我肚子有点疼。”
座位的对角线上,她隐约还能瞥见袁砺的蓝条纹T恤。
他还没走——
“砺子,看什么呢?走了。”
一行人簇拥着袁砺离开了车厢。
林月歌这才把捂在肚子上的手放下来。
“怎么又肚子疼?”
林雅琴不耐烦,扯过林月歌的手臂,嘴里嘀咕着,嫌弃林月歌太娇气。
“姑妈,我没事,可以自己走。”
她微微皱眉,林雅琴力气大,将她扯起来时,恰好掐到了她手臂上一块肉。
她痛得咬了咬牙。
却没敢呼出声来。
袁砺他们一行人,就走在她们前头不远处。
林雅琴带着林月歌上了月台,空间大些,她和袁砺几个人的距离也彻底拉开了,渐渐的,他们几个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了视线里。
她这才察觉到后背一片潮湿,出了不少的汗。
“这火车上什么也没得吃,可把我给饿死了。”
林雅琴带着林月歌,直奔火车站边的一个回民面馆。
一进去,就香味扑鼻。
林雅琴一坐下去就点了不少吃的:“一笼牛肉包子,两碗牛肉面,再来个洋葱炒鸡蛋。”
这家店,只要林雅琴坐火车来回老家,就必来吃的。
东西便宜大碗,用料扎实。
林月歌掏出手绢擦了擦汗,拢了拢头发,便已经吸引了店里所有人的目光。
她又拿出一块粗布手帕,擦了擦油腻腻的桌子。
点菜的服务员笑嘻嘻道:“同志,咱们这的桌子每天都擦多少遍,干净着呢。”
林月歌礼貌地点头:“我来一个萝卜丝蒸糕就行了。”
她语调柔软,声音如黄莺在歌唱,一下就把服务员给听得愣住了。
“可咱们店里最好吃的是牛肉面,同志你——”
她摆手。
服务员吆喝了一声:“一笼牛肉包子,两碗牛肉面,一叠洋葱炒蛋,再加个萝卜丝蒸糕嘞。”
这吆喝声大而洪亮,带着十足的北京味。
很快,饭菜端了上来,林雅琴大口嚼着包子,唏哩呼噜地喝着汤,筷子夹着鸡蛋,一刻没停,风卷残云。
等到吃的差不多,她才跟林月歌说:“吃饱了就走吧。”
她乐得林月歌少吃点。
她早就跟林月歌交代过行程。
等到了北京,她得先带着林月歌去顺义歇一宿,洗漱换新一番,然后再去找那个中间人。
“这两天我可没心思给你弄啥吃的。”
林雅琴说完这句,就捧着牛肉面的碗,把汤也喝了个精光,露出两只空空的碗底。
林月歌很坚定,她还是没吃牛肉面。
梦里,她倒是吃了面也喝了汤,可不多时浑身上下就长满了小红疹子,折腾到了大半夜也没好。
顶着满是红疹的脸,不能去办事处,她费尽心思,买来粉饼才遮掉脸上那些红点。
后来才知道,那家回民面馆,是用牛大骨、鱼骨、鳝骨煨的汤。
而她,对鳝鱼过敏。
再长疹子,姑妈又要嚷嚷个没完。
为了买那一盒粉饼,她还欠了姑妈一笔钱,来北京的前几个月,过得格外拮据,是她最不堪回首的一段时间。
当然不能再吃什么牛肉面。
心事重重,萝卜丝蒸糕,她也只吃了一半,剩下的她又拿了个新手帕包着,放进了随身的布包里。
林雅琴吃饱了,心情好,没再对二侄女随身带好几条手帕的事发表意见。
去顺义的公交拢共只有两班,一班上午,一班是下午。
林雅琴紧赶慢赶,小跑着,才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
车轱辘悠悠地打着转儿,天黑才到顺义。
“月歌姐,你终于来啦。”
李小蕊跑过来给她俩开门,她扎着两根羊角辫,红色的纱头花格外鲜亮。
她上来就抱住了林月歌,她最喜欢这个二姐,又漂亮,身上也香香的。
林月歌给她带了一条小裙子。
梦里,她因为起了红疹,只顾着自己难受,忘记把这件礼物送给李小蕊了。
这次,她一早就拿了出来。
裙子是淡蓝色的格子麻布做的,简单的儿童裙式样,裙摆处点缀着一圈圈鹅黄色的小绒花。
李小蕊喜欢得不行,放在手里爱不释手。
倒是把林雅琴给搞得有点下不来台。
一路上她嫌弃林月歌娇气矫情,唠叨了不知道多少次,谁成想她还给李小蕊带了礼物。
她看了看针脚,像是一针一线缝起来的,但密密实实,比机器的还牢靠。
讷讷道:“你这孩子,就是心灵手巧。”
她把李小蕊赶开,收拾地方招呼林月歌洗头洗澡。
洗澡的地方就是一个小小的隔间,木桶里装着热水,这年月,在自己家里洗个热水澡,已经算是奢华了。
没有肥皂,林月歌也早有准备,她打开两个粗布袋子,一个袋子里是新鲜的薄荷叶,另一个是无患子粉。
她取了几瓣野薄荷,拧出一点汁水,泡在水里。
接着又取出一些无患子粉,揉搓过出汗的肌肤。
“嘻嘻,月歌姐,好香啊。”李小蕊在帘子后探出头来。
林雅琴去收拾菜地了,无暇顾及她,她就又粘到了林月歌这里。
她仰着小脸蛋,眼睛里全是赞叹。
月歌姐可真漂亮,像天上的月亮。
屋子里没开灯,她光是坐在木桶里洗澡,就能照亮一个房间。
谁让月歌姐太白了。大夏天,月歌姐都晒不黑。
“月歌姐,我来帮你再打些热水来。”
她望着自己垂涎欲滴的样子让林月歌颇有些好笑。
李小蕊麻利地给她打来了一盆热水,小嘴里不停念叨:“你要是也能留在北京就好了,那样我就能常常看见月歌姐了。”
“北京有这么好吗?”
林月歌想逗逗她,许是心情格外地好,李小蕊却蹦出了一连串的话。
“当然好了,我们老师说,北京有好多大学呢。到时候,别人都要来这里上学。”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
在小说里,李小蕊可没跟她讲这么多。
上学——
这一句无心之语却让林月歌心内泛起了涟漪。
火车上做完那个梦,她就一直浑浑噩噩。
哪怕到现在,她仍然在思索,她到底该不该顺着接下来的剧情走。
进入袁家当生活服务员,被袁砺伤透心,烫伤孩子,被撵走,急病冻死。
这一系列的剧情下来,她每一步都身不由己,像是提线木偶。
之前在火车上,光是看见袁砺,她都害怕到颤抖。
可,如果不去袁家,她又该怎么办呢?
她要怎么留在北京?
还是说——
回到家里,找个爹爹口中所谓阶,级成分好的人嫁了?
他很看得上国营灯泡厂的一个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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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他的说法,工人成分好,地位高,每个月工资稳定,要比他们这些地里刨食的强得多。
她当时并没吭声。
说到底,她还是不甘心。
正是这种不甘,驱使着她一步步,跟着既定剧情走,完成了自己的命运。
李小蕊说到上学,她却隐隐约约记起了一点儿什么。
她烫伤孩子之前那一阵,有听袁家人讨论过,国家马上就要放开高考,大意就是普通学生也能凭着考试上大学,再也不用凭借推荐了。
她记得,爹给她办理的,是休学,不是退学。
还是莫校长劝的爹,得把她学生的身份留着,说是上个公社的高中也并不容易。
“哎呀!”
她想得出神,李小蕊把热水倒下去时,没来得及躲开,开水溅了起来,在她手掌上烫了一下。
“月歌姐,你没事吧?”李小蕊吓坏了,声音都变了调。
可她一点儿不疼。
她一把抱住了李小蕊,在她脸上贴了贴:“没事,一点事儿也没有。”
梦里她满心都扑在袁砺身上,压根没深想高考这件事。
现在她却像是重返光明的盲人,一下就看出来,这对她来说正是好事。
她可以参加高考。
在袁家当生活服务员,不光每个月领得到工资,还能接近知识分子——
等到真的可以高考,她就回家找校长恢复入学。
哪怕真的把孩子烫伤,被扫地出门,她也可以提前攒钱,找到能治她那种急病的医生,找个暖和的地方住下来。
等身体养好了,她……
再高考。
现在就让她自暴自弃,她林月歌做不到。
第二天一早,林雅琴扔了一套蓝灰色的女士套装给林月歌:“换上吧。”
林月歌摸了摸料子,笔挺,崭新。
“姑妈,这——”
“穿上,别问了。”
说完这句,林雅琴就没再多说什么,到院子里收拾东西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这一次没有起红疹子,姑妈对她比上一次态度要好得多,这套衣服,上次她可没有拿出来。
她换了衣服,开始盘头发。
考虑到是去当保姆,她没有编辫子。
她天生巧手,随便一盘,一个慵懒的松发髻便成型了。她的头发乌黑顺滑,昨晚又用无患子粉洗过,发尾打着俏皮的卷,平常老气的发髻竟然蓬松不已,圆圆润润地泛着光泽。
林雅琴看见,难得夸了句精神。
这年头女孩子们并不琢磨着打扮自己,林月歌属于异类,但她有分寸,并不太出格。
公交车上,林雅琴这才觉着,选林月歌来是对的,关键时候,能顶事,脸蛋漂亮,皮肤又好,不丢人,收拾自己来,更是利落。
到了某个路口,她带着林月歌下车,张望了没一会儿,一辆二八大杠响着铃骑了过来。
自行车上下来了个四十多岁,戴着大黑框眼睛的男人。
他没来得及打量林月歌,一个劲儿推着自行车往前走:“小蕊妈,这生活服务员的事,我叫你张罗找人,你怎么就找了一个人?”
男人好像不是很满意:“你让我去办事处咋交差,人家不兴挑一挑,选一选?”
“你啊你啊,要不是看在小蕊爸的面子上,我——”
林雅琴把手里的篮子塞了过去:“张主任,这顺义家里带来的菜,你收着。”
几捆水灵灵的小黄瓜,一大把豇豆,还有十几个鸡蛋。
张主任:“你别跟我来这套,算了算了,来不及了,走快些。”
林月歌拎着东西,静静地跟在后面。
3. 战栗
几个人来到了三里屯街道办事处,张主任叫林雅琴在门口等着,单独把林月歌给带上了二楼。
到了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口,他轻轻敲了敲酱红色的大门:“朱书记?”
“进来。”
张主任招呼林月歌进办公室,这才看清楚林月歌的长相,心里咯噔了一下,也说不上来为啥,总觉得事儿不太对。
朱书记显然也在等着,见他只领了一个人来:“老张同志啊老张同志,你这不是拿咱们的老上司开涮吗?只有一个人,选什么生活服务员!”
林月歌站在张主任后面,大气也不敢出。
上一次她长了红疹子,身上也痒,姑妈抱怨过,只能带她先去找个卫生所涂药膏,因她来得晚,张主任和朱书记临时找了几个女孩子过来让袁家挑,增加了不少难度。
这一次,情况有些变化。
张主任也没辙:“那,本来就只要一个,我也没想那么多。”
不过,朱书记看了看手表,很快镇定下来。
看了眼林月歌,他也大抵明白了张主任为什么只挑了一个。
“你是南方人?”
林月歌点头:“嗯,靠苏州边上。”
“会做饭做菜吗?”
“会。”
“带孩子呢?”
“也会的。”
听到了几个肯定回答后,朱书记这才点了点头。
窗户外,有人从公交车上下来了。
朱书记:“跟我来。”
穿着黑色夹克的中年男人进了门,朱书记迎上前来:“袁工,你怎么亲自来?”
袁克成握住朱书记递过来的手:“我恰好路过,人呢?”
“要不进屋谈谈?”
袁克成挥了挥手:“不用,你我还不放心吗?老战友了。”
朱书记让林月歌走到他不远处站着:“这是小林,南边来的。”
梦里,可不止她一个人参与这次面试,同行的还有好几个年轻女孩。
这一回,只剩下她了。
她不卑不亢跟袁克成打招呼:“您好。”
树荫下,林月歌低着头,刻意站在朱书记的斜方,他的身影替她挡掉了一大半袁克成审视的视线。
在梦里,因着她容貌出众,袁克成就有些成见。
偶尔会评价她太娇气,不像保姆,像个娇小姐。
她把孩子烫伤后,袁克成更是爆发雷霆之怒,将她贬地一无是处,只差要朝她动粗。
这一次,她下意识地躲过了那道目光。
袁克成没有细看,只知道,是个年轻女孩子。
“这么年轻,能行吗?”
“老朱,你帮我再问问这几个问题。”
朱书记过来问了几句,大多是关于怎么带孩子。
林月歌掐着重点说了些。
这次不存在竞争者,她也有所保留,并不想太过出头。
听着也有理有据的样子,大约是读过一些书的。
“好,就这样。”
袁克成不参与讨论后续的细节,他跟朱书记道别:“这次的配额,还得谢谢你。”
倒也不是占组织上的光,要不是老朱通知,他和妻子平时不问世事,哪儿会想到这些。
朱书记握着他的手:“哪里哪里,老战友了,打个电话的事。”
本来哪,按着条件,袁家早就能申请这生活服务员了。
生活服务员本来是给一些离退休干部放开的福利,干的确实是保姆的活,但组织上考虑到劳动只是分工不同,并没有尊卑贵贱,这才改叫这个名字。
这次,朱书记手里的配额多了,他建议袁克成用自家老爷子的名义申请。
这事儿,林月歌做完梦,也清楚了。
有组织上背书,她安心得多了。
林月歌跟在袁克成的身后,走出办事处的大门。
她张望了一眼,姑妈好像已经离开了。
“滴滴。”
迎面开来了一台小汽车,黑色的金属反射着太阳刺眼的光芒,林月歌抬起手,挡了下眼睛。
车子挡在袁克成面前,停住,车窗慢慢摇下来。
袁砺俊朗的面容露了出来。
“爸,上车。”
她如遭雷击——
又是他。
他怎么来了?
她身体自动后退一步,缩到了树影里。
她知道,早晚会遇到袁砺,暗地里,她曾给自己打过气。
但她预设的场景,应该是在袁家。
上一次,几个女孩子都散了,她留在办事处等姑妈,并没有跟着出来。
所以,情况又变了。
模模糊糊地,她听到朱书记跟袁砺寒暄了几句,袁砺似乎是回答了一句什么,她心头慌乱,手指全都搅在一起。
袁克成看了一眼开车的袁砺,眼含责备,很快收回眼神。
“老朱,那行,就送到这儿。”
他打开车门,上了后排。
车子再度启动,林月歌松了口气。
但车子迟迟没有开走。
袁砺手肘架在车窗,热浪透过窗户卷进车内,他伸手,指向不远处,躲避在树影中的林月歌,询问朱书记。
“那就是新保姆?”
“是的。”
袁克成摇下车窗:“老朱,让那女同志跟我们一起过去,直接上岗吧。”
他急着坐公交都得赶过来,是为了尽快让保姆就位。
袁砺开车过来,想必是家里催得着急了。
朱书记带着林月歌绕到车边。
事情到了这一步,林月歌不再紧张,转而有些释然。
电光火石间,她听到了袁砺的那句问话。
新保姆。
是啊,她本来就只个保姆而已。
还有什么呢?
现在袁家干着,至少,这一段剧情,人事,她都是熟悉的。
只要——
只要她不弄伤袁小宝。
再慢慢想办法脱离袁家就是了。
她微微地低着头走过去,避免和袁砺视线接触。
朱书记思索了一会,出于对老战友的尊重,他替林月歌打开了前排的车门,让她坐在袁砺旁边的位置。
顺带交代了两句。
她没什么行李,除了随身的小包,就只有一个拎在手里的包袱,不大,只装了几件换洗衣服。
按着朱书记的手势,坐上了副驾驶位。
现在,她和袁砺之间,只隔开了一条胳膊的距离。
她侧过头,正襟危坐。
保姆——是个年轻的女孩子?袁砺微微皱眉。
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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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地远些,又穿着灰蓝色的套装,挽着低低的发髻,他先入为主地认为是个中年妇女。
但一坐进车里,哪怕不撇头去看,仍能感觉到她皮肤白地在发光。
这辆华沙车自她一坐进来,熠熠生辉。
像是个娇滴滴的主儿,怎么会是保姆……
袁砺扯直了眉头,收回轻描淡写的一瞥,专心开车。
车子拐到大路上,袁克成开了口:“下次别再拿陈家的车开,染上车接车送的毛病。”
他语调重,袁砺扯了扯嘴角:“知道了。”
林月歌想,他怕是不耐烦,车子的速度明显提上来一档。
密闭的空间内,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薄荷香味。
清凉感沁入鼻尖,那一丝焦躁慢慢消散,袁砺稳住了车速,车子以均匀的速度驶向前方。
袁家在一处大院里,绕过八大公园,近山脚下就是。
很快,在一座青石外墙建筑旁停下。
院墙有些高,仰着头见到一些隐约泛起青黛色的瓦片。
这就是大院了。
天色渐渐黑了,林月歌拎着包袱,跟在两个男人后面,走进了院墙内。
瓦墙交融着粉紫的夜幕,如同好看的画卷。
她没有功夫欣赏这些,走进院内,立在了四合院的天井中等待。
上一次,她进来了之后,就让她在这儿等着。
这一次,她索性仍是站这里等。
台阶旁种着两株合欢树,不一会的功夫,粉色的合欢花便落了她满头满脸。
等到她鞋子上也飘了几瓣花朵的时候,她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小同志,进来吧。”
说话的人正是这家的女主人,陆燕萍。
门跟着吱呀一声打开了,陆燕萍朝她招手,脸上展露着温柔的笑容。
她进了门,袁克成和袁砺并不在客厅里,她站在那里,礼貌地朝陆燕萍点头:“同志,你好。”
她比上次有经验多了。
陆燕萍并不喜欢夫人太太这样的称谓。
陆燕萍说过,凭劳动养活自己,掏粪工也不比知识分子低级。
陆燕萍看着林月歌。
她很美。
美丽的女孩子并不多见。
但,又美貌又镇定的,就少。
她跟自己打完招呼,就安安稳稳地站在门口,既不四处乱看,也没有打量她这个女主人。
老袁一回来跟她说保姆年纪很轻的时候,她心里还打过退堂鼓。
她又细细地看了,人家并没有跟着进屋子,而是给了他们商量的余地,站在院子里等着呢。
上一个保姆,是老袁乡下的亲戚,拎不清位置,搞得她很被动。
现在看,这位小林同志,还可以。
“妈,小宝又哭了!”
袁砺推门进来,差点和门口站着等待的林月歌撞个满怀。
她连忙退让。
袁砺的胳膊擦过她的手臂,引起一阵火花窜过一般的战栗,套着外套,她却能敏锐地感受到袁砺手臂肌肉中蕴藏着旺盛的生命力。
他可是单杠比赛的冠军——
一些回忆跟着手臂上的酥麻窜入脑海,林月歌深吸了一口气。
“孩子在哪里?我去看。”
陆燕萍这才醒过神来:“你跟我来。”
4. 淡淡
袁砺在原地站了一会。
方才一撞,近距离看见新保姆的全貌。
很漂亮。
但……
他眼神变冷,若有所思。
袁克成板着面孔走过来:“袁砺,跟我来书房。”
他摸了摸鼻子,嘴角又挂上了若有似无的笑容,再度漫不经心走过去。
左边院子的房间里,一个小娃娃正躺在床上,哇哇大哭,声嘶力竭地,鼻涕泡泡都吹出来了。
林月歌一见到,认出了袁小宝。
梦里,前头的保姆是袁克成老家的姨娘,拿腔拿调的,对小宝并不好,以至于这孩子都四个多月了,还是瘦瘦的。
那时,她来了后,花了一个多月,才把这孩子料理好些。
烫伤他,也不是自己的本意,实在是喜欢袁砺,有一阵子头脑发昏。
那事发生后,她也心疼孩子,内疚得不行,要不然,不会连夜起高烧。
她走到床前,把孩子竖着抱起来,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不忘告诉站在边上手足无措的陆燕萍:“把电风扇关了可以吗,孩子瘦,禁不住一直吹。”
电风扇?
那是怕孩子太热了才一直开着摇头呢。
陆燕萍过去按掉了开关。
说来也怪,小宝一到了林月歌的手上,哭声渐渐就小了不少。
她在孩子背上轻轻拍了十几下,很快,孩子打了个嗝儿,再拍了几下,孩子就睡着了。
“这——”
陆燕萍确认了一下,孩子真的睡着了。
见林月歌要把孩子放床上,她轻声阻止:“不行,这孩子一沾床就醒了。”
林月歌笑了笑,把小宝抱在怀里,放下去的时候,脸紧紧地贴着孩子的脸蛋。
小宝迷迷蒙蒙地睁开了眼,林月歌没走开,又给他轻轻拍了几下。
他又睡着了。
陆燕萍心里暗自感叹,还真是有点儿门道。
她本不爱以貌取人,看起来娇滴滴的林月歌真的是刷新了她对保姆这个行当的认识。
“你多大了?”
“十八。”
林月歌坐在床边轻拍着小宝,看着他陷入熟睡,她心头也有着淡淡的满足,也好,这一次,她一定能把孩子照顾好。
陆燕萍算了算:“比我们袁砺小了四岁。”
这话,梦里陆燕萍也曾说过。
现在,这话外音,林月歌听出来了。
“同志。”
林月歌抬起了头。这一次,她会主动表达自己的立场。
“叫我陆老师吧。”
陆燕萍并不拘泥这些,她坐在沙发上,想听听眼前这个和袁砺差不多大的年轻保姆,要和她说些什么。
林月歌一边思考一边措辞,说得有些慢。
“我到北京当保姆是想增加见识,如果有机会,也想变成像陆老师一样的女人。”
她点到为止。
陆燕萍是谁,书香门第,学富五车,高校教授。
这话把陆燕萍惊着了。
先是惊,后是喜,她赞叹:“好,要是女性都能有你这样的志向,咱们国家必不愁世界第一啦。”
这年头,人人都奋发向上,陆燕萍觉得是好事。
晚饭吃完,她躺床上跟袁克成说起这事儿,还带着喜色。
“老袁,你明天就去把介绍信和相关资料开回来,省得周折。”
“好。”
“小林是什么家庭背景?”
“介绍信里应该有写,怎么了?”
陆燕萍翻了个身:“不像是没眼界的农村人。”
袁克成嗯了一声:“能带孩子就行了。”
一夜无话。
林月歌却睡不着,小宝在她旁边睡得香甜,有些黄的小脸上,偶尔露出一个笑,她也跟着思绪翻飞。
推开窗户,外面正是满树樱粉的合欢花,一时飘落几株,很美。
窗外凉风扑面而来,她感觉到,有些事情,确实不太一样了。
至少,梦中的陆燕萍,并没有用今天那样出乎意料的眼神看着她。
更没有对她,发出过任何赞叹。
所以,一定会好起来的。
在袁家当保姆,不为别的,主要是带孩子。
这是陆燕萍当前最头痛的事。
林月歌游刃有余。
一晚上,小宝只醒了一次,而且,只哭了一两声,就没听着声了。
陆燕萍睡了个难得的安稳觉。
走出院子,却没见着林月歌和孩子。
刚叫了两声老袁,见桌上有个字条,用搪瓷缸压着。
“陆老师,小宝早早醒了,我抱着他出去走走,很快回来。小林留。”
陆燕萍舒了口气,但她等不了这么久,过一会就得去上班,走之前,她还得把事情跟小林同志交代一下。
右边小院里,黑色铁门打开,袁砺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掐着烟盒,从里面走了出来。
“袁砺,正好,你去外面帮我把小林同志找回来,我马上上班去,有话要跟她交代。”
陆燕萍交代着。
袁砺笑了一笑:“妈,你确定?”
言下仿佛有别的意思。
儿子的腔调,陆燕萍哪里不知道:“嗨,我放心。你去不去?”
“知道了,我去。”
“喊了她回来,我就出门了。”
说完,迈开长腿往外走去。
“去哪儿?”
陆燕萍在身后问,他也很快走远了。
袁家大院的大路上,他见到了抱着娃娃的林月歌。
林月歌也没想到,和袁砺面对面碰上。
他单手插着口袋,大喇喇站在原处,却能够吸引过路人的目光。
他朝路过的女孩子看了两眼,那女孩子便红了脸,频频回头。
有认识他的,也过来跟他打招呼。
“袁砺,出门跑步了?”
他只是淡淡地点头。
靠在院墙上,点了一根烟。
修长的手指笼住猩红的火苗,晨风中,他高耸的鼻尖也染上了一点晃动的红光。
烟塞在了嘴角,左手甩着火柴,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抛到路边,手臂到胸口在此刻也连贯出令人炫目的线条。
哪怕只是一条简单的绿军裤,撑在他的长腿上,也显得有些紧窄。
宽肩窄腰,体魄绝佳,难怪只是站着都叫人炫目。
林月歌尽量不去看他,抱着孩子往大门口走。
“喂。”
他喊住了林月歌,一双眼中,泛着冷意。
林月歌刚开始有点害怕,转念一想,他在梦中,也是对她这副样子。
这一次,她可没到他跟前去献殷勤,他还是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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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男主天生就是这个性格,看谁都不顺眼,女主除外。
她憋着一口气,抬眼正视袁砺:“我不叫喂,我姓林。”
她明明是鼓足勇气说的这句话,但语气后劲不足,到最后明显塌方,反而显得有些软绵绵的。
“哦,林同志。”
他懒散地靠在墙上,吐了口烟,从善如流地改称呼,但语调带着卷,听着有一些轻佻。
他看了眼仍梳着发髻的林月歌,眼中冷意不减反增。
“我劝你——”
他话音未落,门口陆燕萍追了出来。
见林月歌抱着孩子站在门口,忙把她叫了进去,闻见烟味不忘对着门外喊了声:“别在家门口抽,远点儿。”
他跟她说话,她就一直低着个头。
他妈出来叫,反倒抬头露出了一点笑。
这该叫什么,势利眼?
袁砺看了眼林月歌那纤细单薄的背影,懒懒地挪开了脚步。
不远处,几个同伴朝他招手。
“走,砺子,咱们柳泉居搓一顿。”
瘦高个子一脸喜气洋洋:“今儿你猴子哥有好消息啦。”
旁边圆脸戴眼镜的噗嗤笑了:“你妈又怀上了?”
“放你丫的屁。”
瘦高个一把拍开圆脸,凑到袁砺跟前:“哎,砺子,咱们大院好像来了个大美人,哇,那皮肤白的,身段溜的,我一早看见好像冲这来了……”
瘦高个子张望着。
袁砺扫了他一眼,气压莫名低下来。
圆脸捅了捅不知死活的猴子。
只可惜他还没意识到,嘴儿欢快地叭叭:“好像抱着个孩子,嗨,那就是哪家的小媳妇,我估摸着……”
他一抬眼,袁砺正冷冷地望着他呢。
“估摸着什么?”
猴子呵呵笑了,搓了搓手:“我请客,咱去吃拔丝鲜奶,走着。”
门外一阵吵闹,陆燕萍把外院门锁上:“叫他走远点,非不听。”
她摇了摇头,像是拿袁砺没有办法。
是啊,不光是陆燕萍,她也捉摸不透袁砺。
在梦里,她一见到他就失了心神,心心念念都是他,但他从没主动和自己搭过话。
这一次,到底怎么回事?
看他样子,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小林,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陆燕萍有话要交代,她先把小宝安顿在了摇篮里,听完了后,她表示:“好,一切都听陆老师的。”
“好,有什么要求你再提。”
陆燕萍急急忙忙出门了。
林月歌笑了笑。
陆燕萍的意思,她只需要安心带孩子就好。袁家的情况比较特殊,家里拢共就这四口人,早中饭几个人都不在家里吃,只有她和小宝。
晚餐也很好解决,都是袁克成单位里打一些,下了班带回来。
三餐不用她料理,洗洗刷刷的活,就没那么急了。
上次在梦中,为了在袁砺面前表现,她没过几天就向陆燕萍建议,晚餐可以由她负责煮。
大夏天的,又是带孩子又是做饭,手都烫得起泡,也没人关心。
有了这么一次,她何必呢?
小宝刚喝完奶睡了,中午陆燕萍会回来送奶。
她可以先忙自己的事。
5. 赤红
林月歌先把自己带来的几件换洗衣服重新晾好。
晾衣服的地方在后院,太阳毒,地方也宽敞,很快就干了。
她又把带来的几本图样子的书收拾好,放在了屋子的衣柜里。
忙完后,她坐在了圆桌边。
圆桌在客厅里,右手边是一组写满了书法的屏风,屏风后,摆着高高低低的柜子,还有一组皮沙发。
她歪过头看了眼。
蕾丝花布点缀着几个柜子,一个高木柜子上,兜着墨绿色的丝绒布,光泽亮丽,里面装着一台电视机。
电视机是红漆木外壳,上面镶嵌着几个外国字。
梦里,袁砺有时候会坐在沙发上,看一会电视。
他会看一些外国的故事影片。
她在隔壁厨房里洗碗时,也会听到一些。
那些外国人说话的腔调拿地足足的,尾音打着卷,挺洋气的,尤其是其中的女主角,声音掐成一把,听着——就是腰身细细的样子。
他似乎是——喜欢细腰的女孩子?
女主就是那样子的。
小宝的哭声把她的思绪从回忆中扯了出来,她赶过去一看,孩子尿了。
尿布湿了,她洗洗晒晒,照顾孩子,一转眼就到了晌午,肚子发出了抗议的叫声。
袁家是有冰箱的,她打开冰箱门,抱着小宝,笑道:“咱们来看看冰箱里有什么吧?”
“呀,有鸡蛋。”
她取了一枚蛋出来,小小的,看着不像是鸡蛋。
小宝也伸出手要够,她手臂带远了。
林月歌顺手把蛋洗干净,跟小宝玩了一会儿你追我拿的游戏,趁他不注意,把冰凉的蛋壳贴在了他的小脸蛋上,逗得他咯咯直笑。
再转身,想打开冰箱,找些别的食材,却吓了一跳。
袁砺斜靠在厨房门口,伸手就能够到冰箱的距离。
他很高,她站在冰箱门边,头顶只到他下巴,投过来的影子几乎将她全部笼罩了进去。
林月歌退无可退。
他怎么回来了?
他看了多久?
袁砺此刻,正浑身冒着汗,急促地喘着气。
她退无可退,而他的气息都像是长了手脚,四面八方地包抄过来。
他的味道一直很好闻,有些像雨后的青草地,夹杂着朦胧的烟味和肥皂香,很干净。
和他凉薄的气质并不搭,格外好闻。
她没法否认自己的嗅觉,只能微微屏住呼吸。
“喂。”
他单手捋了捋头发,汗水涔涔地滴下来,落到了眉梢眼角。
袁砺承袭了袁克成的星眉剑目,眼睛却更长些,微微往上挑,哪怕不经意地看人,都会让人心口怦怦跳。
“你可以叫我林同志。”
她心口也不争气地跳了两下,还是没忘记纠正他。
他哧了一声,没理,撩起汗衫的下摆,擦了擦汇聚到下巴上的汗水。
就这么一撩,林月歌连忙侧过头。
可到底迟了。
男人腹肌如同浇不开的块垒,锋芒毕露,又似隐藏着千钧力量。上面闪烁着汗水的光芒,依稀还能见到水珠顺着精壮的腰腹往下流淌。
她想她一定是有些面红耳赤了,热气从胸口延伸到脖子,嗓子眼里的声音像是被蒸煮过几遍,软绵绵的:“我,我出去了。”
她紧紧地拥着小宝,企图靠他遮挡掉自己的窘迫。
她想从厨房门口出去,他却堵在那里,根本过不了人。
“麻烦,你让一下。”
袁砺擦完了汗,侧过了身。
哪怕是侧身,她抱着孩子要过去,也是从他下巴底下过去,窄□□仄,随便瞥一眼,就是他起伏着的胸口。
林月歌低着头钻过去的那一刹那,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在拼命尖叫。
“那不是鸡蛋,是鹌鹑蛋。”
后面传来最后的声音。
她逃命似回到了房间。
袁砺收回目光,打开水龙头冲了把脸,长手支撑在冰箱上,打开冰箱门,取出一瓶冰汽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汽水畅快地流到了喉结上,顺着喉结,流到了半湿的T恤上。
他不以为意,转身回了东院屋子。
没一会,他又从大院里出去了。
西院窗户里,林月歌惊魂未定,确认袁砺真的出去了才从房里出来。
这么一折腾,她也没什么心思,找了个鸡蛋,撇了半碗冰箱里的剩饭,随便弄了点炒饭。
中间陆燕萍回来一次喂了回奶,急匆匆又走了。她趁着小宝又睡着了,她拿出本子,继续画火车上的画。
迷迷糊糊画完,她也趴在小桌子上睡着了。
一闭上眼,全是袁砺的脸。
“别,别打脸。”
“臭小子,卖关子这么久,就是这破烂事。”
“砺子,来帮忙揍丫的!”
袁砺坐在篮球场外,挥手丢过去一个篮球,砰地砸在了猴子的脑门上。
“你们够狠的!”
一群人闹完,都拖着赶往袁砺旁边坐下来。
陈光荣摘下眼镜,擦了擦汗:“猴子,你什么时候去部队?”
“快了,下个月。”
猴子拍了拍陈光荣的圆脑壳:“放心,不远,老子天天回来都行。”
几个人又打了一场,筋疲力尽才散场。
袁砺:“你们先走,我再玩会。”
他一个人留下来打。
天黑了,陈光荣又折回来了。
“砺子,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我能感觉到——”
“你心里难受。”
袁砺立刻定住了脚步,转过头:“哦?”
“别折腾了自己了,听哥们一句劝。”
袁砺并没有做声。
陈光荣看着袁砺,很诚恳:“廊坊那老医生说了,膝盖估计不成,叫你拍片子。”
“你非不拍。”
袁砺瞄了他一眼,陈光荣识趣地打住。
半晌,袁砺摸出一包烟,丢给陈光荣一根:“抽吧。”
袁砺双手往后垂荡在栏杆上,捏着一根半明半灭的烟,黑暗中闪闪烁烁,如同萤火。
他勾着唇,扯了个凉凉的笑。
一掌拍到了陈光荣的后脑勺。
“你小子。”
两人就这么坐了大半宿,夜深了才回家。
钥匙插进锁孔,院门吱呀打开了。
西院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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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还亮着。
孩子隐约哭了一声,又听见女孩软软的声音在哄着。
很快,孩子的哭声便听不见了,只剩下她甜甜的歌声。
和白天厨房里,逗孩子玩的声音如出一辙,甜、软、糯。
大约是用哪边方言唱的,一句也听不懂。
女孩抱着孩子,边唱边走动,纤细的身影投在窗户上,头发是披散下来的模样。
他挑了挑眉。
原本,要让她识相滚蛋的。
但是下一个保姆,不一定会更好。
看在袁小宝的份上。
袁砺摸了摸肚子,出去了一整天,柳泉居的那点儿东西不够垫巴。
到厨房,打开冰箱,只有两个剩菜。
红烧肘子,青椒土豆丝。
全是袁工单位的几个硬菜,万年不变。
砰,冰箱门合上。
袁砺一转眼,灶台旁还有一个小碗,装着一点炒饭,看着黄澄澄的,好像有胡萝卜……
第二天一早,林月歌才想起来,她剩下的那点炒饭忘记放冰箱了。
着急忙慌到厨房一看,没了,只剩下个空碗。
她原本想,不用浪费,可以当早餐吃。
难道她倒了,自己忘了?
刚接手带孩子的工作,一时忙,也会的。
算了……
她起得早,带着小宝在院子里遛了个弯。
这次她没敢出门去,怕陆燕萍又有事找她交代。
果然,陆燕萍上班前叫住了她:“昨儿忘记说了,你带孩子不方便买菜,这几天我叫黄师傅送些菜和肉上门。”
那就太好了,她怕哪天冰箱里没吃的,还得抱着孩子出去买呢。
她身上没什么钱。
没了蛋炒饭,她抓了几把米,打算煮个粥,冰箱里还有土豆丝,对付一下早饭。
早饭在锅里时,小宝正睡得香,她索性打了些热水,先用毛巾擦了擦身子,然后开始洗头。
无患子粉还好,野薄荷叶过了这几天,干瘪了,不再有香味。
得找地方再去屯一些。
她很快就把头发拾掇好了,稍稍擦干,披散下来,趁着小宝没醒,把土豆丝再炒炒,就可以吃个热腾腾的早饭了。
袁家的土豆丝是酸辣溜的,是脆的。
她喜欢吃煮过的,口感糯糯的。
在袁家当保姆还不错,白天没什么人,晚上也只是窝在房间里陪小宝玩玩。
某方面来说,很便利。
她刚推开厨房的门,袁砺正立在了里面。
怎么又……
她吸了口气,一时惊吓。
袁家的厨房并不小,但只要是他站在里面,总是显得这地方格外拥挤。
袁砺稍稍掩上了冰箱门,回过了头。
林月歌俏生生地站在厨房门口,一只手搭在了门把手上。酱红色的漆木门衬托着她的手,莹白如玉,手指纤细修长。
白生生的藕臂裹在宽大的短袖衫里,更显得盈盈弱弱。
头发湿漉漉的,细碎的水珠淅沥淅沥地滴落,沁湿了肩膀。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薄荷香。
袁砺挑眉。
砰一声,冰箱门合上了。
6. 碗粥
这大哥怎么又在厨房?
以她在梦里的经验,他可不怎么在家里待着。
林月歌转身要走。
“林同志。”
袁砺叫住了她,他的声音很低沉,轻轻一声同志,像在念魔咒,神秘又荒芜。
“给我盛碗粥。”
她回身,有点诧异:“什么?”
“没听到?”
袁砺坐到了圆桌边,长腿交叉,看起来如同一只慵懒的豹子。
他一只手搭在桌上,敲了敲:“我没吃早饭。”
“可——”
摸不透他的路数,她皱了皱眉头:“我只煮了粥。”
他不置可否,手指又敲了一下乌檀木桌面:“快点。”
算了。
林月歌没兴趣和他理论,一碗粥而已。
她转身进了厨房,绑好头发,端出一碗粥。
袁砺指了指橱柜:“那里面还有菜?”
“啊,是。”
“土豆丝。”
她知道,他不爱吃土豆丝。
暗地里希求他能放过她给自己煮的土豆丝。
“麻烦端来。”
他是这个家的主人之一,命令下起来,天经地义的样子。
林月歌深吸口气。
就一次,忍。
土豆丝里,她还放了一些糖,是偏甜口的。
让他吃,看他吃不吃得惯了。
呵呵。
她把粥碗和土豆丝摆在了圆桌上,一时竟没控制好情绪,热粥翻出来了一些。
恰好溅出来,眼看着就要烫到袁砺的手腕——
下一秒,他的手抬了起来,粥汤落到了桌面上。
他望了她一眼。
故意的?
林月歌没解释,礼貌地笑了下,转身又要退场。
“等等——”
他又开了尊口:“筷子。”
林月歌的气快从脑门冲出来。
三步并两步,去了厨房,取了一双筷子,给他放在了碗边,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然后飞快离开。
西院的房里,小宝还在呼呼大睡。
她靠窗坐下,气得胸口上下起伏。
窗子正对着小院天井的正中央,只要袁砺走出来,就能看见她在这。
她起身把窗户关上。
她一边把头发揉干,一边发呆。
等到对上墙角的小镜子,她哑了。
头发半湿,水珠把她肩膀和背上打了个半湿,衣服都紧紧地贴在身上,虽说只是那一点儿,但还是有一种被人看光的羞耻感。
她咬紧牙关。
回想着他刚刚看过来的眼神,是不是有一丝轻佻?
不。不会。
这人看不上她。
她拉上窗帘,把头发用很大的劲儿拧得干干的,又重新换了件衣服。
换上了一件乳白色的绣花短袖,领子那儿掐着一圈花边,只是角落有些泛黄,是大姐留给她的,也是她最终爱的一件衣服。
窗外,院门吱呀被推开又被关上。
他终于走了。
林月歌这才从房里走出来。
圆桌上,粥碗是空的,土豆丝的碟子里,只剩一点菜汤。
一股酸涩的滋味弥漫在舌尖。
林月歌只觉得有点儿好笑。
梦里,她辛辛苦苦琢磨他的口味,想尽办法给他做新菜式,人家并不领情。
现在,白粥和煮过的、加了糖的土豆丝,他却吃了个精光?
到了晚上她都没回过神来。
晚上,袁家父子都没回来,陆燕萍把师傅代买送来的肉和菜清点了一下。
“今儿年景好,还有葡萄呢。”
“小林,你吃吧。”
让林月歌吃葡萄,是出于好意。
林月歌位置摆得正:“我不用。”
主人家自己的东西,她不该吃。
陆燕萍知道她的心思,倒也很欣赏这一点,没有多劝。
趁着陆燕萍奶孩子,她跟陆燕萍提了个要求:“陆老师,我能不能在家里洗澡?”
有了小宝后,陆燕萍就花大钱想尽办法从国外弄来了一台进口热水器。
大院里,只有袁家有这个新鲜东西。
其他人要么洗单位的澡堂,要么就是去大院的公共澡堂。
她仔细地考虑过了,再不能发生今天这样的事。
洗了头发,在家里拧,总是麻烦的。
“我得带孩子,白天没工夫一个人出去洗澡,晚上的话,公共澡堂也关门了。”
东院袁砺房间隔壁再隔壁,就是袁家的卫生间。
她知道,里面还有吹风机。
插上电,会有热风吹出来,可以把头发很快吹干。
梦里,她见陆燕萍用过。
有过一时的歆羡,但她没有提要求。
天冷时,洗完头只是一个劲地用毛巾擦了又擦,窝在暖气片的边上烘一会。
她满脑子除了袁砺,就是袁砺,一点自己都没给剩下。
有那么一次,她紧赶慢赶,赶在八点前去了澡堂。
到了八点,路上遇到几个小痞子,她几乎是跑着回来。
这一次,她不这样了。
“也是,我没想到这些。”
“可以啊,你就用吧,卫生间的钥匙就挂在架子上。”
陆燕萍指了指外头。
林月歌不敢相信,这事儿竟然很简单。
她原以为,她需要再花一阵子,才能说服陆燕萍的。
她开心地几乎要跳起来,拼命亲了几下小宝带着奶香的小脸蛋:“你妈人真好。”
哼着小曲儿,她奔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那串葡萄,剪了一盆子,敲了敲书房的门。
陆燕萍正在里面挑灯夜读。
她把盆子放下,轻轻道:“陆老师,谢谢你。”
陆燕萍正读得认真,并没有回答,她也就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退了出来。
林月歌瞥了一眼,陆燕萍读的书,上面不知道是字还是画,像天书一样的,她一个也不认识。
她之前说要做个像陆老师一样的女人,并不是开玩笑。
她真的很羡慕她,有自己热爱的事业,跟丈夫也是有商有量,能说的上话。
跟她乡下见到的女人都不一样。
林月歌下定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
第二天一大早,林月歌特意早早起来。
她一直看着对面袁砺的屋子,是锁上的,里面也没有亮灯。
她松了口气。
袁砺应该是走了的,她这才出门去厨房给自己准备早饭。
晚上她已经把大米泡好了。
昨天有送来一块猪肉,她稍稍割下来一些瘦的,切成细丝,打算做皮蛋瘦肉粥。
肚子不太舒服的时候,她特别想吃这一口。
原先在家里食材找不齐,只有小时候跟着外公,才喝了几次。
现在——做这个方便多了。
林月歌揉了揉眼睛,小宝最近吃奶量多了,半夜起来两次哭着要喝奶,陆燕萍喂完去睡了,她也跟着折腾了大半夜。
喝个粥,不会太过分吧。
大米是要煮开花的,她找出砂锅,开了大火。
北京的水质很硬,之前她用过不少办法,后面发现烧水时加一些果木炭水质不但软,还会很清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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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现在她初来乍到,家里还没果木炭。
只能把水静置一晚上。
锅里开始咕嘟咕嘟地冒泡。
小宝在哭,她赶忙过去哄她。
他现在很黏她,一睁开眼睛见不到,就得哭。
稍稍去晚了一会儿,就会哭得喘不上气。
“哟,真香。”
猴子一只脚跨进了国营饭店,保温桶啪地放到了桌上:“砺子,今儿张姨有事儿,晚了点。”
陈光荣看了看坐在中心的袁砺,欲言又止。
被侯江生啪一掌拍在了背上:“陈光荣,娘们儿唧唧的,有屁快放。”
陈光荣推了推眼镜,打开保温桶,递给袁砺:“不苦,真不苦,我替你尝过了。”
保温桶里,传来一股浓郁的中药味。
袁砺仰起头,咕咚咕咚几口喝完,淡棕色的药液滑了下来,被他用手背抹去,没说话。
侯江生跟服务员说:“同志,再加两个菜,砺子,来一叠门钉肉饼?”
他不等袁砺回答,就让服务员加菜单上。
袁砺也从没在点菜上发表过什么意见,一直是他们拿的主意。
“等等。”
袁砺叫住了服务员:“青椒土豆丝。”
服务员愣了愣,国营饭店还真没什么人点这种菜。
“青椒土豆丝?”
“对——”
“你不是不爱吃吗?”
他又加了一句:“加点糖。”
加糖的青椒土豆丝……
服务员额头有点黑,上下左右确认,看几个人的穿着打扮,不像是来踢馆子的。
陈光荣抬了抬下巴:“就按他说的做。”
“好,好嘞。”
侯江生看呆了,等袁砺走后,他拉着陈光荣说悄悄话。
“砺子怎么了,我参军了,受刺激了?”
陈光荣叹了口气:“他哪有那么脆弱。”
“那他怎么突然在菜里放糖,这是什么吃法?”
回想起那盘子甜兮兮的青椒土豆丝,侯江生喉咙眼发腻。
“他竟然吃了一大半。”
陈光荣勉强想到了一个理由:“大概是中药太苦。”
大男人也不好意思吃颗糖什么的。
侯江生恍然大悟。
“哎,我下个月就参军,他那药恐怕没办法在我家熬了。”
“那怎么办?”
“拿去你家。”
“我家?翠翠大大咧咧,还能熬药?熬个粥都带着糊味。”
陈光荣不敢想象。
“那咋办?”
侯江生也一筹莫展:“这事儿又不能告诉别人。”
“到时候我出去花钱请人熬吧。”
陈光荣严肃地说道。
侯江生颇为感动:“光荣你可真贤惠,你丫要是个女的,我早就娶了你了。”
换来后脑勺啪啪两掌。
“走,咱再去替砺子打听打听。”
砂锅的盖子在咚咚地撞,听着差不多啦,香味也闻着差不多了。
林月歌抱起袁小宝,折好手帕替他擦了擦下巴的口水,给了他一个拨浪鼓,放在客厅的小摇篮里,一路来到了厨房。
打开砂锅,莹白的粥粒炸开了花,细细的瘦肉丝弯弯的,有些像煮熟的虾米,透着淡淡的粉色,皮蛋外皮一粒粒的,肉丝是晶莹剔透的嫩粉色,浮上来的皮蛋黄又染着深蓝。
她爱极了这种色调。
又抓了一点儿姜丝,外公说过,这东西多放姜才好。
她舀了一小碗,刚坐到圆桌上,院门开了,袁砺又——
回来了。
不早一秒,不晚一刻。
7. 烫着
他站在客厅门口,慢悠悠地拿起挂在墙上的毛巾,擦了擦脖子上的汗,然后再轮到手臂。
短袖衫的袖子早被卷起到了肩膀上,露出宽而壮硕的肩膀线条。
小麦色的手臂上,晶莹的汗水很快被毛巾一点点吸干。
他背对着林月歌,慢条斯理地动作着。
她捧着碗,肢体有点僵硬。
他怎么又回来了?
在梦里,他出门和归家的规律,她摸得很清楚。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林月歌一下子无所适从。
他扔下毛巾,慢吞吞走到圆桌边,双手抱胸,视线落在了她手里那一小碗粥上。
语气带了点讥诮:“吃独食呢?”
这话说的。
她有点忍不了了。
袁砺就是这么个人,除了女主,他谁也不待见。
他又是主人家的儿子,并不需要照顾她这个保姆的感受。
林月歌手掌扣紧了碗沿。
“陆老师说了,中午饭我可以自己用家里的食材做。”
什么吃独食……
他目光中带着一分冷意,继续审视着那碗粥。
“是哦,加了肉。”
仿佛是平淡地在叙述事实,但听起来格外刺耳。
啪。
脑子里那根弦断了。
她语气终究不再平淡。
“袁砺,这肉算是买你家的,在我工资里扣,可以么?”
梦里和现在,两辈子加起来,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袁砺。
她气愤到站起来,脖子纤细修长地挺直了,莹白如玉的肌肤上,透出一股子粉色,是吹口气,就会散去的颜色,很淡。
她一站起来,也只不过够到袁砺的肩胛骨。
她胸脯不断地起伏,像是海中的波浪,温柔地愠怒。
那一声袁砺,也并没有料想中那样惊涛拍岸,带出了一丝乡音,软糯糯,丝丝入骨。
袁砺仍是手臂环胸站着,但眉头挑了起来,有点惊讶。
看起来不像是会发火的人。
现在发火了。
发火的样子……像是揭开蒸笼时,里面乖乖躺着的一个包子。
他果然是饿了。
摸了摸鼻子:“行啊,记得把钱给我妈。”
继而一气呵成地坐了下来,手指敲击桌面:“我饿了。”
相同的动作,相同的话语,相同的意思。
林月歌慢慢冷静下来,算了,她和他这目中无人的大少爷发什么火。
就这一次,最后一次。
她扭过身子,飞快走到厨房,舀了一碗粥,放好调羹,一下送到了圆桌上,啪地一声,粥汤又溅了出来,这一次,他没躲掉,手指上沾了一大坨粥粒。
他眉头都没皱一下,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一眼林月歌。
看起来没发怒,但——
她知道那个眼神。
梦里,有时候他不耐烦了,便是这样看人。
他是对她不耐烦了?
粥也给他喝了,还真是,真是大少爷脾气。
林月歌粉色的唇角撇了下去,说不上什么心情,辩白:“我不是故意的。”
她递了一块手帕过去。
袁砺没接。
“那我替你擦。”
她也有些脾气上来,不管他三七二十一,紧紧地捏着手帕凑过去,弯下腰,揩过了他的食指和中指。
那里是重灾区。
手帕被粥粒浸湿了,她用手帕另一面翻过来裹住,一不小心,她的食指擦过了他的手背。
她呼吸一刹那便乱了。
更别说靠得这么近,他身上的气味无孔不入。
梦里也有过这种时候,是她故意制造的机会。
当时她激动地几乎要晕过去。
现在,她勉强平静着。
林月歌屏住呼吸,抬起手指,用手帕干净的一面替他细细地擦掉剩余的粥汤,被溅到的地方一片通红。
应该是烫的。
两人靠得很近,他坐在木椅上,一只手平放在桌面,她弯腰凑在他手臂边,柔弱的脖子暴露在他的下巴不远处。
刚才她手指触到他的手背,有一股微麻流过。
她脖子上的粉色加深了,像是甜点的色泽。
一股若有似无的青草香味萦绕在鼻尖。
倏然,袁砺诧异自己的思绪竟然飞走了一会儿。
“好了?”
他开口,呼出的热气喷在林月歌的脖子旁,如火焰般滚烫。她捏着手帕,飞快地退开。
“好了。”
林月歌盯着地面。
青石地板光可鉴人,她依稀看见,自己的脸透着一片红。
她对自己说,林月歌,没事,不过一个袁砺,没事。
花了一会儿调整情绪,她终于抬起头来。
“好了没,好了我走了。”
她语气不善。
袁砺哦一声:“好了。”
林月歌没有回房。
回房又得关窗,太闷热了。
她抱着小宝出了袁家大院。
小宝出了门就咯咯地笑,他没怎么被抱出过门,上次被林月歌带出去了一回,就仿佛喜欢上了外面的风光。
林月歌心不在焉。
她要吹吹风,脸上仍辣辣的。
算了,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嘛。
这次真是失误,下次她直接躲走,有本事他就让陆燕萍辞了她。
她沿着墙根下慢腾腾地走着,分析自己的心态。
说到底,是她心虚了,吃了人家里的肉,这才导致一连串失常。
日头渐渐毒起来,她拿出手绢想擦汗,却发现是给袁砺擦粥的那一条。
出来的急,她没带别的手绢。
这条手绢,她也不想要了。
她直接把手帕给扔到了门外路边的泥地里。
一大早,就听着吵架的声音。
大院里住的都是知识分子,很少有人吵闹。
她有些好奇地看过去。
原来是余翠翠。
“我都拿家里秤给约过了,就是少了半斤,上次拿来少八两,你天天这半斤八两的,是觉着咱们好糊弄呗。”
太阳底下,余翠翠一张圆脸显得有些稚嫩,但她一串串连珠炮却轰得黄师傅喘不过气来。
“你这丫头,怎么就糊弄了呢?”
“怎么就不是?咱们大院一共三十来号人家,各家各户都缺个半斤,你自己算算吧,这是多少,黄师傅,你可别看我年纪小,我不好糊弄。”
“你——”
大院里谁能吵得过余翠翠呢。
梦里,余翠翠找她说过几回话。
她看余翠翠老是来找袁砺,并没有给她好脸。
现在嘛……
吵就吵吧。
显然吵不过的黄师傅直冒汗,他急地四处看,周围围拢了几个看热闹的,已经开始窃窃私语,看他的眼神也不大对了。
他眼尖,看见了林月歌的背影,忙把她叫住。
“哎,小林同志,我昨天才给你们袁家送去的,你来评评理,到底有没有缺斤短两。”
林月歌没回头,只回了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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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陆老师称的。”
黄师傅叹气:“哎,你这娃。”
余翠翠听到袁家几个字,顿时打住:“算了,今天我跟你吵累了,下次你斤两给足了。”
黄师傅怕她反悔,麻溜推走了小车。
林月歌没走几步,就被余翠翠叫住了。
余翠翠穿着布拉吉,裙子腰身有些紧,方才吵架又是掐腰,又是指点,站在林月歌面前直喘气。
“哎,你就是袁砺家新来的保姆?”
林月歌点了点头,她现在并不反感余翠翠。
“那感情好,我有空找你玩去,咋样?”
林月歌又摇了摇头:“不方便。”
“哪儿不方便啦?”
余翠翠不理解。
“那是主人家,你找我来玩不方便。”
余翠翠有点儿似懂非懂,袁家规矩这么严吗?
“那成,你要有什么事去办,把带孩子出来,我帮你看一会儿。”
她倒还挺豪爽。
林月歌第一次觉着,或许之前她看人的眼光有问题。
全被袁砺给弄坏了。
于是她朝余翠翠点头,感激地笑了笑。
“那倒不用了,我自己能行。”
余翠翠有点儿眼晕,心道,袁家的新保姆,也忒好看了。
刚开始她还闷闷不乐,袁砺家保姆这么好看,怎么成。
如今美人一笑,她也跟着乐陶陶起来。
哎呀妈呀,真好看啊。
好看,说话又好听。
余翠翠一时恨不能天天看着林月歌笑。
林月歌带孩子回屋等着陆燕萍回来奶孩子。
余翠翠是陈家的半个亲戚,算是来帮忙,并不能称她做保姆。
她敢和黄师傅吵起来,不露怯。
她和余翠翠约了有空再见面。
入夜,林月歌带着袁小宝在院子里走着,拍出几个奶嗝来后,袁小宝不再哭了,咿咿呀呀地跟她聊着。
“哦,小宝想说话了是吗?”
她捏了捏他的小脸蛋,他伸手来抓她的手指,她就索性跟他躲着玩。
最后他还是抓到了她的手指,一抓就往嘴里塞。
“不能吃。”
她不给他吃,他就把自己的小拳头塞到了自己的嘴巴里,口水直流。
她拿出手绢给他掖嘴角。
她没有再多的手绢了,之前那块好的给扔了,只剩下这块了,发黄,也有些粗硬。
半夜,陆燕萍喂完夜奶,望了望东边院子。
房门紧锁,也没有动静。
她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晚饭后就没见袁砺回来。
“他回来过吗?”
西院的房间正对着他的屋子,林月歌一直照料孩子,睡眠浅,院子里有动静,她都知道。
她摇了摇头:“没听见。”
“这孩子,自从……”
陆燕萍长叹口气,叮嘱林月歌:“今晚他没回的事,就不用给老袁知道了。”
林月歌乖巧地点头:“嗯。”
她不掺和袁砺的事儿。
梦里,袁砺也有过一次夜不归宿,她也跟着一晚上没睡着,拼命想知道他去了哪里,会不会和哪个姑娘在一起。
现在……
她没有太大的感觉。
袁小宝趴在她的肩头睡着了,发出轻微的呼噜声,奶香味淡淡的,可真好闻。
她亲了口袁小宝的额头,把他带到房间里去。
刚要关窗户,院子门打开,袁砺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了月光下。
8. 逼迫
他像是有些脱力,一打开门,就靠着院墙停住了。
很快,他伸出长臂,撑起身体,慢慢往前移动。
但似乎并不顺利,他顺着院墙往下,坐在了地上。
接着,他从兜里掏了根烟,点燃,抽了起来。
红色的星点在树影下明明灭灭,燃起的青烟袅袅腾腾,他的头扬起,像是在望着天空的月亮。
远远的,林月歌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却觉得他神态中带着一点颓废。
颓废?
这不该是袁砺身上该出现的东西。
他慵懒或凉薄,却从不曾有过颓废。
忽然,他转过头,直直看向西院林月歌的窗户。
她感觉到他眼中的凌厉。
又是那种瞬间的切换。
他看着懒散地像个野外散步的猫儿,却能转瞬间化成猎豹。
林月歌大气不敢出,往后一靠,躲到了窗帘后。
微风吹过,黑漆漆的屋子里,只剩下她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半晌,吱呀后,是砰的一声。
是袁砺回房的开关门声音。
林月歌松了口气,透过窗帘,向外面看去,院墙上,空无一人。
她都有些怀疑刚才是不是在做梦。
梦里再怎么样,也没见袁砺这样子。
她想了想,这跟她并没有干系,也没立场。
关上窗户后,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迷迷糊糊,见着袁砺立在她的床头,似笑非笑,问她:“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往后退,不断地摇头否认。
“不喜欢我还看我?”
他凑过来,双手一伸,将她夹在了他双臂的空间里,他头发湿湿的,上面还有亮晶晶的汗渍,顺着下巴,低落到她的胸口。
火焰一样滚烫。
他俯下身子,凑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呼吸也跟她的交缠在一起。
她愣愣地看着他的脸,终于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不可以。
她伸出手,用力将他推开。
一个凛然,睁开眼,恍惚间发现是袁小宝的腿踢了过来,横在她的下巴处。
林月歌哭笑不得,把他摆正了,却不太睡得着。
迷迷糊糊到了凌晨,客厅的大钟敲了三下,才重新进入梦乡。
这一回,没有袁砺入梦来。
清甜安稳了许多,以至于她睡过了头。
陆燕萍把她摇醒了,她手里抱着袁小宝,看样子是奶过了。
她脸上有一丝着急:“袁砺昨晚回来了,可他到现在还没起。”
他以前不这样,一般一大早会自己去跑步的。
这也是袁克成带着他从小养成的习惯。
“我刚去敲门,他只说没事。”
陆燕萍赶着去上班,把袁小宝放回到林月歌手里。
“晚点你再帮我去看看,想吃点什么,你帮他去买一下。”
林月歌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林月歌没去急着看袁砺,自己忙活了一阵子。
这次,她不打算在家做早饭了。
她翻出自己的布包,打开内层,里面叠着整整齐齐的五块钱。
这笔巨款,一部分是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一部分是外公的家底。
她把其中的一块钱取了出来,放到裤兜里,又把睡着的袁小宝放到了摇篮里,走到了院门口。
想了想,还是折了回来,走到了东院屋子门口。
他的屋子占了两间房,比袁小宝的那间要大些,门漆亮亮的,映照出林月歌姣好的面容。
她鼓足勇气,敲了敲那扇朱红色的门。
一下,声音太小了些,她又大力敲了一下。
“滚。”
袁砺的声音传来,沉沉的,像是一记闷雷砸下来。
林月歌抬起脚就要转身,想到陆燕萍的嘱咐,深吸口气,还是忍住了。
她再度敲了一下门:“陆老师让我来问问你,要吃什么早饭,我去买。”
她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半晌,房门开了,袁砺站在门后,眼下有一点淡淡的乌青。
望着俏生生的林月歌,他手指扶到了门框上:“我不想吃外面的。”
高大阴影将她卷入里面,她一时有些头晕。
林月歌眨了眨了眼睛,像是没听到这句似的:“大院里好像有个包子铺,你要什么馅儿?”
是故意的?
袁砺定定地看着她,想从她脸上看出一点端倪。
她白生生的脸上,一双乌黑的眼睛,透着一股纯粹。
或许是没听清。
他指了指厨房,然后往自己屋里的沙发上一座,双手往后挂在沙发背上:“要不,你给我现做。”
阴影消失了,但压力还在。
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她的身上,热热的,像是正午的太阳。
她继续装傻:“做什么?”
他薄唇微抿:“早饭,带肉丝的那种。”
这人是过不去了,还在提肉丝。
林月歌乌黑的眼中闪烁出两簇小小的火苗,落入状似不经意的袁砺眼中。
他勾起唇角,一时有了点兴味。
她才不想给他做粥。
林月歌压下怒火,浑然不觉他注视的意味,脑子转得飞快。
“你是说皮蛋瘦肉粥?那个可能需要很久,包子的话,马上就能买到了。”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袁砺伸出手掌,动了动之前那几根被烫到的手指,啧了一声。
林月歌愣在原地。
她烫到他,也不是故意的,都给他擦了,也道歉了。
她嘴唇微张,原本就是樱桃形状的嘴唇,显得翘翘的。
袁砺回味过来什么,眼神微微掩去了一些情绪:“我就想喝粥。”
林月歌咬住了嘴唇,胸口因为气愤而起伏起来。
又来使唤她。
她可不是他的保姆,也不为他服务。
她看了看大喇喇坐在沙发上的袁砺,脑子里闪过无数的念头。
到最后,只剩下一个:
梦里,她是为什么看上他的?
她逼迫自己走过去。
就那么静静地看向他的眼睛。
第一次。
从前,她没胆看他这么久。
空气似乎变得稀薄起来,火花交错,似乎下一秒,就能引动雷暴。
自己正面对着,他那严峻的,深沉又不可抗拒的目光。
那是一种阶级上位者的眼神。
这台词,还是她在客厅的电视机里,从那个外国男人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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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听来的。
她无数次地在他面前低头,哪怕是最热烈的追求,也是羞怯的,懦弱的。
她深知自己是不配的。
却又痴心妄想。
第一次抬起头。
抬起自己羞怯的,卑微的头颅。
她一边直直地注视着袁砺,一边狠狠地去挖以前的那些心肝肺。
把它们血淋淋地剖出来,脊背几乎在颤抖。
“不行。”
袁砺的目光也从没从她的脸上移开,在她看来,他目光中充斥的,是惊讶。
就像是他在看着一只蚂蚁,突然长出了翅膀,跳到了他的脸上。
想必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这句“不行”的。
“哦,为什么?”
那丝惊讶很快褪去,替代它的,是一点了然,仿佛是看透了她在欲擒故纵些什么,又仿佛思量到了她的手段。
年轻漂亮的农村保姆,进到了这样的大院,不就该有些心思么?
无论这些心思呈现出来的方式,是谄媚,抑或是与众不同。
总是一道高高的壁垒。
“因为,因为……”
她嘴唇打架,脑子像是一片浆糊,她从未违抗过他,梦里也好,现在也罢。
身体像是有惯性,可她偏要打破这惯性,连着筋骨一起,重新塑造。
她偏要。
她林月歌就是那个偏要。
偏要从农村出来,偏要进来袁家,偏要改变命运,偏要那个男人正眼看看自己,偏要争取那些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没有这样那样的偏要,就没有了她。
她忽而笑了:“我主要是来照顾袁小宝的,袁砺同志请原谅,之前那些饭菜算是我送给你的,之后我没这个精力,又是照顾小宝,又给您单独下厨。”
她的笑容得体又恰到好处,任谁都看不出,她先前还像个小女孩一般害羞着又害羞着。
那些害羞,却换了个风向,从西北吹来了。
刮得整个屋子,凉飕飕的。
他俩仍然对视着。
一方和另一方忽然都坐到了天平上,势均力敌地对望,无关乎身份,不在于地位。
短短的两三秒之内,林月歌却像是走了一辈子。
她似乎,第一次爬着爬着,踏上了地平面,见到了袁砺本来的样子。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目光引动星月,静默又无言。
最终,袁砺移开了他的目光,轻微地,偏开了一寸。
那目光落到了她的肩膀上。
她的肩膀,在颤抖。
如果手段能伪装,身体的颤抖,也该是伪装的……
一个人,能伪装成这样么?
他停止了思虑。
袁砺从不允许自己陷入对不相干人等的好奇,除非利益攸关。
很快,一股索然无味泛上舌尖。
“知道了,那就不喝粥了呗。”
他又恢复了那副懒懒的样子,一只手支着下巴,按开了电视机的遥控。
林月歌是挺着胸膛,离开的。
不表演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委屈,她正正当当地离开了。
回到房间后,小宝已经醒了。
她抱起小宝,眼泪却缓慢而经久地流了下来。
这,算是一种胜利么?
9. 邀约
林月歌一边洗碗,一边听着动静。
她放下手里的抹布,擦了擦额角的汗珠。
林月歌觉得自己有进步,第一次直截了当拒绝袁砺之后。
就像是打开了什么枷锁,她现在敢于面对袁砺,假装他并不存在了。
对,把他当成空气。
这个本领,她开始有些熟悉了。
就在方才,她就这么尝试了一次。
以至于袁砺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走了出去。
在外面转了几圈。
打开了大门,出家门了。
林月歌长长舒了口气。
还没歇息一会儿,余翠翠来敲门了。
“同志,是我。”
她打开门,余翠翠按着她说的,没进袁家大门。
“你吃了没?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她看了眼摇篮上的袁小宝:“不成呢,我得带孩子。”
余翠翠嗨了一声:“去呗,你待会儿抱不动,我来。”
“到底去哪儿?”
她撩了撩发丝,动作轻柔如水,只把余翠翠看呆了,说话也不太利索了。
“这个,那个,是个买东西的好地方。”
这话一说,林月歌心里有数了。
这年月,去百货商店,攥着钱和票子,都赶不上趟。
服务员也会甩脸色,还有一些东西要开了介绍信才能买。
梦里,她去过一回,并不是很愉快的体验。
但还是有一种地方,是能卖许多东西的。
价钱也很公道。
“鸽子市场那儿,有个大集市。”
余翠翠也不敢声张,悄悄地告诉了林月歌。
“那也太远了。”
一听说在鸽子市场那,林月歌停住了脚步。
“不行,陆老师下午要回家给孩子喂奶的。”
余翠翠挡住了林月歌的去路:“你怕什么,我自然有办法。”
她脸上写着一股霸气,林月歌不由得信了。
她确实需要买一些东西。
她领着林月歌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儿,站到了挂着021牌号的房子前。
不一会儿,一辆小汽车开了过来。
“余翠翠,你钱多烧的,过两个月就要折腾一次——”
声音主人在瞥见林月歌时,戛然而止。
余翠翠扯着林月歌上了小汽车:“陈光荣,就你顺路,废话那么多,赶紧开车吧您哪。”
陈光荣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嗯了一声。
后视镜里,他又瞥了一眼林月歌。
脑子里直晃过那些形容美人的诗词。
什么姑射仙子,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
“这位是?”
陈光荣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余翠翠挡住了林月歌:“我新朋友。”
陈光荣顿时想起,余翠翠上个月刚和32号房的保姆闹翻,这就找到新朋友了?
不得不说,他这个姑表姐还是有点儿能耐的。
“到了。”
车子一路开到鸽子市场,路边,果然摆着一溜长长的摊儿。
“陈光荣同志,这次郑重地谢谢你。回家给你带一包白雪山楂。”
余翠翠不客气地甩上了车门,带着林月歌往前遛。
“别忘了回来的时候拐个弯,我们在这路口等你。”
她倒是好盘算,既要车接,又得车送。
陈光荣的目光停留在林月歌身上,到底是大院里哪一家的姑娘。
林月歌率先朝他点了点头:“谢谢你,陈同志。”
他只觉得脸腾一下就烧了起来。
“不、不用谢。”
车子飞快地驶离,余翠翠带着林月歌往街道里面走去。
天色已近黄昏,街道里的风也带上了一丝凉意。
余翠翠接过袁小宝:“哦哟,你们家这个小子这个月份,怎么没几两肉啊。”
她抱过大院里别家的孩子,都比袁小宝重。
林月歌摇头。
余翠翠掩着嘴巴笑了:“陆老师是知识分子,奶水没有我老家耕地女人的肥。”
这话说得有些粗糙,林月歌也跟着笑笑,她把目光投到路边摆着一个个的摊子上,刚刚走过去的一个摊子,卖的是新鲜的鱼。
“咱刚从河里钓的啊。”
见林月歌看了一眼摊子,卖主儿吆喝起来了,“足足五斤的大鲤鱼。”
“瞧一瞧,看一看嘞。”
余翠翠也跟着她停了下来:“怎么,要买鱼吃?”
“那东西太难弄了,又得去鱼鳞,还得剖肚子,弄的一手腥味。”
林月歌站了一会,很快就摇头:“不买。”
不远处,好像有个书摊儿,她的脚步跟着目光移动起来。
卖书的是个小老头,穿着白衬衫,坐在小马扎上面,一手摇着蒲扇。
她开口问道:“大爷,有没有关于数理化的书?”
具体的书名,她并不知道。
原本她不想当着余翠翠的面问这个,但机会难得。
小老头主营连环画,有点听岔了:“书里画?咱这都是小人书,有画,有。”
“不,就是数学,理科之类的书。”
“数学,那你得去买教材啊。”
小老头推推眼镜,终于闹明白了这姑娘的意思:“我这儿没教材,你要是想要教材——”
他刚想再说些什么,突然听到周围一些摊主站起来惊慌喊着:“红袖章来了!”
“红袖章!”
小老头也跟着站了起来,把连环画用手一推,很快就推到了粗布的中间,快速卷起一个包袱,扛在肩上跑进了人堆里。
余翠翠和林月歌也跟着走了出来。
余翠翠非常不得劲:“真是倒霉了,还没逛呢,红袖章就来了,我都是打听好,一般周五不来的。”
红袖章一到街道,立刻摊主就都跑光了,剩下几个跑得慢的,被拉住了在街上训斥。
好在余翠翠还是淘到了一些好东西。
她展示给林月歌看:“瞧,进口的糖,薄荷味,还有牛奶味儿,上次吃过一颗,特别香。”
她小心翼翼地给林月歌挑了一颗。
林月歌收下来了。
余翠翠没有尽兴,约着林月歌下次再来。
她正教林月歌,如何周末趁着陆老师在家,请个半天假出来玩,车子在后面滴滴地按着喇叭。
是陈光荣,顺道又开过来了。
两人上了车,陈光荣听着余翠翠对红袖章骂骂咧咧,再瞥了一眼后视镜,林月歌一脸恬淡,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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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脸蛋上,浮着清浅的笑意。
快开到军区大院时,林月歌突然想起,要是坐车回大院,被袁家人碰上,难免不好。
直接叫陈光荣停车。
“谢谢你们,我就在这儿下。”
余翠翠哎了一声,想阻止她:“干嘛呢你,这不就顺路送到了吗?”
林月歌笑了笑:“不用了,今天真的谢谢你们。”
她很感激余翠翠,梦里,她在袁砺屁股后头打转不说,还记恨上了无辜的余翠翠。
这一次,仅仅小半天,她就感受到了余翠翠的古道热肠。
她这样笑,谁受得住。
陈光荣在边上看着看着,脸一热,忙偏了头过去。
唯有余翠翠,车子开出去,还是念叨着陈光荣。
“人家是客气,你就不能行行好。”
她对林月歌印象很好,总觉得她脾气特好,什么都是静静地听着,从不多言。
陈光荣这才整理好心情,说道:“她不说了不用,又怪我了。”
他这才想起来似的,多了一句嘴:“你这朋友,是哪家的?”
余翠翠想也没想:“不告诉你,关你什么事。”
……
“怎么就不能告诉我了。”陈光荣半晌吐了一句。
余翠翠扬起脸:“想知道?求我啊。”
“好好,晚点请你吃豆沙包。”
余翠翠这才赏了他一点消息:“反正吧,离咱家近呢。”
很近?
陈光荣心里一时有些高兴,但也说不清,为啥会突然高兴起来。
林月歌下了车,来到一家店门口,张望了一下门口的招牌,有些好奇,又有些不太相信。
犄角旮旯里,有一家小小的店面,招牌是一块破木板,上面用油漆画着几个字:旧书摊。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回收旧书,卖旧书。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林月歌抱着袁小宝一走进去,店老板就迎了出来:“同志,你是有旧书卖吗?”
“不是,我想要买旧书。”
刚才在车子上,她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该早些做准备。
既然想好了考大学,该好好打算才是。
决不能错过机会了。
鸽子市场旁边的摊位上,她听那个小老头说,那些书是教材,她就有了点触动。
一看到旧书摊三个字,几乎是立马就有了想法。
她没钱买新书,收购一些旧书总可以的,有一本的钱,就买一本,学一本呗。
“老板,你这儿有数理化的教材吗?”
店老板点了点头:“好像是有的,你要哪一套,哪个版本的?”
林月歌这下说不上来了。
她是高中毕业不假,可高中的时候,几乎没学到什么东西,都是劳动改造之类的,她恐怕——
“中学课本有吗?”
她开口:“你推荐一下,难度适中的就好。”
她有些拿不定主意,自己的水平还不知道,只能先试试看了。
店老板哦了一声,想了一会儿:“我给你推荐一套上海的教材,新编没几年,我手头还有一套,我给你找找——”
林月歌还没来得及喊住他,他就钻进了书堆里,蹲在地上一本本地翻找。
“找到了!”
10. 谢谢
店老板从底下找出几本捆在一起的书,吹了吹封面上的灰尘。
他翻开封面给林月歌看:“瞧瞧,八成新,就是角儿有点卷,您回去给拿个什么物事压压,就平整了。”
他把书往油纸里包着,一点点地折,很工整的样子。
林月歌最后一点喊停的念头都消散了。
“多少钱?”
她咬了咬下唇,问了一句。
“不贵,这一套,五块。”
林月歌面有难色:“就不能便宜点吗?”
想过书很贵,但她没想到是这样贵的价格。
“不能了,你看看。”
店老板把书背脊上的价格指给她看,三本,每本五块,加起来得十五块。
现在三本才五块。
她在家里的课本早就被父亲收走了,他说要给三弟留着。
她摸了摸彻底包进油纸的三本书,被油纸装好后,特别像是一剂见效很快的中药。
“四块五,行吗?”
店老板见她眉头微蹙,确实惹人怜爱的意味,叹了口气:“不能再少了。”
出门前,她带上了她全部的家当——五块钱。
她把钱掏出来,一张张地,递过去。
店老板找了她五毛,把那捆书放在了她手里。
林月歌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却有些沉甸甸的,走了两步,她就有些累了。
把手里的一捆书放下,又换了一只手抱袁小宝。
滴滴。
又是车子的喇叭,在她身后响起来。
“不用了,我自己走。”
她下意识地把这车当成陈光荣的车,等到转过身时,却恰好对上袁砺的双眼。
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只消稍稍一瞥,并不带什么情绪,就能将他所看见的东西,都吸进去一般。
她低下头。
他的视线也落到了地上的油纸包上。
又扫过她微微染着红晕的脸颊。
那其实是被晒出来的。
“上车。”
袁砺摇下了车窗。
说不清什么情况,自从她把袁砺当空气之后,他也没有主动和自己讲过话。
“上车。”
他再重复了一遍。
他去找陈光荣没找到,给他指路说是来这儿附近了,没想到——
远远地见着两个人聊天的模样。
气压下降了一些。
林月歌敏锐地感受到冷冷的气氛。
没有再挣扎,闹僵了也不太好。
抱着袁小宝,拎着书,她确实累了。
打开车门,先把油纸包工工整整地放在了后座,自己抱着袁小宝,矮身也坐了下来。
但,始终只是坐了一点点的椅子边,背脊挺得直直的。
车子里面装饰不同,比陈家的那一辆还要簇新。
这是——哪儿来的车子?
在袁家没见过他们有车。
“那个……谢谢了。”
今儿怎么了,她一直在跟不同的人道谢。
袁砺没出声。
后视镜里,她微微汗湿的刘海沾在光洁的额头,空调吹过,有几缕碎发爬到了她的眼睛上,以至于她的眼神有些迷离。
她的目光胶着在油纸包上,那是她的宝贝,双手护地好好的。
“去哪儿玩了?”
车子驶入大院时,袁砺问了一句。
林月歌有那么一刹那,反应不过来。
他是在跟自己说话?
她有一种不真实感。
还以为,彼此心照不宣,都当对方是空气了。
她还是回答了:“余翠翠找我出去了。”
别的,没再多说。
她没必要一股脑都告诉袁砺,他只是别人的男主,不是么。
袁砺手指敲了敲方向盘,把车停在了袁家房子不远处的路边。
两人同时进屋。
她回来地稍稍有点儿晚了,袁克成和陆燕萍都已经到家了。
听到后屋有炒菜和说话的声音,林月歌有些急了。
他们都先回来了,她却抱着孩子不在家……
林月歌不觉得加快了脚步。
走在前头的袁砺却突然停住了脚步,转了个身。
林月歌还在想事情,一时不察,撞了上去。
鼻子痛到脑子,眼冒金星。
她捂住鼻子,袁小宝也吓了一跳,哇哇叫了几声。
她眼里疼得冒泪水:“你——”
袁砺没想到这一出,往前跨出一步,想看看她的伤势,她却跟着退避了一大步。
他站定了好一会儿,出口却是一句。
“玩挺累了吧,路也不看。”
“——”
莫名其妙。
林月歌揉了揉鼻子,噔噔噔飞快地进了屋,关了门。
袁小宝看了一下午光景,早就累了,汽车上颠簸着,眼睛都眯起来了,一回屋,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她照了照镜子,还好,鼻子没歪。
还真是一身钢筋铁骨。
她用热手帕敷了敷自己的鼻子,鼻子还是有些红肿,脑壳也带着隐隐地痛。
原想着一回来就看看数理化的教材,现在——
好心情没了一大半。
“砰砰砰。”
房门被敲了好几下。
听力道,并不像是陆燕萍。
果然,门外响起了她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是我。”
等了约莫一分钟,门打开了。
袁砺靠在墙上,目光从手表上移开。
女孩子带着一身好闻的气味,来到他的面前,俏生生的,眼中却有一股疏离:“做什么?”
他惯常挂在嘴角的似笑非笑,消失了几秒钟,很快又挂了回去。
“我妈叫你过去吃晚饭。”
她的眼中泛起了一丝狐疑,看起来像一种极其幼小脆弱的动物。
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后屋。
终于,她点了点头,但,仍然绷着,小心翼翼。
她像在确认这个邀请是否无害。
有那么一瞬,林月歌觉得他深邃的目光几乎要看穿了她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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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
很快,袁砺收回了视线,慢慢地走回了主屋。
她看了眼袁小宝,也跟着走了过去。
一进主屋,就闻到了饭菜香。
陆燕萍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招呼在屏风后看报纸的袁克成:“老袁,过来帮忙端菜。”
袁克成叠着报纸打算站起身,林月歌哪儿好意思让他帮忙,连忙走到了厨房:“陆老师,我来吧。”
陆燕萍嗨了一声:“这老袁。你当心烫啊。”
林月歌拿了块抹布垫手。
菜都上齐了,她看了一眼,五菜一汤,其中四个菜都是红烧的肉类。
袁砺坐在了袁克成的边上,她站在原地,陆燕萍解下围裙,招呼林月歌:“别站着了,快坐,一起吃吧。”
她坐在了陆燕萍的旁边,隔开了袁砺两个位置。
小小的圆桌一下子就挤满了。
但她很快发现,自己选的位置有点问题。
正对着袁砺。
圆桌又小,以至于两个人像是凑成了面对面。
还得挨一顿饭的时候。
林月歌才动了两筷子,就觉得有点儿饱了。
“陆老师,我饱了,你们吃吧。”
她想要站起来,却被陆燕萍按住了手臂:“哎,小林,你别见外,再吃点。”
“这莲藕排骨汤,我特意为你煮的,我听人说,你们那儿出莲藕是吗?”
陆燕萍难得有心情下厨,当然得要他们都吃个精光才行。
林月歌硬着头皮坐了下来,慢慢地思量着:“是,我家也种过的,只是那东西太难挖了,冬天泥里又冷又湿,就没再种了。”
“夏天还好吧?”
“嗯,夏天就很好啦,小时候,外公都会摘莲蓬和荷叶给我们,荷花可以插在瓶子里,到晚上,就有一种淡淡的幽香。”
她说着说着就放松了下来,以至于,说到最后,也有些回忆起家里盛夏的光景,嘴角弯起,带起一抹浅浅的笑。
陆燕萍也被她说得向往起来了。
“老袁,北戴河也有荷塘吧?”
袁克成扒着饭:“有,不过不知道在哪。”
陆燕萍看向袁砺:“就是小林刚来前两天,你不是去北戴河,瞧见荷塘没?”
袁砺被陆燕萍问道,垂下眼帘:“啊,好像有。”
陆燕萍皱了皱眉头:“算了,问你也是白问。”
她这儿子,像足了老袁,好好的一张嘴,却长成了貔貅的屁股。
出去晃荡了几天,回来什么都不告诉她,还得想办法左右地问。
北戴河?
袁砺他们明明是从廊坊站上的车。
那里没有转车……
林月歌听到北戴河三个字,一时睁大了眼睛,看了眼袁砺。
却正好被抬起头的袁砺捕捉到。
她急急忙忙转过头,错开了交汇的视线。
慌乱中,分明注意到了他嘴角那抹玩味的笑容。
她耳朵有些热。
压根控制不住。
完了,明明不该有任何反应的。
11. 胁迫
她胡乱夹了几口菜,喝了点汤,那汤还是陆燕萍舀给她喝的,她不得不喝完。
“好吃不?”
“好喝,陆老师的手艺真好。”
袁砺莫名咳嗽了一声。
似是收到了什么信号,林月歌站起来收拾自己的碗筷:“你们慢些吃,我去看看小宝。”
把碗筷放到厨房,她才松了口气。
终于不用面对那两道目光了。
她走到了西院的房门,窗户外看去,袁小宝睡得喷香,还咯咯笑了两声,她就没进去,站在院子里,松动了一下肩膀。
方才饭桌上吃了几口饭,她浑身难受。
现在看着这棵树,便好了一些。
合欢树开出了好多新花,粉艳艳的,一簇簇,有些毛绒绒的感觉。
她在梦里最喜欢这种花,冬天,泡在清白的茶油里,既漂亮,还有安神解郁的功效。
小时候,外公带她炮制过几次花干,她更喜欢鲜泡茶油。
蹲下身来,她检视着,想找几朵既大又完整,颜色还鲜亮的。
后屋里,电视机打开了,是袁家父子俩都爱看的新闻联播。
陆燕萍洗碗的声音也传到了院子里。
唯独花落下的声音,她听得最清楚,扑簌,扑簌。
外公家里有一本诗集,她曾翻看过。
上面有几句,她至今记得: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起先,她是不明白的。
为什么落花会像是坠楼人。
经了这场梦,她才有些感悟。
雪夜里,临死前的她,半闭着眼睛,最后的一丝知觉中,也是这样听着雪花落在自己的眉毛上,头发上,扑簌,扑簌。
女子的情爱大多是这样吧?
无关乎壮烈,有时候悄无声息,只是发出一点点的声音,细微到,被周遭的凡尘俗事,轻易遮盖过去。
她蹲着,往前移动了一下。
目光落到了两只脚上。
一双干净的军绿色胶鞋。
她抬头往上看去,又是他。
他看起来像是在这儿站了一会儿,肩头上,也沾了两朵合欢花瓣。
他不去看电视么?
她攀着树干站了起来。
手指纤细白净,手背下是苍老斑驳,干枯棕黑的树干,总显得她格外地稚嫩些。
袁砺挑了挑眉:“鼻子不疼了?”
明明是个问句,音调却往下降,像是他格外地笃定。
她先是点头,又是摇了摇头。
最后止住了动作,有些愤恨自己似的:“不疼。”
贝齿细细的,密密地咬着樱粉色的下嘴唇,那一会儿,天光也跟着暗淡了下去。
这个寒暄过去后,袁砺开口:“你知道我没去北戴河。”
这一次,是个真真正正的肯定句。
“为什么?”
为什么。
他连这个也要刨根问底。
她只是随意看了他一眼,他就猜到了这么多。
不愧是男主。
她的手指在树干上弯曲了,紧紧地扣了下去。
“我——”她觉得自己的嗓子干地要命,说出来的话十分粗粝。
清了清嗓子,她才坦诚:“我就在那辆火车上,看见你们了。”
他目光没从她娇美的脸上移开半分,半边眉毛微微挑起。
“我都忘了,我是坐得哪列车,好像是从……”
他拖长了尾音,尾音像上轻轻卷曲,像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钩子,等着猎物咬下。
她嘴唇微张,开口接了他的话:“廊坊站。你从廊坊站上的火车。”
袁砺露出一个笑,似乎有些满意,又似乎有一些意外。
“对,廊坊。”
他一边说,一边往前跨步,将她逼地连连后退。
此际,天色已然全都暗了下来。
他的手臂撑在了她脑袋的旁边,树干往后仰了一下,她屏住呼吸,不知道他发了哪门子疯。
她的脸蛋,还没他一个巴掌大。
袁砺勾起嘴角,好整以暇地笑了。
他弯下腰,俯下身,正好把脸凑到了她的耳边。
她的耳垂圆润润的,带着珍珠一般的光泽。
他轻轻开口。
“这件事,你不会让我爸妈知道,对吗?”
随着他清晰低沉的吐字,她的耳边吹来一阵阵热风,每一阵,都带着他独有的气味,令人挥之不去。
她心如擂鼓,点头如捣蒜。
“那就好,否则……”
他淡淡地看着她,收回手臂。
自始至终,他脸上笑容的弧度,没有变过分毫。
他退回到了树影之外的地方,面目也同样隐约了起来。
他没说否则怎么样,但是不需要多说,她会替他保守这个秘密。
胸口的砰砰声快要震破耳朵了,此时只听得见自己血液在脑子里回流的声音。
酥酥的。
他靠得太近了。
近到呼吸交错。
她紧紧地握住手掌:“知道了,我不会给陆老师他们说这些的。”
“守口如瓶。”
他替她补充。
“是,守口如瓶。”
她点头如捣蒜,明明眼睛望着他,却是一片空虚。
“袁砺,小林,你俩都在院子里呢。进来吃水果。”
陆燕萍探出半个身子,叫了一声。
“知道了,妈。”
袁砺到了主屋,变回了正常的模样。
谁也看不出他威胁自己时,那样的嚣张。
桌上摆着一盆葡萄,和几个水蜜桃,紫莹莹,粉嘟嘟,格外好看。
林月歌不想再跟袁砺共处一室。
“陆老师,我回去看小宝了。”
“哎,你别急着走。”
陆燕萍抓了一小盆葡萄,又给她匀了两个桃子:“带回房,看孩子的时候吃。”
她端着碗,又想道谢。
被陆燕萍止住了:“以后一个屋檐下住,谢来谢去,多没意思。”
她点了点头。
陆燕萍看着林月歌离开的背影,心里颇有些感叹,姑娘太有分寸了。
只不过,刚刚,她好似看见……
她一回头,袁砺的视线在追随着向林月歌离开的身影。
陆燕萍想开口问些什么,被袁砺先声夺人。
“妈,你好像很喜欢她?”
陆燕萍笑了,丢了个反问句回去:“怎么,你不喜欢她?”
“不喜欢。”
袁砺翘起了二郎腿,歪着头,支在手掌上,听着电视机节目主持人的声音。
陆燕萍奇了:“比方倩倩还漂亮,你竟不喜欢。”
袁砺知道亲娘对自己的评价,轻飘飘回道:“见个漂亮姑娘就喜欢?”
“一出生,就得先喜欢我妈你了。”
“我爸不把我当妖怪劈了。”
袁克成笑了。
陆燕萍也跟着笑出了声。
一番玩笑后,陆燕萍道,“你也别对年轻漂亮的保姆有意见,人家思想红着呢,我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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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说是要当个有知识的女性,改造自己来着。”
陆燕萍也明显能够感觉到,林月歌不是说着玩的。
林月歌行事有分寸,明显避忌着屋里头的两个男人。
对她,也是惦记着的。
这不,今儿上午,把她的衣服洗了个干干净净。
她可没要求她干这些。
陆燕萍拍了拍儿子的脑袋:“你既不喜欢人家,就别打扰人家。”
袁砺啧了一声,眉头挑高:“怎么说?”
“别扰人上进。”
袁砺嗤笑了一声,眼尾擦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红光。
上进?
他可是亲眼看着她跟着陈光荣余翠翠一起出门玩了一天。
怎么她口中林月歌却是另一个样子。
他没跟陆燕萍说这些事。
他自己的妈自己知道,热心过了头,对人对事也没防备。
他换了个百无聊赖的坐姿,关上了电视机。
一大早,林月歌趁着袁小宝还在睡,打开了语文课本。
刚醒来时,记忆力会好一些。
小时候,外公也是一大早起来写字读书的。
语文课本里有几篇古文,她看不太明白意思,但还是认认真真地读了起来。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这也是外公小时候教过她的。
林月歌硬着头皮,轻声地读了起来。
顺手打开了朝南的窗户,让夏日早上的清新空气吹进来,凉爽的的夏风吹散了闷热,她读得稍稍顺畅了一些。
雾蒙蒙,带着水汽的清晨,太阳只在云后露了个肚皮。
袁砺点着一只脚,半倚在树干上,抽着烟。
他早早就起来了。
一片寂静中,少女轻柔细微的读书声,传入了他的耳中。
他撇了撇烟头。
啧,读书呢。
他舌头顶住后槽牙,舔了舔,烟味有点儿苦。
膝盖微微地往后弯起,脚抵住树干,他微微扯了扯眉头,又点了一支烟。
一边做着动作,一边瞟了眼那扇窗户。
“明星,明星荧荧,开妆镜也……”
“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
读着读着,停顿就多了些。
似乎是有些吃力。
他不知不觉地听着。
半晌,又听着了袁小宝的啼哭声,读书声也就跟着停了,变成了轻柔的诱哄。
“乖呢,姐姐抱,咱们玩个拨浪鼓好吗?”
相比于刚才有些磕绊的读书,哄孩子的声音,显得流畅又轻快。
听起来舒服些。
袁砺站定,顺手把烟头揿灭在了树干上。
容不得打扰——
故意装的认真,好博取他妈的好感?
他扯平了嘴角,收回观望的眼神。
晚上,林月歌翻开书本,想把早上读的课文再温习一遍。
袁小宝不肯从她身上下来睡床上,她就抱着孩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嘴里哼着歌,等他稍稍安稳一点,她就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
果然,读到第三遍时,文章就比早上顺畅多了。
她舒了口气,合上书本,想试着背一遍。
房门却被敲了敲,不轻,笃笃笃的,催促着她立刻站起来开门。
她开了一条缝。
半夜,她只穿着薄薄的一条小背心,连忙披上一件短衬衫,也来不及一粒一粒地钮扣子。
门外却赫然站着——
袁砺。
12. 罪名
他来……
做什么?
她只探出一个脑袋,头发却不似平日一样梳地牢牢的,披散下来,一半虚虚地挡在白腻的脖颈前,一半则垂在粉嫩嫩的脸颊边上。
散发着乌黑柔亮的光泽。
黑白分明的杏眼写满了疑惑,又带着一点防备,一只手搭在胸口。
粉润的唇瓣微张,不知是不是站得有些近,她的气息像是带着朝露的芳花,幽幽地香。
袁砺微微垂下视线。
不经意看见她的手掩在胸口,指甲尖端也透着粉,手指缝里的胸口,更是白得不像话。
林月歌皮肤本就瓷白,漆了的红门挡着,更衬得明显。
袁砺塞在口袋里的手指动了动,他并未察觉。
视线最终落在了她头顶的发缝上,那里竟也透着白。
他微微吸了口气。
一只手玩弄着打火机,一簇簇蓝色的火焰,随着他一次次的动作,跳动起来。
“什么事?”
林月歌有些忐忑。
擦地一声,打火机盖上了,火苗随之湮灭。
他仿佛在看些什么。
顺着他的视线过去,她看到了自己放在床上的那些旧课本。
不知道他有些什么意图,她选择用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
她还没穿好衣服,袁砺的视线就折了出去,没再继续看他。
清了清嗓子道:“穿个外套,出来说。”
门飞快地被关上。
林月歌很快收拾齐整,走到客厅时,隐约见到袁砺坐在屏风的沙发后。
他将左腿架起来,看起来像是翘起了二郎腿。
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是为了避免拉扯到膝盖的姿势。
脚步声打住了。
光打下来,屏风上罩出一个窈窕的人影。
不知是不是角度的关系,那个剪影的腰身处,格外地细。
她比大院里的女孩子都瘦。
肤光折叠着灯与月色,像是笼了一层淡淡的花雾。
为什么他突然会喜欢上她的手艺。
明明是有些反感的一个人。
最终给出自己一个解释,她从南方来,厨艺不带浓油赤酱。
大概是自己的身体暂时需要清淡一些的饮食。
“我饿了,给我煮个面。”
……
做碗面?
“不行——”
她早就拒绝过了,怎么又来?
林月歌还待准备说辞,却被袁砺打断了。
“过来。”
他在屏风里朝她招了个手。
她屏住呼吸,思来想去,看在了陆燕萍的面子上,这才迈出了脚步。
堪堪停在沙发的一米开外,警惕地,静静地看着他。
袁砺放下了报纸,从兜里抽出了五块钱。
“五块钱,够吗?”
说完,就把钱放在了沙发上,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像是笃定她会接受一样。
沙发上叠起来的五块钱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变得越来越大,大得像是一个课本,又像是拖沓的长长远远的地平线。
最终模糊了它和现实的边界线。
她没有犹豫,一把将那不断变大的钱币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热热的,还带着余温。
该拒绝的时候,她拒绝了。
同样的,该接受,她也得接受。
她需要这笔钱。
她很久没上课,数学课本打开,竟是很难看懂。
再多攒点钱,她可以去找人问。
上次她散步时,见到过一群学生下课,她猜想,这附近是有一所中学的。
林月歌进了厨房,甩了甩脑袋,脸颊还是有些热热的。
她第一次收下来自袁砺的钱,钱币的余温散开后,她仍难抵挡住刚刚伸手去抓钱时,那种羞愧难当,就像是——
那张五块钱上长了一双袁砺的眼睛,带着一丢丢的嘲讽,透过她的裤兜,不断地盯着她。
打开冰箱,冷气呼上了她微燥的脸颊,才泄了点火。
冰箱里,没什么剩下来的食材。
只有一把小的鸡毛菜。
收钱办事,又没别的食材,就做阳春面。
她很快就煮好了面,弄好了面汤。
开水冲开猪油和酱油,激起了一股香味,葱花飘在洁白的面条上,倒是有了些风味。
面端到了他的门口。
袁砺有两个卧室,最近他并不去楼上,而是一直住在楼下,因此她端过去倒也方便。
他打开门,林月歌迅速将碗递到了他的手里。
像是怕见鬼一样,飞走了。
他关上门,闻了闻,是有些香。
自那以后,袁砺总是给钱,叫她给开小灶。
有时是一碗面,有时是装满盒饭的小菜,有时是她家乡的菜饭。
这一次,他又给了三块钱,点名要吃有浇头的面。
她有一次偷懒,直接拿部队厨房里打回来的大排给他浇了一次面,只多切了些姜丝,袁砺竟然全吃完了。
这里的人,似乎不这样吃面。她也很诧异他竟然能接受。
厨房里有一些雪里蕻,还有些瘦肉,她就做了一碗简单的雪菜肉丝面。
索性,这比另外炒些菜要简单些。
幸好这是夜宵,小宝睡着了。
原本她趁着小宝夜里入睡了看会儿书,现在给袁砺做夜宵吃,挤占了她不少时间。
想来想去,顺手抄着课本,就到厨房来了。
等烧水,就翻一页。
也算是两不耽误。
面做好了,她照例端过去。
刚要转身,袁砺却叫住了她。
“怎么,钱不要了?”
又一次,他提了钱字,又是莫名其妙的刺耳。
林月歌立在了原地。
心情蒙蒙乱。
这几日做夜宵,他只是给钱,点菜,她默默收钱,做饭。
并没有交流过“钱”这个话题。
一片雾茫茫里,她终究剥开了心里的那层层洋葱,露出热辣辣又鲜嫩的笑容。
她莞尔一笑,像是在自嘲自己蠢笨。
这才明白一切。
“要。”
上辈子和这辈子,她都没想过,从袁砺的身上赚钱。
那会提醒她,他们本就足够明显的区隔。
现在,她明白了。
提醒她的人,是他。
他要她看明白,拒绝和接受,本就没有区别。
她也是笑着,对上他那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要就是要了。
她从梦中醒来,袁砺就已是过客。
她不需要他提醒。
很清醒。
“好,吃完给你。”
他像是无事发生,拿起筷子,捞了一口面,送入口中。
他吃得很慢,看着不饿。
等候钱的时光,也变得格外漫长。
终于——他吃完了,筷子扔在了桌上,站了起来。
他站定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巧就在林月歌对面,堪堪半臂距离。
微微的汗味,携着烈阳般的热,是独属于袁砺的气息。
她背脊发紧,这不是一个安全的距离。
几乎是反射的动作,她迈着脚步往后退去。
却被他的眼神给钉在了原地,他满眼写着:听我把话说完。
等同于侵略的胁迫,她见过这样的袁砺。
在那个梦里,她满是讨好地要靠近,却被他用差不多的眼神给定在了原地。六月飘雪般,热腾腾的气儿还来不及飘就冻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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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那个眼神终于变得温润了一些。
温润到疏离。
“每天都在读书,真好学。”
“还这么努力地攒钱。”
“上进,还是野心?”
他比她高得多,哪怕是低头,吐出的气息只是微热地扫过她绒绒的发缝,渐渐地褪去了原本的温润。
他的眼神最终落在她衬衫口袋边,那里,一支铅笔悄悄地冒了一个头。
分明是在厨房里一边干活一边用功的证据。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对你来说,我家只是个跳板。”
林月歌心头微凉,他的拷问,来了。
自从再度踏进袁家的门,她每日里谨小慎微,犹自心慌不已,思忖着,袁砺似是对她没有了梦中那样的反感。
尤其是他表现出对自己做饭手艺的认可之后。
她很忐忑。
这样的袁砺,她很陌生。
从前,她绞尽脑汁想让他喜欢她的厨艺,求而不得。
如今,她熟悉的袁砺,回来了。
唾弃她,她反而安心了。
她来不及咂摸自己稍纵即逝的一个又一个念头,脑子像是车窗外倒退的风景,模糊到失序。
该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都是错。
她无言的样子,终是坐定了这个罪名。
袁砺视线落在她圆润的耳垂上,白腻又粉红。
胭脂玉一般。
她说不出为自己辩护的话,袁砺一针将她隐匿的心思挑破,见血封喉。
“我……”
她想说些什么,对上袁砺,乌黑的瞳仁深不见底,在这片海里埋着些什么,一旦动荡起来,又发出轰鸣的水声。
她似乎只要一对上,就要被里面裹藏的凶兽掳走,鲜血翻涌。
她终于找到了一点音调来。
“没错。是这样。”
岂不很好?
他这样看待自己,爱钱也好,野心也罢,没什么了不起。
袁砺并不喜欢功利心强的女孩子,女主自会出现,何必自证清白,博取好感。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罪名往身上揽。
“没有野心,我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做什么呢,我可以安安稳稳地,待在家乡,等着嫁人,生孩子,过完一辈子。”
“是的,我需要钱,我有野心,我想学习,去参加考试,念大学,去见自己没见过的风景。”
“你把它称为野心,那就是吧,但——”
“那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
“袁砺,你……”
她想说,袁砺,你没有感同我的身受,我的世界里,连企图发光,都是错。
袁砺,你是生下来就在正道上,你的心,你的人,不可能和野这个字搭边。
我并不期待你的理解。
可我一直想要被你看见。
看见那个,无论如何也想要靠近你,取得一些温暖的我啊。
那是她在梦里,临死时,心心念念,想跟他说的一些话。
可话到嘴边,她却觉得可笑。
她和他并不熟。
说这些有的没的,掏心掏肺么?
她承受着袁砺几乎阴冷的目光,止住了。
没必要剖白自己了,纵使打开心扉,引来他的一些同情可怜,那又如何?
林月歌定在那里,像是被雪压弯了的竹子,浑身筋骨噼啪作响。
站着。
定着。
不曾矮过一分。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前那迫人的气压卷成一道风,离开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里凉凉的,好像湿了一片。
她什么时候哭的,还这么多的眼泪。
模模糊糊地看到,桌面上,整齐地放着三张纸币。
13. 溶化
黑暗中,一点猩红亮起。
袁砺半坐在床上,刘海挨着额头。
汗水顺着流下。
膝盖里的缝隙里,堵塞住了一根根尖尖的石针,又冷又硬,怎么也暖不了。
这种时候,他没有留任何人。
甚至没有待在家里。
夏天的阴雨季来了,真烦人,疼得越来越厉害。
没想到,这事儿会闹成这样。
烟一根接着一根。
冷不防,念头凝固住了。
那猩红的火光,慢慢聚拢起来,变成了一双含泪的杏眼。
如泣如诉。
那一幕画面,没有设防地跳出来。
胡乱的,没有章法的,随机的,最终总是演变成那双杏眼。
幽幽地望着他。
有一种深深辜负了她的错觉。
是一晃而过的恍惚,他当下否认。
闭上眼,一滴说不上雪色或是月色的溶溶泪珠,楚楚滴落。
烟灰也几乎是同时压上了他的手指。
就像是——
他用手指接住了那一滴泪,分不出哪一种更滚烫。
膝盖的疼卷了起来,袁砺灭了烟。
林月歌趴下身子,把床底又扫了一遍。
“我的课本丢了。”
林月歌喃喃自语。
就在她和袁砺冲突的第三天,她翻箱倒柜,怎么也找不到她从旧书摊上搜罗来的那一套课本。
她收了三块钱之后,袁砺再也没点过菜。
她只见过他一次,远远的,见他进门来,她就绕开了。
她似乎感觉到他在远远的身后,看了她一眼。
她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这三天,她有些魂不守舍,内心里的气泡一个个被戳破,又被熨烫,煎熬,变成一锅粥一样的东西。
于是,她没能读下去课本。
原本,这几本书都是她用报纸小心地包裹好,放在抽屉里的。
现在却翻箱倒柜地,都找不着。
她觉着,这是袁砺搞的。
问过陆燕萍,她说不知道。
袁克成也说,没见过。
但是这家里偶尔也会来客人,她的房门又不可能落锁。
又不一定会是袁砺。
可只剩下他没询问了。
自从她大大方方在袁砺面前承认了自己的野心,反而没那么拘谨了。
她想着,还是问一声吧。
说不得,他就在哪里见过那几本书。
也省了她再花功夫去找了。
等啊等啊,袁砺终于在第五天,回来了。
她把袁小宝放进了小推车,推着走了过去。
“袁。”
“袁同志——”
他像是没听到,脚步跨得大,她并着步子地小跑两步,追上去。
“我有事问你。”
他终于停下,半靠在了那棵合欢树下,树荫盖住了他的眼神,她却依稀能看见他眼里的星芒。
“哦,有什么事?”
林月歌敏锐地觉察到,这一次,他的话里,没有什么言外之意。
就像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回答。
并且他一直在树荫下望着她。
她喉头微堵。
不怕别的,只是怕他又说那些讥讽的话,她保不准自己会回答些什么。
袁砺绷住了嘴角。
上次远远地见着他就跑开,这次主动过来打招呼。
他倒也想听听,她是不是要为自己辩白。
袁砺认定林月歌是个野心投机分子,那自然是铁一样钉钉,不会有丝毫动摇。
但再怎么样坚定,还是忍住了那一点轻佻。
“什么事?”
他再度开口,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耐心。
他的耐心,菌子一样,在她湿润的泪滴夜夜浇灌下,冒出了小小的一簇。
他心情不错?
林月歌突如其来地认知了这一点,袁砺竟然在问她第二遍,也没那么冷冰冰……
他可从来不问别人第二遍。
他又要准备做些什么?
看她犯难,他很开心吗?不至于吧。
“我的课本不见了。”
“你见到了吗?”
她抬起了眼眸,问了出来。
时间仿佛停止了几秒钟。
他站定了脚步,熨平的嘴角慢慢扯开一个向下的弧度,周身的空气凝固成了一片玻璃,只能透进一点儿光线。
“你的课本?”
不期然的疼痛顺着膝盖爬上来,袁砺收起那点不悦,否认:“没见过。”
她仍定定地看着他,那目光甩不开,牛皮糖一样黏上了。
仿佛——有一点意味。
他也很快会过意来。
呵。
好大的帽子。
不过是认定了她的野心,她这小保姆就把什么都往他的头上扣。
袁砺冷下脸。
“我不知道。”
字句像石头一样蹦出来,砸在了她的脚背上,她冷不防地被吓地退了一步。
随之而来的是巨大地一声“砰”,他甩上了客厅的门,却差点把房子震塌。
真的——不是他?
算了。
她想,实在找不到,也只能去再买一份了。
最近,她还是攒了一些钱的,只是没有假,出不去。
她还是不死心,抱着小宝去外面溜达了一圈,想出门去问点儿消息。
但她除了余翠翠,也没什么说得上话的人。
她头一次主动去找余翠翠,余翠翠高兴地紧,想叫她进屋,林月歌直摇头:“不用了,我就像问你件事儿。”
“这几天有没有什么人进来袁家呀?”
余翠翠想了一会,倒是真想起个人来。
“你是说方倩倩?”
方倩倩——
梦里的回忆也被余翠翠一句话勾了起来,是她啊。
是和袁砺一起在大院里长大的女孩子,年轻漂亮,也曾来袁家做客,那时,她眼红的不行。
就为方倩倩能和袁砺坐在同一条沙发上。
余翠翠打开了话匣子:“这几天我看着方家的车停在这儿了……”
“她进屋了?”
“没。”余翠翠摇了摇头,“方倩倩在车里,进去的是他堂哥。”
……
林月歌也想起来了,方倩倩的堂哥是袁克成的徒弟,总会来替他跑腿。
或许是什么东西忘带了。
线索又断了。
余翠翠感觉到她不太高兴,也没怎么拉家常,给她塞了一包糖:“这几天忙着,这糖送给你。”
她就是觉着林月歌不高兴,想哄她。
找不到书,她也只能作罢。
好在陆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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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听说她的课本几天没找到之后,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一套新的课本。
“小林,快些拿去。”
林月歌措手不及,陆燕萍人其实很好。
梦里她也没怎么为难过自己,冷冷淡淡的,小宝烫伤后,她才发了一场大火。
但她怎么都没想到,就问过一次陆燕萍,见过自己的课本没,陆燕萍能上心替她记着。
那是一整套课本,比她买的时候还要多了好几个科目。
她没法接,她就这么站在那里,袁小宝在她的怀里,使劲地折腾着她的头发。
“陆——陆老师……”
“我不能要,太贵重了。”
她连连拒绝。
陆燕萍没觉得是多大的事。
“不值什么钱,你问我课本时,我倒是想起来这么几本书来了。”
陆燕萍接过袁小宝,他啵啵地吐了几个小泡泡,就伏在她身上揪头发。
林月歌给他塞了一个小拨浪鼓,他才松开。
“收着吧,别想太多。”
林月歌思来想去,嗯了一声,如获至宝地接了过去,沉甸甸的课本,撂在手里直往下坠。
但她的心却无比地轻盈。
至少,她抓住了什么。
这一次,不是袁砺。
是她自己的人生。
“阿姨……”
明明该欢喜的时候,眼泪却扑簌簌地往下掉,课本成色很新,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比她在旧书摊淘的要有价值的多。
她很想上去抱抱陆燕萍,碍于身份,只是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泪越来越多,几乎要把她自己给淹没。
林月歌分不清围绕着自己的,到底是欢喜,还是过往的哀愁。
她上中学时,没有得到过一支完整的铅笔,都是用的大姐写剩下的笔头,只比拇指关节长上那么一点儿,很细心,才能保证把那一根铅完整地保留到几天后。
没有纸,想要记笔记,被父亲一下驳回。
“女孩子,学这么好做什么。快些回家帮忙干活吧。”
她当时也觉着如此。
只是夜半躺着,眼睛睁的大大的,仍是睡不着。
那就是遗憾啊。
很多事情,临了才会想明白。
陆燕萍没想到这丫头反应这么大:“怎么了这是,别哭了。孩子,好日子能过出来。那话怎么说来着,面包会有的……”
林月歌一边哭一边接了过去:“牛奶也会有的。”
林月歌忍住了眼泪,这一次,她真的没有开口谢。
大恩,是不用诉诸言语的。
她知晓,也认定了。
那几本课本,她当夜就翻了一遍。
笔记上的字,都是遒劲有力,数学课本上,龙飞凤舞一样写着,却又工工整整,自动排行,并不出格,偶尔出格,也被擦掉。
像语文课本,就写的密密麻麻。
那龙飞凤舞的字体被压缩到字里行间,她也跟着被感染一样,小心翼翼地,大气也不敢出。
古诗词那一课就不一样了。
周遭的空白多,笔记立刻恢复了龙飞凤舞,连弯勾都十分精神,出了好大的尖。
这笔记的主人,像是——
很有规矩,却十分叛逆。
大约是一种惺惺相惜,她看这笔记十分舒适。
也不知陆老师哪里搞来的这一整套课本。
14. 鱼汤
傍晚,林月歌抱着小宝在院子里乘凉,天热归热,一到了傍晚时分,一阵阵凉风吹过,毛孔里积攒着的热意就变地凉丝丝儿的,像是吃雪糕一样。
堂屋里,袁家人正准备着要吃晚饭。
现在,她也决心不上桌跟他们一起吃,避免碰上袁砺,太尴尬。
上次问他见没见过自己的课本,好像是把他搞生气了。
她也不知该怎么讨好他,索性放弃。
她通常会找几个借口,比如,带小宝逛逛,消消奶,等过会,袁家人各自去忙,再吃。
陆老师也都默许了。
可今儿,她刚带着小宝逛了一圈,陆老师就招呼她,“小林,进来一起吃吧,老袁他们刚打的鱼。”
袁克成的工厂,就在河边。
她推辞,“不用……”
可话才出口,又被陆老师给堵回去了。
“你不爱吃鱼吗?别老师推脱了,进来一起尝尝吧。”
转念一想,她有些明白了,陆老师又是难得下厨房的一天。
是在叫她捧场呢。
她抱着小宝坐在了桌角,对面,正好是刚刚坐下不久的袁砺。
她心不在焉地吃了几筷子红烧鱼,没抬眼睛,却总觉得袁砺看了她几眼,有些凉飕飕的。
她可是——
没有任何差池。
他不至于要在这里为难自己吧?
“那套课本看得还习惯吗?”
“小林,小林?”
陆老师在叫她,她怎么莫名其妙走神了——
她收住了胡乱的思绪,大略地回答了几句。
“蛮好的,笔记做得特别详细。”
不经意间,和袁砺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她下意识地解释了一下:“我之前的课本弄丢了,还好陆老师又送了我一套,我有在仔细地读,不过还是学不太顺……”
袁克成附和了两句:“不错,你陆老师她一向热心肠,乐于助人。”
袁砺的眼神里,冷冽慢慢开始褪去。
他甚至还勾起了嘴角。
不生气了?
她还没弄明白,他却不再看她,夹了一筷子鱼肉。
“小林,袁砺说,你做饭特别好吃,真的吗?”
陆燕萍随口一提,却让林月歌心口微微跳了一下,做饭特别好吃?
就那些简单的家常饭,称不上吧。
她诧异地看袁砺,这是唱哪出?
袁砺扒着饭,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这……也就马马虎虎,没有陆老师的手艺好。”
她很谦虚。
陆燕萍想起了什么似的,“我倒是想尝尝南方菜,听说南方菜讲究原味鲜甜,不用那么多油盐。”
袁克成跟着点头。
袁砺添油加醋,“是呢,方家老爷子就一直带着扬州厨子。”
“嗨,你那方爷爷口味刁着。”陆燕萍扬了扬筷子。
话题终于滑到了方家老太太也是个南方人身上。
林月歌松了口气,她不敢再多待,放下了筷子。
袁砺瞥了她一眼,忽然道,“妈,你是难得下厨,我呢,平时吃爸单位的伙食都要吃吐了。”
“咱家要是——也有个厨子就好了。”
陆燕萍笑了起来:“家家户户都找厨子,费这个劲。单位食堂方便着呢。”
袁砺却朝着林月歌离开的背影,抬了抬下巴。
意有所指。
陆燕萍明白了,假装没看懂。
忽然,袁砺站起身来,抓起柜子上的课本,那是林月歌从房里带出来的。
“喂,课本。”
林月歌并没有走远,转过身,伸手去接他手里的那本数学书。
她的手指触到了书本的封面,被他手掌的温度熨得热热的。
袁砺低头看了一眼课本,眼底掠过一抹诧异,再开口,却仍是那凉凉懒懒的调子。
“收好,别又丢了。”
又字咬得挺重,说不出来的腔调,像是还在记怪她把“偷”课本的罪名安在他头上。
她看过去:“又不知道是我丢的,还是谁拿了。”
嘴上痛快,那也是痛快吧。
她夺过书本,哼了一声,才离开。
袁砺来到陆燕萍旁边,“厨子的事,怎么说?”
陆燕萍啪地把筷子放下了,又好笑又好气。
“你就别想了,之前我都跟人说好了,就照顾孩子,不用做饭。”
“一家三口每天的晚餐,还得带孩子,够呛的,你就别故意作弄人家了。”
“哦!”
陆燕萍看着袁砺,笑得意味深长。
“你又想阻挠人家用功。”
袁克成放下报纸,看向袁砺:“当年你爷爷也是农村出来的,跟战友学的认字儿。”
“袁砺,人用功没错。”
只要不耽误事。
袁砺没再说话。
他试过国营饭店的菜,也试过老字号,但他的身体,他的胃,好像认人。
他喝完中药,什么都吃不下。
膝盖疼得厉害。
不知算不算心理作用,总觉得吃完林月歌的饭菜,就少疼了一点。
哪怕是学着做差不多的样子,放差不多的糖,却差了不少。
第二天一早,陆燕萍找到了她,“这两天袁砺说要带点饭菜。小林,得麻烦你了。”
她找出来一个铝制的饭盒,放在了桌上。
林月歌看着那个饭盒,直觉到,那不是陆老师的主意。
是袁砺。
她思来想去,之前晚饭在桌上的那几句话,都是袁砺起的话头。
他还是在记仇么?
就为了她怀疑那课本是他扔的?
算了,不过是两天的盒饭。
水缸里鱼还有好多。
正巧,她也想喝点儿鱼汤了。
也不算为他一个人做。
她简单处理了一下鲫鱼,很快上砂锅,炖煮了起来,趁着这功夫,她把小宝抱到小床上逗着玩儿,又看了一会儿课本。
课本上,有一道应用题把她难住了,多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她才想起来,该转小火了。
砂锅里的鱼汤只剩下了一小半。
林月歌选了一条鱼,大小合适,正好放进饭盒,汤不多了,就只倒了一点儿进去。
陆燕萍说,放冰箱里,他自己会取。
盖上盖子前的最后一秒,她想了想,还是有些气不过。
之前他还给钱,现在正大光明地叫她做。
索性抓起案板上的姜丝,在鱼上面,撒了厚厚一层。
她记得,袁砺不太喜欢姜味。
希望这次,他能知难而退。
林月歌喝了半碗奶白鱼汤,出了些汗,很是舒心,抱着袁小宝出院门乘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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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陆燕萍回来送奶时,她打开冰箱,饭盒已经被袁砺取走了。
那么多姜,恐怕他一口都不会吃的,或者还会回来发脾气?
那她可以回复给陆老师,自己不会做菜,袁砺吃了不舒心。
吃这吃着,国营饭店里的包间里,开始一片寂静。
袁砺眉头微微皱着,其他人都不敢吭声。
刚刚还大快朵颐的猴子也放下了筷子,“咋了,砺子?”
陈光荣看了眼桌子下,袁砺的腿。
肌肉绷地很紧。
“痛,还是冷?”
袁砺摇头,“没事儿。”
话虽如此,其他两个人还是欲言又止,看向了袁砺。
前两天不是恢复得好些了么?
陈光荣颇有些忧心忡忡,“这么热的天,常常运动,还是冷,会不会是骨折?”
袁砺不置可否,“说了没事,你们吃。”
他让两个人吃,自己却不动筷子。
猴子眼尖,看到了他胳膊肘边上的一个饭盒,起哄拿过来打了开来。
“呵,陆阿姨还给你带饭呢?”
里面是白汤鲫鱼,上面洒满了姜丝,陈光荣也看见了,心里挺纳闷。
砺子不是不爱吃姜么,怎么这么多姜丝。
不过看砺子的样子,也不像是要吃这个菜。
一顿饭吃完,袁砺一直没怎么说话,也不让两个人嘘寒问暖,一直把话题往别的地方上扯。
临走,他却道,“你们先走吧,我再坐会儿。”
他扬了扬手指尖夹着的烟。
两个人一前一后离开了。
猴子走到店门口,甩开陈光荣,叫了出来:“怎么就不让问呢,肯定是痛了。”
“你就让砺子缓缓成么?”
陈光荣叹了口气,拽着猴子走了。
饭桌上,烟雾缭绕。
袁砺抓起了筷子,满桌菜,要么一片狼藉,要么凉透了后,被暑热蒸腾着,叫人倒胃口。
唯独饭盒里,奶白色的鲫鱼汤上,结了一层黄亮的油皮。
他拿起勺子,撇开姜丝,喝了一口,他最是讨厌姜味。
预料中的浅尝辄止并没有到来,出乎意料,这口姜味不让他反感。
到最后,连姜丝都没剩下。
袁砺摸了摸额头的薄汗,膝盖,也停止了隐隐的作疼。
他有时候怀疑,林月歌是在这些饭菜里,放了止痛药。
林月歌拿到空空的饭盒,很是吃惊。
他不是不爱吃姜?
大约倒掉了,为了继续做弄她。
否则,无法解释,里面的姜丝都一根不剩。
但,第二天一早,袁砺突然出现在了厨房,抱着手臂,身子斜靠在门框上,懒洋洋的样子。
她才刚到厨房,正要准备这天给他的盒饭。
感受到他的注视,林月歌压力很大。
她早已想好了措辞,假如他问起那些姜丝,她便搬出那句“冬吃萝卜夏吃姜”。
她“本就”不该知道他的喜好。
许久,那道目光一直没有移开,她觉着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他忽然开了口:“多放姜。”
她诧异地回头,袁砺早就不见了。
……
第二天的盒饭,是放了整整一整层姜丝的西红柿炒蛋。
晚上回来,又是空的饭盒。
15. 燥热
“什么东西?”
又是大块的姜。
陈光荣眼看着袁砺吃了三天带姜的饭菜,叫他下馆子人家偏不去,窝在车上吃了几天盒饭。
“这姜饭姜菜的,也亏你吃得下去。”
车子终于开到了村东头。
“老乡,薛神医在哪家?”
递了根大前门,老乡放下扁担给他们指了路。
几天的打听走访,终于算是摸到了薛神医家,前阵子的中药喝着没什么反应,这才辗转换个大夫。
这年头,吹得神乎其神的老中医,不知道能值回票价。
陈光荣把担心告诉袁砺,袁砺扔下饭盒,跨着长腿下车,明显看着他的腿微微顿了一下。
陈光荣心想,真拖不得了。
前阵子还能跑能跳,最近越来越——
片子也不肯拍。
袁砺这人倔强,再难受也不会露在脸上。
那一次去唐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愣是谁也没告诉。
但现在明显留下了很严重的后遗症。
神医的家寻着了,他跟袁砺进去,是个长胡子的干瘪老头,摸了摸袁砺的脉,又摸了摸他的膝盖。
“严重地很,得治。”
说着就要开方,陈光荣凑过去耳语了一通。
老神医没多想,同意了:“那好,我给先针上。”
陈光荣出去候着。
没多久袁砺出来了,额头上沁着一层汗。
“怎么样,还疼吗?”
袁砺扫了他一眼:“娘们唧唧的。”
自顾自回了车上。
陈光荣能看出他走路姿势有些僵硬,也不好多问,一转身老神医追出来了。
“哎,同志——”
“薛老您跟我说吧。”陈光荣折返回去。
老头把一个药包放到了他手里:“这两天会作的疼,实在吃不消,就药浴。”
陈光荣放下药包,专心开车。
“说是泡泡澡就行,晚些我给你送来。”
袁砺没吭声,望着窗外飘过的黄沙。
那老中医捏着针尖刺进去的地方,现在好像在往外泄气。
嗖嗖地冷风直冒。
说不明道不白,那小黑屋里,针尖排到气,一瞬间刺痛到顶点时,他眼前忽闪起一点白光。
后知后觉才明白,那不是光,是一滴泪,林月歌的眼泪。
于空气中,泛起的涟漪。
摇下车窗,燥热的空气驱不散那点子摇曳。
驱之不去。
像是邪祟附体。
+
带盒饭终于告一段落,不知道为什么,袁砺开口,叫了停。
林月歌得以从这桩家务中解脱出来。
她很珍惜这种时光,换了在老家,要农忙的。
小宝终于哄得睡着,他精力越来越旺盛,累得她满头大汗,捧上书后,有几分钟竟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歇了一会儿,她拿出报纸,开始练习计算。
这几张报纸,是陆燕萍练毛笔字剩下的。
她也就正好拿来当草稿纸。
陆老师的毛笔字写得还真好看,跟外公的字不一样,娟秀明媚。
她欣赏了一会儿,开始在报纸上打草稿练习题目。
她没多少时间了,得抓紧。
小宝哇哇地哭起来,她这才发觉,天色已经黑了,院子里,传来陆燕萍和袁砺说话的声音。
大多是陆燕萍说得多,袁砺只是短短地答了两句。
她没太在意。
最近晚饭她都刻意避开袁砺,跟陆燕萍说清楚,等他们吃完,她再吃点剩下的。
吃什么,她不挑。
晚上她本就吃的不多。
陆燕萍答应了,一次进去看小宝,见她抱着孩子在看书,大约也明白了。
没耽误什么,就由着她了。
餐桌上,袁克成没回,袁砺多坐了一会,也就多听了一会儿陆燕萍说话。
陆燕萍见他肯听,难得多絮叨了几句。
“再不抓紧,就来不及了。”
袁砺不时地嗯几声,表示自己有在听。
眼光却有些飘。
陆燕萍注意到了,顺着他目光瞧过去,心里微微咯噔了一下,口里的话却没停。
那道目光很快收了回来,袁砺起身。
陆燕萍停了话头,也跟着站起来收拾碗筷。
“是要出门么?顺道帮妈叫小林过来吃饭。”
袁砺看了她一眼:“我不去。”
挥挥手,直接出门。
也是,他哪儿耐烦这个。
陆燕萍收拾完,走向了林月歌的屋子。
黄昏的孩子最是闹人。
小宝先是吚吚呜呜哭了一通,非得抱出屋子才消停一些。
陆燕萍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抱着孩子在后院待着。
后院种了几丛矮矮的鸡冠花,她蹲着身子让小宝去够,他很是感兴趣,张开手指去抓。
“小林——”
“这儿呢。”
她走出去,陆燕萍把孩子接过来:“快去吃吧。”
她跟在林月歌的身后,闲聊了几句。
“袁砺说起你做的菜好,才让你做盒饭带着。”
林月歌一惊:“还要继续做吗?可能不行了,我时间紧。”
她说完未免后悔,人家还没提要求,她就直白地拒绝。
陆燕萍没生气,反而笑了笑:“不急,我只想问问,你做菜的手艺和谁学的?”
“嗯,我妈,外婆也教了点。”
梦里,她为了讨袁砺的喜欢,千方百计也从书上电视上学过。
“袁砺这孩子,喜欢吃什么口味,从来也没跟我提过要求,一向给什么吃什么的——”
像是在埋怨什么……
“也许只是吃个新鲜。陆老师,等我走啦,可以找个南边来的保姆做饭。”
她无意多说了几句。
这确实是她考虑过得问题。
明年,小宝会走会跑,或者可以放在托儿所,她可以请辞了。
陆燕萍笑了:“你这小同志,还没干多久,就等着走了?”
林月歌脸一下热了:“陆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陆老师,只要您需要,我肯定一直在您家干。”
这是头一次,陆燕萍见着林月歌这样,平日里很内敛的姑娘,脸红起来。
仿佛她要离开的想法,让她很不好意思。
熄了灯,陆燕萍回想,自己这个年纪在做些什么?
总之是对带孩子做家务没有任何经验的。
*
一大早,袁小宝就醒了,他也不哭,就是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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咿咿呀呀地叫着。
他现在醒的比平常要早得多。
林月歌抱着袁小宝,想让他再睡会儿,给他哼起了小曲。
最近不知道是不是在长身体,哄睡比原先要难得多了。
一会要晃着,一会儿抱着,一会又要哼歌,还得拍拍才肯睡着。
她看着袁小宝脸上的肉,前阵子像是长起来了一些,这阵子因为老是这样不肯好好睡,又下去了。
她忽然想起余翠翠说的话。
知识分子的奶水总是不够肥。之前她倒也不以为然。
但,她现在仔细地想了想,或许有些道理。
之前,陆燕萍中午回来送奶,袁小宝能满足地睡到下午两三点。
现在不行了,一会就哼唧哼唧地闹。
袁小宝老是要哄着,她腾不开手脚看书,只能趁着后半夜,袁小宝睡得喷香时,她爬起来看一会儿数学书。
后半夜起身,人困得不行,哪儿还能做题呢。
她回忆起那个梦,梦里好像也是一样,袁小宝老是睡不沉。
之后,是怎么解决来着?
要是袁小宝能睡整觉就好了。
今儿是周六,陆燕萍休息,她抱着小宝走到主屋,她正在厨房里忙活着,整理冰箱呢。
“小林,你来了,早饭就吃馒头吧,你吃得惯吗?”
她连连点头:“可以的。”
冰箱门开着,陆燕萍从里面收拾出两串葡萄,葡萄柄黑了,葡萄看着也有些软,不那么立挺。
“真可惜,甜是甜,就不经放。”
她脸上有些惋惜,像是要把这两串葡萄都扔掉。
林月歌开口阻止:“陆老师,不要扔呀,交给我吧。”
陆燕萍有些诧异:“这还能吃吗?”
林月歌笑了笑:“嗯,还没坏。陆老师,等我做好了,晚上送你书房去。”
陆燕萍看了看她,也跟着笑了:“好嘞,听你的。”
她洗了洗手。
林月歌站着等她收拾停当出来。
她坐了下来:“小林,坐,有事你就说吧。我马上还有事,得去趟博物馆。”
林月歌点点头。
把袁小宝的近况说了一下,接着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会不会是您工作忙了,所以——奶水也跟着不太足……”
她第一次讨论这种话题,有些腼腆。
陆燕萍把袁小宝抱过来,亲了亲孩子的脸蛋:“我知道了,谢谢你,月歌。”
林月歌听她变了称呼,有些受宠若惊,感受到陆燕萍的谢意,她笑了:“陆老师,谢来谢去的没意思。”
这话把陆燕萍逗得哈哈大笑。
“你这孩子——”
她好像没有那么拘谨了。
“行,我会想办法的,以后家里有什么不周到的,你尽管告诉我。”
她喂完奶,急匆匆地赶出了门上班。
跟陆燕萍聊完,林月歌心情很好。
她再度哼起了那首小曲,袁小宝揪着她的发稍,睡着了。
门外,袁砺慢慢走了进来。
他来吃早餐,恰好听了几句。
“处得真好。”
他手里抓着一个馒头,没有看向林月歌。
喃喃自语。
只是那句话,还是落到了她耳朵里。
16. 淡香
林月歌没出声。
给他准备了好几天的免费盒饭,她也累着呢。
现在他不知又想要说些什么。
她得走。
唯一的一个门,却被他堵住了。
因此上,只剩下一个超级狭窄的通道。
该让开的。
袁砺清楚。
但他偏偏没有。
他想看看,在他心里流下那一滴眼泪的,是何方神圣。
是一个保姆罢了。
她很美。
他也知道。雪白腻人的肌肤,纷纷嫩嫩的,在衣着单薄的夏季,哪怕只露出一点儿,也足够吸引目光。
她脸庞娇美,头发乌黑,嘴唇泛着莹润的光泽。
那种娇美的粉,镶嵌在那样的莹白上,才算是相得益彰。
他更是比谁都清楚。
可是不应该,也不可能。
或许,得让她再哭一次,才能印证?
倏然翻起的念头,让他点燃了一丝焦躁。
哭……
怎么哭?哪种哭?
“喂,你让开!”
“袁砺!”
她几乎是扯着嗓子在喊。
她一着急上火,就带出了一些乡音,宛转悠扬,别具一番韵味。
袁砺愣了一下,咀嚼的动作慢了一拍。
像是小动物在炸毛。
他舌头顶住后槽牙,咂摸了一下味道。
林月歌是吗。
林月歌三个字,音节从口腔到喉咙,由浅入深,最后一个字,更像是要深入胸腔般地,砸到心底,来引起共鸣。
袁砺摊开双手:“别喊别喊,知道了。”
侧过身子,慢慢退开,然后,靠墙立了一会儿。
在他这种说不出意味的打量中,林月歌迅速地走开。
只是——
她咬了咬牙。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她不能再跟他多接触了,明哲保身也好,避开锋芒也罢,林月歌有点害怕这个捉摸不透的男人。
他好像在打什么坏主意。
她有点儿后悔,当时为什么会怀疑他拿了自己的课本,还要那样怀疑地看着他。
她开始乞求女主早些出现。
林月歌坐在房里,叹了口气。
她翻开数学书,第一章:数集。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读了起来,因为课本太贵重,她舍不得折叠,只是轻轻地曳过来,用笔给压着。
笔是她从书房里捡到的秃头铅笔,大约是陆燕萍用坏了的。
草稿纸她都是找的袁家的废报纸。
她慢慢地思索,试着做了两题。
袁小宝哼唧了一声,她连忙放下笔,拍了拍。
他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着林月歌,很快又睡着了。
她又学了一会儿,门外陆燕萍的声音传来:“小林,小林,你在哪儿呢?”
她走出门去,陆燕萍拎着两网袋的东西回来了。
“快瞧瞧,我买了啥。”
她把网袋子里的东西掏了出来,是几个马口铁罐子。
“奶粉?”
林月歌看明白了,陆燕萍出去买了进口奶粉,大约是她跟她说了这件事的缘故。
“你说得对,上了班之后,奶水少了,孩子饿着不好。”
她教林月歌怎么泡奶粉。
这事儿其实不用教,林月歌在梦中做过,只是发生地较晚一些。
但她安安静静地听着。
“呀,什么东西这么香?”
陆燕萍看向了厨房。
林月歌这才想起来放在煤球炉上的小锅子,过去看了下,煤球烧完了,她打开锅盖,让陆燕萍看了一眼。
“是葡萄。”
陆燕萍这才想起来,是那些多出来的葡萄:“这要怎么做来着?”
袁家白糖管够,她就多放了一些糖,加水煮了一会儿,葡萄皮脱落了,肉也有些烂烂的,她把葡萄肉夹出来,摆在盘子里。
她简单跟陆燕萍介绍了一下做法。
“我们家有樱桃树,那种山樱桃,小小的,每年吃不完,就挑大的做果脯呢。”
这话像是提醒了陆燕萍:“果树,听起来还行。”
袁家大院她也没想过修葺,住进来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陆燕萍难得休息,袁小宝醒来后就抱着孩子,说要去邻居那儿走走。
正中林月歌下怀。
她读了一会儿书之后,太阳快下山了,走出门,要收晒在外面的葡萄干。
葡萄干摆在高处,她脚下架着小凳子,爬上去把盘子端下来。
“还真是不经晒,两串多,就这么一丁点。”
她嘀咕了一句。
与此同时,袁砺撞见了这么一副景色。
女孩子伸手够东西,短短的棉布短衫吊了上去,露出了一小截腰肢。
白生生,那一段优美的弧线,像是玉质的花瓶,又像是云后的弯月,莫名地撩人。
他低垂眼帘,咳嗽了一声。
林月歌惊觉有人,慌忙转头。
她顺着他方才的目光,低下头望到自己露出来一截的腰肢。
忙不迭地用两只手伸下来要捂住,却忘记了自己还站在小凳子上。
她一慌乱,又是捂着腰,又要急着下来,一时间踩空了。
真是要命。
她也试过摔跤这一招,在梦里。
明明近在咫尺,他却连看都懒得看过来。
现在她根本没了这种心思,却是真的要摔。
见鬼了!
越想离他远点,越是碰上。
真烦!
掉下来的瞬间,林月歌伸手去够木头架子,架子也经不住她这样一拉,哗啦啦地也跟着倒了下来。
她真的很想开口骂人,失重感将她从头到尾地包裹起来,像是一个轻飘飘的蚕茧,随风摆动。
她很怕痛呀。
只是……
她睁开眼睛。
一只手臂环绕在她的腰间,热腾腾的皮肤贴在她薄薄的衬衫布上,手臂上肌肉紧紧地绷着,她稍稍动作,便硬硬地硌得她皮肤都疼。
她抬起头,正对着袁砺的脖子。
小麦色皮肤,汗水闪烁着光芒,青色的血管贲起。
她和他距离近到,她几乎能听到他血管里,血液奔流的声音。
又或者,那隆隆的奔腾声,是她自己的?
又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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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帮什么忙?
她眨去眼中的害怕,却不知此时眼中泛着的是山雾一样氤氲的水光。
两排长长的眼睫毛像是蝴蝶扑闪着翅膀。
刚才的孱弱很快消失在眼底。
纤长洁白的脖颈优雅地折过去一点。
娇柔的声音探出来一点儿恼怒:“你放开我!”
每一个字都是重音。
“好。”
袁砺好整以暇地挑眉,一时飞快松开了手。
她再度失去平衡,真的倒在了地上。
屁股着地。
以一种很不雅的方式。
虽然没有意料之中的疼,但更加让人恼怒了。
“你!”
他假装诧异地望过来,无辜地眨了眨眼,仿佛在说,你让我放开的。
她气得浑身颤抖,自己亦步亦趋地爬了起来。
脸蛋红了个遍。
更像什么小动物。
袁砺转过身去,肩膀微微抖动了几下。
倒也不是故意——
但,显然他真的没办法放手之后再去把她捞起来了,零点零几秒的时间,太短了。
林月歌怒目地望着他,眉目之间,都是脏话。
他捻了捻手指,指尖似乎残留着什么触感。
于是很快握拳遮住鼻子:“我扶你?”
“你!”她那双烟雾蒙蒙的杏眼儿瞪得更大,口不择言:“不敢劳驾。”
她抬脚就要走,光速之间,手腕却被抓住了。
之前她掉下来时,他的手掌原本很客气地没有贴到她的腰。
但她稳不住身子,左右摇晃,难免还是碰到了一下。
现在他的手却整个儿地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他的手指都很粗粝,仅是短短地抓了一下,她也能感觉到他大拇指内侧的老茧,硌的人生疼。
他拽人的力气也好大。
她缩回手:“你干嘛?”
她还是骂不出来。
他皱着眉头看自己的手,那只突然抓她手腕的——右手。
袁砺把手约束在背后:“对不起。”
林月歌没想到他会开口道歉,脸上的恼怒还直直地挂着。
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转弯。
心底里,却不想。
不想压抑自己的脾气,不想在这时候再变成一个小保姆,规规矩矩。
“道歉也没用。”
她背过身去,退了有十万八千米。
手腕上残留的,不知道是痛还是扎人,麻麻的。
她捏着自己的手腕,自言自语:“真的讨厌。”
没错。
讨厌。
在梦里,怎么做,他都是那样淡然,有时候瞟她一样,她都会心虚,像是缠着他,是天大的罪过。
现在她想远离,他却那么凑近。
还开口道歉。
她只是想安稳地度过在袁家这一段日子,不行么?
生气的脸格外生动,袁砺反倒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了。
只能,是,看着她离开。
仔细想来,她身上一直有淡淡的香味。
像是,喷了香水?
一时之间,他眼底的笑意淡去不少。
17. 出浴
她有点子生气。
那次后再看到袁砺,她每次都是转身就走。
避他如同洪水猛兽。
单独连门都不赶出。
基本上手里都抱着袁小宝。
哪怕只是听说他要回来,也是龟缩在房间里不动弹。
什么腌渍葡萄,晒花干,全部停滞,她真怕再出点儿什么意外,索性什么都停了。
只是忙着学习。
那天回房间,桌上多了一个小瓶子。
闻起来清清凉凉的,有点儿薄荷味,像是药膏。
她正好摔下来,手肘磕破了一些。
想着大约是陆老师送过来的,她也就没问,安心地涂了。
天气越来越热,袁小宝抱在手里习惯了,一醒来就咿咿呀呀地叫着,不满足于躺在小床上逗着玩。
她总是就抱着在自家院子里走几圈。
她不能跑到军区大院里去,一是怕碰到袁砺,二是陌生人打量的眼神让她不好受。
尤其天这么热,总是会汗湿衣服。
饶是她不怎么出汗,也耐不住气候闷热。
汗水沾在身上,热水擦洗都不是很舒服。
余翠翠偶尔也问她:“你没用过袁家的卫生间吗?”
她大段地描述卫生间里的水龙头如何出水,如何痛痛快快地洗了头,又能如何畅快地吹干头发。
她只是听着。
这几天陆燕萍并不回来喂奶。
喂了奶粉后,袁小宝比从前睡得要沉一些。
午后,开着电扇的空气也闷得人透不过气来,她拧干帕子,只觉得身上黏黏的,像是有一股怪味。
她得去卫生间洗澡了,在卫生间洗过澡之后,她就爱上了洗澡这件事。
不光有洗头发的肥皂,香香的。
还有吹风机,很快就能吹干头发。
这个点,袁砺不在家吧?
保险起见,她还是去探了下,卫生间的门紧紧地锁着。
“有人吗?”她敲了敲门。
没有回答。
她把钥匙塞了进去,推开门,一股热热的蒸汽蔓延过来。
可能是袁克成。
他早上偶尔也会晨跑,冲个凉再去单位,水汽还没散干净。
这个点,估计差不多。
卫生间并不大,外面砌着走道,里面放着一个小柜子。
她轻轻把衣服放了进去,顺着走道往前走。
越往前走,越感觉不对劲。
水雾越来越浓稠,不像是早上留下来的,反感觉像是……
像是有人在洗?
不会。
都听不见水声。
这里,太安静了。
她掀开布帘子,水雾后,男人躺在浴缸中,一双眼睛冷冷地望着她。
林月歌如遭雷击。
是袁砺。
百千种想法如聚沫一样相互煎熬着爆破掉。
她耳根发烫,那一瞥,像是什么没见着,又像是什么都看见了。
他裸露的胸膛露出水面,水珠布满,呈现出上好的蜂蜜色泽,端得诱人。长腿露出水面一截,小腿肌肉虬结青筋环绕,像是出鞘的利剑,劲道勃发昂扬。
“果然是你。”
她扶着墙壁,想走,听到袁砺这句话,却又站住了。
他的话语中,充斥着淡淡的讥讽。
林月歌双目微红,心口充斥的酸涩感和梦中重合起来,耳边嗡嗡作响。
她都已经这样躲着了,还是逃不掉。
她没有转身,微微侧过脸蛋,声音有些颤抖:“你什么意思?”
少女的声音绷得像古筝的琴弦,紧张却又动听,水雾氤氲中,袁砺分明看见她赤红的耳根。
“每天喷着香水,现在又跑到这里来。”
“很难不让人多想。”
哗啦一声,袁砺起身,溅起一地水花,泡澡后,他的声音更低沉暗哑,他没什么讥诮的意味,似乎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他不喜欢被人看。
他扯过毛巾,堪堪围在腰间,走到林月歌面前,紧紧地逼视她的双眼。
白蒙蒙的雾气略略消散,他湿发上的水珠顺着脖子,蜿蜒过结实的胸肌,略过块垒分明的腹部,入侵到了围巾下的部位。
林月歌咬住下唇,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往后退一步,后背紧紧贴在了瓷砖贴就的墙面上。
“我没喷香水,来这里,也不是为了碰到你。”
她目光颤动,却也第一次鼓起巨大的勇气,捍卫自己的权利。
许是受了梦中情愫的影响,她对上袁砺,总有些底气不足。
平日明艳动人的少女失了自制,纤细瘦弱的肩背死死地抵在白壁上,倔强地仰着头,迎接他压迫的视线。
红唇颤抖着,洁白的贝齿咬在下唇,压迫出一点颤颤巍巍的粉白来。
眼神中,半是愤懑,半是羞涩。
仿佛下一秒,就要闭上眼晕过去。
雾气中,他凝视着的视线,随着他哧的一声低笑,放松了一些。
“哦,没喷香水?”
香水。
她回忆起两人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
也许,他是闻到了她的茉莉发油味道。
还是别的什么?
她松开咬住下唇的牙齿。
林月歌眨了扎眼睛,想借此蒸发掉去多余的情绪。
他扯过另一条毛巾,盖在头发上揉搓,水滴旋转起来,飞溅到了她娇嫩的脸颊上,一滴接着一滴。
不知不觉,他倾身擦头发的动作,使得他又向她逼近了一点。
她继续解释:“就是我自己做的一些花油罢了。”
她侧过脸不看。
他倾身时,那条围巾简直摇摇欲坠,本就块垒分明的腹部更是肌肉贲起,一块又一块,没有丝毫赘肉。
“哦,这样啊。”
他挑眉。
下一秒,他开口说了一句话,几乎令她当场晕厥过去。
“我闻闻。”
他握着擦头发的毛巾,单手撑在了墙壁上,侧身贴到了林月歌身体一边。
她起伏不定的胸口几乎要擦过他的左侧胸膛。
他低低地伏在自己的手臂上,一张俊脸上噙着笑,若有似无,鼻端擦过她扎起的头发。
轻轻地嗅了一下。
他吸气时,她的整颗心脏都随之收拢皱了起来,浑身颤抖着。
太——
太近了。
他好看的嘴唇也快要挨擦上她的发丝。
身体也是……
短短的几秒钟,仿佛潭底过千年。
冷热交煎。
他抬起头,湿湿的刘海垂在额头摆荡了一下:“是很香。”
她的发丝带着一股,柔软而馥郁的甜味,不叫人反感,烘托出一点清新。
她乌黑的发丝下,露着雪白柔软的耳垂。
耳垂尖带着一抹粉色。
原本游刃有余的质问,忽然就出神了。
袁砺的手臂仍未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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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也没有扯开距离。
林月歌迷迷糊糊,一时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从这种奇怪的场景中脱离。
她没有任何经验,甚至可以说,呆若木鸡。
只能看着他的脖子。
他的喉结很高,锁骨也是好看的形状,两团凹陷中,还残留一些水滴。
滴答,滴答。
滴落到她的额头。
竟然,有些冰。
那个冻人的雪夜里,也曾有这样冰冷的温度,她如梦方醒。
“你闹够了没有?”
她用手推他,一只手却卡在他胸膛之前,这才意识到,她被困到多大的一个难题里。
反抗不得,触上去,就得是万丈深渊。
难以想象后果。
最终只能把那只胳膊重重地垂下。
恶狠狠地瞪着他。
这场由他主导的你问我答还没结束。
袁砺重新把毛巾盖住了头发,站直了身体,手臂放了下来,给她一个独立的空间,方便她清晰地回答下一个问题。
“知道我在这儿?”
“没有。”
她脸热得很,语气却很冰。
“我也来洗澡的,刚才我敲过门,是你自己没听到。”
她躲他都来不及。
发了疯还故意往前凑吗?
只是这些事说不得。
“哦——”
他发出一声似真私假的喟叹:“不是故意的?”
又像是肯定,又像是疑问。
他在害怕自己缠上他?
天可怜见,那天摔倒她并没有故意设计。
这一次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不不不,是瞎耗子碰上了死猫,晦气。
“当然不是。”
她猛然地否定,几乎是有些着急。
滴落到她脸上的水珠因此被甩了下去。
“只要在袁家一天,我就一定不会对你产生非分之想。”
“我用我的人格保证。”
一时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袁砺皱眉。
这张粉嫩的小嘴张张合合,竟这样能讲。
他一时没由来地烦躁。
“知道了。”
继续逗弄她几下的念头,像是投入冰山的热水滴,哧啦一下,就冷却下来。
他起身,穿过长廊,砰地一声,浴室的门,关上了。
呼。
她这才感受到了自己的呼吸,浅而乱,小腹也绷地紧紧的,以至于有一股子酸痛。
她是真没想到会撞到这一幕。
回过身,她把保险锁住了。
这人也是,洗澡不锁门。
她来浴缸边,水已经放掉了大半,底下还剩下一点儿,她看了一眼,黑漆麻乌,不像是清水。
她俯下身。
还有一股中药味。
到底洗的什么澡?
一边好奇,一边微微皱起了眉,动手把缸子擦干净,这才站了进去。
好在热水出的够快,洗得格外舒畅,很快让她把刚才的事情,忘记了大半。
是她看了他出浴,是她占了他的便宜,是她替自己澄清了。
对,是她,林月歌。
她找到吹风机,插上电,吹干了头发。
她再次惊叹生活的便利。
或者,等上了大学,她会体验很多这样的新鲜事,梦里的事,再也做不得数。
头发半干,林月歌的嘴角悠悠然地就翘了起来。
18. 喜欢
“砺子!”
袁砺端着杯子,肩膀晃动,带起了杯子的水花。
拍他的人是猴子。
他已经穿上了草绿色的军裤军鞋,崭新笔挺,头发也剃了,看着格外精神。
侯江生立马炫了起来:“新发的,不错吧,嗨,就是没分到通信连,就一个普通连队。”
陈光荣咳嗽两声,侯江生总是后知后觉。
哪知侯江生没有接收到,直接坐在袁砺边上:“砺子,最近还好?”
眼神直接落在袁砺的膝盖上。
袁砺捏着杯子,没说话。
“要我说,还是拍片,找到问题,该开刀开刀。”
他还想再多说几句,袁砺出了声:“猴子,问你个事。”
侯江生这才看见袁砺手里的,不是茶杯,是酒杯。
“砺子,你这一大早就喝酒,整挺猛啊。”
被陈光荣拍了一掌,反应过来,是袁砺烦心了。
最近天气湿热,砺子膝盖还是疼,砺子当兵的事,就错过了一年。
出来喝一杯,也算转移注意。
于是哈哈笑了笑。
“砺子,你说,什么事儿?”
酒辣地很,侯江生也喝了一杯,啊了两声,擦了擦嘴。
他们三个自小玩得好,袁砺看着闲云野鹤,心里有主意着呢。
一般不轻易问些什么。
袁砺手臂垂在桌子上,眼尾因为酒精有些泛红,突然开了腔。
“我招人嫌吗?”
余下的两人一时没明白过来意思:“哈?”
“算了,没什么。”
侯江生灌了一杯,舌头有点大,桌子一拍:“招人嫌?砺子你说笑了。方倩倩一早还给我家打电话,问我你的事。”
他语气颇有些埋怨。
“哟,都在这儿呢。”
说曹操,曹操到。
方倩倩摘下墨镜,青绿色的裙角飘动着,乌黑的长直发笔直垂顺地披散在肩膀上,手里提着一个乳白色的小皮包,巧笑倩兮地站在那儿。
一双美目直勾勾地看向袁砺。
侯江生站了起来,双眼冒着亮光,邀请着:“这不是倩倩小公主嘛,请进请进。”
包厢里,突然多了个女孩子,几个人都热络起来。
除了自顾自斟酒的袁砺。
方倩倩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心中浪潮起伏。
斟酌了一会才开口:“听猴子说,你的膝盖受伤了。”
袁砺这才抬起眼,看了一眼侯江生,侯江生尴尬地挠头。
他淡淡地点上了一支烟:“没有的事。”
便不再接话。
饶是方倩倩提起几个人小时候在一块儿玩的趣事,他也没有抬眼皮。
方倩倩终于还是放弃了。
袁砺像是有生命的高山,每攀登一截,他好像又长高了一大片。
她放下一袋子蜜桃:“亲戚刚刚送来的,分你们尝尝。”
陈光荣代替袁砺收下了。
方倩倩见袁砺沉默,不禁把话题却又一转:“你们家,新招了个生活服务员,是个女孩儿?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呢。”
袁砺没说什么。
摆明了不接这个话题。
场面直线冷却。
陈光荣打圆场:“什么生活服务员,就是保姆呗,能有多年轻。倩倩,你说是不?”
方倩倩笑了笑,没再说话。
出了饭店,陈光荣把水蜜桃塞到了袁砺手里:“收着。”
袁砺没接:“你们拿。”
一连几天,袁家没见着袁砺的影子。
林月歌并没有放心里去。
她的时间宝贵,奶粉的劲儿过了,袁小宝也渐渐长肉。
醒的时候多一些,有时候要抱着走,有时候要拿出些玩具和他玩,他才开心地咯咯笑。
剩下那点儿可怜时间,她还得用来学习。
光是学课本内容,她也还有些吃力。
她很想找个人教她功课,又找不到门路。
好在,这个月她可以领工资。
等领了工资,她再去买一些文具,加上之前攒的钱,她是不是就能找老师了?
晚饭吃完,袁小宝睡着了,她就端着盘子进去洗碗。
陆老师待她那么好,她愿意多干些活。
刚洗了两个,陆老师从书房里出来了。
最近几天她忙着搞研究工作,好几天没洗碗了。
“小林,你放着,晚点我来洗。”
她擦了擦汗:“快好了,要不陆老师,你去看看小宝醒了没。”
跟陆老师接触多了,她知道她不爱摆架子,很随和,有事直接说都可以。
陆燕萍刚转身,一拍脑袋。
“瞧我这记性。”
她从兜里掏出了一沓钞票,数了几张,递给林月歌:“你的工资。”
林月歌擦了擦手,接了过去,略略瞧了一眼,一愣。
五块钱人民币。
看到这钱,梦里的一幕浮现了出来。
那时,她第一个月领工资,也是从陆老师这儿拿了五块钱。
她却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生活服务员的工资,本该是八块钱一个月,还外加三张布票,三张油票呢。
她找陆老师问过,陆老师却说,她去领的时候,就只有五块钱。
但是心底还是埋怨上了陆老师。
这事儿的第二天,男主袁砺倚在门边,冷冷地嗤笑了一声。
“势利。”
她跟陆燕萍提工资少了的事,他都听到了。
他可没顾忌自己的面子,一针见血。
林月歌定在那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到底,她还是回了一句:“关你什么事。”
就匆匆去干活了。
这事儿也就这么揭过去了。
大约也是从那件事之后,林月歌在袁家干活时,有些怠慢了。
也许,人心总是不足。
梦里的那点片段,这几天总是在她心头绕着,她觉着她打听到的消息,不像是假的,可陆老师那儿,也不像在骗她。
她好像漏掉了些什么。
隔天,她趁着放了半天假,去找余翠翠,想打听点消息。
梦里被袁砺说势利,现在也被他说是野心。
总是要说的,她什么也不怕了。
再说,不管上不上得了大学,她孤身在京,总有用钱的时候。
余翠翠也想着找她玩呢。
两人一拍即合。
路上,余翠翠拐着弯子问了许多问题,最终都是和袁砺有关。
林月歌一下福至心灵。
“你喜欢袁砺?”
余翠翠双颊绯红一片,话也说不囫囵了:“你,你……胡说八道……”
她即刻了然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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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难怪余翠翠对自己这样热络,是为了男主?
只可惜,那本小说,后期余翠翠几乎消失了。
林月歌对余翠翠升起了不少同情,少女心泛滥又怎样,男主袁砺终究是不属于她们的。
她拍了拍余翠翠的背:“翠翠,其实你挺好的。”
不该为了不值得的男主花那么多心思。
余翠翠的嘴角不自觉地翘起来:“哼,那是自然。”
她欲言又止,看着余翠翠聊起袁砺时,那雀跃欢欣的表情,
什刹海的公园内,林月歌坐在凉亭里,耐心地听余翠翠讲了大半天故事。
第一次她是如何遇见袁砺,之后又怎么一次次地更喜欢他……
什么大院篮球比赛,单杠比赛了。
简直快把袁砺夸成一朵花。
“他到底哪里好。”林月歌觉得自己不能干看着,得劝劝余翠翠。
她人直爽没心机,对待自己也没藏坏心思。
余翠翠托着下巴叹气:“他哪儿都好。”
“人帅,又高,冷冷的,特别有那个劲儿。”
她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好。
林月歌没办法劝了,越劝她越来劲。
听着余翠翠唠叨袁砺的无数优点,她便在心里一点点地数落袁砺的缺点。
最终,他在林月歌的心里,变成了一无是处。
余翠翠突然想到了方倩倩,气得双拳敲起了石桌。
“什么方家小公主,我呸,我看她天天作妖,袁砺根本不搭理她。”
她气鼓鼓的样子,还有点可爱。
林月歌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安抚她。
“你先冷静一下,我有件事儿想跟你打听。”
一说到打听事,余翠翠这才放下袁砺,耳朵竖得尖尖的。
“什么事,快说。大院里就没我不知道的。”
她外号包打听。
“说起来,也不算大院的事儿,你知道——”
她考虑着措辞:“像我这样的生活服务员,一个月该领多少工资,去哪里领?”
要说哪家的八卦,余翠翠还知道点,这种正经的,她反而犯了难。
她很快眼睛一亮:“你等着,我回去问问我们家小陈和老陈,明天给你消息。”
小陈?
就是上次碰到开车的男孩子,还有他父母吧。
“放心,我表姨夫老陈肯定能知道。”
她兴冲冲就要往回走,林月歌拉住了她的手,郑重交代了一声:“别说是我问的。”
余翠翠点头:“咱去喝点绿豆冰。”
林月歌也被她明快的情绪感染,笑了起来:“嗯,我请客。”
一大早,余翠翠来敲门。
她神秘兮兮地朝林月歌勾了勾手指,叫她出门谈。
“我表姨夫帮问了,你猜一个月多少,八块钱,外带三张布票,三张油票。”
真的是这样。
林月歌一时无言。
余翠翠也道:“真多,比我还拿得多,早知道我也去聘一个。”
她羡慕地看着林月歌,若有所思起来:“我还以为你只是个小保姆,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工资。”
接下来就开始自说自话。
“不行,我得跟老陈辞工,然后叫他把我弄进这什么生活服务员。”
两人说笑了几句,压根没发现,门外的袁砺正静静地站着。
19. 介怀
等到袁砺走近,林月歌才看见。
他的影子,长长地拉在地上,和她的影子连接在了一起。
她慌忙离开他影子的范围。
被突然出现的袁砺吓到,余翠翠绷不住了,说起话来都带着气音。
“我先走了,月歌。”
临走还没忘给林月歌使了个眼色。
林月歌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
一转身,对上了袁砺的双眼。
他微微地勾着唇,眼神一落到她身上,便快速移开了。
“我一来,就不聊了。”
她把凌乱地发丝勾到耳后,再一见到他,难免想起浴室里的那个他,脸上不由得热热的。
“呵,这么讨人厌。”
阳光如扯碎的金色碎纸,斑斑点点洒在她微微仰起来的脸上。
他似是不经意,半开玩笑地戏谑着,背靠着墙壁,一只手玩弄着打火机。
又好像若有所指。
卫生间里的事,在脑海中闪动,最终定格在他迅速离开的那一幕。
她想好了,不会陷入对任何人的迷恋中。
连袁砺都不能,也没有别的可能了。
所以当时跟他讲得很清楚。
她白皙的脸庞染着一层淡淡的粉,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看着他。
迎接他的眼神。
第一次这么主动,这么平和。
直接躲开,或者不接他的话,会不会更好?
思索之间,她还在看着他。
卫生间里的试探,她表明的决心,应该足够了吧。
这也是第一次,她才发现,他眼尾竟然有一颗小小的痣,像是眼底无数的星河岁月,投下的渺小影子。
在梦中,她从未发现过。
她其实不太知道怎么面对他,有很多话也是被他逼急了说的。
一次次被他怀疑别有用心,任谁都不耐烦。
她很快平静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要站在这里,和她对话。
但她也有一些话要跟他讲。
她不讨厌他。
只想,比较平静地维持下去。
“袁砺,我不讨厌你。”
袁砺微愣。
“嗯?”
“我这样的女孩子,确实不适合来你家做保姆吧?”
“一心还得二用,不能专心地带袁小宝。自己有自己的私心,跑来就说想要学习,想要改变自己的人生。”
“当然不放心。”
她第一次站到袁砺的立场上看待自己。
梦里的那个自己,虽然没有开口直言,却表现地更越界,黏着袁砺不放。
难怪他会那样厌恶。
说出这些的时候,她似乎得到了某种程度的释然。
跳脱出来看自己的行为,确实是另外一种超越。
“所以,袁砺,你很好,你没错。”
“是我不够本分。”
她的眼眸微微地湿润,却更加地平静起来,呼吸松快,批判自己,反而得到了救赎似的。
她不够本分,但,那又如何。
她现在,已然不在乎他的眼光。
林月歌,她还是得做自己想做的事,她获得自由。
他要怀疑,便怀疑。要诽谤,便诽谤。看不惯,那便看不惯吧。
他是不是袁砺,也有些无所谓了。
“可是呢,我不想改的。”
她悄悄地笑了。
这番话出乎意料。
尤其是看起来那样美丽温顺的林月歌,从她柔润粉嫩的唇瓣里,说出了这样直白到冰凉的话语。
打火机一圈圈地转着。
袁砺凝望着,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停下来。
最终,它停止在了他掌心的外侧,几乎要滑出来。
“你介怀,我也没办法。”
她被勾到耳后的发丝重又被风吹起,细碎的阳光亲吻住她的眉目。
那一束阳光,照过来,似乎整个从里到外将她洗了一遍,好是通透。
眼前美貌少女在阳光下,渐渐模糊了起来。
“我去看小宝了。”
她小跑着离开。
介怀。
是介怀她的直言不讳,还是介怀被她这么多次划清界限?
这个词被他含在唇舌之间,来回玩味。
他在介怀。
袁砺扶住额头,无声地笑了。
夏日的阳光撒到了水泥路上,水泥表面裂开了一条缝,里面,也缀满了金色的光点。
好像在诉说着,自己的伤口里,竟能闪烁出晶亮的颜色。
刚入夜,林月歌悄悄地掩上了院门。
外面的路上,余翠翠正蹲着等她。
一见林月歌来了,气鼓鼓的:“嗨,白天见到袁砺,又吓跑了。”
每次都是这样。
林月歌抿着嘴笑。
余翠翠扯了扯她的衣袖,叫她往外走走再聊。
林月歌摇了摇头:“我仔细想过了,陆老师没必要克扣我这几块钱。”
陆老师是古汉语的教授。
平时,她还喜爱收藏,收藏的都是些她不认得的东西。
更别说袁克成了,那么大的工程师,能看得上她那几个钱吗?
“也是。”
余翠翠也皱了眉头。
“那怎么办……”
林月歌早已胸有成竹,她凑到了余翠翠耳边,轻轻地说了一番话。
“哇。还是你聪明。”
余翠翠投来了惊讶的目光,连连点头。
“成,等着看我的。”
第二天一早,林月歌帮忙去收拾早餐碗筷,只看见袁克成。
“陆老师呢?”
袁克成有点无奈:“一晚上在书房,搞那考古队送来的东西。”
“那我去给老师送早饭。”
袁克成摆手:“不用,我来。”
他敲了敲书房的门:“燕萍,吃早饭了。”
陆燕萍在里面喊了一声:“再等等。”
他笑着摇了摇头:“小林等着呢。”
等袁克成走后,约莫半个小时,陆燕萍才出来,她眼下深深的黑眼圈,看着很是憔悴。
林月歌替她把粥盛好了。
见陆燕萍这样,她莫名有些心虚,不敢问工资的事。
“小宝奶粉快吃完了吧?”
陆燕萍一边喝粥,一边指了指边上放着的新奶粉桶,上面都是些林月歌不认识的英文字母。
“吃完了就用这罐吧。”
林月歌嗯了一声。
其实之前的奶粉还剩下点,一时半会吃不完的。
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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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那是门口遇见的女孩子,方倩倩送来的。
余翠翠叫她什么来着,公主。
方倩倩,在小说里,是个很厉害的女配角啊,比起她自己,早早地消失在雪夜中,她似乎一直存在着。
最近语文课本读多了,又借了陆老师的书看过。
她大致明白了小说的构成。
她林月歌,空有美貌,不被看上,是指男主不在意皮相。
而方倩倩,背景强势,也被拒绝,也是用来表现男主,不畏强权。
是呀,被男主看上,不就是女主了。
好像,女主这个人,并不是天生存在,而是依赖于袁砺的眼光,才得以生成。
想来想去,还是没有跟陆燕萍开得了这个口。
不过——
她看看钟,该来了呀。
不一会儿,门砰砰砰响了:“陆阿姨,在家吗?”
林月歌去开门,余翠翠站在门口,脸上写满了慌张。
陆燕萍正好吃完,招呼余翠翠:“小余来了,老陈让你来的吗?”
余翠翠喘着气,指着东边:“我有个朋友,是三里桥那边的生活服务员,不是凭证件取工资么,嗨,她那个证件丢了,阿姨,能帮忙问问,该怎么补办?”
证件?
陆燕萍反应过来:“是说那个小本,那个丢了麻烦,得去重新挂失登记再造册,介绍信也得开过来。”
余翠翠听完,一拍手:“证件丢了,刚领的工资也丢了,八块多呢,还有好几张粮票,都没了,她伤心的哭,说要跳河。”
陆燕萍急了:“这有什么可跳河的,想办法,会补齐的。”
半晌,她愣住了。
“等等,你刚说,月工资是多少来着。”
余翠翠比了个手势:“八块,真的多,我都羡慕不过来。”
陆燕萍揉了揉太阳穴:“三里桥,跟咱也是一个公社办的吧。”
她看了看默不作声的林月歌,又看看跟她要好的余翠翠。
心里明白了过来。
她站起身,拍了拍余翠翠:“丫头,让你那朋友等着,阿姨给她想办法。”
陆燕萍说完,去取了一张证件和一封信。
见到陆燕萍这架势,林月歌知道她明白了。
她低下头,心里总有些担忧。
这样,是否过于心计?
余翠翠朝她鼓励地笑了笑,“咱大大方方拿自己的劳动所得,怕什么?”
林月歌点了点头,如今再看余翠翠那张圆润的脸,竟觉着万分美丽可爱。
陆燕萍刚打开院门,像是要一起跟去,走了几步,身子却晃了晃,脸色有些发白。
她熬了一宿,都没怎么休息。
林月歌忙上前架住她:“陆老师,我先不去了,在家照顾您。”
陆燕萍缓了一会:“没事,我能行,你们先去。”
“嗯,好吧。”
林月歌把她扶到房里。
“可小宝……”
余翠翠自告奋勇:“我来帮忙吧,最近我表姨他们都不在,家里没啥事。”
林月歌抱了抱她。
林月歌握着街道办事处的地址,拿上了一应证件,匆匆出了门。
她还真是第一次独自去往离大院那么远的地方。
三里屯人民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