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郎不语》 1、第1章 时值十月上旬,田间余下一片稻杆桩子,坝边垒起高高的稻草垛儿,秋收进了尾声。 三只白颈毛的瘦鸭子,在田里搜吃下了几粒秕谷,扭塞着身子滑进了河沟里。 这当儿横跨河沟前后,几根圆木并在一起潦草而成的木桥上路过一道清瘦的身影。 凹子里范家大哥儿背着个细竹条密编的背篓,手里紧着把石抢,从山里回村来了。 人刚过了木桥,埋在地里给冬葵苗拔杂草的妇人老远便好事儿的呼起来。 “大景,你回来的可真是时候。” 范景没应话,但仰起了些头。 妇人见他不搭腔也不恼,接着道:“你家里来媒人了,你晓得不?” “那媒人收拾的怪精神,像是外头来的咧,定是瞧中你给说亲的。” 范景听这话望了一眼自家的方向。 道了句不晓得,话毕,也没同妇人多说,不紧不慢的往家去。 范家的单扇院门没关,一窝细毛的小黄鸡崽儿跳上门槛,跟着毛羽油亮的老母鸡从院子里跑了出来,正在篱笆边上啄虫子吃,叽叽咕咕跑的到处都是。 范景上山前这窝鸡还在老母鸡屁股底下没破壳儿,日子倒是好混,这厢竟都能四处跑了。 他瞧了两眼,进了门。 范景在灶屋门外的圆木凳儿上放下背篓和石枪,就听见堂屋里传出了一道耳生的声音。 “这户人家呐,姓康,在望水乡那头。” “他们家再是那般忠厚不过的人家了,待人和善客气,就没瞧见与人脸红脖子粗过。” “这家里的三郎手脚健全,身体精壮,生得也多周正。” 堂屋头,一四十来岁,身形有些富态的妇人口齿正伶俐着。 这妇人穿着一件交领暗红齐膝裾,下身是条靛蓝百迭裙,和腰身上那条腰带是一色儿。 头上又还簪了两朵颜色绢花儿和一根素银簪子,收拾的还真是精神喜庆。 坐在媒人对身处的是一对夫妇,范家爹范守林和范家娘陈三芳。 “这样好的如何肯上门来?” 媒人早晓得有此一问,道:“前些年上头一茬又是一茬的征兵征粮,最凶悍的时候连哥儿都征去了一线上。平头老百姓苦呐,如今战事好不易平息了,可百姓家中的精壮儿郎多少都死在了战场上。” “十里八乡间,多见着的都是姑娘,逢上战事后当龄适婚的这些哥儿姐儿,最是难婚配不过。” “这康家小郎放在今朝本当是人争着抢着要,极好娶亲的。可老天爷也妒人呐,教他逢了祸,磕坏了脑袋,人钝了不少,算账写字那些精细活儿干不得了。” 妇人叹罢,微微往前探了些身子,又说道:“康家三个儿子,两个征兵役去了前线,回来时只剩下一个,却也都残了腿。” “两个儿一个不灵光,一个残了,成家不花些钱出去,如何成得了。乡下小户,又不是大富大贵之家,拿不出那许多的铜子儿来,左想右想,便得了个赘出去的方儿。” “上战场那个受了苦,少不得紧着些,便只能赘小郎出来。” 范家夫妇俩听了原委,晓得了康小郎的短处,心头反倒是踏实了些,可又新生了旁的忧愁来。 媒人说的不假,战事虽前两年便平了下来,可因打仗起的难却没那般快能平下。 好比这婚嫁之事上,适婚的哥儿姐儿多,男儿少,便失了衡。 民间男儿精贵了起来,往昔一家有女白家求,如今是反过来了。 范家家里一个哥儿,两个姑娘,不曾生得有儿子。 这样的人家,惯是要招个赘的。 要不曾起过战事,太平年间遍地的精壮男子,招个赘还是容易。 奈何如今逢着这样的年月,范家又穷寒,姑娘哥儿的嫁妆尚且备不起,如何又拿得出招赘的银钱。 本是也没好意思同外头的媒人张口,便是不曾吐露想招赘的心,家里也不见媒人上门来。 这下倒是稀奇,不仅来了媒人,还说的是户千载难逢肯赘的。 陈氏不由得瞅了身侧的范爹一眼,见人也听得仔细,连忙便倾身上前问媒人: “娘子说康家小郎脑子不灵光,不知是怎么个不灵光法?人若是赘来,又得要多少礼钱?” “人也不是全然不灵光,时好时坏,好时同那常人一般,最不好时也不过是吐不明白话。” 妇人微微笑着,如此说道。 她娘家是望水乡那头的人,自是见过康家那傻小子的。 说他相貌端正,身子齐整都不假。 可那傻小子自从教山上滚下的石头砸了脑袋,昏睡了三天醒来以后,终日里头就只晓得憨笑着四处跑了。 下雨都不晓得归家,还要康家人到处找,白瞎了牛高马大一个精壮的劳力。 虽因憨傻躲过了前线征兵,可便是现在男子少,也没有姑娘哥儿肯嫁。 那些个人家宁肯把女子哥儿许给战场上回来残了的,亦或是要那般上门留个种就走下家的,都不要康家那傻子。 媒人本不想给这样的人说亲,奈何康家给的钱实在不少,于是远远的在荷坪子这头找了一户没有儿的人家说来看。 望水乡跟荷坪子一个南,一个北,是县下头离得最远的两个村子。 她怕说近处的晓得康家那个是傻子,到时候不肯就罢了,啐她唾沫大棒子撵她可就不好了。 媒人自是不会那般直白的就将实话吐出来。 她简说了两句康三郎,连又捡着好的谈: “便说这康家是最厚道不过的人家了,小郎赘出来,只愿他好,不图谋亲家的礼钱。” “康家兄弟说要那许多的礼钱,教亲家家里拖了账,到头来还是三郎吃苦。这两年十里八乡的日子都不好过,意思一二过个礼便成。” 陈氏心想正当是媒人说的那般,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不过她也不是痴傻的,晓得如今婚嫁上没有那般轻巧的好事。 虽说她是范景的后娘,可也不能够闭着眼睛给人定个糊涂婚事。 人要是不成样子,不说范景会不会发怒,就是真成了,往后教外人瞧了说三道四的坏名声,她的亲丫头大了还得嫁人呐。 再一则,要痴傻得厉害,在他们家里头甚都干不了,光吃饭吃菜,他们岂不成了冤大头。 媒人扫见陈氏虽没应答,可眼珠子却转,八成是有那意思,不免心头生喜。 停下来吃了一口手边小桌上的粗茶汤,润了润发干的喉咙,这才继续发力: “现在说人户,是男家得意。便是以前不肯有人瞧一眼的赖皮穷汉也抖了起来,多般挑剔好人家的姑娘哥儿。我与人做媒有时间都得气上一气,像是康家这样的,少见呐~” “我实心眼儿说句话,娘子兄弟家里这般,总还是要招个赘才好。不说旁的,往后年老了,没有个亲近在身边如何使得。若瞧得中康家,我这就回去答复,同他们说荷坪子这头有户好人家,我好生说说,料想他们也满意......” “我也便不去不跑二家了,这头隔村也有几户合适的人家咧。今儿和娘子范兄弟说得投缘,又弄这样的好茶水与我吃,我总也得念着娘子兄弟的好不是........” 陈氏听媒人说得这样好,却也没忙着答应,她起身来同妇人添了茶水,轻声细语央道:“娘子贵步上贱地,来同俺家说这样的婚事,俺们不知多欢喜。” “只到底是儿女人生大事,做爹娘的草率不得,还想托娘子左右牵线相看一场才好。” 媒人一顿。 这要是见了人,哪里还有戏唱。 “我晓得娘子的心,只望水乡说远不远,与这头是同在一处县下的村子,可说近那也隔着六七十里咧。一来一回的,折腾不便,又难传话。” “娘子实是不放心,过两日我拿张画像来便是。” 陈氏见媒人推脱,心中警觉有诈,谁人不晓得媒人黑的都能说成白的,只怕那小郎不是不灵光,纯纯便是个傻的。 不过她也拿不准是不是没有使钱,媒人才不肯张罗相看多办事。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有些舍不得拿钱出来试媒人。 一直没如何张口的范爹,这当儿却忽的从身上取了一吊钱,塞到了媒人手上。 “你就把人喊来俺们看看,也教他们家看看俺们哥儿。” 陈氏见着那沉甸甸的一吊子钱,少说也有十个。 忍不得剜了范爹一眼,心想这老东西竟然还有私房钱。 虽铜子不是从她兜里出的,却还是觉着遭割了块肉似的。 可送出去的钱,没有从媒人拿回来的道理,陈氏便扯出个笑来: “这老汉说不来话,娘子别怪。娘子辛劳,家里的茶水却不好,招待得不周道,娘子上镇时吃一碗好茶汤。” 媒人手里碰了铜子,心中的想法就有了变化。 人家想相亲,若是不教两人相看,只怕也往后头谈不成了。 可要是见了,八成也还是成不了。 左右都不成,那她作何不收下钱。 就教两人相看一场,便是后头不成,她也多得了十个铜子,这趟也不算白跑。 媒人将铜子揣进了袖子,眉眼间有笑:“陈娘子范兄弟客气,本就是当同你们操持好的。待我回去同康家的说了,再捎口信儿过来。” “好,好!劳烦娘子忙。” 于是又客套话了几句,媒人见日头高了,没失礼的要在此处用午饭,便起身告辞了。 她受夫妇俩送出门,笑吟吟的。 方踏出门槛,倏的却对上了一张生脸。 屋檐下立着个身修体长的高个儿,头发用一块碎布条束着,身子上罩着块山羊毛一样的兽皮。 下身穿着条褐色裤子,打了好些个补丁。身上好似还有点野禽的味道,不能说好闻。 他目光淡淡,没有见生人的好奇也没有和气,瞧来便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儿。 这媒人没见过范景,方才夫妇俩说孩子出了远门,不好唤回来,她也没多想。 只晓得这次来这户人家说的是个年纪有些大的小哥儿。 乍见范景还以为这体格子是个男子,正想着说范家不是没儿子么? 送着媒人出来的陈氏见着回来的人,大惊失色,连忙半拉半推的将人往灶屋里送。 范景倒也没反抗,只是从他带回来的背篓里拿了把断了弦的弓朝灶屋去。 媒人忽的从怔愣中反应过来,怕这就是招赘那哥儿。 “范兄弟,陈娘子,这!” 她回头同站在身侧的范爹指着人,惊得有话说不出。 范爹见此半张开嘴,却又嘴笨的不知该如何说。 “这是俺们家大哥儿,刚从山里打猎回来,不晓得家里来了媒人没来得及收拾,让娘子笑话。” 还是陈氏赶着从屋里出来,一下子拱开了范爹,立陪着笑打圆场。 媒人咽了口唾沫,康家只说要户本分的人家就成,不挑哥儿姐儿的人才相貌。 她就没紧着看人,想着说丑些都不要紧,实也没想到范家这哥儿恁副尊容。 那身形,那面孔……又还是会打猎的练家子……… 她都怕人一有什么不顺心的就打男人! 媒人不免打了个寒颤,忽而觉得袖子里的一吊钱烫手起来。 早晓得他这霸道模样,也便不昧着良心把康三郎说得跟朵花儿似的。 陈氏见媒人的神色不对,自觉情急说漏了嘴,连忙辩道:“家里没儿子,他爹就把哥儿养得彪了些。” “也就秋收过了无事上山里转转,往素里都在家里缝衣扫地的。农户人家的哥儿不比城里哥儿娇贵,总是要多做些活儿计,看着便糙些,但跟寻常哥儿没甚么两样。” 媒人干笑了一声,抛开人才相貌不谈,会手艺倒是好事情,穷苦人家多份手艺多条出路。 只是好好一个哥儿,学个甚么手艺不好,偏生学这一手。 她说了句场面话:“哥儿好本事。这年头上会手艺多好,娘子范兄弟好福气。” 陈氏瞧出媒人说的是客气话,怕她教野人似的范景吓着了不肯尽心亲事,于是咬牙掀开范景背回来的背篓,瞧见内里躺着只兔子和山鸡,她立扯过了那只瘦鸡。 “俺家哥儿性子闷些,眼瞅着一天大过一天,俺和他爹日里焦愁夜里也睡不下。 “他是前头娘子生的,俺这做后娘的若不给他周全好婚事儿,只怕前头娘子泉下怪罪,俺心里当真跟油滚一样。” “还请胡娘子费心。” 陈氏心一横把山鸡塞到媒人手里,直说山野农户间没甚么好东西,望莫嫌弃。 这媒人是个官媒,日里受人请去说亲挣茶水钱,日子过得不差,好吃好喝是寻常。 村子农户养的家鸡不见得稀罕,可这山里的花羽鸡却不同,虽不肥,但肉劲道香得很,是谓山珍,那些高门大户还专门买来吃。 她得一山鸡,心中不知多欢喜。 “难为天下父母心,我听了也是感动的紧,娘子安心,我心头有数。” 说着就接下了山鸡,又言:“便是这桩亲不成,我也再挑着好的给大哥儿说。” 陈氏和范守林这才安了些心,再客套了几句,媒人才乐滋滋的离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第2章 “你将才当也是该听的都听到了。” “那康家小郎身体康健,相貌又还端正,与你做上门郎,可是使得?” 送走媒人,陈氏收拾起有人来说媒的欢喜,折转身子回了灶屋。 灶膛里燃着火,锅里有些清水。 范景坐在灶下,正侍弄着自己的右手。 他往手上撒了一把垩灰,掌心里一条大喇喇的口子吃了灰,往外渗的血立时给止住了些。 见着人进来,无事似的收紧了手,转取了麻线搓做一股修补弓箭。 陈氏自然是瞧见了,可山里讨生活的人哪里会没有小伤小痛的,要忧心能有忧不完的心。 且范景都不如何在意,估计也是不爱听那起子关切话的,她便装作没瞧见的模样。 她双手叠在身前,有点局促的干咳了一声。 她是有些怵这哥儿的,于是扯了范爹一同进了灶房。 两人同问他的意思。 范景拇指拨弄麻弦,调试着松紧,听到声音头都没抬,片刻后才道:“有这么好的,来我们家上门?” 受范景这般问,陈氏声音弱了些下去:“这议亲讲究的就是个缘分。那小郎也不是全然都好,媒人实诚,说了那小郎......脑子有些不大灵光。” 怕范景恼,她连又道:“这些年光景不好你也是晓得的,像个样子的男家都吊的高。有女的人家卯着劲儿的抢人,那嫁礼一家比着一家。” “前儿隔村的李灶人嫁哥儿,生是陪嫁了一头壮驴子。这还不够,说还封了十好几贯的钱单给了亲家。” “要说他那哥儿婿是个多了不得的人物也不枉他弄得这样热闹,偏那好婿生着张马脸,又还矮矮瘦瘦的,还不及你的个子。家里头呢,也不过是户多种着几亩地的农户,独拿得出来说的也就是会做点香烛,逢着庙会出去支个摊子。” “那李家多好的人家,哥儿又是村子里出了名的贤惠能干,到头来却只说上了个这模样的,还赔了恁些嫁礼。” “这事儿要放在以前,谁不说一句李家没长眼。时今这两年,却都不新鲜了咧。” 说罢,她才说回正题:“咱家里头这模样,比不得李家,哪里拿得出恁多的嫁礼。你爹又还舍不得你嫁远了去,心里想招个上门的,可这年月下连给人张口的面皮都没有。” “好不易撞见个肯上门的,不敢多挑剔人家,只要过得去就成,你说是不是?” 范景没说话,继续紧着他手里修补弓弦的活儿,似乎对这事儿并不大上心。 他心里明镜似的,家里头拿不出嫁礼是真,舍不得他嫁出去也是真,只这所谓的不舍,却也不是多疼他。 家里守着七亩地一年到头原本堪堪够吃,可打仗那几年田产赋税涨了几轮,家里欠了不少账。 要不是他进山里还能多少挣点儿,账一年滚一年,家里早揭不开锅了。 他要是成了亲,家里头唯一会手艺的便是别家人了。 这几年光景不好,男家不给什么礼钱,反女家哥儿家给高高的嫁礼。 要掏干净家底再借账,家里怎会乐意他到别家去。 他早也过了十七八里好说人家的年纪,如今已二十余的岁数,心头对成家这些事也没了甚么念想。 就是一辈子一个人在家里头也好,把他说人家的钱省下,待家里的账还尽了,再攒些钱下来,好生给珍儿和巧儿说户人家。 可家里又觉在外抬不起头,还是想给他张罗个合适的。 陈氏也不晓得范景到底咋想的,平素里半天憋不出个屁来就算了,大事儿上是真叫人着急。 见此,她用胳膊肘了身旁的范爹一下。 这范爹体格子也不小,但生着一张黑黢黢的四方脸,嘴唇厚,瞅着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 他比陈氏好不了多少,也一样有些怵范景。 一张口,便又是那些说嚼烂了的话。 “大哥儿啊,你年纪不小是该成家了,咱村子里像你这般年纪的孩子都俩了。” “这几年一直在给你说人家,咱村里的没眼睛不肯上咱家,也没合适的你能过去。” “你要是不成家,往后爹咋去见你........” 范爹唤范景大哥儿,家里头现在三个孩子,范景,范珍儿,范巧儿。 范景和二丫头范珍儿是一个娘生的,三丫头范巧儿是范爹和填房陈三芳生的。 他话还没说完,范景倏然站起身,吓了两人一跳。 “你们若是觉着好,照着你们说的来便是。” 范景不咸不淡的丢下这么一句话,不见得高兴,但也不是说的气怒话,拿着他修补好的弓便进了自个儿屋子去。 范爹和陈氏对视了一眼。 陈氏觉着既没说不肯,那就是答应了,脸上难掩喜意,冲着范景的后背道: “大哥儿,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啊,我跟你爹托人回信儿去!左右是先相看,要是你瞧不上就另再说!” 范景没回话,出门割草回来的范二丫头和三丫头在外头就听说家里来媒人了,赶着回家瞧热闹,却是回迟一步没碰上人。 不敢去问范景,便缠着看起来很是高兴的陈氏,问说谈的是哪家哪样的。 陈氏嗔了句不知羞,却又忍不得和两个丫头说了几句。 没过两日,媒人那头还真带来了信儿。 说整好三日后是十五,逢猴儿山庙会,到时候就在那处相看一眼。 范家夫妇俩想着也成,若是到家里头来相看不成还多不好看,外头乡亲见了又爱闲言,不如是在庙会上看,要不成,各自散了就是。 到了十五这日,范景知晓要去相亲。 他既答应了家里人去,倒也没故意寒碜人做着要把事情捣烂的模样,前一晚冲了个澡,清早上起身来还是换了一身洗干净的衣裳。 灶房里正烧水的陈氏瞧见人进来,头发捆得紧实,收拾的不说光彩,倒也精神。 只他身上斜捆着一块兽毛皮子,腰间还别了把短刀,个子又高,不见小哥儿的秀弱,怎么瞧怎么霸道。 陈氏默了默,范景肯配合去相亲,她已然是谢天谢地了,按理说不当再多要求他什麽。 只她不想好不易有一桩亲事轻易的黄了,又温言哄他去换一身衣裳,也教人瞧着好亲近些。 陈氏几次招呼,范景忍不得她的啰嗦,只好去换下他穿惯了的兽皮,从箱底儿翻出了一套放得发了旧的靛蓝布衫。 范爹,陈氏,范景,三人这才往猴儿山去,留下珍儿和巧儿看家。 临走时陈氏挽了个篮子,做势真去赶庙会烧香一般。 范景也想把他随身带着的弓箭背去,想着到时候在猴儿山转转,万一撞见山鸡野鸭子也不算白跑一趟。 范爹陈氏见状好一通劝,教二丫头珍儿把弓箭给他抱去了屋里才作罢,只他的短刀怎么也不肯卸下,夫妇俩只得由了他。 出门时天儿有些起风,只以为是个阴天,不想上了官道出了太阳,照得人暖烘烘的。 村子到猴儿山的庙里要行将近两个时辰路,好在三人步子都快,一个时辰些就到了猴儿山脚下的大庙。 只出门的急,水葫芦也没带。 陈氏脚力不如父子俩,累得后背心里生好些汗,嘴也干得快起了皮。 “说了在祈福榕树下碰面,瞧着人是还没来。大景你在树下等等,俺去找尼姑讨口水吃了就来。” 范爹拿着张汗襟子揩脸上的汗,听陈氏这样说,道:“俺也去吃一口。” 说着两人就往庙里去了,范景在原处等着。 猴儿山这处的庙子不大,主要是周遭的农户来烧香,城里的人多爱去金顶寺那头。 秋收后农人闲了些,大庙外头比旁时热闹。 瞅着人来人去,范景手头上握惯了弓箭和石抢,这厢打着空手在外头干等着人怪是有些不惯。 他心头有些不耐人甚么时候才到,早些弄完了,也能早些回去,今日这样好的天气,没去山里实在有些耽搁。 正想着,忽的挨人撞了一下。 他这体格子,虽瘦但稳健,却也教撞退了两步。 范景站定身子,一抬头,瞧见撞他的是个年轻男子。 个头高,得八尺的身躯。 鼻是鼻,眼是眼,倒是称得上一句好人才。 范景却顾不得人眉眼齐不齐整,瞅着人左观右望,就不似那般正经赶庙会的人。 不由眉头一紧,下意识去摸自己塞在腰带里的钱。 “对......对不住.......” 男子对上范景的面容,微微一怔。 痴愣片刻之余,瞅见范景手往自个儿腰间去,误以为他要取腰间的短刀,连忙磕巴的告歉。 范景听男子的口音有些怪异,虽说得是他们这处的土话,却又有些像似官话的腔调。 心想莫不是个外乡人? 不过他并不是个爱多事的,见身上的银钱尚在,便张口道了句:“无事。” 话罢,未做理会一扭身子走开去了旁头。 人没走两步远,身后却传来一道喘着气的恼音: “哎哟,我的祖宗,你可教我好找!人要是给丢了我咋回去跟你爹娘老子交待!” “你就是爱这庙会的热闹也合当等等妈妈我!” 范景听着声音有些耳熟,便转头瞧了一眼。 却给人叫住: “诶!范家大哥儿!” “你可来得早!”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第3章 范景还没发话,陈氏和范守林倒是赶巧出来了。 两头的人也便会上。 胡媒人还是一样擅说:“那头过来远些,可教你们等。” “好是今儿天气晴艳艳的,是办欢喜事的日子,瞧着庙会上多热闹!” “也是将才到,吃口水的功夫,没等,没等。” 这头说着话儿,陈氏的一双眼珠子却已落在了胡媒人身后的年轻男子身上。 瞅见人个儿高高,眉端目正,衣裳也干净整洁,单是瞧着人半点看不出傻气来,反倒是好着咧。 人才样貌上,已经超出了陈氏的估想。 “瞧是我见着陈娘子和范兄弟光顾着高兴,正事都给忘了。” 胡媒人眼尖,瞥见夫妇俩都忍不住往傻子身上看,瞧了人眉头宽松,可见心头是满意的。 她抑着欢喜,将身旁的人往前拉了些:“这便是康家的小郎,唤做康和。” 说来也是稀奇,康家这傻小子前些日子爬树上去摘人的柿子吃,谁晓得不当心摔进了田里头,昏死了几个时辰。 人再醒来竟不满山满地四处乱跑了,见人也不憨痴傻笑,恍得跟好了似的。 康家人也以为他又同常人一般了,可问他话,与他说,这小子又听不懂人话了,同他说谈甚么,一知半解的,偏着个脑袋两眼发懵的瞅着人。 不过康家也不全然空欢喜一场,康和瞧着比往前的痴傻模样可好了许多,这拉出来相亲不就像模像样得多了么。 话罢,胡媒人又耐着性子,慢慢同康和介绍:“三郎,这是陈娘子和范相公。” 最后,指着一边静默不语的范景道:“这是他们家的大哥儿,范景。” 康和虽不大听得懂妇人说什麽,但是见她的神态动作,也能明白是在与他介绍人。 几串土话从耳朵里穿过,他只仔细记住了最后一句,试着复述了一遍:“范....景?” “嗳!对咯!” 胡媒人意外康和竟然唤对了人,立时笑了起来,心想这傻小子还有几分能成家的运气。 陈氏和范守林对视了一眼,两人自然也瞧出了康和与常人的不同之处。 不过这是媒人事先就说明了的,倘若是全然好的,那也轮不得与他们家相亲。 陈氏便道了一句:“好着咧。” 又瞅了范景一眼,见他神态如常,没说道甚么不是,才往下推进: “这外头人挤人怪闹腾,说话儿也不方便,咱去客堂里坐坐,天儿热,整好吃点茶水。” 胡媒人当然晓得甚么意思,立便欢喜的答应了下来。 两厢默契的往禅房里去,至了屋,范家夫妇带着范景在长桌一头坐下,胡媒人带着康和坐在对面。 “咋没见着康家长辈来?” 范守林问了一句。 他这人看着老实,实则有些好脸面。 听得媒人说康家康老爹是个有手艺的灶人,康兄弟又是个木匠,康家日子原本是不差的。 要不是打仗征收壮丁,家里给三个儿子缴了好几回免征银,生生把积蓄榨空了,到头来却是银子花销了,儿还是被征了走,家里的日子也落了下去。 否则也绝计不会把儿子赘出去。 范爹没见人长辈来,心中想怕不是对方瞧不起他们家这般纯纯没手艺的庄稼汉,这才面都不露。 “这样的要紧事康兄弟也想来,只不赶巧,家里头二郎腿脚喊着痛,了不得咧!俩人便送去城里找大夫了,村子上的土郎中弄不好。” 范守林先前听说了康二郎打仗回来残了腿,也是可怜,听闻如此,心头才没再怪。 胡媒人道:“出门前康兄弟同我说了,只要范兄弟和陈娘子这头满意就成事儿。” 一侧的康和只瞧着人上嘴皮碰下嘴皮便吐出了一长串他听不懂的话儿来,虽不晓得两厢交谈的什嚒,但他大概晓得今儿是带他相亲。 说来,谁能想到,他是穿来的。 前一日刚在市里全款买了一套三百平的房子........ 他想着日子总算是有奔头了,回家踏实美滋滋的睡了一觉,再一睁眼就来了这处。 这也罢了,偏生还穿在了个傻子身上。 原身糊里糊涂脑子憨,也没给他留下多少可用的信息。 除却晓得这处有男子女子哥儿外,他连这处的土话都听不大明白,只一些简单的词句能晓得。 康家那个二郎从战场上回来以后,家里头总关起门来吵。 康和虽不知确切在吵什嚒,但见着康家二郎对他敌视的态度,康家两口子为难的神色,也能猜出家里不合是因着他。 后来媒人上了门,外头的乡亲又打趣说笑,拼拼凑凑的听明白了一二,得出了康家想打发他出去给人上门。 他今朝配合的随着媒人出来,本是想趁乱跑路自去外头讨生活的。 亲儿子康家人尚且不待见了,他一个顶了人身子的,赖着与人一个屋檐下只会更怪异。 他好手好脚,总不至连口饱饭都混不上吃。 想当初十五六的时候,家里没有了人供读,早早辍学出去,他在大排档里打过杂,进过厂,上过工地送过外卖....... 混了好几年也一事无成,后头回乡做了自媒体,拍些栽花种菜,煮饭砍柴的视频,竟是还累积了些粉丝起来。 摸爬打滚着不说多成功,好歹是有了车子有了房....... 苦又不是没吃过,如今不过就是换了个地儿重新开始,他不信活不了。 可不想媒人把他看得紧,才跑几步就撞了人,又让媒人把他给找到了。 康和正出着神,说谈了几句话的陈氏忽然道: “今儿来庙会的人多,可得早些同庙里说俺们这处几个人吃斋饭,俺去和灶上的老尼姑说一声。” 说罢,她将范守林扯了起来,又同胡媒人道: “胡娘子不如和俺们去弄些茶水,天儿热,回去路上的时候好吃水咧。” 胡媒人晓得陈氏什麽意思,这是要教两个青年人单独处处。 她怎放心康和一个人相亲,可不等她张口,陈氏便来挽上了她的手:“听说庙里的果子好吃,今朝来,娘子与俺也去尝尝鲜。” 哪等她说不,就教人拉着出了禅房。 屋子里一时间只余下了康和还有范景俩人。 康和不晓得几人说了什麽,只愣头看着三人出了门。 他眉心一跳,心想这媒人心忒大,竟然真就扔个傻子在这儿相亲了。 屋里静了须臾,只听得见外头喧嚷的声音。 康和抬起眼,看向坐在他对面的哥儿。 范景眉宽,鼻梁高挺,脸却不太大。 又还是单眼皮,给人瞧着有些倔和冷淡。 平心而论,先前撞着他的时候,康和一眼便觉得这哥儿与旁人很不同,忍不得让他多看了两眼。 谁想相的人竟就是他,康和心中有股子说不出的味道。 他摸了摸鼻尖,心中想,这媒人可真不是个好的,人多俊俏的一个小哥儿,却给他说个傻子。 见范景抱着双手,并没有因为屋子里只剩了他们两人而感到一丝局促和不自在。 神态淡淡的,倒是不似他来相亲,更似来看人相亲的。 估摸着也是没瞧上他,来走个过场。 范景自然也察觉到了康和的目光,不过他并没有言语,而是在等着康和开口。 他们家一没做官的亲戚,二没营商的好友,家底儿穷薄,自个儿甚么模样也都摆在了这处,寻不得甚么能拿出来吹嘘引人上心。 康和要问什麽,他便如实的答。 纵然家里头为他的亲事操碎了心,千般万般好运气碰上户肯上门的,一路上嘱咐要好生掌着机遇。 可他也一样说不来那等好话哄人,做不来寻常小哥儿温顺笑意的姿态。 这厢把范家说的百般好,到时候人过去不是那么回事儿,图添麻烦。 左右也不是头回相亲了,凡是男家晓得了他们家穷寒,没有钱财物什给人图谋,人自就歇了心思。 单是他这个人,不教人图旁的,如何能给人瞧中。 纵心中早有了底,却也没想这康家三郎却是比他还干脆,过场都懒得走,半晌嘴皮子都不见掀一下。 两人就那么大眼瞪小眼的在禅房里坐了得有半刻钟的时间。 到底还是范景坐不住张了口:“你可有甚想问的?” 康和偏了些脑袋,试图去猜范景说的是什麽意思。 范景见他不说话,又道:“要没问的,我便回去了。” 说罢,顿了顿,见康和脑袋偏的更厉害了些,眉头也跟着蹙了起来。 俨然一副听不懂他说的话的模样。 范景恍然想起媒人说这康家三郎脑子没多灵光的话来。 一时他心中有些复杂。 康和眼睛亮堂,论谁单瞧着会把他往脑子不灵光上去想,以至他都忘了那一茬。 见此,他反倒不知该如何应付了。 心想还是等着媒人和他爹回来说。 不想这时候康和忽然指了指他的手。 略做思索,又站了起来,自往屋外去。 范景不知所以,正犹豫要不要跟出去看着。 瞧先前那情形,似就是走丢了一回,这要又丢了,都还得去寻。 倒是没等他出门,康和回过头来,同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也出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第4章 秋收后,草植渐渐都要长败了。 山头气温不如山下高,倒是正值秋时。 大庙外头的山路上生得有些九节风和散血草,康和来的时候便瞧见了。 他取了些起来,搓烂捣熟,在身上撕了块洁净的麻布,把黏糊了的草药厚厚的抹在上头。 “手。” 康和吐了个字,为防自己说错了音儿,他又指了指范景垂着的手。 范景闻言疑惑,但还是依言抬起了左手。 康和见此,索性是直接拉过他右手的衣袖。 范景的右手掌心上那条半根食指长的口子,是几日前他从断崖边爬上去时,教树藤子上的粗刺划烂的。 伤口没怎么处理,几天过去愈合了一些,可伤在右手上,时常动弹着,一半又给流脓了。 发炎的也厉害,掌心一片都有些发红。 康和见他挠了几下手掌给瞧见的。 他懂得点医,小时候喜欢跟着个单身的赤脚大夫跑,学了些皮毛。 这年月里医疗条件差,轻易的伤寒病痛都可能要人性命。 他瞧范景发红的手掌心,要由着恶化下去,发炎引起发热事小,手废了都说不准。 康和看不过眼,想给他弄一弄。 于是指了指他腰间的小刀。 范景眉心动了一下,微做犹豫还是给抽了出来。 康和接下擦得干净的小刀,从裤腰带里摸出了个火折子,烤了刀尖。 须臾,空气里就飘出了股淡淡的烫烤味道。 他快着手脚把流脓和发炎的肉给刮了,处理干净伤口,才把侍弄好的草药敷了上去。 没有麻药,肯定是弄得痛,康和不由抬眸去看范景,却见他神色如常,只是面孔好像绷紧了一些,还是个小酷哥的神态。 康和觉得有些好笑,想问他痛不痛,可又说不来这句,便挑动眉毛,试探着“嘶?”了一声。 范景见此,眸子微不可查的软和了一分,他摆了下头。 看着捆扎妥帖的手,很意外,康和竟然会这些。 “……谢了。” 康和估摸着是说了句答谢的话,于是笑了笑。 胡媒人放心不下康和,怕他脑子不灵光丢丑事小,惹恼范景事大,出去没一炷香的时间便又回来了。 见着两人就坐在禅房里,还是跟先前三人走时一样。 陈氏和胡媒人都想瞧瞧两人有没有看对眼,可俩人一个闷葫芦不爱言,一个整好又听不明白土话,似乎就没张□□谈过。 一时也拿不准意思。 于是在这头吃了斋饭,下午些时候便各自散了去。 “这康三郎我瞧着好一个小伙子,又高大又结实,收拾的多干净,不是那起子挂着鼻水的痴傻憨样。瞅着还像个模样咧。” “虽说与人交谈上像是有些痴,可旁的也没见有甚么不对,许就是有些不聪明........” 康和超出了陈氏的预期,比她料想的可好上了太多。 她觉得康和精壮,是个能下力气干活儿的。 生是怕范景不肯答应这亲事,白白错过了个肯上门的,回去一路上翻来覆去夸康和的好。 庙里备下的一葫芦茶汤,都教她在路上吃了个干净。 可夸说了那么一路,却也没得范景搭过一回腔。 陈氏忍了一路,不顾范守林一个劲儿的同她使眼色而闭上嘴。 到家时,实是忍不得拉着范景问了话。 “大哥儿,你究竟应还是不应嘛,也给俺和你爹个答复,好说给媒人听不是。” 范景没言,眼睛扫到了被包扎着的手。 先前还火辣辣的手掌心,不知甚么时候竟舒缓了。 说康和脑子不灵光,他觉着只怕人再灵光不过了。 那与人包扎的熟练手法,就不是头回做这样的事,又还会用药,显然是懂些方子的。 今儿撞他时,那就不应当是走丢了。 既不是走丢,除却不想相亲外,也没旁得缘由了。 范景觉着康和是个心地不差的人,他不想痴缠着耽误人。 微默了默,便道:“依康家的意思。” 陈氏不晓得他想了这样多,只觉总算得了句准话,立马还欢喜了起来。 恨不得这就去跟媒人回话。 不过她到底还是没有做得那般急切,做得多恨嫁一般让人笑话,还是得等着媒人先来问。 灯油一般熬着,生等了两日,媒人没过来,倒是长房家的大嫂先来了。 “按道理说人家要是肯,第二日媒人就赶着来回话了。做媒的急着拿茶钱,寻常比结亲的还上心咧,这都两三日了还不来答复,八成就是不中了,又不好快快的来说。拖着嘛,大家心里也都有个底儿了。” 大房范守山的媳妇张金桂磕着一把晒干的尖栗儿,来院子里一屁股就坐下了。 抬手招呼着要出门去给牲口打草的珍儿和巧儿与她倒茶水吃。 珍儿老实,家里没泡得有现成的茶,就要往屋里取干茶来泡。 巧儿却将她拦住:“大伯娘磕着那香尖栗儿进来,也不见得她分一颗两颗给咱姐妹俩尝尝,倒是干会使唤人。亏你老实还特地拿茶来泡给她吃,灶上午间的米汤还没倒,她口渴了弄一碗给她吃便是了。” 珍儿听了妹妹的话,想想有理,便转去灶房里给张氏端了碗米汤。 张氏瞅见丫头弄的不是茶汤,挑起眼儿道:“家里恁简省,茶都不做来吃了?” 珍儿应付不来,愣着不晓得怎搭腔,还是巧儿笑着说道:“咱家里就属大伯大伯娘富裕,俺们本来就穷,夏月里茶吃完了说去买,现在大哥哥要说亲,可不得简省些。” 说罢,又道:“前些日子迎春姐姐家来了,定然给大伯娘又带了许多好东西回来,要是有好茶叶,也教俺们尝尝嘛。” 大房家的丫头范迎春,如今十八了,前几年教县里的一个大户人家瞧中,赁去了宅子里做事。 那孩子好孝心,月钱都交给爹娘不说,隔三差五的捎东西回来补贴家里。 张氏多得意,在村子里四处说她家丫头贴心咧,最爱的就是到陈氏面前来显摆。 张金桂听着巧儿嘴巴伶俐,抬手就想捏一下她的脸,却教小丫头躲了过去。 转拉着珍儿朝院子外头跑去了:“大伯娘你慢慢坐,俺跟姐姐去打草了。” “这小妮儿,鬼得很,半点不像她二姐姐乖巧。” 在一头晾衣裳的陈氏见张氏吃了孩子一瘪,心头暗笑:“大嫂别同那丫头一般见识。” 张氏道:“我同她见识甚,就是逗逗这小妮儿欢喜。” 张金桂脸盘子有些圆,身形丰腴,素布包着的头发上簪着一朵象生花,不出门去吃席赶集,在村子里都还收收拾拾的。 日里头也不怎么干活儿,不是在家里头闲散着,就是和一帮村妇夫郎在大槐树下说闲。 有时候饭都是与大房住一块儿的婆婆范老娘弄的,别家媳妇哪有她的好日子。 可谁教范家那俩老辈子偏心大儿咧,陈氏又是范老娘娘家的侄女儿。 心更是偏进一窝子里了。 陈三芳本就不欢喜公公婆婆偏心大房,张氏又爱来显摆,踩着他们二房给他们大房长脸,她更是见不得。 “不过话又说回来,大景要去相亲,你跟二弟咋也不同俺们说一声。旁的不言,我收拾一套迎春丫头送回来的好衣裳,教大景穿着去相亲也能给人看个模样嘛。” “现在的男家看亲,可势利眼咧。大景人才........嗨呀,再是粗衣麻布的,男家能瞧得上才怪了咧。” 张金桂一股子笃定了范景相亲要黄的语气,她如何能不笃定。 她们家迎春丫头多能干多懂事的主儿,又还在大户人家里做事长过世面,前儿相看了个走街串巷的货郎都没相成。 就大景那模样,那脾性,黄了还不是太阳打东边升起的事。 陈三芳见她来张口就说大景的亲事要黄,心里不痛快,可没定下,也只能道:“望水乡那头远,信儿不似近处好递,还说不准咧。” “我说你不信,心头还惦记着能成事儿,到时候只多气叹的。你就看........” 张金桂话还没说完,忽瞅见范景提了把柴刀从屋里出来。 她止住了话头,声音也笑了些下去,意外道:“大景也在家里呐。” 不怪她奇,秋季是猎捕的好时候,农忙过后,范景多数日子都在山里下陷阱走山捕猎,山上落雪前几乎都难见着他的人。 便是因以为范景不在,她才大着舌头说话咧。 范景嗯了一声,没理睬张金桂,兀自去后院儿劈柴了。 张金桂听见砰里哐啷的声音,心中咯噔咯噔的跳,晓得是惹不起的来了,拍拍屁股起了身:“灶屋还煮着猪食咧,我回去瞅瞅。” “大嫂急甚,娘在家里头,坐会儿再回去嘛。” 张金桂只摆手。 看着人走远了去,陈三芳暗暗啐了一口,心中骂咧,也是个怕硬的。 不过受张氏一通说,她心里也愁了起来。 这胡媒人迟迟不来,亲事可别真就不成了。 “大景,那日康三郎就没同你说说甚?” 范景一柴刀下去,干木头裂开大半,再一使力,破做了两块。 他没回陈氏的话。 见陈氏焦愁,他估摸自己猜测的不差。 事情不成了,倒也算不得多失望,左右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这几天天色都不差,已是耽搁过去了。 明日说什麽都得去山里了,再不弄些东西,今年的赋税又该缴不上。 然次日一大早,范景带着粮食上了山。 下晌,胡媒人却又喜气洋洋的来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第5章 “我的好姐姐,你可是教人好等,事儿成与不成,你也给俺们个准话呀!” “千不好万不好,都是我的不是。” 胡媒人歉的不行:“想是回去那日我贪凉吃了冷水,隔日发烧又下泄,生把我折腾了个厉害。本是该昨儿就过来,实是行不得远路,才给耽搁到了今朝。” “康家来问娘子范兄弟可使得?若也成,月里二十六是好日子,人就能过来。” 陈氏和范守林听没两日人就能上门来了,欢喜的坐不住,连满口答应说好。 一通高兴后,陈氏可惜道:“这欢喜事要来早些就能教大哥儿也晓得了。” “秋里他着急进山,最怕耽搁的,却也生是在家里等了两天的消息。只实在等不得了,今儿天蒙蒙亮他就出门上了山,也是不赶巧。” 胡媒人道:“左右事情能成便不要紧,早一刻晚一刻教哥儿晓得,亲事都跑不了。” “是这个理咧。” 于是第二日一早,范守林才上山想把亲事告诉给范景。 去了山里头,却没在木屋里找着人。 他在附近转了一圈,只瞧见了两个范景新下的陷阱,不晓得人往哪片山去了。 范守林在木屋坐了个把时辰,也没等到范景回来,觉着冷得慌,只好又下了山。 回去陈氏见范守林人都没见着就回来了,把他骂了一顿。 范守林默着挨了通骂,第二天赶着晌午前又上了趟山,料想着吃午食的时辰范景怎么也该在木屋里,谁晓得去又扑了个空。 等了个下午,瞅着天色不早了,也没瞧见范景回来,遂又家去了。 不出所料,又吃了一顿排头。 再一日,范守林就不肯上山去了,村西头王家劁猪请了他帮忙逮猪,一大早他就躲了过去。 陈氏骂也骂不动,拿他没了法子。 想自上山去,可她又不晓得范景住的木屋在哪里。 转想了想,范景五六日就要回家一趟,算着能赶在二十六前回来,干脆就等人下山再跟他说。 这几日的功夫上,两家人又通媒人的嘴,商量了礼金,酒席的事情。 酒席各自办,两家互不干涉,礼钱上范家这头包五贯钱送去过个礼。 康家倒是厚道,要得不多,时下寻常人家嫁女嫁哥儿赔上这么些银钱都算少的,更何况是招个上门婿。 正因晓得这些,两口子没还价,咬咬牙也还是把钱给凑了出来。 媒人把康和的籍契送来,这头便把礼钱封好给媒人。 一个铜子一个铜子攒出来沉甸甸的五贯钱,换做了一本轻飘飘的文书,陈氏还是好生肉疼。 她心想这几年世道当真不好,早些年男家要是没有田地产业,哪里轮得到他们挑三拣四耀武扬威,说亲时只有挨嫌的份儿。 那时候养哥儿姐儿的人家只管收礼钱,转手便能拿这些银钱给家里的小郎娶亲了。 谁晓得仗一打,全然却是颠了过来,哥儿姐儿的日子本就不好过,如今这些当龄的哥儿姐儿更是不好过了,哪个在家中不挨上几句赔钱货骂的。 陈氏暗暗向菩萨祷告天下太平,可再别打仗了。 望过几年能好起来,家里的两个丫头能好说人家一些。 她忧愁的拍了拍巧丫头的脑袋。 巧儿扬起下巴望着陈氏:“娘,这媒人可信得过?别教她把俺们的钱给昧了去。” “胡媒人是正经的官媒,娘都见了她的官媒令咧,她要是敢昧银子,俺们去县衙里告她,可是要教她吃板子的。” 事关银子的事儿,陈氏是不敢马虎的,家里头拢共都没几个钱,要犯蠢给人骗了钱岂不是该。 “那大哥哥成亲,俺们家里是不是要做席吃了!” 陈氏闻言哼哼道:“你就长着张馋嘴儿想吃好食,可光是给你大哥哥招赘就掏干了家里好不易才攒下的几贯钱,家里哪还有甚么钱来做席面。” 巧儿小脸儿便耷拉了下来,想着哥哥成亲这样的大事情家里都不做席弄好吃食,那更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吃上席面儿了。 晃眼到了二十六这一日。 在山上的范景发觉带的粮食吃完了,他整好又得了些山货,便收拾了从山里下去。 早间山里灰蒙蒙的有些雾雨,怪是秋寒。 等从山上下来些,云雾散开,村子这片竟还有点小太阳。 他身上被山里的雾雨弄得有点湿润,额前发散了几缕下来,长不长短不短的,打湿了刚好小尖刺似的扎眼睛。 拨了两回也还是那样子,寻摸着回去一剪刀给剪了,抬头却瞅见前头有几个人,闹哄哄的不晓得在吵嚷甚么。 “啊呀!大景,你快来,快来!” 有个村妇瞅见了范景,跟见了大罗生仙似的,赶忙招呼他过去:“这儿有个怪人咧!问他啥又不肯张口,可别是来踩点的贼!” 听村户七嘴八舌的嚷着,范景便走上前去了些。 只见还真有个高高大大的男子教几个夫郎和妇人拿锄头围着。 范景见他肩上挂着驼褐色的包袱,手间拎了个箱笼。 身上穿的是件雪灰长裾,衣摆近乎到了小腿肚下方,露出了脚上蹬着的一双细布黑靴。 个头高,收拾的很干净,背影有些眼熟。 范景瞧着这装束不似是贼。 不过秋收以后农户家中都有存粮,惹人惦记,那起子有贼心眼儿的会想方儿到村里溜达,好便宜他们行偷盗。 村子里有不对的生人来,轻易马虎不得。 范景想着辩不明白将人送去里正那处便是了。 这当儿上,受围着的男子听见又有人来了,便转过了头来。 两人四目相对,范景眉心一动。 “你怎在这儿?” 康和见着熟悉的面孔,简直觉着两眼发热。 今儿天不亮,他便受康家安排,从望水乡坐牛车出来。 车子不进村,把他送到村口上,盯着他进了村子就去了。 他顺着村道走了几步,相亲后康家人就把他看着,许也是怕他老毛病犯了四处跑,去范家的日子人寻不见。 这几日里,他都没得出去过。 如今好不易得出来,他心里本筹谋着就趁今儿跑路,谁想在村子里走了几步,躲到了送他来的牛车师傅走,还没来得及出村去,就被地里锄草的村妇热络的喊住。 他听不明白这处的土话,村妇说了些甚,也不晓得。 村户瞅他没有应答,又支支吾吾的,立就变了脸色,吆喝着喊了几个人来,拿起锄头就拦他的路。 要是再捱些时辰,只怕锄头就要招呼在他身上了。 康和原本还一腔子志气,觉得离了康家也能好生生的。 然一个人出来才深刻晓得,这处不是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康平之地。 他同人正常的说谈都办不到,又如何谋生。 康和是个能屈能伸的。 他二话不说,麻利的就蹿去了范景身后。 “他们……打我!” 康和挨着范景,搂了一把肩上挂着的包袱,指向几个妇人夫郎,用脑子里十分有限的词句,结结巴巴的向范景告状。 范景怔了怔。 “谁打你了!俺们锄头都没沾着你咧!你可别赖人。” “大景,你认得这人?” 范景一时不知该说什麽好,只嗯了一声。 “哎哟,俺们也不晓得。瞧着他面生,问他来寻谁的,他又不说。” “光就是笑,俺们怕不是正经人。” “他是你们家啥人嘛?周周正正的小伙子咧,俺们咋都没见过,听着口音像是外乡的。” 范景看了康和一眼,见他睁着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望着自己,多高兴的模样。 他顿了顿,冲村户道:“家里说的亲。” 说罢,他逮住康和的手腕,没再和村户多谈,将人拉着就去了。 待着几个村户反应过来时,人早走老远了。 “说的亲?给范家哪个说的亲?” “刘青花,你眼睛熬烂了不成,人大景都拉那小伙子的手了,还能跟哪个说的亲。范守林他家下头那俩丫头还没到说亲的年纪咧!” “范大景都说上亲啦?!” 得亏范景晓得村里人的习性快快的走了。 要不走,教这些村妇、夫郎拽着,不将人上下几代有些甚么人、做甚、吃甚、用甚问尽,甭想得脱身。 几个村户觉得光是这消息就忒新鲜了,沉闷闷的村子上,下午可有谈资了。 范景到小道儿上才松了手。 他想问康和几句话,可想着他的毛病,便又作了罢。 见人拿着不少行李,伸手想把他的箱笼接过来。 康和见他自己背着个背篓,肩绳勒得紧紧的,哪里好意思再教他拿东西。 他摇了摇箱笼,示意不重,又指了指他的右手。 上十日了,范景瞧人竟还挂记着他那点儿小伤。 一时,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他默了默,张开右手掌,给康和看。 处理了流脓,又敷了消炎的草药,伤口已经重新长合,只还留着一道长了新肉的疤痕。 可旧伤见好,手掌上却又多了几条划伤,像是才弄的。 康和眉头紧了紧。 范景瞅见他眼睛看去了别处,倏的收回手,与此同时,将康和挂在肩上的包袱给勾了过去。 他拎着包袱,大步朝着家去。 “诶!” 康和赶紧追了过去,两人一前一后,回了范家。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第6章 刚到篱笆门前,康和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范家。 院儿里便跑上了个十来岁的小丫头,一头稀少的头发有些发黄,看到范景很惊喜,唤了大哥哥。 范景嗯了一声。 偏头瞥见门口的康和没伸脚跟着进来,同他扬了下下巴,示意他进去。 “大哥,这是谁呀?” 范珍儿看见门口进来的生面孔,小声的问了一句。 范景没回答,只兀自把背篓放下,同珍儿说:“倒点水。” 珍儿看见范景手里的包袱,脑袋忽的明白过来了些。 想到来的是什麽人,一时又意外又欢喜,连忙跑进灶屋去取汤水。 倒也没等范景再招呼康和,屋里的陈氏和范巧儿听到动静一并走了出来。 陈氏见着康和惊了一茬,啊呀呀了一声: “咋恁早便过来了?俺们还说按着时辰去村口接你咧!” 她还在屋里跟珍丫头说一会儿她爹回来,怎么都要催他上山去把范景给唤回来了。 望水乡那头过来远,人来少不得几个时辰,他们过了晌午到村外的官道上迎一迎恰合适,只没料想到康和是坐车子来的。 康和却不知陈氏同他说的是什麽,也没法子回答,心中有些尴尬。 只好笑着应人,以此来示友善。 “他听不明白,同他说也无用。” 范景这么说了一句,把康和的包袱拿进了堂屋。 康和冲陈氏又笑了笑,大眼瞪着小眼也是无用,索性跟去了范景的屁股后头。 陈氏见两人这模样,眼眸儿动了一动。 心想倒是不生分。 这康家也忒有意思,礼钱收到便慌慌忙忙的把人送了来,到底还是银子好办事。 “........也好。人来了就成。” 陈氏想着早一日到,也早一日安心。 为着这个上门婿,家里虽没出太多的东西,可还是过了礼节,封了六贯钱给康家。 她还怕给了钱不得人咧。 陈三芳心中到底是高兴的,同两个丫头介绍了人,乐滋滋的去屋里开了柜子。 她取了四块儿城里铺子买的蜂糖糕、一把自家做的杨梅干和一把野樱桃干,装做一碟子拿来招待康和。 二丫头见堂屋里的哥夫高高大大的,不是那起子怪眉怪眼的丑模样,为大哥哥高兴。 无任表达,不好意思像三丫头那般往凑去偷瞧康和,干脆半埋着个脑袋跑去地里喊范爹。 范守林听说人已经来了家里,也是意外,丢了锄头,裤管子都没放下,一只高一只低的,圾着双草鞋便赶着回来了。 他站在门口瞧了一眼堂屋里坐着的康和,同相亲那日见着的一样,没教人送个假货来,竟也就不着急了。 同人点了下头,背着双手不慌不忙的去院子边的水缸前舀水来冲一脚的泥。 “家里以为你下午才来,也没准备甚。恁远过来饿了吧,先吃点果子垫垫,俺们一会儿就烧饭吃。” 虽晓得了康和不一定听得明白,陈氏还是像待常人一般招待康和。 一来,她不这样招待,也不晓得咋弄;二来,也是招待给范景看的。 瞧着人教范景领回来,两人还多和睦的样子。 她要给康和脸子瞧,人头一日来家里就弄得不像样,寒碜了康和不说,教范景脸上也不光彩。 康和就是听不懂陈氏说甚,见着陈氏一个劲儿往他跟前送果子,也弄得清到人家中受招待的流程。 于是他磕巴着说了一声:“谢......谢。” 陈氏听了,还多欢喜:“一家子,不肖客气。” 于是又喊来珍儿和巧儿,同康和介绍。 康和见着了两个小姑娘,瞧面目就能看出是范家人,估得出是范景的妹妹。 只他先前并没有打算真赘到范家来,为此什麽也没准备。 时下两个小姑娘一个活泼一个文静的喊他,做哥哥的头回见面连点儿见面礼都拿不出,这也便罢了,他又连两句客气好听话都说不出,不免有些尴尬。 一直站在门框边不声不响的范景忽然张口:“吃饭。” 正喋喋不休说着两个丫头的陈氏怔顿了一下:“是是,大哥儿从山里回来,康和又过来了,今儿和当吃些好的。” “珍儿巧儿帮着娘烧饭去。大哥儿,你把康和安顿好,箱笼包袱先给收拾到屋里去嘛。” 堂屋里便只余了两人。 康和不由得看向范景,两人对视了一眼,范景也没说话,径直过去拎起桌子上的包袱和地上的箱笼转进了屋子。 康和顿了顿,跟了上去。 范景的屋子并不敞亮,独东边儿开了扇小窗,还被后院儿的一颗椒树挡了一半光去。 屋子本就不向阳,若非是晴朗的天气,这屋里白日都暗沉沉的,得点油灯才亮堂。 屋子也不大,靠北墙根儿摆着张木架子床,老气但耐脏的粗布床帐罩着,不见内里光景。 靠窗处有张堂屋里那般的四方竹制小桌,上头杂乱着些杯碗麻线刻刀....... 范景径直上前,把手里的箱笼放在地上,一把拨开桌上的杂物,包袱放在了上头。 一转头,发觉康和竟也跟着过来了。 他倒是没随着进来,杵在门口,眼睛已经教屋里的几面墙给吸了过去。 上头挂着的那些弓、箭、石抢;兔子毛皮,鹿角,黑彘牙看得他眼花缭乱。 而放在最显眼处的,还属一张皮毛发亮的黑熊皮,格外的烈性。 康和睁大了眼,心中惊叹,他光觉得范景干练,还不知他是个手艺人。 乍见他的屋子,觉得十分稀罕。 范景伸脚从门后勾出一条四脚矮凳儿,拿到了康和跟前,示意他坐。 康和却没坐下,殷切的指了指墙上的物什。 范景迟疑一瞬,点了下头。 康和得了许可立便进了屋里,直奔那黑熊皮毛去,摸了摸有些粗糙的毛,转看向鹿头,又上手触了触长长的鹿角,捏了捏坚硬如锥子般的野猪牙。 稀奇的取了弓箭拉试了一番麻弦,又抽出篓子里的竹箭……好似是猴子进了花果园一般。 灶屋这头,陈氏在腰间栓了块边角碎麻布做的围腰,麻利儿的刷了锅,下水煮了米。 举着菜刀踩着灶凳儿,又从灶上切了块儿巴掌大小的腊肉。 这肉长时间在灶上熏着,外里黑乎乎的跟块碳似的,但刀子切开处肥肉晶莹,瘦肉红艳艳,一股咸香。 在灶下劈柴烧火的珍儿和坐在灶门边折菜的巧儿,看着陈氏手里的那块儿肉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家里得有一个多月没吃过肉了,瞅着她娘这朝竟舍得切这么大一块腊肉下来。 哥夫上门她娘可真大方。 巧儿并着一双腿,一个小小的圆簸箕放在她膝盖上,里头装着一大把圆鼓鼓的菰瓜,也就是茭白。 她剥着菰瓜的外衣,偏头与烧着火的珍儿说道:“娘定是要用腊肉炒菰瓜吃。” 菰瓜洁白,脆嫩的跟笋一样,却又没有笋的涩味,是秋季里再好吃不过的菜。 家中田里的菰瓜成熟了多也是剥去县里卖,自家舍不得吃,捡着些品相不好的才能馋嘴一回。 深秋了,这已经是最后一茬菰瓜,长得大不如当季的时候壮实,但快罢市,反而价又高了起来。 陈氏本欲拿城里卖,可康和来,家里总要拿点好吃食招待人,只得拿它做菜。 巧儿光想着菰瓜炒肉那香味,肚子的馋虫便开始乱窜了。 珍儿虽没说什么,可她心里也想着她娘能做菰瓜炒肉。 陈氏把腊肉泡进了方才的淘米水里,准备泡上一会儿再用晒干的丝瓜网刷洗。 这腊肉外层脏污,不好生泡上一泡可不好打理干净。 好在是现在时辰还早,不急。 她在围腰上擦了把沾了油污的手,眼睛往灶门口瞟。 范景从山里带回来的背篓还放在灶屋外头的屋檐下,也不晓得里头有些啥东西,瞧着盖在背篓上头的那块麻布在动,像是有活物。 “珍儿,去瞅瞅你大哥今儿从山里带了些什么回来呐。” “大哥没叫动他带回来的山货。” 二丫头怯怯说了一句,他大哥不苟言笑,家里人没他准许都不敢私自拿他的山货。 以前陈氏没打招呼便巴巴儿拿了山货送与她娘家人吃,范景坐等在门口,见她回来竟与她要钱。 陈氏觉着受了屈辱,与范爹哭说范景不敬她,不把她当娘,好是一通哭闹。 范景却不吃这套,当着范爹的面一脚踢飞了凳子。 虽最后到底是没让陈氏拿出钱来,但至此以后,家里人没范景的准许,再不曾动过他带回来的猎物。 但一个屋檐下时日长了,陈氏也寻摸出些范景的性子来,知晓他在正头事儿上不会计较。 那日媒人来,她才敢拿他的山鸡送人。 陈氏怂恿道:“你哥夫往后虽就是一家人了,但人今儿个头朝上门,家里不做点儿好菜招待哪里像话。” “往后一家子过日子,可不能一来就教人心里不痛快。” “家里头吃食少,院子里的母鸡我倒有心杀了吃肉,可正是下蛋的时候咧,现在杀糟蹋。” 再来过些日子还得请自家亲戚来家里吃顿好饭的,他们这样的穷家里娶嫁大操大办不得,却也还是要小小的热闹一场。 今日杀鸡宰鱼吃了,请亲又还得弄,哪里来恁多鸡鸭。 珍儿觉着陈氏说的有些理,便起身:“我去问问大哥。” 陈氏嗳了一声,笑眯眯的看着小丫头朝范景屋子那头去。 她不好意思张口,自只有指着这小丫头片子。 巧儿眼巴巴的等着答复,家里的菰瓜舍不得吃,她大哥的山货更舍不得吃。 今儿要是都能上桌,那可过年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第7章 这回范景从山里猎到的物要比上回多些。 康和跟着范景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把小童耍的弓。 方才他想试试大长弓,差点没把脑门儿给弹了,范景便丢了把小的给他。 只见范景一把揭开破洞麻布,从背篓里把山货一一取出。 花羽山鸡一只,灰背笨鸟两只,最喜人的是还有一头山乳猪。 山鸡两只长长的脚杆子被捆的紧紧的,只能扑腾翅膀。 范景拆了麻线,叫珍儿抱去栓在院儿里的椒树下,撒点儿秕谷糠壳儿。 笨鸟是弹弓打的,一只伤了脚,一只脑袋挨了一下,已经不太精神了。 两只加起来可能才一斤来重,尖嘴儿,眼睛有些大,瞧着不太灵光,也不晓得甚么品种,乡里喊的笨鸟。 炖汤滋味好得很,跟鸽子肉一样细嫩,又还滋补,城里大户都爱,就是不好得。 熟户老早就交代了有这货千万与他送去,还与了范景两个铜子儿的好处。 范景吃了饭就得赶去城里一趟,想趁着笨鸟没断气讨个好价钱。 山乳猪身上沾着些血,已然断了气,今早下山都还睁着眼,只怕路上颠簸没了。 一家子也都来瞧这回的东西。 山鸡活的,笨鸟难得,屋里人心里都有数这定然要拿去城里换钱,也就瞅着那乳猪。 可乳猪能多大,这只不过二十来斤。 去了毛和内脏,也就十多斤了。 且这小个头拿去卖,缺胳膊少腿儿的人家不肯要的,损了做烤乳猪。 如此下来,能自留的也就只有内脏杂碎。 果不其然,范景打来烫水,去了猪毛,开膛破肚取了猪下水出来。 他把乳猪拿去放着了,独余下杂碎。 前些年打仗,天下人日子都紧了一轮,那些原本多是吃羊肉,不怎麽沾猪肉的大户也都开始要吃猪肉了。 价贱的猪肉便涨了些价起来,村子里头养着猪的人户也多了一茬。 陈氏砸吧嘴,犯难道:“山猪腥臊的很,内脏杂碎最是,这咋做来吃。” 她不是嫌这些下水不好,农户人家哪里有的讲究,且人城里小摊儿上卖的猪下水香得很。 范爹好酒,偶时打了酒也舍得费几个铜子儿买点熟食摊子上价贱的下水回来就酒吃。 陈氏捻了点尝吃,不觉腥臊,巧儿也爱吃。 可惜了她技穷没小摊子上的熟食手艺。 陈氏难了一会儿,启了屋角阴凉处的坛子。 指着去年腌的那坛子豆角和青菜,预备拿来炖杂碎,试想重重的酸味儿把臊臭味给压去。 陈氏在屋里炖菜的功夫,范爹湿脚踩着草鞋进灶屋来。 “下晌把西杂间收拾出来。” 陈氏拧起眉头:“收拾它干啥,烂七八糟的啥都在屋里。” “不收拾出来康三郎睡哪旮?这头一日上门来就叫他跟大哥儿一屋子了?” “迟早是要一屋子的,一上门的哪有恁多讲究。” 范爹却觉不好:“上门也是正经成亲,到时候少不得摆酒教乡邻来吃席面儿,热闹过个礼。” 陈氏听范爹这意思还是要大办一场,她一把甩开了手上的麻布,同范爹论起来。 “今年收成不旺,粮食也就堪堪够一家子吃用。原还打算匀出一石粮换做银钱,供日里开销,如今家里添丁,哪里还敢卖粮食。里正日日在村里三催四请的让缴赋税,俺们也还没缴呢!” 范爹道:“大景今年没补贴你赋税钱?” 陈氏也没瞒:“拿了五百个铜子。” “一两贯的田租赋税这点儿是够用的?” 范爹默了默,道:“他愿意补贴点儿是一点儿,五百个钱也不是小数目。” 陈氏厉害了眉眼:“你不管钱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与康家就去了五贯钱,家里有那么点油都给揩净了。光想好面子摆酒席,便是就请自家亲戚和常走动的,那也得备个上十桌子酒菜。” “就是掺点儿水办,一桌子酒菜也得花销上七八十个铜子,十桌子下来得奔一贯钱去。你范守林是阔得能拿出这钱来做席面儿,还是面子够使,能先把席面儿的菜肉给赊来啊?” 范爹弱弱道了一声:“办席面儿虽是要花销,可来吃酒的不也送礼吗,两厢一算下来,也不如何花钱。” “那讲礼的人户来吃席肯包三十五个的铜子儿,却也有的是那起子脸皮厚的挂上一篮鸡子,一家大小还都来,坐上个大半桌子。” 鸡子值甚么钱,一个铜子能买俩,乡里有的人户纯纯就是去蹭席面儿吃。 “且不说这头,那新房也得拾掇一二,大景那张床睡不下他们两个人。家什些又咋整?衣柜妆台一个也不置?两个新人成亲连两匹布都不扯?” 席面儿不办还有的说,起居要用的家什一样没有,哪里像是过日子。 “你倒是好,光顾面子不顾里子。” 范爹默着没说话,往日村里总有人嚼他们家没儿子,是绝户。 如今又兴厚嫁,家里一个哥儿两个丫头只怕都要老在家中了。 时下大景说上了亲,他就想教村里的人都瞧瞧。 哪里细细算过还要这么些花销。 他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琐碎麻烦的紧:“俺脑仁儿有些疼,今儿天冷风吹多了,俺先去.........” 陈氏一把将范爹薅了回来:“你个老货,一遇事儿就装病。你装病俺就能变出铜子儿来把事情办了不成!” 范爹被揭穿臊得咳了一声。 “咱手头上还有多少钱?” 陈氏冷哼道:“贯把钱。你甭惦记,赋税银还没缴。” “就这么点儿?” 陈氏瞧范爹不信的模样,本还小着的声儿立马拔高了起来,气恼的要一笔一笔跟他算账: “一年到头家里就守着那几亩薄地,说得跟俺昧了似的,打俺嫁来哪年不是过得紧紧巴巴儿的,每年有没有剩余你心里头没数不成!但凡是你有些本事,俺也用不着一个钱掰做两半来使!” 灶屋的俩丫头见着爹娘吵起来,大气儿不敢出。 巧儿放下菜篮子,偷摸钻了出去。 “你这嘴咋就这么厉害,不怪爹娘说你泼辣。” 范爹脸面上挂不住,搬出范老爹老娘的话来。 陈氏也不怕他拿出公婆,道:“是你嚷着要摆酒的!你便说那么些钱哪里来。” “要是把攒下的钱这朝都给花销干净了,过了这席面儿咱一家就喝那西北风去。你非撑着办那自个儿出去借钱,左右平素与你吃酒唠话的人也多!” 范爹胸口起伏了下,与陈氏大眼瞪小眼。 他心头也不痛快,还要张口辩,一仰头却瞅见范景不知甚么时候走了进来,冷着一张脸。 他又闭上了嘴,背着手灰溜溜的去了堂屋那头。 陈氏见状也噤了声儿,顺起一头的锅铲没事寻事的往锅里搅了搅。 范景脸色才好看了些。 康和察觉了灶屋气愤不对,见范景出来,前去问了一句:“.......吵?” 范景摇摇头,示意他不必管。 康和没再追问,便是范景肯说,他也未必听得懂。 其实不问他也晓得,穷寒人家三天九顿的吵究根结底也不过都是为着一个钱字。 这阵仗,他儿时就见得多了。 他过来范家前,见着媒人曾给了康母五贯钱,料想是范家给的。 康父似乎想把那几贯钱给他,康母不肯,两人也是关起门来吵了一架。 临走前,康父偷摸塞了两吊钱在他的包袱里头,让他保管好。 他坐牛车来时闲着无事,手伸进包袱里数了数,有二百二十个铜子。 这些个钱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 若是在村户人家之中作为私房钱,已算是可观了,但要是独身在外,那便很是紧凑。 康和一路来瞧着十里八乡间的草棚茅屋,瓦房都是少数,像样的宅子就更稀奇了。 可见如今的老百姓日子并不富裕,穷困的是大多数。 老百姓苦,世道算不得太平,外头谋生的路子便窄。 康和心头做了新的打算。 眼下他得先学会这处的土话,否则话说不清,甚么都是白搭。 再就是挣攒下些钱来。 往后从范家走,至少得把人家那五贯的礼钱给还了。 晌午饭吃得有些迟,陈氏弄了五个菜。 一锅子酸菜炖猪杂碎,一碗腊肉炒菰瓜、肉汤菘菜,蒸了一笼韭菜馅儿包子,拌了一碟胡瓜莴苣。 四方桌配的四脚长凳儿,范家五口人,平素两个丫头坐在靠大门那一方,范爹背靠北边,陈氏坐在他左手方,范景在右手一方。 珍儿和巧儿摆饭,今朝多了个人,按照平时的座位放了碗筷,手里便余了一副。 珍儿犹豫着不晓得该把多的一副往哪方放。 巧儿见状从她手里拿过筷子,和着碗一并给摆在了她大哥哥旁头。 两个小丫头眼睛对上,抿嘴一笑。 家里中秋的时候都没吃得恁好。 一家子上了桌,肚儿里的馋虫早教人把先前那点儿不欢喜抛去了脑后,陈氏招呼着康和吃菜。 山猪下水腥味重,往年酸掉牙的腌菜也压不住味。 几人都不怎么往那盆子里伸筷子,倒是范守林吃得香,毕竟是肉呐。 饭罢,范景要去县里卖山货。 陈氏喊范景把康和也一并给带了去。 倒是她喊的好,下午跟两个丫头收拾西杂间的空隙上,来了好些妇人夫郎,都是听了闲来看上门婿的。 范守山见着院儿里热闹,少不得要被拉着问甚么时候摆酒。 陈氏不肯摆,他受人问没兴头,也便不困觉了,溜烟儿从后门跑了出去躲清净。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第8章 这头康和跟着范景一道往县里的方向去。 他晓得要上县里,出门的时候拎了只包袱。 路上瞅见范景看他的包袱,便解开给他看了看里头装着的一套衣裳和布靴。 这身衣裳和靴子便是他过来时穿的那身,康家给做的,自己生养一场的小子往后就是别家的儿郎了,给操办了最后一身体面。 康和又摸出两个铜板比划了一下。 他想把这套细布好料子的衣裳拿去布行里,是卖是换都成,然后给范家人补上见面礼。 那身新皮子穿着是舒坦光鲜,可在村里并不实用,除却出门能穿上一回两回外,就只能放箱子里置着。 衣裳不穿,专拿来放着难免可惜。 可若是穿着做活儿又容易脏污破损,坏了教人心疼。 如此不如置换了供当下刀刃上使。 范景大抵明白了他的意思,东西是人自己的,要如何处置都是人自个儿说了算,他便没多说什麽。 康和见范景没多问,背着背篓一顾的走着。 他却闲不住,指了指远处的村子,问范景那处是甚么地儿。 “川河乡。” 康和闻言,试着复述了一遍:“.....川.....河乡?” 范景听着康和有些蹩脚的声调儿,不由得看了他一眼,见他睁着双黑黢黢的眼睛说得认真,他还是嗯了一声。 康和见此,默记了片刻,又指着地里的菘菜、黄豆、冬葵问。 硬是教话少的范景一个多时辰里说了怕是有三天的话量。 至了县里,范景在街口的摊子上买了一碗茶汤给康和吃。 接着走进王婆巷子,在李官人山珍食铺卖山货。 闻说李官人年轻的时候爱进山里打猎,后来得了病,身子不如以前进不得山里折腾了。 可他又爱山里的那口滋味,总差遣家里人出门买猎户猎的鸡、兔、鹿子吃。 弄吃得多了,收纳了好些菜方儿,干脆就收拾了间铺子出来开了食店。 这间食店是范景的老主顾,他猎了东西寻常都往这处送。 店里负责采买的伙计也认得他,熟门熟路的点看了范景的东西,报了价,范景这头觉得合适,生意就成了。 一只花羽山鸡,一双灰背笨鸟,打理干净受芭蕉叶包捆好的乳猪,拢共卖得了二百五十个钱。 伙计称了二钱的银子,外数了五十个铜子与他。 范景复称无误后,便将银子一并收进了腰包。 采买的伙计瞅了一眼,没言。 范景拾掇好,见伙计还在,道了一句:“谢了。” 伙计没搭腔,一扭脑袋回了铺子。 范景背起空了的背篓,转头见着康和仰着头还在看街市上挂着的招牌。 不知怎看得格外起劲,半晌不见回神,打从进了县城便这般。 他抬手在康和眼睛前扫了一下,人才收回目光来。 “.......好,了?” “嗯。” 范景应了一声,走去了前头。 康和赶忙跟了上去,眼中难以掩饰的欢喜。 倒是也不怪他看街头的铺子上挂着的招牌瞧得认真。 一眼望去,高矮林立着各色大小店铺。 甚么砖瓦作、香水行、中瓦前皂儿水、钱家干果铺、修义坊三不欺药店........各色各样的行当经营,十分的热闹。 而最热闹的当属.......大部分的文字他竟看得懂! 不仅如此,那般身着圆领裾,脚登金纹靴,收拾得十分光鲜的人物,言谈的话他绝大部分都能听明白。 康和隐隐猜想,他听不懂的可能是方言,而县里地方大,容纳着各地人员,用得还是他熟悉通晓的言语文字? 他心里头抑制住这意外之喜,想要弄个明白。 这空当上,范景带他去了一间叫做桥头慧娘子布店的铺子。 门口挂了个纸牌,上头写着揽工,有意者进店详谈的字样。 店铺有些偏僻,门面儿不大,一眼能望到头。 铺子里没什麽人,两人一进门,坐在柜台前正抱着个五六岁大孩子的妇人便注意到了他们。 “大景,下山啦?” 范景应了一声。 妇人把扎着个冲天辫的小娃从身上放下,拿了个拨浪鼓与他:“玩儿去。” 小娃从柜台前跑了出来,喊了范景一声大景哥哥。 范景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娃才摇着拨浪鼓一蹦一跳的跑出了门去。 “可是要给珍儿带花线?店里才到了些新货,可好瞧了,你叔父从府城拿回来的。” 妇人笑着同范景说道,眼睛瞅见了站在他身后眼生的康和。 “这是?” 妇人瞧着四处打量的康和,目露诧异,她还是头次见到范景同男子一道。 “家里说的亲。” 妇人眸子大了些,不由得多看了康和两眼:“定下啦?” 范景点了头。 妇人见此眼中光亮:“那可是大喜事!” “婶婶瞧着是个不错的小郎,你娘这朝定然安心了。” 这妇人唤做梁慧,做姑娘的时候就已与范景的亲娘古氏交好。 古氏过世后,她对范景兄妹俩依然多有关切,常送些丝线布匹与兄妹俩。 范景偶时也会送些山货与她。 得知两人来是做什麽,她正预备看康和包袱里的衣裳跟靴子。 外头忽的来了个年轻小娘子。 梁娘子以为是客,连忙招呼。 “俺听说这处招工,不晓得娘子可揽够了人?” 听闻是来求事儿做的人,梁娘子道:“且还不曾咧,小娘子可是自个儿寻工?” “嗳。” 梁娘子见此,同范景道:“大景,你们俩可忙着走?” 范景瞧人有正事,便道:“不急,婶婶先忙。” 梁娘子从柜台出来把两人喊去一头坐,康和这才发现妇人肚子隆起,约莫有五六个月的身子了。 梁娘子给两人倒了茶水,又给前来求工的小娘子拿了凳子,旋即问她的情况。 “俺先前在李婆婆布店里做事儿,上月里她家的外甥女来帮忙,铺子里使不上这么些人了,俺便受了辞。” “一应布匹料子俺都分得清,大字识得几个。” 小娘子如是介绍道。 梁氏点了点头,又问:“可说得来官话?” “听、说俺都行。家里在县里过日子,打小就教了俺说官话。” “招揽两句客来听听。” 说罢,小娘子也不怕羞臊,径直站起来走至门口,朝着外头吆喝道: “婆婆姐儿到铺里来瞧瞧,俺店里头新来了好些料子咧,价儿廉,皮子好。不买不看也进来歇歇脚~” 一头的康和听到这几句,才晓得人是来做什麽的。 梁氏见小娘子不怕臊脸,显然是真做过这一行当的人,瞧她面向也怪讨喜的模样,挺是满意。 便道:“可带了籍契?” 小娘子连忙欢喜的从身上取出籍契给梁氏瞧:“俺是县里的正经人户,店家只管瞧了俺的籍契前去打听。” 康和听到这处,眉心一紧。 他忍不得凑上前去,梁娘子不知所以,但还是和善道:“县里寻工都要看籍契的。” 说了这话,怕康和听不懂官话,还特地又用土话说了一遍。 康和眉头发紧,他记得自己的包袱和箱笼里头并没有这样一份文书,于是同范景指了指小娘子的籍契,又指了指自己。 范景眉心微动,深看了康和一眼。 道:“家里。” 康和在路上才学了这句,但他不确定是在康家还是范家,于是道:“范景,家里?” 范景点了点头。 康和心里一时有些复杂,不过细下想来,也是情理之中。 范家给了钱到康家,他前去上门,作何范家也不怕他跑了,原是有要紧东西已经拿到了手里。 康和一时又获解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不过当下他更为关心的还是另一件事。 于是趁现下无事,他拉了拉范景的衣角,捂着肚子一脸难色。 范景见此,引他去了巷子外头的茅房。 康和瞧了一眼公用的茅房,又瞧了一眼布店,冲范景指了指来的路,意思他不必等着,他记下路了。 范景依言回了铺子去。 康和躲在茅房里,瞅见范景进了铺子,一溜烟儿跑去了街市上。 寻见个包打听,使了两个铜子与人。 他试着用官话问询,那跑闲人听得懂,也未疑他如何会官话,便同他答起了疑。 须臾,康和也就都明了了。 这处确实通用两种话,一种是天下统一使的官话,另一种便是当地的方言土话了。 本地的老百姓都是说土话,只那般外乡人不会方言才说官话以便交流。 但当地上那些有身份的人物嫌方言土气,想要将自己与平民划分开,日里也说官话,以此来显耀自己的不同。 读过书的人无一不会官话,县里那些没有读过书的,因着在县里经营谋生,打小受教,也听得懂说得来官话,只是口音重。 久而久之,县里为便捷,坐贾商人,几乎都是说官话,但你说土话,人家为着生意也与你说一般的话。 总之城中便是你说甚么话,人便用甚么话同你说。 独是乡野村间的农户不识字,又少有在外头跑动,才有许多说不来官话的,更甚者听都听不懂。 康和在村子里待着,未曾接触过说官话的人,自然也就不晓得这些。 他先前谨慎,见听不懂土话,也便没有张口说过官话。 若是早说,指不准村里还是有人能听懂,但听懂也惹事。 本是个傻子,一时间好了不说,本地的土话说不来了,却会说官话。 村野人家最是迷信,就是康家人没有疑神疑鬼的要把他拉去驱邪,只怕村里旁的人也要闹着弄他。 但即便他不能在乡野上显露出他会官话的本事,这会,也是一场意外之喜。 可一喜又接一忧,会官话虽方便不少,但他的籍契在范家,还不知怎么才能拿出来。 包打听与他言,要没这东西在手上,他寻不得正经事情做,置不得屋,赁不了地,纯然就是个黑户。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第9章 桥头慧娘子布店这头,梁氏问询罢,送走了小娘子,见康和去了茅房还没回来,对着范景有些欲言又止:“那小郎说话.......” 范景直言道:“他不大说得来话。” 梁氏有些难言,不过范家的情况她也是晓得的,上门婿哪有那样好讨。 村上到底不比县里,当初一茬茬的征兵,县里好些的人家有银子使,便缴了银子免征,男子没教拉去战场上。 村野乡间的农户人家没甚么积攒,遇征兵也只能受征,十里八乡的男子便少了。 这两年出来务工讨活儿的哥儿女子可见的多。 她低声宽慰范景:“没有十全十美的,只要人品好,能踏实过日子便成。” “我晓得。” 梁氏瞥见范景打外头回来,便没再言。 转与两人看了衣裳:“料子倒好,是中等细布咧。当真要给换了?” 康和听不懂妇人说的土话,便看向范景。 “换。” “要是换钱的话,婶婶不挣,能换三百个钱。” 梁氏跟范景道。 范景比了手指给康和看。 康和改了换做钱的主意,指了指店里的布,他想把衣裳换做布匹。 梁氏便去取了几块布出来,耐心的用手势给康和介绍了档位价格,康和按着价要了一匹深蓝的粗布和一匹杏花色的粗布。 梁氏把两匹布给包好,转又取了一匹纳好了棉花的厚布出来一并包了,她同范景道: “也不晓得你俩大喜的日子婶子得不得空来吃酒,这匹棉布便当是婶子送与你的贺礼。” 她是很想去吃酒的,不过只怕很难腾出手来。 自己男人出门去拿货了不知甚么时候能回来,她既得守着铺子,又得照看五岁大的孩子,肚儿里如今还揣着一个。 人难至,礼定是要到的。 “太贵重了,不行。” 范景不肯要,一匹厚棉布价格不低四五百个钱。 梁氏开门做买卖,虽比农户来钱快,可生意也并不见得好做,都是要养家糊口的人,哪里经得起此般送礼。 “你娘在世的时候引着你来铺子里顽,婶婶便与她说定了你成亲送布匹。菱娘虽去了,婶婶也不能食言。” 梁氏把棉布推过去:“等珍儿大了,成亲的时候婶儿还是与她布。” 范景道:“成亲家里不摆酒,婶婶勿破费。今日婶婶送了棉布,来日小弟小妹出世,我也得还贵礼。” 梁氏闻言微顿:“你这孩子。” 话虽这个理,但说得未免也太直了些。胜在梁氏知晓范景的性子一贯这模样,若是换做旁人,只怕还得多心。 他执意不肯要,也只好作罢。 两人辞谢了梁氏,带着几捆布回家时,时辰不算晚,但天色却转暗,路上飘着的毛毛雨,到家时,下得更密了。 巧儿听见动静从屋里跑出来,瞧见康和抱着布,眼睛都瞧直了。 “哥夫,你和大哥买了恁多布!都是些甚么款式?” 康和知道小丫头稀罕布,便是不知道她说的什麽,也从她的神态里瞧出了意思,于是蹲下身好脾气的把布给小丫头看。 巧儿摸着布匹,分明是村里人买好时也会买的款式和颜色,她却道:“哥夫眼光可真好!这布摸着就像上等货。” 小丫头嘴跟抹了蜜似的,康和便把原本就是给两个小丫头准备的那匹亮色布给了巧儿。 另一匹则是给张氏和范爹的。 一匹布好生裁剪能做两身成衣,若手巧的话,像珍儿巧儿那样的身形,是能做三套的。 巧儿欢喜的接过布匹,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谢谢哥夫!” 小丫头抱了布匹像兔子一样窜回了屋里,活似怕慢了半步康和就要反悔似的。 康和觉得小丫头怪是可爱,要去把另一匹布给陈氏,到闭着的屋门口,却听见屋里传来低低的哭声。 “这日子俺是不晓得咋过了,大景,你来评评理咧,你爹这个人有没有良心。” 范景叩门把陈氏叫了出来,问她怎么的,人便哭啼了开。 下午些时候落了雨,来家里头看热闹的村妇散了去,独是大房那头的张金桂坐着没走,还想等着新婿家来瞅一眼。 听得陈氏说家里不预备摆酒,见着落雨家来的范爹,便说了他一嘴这样的喜事怎也不摆酒。 范爹大着舌头说是陈氏不让弄。 张金桂听了这话立就摆起了长嫂的款儿来,数落陈三芳的不是。 说办事儿不摆酒席教村里乡亲来热闹一场,疏远了关系,来时家里有个甚么事人家也不乐得来帮。 又说不做宴失礼,让范家脸面上没光,她不当把银子捏得太紧。 说着竟张口言陈氏这是做后娘的偏心。 陈氏把这话听进去了心里头,变了脸色,张金桂瞅见不对便溜了。 “是俺不对了,不该不做这个席面儿。这朝就是砸锅卖铁,把缴赋税的银子给挪来也顺你爹和大房那头的心意,摆酒做席,指着大排场,最热闹的来办!” 范爹见陈氏赌气,道:“大嫂就是个说笑的性子,你咋就往心里去。” “大嫂是说笑的性子,俺就是小气的。俺如今就不小气了,也大方一回!” “俺明儿一早就去交待鸡鸭鱼肉,还劳里正翻黄历看个好日子。” 范景见自己不过出去一趟,两人又给拌了起来,为着自己的婚事,已是吵了几回了。 “不必办。” 范景吐了一句。 陈氏听他这样说,却不依:“要是不办,外头该说俺是后娘心了咧。 这一传十十传百,传回俺乡里,旁人说起陈家有俺这样一个姑娘,如何站得直腰杆。陈家下头的丫头说亲指不得都还受俺这么个姑母连累,往后俺都不敢回娘家了。” 范景道:“没钱怎么办。” 挪用缴赋税的钱是气话,真是要拖欠了朝廷的赋税,县府可是要来拿人去额外服役抵税的。 家中本就没甚么男丁,要拿便把范爹拿走了,陈氏如何肯。 如此不然,就只有借。 这几年光景下,谁家不是紧着裤腰带过日子,怎轻易肯借钱出来。 “你就是不讲理。” 范爹见陈氏默了下去,暗戳戳道了一声。 “俺不讲理,你讲理!老东西,不是你在大嫂面前阴阳怪气,俺会受她这般说不是!” 陈氏又教范爹一句话给点着了,在范景面前便是个哭啼,转头对着范守林立时便火冒三丈起来。 她越想越气,撸起胳膊就想与范爹动手。 范爹从凳儿上弹起身,一头往后躲,一头同范景道:“大景,你瞅瞅她,你瞅瞅她!多泼的婆子呐!” 康和不明情由,但要打架还是能瞧出来。 见势赶忙拦在了两人中间,他个头高,生是把两人给隔了开。 陈氏却还是气着:“康和,你让开,俺今儿要把这老东西的脸给挠花了,省得他腆着张脸在外头跟人说俺大小事都不依他!” “行了!” 范景冷呵了一声。 “要办便办,我手上钱不够,等攒些钱腊月里再弄。” 说罢,他就出了堂屋。 范景开口定了音儿,陈氏和范爹互气着瞪了对方一眼,到底是没再继续闹了。 康和见着将才还像两只鼓涨的像要炸开的气球,忽的就泄了气般焉儿了下来,不由得暗叹还得是范景。 陈氏顺了意,还收到了康和一匹新布,又欢喜了起来。 范爹本就想做席撑面皮,虽中间闹了一通不愉,到底还是定下了要办,心头也乐滋滋的。 罢了,还是范景揽下了事儿。 于是当日夜里吃罢了饭,范景便收拾了米粮,预备明儿一早就进山去。 “俺烙两只饼,哥哥带山里吃罢。” 俩丫头拾捡好了碗筷,巧儿脚步多快的跑回了屋里,想拿康和带回来的那匹亮色布赶做一件新衣出来,赶着入冬前能得一回穿。 珍儿却没进屋,她寻着范景,与他小声说道了一句。 她性子内敛,心思却敏锐。 爹娘为着甚吵架,她不是不晓得。 家里时常为着没银钱的事情吵,每每都是大哥哥拿出钱来了事。 爹娘似乎都已经习以为常了这般。 可她晓得哥哥在山里钻营,银钱来得不易。 见今儿又这般,心里总忍不得心疼大哥哥。 “太费事,不必了。” 范景看着身后的丫头,今年都十三了,可瘦瘦小小的,好似才十岁那般。 “回屋早些睡吧。” 珍儿见此,敛起了眉眼。 康和夜里要住刚收拾出来的西杂间。 那头用木板和长凳儿搭了一间小床,新铺了褥子。 康和想起自己的箱笼还在范景屋里,便过来拿。 瞅见小姑娘低垂着眉眼从范景的屋里出去,情绪似乎不高,不知怎了。 他过去,见着范景在收拾,装了衣裳米粮进背篓里,像是要出远门。 “去......哪?” “进山。” 范景见康和站在门口,答了一句。 后又想起他或许听不懂,又指了指外头的山。 康和其实听明白了,上县里在路上他问过范景山怎么说,他还记得。 看这模样,似乎要去些日子。 康和默了默。 “我......去。” 范景闻言顿住了手上的动作。 “你去干什麽。” 康和猜测范景是要问他上山做什麽,他指了指墙上的东西,又从腰间取出范景给他的小弓拉了拉。 “你弄不来那些。” 话毕,范景也不管康和明不明白,将他的箱笼和包袱都拿了出来。 康和抱住包袱,却挡在门前,不教范景关门。 “我去!”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让谁。 半晌,到底还是范景点了头。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第10章 翌日,鸡棚里的公鸡还没打鸣,范景便早早的起了身。 他起得比往时进山的时候还早,弄得按着时辰起来做早食的陈氏一脸懵。 “外头还飘着雨咧,怎起恁早,俺还没来得及下米进锅。” 范景道:“我不吃早食了。” 陈氏见他手脚快着收拾了东西就预备走的模样,道:“咋这样急?外头落雨,又不见亮,还是吃了早食天见亮了上山稳妥些。” “我有数。” 说罢,他将背篓甩到了背上,预备取了雨具就出门。 这当儿上,身前却递来了只斗笠。 范景抬眼,就见着康和立在跟前,不知甚么时候就起了。 他眉心微蹙。 康和见着范景的神色,心想还诓他。 他又不是小孩子,能是趁着人还在睡偷偷就可撇下的? “康和是要作甚?也起恁早。” “他想上山去。” 范景不紧不慢的拿过斗笠,张口同陈氏道了一句,意思想让她把康和劝下。 不想陈氏闻言却欢喜道:“康和同你一道上山也好,两个人还能照应着。” 范景眉心更紧了些:“他上山去能做什麽。” “人好手好脚的,甚不能做。” 陈氏道:“家里这阵儿没多少活儿,他去山里就是拾些柴火也是好的,等下山就弄家来。秋尽了入冬,家家户户用柴都多,外山一片生柴都教村里的拾走了,柴不好打咧。” 又道:“你一去山里就好些日子,撇得下人?村里人要是过来瞧上门婿,你不在他怎应付得来。” 范景闻此,见康和笑眯眯的望着他,胸中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把背上的背篓又放了下去。 到底还是在家里把早食吃了,待着外头天大亮了才上山。 秋雨寒凉,两人各背了个背篓。 范景背篓里装的是些口粮,康和则背了一床捆得紧紧的被褥,外还有一套换洗的衣物和日用。 至了山,上头的雨下得更大,气温可见的比村子里还低,风夹着雨吹过来,裤管里的腿发冻。 生是在山里又走了个把时辰,康和才在发灰的雨雾中瞧见了一间木屋。 两人都默契的加快了步子,赶在又一阵冷风袭来前钻进了屋里。 山中木屋虽不大,却也圈得有个小院儿,粗壮的木头打进地里围的,倒是结实。 开了门,屋子就是个一览无余的大通间。 挨着墙角边有一张木板搭的小床,实是小,仅够个把人睡。 木屋中间是口缺边烂角的陶锅,蹲在简单砌成的土石灶上,一边还趴着几个瓶罐。 除却这些,便是猎捕的一些土工具,像是破了的弓,断了的箭,风干的野麻.......左右都是些能在山中取材制成的东西。 值个一吊铜子的物都没有。 像是刀,锄,这些带点儿铁的物,都是范景临时带上来的。 这地儿全然便只是个能遮风避雨的落脚处。 康和一边打量着木屋,一边将滴水的斗笠和蓑衣卸下。 家里头两套蓑衣,一套留在屋平日里范爹使,一套范景在山里使。 这厢两个人上山,范景便把他那套蓑衣与了他穿。 康和脱了蓑衣身上还是干的,范景没穿蓑衣,身上穿的是块防水的兽皮,胸腹一截被护着不见湿。 胳膊一截却已经润了。 康和见此,放下东西便去灶边上升起了火。 冷灶不易烧,木头也潮,燃了得有刻把钟才算烧起势。 “火。” 康和见范景东一趟西一趟的从屋里寻物,也不过来烤烤衣裳去去寒气。 这山里已经有了冬日的味道,就是在木屋里头也冷的很。 一路上山来落着雨,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光是顾着赶路了。 康和见他这般,不晓得是不是因自己拗着要来山里生了气。 范景没应,抱了几块木板出来。 在小床的另一边铺开,取了些干草面在上头。 康和这才晓得他是在铺床。 他后知后觉的想起了什麽,看了范景一眼,有些脸臊的摸了摸鼻尖。 虽晓得这处有哥儿,也是跟女子一样嫁人会生育的。 可到底见识不深,再者范景并不像是他外头见着的哥儿夫郎那般娇矜,教他更是忽略这个事了。 康和挠了挠脸,他缠着要来山里本是想着来看看能不能寻点生钱的路子,范家人多眼杂,他要做甚也都多不便。 光顾着上山,却没想过孤男寡哥儿的在山里要如何处了。 倒是没教他胡思乱想个明白,范景就麻利的收拾了间小床出来。 他从背篓里寻出了个杂粮馒头放在身上,握了把长弓。 “.......出去?” 康和回过神来。 范景点了下头,把还流着水的斗笠重新戴上。 康和见此连忙指了指外头,意思雨还很大。 范景却不以为然,雨天虽进出不便,可林子里的鸡兔毛发沾了水,要比晴天里迟钝,反倒是好猎些。 另外,下山前他下了新陷阱,得去瞧瞧。 范景不欲多说,这些太过复杂,康和也听不明白,说也不过是说与自己听。 于是他指了指门闩,自己不在时,教康和关好门。 康和见范景执意出去,也起身要同去。 范景却夺了他的斗笠,厉害了眉眼,罢了,只身进了雨幕之中,须臾就不见了身影。 康和站在屋门口,见着林子里的雨雾气重,十米开外俨然一片混沌。 林子里的雨水又大颗,砸下来叮叮咚咚,这样的天气出去又冷又难辨方向。 如若不是山中老手,只怕两个转头就不知走到了哪处去。 秋雨冷天,便是运气好不曾碰见凶悍野物,也得失了温丢去大半天命。 不说外头,就是木屋里,随着范景离开,本就冷清的屋子更是冷寂了,独是听得见风扯树叶的声音和雨声。 屋里灶上的那团火不仅是唯一能给人供暖的,也是人唯一的慰藉。 在这抬头不见苍穹的深山一隅中,寂冷的可怕。 康和倒不是一人害怕,他只是更深的觉出了山中讨日子的不易。 从旁人嘴里听来的不容易,和实打实的见着,亲自感触着,全然便是两番天地。 只不易是一则,他不得不敬佩范景,一个人在山里这样讨日子。 敬佩的同时,又有些相惜。 他以前也惨淡,年纪不大就在外头讨生活,甚么人情冷暖都尝过,可好歹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自己一个人怎么都成。 可范景不同,他还要紧着一家大小,这样的雨天都不敢耍懒懈怠。 弄不得银子,家里鸡飞狗跳不说,一家子是实打实要饿肚子的。 上范家虽才两日光景,多的虽摸不透,可吃用多少还是能瞧出些深浅。 饭桌子上就他来那日晌午沾了荤腥。 另几顿都是稀粥配咸菜,饱肚子那顿便蒸拉喉咙的粗红粱馒头做主食。 两厢比对,范家这头的日子,是不如康家的。 康家旁的不说,日里桌子上吃的粥是稠的,蒸得也是白面馒头,三日里桌子上就能见一回肉。 康爷是灶人,偶时还会送一大陶碗的好肉来打牙祭。 好坏怎能没有数。 康和心里有些复杂,想着不论古还是今,乃至于后世,在最底下的老百姓想弄些银钱,过上像样的日子,都是不容易的。 等闲无事,他自找了活儿来做,把木屋给收拾打扫了一遍。 又取了些米出来,想着范景午食估摸是不会回来吃的,但晚间总要归家。 他想等着雨小些,就在木屋近处转转看,能不能寻见些野菜吃。 谁想他把木屋里外打扫了个干净,就连屋墙上的蛛网都绞了一遍,外头的雨也不见小。 推开门,风吹得人更冷了。 他瞅着周遭雾似是更浓了,天也暗沉了下来,便是不曾黑,也是时辰不早了。 左右瞅了一番,却也不见范景回来。 康和不免生出担忧,老猎手都有失手的时候,可别出事。 他试着用蹩脚的土话喊了范景几声,声音落尽雨声中,不见回响。 康和实有些等不住,拿了把防身的石抢,戴上斗笠,锁了门往外头去。 山林腐叶厚厚一层铺在地面上,又受一日雨水浸着,一脚下去便是个烂水坑。 康和顺着脚印儿出去,倒也机灵,怕走失了,一路走,一路在树上留下印记。 也不晓得走了多久,还是没寻见范景的身影,于是又张口喊了几声。 “噗嗤嗤!” 回应康和的是一群树枝上受惊飞走的鸟雀。 “啾啾。” 康和闻声望去,倒是有只大胆的花鸟从树枝上跳下,怪是好瞧。 却没教他辨清是只甚么鸟,脚下忽得一滑,轰得一声人便摔了出去。 康和惊魂未定,连眼疾手快的抓住身侧的草植,身子才没再继续往下头滚去。 只他处在个斜坡上,雨天地泥泡得稀软,上头长得青苔沾了水滑溜溜的,他越登越滑,折腾了个面红也没爬上去。 扑腾间,双脚下头茂密的蕨草教他拨开了个空隙,下头竟然黑黢黢空洞洞的一片,深得见不着底! 瞧着平坦坦的绿蕨草,教人以为下头就是片草密的旷地,便是再滚下去也不过人高。 谁曾想这些蕨草竟是横着长出来的,枝叶宽大重叠,遮挡住了下头的高度。 康和惊出了身冷汗。 慌忙的往上爬,这要落下去了,只怕坠地的声儿都要好一晌才能传回来。 可斜坡上长的草植哪里经得起他那般体格子的拉扯,噔得一声连根就被拔了起来。 康和只觉身子一轻便往下坠,可也不过是瞬息之间,手又被死死的拽住。 一抬头,见着歪了斗笠的范景竟抓住了他的手。 一瞬间,康和觉着自个儿死里又得了回生。 由不得多想范景怎么发现他在这处的,他连忙先借力往上爬。 人仰着头时便觉着雨格外的大。 他看着自己手背上流下来的雨水,一夕间红艳艳的,几度怀疑眼睛教雨点子给扎坏了。 直到瞧见那发红的水是从范景的胳膊里流出的时,才发现他的胳膊教斜坡上,一根藏在落叶下的木桩扎进了肉里。 康和惊愕,这样的拉扯,不是要弄废人的胳膊麽! 他顾不得旁的,高声道:“范景,快放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第11章 这当头上,范景哪里敢放手,手一松人就凶多吉少。 他忍着胳膊上撕裂的疼痛,生生是拽着康和把胳膊从木桩上挪开。 费了一身牛劲儿,康和才爬了上去。 两人都起了一额头的汗,混杂在雨水间,也分辨不清哪些是汗哪些是雨水。 康和惊魂未定,却还是一个翻身站起,急忙要给范景的胳膊查看伤口。 扯破的袖子上早浸透了血,没凑近便能嗅着一股腥味。 他夹紧眉头,心里又愧又急。 悔自己不熟路出来寻甚么人,平生些事出来。 范景却忽得抬手捂住了自己胳膊上的伤口,并不与他细瞧。 反而冷了眸子。 “你会说官话。” 熟悉的字句再次落尽耳朵,康和不由得一怔。 他看向范景,见着人本是淡淡的眸子中,多了显可易见的防备。 方才那关头上哪里还顾得上甚么土话官话,康和下意识就用熟悉的方式喊了人。 只他没想到,范景这般住在乡野,又还常出没于山间的猎人,竟也听得懂官话。 不仅如此,甚至还说谈得来。 康和一时无言,事情败露得突然,他不晓得该怎么同人解释才好。 “为什麽要装作傻子。” 范景见康和不言,径直又问。 “.......躲征兵。” 康和做了思量,合着晓得的事,给了这么个缘由。 他实在不好说原来那个人已不在了,肉身里头换了个魂儿。 这山野荒郊上,要说这些玄乎的话,范景只怕更不信,便是信了,也得疑他是教哪只山鬼上了身。 见范景沉默,他学着用这头说话的方式,想要把故事圆的更像话些: “后头真的伤了头,的确是傻了一段时间,但慢慢有了好转,不那般纯粹傻了。 可也不敢让人晓得了,怕再征兵,另外土话我当真听不明白也说不明白了,也不晓得以后还能不能好。” 范景默了瞬,许是在猜测康和说得真假。 “你家中人也不知你如今的状况?” 康和点点头:“不敢让他们晓得。” 范景想来康家应当也是不晓得的,要是晓得,能将一个精壮赘给别家? 若图钱也还尚有说法,可偏生赘的是个穷家。 依康和说的,之前的种种不对之处,又都说得过去了。 装傻的康和不愿意赘去别人家里,可又不能在家里露出马脚,于是相亲那日本不乐意到场,可阴差阳错还是相了亲。 回去后不知情的康家便做主把他的籍契送了过来,他无可奈何,只能上范家。 为此在县里,他见着布店揽工看籍契,会特意留心询问他的籍契。 康和半真半假的话,反倒是教本就对他有些生疑的范景凑得合情合理了。 如今都明白了过来,范景静默了良久,百般情绪下,到底还是敞亮和踏实居多。 他历来知道天底下没有平白来的好事情,范家想得个机灵又完好的赘婿,谈何容易。 看着面前的康和,范景没有受骗的恼怒,也没有觉得受了戏耍,反而很平静。 他道:“我知你想要籍契,我可以还与你。” 康和闻言眉心一动。 范景不是什麽大善人,事情盘算得清楚:“你要走可以,不过得把范家给康家的五贯礼钱先还上。” 康和有些意外范景竟然会这样说,连忙道:“这是当然。” 他本就是这么想的。 可这话从范景嘴里说出来,他不知怎的就是有些不得劲儿。 范景却没再说什嚒,捂着胳膊扭身独自走去了前头。 康和看着走进漫天雨幕中的身影,瘦削沉默。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方才赶紧跟了上去。 两人回到木屋时,天差不多暗尽了。 康和把熄了的火重新点上,烧了热水给范景清理伤口。 那木桩子尖锐,范景的胳膊被扎了个窟窿,又被拉扯,伤口划得烂,血肉模糊了一片。 虽是没有伤至筋骨,可是光瞧着坏了的皮肉,还是教人心头收得紧紧的。 木屋里又没甚么药。 好在下午康和收拾,寻出了几株晒干的止血草,他给弄来与范景做了简易的包扎。 “明儿下山去吧。” 康和一边用汗襟子上扯下的布给范景缠胳膊,一边说道。 左右是范景已晓得了他会官话,且他也会说能懂,为便沟通,他就用官话与他说了。 “用不着,要不得两日就好。” 康和蹙紧眉头:“先前你手掌心上的伤口都多少天了,可都好了?胳膊再受伤,不好生让大夫看看,往后右手还用不用了。” 范景坐在床沿边上,他看了一眼面孔紧绷着的康和。 心想这人话原是这样多的,往昔装傻子竟没把人憋坏。 “回去教屋里人干着急,他们瞧着慌,我看着也烦。” 康和闻言微顿,想着范家两口子,立又明白了范景的担忧。 这趟上来什麽收获都没见着,人反倒是伤了,要是在家里头修养着,范爹跟陈氏未必会怪范景,可两口子爱吵,一吵起来,范景又不是滋味。 他心里头不由得叹了口气,懂事的孩子总是承受的更多。 “先前家里因为什麽吵架?” 范景不欲多言,并不想教康和晓得。 康和见此,道:“为我?” “不干你的事。” 范景道:“他们想摆酒,没钱使。” “什麽酒,婚宴酒?” 范景又不再说话了。 康和默了默,道:“我要是走了,这酒宴或许摆不成,但要是真摆了,那不是白费吗?” “本就没打算教他们摆。” 范景没看康和,这么说了一句。 原先他确实是没有弄这些的意思,本就是箱中没两个子儿的人家,热闹这一场别人家也未必就此将你瞧上。 这几年光景下,有的是人家不做宴的,也没谁多笑话。 可家里吵着想弄,终日里没个清净,他也只得随了他们的意。 只现在这般情状,最后竟是依了他最初的意思。 康和迟疑了片刻,道:“假如......假如我走了,我和你待了这么久,外头.......” 范景看向康和,见他紧着眉头,不似做伪担忧的模样,倒是高看他一眼。 他能这么想,可见得是个有些良心,并不是那般全然只顾自己的自私之人。 “我不在意,你用不上愁。” 范景当真是不在意,他心中并不求着再寻人家,自然不惧。 不过是受村里人私底下笑话几日,说范家那哥儿霸道,上门婿都给吓跑了而已。 见康和愁眉不展,并没有因此放下忧虑,又道:“如今兴厚嫁,有人家寻不得合适的女婿,又怕自个儿老了哥儿姑娘没有依靠,便寻那般专给人做假女婿的上门,在女家住一阵子,对外便说是赘的婿,待着姑娘哥儿有了再走。” 乡野村户上,这样的事情这几年也不稀罕。 就好比是过去没有打仗的年头,男子家贫,娶不得妻,便会花钱雇个身子好的妇人哥儿给家里留个种。 甚么世道都有甚么世道的活法。 康和听此不免惊愕,此前确是不晓还有这些事。 他干咳了一声,同范景道:“我不是那种,不是那种女婿。” 范景淡淡道:“我自是晓得。” “那般人物,得给钱请。” 康和讪讪一笑:“也是,我还得还你钱。” 他其实明白范景与他说这么多,不过是想让他心中无所负担。 谁说范景霸道,只怕再是没有人比他更通情达理的了。 分明他康和占尽了便宜,可他心里头却并不是滋味。 “今天这事怪我。要不是我非跟着上山来,也不会拖累了你受伤。” 康和实打实的觉得歉疚,他拖累了范景,比今儿自个儿伤了还不痛快。 “你要不愿意下山去,明儿我下山一趟。到时候我不回家里,上县里去买些药再返还来,也是一样。” “用不着麻烦。” 康和认真道:“要是胳膊上的伤口流脓发炎了才是麻烦,以后上了年纪,刮风下雨天胳膊疼起来厉害。你这样,我心里头愧疚的不行,等还清了你的钱,也让我没脸走。” 说罢,怕范景又想着话来推阻,他故意臊着人道:“要是你是想用这法子留着我?那我也就不费功夫了,等你老了不痛快我再伺候。” 果然,范景听了这话斜了康和一眼,没了言。 待他把胳膊给缠好,人鞋一蹬便躺到了床上去。 侧着个身子,不与他再辩了。 康和见状,微微怔了怔,却又忍不得扬起了些嘴角。 他把小床上挂的布帘子给拉上:“你睡会儿,热好了饼我喊你。”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第12章 翌日一早,外头的雨可算是停了。 不过山里头积了雨水不容易晾开,早间吹来的风冷涔涔的,一股腐叶的生臭味。 康和要赶早下山去。 范景怕他识不得出山的路,将他送到了外山才罢。 康和嘱咐他今儿不要出门去,范景没应答他,只催促他赶紧下山,否则天黑前赶不回来。 山上有条小道能直接穿到官道去,不必再从村里去绕路。 一路上又没有太多岔路,康和记了范景与他说的路,正午间便到了县城。 县里倒是好天气,太阳还有些晒人。 康和进了城没着急去医馆,先在街市上巡转了一阵。 耳朵听见哪处有人说官话,他便凑上去听,心头默默学人的话。 不单如此,还自寻着人说话试一番深浅。 耽搁半晌,趁着与人学话的功夫问了间医馆,这才去拿药。 仔细同大夫说了症状,拿了三副药。 内服外敷的都有,除此之外,又还买了些常用的药物,外伤药居多,再便是治头疼脑热,腹泻肚胀的药。 老大夫见他拿药拿得有门道,问了一句:“小兄弟是乡下的草医?” 康和捏着新学的腔调:“哪有这般本事,只是晓得一二皮毛。” “晓得是好事咧,自能注意着些身子。” 康和笑了笑,瞅见医馆里挂着些还没有入柜的草药,老大夫又多随和,便闲问道:“不晓得老先生这处收不收草药?” “也收些,只小医馆买卖小,价格不高。” 康和道:“老先生医者仁善,看诊费用收得不高,医药价钱也实惠。往您这处送草药,那都是行善积德的好事情。” 老大夫被康和捧得乐呵呵的,他放轻了些声音道:“你这小伙子,说话可真好听。往后手头上有草药,要不嫌就送我这小医馆里瞧瞧。” 康和未必能有草药,不过谁又会嫌多条路子,连道:“好咧。” 拿药用去了六十五个钱,康和手头上那点儿本就不多的积蓄更是少了。 今儿出门前范景本是要拿钱与他的,不过教他给推了回去。 范景本就是救他才伤的,要再拿人家的银子来给他看病,天底下可没这样不讲理的。 从医馆出去,他又上了一趟肉行。 午后些肉摊子上的屠户都懒洋洋的。 苍蝇嗅着肉味儿来飞,落在了那白花花的猪肉上,屠子都懒得赶上一赶。 康和在角落里找见一间叫做吴大姐好猪肉的摊子,虽铺子不当道,可生意却好,摊面儿上都不剩甚么肉了。 不怪如此,人摊子周遭扫得干干净净的,不似有些摊子,客人要买猪肠子,又要摊子上把肠里的秽物给倒了,不讲究的摊主就给倒在摊子边上的沟里。 讲究点儿的拿个桶给接了,用罢了却也不把桶捡去别处,就放在摊子下头。 早间还好,天气热一些,那些秽物捂在桶里半日,味道那教一个冲。 要不然肉行这头怎能生恁多的蝇虫。 见着康和过去,妇人赶紧捡开盖在肉上的松枝,连教他挑选。 康和问了价,最好卖的五花要十二个钱一方。 瘦肉肥肉的价都不低。 他手头上的钱经不起折腾,便要了几根剔出来的猪大骨和扇子骨。 能装一大篮子,好几斤才二十个钱。 外又去米粮行买了三斤面粉。 采买齐了东西,他去街边上买了两个粗面炊饼,就着摊主送的一碗粗茶汤垫了垫肚子。 这当上,还使了个铜子教蹲在墙角根儿等活儿的跑闲的与他说了些当地的事。 吃罢了炊饼,这才动身回去。 进山时,太阳已然快偏西。 受了一日太阳,山里不似早间那般湿漉漉的,已然干舒了。 康和快着脚步回了木屋,屋子从外头就落了锁。 不出所料,那人是闲不住一分的,不知又去了哪处。 幸得是他有钥匙。 康和这回没忙着出去寻人,而是先把米给下了锅。 取了猪骨清洗干净,敲碎了一并与米炖着。 回来的路上,他还挖了些荠菜和野菠菜,能用来凉拌吃。 范景回来时,远远在木屋外头就闻到一股肉香味。 他在外头转山,瞅见落脚的方向冒出了一缕炊烟,便晓得康和定然是回来了,于是才动得身往回走。 “哪里去了?喊你多歇息不要外出走动,当心又伤了手。” 康和见闷头回来的人,一只胳膊还被吊着,就待不住得往外去,忍不得便啰嗦了几句。 范景心想哪有那起子蠢笨的人,出门就非得受伤。 “就在附近转转。” 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只绿壳子的卵来。 这卵生得小,和家里养得母鸡卵一般大小。 康和接过来,见小巧得可爱,问道:“这是野鸭子的蛋?” “嗯。北边有条溪,能撞见野鸭子窝。” 康和听得了趣:“改明儿我也去瞧瞧。这鸭蛋整好今晚用来炒荠菜吃。” 范景没阻他怎么处置鸭卵,他以前在山里捡到野鸡野鸭卵也会煮来吃,带着壳子煮成白水蛋,揣出去很容易。 他见着康和取了只碗,单手熟练的敲碎了鸭卵壳,鸭卵连黄带白的滑进碗里,一粒壳子也不见落进去。 又将过水的荠菜细细得切碎,合进去再一并捣散。 范景在灶边揭开了锅盖,往里瞅了一眼。 只见热气翻涨一直飘着浓郁肉香出来的锅子里煨了荤粥。 “你会灶?” 康和闻言顿下手上的动作,笑道:“会什麽灶,只不过是弄得来些简单的吃食。” 会灶那便是厨子的手艺了,他哪里有这么厉害的功夫。 康和瞅着范景话不多,却怪会恭维人的。 心里有些美滋滋。 他确实是会很多东西,但都只会些皮毛,并不钻精。 之前在村里经营自媒体账号时,拍过做菜,采集,木工,种植.......等等门类,还挺多的,他并不是摆拍,所以差不多都会。 但他虽然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士,可不少农村手艺他并不是一开始就会的,也是为了做视频后面专门去学过。 范景心想他倒是不爱托大。 听说康爷是个灶人,康和若好学会些汤水功夫,倒是也说得过去。 康和见粥稠密了,便盛了一碗放上勺子,先端给范景吃着。 许是闻着香气,想试一试究竟什麽滋味,他也没客气,用左手舀粥吃了起来。 猪骨被敲碎,内里骨髓炖进了粥里,油丝丝的。 又撒了姜丝,除了猪肉的腥气,入上薄盐,吃起来有滋有味。 乡野人家没吃过甚么好东西,这么一锅子粥已觉得稀罕了。 范景依稀记着,还是他娘在世时弄出过这样的好味道。 倒不是嫌陈氏手艺不好,她也是穷人家出身,打小就生在长在村野上,没吃过几顿好的,又如何能做出来甚么好滋味。 他娘嫁给他爹之前,是县城里的人户。 虽也不是甚么富裕之家的女儿,可到底在县城中长大,衣食上的见识总要宽些。 他的官话便是他娘教的。 康和见他吃得香,快着手脚冷拌好野菠菜推到他跟前去,让他就着粥吃。 这人八成午间又用冷馒头对付了一顿。 范景放下勺子,取了箸儿。 康和见此道:“你右手不便,左手就使勺子吃菜便是,不碍事。要是勺子舀不起来,我给你夹。” “用不着。” 范景说罢,利索的便夹了一箸儿菜送进了嘴里。 康和惊讶道:“你左手这样好使?” “小时候是左撇子。” 康和干干一笑,原还想着要是他手不便,自己多费些耐心把饭菜喂到他嘴里也成。 谁想人家可不求人。 他热了锅,预备烙荠菜鸭蛋饼。 范景默着吃尽了一碗粥,意犹未尽的放下了勺子,却道:“往后别弄了。” “不好吃?” 范景摇摇头:“一家子人,我在山里吃好喝好。” 康和闻言了悟,却拿过他空了的碗,径直又给添了一碗粥,还捞了一块带肉的骨头。 瘦肉已经炖得快脱骨,瞧着便耙香。 “我晓得你为家里人着想,可你要真为他们想,合该老实把身子养好,别计较这一口两口的吃食。” 康和道:“家里指着你挣钱,你身子不好,如何能够长久的把日子经营下去。” 富人家养病得吃淡,这穷人家养病得吃好。 穷人的日子本就淡,再给淡下去,不是把人往死里弄么。 “再者,我弄些吃食与你,也教我心头好过些。” 范景听着他的理,道:“你不必觉着心头过意不去,我这胳膊不怪你。昨日即便不是你,是旁人,我也一样会搭手。” “别人遇了这样的事我不晓得人会如何,但我便是会尽我所能的做答谢。” 范景看了他一眼,不知是认不认他说的,可到底是没了言。 康和见此将碗塞回他的手里,自继续去煎荠菜饼。 范景端着碗,瞧着内里的骨头肉,出了会儿神,也不知在想什嚒。 须臾,一片巴掌大小的香煎荠菜饼稳稳盖在了肉上头,打断了他的思绪。 “赶紧吃,别凉了。” 康和轮着锅铲,见范景不动筷子,又铲了一块叠在他的陶碗里。 范景见此,挪开了碗,到底是老实重新拿起了筷子。 由康和盯着,足吃了三碗肉粥才罢。 饭罢,康和捡了碗筷,这才取出药膏重新给范景做包扎。 昨儿的药确是不如何好,伤口不见有愈合的趋势,张着口子怪是渗人。 “还是得缝合才成。” 康和如是说道,取了新买的针线出来。 范景只由着他侍弄。 针针扎过,他都没言,但缝好伤口时,额头上还是起了一层细密的汗。 “疼不疼?” 康和问他。 范景没应答,只从床底下取出了个葫芦。 揭开葫嘴儿,往嘴里倒了口。 康和闻到了一股酒味儿。 “我睡了。” 范景说完,钻到了他的小床上,拉了帘子。 康和见此,晓得了他的心思,没再多吵他。 只他看着帘子那头安静躺着的影子,心里有些怪不是滋味。 这世间,竟当真是有人痛都不肯喊出口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第13章 翌日,两人都醒了个大早。 今儿外头透亮,天气瞧着很是不错。 热了昨儿剩下的粥吃了,范景要带康和在山里转转,顺道看看下得陷阱里有没有货。 他现在伤了右手,拉不得弓弦,只有指着做的陷阱能有收获。 否则这趟上山来,要打空手了。 山林里早间空气沁凉,透得鼻腔有些难受,不过倒是教人头脑格外清明。 一场秋雨一场寒。 今儿虽是放晴了,可康和还是觉得天气似乎比上来时要冷了些。 他有些后悔没多加件衣裳在身上,出门时见范景衣得单薄,他身形比他宽大许多,裹得比他本就厚实些,要再多加些衣裳,未免显得太过虚弱了。 可出了门约莫半个时辰,康和便庆幸衣得不多。 这山里路不平,爬上爬下的,不仅靠脚力,遇到荒地还得砍出路来。 范景包着手,康和自不可能教他开路,便代劳了砍草砍树藤子的活儿。 谁晓得上山那日在范景手里快得能削铁似的柴刀,碰甚甚倒,落在他手里却钝得跟没开过刃似的。 他背心很快便生了汗,哪里还觉得出冷。 “像是有货。” 伸着脖子左右观望的范景呼了一声,连忙就越过康和去了前头。 康和也是稀奇,赶忙跟了上去。 只见一丛结着指头大小的红野果边上,挖得个半丈深的大坑。 坑面用细脆得枝丫做了盖,上头铺了层腐败的落叶,又置得几颗带泥得杂草,把陷阱做得好似平地一般。 范景远远觉出有货是因粉饰好的坑面被踩塌了。 然则康和后脚追上来时,却并没见着插满了尖锐竹树枝的坑底有货。 独只余着几根长长得羽毛。 “这是跑脱了?” 范景一双眼睛锐利得四处搜寻了一番,道:“许是跑了,许是教人捡了。” 这样的事情大概时有发生,范景说得淡淡的。 康和疑道:“山里还有别的猎户?” 范景像看痴儿一样瞅了康和一眼,道:“这百里绵延的山,怎会只我一个打猎的。” 说罢,他半蹲下身,重新把陷阱给恢复了。 康和见着一头树上缠着根布条,他问范景:“这是防记不住陷阱位置做得记号?” “常年在山中走,自下得陷阱如何会记不得。这是为着防那些从山里走的人误入了陷阱。” 康和闻言道:“这么一来岂不是教旁得猎户也晓得了这处下了陷阱。” 他想这般也忒容易教别的猎户捡了便宜。 范景站起身,道:“便是如此,也不能害了旁人性命。” “这是学猎时,老猎户教下得规矩。” 康和心中起了敬佩。 问道:“那你师傅可也在这片林子猎?” “早死了好几年了。” 康和意外道:“怎回事?!” “一回冬里进了山就再没见出来,过了两年在山崖下头教人瞧见了尸骨。” 山里头出事寻常,可范景说起这事儿,语气还是有些凝滞。 康和也没曾想竟是如此,一时间没了话。 两人从这处离开,继续往林子里去。 途中又看了四个陷阱,其中两个有猎物经过的痕迹,但是并没有货,还有两个甚至还是好生生的。 一上午过去,一点收获也没得到。 路上倒是撞见树上有两只灰扑扑,麻啾啾的鸟,范景说叫大笨鸟,滋味很好,拿去县里能卖五十个钱一只。 这种鸟不爱在地上,几乎不进陷阱,平素都是范景拿弓箭打得。 平日里不好撞见,今儿撞见了也拿它没法子,他怪有些可惜。 晌午时,两人走到了悬崖边,爬到了一块平坦得大石头上歇歇脚,晒着太阳吃了粗粮馒头。 崖边上向阳,草木茂盛,一眼能望出去老远。 康和瞧着远处有一条河溪,道:“那就是你说得有野鸭子窝的那条溪吧,溪里可有鱼?” 范景咬着干粮,点了下头。 康和自信道:“那咱们一会儿就去溪边上,我捉两尾鱼回去,晚上给你炖汤吃。” 范景眸子里似是闪过一分不看好的笑,但语气还是平平:“你既想去看看,回去便走那边。” 康和应了一声,崖边上来了一丈风,教午间的太阳收拾得暖烘烘的,不似早时那样沁冷。 他忽得放下手里的馒头,狠狠吸了口气:“你闻见没,好香。” 范景瞅了他一眼。 康和从石头上站起身:“是兰花的香气。” 接着他跳下来:“山里的兰花香得很,寻寻看在哪处。” 范景看见人嗅着香气在山崖边上转悠了会儿,连根带土得挖了两株兰草回来。 那兰草生得细秀,花的香气却足,只开了一朵也香气清幽怡人。 “花鸟行里收。” 康和问:“能卖个甚么价?” “许十几个钱。” 康和拍了拍袖子上的土,笑道:“那今儿也不算白出来一趟了。” 说罢,他摘了两张野芋叶,小心给包了起来。 下午,两人便沿着溪回去。 山溪水有的从石头里冒出来,有的从高处流下,清冽的很。 水深和缓处能见着几尾青鱼静静滞在一块儿,小尾的两寸左右,大尾的竟然能赶上成年男子手掌大小。 两人一走近,几只觅食的长脚灰鸥鹭立时扑着翅飞去了高处。 范景看着个头不小飞走的鸥,颇有些可惜。 也是怪,往时能使弓的时候跑上一日的山都不一定能撞见笨鸟和鸥鹭,使不得弓时一茬一茬的往跟前撞。 若把瞧见的笨鸟鸥鹭都给弄到手,这一趟上山都不算白来了。 “咚。” 范景教一声响唤回了神,只见将才还在岸边上的康和早已按捺不住,挽起裤管下到了溪里。 他紧着石抢,一个猛子便往伏在河里的青鱼插去。 一串冰石似的水珠溅在了脸上。 康和自觉十分有把握的一枪,然则提起石抢时,却打了个空。 康和傻了眼:“不应当啊。” 他将才还算了太阳光的折射,在村里的时候他捉鱼可也是把好手。 于是又集中了精神出了几枪,却无一不是空响。 人便埋怨起来:“当是石抢不趁手。” 范景也没言,往溪边去砍了根竹子来,将竹头削尖了递与他。 康和换了竹竿又弄了几回。 竹竿数回空叉,尖头都磨钝了,溪水教他搅了个混,别说弄上一条来,就是原本卧在溪里的鱼都不知躲去了哪处。 他起了一身的汗,怪是口干舌燥,忍不得砸吧了下嘴。 在一头坐得屁股快发了麻的范景方才悠悠道:“这处常有鸥鹭和野鸭子出没,这些鱼早□□练得跟成了精似的,哪里能教你叉上来。” “你怎不早说!” 康和丢下竹竿,从溪里爬上去,脚指头都教水泡皱了。 范景见差不多了,站起身来,自往回走:“万一走了歹运,说不准就吃上了鱼。” 康和心觉范景在笑话他,他冲着人的背影道:“你等着吧,这鱼早晚我定教你给吃上!” 范景没搭他的腔,好心与人留了两分脸面。 回到木屋时,太阳已经落了山。 今儿两人差不多是空手而归。 范景回去便钻到了院子后头,取出磨刀石要磨刀。 康和见他左手不便,要去帮他磨,范景却不给。 打仗后,铁器价格一年贵过一年,村野人家穷得揭不开锅了,不少人把家里的锄头铁犁拿去城里的铁铺换钱使。 范家最难的时候,范爹把成亲的时候家里给置办的一口铁锅都给卖了。 便是现下,铁物件儿的价格也居高不下。 铁行里一把打好的柴刀能卖上百个钱。 范景十分爱惜手上不多的几样利器。 康和见此,只好作罢,嘱咐了两句让他慢点磨,别伤着右手。 自进了屋里去捣腾夜饭。 山里气温不高,吃食能存得久些,可到底放的时间太长了也容易变味不鲜。 他昨儿背回来的骨头还剩了不少,预备每天都弄一些来吃,直到吃完为止。 吃完了总比舍不得吃,存着坏了强。 他先洗了两块猪扇子骨丢进锅里,放了椒子和老姜,煨起高汤。 其实要是有桂皮、香叶、草果、八角、三奈这些料子的话,骨头汤能弄得更有滋味。 不过有了这些料子,做甚么不好使,卤肉卤菜,只有香不完的。 算着一人三四两的量揉了一团面,用干净的白布给盖上丢在一头醒着。 他探出个头同门外的范景吱了一声:“晚上我做的面。” 范景疑惑了一瞬什麽面,探头见康和是要做索饼。 他自然没意见吃什麽,以前一个人在山里头时,他吃得不讲究。 几日的功夫,大多吃的都是家里做好带上来的饼子馒头。 得空时,也顶多煮个粥吃,哪里炒过菜,揉过面团。 “嗯。” 范景其实已经闻到炖的骨头香了。 “那你是爱吃宽面条还是细面条?” “都成。” “什麽是都成,我这处没有都成。快与我说是宽面还是细面。” 范景停下手上的活儿,抬头看了一眼只伸了个脑袋出来的康和。 见他生是等着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才罢休的模样,他张口吐出了两个字:“细的。” “这不得了。” 外头太阳落了山,地气上来,一起风就冷了。 木屋头柴火在灶里燃得轰轰作响,锅里的骨头熬出了肉香来,白雾气飘得半间屋子都是。 傍晚的饭菜香气和火光,不管在哪处,总教人心里有一种别样的踏实。 范景磨完刀进屋去,坐在灶前的小杌儿上守着火,瞅见康和并没有甩面。 反倒是去将带回来的两株兰草先用土栽在了小院儿里,一会儿又在近处砍了些青竹回来。 东一趟西一趟,进进出出的闲不下。 这也便罢了,什麽都要先同他嘀咕一句。 “你作何爱吃细面?面里爱不爱放鲜菜?” “这兰花我伺候得这样好,下山的时候保管还开着花。” “深山里的竹子就是长得秀,竹皮定然够韧。” 他耳朵嗡嗡的,恍惚自个儿不是在冷清的山间,好似在家里的灶屋似的。 实是想不出一个人怎能这样多的话,能弄出这样多的动静来。 天黑尽时,康和才没往外头去。 他净了手,甩了面条下锅,面要起锅时,丢了一把出去砍竹时挖的附地菜。 现揉的面,冒上一碗油汪汪的猪骨汤,撒上几截细细的野葱断。 大陶碗端到范景面前时,香气把肚儿里的馋虫都给勾到了嗓子眼儿。 范景瞧着卖相,觉着不比县里面摊子上的差。 吹开葱子吃了口汤,又觉着康和扯了慌,他定当是会灶的。 范家吃面的时候也不少,可炖骨头来做高汤索饼的时候还真没有过。 做素索饼吃,也是吃得一家子很美了。 两人伴着外头鬼叫般的风声,守在紧紧关好的木屋里舒坦吃了一大碗面,将面汤都喝了干净。 吃罢饭,今儿不必换药,康和与范景打了桶热水与他泡脚。 脚泡得发红的范景擦了脚便上了床。 以前他许还会出去在近处转转,看看能不能好运气碰到夜间出没的野物,可如今动不得弓,他也不会去冒这个险。 不知是伤了胳膊人确实爱眠些,还是如何,范景躺在床上没多时呼吸便平稳了。 睡梦中只觉得格外暖和,帘子外有一团温黄的火光,亮了许久。 康和没着急睡下,去把砍回来的竹子起做了竹条。 灶膛里陆续又添了六七回木头,方才熄灭下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第14章 晨光从窗前渗进屋中,范景醒来时,发觉时辰已经不早了。 他揉了下太阳穴,自知睡过了头。 屋里静悄悄的,外头的鸟虫叫声显得更为清晰了些。 范景瞧了一眼康和的小床,褥子已经整齐地叠在了一角,人不知哪处去了。 他起身来,开了木屋门,兰草的香气飘进了鼻腔。 在外头也没瞧见康和的身影。 范景眉心动了动,心中一闪而过人跑了的念头。 不过须臾他又打消了这个想法,因着在灶上的锅里瞧见康和与他留了早食。 三个家里头带上来的芋头,拳头大小的个儿,煮得很耙软。 他捏着,芋头已只有些温热了。 范景坐在灶边将芋头剥吃了,瞧见灶膛里还有些燃剩下的竹节,眉头紧起。 他在山里睡眠浅,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警觉的醒过来。 昨儿竟跟在村子里似的,睡得那样死,康和早间甚么时候起来升火煮了芋头他都不晓得。 他当然不知,其实昨儿夜里康和就把芋头放进了锅里,人睡下得迟,灶膛里又有火,芋头早上起来也还没冷。 只他醒得确实比往时晚了不少,芋头才不热了。 而康和早间起身时,芋头还热乎得很。 范景吃罢,预备出门去。 门刚落锁,却又见着一道背着背篓的身影,从林子里往这边走来。 他看着人,难得主动张口问人话。 “你去了哪处?” “我识了出去回来的路,按着你昨儿带我走的,在那道儿前后转了转。” 康和一双鞋和裤脚教早间的露水打湿了个透,人却多欢喜:“挖了些野菜,弄了点儿山货。” 话罢,他甩过些背上的背篓,与范景看:“你瞅瞅。” 范景复把门打开,两人一道进了院子。 康和的背篓里乱七八糟放了不少东西,竟是装了满满一背篓。 最上头放得是新鲜的野菜,有水芹、荠菜、蒲公英、鬼针草、马齿苋。 腾出来装了半簸箕。 下头还有些丝丝网网的棕树皮。 这皮子能做扫帚、垫子、蓑衣,搓绳,拿去城里也是好卖的东西。 只是一根棕树上也弄不下来多少,山里东一根西一根的长着,范景一门心思扑在活物上,没去专门寻过。 转山的时候遇上,要是空闲,也会顺手剥回来。 范景见康和带回来的棕皮子,有个七八张。 棕皮子揭开,背篓底下竟然还有两个大蒻头,也便是魔芋,起码上十斤重。 康和昨儿同范景出去了一趟,见识了山中的活物有多不好弄,一时间打消了像范景一样靠着打猎弄钱的想法。 下陷阱好学,可到底是碰运气,真正看手艺的还是射猎。 范景伤了手,动不得弓箭,昨儿也打了空手。 他不会箭,若单靠下陷阱捉活物,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攒上钱。 倒也不是他多急着想走,想要多快的把钱攒够。实在是人活一日,嘴就要吃一日的食,这吃用日常也是要拿钱开销的。 活人哪能教尿给憋死,这路子不成,换条路子便是。 “这可值钱?” 康和单手托起手上疙疙瘩瘩的魔芋问范景。 “十几个钱。” 范景道:“两个。” “这样重实,竟才值当这么点儿。” 康和晓得寻常的菜果并不值甚么钱,只也没想到价会贱成这般。 “地里的芋头下水煮熟便能食,市场上也不过几个钱一篓子。这蒻头全身含毒,还要专门制过,自是价贱。” 范景看了康和一眼,觉得他脑子的确还是有些不正常,有时候机灵,有时候又不大机灵。 上山那日说话口音有些怪,去了趟县里又正了些。 康和听范景称魔芋为蒻头,学进了心里,道:“那制好的蒻头能值多少钱?” “蒻头豆腐三个钱一方。” 康和去城里卖山货的时候偶时也会撞见有人卖蒻头豆腐,听见人吆喝卖这个价儿。 又听陈氏在他面前嘀咕,说蒻头豆腐用油烹后滋味极好,跟吃肉似的,暗使他上城里时也买一方回来吃。 可他觉着甚么菜用油做来滋味会不好的。 但到底不是甚么多高的要求,他寻常也应。 只是打着主意去买的时候又未必能寻见人卖,故此他也没吃过。 康和心中迅速做了盘算,一斤蒻头能出三至五斤的蒻头豆腐,那他这两个蒻头至少也能出二十几斤的豆腐。 一方约莫便是一斤的模样,值三个铜子,如此一来,能卖个大几十文钱。 “那制成蒻头豆腐可划算得多。” 康和心想,除却是本就珍惜罕有之物,原材料果真都卖不上甚么价格。 要想卖出价,还得要有些手艺功夫才成。 范景狐疑:“你制得来?” 康和一笑,没同范景吹嘘,只道:“晚些时候你瞧瞧看吧。” 说罢,他取了些干草出来烧做草木灰,冷置在一处。 下午和康和去巡山看了陷阱,晚间才把蒻头做成豆腐。 做蒻头豆腐其实也并不难,事先将蒻头清洗干净去了外皮,蒻头肉碎磨成糊糊,置入相应多的碱水拌匀,静放一夜。 因没有专门的碱水,康和便做了草木灰水来用。 他将蒻头的芽头给切了下来,这物埋进土里去,明年还能再长成蒻头。 就跟芋头土豆一个道理,只不过而今且还只有芋头而没有土豆。 范景闲着无事,见康和把蒻头磨做浆糊,两个大蒻头,十来斤,有得磨,便给他搭了把手。 累没累着,却教他痒了左手大半夜没睡着。 翌日,范景站在水盆边,静静瞅着昨儿夜里弄的蒻头。 一夜过去,一盆子糊糊竟成了形。 灰扑扑的,软软弹弹。 这东西放了草木灰水,竟就能做成豆腐。 康和也凑过去伸手按了按,觉着差不多了,往里头倒了些水进去,浸泡片刻,用刀子划做好些方。 取出一方来颠了颠,不至太嫩要散,也不至太老起蜂窝,还算满意。 这蒻头豆腐要说难,大抵便是水的配比。 他做的是一斤蒻头三斤清水,因头回用草木灰水,不好控制量,碱味稍稍重了些。 做好的蒻头久放不得,自个儿吃也便罢了,要拿去卖的东西,得逞一口新鲜。 康和余下一方蒻头豆腐在家里,见着范景砍了些芭蕉叶回来,他连忙用水冲洗了一下收拾进背篓,问范景:“当真不与我一道去城里?” 范景坐在灶边上,往灶里丢了块柴,嗯了一声。 康和倒也没再央人同他一道去,这些日子范景都没猎到东西,确是去城里也无事。 他便道:“那我回来与你买吃食,你一个人伤着胳膊就别去转山了。” 范景看了康和一眼。 “我有数。” 康和见此,没再说什麽,赶着时辰下了山。 至了县城,城里已然热闹得很了,那些摆摊子的农户早把好的位置占去,生意好些的东西都卖去了大半。 康和本是想先寻个卖蒻头豆腐的问问行情,可一路上都没见着有人卖,打听不得。 康和花了三个铜子,在杂货铺里赁用了一杆秤。 于是快着手脚,寻了个空位把摊子布开。 蒻头豆腐就按范景说的价钱卖便是。 他往地上将麻布一铺,从背篓里头端出蒻头豆腐,扯着嗓子便开始叫卖,半点儿不觉脸臊。 “小郎,你这蒻头豆腐甚么价?” “老夫人,三个钱一方,能过称。” 康和瞅着听见吆喝声上前来是个老妇,花白的头发上簪着根桃花簪子,一把年纪了还是个爱拾掇的人。 他没唤人婆婆,捡着叫人得脸的称呼。 老妇听得唤她老夫人,腰肢一挺,显然是受用。 “俺女儿今朝要与女婿家来吃饭,你便捡一方好的,俺家去炖鸭子吃。” “老夫人当真是会吃,蒻头豆腐炖鸭子滋味再美不过。女婿要吃了,如何还舍得归家去。” 康和麻利的将蒻头豆腐过了秤,因手切的重量欠了点儿,他便用边角旺个秤,再用芭蕉叶包好。 那老妇也不是甚么富裕人,有便宜得,如何有不欢喜的。 给了铜子走时,还响亮着声音道:“这蒻头豆腐真嫩。” 这厢开了张,周遭也不见另有卖蒻头豆腐的,城中人家手上阔绰些的,吃腻味了市场上那几样菜,都爱一口新鲜。 蒻头豆腐并非是日日都有卖的吃食,瞅见只康和这处有,打没打主意吃的,都来瞧。 康和会说,不多时便卖了一半去。 只中间来了个老头子,张着一口黄牙说土话,康和愣是没听明白,与他说官话,那老头子似是也听不懂。 不想却因而恼了起来,斥骂了康和好几句,还在摊子边啐了一口唾沫。 还是在康和旁头摆摊子的小夫郎瞧不下去,劝了劝。 那老头用土话骂了一句:“恁个不正经的,是人姘头不成,出来卖几根烂菜叶子也想着勾搭男子。” 小夫郎脸青一阵红一阵:“老汉要是在街上这样辱俺名声,咱不妨教巡防的官爷来辩上一辩!” 老汉听说要叫巡防,骂骂咧咧的走了。 “多谢。” 康和虽没听明白两人说了些甚,但是小夫郎帮他劝架,他还是瞧得出来。 瞅见老汉走了,连忙答谢。 “恁外乡人?” 小夫郎闻言问了一句。 康和点了点头。 “我才来这处不久,不通这处的土话。” “不怪你听不明白那老汉的话。” 小夫郎道:“他以为你是故意不与他说土话,骂你摆谱儿咧。甭把这些不讲理的放在心头,说不准是在别处受了欺压,就把气撒在咱这些摆摊子的身上。” 康和谢了小夫郎,也是他想的不周到,这些日子和范景在山里,范景都将就他说官话,以至于他都疏忽了县里还是有许多人说土话的。 若是他不曾懈怠,在山上同范景好生学,说不准儿也学会不少了。 他将摊子挪动了一些位置,又弄来些沙土将那老汉啐的唾沫给面上。 这老汉也是真够寒碜人的。 午间,康和的蒻头豆腐卖得也差不多了,只余下了两块不成一方的边角。 他包来送与了将才与他说话的小夫郎。 收拾好背篓,先去把秤归还了,将赁秤的压金要回来。 清点了一番今儿的进账,蒻头豆腐卖得了六十三个钱。 确是比卖蒻头多挣了不少,没白费一通折腾。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第15章 康和照例在县城里闲散逛了逛,一来是把街市地皮踩熟;二来县城热闹,更能摸清这处的市井民生。 多打听多见识,总没有坏处。 他货比三家在点心铺里买了一包冬瓜蜜饯,肉市上买了方肥猪肉。 还是在上回买骨头的吴大姐那处买的,人好记性,还识得他,送了他一块儿猪皮子旺秤。 出了肉市,又往猫儿巷戈家干货铺捡了几味烧菜的料子。 “恁干粉倒是洁白,就是价也忒高了些,俺也是常客了,饶俺两个钱罢。” 康和正欲去结账,柜台前有位娘子正在和店家绕价。 他耐心在后头等着,瞧妇人是想买一包淀粉。 “马娘子是俺店里的常客了,饶些价也是应当。只是你这眼睛好,一眼儿瞅上了新来的好货,俺收上来的价便高着咧,不赚娘子的铜子,俺就是要个铺子的赁钱。” 说罢,他捏起一颗淀粉,拇指碾碎成了粉末与妇人看:“瞧瞧,里外都洁白,像雪似的,没参那些个沙子孬货。” 妇人也是瞧得中货好,可也不依店家的价。 “恁一包半斤的重量,三十个钱也忒贵了。” “俺的好姐姐,你拿的是蕨粉,这东西不好得咧。若是嫌价高,拿葛粉如何?二十二个钱一包,俺饶你两个钱。” 妇人道:“偏生是家里那厮外头回来,拿了一坛好醋,念叨着想吃一碗酸蕨粉。想着他在外头辛劳,否则俺哪里舍得来买恁贵的蕨粉。” 店家道:“要俺说再没人有刘兄弟的福气了,得马娘子这样一个贤惠的。俺添娘子半包干菘菜如何?” 妇人面上见喜:“回回来都送,恁好意思。” “谁教娘子时时关照俺这处的生意咧。” 半晌,店家方才把那妇人送走。 “教小兄弟好等。” “不碍事。” 康和在后头听了半晌,并没有不耐,反而很有兴头。 他问道:“你们这处可收蕨粉?” “收,蕨粉葛粉豆粉俺们都收。不过俺这店里不收次货,蕨粉便是蕨粉,葛粉便是葛粉,若用那般豆粉充在蕨粉里,以次充好的,俺验货时绝计不肯收,往后也不教人再上俺这店里来。” 店家道:“越是洁净,越是粉好,俺这处也给实心价儿。” 康和仔细听着:“不晓得店家这处甚么收货价?” 店家低了些声儿:“蕨粉四十五个钱一斤,葛粉二十五个钱。” 康和默了默,又问道:“你这处可有粉条?” “如何没有。” 店家也是耐心,他转身取了梯子,架在货架上头,往上爬了几步,从高处取了一只盒下来。 开了盒子,内里怕是有上十斤的干粉条,一把把捆得怪好,有的是用麻绳儿,有的是用红绳儿,像是用来区分不同的粉条。 “尖儿货咧,丢一指进母鸡汤里一并煨着,细滑弹韧;要么煮熟来入一勺醋汁,撒上细细的葱蒜姜末,爽口得很。薛大员外家的二少爷最是爱,王师爷家灶上隔三差五便要来买上三斤五斤。” 康和光是见店家把这粉条收拾得这样好,便估摸出了是好货。 听得他又吹嘘,想是家中富裕的人家才弄得来吃。 “店家卖得甚么价?” 店家竖起食指和大拇指,比了个八的手势:“葛粉粉条是这个价,蕨粉还得往上要二十个钱。好东西不怕卖不出咧。” “这东西不好做,可味道却好,自吃送人都不差,又耐得住放。” 康和点头说是,这捆得一把粉条不过半斤的重量,就卖出这价,一斤得一两百个钱。 他没问粉条收什麽价,卖价这样高,收价必也不低。 结了账,他最后往铁作里转了一圈,但甚么都没买,这才返还山上去...... 在山里的范景,上午还真没出门。 午间热了两个馒头吃,还是康和怕他下了山范景没饭吃,昨儿夜里蒸的。 吃了东西,他眯了会儿才起身,把箭挂在身上,锁好门去看陷阱。 这几日不见落雨,林子里倒是干净好走。 路上撞见康和掏过的泥土,他也想,不知今儿人的生意可好做。 范景至了头一个陷阱周围,还没到陷阱近处,倒是先瞅见了道鬼迷鬼样的身影。 指着他缠了麻布的地儿探头探脑的瞧。 那人个子不多高,许和他齐平。 不过骨骼粗壮,身子要魁实许多。 黑黢黢的一张面孔,左眼角下头有一条小指长的疤。 腰间别了一把砍柴刀,肩头上也挂了把长弓。 识清了是甚么人,范景没做声儿,放轻了步子走上前去。 “哎哟,悄摸儿声的,是大景呐,你吓我一跳!” 那人一门心思在陷阱上,回头身后忽得冒出来个人,咯噔吃了一吓。 范景冷眼看着面前的人:“你来这里干什麽。” “嗐,今儿才上山,恰巧从这头过去.......”男子对上范景冷得吃人的神色,本有些心虚,连要辩。 一双滑溜溜的小眼儿忽得瞅见人胳膊上缠了一圈纱布,紧绷着的面孔立又松懈了下来。 他盯着范景的胳膊笑嘻嘻道:“哟,吃了伤呐?胳膊可要紧?” 范景晓得这人没甚么好心眼儿。 山里的猎户除却师徒本家人外,各在一片山下陷阱打猎。 虽是不曾明确划出地盘,哪处归哪个,可大伙儿心里多少都有数,讲规矩的都不会去旁人的地盘上逛。 偏生是他们村的这个孙大生,手艺功夫不到家,一手弓箭使得跟外行人那般,最是爱去别人下陷阱的地儿逛荡。 不少猎户都晓得他的德行,只是没抓着他的现行,他表舅又是里正,谁也不好说什麽。 范景见他不怀好意的模样,甩了下胳膊,道:“你试试看。” 孙大生见状连摆了摆手。 后退了两步,冲范景悻悻笑了两声,溜了去。 范景瞧人走了,这才往陷阱处去。 不怪孙大生转悠,今儿倒是好运,新面上的陷阱已经塌了,里头叉着只花羽山鸡。 范景把受了伤的山鸡弄了上来,这鸡扑腾久了,没了甚么力气,教他捉起也没挣扎两下。 将陷阱复了原,范景没去下一处陷阱,先回了木屋。 范景才走远,将才跑了的孙大生竟从一株灌木后头钻了出来。 瞧见范景得了山鸡,砸吧了下嘴,悔自己来迟一刻,若是早些来了这处,那鸡今晚便能进自个肚儿里。 嘴馋之余,他直勾勾看着范景清瘦的背影,觉着没那张冷面孔,到底还是个身形板正的哥儿。 心中又愈发想得下流起来。 只他先时也勾过范景,劝说这山头寂寞,他寻不得人嫁,一个人守着多难耐。 俩人不如结伴做对野鸳鸯,多是快活的事。 偏那哥儿不晓好歹,竟拿箭射他,烈得很。 他晓得范景的厉害,不敢再出言勾引。 不过想起将才见着范景的胳膊,他一双眼儿又打起了转。 范景回到木屋,将上山来几日,弄到的头一个活物用背篓盖在院子里,撒了些糠米与它吃。 他旁的陷阱都没寻便返回来,不光是为着把山鸡拿回,也是为防着那孙大生。 那人心眼儿多,见着他伤了胳膊,没了忌惮,说不准会偷摸跟着他去看他下得别的陷阱在哪处。 虽说他的陷阱都做得有记号,要是仔细寻也能寻得见。 可跟着他,岂不是比没头苍蝇似的寻得要快些。 教他漫山寻,也不会与他便宜。 天微微擦黑时,康和总算是回来了。 他从县里走的时候还自以为掐着时间,这秋后向冬,白日不知觉的便短了时辰。 在半山腰时,他便觉出天暗得快了,连加紧了步子往回走,路上一口气儿不敢歇,弄得又热又汗。 他将外衫脱了夹在腋下,后背心还是湿透了,不晓得的还以为教鬼追了。 “今儿上货了?!” 进院子便瞅见关着的山鸡,他显然是有些欢喜。 范景嗯了一声,给康和开了门后,便又回到了灶前。 屋里已经升了火,锅炉上是些清水,见热了。 他扫了一眼康和的背篓,见带下山的山货没给又带回来,便知晓了生意如何,没张口再问。 康和进屋便牛饮了一大碗放凉的开水,人才舒坦了些。 他同范景道:“我央你与我去县里,你不肯,不晓得我今儿遇见了个多不讲理的人。” 范景闻言看向范景。 “许是个乡下老汉,说不来官话,我与他说不通。那老汉生是在我摊子前骂了许久,还啐了唾沫,言我瞧不起他。” 范景眉头蹙紧,放下手上的木火钳:“可见官?” 康和道:“见什麽官,幸得是有个好心的小夫郎替我解了围。那老汉自知理亏,这才没继续生事。” 范景听此,似是还有话的,却又没再言了。 面上又是那副淡淡的神色,转往灶膛里送柴火。 康和趁机道:“我想想不成,你还是得教我说土话。” “县里好心人不少,你如何不教他们教你说。” 康和闻言微顿,心想范景竟也会弯酸骂人了。 他往身上掏了掏,凑到了范景跟前去。 “冬瓜蜜饯,你试试看,味道如何。” 范景不接,也不与他多言。 康和便自开了油纸包,捻起块儿裹着糖霜的蜜饯,忽得塞进了范景的嘴里。 范景眸子微睁,他的唇短暂的碰到了康和的手指一下。 糖霜从口腔中化开,甜滋滋的味道,又堵住了他要张开的嘴。 康和见范景没言,眸子中含了些笑,自也取了一块儿丢进嘴里。 只他晓得这果子甜,确没想到这么甜。 简直教糖给浸透了,里里外外都是沁牙的甜味。 他想着自己到底是个糙老爷们儿,就是在这穷苦地上,还是不爱那般甜得粘牙的吃食。 范景倒是没说什麽,默着把东西吃了。 康和觉得范景这人,吃食好坏,进了嘴都不会糟蹋掉,便是那糙米饭里没有磨去壳的米粒,他也不带吐的。 于是把整包蜜饯都与了他,想着他不爱,也会留着下山时与两个小丫头吃。 “我今晚烧蒻头豆腐,如何?” 他听范景说没吃过蒻头豆腐,便自留了一方在家里,打着主意买了肉回来烧。 蒻头豆腐进肚子里教人饱腹,却不是滋养身子的吃食,若不用油水和料子来烧,本身的滋味也平平。 “由你。” 范景道了一声。 康和得了应,便取出买回来的一方肥肉,切块儿熬出了油。 猪油里甚么都不放,却也熬得一屋子的香气。 趁着熬油的功夫,他拍碎了大蒜生姜,切了一把扁菜,扁菜便是韭菜。 这扁菜有些老了,已经起了薹,越老却越有滋味,光是生切开,扁菜味便香得很了。 他是从一个卖菜的老农那处买的,一个铜子一大把。 足可吃两顿了。 猪油熬做了油水,一方肥肉,出了一盆子油,倒是够肥厚。 往后做菜吃,简省些,够吃个把月的。 康和余了些油水在锅里,大蒜碎和姜碎进油锅,见油香气便被激了出来。 切做薄片的蒻头豆腐和扁菜炒做一处,微微闷上一闷,教油水入足了味。 蒻头豆腐送饭得很,康和与范景添了一大碗糙米饭。 软而不烂的蒻头豆腐,闻着香。 范景尝了一口,嫩滑有滋味,与豆腐俨然是两种口味。 倒是不怪陈氏念叨,这蒻头豆腐用油来烹熟,滋味确似吃肉一般。 “如何,可还入得口?” 康和看着范景吃,见他眉目舒展,分明就是合口味的,一边往他碗里夹菜,一边还要问人味道。 诚恳而言,这样好吃好喝的日子,跟请了个灶人专门与自己做菜烧饭没甚么差别了。 他固然是好,只他没法心安理得只顾着自己好:“你今日挣的几个钱,有一半又进了嘴里。” 康和闻言,心想确实不差,买肉去了十五个钱,蜜饯五个钱,料子十个钱,这便去了三十个钱。 可他并不觉着可惜,道:“这是忧心我一时半刻的还不上你钱么?我可以先还你一些。” 范景紧了紧眉头:“没这回事。” “既不是忧心钱,那便是忧心人了。” 康和看着范景:“你担心我什麽?” 范景一时没了言,默着送了口饭进嘴里。 心想这人真是不识好人心,总拿这般话来堵他的嘴,他再是不管闲了。 康和见此,又与他夹了些菜进碗里,唤他多吃些。 吃罢饭,康和觉着浑身黏糊糊的,实是忍不得,打了些水预备冲个澡。 他了提一桶热水出屋,想着左右是在外头洗,干脆提到了院子外头,省得教本就有些湿的泥巴地再积水。 夜晚的林子里吹点儿风冷得很,好在是天气冷了蚊虫也渐少了。 若是夏月的山林,扒了衣裤不晓得要教叮咬多少血包。 他光着膀子迅速往身子上倒水冲洗。 心中想着范景伤了胳膊,洗澡怕是不便....... 正出着神,忽得好似听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第16章 入了夜,一道黑影儿鬼鬼祟祟的摸到了这片山中唯一一处亮光的地儿。 那影子贴在一根腰粗的树子后头,探着脑袋张望。 奈何木屋外的小院儿为防野兽,搭建得实在是高,凭他如何都望不进里头去。 月光透过树影洒下,落在那人脸上,眼角下的疤明了一瞬。 原是白日里头教范景呵斥了的孙大生。 “作孽的,吃甚弄出这样的好滋味!” 孙大生趴在树上,一阵山风过来没吹走他身上的臭气,倒是教他闻到了屋里飘出来的菜香。 他咽了好几口唾沫,心头正琢磨着怎才得进木屋去。 忽的,小院儿门却嘎吱响了一声,好似出来了个人。 夜幕四合,黑黢黢的,也瞧不清是谁,只见好似脱了衣裳。 须臾,便传来了哗哗的水声响。 孙大生一个激灵,心想这范景还不肯认自个儿守得慌,这夜里头竟然这样浪的在外头来洗澡。 他卧在树子边静静听了半晌,意犹未尽,怕是人冲洗罢了进了屋子去,他轻手轻脚的站起身来,顺着风声儿往墙根儿处摸了过去。 “景哥儿,你可是特地在外头等俺,你身子好香呐!教俺好好闻上一闻。” 孙大生趁人不注意,一个大鹏展翅扑了上去,死死抱住了赤着上身的人。 因着得手,一张树皮子似的脸皮激动的潮红: “今儿夜里你做了甚好吃食,起了秋风冷,教俺进去与你一道吃了歇下罢!你伤了胳膊,俺来好生照......哎哟!” 孙大生吐了一通骚情话,却还没言个痛快,忽得就吃了一痛脚跌滚进了枯叶地上。 那脚力大得哟,一下子好似肠子肚子都给踹了个稀巴烂。 孙大生抱着肚子哎呦哎呦得直叫唤。 “哪里来的老□□!想人给你想疯了!” 康和虽只听明白了个大概,可受了这一出,怎不晓得是什嚒个事,顿觉教只黏糊糊的癞□□跳到了身子上,越想越觉恶心。 他过去一把扯起地上的孙大生,结实又与了他两个大嘴巴子:"爱香是吧,老子教你好生闻闻!" “啊哟!”孙大生惨叫一声,这厢才看清洗澡的竟是个精壮男子,吓得一张脸发白。 又听人说的还是官话,连也用官话告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呐!” 正在屋里烤火的范景早听得外头起了动静,连忙操起柴刀速步跑了出去。 出门便瞧见光着上半身的康和正骑踩在个人身上。 待瞧清楚受制着的人是谁时,眉头紧紧蹙起,厉害了声音:“孙大生,你寻来这处做什麽!” “能做什麽,这老□□还以为你是一个人在这处,想来调戏你!” 康和想着那污言秽语,做出那般举动,本意还是对着范景,胸口便腾起一阵火来,又狠锤了孙大生几拳头。 “景哥儿,你快救救俺,沙包一样的拳头咧,俺可要教他给打死了!” 孙大生嗷嗷叫唤:“可是你教俺夜里来寻你,如何屋中还藏着旁的男子呐~” “老□□,还敢张嘴喷尿!也不照照你那狗皮模样!” 康和听得人求饶,本也没觉心软,反还听其诬赖范景,可见用心何其险恶,只觉更气恼。 “你个老□□瞧好了,我是范景的男人,你敢来痴缠他,看我不把你脖子拧下来!” 接着又是拳头砸在皮肉上的闷响,几下就打得那孙大生叫都快叫唤不出来了。 范景见康和并未把孙大生污人清白的话听进去,又这番言辞,微微一怔。 往日里头只觉康和爱说爱笑,性子好,不想动起手来也是这样凶悍。 只怕真出了人命,他上前拉住了康和:“让他滚便是,别打死在了门口。” “你好心饶了这老□□,只怕他心里却不要脸的觉着你对他有意思。我今儿不教他吃了痛,他往后还敢来缠着你!” “不敢咧,不敢咧!” 孙大生教一通老拳打得眼冒金星,觉着鼻腔都在冒血,哪里想自个儿的歪话没教两人离间,反教是更惹恼了人:“俺再不敢来痴缠景哥儿了!” “你再说是谁叫你来这处的!” “是俺色心,自个儿跑来的,不干景哥儿的事!哎哟哟.......” 康和这才在范景半拉半停下从孙大生身上起来,可心头多不解气。 想着老淫棍儿还躲在暗处偷瞧人洗澡,看他倒是没什麽,只他心眼儿里却臆想的是范景,犹觉窝火。 回头便舀了一瓢桶里剩下的洗澡水教他吃了个痛快才作罢。 孙大生这朝可是丢了半条老命,谁想到范景屋里竟藏了个活阎王。 得跑时,大气儿都不敢喘,生怕人又追来把他捉了回去。 两人回到屋里,康和才稍稍平复了些气性。 可扬眸瞅见范景,他面上却没多少神情。 他忍不得问道:“那老□□是谁?” “同村的猎户。” 康和等着范景说下去,可那人淡淡的,丢下一句话就没有再言语了。 见人并不多上心的模样,一句话就将他打发了,康和心头不知怎有些不痛快。 他骂道:“甚么猎户这样下流,尽数干些下三滥的事。” 范景其实也没想到孙大生会入了夜摸过来,往前这人虽爱偷偷摸摸,却从不敢上他木屋这处来的。 他见康和大半夜洗个澡还要到外头去洗,防他跟防贼似的,倒教人觉着他比外头的野兽还厉害一般。 不去外头也不教孙大生那厮认错去,现下自却还气得不行。 心中也是有些不愉:“嗯,猎户都这样下流。” 康和听到范景竟然这样答他,气道:“那你这做猎户的,见着我怎么没扑上来把人抱着!” 范景:“.......” 默了半晌,他道:“谁教你到外头洗澡的。” “我不是怕水泡在院子里一滩稀泥嚒。” 范景道:“积水便积水,你也不怕外头有鬼。” 康和哼哼了一声:“什麽鬼?色鬼?!” 范景一时不知怎麽与他辩了。 转眼看着康和衣裳也没穿,光着个大膀子,虽是没把裤子全脱去冲澡,可也只穿了一条齐大腿的裤衩。 裤子又教水给打湿了,紧贴在了身子上…… 方才外头黑黢黢也瞧不真切,这遭屋里点了烛火,灶里又燃着柴,怪是光亮。 范景耳尖微红,没眼去看,别过了头。 本是各有些气性,康和忽得察觉到范景的不自在,不由得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恍得脸上一臊,连忙钻去了自己的小床前。 擦干了身子,赶紧把把衣裤给穿上。 半晌,康和才出去。 范景坐在灶边的小杌子上,人已恢复了平素的模样。 他抬眼瞧见人发了红的骨节,问道:“你手有没有事?” 康和闻言,下意识甩了下手,除了有些发麻,倒是没什麽。 不过听得范景还知关切他,将才那点儿气又消了下去。 他在范景身旁坐下,挨着人,和缓了语气:“我没旁的意思,只是想晓得那老□□是什嚒人。我心里担心你,你却不肯多说。” “他既起了这样的心思,没得手怕下回还想着法子来。有的男子,多不是东西,你别觉着自己不似旁的小哥儿秀弱,就不将这些当一回事。” “那老□□欺你,我去收拾他!” 范景闻言,沉默了良久。 “他叫孙大生,是里正的表外甥。” 两年前孙大生半路出家,到山里来当猎户。 他就是个半吊子,此前本是在城里混的人,可不知在外头惹了什麽事,怕仇家找上门,便躲到了山里来讨日子。 谁都晓得山里头凶险,里正为着这表外甥,还带了东西到范家,托范景看顾一二。 且不说范爹好脸面,里正就是乡里的青天大老爷,他带礼登门求事,哪有敢不卖人情的道理。 范景起初确也依言关照,可谁知这孙大生手脚不干净也便罢了,却还生些龌龊心思。 他自没给好脸色,老□□吃不得好,便去他表舅那处歪言,说是范景欺他一个生手。 这里正也不是个多中正的,在村子里头就给范家小鞋穿。 老□□有里正撑腰多得意,时不时的就要来骚情人一番,还言要教里正上范家去说亲。 范景只觉浑身恶心,像是一只蛆虫趴在身上。 可他属实又不会对付这样的小人。 这些事情,他本不欲于说,只康和想晓得,问得紧,便捡着与他说了些。 罢了,又道:“他怕我,轻易不敢来,你不必担心。” 范景的语气很淡,好似说来哄自己听的一般。 康和得知这孙大生的来历,只气得不行,可心中又多不是滋味。 他没想过范景一个哥儿会这么难。 “他怕你,今儿如何来了?” 说罢,康和看到范景的胳膊,想起那老□□的话,忽又明白了为什麽。 愧疚的滋味再次袭来。 “怪我。” 康和摇了摇头,他实在是给范景增添了太多的麻烦。 他当然有错,可倘若范景不是因他受伤,因猎捕而受伤呢,那孙大生逮着范景不好的时候,还是敢来。 究根结底,孙大生那坏种是源头,他仗着势欺负范景没有太多心眼儿。 思及这些,康和只十分痛惜范景的遭遇,他认真同范景道:“你别怕,我定然护着你,那老□□再是敢来,绝计不会教他像今儿这样好走。” 范景闻言,眉头发紧,别怕?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这样的话了,这些年,大抵上都是别人在怕他。 市井三百六十行,钻营猎户这一行的,其实并不多,做这一行的小哥儿更是千百人中难寻一个。 普罗大众少不得拿别样的目光去看待这般极少数的存在。 就好似是做媒人的多是妇人夫郎,却不如何见有男子做这一营生的。 当初老猎户死了,范景作为唯一的徒弟继承了在这片山林地中打猎。 可附近的猎手轻视他是个小哥儿,见老猎户死了,便挤占到这片山林来下陷阱射猎,想把他排斥出去。 彼时范景不过十几岁,如何又争抢得过来那些猎手。 回到家中,范爹只一故沉声不语,陈氏则唉声叹气,家里也没法子去要个公道。 穷家薄业,一没钱财,二没靠山,吃人的世道上,谁人肯卖你两分脸面,谁又愿意礼让你三分。 那时候世道不平,外头在打仗,苛捐杂税一年重过一年。 老百姓日子水深火热,锅里有米下锅的人家不多。 在山里弄得猎物便是卖不出手,也能教一家子吃顿肉,饱个腹。 范景自知就算是不为老猎户,为着范家一家子,也丢不得这片林子。 家里人帮不上忙,他便只能靠自己。 昔时少年狠下了心,寻着了那只秋时下山吃过几个人的独眼儿黑熊,九死一生将其射杀,又将黑熊拖至自己这片山的边界处,剥下了黑熊皮。 意图占下山林的猎手见识了范景的厉害,俱受了震慑,一时谁也不敢再越到这头来。 范景那回险些丢了性命,私下修养了大半年的光景才缓过来。 不过经此一事,猎手们没再为难过他,大家也都相安无事。 至此,范景便觉着再没有什嚒怕的事。 以至于他从未去细想过,自己惧不惧孙大生。 许他心中也是惧这般人的,只是这些年在山里讨日子,遇到了太多足够教人心惧的事。 这一桩放进来,也便并不显眼了,心中早有些麻木。 他并不想去细想,倘若康和今日不在,他挂着只胳膊,孙大生闯了进来,会如何。 许也是不敢去想,就似他去追野猪野鹿时,若野猪发了狂,返来撞他,或是他追鹿途中不甚跌到山崖下,又会如何...... 怕......怕是解决不了任何事的,也没有人会替他解决…… 范景不是个爱去多想往事的人,就像他不爱与人多说话一般。 可一旦去想了,便有些深陷其中,难以自洽。 他没有搭康和的腔,只忽然站了起来。 “康和,我要睡了。” 言罢,便朝自己的小床走去。 康和见状,他知晓范景是在逃避这个话题,不由得眉头紧皱。 正欲唤住他,可见着那人似乎有些摇摇欲坠,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好似灌了铅一般,教他说不出话来。 帘子里的人因火光透出了一道身体的轮廓线,康和就站在帘子外头。 他看着背对他静静躺着的那道瘦削身影,好似从未有过的脆弱,胸口没来由的堵得慌。 这种感觉,更胜于那日范景为了救他时弄伤了胳膊。 半夜里,下了场毛毛雨。 雨声并不激烈,可晚秋的冷意,却更深了。 康和挺在小床上,一直未曾睡着,他想着帘子里那个人,觉着他就像一只闷口葫芦。 小小的嘴,难吐露出一星半点的物,可肚子却大,能藏下好些东西。 他心里藏了太多的事,不屑于谈,可随意一件提出来,又都教人心头不好受。 夜尽天明,康和浑噩一夜,得出个结论来。 他从未那么想去了解一个人的过去,也从未那么想的去护着一个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第17章 范景这一觉也睡得浑浑噩噩,一夜做了好些个梦。 梦见他娘还在世时,春月临窗,教他穿线缝衣。 母子俩有说有笑,阿娘夸他给爹做的衣裳很好。 又梦见,阿娘惨痛了一整日才生下珍儿,等着抱孙子的爷和奶见生的是个女孩儿,当即便拉下了脸....... 还梦见珍儿两岁时,阿娘病逝的那个夜晚,村上没有大夫,他爹着急的跑去县里请,跑落了一只鞋回来,却也没见着他娘最后一面。 许多往昔的片段糅杂在一处,他脑子昏沉不堪,想要睁开眼结束梦魇,可身体却格外的沉重,教他动弹不得。 过了许久,雾蒙蒙的天光,方才乍亮,他看见一道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身影冲他招手。 “阿景,快过来。” “你看大福,才教他两遍就会写你的名字了! 哎哟,哎哟,小福乖,别抓爹爹的耳朵........” 范景想看清楚那个抱着小孩子坐在桌子边的人是谁,只不等他走近去看清,却忽然醒了过来。 木屋里昏暗的像是个地洞。 他以为时辰还早,可吹来的一阵风教他感到格外的冷。 这才发觉,是外头下雨了。 他扯开帘子从床上下去,发觉康和又不在屋里。 锅灶是冷的,似乎并没有升火就出去了。 范景洗了把冷水脸,嚼了根杨柳枝洗刷了牙,脑子稍微清明了些。 这才起了火,预备把昨儿夜里吃剩下的蒻头豆腐和糙米饭热一热。 火光教阴冷的木屋有了些温度,他坐在灶台边,觉着头还是有些胀痛。 许是昨儿夜里没睡好的缘故,人总沉昏昏的。 他从衣袋里,摸出了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 没多一会儿,外头响起了开门声。 “你醒了。” 康和在院子里脱了蓑衣,把一双打湿黏着稀泥的布鞋脱在了外头,转穿了双草鞋进木屋去。 “嗯。” 范景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进来带着一身湿冷气的康和:“外头下雨,你哪处去了?” 康和凑到灶膛前烤了烤冷得有些发僵的手,隔得范景近了,鼻腔嗅到一股淡淡的甜香,是冬瓜蜜饯的味道。 他意外的看了范景一眼:“饿了?” 范景有些奇怪他怎么这么问:“没。” 康和看着劈腿坐在小杌子上的人,面颊淡淡的,素日里平静居多,神色也少。 换在他们那儿,管这性格叫做高冷。 可面前高冷的小酷哥却喜欢……吃甜食~ 康和眸子里暗自添了笑意,却没说破。 他心情不自觉的好了起来:“你等着,我与你看点好东西。” 说罢,便出门去倒腾了会儿,须臾,提着只木桶进了屋来。 桶里水声哗啦作响,范景瞧了一眼,只见桶里头竟然有四尾青鱼,小的能有一斤多,大尾的只怕得有三斤。 不仅如此,还有五六只指头长的青虾,一个缩了脑袋进壳子的甲鱼。 他意外康和哪里弄来了这些东西。 “便说迟早教你吃上鱼。” 康和道:“前日我编了只鱼笼,挖了地龙做饵,置在河溪的深暗处。这两日里忙着做蒻头豆腐都没得空去瞧,不想倒是上了货。” 那鱼钻进了鱼笼便再出不去,不知甚么时候就近得了笼子,地龙都教吃了个干净。 他下溪去取的时候,笼子里浮着好些鱼屎。 康和也没想到河溪里还有别的货,笼子怪是好使,取了鱼虾,他又挖了地龙重新把笼子置在了溪里。 预备再砍些竹子来多编几只笼子。 置在河溪里头捕鱼,也能像范景那般做成陷阱弄活物。 范景心想他的手倒是巧,还做得来这些。 道:“山溪里的青鱼比池塘里的青鱼价高些,拿去县里罢。” 康和却道:“从山里去县里多远的路,鱼又离不得水,弄去县里早死了。死鱼不鲜卖不起价,何必折腾这一趟。” 他早替这几尾鱼虾做了安排:“咱俩吃了两尾小的,大的两尾养在缸里头,待下山时带回去,也教家里的人打打牙祭。” 康和晓得他这些日子弄些像样的吃食与范景,他越是吃得好,心头反倒越不是滋味,总惦记着家里。 他把范家也一并想上,范景能踏实些。 范景闻言眉心一动,道:“你考虑我家里头作何。” 康和微微一顿,笑了笑,道:“谁教我吃你家的米了,总不能白吃白住着。” 范景默了默,没言。 吃罢早食,康和冒着小雨又去砍了些竹子家来。 趁着落雨的天气,出门不便,他整好破了竹条,在木屋里编篓子。 范景也没出门去,就在灶边烧着火取暖,自个儿也取了些夏月里头存的野山麻,搓做麻线。 康和缠着他教说土话,吃人嘴短,自也只有应承。 外头雨淅淅沥沥的下着,风一吹便有了寒冬腊月里的味道。 木屋里供着火,才不至觉着太冷。 康和没拿厚实的衣裳上来,单薄的两层秋衣裳穿着,男子虽体热,却也抵不住山中冷寒。 坐得久了不动弹,脚先冷起来,身子便跟着僵冷了。 他跺了两回脚,第三回一块拼接缝制的貂皮便丢到了他怀里。 康和抬头看了范景一眼,见人并不看他,敛眉笑了笑。 时间倒是好混,下午时雨止了。 范景要出去转山,康和拿着三个做好的笼子一道出去。 趁着转山的功夫,放了两个在灌木丛里,又一个置去了河溪头。 两人在外头见着几个踩得极重的脚印子,估摸是昨儿孙大生踩的。 只也没再瞅见这人。 昨儿夜里人还在林子逛荡,不晓得可教野物给叼了去。 就算真教野物叼走了,要怪也只能怪他自个儿,若是不起那贼心,夜里安生老实在住处,如何会遇凶险。 两人可没那菩萨心肠,还去他住处瞧人可还安好。 雨日山里的活物蠢钝些,不似晴天机灵,范景的陷阱得了一只狐。 他面上没甚么,可却能教人感觉心情不差。 上来也几日的光景了,再不进些货,心头如何能安稳。 晚间回去,康和宰了两尾青鱼。 预备一尾炖来吃汤,一尾用剩下的扁菜和挖的野菜做水煮鱼,滋味足好送饭吃。 鱼腥,康和用了老姜片和椒子去味,用来炖菜的鱼倒是差不多了,再烹一番,鱼腥味还能再压上一成。 可做鱼汤的却得事先便腌好,若弄得汤有腥味便不美。 他瞄上了范景放在床底下的酒葫芦,管人要些酒来腌鱼。 范景还没听说过做菜要用酒的,这听来就似他爹酒吃干净了,到他屋来说脚崴了,要拿些酒来擦脚一般。 “甭小气,我今儿瞅着大石头那边有几根野樱桃树,等春里结了果子,我摘来酿做酒还你。” 范景道:“结樱桃的时候你都还攒不够五贯钱?” “你就这样着急撵我走?” 范景没搭他这句腔,把葫芦扔与了他。 康和接下葫芦,又悠悠道了一句:“还是你嫌我没本事挣钱?” 范景道:“你有没有本事挣钱,与我何干。” 康和见他如此说,揭了葫芦嘴儿,往盆子里多倒了些酒进去。 给人用尽了去,省得教人吃酒也不说好话。 罢了,他又问范景:“那便不说我。你说说,你心里头觉着丈夫当挣多少钱银才能教你满意?” “你问这个做什麽。” 康和往盆子里搅了搅。 “我问问小哥儿是如何想的,心头好有数,往后出去了,便也能掂量着自己够不够格成家。” 范景没看康和,闷着头往灶膛里丢柴。 “我没想过这些。” 康和见他不谈,央道:“那你现替我想想。” “我作何要想,想了又不能成,徒生失望怨怼。这般依人赖人的念头,我想不了。” 康和闻声默了默,心中想,倒真是他的性子。 瞧人再是问便要发作了,只好闭了嘴。 夜里,康和把煎过的青鱼炖得汤汁奶白。 阴冷的山间雨夜里吃上一碗,能从胃里一直暖到脚根儿。 他盛了一碗与范景,另一锅放了茱萸辣煮的鱼菜也不起锅,就煨在灶上。一边用小火温着,一边下野菜烫来吃,不教鱼肉冷了腥。 山溪里的鱼吃着清泉水长大,又常年游动觅食,躲避鸥鹭的捕捉,肉质十分紧致嫩实,竟还有一股淡淡的鲜甜滋味。 康和见范景一顾的夹野菜吃,伴着糙米饭很送口,俨然这咸辣的鱼汤锅是合他口味的。 他伸手夹了一大块鱼腹肉进自己碗里,剃去了鱼刺,填了点热汤把鱼肉浸着,连碗碟一并放到了范景跟前。 “你怎这样喜欢伺候人。” 康和气得一笑:“怎么什嚒话到你嘴里就变了味道。” “你不晓得厨子最乐得看人吃自己做的菜嚒?” 范景夹了鱼肉送进嘴里,肉的味道自是比菜更好吃。 野菜到底不比田间地头种得菜好,土腥味难免重些,也不知康和怎么炖的鱼,汤里咸辣,煮出来的野菜味道便正好。 做鱼很是考验手艺,陈氏灶上功夫不精,便是能轮上吃肉的节日上,也不会选买鱼来做。 一来做不好这菜,二来青鱼价虽不算高,可到底不如猪肉实在,能解人馋。 范家便鲜少做鱼吃,平素里吃上好滋味的鱼,也只能赶着谁家做席面儿时吃两口。 两人把两尾鱼收拾了个干净。 康和把剩下的鱼汤存着,预备明儿再用汤做个面条吃。 晚间康和给范景换药。 范景身体倒是不错,愈合能力强,大剌剌的伤口已经再长合了。 再要有些日子也便没甚么问题了,倒是比康和预料的好得快不少。 范景这两日觉得伤口有些发痒,他外伤经验不少,晓得是长新肉了。 待着纱布换下来,瞧见伤口,也是有些意外这回竟然好得这样快。 往时皮肉伤了,还不如这伤口深,却没有个十天半月的不见好。 不过想也是康和与他包扎得好,又将他盯着不教弄这也不教弄那。 范景很满意自己伤口恢复的速度,于是隔日又忙了起来。 除了转山外,趁着胳膊好了些,去拾掇了些柴火。 山里天气见冷,气温变化大,山下虽能好些,但入了冬,也是当冷起来了。 冬里村户人家离不得柴火烧,县里买不起炭的人户也得买柴烧。 两捆柴能卖十几个钱,村野人户闲散着的便会上山打柴卖,只不过也是辛苦力气活儿。 范家最穷苦的时候,范景猎不得活物时也和范守林一起打过柴卖。 两人下苦力砍柴,珍儿巧儿便来山里一趟趟的把柴背下山去,再折转由范爹和陈氏送去县里。 十分折腾,进账也不多。 这两年家里好了一些,打柴卖的时候少了些。 但便是不打柴去卖,也要自囤些柴火过冬。 康和也没闲着,扛了锄头,背了背篓出门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第18章 康和在干货铺里打听到蕨粉价高,他歇了靠捕猎弄钱的心思,只有从别处弄。 先前险些落下山崖的一片有许多蕨草,这秋后根子定然肥厚,粉也多。 虽是要下苦力气的活儿,可有的挣就不怕麻烦。 范景在不远处弄柴火,听见吭吭挖地的声音,走过来见康和砍去蕨草,将一根根指头大小的蕨根给掏了出来。 “这是做什麽?” 康和答他:“挖根取粉。” 范景心想这人为着攒钱,当真是什麽山货都弄。 他徐徐道:“山里还有葛。” 康和闻言,果然连抬起头问:“在哪处?” 范景却又不言了。 康和见此,十分上道:“你只与我说在哪处,我去弄来,到时候换做钱,分你两成如何?” 范景依旧没言。 康和瞧人抿着唇,不动声色。 这既是不要他出力,还分钱与他都不见乐意。 那......不就是存心想耍耍他麽。 康和放下锄,下巴撑在锄柄上看着范景,夹着声音央道。 “好哥哥,你便告诉我吧~” 范景闻声儿一怔,斜了康和一眼,扭身去了别处。 康和伸长了脖子道:“好哥哥,你这不是存心想我急嘛~” “崖头前的凹子里。” 不耐有些别扭的声儿传来,康和忍不得笑出了声儿。 掏了一上午的蕨根,弄了整整一背篓。 下午,康和教范景领着,又去山凹里挖了半日的葛。 干这些都是苦活计,下力气从土里掏出来不说,弄回去要把里头的粉滤出来,那才教一个繁琐。 蕨根、葛根制出来都有相似之处,取粉的法子差不多。 先得将这些常年埋在土里头的根子狠狠刷洗干净,再把根子舂烂,冲水过滤,静置。 沉淀在底的白粉得几次冲洗过滤,粉才能洁净味道好。 得出来的洁净细粉晒干成饼,一捏便能细碎成干粉。 能用滚水冲成糊糊吃,能裹在肉上进油锅炸来吃,可保肉鲜嫩不糊,再又能做成软弹的滑粉吃....... 康和第二日天微微亮,便把蕨根和葛根驮去了河溪边冲洗干净,洗了一上午,再弄回院子,使大木锤把这些根子舂烂。 又忙活了一下午,待着晚间把舂出的粉静置到盆子里时,康和觉得腰都直不起了。 亏得他一身力气,晚间躺木床也胳膊酸腰杆疼,倒床上就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起来,又换水洗粉再做静置,如此重复了四五回,积在盆子底的淀粉方才显了白,且随着一回又一回的洗粉,只越来越洁净。 入了夜,康和倒去水,将淀粉弄起来,放进垫了洁净麻布的簸箕里,放在灶上烘烤。 范景守在一边烤火,见着康和耐心的收拾着淀粉,心中想,他倒是好性儿。 有这心性,在哪里都能将日子过下去。 上来了六七日了,若按以前,他差不多要下山去一趟。 但带上来本该吃得差不多的干粮,因着康和在县里又买了些面粉肉菜回来,以至于还不曾吃完,能够再待几天。 范景见着一日冷过一日,也便不想回家去耽搁,待着落了雪,他就不进山了。 在这之前,能在山里头多待一日算一日。 康和折身同范景道:“粉烤干了我还得进城一趟。” “你一道去不去,这回不是得了些活物?” 范景默了默:“去一趟也成。” 弄的活物都吃了伤,久在山里放着要喂粮食不说,怕断了气儿,到时候损了价。 夜里康和燃着小火将淀粉烘了半夜,翌日一早,果是干酥了。 两人收拾好了东西,结伴去了县里。 至城中,康和先去了两家干货铺子问淀粉的价格。 高高低低的不尽相同,不知是不是康和面孔生,两家给的价格都比那猫儿巷戈家干货铺的低。 康和本就是打了主意把东西送到戈家干货铺,但弄这点粉出来实是劳力费心,怕在一家吃了亏,于是铺子里头恰是不忙。 那店家瞅见康和过去,一眼就将人认了出来。 康和夸说他好记性,店家言他相貌俊,教人好记着。 “前儿在店家这处捡了几味烧菜的料子,店家好性儿告知了蕨粉的价,我今朝拿了些来,店家可瞧瞧入不入得眼。” 康和把分开包好的蕨粉和葛粉取出来放在柜上。 淀粉本是凝结成块状,为着好烘干,康和掰做了小块,烘干后,查检是否洁净,又揉做了指甲盖那般小颗粒。 打开得两包粉一眼瞧去都洁净,店家却验得仔细,将粉尽数翻看了,又捻做细分瞧。 嗅了气味,用水化开试了味道,方才罢休。 “小兄弟拿来的倒是不差,便依上回与你说得价格可使得?” 康和道:“全凭店家做主。你这处常客最是多,必是诚信经营教人信得过的铺子,多与一个钱少与一个钱,我都踏实在店家这处。” 店家教康和说得舒坦,也是爽快起来。 取了秤秤出葛粉四斤二两,蕨粉三斤四两。 先前说的,葛粉二十五个钱,蕨粉四十五个钱一斤,葛粉便能得一百零五个钱,蕨粉能得一百五十三个钱,合计二百五十八个钱。 店家拿了两吊钱外余一串五十个的钱,零数了八个铜子与康和。 “小兄弟爽快,下回要是有这样的货,也朝俺这处送来。” 他也收旁人的货,这粉不少都是种地的村户送来的,得了空闲许是在哪处山里地里掏得了根子做成了粉,自舍不得吃,便想送来换了钱使,要么便是就在他这处换些米啊面的。 只有些老妇老夫斤斤计较得厉害,不是言你这处得价格不如张家李家铺子得高,就是言你这秤做过手脚,家里秤来要重些的粉,拿来你这处秤便轻了。 且送来得粉也不好,弄得不洁净,灶屋房顶上得塔灰都瞧得见。 爱买这粉的都是家中日子不差得人家,眼儿高着咧,最是讲究不过,瞧着不干净,人家这回不买不说,出了门子,就得说猫儿巷戈家干货铺子得东西不好,旁人听了,如何还来买。 他不肯收,恁些个不讲理得还要站在门口骂嘴。 也是晓得穷寒人家日子不易,一个铜子儿掰做两个使,只他也做得是小本生意,不是那般大富大贵的人家,日子也不好过。 谁又欢喜啰嗦的人痴缠。 生意久了,甚么人都见识过,遇了好性儿的,店家自也爱结交。 康和点了铜子,自是应声说好。 范景在门口处一言不发的等着人,他静静得瞧着康和与店家说笑。 分明不过是第二回见着的两个人,生是说得像久别了又重新撞见的知心好友一般。 熟人尚且不谈,生人如何说得出那些体几奉承的话来。 他倒也没不耐烦等,只是心中想不明白康和怎能有那样多的话来说。 出了戈家干货铺子,两人往范景常去的那家食肆去。 康和把得到的铜子揣进了衣兜里,怪是沉的。 到底是不如银子和交子拿着轻巧。 只他这点儿钱,银子不好秤,交子又没这样小数额的。 不过沉甸甸的,倒是教人心头踏实。 两人走进巷子,找着了李官人山珍食铺的后门。 出来接货的还是上回那个伙计。 这会儿快午间了,食肆里正是忙得时候。 在后门外头,康和都听见了内里灶上麻利的切菜声儿和锅铲热辣撞铁锅的声儿。 一阵阵饭菜得油香气袭来,领事儿扯着嗓子喊动作快些的声音一声接过一声。 恁小伙计拿着范景的山鸡却左看右瞧,不说拿秤来看秤,也不做声儿。 康和眼瞅着小伙计这个点儿还不忙一般,琢磨出他有挑剔得意思。 “山鸡丧头耷脑的,可别是瘟鸡。” 范景眉头一紧:“山里的怎会是瘟鸡。” “如何不能是,山鸡不也跟家鸡一般长着一张嘴儿,也得吃食。人食五谷杂粮有三灾六病,鸡吃虫儿野果,得病有多稀奇。” 范景也不是一回两回拿猎物卖了,猎物吃了伤,自是不如在山里时伶俐,常做这般生意得哪里会不晓得。 他自也看出了伙计今日是有意苛刻,怕是吃准了这鸡受不得来回周折,断了气儿便不值钱了。 范景正欲张口问他要是不要,却忽得被康和拦住。 “小二哥你瞧瞧,这山鸡精神虽不好,眼睛却是清明的,病鸡眼睛浑浊,绝计不是这般。只因猎得时候伤了它的脚,这才看着不活泼。” 说罢,康和往小伙计手里塞了五个铜子,低了些声音道:“受小二哥关照,我们也是这处的常客了,合该早请小二哥吃碗茶汤,只我们住山里,来回一趟时间赶,还望小二哥勿要怪才是。” 小二得了康和的铜子,果是好了脸色:“近来市场上出了瘟鸡,俺们掌柜和领事的提着俺们的耳朵说要仔细些,俺也不敢马虎。 哥儿常送物来食肆里头,都是眼熟的人,只他话少,俺今朝都不晓得哥儿姓甚名谁。” 康和道:“小二哥勿要见怪,山里人不善言谈,我们常来常往的交道,心中是最敬你不过的。” 小伙计称说是,这才去取了秤来,重新看了这回的活物。 一只山鸡,一只狐,说给两百八十个钱。 那只狐皮毛扒下来值些钱,不过因伤了有破损,价格又要贱些下来。 康和不知这些东西得价格,看向范景,见他点了头,便晓得伙计没再压价,也应承了下来。 得了钱,康和又谢了伙计几句。 这厢他倒是忙起来了,匆匆与康和言语两句,就急着回灶上帮忙去了。 走出巷子,范景冷不伶仃的道:“你与他钱做什麽,他不收唤了食肆旁人来收。” 康和闻言,耐着性子道:“常打交道的人,不与他一点好处,人如何一直好心好意的待你。今儿要是换了旁人来收货,他更是对咱心生怨怼,在这处做工的是他,熟悉这处的人也是他。” “他转头与食肆里的人说咱不好,旁人又不晓得你的性子,难免给听进去。而来这处的猎户不止你一个,送来的山货也都是那些,人想挑剔咱岂不是容易。” “若你不来了,人家生意还是照旧的做,也受不得甚么损失,反倒是咱们还要重新寻买山货的人。” “今儿给他几个钱,也是试一试他。若是他只要点儿好,还肯好生来往,那也便罢了。若是心中贪,要得多,咱也晓得了他的品性,往后断了与他的往来便是。” 范景默着没应答,但也没反驳康和。 他不爱与人多话,和人交道自然也不多。 家里的人又都容着他的脾气,有甚么也不敢多说,只怕教他恼火,如何会细细与他谈这些。 须臾,他从身上摸出了五个铜子,拿给康和。 算是认可了他的说法。 康和见他这般,心头却不大高兴:“你有必要跟我算得那么清嚒。” 说罢,人兀自先走去了前头。 范景眉心紧了紧,不晓得康和怎忽得就不欢喜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第19章 这厢两人都挣了些钱,康和又预备去采买些东西带回山里,却教范景拦住。 往时他进山里五六日就会回去一趟,好猎时顶天十日也会下山。 他跟康和离家上山里也待了快十日了,原本带去的干粮早该吃尽,只康和每回在城里都会买些东西回去。 以至两人吃了这样久。 范景想着山里还有一两日的干粮,吃完了下山回去一趟正合适,久了不回去家里难免担忧。 康和这要再买吃食,那便又要多待些时日了。 康和听罢,觉得也有道理。 两人便在街边的摊子上吃了两个炊饼,打着空手便回了山里。 冬月初这日,中午些时候,范景跟康和在木屋里吃完了最后一点口粮。 两人收拾了东西,下了山。 至范家,院子里怪是热闹。 有夫郎和妇人正在家里头耍。 “珍儿,俺一回两回从你家里过,咋都不见你哥夫。他比你这么个小妮儿还羞见人咧。” 大人拿着小丫头打趣儿。 珍儿小性儿,受妇人夫郎说,喂了鸡鸭便躲去了屋里头不肯出来了。 倒是巧儿胆子一贯是壮的,她与打趣的夫郎说:“俺们哥夫可勤快,大哥哥要上山去,他便跟着去帮忙做事了,才不是羞见人咧。” 陈氏上屋里拿了茶汤出来给上门耍的妇人夫郎吃,接巧儿的话道: “这三郎啊,肯干踏实。俺们家大景要赶着落雪多去两趟山里,教他就在家里头,他生是不肯闲着,要与大景一同去才放心。” “你这是讨着了好婿,福气好着咧。” 妇人夫郎们吃着陈氏的茶汤,自是捡着好话说。 心中却想,有恁好的男子要填穷家的坑,不晓得挑处日子好的去? 自打康和过来了范家,范守林出去与人吃酒的时候话也多了起来,侃自个儿那哥儿婿高高大大的,是个壮劳力。 陈氏也同几个常一道耍的说只用了五贯钱就得了人,旁的钱财一分没花。 村里看闲的人家中有哥儿姑娘的,听了心头难免酸,便问得见了康和的村户人甚么样。 人倒也中肯,言康和人才相貌都不差,就是说话有些结巴。 这心头酸的人捏着了这个短处说事儿,一个传一个,外头就给人传做了痴痴呆呆的傻子。 俗话说丑媳妇迟早得见公婆,傻子女婿也教人看个稀奇。 正说着,范景便开了院门进了来。 院子里正说笑的几人瞅见家来的范景,立止了笑。 紧着,康和跟在范景的屁股后头也进了屋。 几人把上门婿瞧了个正着。 只见那张生得怪周正的生面孔,比本就高的范家大哥儿竟还高出了快一个脑袋。 大眼高鼻,就是刚从山里头下来,穿着身粗麻衣,也俊。 宽宽的背上挂一大背篓柴火不止,肩头竟然还担了两捆扎实的。 人擦了把额面儿上起的汗珠子,教人瞧着手背上隆起来的青筋。 妇人夫郎看直了眼,心中想,好一个精壮的小伙子咧! “哎哟,咋弄恁多东西。” 陈氏一早上还同范守林念叨,康和跟范景上山好些日子了,收拾上去的干粮合该吃完了,怎也不见人回来。 倒是不禁念,这便家了来。 “大景,这回上山可弄了好货?” 范景摆了摆头,径直把背篓放在灶屋,大着步子便去吃水了。 村里人倒是早习惯了他这脾气,见惯不怪的。 要是哪日改了性儿与他们说闲,反倒是教人觉着他中了邪。 康和学了些日子的土话,他学东西本就快,下心思去学,更是快了,时下便已经能听懂不少言谈。 他晓得大伙儿在说甚,也没搭话,客气同人笑笑。 先把手里的一只篓子递与迎上来的陈氏:“山里捉得鱼,得换些活水先喂着。” 陈氏听见康和像模像样的与她说了一串儿话,吃了一惊。 她连忙把篓子接下,还怪沉的:“你俩在山里下苦力,自个儿煨来吃了便是,净想着家里,家里甚么没有。” 康和晓得陈氏说得是面子话,道:“娘做得才好吃。” 陈氏觉得康和真是灵光了,教他捧得多欢喜:“娘今晚上就给你和大哥儿做这鱼吃。” 说罢,她又同康和介绍院子里的几个人,这个是姑婆,那个是婶郎。 康和依着喊了人。 应付了一通,这才得进屋去。 “唤你娘了咧,三芳妹子,你咋这样的好福气哟!” 先还觉着陈氏闭眼瞎吹嘘自家上门婿的几个人,这厢都实打实得羡起陈三芳来。 “哪个媒人与你家里说得亲,也给俺引道引道,俺家里二哥儿也到年纪了。” 陈氏教几个人围着,心里不知多欢喜,面上却还装作寻常一般。 “给我也吃一碗水,热死人。” 康和进堂屋去,便伸手同范景要水吃。 “你学话倒是快,人也喊得顺口。” 范景一口喝尽了碗里的水,将碗置在桌子上,并不与他寻碗倒水。 康和自拿了水壶,将新泡出来的茶汤倒在范景将才用过的碗里,端起来吃了两口。 他晓得范景这是在笑他喊人娘,道:“那我可喊错了?你重新教教我,我当喊甚?” 范景不接他这话,道:“你把她哄得高兴,也不必再去山上,在家里用不得两日,她便把籍契还了你。” 康和不大爱听范景说这样的话,像是随时在提醒他走似的。 可他也晓得,是自个儿先前同人这般说的。 “那不如哄你高兴,范家你说得才作数。” 范景没言,就听见外头蛐蛐完了,陈氏留几个人吃夜饭,没人真好意思留下,陆续走了。 却不多会儿,陈氏又吆喝着跑了进来:“大景,有人来寻你咧。” 陈氏揣着手快步来,看着范景,低了声儿,道:“上秋乡那个秦小子来了!” 范景闻声眉心动了一下,折身走了出去。 康和不晓得秦小子是什麽人,找范景又是做甚,但到底没像膏药似的贴着范景跟着出去。 陈氏正好欢喜的将他拉着,问他说话咋顺溜了这样多。 虽先前陈氏就觉得康和脑子看不出来呆傻,但说不来话是一家子都看得出来的。 这厢说话虽然也有些不大顺畅,可不畅也比范景说话好听多了。 今儿当着村子里的人,不晓得教她多有面儿,她看着康和,现在都还有些止不住的高兴。 康和便拿出伤了脑袋那套说辞来,又言范景重新教了他说话。 陈氏将信将疑,她疑的倒不是康和受伤坏了脑袋,而是嘴巴闭馊了都不爱张口的范景肯耐着性儿教康和说话。 可不论如何,康和慢慢会说顺溜话了就是天大的好事。 她神神叨叨的同康和说:“前儿个我去合了你俩的八字,那老神仙就说你俩合得来,往后要过好日子咧。我当她诓我钱,还不尽信,瞧着算得还准。” 康和干干一笑,道:“许冲喜冲得好。” “就是咧,就是咧!” 康和人虽在和陈氏唠话,可心却飘到了外头去,到底还是忍不得朝外头瞅了一眼。 一瞅竟发现来的还是个年轻小郎,也便二十几的岁数。 面孔有些晒伤,但生得也算周正。 裤管和袖管都教紧紧的束着,整个人瞧着十分精干的模样,倒是和范景身上那股劲儿有些像。 “你怎来了?” 范景出去,径直便问了来人。 姓秦的小郎见着范景挺是欢喜,道:“俺从县里回来,路过你们村,就走了进来。” 说着,他从身后取下来一个用布捆着的包裹:“早想着把这东西给你了,在山里又不易碰见,便想还是上家里来,可怕你在山里没回。倒是好运气,你在家。” 他有些害臊的挠了挠后脑勺:“俺也能亲手拿给你。” 范景没接。 秦小郎快着手脚,自打开了包裹,露出了里头一把新做的长弓。 瞧着鹿筋做得上好的弦,范景只看了一眼。 “如何给我这样好的东西。” 秦小郎道:“俺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你在山里头有样趁手的好弓使。” 说着,他声音又低了下去,羞赧道:“更何况,你射箭是那样好。” 范景淡淡道:“我最近伤了胳膊,用不得你的好弓,放着也是可惜,你自用去吧。” 说是不好事的康和,不知不觉的就走到了门边上。 两人的声音不大,屋里头听不尽清楚,只只言片语的听着什麽想你,那样好,可惜一类的话....... 康和的心头一时像是发了大水似的,山洪翻滚的厉害。 “他是什麽人?” 康和急惶惶的,扭头去问屋里的陈氏。 也是怪,家里来了客,范景没招呼人坐也就罢了,他便是那脾气,然陈氏也没说要招呼人吃口茶水。 陈氏可算得了康和问,连凑上前去,低着声儿与他嘀咕道:“这小郎是先前大景相得亲。他也是个会猎山里讨日子的。” “先前相的亲?!” 康和眼眸子都撑大了些。 “没成?” “瞧你说得傻话,成了怎还有运气得你这样的好哥儿婿。” 陈氏全然是把康和当做自家里的人了,她道:“那秦家小子,十七八的时候,受媒人牵线,和大景相了回亲。” “秦小子多相得中大景,隔三差五的就往家里送东西来,俺们家呢,看那秦小子多热络,想着大景去那秦家也不吃苦。” “谁晓得那秦家屋里人却瞧不起俺们家,嫌俺们穷了,与他们秦家的门子不登对。又言大景性子不好,话少不贤惠。” “秦家小子也是个软包,听了家里头的话,另娶了一户人家的哥儿。” 康和听罢,眉头紧皱:“成了婚,还来找大景?!” “嗐,也是命数不好,那秦小子成了亲没两年,夫郎就得了病没了,一儿半女的也没留下。” “这秦小子丧了夫,见大景又还没成家,转就又来寻大景了。” 陈氏和范爹一开始自是欢喜秦家小郎的很,周周正正的一个小伙子,还和范景说的来,如何会觉着不好。 可后头遭了秦家嫌,范爹又好脸面,自是不待见这人了。 两口子心里都存了气,秦家那小子死了夫郎又想着来找他们家大哥儿,是把他们范家当甚了。 他今儿还好意思上门来,若换以前,陈氏是绝计不会搭理的,指不得还要阴阳怪气人一番才罢。 但如今他们家有了上门婿,大景已不是一个人了。 今朝好说话的教他进门来,陈氏打的主意就是要教康和再把他给赶出去,也让他好生吃一肚子憋闷气才痛快咧! 当初秦家那事儿,不晓得害他们遭乡里多少人背后好一通笑话。 陈氏说罢,便撺掇康和:“三郎,你出去,教那秦小子好好瞧瞧,大景都和你处一块儿了咧,甭让他再厚着面皮上俺们家门来了。” 康和想的倒是跟陈氏一般,也想教这秦家小郎别再来找范景了。 可他又以什麽身份去?他跟范景又不是真夫夫,山里对付孙大生那样的蛆虫倒不惧说什麽,可时今如何能一样。 没头没脑的去,若坏了范景的好事儿,他不怨死自己了吗。 他脑子里不禁浮想联翩,先时范景晓得了他想走,不仅没多意外,还说只要把礼钱还上就把籍契也给他。 彼时他只觉着范景是这样的好说话,时下再看,指不得是他本就不想跟他成亲过日子,心里已经有了人。 这秦家小郎与范景年纪相仿,两人又是做得同一营生,指不得能有多谈得来。 想到这茬,像是块湿布蒙在了心头,一股落寞的滋味横生而来。 康和呐呐道了一句:“我去杀鱼罢,晚上吃。” 陈氏本多意气的等着康和却打那秦家小子的脸,不想人却跟失了魂儿似的。 她瞪圆了眼,想这三郎咋一点男子血性都没有? “急着杀甚么鱼,你也不去瞅瞅他俩说甚。” “他们说什麽都好。” 陈氏听着酸溜溜的语气,哎哟了一声。 早晓得他是这样心小的人,就不多嘴也他说这样多了。 “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咧。俺们家里都不认他这号人,只看中你。” 康和没搭腔。 陈氏见康和闷在屋里跟个小媳妇儿似的不肯露面,心想这憨货。 她自从屋里钻了出去。 “小秦呐,好一阵儿没瞧见你了咧。” 秦家小郎正因范景不收他的弓而有些挂不住脸,见着陈氏出来与他说话,连笑着应:“秋里都扎在山里头,便没得空来看娘子和范叔。” 陈氏道:“俺们都好,你家里人可好?” “谢娘子关切,爹娘身子都好。” 陈氏笑眯眯道:“瞧你大老远的过来,晚上就在这头吃夜饭罢。” 秦家小郎听陈氏留他吃饭,眸子一亮,心里不知多欢喜。 “这怎好意思。” “如何不好。景哥儿和他三郎打山里弄了些鱼家来,这厢家里来客,他去宰鱼了,说要招待你咧。” 秦小子听得发愣,傻傻看向范景:“三、三郎?那是甚么人?” 范景不知陈氏出来说得是怪话,没答秦小子急慌慌的问。 反倒是听康和要去杀鱼来招待秦小子,信以为真,不由往灶屋那头望。 心想他怎谁的饭都肯做。 陈氏笑呵呵道:“小秦还不晓得?三郎是俺们家里的上门,年关上就要摆席面儿,到了时候你也来吃盏子酒。” 秦家小子忽得好似教一盆冷冻透了的水打头顶给浇了下来,几欲教他站不住。 他不死心的问范景:“景哥儿,这、这事当真?” 范景回过神,他也不想教秦小子再往家里头来,于是点了点头。 秦小子心头一时百感交集,匆匆辞了人去。 陈氏瞅着秦家小子跟条落水狗一般,夹着尾巴恍恍惚惚的走时,心头解了口大气。 “大哥儿,你和三郎如今一道过日子了,往后这秦小子要再寻你,你千万甭再搭理他了。三郎晓得了,心头该不欢喜了咧。” 范景往昔也并不如何搭理秦家小子,只以前相亲的时候,两人都是在山里讨日子的,能说上两句话。 后头秦家小子成了亲,也就没了往来许久了,只不晓得那人去年如何又寻着由头来跟他碰面。 家来,他才听陈氏说他夫郎病没了。 “你听没听俺说的话嘛!” 范景嗯了一声。 “得,你听着了便好。” 陈氏道:“俺去地里摘些菜家来弄饭吃。你爹在地里忙活大半日了,珍儿跟巧儿去打猪草,合该也差不多要回了。” 陈氏多嘴惹了事儿,自借口就给溜出了门。 尚且不知情的范景朝屋里走了去,一头进去便撞见坐在凳儿上的康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第20章 人幽幽望着他:“新弓好使么?” 范景蹙了下眉:“哪里来的新弓。” “将才的小郎不是送了你一把新的。我一个外行瞧着都好使咧。” 范景听出康和说话怪气,他瞅了他一眼,不欲与他辩,闷头就要往自个儿屋里去。 康和却站起身来跟着他,明知故问:“将才那人是谁啊?” 范景道:“猎户。” “什麽猎户,跟你这样好?” 范景顿住步子,问康和:“你问这样多做什麽?” 康和被范景一句话问得哑了口。 “你的事,我是问都问不得了?” 范景看了康和一眼:“以前相得亲。” 又得了回答案,康和默了默,话在嘴里打了一转滚儿。 “你这样想我走,便是想我赶紧给他腾位置?” 范景眉头蹙起,不晓得康和哪里来的歪话。 他问什麽,他也好着性子答他,不想人愈问愈是没道理了。 范景答不来他这样的话,道了一句:“你话怎这样多。” 说罢,不再与他言,自钻进了屋里去,还把门也给闭着了。 门没有上门闩,倒是一推就能进去。 可康和却站在门口没再缠着进去了。 心想人连答都不屑答他,不就是那个意思了嚒,哪里还肖追着问。 一时心里头多不是滋味,自个儿还死皮赖脸的凑去他面前干啥,桥归桥路归路,早早攒够了钱走得远远儿的再不碍他的眼算了。 范景在屋里,半晌没见康和进来,反倒是听着走远的脚步声,眉头紧皱。 心里想不透,他的事,与他一个忙着攒了钱走的人有甚么相干,他到底又在不高兴什嚒? 夜里,康和宰鱼洗菜,在灶屋里好不勤快。 陈氏见着人杀鱼切菜的动作多麻利,一双眼儿瞧得发直。 系了裙儿,干脆与他打下手。 入了夜,灶屋里飘出一股勾人的酸香气,康和弄腌的酸菜收拾了一大锅香喷喷的鱼。 在外头喂猪的范守林闻着香气,丢了猪食桶往灶屋里打了三四趟。 “一样是酸菜,你咋就弄得这样香?” 陈氏瞧着锅里煨得热气翻涨的鱼汤,酸香激得人口齿生津。 “做,酸鱼,要紧是熬汤。酸菜煎一煎,更出味。” “你手艺都这样好,想康灶爷更是了不得。” 康和就笑笑:“我是不成器的,学皮毛,只供自家,吃个热乎。” 范守林守在灶边上,想一会儿桌子上得弄点酒来下鱼吃才美。 听陈氏将人是一顿夸,自也跟着夸了一句:“我看寻常恁些小灶都没有你的手艺。” 两个丫头也是围着康和打转,一会儿是帮捧盐罐儿,一会儿又给拿瓦盆。 灶间里热闹,范景在屋里都听着了声儿。 他从里屋过去,就瞅见康和操着一口不大流利的土话,竟也能和一家子有说有笑。 范景在屋里立了一会儿,也没个人同他谈话。 家里人也便罢了,他不爱张口,一屋子人没事也不如何与他说话。 偏是素日里话最是多的那人,也浑然当没看见他似的。 “山里带下来的衣裳放哪处了。” 范景忽然张了口,屋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几人都看向了范景。 其实打他进灶屋来,康和便瞅着了人。 不过他已经决心不再搭理他了,且这可不是说说而已的气话,那他自不会再像哈巴狗似的去蹭人裤管了。 康和往锅里撒了一把大葱苗,不去看范景,多冷淡的模样:“怎么。” “一并洗了。” 康和闻言扬起眸子:“你要洗衣裳?” “早洗了早干。” 这人什麽意思,竟要给他洗衣……伤了胳膊竟也还想着要给他洗衣? 康和眉毛不自觉的越扬越高。 却不等他言,巧儿道:“大哥哥衣裳给俺们吧,我与二姐姐给哥哥哥夫洗。俺们盒子里还有新的皂角。” 康和连道:“山里衣裳,脏。怎好教你俩小丫头洗。” 陈氏却也帮着小丫头的腔:“不妨事,家里的衣裳都是俩丫头洗的。你们俩在山里劳累,这些小事儿哪里还用你们干。” 大抵是抢活儿都抢不过,范景没言,扭身出去了。 康和见状,连忙丢下锅铲,颠颠儿撵着上去。 他低着声音道:“你胳膊还伤着,洗什嚒衣裳,我洗就是了。你的也给我洗。” 范景闻言,虽没说话,可脸也没再拉着。 好一会儿,才道:“胳膊当是能使了。” “哪能好得这样快,吃了饭我给你瞧瞧。” “嗯。” 范景没恼,应承了一声。 陈氏长伸着脖子,瞅见两人往说着话儿往屋里去,松了口气。 “你瞅啥咧,这鱼该好了罢,俩丫头都饿了。” “光惦记着吃,也不看看大哥儿跟康三郎处得好不好。你不晓得今朝秦家那小子上门来寻大哥儿,还教康和给瞧了去,俩人一下午都没说话。” 陈氏骂道:“恁好的上门婿,要是不干了可咋整?” 范爹听到这茬,也是恼:“秦家小子咋还来,他不晓得大哥儿都成家了嚒。” 说着,又道:“俺便说得做大席,冷清清的就把家成了,旁人都不晓得这事儿。” 陈氏见范爹还拗着这事情说,剜了他一眼:“你爱热闹,要能把大景的新房弄像样出来,俺也赞你一句能耐。” “你这厢甭想难住俺了,昨儿个俺和俺那王兄弟吃酒,他多仗义,说要给俺打床和妆台。” 陈氏见范爹抖起来的模样,连抓住他问:“王木匠当真要帮俺们打家什,收得价可高?” 范爹大着舌头道:“你就甭操心了,俺和他那样的交情,他会坑咱不成。” 陈氏将信将疑,一帮子酒鬼,她信得可不深。 夜里,一家子关好了门,舒舒坦坦的吃了一顿好滋味。 范爹本想着教陈氏留一尾鱼起来,装了碟儿给大哥那边送去,可瞅着自家锅里的也不多,一家子也是好久都没见肉了,也便作罢。 吃了饭,家里人收拾灶屋伺候牲口的空当上,康和依言给范景看了伤。 他也不教家里人晓得他伤了,就自个儿藏着,好在是伤口确实见好。 康和嘱咐了人几句,教他一口气给养好,省得往后反复,多的事情都给耽搁了。 在范景屋子里待了些时候,两人一道收拾了上山要的东西,康和这才回西杂间去。 去了那屋,发觉先前搭得那张小床竟被撤了,一时有些傻眼。 “这屋宽敞,可窗子年久漏风了,这俩日正说给修一修,到时候收拾出来给你俩做新房使,只这几日还没得空出手来。” “天气冷了下来,不比先前气温高,你现下睡这头得冻出风寒来咧!” 陈氏见康和吃了饭去了范景的屋里,一家子都以为俩人是要住一屋了,谁也没说道甚么。 先前还教分开睡的范爹这厢也没反对了,教康和的一锅子鱼汤哄得舒坦,对这哥儿婿是愈发的满意起来,吃了两口酒,心头已经在想外孙儿的事了。 再者俩人都一道上山里住了恁些日子,只怕早睡在了一个窝,家来又何必再假讲究。 不想,人自还要各歇各的。 康和听得陈氏这样说,也不知该如何辩驳。 只寻得借口说:“我睡觉,不安生。大景床小,不教他也着凉了。” 陈氏听了,心中生疑。 大景的床小是小,俩人个子都有些大,睡一块儿确是挤。 可人言道两口子床就得小才好咧,背贴背脚挨脚的睡着情谊才厚。 她觉着俩人还在为着秦家小子怄气。 陈氏哪教俩人生隔夜仇,立道:“再与你拿一床褥子,你俩各盖各的,也不怕谁裹了铺盖睡去。先将就一晚,你爹说要请王木匠打大床咧,以后就宽敞了。” 说罢,她不等康和多说就去开柜儿寻褥子去。 康和是想把人喊住都不成。 不多时,便抱着一床褥子,立在了范景的屋门前,冲着前来开门的人干干一笑。 范景没问也晓得怎么个事,他没说什麽,把人放了进来。 倒是康和,闹得怪不好意思。 虽在林中木屋也是在一屋里睡的,可那大通屋,和范家这各分各的屋子到底是不一样。 “我挨着门边打个地铺就成。” 范景道了一句:“由你在哪处打。” 左右床上是睡不下两个人,除非用根绳子将人给捆在一块儿。 范景的屋子不向阳,比旁屋寒凉,打地铺不比山里暖和。 他揭开了床单,将垫在床上的一张手织棕垫给扯了出来,又取了那张挂在墙上的熊皮一并拿给康和。 罢了,出了屋子去。 康和不晓得人是要去做甚,只寻了一角,快着手脚将垫子给铺开。 范景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个炭盆儿,给放在了康和的旁侧。 村子上的夜,风不如山中喧嚣,要更为宁静和安详。 熄了火烛以后,屋里便静悄悄的。 康和躺在地铺上,身下是毛茸茸的熊皮,身侧还有一只炭盆儿,挺是暖和。 他脚心蹭了蹭熊皮,范景都舍不得自个儿用,却拿来给了他用,他心中不由得想,范景可真好~ 康和没什麽睡意,脑子里又想起了白日的秦家小郎。 范景没与他说秦家小郎的事,可他时下觉着自己当是冤了范景。 两人应当是没有什麽的,至少范景应当对那秦家小子没甚么旁的意思。 试想若他真还惦记着秦家小子,如何会不要他送的弓,分明他是喜欢那些东西的。 那秦家小子如今只一个人过着,经先前的事儿,定也没有了那般高的心气儿,范景要有心,没准儿事情是能成的,如何会教秦家小子今日失望而归。 冷静下来想通透了,他心里便敞开了来。 康和心中想,等以后他手头宽裕了,他要买更好的弓来送给范景,还上铁作行里与他打更趁手的刀.......想着想着,却又不由叹了口气。 他早先怎么就跟范景说了他要走的事,康和心中一阵恼火。 不过倒也不是他自个儿说,实是范景聪明,自就给发觉了。 他也是老实,不经辩驳,竟就给承认了下来。 倘若彼时没认,那.......康和翻了个身,看向范景的床。 他会试着去接受他,把他当做丈夫来相处,然后两个人一同走下去麽? 康和不晓得,不晓得那些未曾发生的事情。 不过眼下,他心中却清晰且明确的知晓了一件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