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双胞姐姐换了夫君后》
1. 花轿
“你莫困糊涂了,这不是胡闹的日子。”
少女轻轻地笑。远看着,她身前仿佛立了一面镜子,镜中的她目光灼灼,神情严肃——
洛阳城也仅有这么一对出身显赫,容貌姣好的双胞姊妹。
甚至连声音都听不出差别。
“阿姐,我不是胡闹。”兰云锦有些心焦,解释的言语堵在喉咙里,真不知要如何说起。
还剩两个月,她就满五十岁的生辰,也算踏入老太太的年纪了。
然而,上一刻,兰云锦在国公府寿终正寝,进了黄柏木棺材,孝子孝孙跪在灵堂,痛哭流涕。
但现在呢?她睁眼看见的是阿姐的闺阁,满室燃着喜烛,凤冠霞帔摆放在桌案上。
那是母亲叫洛阳城顶好的绣娘班子,到兰府住着,缝制三个月的嫁衣。
兰云英困惑地牵起妹妹的手,问道:“不是胡闹,那便是撞到什么事了?昨儿还跟我说笑,笑人家国公府的小公爷沉稳如山,定是个无趣之人。”
她说着话,却见兰云锦细眉紧蹙。
兰云英倒宁愿妹妹是跟她闹着玩。过了今夜,她们姊妹便要一起出嫁,以后再不是形影不离的姊妹了。
在这节骨眼上,能出哪门子的事,至于要大逆不道的……交换夫君?
兰云锦说:“我只是担忧阿姐若去了长安城,卫将军和他府邸的小辈们,天天习武,闹腾烦人。阿姐喜静,会不适应。”
兰云英笑道:“照你说的,是在替我着想?”
兰云锦点头说是。
她们姊妹的婚事,不单是洛阳城的百姓急着看热闹。
一个是国公府的小公爷,风华正茂,在洛阳常有女子效仿“掷果潘郎”的典故,若逢裴业出门,给他投掷鲜果。
一个是骁勇善战的武将卫霄,在战场杀伐决断,年仅十七,就有了小阎王这种称号。
很难弄明白这两人谁高谁低。
兰氏乃簪缨之族,和他们结亲,惹了不少人眼红。
府邸其他房里的老爷夫人为此在祖母跟前嚼舌根,道这两桩婚事不该放在同一天。且明年皇宫选秀,听闻官家早前问过身边的内臣,洛阳兰氏的双胞姊妹是不是到了入宫的年纪。
叔伯们如今这般言语,不外乎是各打各的小算盘。
反正祖母不点头,说什么也是白费口舌。
兰云锦的脑袋走马观花,上辈子的事恍如荒谬的梦。她和阿姐同月同日出嫁,翌日,阿姐遇害的噩耗传至洛阳,喜事变丧事。
耶娘失魂落魄,她更痛苦不言,一母同胞的姐姐丧命,跟断了手臂没有区别。
为了不给耶娘找麻烦,她遵循家训,本分地做贤妻良母。
她三十那年婆母因病归西,办完丧事不久,裴业的身体每况愈下。
都说男子四十五岁要跨道坎儿,裴业跨不过去,熬不住。他咽气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兰云锦记忆犹新。
裴业爱的人是阿姐。
可明天是阿姐的忌日。
兰云锦尚未接受自己从棺材板活了过来的事实,也不清楚自己为何枯木逢春,一瞬间回到出嫁的前夜。
既然她不像佛寺的方丈所说,转世投胎,去奈何桥喝孟婆汤,那何不用此机会来救阿姐。
是以,她不假思索,决定怂恿阿姐坐她的花轿,交换夫君。
她当年便是这样想,若阿姐不去长安,就不会被恶徒残杀。
兰云英怎会答应这种荒唐事,劝道:“锦娘,嫁谁不是嫁?听耶娘的话,将军府对我来说,是极好的归宿,他们闹腾,碍不着我清静。”
兰云锦垂眸,看向阿姐染着朱红蔻丹的指甲,鲜艳的像方才采撷下来的花苞。
花苞本该随着阿姐一直绽放。
“阿姐不知道我的性子吗?你往日嫌我不安生,若我嫁进国公府,有厉害的婆母管教,非得闷死我。”
兰云英语气责怪:“若是旁的事,你如何耍小性子都无碍。我只当你今夜不曾来我闺阁,你老实回去歇息罢。”
春夜有虫鸣阵阵,搅得兰云英坐立不安。
兰云锦岂能轻易放弃:“阿姐不答应,我便不走了。”
她气定神闲地坐着。
生死面前无大事,纵使她现在绿鬓红颜,身姿轻盈,但内里却是和祖母差不多的一颗心,刚及笄的阿姐哪能是她的对手。
兰云英噌地从榻上起来,见鬼似的瞪着云锦,说道:“这件事绝不可能,别以为耍赖,威胁我就成了。若被人识破,叫耶娘在洛阳如何自处。”
兰云锦问:“阿姐不说,谁瞧得出我跟阿姐换了花轿?”
“你……”兰云英顿时失语,长姐的气势俨然被削弱,“随便你胡言乱语,总之,我不会跟你蒙骗夫家的。”
兰云英缓不过神。
她这长姐做得名不副实,自小任由妹妹牵着鼻子走。毕竟她和妹妹是双胞姊妹,不分你我。
妹妹凡事喜欢自己拿主意,喜欢顺道替她做决定,她虽不能完全看得惯妹妹的做法,但至少妹妹从不给耶娘惹祸。
阿耶说,树上掉的每一片叶子都略有迥异,何况是人。
别的双生子若细细打量,或眉头有不同的痣,或身体有特殊的胎记。
偏偏她们姊妹找不出丝毫的痕迹,叫人辨认长幼。正如两片区分不开的叶子,缠绕共生。
兰云英生不起半点怒气,哪怕妹妹说出离经叛道的话。
***
相士用这两对新婚夫妻的八字,推测接亲的时辰在巳时最吉利,姻缘稳固,宜两家香火延续。
杨氏几乎一夜没合眼,听棒子声响过两次,她眼皮突突直跳,慌乱披上衣裳,带丫鬟去了听澜阁。
要送女儿出嫁,该安排的都安排妥当了,府邸的丫鬟婆子们也见过大场面,各自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即便如此,杨氏还是心里不踏实,躺在榻上辗转,头昏脑胀,她思忖着,干脆到女儿们的闺房看看。
杨氏甫进听澜阁,问院里的女使:“玉蝉呢?去给英娘妆束了吗?”
院中房檐下的灯笼密布,织金色的光晃呀晃,杨氏不由得想起今年的上元盛景。
既这么风光,杨氏的精神气足了许多,今后论谁家嫁女隆重体面,提到的定是兰府。
女使回道:“玉蝉三更天就来给娘子洗漱了。”她迟疑片刻,接着说,“那会儿五姑娘在房里跟娘子说话,婢子见五姑娘回去的时候脸色苍白,夫人要不先去五姑娘的房里瞧瞧?”
兰府香火旺盛,大老爷没有女儿,二老爷膝下有大姑娘和二姑娘,所以兰云英姊妹俩在府邸的排行不前不后。
四老爷的夫人李氏,肚子压根不空着,口粮都比别的院里多几倍。
杨氏倏忽止步,望向兰云锦的厢房,灯亮着,雪白窗纸被人影染成黑的。
她特地交代女使,不准姊妹俩出嫁前待在一间厢房,免得出差错。
“锦娘这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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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欲不振,兴许是饿的,你去吩咐小厨房煮碗红枣羹。”杨氏继续朝着兰云英的厢房走,细声说,“英娘这边要紧些,得先顾英娘。”
女使忙不迭地应下,转身赶去小厨房。
杨氏记挂相士对她跟老爷的叮嘱,云英和云锦的八字相近,出嫁的时辰必须错开,两支接亲的队伍一个从路南来,一个从路东走,十分讲究。
站在房外的小丫鬟推门,请杨氏进去。
云英的梳头丫鬟玉蝉在净手,她见杨氏来了,颔首道:“夫人。”
玉蝉七岁入兰府,伺候云英起居。杨氏看玉蝉灵巧,让她跟着长房的梳头丫鬟学了半年。
她不仅会梳复杂的发髻,又琢磨出新鲜的样式,杨氏很是欢喜她。
窗台边爬着要破晓的光芒,灯盏的火焰暗了,它提醒着杨氏,卫府的接亲队已经抵达洛阳城,两个时辰后,不,不到两个时辰了,杨氏恍惚间,耳朵听见唢呐、竹笛、鼓锣,奏的迎亲曲子。
府邸喜庆沸腾,女娘和小郎君挤着往听澜阁跑。
尽管急切,好奇,但仍记得耶娘的训诫,规规矩矩地向丫鬟问候。
“四姐姐在厢房歇息吗?她今天当新娘子,不要睡懒觉啊。”
“小郎君,娘子在妆束。”
那小郎君拍拍台阶,安静地坐下,“七娘,我们不打扰四姐姐妆束,坐这里等着吧。”
女娘嗓音天真烂漫:“傻不傻?我们可以去找五姐姐,她的房门开着,里面有数不清的蜜饯果子,酥糖橘糖!”
小郎君馋嘴,立即附和:“走,去找五姐姐吃喜糖。”
童言无忌,他们边走边说,想要府邸天天这么热闹,有吃不完的喜糖。
杨氏抿抿唇,酸涩涌上,急促地往内室走。
“阿娘。”
想是玉蝉费了极大的工夫,使尽浑身的本领。
少女妆束温婉,梳高椎髻,头戴凤冠,面庞胭脂抹得匀称,如朝霞明丽,嫁衣的领子不高,露出凝脂脖颈。
杨氏忘了眨眼,给女儿办喜事合该高兴,但她竟笑不出声。
“都收拾妥帖了?”杨氏问。
少女亲近杨氏,莞尔道:“阿娘觉得女儿有不足的地方吗?”
杨氏想伸手触摸少女的脸颊,怕把胭脂蹭掉,于是疼爱地抚着她的肩膀,“哪有不足的地方?”
她叹息道:“为娘来晚了,没能给你梳头。”
“阿娘,时辰快到了。”少女笑意收敛,“我嫁到长安后,阿娘要按时请大夫把脉。吃素固然是好,可若整年不沾荤腥,亏气血,支撑不住身体。”
“旎旎,你不用管阿娘。”杨氏啼笑皆非,她从昨夜便有千言万语要说,临了却舍不得送女出嫁。
云英长着操劳心,小小年纪钻进老太太房里学管家。老爷说云英像她,总是杞人忧天。
她听见这番话,一定冷眼待老爷。
杞人忧天不是坏事。
少女的忐忑隐隐作祟。
“旎旎”打碎了她所有的不安。
阿娘唤着阿姐的乳名——
她伪装得不错,兰云锦顺意了,最难忽悠的阿娘识不出破绽,就不必再担忧旁人。
“叩、叩……”
房门乍响,丫鬟笑着禀报:“夫人,五姑娘有话要跟夫人和娘子说。”
杨氏有些不满,她明明反复跟锦娘强调,成亲这天千万别犯忌讳,乖乖按相士说的去做,姊妹俩不得见面交谈。
2. 夫君
这一幕,兰云锦觉得似曾相识。
她不怕阿姐又生悔意,纵使阿姐是过来坦白的,母亲也不会相信。
开弓没有回头箭,阿姐要比她更明白这个道理,木已成舟,若要换回身份,让母亲惊慌不说,再传到祖母那边去,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
兰云锦心安理得,只是母亲未必肯让阿姐进房。
相隔几十载,她依旧记得当年出嫁,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不准她去见姐姐。
她在闺阁思忖,忍忍就是了,等阿姐归宁,自有大把时间闲谈诉说。听牛鼻子相士说得厉害,但越不让做的事,心里越痒痒,兰云锦不信邪,这么重要的日子,不能送姐姐出嫁便罢了,却是见一面都不行。
如今细想,她彼时真真是年轻气盛,胆壮气粗的,妆束过后,非扯着贴身丫鬟桂圆来敲阿姐的房门。
兰云锦思绪游离。
杨氏并不理会房外的丫鬟,低声问道:“你妹妹半夜到你房里来,说了些什么?”
兰云锦微微愣住,猜测院里的女使跟母亲说了这事。
她的脸庞呈出云英最常出现的,无可奈何地苦笑:“阿娘还不知道妹妹的脾气吗?妹妹抱怨阿娘对相士的话深信不疑,心里郁闷委屈呢。”
杨氏跟着苦笑,云锦因这件事从年前就开始絮叨。
“旎旎,你怪不怪阿娘?”杨氏起身,准备出房去见小女儿。
兰云锦摆首:“阿娘是为我和妹妹着想,避一避霉头是好事,若明知故犯,给府邸引来不祥祸端,那才难收场。”
她想抱抱阿娘。
上辈子耶娘安详终老,仍惦念着阿姐的死。
现在她有机会挽救阿姐,又重见身体康健的母亲,纵使阎王要她明日下地狱喝孟婆汤,也是恩赐。
她活久了,活够了。
昨夜的稀奇兴奋,业已从和阿姐交换身份后风平浪静。
大抵是精神气散尽,兰云锦的身子骨软绵无力,说不清的眩晕,千百种想法飘飘忽忽。
老天爷许是让她投胎前来弥补遗憾罢。
杨氏的怀抱暖和和,兰云锦滞住呼吸,泪水打转。
人一旦变老,泪窝随之变浅。杨氏悄悄抹眼角,说:“旎旎,长安有你姑母在,等嫁去了,若平日无事,多去你姑母府上走动。”
言毕,母女二人含笑对视。
杨氏果然没让房外的云英进来,而是耐心地哄她回闺房。
离新娘出嫁的时辰愈发短,听澜阁难以言喻的热闹。老爷夫人们照着家规,向姊妹俩说喜话,道祝福。
吃完酥糖的小郎君,嘴巴周围一圈全是糖渣。他和兰七娘看傻眼了。
偷吃三两颗糖果子而已,怎么院里突然没有站脚的地儿了。
兰七娘惯爱顽皮,拎着小郎君上了二楼,方便敲得仔细。
“那是四姐姐么?”兰七娘问。
“当然是。”小郎君昂着下巴,睁圆环眼,努力盯着四姐姐的一举一动。
兰七娘喃喃道:“四姐姐的嫁衣好漂亮。”
兰府有女先生教书,七娘很用功,会读的诗、说的词远胜于同龄的女娘。
饶是这般,七娘除了漂亮一词,一时找不着华丽的辞藻去描述四姐姐。
“新郎官为何不接四姐姐出门?”小郎君不解地探头,他发现进院来接四姐姐的,不是耶娘口中的卫将军。
小郎君失望地叹了一声。
他没见过武将,是以非常期待今日能目睹大英雄之风姿。
兰七娘的手狠狠地落在小郎君的头顶上,道:“笨蛋,四姐夫的府邸在长安城,等四姐姐的花轿快到长安城外,四姐夫才能接亲呀。”
老爷夫人们无暇顾及孩童。
将军府的奶妈周嬷嬷,神态高兴,她笑盈盈地行礼,请新娘随她出府上轿。
长安水土养人,周嬷嬷的脸颊如满月,饱满圆浑。
看周嬷嬷处处得体,杨氏收不住笑。只看周嬷嬷那一张有福气的脸,可知这将军府的长房夫人敦厚,不苛刻奴仆,做她们家的儿媳,至少应当不会憋屈受气。
兰云锦熟悉出嫁的流程,这一趟下来很顺利。
府外聚集着凑热闹的百姓,但有兰府的家丁护卫守着,百姓不敢离太近。
抬轿的轿夫每隔两个时辰停歇,直至日暮,恰好行到客栈。
辅国将军府提前打点这一路的客栈,这段日子不留百姓借宿。
兰云锦以团扇遮面,周嬷嬷牵她去厢房。
“娘子,老奴夜里在你房门前候着,咱们明日寅时三刻启程,争取半个月就回长安。”周嬷嬷的嗓子天生洪亮,她极力放低声音,唯恐惊扰新娘的心情。
北昭各地的婚嫁习俗五花八门,所幸长安和洛阳差别不大。新娘远嫁,新郎官当天不能接亲,有百里路的脚程摆着,一起过夜终究不合适。
兰云锦坐了一天的花轿,些许困乏,双手端起周嬷嬷泡的枣仁茶,客套道:“劳烦嬷嬷。”
周嬷嬷笑道:“等娘子喝完茶,老奴去叫丫鬟伺候娘子洗漱歇息。”
兰云锦带着两个陪嫁丫鬟,玉蝉和枇杷忙把伺候娘子的活儿揽下:“嬷嬷不用费事,由奴婢伺候罢。丫鬟们今日走路也累脚,让她们安生歇歇,明日能早点出发。”
周嬷嬷如何能不答应?接着体贴地给床榻铺平整,又问两个丫鬟的名字,道玉蝉和枇杷念着顺耳动听。
她暗暗感慨,簪缨世家养育的娘子,确实与众不同。仪态谈吐,可谓绝顶的淑女,周嬷嬷这么想着,要老太太和夫人见了娘子,不晓得会拿几副金镯首饰给新娘。
春夜微凉,露水降在客栈,与纤月的白影浸湿窗纸。
周嬷嬷关严房门,里间的玉蝉熄灭蜡烛。
兰云锦着纱衣,阖眼欲睡。
离开兰府,了解阿姐的人仅剩玉蝉、枇杷。
玉蝉虽未察觉,但兰云锦也不掉以轻心——杀害阿姐的那群恶徒,大概在今夜出现。
兰云锦一直思量,是祸躲不过。遗憾既了却,她要替阿姐走这一遭。
她甚是厌烦盲婚哑嫁。在宅院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年轻时要讨婆母喜欢,待熬死婆母夫君,还要给他们教养后代。
希望老天别给她享这种劳碌福的机会了。
兰云锦翻了翻身,深感度日如年的苦楚,她不确定这群匪徒几时来,便不能告知玉蝉,她们将要面临杀身之祸。
……
纤月慢慢变圆,周嬷嬷贴身带着黄历,过一夜就撕一张。
终于要到长安城,周嬷嬷恨不能敲锣打鼓的报喜。
兰云锦的情绪跌宕起伏,这一连十二天都平安无事。
她不禁发怵,难不成真要和足以当她孙子的卫霄拜堂成亲。
日光煌煌地照着珠帘,轿夫停步。
兰云锦挺身靠向花窗,听得鞭炮作响,伴着震耳欲聋的唢呐。
周嬷嬷说,今天卫霄在城门接她们去将军府。
少顷,轿夫复抬起花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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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稳前行。
兰云锦瞧不见外面的情形,她像撒在花盆泥土里的种子,随意他们搬到哪儿去,她一概不知。
她估计卫霄没被阎王爷收走。
队伍徐徐进长安,周边的百姓知道今儿个是卫将军娶新娘,他们敬畏这位爷,怯怯地站在远处望着。
***
将军府。
周嬷嬷掀帘,兰云锦惆怅地下轿。
男子带着伤痕和剑茧的手掌闯入她眼帘。
这是卫霄的手。
做了二十多年的寡妇,半辈子没牵过男人的手,兰云锦莫名地嫌害臊。
死不成,逃不成,硬着头皮上吧。
武将娶妻,不需繁冗的规矩。
河东卫氏娶媳的习俗跟洛阳不同,诸若跨马鞍、沃盥礼,周嬷嬷和将军府管事的大丫鬟在旁详细讲解,兰云锦照做。
有团扇相隔,新婚夫妻看不清楚彼此的面容。
从庭院到拜堂的正厅,兰云锦借余光窥探卫霄的身形。
毋庸置疑,卫霄生得停匀。他手臂坚硬有力,牵红绸时险些把它扯断。
难怪周嬷嬷路上对她滔滔不绝,说卫霄的战功赫赫,这小子十三岁在战场杀敌,在长安的日子寥寥无几,漂泊惯了,言谈举止,显得不拘小节。
兰云锦默默撇唇,何止不拘小节?
周嬷嬷是提前给她提个醒,卫霄一介武夫,不得与文人相提并论,他不会处理宅院的琐事,不儒雅风趣。
话说回去,他儒雅或粗鲁,和她这老太太没半分关系的。
“送新娘入洞房!”周嬷嬷欢天喜地。
兰云锦七上八下的,她浑然不想面对洞房。
辅国将军府人丁兴旺,卫霄的祖父祖母健在,为操办这桩婚事,重修葺卫霄的院子,给府邸添了些丫鬟。
宾客一堂欢闹,小辈笑嘻嘻地围着新嫂嫂要喜糖,卫霄的兄弟姊妹则是一眨不眨地凝视兰云锦。
他们将军府,总算冒了青烟,娶着簪缨世家的娘子。
卫母张氏尤其喜悦儿媳,陪她在新房坐着,打发小辈去正厅帮卫霄应付喝酒。
“好孩子,辛苦你一路颠簸。”张氏的样貌略有菩萨相,薄施脂粉,眉眼慈祥,概因见新儿媳激动,厚厚的红嘴唇发颤。
张氏取出袖中的红布,打开,是叠放着的金叶子,约莫有十片,她笑道:“英娘,这是母亲给你备的见面礼。”
兰云锦镇定自若,想是长安城的规矩如许,她放下团扇,福身道:“儿媳谢过婆母。”
张氏连连点头,不经意地斜睨着候在旁边的喜娘。
或是先前就有吩咐,喜娘退到外间的厅子。
玉蝉、枇杷被小丫鬟叫去吃蜜饯,房内似乎是留给婆媳两人说体己话的。
兰云锦故作不懂,等张氏开口。
张氏犹疑,关乎儿子的终身大事,若不快些对新媳说,今夜的圆房可怎么办。
假若她对新媳隐瞒,儿子那里的事,人家迟早要知晓。
张氏咬紧牙关,将门婆婆,学那些个文人作甚,无需扭捏。须臾,她坦率道:“英娘,母亲不给你拐弯抹角,长旸他年少时害了场恶病。”
兰云锦面露讶异,问道:“他……夫君害的是何恶病?”
张氏斟酌道:“长旸的身体有隐疾,在房事上,举而不坚。”她代儿子愧疚,小心翼翼地说,“英娘,母亲希望你能包容他,男人的自尊若是在新婚夜受打击,往后怕是抬不起头了。”
3. 隐疾
兰云锦也是做过人母的,当然明白张氏的意思。
难为张氏在儿子的新婚之日,如此坦诚地道明……卫霄身患隐疾。
入洞房已经让兰云锦够呛了,还要圆房。
张氏这一颗心惴惴然,她盼着长旸娶媳,今日得偿所愿,新媳又是从小熏着书香养育的,她知足了。
缺憾的是,长旸的病,她不敢问情况,也不敢插手请大夫给他看。
卫霄的病不是先天就有的。
十三岁左右的郎君,便开始需要通房丫鬟服侍他们。
张氏疼惜卫霄在战场鞍不离马,吃尽苦头。
且到了该启蒙的年纪,她前后在府邸物色了不少伶俐动人的小丫鬟,叮嘱嬷嬷手把手的教,能让卫霄回来放松放松。
张氏以为这是对儿子好,没想到竟害得他举而不坚,至今房里都没有通房丫鬟。
其实这举而不坚并非丫鬟亲口说的。
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张氏不清楚。
丫鬟哭哭啼啼的,死活不肯说。只道伺候郎君的事,她搞砸了,要夫人降罪。
她旁敲侧击地问长旸,才知儿子突患隐疾。
儿子害病,做母亲的殚精竭虑,到处打听民间偏方,补阳的食疗,偷偷添进卫霄的膳食。
四年了,不见丝毫成效。
良久,兰云锦垂眸道:“婆母,儿媳出嫁前,府邸的奶娘曾教导床笫之事,儿媳虽对此愚钝,但能理解一二。今夜跟夫君圆房,儿媳会和夫君慢慢摸索。”
话说到了这份儿上,张氏很满意兰云锦的答复。可转念想想,这是人家兰府教女有方,知书达礼。
若换做长安城的泼辣娘子,嫁过来才知道夫君的不能同房尽欢爱,必定骂他们辅国将军府骗婚。
张氏的笑容多了几分苦,若是长旸今夜俘获不了儿媳的心,小夫妻的日子,恐怕更难过了。
“英娘,长旸若让你今夜受委屈,明日婆母替你收拾他。”张氏自觉亏欠儿媳,年纪轻轻的叫人守活寡,以后要千倍百倍的弥补她。
兰云锦淡笑,应道:“儿媳记着了。”
窗间炽烈的光芒渐渐柔和,长安城的暖意要比洛阳浓。
天色将晚,张氏说:“我得去瞧瞧你公公,他一喝酒就容易醉。”
卫霄的父亲卫毅在长安结交的知己尽是些酒蒙子武将,张氏若不盯着,心里不踏实。
兰云锦欲起身相送,让张氏拦住了,“英娘,你先歇着,若饿了,叫喜娘给你拿吃的垫垫肚子。”
***
明黄的满月仿佛刻在厢房西面的窗棂纸上,与房内红烛交错闪烁。
兰云锦端坐在榻边,出神地望着案台的灯盏。
她特别抗拒圆房这件事。
幸亏卫霄身患隐疾,从张氏的话里,兰云锦猜测卫霄不能行房事,这正合她的意。
即便上辈子她做过人母,但那孩子也不是她生的。她已经忘却男女云雨的滋味,裴业活着跟死了并无区别。
相敬如宾、形同陌路的夫妻,连牵手都嫌别扭,何况如胶似漆的在榻上亲热呢。
裴业死后,她掌管着国公府的大小事务,使得外人听见国公老夫人的名号,皆叹是个厉害的主子。
被人尊称为“老夫人”,兰云锦便和这称呼套牢了。老太太要做的事,她都尝试着去做。
久而久之,她也确实成了头发花白,脾气古怪的老太太。
喝茶看戏、调香焚香、教育子孙,疲累了躺在榻上睡半天,兰云锦过着这样的日子,直到身死。
“娘子——”玉蝉迈着碎步,她刚从耳房出来,同那儿的小丫鬟吃了两杯酒,眉梢染喜色。
兰云锦见玉蝉的神情,笑问:“跟小丫鬟们处的不错?”
玉蝉弯眉,眯眼说:“托了娘子的福,小丫鬟争着抢着请奴婢吃酒。”
言毕,玉蝉对喜娘行礼:“奴婢玉蝉,有劳阿嬷陪我家娘子。”
喜娘捂嘴笑道:“在洞房陪娘子,是我的福分。”
此刻,房门发出细微的声响。
这个时辰来的,自然是新郎官。
喜娘的脸色瞬间严肃,她带玉蝉去了外厅。
兰云锦抬起团扇,遮挡脸庞。要和毛头小子共度一夜,真荒唐。
她还没放下前世的架子。
有迂腐的观念包裹,像摆在书房的老古董,轻蔑地看不起任何比她年数小的花瓶瓷器。
外厅的烛火熄灭,喜娘和玉蝉出了厢房。
兰云锦的手泛酸了,她嗅到一股皂角的味道,带着不是那么浓郁的酒香。
婚宴上,卫霄的兄弟念及他今夜要做人生大事,所以绝不灌醉他,寥寥地敬三两杯酒作罢。
卫霄走近屏风,看白日拜堂的新娘坐姿周正,如捏好的木偶娃娃,毫无生气。
他不喜欢木偶娃娃。
卫霄问:“举着扇子不累吗?”
兰云锦闻言缓缓移开团扇,拜堂时模糊的轮廓清晰的展现在眼前。一身英气少年派头,绾髻束发,面貌俊朗,挺括的身材撑起婚服。
他倒不是兰云锦想象的那般粗糙自卑。
粗糙是她对武将固有的印象,至于自卑,若男子下面的器具不中用,他难免自馁畏缩。
兰云锦收回目光,低声道:“不累。”
卫霄兀自坐在桌案旁,托盘上摆着盛酒的杯杓。
兰云锦主动走过去,两人心照不宣地饮完合卺酒。
酒水除了高粱的味道,还掺杂了别的东西。
兰云锦识香,品尝的珍贵名酒不计其数,把嘴巴练就的颇是挑剔。
她暂时尝不出掺的是何东西。
入喉辛辣又甜,不消片刻,口腔和舌头开始发热。
气氛有些紧绷。
兰云锦察觉卫霄在注视她,于是直白地与他四目相对,唤道:“夫君。”
卫霄问:“我看了母亲给我的庚帖和文书,你有个双胞妹妹,是么?”
兰云锦答道:“是。”
卫霄所指的文书,是夫妻成婚前,因不能见面,而请家族长辈撰写的文章。记载二人幼时,每年的生辰宴,过往发生的重要事件,以便夫妻提前了解。
兰云锦不记得卫霄的庚帖文书的内容,她和阿姐交换的紧迫,哪有工夫去看这些。
“夫君累了一天,我帮你宽衣吧。”兰云锦说。
卫霄不允她给他脱衣。
他习惯在军营的作息,今夜要跟妻子共枕——卫霄的思绪躁动着。
尽管他未生杂念,可衣料笼罩的,沉睡的欲_望,已被纷乱的情念激醒。
若兰云锦仍是少女,兴许会面红耳赤,不甚了了。
卫霄拒绝她,她并不尴尬。
“那夫君先熄灯吗?”兰云锦边说边回到床榻。
妻子的声音似水,涓涓动听。
卫霄沉默着,他拿交刀剪掉烛芯。
轩窗关着,在黑暗中,他脱去婚服,留了一件里衣和亵裤。
亵裤鼓得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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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霄暗骂它下流。
新婚夜,若去书房歇息是对妻子的不敬和冷落。
他读的书是不多,这点道理却是明白的。
文人鄙夷武将登不得大雅之堂,他不服气,是以啃着讨厌的书本反复读。
浅显易懂的规矩,卫霄谙熟于心,风度不输给文官。
卫霄的火焰越烧越旺。
兰云锦不脱胸衣,她盖丝衾,躺在软榻里边。
男子的身影覆盖床榻,兰云锦的视线一片漆黑,她嘴唇嗫嚅,欲要说话,但这会儿说什么都不合适。
新婚夫妻,若不做些亲密的事,明日要如何交差?
卫霄躺着熟悉又陌生的床榻,浑然不觉身体压着丝衾,以致于扯动它,裸露出兰云锦的小腹。
兰云锦用手推了一下卫霄,难堪地问道:“夫君,你能不能挪挪身子?”
偏偏她喉咙干渴,双腿不适。
这反应是她多年未曾冒出的。
黏热,若潺潺溪水。
兰云锦从前只像石头,坚硬干涩,几时有怀春的念头?
兰云锦倏忽想起刚才饮的酒水。
无疑是它的缘故。
那卫霄……她今夜危险了。
张氏好歹是长房夫人,怎么做出这等不靠谱的事情,明知儿子有缺憾,何必画蛇添足,再连累她。
卫霄翻身,兰云锦趁空扯回丝衾。
她挣脱不了酒水催发的反应,既恼张氏不上台面的做法,又恼卫霄不儒雅,翻身的动静极大。
兰云锦伸手去抓卫霄的胳膊,说道:“夫君,你不盖丝衾,会着凉。”
卫霄的胳膊僵直,兰云锦似是掉进火炉,双腿向卫霄靠拢。
知晓卫霄抬不起头,兰云锦起了逗乐的兴致。
夫妻同房,旁人无从得知详细。
她卸掉伪装,脚尖攀上卫霄的小腿。
兰云锦的举止,分明是给卫霄添柴加火。
卫霄不认为自己是君子,习武之人,最不想被人挑衅。
他的手掌便是回击的武器。
由上至下,剥干净兰云锦的衣物。
胸衣的系带被扯断,兰云锦失去衣物的遮蔽。
她不甘雌伏,手指触碰卫霄的亵裤。
卫霄停顿下来,双眼看向兰云锦。
兰云锦安慰道:“夫君,别急,病会慢慢好起来的。”
卫霄低笑。
他问:“你愿意帮我治病?”
母亲执拗,觉得他不要通房丫鬟是身患隐疾。
卫霄无所谓,这理由不仅能解决他的烦恼,也能阻止母亲胡乱给他房里塞丫鬟。
将军府知道这件事的人在母亲的房里做事,兰氏这么说,显然是母亲今日跟她提过。
躺在一张床榻,男女亲密接触,拉近彼此的距离,足够消去先前的陌生感。
兰云锦不应他,头脑被肢体掌控,生疏地探测卫霄的病状。
她的手心眨眼间湿润。
这卫霄何来的隐疾?
喜娘在房外听墙角,惊讶郎君今日的表现。她暗忖夫人找的江湖郎中不是浪得虚名,开的药方果然有奇效!
赶明儿要立即给夫人禀报,郎君的隐疾有所好转,要趁热打铁,让那郎中继续开药方。
卫霄的精力、耐力,处于男子较为出挑的时候,他在战场擅长持久作战,若不尽兴,不会轻易收手。
沉沦,细碎的呜咽声冲破窗纸,明黄月光黯然失色。
4. 蛊惑
热潮迭起,兰云锦深陷其中,她的指甲嵌进卫霄的手臂。
男子的皮肉和她的皮肤是两个极端。
尖尖的指甲细长锐利,可指腹柔软,嵌在卫霄坚实的手臂,就如给他挠痒痒。
她自己吃力不说,反让他舒服了。
卫霄的手臂顶得上她两条胳膊那样宽了,沉甸甸的,支撑在她腰侧。
兰云锦半阖着眼,她是不愿直视卫霄。
偏此刻给她欢愉的是他,方才卫霄鲁莽,好似无预兆的暴雨。
兰云锦不可否认,他冲击了她苍老的灵魂,唤醒她现在躯壳的欲念、朝气。
仿佛白活了一世,像个老尼姑,守那么多年的活寡。
酥痒,淋漓,都是兰云锦从未切身体会过的。如此,才衬得生命鲜活。
她的手继而攀附在软枕上,极轻地低吟两声。
卫霄初尝云雨,像讨了新鲜果子,不知饥饱地一颗接一颗吃。
灯烛熄灭了,窗纸的月光还在。
兰云锦后背的热汗化成了冷水,滴湿褥单。
她掀起眼帘,倒在卫霄身躯的月光是皎洁的白。
兰云锦很快挪开目光,她的眼神恢复明净。
至少过去了半个时辰,或是他环住她的腰,或是她用依稀残留的记忆,学避火图最简单的举动,当面接纳他,这样两三般变化,根本感觉不出时辰已经这么晚了。
即便掺杂着酒水,但兰云锦一回想自己本是抗拒圆房,再看如今与卫霄配合行事——
兰云锦颇有失败的挫感。
她也会被男色蛊惑。
力图扳回一局,兰云锦的手按住卫霄的腕部,道:“夫君,明日要给婆母敬茶。”
言外之意,是该停下了。
卫霄稍顿,反应过来他刚才的急促,不懂妻子的低吟呜咽。
他先是放缓,而后躺在兰云锦的身旁。
“我……”卫霄犹豫地问,“我的文书,你可看过?”
他这人幼时就爱面子。
府邸别的兄弟五岁习武练拳,为了让祖父高看他,便扛着四斤重的弯刀去祖父的房里,把祖母吓了一跳,祖父倒是乐得咯咯笑。
卫霄问得突兀,兰云锦怎揣测得出他是何心思。
兰云锦抿唇,说道:“看过。”
她决计不多讲一句话。
原想着卫霄是武将,头脑简单,不会在意细枝末节。
岂知他总是提及文书?
卫霄和裴业的庚帖文书,阿姐和她也只是略微看一遍,明了对方的年纪,品行则罢。
兰云锦忽地替阿姐忧心,若那裴业问起阿姐关于文书的事,要如何应对。
卫霄在军营善谈,却不善跟女子言谈。
他哥嫂见他少不了打趣,说他回长安城要出去露露面,省得让女娘把卫小将军凶神恶煞且丑陋的谣言信以为真。
卫霄琢磨道:“我常年练习武艺,手劲没轻没重。若弄疼你了,是我的不对。”
他不清楚男女之间的差别。
若兰氏不疼,又怎么会哭呢。
兰云锦有些意外,同时松了口气,说道:“谢夫君体谅。”
看来她不仅多虑了,亦低估了卫霄的为人。
两人缄默着。
兰云锦双手抱胸,身体的灼热完全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清凉,她止不住地抖动。
卫霄拿起丝衾,给她盖上。
兰云锦仰头看他,道:“劳烦夫君叫水。”
她添了一句:“洗身用的。”
襦单都湿得不成样子,她和卫霄也好不到哪儿去。
喜娘得了卫霄的指令,利索地往房里送水。
待喜娘出房门,她笑眯眯的,望这天色,估摸着是寅时了。
郎君若治好隐疾,那还了得?
***
翌日晨光升起,将军府正厅坐满了人。
新媳要在辰时一刻给公公婆母敬茶。
张氏既期待又着急。
她希望江湖郎中的药方能起效,迫切想知道长旸和儿媳昨夜过得怎样。
二房夫人王氏话密,看张氏的新媳迟迟不来,笑道:“嫂子,簪缨世家的闺女,按道理最守规矩,是不是?”
张氏正不畅快,回呛道:“洛阳兰氏守不守规矩,你不晓得?”
将军府的老爷大都不太识字,娶的夫人出身名门望族的很少。若非卫霄立了头等功,老将军不一定能为孙子说成这桩婚事。
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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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撇撇嘴,说:“兰氏守不守规矩,我真不晓得。虽然我们惠娘是比不得兰氏,可是给我敬茶提前了一炷香的时辰呢。”
卫毅向来不喜他这个弟媳,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王氏嘴巴碎,闲来无事就在府里煽风点火,恨不能把将军府给烧了才高兴。
卫二爷拍拍王氏的肩膀,劝道:“行了,兰氏也是耶娘捧在手里宠爱的闺女,远嫁到长安,赶了半个月的颠簸路,吃不好睡不好,瞧瞧人瘦的,跟惠娘肯定比不得。即便晚来些时辰,咱们该要怜惜她啊。”
王氏不情不愿地嘀咕:“反正兰氏不是我的媳妇,你向大嫂说这好听话去。”
卫二爷懒得跟王氏论个高低,扭头跟卫毅赔笑:“大哥,长旸这次回来,能在长安逗留些时日吧?”
卫毅点头:“恰逢官家下个月中旬要在皇城办春日宴,官家准许长旸带着英娘一起去。”
“是吗,难得让长旸凑回热闹。”卫二爷叹道,“这孩子老是在战场跟蛮人打打杀杀,没正儿八经的赴宴享受过。”
谈话间,喜娘进厅,走到张氏身边,弯腰悄声禀报。
张氏掩面笑着,她收不住声音,连连道好。
“你快去告诉英娘,婆母不生气,听长旸的话,身体要紧,午时来敬茶就是了。”
末了,张氏神清气爽,离座说道:“英娘央我给诸位致歉,她赶路的时候身子就不适了,昨日和长旸完婚,懈了劲。今日醒得迟了,想着无论如何是要给婆母敬茶,长旸不想她强撑,便吩咐喜娘过来问我拿主意。
“儿媳远嫁过门的第一日,我这个做婆母的,怎能为难她?”
喜娘如实讲了昨夜听的墙角。
今早娘子醒来,眼睛肿着,下榻以后的腿脚很不灵活,郎君见状又抱娘子回去。
娘子坚持说要给夫人敬茶,但拗不过郎君,于是夫妻俩折中选择,叫她对夫人做一番解释。
厅内的老爷夫人们面面相觑。
卫二爷说道:“大嫂说得不错,咱们并非古板讲究的长辈,敬茶事小,身子不适万不可勉强。”
卫毅若有所思,他夫人的一喜一怒,从来不加掩饰。
若儿媳当真身子不适,她的表情不会这般得意欣喜。
5. 敬茶
那厢,喜娘津津乐道方才正厅的热闹。
周嬷嬷清早就来房里问候,知道昨夜郎君和娘子过得融洽,也是停不住的笑。
“娘子,你且放宽心,夫人和老爷都谅解你的不便。”
周嬷嬷和小丫鬟芦苇往桌案布膳。
一碟羊肉灌汤包子,两道开胃小菜,色泽均匀的腌青笋,有切碎的小尖椒;白嫩的萝卜丁,泡在盐水里;最后是一盅八珍香米粥。
长安百姓口味偏重,将军府的老爷夫人们爱吃盐巴。
张氏昨儿特意吩咐了周嬷嬷,新妇进门,日后需要小厨房记仔细兰氏的口味,洛阳地处中原,以汤菜为主,酸辣味殊。
今日这顿早膳是周嬷嬷亲眼盯着做的。
耽误敬茶一事,兰云锦仍心里过意不去,看着满桌的佳肴,肚子却不饿。
加之昨夜没歇息好,她眼皮困乏,未施粉黛的脸暗沉。
兰云锦摇头道:“多谢嬷嬷安慰我,归根结底,今日是我坏了规矩。”
周嬷嬷躬身盛着米粥,她虽是个奴仆,上了年纪,现在也不用喂养卫霄,但在府邸的份量无人能比得上。
“娘子,你若觉得不踏实,等去给夫人敬茶,你便知道夫人和老爷有多疼爱你了。”周嬷嬷把瓷碗递过去,叫芦苇摆放。
兰云锦勉强笑道:“嬷嬷只会哄我。”
卫霄坐在兰云锦的对面。一夜过去,他换上平日穿惯的乌色交领袍衫,束丝织墨黑腰封,他这身着装显尽少年英气。
“嬷嬷不是哄你。”卫霄抬眼,凝视着兰云锦,见她一脸疲态,语调不自觉放低,“是我拦着不让你去的,我会跟母亲说明白,你不要心存愧疚。”
兰云锦微微发愣。
说明白?他要怎么跟张氏说明白,讲他与她昨夜的荒唐事吗?
她代替的是阿姐,今日硬生生把敬茶的时辰拖到午时,已是破坏了阿姐知书达礼的名声。
纵使张氏不说什么,可昨夜的缘故跟张氏脱不了干系。
是以张氏也没道理不满,她应要高兴才是。
兰云锦面不改色,颔首道谢。
卫霄皱了皱眉,她仿佛又变成木偶娃娃,说话稳重,规规矩矩的。
她喜欢把谢谢你、有劳你、劳烦你,挂在嘴边。
簪缨世家教的女娘,就像母亲和长嫂那般,凡事想东想西——
不对。
母亲和长嫂是爱操劳。
将军府跟其他文官的府邸不一样,并无繁杂难懂的规矩。
兰氏要守的规矩,苛刻的程度甚至超过祖母给他们定下的家规,唯恐搞砸他认为不必在意挂怀的小事。
卫霄不太喜欢听她道谢。
用完早膳,兰云锦说要沐浴换衣,卫霄则出厢房练武。
兰云锦简单收拾一番,挪步去了妆台,玉蝉拿珠花金簪给她绾发。
枇杷打开木箱,挑选衣裳。
新婚翌日给婆母敬茶,妆束依然要喜庆些。杨氏为此请绣娘另做了两件绯红、银红为底色的夹裙。
枇杷问道:“娘子,你想穿哪件?”
周嬷嬷痴笑,说道:“老奴觉得,枇杷左手拿的那件亮眼,右边那件颜色淡了点。”
兰云锦柔声道:“听嬷嬷的吧。”
阿姐偏好温婉淡雅的裙裳,颜色多是霁青、水蓝、樱粉,款式保守,领子盖过脖颈。
今日的场合,依着阿姐的性子,也会听周嬷嬷的话。
玉蝉和枇杷一致认同,若穿得素净,不合时宜。
枇杷系紧兰云锦后腰的丝绦。
而玉蝉一双葡萄似的圆眼眨啊眨,目光如铁钉,钉在了兰云锦的脸庞。
是她的错觉吗?娘子穿这身衣裙,简直像五姑娘的魂儿附在娘子的身上。
半晌,玉蝉吐出这句话:“娘子,幸好那天你和五姑娘没在一间厢房,否则奴婢都分不清哪个是娘子。”
兰云锦闻言,心头猛地一颤,从容笑道:“妹妹为这事,还跟阿娘闹别扭。”
玉蝉的错觉莫名消散。
五姑娘从小贪玩爱闹,娘子读书喜静。只是今日娘子穿的衣裳明丽,方有五姑娘的影子。
她接话道:“是,五姑娘怏怏不乐了许久。”玉蝉兀自说,“不知五姑娘在国公府过得习不习惯。”
“五姑娘便是娘子的双胞姊妹罢?”周嬷嬷笑着插了一嘴,“皆说洛阳兰氏有一对长相毫无差别的双胞姊妹,老奴当时想着哪有那么玄乎?今儿个听玉蝉这么说,倒越发好奇了,娘子和令妹有如此相像吗?”
玉蝉那番言语,使得兰云锦不敢再松懈。
她嫣然道:“若嬷嬷见了锦娘,不妨细细打量,确实是那么玄乎。”
周嬷嬷咧开嘴,恭维道:“那老奴算是有福气了。”
***
临近午时,正厅不单有将军府的老爷夫人们,府中女眷和郎君,围坐在一旁的罗汉桌。
张氏身穿紫红如意纹平绸襦衫,腮上的胭脂油润。
人逢喜事精神爽,张氏昂首挺胸地坐着,接过新媳递来的茶盏。
张氏怕在儿媳面前露丑,笑容收敛了些。她小口啜饮,暗道这茶是她喝过最有味道的。
旋即,兰云锦继续给公公敬茶。
卫毅对儿媳说不上亲切。
武将固然不如文官有地位,今晨兰氏推迟敬茶的时辰,卫毅当是她身子不适。
现在看她的脸色,不像是身子不适。
是以,卫毅的神态远不如张氏和善。
兰云锦递茶时,见公公的表情隐有失望的意思,她温言道:“今日儿媳耽误吉时,是对婆母和公公的不敬,儿媳愿意跪祠堂一日,以表歉意。”
张氏听了险些被茶水呛着,急忙说道:“英娘,这不是你的错,用不着跪祠堂。”
卫霄长身鹤立,站在兰云锦身侧。
他没想到兰氏固执到了愚笨的地步,竟自己领罚要跪祠堂。
在将军府,若不激怒祖父祖母,是不可能挨罚的。
他幼时调皮捣蛋,祖父笑眯眯地按着他的手背,轻打两下,要他安分老实点。
哪怕是跟左都督魏含之子,魏三郎,私下约架比武,打得破了相。
祖父就劈头盖脸地骂两天,禁足一个月而已。
跪祠堂?
他还没跪过祠堂,兰氏也不能跪。
卫霄上前两步,说道:“阿耶、母亲,今日全怪我。”
张氏弯眉看卫霄,十分欣慰。
不愧是她淳淳教导的儿子,知道护着英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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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毅出声道:“今日事出有因,没有谁对谁错。往后给你祖父祖母敬茶,莫要失礼。”
兰云锦福身应道:“儿媳谨记公公的教诲。”
言毕,她又朝着卫二爷这些长辈行礼,“英娘今日耽误了叔公叔婆用膳,在这里赔个不是。”
新妇若出水芙蓉,说话婉转动听。她恪守规矩,如此几番道歉,怎么看都不是刻意迟到的。
他们本来就没想当回事,更不想第一天给兰氏下马威。
卫五爷的夫人陶氏看兰云锦有眼缘,笑道:“英娘,你可不要把这小事挂在心上,你嫁到将军府,便是我们卫氏的媳妇了,一家人计较什么小节。”
张氏起来向兰云锦介绍将军府的老爷夫人们,卫毅底下有六个弟弟,其中要属卫二爷和卫五爷的脾气小,不暴躁。
别的老爷面相很容易瞧出不好相处,但正努力绽放笑脸。
其他围坐在罗汉桌的女眷和郎君,是卫霄的嫂嫂和侄子侄女,堂弟堂妹。
卫霄有两个嫡亲兄长,他们乃驻守边疆的大将。
兰云锦被女眷邀请落座。
卫霄的长嫂薛妍抓了一把边果,放在兰云锦的掌心,道:“弟媳,你终于敬完茶了,吃吧。我们一会儿去祖母的堂里用午膳,她估计要留你说上半天的话呢。”
周围女眷齐齐的凝眸,眼神落在兰云锦的发髻,双眉,鼻子,嘴巴……
兰云锦经历过几十年这种场合,小辈们胆怯,同辈者新奇。
但现在她不是她们的祖母,也不是她们的老朋友。
兰云锦握着边果,听薛妍的口音有点熟悉,问道:“嫂嫂是哪里人?”
薛妍吐掉边果壳子,两颗兔牙白净,腼腆道:“我娘家在开封,离弟媳的娘家不老远。”
兰云锦莞尔问道:“嫂嫂是哪年嫁来的长安?”
这一问难倒了薛妍,她沉吟着,说:“我识字少,不会看黄历。我两年怀大郎,两年怀二郎,四年怀三娘。弟媳,你算算,是多少年了?”
兰云锦回道:“依嫂嫂说的年数,有八年了。”
“有八年了呀?”薛妍吃惊地张嘴,嘟囔着说:“八年只生了三个孩子,唉。”
兰云锦抿唇笑道:“嫂嫂喜欢小孩子?”
薛妍支支吾吾,害羞地凑近兰云锦,说:“以后你就明白了。”
兰云锦若有所思。
“弟媳,你几时归宁?”薛妍问,“长旸过了四月回军营,你回洛阳起码要半个月,这一来一回的,不够用啊。”
兰云锦点头,说道:“嫂嫂说得是,若耽搁夫君回军营,不妥。”
薛妍宽慰道:“不打紧,让长旸想个法子,看看能不能抄近路回洛阳。”
兰云锦遥遥看向窗外。
她来长安两日了,阿姐嫁进国公府也半个月有余了。
如玉蝉所说,不知阿姐在国公府过得如何。
待她归宁,想必阿姐定来看她。
裴业此人心思深沉,兰云锦很是矛盾。他爱的人是阿姐,若阿姐与他渐渐情投意合,让他发现她们交换身份的事也无不可。
然欺瞒了两家有权有势的父母,后果又不堪设想。
兰云锦思量着,一切等见了阿姐,再从长计议。
6. 姊妹
莺啼花开,洛阳城争奇斗艳。
兰云英出阁后,在国公府过得倒算安逸。因她用着妹妹的身份,不需过于拘谨。
是日,兰云英坐马车回了一趟娘家。
国公府在城东,兰府在城西,隔着几十里的路程。
正巧遇上年轻郎君在茶楼办诗会,品茗。路上耽搁了些时辰。
到了兰府,吴管家笑脸相迎。
“五姐姐!”兰七娘半蹲着,在前厅的院前摆弄花草。
她一听见动静,当即站起来,不顾手里沾着灰泥,奔向兰云英。
兰云英的食指点着兰七娘的额头,故作嫌弃:“这个时辰不在华韵斋读书,跑这里玩泥巴,让你阿娘看见了,又得挨板子。”
她提袖,递了一张干净的丝帕,道:“自己擦擦。”
兰七娘是六房老爷的幺女,她自幼黏在兰云英姊妹身边,唧哝着玩闹。
小女娘的脾气说来就来,兰乐渝扬眉,伸出脏兮兮的两只手掌,哼道:“要是四姐姐,一定不嫌我,直接帮我擦了。”
兰云英笑道:“你喜欢四姐姐,便是因为她由着你的性子。我只是不惯着你罢了,何来嫌你之说。”
言毕,她唤小丫鬟打来一盆清水,润湿丝帕,俯身给兰乐渝擦手。
兰乐渝低头看着五姐姐,撇着的嘴角顿时又翘起,小脸稚气,却操大人的心:“五姐姐,姐夫待你好吗?”
从四姐姐嫁去长安城,就很少见到三伯母有兴致在庭院栽花喝茶了。一年好景随春到,伯母的脸色日渐蜡黄。
阿耶叫她没事多去伯母的房里。她每次去,伯母都把她抱在怀里,但她总感觉,伯母是以此来消解对四姐姐的思念。
丝帕沉在水盆,灰泥漂浮,丫鬟端起盆子去浇花。
兰云英笑七娘人小鬼大,说道:“我既嫁给他了,他自然要对我好。”
事实也是如此。裴业其人秉性和传言一样,容貌出挑,冰冷似玉,痴迷读书练字,没有好沾酒色的恶习。
待她好吗——她和他相处时,可谓惶惶不安。他的眼神带着审视,抑或是想透过她在看旁人。
兰乐渝总归是小孩子,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五姐姐,我跟你一块儿去三伯母的房里,这几天伯父说伯母很挑食,吃不下饭。”
“我归宁那天,阿娘的气色瞧着尚好,这几日可是谁惹她不快了?”
“哪有人惹伯母?伯母是想四姐姐了。”
兰云英心中有数,莫说是阿娘吃不下饭,她自己也在国公府睡得极不安稳。
她何曾跟妹妹分开这么久。
说来,答应妹妹交换身份,是她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亦是最后一件离经叛道的事了。
她那夜思绪纷乱,越听妹妹的言语,念头越发动摇。
妹妹道女子不能掌握自己的命,不能挑选自己想要的夫君,已是极为悲哀凄惨了。如今机会摆在她们姊妹面前,她们能够自个儿拿主意,即便忤逆欺瞒父母,又有谁能察觉、识破呢?
兰云英被妹妹说动了。
不过是两个男子,裴业和卫霄,又有什么区别?
那日出嫁,她刻意去敲房门。在阿娘眼里,妹妹脾气倔,任性,当天若老实本分地等着出嫁,反倒不正常。
国公府正如妹妹说的,让她落得清静。
裴业白天读书,她几乎不用同他共处一室,只每日清早、午膳、傍晚,分别去给婆母和老太太请安。
若在将军府,难保有书香缭绕的寝居。
若要抱诚守真,这两桩婚事,兰云英确实偏向国公府。
……
府中女使陪着,兰云英她们到了杨氏的庭院,丫鬟说夫人去了听澜阁。
姊妹双双出嫁,听澜阁格外寂寥。
杨氏呆坐在兰云英的床榻,悲不自胜。
英娘内敛,不喜吵闹。她那么爱读书,去了将军府,和她的夫君能否过得融洽?
杨氏深呼一口气。
“阿娘。”
兰云英进房,木板响着鞋履的嗒嗒声。
杨氏恍然,仿佛从噩梦惊醒,喊道:“英娘!”
“是英娘回来了?”杨氏悲喜交加,情绪像是一盆冷水忽地沸腾。
她哪里还坐得住,赶紧站起身,腿脚一软,直直地摔在木板上。
丫鬟也慌神,急忙扶起杨氏。
杨氏不让丫鬟扶,她双手撑地,抬眼望着少女穿鹅黄襦裙,眸光顿时暗了下来。
这是锦娘喜欢穿的衣裳。
兰云英看杨氏的精神气很差,随杨氏坐下,道:“阿娘,我算了日子,阿姐一时半会儿回不了洛阳。你若想她,不若先写封信寄到长安城。”
杨氏回神,摇头笑道:“阿娘不想给你阿姐平添负担。远嫁本就不容易,要她婆母知道,说不定笑话我这个亲家,一把年纪了还舍不得女儿嫁人。”
兰云英眉头酸胀,欲言又止。
转念一想,不能用她往日的语气去安慰阿娘。
兰云英扑入杨氏的怀里,撒娇道:“阿娘,我以前埋怨你偏心,你不认。今日该认了吧?你想念阿姐,都不想念我。”
妹妹从前念叨,阿娘的胳膊肘总是往她这里拐,只知顾及姐姐。
但妹妹却不知晓,她羡慕妹妹向耶娘撒娇耍脾气,耶娘无计可施,便哄着妹妹听话。
妹妹已经不懂事了,她不能不懂事。
因此,耶娘摸着她的脑袋,欣慰地说,英娘最乖最讨喜了。
兰云英没有对阿娘撒娇的机会。
杨氏揉了揉兰云英的脸,苦笑道:“你阿姐嫁的远,不能回娘家,阿娘这心里是难受。可阿娘也庆幸,至少有你在身边。”
“若你也不在洛阳城了,阿娘的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母女俩说了有一炷香的时辰,杨氏的脸色稍有缓和。
外面传来女使的禀报——
“夫人,姑爷过来给你请安,顺道接娘子回府。”
兰云英蹙眉。
裴业不在府邸读书,到兰府做什么呢?
女使引路,带裴业进来。
杨氏不想叫女婿瞧出她的失仪,掩面用帕子擦脸。
兰乐渝乖巧地站在一旁。
五姐姐出嫁的那天,她看过这位姐夫的相貌,照着书上写的一般,有君子之姿。
裴业着玉白圆领长袍,素雅非凡。他的脚步停在屏风那处,说:“承之路过府邸,原意想来拜见岳母岳丈。我见夫人的马车留在府前,便跟着管家阿伯来听澜阁。”
方才他不经意问了女使,这间厢房是云英的。
裴业目不斜视,厢房的摆设散着古色古香的味道,垂在袖间的手合拢。
杨氏笑道:“锦娘今日过来陪我说了说话,你们夫妻倒是有默契。今日不巧,你岳丈去办差事了。”
裴业没有要靠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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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思,仍隔着屏风回话。
夫妻二人在兰府用了午膳,喝下解腻的茶水,乘坐一辆马车回去。
兰云英勉强扯出困意,坐着昏昏欲睡。
裴业双手放于膝盖,正襟危坐。
许是看得出女子并不困,他犹豫片刻,出声问道:“你阿姐,何日归宁?”
兰云英觉得裴业奇怪。
他看她的目光深沉太甚,是以她本能地排斥。
兰云英道:“我不清楚。”
裴业继而说:“下个月月底,官家要办春日宴,请帖发给母亲了,她让我们去赴宴。”
“届时卫将军和你阿姐也在。”裴业目不斜视地看着兰云英,说,“你们是双胞姊妹,现在相隔两地,借此可以团聚。”
兰云英惊奇,眼神微亮,下意识地轻笑。
裴业目光的变化微乎其微。
她和她阿姐,实在相像。若非她们姊妹的脾气相反,裴业只怕自己会将她当作云英。
轻笑的唇角,平常的小动作,分辨不出有一丝一毫的差别。
抑或是说,他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云英,才分辨不出。
兰云英问:“那……我们是不是要提前启程去?”
裴业回道:“是。”
兰云英心满意足,想到再过些时日,就能和妹妹团聚,坐着的姿势轻松了许多。
她侧身掀开车帘,蓬松白云和瓦蓝的天融为一体。
兰云锦暗忖,此刻的长安城,妹妹头顶的天色,也是如此吗?
***
春风得意,长安似锦。
今日官家宣卫霄入朝面圣,召兰氏去皇宫觐见贵妃娘娘。
兰贵妃早知晓她四妹嫁到将军府,一直苦于寻不着理由,让四妹进宫见她。
这回卫霄立下战功,一则击退入侵边疆的吐蕃人,二则,即使是回长安成亲,却也一路刀光剑影,把长安至洛阳一带的山野恶匪,剿灭得干干净净。
官家宣他禀告详情,赐他奖赏。
兰贵妃半躺在美人榻上,笑吟吟道:“怎么?你夫君的英雄事迹,你刚听说?”
兰云锦垂首道:“回贵妃娘娘的话,我嫁来长安不到三天,孤陋寡闻。今日有幸见娘娘,方从井口得窥天光。”
难怪她等了一路,都等不到恶匪来夺她性命。
剿灭恶匪,是造福百姓,他们不必担惊受怕地过日子。
但她一日不死,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力,顶好阿姐的身份。
兰贵妃入宫有十余年了,那时兰云英姊妹俩不到五岁。
是以兰贵妃的记忆不算深刻,她依稀记得这对双胞姊妹,姐姐乖顺伶俐,妹妹古灵精怪。
“瞧你说的,在自家姐姐这里,不用这么拘谨。”兰贵妃招手,让侍女换新茶。
“可惜今日见不着五妹,你们俩是头一次分别罢?”兰贵妃话锋一转,笑道,“不过下个月的春日宴,五妹和小公爷会来长安。我们姊妹几个定要唠唠家常,吃上两杯荔枝酒尝鲜。”
兰云锦问道:“官家准许妹妹……和妹夫,到长安吗?”
在北昭,若无官家的旨意或路引,为官者也不得进长安。
兰贵妃说:“官家这两年为国事辛劳,郁郁不乐。皇后娘娘问了太医,若是长此以往,官家的身体恐要积劳成疾。”
“所以这春日宴图的便是热闹喜庆,让官家能放松些,且官家一直想见见你们姊妹。”
7. 等她
兰云锦原本打算过几天启程回洛阳,但兰贵妃的这番话语,道明这春日宴的隆重特别。
春日宴这件大事摆在这儿,归宁的事,只得落空了。
阿姐他们也许过些天就抵达长安。
听兰贵妃说官家想见她们姊妹,兰云锦有些心虚。
若不把交换身份当回事,那也没什么。她上辈子是经过些大风大浪,可今后将要发生的事,她一无所知。
既来之则安之,在长安熟悉她们姊妹的人,没有几个,她凡事谨慎点就是了。
兰贵妃躺得身上没劲,让侍女扶她起来。
她这才有工夫打量兰云锦,感慨道:“四妹,你来长安不久,本宫离开洛阳却有十三年了。”
“前几年呢,本宫盼着官家允我回趟娘家,官家倒也怜惜我,谁知我又怀有身孕,不便长途跋涉……你如今已为人妇,我耶娘他们的头发,不知白了多少。”
兰云锦劝慰道:“娘娘要畅怀些,二伯父他们身体安康,六郎很用功读书。明年参加县试,过不了几年,他能像我今日一样,进宫陪娘娘谈天。”
岁月蹉跎人心,兰云锦很是深有体会。
兰贵妃是二伯父的嫡女,虽是自家的堂姐,然礼数要守,尊卑要分。
今日兰贵妃召她来皇宫,她让枇杷拿了两盒从洛阳带的金麻枣和核桃酥。
皇宫不缺稀罕物,诸如珠宝玉器,华裳锦衣,不受宠的妃子就有两三件,何况是正受圣宠的贵妃娘娘。
仅兰贵妃的妆台,便是用上好的百年琼州黄花梨木打造。
侍女接过枇杷手中的捧盒。
兰贵妃见了这捧盒,抬手要侍女打开。
这金麻枣是她尚在闺中,特别喜欢吃的糕点。
家乡的糕点,在长安买不到。
她这堂妹果然是聪慧灵巧。
糕点是不值几两银钱。到了这皇宫,纵使有黄金白银,那宫廷司膳也做不来这个味道。
兰贵妃笑逐颜开:“怪道耶娘说还是自家人亲近。妹妹初来乍到,新婚宴尔,我做堂姐的,理应要祝贺一番。今儿个倒先收着妹妹的礼了。”
话是如此,兰云锦并未把兰贵妃视为堂姐。
若仅仅是堂姐,她昨日不会琢磨许久,要送贵妃娘娘什么礼品合适。
而堂姐也不会说话说半分。
兰贵妃想着闺阁里养的女娘,和她这深宫妃子宛若活在两个天地,说不到一起。
不过有一层血缘在,起码不互相算计。
今日召英娘进宫,一则解解闷,二则问问耶娘的身子如何。至于旁的,留到日后再说。
末了,兰云锦收下贵妃娘娘赏的新婚礼,一对和田玉同心锁,两盒补血滋阴的阿胶。
官家看不得宫里用度奢靡,兰贵妃提前问过官家的意见,是以选了这两件。
***
皇宫红墙黄瓦,植有栖凤两木。宫廷的春色极浓,一群大雁飞来,另一群鸟雀飞去。
兰云锦出了贵妃的寝殿。
她上辈子临到晚年,官家下旨,要东都洛阳的部分官员迁至长安。
裴业死了,他生前没有纳妾,因此兰云锦的养子继承爵位。
养子是个争气的郎君,为人圆滑,在外结交文人墨客,年少中举,靠着自个儿的才华谋得官职。
不然任她把府邸打理得有条不紊,没有中用的男人在外出头做事,国公府甚至会被官家遗忘。
府邸迁至长安,兰云锦头顶的天色,依然被宅院的高高檐角遮挡一片。
她曾进宫过两次。
官家七十岁的寿辰,办了百家宴,邀请朝中百余个官员及其家眷。
那时她四十五岁,官家哪有兴趣去见年老色衰的妇人?只是后宫的女子,照旧如初,正是绚丽绽放的年纪,娇媚动人。
无人记得洛阳兰氏有一对双胞姊妹,无人提起夺命阎王卫霄。
而后是皇后娘娘办的簪花宴,兰云锦去宴上给孙儿相看娘子。
她在簪花宴见到了兰贵妃。
兰贵妃近乎认不出她,那一层血缘关系跟着岁月陌生。
兰贵妃只遗憾地摸了摸她的手背,惋惜道:“你姐姐啊,死得可怜,你要替她活着,保重身体。”
回忆斑驳,她现在替阿姐活着,阿姐替她活着。
兰云锦随侍女走着弯弯绕绕的青砖路,再是卵石路,方可见朱红宫门。
宫门前站着两队护卫。
少年身骑骏马,那匹马的颜色罕有,栗子色的鬃毛,像秋日从油锅翻炒出来的板栗果,油亮成熟。
那骏马在吐气喘鼻,琥珀色的眼睛一动不动。
坐在马背上的主人身披甲胄,静静地勒住缰绳。
他没有携带武器。
兰云锦停住脚步,她的马车在宫门外的大槐树下。
跟少年的骏马相比,那辆马车显得木讷些许。
卫霄在等她。
武将在战场练就本事,嗅觉、听觉、味觉,反应皆要灵敏。
他的妻子脚步声很轻,像她其人,说话声如棉花,轻飘飘的。
她脚步不仅轻,还慢得让人着急。若要让他走,他的一步,顶得上她的两步。
书上写的莲花款款一词,应该说的是兰氏这样的女子。
卫霄疑惑,若有十万火急的事,她也是不紧不慢的吗?
他东想西想,左右都和自己的妻子有关。
其实卫霄讨厌麻烦,讨厌啰哩啰嗦的人。
做事讲究的是雷厉风行,在战场更要手起刀落,犹豫不得。
否则失了战机,更来不及后悔。
卫霄不明白原因,他为何不讨厌妻子走路慢,说话轻,讲究的规矩累赘。
馥郁的茉莉香,仿佛被风吹散的绒毛,吹到他的面庞,黏在他的鼻尖。
稍微呼吸一下,便是浅淡而又躲不开的香味。
兰云锦从宫门出来,走到卫霄停马的地方,礼貌地唤道:“夫君。”
卫霄低眸,坐在马上看她。
她的腰身纤瘦,不盈一握。
卫霄疑惑又起,簪缨世家的长辈,不让女娘吃饱饭吗?
他觉得她生分客套,纯属饿瘦的。
卫霄收回思绪,说道:“我送你回府。”
兰云锦推辞道:“若夫君今日有事要做,不用顾我。”
和卫霄讲道理是行不通的。
他说道:“我今日要做两件事,一件是送你回府,另一件事不要紧,晚些时候去做。”
……
卫霄要去兵部见昔日的弟兄,没在府邸用午膳。
兰云锦陪着婆母去老太太的房里用饭。
老太太的青山堂有三间厢房,正房摆的食案足够容纳八人进食。
张氏连着两天带儿媳去老太太那儿用饭,王氏满腹牢骚。
她们都有儿媳,凭什么张氏不讲分寸,领着兰氏到老太太跟前显眼卖乖。
今日王氏撺掇别的夫人来老太太房里。
“母亲,长嫂今年双喜临门,长旸娶新媳,官家封他五品威远将军,咱们何时请那算命先生再来府邸?”王氏咀嚼着饭菜,愁眉苦脸地说,“儿媳近来事事不顺,五郎今年行军遭人偷袭,腿伤到这会儿都不见利落。莹娘年前小产,大夫说若不认真调养,恐不能生子了。”
老太太脸色立即沉下来。
将军府的婆媳倒是这一点相似,心事写在脸上,不需人猜测,她高兴或不高兴。
兰云锦用膳不言语,王氏的这点把戏,她在国公府屡见不鲜。
王氏头脑简单,说的话引人发笑。
老太太当着小辈的面,不好给王氏难堪,于是含糊道:“等你大哥有空了,你去问他。”
兰云锦只当是在饭席看一场滑稽戏,能多吃点饭菜。
将军府的膳食不错。
既有汤羹白粥,面食泡馍,也有清淡的凉拌豆腐,素炒竹笋。
老太太的牙齿退化,小厨房炖煮的鸡汤醇香,肉烂如泥,很合兰云锦的口味。
张氏笑着给儿媳盛鸡汤,说道:“英娘和母亲竟能吃到一起,这鸡汤的肉碎,老爷们都不怎么喝。”
老太太的表情由阴转瞬变晴,笑道:“我昨天便想说了,英娘喜欢吃的饭菜跟我差不多,看来洛阳的膳食和长安的区别不大。”
王氏闷闷地咽下饭粒,说道:“母亲,儿媳是不识字,不讨你喜欢。母亲嫌我,不妨直说,何苦学大嫂那样敷衍儿媳。”
她今日若不为五郎和莹娘争一口气,誓不罢休。
兰云锦提筷的动作稍顿,默道这王氏蠢笨,明知老太太是在敷衍她,却非要把话说出来。
老太太冷哼道:“瞧瞧你,不是我嫌你傻。大家伙儿在用饭,你提五郎、莹娘,那算命先生是你大哥认识的,即便是我认识,我这把老骨头能帮着你什么?”
她张口想骂王氏不识抬举的东西,念及这是粗鄙话,终是忍住了。
老太太从来不介意将军府的女眷,不读书写字。
她唯独不能容忍的,是王氏这般多嘴多舌,怨气冲天,不想着在府邸安生过日子的。
王氏吓得不敢回嘴,憋着一肚子的委屈,她翻了翻眼皮,不让眼泪掉下来。
别的夫人不知所措,暗自腹诽。
王氏这么些年毫无长进,遭了一顿老太太的奚落,日后总不要冒冒失失的。
张氏见状,不如趁机把她和薛妍前两日商量的事,告诉老太太,好让她消消气。
“母亲,我问过英娘,亲家的府邸请的有女先生教读书。咱们府邸的女娘少说有十来个,不能老是让她们跟小郎君玩刀耍枪的。”
我跟妍娘商量了,托人去找品德兼修的女先生,这段日子,让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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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先教她们读书认字。”
张氏的提议中了老太太的下怀。
老太太沉吟道:“英娘刚嫁进来,辛苦她教孩子读书,不妥当。”
兰云锦是今日才知晓,给府邸女娘教书的事。
新婚夜给儿媳的合卺酒添药,张氏揣着明白装糊涂,尚且没给她一个说法。
人无完人,兰云锦若要计较,这将军府一日也待不下去。
她主动说道:“祖母,孙媳没有本领,唯四书五经,在私塾读过几遍。若能教孩子读书,孙媳读的这点书,算是有用武之地了。”
老太太闻言,面色缓和。
若她们卫氏的子女能文能武,是再好不过的事。
“那这段日子辛苦英娘了。”
老太太道:“你婆母和长嫂读书是一窍不通,若要寻女先生,还需你劳碌把关,给孩子们找个教导有方的。”
兰云锦应了声是。
午后,老太太要小憩,女眷们各回各院。
将军府的院子,起名直白。兰云锦住的院子是近两年新盖的,原是叫临风院。
今年要娶新娘,张氏觉得这名字不够文雅,便请那算命先生重起。
算命先生给的名字是琼华。
张氏闲不住,跟儿媳到琼花院,说是坐着喝两杯茶,赶赶乏困。
房门关着,周嬷嬷在一边添茶倒水。
张氏端着茶盏,问道:“英娘,今日婆母先斩后奏,你不生气吧?”
话罢,她意识到在兰氏这里听不到实话。
簪缨世家的娘子就是这一点让人不舒坦,讲的全是客气话。
不管是生气,不悦,人家绝不向你袒露,对你一直良善地笑,问不出个所以来。
兰云锦跟张氏相处的这两日,清楚张氏除了做事太过直爽,心眼说不上坏。
“儿媳不生气。”兰云锦说,“帮婆母分忧,是儿媳分内之事。
兰云锦思忖道:“儿媳有句话想说,望婆母莫要见怪。”
张氏笑道:“莫说是一句话,说几句话都使得。”
“婆母日后有要吩咐儿媳的,能否提前知会我一声。”
“这是自然,我今日唐突了。”
婆媳俩饮了一壶茶。
张氏准备让兰云锦差使胡管家,罗列一份单子,购置教小娘子读书用的物件。
兰云锦熟稔此事,写单子不费力,只说要去府邸的书斋看一看再写。
***
夜里不见明月,骤然下起细雨。
卫霄戌时要回将军府,那群弟兄们吵嚷着没吃够酒,急着回去做甚。
他道雨天喝醉酒,骑马容易打滑,若摔死在街上就丢人了。
血气方刚的汉子,吃了酒爱说玩笑话。
“你少找借口,我不信你醉了。大漠沼泽你哪处不是骑马走的?你可是北昭的枭雄阎王,谁有胆量收你的命。”
“长旸急着回府找夫人,这不行。你成婚那天,弟兄几个体谅你要洞房,寥寥吃了两杯,今日你得补偿我们。”
卫霄不理会他们,阔步离了厢房。给掌柜的结了账,又给他们开了两坛绍兴黄酒。
长安的雨水少,刚打湿行人的伞,便有要停歇的意思。
卫霄回到将军府,府邸的小厮迎上,一面掌灯,一面撑伞。
小厮吸吸鼻子,郎君身上的酒味有些浓。
“郎君,用不用备醒酒汤?”
“不用。”
卫霄的酒量不差,正因如此,他尤为讨厌耍酒疯的人。
小厮送卫霄去琼华院,周嬷嬷在房外候着。
卫霄拍掉衣袍和袖口的雨水,忽犯踌躇。
兰氏歇得早,睡得浅。
她若是已经睡着了,会不会吵醒她?
周嬷嬷关怀地说道:“郎君,你淋了雨,快进房沐浴换衣,热水给你备好了。”
“嘘——”
卫霄示意周嬷嬷小点声。
他问:“兰……兰云英,歇着了吗?”
周嬷嬷心领神会,笑着压了嗓子,说:“娘子等着郎君回来呢。”
许是受妻子的影响,卫霄进房的脚步走得格外慢。
兰云锦在灯下罗列清单。
卫霄以为她在写字,便不打扰她,欲要径直去里间沐浴。
“夫君。”兰云锦搁置毛笔,仰眸望着一身雨水的少年,随之低了眼帘,道,“吃完酒不宜立刻沐浴,嬷嬷嘱咐小厨房煮了热汤,你喝一碗,稍坐片刻。”
卫霄纹丝不动地站着,他的身体从手掌开始僵硬,然后是胳膊,脊背。
如浸湿窗纸的细雨,一点、两点,聚集成团,以致僵硬蔓延全身。
她的眼睛长得不妩媚,是清澈,干净的,和她每日穿的衣裳似的,娴静淡雅。
可他不懂是何缘故,为何她的眼睛,勾他走不动路。
8. 药汤
卫霄出神的工夫,房门一开一合。
周嬷嬷轻手轻脚,把端着的汤碗放在桌案上。
“郎君,娘子说得对。吃了冷酒又淋了雨,不能急着洗身,热热冷冷的,当心染风寒。”
卫霄一时无言,方才,是周嬷嬷催他快些进房沐浴的。
怎么听了兰氏的话,周嬷嬷就变了个模样。
兰云锦收起清单,起身从柜子取出中衣和外袍,搭在木架。
卫霄没出声,他俯身坐下,碗里的山药羊肉汤一饮而尽。
兰氏寡言少语,说完话,便接着忙自己的事。
即便是关心的言语,听着却不是那么亲切。
那羊肉汤入腹,卫霄口舌生津。
“夫君,需要我伺候沐浴吗?”
饶是兰云锦不想开口问卫霄。
她多少年都不曾伺候男子沐浴,享受着当家主母的权势,想几时歇息,几时沐浴,全由她作主。
周嬷嬷在房里瞧着,她若不拿出贤妻良母的态度,对卫霄不闻不问,岂不是徒增麻烦。
卫霄根本不用思考,回答很快:“不必。”
兰云锦见周嬷嬷对她眨了眨眼,意思显然是想让她主动些。
“夫君劳累一天,妻理应要照顾夫君。”兰云锦抿唇说。
灯烛映着,她尽量不看卫霄的脸。
他的脸越清晰,兰云锦越没办法把他当作同辈人。
毕竟她是老死的。在铜镜里面,她的面容皱巴巴,眉毛灰白稀疏,即便用远山黛画眉,也不尽人意。
人老了,相貌怎么能跟十几岁的小娘子相提并论呢。
可是兰云锦不服老,坚持每日在府邸走上两圈,要小丫鬟给她买时兴的胭脂、唇脂,清早为她梳妆。
毫无悬念,卫霄一定是拒绝的。
兰云锦无奈地看向周嬷嬷,卫霄的脾气,嬷嬷应该比她更了解。
周嬷嬷只好放弃让娘子试探,想来郎君的隐疾恢复的不够彻底,还是接受不了贴身伺候。
卫霄沐浴不到半个时辰,出了浴桶。
这当儿,兰云锦收拾妥帖。玉蝉摘掉娘子的发钗,金簪,耳珰,乌发披身后,垂在她腰际。
周嬷嬷不知去了哪里。
卫霄问:“你沐浴了吗?”
兰云锦惜字如金,点头道:“我沐浴过了。”
这意味着夫妻二人将要上榻歇息。尽管同床共枕有两三夜了,但一到这个关头,卫霄控制不了的欲念在体内乱窜。
他的妻子说要给他治病,但她似乎在说谎。
不到两天,她以三四个理由拖延——
月事要来了,眼睛困乏,身体疲倦,要早起请安。
卫霄不强人所难,妻子推脱,他忍着欲念不去想。
母亲说他有隐疾,他起初任着母亲胡乱猜测。
卫霄不觉得有什么隐疾,也不在乎这些。记不清是从何时有的症状,他时常手足心热,请军医诊脉,说他是补过头了。
卫霄不明所以,在军营的吃食不讲究,野果胡饼,凑合着填饱肚子,哪有一个是补身的粮食?
他骂那军医半吊子,不会诊脉。
严重的时候,卫霄整夜难眠。他跑去帐外练武,等满身大汗淋漓,生了累意困意,再回营歇息。
卫霄后来觉得这是病,不可言喻的病。
房门嘎吱嘎吱地响,现出周嬷嬷的身影,她手里的瓷碗冒着白烟。
郎君回长安不易,住的日子短暂,下次回来怕是猴年马月。
夫人急,她这个做奶娘的跟着主子急。
郎君的隐疾恢复了几成,她们心里没底,若不按时让郎君服药,娘子哪天能怀有身孕?
卫霄司空见惯,母亲夜夜要小厨房煮祛火汤,喝了不见有丝毫效果。
枇杷接过瓷碗,呈给卫霄。
周嬷嬷没少在枇杷耳边吹风,说她们做奴婢的,要竭尽全力帮娘子在府邸站稳脚跟,尽早让娘子怀上郎君的子嗣。
她把周嬷嬷的话说给玉蝉听了,玉蝉说嬷嬷是真心实意地为娘子着想。
枇杷朝着玉蝉使了眼色,二人齐声说退下,临走给他们留了一盏灯照明。
瓷碗的汤水味道古怪,微弱的腥味刺鼻。
兰云锦蹙眉,问道:“夫君,你喝的是什么药?”
过了那夜,张氏所言,可谓欺人之谈。
是药三分毒,卫霄既是健全的人,张氏还给他熬药汤?
房内仅剩一盏灯,兰云锦的脸庞若明若暗。
没有雪白的脂粉,水润泛红的唇脂,语气不像是在念书了。
燥热层层叠叠地起伏,一阵一阵的。
卫霄回道:“这是祛火清肺的茶汤。”
茶汤……
兰云锦凭着后半生吃的药材,不能妄言说精通,但要细讲普通常见的药材气味、功效,基本错不了。
卫霄喝的绝不是茶汤。
鹿茸的主要功效便是补阳,缓解疲劳。
她晚年时脾气差,府邸的小辈见了她就怕,背后向耶娘哭诉,问他们是不是祖母亲生的孙子孙女。
为什么祖母一点都不宠着他们?
逼着他们读书写字,写的不好要挨骂,要罚抄课业。
兰云锦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让养子请大夫诊脉,大夫说她阴盛阳衰,阴阳失调,听不得旁人忤逆她,是以无法收敛脾气。
不等大夫说完,兰云锦喊丫鬟打发他走。
她为国公府操劳了一生,受婆母使唤,付诸心血,到别人的嘴里,就成了恐怖怪僻的老太太。
兰云锦不甘心。
那大夫倒是良医,并不恼怒她撵他,细致地写了药方子。
兰云锦自知理亏有错,付给大夫不薄的诊金,遵着医嘱服药。
因药方有效,且鹿茸是不能缺的药材,兰云锦闲着便看丫鬟们熬药,认药材。
良久,兰云锦继续道:“夫君,你可知这里面煮的有鹿茸?”
“鹿茸?”卫霄不懂药材,问,“它不是祛火的吗?”
兰云锦沉默须臾,若卫霄蒙在鼓里,持续喝补药,有百害而无一利。
说到底,卫霄吃了读书少的亏,至于张氏,则是自作聪明。对儿子的身体不刨根问底,靠着猜测煮药,也不怕儿子吃错药,反倒害了他。
兰云锦说道:“我在闺阁读了医书,鹿茸是温补肾阳之物。这若是祛火的茶汤,怎会有鹿茸的腥味?”
除却成婚夜,兰云锦再不像有那日的荒唐,对卫霄百般推辞。
卫霄血气方刚,依着张氏灌药,若不及时止住,保不齐哪天出了岔子,她也脱不了干系。
兰云锦柔声细语道:“倘夫君信我,试着不喝这药汤,你的病兴许就治好了。”
卫霄不疑有他,起身去找酒囊,把药汤倒进里面。
***
一夜安稳,无事发生。
兰云锦睡醒,枕边的人照旧去了后院练武。
周嬷嬷摆着早膳,说道:“娘子,今儿个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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邸要来客人,郎君跟老爷在正厅招待,咱们女眷呢,今日不去前院走动。”
兰云锦回道:“昨日婆母叮嘱我添置教书的物件,我罗列了清单,劳烦嬷嬷转交给胡阿伯。”
书斋在后院,碍不着她做事。
晨昏定省,兰云锦妆束一番,去张氏的房里请安。
路上碰着薛妍和二嫂梁妙音,几人结伴而行。
张氏清早就等着儿媳们给她请安,一碗水端不平,她最满意的便是兰氏娘子,讲起话来长篇大套。
茶添了一壶接一壶,薛妍提醒张氏,今日要不要带英娘到园子里转转,认一认姊妹妯娌们的厢房。
三进四出的宅邸,女眷的厢房,有二十来间。
薛妍说的竹园,是府中小娘子的寝居。
小娘子正拿着木剑在园子嬉闹,看张氏她们来了,顿时站定身子。
“祖母安好。”
卫珺和竹园的小娘子从小耳濡目染,习得拳脚功夫,喜欢在园里演江湖侠义。
三两个扮作盗贼,四五个当女侠剑客,穿着全是些男子衣袍,发髻蓬松,偏她们又生得英气,若不细瞧,真有几分少年风姿。
张氏咳嗽道:“你们这是成何体统。”
薛妍扶额,直说看她们这模样头疼,叫丫鬟带去闺阁换衣。
兰云锦唇角挂笑,她素来不喜欢小孩子。
她和阿姐固然有着一样的容貌,但兰府的女娘和郎君更愿意去找阿姐玩,见了她不是耸拉着脸,便是不搭理她——除了七娘。
七娘一边嫌弃她不如姐姐温柔,一边包容大度的说,五姐姐虽不温柔,却是个很好的玩伴。
卫氏的小娘子,想必不是老实坐在书斋读书的。
长辈们倒是好应付,小孩子最难管教,若揣摩不透他们的心思,反遭人讨厌。
兰云锦默默思量,这段日子万不可在小孩子面前露馅。
薛妍叹道:“让弟媳见笑了,我是对这群孩子没有一点法子,管不住她们。”
兰云锦说道:“小孩子顽皮,长大就好了。”
薛妍想起弟媳有个双胞妹妹,问道:“英娘,你和你妹妹的关系,肯定很紧密吧?平常会不会闹别扭?”
担忧弟媳误会,她笑说道:“我家大郎和二郎,隔三差五就打架闹别扭。惹急眼了,跑到我房里来断案子,非要我给他们评理。”
兰云锦道:“我和妹妹也闹过别扭。亲姊妹兄弟意见不合,气头上什么话都说。”
那厢,小娘子陆陆续续下了阁楼。
兰云锦顿了顿,向张氏提春日宴的事,“婆母,儿媳原打算过几日归宁,现今皇城在筹办春日宴,这事自是要耽搁了。”
远嫁的女儿回不了娘家,张氏知道个中的苦楚,安抚道:“英娘,委屈你了。婆母不会让你一年回不了一趟娘家的,等忙过这阵儿……长旸下次告假,我与你公公挑个吉日,让长旸陪你回娘家。”
“谢婆母照顾。”兰云锦笑意渐浓,慢条斯理地说,“我昨日去宫里拜见贵妃娘娘,娘娘告诉儿媳,妹妹、妹夫下个月也要来长安赴宴。”
张氏一喜,笑说道:“这可是顶好的事,等你妹妹来了长安,直接到咱们府上住些时日。”
东边的朝阳慢吞吞地展开面目,澄黄的光纷乱地照进竹园,木槿树的枝叶懒散的摇着,这里有花圃,有鲜草,唯独没有竹子。
兰云锦低眸。
她现在是骑虎难下。
按着宴会的日子,阿姐业已动身启程来长安了。
9. 假象
长安阴晴不定,连着几日升温,该是要换轻纱薄衣。
怎知这两天雨水绵绵,使得百姓出行不便。
城外百余里的客栈,二楼厢房雅间,烛火通明。
“娘子,咱们是不是快到四姑娘的婆家了?”桂圆关严窗户,嘀咕道,“这讨人厌的雨水要下到何日去,耽误咱们赶路。”
“我不知道。”兰云英伏案摆弄着泥塑娃娃,“应该快到了。”
妹妹不喜读书,有许多这种打发时间、消遣玩的小物件。
桂圆也是自小伺候妹妹的丫鬟,她心思单纯,干活很快,缺点是没有耐力。
“唉……”
桂圆惆怅地吐出一口气,坐在圆凳上,困惑道:“娘子,等咱们到了长安,是住客栈,还是将军府呢?”
这的确是个问题。
兰云英把泥塑娃娃放回锦盒,说道:“我想,阿姐的婆母,会热情招待我们的。”
出嫁前,她看了卫霄的庚帖和文书。
将军府的家风淳厚,婆母的娘家是青阳张氏,其祖辈殷勤好客,教子有方。
桂圆点点头,说:“那四姑娘在将军府,应当过得安逸。”
“但这卫将军是习武之人,不知他对四姑娘如何,别是暴躁如牛就好了。”桂圆很是杞人忧天。
兰云英下意识反驳:“不,不会的。卫将军的脾气还行。”
桂圆随口说道:“不过四姑娘的婆母若是个好相处的,卫将军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兰云英的手指轻叩桌案,斜睨一眼桂圆,说道:“你这多嘴的毛病,早些给我改了。”
桂圆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笑道:“奴婢改,奴婢谨记娘子的教导。”
说话间,裴业的书童文柏拉开房门,躬身禀报:“娘子,郎君回来了。”
夫妻二人从洛阳启程,足有十日了。
兰云英应了一声,让桂圆把锦盒装回包袱。
雨水不断,裴业进了厢房,文柏伺候他脱下外袍。
兰云英见裴业掩面咳嗽,脸色苍白,问道:“可是冷着身子了?”
大抵极不舒服,裴业转身,拿袖中的帕子捂住嘴巴。
不日便要到长安了,他不能把病气传给云英的妹妹。
文柏轻拍裴业的后背,说:“估摸着昨日下了一天的雨,郎君外出买书,受了寒气,喉咙不舒服。”
兰云英问道:“不请大夫来看吗?”
文柏勉强扯出笑容:“临出府,老太太吩咐过,要属下备些药材,防患于未然。今早给郎君煮了一碗,还是不见好。”
“这怎么行。”
即便兰云英对裴业并无男女之情,但他患病,焉能坐视不理。
然而话一出口,兰云英迟疑了。
她若说看过医书,知晓几个止咳的偏方,不合适。
文柏何尝不犯难,郎君年少时身体羸弱,一年吃了上百碗的汤药,方能像别府的郎君正常用膳,读书。
今年郎君终于娶妻,夫人疼爱郎君,想让郎君带娘子到长安赴宴,谁料这病气来势汹汹,一两日怕是难痊愈。
文柏给裴业换了一张干净的丝帕,神色忧愁,道:“属下也着急,只能恳求老天保佑,别让郎君再咳了。”
裴业声音发哑,道:“文柏,把帕子扔了。”
文柏颔首。
他明白郎君的用意,这帕子沾染病气,留在厢房对娘子不好。
这厢房分里外两间,兰云英坐在外间,裴业站在里间,他不愿离她太近。
兰云英起身,嘴唇嗫嚅,此刻要分清事情的轻重。
她道:“我及笄前生了一场大病,风邪入体,也是咳嗽不止。大夫说寒凉袭肺,开了几服药,结果吃了越发严重。”
女子说话有些局促,概因很为他着急,她说着,停顿着,像是在努力回想自己当时是如何痊愈的。
裴业不由自主地望向她。
她的脸颊被情绪催的发红,表情严肃,没有了往日的天真。
裴业闭目凝神。
这一瞬,他头痛欲裂。
她不像云英的妹妹。
是假象吗?
为何他的直觉要诱骗他。
兰云英说道:“方才,我看那帕子有痰,阿娘说这是心肺起的毛病。我记得几味药材,不若我写下来,明日让文柏去买。”
良久,裴业应了一声好。
桂圆听得目瞪口呆,娘子……娘子之前是生了病,可娘子在床榻昏睡了半个月,迷迷糊糊的,怎么记得住药材的名字?
兰云英吩咐桂圆,下楼去问掌柜的要笔墨。
黑墨滴在牛皮纸,兰云英提笔的动作迟缓。
妹妹习惯写小楷,她习惯写小篆,二者的区别相差较大。
认识妹妹字迹的人少,然她喜欢参加洛阳女娘办的诗会。
兴致盎然时,跟其他女娘随性写一两篇诗词。
思来想去,兰云英落笔,学着妹妹的字迹,逐一写了药材。
***
将军府的女娘用过早膳就要去书斋。
后院的草地残留雨水,小娘子们专门挑着泥坑踩。
甫一见到穿着藕荷色襦裙,粉白黛黑,眼睛含笑的新娘,卫霄叔叔娶的夫人,她们即刻乖乖地进书斋,找着自己的案几,翻书朗读。
兰云锦教她们读书有十天了,意外的是,这些小娘子在她面前倒温顺,听从她的规矩。
女先生暂时没寻到。
每日教她们读一个时辰的书,再留些简单的课业,几日下来,以卫珺为首的小娘子显得秀气了。只是读书的嗓子太大,兰云锦反复告诉她们,读书不需高声,以免用坏喉咙。
“……礼乐射,御书数!古六艺,今不具!”
卫珺读的忘我,这是婶婶教她们的《三字经》。
婶婶说,这是孩童开蒙的读物。
她和三娘、六娘有点伤心。
已经过了八岁的生辰,却只能读孩童的书。要知道,她们的拳脚功夫可以打倒两个小郎君。
卫氏子女争强好胜,不能容忍落后于人。
卫珺鼓足劲,拿出挥拳的气势,声音几乎要穿透窗纸。
兰云锦看着堂下的女娘,用戒尺敲响书案。
读书声慢慢停了。
卫珺昂首,嗓子嘶哑,问道:“婶婶,我们是不是读错字了?”
兰云锦失笑道:“珺娘读的很好。”她话锋一转,指向喉咙,问:“珺娘摸摸这里,疼吗?”
不提则罢,卫珺刚张口,喉咙果然撕扯着疼。
“今日不读书了。”兰云锦唤枇杷过来,将一小盒梨膏糖分给小娘子吃。
梨膏糖润喉,小娘子们吃了,笑盈盈地问:“不读书,那要做什么?”
兰云锦说了一番鼓励她们的话,要她们别心急,“今日抄书练字,我教你们握笔的姿势,还记着吗?”
小娘子七嘴八舌地说:
“记着记着,婶婶教的,三娘半夜睡觉的时候都记着呢。”
“婶婶,抄哪卷书呀?”
窗外,薛妍双手捧脸,盯着女儿安静地坐在书案前,听着英娘的话,开始抄书。
安排完课业,有各个房里的丫鬟陪着,小娘子饿了渴了,有她们伺候。
兰云锦轻车熟路,慢步走出书斋。
“嫂嫂是来看三娘的?”
薛妍学会卖关子,笑说道:“是,也不是。”
兰云锦笑而不语。
薛妍摆手道:“是官家给长旸赏了一匹千里马,府邸姊妹们和郎君这会儿在马场瞧着,婆母说叫你过去热闹热闹。”
兰云锦直言道:“嫂嫂,我不会骑马。”
“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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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要去瞧瞧了。”薛妍上手去挽兰云锦的胳膊,“骑马可有意思了,咱们府邸的娘子都喜欢打马球。等你有空了,我教你骑马,日后你若想跟长旸随军过日子,也不会不方便了。”
薛妍扯得远,道出北昭女子有跟夫君随军的,但她们原本便有功夫在身。
官家曾加封怀化大将军的娘子姜氏,为诰命夫人。当年姜氏救夫,带领一千兵士杀出敌军的包围圈,勇气不输男子。
因孟氏的壮举,北昭女子的地位节节高升。
将军府的马场辽阔。
兰云锦初次来马场,薛妍站在哪里,她跟在哪里。
女眷是如薛妍所说,她们骑着马,嬉笑追逐。
“弟媳,我带你去马棚,给你挑一匹良马。”薛妍打定主意,要教兰云锦骑马。
兰云锦宁愿在书斋看卫珺练字。
她婉言道:“嫂嫂,我怕高,委实不敢学骑马。”
兰云锦上辈子困在宅院,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于她而言,骑马是遥不可及的。她这把骨头是年轻了,然看着马棚里高大威猛的骏马,兰云锦绝不肯去靠近。
薛妍看弟媳抵触骑马,哄道:“英娘,你白天待在厢房不见光,骑马强体健骨,对你身子好。人嘛,不是生下来就会骑马的,你莫要觉得长旸有多威武,他幼时从马背摔下来,还哭鼻子呢。”
卫霄得了千里马,别的郎君眼红羡慕,嘟囔着要骑,想试试这千里马的本事。
这千里马桀骜不驯,那些郎君屡次尝试,轻则被马蹄踹,重则被马追着跑。
卫霄笑郎君们蠢笨。
他纵身一跳,那千里马出奇地顺着他,在马场来回奔腾。
少年意气风发,满腔热血。
妻子的身影撞进眼帘。
卫霄勒缰绳。
见长嫂在跟她说什么,她的神态纠结,胆怯地看着马棚。
从小读书的娘子,想来是很怕马匹,刀剑之类的东西。
……
是夜,兰云锦的月事来了。
小厨房煮的有红枣姜茶,周嬷嬷在床榻边候着。
玉蝉给兰云锦换了月事带。
周嬷嬷五味杂陈,估摸着日子,娘子既有月事,那便是没有身孕。
“娘子,今夜郎君去书房歇着。”周嬷嬷细声说,“老奴在房内守夜,娘子若疼得厉害,我再打发丫鬟去小厨房熬药。”
兰云锦虚弱地回道:“嬷嬷替我向郎君赔个不是。”
周嬷嬷笑道:“娘子只管安稳歇息,郎君是看娘子腹痛,怕夜里翻身惊扰你,才去书房的。”
兰云锦脑袋昏沉。
从马场回来,玉蝉惊呼她的裙裳被血浸染,匆忙收拾了半晌。
她不记得上次来月事是何年。
兰云锦闭经的早,她很久没有腹痛腰疼的感觉。
卫霄不在枕边,兰云锦的身体自如,闭眼就睡着了。
琼华院的书房挨着西厢房。
卫霄举着蜡烛,略显鬼祟地坐在案前。
他在翻查母亲给他的庚帖和文书。
河东卫氏与洛阳兰氏的亲事,是祖父问官家求来的。
卫霄不以为意。
当初接过兰氏的庚帖,卫霄瞟了两眼。他看不懂生辰八字,于是接着翻文书。
文邹邹的话语连在一起,他一目十行,记不住具体讲的内容。
唯有印象的是,兰氏的妹妹和她一母同胞。
周嬷嬷说,这对姊妹在洛阳是出了名的,样貌、身量、声音,找不出一丝不同。
卫霄的食指划着文书的一字一句。
云英喜静厌闹,四岁开蒙读书,六岁抚琴弹曲……是洛阳才女。
他的妻子讨厌闹腾。
卫霄摁住文书,低落地想,若是他不识字,也就不知道妻子讨厌他。
10. 猜疑
兰云锦照常辰时去书斋给女娘教书。
只是站得久了腰痛,坐着打不起精神。
她多年来不曾受过这种罪,等散学就回厢房歇着了。
午膳摆得是一盘清蒸鲤鱼,因着兰云锦这两天并无食欲,周嬷嬷便让小厨房单独做了素面,再是煮了一锅乌鸡汤。
卫霄被兵部尚书请去练兵讲武,每天卯时出府,直至日落才回来。
兰云锦很愿意卫霄外出,如此她自己一人在厢房,不用顾及他。
“娘子,夫人说娘子明日在房里歇着,不用去书斋了。”周嬷嬷劝道,“老奴看娘子的气色还没前两天瞧着红润,教书事小,娘子的身体要紧,万不可伤着精气,那就得不偿失了。”
兰云锦吃了一碗素面,那乌鸡汤她本不想喝的,不喝又可惜,于是让周嬷嬷用小碗盛着。
“嬷嬷,珺娘她们这会儿读书的势头正足,怎能叫她们泄气。”兰云锦笑道,“我若不去书斋,不知她们的脑袋会想些什么。且我这身子无碍,待在房里也是闲着。”
小娘子们活泼,整天嬉皮笑脸,不论是读书、写字,从不招惹是非。
然说喜欢小孩子倒是假话,可不像以前那么讨厌了却是真的。
周嬷嬷的手擦了擦腰间的帕子,喜笑颜开:“娘子端庄贤惠,带的珺娘她们都变得安生了。”她不忘添两句关怀的话,“即便娘子身体无碍,但月事来着,这两天需得歇息好。”
兰云锦说:“嬷嬷,我知晓的。”
主仆相处的日子不长不短,客套话能省则省。
兰云锦用完午膳,周嬷嬷和小丫鬟收拾碗筷去小厨房。
玉蝉见周嬷嬷走了,方关上房门,伺候兰云锦换衣歇息。
“娘子,”玉蝉低声问道,“娘子这个月的癸水怎的这么疼?”
她陪着娘子长大,给娘子梳头有十二年,闭着眼都能摸得出哪根是娘子的头发丝,哪根是旁人的。
包括娘子是何日来的癸水,她跟枇杷记得一清二楚,尽管偶尔提前或迟之几天,可总的是在每月中旬。
枇杷昨日纳闷,说娘子该是这个月十五要来癸水,怎么会一下子提前到初五?
娘子的身体气血一向充盈。饶是娘子话少,可并非木头。
她在闺阁时读书刺绣,抚琴作曲,吟诵文人雅士写的诗赋,乐此不疲的。
若说懒散,要属五姑娘最不上进,女红、琴艺,全是娘子督促着学的。
玉蝉满腹疑团,娘子的癸水若不准,是身体生了病,还是……
兰云锦没把玉蝉的话当回事,以为是寻常的问候罢了。
她按揉着额头,说道:“许是我不习惯长安城的气候。”
“娘子所言有理。”玉蝉若有所思地说,“若娘子下个月的腰疼不见轻,奴婢想找嬷嬷给娘子请个大夫把脉。”
兰云锦觉得玉蝉有些不对劲,抿唇道:“不过是难受一两日,请大夫免不了要让婆母她们担忧。”
玉蝉解释道:“娘子先前不似这回疼的如此厉害,奴婢是想起来五姑娘每月来癸水痛得要命,在榻上起不来,大夫不是说了么?五姑娘脾虚寒凝,开了药方让五姑娘吃,这才得以缓解。”
“奴婢是担心娘子的身体。”
兰云锦将要摘发钗的手倏忽僵住。
她大意了。
近乎忘却阿姐和她来癸水的日子不同,她也不记得自己年轻时会痛得卧榻不起。
这对她来说是极其遥远的记忆,对玉蝉来说,是刻在骨子的。
玉蝉愁眉不展。
娘子嫁来将军府,先不说卫将军如何,这府邸谈吐文雅,举止稳重的主仆,能有几个呢。
她们做事洒脱,可实在是太不拘谨,说话言语也没个分寸。
就拿张氏让娘子教书这事儿,哪有婆母差使儿媳暂代女先生的?
不合情理,实在是委屈娘子。
兰云锦把发钗放进妆奁,铜镜映出她的眉眼轮廓,她抬眸,看着镜中的眼睛愣神。
不见一丝皱纹,眼皮不是垂落枯老的。
“让你费心了。”兰云锦侧目而视,对着玉蝉笑,轻叹道,“初为人妇不到两个月,却想着在闺阁是很久远的事情了。概因是前些天睡得不踏实,身子疲惫,你莫要害怕是我生了病。”
经兰云锦灌得这一副定神汤药,玉蝉豁然开朗,但心底埋着的猜疑仍未消散。
玉蝉道不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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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把这归根为疑神疑鬼。
***
琼华院使得丫鬟婆子不多,有周嬷嬷在这处坐镇,挑的丫鬟个顶个,做事颇是机灵。
天色算不得晚,卫霄练兵回来,出了一身的热汗,径直到厢房沐浴。
他有两日没跟妻子用膳,是以换好干净的衣袍,便去了兰氏的房里。
玉蝉蹑手蹑脚地过来开门,道:“郎君,娘子在睡呢。”
卫霄往房内望去,案边的香炉燃着烟雾,屏风隔断他的视线,静悄悄的。
“她身子好些了吗?”卫霄问。
玉蝉回道:“娘子好些了。她傍午在夫人那儿坐着喝茶,回来就躺榻上睡着了。”
她意识到把郎君堵在门外不守规矩,忙请他进房。
卫霄不欲打搅兰氏歇息。
“我不进去了。”
此刻,妻子的声音悠悠飘到耳边——
“夫君为何不进?”
卫霄哑口无言,双腿不听使唤的走进厢房。
兰云锦睡得不沉,稍微有动静,便自然醒了。
卫霄提起衣摆,坐在茶案旁。
而兰云锦倚着床榻,照例问起卫霄是否要斟茶或吃些糕点,晚膳想吃什么。
然后便是说夫君练兵辛苦了,天气愈发热了,明日用不用给他备水囊。
她若不称呼他夫君,卫霄只觉他是客人,兰氏是主子。
卫霄像是吃了一嘴干涩噎喉咙的野果,生硬地说:“不用。”
他知道兰氏的问话,没有一句是真心诚意的。
卫霄的胳膊放在官帽椅上的扶手,这是文官惯有的姿势。
他特意这两日观察着兵部尚书,学其斯文的举止。
妻子喜欢斯文,这并不是特别难的事,卫霄认为他可以学。
“我明日不去练兵。”卫霄目不转睛地看着兰云锦,说道,“明日妹妹和妹夫到长安城,我去接他们回府。”
“妹妹和妹夫……”兰云锦眨眼问道,“妹妹明日到长安吗?”
她的眸光闪烁,那双眼睛被笑意占满。
“是。”卫霄移不开目光。
他与她成亲的那日,她没有这般高兴。
11. 妹夫
阿姐能来长安,兰云锦固然高兴。可想到裴业也跟着,思绪没来由的紧绷。
裴业临死才肯吐露心意,他死的那一年,是她嫁进国公府的第三十个年头。
这三十年来,她丝毫察觉不出,裴业喜欢的人是阿姐。
当阿姐的死讯传到洛阳,哀莫大于心死,兰云锦在房里不吃不喝,哭着说要回兰府。
那时她和阿姐刚出闺阁,尽管她抗拒成亲,抗拒所谓的媒妁之言,但因着阿姐说,出阁便是人妇,日后想去哪儿,就容易得多了。
她可从洛阳去长安探亲,阿姐亦可回洛阳娘家,纵使想下扬州,赏江南美景,也不是难事。
听了阿姐的话,兰云锦得以有了念想。
——可是阿姐死了。她婆母拦着她,不准她回府看望耶娘,怕冲撞晦气。
什么念想、期望,在那一天便跟着阿姐的死讯一同毁灭。
至于裴业?
兰云锦哀伤的不能自已,无暇关心裴业对她阿姐的死有何反应,只记着他痴迷读书,待在书房不露面。
裴业死后,他的下属文柏随她到书房整理遗物,选一两件他生前喜爱的东西做陪葬。
既是被人称呼一声国公夫人,兰云锦把府邸的奴仆管教得服服帖帖。其他府邸的老爷夫人,喜好喝的茶叶、用膳的口味,乃至他们的生辰,兰云锦都牢记着。
裴业不挑食,茶叶永远喝的是产自衡州的毛尖。
书房的竹简和字画浩瀚如烟,兰云锦很少去裴业的书房,也不确定他偏爱的是哪位大家写的典籍。
兰云锦漫无目的,拿了一卷放在书案未合上的竹简,一串菩提手串。
她问了文柏,这两件物什是否合适。
文柏迟疑不决,虽没明说,意思却显然。
竹简对裴业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兰云锦瞧着文柏有难言之隐,便让他去寻。
藏在木柜的卷轴,是一幅以小篆写的七言诗。
兰云锦认出这字迹和阿姐的有七八分相像。
文柏垂头耸脑,眼睛不敢与她直视。
宛若后背有千金重的大山压着,叫他喘不过气。
文柏慢吞吞地说道:“属下想,有这件贵物陪着郎君……他,他不会孤单的。”
即便兰云锦亲耳听裴业坦诚相告,但在这里发现阿姐的痕迹,她只觉此人深不可测。
他是何年见的阿姐?
又是几时喜欢的阿姐?
这三十年来,他就这样在暗处,偷偷地惦念阿姐。
***
夜半子时,兰云锦脊背发凉,从梦中惊醒。
枕边是卫霄熟睡的呼吸声。
她抬臂,抹去额间的汗水。
兰云锦梦见裴业到将军府,质问着她和阿姐。
“究竟谁是云英,谁是云锦?”
斯文腼腆的君子因黑暗笼罩,变得面目狰狞,偏执,要把阿姐生吞活吃才愿罢休。
“做噩梦了?”
卫霄侧躺着,若说他睡得熟,然反应比谁都快。
兰云锦心下一惊,脱口说道:“没有。”
卫霄的肩膀往前挪动,占据两人之间的空地。
他岁数是不大。
论身量、体力、头脑,卫霄绝不是泛泛之辈。
兰云锦与他相处有些时日,起初把他视为晚辈,嫌他年纪小,以为应是个很好打发的郎君。
现在,卫霄是将军府最难缠的人。
卫霄的眼神赤裸,聚在她的脸颊。
“是在想你妹妹来长安的事?”卫霄问。
兰氏不善说谎。
她回答的干脆,说没有,可声音骗不了人,慌乱,不平稳。
如此看来,文书写的片面,洛阳才女,十全十美,也会说谎。
兰云锦嗯了一声。
她不想和卫霄深入言谈,以退为进,手掌贴在卫霄的胸膛,呢喃道:“夫君,明日辛苦你去接妹妹,接着歇息罢。”
卫霄低眸,他的衣襟是敞开的,女子指腹轻按着他皮肤。
他和兰氏盖着同一张丝衾,整晚被妻子沐浴后的柑橘香包围着,卫霄溃不成军。
“你也歇息吧。”
卫霄闭眼,下腹那物又有抬头的架势。
周嬷嬷照旧给他送药汤,他依着兰氏的话,不再饮用。
他的病没有好转。
主动侵袭的手指将要退走,卫霄不容她随心所欲,强横地留住她。
兰云锦这一夜睡得极不舒坦。
……
天公不作美,卫霄准备出府时,乌云滚滚,兰云锦吩咐周嬷嬷去送伞。
兰云锦在正厅坐着,听得狂风呼喊,搅得人心神不宁。
若是她的性子,这会儿便在将军府门前等着阿姐。
到底降了一场大雨,浇得院里院外的花卉摇头摆尾。
新媳的妹妹、妹夫要来府邸,张氏把这事儿实实在在的挂在心上,腾出一间东厢房,挑了两个丫鬟,往房里添置了起居要用的物件。
“夫人,郎君他们回来了!”张氏的贴身小丫鬟收了油纸伞,甩甩裙摆的雨水,道,“娘子和她妹妹,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奴婢方才都看傻了。”
张氏笑着离座,嗔她一眼,道:“好了,这话可不要在外人面前说,省得要笑你没见识。双胞双胞,若长得不像,人家怎么要起这么个名儿呢?”
厅内有其他房里的夫人,默默笑着。
小女娘和郎君稀奇地踮起脚尖,伸着脑袋,想清晰的看到婶娘的妹妹。
但是卫霄的个子太高,把他后边的人挡得严严实实。
小厮举着油纸伞,瓢泼的雨珠砸砸地掉。
这当儿,兰云锦走出厅门,站在屋檐下。
天色昏沉沉,琥珀色的齐胸襦裙夺人眼目。
一走一动,细腻、乳白的肌肤被挤出来,娇嫩如新生花苞,偏她的举止又有闺秀风范,无可挑剔。
“阿姐。”
厅内的夫人们神情瞬间呆滞,若不是眼看着那明媚、娇艳的娘子嘴唇翕动,她们一时间竟觉得那是兰氏在开口说话。
兰氏若出水芙蓉,她妹妹便是灼眼的刺玫花。
兰云锦低笑,五官写满了‘长姐’二字,纵使是笑,也是收敛着不露牙齿。
“妹妹路上一切安好吗?”
兰云英回道:“知道来长安能见阿姐,这一路不仅安好,吃的住的,也不像往常觉得不便。”
姊妹团聚,手挽着手寒暄说笑。
而和卫霄齐肩的男子,国公府的小公爷,兰氏的妹夫,倒是波澜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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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姿挺拔,像块精雕细琢的美玉,纹理找不出一丝瑕疵。
裴业的衣袖垂着,他的手在颤。
他恭敬的,虔诚的,不敢带有分毫亵渎地看向已为人妻的云英。
她妆束一如温婉,事事以妹妹为先。
兰云锦的眼睛转过来,颔首道:“妹夫。”
裴业缩在袖间的手骤然失去力气,他点头,喉咙泛苦,道:“阿姐。”
兰云锦暗自松了口气。
今日雨水湍急,仿佛瀑布,下不够似的。
丫鬟们进正厅,送茶水、糕点。
小女娘和郎君热闹地围坐在罗汉桌前。
说话声和外边的雨水相衬,颇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意境。
卫珺跟小娘子们窃窃私语:“婶婶的衣裳和她妹妹不一样!”
“除了衣裳不一样,别的还有哪里不一样?”
卫珺用劲揉眼,盯着兰云锦姊妹,她挠着下巴,寻思道:“若让婶婶穿上那件漂亮衣裳,那就没有不一样的地方了。”
卫三娘正是掉牙的年纪,张嘴说话漏风:“蠢姐姐,祖母方才教了,双胞双胞,当然是一模一样的。”
卫珺愤愤不平,拍了拍桌案,嘟囔道:“三娘!婶婶教的什么,你都忘了?不许骂人,好的不学,跟卫霄叔叔学那坏的,老是骂别人蠢!”
女娘们的嗓音天真清脆,仅隔一道屏风,卫霄一字不差的全听到了。
卫霄撇唇。
日后是要注意点,不能在珺娘她们面前骂人。
兰氏的妹妹——
卫霄见到她的那一刻,是很不可思议,她的性情跟妻子的截然相反。
他有些别扭,是以略微看了一眼。
思及此,卫霄不动声色地把眼神放到妻子身上。
妻子穿青碧色的窄袖短襦,绣着淡淡的荷花纹样,肩绕披帛。
她的妹妹健谈,跟夫人们和气融融。
裴业的座位在卫霄的左手边,他和卫霄的年纪相差一岁而已。
女眷相谈甚欢,做丈夫的只需陪伴。
裴业不想失态,克制着自己想看云英的念头。
何况她从不知晓他见过她,如今他的存在,不过是她的妹夫。
妹夫,裴业心里念着,他是云锦的丈夫,却舍弃不掉这令人唾弃发指的邪念,他对得起谁呢?
想是这般想,但若凭着妹夫的身份,远远地望着阿姐的容颜,又有何不可?
一旦如此,裴业说服自身,他假意要饮茶,视线继而流转到恬淡的芙蓉面上。
裴业好似想要偷吃鱼的馋猫,或如窒息久的病人,贪婪地看了一眼又一眼,贪婪地呼吸着不属于他的天地灵气。
其实吃也没吃到,也没呼吸到几口新鲜的气息,裴业的脊背却渗着因歉疚和羞愧冒的热汗。
他枉为君子。
“妹夫。”
卫霄语气凛冽。
裴业不留神,险些把茶盏打翻。
他定睛看着卫霄,若无其事地问道:“姐夫,怎么了?”
卫霄好整以暇地说:“茶水是刚煮沸的,小心烫着手。”
“多谢姐夫提醒。”裴业喉结滚动,端起茶盏。
他并不躲闪卫霄投来的眼神。
卫霄似笑非笑,道:“不必客气。”
12. 端倪
卫霄不喜欢他这妹夫。
裴业说话不直白,往好听的讲,是儒雅之士,往难听的讲,便是无趣的书呆子。
木讷地坐在那儿,呆呆地,不知在看什么。
仅唤他一声,就像惊弓之鸟。
这厅内,有什么能够让温文尔雅的小公爷,这么失态?
面对卫霄意味深长地笑,裴业无法心安理得。
他适才在肖想云英,肖想旁人的妻子。
裴业不言不语地低头饮茶,他原本不是多嘴之人,对卫霄也无话可说。
午时摆膳,众人入席用饭。
卫毅从皇城办完事回来,带了两壶松醪酒。
卫二爷身体不好,在长安城占了个闲职散官,今日下雨,他没去城外钓鱼。
女眷都吃得两杯酒,其他房里的儿媳对兰云锦姊妹很不见外,和她们说着玩笑话。
薛妍问道:“英娘和妹妹,可有什么心灵感应?譬如英娘头疼,妹妹会不会也跟着疼呢?”
兰云锦此刻游刃有余,她自认和阿姐配合的滴水不漏。
她道:“嫂嫂,若说心灵感应,妹妹若惹祸了,我的额头确实会疼。”
若说府里出现生面孔,妯娌们当是新奇,可兰氏的妹妹算不得生面孔,顶多是换件衣裳,这便要用比新奇更高一层的词儿。
兰云英见将军府的家风和文书所写的一致,心里踏实了些。
只要妹妹不在宅院受委屈,这两桩婚事,也算没有换错。
转念一想,妹妹还是受委屈,她要拘束脾气,不论情绪是好是坏,要保持着笑容。
再听这薛娘子说,妹妹现在要给小娘子们教书……
唯有耶娘知道,妹妹以前睡到日上三竿起,四书五经皆是读得不情不愿,在书案边,能趴着一定不坐着。
而今妹妹活成了她的样子。
王氏的二儿媳李雯,娘家是在长安开武馆的。
李雯的脸白净,身姿丰腴,一笑一颦如拨浪鼓,并不扰人,“若妹妹犯错了,你这个做姐姐的,有没有替她挨罚?”
“我小时候特别羡慕有长姐的,犯错挨罚,长姐护着,耶娘也不舍得打我骂我了。你们姊妹长相一样,谁若有难,直接顶替对方,真是天大的美事。”
她这是无心话,但落到兰云锦的耳朵里,十分不友善。
兰云锦淡笑,提筷夹菜,没理会李雯。
兰云英慢条斯理地说:“我在闺阁懒惰,虽爱惹祸,但胜在有阿姐管教,躲过许多次责罚。”
李雯抿干净唇上的酒水,道:“话说回去,你和你阿姐倒不难分辨呀,你为人洒脱,不拘小节。你阿姐坐在那儿活像一尊玉观音,我平日可是不敢跟她说半句玩笑的。”
“若要顶替挨罚,特别容易露馅。”李雯囫囵吃下一颗酸枣仁,酸的牙齿嘶嘶地响。
薛妍翻了个白眼。
王氏的儿媳没有一盏省油的灯,想要她们说句中听的话,比登天还难,不噎死人简直不偿命。
“英娘跟小妹又不像你,你自幼在武馆练剑打拳,人家姊妹在闺阁读书,能闯什么祸?拌拌嘴罢了。”
李雯呸地一下,把枣仁吐到盘子里,恼道:“这厨娘忒讨人厌,仗着主子宠她,偷奸耍滑,做的膳食一日不如一日了,她是想糊弄谁!”
薛妍摇摇头,话不投机半句多,这李雯和她家二郎被王氏娇惯着,愈发不成体统。
按理说,别人的儿媳轮不着婶娘去说。
陶氏快人快语,笑道:“侄媳妇,吃饭堵不住你的嘴么?各人有各人的口味,这一桌子菜不全是做给你吃的,你问问你婆母,是谁吩咐厨娘煮的酸枣仁。”
李雯讪讪地砸吧着嘴,这才发现婆母王氏,夫人张氏的脸色难堪。
她怎么忘了,婆母喜欢吃这酸的。
“我……是我失言了。”李雯话锋一转,道,“怪布膳的丫鬟,不把酸枣仁放到婆母面前,离八丈子远,让婆母如何吃得到。”
张氏瞥见王氏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想来是被李雯气的不轻。
她清了清嗓子,道:“行了,食不言寝不语,老实用饭罢。”
***
琼华院。
兰云锦吩咐玉蝉找几个丫鬟,去帮忙收拾裴业他们的行李。
姊妹俩关起房门,得空能说些放下包袱的话。
兰云锦引着云英去里间,坐在软凳上,小声问道:“阿姐在国公府,住得习惯吗?”
“有何不习惯的?”
兰云英抚着胸口,道:“小公爷明年要科考,他每日与我晨昏定省,再去书房读书。婆母待我不错,只府邸的妯娌关系冷淡,其余没什么可指摘的。”
要完全模仿妹妹的脾性,正如临摹她不擅长的字迹,既是个挑战,又惶恐写错了笔划,让眼尖的人识破,整张宣纸,便全部毁尽。
兰云锦如释重负,笑道:“阿姐如此,妹妹安心了。”
须臾,兰云英的手放在妹妹的膝上,问道:“那夜我来不及仔细问你,究竟出了哪门子的事,使你动了这样的念头。”
兰云英讲究因果,妹妹也非离经叛道的女娘。
她断定有诱因,若说妹妹讨厌裴业,但这是一辈子的事,为了躲避讨厌的男子,妹妹宁愿戴上枷锁,也不愿嫁去国公府。
值得吗?
兰云英很矛盾。
今日来将军府,看妹妹娴熟的处理琐事,端庄贤德,那模样不是在学她。
妹妹已经是她了。
窗外春雨朦胧。
兰云锦起身,走向挂在木柜前的一面方形铜镜,道:“那夜不是跟阿姐说清楚了吗?”
兰云英放弃追问,她叹道:“是了,你我不能回头看,可往后……往后都能像今日妥当,永不让人瞧出端倪才是。”
“听二房的李娘子说玩笑,我生怕她的话叫有心之人听了去。”
兰云锦说道:“这府邸的有心之人不多。”
“这倒也是。”兰云英学妹妹的语气学久了,不知不觉就改不回从前,“她们说话是冒失了些,总归心肠不坏。”
“那小公爷——”兰云锦在镜前踌躇片刻,转过身,望着云英,问,“阿姐觉得他如何?”
兰云英对妹妹所言,始料未及。
她微微滞住。
小公爷这个人如何,三言两语说不清。
兰云英的眼睛被铜镜吸引,她见镜中的自己面露纠结。
忽地,她想起裴业看她的目光,缓缓道:“他和洛阳女娘私下里谈论的,无甚区别。”
“国公府设有私塾,不过小公爷是单独在书房听先生讲学。”
兰云锦只笑,复问道:“所以阿姐觉得他如何?”
“自然是,觉得他谦逊有礼。”兰云英垂眸,说道,“但他看我的目光,像是在看另一个人。”
兰云锦闻言稍顿。
这种目光,她见了太多次。
裴业想看的那个人,一直是阿姐。
兰云锦问:“阿姐有没有思忖过,裴业是在看妹妹,还是在看阿姐?”
兰云英欲要说没有,然她却又的确思忖过。
“我和他不曾见过,他何以是在看我呢?”
兰云锦遂走近云英,问:“阿姐,倘若他真的见过你呢?”
云英的肩膀一颤,道:“你莫要吓唬我,若他真的见过我,我日后更要不自在了。”
“我哪有心思吓唬阿姐。”兰云锦失笑,“世事难料,我原想着那卫霄一介武夫,是个极好敷衍的。可想不到成婚当日,他问起我庚帖和文书这些个东西。”
她想借此提醒阿姐,裴业不容小觑。
兰云英思绪杂乱无章,本要继续问妹妹是如何应付的卫霄,房外突传来玉蝉和桂圆的嬉笑。
兰云锦噤声。
她们显然不能接着说下去了。
桂圆推开房门,未语先笑。
“四姑娘,张夫人给我们安排的很是妥帖。让娘子和郎君住在内院的东厢房,配了两个小丫鬟伺候呢。”
玉蝉笑道:“这回你又可以偷懒了,使唤我们府上的丫鬟给你干活。”
桂圆不乐意地哼道:“一个月不见,你就成别府的了,胳膊肘不朝里拐,向着外人!”
玉蝉哄道:“你这嘴巴去了国公府,怎的还不饶人?”
“别气了,昨儿周嬷嬷给娘子送了两碟樱桃毕罗,稀罕物呢。娘子分给我和枇杷一碟,我们俩都舍不得吃,今日你来,我便把我的那份分给你。”
桂圆冷着的脸瞬间融化。
她支吾道:“娘子在这里,我不吃独食。”
“你倒想得美,有你一份吃的,怎会没有五姑娘的?还想吃独食。”
玉蝉拉着她进里间,把那碟樱桃毕罗拿了出来。
兰云锦和阿姐相视而笑。
无论怎样,她跟阿姐在长安团聚,算是了却上辈子的遗憾。
……
下了一天的雨,卫毅兴致高,留卫霄跟裴业在正厅饮酒。
晚膳是分开用的,女眷在内院,因着闷在房里没走动,她们吃了一碗粥,便散了。
到了歇息的时辰,兰云锦沐浴更衣。
春雨缠绵不绝,房内溢着湿气。
桌案放着的那碗药汤刚端过来,烫的冒烟。
前几日她来着月事,周嬷嬷体贴,没给卫霄送药汤。
今儿个周嬷嬷知晓她身子利落,立马让小厨房煎药。
嬷嬷暗示她,趁着郎君在,抓紧机会同房。
不然郎君回了军营,要独守空房好些日子。
兰云锦殷切地盼着卫霄回军营。
她望向房门,卫霄这会儿还在陪卫二爷他们。
是以,她不用守着等他回来,反正时辰不早了。
兰云锦让玉蝉熄灭外间的灯盏,给里间留两盏灯。
饶是今日下雨,可房内不凉快。
兰云锦脱鞋上榻,随即脑袋靠枕,却听玉蝉在外间走动。
“郎君回来了?”
玉蝉迎卫霄进房,嗅到郎君身上浓郁的酒味,忙不迭地说:“郎君,要先沐浴吗?”
兰云锦迟疑着,她实在疲累,不想去问候卫霄。于是不等他进里间,就阖眼装睡。
卫霄看灯盏熄灭大半,知道妻子睡下了,示意玉蝉不用管他。
玉蝉点头,然后退回耳房。
卫霄边走边解开衣袍,他不是做事拖泥带水的人,走至里间时,他把衣袍搭在木架。
妻子躺在榻边,双眼紧闭,她的左肩裸露。
床榻有些凌乱。
像是慌乱之下睡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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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装睡吗?
卫霄这么想着,褪去腰间的束带。
浴桶搁置在屏风后面,卫霄尽量不发出声响,用水冲洗一遍身体。
屏风不隔音,潺潺的水声,哗啦的雨声,兰云锦的眼睛闭了又闭,始终睡不着。
嘀嗒,嘀嗒。
兰云锦心道是不能装睡了,她慢慢睁开眼,卫霄的身影映入视线。
“吵醒你了?”卫霄停步,他随意披了件外袍,还未擦拭干净身上的水珠。
兰云锦说:“我听见夫君回来,便已睡得沉,但想着要起来伺候夫君,可眼皮不听话,挣扎了许久,这才醒。”
言毕,她给卫霄腾出位置,道:“夫君擦完身子,就上榻歇息吧。”
“你今日饮了不少酒,头疼吗?”
大抵卫霄是把她当作妻子看待,对她毫不保留,擦拭身子也不避着她。
兰云锦坦然的,把脸转过去。
她攥紧被角,卫霄真是不把她当外人看。
兰云锦愤然地想,他一点都不知羞吗?
“不疼。”卫霄回道,“只是小公爷酒量不佳,吃了不到三杯,被他书童送回厢房了。”
兰云锦不知作何反应是好,做姐姐的,若妹夫喝醉了,应当关怀一两句。
“妹夫不常饮酒。”兰云锦整理着被褥,道,“妹妹说他在路上受了寒气,我吩咐嬷嬷明日给他煮些汤药喝。”
床榻一沉,卫霄躺在她身旁。
兰云锦止住动作,帮他盖上丝衾。
房内剩下一盏光芒微弱的灯盏。
卫霄替裴业挡了许多酒。
将军府的老爷们酒量似海,卫二爷最爱劝人吃酒,那裴业如何受得住。
卫霄的头不疼,烈酒热身,即使沐浴也散不尽体内的燥意。
妻子的后背对着他,卫霄又记起成婚那日的床榻事。
她挑衅的举止,说话的语调……跟她的妹妹,有点相像。
卫霄陷入一团迷雾。
并不是说兰氏的妹妹今日举止轻佻,她和她姐姐的言行很容易辨别。
兰氏在床榻上放松,不拘谨,甚至会戏弄他。
卫霄开始头疼了。
他想弄明白,可能双胞姊妹也许本来就是这样。
或者说,难道女子房内房外,是不同的吗?
***
次日,碧空如洗,鸟雀清早在枝头鸣叫。
小娘子们的读书势头与日剧增,兰云锦去书斋给她们布置课业。
薛妍说寻着教书的女先生了。
巧的是,那女子的老家在洛阳,祖辈世代为读书人。
不巧的是,这女子姓杜,名贞。她在洛阳踊跃参加女娘办的诗会,说跟兰氏娘子认识,有幸同台吟诗。
“英娘,这女先生是看在你的面子,愿意到咱们府邸教书。”薛妍笑吟吟地说,“她明日过来,你和她有交情,要麻烦你招待她。我嘴笨,在一边帮衬你,咱们把这事定下,珺娘她们读书就有着落了。”
兰云锦应道:“长嫂言重了,这些天你忙前忙后,能找着杜娘子,全是长嫂的功劳。”
文人重气节,要请他们到府邸教书,光是银两,请不动他们。
且要教女眷读书,想找有学问的女子,难上加难。
之前也请过女先生来教书,但不长久,卫珺她们在书斋爬高上低,不服管教,把女先生气走了。
这名声传出去,都知晓将军府的女眷不尊师重道,不乖巧。
所以薛妍屡屡受挫,这次沾了弟媳的光,她拜天拜地的,希望杜贞能在将军府教个一年半载的。
于兰云锦而言,薛妍这是给她找了个麻烦。
阿姐在洛阳参加诗会认识的杜贞,她更不知道杜贞和阿姐的交情有多深。
兰云锦借口有事要回琼华院,她需得找阿姐问一问。
昨天裴业喝醉酒,阿姐差使丫鬟禀报,说她们早膳不来琼华院了。等裴业清醒些,她再过来。
那厢,裴业喝下醒酒汤,说自己已无大碍,不用让人照顾。
他雷打不动地坐在案前读书。
兰云英见状便不打扰他,领着桂圆去琼华院。
东厢房隔壁的院子,是小郎君们的住处。
他们趴在墙头,俯视着裴业读书。
“大哥哥,”小郎君唤道,“不对,你是婶婶的妹夫,我们该叫你什么呢?”
裴业抬头,他支起轩窗,笑道:“叫我姨父便是了。”
“哦。”小郎君眨眼问道,“姨父,你长大还要读书吗?”
“长大了也要读书的。”
裴业走出房门,想让小郎君们下来。
卫五郎问道:“姨父,你会写字吗?”
“珺娘她们仗着有婶婶教写字,笑话我们是笨蛋、蠢驴。”
“对!她们最近嚣张的要命,欺负我们不识字。”
裴业忍俊不禁:“你们先下来,到我这里,我教你们握笔写字。”
小郎君们纷纷一跃而下,卫五郎跑回厢房去拿宣纸。
“姨父,你看,这是婶婶写的,我们想学这种字。”
裴业展开宣纸,眸光晦暗不明。
这上面的字迹是小楷。
可是云英不擅长写小楷,她喜欢写小篆。
13. 试探
兰云锦刚到内院,见小郎君们簇拥着裴业。
她不想进,然而人已经来了,若一声不吭地走,又像怎么一回事呢。
倒也奇怪,以卫五郎为首的孩子,平日舞枪弄棒,婆母说他们是一堆皮猴,在厢房一刻都待不住。
裴业不过昨日才来,小郎君们再顽皮胆大,也不至于凑到他的跟前去热闹。
卫五郎眼尖,挥手喊道:“婶婶!”
兰云锦笑着点头,她只向前走了两步,问道:“五郎,你们可用过饭了吗?”
“我和六郎今日起晚了,刚用过饭。”卫临站姿立正,他咧嘴傻笑,上下各两颗虎牙。
张氏说五郎长大随叔叔,勇猛刚烈。
裴业还未解开困惑,缓缓看向兰云锦,手中的宣纸被捏得发皱——
云英既在此,他不如直接问问她。
小郎君们瞧不出他的异样,追问道:“姨父,你看了半天,能教我们写吗?”
裴业回神,旋即卷起宣纸,把它归还给卫五郎,道:“姨父方才看了。”
他笑问:“这真的是你婶婶写的吗?”
兰云锦眉心突跳,不等她反应,敛在袖口的手却先僵硬。
宣纸、写字……
卫珺和她阿娘,难不成是她的冤家么?
那宣纸是卫珺前两日在书斋请教她,她所以写了一篇小楷给卫珺拿去钻研练字。
卫临很以婶婶为傲,以为裴业不相信这是婶婶写的,底气十足地说:“姨父,这能有假的吗?我们府里,会写字的人本来就少。现在婶婶来了,她写的字是最好看的。”
他瞪了瞪眼,问:“姨父,你该不会是写不出来这么好看的字吧。”
裴业低眉,说道:“姨父是看这字迹平整,娟秀,以前不曾看到这样好的字,有感而问。”
卫临似懂非懂。
末了,裴业看了一眼兰云锦,道:“阿姐。”
兰云锦应道:“我来找妹妹,她不在这儿吗?”
裴业回道:“她去琼华院了。”
他的手落在卫临的肩头,“你们进房等我片刻,我房里有笔墨纸砚。”
“姨父教我们写字咯!”
“姨父,那你要快点啊,别让我们等久了。”
卫临和小郎君蹦蹦跳跳地进了厢房。
兰云锦站在原地不动,迟早要有这一遭,终究要坦然面对裴业。
她不愿被动,开口说:“五郎他们顽皮,叨扰妹夫了。”
裴业神色如常,眉目仍是垂着,饶是心有疑惑,也不敢与她对视。
“他们唤我一声姨父,想学写字,没有叨扰我。”
兰云锦沉默着。
她没忘记裴业的遗物,跟阿姐字迹相似的那幅篆书。
裴业不是多嘴之人,若没有要问她的,理应跟小郎君们一起回厢房。
兰云锦说:“若是妹夫无事——”
问候有了,礼貌有了,该告辞回去。
“承之有事相问。”裴业的眼神谨慎,慢慢地移到她的脸颊,“方才承之看了阿姐的字迹,阿姐也习惯写小楷吗?”
兰云锦屏住呼吸,说:“我不习惯写小楷。”
她方才便知一时半刻无法脱身,好在已经有所酝酿,不怕他发问。
裴业微怔,他不知缘由,很想听她说出习惯二字。
而不是否认。
兰云锦的手恢复自然,抹掉掌心的汗水。
毕竟同在屋檐下有数十年,裴业的为人,她还是知晓的。
裴业听了她的话,情绪明显失望。
他果然察觉到了端倪,否则何以要问她字迹。
裴业并不因这一句话就断了念想。
“阿姐习惯用什么字迹?”
兰云锦说:“我习惯用小篆。”她徐徐道,“珺娘她们年纪尚小,适合临摹简单的字迹。我的小楷写得不算好,让妹夫见笑了。”
这番话考虑周到,又解释她为何要写楷书。
裴业一时理不出头绪。
她的回答面面俱到,太过清楚,衬得他刚才的试探像是蠢人问的痴话。
裴业闷声道:“阿姐过谦了。”
他没理由再留云英,便退步说回去教五郎写字。
……
琼华院。
兰云英走进圆形拱门,就停下脚步。
院内的小丫鬟忙活着洗衣,晾晒茶叶,坐在板凳上,互道闲话。
穿灰蓝襦衫的小丫鬟正弯腰摆放着茶叶篓,瞟见来者,笑道:“娘子,你教书回来了。”
兰云英没有立刻应她,倒是桂圆接话道:“娘子不在厢房吗?”
那小丫鬟身旁的女使戳戳她的胳膊,道:“你认错人了,这是娘子的妹妹。”
小丫鬟一脸窘迫,忙放下茶篓,上前赔不是,“奴婢眼拙,望娘子恕罪。”
兰云英不见怪,笑道:“无妨,我和阿姐也不是头一次被人认错。”
这院里的丫鬟、女使是周嬷嬷挑过来的,她们深受嬷嬷的教导,见了主子不得有半分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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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
她们把手里的活儿放到一边,向兰云英问好。
兰云英看这阵势,心里是满意的,妹妹有这等的奴仆,能省不少事。
院里被打扫的明净,金乌驱散湿气。
长安气候变化快,今儿个忽然热了。
兰云英原想着在此等候须臾,不料卫霄从房里出来。
卫霄习武后要沐浴,他方才在厢房听见动静,迟疑是否要和妻子的妹妹打照面。
“姐夫。”兰云英丝毫不扭捏,嫣然道,“我来找阿姐说话。”
卫霄颔首,他有意保持和她的距离。
然院里除了洗衣的皂香,还有一道他熟悉的香味。
——是他妻子身上的柑橘香。
卫霄不经意打量,瞥见兰云英的衣着和他妻子是两副模样,便也不去看她的脸。
他那夜翻阅兰氏的文书,上边写有兰氏喜好茉莉香。
可他与她同榻而眠,她脱去衣裳,仅依稀残留茉莉香,身上却是柑橘香。
这是她身体本来带有的香味。
卫霄每夜入睡,就升起不想回军营的念头。那群粗糙老爷们,不爱干净的兵士,身上各有各的怪味。
好奇驱使,卫霄问道:“你阿姐喜欢戴香囊,我想送她一个,但我对这些不了解,不知你阿姐喜欢什么香。”
兰云英意外地看着卫霄,继而笑道:“我阿姐喜欢茉莉、紫丁香。”
卫霄凝神,问道:“她喜欢柑橘吗?”
兰云英思索道:“不,她不喜欢。”
桂圆在旁暗暗腹诽,道这四姑爷竟是个粗中有细,体贴的武将。
卫霄不明白,妻子若不喜柑橘香,身上怎会有它的味道。
他接着问:“为何不喜?”
兰云英有些退缩,昨日妹妹跟她说过,卫霄并非好敷衍的人。
桂圆看娘子不语,鼓起勇气替娘子解围:“将军有所不知,四姑娘她幼时误食不熟的柑橘,上吐下泻的,从此就不愿吃柑橘了。”
卫霄沉吟道:“我以为她喜欢柑橘。”
“将军委实有心了。”桂圆道,“如我家娘子说的,四姑娘喜欢茉莉和紫丁香。”
桂圆觉得凑巧,那么多的香味,卫将军偏偏提这柑橘香。
她笑说:“倒是我家娘子确是喜欢柑橘,衣裳和被褥,都用柑橘香熏染一遍——”
兰云英故作咳嗽,打断桂圆的话,“勿要在姐夫面前多言。”
桂圆绷紧嘴巴,把没说完的话吞了回去。
14. 深入
院里的丫鬟洗完衣裳,几间厢房也打扫干净。
兰云锦回琼华院时,卫霄已经离开。女使说郎君留话,今日不在府邸用午膳。
府邸的娘子若不去婆母或老太太的房里用膳,那么就得差遣丫鬟到小厨房,向厨娘知会一声,今日膳食要吃些什么。
张氏心里有分寸,知道姊妹俩难得团聚,不一定想要跟府邸的其他娘子用膳。
是以派了自个儿厢房的丫鬟来传话,道今日不用去她房里请安。
日光泛黄的影子贴在窗纸,好似要穿透它,照得房内敞亮。
仅半日过去,兰云锦满额是汗,她松了松衣衫的领子,拿丝帕不停擦拭脖颈。
她虽感觉热,心却是冷得透顶。
兰云英也懊悔方才惹出事端,给妹妹添了麻烦。
“姐夫问我阿姐喜欢什么香囊,我当时没多想,便跟姐夫说了。”
兰云英试图弥补点什么,但桂圆祸从口出,如今只盼卫霄不起疑心。
玉蝉和桂圆在外间嗑瓜子,一颗一颗的,嗤嗤啪嗒,响声清脆。
兰云锦绞着丝帕,须臾,她笑道:“这又不是大事,妹妹不必纠结。”
话是如此说,兰云锦把这事全怪在卫霄头上。
他属狗鼻子的么?
她木柜里的都是阿姐的衣裳,有淡淡的茉莉香。
可原先她在闺阁的被褥,皆是桂圆每日用香篆熏染。
即便有通天的本事,如何能改变和她融为一体的气味。
兰云英前思后想,说:“姐夫既有意要送阿姐香囊,不可谓不细致。”
“是。”兰云锦咬唇道,“难为他有心了。”
原想着到这将军府来,无人熟悉她们姊妹,遑论识破她和阿姐交换身份。
事已至此,且看卫霄要怎么待她,抑或要怎么试探她,就像裴业那样。
前世,兰云锦极少遇到进退两难的事。
裴业专注读书,她与婆母一同打理内宅。
婆母逝世后,裴业的弟兄各立门户。因这事妯娌们闹了一遭,左右是为自己争些东西出来。
裴业素来不插手内宅的杂务,兰云锦从来是秉着以和为贵。
可那次裴业办了差事回府,听过管家禀报,身上的官袍都不曾换,便去他弟兄的院里。
当晚,二房的许娘子找她哭诉,说裴业不念手足之情。
不给他们半点家产,还要把二房、三房的郎君从祖谱里除名。
许娘子哭得肝肠寸断,央着她向裴业求情。
兰云锦最终没帮着许娘子。说到底是他们裴家的事,她一个外姓人掺和进去,只会让其更难堪。
现在——
明日杜贞要来将军府。
她的字迹被裴业瞧了。
卫霄亦不可轻易糊弄。
她是局中人,这桩桩件件,根本不能置身事外。
不单是她,阿姐也很棘手。
兰云锦放下丝帕,轻声问:“妹妹,你近来可有练字吗?”
兰云英摇头。
“我在书斋教小娘子们写字,这里要属珺娘淘气,爱面子,跟妹妹在闺阁时如出一辙。”
兰云锦讲出她跟裴业见面的事。
兰云英讶异,不禁后怕,幸好她写的药方,用了妹妹的字迹。
糟了。
那药方裴业看过,他手里又有了妹妹的字迹,若拿去比对,岂不是……
兰云英欲要起身回去。
“妹妹。”兰云锦道,“午膳在琼华院用吧。想来妹夫不是虚与委蛇的人,他答应教五郎写字,自是认真的。”
“那院里有丫鬟照看,尽管打发桂圆去告诉他,妹妹午膳不回了。”
眼下紧迫的是,要询问阿姐在洛阳诗会的事。
***
卫五郎他们说是要学写字,小孩的新鲜劲儿来的快,去的也快。
东厢房拢共两张条案。
小郎君们脸对脸,或蹲或坐,趴在条案上,手指笨拙地提起毛笔。
裴业俯身,一个接一个教他们握笔。
卫临呵欠连连,道:“姨父,我有点累了。”
“不是说今天就要学会吗?”裴业笑着抚摸卫临的脑袋,“振作些,写字不可半途而废。”
国公府子嗣不多,阿娘笃爱小孩子,劝他催他给裴氏延续香火。
思及此,裴业收回手。
小孩子是伶俐可爱,天真无邪,尤其一双明亮闪烁的眼睛,惹人怜惜地盯着你。
即使说出再无理的话,也不让人生厌。
卫临圆头圆脑,长相跟卫霄有几分相似。
“姨父,珺娘读书练字,婶婶有梨膏糖做慰劳。”卫临悄悄问道,“姨父有梨膏糖吗?”
裴业低首看他,平白起了烦闷,耿直道:“没有。”
若云英生子,是小女娘还是郎君,该是什么模样?
裴业很快止住念头,他何苦去想这些来惩罚自己。
文柏见郎君困扰,于是从包袱取出一盒蜜饯。
卫五郎他们哄然拍手,甩掉笔杆子,不到片刻就把蜜饯分空了。
少顷,要到用午膳的时辰,卫五郎的丫鬟过来唤他们回房。
赶上琼华院的女使禀告,裴业在房内不露面,是文柏出去应话的。
裴业翻找卷在竹简的药方,他的咳嗽是吃了这几味药好的,文柏便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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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留下。
他拿着药方,坐在案边。
卫五郎带的宣纸静静地躺在案上。
……
是夜,月朗星稀。
兰云英本以为要跟妹妹一般,要经受裴业的试探。
然裴业若无其事地在窗前温习功课,文柏则给他研墨递笔。
兰云英不敢抱有侥幸,但他不开口,她要如何应对?
灯芯微弱眨动,兰云英靠着椅背,左手撑脸,望着裴业的背影发呆。
文柏忽然扭头,朝她一笑,道:“娘子困吗?若困了,先歇息罢。”
兰云英莞尔道:“我不困,白天跟阿姐喝新茶,这会儿实在睡不着。”
文柏恍惚了一下,道:“娘子和郎君过几天要去皇城赴宴,我这书童不能陪伴郎君,要委屈娘子照顾郎君了。”
“照顾郎君,不委屈。”兰云英说。
末了,文柏跟桂圆搭话,叮嘱她别在宴上贪吃。
桂圆一点就着的性子,耳根涨红,问:“你当我是小门小户的丫鬟,没见过世面,到哪儿都贪嘴吗!”
文柏解释道:“我绝无此意。”
他的脸也跟着红了,腼腆地说:“我同你说个玩笑话,不想惹恼你。”
桂圆支支吾吾,见鬼似的看着文柏。
丫鬟进房送盥洗盆。
兰云英思量,越临近节骨眼,越不能叫人抓出蛛丝马迹。
若凭借字迹,却无旁的证据,即使裴业对她和妹妹有所怀疑,他不会挑明质问她。
是以,她该像他若无其事,不该自乱阵脚,让他再深入一步发现她和妹妹交换身份的痕迹。
桂圆服侍兰云英洗漱。
裴业似乎在等,等兰云英睡下,他让文柏收拾书案。
文柏面色愁苦。
今日郎君端详着那张药方和宣纸,又问他,哪张是云英姑娘写的。
郎君的执念过深,他只说眼拙,分辨不出。
两种字迹皆为小楷,药方像是初学者写的,另一张可见功力的厚重,不是一两年能练成的。
郎君说,云英姑娘不擅长小楷,如何写出这样的字迹来。
文柏纳闷,若照着郎君说的……药方是云英姑娘写的,那这段时日跟郎君成亲的,便不是云锦姑娘。
委实匪夷所思。
裴业站在窗前,遥望月光稀薄,道:“文柏,明日清早去琼华院请卫将军,问他是否有空,到我这里饮茶。”
文柏迟钝地说:“是。”
裴业体弱,文柏疑虑他一念成痴,但不敢打消他的怀疑。
若郎君的猜测是假,郎君接受不了,反而伤着心神,今后恐怕更难放弃执念。
15. 识香
兰云锦果然收着卫霄送的香囊。
是较常见的丝绸香囊,图案倒别致,双莲并蒂,颜色淡的似水,仿佛一拂便褪色。可针线、面料,却是上乘。
这香囊没有紫丁香或茉莉的味道,也无诸如柑橘、陈皮的气味。
房内肃静,周嬷嬷早退下歇着去了。
玉蝉得了周嬷嬷的教导,天黑前就把要做的事办好,等郎君回来,她和枇杷再到耳房守着。
桌案一如放着张氏和周嬷嬷的关怀,那碗药汤已经放得冷掉。
兰云锦珍视地把香囊放在妆台上,转身看卫霄,道:“多谢夫君挂念。”
她识香,鼻子更是有过享受的,晚年又有些闲钱,净拿去买花栽树,收藏孤品。
这香囊不是稀罕物,卫霄想试探她也好,临时起意也罢,且算得上一份礼。
兰云锦领他的情。
卫霄端坐着,他腰间系的不是玉佩、坠子,而是一弯酒囊。
他不喜说客套话,直截了当:“长安不见有紫丁香,若改日碰着,我买来送你。”
兰云锦移步至桌案,她替卫霄把药汤倒了。
“夫君费心了。”兰云锦轻言细语地说。
她今日沐浴,让枇杷往浴桶里添了牡丹花瓣。
最后叫周嬷嬷拿卫霄用的皂角,复给她涂抹后背。
周嬷嬷欢喜得很,说夫妻就该这样亲密,你用我的,我用你的,不分彼此才是恩爱。
幽幽的,熟悉的皂香,裹挟着馥郁的花香,钻入卫霄的鼻尖,他扶在椅上的手掌微动。接着,他知道这是妻子的气息——
卫霄掀起眼帘,妻子的身子侧对着她,她对他还是很见外。
穿寝衣,木簪斜斜地挽着乌发。
卫霄手掌合拢,那气息侵袭地厉害,鼻腔被占据,连同这厢房,也顷刻成了妻子所属。
他骨子里极有领地意识,这皂香,皂角——是他的。
卫霄问道:“你换了皂角沐浴?”
“是。”兰云锦回道,“嬷嬷说忘记吩咐府邸采买的丫鬟,给琼华院添置沐浴的用具。”
“无奈之下,嬷嬷拿夫君的皂角给我用了。”
卫霄并未因此不悦。
他和她同床共枕这么多天。
即使她话少,也没把他真正当作夫君,但他有眼睛看,有耳朵听。
上了战场,元帅指挥作战,总说那一句话,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兰氏是怎样的人,卫霄说不清。
他眼眸望着她,问:“你用得惯吗?”
院里的丫鬟每日要把被褥拿出去翻晒,他有意观察,兰氏的衣裳、贴身穿的亵衣、鞋袜,都收整在不一样的柜子。
不像他,如母亲念叨他的,是假干净。
衣袍、束带明明整齐地放在那儿了,过两日却缠作一团。
他本就不让母亲使唤丫鬟到他房里。久而久之,母亲说他的床榻便是狗窝。
兰云锦低笑道:“拿来擦身,有何用不惯的呢。”
卫霄解下腰间的酒囊,拧开。
他饮得快,脖颈仰起,酒水掠过他的喉咙。
兰氏和他共用一块皂角,是无心,还是刻意?
……
女先生要来将军府,张氏格外重视。
兰云锦几乎是和卫霄一起洗漱换衣的。
用过早膳,卫霄去习武。
兰云锦吩咐枇杷给阿姐送两碟肉包子,随之带玉蝉到书斋。
阿姐说杜贞甚是守时,她便按着约定的时辰,提前一刻钟。
张氏是想亲自去接杜贞入府,毕竟请人家来教书,要把尊师重道做得淋漓尽致。
兰云锦道不需这么不遗余力,让吴管家在府门前等候就是。
张氏听儿媳的话,在书斋坐了一会儿,细细反复地叮咛小娘子们,不要让女先生对她们失望,给婶婶丢脸。
卫珺乖乖点头,并保证肯定认真读书。
张氏心满意足,笑道:“若表现的好,等散学后,让你叔叔领你到马棚挑一匹聪明的马驹,准你骑出府去玩。”
卫珺雀跃地张开双臂,直要扑进张氏的怀里。
“祖母说话算数!”
将军府的子女擅骑射,小郎君从小要习武、扎马步,年岁再大点,有祖父教他们练剑耍枪,学骑马最是免不了的。
老太太不想让孙女们学武。
武将终究是矮文官一头,府邸的男郎学武是为延续卫氏的荣耀,保住在长安的地位。
何况学武是吃苦头的事,老太太疼爱孙女,想法设法地哄她们读书。
可惜血脉传承,老将军、卫大爷教小郎君习武,卫珺她们偷偷摸摸在一边瞅着,不加指点都学会三分拳脚。
薛妍出声说道:“珺娘,你规矩些,坐回去,别乱扑腾。”
卫珺吐了吐舌头,对张氏撒娇,道:“祖母,婶婶这几天教我们练字,你是不是也要赏婶婶一匹小马驹?”
“正好阿娘想教婶婶骑马,嗯……我不要最聪明的小马驹了,把它送给婶婶吧。”
扯到骑马,兰云锦很不愿尝试。
她委婉地笑道:“珺娘,小马驹是给你的,婶婶不能要。”
话音落地,恰巧女使带杜贞进书斋。
杜贞衣着素净,跟兰云锦年纪相仿。原在洛阳教仕族女娘读书,作诗赋曲,广为流传,她的名声是这样出来的。
今来长安半年,官宦家的夫人不吝重金请她去教书,杜贞巧言推辞,这回答应到将军府,薛妍恨不能喊一台戏班子来欢庆。
杜贞简单地向张氏作揖,旋即对小娘子们立规矩。
有兰云锦的熏陶在前,卫珺收敛了些许淘气,坐姿端端正正。
小娘子们不负众望,两个时辰过去,杜贞夸赞卫珺聪慧,三娘有灵气,稍微指点就开窍。
薛妍看此事稳妥,舒了一口气,手搭在弟媳肩上。
***
那厢,桂圆陪着兰云英去老太太房里送见面礼。
她以妹妹的身份住进阿姐的婆家,礼数要尽到。
且她和裴业是夫妻,代表着国公府的脸面,来之前就备了见面礼。
一则,是娘家人撑场子,二则,将军府与国公府的连襟关系,理所当然亲近,必不可能空着手。
若吃住在人家,又不给奴仆发月钱,还平白使唤丫鬟。只怕等他们走了,落得丫鬟笑话,更不知那些个妯娌要怎么看她们兰氏。
兰云英送了老太太一幅《松鹤延年》图,一对绿翡翠手镯。
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这见面礼送到她心坎儿了。
往年府邸的老爷夫人送她的生辰礼,不过是不稀罕人的金银珠宝、玛瑙手戒。
她嫌俗气,都让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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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压箱底了,这把岁数,金银珠宝戴在身上,有谁多看两眼呢。
这当儿,文柏依着裴业的意思,去琼华院请卫霄。
不料卫霄不在院里,丫鬟说郎君跟卫二爷去后院的马场射箭了。
文柏初来乍到,从东厢房找着琼华院,全靠小厮指路。
他不好再叨扰丫鬟,只得回内院。
裴业仍在厢房端详着字迹。
他捋平宣纸,见文柏独自回来,问道:“卫将军可是有事不能来?”
文柏关严房门,趁着娘子和桂圆尚未回来,他得劝郎君放下执念。
“郎君,卫将军有要事在身,不方便过来。”文柏头一次对主子撒谎,步伐沉重,他走到裴业的书案边,说,“属下不应多言,但郎君已经跟云锦姑娘拜堂成亲,这次我们来长安,是为赴春日宴,属下担忧郎君失了分寸——”
文柏望了望窗外,天色阴暗,空无一人。
这是见不得光的事,他攥着衣袖,语调压了又压:“属下恳请郎君,珍惜当下,莫要因一己之念伤及他人。”
裴业缄默着收起宣纸,道:“倘若她不是云锦呢?”
文柏被噎的无言以对,顾不得郎君生气与否,驳道:“若是呢?郎君岂不是在伤害娘子?”
自郎君成亲后,对云锦姑娘冷淡不说,甚至到了疑神疑鬼的地步。
郎君说,云锦姑娘的言行有时候很像她姐姐。
文柏哭笑不得,饶是他偶尔也有此错觉,然错觉就是错觉,怎能当真。
裴业离座,问:“若她不是,你告诉我,我要如何待她?”
文柏怔怔地看着裴业,郎君梗着脖子,神态几近崩溃。
“属下……”文柏愁苦地叹道,“郎君,你何必折磨自己,是与不是,郎君都不能这样啊。”
裴业听不进去他的话,赌气似的,手握成拳,抵在桌案,“文柏,可若她是云英,我要装作不知,还是莫名其妙地靠近她,质问她?”
“我总要查明白,她究竟是谁。”
他的肩膀颤抖,恍若要溺死,失控地喘息。
文柏慌张地去翻药箱,道:“郎君,你万不可激动!”
“是属下妄言,”他狠不下心毁灭郎君的念想,“属下带你去后院找卫将军。”
***
竹园。
兰云英从老太太的房里出来,正要去琼华院。
穿过游廊,偏遇着卫霄。
“姐夫。”
兰云英对卫霄上次的问话心有余悸,她让路,请他先行。
卫霄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那一缕柑橘香变淡。
卫霄顿住脚步,他转身,恰逢女子也在看他。
视线相碰,兰云英唇角噙笑。
“姐夫有事?”
卫霄不回话。
他剑眉蹙着,眼神不会说谎,她和妻子唯独这一点不同。
妻子的妹妹眼神恬静,笑容纯粹,若不说话,更像文书所写的——兰氏云英。
和妻子有了亲密接触,他以为兰氏的本性不是表面那般。
他在兰氏面前能静则静,可也不见得妻子喜欢他。
比起兰氏云英的文书和庚帖,他倒想读一遍兰氏云锦的文书。
卫霄问:“去找你阿姐?”
兰云英颔首,忍着不躲避他的审视。
16. 煎熬
将军府的院落分布,跟寻常高门大户的不一样。
女眷和老太太住在内院,小郎君们单独住在外院,中间有一道亭台隔着。
府邸香火兴旺,没有一处院子是闲着的。
要去琼华院,其实不必经过竹园,但桂圆不记路,兰云英也不知这竹园里有七八间闺房楼阁,是小女娘的寝居。
卫霄的目光紧盯不放,他看着和妻子相似的眼睛——兰氏的妹妹来长安的那一天,他惊讶之余,就再不看她的脸。
他不会高谈阔论自己是谦谦君子。在军营摸爬滚打,男女之间的事,无需人教,无需去学。
男人在这上面无师自通,营中的兵士血气方刚,使不完的牛劲儿。
他们前脚在操练军阵,后脚便去找姘头寻欢。
纵使有家室,有孩子,却奈何不了他们在外胡作非为。
正因此,卫霄知道洁身自好,唾弃任何不清不楚的关系。
他心里坦荡,对妻子的妹妹别无旁的念头。他仅是在想,双胞姊妹的样貌、身形相同,那么眼神……或许能区别开来。
妻子的那双眼睛一直在吸引他。
若是妻子不那么冷冰冰,能有点小脾气,做事言谈活泼豁达些——卫霄想,即使不如此,他又该怎么让妻子亲近他呢?
兰云英被卫霄盯的手足无措,可她不敢表露出丝毫惧怕。
她迎面对上他的审视,问道:“姐夫要去哪里?”
卫霄收敛视线,道:“珺娘第一天听女先生讲课,我到这里等她们。”
他直白地说:“你阿姐不在琼华院,她应该会跟珺娘一起回竹园。”
兰云英一时找不着话,略微思忖,道:“阿姐既有事,那我先回东厢房。”
若是前两日,卫霄大抵默不作声,不继续和她交谈,可他觉得今日能抓到些什么,就如同那日发现妻子和她身上的柑橘香。
卫霄语气平常:“东厢房离竹园有些远,你不若在这里等候。”
兰云英的思绪隐隐乱了,她笑道:“姐夫说得是。”
她顶着妹妹的身份,虽不曾做坏事,但切身体会到了什么是做贼心虚。
在耶娘跟前从未说半句谎话,出了闺阁,不仅学会睁眼说谎,还过着懒散的日子。
游廊的栅栏有牵牛花攀附,是浓艳的紫,连着两日无风无雨,它的叶片干瘪地耸着脑袋。
桂圆这回咬紧了嘴,只听不插话,不管卫将军问娘子什么,她绝对不张口替娘子作答。
卫霄张弛有度,凭着姐夫这层身份,他提的,问的,全离不开妻子。
他也不忘春日宴,以及细枝末节的小事,“你阿姐说明日清早,绣娘过来量尺寸,做赴宴的裙裳。”
兰云英回道:“阿姐与我说了。”
她很盼着春日宴,早些来,早些结束,方能回洛阳,安稳下来——裴业不胜酒力,宴会上有官老爷,有国公府的世交长辈,免不了要敬酒。
裴业初来将军府的那一日,跟卫二爷吃醉酒,被文柏揽着回来,不省人事。
兰云英瞧着揪心,她问:“若宴上需要饮酒,姐夫能否帮衬我夫君,挡两杯酒。”
卫霄余光瞥见她的忧虑,想起妻子昨夜也交代过他。
这妹夫的酒量如何,已经在那日有了分晓,而他酒量好,是要帮一帮妹夫。
卫霄道:“不用担忧,我自会帮他。”
“谢过姐夫。”
兰云英逐渐放松。
她去年和卫霄互换的庚帖,他其实年岁不大。
当时妹妹对耶娘阴阳怪气,说卫氏在白日做梦,一厢情愿。卫霄是武将,兰氏世代簪缨,如何沦落要跟河东卫氏结亲。
耶娘笑妹妹眼高手低,一个世人崇拜的大英雄,到她嘴里,却是一文不值的粗鲁糙汉。
胳膊拧不过大腿,官家允给卫老将军的婚事,便是命令,便是给兰氏添光彩。
兰云英出神地望着那一团缠绕的牵牛花。
这是去年的事,妹妹嘀咕好些个卫霄的缺点,怎么如今回想,似是陈年旧事了。
——她和妹妹不只是欺骗了卫氏和裴氏,还欺骗了官家。
***
小娘子甜的像吃了蜜饯,一路欢声笑语,走进竹园。
“叔叔!”卫珺连走带跑,碍于女先生和婶婶在后边跟着,她脚步尽力放到最慢,“叔叔,祖母说我表现的好,赏我一匹小马驹。”
卫霄低笑,说道:“让你阿娘带你去。”
卫珺不依他,说:“阿娘她挑不出来哪条小马驹最聪明,叔叔,你带我去!”
小娘子们乖顺地站在一边。
兰云锦跟杜贞相谈顺利,这胜在有云英昨日的提醒。
薛妍催促卫珺她们回厢房换衣裳,暂作歇息,接着去用午膳,“珺娘,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
卫珺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望着卫霄。
卫霄说午膳后带她去马棚。
叔侄俩在这工夫约定,卫珺要拉勾约定,唯恐得不到那匹小马驹。
兰云锦笑着挽起云英的手臂,对杜贞说:“百闻不如一见,这便是我妹妹。”
杜贞在洛阳城也是出类拔萃的才女,跟云英的交情颇深。
她往前两步,嫣然道:“英娘,这倒是你的不对了,从前你一人来诗会,别的娘子都带着闺中好友,你有这么个如珠如宝的妹妹,怎不带着她一块儿去芙蓉楼赛诗作曲呢?”
杜贞有相见恨晚之意:“害得我今日才见着妹妹。”
兰云锦笑而不语,侧目看向阿姐。
云英脸颊泛红,慢慢说道:“杜娘子,这却不怪我阿姐,我在闺阁懒惰惯了,读书凑合,写字凑合。阿姐叫我去芙蓉楼,我决计不愿露拙,莫说是一首诗,便是半首,我也作不出来的。”
杜贞当是妹妹谦虚,说了几句鼓励她的话,然后提及姊妹二人成婚,再一番道喜,“这婚讯传到我这儿的那天,可是又急又高兴,哪怕长一双翅膀,却飞不到洛阳随礼了,好的是,英娘嫁来长安——对了,妹妹是嫁给小公爷么?”
兰云英眼皮直跳,道了声是。
杜贞轻易不会对他人的婚事妄下断言,只默默感慨造化弄人。
她打趣道:“这也好,小公爷的文采有目共睹,妹妹兴许能跟着学会作一两首诗。”
张氏请杜贞在府邸用午膳。
席间,杜贞向张氏讲明,小娘子们每日辰时到书斋,读满两个时辰的书,到月中抽查课业。
若师生有缘,一年后她接续教女娘刺绣、弹琴,凡是有关女子礼仪、修养品德的,杜贞倾囊相授,不会有所保留。
张氏喜形于色,连带着王氏,其他房里的夫人逐一代自家女娘送了拜师礼。
小娘子们开蒙的晚,已然比长安的女娘差了一大截。
出身将门,若跟着杜贞学四书五经,能言善道,就不用为她们犯愁,否则空有一身蛮力,嘴上叫旁人占便宜,受欺负。
张氏让小厮开了两壶精酿的黄桂稠酒,杜贞也不客套推辞。
女眷尽兴饮酒,卫珺则如愿随卫霄挑了一匹灵巧的小马驹。
她缠着兰云锦在马场玩。
云英想着裴业喜独处,便没回内院瞧他。
……
入夜,圆月像蒸熟,拨了皮的芋头,如雪的白。
兰云锦有了歇息的空,她坐在妆台前,闭目养神。
卫霄着窄袖短衫,正襟危坐,椅凳对着她的妆台——
他似乎看不腻兰氏,概因不常见到镜中的妻子,朦胧,影影绰绰,不真切,所以更吸引他。
周嬷嬷敲了敲房门,半个身子探进来,却不是送汤药的。
嬷嬷说道:“郎君,丫鬟刚跟老奴说,白天小公爷的书童来找郎君,不巧,郎君跟娘子都不在院子。过了一会儿,小公爷跟书童又问郎君去哪里了。”
“那丫鬟本要去寻郎君,但小公爷说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过是想请郎君饮茶。”
卫霄闻言问:“何时的事?”
周嬷嬷道:“估摸着是午时前的事,郎君和娘子今日也没回来用膳。这丫鬟忘性越发大,她若早点跟老奴说,不至于让小公爷扑了两次空。”
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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霄先是看向铜镜,但不见妻子的脸。
兰云锦侧身,她的手背涂了香膏,手指在其上画圈抹匀,“郎君明日若无事,便去一趟妹夫那里吧。”
她疑虑裴业找卫霄是为找寻线索,可明面上,她不能够阻拦他们二人见面。
卫霄继而告诉周嬷嬷,明日派丫鬟到东厢房,说他用过早膳就去饮茶。
***
绣娘沈氏来府邸给兰云锦姊妹量尺寸。
不日要去皇城赴宴,张氏早两天让绣娘挑了几匹蜀锦料子。
长安的贵妇私下相聚,赏花品茶,都点名要沈氏给她们做裙裳。
这两年官家明令不得穷奢极侈,宫里的娘娘吃穿用度日渐节省,膳食也少见荤腥。
沈氏说,不谈奢侈,体面是要有的。
量了尺寸,姊妹俩选颜色和花样,沈氏提议颜色要一浅一深,容易辨别。
春日宴有未出阁的娘子。
她们为人妻,且长相引人注目,不宜张扬出风头。
沈氏饱经世故,兰云锦任由她拿主意。
云英对春日宴无多大的兴趣,有的尽是惶恐和不安。
兰云锦的心思飘移,春日宴暂且不算难关。
卫霄去东厢房饮茶。
饮茶不是裴业的目的。
文柏蹲坐在茶案一旁,手提茶壶,给卫霄的茶盏添水。
“妹夫找我来,所为何事?”
裴业难以言喻,清俊的面容遮掩不住病态,他……他要如何问卫霄?
是不拐弯抹角,问卫霄,有没有觉察到枕边人,不像云英。
或者循循,一步一步地从卫霄这里探虚实。
裴业低首道:“要在此打搅姐夫多日,若是不表谢意,承之有愧于姐夫。”
卫霄见裴业一副老实人的做派,三句里边,两句带着谢字,对裴业的印象又坏了些。
读书人,如他妻子,喜欢把谢谢你挂在嘴边。
现在,他不讨厌妻子道谢。
客套话说一遍两遍就罢了,裴业好没意思。
卫霄摩挲着茶盏,始终不去饮,道:“若将来我和云英回洛阳,借住国公府,妹夫也觉得是打搅?”
裴业顿时哑然。
他抬手,让文柏去拿酒。
裴业转了话锋,道:“承之忘了姐夫喝不惯茶水。”
卫霄无意跟裴业饮茶吃酒,和不痛快的人言谈,是煎熬。
“妹夫不必麻烦。”卫霄端起茶盏,一口饮完。
文柏呆在原地,卫将军……真是爽快人。
裴业不愿再优柔寡断,于是自己起身去开酒壶。
国公府不吃烈酒,他不会像上次醉的那般厉害。
“今日,承之是想问姐夫——”裴业欲言又止。
文柏紧张地皱起面孔,仿佛有人捂着他的口鼻,不准他呼吸。
郎君,郎君的猜测若是错的,要怎么办。
裴业说:“阿姐,她几时回娘家?”
文柏眉目舒展。
卫霄眼神微妙,没有当即给裴业答复。
妹夫对他的妻子过于关怀。
半晌,卫霄道:“云英这一两个月回不了娘家。”
裴业思绪起伏,不觉吃了几杯酒,头脑发昏。
有许多言语要讲,但他手里仅有两张字迹而已——
他耳边响起云英、云锦的声音,卫霄冷漠的语气。
文柏焦灼地在房内踱来踱去。
悬空感,挣脱感,密密麻麻地干扰裴业的心神。
临近正午,眩晕的日光照着厢房。
兰云英回来便看见文柏扶着裴业上榻,桌案摆了酒坛。
卫霄还没走。
做妻子的,夫君喝醉,兰云英忙过去帮文柏。
裴业尚有一丝清醒。
云英的脸忽然出现在他眼前,击碎他立的高墙。
裴业梦魇似的,唤道:“云英。”
犹如一道闷雷,劈在房内。
文柏惊恐地觑着兰云英,欲哭无泪。
搞砸了,彻底搞砸了。
17. 认错
兰云英愕然地松开裴业的胳膊。
裴业的确见过她吗?
她没经历过大风大浪,触目惊心的事。
至少在兰府,每一日都很平淡。
兰云英深知此刻不能失态,但裴业的话岂止惊吓她一人。
文柏在,卫霄也在。
只这两个字,只唤她的名字。
实在让人浮想联翩。
文柏艰难地挪动裴业,干笑道:“郎君,郎君喝醉了,说梦话呢。”
他想替郎君挽救局面,如若今日郎君不喝醉酒,就不会认错人。
覆水难收,怪得了谁?文柏满腔苦水,无人知晓郎君的痛楚。
兰云英失语,不论如何,她和裴业是夫妻。
裴业在姐夫面前,唤着阿姐的名字,不合情理,有违常理。
她该顺着文柏的话,掀走这难堪的篇章。
兰云英笑道:“醉酒的人糊涂,言语不能当真。你去问小厨房要一碗醒酒汤,喂夫君喝下,以免他醒来头疼。”
若裴业清醒,应要后悔。若他已经心生怀疑,既忍着不来试探她,绕开她,又请卫霄到此,最后到这种地步呢……
兰云英不禁扼腕,倘她晚些时辰回来,断不会发生此事。
文柏百感交集,娘子一定被郎君伤透了心。
方才娘子的举止足以说明她的失望,现在却还给郎君台阶下。
两人背对着卫霄。
“属下这就去小厨房。”文柏两腿发软,转身见那一座巍峨的高山矗立着。
娘子的那番话姑且保住了郎君的脸面。
文柏无奈又惆怅,郎君本意要跟卫将军示好,想从卫将军这里得到些线索。
如今因这一句话塌台,反倒要结仇,和卫将军成了情敌。
若卫将军大度,不跟郎君计较,那便是虚惊一场。
纵使郎君是人家的妹夫,纵使郎君猜测不假,也极其罪恶。
哪个男人容得住外男肖想自己的妻子啊。
文柏想对卫霄解释些什么,可要如何说。
说郎君别无他意,仅是认错人,酒后乱言?
偏偏郎君的语调柔情,根本说不通。
文柏怕越描越黑,最好是闭口不言,装作没有那回事。
卫霄的神色可想而知,他笔直地站在那里,漆黑的眼眸望着榻上的妹夫——衣冠禽兽的妹夫。
他耳朵不聋,分明听见裴业在唤他妻子的名字。
俗话说,酒醉吐真言。
那道闷雷劈在身上,震在心头,卫霄紧握在袖间的拳头麻木不仁。
卫霄不相信裴业醉酒这可笑的缘由。
难怪妹夫的言谈吞吞吐吐。
难怪妹夫初到将军府,在正厅默不作声,原来是在偷窥他的妻子。
难怪今日说有愧于姐夫,这一切捋清了,有迹可循了。
……
卫霄之前疑惑裴业和妻子的妹妹不够亲密,但他们半斤八两,妻子对他也不够亲热。
层层猜测如潮水连绵汹涌。
平心而论,卫霄以为裴业不是登徒浪子,懂得伦理道德,不会对为人妻的阿姐抱有情意。
事实摆在眼前,裴业的书童都在难为情,不知作何解释。
他没必要给裴业披上羊皮——那兰氏呢?听裴业的口吻,像很熟悉兰氏。
这件事若细想下去,便是三天三夜也想不明白。
文柏朝着卫霄作揖,懊丧地出了厢房。
裴业昏睡过去。
兰云英终归要收拾这不成体统的摊子。
她轻快地说道:“姐夫,你瞧,夫君这酒量委实差劲。等春日宴,还望姐夫不要让他沾酒,闹出笑话,有失体面。”
卫霄的手掌垂落,若说恼怒,兰氏的妹妹最该恼怒。
他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有理的人尚且忍气吞声,用醉酒的理由为裴业解释掩护。
若妻子在此处,也会若无其事地翻篇吧。
卫霄撇眉,说道:“是,妹夫的话不能当真。”
“姐夫能这么想,再好不过了。”兰云英说。
***
黄昏盖住日光,如火的晚霞绚丽。
裴业被亮光刺醒,他睁开眼皮,剧烈地咳嗽了一阵。
文柏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见裴业醒了,急切地问:“郎君有不适的地方吗?”
裴业起身,他依稀记得,云英出现在他眼前。
房内并无旁人。
裴业问道:“文柏,云……阿姐是不是来过?”
文柏尽量不唉声叹气,镇定自若地道明:“郎君,你今日当着卫将军的面,错认娘子,唤她是云英。”
他喂郎君喝完醒酒汤,娘子跟着守了半天,看郎君无碍,便去前院用晚膳了。
裴业的面容苍白,不料今日把事情弄得糟糕。
可他不觉得认错了人。
现今酿成大错,铤而走险。
裴业知道不能说实话,给文柏心里添堵。
裴业出奇地冷静,道:“卫将军是何反应?”
文柏佩服郎君这远超乎常人的心态,说道:“卫将军什么也没说,但脸色像吃了苦瓜。”
裴业陷入沉思,他琢磨着,卫霄若觉察云英姊妹的身份有异,不会是这般反应。
他的失言必定引起卫霄的反感和误会——裴业对自己的直觉深信不疑,只是还缺少证据。
若她们姊妹没有交换身份,为何笔力差距如此大。
字迹是其一,神态是其二。
裴业的念想犹如野草,烧不尽,吹又生。
他打定主意要换方向,待回到洛阳,去问兰府的丫鬟,出嫁当日的情形。
待他查明,便能名正言顺,跟卫霄握手言和。
文柏想劝郎君就此收手,勿要钻牛角尖,置身僵局。
“郎君,你可知道,今日让娘子有多难堪。”文柏惋惜道,“娘子不仅不怪郎君,还处处体谅,为郎君着想。”
裴业双手按住被褥,语气不如方才那么冷静,他问道:“我唤她名字时,她作何反应?”
文柏来不及思考,道:“娘子和属下一样,有些惊恐,害怕……”
他渐渐没了话音,他害怕是因为知晓郎君心中所想,戳破了窗户纸。
那娘子在惊恐什么,害怕什么?
娘子若是云锦姑娘,会因郎君认错而害怕吗?
文柏瞬间变为墙头草,倒向裴业。
郎君的怀疑,也非空穴来风。
***
文柏七岁进国公府陪伴裴业读书。
年幼的小郎君如璞玉,毋须打磨,便是稀有。
小郎君爱读书,却怕孤单,他是长房的独苗。
国公爷喜欢孩子,然国公夫人身体抱恙,生下小郎君后,即便再有身孕,可躲不过滑胎的厄运。
小郎君夜里为夫人哭泣,后来,国公爷纳妾,小郎君有了弟兄。
夫人郁郁寡欢,小郎君这块璞玉也被蒙上一层灰尘。
胃口小,食欲减退,病弱缠身。
小郎君坚持要读书,即使拖着疲惫的病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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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的年纪,背负着夫人的期望。
十岁生辰那年,小郎君病倒了。大夫说他忧患成疾,是心病,致使身体跟着垮了。
夫人抱着小郎君痛哭,责怪国公爷三心二意,冷落了她们母子。
小郎君也有脾气,也会生气,恼怒国公爷娇宠妾室。
文柏从这一年开始学煎药,倒药渣,备蜜饯,陪小郎君抵抗病痛。
小郎君惧怕出门,惧怕热闹的街巷。
国公爷起初还会看望郎君,问病情是否有好转。
一天天过去,郎君的病情时好时坏,妾室的孩子乱说郎君的闲话,道郎君是病秧子,活不过二十岁。
文柏忍耐不了,反驳他们,挨着一顿板子。
读书是郎君唯一能消解烦恼的事情。
便是在芙蓉楼,洛阳女娘和青年才俊吟诗作赋的好去处,兰氏云英素有洛阳才女的美誉。
郎君读了云英姑娘的诗。
裴业喜欢云英的字迹,总在诗会结束,让文柏问芙蓉楼的掌柜要一张云英誊抄的诗集。
若是那天没有,文柏就要花银两,问清楚下次的诗会在何日。
裴业有了要出门的念头,他想看一看,字迹的主人。
……
兰云锦对东厢房的事情毫不知情。
她只知道卫霄今日的心情不好,阿姐的表情也很古怪。
用膳席间,兰云锦尝试着问阿姐的身子可有不适。
阿姐笑着说没有,只是有些累了,今夜要早些歇息。
她暗忖,卫霄大抵和裴业谈的不愉快。
裴业对他说了什么?
夫妻二人回了琼华院,卫霄一言不发,先去沐浴。
兰云锦等候之余,听得水声撞着木桶。
周嬷嬷送药汤进房,悄声问:“郎君今日是怎的了?”
兰云锦摇头。
周嬷嬷回想今日院里也没发生何事,再其次,郎君过了年少轻狂的岁数,府邸又无人招惹他,何至于生这么大的火气,远远地就嗅到旺盛的浓烟。
“是不是……娘子这两日跟郎君同房了吗?”周嬷嬷笑问。
兰云锦回道:“这两日我和郎君困乏,所以——”
周嬷嬷若有所思,她看了看那碗药汤,伸手端走。
若郎君不行房事,喝着补药,怪不得有火气。
周嬷嬷的动作落在兰云锦的眼里,有些滑稽。
若卫霄是因此有火气,倒罢了。
若不是,矛头就在裴业那里,且事态严重。
水声停止,周嬷嬷识趣地退出厢房。
兰云锦望向屏风,男子的脊背裸露。
她斟酌片刻,问道:“今日妹夫和夫君饮茶,说了些什么?”
卫霄不准备告诉兰云锦实情,他披了外袍,道:“妹夫问你几时回娘家。”
兰云锦不解,她怀疑卫霄在说谎。
厢房好似萦绕一团迷雾。
卫霄走出屏风,妻子的表情一目了然。
她不信他的话,另有别的想法。
裴业的话,仍在他耳边回响。
卫霄在意妻子和裴业之间是否有瓜葛,然而他开不了口去询问。
除此以外,他也有了别的疑问,倘若裴业不是认错人呢,借着醉酒去试探?
毕竟她们姊妹有相似,又有不像之处,譬如身上的柑橘香,譬如眼神——
如果裴业不是认错。
那么,他的枕边人便是……兰氏云锦。
卫霄庆幸今日没有跟裴业闹翻脸,明日有余地去问裴业。
18. 春夜
春夜浓时,暖意融融,再不如早春那般干燥。
取而代之的是,湿润的热,像刚掉下的蜡烛油滴在衣衫,不觉间就使得身上黏腻。
兰云锦知道从卫霄这里问不出什么来。
且看他那副心事写在脸上的表情,凝重,像团团乌云压着,阴沉沉的。
兰云锦不好猜度裴业的心思,但卫霄却不难揣摩,只怕今日他是在裴业那儿听到些恼人的话——
但裴业并不是不计后果的,手里又无确凿的证据,怎么也不该直接向卫霄坦露。
再想起白日阿姐的脸色煞白……大抵是被惊吓到了。
若事态已经严重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阿姐断不会对她有所隐瞒。
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兰云锦思索间,手指理了理衣领,湿涔涔的汗,贴在身上。
她正想开口唤枇杷去倒浴桶的水。
“是要沐浴?”
卫霄的声音如凛凛冷风,吹在她的面颊。
偏他这道人墙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前。
兰云锦的视线被卫霄占满,除了在床榻上,他二人极少挨的亲近。
她抿唇,道:“是。”
皂香、独有的气息——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茁壮,燃火似的热烈。
卫霄这人不傻,相反,他顶像他那匹千里马,个性乖张,不易驯服,精力又旺盛。
可若真是匹能驯服的马,兰云锦倒不用为此左思右想地应付他。
她不能够坐以待毙了。
先前只想着按兵不动最妥帖,不特意为交换身份而遮遮掩掩,显得欲盖弥彰。
兰云锦欲要起身,卫霄的手掌却落在她肩上。
卫霄道:“我帮你。”
兰云锦一顿,有些受惊。
她若不仰眸,看见的便是卫霄的下腹,单是一件外袍裹着,里面轮廓时隐时现。
尽管她思绪不停地在琢磨,要如何转移卫霄的注意,拖一天则是一天。
然眼前有这么个东西刺激着,她既移不开眼帘,也暂时想不到要怎么回应他。
在这房里,她做不了上辈子神鬼不怕的老太太,牵着卫霄的鼻子走,亦不能随心做她自己。
兰云锦的手反握住卫霄的胳膊,说道:“夫君劳累一天,妻哪有夫君帮忙沐浴的道理。”
卫霄说:“我去换浴桶的水,不必唤丫鬟来。”
兰云锦这才往上看他,神情困惑:“这些事,不是夫君该做的。”
“那什么是我该做的?”卫霄转身,拿起搭在木架的衣袍,换上,语气如他手中的动作一样干脆,“你我若是夫妻,就不要计较这许多礼节。”
兰云锦没再阻拦他,客气道:“有劳夫君。”
她在马场目睹过小阎王的英姿。
这木桶在卫霄手里不过是把玩的物件,一来一回,毫不吃力。
兰云锦最厌的便是春夏,整日下来,疲困不说,穿着裙裳不透气,到夜里方可解开束缚,在浴桶泡一泡。
今夜卫霄先沐浴,兰云锦略微不自在。
玉蝉和枇杷不见人影,想来是周嬷嬷的功劳。
浴桶的水温适宜,兰云锦心不在焉地搓洗着身子。
要想声东击西,让卫霄对她的身份不起怀疑……不易却也不难。
卫霄他不曾了解、熟悉阿姐,即使有文书在前,可做了夫妻,他能从哪找寻她和阿姐的不同之处?
色令智昏。
尤其卫霄对那件事是有瘾的,若诱发他的瘾,使他自顾不暇,应当没有工夫去在意别的。
今夜若什么都不做,继续置之不理,明日的情形更难以预料。
兰云锦要赌一把。
她涂了皂角,两只手撩水,冲洗掉浮沫。
另一边,卫霄熄灭外间的灯盏,斟酌着裴业和那书童白天的举止。
他至今看不透妻子。
现在冒出一个和妻子相像的妹妹——也许不是什么妹妹。
卫霄打断这复杂的猜测。
他和兰氏有了夫妻之实,她是姐姐或妹妹,都不能改变他妻子的身份。
何况这仅是猜测而已。
但裴业对云英有情是真。
外间的光芒逐一消失,衬得里间幽暗深邃。
卫霄入里间,习惯性的去取酒囊。
将军府的老爷们都是从娃娃抓起,教小郎君吃酒,长大不怕醉酒误事。
若行军至塞北大漠,没有口粮,酒确是能救命的珍宝。
酒水助兴,解乏,上战场的兵士磨刀擦剑后,总要闷头痛饮一壶酒,才能利索地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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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敌军的脑袋。
外人以为武将天生骁勇好战,实则不然。
若无非人折磨的操练,辛辣的酒水鼓舞,死在战场上的白骨数也数不清。
官家不吝啬给军营的弟兄赏酒,上百斤的浊酒,精酿的黄酒,补身的鹿鞭酒。
酒壮人胆,仗自然是好打了。
卫霄见过元帅的副将因酗酒身亡,可官家置若罔闻,照旧每年给各大军营赏酒。
兵士对酒水成瘾,离不开军营。
卫霄发觉到这一点,便慢慢不去吃酒——他取了酒囊,没拧开。
春夜躁动不安,许是哪里来的野猫,在院墙外喵呜喵呜地叫。
那声音难耐,刺耳,若不谙世事的人是听不懂的。
兰云锦出了浴桶。
因着今日玉蝉不在,她忽及备衣裳一事。
不得已,穿了卫霄放在木架的月白锦袍。
兰云锦裹紧锦袍,走向卫霄。
“夫君,我能饮一口吗?”兰云锦的乌发披散,垂在胸前。
她的身子撑不起这锦袍,松松垮垮。
稍微走动,纤细光滑的双腿直勾勾地显露,影影绰绰。
卫霄很清楚酒囊是昨日灌的米酒,他方才也未饮。
那为何他的喉咙像是有烈酒冲击,口齿潮润。
卫霄眸光流转,对着那双潋滟的眼睛,问道:“你饮过酒吗?”
兰云锦嗯了一声,嗓音细腻:“昨日跟婆母和长嫂她们吃了几杯酒,我酒力差得甚远,想着练一练。”
怕卫霄不允,她添了句:“我只饮一口,不会醉的。”
卫霄心神不宁,无法安静思考妻子的用意,鬼使神差地把酒囊递给她。
兰云锦接过酒囊,那只酒囊到了她手里,便大了些——
妻子的手柔软光滑,如果握住他的……卫霄欲念横起,便再难收回。
兰云锦的唇瓣碰着酒囊的出口,她抬头,酒水顺流而倘。
而锦袍失去双手的束缚,倏地敞开。
兰云锦慌忙放下酒囊,被呛的咳嗽,胸前起起伏伏。
那酒囊跟受了惊吓般的,流在她的身上。
有灯盏亮着,躲也来不及了。
卫霄替妻子脱掉外衣,低沉地说:“这件锦袍,不合身。”
19. 暗涌
兰云锦的脸颊涨潮似的红了,入腹的酒水横窜直跳,又呛喉咙,啌啌咳嗽着。
如毫无预兆的暴雨,抹胭脂的红泼在她身上。
她是想过用色令智昏的法子,想是这样想,可做起来却笨拙的厉害,像拿石头砸自己的脚。
男欢女爱,兰云锦听得比见得多。
兰云锦羞赧地咬紧下唇。
要怎么办?
夫君脱去妻子的衣物,妻子欲拒还迎,扭捏推脱,抑或投怀送抱,哪个更妥当些?
兰云锦一时拿不住主意。
她低了眼帘,躲闪着卫霄的目光,道:“是,妻再去拿一件衣裳。”
虽有长发挡住上身,兰云锦还是很困窘。
色.诱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坏办法。
兰云锦有些灰心丧气。
她死前最痛斥旁人欺瞒她。
如今她成了这说谎的人,时刻要用无数谎言,违心的举措来圆谎,怎能不疲累。
卫霄见妻子失神的模样,以为是惊着她了。
他扼杀掉方才生起的欲念,抬步走向兰云锦。
“既要歇息,别费事换衣了。”
卫霄熄灭里间仅剩的一盏灯。
院墙外的那野猫叫声变小,微微呜咽。
由不得兰云锦回应,她眼睛不好,遇黑便是盲人,看不清东西。到老也让丫鬟给房里留一盏灯,以免起夜磕着摔着。
而卫霄仿佛夜行动物,一眼就看准他的妻子在何处。
卫霄的身影罩着她,双手抱起她的腰。
膝盖轻轻顶了一下她的腿,迫使兰云锦环住他的臂弯。
两人不说话,各自躺在床榻上。
兰云锦毫无困意。
她高估了自己的本事,低估了卫霄的毅力。
兰云锦闭了闭眼,想不到有一日,要因一个不及弱冠的男子苦恼。
她侧耳听着,枕边的男子呼吸平稳。
犹记得刚来将军府那日,她厌卫霄是毛头小子,做事粗鲁。
现在想想,倒是她先入为主。若抛去固有的偏见,很是值得用一两句中听的话去形容卫霄,他的粗鲁恰到好处,也不冒失。
兰云锦试着以言语接近卫霄:“夫君何日去军营?”
他们后日便要到皇宫赴宴。
仔细算来,官家给卫霄的短假快结束了,若此一去,没有一年半载不能回长安。
卫霄并未阖眼睡着,他在跟那些杀不掉的欲念抗衡。
妻子的话显然要管用些——她大抵是急着让他离开长安。
卫霄心中不悦,但如实说道:“下个月初二。”
兰云锦闻言却是越发不困了。过几日,她就能一人独占这间厢房,睡这方床榻。想几时歇息,几时沐浴,全是她作主。
这无疑叫她高兴,也不觉得局势复杂的不可收拾了。
卫霄去军营,便少一个难缠的。
她和阿姐只需提防着裴业,注意谨慎点,交换身份的事应该不会败露。
卫霄嗅出兰氏的雀跃,他已经想象得到她若不加掩饰,那张面若观音,淡雅恬静的脸庞,该是如何的欢喜。
他若不在府邸,恐怕她更不把他当夫君。
“夫君可用妻准备些什么?”兰云锦不会傻到对夫君的远行无动于衷,“长嫂同我说过,塞北气候恶劣,春天来得晚,妻给夫君备两件厚衣衫吧。”
卫霄的耳朵嗡嗡响,兰氏的确体贴。
细碎的温声细语呼在耳畔,他偏想起裴业谦逊的语气。
良久,卫霄回道:“时辰不早了,明日再说。”
***
拂晓,白光驱散残存在天际的弯月。
小丫鬟拿着扫帚清扫院落。
天还没亮的时候,吴管家匆匆过来报信,说是郎君的好友罗副将有急事,请郎君到他府邸一趟。
周嬷嬷那会儿正睡得沉,叫都叫不醒,是玉蝉开的房门。
兰云锦下半夜才睡熟,直到周嬷嬷进房摆早膳,她还埋在被褥里睡着。
周嬷嬷跟玉蝉交头接耳,道娘子昨夜是不是累着了。
玉蝉茫然摇头:“我听嬷嬷的,昨儿个也没伺候娘子沐浴,不晓得郎君他们是什么时辰歇息的。”
周嬷嬷手里攥着木筷,寻思道:“不知郎君和娘子同房有几日了。”
玉蝉数着娘子来癸水的日子,问道:“至少有半个月?”
“哪有半个月?”周嬷嬷斜眉笑道,“昨日我问过娘子,这两天她和郎君疲乏,没同房。”
她盼着娘子能在这个月有身孕,若是有了,便是喜上加喜。
夫人原先忧愁郎君的隐疾,怕郎君这辈子没个一儿半女。
郎君的隐疾终于好了,可是夫人紧跟着担心,郎君的身体还有别的缺陷……比方说,不能让娘子有身孕。
玉蝉结结巴巴地接话:“嬷嬷,这种事,多了也不见得好。”
周嬷嬷咧嘴说道:“这是哪儿来的道理?”
“嬷嬷不知晓吗?”玉蝉的声音像蜜蜂,轻又低,“娘子在闺阁时,奴婢的姑母在洛阳做稳婆,她对这很有研究。”
“要想尽早怀有身孕,郎君与娘子不用天天同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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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的心情放敞亮,再添些情趣,自然就有了。”
周嬷嬷头一回听说这新鲜稀奇的言论。
她摩挲着玉蝉的手背,道:“好女娘,你多和我这老婆子讲讲,我再说给夫人听。”
那边,兰云锦在床榻辗转,她这一觉连续不断地做梦。
皆是陈年旧人,事情却完全变得面目全非。
她梦见卫霄独身陷进敌军的包围,一枝枝羽箭刺穿他的胸膛,状似刺猬。
卫霄身后黑魆魆,雾腾腾,分明只他一人,他的脸和雾气融在一体,阴冷潮湿。
他把羽箭视为摆设,挑起银枪,纵马扬鞭,逼向敌军。
卫霄呕出鲜血,那细鳞甲铁盔滚落在地。
——这是卫霄的前世吗?
梦里的羽箭杀伤力极大,兰云锦的心被刺痛了一下。
有人在喊她。
兰云锦强行从梦里挣脱出来。
“娘子!”玉蝉弯腰站在榻前,道,“小公爷过来了。”
日上三竿,天亮得烫眼。
裴业来的突兀,说要为昨日怠慢姐夫的事赔罪。
他在院里等候着。
丫鬟们忙进忙出,端着洗漱用具。
花圃里有一圈茉莉盆栽。
裴业挪动脚步,走近花圃。
云英喜欢茉莉,每到六月,她在芙蓉楼为花开写诗作画。
经她的手写的字,作的画,裴业无可救药地着迷。
看了这一首,渴望她写下一首,可等候是分外凌虐、折磨人的。
裴业曾想过,若有朝一日,云英锁在他的书房,寝居——
等候,等候又算得了什么呢。
周嬷嬷惦念着上次让小公爷扑了空,所以即使卫霄不在,也理应请娘子的妹夫到房里坐坐,饮一杯茶。
玉蝉请裴业进厢房。
兰云锦简略洗漱一番,敷了一层薄薄的珍珠粉。
她笑着看向昔日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裴业,道:“夫君不是计较小节的人,妹夫莫要挂怀。”
裴业接过周嬷嬷递的青瓷茶盏,说:“阿姐,昨日发生的不是小事。”
兰云锦淡然问:“是什么事?”
裴业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宽袖掩面,瞧不见他的面容。
“我昨日醉酒,说了胡话。”裴业道,“承之不想让姐夫误会,对我存有芥蒂。”
兰云锦的笑凝在脸上。
前世,裴业不胜酒力,即便醉酒,也是文柏陪着他去书房安静过夜。
醉酒说胡话?
裴业从未有过。
20. 异样
房内满是茶香,茶叶产于顺宁,气味清鲜。
兰云锦不动声色,掀起茶盖。
裴业在将军府住的这三两天,若婆母不开口请裴业去正厅跟老爷们用膳,他便在东厢房读书。
桂圆跟玉蝉发牢骚,说小公爷是书呆子,在洛阳是这般,到长安还是没变化。不说带娘子去逛逛朱雀大街,也不跟四姑爷多走动。
兰云锦张唇,轻轻一吹,那水雾散去。
再者,卫霄昨夜没说裴业醉酒道胡话。
裴业能说什么话,让卫霄生气?
裴业狡猾,她不想掉进他挖的坑,于是宽慰道:“妹夫既是说胡话,夫君不会放在心上,他昨夜回来,说妹夫房里的茶很好喝。”
兰云锦顿了顿,柔声笑道:“他只字不提和妹夫吃过酒,若妹夫今日不说,我还不知此事。”
裴业坐在西面末尾的官帽椅,中间隔着些座椅。
周嬷嬷疑惑,回想昨夜郎君着实有火气,可小公爷也是彬彬有礼的……她兀自揣摩,小公爷说话跟打哑谜似的,听了头疼。
裴业生了一副不近人情的皮相,他的脸没有血色,文弱弱的。因从小吃药,身上带着中药淡淡的苦味,知道刺鼻,他侧腰系着青色丝线绣的香囊。
他整个人坐在这里,使得这厢房冷了不少。
“若姐夫不恼承之的妄言,我也该为昨日的怠慢致歉。”裴业像掐准时机,这时,他转目看向坐主位的女子,“阿姐,你用过早膳吗?”
等这么半天,裴业问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兰云锦腼腆说道:“今日起晚了。”
她和裴业朝夕相处大半辈子,一来一回,能够长达有半个时辰的交谈都屈指可数。
裴业对国公府算得用心。他不纳妾,除却内宅,需要她去留神处理的事,裴业多少会插手帮她。
逢至新年,文柏到她院里挂桃树枝,送拜年贴、百事吉。十年如一日,她倒从不觉得那院子冷清。
裴业逝世,国公府的担子全落在她一人的肩上。
她一天天的苍老,时不时地对桂圆唠叨,她难道是上辈子欠了国公府的债或人情,这辈子要在这片宅院熬到油尽灯枯才能解脱——
直面年轻的裴业,兰云锦有些许倦怠,又不得松懈。
兰云锦说:“嬷嬷,把桌案上的枣糕拿给小公爷。”
不管怎样,明面他是妹夫,要照顾着他。
周嬷嬷热情的有分寸,两只肉手端一小碟枣糕,呈给裴业,“娘子的妹妹夸这枣糕绵软好吃,小公爷尝尝,看合不合口味,等会儿我打发丫鬟给东厢房送去。”
裴业颔首,并不客气推辞,他尝了一块枣糕。
小丫鬟进房给兰云锦送晒干的衣裳。
裴业视线端正。
今日来此,文柏费尽口舌,劝说阻拦他。
裴业再三斟酌,无法把昨天的事轻而易举地翻篇。
请卫霄去饮茶的是他,有失得体的是他,若潦草一句醉酒做解释,未免可笑。
已经酿造的错,若再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倘若别有洞天呢?
小丫鬟向兰云锦询问杂事:“娘子,沈氏把宴会的衣裳送过来了,你想熏什么香?”
兰云锦沉吟道:“用我从洛阳带来的紫丁香,味道莫要太浓。”
“是了,官家有咽炎,闻不得浓香,你可要牢记着,别用光一罐子香粉熏衣裳。”周嬷嬷领着小丫鬟到里间放衣裳,耳提面命地叮嘱她,“上回王氏的二媳妇在簪花宴出丑,惹得长安城的娘子嘲笑咱们将军府野蛮,不懂礼数,老太太气得吃不下饭。”
“咱们万不能给娘子拖后腿,你要有不明白的,去问玉蝉。”
小丫鬟诚惶诚恐,愣愣地应下。
厢房有茶香、皂香、女子的脂粉香。
裴业饮完一盏茶,品出这是顺宁红茶。
他鼻尖皱着,这房里的脂粉香,他的厢房似乎也有。
兰云锦见裴业势要等卫霄回来,笑道:“妹夫若今日一定要给夫君赔罪,便让妹妹和你在琼华院用午膳吧。”
裴业回话总要对视她的眼睛,“等姐夫到了,我回去唤云锦。”
他的语调听着没有异样,若即若离。
兰云锦心头被他惊动,猛地跳跃——
自己的名字,从裴业口中说了出来,诡异地吓人。
她点头,让枇杷拿笔墨,问裴业有无忌嘴的,给小厨房列一张食单。
裴业凝然不动,望着女子的笑靥。
她们的身份可以交换,身体却不能换。
***
书斋散学,小娘子们对女先生鞠躬行礼。
桂圆坐在院里洗衣,女娘的嬉笑声隔着院墙传来。
她探身,冲着窗户,问道:“娘子,都散学了,郎君怎的去这么久?”
“他跟姐夫这两天聊得投缘。”兰云英如坐针毡,手指惴惴不安地捏住木偶娃娃。
昨夜,裴业为醉酒之事对她道歉。
她很拘谨,也不想追根究底地问他,只一笑了之,说不介意。
概因夜晚逼的人筋疲力尽,兰云英甚至想承认交换身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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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兰云英反复挣扎。若承认了,两家的长辈要怎么相处,倘长辈要这两桩婚事换回去,倘此事闹大了……若不承认,要怎么对付裴业,泯灭他的疑心?
进退维谷,难以抉择。
桂圆提着棒槌敲打衣裳,轻一下,重一下,嘀咕道:“郎君昨儿个真是不像话!竟把娘子当作四姑娘,这是在将军府啊,得亏旁人听不见。”
“姑奶奶,天晓得被别的丫鬟知道,绝对要去张夫人那里编排郎君和四姑娘!”
兰云英本就心烦意乱,她推窗,蹙眉说道:“不要再提及此事。”
桂圆扭头看向兰云英,哭丧着脸:“娘子,奴婢是替你抱不平……”
“不平更要憋着,你若声张出去,教我如何应对?”兰云英焦头烂额,不需刻意去学妹妹生气的表情,已是刻画入微,“好了,我知你替我难受,这衣裳先放着,你去找玉蝉说说话,缓一缓。”
桂圆气鼓鼓地说:“奴婢不去。”
“你这性子,”兰云英啼笑皆非,“是我惯坏了你,说话没大没小,主子的话,你也不听。”
“娘子疼爱奴婢,奴婢才难受的。”桂圆嗓音发抖,“郎君对娘子不闻不问,等咱们回洛阳,娘子绝不要管郎君的起居。”
桂圆愤愤不平,教兰云英如何冷落裴业。
奴婢不能骂主子,那就骂他的奴才吧,她暗暗数落一顿文柏,算是解气。
这当儿,玉蝉同小丫鬟一道来东厢房,要问桂圆拿熏香。
甫进院子,玉蝉看桂圆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笑着喊道:“桂圆,你这是作甚?娘子的衣裳要被你敲坏了。”
细绳晾着女子的衣裙,罗袜,月事带。
桂圆停下动作,问道:“你来又是作甚?”
玉蝉让小丫鬟把枣糕送进去,她则走到桂圆身边,笑说:“是周嬷嬷叫我来的。明日去皇宫赴宴,五姑娘的衣裳要熏香,你带了吗?若是没带,便用我家娘子的。”
桂圆说:“带了,我去给你拿。”
“不着急。”玉蝉抬眼看着绳上的月事带,问道:“五姑娘的癸水刚过去?”
“怎的了?”桂圆狐疑地说,“娘子这个月的癸水迟了好些天。”
玉蝉小声道奇怪,接着问:“那五姑娘疼得厉害吗?”
桂圆虽马虎,但事关娘子的身子,她十分的细致,“我前两日还想着大夫给的药方子妙呢,娘子这次不疼了。”
玉蝉止住话语,她没胆量继续细问桂圆。
娘子的癸水提前,五姑娘的癸水推迟。
是巧合吗?
21. 痕迹
卫霄回将军府时,他院里的小厮青石提着一筐鲜嫩果子,诸若杨桃、桑葚、酸梅,这些个应季的。
果子要送去琼华院,青石瞟着卫霄的身影,笑眯眯地跑过去,道:“郎君,你可算回来了。那小公爷苦等郎君一清早,娘子要留他们用午膳呢。”
到布膳的时辰,提食盒的丫鬟们穿梭在游廊。
卫霄的步履不疾不徐,跟兰氏相处久了,他走路不如以前快。
“他们在用午膳?”卫霄问。
青石个头高,五大三粗的,说话憨厚,指着竹筐,道:“郎君不回来,娘子怎么可能用膳。嬷嬷使唤我拿果子,给娘子她们先垫一垫。”
卫霄走路顿然脚下生风。
青石的耶娘都在将军府做事,只他跟别的家生奴不一样,他刚学会说话就陪卫霄玩耍,有卫霄撑腰,没人敢欺负他的。是以青石即使过了十五岁的生辰,心眼也不见长。
走这一会儿,青石老实巴交地对卫霄说今日发生的事。
“小公爷的书童还给郎君和娘子送礼,是几盒珍贵名药,两幅瞧着黑漆漆的画。”青石笑道,“倒是有趣,小公爷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坐了片刻,那小书童和娘子的妹妹才到院里。”
“嬷嬷跟我说,小公爷好生讲究,在府邸住两天不露面,今儿个来看郎君说要赔罪,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卫霄原不爱听闲话,谁知出去半日,他的厢房这么热闹。
若裴业有羞耻心,要脸面,因失言要道歉,该私下悄悄地找他。
他尚且还未去问裴业。
裴业又明目张胆地到他厢房,安的是哪门心思。
卫霄更在意这半日,妻子和裴业说了些什么,但青石不是小丫鬟,凑不到房里去伺候。
他看青石一头热汗,问道:“你这半天忙活的紧?”
青石道:“再忙活也没郎君累,我就是给咱们院里的花圃除草,我力气大嘛,怕给娘子的花弄坏了,越怕做的越慢……郎君到罗副将那儿是办事吗?”
卫霄回道:“他手下的兵士昨夜斗殴,差点闹出人命,要告到衙门去,罗游劝不住,便派侍卫请我去管。”
北昭从军的男子多是寒门出身,家中儿女成群,耶娘为省一碗饭,所以送最吃得了苦,身体健壮的男郎从军。
虽上战场,他们打仗也是豁出性命,但平时操练、回长安休沐,犯起驴性子,拌嘴是小的,拎刀耍枪来,让文官笑话是大的。
青石咂咂嘴,说道:“罗副将的脾气太软,要是能学郎君一二,不至于管不住这群倔驴。”
行一段甬路,往左拐,到琼华院。
卫霄说:“我的脾气很硬?”
“郎君的脾气……在外边是很硬。”青石实诚,不道假话,“郎君忘了,以前五郎闯祸,你照揍不误的。”
“便是我也沾着郎君的威风,去虾蟆陵的酒舍打酒,那几个市井泼皮压根不敢在奴才眼前造次。”
卫霄笑骂他一句出息,随即想到兰氏。
她会不会觉得他脾气硬,脸色臭。
文人轻看武将,他名声在外摆着,都当他是莽夫阎王。
***
主仆进院门,青石把鲜果子给小丫鬟拿去洗。
周嬷嬷迎卫霄入房,道:“郎君累了吧,快喝杯茶解解渴。”说着,她招手叫小丫鬟传话,“去,吩咐小厨房送膳。”
兰云锦熬了半天,见卫霄回来,无缘由的心安。
她上前相接,唤道:“夫君。”
兰云英同裴业坐在一侧的交椅上,笑着起身问姐夫的好。
卫霄停步,看裴业面如冠玉,眼神澄澈。
“你身体没有大碍罢?”卫霄关怀地说。
裴业谈吐自然:“承之昨日露丑,反让姐夫挂怀,羞愧不已,故而来对姐夫道声抱歉。”
卫霄看向不觉间站在他身旁的妻子,窈窕大方,唇角含笑。
若裴业告知妻子昨日做了何种混账事,她应是一点也不在乎吗?
卫霄以为,裴业不蠢,今日他来,哪里是单纯道歉,不过另有目的。
思及此,卫霄笑道:“云英跟我说了,妹夫不常饮酒。若说露丑,我营里的那些弟兄喝醉酒,乱认耶娘,说话没头没尾,这才是丑态百出。”
一席话落地,裴业神色无甚变化。
兰云锦亦是面上波澜不惊,暗自猜测,阿姐昨日不与她说,许是这个缘故。
云英不防卫霄拐着弯讲明裴业的错,心扑腾地跳。
今日他们要在一桌用饭,裴业够令人吃不消了,卫霄却也是难捉摸透的。
云英默默念阿弥陀佛,求佛祖菩萨保佑,保她和妹妹平安度过今日,让情形不再那么危险。
传膳的小丫鬟至厢房,八仙桌摆了四荤五素,两盅汤羹。
周嬷嬷杵在一边,双眼溜溜地转,看着这双胞姊妹,一眨眼就迷糊了。
食不语,寝不言。所幸有这个规矩,兰云锦能安稳地吃顿饭。
加之这半天跟裴业言谈,他所提的是些前朝典故,名家书画,又有卫霄方才那一番话,他静静地坐着用膳,不说别的。
兰云英见此情绪稍缓。
桂圆给云英盛了鱼羹,低声道:“娘子,你前些日子身体亏欠,喝碗鱼羹补补。”
云英接下瓷碗,侧眸问裴业,声音轻盈:“夫君要喝一碗吗?”
她和裴业成亲以来,用膳不多言语。
冷的是他,按妹妹的性情,受不得半分冷清,她便主动问他要不要给他盛汤添饭,这道菜是咸是淡,虽然做膳食的不是她。
裴业先要看她的脸,然后答话,并不敷衍。
“要。”裴业惜字如金,嗓音温润。
兰云英怔怔地看着裴业。
他的眼睛映着她的脸,仿佛他要的不是鱼羹,而是无法言说的——
云英撇开视线,让桂圆盛鱼羹。
桂圆纵是对这姑爷有千分万分的不满,但她听娘子的话。
卫霄注视裴业的神情,眉目微乎其微地皱了一下。
……
是日清晨,琼华院的小丫鬟早早地洒扫完庭院。
这厢,兰云锦坐妆台前,玉蝉给她梳发。
云英亦在房内等着,巳时乘车去皇宫赴宴。
玉蝉拿着雕花象牙梳,本要问娘子想梳哪个发髻。
她忽生彷徨,扭身看一眼云英的发髻,笑问:“今儿个赴宴,五姑娘和娘子不若换个新鲜。”
云英笑道:“怎么换新鲜?”
“桂圆给娘子梳头,奴婢给五姑娘梳。”玉蝉说,“奴婢近来琢磨了新发髻,适合五姑娘,后两日姑娘要回洛阳,奴婢怕没机会给姑娘梳头。”
桂圆唉一声,说:“呸!说这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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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咱们是要重视些这宴会,我今日给娘子梳头,手都是抖的,正犹豫给重新梳呢,横竖你手巧,那就换换吧,我给四姑娘梳——只求四姑娘不嫌我手拙。”
兰云锦迟疑着,然玉蝉话说出去了。她最是知道桂圆的性子,她若不许,又要委屈。
“几日不见,桂圆学会自谦了。”兰云锦笑吟吟道,“我何以嫌你手拙,你给妹妹梳头,我哪次不夸你的?”
桂圆说道:“有娘子这句话,奴婢就大胆上手了。”
玉蝉遂愿,摘掉兰云英的发簪。
乌发垂落,玉蝉瞥向镜中,女子姿容娴雅,抹有明媚胭脂。
她的手禁不住颤抖。
五姑娘和娘子恍若魂魄一体。
癸水对得上日子,就连这头发、姿容也毫无二致。
这是错觉?巧合?
绝不是。
她给娘子梳了十余年的发髻,饶是偶尔恍惚认错娘子和五姑娘,可日日贴身伺候着,起码寻到过娘子不同于五姑娘的痕迹。
眼睛、耳朵能骗人,这双手骗不得人。
但又怎么会?
娘子怎会和五姑娘行荒唐事!在这婚姻大事犯糊涂。
玉蝉回忆出嫁前夜,五姑娘在娘子的房里啼哭,娘子关严房门,让她们去歇息,之后,这一幕幕,是从哪处开始有的差错。
娘子怎会跟五姑娘换亲事……换夫君!
五姑娘又怎会把娘子的性情学得淋漓尽致,那样的耐心,沉得住气。
玉蝉满腹的疑惑,她极想驳回自己的推断。
她是兰府养的奴婢,若娘子果真跟五姑娘交换身份,她也该把这秘密烂在肚子里,帮她们隐瞒。
若露出一丁点蛛丝马迹,结果是好是坏,要如何收场?
铜镜模糊,云英瞧不清楚玉蝉的反应,便问她学的什么发髻。
玉蝉笑着回云英,“名字还没起,等娘子看了,给奴婢起一个。”
须臾,她和桂圆一齐挑发簪、补妆粉。
约莫着时辰,姊妹出厢房,挽着夫君,乘马车赶去皇宫。
***
宫门大敞,朱轮华毂有条不紊地驶行。
春日宴设在麟德殿,侍女引路,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得见宫殿的影子。
同行的有长安城的仕女郎君,也有贵妇官老爷。
皇后娘娘办席的初衷,就为给肃康帝解闷。
她下的帖子,大半是送去士族的府邸,要其年轻的娘子郎君到宫里作诗联句,品尝御膳。
入殿,殿顶是镂空的,日光稀稀疏疏地照着地面。
兰云锦随卫霄落座,云英则在他们的右手边。
一双夫妻自是引人眼目,识得卫霄的郎君到他面前道喜:
“长旸,今日我要与你多吃两杯酒,你可别躲我。”
卫霄说:“几时躲过你的酒。”
那郎君畅怀笑笑,称兰云锦一声嫂子。
这殿内的交谈声甚小,高台的龙椅空着,直等帝王驾到。
倒是兰贵妃先到坐席,她见了兰云锦姊妹,欣喜地让二人去她跟前说话。
“那么,你便是云锦。”兰贵妃盯着这对姊妹许久,染朱红蔻丹的指甲对着兰云英,笑道,“你从小活泼嘴甜,逗祖母开心,每回新年府邸的女娘拿的压胜钱只一两吊,你却能拿一箩筐呢。”
22. 交换
双胞姊妹生下来就被人视为祖宗庇佑的孩子,尚在襁褓时,便是一对吉祥物,兰府的老爷夫人们得空就抱着她们在院里晃悠。
待她们能下地走路,在闺阁牙牙学语。至新年,杨氏给姊妹俩梳蝶髻,穿梅红拜年服,去给叔叔嫂嫂、姨母舅父道喜庆话。
认错是屡见不鲜的事,似乎只有认错,才能惹人发笑,有一室的热闹。
兰云锦明了长辈们喜欢小女娘围到他们身前,祝他们新年如意,官途顺利。
再是祝堂姐哥哥岁岁平安,前程无量,所以她牵着阿姐的手,挨个去送福,伸手要压胜钱。
无忧无虑的日子很短暂,等到女娘该去学堂的年纪,要开蒙读书。
夫子在课上教的,散学以后,兰云锦一个字都不愿多读。
阿姐内敛,呆坐在书案前,翻过一页一页的书籍。渐渐的,长辈们认错她和阿姐的次数变少了。
宴上,见过兰氏姊妹的少之又少,但却是有一两个士族女娘随耶娘搬迁到长安的。
有贵妃娘娘先入为主,使得别人知晓着竹月色襦裙的是姐姐,着琥珀色的是妹妹。
宫里的妃嫔陆续带着侍女进殿。
兰贵妃坐的圈椅紧挨高台。
“娘娘,我和妹妹回去坐吧。”兰云锦轻声说。
这大殿静悄悄的,她和阿姐坐在此处,不妥当。
兰贵妃闻言笑说:“罢,等官家来了,咱们姊妹另找地方谈天吃酒。”话还没完,她道,“单是吃酒也不够,让本宫仔细看一看那两个堂妹夫,今日要尽兴而归才是。”
“是,今日全听娘娘安排。”
姊妹二人福身退下。
兰云锦回座,和云英对视一眼,旋即坦然地提起瓷盏,抿了一口。
内侍尖锐的声音响起,肃康帝与皇后进殿。
仕女郎君起身作揖,贵妇官老爷施施然地拜见官家。
肃康帝登上高台,坐龙椅,明黄衣袖扬起,道:“诸位只当平常在庭院小酌吟诗,无需束手束脚。”
言毕,姚皇后向内侍点头示意开席。
兰云锦专注看着她这方案几,两碟紫葡萄和杏子,一盘烤熟的肉片……倒是符合如今长安城年轻娘子郎君的口味。
侍女正在往她的杯盏斟酒。
“你若不想饮酒,就喝这个。”
是卫霄在她耳边说话。
他的手背映入眼帘,粗粝,宽厚,长着两三道显目的剑痕。
不知卫霄何时问侍女要的茶壶,他找了个干净的茶盏,放在她手边。
兰云锦应道:“有劳夫君。”
卫霄没回话。
说是无需束手束脚,可身在皇宫,除了皇亲国戚,哪个不要看官家的脸色。
肃康帝勤政爱民,定都长安后,宵衣旰食,每日批阅的奏折在案上堆砌如山。
世人说官家不沉迷酒色,宫里有姚皇后料理,龙凤齐飞,他们北昭欣欣向荣。
若哪一天把南蛮夷人收服,逼退西北的鲜卑部落,北昭百姓便能横着走了。
姚皇后善气迎人,菩萨低眉,点起士族娘子的名字,“卢芷,你前两日在公主府作的那幅画,今日拿来了么?”
卢芷浅笑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拿来了。”
侍女慢步,双手举着画轴,呈给肃康帝的内侍曹良。
卢芷的阿耶在长安是有名的儒学大家,门下学生百余人。卢氏女娘在作画这方面小有所成,她善画山川湖泊、鸟兽鱼虫。
那天她在长公主的府邸作了一幅《春塘柳色图》。
长安门阀实力不容轻视,肃康帝对这代士族的子女相当看重。
姚皇后借看画为由,以此让卢娘子在今日之宴席崭露头角。
这幅画自是惟妙惟肖,讨官家的喜欢,阅过便朗声低笑:“朕算是佩服你阿耶的本领,教导学生有一套,教养子女又有一套。”
“不像朕,灯下黑,跟大臣相处有道,见了太子他们,便心中无数,他们见了朕也怕,至于这吟诗作画,也不如你和卢大家的学生有灵气。”
卢芷亭亭玉立,笑道:“这幅画承蒙长公主的指点,若非长公主邀小女去府邸后院赏花,我这双眼睛就看不到那顶顶好的春色,这双手更下不了笔去画出来。”
若深想她的这番话,还是奉承肃康帝的,但女娘语气真挚,并不谄媚。
姚皇后的容颜始终铺着笑:“长公主有多大的本事,官家能不知道?”
卢芷不语,皇后娘娘让她出了风头,别的小娘子肯定要失落。
姚皇后知卢氏不争抢表面的风光,便点到为止,转而问肃康帝:“官家今年不是要让晋阳公主学工笔画吗?我看卢芷去教晋阳正合适,她们两个一般大的年纪,官家不用愁选谁给晋阳传道解惑,有卢芷就足够了。”
肃康帝凝眉说:“是,晋阳那孩子,若跟着卢大家的女儿一起研习作画,朕的确不用发愁她的文采有辱皇家名声了。”
姚皇后微微笑道:“今儿个是晋阳不在,若她听了,要跟官家闹好一阵子。”
帝王皇后的言语亲和。
卢芷自然接住教晋阳公主作画的差事。
肃康帝想赏赐卢氏十匹油丝绢,因说不奢侈用度,便减了五匹。
传膳的侍女端来最后一道菜肴,是一盘蟹酿橙。
少顷,三三两两的小黄门搬着琵琶、瑶筝、箜篌,把它们搁置在殿中央。
要展现乐艺,几个不怯场的娘子和齐恭王府的二郎君上去合奏。
兰云锦看这宴会大有要办到黄昏的架势。
其实合奏的娘子,兰云锦上辈子见过她们的孙女。
甚至差点做她们孙女的祖母。
兰云锦情不自禁地多看了她们几眼,碧鬟红袖,姝丽佳人,离迟暮之年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想到这儿,她望向阿姐。
云英在提筷用膳,余光察觉到妹妹这边的动作。
猜测妹妹担忧着认识她们姊妹的娘子过来搭话,她嘴唇无声的一张一合,在说:“放宽心。”
兰云锦轻笑点头。
琴音袅袅,殿内的娘子郎君各怀心思。
长安民风开化,女娘不必天天拘泥在闺阁。
姚皇后思忖官家明年纳妃,今日召了三五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入宫,瞧瞧她们的秉性。
未出阁的娘子在屏风后坐着。
因明年要入宫选秀,肃康帝的岁数当她们的阿耶都不在话下,若是要对着这一张脸过后半辈子……真真不胜趁早找个年轻的郎君嫁了。
郎君欲要绞尽脑汁地作出一首诗来,吟给官家听,得着官家的称赞,回去好在耶娘面前卖乖。
——成婚的郎君,譬如卫霄,心无旁骛地用膳,跟邻座的郎君对饮。
一曲奏完,肃康帝眯着眼,春风拂面似的绽开笑颜。
姚皇后逐个夸奖那些娘子,“这样入耳的曲子,本宫不记得上回听是什么时候。”
她眼波流转,看着肃康帝,“官家日理万机,上回听曲是刚移都那年罢?”
肃康帝道:“是,辛苦皇后操办这场宴会,让朕有这份闲情逸致赏曲。”
“这是妾的本分。”姚皇后对贴身侍女挥了挥手,说,“去给娘子们拿西域进贡的麝香。”
说起移都,去年诞下纯禧公主的韩昭仪嗬嗬地笑,问道:“官家,这时节若在洛阳,牡丹花开,那皇城脚下,有捡不完的花瓣。晋阳公主便是官家移都那一年生的,官家还有印象吗?”
韩昭仪是晋阳公主的生母,她至今没有诞下龙子。
肃康帝宠溺地笑道:“朕有印象,怎会忘了洛阳的牡丹?若不是要扩张疆土,朕舍不得移都。”
韩昭仪叹道:“臣妾惦记着洛阳的牡丹饼呢。”
姚皇后笑意变浅。
韩昭仪扫视了一圈,话锋移到兰贵妃身上,道:“贵妃的娘家就在洛阳,今日她娘家人也来了。”
肃康帝被她的话吸引,看向台下,见卫霄和文弱郎君同座,他们身旁是一对双胞姊妹。
一个着衣明艳,一个着衣清冷。
兰贵妃怕韩昭仪要闹幺蛾子,出言道:“官家,我堂妹她们来长安不久。这次到宫里赴宴,官家能否让她们多陪妾身一会儿,与我说说话。”
肃康帝应许道:“请她们过来。”
姚皇后见状笑道:“官家去年问曹良,说洛阳兰氏有一对双胞姊妹,是不是到选秀的年纪了。倒是巧,卫老将军难得开口向官家求的一门婚事,给卫三郎要的娘子,竟是这双胞里边的姐姐。”
兰云锦心下一紧。
兰贵妃早告诉过她,官家要见她和阿姐。
可是这姚皇后话里话外,少了些对卢娘子的友善。
兰云锦将要起身,她的手袭来男子温热——卫霄的手掌落下,他沉声道:“别紧张,官家不凶。”
“嗯。”兰云锦说,“谢夫君提醒。”
姊妹俩翩翩走着,到曹良指引的地方,垂首拜见肃康帝。
肃康帝道:“你们,抬起头来。”
肃康帝信天命。
双胞、龙凤胎在北昭稀奇少有,寓意着福气。
肃康帝一直想要后宫的妃嫔生出一对龙凤胎,给北昭带来祥瑞,是以他问曹良,兰氏的这对姊妹。
兰云锦仰望高台,帝王的眼眸注视着她和阿姐。
云英却从容地接受肃康帝的端详。
尽管是妹妹的身份,拜见官家,也不该嬉皮笑脸。
“容朕好好地认一认。”肃康帝很有兴致去辨别她二人,笑道,“你们两个先不要言语。”
兰云锦藏在衣袖的手僵硬。
大殿寂静地可怕,她们背后有许多双眼睛。
卫霄看着妻子素雅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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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揣摩不出官家要问妻子什么话,要几盏茶的工夫才能让她回来。
还有……他那妹夫是作何感想?
卫霄行事果断,他看向裴业。
裴业似乎也和他一样。
皱眉,纹丝不动地盯着她们姊妹。
肃康帝倾身,指向琥珀色襦裙的娘子,说道:“你该是长姐。”
云英窒息地掐住指腹,然而,然而断不可慌乱。
要如何道出官家认错了的话语?
兰云锦慌了心神,急切想着应对的法子。
宁愿让裴业或卫霄拆穿她们,宁死都不能让肃康帝拆穿。
妃嫔们的眼睛一眨不眨,惊疑官家怎么认得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别的娘子郎君也不敢作声,兰贵妃跟这对姊妹说话那会儿,官家没来。
饶是知道官家认错,谁又能去说官家的错。
退一步讲,即使官家错了,他们也不是司谏大臣,不用道明实话。
何况这宴席是给官家解闷的,若那么较真,反失了乐趣。
姚皇后笑问道:“本宫眼拙,以为她身边的女子是姐姐,不知官家从何处看出来的?”
肃康帝语调缓慢:“朕听闻兰氏云英有洛阳才女的美誉,朕思量着她的书香气要浓些。”
话罢,他犹疑不决地看了一眼竹月色襦裙的女子,温婉如玉,像经过岁月沉淀的白茶。
兰贵妃到底要护娘家人,想直接道出谁是云英。
不料姚皇后提议:“既是洛阳才女,不妨让她们两个作一幅画,依着笔触描画观察,谁是姐姐就一清二楚。”
兰贵妃勉强扯出一丝笑:“皇后娘娘,云锦固然没有洛阳才女的美誉,但论作画,她和她姐姐不相上下。”
“按皇后的意思办。”肃康帝不喜让旁人告诉他是对是错,错与对,要由他决定,“曹良,把朕的笔墨纸砚,丝绢布,还有木架,一并取过来。”
兰贵妃无奈至极,她总不能让官家扫兴……她现在是官家的贵妃,却不是云英姊妹的堂姐。
兰云锦的手指不听使唤的抖,只有她可以发觉到的动静。
她不再是年迈的老太太。
正值中年的肃康帝瞄准了她和阿姐,拿她们的身份来消遣。
若是写字,她尚可糊弄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作画,她要画些什么?阿姐握笔的姿势,构思,笔触,若出了岔子——败坏阿姐的名声,就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解释的。
“官家,臣妇的手方才沾了肉片的油脂,恐会污糟画布。”兰云英言笑自若,道,“恳请官家允臣妇去净手。”
肃康帝不假思索地答应,随之看向她身边的娘子,问:“你可要去?”
兰云锦正犯踌躇,当然不会错过喘气的机会。
她笑容含蓄,说道:“回官家,作画前确是要净手。”
姊妹的声音也让人混淆。
兰贵妃插话道:“官家,叫臣妾的侍女带她们去吧。”
***
偏殿。
侍女打了两盆清水,要服侍兰云锦姊妹净手。
兰云锦想打发侍女出殿,“麻烦你,我的胭脂花了,能不能帮我补一下。”
侍女看兰云锦鬓边的妆粉晕染开来,欣然道:“娘子稍等片刻,奴婢去取妆粉,这儿离贵妃娘娘的寝殿不远。”
“多谢。”
殿门闭上。
兰云英乱中有序,解腰间的束带,道,“妹妹,你我把衣裳换了。”
云锦顷刻间明白阿姐的用意,她迟疑道:“阿姐,这行得通吗?”
“你说,还有更好的法子吗?幸而今日玉蝉跟桂圆给我们梳了一样的发髻,”兰云英急促地说,“妹妹,离经叛道的事一旦做了,就要有第二次,先度过眼前的难关。”
“总之,换回原样,任谁也挑不出毛病了。”
云锦咬唇,脱掉竹月色襦裙。
约莫半盏茶的时辰,侍女归殿,匆匆给姊妹整理妆容。
金乌高坠,天边一层蓝,一层灰,明亮晃眼。
小黄门撤下殿中央的乐器。
兰云锦坐在木架前,不需假扮阿姐的模样,随性地勾勒假山石的轮廓。
云英提笔,重换回身份,依旧有些做贼心虚。
殿内有这么些人等着,要作最干脆利落的画像。
她们自顾不暇,没精力去注意卫霄和裴业。
卫霄摩挲着妻子饮的茶盏,杯口有一抹檀色的唇脂。
官家要他的妻作画,于卫霄而言,这不是荣幸。
但身为臣子,不得阻拦。
妻子没坐在他面前。
她妹妹侧对着他,看起来有点吃力——
卫霄不合时宜地想起裴业醉酒的那天,这书呆子是如何把她们姊妹认错的?
妻子和她妹妹,明明不难辨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