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误我》 1、第 1 章 “人嫁进来当晚上,大郎就死了,这是冲喜,还是办丧?” 隔着一扇嵌螺钿乌木雕花四季如意绢纱屏风,卿卿身上的喜服未脱,隐隐听见花厅中传来陈家一大家子的议论纷纷。 她的公爹,陈峤,他的声音卿卿是认得的。 “那你说怎么办,当初可是你提议的冲喜。” 卿卿被舅舅卖给陈家做了冲喜的新妇,他们拨着算盘数到手的银子的时候,卿卿只得收拾收拾,匆匆忙忙地被嫁给他们口中陈家的“痨病鬼”。 谁知踏进喜堂当晚,三拜只拜了两拜,她的夫君陈慎之便当堂呕血,气绝身亡。 冲喜到一半,她就从新妇变成了遗孀。 这会儿陈家大家子人都在议论,收殓了陈慎之遗骸之后要如何安顿她。 陈慎之的叔父,陈崤,也就是提议冲喜的人,此时连连唉声叹气:“兄长,此事你也莫怪小弟,咱们当初说好了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而且这个娘子,是合了八字的,都说旺夫,和慎之也是天作之合,这,这谁知道她前脚迈进陈家门,后脚侄儿就……” 陈慎之的母亲,宋氏,那柔柔弱弱,含泣抽噎的软嗓,也浅浅飘入了屏风内,她像是一拳砸到了陈崤胸口:“小叔这话好没道理,事实摆在眼前,就是那个丧门星克死了我家慎之!就是你找来的丫头!我要抓她,去官府!” 卿卿手里攥着泥金真丝八仙图扇,越掐越紧,银牙咬住,眸光愤恨。 在她身后于胡床旁侍候的是陈家给的陪嫁淑娘,淑娘虽然出身陈家,可听了宋氏这话,仍是忍不住恶寒。 人是陈家人自己抬进来的,说是冲喜,可是健全人家的女儿谁又愿意嫁给已经病入膏肓的夫郎,现在冲喜失败,宋夫人固然哀恸,可将脏水胡乱泼到新妇身上,这好没道理! 幸而陈峤还算清醒,连忙一把抱下妻子的腰,将她从陈崤那头扯过来:“夫人,这件事是我们陈家不是!” 宋氏瞪大了眼珠,怒意高炽:“你是什么意思?我家大郎,虽然病榻上躺了几年,可是,可是还好好儿地,怎么她一进门,我家大郎就没了!” 说罢,宋氏嚎啕大哭起来,哀鸣不已。 陈峤被她从白日哭到夜里,早是头昏脑涨,叹了口气,自知同夫人讲不通道理,只好对陈崤道:“二弟,卿卿这个孩子也是个可怜的,被她舅舅卖给了陈家,现在她一天陈夫人的福气没享到,陈家便出了丧事,这大礼都还没有行完,难道要我们将她强留下来给慎之守一辈子寡?依照风俗旧法,夫死,妇人无过者,可自行求去,夫家不得拦阻。” 陈崤颔首:“大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卿卿是被卖给我们的,她那个舅舅——” 陈峤叹气道:“原来大郎在南郊置了一座宅子,还空着,就给了卿卿安置吧。慎之九泉之下,也会同意这样的安排的。” 宋氏一听,自己儿子没了,被那个倒霉的女人进门就克死了,男人和小叔子非但不想给慎之报仇,反而还要将慎之的宅子送给那凶手?宋氏大闹大嚷起来,说什么也不依从。 花厅里闹成一团,继而响起了乒乒乓乓的一顿互捶。 宋夫人战力剽悍,打得陈峤连连求饶,陈崤要打虎亲兄弟,也被宋夫人反揍得嗷嗷乱叫。 这会儿陈峤苦求“夫人住手”,陈崤哀告“嫂嫂理智”,乌泱泱的人都去拉架。 卿卿在屏风后头坐着,叹了口气,对淑娘道:“我去灵堂。” 淑娘伴着卿卿来到灵堂,陈家的大郎才死了几个时辰,陈家再是手眼通天,这会儿也只是置了一座简易灵堂罢了,卿卿来到堂前,脱去喜服,更换孝衣,跪地给陈慎之烧了一盆黄纸。 火舌舔起来,将黄纸的余烬吞噬。 一点点浓烟香气,于棺椁前扬起,在满厅花圈和哭丧棒周围缭绕不去。 卿卿手里无心烧着黄纸,眸光盯着棺木出神。 棺木里躺着的人,是她的夫君,但她却从没见过他。青庐里,陈慎之吐血身亡,卿卿头顶盖着红盖头,被抢上前的人群冲到了浪潮以外,满堂宾客吓得抱头鼠窜,没人再回去管一个新娘子死活。 她就那样呆呆地,任由陈家处理后续的事宜。喜事变丧事,陈家除了最初的忙乱之外,其实办得井然有条,卿卿猜测,他们应该早就做好了陈慎之病入膏肓随时一命呜呼的准备。 所谓冲喜,也是下策之中的下策。 陈家上她舅舅家的时候,殷勤备至,说合了八字,她的生辰和陈慎之最合得来,而且她又是天生旺夫命,这定错不了,陈家允诺舅舅二十两,舅舅便价都不抬一下将她发卖了。 卿卿出嫁时,她的表姐姜雪薇亲口对她说:“在我家白吃白住这么多年,区区二十两,我还嫌收不回来本钱呢!等你做了陈家的少夫人,回门的时候带点儿礼,也算你还了恩情了,去吧。” 卿卿出着神,手里的黄纸很快见了底,她愣了下,低头一看,两手空空,什么也不剩了。 淑娘蹙眉道:“夫人,更深露重,还是回去吧。” 卿卿摇摇头:“等我给夫君烧完最后一摞,我就回去。” 淑娘打眼一看,那台上还有厚厚的几摞,怕是烧到天明也烧不完,她不禁长吁短叹。卿卿这个新夫人,约莫就是他们淮安最凄惨的新嫁娘了。 现今三分天下,多事之秋,列国交伐频频,人命有时候真不定比草芥值钱,淮安这一隅,在淮安王的治理下,能有现在的太平,已是很不容易。春闺梦里人,转眼成白骨,大家都盼着有个人站出来,早日统一天下,可惜这样的君主,几十年来始终没有出现。 但卿卿觉得自己这凄惨,也只是相对来说,她仔细剖析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陈家毕竟是淮安有名的望族,家大业大,刚刚听陈峤他们说话,他们应该无意将自己留下来。 陈峤年轻时也是前朝的秀才,知书识礼,为人儒雅有风度,但绝不迂腐,他说出这话来,应是会说到做到。 至于陈崤,那更没有理由留下卿卿。陈崤膝下有一子陈远道,是陈慎之的弟弟,两房本来就有财产之争,如果卿卿留下,那就是名正言顺的大房夫人,将来少不得要分走一笔家产。陈崤如果胃口大,他现在应该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扫出门庭。 因此,虽然淑娘愁眉不展,但卿卿对自己的前途还算有点儿信心。 以陈家郡望,他们将她放还,一定会给一些体面的抚恤的。她拿了抚恤,就不用回舅舅家了。如果那样,那就是再好不过。 卿卿所料不差,第二天,陈峤与陈崤便鼻青脸肿地过来商议将她放还的事,陈崤似乎还怕卿卿不乐意,再三承诺:“陈家会给你一笔钱财,让你能够立命。” 不过言下之意就是,你走了以后,不论死活,与陈家无干,莫再回来。 这对于卿卿而言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她欣然同意,临走之际,还带走了陈家送给自己的陪嫁淑娘。 卿卿以前听淑娘提起过,她原本姓高,也是被卖到陈家做长工,陈家到姜家下聘时,还了她卖身契约,从此她便是自由身了。 出殡后,卿卿带淑娘来到了新家,新家在淮安长丰巷,这一带住着的也算一些富户,至少比平民百姓的腰要粗不少。 新宅子拆了匾额,因宅中柿子树颇多,卿卿给它换上了“红柿居”三字。 谁知搬来新家头一晚,便遭了不速之客。 卿卿看淑娘也累了,便让她先回去歇着,各自都有房间要收拾,卿卿埋首寝房,前前后后清扫了两三遍,累极要歇息,正要去掐灭银釭中如豆的一点灯火。 从身后,蓦然映出一道拉长的犹如鬼影般的峭楞楞黑黢黢的巨大阴翳,那阴翳想要将她整个人笼罩住,无端有种被扼住咽喉的窒息之感。 卿卿骇得不轻,脸色发白地一转身,只见陈远道举着一盏绢纱灯,大笑的脸,露出一口黄灿灿的牙花,“嫂嫂。” 他一出声,卿卿便感到一股浊臭扑鼻,嫌恶地直蹙眉。 “你干什么,我叫人了!” 陈远道连忙摆手:“嫂嫂莫叫唤,小叔这是来恭贺嫂嫂乔迁之喜!” 卿卿谨慎地盯着他,一面强作镇定后退,一面与他虚与委蛇:“我已经和陈家没什么关系了,不是你嫂嫂,孤男寡女,你出现在这里很不合适。” 哪知她后退一步,陈远道便向她靠近一步,始终维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拎着的那盏绢纱灯,就照在卿卿莹白如玉的脸庞,如一层春水潋滟起薄薄的清晕。 灯下看美人,如雾亦似幻。 “芙蓉偎锦枝,共效叠鸳鸯。” 陈远道目露精光,色眯眯地朝卿卿扑了过来。 他张开两臂,像只大扑棱蛾子,卿卿又气又恶心,侧身闪开,手里已经握住银釭旁拾起了一把剪刀。 陈远道一扑不成,便又抢上前,笑嘻嘻地道:“嫂嫂何必见外,你和大哥没成大礼,他就玩完了,实在对你不住,既是我代他迎门,那现在,理应由我代他行礼不是?” 陈远道一把抱住卿卿的杨柳蛮腰,捉住她的又细又嫩的一截藕臂,俯身将卿卿压在烛台上就要亲吻她,卿卿手握剪刀,毫无犹豫地手起刀落,在他恶心的两片肥唇要压下来时,重重地朝着陈远道后背刺落。 “唰”一下,陈远道发出如杀猪一般的惨叫,吃痛松了手,卿卿见状狠狠将他推开,陈远道便跌坐在地,一摸自己后背,灯光映着指缝里全是血。 他吓得不轻:“你疯了?!” 卿卿抓着剪刀,冷冷道:“你私闯民宅,要治罪,也先治你的罪!跟我去官府。” 当初卿卿留了一个心眼儿,从陈家离开时,这座宅子已经改了姓,宋夫人本来哭着嚷着不让,在陈远道的爹陈崤几番撺掇下,也只好退步。现在这宅子,明明白白是卿卿的私产。 陈远道也很清楚这一点,他当然不敢上官府和卿卿对峙,于是灰头土脸地离开。 卿卿惊魂未定,嫌恶地皱起眉头,将地面残留的血迹擦掉,一颗心跳得砰砰砰。 真是太险了,要不是她还有点力气傍身,方才说不定就让陈远道得逞! 在陈家的那几日,她早就发现陈远道经常色令智昏,干出出格的举动,背着人几番轻薄她,没想到现在他居然敢胆大包天地追到红柿居来。看来今天败走之后,他也不会甘心。 她得想个法子,卿卿眉头一皱,计上心头,家中只有她和淑娘,她们俩都是女流,既然如今已经拥宅自立,不如早日招赘,养个男妾好了。 之所以是男妾,因为这宅子到底是之前陈慎之置办的,拿了前夫的私产又招新夫,多多少少有点儿…… 卿卿一夜不睡,花了一晚上给自己做了个绣球。 天明之后,从她阁楼花窗底下经过的男子,如果被绣球砸中,那这就是姻缘。 绵绵秋雨过后,推开窗,景色如新,默然的几座白墙灰瓦的楼阁夹杂着一条曲径通幽的青石巷,从巷口深处飘来卖花女清脆的菱歌。 卿卿鼓足气息,抱着绣球来到花窗旁,屏息凝神伺机等待。 一片菱歌散尽,从湿润的稀薄的雾色中若明若暗地出现一道颀长的身影,远远地看不清,却一下子吊起了卿卿紧张不已的心。 那男子脚步沉稳,踏在青石板上,仿佛有叮叮咚咚的乐音,当他从青石巷中走近,来到花窗下,云雾被一缕红色的日光驱散少顷,如画俊颜如从蛋壳中被剥离而出。 白皙的脸泛着玉石光泽,一双修长漆黑的眉,如两道利剑直深深插进鬓尾去,初晨行来还泛着雾光的眸明润清朗,如月如星,鼻若悬胆,唇如施朱,身着的佛头青竹叶暗纹浮光荡漾的明锦广袖长袍,在风中随着脚步一浮一沉,如流云飞瀑般轻涌。 卿卿脸颊羞红地半阖上眼,素手一抛,将绣球从他头顶砸了下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第 2 章 谢律易容便服从地下黑市赢了一匹大宛天马,漫漫长夜阑珊,星斗收敛层云中,他踏着一弯如钩残月的碎影而归,路过长丰巷。 天色曈曚,雾气初开,这条走过了无数遍的隐蔽小路,今儿不知怎的,从头顶抛下一件物事。 依谢律习武之人的警觉,立刻便反应出有刺客。 他抬眸,一抹厉色从眼底划过。 但随之一怔。 掉落下来的不是什么暗器,更不是设想之中的流星锤、方天画戟,只是一个绣球。意识停顿之际,那绣球精准地掉到了他的面前,撞了个满怀。 谢律兜着一只比鹦鹉尾巴还要五彩斑斓的绣球,再一次扬起眉眼。 花窗外柔绿的地锦爬了满框,身着晴山蓝罗襦大袖裙衫的女娘,半攀着窗框,衣袖垂下如水般轻盈的一幅。 卿卿羞得脸冒红光,想去看那郎君,但又不敢,因此欲拒还迎,含羞带怯。 谢律仰望那方花窗半晌,唇角浅浅荡漾开,露出一抹淡笑。小娘子生得玉娇花柔,风情万种,怎么想不开,在这儿抛绣球招婿? 有意思。 但谢律拿着这颗被小娘子抛出来的绣球,并没有君子地上前归还,更没有认了这桩姻缘,他拿着夹在胁下,便好像无事发生,只是途径长丰巷凑巧捡到了一颗皮鞠而已。 卿卿不敢看,可是半晌也无动静,她心慌意乱。 那个郎君,怎么不见来归还绣球? 她只想等那个接到绣球的男子上来找自己时,与他交谈,然后提明意图,至于是否愿意留下来,绝对是要看对方的意思的,卿卿并不是要利用绣球讹诈。 但是左等右等,不见有动静,她浮躁起来,忍不住再一次探出花窗。 可是山气渐渐荡开,林霏明媚朗润起来,长丰巷景物在日光沐浴下看得清晰无余,哪儿还有那郎君的半点影子? “瞧着翩翩风度,没想到,居然跑了!” 准是拾走了她的绣球去了! 卿卿暗暗咬牙,你可别让我再见到你! 淑娘看卿卿挂着两个肿眼泡,一脸落魄,不禁好奇,卿卿哪能告诉淑娘她今早碰到一个俊俏的美男子,结果被人家顺走了绣球的糗事,闭口不谈,但将昨夜陈远道不请自来,意欲对她不轨的事告知了淑娘。 淑娘听得直皱眉,“陈二郎本就是这样荒唐的人,他在柳陌花衢也不知道养了多少外室,得亏娘子将他打走了!” 卿卿虽然出身不好,但绝不是愿意屈就给他人做外室的。 卿卿叹气,下巴搁在茶案上趴着,“有一就有再,这次是打跑了,我看他下回还要来,淑娘,我们得想个办法。” 淑娘道:“娘子,我算了算我们手里的余钱,从陈家带出来的有八十两,置办行头,用了十五两,剩下的,咱们还可以再买一个手脚伶俐的丫头,等咱们的夹缬店开起来,有了进账,就能再多买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 其实卿卿想的是,外人男子到她们红柿居,多半还得堤防,知人知面不知心,能够信得过的,还得靠招赘。 不过就依淑娘之言,先多买个丫头总是不错的。 …… 陈远道昨夜里在卿卿这儿吃了个闭门亏,后背还被她的剪子戳伤,他清早不敢回家,唯恐让自己的亲爹发觉他昨夜里溜达到了卿卿的红柿居,对自己的前大嫂欲行不轨,不然他的胳膊铁定要被卸掉。 可仔细想,陈远道很不甘心。 卿卿那个小娘凶悍,他偏偏就喜欢凶悍的,百依百顺,柔媚委婉的女子他见得多了,也就不觉得稀奇,偏卿卿这样的小辣椒,又是大嫂,颇有种背德偷腥的感觉,既新鲜,又刺激。 因此陈远道并没有因为昨夜碰了个钉就识趣就范,他上医馆处理了自己背后的伤口之后,在卿卿的红柿居外又开始转悠。 转了三圈儿,摸到一处矮墙根底下,陈远道心中大为窃喜。 照他寻花问柳,勾搭寡妇的前科,爬树蹬墙那是不在话下。 陈远道偷偷摸摸爬上这面垣墙,任它打磨得再滑不留手,可也难不着咱们陈二郎君,陈远道蹬墙而上,停歇在一棵柿子树旁。 攀爬如此轻易,连后背的伤似乎都没感觉到痛,正合心意,陈远道便将腿跨过墙面,扒开柿子叶要一溜儿滑下。 忽然她目光一定,只见面前气势赳赳地一字排开三个女娘,叉腰而立,恭候多时。 陈远道愣了个神儿,就听见卿卿一声令下:“给我砸!” 陈远道这才发现她们人人手臂上挎着一只竹篮,陈远道还没看清那竹篮里装的是什么,那噼里啪啦的石头子混杂着烂菜叶便铺天盖地地朝他飞来,将他砸得鼻青脸肿。 他“唉哟”摸着脸,一个倒栽葱从垣墙上栽落下去,捂着脸逃窜而去。 人走了,墙外没了动静,卿卿松了一口气,与淑娘、菱歌相视而笑。 新来的丫头菱歌叉腰道:“娘子早说有这样的事儿,我捋起袖子就打他满头包,最看不惯这种登徒子了!” 卿卿忙道:“见好就收,他是陈家的二郎,打坏了对咱们没好处,反正给她几个下马威,他以后应该就不敢造次了。” 那陈远道昨夜里被剪子扎伤了背,今天又被石子砸肿了脸,估摸得消停几天。 卿卿的视线离开陈远道消失的那道垣墙,朱唇潋滟:“不理他,我们继续做染料去。” …… 淮安王府,女婢燃起沉香火,缠枝莲纹夔牛形三足香鼎氤氲起袅袅白烟,女婢跪在象牙床畔,将帘幔打起收拢于玉钩,等候世子归寝。 谢律一步跨入内寝,屋子里香气已经弥漫,他将绣球放在檀木香案上。 翠微领着两名女婢来为谢律更衣,出去一整晚,世子身上都是汗液的味道,也不知是去了哪儿,作为心腹掌事女婢,翠微不敢多问。 谢律由她们除去外裳,忽然扭头笑道:“我昨夜里出去的事儿,王妃知道了么?” 翠微摇头:“王妃昨夜并未过来。” 她绕到谢律身后,双臂环过他窄而劲瘦的腰,修长白腻的指节穿透他腰间玉带的锁扣,将腰封取落,便似从身后轻轻搂抱着他一般。 翠微身上有股恬淡的芬芳,据说是生来所带。谢律喜欢她的体香,才将她从一种女史之中提拔而出侍候在侧,当她在的时候,他的头疾能缓解一二。 腰带被取下,外袍被脱落,翠微将世子的长袍挂在臂弯,曼声道:“热汤泉已经备下,请世子沐浴。” 谢律微笑:“我昨晚得了一匹大宛天马,回头给你瞧瞧。” 世子这样说,翠微默契地会意,他昨晚一定是易容到地下黑市同人豪赌去了。 开在淮阳的黑市,有着南来北往各类的顶尖货物,无论同老板要什么,只要能开出老板满意的价格,都能获取。除此之外,黑市还设有赌场,赌资两百贯起跳,赌彩也各有花头。 能让世子冒夜前去的,想来不是凡品。现今大宛天马难寻,若要购买天马,势必要取道魏国,魏国遏制淮安生意,也不是一朝一夕了,难怪世子得了骏马开怀。 翠微侍候谢律至汤泉,谢律穿一条薄而贴身的绸裤,将身下到汤泉之中,靠着光滑温热的石壁,将身体后仰。 他少年时便患有头疾,一个赖头和尚坑蒙拐骗地到他家里来,对他父母说热汤泉有助于他头疾的恢复,他的一双父母便大费周章地从山上引来了温泉水,在王府里给他造了一座汤泉馆,不过确有点功用,虽然效果甚微,谢律这几年头疾愈发严重,几乎每日都要到汤泉沐浴半个时辰才能缓解。 翠微跪在岸边谢律的背后,长而细的柔嫩十指,替他按摩头部的穴位。 学了几年,翠微已经得心应手,慢条斯理地按压着谢律的风池穴替他松活瘀滞之气。 谢律闭眼在水中沉入大半的身子,一动不动,任由她按摩。 男人面朝水雾朦胧的温泉池中央,皮相与骨相都堪称极致的俊颜上,那双平日里若含春水桃花的明净眼眸,漆黑的睫羽轻颤,便似细风扑动蝶翼,平添了一丝不易察知的破碎感觉。 翠微尽心尽力地服侍、揉按,世子头疾看了无数的郎中术士,都说药石罔效,现在这些手段,通通只是为了维持现状,但世子的病情实则还在加重。 谢律的脸上沁出了一缕缕热汗,眉心也凹入最底,翠微尚未察觉,忽地,水池面上爆发出一阵浪花,惊得翠微跌坐在地,只见谢律不知何时起从水中站了起来,面露痛楚神色,他两额上青筋暴起,双手攀住池沿,喘气不匀。 世子发病了。 翠微骇得不轻,但立刻就反应过来,世子发病之时,她也遇到过好几回,翠微小心翼翼地朝着谢律爬过去,试探地去握谢律手掌:“世子。” 谢律猛地张开眼,结膜充血的一双桃花眸蓦见凌厉阴鸷,翠微更加害怕,不等有所反应,谢律已经爬出了热汤泉,拎了岸上木杆上晾挂的干净衣物,趑趄离去。 谢律很清楚自己犯病的感觉,每一次疼起来整个头颅都几乎要爆裂,两额旁的穴位跳动得有如鼙鼓动地,头痛会令他丧失理智,暴怒、冲动,起毁灭欲,任何人靠近都会受池鱼之殃。谢律不想把自己最狼狈不堪的一面留给人看,他砰一声剧烈地摔上寝屋的大门,将所有婢女都赶了出去。 屋子里燃着的沉水香,气味醇厚馥郁,有怡神静气的功效,可今天却令他感到格外的烦躁。 谢律头痛欲裂,挥袖便将香炉打落在地,额头上的青筋跳得厉害,不一会儿便折腾得他后背汗如滚水。 谢律喘着粗气,仰头跌进虎皮大椅中,地上香灰一地,火焰熄灭,只剩狼藉。 屋外翠微带着女婢不住地焦急叩门,“世子?世子头疾犯了么?快去叫李神医!” 她们忙乱一团,谢律始终没有落下门闩。 他在不能平复的焦虑、折磨和暴躁之中,突然,一缕所有若无的恬淡香气钻入了识海,这种陌生的气息让谢律的意识本能排斥,可身体抢先一步接纳了它。 好像杂糅了白芷、零陵香、松木、幽兰,和几味他也说不上来的味道。 谢律天生的嗅觉比常人灵敏十倍,也识别不出,或许,这是闻所未闻的一种奇香。 奇怪的是,当谢律嗅到这种气息后,身体里躁动的破坏欲,倏然减少了一半,身体的灼热和头脑的胀痛也消散了许多。 香气清宁、幽远、平和,不骄,不馁,不争,不躁。 谢律寻着香气望去,在他的香案上,躺着一枚色彩斑斓的绣球。 他拾起来放在鼻端嗅了嗅,确定是上面所发。绣球上悬挂的彩绸,香气不均匀,且正在逐渐散去,应是那个小娘子身上所带。 谢律已经习惯与自己的头疾共存,他原本也是如此以为。直到,他在这个夜晚,在深不可测的泥潭里,抓住了一根得以令他拨云见日的浮木。 “翠微。” 谢律拉开门,额头上沁着汗,但神色已经恢复几分清明。 翠微心弦稍松,问世子可有吩咐。 谢律道:“找卫笈过来。”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卫笈来到花厅,世子已在等候,卫笈抱拳行礼等待世子示下。 谢律掌中拈着一颗绣球,亮相的那一刹那,卫笈吃了一惊:“世子,你犯桃花了?” 谢律勾唇:“说不定。长丰巷,查一查这个绣球的主人。”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第 3 章 陈远道接连碰了两鼻子灰,屁股尿流地回到家中,陈崤却不知从何处得知他去了红柿居,冷着脸传了家法。 陈远道趴在长板凳上教陈崤打了二十板子,家法过后,陈崤警告逆子:“你可真行啊,往日里你拈花惹草也就罢了,你连你大嫂你都敢招惹啊。” 趴在凳上的陈远道屁股后头一层皮一片血一摊肉泥,几乎哭出血:“爹,她不是已经不是我大嫂了么?” 陈崤听得睁大眼睛,弯腰停脸在陈远道跟前:“你可真不要脸呐,就算她现在不是了,以前是不是?你勾引大嫂,你还有理?我看你是板子没打够,还知道顶嘴!” 说罢陈崤又要家法伺候,陈远道吓得脸色发白,抓住亲爹的裳服不住求饶。 “知道错了就给我老实点儿,”陈崤大步挣脱逆子的手,“要是再去卿卿那儿,我打死你这孽障!” 陈远道闭口塞言,连忙承诺今后再也不去了。 等陈崤一走,他便吃痛地捂着自己屁股从板凳上哆哆嗦嗦地爬下来,暗忖:你不让我去,我偏要去!好好儿地一朵娇花,怎么不让我怜惜? 就算被捉奸,卿卿名义上早已不是大嫂,陈远道不怕别人说。 红柿居。 眼看着立了秋,天气一日凉过一日,一场秋雨泼过,枝头的柿子涨势喜人,盈嫩高擎,远远望去犹如火炬,再有半个月便能成熟。 卿卿在柿子树底下支了一直大染缸,初染藕褐色,卿卿和淑娘两人琢磨古籍,菱歌便专门搭把手,干体力活。 藕丝褐,用苏木水薄染,入莲子壳,青矾水薄盖而成,色泽恬淡幽远,情调雅致,适宜上年纪的贵妇。 夹缬店还有三日就要开张,能先做出一些成品挂在店里,也是揽客的一种好手段。 三人这几天忙忙碌碌从早到晚,一刻也不停歇。 那个好色的陈远道,被她们打跑了之后这几日倒未曾叨扰。 卿卿多了个心眼子,请了篾匠在她的墙头竖了无数尖刺,只要那陈远道敢来,保管扎得他满手血窟窿。 这日清早,卿卿要出门买蓼蓝,一打开大门,“哇”地一声吓了一大跳,跌坐在青石台阶上。 在她面前竟横了一个人。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个流浪汉,全是都是血,头发也乱了,脏兮兮地,活像被人追杀到此的乞儿。卿卿平日里积德行善,也接济过不少穷人,可淮安在谢老王爷的治理下,早就不见流民了,这又是哪里来的一个苦命人? “你——”卿卿手里抓着竹篮子,谨慎地戳了他的胳膊一下。 那人宛如将死之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卿卿咬住粉唇,轻声道:“你是谁?” 不见他有动静,看样子已经不省人事,卿卿蓦地心跳加快:“不会死了吧?” 可别死她家门口呀。 若是真没气儿了,她可怎么说理去? 卿卿无奈地放下竹篮,大着胆子上前,从他背后绕过去将他两肩从腋下叉起往外拽,她天生力量不足,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个男人转过来,卿卿已经累瘫在地。 她喘气不匀,看向身旁睡卧的男子,他的额头、两颊、嘴唇、脖颈全是血污,长发也乱糟糟地一绺一绺地贴着脸,混着泥土和血,胡茬丛生,嘴边破了无数道口子,血痕干涸了挂在下颌骨上,简直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唯一还能辨认他是个年轻男子的,便是他的一双眼睛,睫毛修长,眼帘还算是干净的。 卿卿喊来淑娘,叫了半天,淑娘才起来出门探看,一见地上躺了个浑身是血的男人也吓得不轻:“娘子,我们得赶紧将他赶走,这种人别死家门口,一大早的真是晦气!” 还有两天铺子就要开张了,淑娘真怕触了霉运,开头都艰难。 卿卿拎着竹篮,还坐在地上,闻言,有几分不忍:“淑娘,他……看着挺惨的,都快没气儿了,我们将他赶走,他死了怎么办?” 淑娘皱着小山眉,也蹲在卿卿身旁,指头点了点那男人褴褛破损的裳,放在鼻中一嗅,登时眉心锁得更深:“好大的血腥味儿,娘子,他要不是有仇家,就是要饭的,没道理咱们救他,让泔水车把他送走就是了。” “可是他真的……” 卿卿话没说完,便被淑娘拽住胳膊往家门带。 蓦然卿卿的脚步一停,一只手,触感冰凉,像湿冷的蛇身圈住了她的脚踝骨,卿卿应激地浑身冒鸡皮疙瘩,大叫道:“淑娘他抓住我了!” 淑娘低头一看,只见那垂死之人不知何时醒了,他趴在地上,右手用力捉住卿卿的脚脖子,似是恳求,卿卿都不敢看,紧闭着眼睛吓得直觳觫。 “救……我。” 卿卿吓得眼睛里冒出了水光,抓着淑娘的胳膊的小手在发抖:“淑、淑娘,将他拉开!” 淑娘气势轩昂,哪能让一个肮脏的流浪汉轻薄了她们香娇玉嫩的小娘子? 她上前一步,弯腰要掐谢律的臂肉,掐了几下,竟似硬邦邦的,像碰了一块铁板,淑娘惊疑不定,不知道他一个乞丐哪里来的这等肌肉,待要下脚踢他腹部,忽然目光凝结。 那个臭流浪汉,突然亮出左手的掌心,淑娘分明看见,他的手里抓着一枚白玉。 玉质纯澈剔透,色如羊脂,不掺杂一丁点杂质,一看就是上品。 淑娘视线停驻,忽听他气若游丝地说道:“救我。” 淑娘飞快地伸手从谢律的掌中抓走了玉佩,揣进怀中,起身对卿卿说道:“先扶进去吧。” 卿卿哪里知道她得了什么好处,只觉得她前倨后恭态度大改很是奇怪,莫名地看了淑娘一眼,淑娘催促道:“先救治,再说。” 两人合伙儿,尚且使不上什么力气,能搬动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淑娘又把菱歌从睡梦中叫醒,菱歌力气大,三个娘子才能将谢律从地上扯起来,谢律像柔柳当风,身内无骨,轻飘飘地便似要往卿卿身上倒。 卿卿哪架得住他,何况他一身脏污腥臭,卿卿嫌恶地直缩鼻,菱歌一看这墙花路柳的做派,对陈远道的恶感登时转嫁到谢律身上,大力扯开他。 “你给我起开!”菱歌彪悍地拽住谢律臂膀,将谢律一把杠上肩,气昂昂地往屋里走。 卿卿与淑娘相顾无言,惊得说不出话。 卿卿只觉得清早上碰到一个流浪汉,阻碍了她开店的进程有些不快,但等谢律真的进了屋,卿卿就不那么想了。 上次在青石巷她被人拾走了一颗绣球,是缘分未到,今天捡到一个男人,看来是缘分到了。倘若这个男人真的是个流浪汉,那说不定可以留下。 但任由卿卿怎么想,她都没想到,流浪汉洗干净了,处理好了伤口,竟是个肤白如霜、如琢如磨的俊美男子。 长而略显凌厉的眉宇下,睫毛覆盖着的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宛如垂柳投影深泉,泛着春日流水的潺湲,时人秉承六朝风气,男子乐衷傅粉,他又不施粉黛,却依然面色皎然,晶莹如玉。 卿卿这里没有男人的衣裳,他还是穿着那身破旧的烧蓝长袍,到处都是血洞,但脸已经洗得干净,单就这样的昳丽姿容,卿卿都舍不得眨眼。 唯独瞧着病体羸弱,才让卿卿少了那么些许防备。 “你……”卿卿抱着一碟伤药,愣愣看着卡在门口的谢律,对方莞尔一笑,唇红而齿白,颇有撩人风情,卿卿愈发如胸口中箭,两肺好似被他一笑横掼,呼吸不得。 谢律温和地道:“多谢。” 卿卿抱着伤药,低头穿过他扶住门框的腋下,将金疮药全部摆好,“你自己处理吧,我们……其实都是女娘,不便收留一个男子,你用了药就离开。” 谢律扶门回望,待她低头要穿过门框离开之际,横臂阻拦在她的面前,卿卿吓了一跳,心如擂鼓,不敢抬头看他。 谢律微笑扯了扯卿卿的一截袖口,轻曳在掌心:“送佛送到西,娘子你收留我几日吧,我有力气,能干活,不白吃白拿。” 美人撒娇,如何抵挡得住? 卿卿自觉要是她得了势,高低也得是夏桀商纣似的人物,一时心软,脱口而出:“你叫什么?” 谢律半点不带含糊:“我叫修严。” 修严。名儿怪好听的,不像她,被舅舅舅母呼来喝去,也只一个敷衍的乳名,还没有姓。 但淑娘姓高,菱歌姓李,她们都是有姓的,卿卿自知自己这样的才是异类,她疑惑道:“你的姓呢?” 修严摇摇头,在卿卿预备进一步打探时,他垂落眼睫,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一般可怜,卿卿愣了愣,却因为美人眸中扬波,而心泛涟漪。 “我是……只是个倌儿,逃出来的。” 卿卿更是一怔,呆若木鸡。 修严唯恐她嫌弃一般,忙拉高了嗓音找补说道:“清、清倌儿!我宁死不从的!” 卿卿只是愣神他竟有如此遭遇,淮安男风猖獗,单花柳巷,便有单独的一条街全是鸭子楼,说不准,修严是从鸭子楼在被人做成佳肴上桌之前逃出来的。 也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之人。 “你家人呢?”卿卿怜悯道。 修严面露难过,低眉拽着她的衣袖仍旧没松:“没有家人,我很小就被卖给他们了。” 卿卿心里泛酸,多么惨的一个人啊。 她小时候流落在外,还有舅舅把她捡回家,至少没受过餐风饮露的苦楚,更不必等到了年纪就出去卖身,陈家买了她冲喜,倘若她的夫君不死的话,她现在应该也是名门望族的陈夫人。 相比之下,修严从小待被当成小倌儿训练,他的境况,比她恶劣十倍。 难怪他举止一股矫揉造作的媚俗习气,也不能怪他。 卿卿认真地望着他,不着痕迹地将他拽着自己袖口的手挣开,“你留我这里名不正言不顺,除非,你愿意当我的爱妾,这样可以吗?” 修严被乱发掩映的低垂的面容上,缓缓浮上一朵浅笑。 卿卿叹息着将手压在他的肩头,像是宽慰,又似垂悯。 “你放心,鸭子楼那边,我来解决。”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第 4 章 卿卿或许自己都不察觉,她面对修严时,嗓音放得很轻柔,仿佛生怕不留神磕碎了这件中看未必中用的琉璃盏。 “你用饭了么?” 修严摇头,他那不安分的手又要勾卿卿的衣袖,像极了撒娇和讨好。 卿卿也不知晓他这种从烟花柳巷学来的勾栏本事是经过多少年耳濡目染淬炼而成,她不应该嫌弃这么苦命的修严。 “我去给你拿饭。” 卿卿转身就走,留下回眸一笑:“对了,我叫卿卿。” 她俏若三春之桃,樱桃细口,杨柳蛮腰,一笑起来两朵梨涡像霞光绚烂,双眸澄莹,如泉涤明镜,说话的嗓似清风振动箫管,很有亲和的本领。 修严背过身,薄唇一掠,笑吟吟走到香案边上。 这屋里陈设简单,除了一张陈旧的色泽古朴的架子床,和一面有些年头的落地梨木柜,旁的都是新置办的便宜货色。 卫笈传回消息说,这个小娘子名叫卿卿,陈家为了给陈慎之冲喜,从一个乡里人家买来的,后来才进青庐,大礼没有行完,陈慎之便吐血身亡,陈峤和陈崤两人做主将她放还,给了一笔抚恤。 看起来,这个小娘子倒挺会精打细算地过日子,看她在院子里支了几口大染缸,想来夹缬店也快开业了。 不过,男妾么…… 既是男妾,不应该同居一寝,同眠一被么? 谢律唇边笑容更深。小娘子身上的香气,和绣球上的香味如出一辙,不知为何,靠近她,他便百病全消。 既如此,他留这里作甚么,当钻进小娘子罗帷才是。 卿卿取了早饭便回来了,红柿居里的早饭,也就是一点清粥,配上酱黄瓜、酱萝卜、酱肉丝,修严一看便倒了胃口,可不想露出马脚,他装作食指大动的模样,狼吞虎咽吃了一整碗。 卿卿唤他慢点儿,“修严,你愿不愿意留下,当我的妾室?” 他这么命苦,而她也算不得好命,两个人凑活凑活过好了,他生得这么好看,她也不吃亏。 修严得了说话的机会,终于名正言顺放下了饭碗。 “愿意。” 修严卖乖地轻笑。 卿卿喜上眉梢:“当真?” 修严再一次给予她肯定答复:“嗯,我留下。” 但是,他却转头为难。 “可是——”修严难堪地转过脸,将身背对卿卿,像在发抖般,卿卿大是诧异,他隐忍饮泣的声音传进了耳朵,“我的卖身契,还被扣在双凫楼里。” 卿卿听他声儿,极是怜惜,将屁股在大椅上挪动至修严身后,伸臂轻轻笼住他的肩膊,柔声道:“交给我吧。你相信我。” 修严羸弱地颔首,正在这时,红柿居外响起了一片喧哗声音。 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门外叫嚣:“有人看到我家的鸭跑到你们这里来了,把人交出来!” 卿卿掌中的肩膀急遽发颤,惊恐万分,卿卿立马猜到,是鸭子楼过来拿人了,没想到他们找来得这么积极,看来,修严在鸭子楼怎么着也得是鸭魁级别。 她拍一拍修严的肩膀,给予他信心:“你在这里待着不要动,我去将他们打发。” 见他乖乖点头,畏首畏尾不敢动弹,如惊弓之鸟,卿卿怜惜不已,她整理易容出门而去,等来到红柿居大门时,俏脸已经笼了一层银霜。 鸭子楼为首的是个独眼莽汉,膀大腰圆,腰缠铁索,一个人足有卿卿两个大,看着便知极不好惹。 卿卿秀眉凝蹙,双手背后,丝毫不肯输了气势,菱歌也闻讯而来,跟随在卿卿身后。 两拨人狭路相逢,在门口对峙。 独眼龙叫嚣:“就是你们,窝藏逃鸭,还不快快交出!不然咱们走官司!” 卿卿也不输气势,“什么逃鸭?” 独眼龙肩头扛着一把半人高的大刀,他取下大刀在虚空中朝前一砍,破风声连菱歌都唬得不轻,可卿卿却半分都不让。 菱歌已经够莽了,没想到她的主人家卿卿,莽起来的比她还霸气。 “装傻?”独眼龙冷笑道,“我双凫楼的花魁,昨晚将军解甲设宴,招妓同游,他趁乱逃出了队伍,有人看到,他分明就是往长丰巷来,到了你们这儿,就没影了!敢说不是你们窝藏逃鸭?林将军可是我们淮安世子跟前的红人,得罪了他,对你们小娘子没有好处,某劝你们可不要不识抬举。” 菱歌悄悄走上前,在卿卿背后耳语:“娘子,他说得在理,私藏逃鸭是咱们理亏,这个什么将军,万一真是世子面前的红人怎么办,整个淮安,谁敢惹世子?” 整个淮安,包括整个江南,都是谢家领属,世子谢律矜傲狷介,谁人不晓? 但她已经答应了修严,又岂能将他出卖? 卿卿半步都不让,反而迎难而上:“恕我不知,不过,你们双凫楼的鸭子都是卖身的,你开个价,我买了修严。” 那独眼龙听到“修严”二字神色微妙,没算着世子怎的连自己的字都不藏一藏,大摇大摆地告知这小娘子,算准了这小娘子脑筋转不过弯么?这么自信呐。 独眼龙嗤笑她不自量:“你可知我双凫楼的鸭子,一个顶多少钱?更莫说是我家花魁!” 卿卿深吸了一口气,单单看修严的容色,便猜出他价值不菲,可现下牛皮已经吹出去了,这会儿骑虎难下,卿卿挺胸抬头,气焰不减:“多少钱?五十缗,够不够?” 独眼龙听了,与身后的打手相顾大笑,“哈哈哈哈,笑话!五十缗,你打发下等野鸭差不多!” 卿卿瞪大了眼珠,五十两,买一个鸭子都这么为难? 当初,她的舅舅把她二十两就卖了! 卿卿眼睑直抖,“你要多少钱,你开个价吧。” 她打肿脸充胖子,独眼龙也毫不客气,亮出两根手指头。 “这个数,拿出来,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咱们银货两讫。” 卿卿倒抽了一口凉气:“二百两?你们双凫楼开黑店么!” 独眼龙嗤笑:“没那个本事,就别学人金屋藏娇,胡乱出头的代价,你一个孀居小娘子可付不起!再说我家的花魁,平素伺候人,一个晚上便是二十缗,现收你二百缗,已是宽惠!” “我是清倌儿!” 独眼龙话音落地,卿卿突然听得身后传来修严的嗓音。 他们齐刷刷看向卿卿身后,修严不知何时出来了,固执地强调:“我不卖身,莫逼我。” 他长袍褴褛,墨发凌乱,手中握着一把剪刀,直直抵向自己的右脸。 稍不留神,就有焚琴煮鹤的危险。 卿卿生怕他手下一用力,便将自己的脸划烂了,上前要夺下他的剪刀,可修严比她速度更快,在她靠近之前,他手起刀落,剪刀的锋刃朝着他的右脸戳了下去。 红沫四溅,一道血红的雾喷涌而出,洒溅在地。 卿卿呆住了,连独眼龙都傻了眼。 卿卿这时候才抓住修严手里的剪刀,抛掷在地,厉声斥责:“你做什么伤害自己,两百缗我想办法肯定能拿出来的!” 她说着掏出怀里的绢帕,用力捂住修严汩汩冒血的伤口,阻止血液进一步流出,并让他自己摁着。 修严却镇定从容拂开她手,任由血迹蜿蜒,在玉光皎洁的俊面上肆意走笔,被毁容了神色一点不变,对独眼龙坦然询问:“现在,我脸也毁了,当不了双凫楼的花魁了,你还要两百缗么?” 独眼龙唬得手脚发麻,说好了演戏,世子怎么入戏太深了? “不,不……”独眼龙都没察觉自己声线在抖。 世子都为了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牺牲到这份儿上了,他还能说什么? 独眼龙借坡下驴:“嗯,既然如此,那就一百缗,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一百缗?”虽然打了个对折,可卿卿哪有那么多钱?得把红柿居整个卖了才能凑得齐。 她犹犹豫豫,为为难难,向菱歌咬唇道:“把我们手里的钞引点一点,看看,能凑多少是多少。” 菱歌不乐意:“娘子,那是你的立命钱。” 可要想好了,真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鸭子男,就把自己做生意的本钱都抛出去? 卿卿当然肉痛,可海口已经夸下去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何况修严为了脱离魔窟,不惜牺牲容颜,要是这次他被抓回去,恐免不了受人威逼香消玉殒。 菱歌踟躇不进,不肯去点钞引。 忽淑娘高举一沓钞引而回:“一百两在此!释人!” 众人一怔,只见淑娘越众而出,从外边归来,来到独眼龙面前,将一百两的交子大喇喇地甩给独眼龙,“一百两,包括茶引、盐引、香引,点点,可以释人了么,拿文书来!” 独眼龙装作见钱眼开,和手下人把这些钞引都清点齐全,最后,他笑眯眯地道:“好,去拿卖身契!” 卿卿也不知晓淑娘哪里来的钱,但看事情已经解决了,松了一口气。 她再次举起绢帕踮脚尖送到修严面前,微微哈气,香雾如兰麝芬芳,为他吹着伤处,咫尺之间,那股盈盈体香无孔不入往他四肢百骸里钻。 修严眼眸不动,定定凝视着这个天真的女子,她浑然不觉,一派纯稚无辜地冲他微笑:“很疼吧?” 修严没有回答,垂落腿侧的右手滑入了一只绵软香嫩的柔荑,将他五指勾住,肌肤相熨,她眉眼若春水泛滥,牵引着他往回走:“一会儿你就自由了,跟我去上药。”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第 5 章 独眼龙信守契约,教人交付了修严的卖身契书,送往红柿居。 卿卿确认契约书真伪之后,将它收了起来。 淑娘和菱歌的担忧不无道理,修严初来乍到,与她萍水相逢,相识不深,暂时不能将卖身契还给他。 但卿卿问起,那给独眼龙的钞引是何时从哪里来的时候,淑娘却顾左右而言他,在卿卿再三催促询问之下,才勉强说出:“当时离开陈家,我顺了一些东西走,不过都是陈家不要的旧物。” 淑娘解释道,陈家喜事突转丧事,红喜之物被清扫而出,淑娘偷偷拾取藏了一些,兑换成了钞引。 卿卿没有起疑心,她把东西藏在自己软枕下,另给了淑娘一些钱:“我们夹缬店还没开张,先去成衣铺子给修严置备几身行头。” 月上柳梢,暮烟成行。 晚归的乌鸦栖息丫杈间发出聒噪的啼鸣,九月授衣时节,天气渐渐转为寒凉,卿卿为自己的闺房多添了一床薄被。 她脱去鞋袜躺上垫了几层棉褥的柔软床榻,只手握住床围栏杆,闭目预备睡去。 罗衾初睡时还有些微寒意,卿卿一时难以入眠,忽然想:我都已经是有爱妾的人了,为什么不能让修严给我暖床呢? 卿卿从小就怕冷,而男子天生体热,修严给她暖暖被窝就好了。 他长得这样好看,秀色可餐,看着就会身心舒畅。 卿卿越琢磨越感到有道理,她翻被下榻,披上自己庭芜绿折枝攒花芙蓉绫外裳,拎上羊角灯,来到客房叩门。 咚咚咚。 “修严,你睡了么?” 屋内没有动静,只有桔红的柔光渗透窗纱细腻的经纬,如誊画皴点其上,卿卿便又唤了一声“修严”。 门被从屋内拉开,长长的“吱呀”声后,卿卿看到修严立在门内,身着寝衣,但光晕之中,他右脸上的伤疤依旧狰狞可怖,似一条盘踞雪原的紫红蜈蚣,将碎琼劈成两段。 卿卿惊骇:“你怎么没擦药?” 修严颅面低垂,扭脸向里,躲闪着生怕见她,一出声,那声音的失落和自厌,便瞬间攫取卿卿心房:“我容颜毁损,双凫楼回不去,卿卿妻主也会嫌弃吧……” “胡说。”卿卿故意板起俏脸训斥他,居然有这种不该有的想法。 卿卿拎起羊角灯,皱眉握住他手:“跟我过来。” 修严被他抓着左手,一路牵引过花园,去向她的闺房。 沿途过一道窄窄的小溪,清澈的溪水在月光朗照下散发出鱼鳞般的银光,溪上架一座榫卯拱桥,两侧绿竹森森,屋檐在红柿树下隐隐露出兽脊。 修严不疾不徐地跟随在卿卿身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匆匆忙忙的背影。 陈家把她放出来,对卿卿是福是祸,也不知道她是渴男人得要命,还是单纯得让人害怕。 他从未见过这样古道热肠、却又娇柔可欺的女人。 终于到了,卿卿带着修严停在自己的闺房门前,将手里拎着的羊角灯给他,让修严帮忙提着,她伸手推开了门,引修严入内。 她的闺房比修严那客房宽敞许多,布置精巧,正对屋门的墙壁上悬着一幅《钟馗捉鬼图》,挂画下凿了一个神龛,设有时鲜瓜果。她屋内不燃香,但自有一股难以言述的香味,沁人心脾。 修严迈进这间房间,便似灵台一阵清明,视线愈加清晰。 但见卿卿坐在香案前,取出了底下的药箱,对修严把臂招手:“过来呀。” 修严听从命令,径直走近,来到卿卿面前,她跪在地面,地上铺着大红猩猩毡,她让出一侧身位,手掌轻拍,让他跪坐上来。 修严便依她所指,归立在她身侧,卿卿却嫌他跽跪,他身长,卿卿摸了药膏却够不着,不禁呼出口气,沉沉命令,“你下来一些。” 她的命令就是圣旨令箭,修严将姿态放松,臀贴住脚后,低下头向她靠近。 卿卿把灯盏放在他脸部附近,照着他右脸的伤,长指抹了雪白晶莹的膏体,在掌中揉匀,食指轻点,便将身子支起一些,为他涂抹伤处。 这伤痕虽然不深,但若是料理不当,也有终身遗憾的危险。 “疼么?” 修严缓缓摇头,“不疼。” 卿卿真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傻,便脱口而出:“你这样傻,哪有伤害自己身体的?若不小心毁容了怎么办?” 玉人妖且闲,乌发如藻,面若银盘,为他担忧上药的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再加上时时从她身上刮起的道道香风,于嗅觉灵敏的修严而言,不啻风暴。 修严唇角上扬,嗓音柔和婉转,有着人工训练斧凿的雕琢甜腻感:“卿卿妻主,我当时只想逃出双凫楼,所以没想那么多,就算毁容,也总比留在那儿一辈子要好。更何况,只是毁容,替妻主省了好大一笔钱,你放心,等我好了,我一定替你挣回来,不让你吃亏。” 卿卿听着莞尔一笑,脱口而出:“你能挣什么,难道真让你去卖……” 说到这儿,她自觉失言,实在有些揭人伤疤嫌疑,微微蹙眉,不肯继续说了。 修严半分不恼,受伤的脸却离她掌心更近,手指轻轻绞弄卿卿外裳,一点一点地拉拽。 她不知他这是何意,低头一看,只见他修长的手指在绞她衣裳,他十指骨肉匀停,白皙腻理,堪比玉笋,可这忸怩的动作,像是撒娇卖弄,充斥着讨好意味,这又是勾栏做派,卿卿还没拒绝,他笑意潋滟上眼角,轻声道:“我只卖卿卿妻主,你要对我好,和我亲近一些。” “……”好粘人的爱妾! 卿卿也不知是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心跳也快得离谱。 见他不忌讳,卿卿疑惑地问:“我好奇,双凫楼是接待男客,还是接待女客的?” 修严温声道:“女客不那么豪放,会公然行秽,所以男客居多,不过也有一些孀居的女富商,在双凫楼包揽清倌儿。” 卿卿笑着将药膏揉在他伤处,打趣道:“修严花容月貌,可曾被人相中?” 她为了给他查探伤势,靠近了一些,柔软花脯与他近乎严丝合缝相连,她颈边散发的香气愈发浓烈,被袭染一身的修严熏熏然闭眸,似吃了人参果,浑身上下无一处毛孔不舒坦的。 良药在侧,果有治愈之效,今日一呼一吸,一饮一啄,皆有所得。 “嗯?修严你怎的不说话了?” 卿卿还在最后为他上药涂抹伤口尾端,生怕重了手,让他以后留疤,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没听见他回话,卿卿细声笑他。 修严睁眼,眼见延颈秀项近在咫尺,墨眉一动,笑容晕染在眼尾:“有的。” 卿卿道:“果然有啊。” 修严笑道:“不过,还没等那个时候,我就逃走了,卿卿妻主,我真的是清倌儿。” “好啦好啦,”卿卿轻声道,“我不过和修严开个玩笑,你是不是清倌儿不要紧,只要你以后安心跟着我,我自然会好好待你的。” 为他上药完毕,卿卿退回去坐直身体,将素手浸入银盆中搓洗残留膏体,胸脯微微起伏,轻薄的柔绡披在她的两肩上,露出锁骨下泛红的一枚朱砂痣。 修严眸光闪烁,看了她银盆之中的柔荑一眼,倾身上前,在银盆中握住了香酥红荑,不盈一握的柔软小手落在掌中,比豆腐还要嫩,修严在她愣愣地凝视中,轻声道:“妻主为我上药,我为妻主净手,妻主怜惜我,我亦心疼妻主。” 卿卿脸红过耳:“你别‘妻主妻主’地叫我,叫我卿卿就好啦。” 修严的掌心温热,替她擦过抹了药的指节,将温凉的水替她浇落手背,闻言挑唇:“是。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卿卿没念过书,但直觉告诉她,这是一句情话。 不愧是,鸭子楼价值二百缗的大鸭魁,撩人的手段真有一套。 卿卿低垂着眼帘不说话,俏靥更见深红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第 6 章 傍晚,烟光尽敛,韶音公主萧子胥来到世子清芬居。 清芬居伺候谢律的下人仆婢,跪了整整一院子,萧子胥调心腹女史翠微上前问话:“世子何在?” 翠微神色持凝,向前跪倒:“回公主,世子,歇下了。” 萧子胥冷漠地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翠微:“这么早?我已几日不曾见他,近日世子在做什么?” 翠微心中紧张,暗忖,世子离去之前,只说为自己头疾寻了一味良药,为防止他人窃取,不得向任何人透露风声,尤其是家中淮安王和王妃韶音公主,可是世子却未曾说,他几时回来啊。 翠微心尖狂跳,表面上却沉水深静:“世子头疾有些发作,奴婢等服侍世子,日日浸泡温泉,推拿……世子,歇得比平日早了许多。” “我去瞧瞧他。”头疾发作,不见有人上报,萧子胥拧眉往里走。 翠微自然拦之不住,更不敢阻拦。 韶音公主萧子胥步入内寝,倒挂的垂珠帘之中,架子床帐幔垂落,其间静谧无声。 帐幔中隐隐传来一声清咳:“母亲。” 萧子胥眸光定住,一屋子人各怀紧张,知子莫若母,倘若王妃察觉异端,他们清芬居的恐怕都在劫难逃。 可萧子胥只是凝视帘内,并未有所动静,随后,她朝翠微道了一句:“好生伺候世子,头疾犯了可大可小,事事都需上报。” 翠微拱伏无违,连声称是,目送王妃离去。 这时满屋人都松了一口气,幸得王妃今日未曾深究。否则以王妃的精明,决难瞒天过海。 帐幔内的人影将身一跃而起,拥被而坐,拨开帘帷探了探屋外,见王妃远去,松了一口气,利用口技,发出与谢律一般无二的嗓音:“王妃走了?呼——吓死我了,这买卖做不成了,我得赶紧走。” 口技先生说要走,两侧提心吊胆,没等到口技先生下榻,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榻,翠微警告道:“不行,你拿了钱,必须办好差事,否则世子知道了也不会饶你。” 口技先生吓得屁股尿流:“那,那我还要假扮世子多久?” 一时的生意好赚,一世的生意可赚不来,那是要命的买卖! 翠微犯起了难,世子临走之时,也没有说过几时能回来,淮安无数灵丹妙药,都医治不了世子的头疾,倘若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九转金丹,那必然在崎岖险远之地,要去取来,哪有那么容易? 深思几转间,忽听得门外有人拉长嗓音唤道:“翠微,王妃传你问话。” 屋内人齐刷刷又绷紧了心弦,翠微更是一把摁倒口技先生,利落地将帘帷扯落,警示他不得再轻举妄动,否则,她比划手刀动作,口技先生连滚带爬地钻进被窝里,发誓再不出一点声息。 翠微收拾好屋内这个,迤迤然迈步出门,韶音公主身侧心腹女史卷耳躬身敛容:“请。” 在来到清芬居之前,鲜少有人知晓,翠微是韶音公主身边的近人,能够侍奉世子,是公主特许的独例。 此时萧子胥在蔷薇花圃等候,西山半落斜阳,一道橙红一道浅黄的柔光披笼花架,翡翠色的修叶发出润泽剔透的光,衬得园圃中公主身姿高挑清傲,贵介不可逼视。 世子身上那一份得天独厚的瑰丽气韵,便是传自母亲,这位前朝唯一的公主。 翠微不知方才何处露了破绽,心怀忐忑地来到萧子胥身后拜倒行礼。 萧子胥回眸,花冠下一双凤眸不怒自威,凛凛生寒:“我派你伺候世子就寝,数年来,修严对你十分看重,本宫也知晓你对他不一般的心思。不过本宫须得提点你一番,世子的未婚妻,是魏国长公主,今年淮安便会向魏国迎亲,此时不论是你,还是他在外边,有了什么不三不四的外室,回过头都需防患未然,你懂么。” 翠微一听这话,立马明白,王妃这是敲打自己,忙不迭一个响亮的头磕到地上:“王妃息怒,奴婢绝无非分之想!” 萧子胥颔首:“你一向乖觉警惕,我不放心的并非是你,儿大不由母,他对我防备日深,我的话他未必肯听,反而打草惊蛇,因此这种摘花除叶之事,非你莫属。” 顿了一顿,王妃侧眸斜睨而来,给予承诺:“办得好,本宫奖赏,将来世子侧妃之位,或可不至空悬。” 王妃为翠微画大饼了,翠微被王妃威严震慑,哪里敢提半个不是,面颊粉红,敛容恭声道:“回王妃,奴婢定不辱使命。” 萧子胥拂了拂手,示意她起身,翠微起身欲告退,忽听王妃对着满墙藤萝叹息:“我怎么生了这么个东西,风流成性!” 翠微脚下一绊,差点儿摔倒,风流成性? 世子要是真风流成性倒是好了。翠微心怀苦涩。 …… 夜色深浓如墨,卿卿为修严上完药,叮嘱他去睡,修严却半晌不动。 香案后烛火通明,卿卿诧异地看着他,只见他脸上笼罩一层薄晕,一抹澹然的红恬静地晕染在桃花眸的眼角,平添了一丝妩媚。只是他看着,却似那么委屈,好像被谁欺负了一般。 “修严,你怎了?” 修严悲愤地望向她:“卿卿妻主,可是仍然嫌弃修严,出身于风尘,就算仍是清倌儿,也已堕于泥淖,身染污浊?” “我,我断无此意!”卿卿吓得连忙摆手,可是他脸色不见平复,卿卿咬唇,犹豫半晌,曼声低语,“那你想怎样?” 小妾是用来宠的,他就算是恃宠而骄,骄便骄些,只要不过分也没有什么。 修严面露喜色,伸臂勾住了卿卿膝头衣摆,十指又开始纠缠。 “……” 有话就不能好好说?扯别人衣服是什么习惯。 修严一点不赧于表露自己的风尘习气,唇缝微启,声线宛若诱哄般迷人:“卿卿,我想为你暖床,你留我吧。” 卿卿毫不怀疑,倘若自己说一句不愿意,修严脸上的激动和喜悦便瞬间被泼灭,这张美人脸虽然有所损毁,但是倘若他流露出一丝黯然,那都是自己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罪过。 卿卿为难地点头:“行吧,你先去休息,我去沐浴。” 修严一听立刻自告奋勇:“我……” 卿卿知道他要说什么,准是要伺候自己,可是才见第一天面,就要坦诚相对?卿卿急忙伸手捂住他嘴唇,咬牙告诫:“你得听我的话,对不对?” 修严两颗葡萄似的眸,圆溜溜,清泠泠,仿佛沉坠在一片清澄的瓷盏积水中,不起一丝风浪,呆呆的,漂亮至极。听了卿卿的话,他乖巧地点了点头。 卿卿的心跳盖过了呼吸声,急促撞击着胸壁,这种色令智昏的前兆让她感到害怕,她急忙撒手,再次告诫:“先去睡,等把被窝睡暖和了我就回来了,你应该知晓,我有一个前任亡夫,这是他的宅院,他尸骨未寒,大概不想在这个时候看到一些事情,嗯?” 修严果然有些失望,但卿卿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自己知道,她是处于下风落荒而逃。 卿卿沐浴在热汤中,将身体的寒气逐渐排出,紧皱的皮肤逐渐松弛,像一团脂膏遇热慢慢融化。 听舅舅说,他捡到自己的时候,她被人丢弃在积雪荒原上,到处都是马粪牛尿,舅舅是出门做皮货生意才会途径那里,可惜那年起了战火,生意不景气,回来的时候将她捡回了家,本是打算把她养大了家里多个劳力,姜雪薇的娘只让她学女红,那些劳力活从来不让她碰,所以家里的大事小情多半都是卿卿做,他被当个男子一样使唤。 就连人生第一次来癸水那天,她都因为要下河替姜雪薇捉鱼,给她熬养荣鱼汤,浸泡在水里太久,肚子疼了三天三夜,连床都下不得。 她的这个寒病,是从小便落下的,久病沉疴,最难治愈。才秋分过去,入夜微凉,她的身体就不那么松快,每晚必须紧闭门窗入睡,只要夜里受了风,都会浑身不舒服。 卿卿沐浴完毕,将寝衣完好穿在身上,拉上最后一道系带之时,卿卿眸光瞟向屏风外,灯烛幽微,不知修严睡下不曾。 卿卿想了想,咬牙为自己多穿了一件寝衣,系带打得牢牢的。 她回到自己的拔步床,撩开帘帐,修严抱着被子睡在里侧,眼帘轻阖,长睫垂落,呼吸已经匀沉,卿卿弯腰摸了摸外侧,有了温度。 再看他宁静的睡颜,修严肤色冷白,宛如寒玉,俊美的皮囊,可惜却偏配了一副瑟瑟缩缩、邀宠献媚的性子,双凫楼苛待他至深。 既然修严已经睡着了,卿卿松了松心神,脱履躺上温热的棉被里,闭目也要睡觉。 修严半睁开眼眸,觑见她已入眠,长眉舒展,扯出一丝促狭的浅笑。 风定,人静,阒寂无声。温暖的帐帷内,伴随着她呼吸的气息浮沉,将那一抹香气勾兑得愈发浓酽,修严鼻尖充斥着她的体香,情不自禁扬眉,将身体微微倾斜,朝着卿卿凑了过去。 近一分,有近一分与众不同的馨香。 修严自从患有头疾以来,这是第一次,不受控制萌生了痊愈的希冀。 他的呼吸渐渐灼热而贪婪,手掌抬起,揪扯住她雪颈旁的一截衣襟,食指轻勾,衣襟被扯落一些,从衣领之中,飘散出浓烈的体香,似杂糅了无数种奇异妙香,混成一体,但毫无冗余。 她睡熟的姿态很放松,也根本未能有所察觉,美人下颌近在咫尺,光洁滑腻,是对人性的考验。 卿卿做了一个美美的梦,嘴角上弯,突然转了身子朝向外边,继续沉沉睡着。 修严只得看见一道背影,笑了笑,将被她翻身抛在腰际的锦被拾起,搭在卿卿肩头。 被褥下暗流涌动,修严的长臂不规矩地越过她的蛮腰,握住她的一截雪肌,将身体贴近,贪得无厌地深嗅她身上的味道。 “卿卿。” 她入睡了,听不见他说什么。 修严愈发胆大妄为,得寸进尺,直接从身后抱住了卿卿,含笑闭目。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第 7 章 卿卿只管自己睡得饱足,浑然不知夜里被谁捉住了腰肢,轻薄了一整晚。 对方贴着她,睡了五年来最美的一顿好觉。 当次日卿卿清醒过来时,身后已经无人,她坐起来,因还没习惯屋内有他人,她眯着惺忪睡颜,要为自己除去寝衣更换常服,谁料到才脱掉两层素纱寝衣,露出宛若削成的玉璧的香肩,修严突然步入,手中端着她的早膳。 “卿卿。” 他一声唤,卿卿当即傻眼,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下帘帷,将自己藏匿里边。 修严放下早膳,朝屋内望了一眼,笑容款款,向她走来。 卿卿一颗心七上八下,眼看着修严的身影近在咫尺,她忽地揪紧金色罗帷,口中催促:“不、不行!你别过来。” 修严唇角上扬,果然并未靠近。 其实那道帘帐里侧影影绰绰,早已出卖了此时的卿卿,她香肩圆润,玉颈修长,隔帘相望,犹如蒙着淡薄的雾色观赏一支凝露海棠,何况修严脚下,都是被她抛出来的衣物。修严看破不说破,心领神会。 “卿卿妻主,你可是要我替你拿衣物?” 卿卿本想说他出去就好了,可是对方现下已成她的男妾,而且是她自己主动邀约,让他成为入幕之宾,现下在推拒这些显得很是矫情,卿卿轻咳一声,“你,你帮帮我吧。” 修严轻笑:“好。” 他天生音质偏冷调,可是他说话时,总是有意无意尾音上扬,便有股说不出的风流蕴藉。 修严来到卿卿的落地柜前,拉开锁门,卿卿让淑娘为他置办了十几身行头,赤橙黄绿应有尽有,但她的衣柜里,除了青绿颜色,便无其他,修严耐性,食指在柜门中逡巡,最终选了一身天水碧湘妃竹纹仿古式交领收腰垂髾裙。 六朝以来,时人更喜轻便胡服,发扬了多种形制的罗裙,妇人不喜收腰束缚,改用齐胸长裙凸显步态曼妙,可修严喜欢卿卿的细腰,她的杨柳蛮腰配上收腰的古式裙袂,更添袅袅风韵。 卿卿穿上古裙时,揽镜自照,镜中显现出一道姽婳纤丽的人影,她几乎不敢相信是自己。 “你为什么给我挑这身?” 修严从卿卿身后走近,镜中的女子窈窕艳城郭,眼颦春水,眉竞春山,端是一股清丽脱俗的好风姿。 这个小娘子,竟然原本是陈慎之的未亡人,便宜他担了一个卿卿前夫之名,修严眼眸微黯。 卿卿察觉到肌肤上好像落了一双温热手掌,静静贴着自己的腰窝,隔着一层布料也能感觉到温度,卿卿情不自禁地一抖,“修严……” 修严缓过神,眼眸转向她耳后,发觉卿卿的耳朵后有一朵粉红的海棠,鲜艳欲滴,他好奇地看了半晌,“卿卿妻主,你耳后的胎记很好看。” 卿卿伸手摸了摸,十分好奇:“嗯?是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我耳朵后面有什么。” 修严伸手指点了一下,为她描摹出那朵花的形状,卿卿的皮肤被他所到之处惊起烈焰滔滔,轻细战栗,修严到底是不忍心闹她了,笑了笑道:“夹缬店今天要开业,要我陪你去么?” 修严陪她去? 那是什么场景?她都能想象他走在大街上被掷果盈车的画面,哪怕他现在脸受了伤。 为了免除麻烦,卿卿直摇头:“不用了。对了,修严,我们红柿居有好多柿子,你今天待在家里,帮我看一看柿子熟了没有,若是熟了,你就摘点儿自己吃。” 修严的薄唇潋滟起笑意:“卿卿妻主,你不怕我逃了?” 卿卿想了想,摇头:“不怕。” 他的卖身契还攥在自己手里,他决找不着。 而且卿卿有种莫名的直觉,他不会跑的。 这个小娘子无端的自信让修严内心觉得憨态可掬,她倒真放心他一个人。 修严颔首,煞有介事地道:“卿卿妻主放心,修严生是卿卿的人,死是卿卿的死人,肝脑涂地不足惜。” “……”卿卿想她说的很清楚他是男妾,可不是部下。 算了,修严不跑就好。 卿卿松了一口气,重重点头,之后,她清点了货物,押送上板车,与淑娘、菱歌二人出了门。 她们的夹缬店坐落在西城绸缎巷,这里整整一条街都是绸缎庄,卿卿的夹缬店取名“芷芳夹缬”,才开第一天,卿卿和淑娘在殿外卖力吆喝,终于引了一些客人进店。 卿卿原本只打算糊口,将门面支起来,并没妄想能发家致富,因此能有顾客,她就已经很满足了,第一天便做成了一桩大单。 面前的这个小娘子,听说是城北郑员外家的独生爱女郑罗敷,郑员外腰缠万贯,她的女儿平日里在绸缎巷都是订的最名贵的锦缎,恰巧今日上街碰见芷芳夹缬店开业,才进来一览。 她对卿卿织染的几匹布料很有兴致,对傅母道:“你说世子会喜欢这匹么?” 世子…… 卿卿与淑娘交换眼神:这小娘子竟然认识他们淮安世子?那真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 看来做成这桩生意,至少能吃半个月。 因此淑娘和卿卿愈加殷勤,卿卿为郑罗敷介绍起自己染样工艺:“郑娘子比桃花还好看,试试我们这匹新织染的桃夭,一定更添娇艳,不妨试试?” 郑罗敷见卿卿已经将桃夭捧了过来,她面藏羞意,展开桃夭披落在身上,这缎料只是缎料,还没裁剪成样式,但披在郑罗敷身上,却显得弱质纤纤,风娇水媚。郑罗敷果然很喜欢,拿眼神问自己傅母。 傅母大喜:“娘子穿上这身去参加曲水流觞宴,一定能让世子惊艳的!” 郑罗敷家中不差钱,从来没有买后悔的东西,买东西只看当下喜恶,现在喜欢,她就买。郑罗敷取下桃夭交给傅母,对卿卿说道:“这匹我要了。” 卿卿喜不自胜:“真的么?郑娘子,要不你来我雅间,我给您量体裁衣?” 郑罗敷家中不乏手艺精湛的绣娘,但看卿卿既能织染出这么漂亮的桃夭,便也信任她的手艺,将下巴轻点,随卿卿拨帘来到雅间。 卿卿让菱歌递软尺,她将郑罗敷的身材仔细比划,唯独在圈住腰肢之际,郑罗敷蓦然脸见鲜红:“我腰有二尺一……世子会不喜欢么。” 卿卿摇摇头道:“郑娘子为何在意一个男人的看法呢?我看郑娘子很美,淮安少见郑娘子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郑罗敷嗫嚅:“可……我只想让世子觉得美。” 卿卿觉得郑罗敷纯粹,连这种事都能随便告知一个夹缬店老板,不过正因如此,卿卿也愿意跟她说心里话:“老百姓都知道,淮安马上就要和魏国联姻了,世子将来的正妻,是魏国的公主。郑娘子出身好,长得也美,没必要给人家屈就做妾。” 郑罗敷咬唇:“世子才……美呢,我算得了什么。” “我才不相信。”卿卿因笑道。 她不相信,这世上既有修严,还会有比修严更好看的男子。 郑罗敷哼了一声,将她手中的软尺推开:“你别不信,天下貌一石,淮安世子独占八斗,因此,有‘八分貌’的美誉,我虽然没见过他,可是我听人说起过,世子绝代风华,不惭宋玉。” 卿卿更宁愿深信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这个话题已经冒犯郑罗敷对世子的一片真意了,卿卿未免.流失生意,不愿意再继续谈论下去,便转了个弯,与郑罗敷聊起自己夹缬店还有其余的染色织锦,郑罗敷却已兴致缺缺。 …… 修严徘徊红柿树下,登上石凳,这柿子树长势喜人,一簇簇红果沉甸甸压在枝头,宛如灯笼般照人眼球,修严伸手捏了捏,其实已经成熟,不过再有三五日采摘,才正是好时候。 卿卿嘴头说任由他行动,却在临走时,让淑娘和菱歌从外边锁上了门。 今早修严将各个门都试了一遍,每扇门毒从外边落了锁,他跳上石凳,提气跃高丈许远,一步踏在树干上,一步踏在墙边,双足便已腾空飞过垣墙,来到长丰巷外。 日照黛瓦,红柿高举,长丰巷传来一声狗吠。 修严撮口一呼,未几,从辽阔高远的澄净天幕之中,黑点俯冲而下,来势之快,堪比百步穿杨的飞箭,但滑下之后,那只海东青却减缓了速度,最终,它只栖息在修严臂上。 这只海东青玉爪,黑白间色羽,双目炯炯,天生便是狩猎的王者。此刻,它正乖乖停在修严右臂之上,目不斜视,一动不动。 修严右臂擎苍,抚了抚这种神采奕奕的海东青脑袋,浅笑道:“回来了?” 海东青驯服地任由主人亲昵地摸自己脑袋,姿态依然高傲。 一道哼哼声,吊儿郎当,透着心情愉悦,飘进修严耳朵。 一人一鹰皆看向那巷口,只见一人嘴里叼着一根细长的草茎,背手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长丰巷。 长丰巷宅院大半空置,白日鲜少有人出没,狭路相逢,不止修严眉目沉凝,陈远道也是一怔。 这人谁,竟挡住自己去路? 他手臂上那只呆头雁,还敢瞪自己! 呵呵他这暴脾气,雁过拔毛,连路过的狗都得挨俩大嘴巴子,陈远道皱起眉头就斥道:“好狗不挡道!” 休要阻碍了他去见卿卿的脚步。 这多日不见,他就不信,卿卿就不寂寞,一点都不想起自个儿? 陈远道劈手就要赏赐海东青一记嘴巴子,修严侧身让开,唇角噙笑,陈远道扑了一空,又见到这个划烂脸的小白脸子竟对自己阴阳怪气,看他不给这个小白脸子一点教训看看。 修严低头,对海东青下了一句命令,海东青振翅而非,登时窜上高楼,陈远道只道这呆头雁吓得逃跑,气焰愈发嚣张,暗暗咒了一声:“小白脸子。” 那海东青却已俯冲下来,用雷霆之势,斜冲向陈远道的脑袋。 “唉哟——” 陈远道仰头跌到,脑袋被鹰嘴啄了一个大包,鲜血直流。 “你,你……这什么怪物?唉哟……” 陈远道捂着伤口不住哀嚎,修严从他身旁经过,唇边下压,笑意尽敛于折角,琥珀眸一瞬杀意凛冽,不怒而威。 陈远道气为之夺,如被扼住咽喉,眼珠凸出。 整个淮安,只有世子一人,豢养有玉爪猛禽,莫非,这只就是传闻中的海东青?难道面前之人—— 修严漠然一哂,眼光斜掠过抱头痛哭的陈远道,未再停留,一臂擎了海东青,出长丰巷扬长而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第 8 章 谢律回到清芬居,煦景在天,晴丝腾挪,清芬居外华林蒙了薄绯的光泽,如玉般皎洁,谢律将海东青放飞,举步来到前堂。 一进门,便听下人传报,韶音公主在前堂春水厅等候,谢律弯腰垂眸,敛容来到春水厅,向母亲问安。 韶音公主侧坐在髹漆梨木圈椅上,手把茶盏,茶汤飘起一缕雾气,模糊了韶音公主容颜,她眼尾一挑,斜看谢律:“去哪儿了?” 谢律微笑来到母亲身旁,谄谀地要为母亲捏肩捶腿,韶音公主将他手拂开:“少来这套。” 谢律退下少许,淡笑道:“母妃记挂,孩儿与海东青游猎去了。” 儿大不由母,韶音公主根本不想管谢律平日里在做些什么,她也管不着,但他的婚事,一拖再拖,从年头议到年尾,再拖不得了,韶音公主想及早为谢律定下:“你和魏国公主的婚事,我看应该着急起来了,下个月便准备聘礼,让礼官一行人上魏国提亲。” 话音未落谢律修长的墨眉便打成了结,“母妃,孩儿也正要与你说此事。” 韶音公主很是意外,以往碰到这桩婚事,谢律避而不谈,能躲多远躲多远,萧子胥尾调微抬:“哦?” 谢律沉声道:“孩儿决定,放弃与魏国的婚约。” 萧子胥大怔,直至身旁女史过来添茶,萧子胥思绪回笼,她长身而起:“为何?” 谢律双手负后:“天下三分,魏国势力庞大,跨州连郡,横贯江北,老魏王挟天子以令诸侯,为图谋霸业殒身不恤,现今小魏王自封为帝,南下图与淮安结盟,是为合力对抗西面渝国,一旦渝国覆灭,淮安唇亡齿寒。” 萧子胥不信:“突然改了态度,总不至于是现在才想明白这一点,但要抗拒与魏国的婚事,可不容易。” 现在魏国和渝国都已占地为王,拥兵自立,仅剩盘踞江南的淮安,作为一家人,萧子胥和谢律都清楚,淮安王已经拟好国号,只是他行事瞻前顾后,走一步算三步,暂没有那个魄力祭出来。 谢律替母妃斟茶,令她就座,稍安勿躁。 萧子胥落座之后,心思仍起伏不定,她倒不是不同意谢律的说法,只是他这一番转变令萧子胥感到突兀,就怕他是为了一个什么女人,这些时日他行踪飘忽,总让萧子胥感到不安。 “修严,你得知道这事轻重,与魏国联姻,是两国之大事。” 谢律点头:“孩儿自然知晓,不瞒母妃,当初魏国遣人通信,问及孩儿生辰八字之事,孩儿便给的是假的八字。从一开始,我便从未想过迎娶魏国公主。魏国小皇帝以长姊为诱饵,图谋的不过是官谢两家联合抗渝,一旦事成,依官家的行事手段,狡兔死,走狗烹,谢氏不过弃子。” 萧子胥胸口怦怦直跳:“你觉得会是这样?” 依现在淮安的实力,也不需要惧怕魏国。 谢律笑道:“母妃,如果我们和官魏联姻,届时我们和渝国必然受到魏国挑拨,回头魏国以长江天险阻隔,北人不擅水战为由,作壁上观,讨伐渝国出力的只会是我们,鹬蚌相争,魏国得利。” 萧子胥不说话了,陷入沉思当中。 “那你,决定怎样?” 谢律捧起一盏茶,奉与母亲,萧子胥伸手接过。 谢律勾唇:“回绝官家媒人的事,还要请母妃出马。三个月之后,淮安自立陈国,这便表示,我们谢家拒不承认官氏正统。魏王官氏,为窃国之大奸。” …… 夹缬店的生意一般,但好歹成了几单,卿卿手头有了现钱,回红柿居路上,经过一家油酥店面时,她特意停了车,上店里买了一包金银焦炙荷花酥。 回到红柿居,大门的锁完好无损,锁头上斜插着一根竹枝,若谁用力推门,竹枝便会断落,现在竹枝形态依旧,可见没有任何人动过。 她骗不了自己,在发现几扇门的锁都没有动过的痕迹之后,卿卿的反应时放下了心来。 “修严。” 她前后寻找男子身影,不住唤他。 拎着那包荷花酥,步履匆忙地四处转悠,淑娘与菱歌二人一是累了,二是不想搅扰卿卿娘子和她爱妾的亲热,便相约回房更衣。 卿卿找了几转不见修严的人影,屏气提神,心想:“难道他还是偷跑了?” 可是所有的门都上了锁,他怎么出去的? 正当卿卿犹豫不定地推开寝屋大门之际,忽见修严身着牙白亵衣,似要往外出,与她正面相碰,卿卿怔愣顿步,见他轻拢薄衫,隐隐露出胸前大片玉白肌肤,神情不见半分羞意,欣喜地疾步来到她面前。 “卿卿妻主,我摘了几只柿子,不过还有些涩,恐怕吃不了,所以我今天把它做成了柿子饼。” 卿卿打眼一看,他身后的桌上,好好儿地盛着一叠柿子饼,雪白的面皮焦烤得起了一层黄油酥皮,薄得能看清里头鲜红的柿子肉馅儿,卿卿更加放松。 她撕开一只柿子饼,鲜香浓郁的馅料红得剔透,卿卿正好忙碌一天腹中饥饿,便低头尝了起来,柿子饼入口即化,香甜软糯,卿卿惊讶于修严竟有这样的好手艺。 修严看着她吃,浅浅地挂着笑容,停在她身侧。 卿卿正好说起夹缬店一些事情,谈到郑罗敷,左右观察修严的脸,他的脸伤口不深,上了药,今日已经开始慢慢结痂,卿卿红唇荡漾:“今日郑员外家的小娘子来我们店里,为了让淮安世子喜欢,她出手买了好几匹我们织染的绸缎,你看。” 卿卿将怀中的银子摸出来搁置在案,给修严亮个相。 修严眸光轻烁:“卿卿妻主,你真厉害。” 卿卿得了夸赞,愈加欢喜:“不过要说这个郑娘子,她生得真好看,家里也很有钱,却盼着给世子做妾,也不知怎么想的。” “妾?” “是呀,”卿卿看了他一眼,道,“谁不知道,世子的正妻是魏国公主?郑娘子如果想和世子在一起,那就只能做妾了。郑娘子一片痴心,可惜了。我听说,那个世子很好看,有个什么‘八分貌’的诨名,想想也真是可笑。” 修严微微挑眉,神色颇有几分微妙:“卿卿妻主不相信?” 卿卿将柿子饼放下,来到净手盥盆前,将双手浸泡在冰凉的冷水中挼搓,低声回应着修严的问题,带有几分戏谑:“世子在淮安只手遮天,像他这样的人物,身边不乏溜须拍马的人吧,想来是畏惧权势,故意奉承的?我觉得修严的月貌,已经世所罕有了,可是修严名不见经传,可见乱世大争,时人只重出身,多少明珠蒙尘。” 修严心头缓叹:一点不错,看来“修严”二字,的确名不见经传。 “对了,不说我,你呢,”卿卿净手之后要擦,修严从身后为她递上毛巾,卿卿顺手接过,眉眼温柔,“修严,你今日在家里做了什么?” 修严眉毛微耸:“我今日见到一个人。” 卿卿十分好奇:“谁呀。” 修严突然侧身,卿卿感到面前的男人有一丝说不上来的诡异的别扭,不禁更是奇怪,只见修严神色不愉,耳根蔓延开一抹绯红,口吻充斥着一股怨气。 “一个爬你墙头偷窥你的登徒子,听他说是卿卿的小叔。他竟敢觊觎卿卿。” 他的怨念深到卿卿满鼻子都是那味儿,不禁好笑,修严扭脸不肯看她,卿卿抛了手里的毛巾,改捉住他的下巴,迫使他面对自己。 芙蓉如面柳如眉,卿卿对他盈盈笑语:“修严,你是吃醋了么?” 修严近乎脱口就要道“绝无可能”,谁知被她掐着下颌一转脸,卿卿近在面前的芙蓉花面,吐气如兰,一股香甜软雾氤氲入他鼻腔,那瞬间,灵台若拨云见日轰然清明,头脑的瘀滞闷胀感觉像是得到了真正疏通。 整个识海里,只剩下这缕见缝就钻的芳香,和卿卿一线之隔的姣好笑靥,温馥,幽远,而宁然。 “……”修严控制不住面庞一阵热烫,突然想假戏真做弄她一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第 9 章 淑娘与菱歌睡一间屋,淑娘在陈家为仆时,亲眼见了陈慎之吐血而亡横尸自己身前,从此一直有了阴影,幸而菱歌胆子大,身为女子,但阳气重,淑娘视她有如救命稻草扒着不放手。 夜里两人同被入眠,淑娘整理被褥时,菱歌在身后添灯油,想到新来的修严,心头不无疑虑:“淑娘姊姊,也不知为何,修严这个名,好像在哪听过似的。” 淑娘笑道:“他从前不过是双凫楼的倌儿,你还真听说过他名号?莫不是你也在双凫楼——” “姊姊浑说什么呢,”菱歌被闹了一个大红脸,又羞又气,“我怎么可能去那种地方!” 淑娘将棉被铺在榻上,拾掇了换洗的衣物,用木盆盛放,双臂把着夹在腋下,要出去浣衣,途径正添灯油的菱歌身旁,看她气得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实在感到滑稽。 “你呀,年纪不大,心思却重,就别东想西想了,修严好歹是个男丁,他来咱们家,不吃亏的!” 菱歌不信:“不吃亏么?娘子可是花了一百两才从双凫楼赎的他。” 淑娘抿唇偷笑,见菱歌神色惶惑,解释道:“哪有那个多余的钱去赎他,那是我拿了他的玉佩就近兑成的钞引,谁知刚兑完回来就碰上这种事,我就当机立断换了他的卖身契。你放心,娘子一分钱也没出的。” 至于那枚玉佩,淑娘昨日秘密见了修严向他打听,修严说,他以前在双凫楼挂牌做琴师,这玉佩是个顶顶权贵赏赐的。当时他们为了给将军整寿,打扮得都无比风光,修严从队伍里逃出,这才顺走了这块玉。 那就不奇怪了,淑娘拿他的玉符去换钱时,那老板说着玉符上刻有印记,是淮安谢字辈随身携带之物,经由修严这么一说,淑娘想到,淮安王有个好男风的弟弟,他去双凫楼听琴,随手抛了玉佩赏赐琴师,那也不算新鲜。 …… 卿卿欲卸妆去沐浴,将今日一身风尘洗去,可是碍于修严在场,他几番对服侍自己沐浴跃跃欲试,卿卿不好拂逆他拳拳之心,但心中总觉进展太快,彼此并不熟稔,不好坦诚相对。 她在卸妆时,故意磨磨蹭蹭,一个动作拆成三个动作。 总是感到身后有人虎视眈眈,被这么盯着,卿卿不毛骨悚然已经不错了,心里很不松快。 修严却还要自告奋勇:“卿卿妻主,我来吧。” 卿卿一个愣神之际,握着粉棉的素手被一只大掌握住,他的手干净修长,虽然细,但却有力,掌心的温度源源不绝地向她传输过来,卿卿如受炮烙之刑,立马就要撤回,可他抓着不松,镜中很快显现出两张面庞。 修严受伤的右脸正在快速结痂恢复,若避开右脸,菱花镜中便是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庞,卿卿瞧着出神。 “卿卿收我为妾,便让我来伺候你吧,这是修严分内之事。” 男子蛊惑的嗓音,极其勾人。 卿卿慌了手脚,言语堵塞,竟被他撩拨得开不了口。 防备一经松懈,后来的事便已水到渠成。 可修严并不急着为她卸妆,当他扫视一圈她的镜台和妆粉之后,微微内折漆眉:“这团花笑、宫花粉、斜阳红、莺啄榴,已经不是时新的花妆了。” 他的一条臂膀早已越过雷池,轻拢在卿卿肩头,唤醒她局促的战栗,卿卿胸口砰砰地跳,一片炙热,深思完全混沌,不知如何反驳,只能顺着他的话中之意去询问:“修严也了解女人红妆?” 他笑道:“来双凫楼的贵妇用什么妆粉我再清楚不过了,她们的用度就是新潮,卿卿如果相信我,我为卿卿画红妆,你看一看,我弄的好不好。” 卿卿觉得自己此刻已经没有拒绝的力气了,被一个郎艳独绝,皮相精致到挑不出一丝不完美,而气质又魅惑的男子这般压着,她哪里还能抗拒。 可镜台却只有这么一方髹漆圆木嵌琥珀真皮的矮脚凳,再腾不出一丝空间。 卿卿蓦地发出一声低呼,身子从后背腘窝下被他掠起,她双脚腾空的瞬间,紧张地只好挂在修严身上。 平日里她看不出,修严瞧着瘦弱不禁风,可到底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男人的双臂那么有力,轻而易举便将她收在怀中。 她被抢了凳子,又被夺走了镜台,只能被放置在修严膝上。 她恼羞成怒,绯红薄晕蹭上面颊,灯光照着,周遭杲杲如昼,为她的芙蓉面靥犹如添了一道莹莹粉雾。 “修严!” 她又气又羞,大声喊他的名字,本意警告,可是天生声音绵软,说再狠的话都像过家家似的,反有种打是亲骂是爱的狎昵。 修严脸上的笑意愈加放肆,他就是不松,卿卿也奈何不得。 腰肢感到痒意,卿卿在他怀中哆嗦了下,恼火地看他,可修严长眉微挑,一副坦然轻薄的模样,纹丝不动。 也不知晓为何,卿卿忽然想到,倘若现在对她动手动脚的人是陈远道,她早就抓着脂粉盒子朝他头狠狠砸了过去,可面对修严,她却好像没了那份勇气。 她说不上来,也许仅只是因为她以貌取人? 相比陈远道一口泛黄的牙花子,色眯眯地盯着自己,如饿虎扑食冲向自己,让她感到分外恶心,修严的举止佻达,但没有那种让她犯恶的感觉。 修严的手指洁白,指甲也修剪得一丝不苟,他用食指轻巧地解开脂粉香盒的累银丝盖,放在鼻端嗅了一口,凝重地道:“这是铅粉。铅粉含有毒性,只可偶尔拿来敷面,长久则会使毒性侵体,市面上卖的香粉多半用铅粉,因为它轻薄贴面,上妆容易,更能持久,不过到底是外来物,不如汉人原本所用的米粉温和。” 从未有人说过,原来上妆用的水粉含有毒,卿卿的眸子闪烁着懵懵懂懂的光。 她很惭愧,从小,舅舅和舅妈只会将化妆用的水粉给姜雪薇,他们给姜雪薇买最贵的妆粉,把姜雪薇打扮得明丽万方,卿卿看了很羡慕,可她从来没有用过这种东西。有一回她因为好奇动了姜雪薇的脂粉,被舅妈捉住,让她到山腰去收豆子,不收完不许回家,更不许吃饭,卿卿就在山腰足足待了三天。 第一次涂抹鹅黄,细描斜红,皴点花钿,是为了嫁给陈慎之冲喜。 从来也没有人教过卿卿怎么扬长避短,把自己打扮漂亮。 修严取用的一盒胭脂,是卿卿买来之后便没怎么动用过的,他用指腹剜了一点,凑近,琥珀色的眸倒映着灯光的朦胧晕黄,卿卿坐在他腿上,被他一臂揽腰,身子半僵硬着,任由他将胭脂点在自己的唇上。 菱花镜中映出交叠的一双人影,卿卿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的唇被晕开一层蜜桃般的粉,饱满沁水的唇在他指尖下轻颤,就像淑娘用豌豆做的粉冻在汤匙触碰间那种弹韧。 卿卿玉容滚烫,赧然扭了扭脑袋,不敢见他。 修严却笑道:“甚美。” 他用指腹,一点一点地擦掉卿卿眼底多余的粉妆,卸掉卿卿描摹的眉,重新执笔,为她在眉峰勾勒弧形。 修严时作画的手,稳健准确,一笔带出远山,一笔点在眉心。 卿卿看那镜中,两道秀眉被他画成蜿蜒小山的形状,当中一轮朱砂记描摹圆点,仿佛一轮红日出于青黛群峰之上。 精巧奇思,让卿卿内心惊叹,掀起骇浪。 “修……修严,”卿卿从未见过这样的自己,手情不自禁地抚摸自己的眉棱和额间,“你,为什么会上妆?” 修严搁下眉笔,腾出的右臂环住卿卿柳腰,防止她滑落,眸一弯,泛出琥珀光泽:“卿卿妻主本来便已是云鬓花颜,现在就更锦上添花,明日你着这妆去夹缬店,我保准你生意红火。” “真、真的?” 卿卿几分不信。 修严似笑非笑:“一试便知。” 卿卿被她看得心猿意马,方才忘记了自己身在他腿上,这会儿醒过神来,越发觉得尴尬,只想快点儿溜下去,结束这种要命的暧昧。 “修严,我得擦掉了,要沐浴呢。”她试着蹭了蹭,可惜力量在修严禁锢下,便似泥牛入海无影无踪,完全使不出,卿卿欲哭无泪,声音充满了颤抖的恳求,“修严,你放我下来。” 卿卿手足无措,脸颊比柿饼的馅儿还红。 修严的桃花眸眼尾染了一丝红,凝定目视怀中的娇柔女子,嗓音哑了一些:“别怕,我替你擦掉就是了。” 卿卿以为他终于要放了自己了,心弦一松,修严的背脊缓缓曲折而下,卿卿看着这张俊脸愈来愈近,他的气息霸道地向她袭来。 来不及躲避,卿卿被他箍在怀中,嘴唇被他两片薄唇笼住,肌肤相贴一瞬间,卿卿睖睁着,眼睛瞪得宛如铜铃。 男子的唇裹着凉意,如泠泠的寒玉,散发着芝兰的清香。 卿卿一个不留神,被他叼住了嘴唇,初始没反应过来,后来已没有反应。 他衔住她的花苞一般的唇肉,沿着唇痕擦了过去,直至分离时,修严的薄唇上也染了一点胭脂红。 “……” 灯下的男子,唇印鲜红,肤色白皙,桃花眸子泛着琥珀色水光,更添俊逸魅惑。 “修严!”卿卿必须立刻喝止这种越界的行为,提醒他,“你过分了!” 修严被他呵斥,却一点也不感到害怕,甚至他的手臂还抓着卿卿的蛮腰,唇角噙着若有所思的微笑。 她是他见过的,最活色生香的女子,就连被亲吻时,她的生涩,都让他流连。 一味良药,抱着就能治疗头疾,可他偏偏想轻薄她,是他骨子里就是个轻薄浪子,还是说,她艳比花娇,让最坐怀不乱的君子,也方寸大乱? 修严侧头躲过卿卿挥袖掷来的粉拳,将卿卿横抱而起,卿卿吃了一惊,没想到他居然得寸进尺,难道是她引狼入室,才三两天他就反客为主了? 神思不定,修严抱着她步入净室,将她放在屏风后的水曲柳木横椅上,弯腰半跪在她面前,替卿卿脱去鞋履。 卿卿怔怔间,他已将她的鞋袜都脱去,抬眸,眼底漾起笑:“小妾就是要争宠的,卿卿,要习惯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第 10 章 却说陈远道在长丰巷与谢律狭路相逢,被他的海东青狠狠啄破了脑袋之后,陈远道灰溜溜回到陈府。 上次警告了陈远道之后,陈崤便着人暗中留意陈远道的动向,一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陈远道是老实了几天,没捅出什么篓子,他约莫以为自己松懈了,便又偷摸着踅进长丰巷,图谋好事,这次陈崤特意教人持了棍棒在家中摆了一个龙门阵,气势汹汹地守株待兔。 没想到陈远道回来时,满脑袋都是血,额头破了一道大口子,抹了一把香灰草草处理了,此时血还没有完全止住,陈崤大吃一惊,失声道:“儿啊!” 下人陈丁询问:“郎主还要传家法——” 话音未落陈丁便被陈崤狠狠瞪了一眼,陈丁闭口塞言不敢再出声。 陈崤箭步上前一把抱住陈远道的胳膊,教陈丁等人过来:“还不来扶着点郎君!” 几个下人如梦初醒似的,丢盔弃甲,忙不迭地前来搀扶陈远道。 陈府立即传了淮阳鼎有名的医者,给陈远道缝合伤口。 陈远道被针扎得鸡猫子鬼叫,五官疼得纠结。 陈崤看了心疼不安:“儿啊,你这是破了相了!” 自己儿子自己知道,天生就这么一副相貌还算过得去,要好性儿没好性儿,要能耐没能耐,成日里斗鸡走狗、狎妓弄娼,现在,就连这么一副容貌都毁坏了,缝针之后铁定留疤! 陈崤心疼之后,火冒三丈,一气便跳得三尺高:“这是谁!谁伤我儿?” 自打陈远道对卿卿动了歪主意以来,这还是他亲爹陈崤第一次心疼自个儿,可待要告黑状,却蓦地回忆起长丰巷与那丹雘掐金襕衫的玉面郎君狭路相逢的画面,还有他臂弯上栖息的黑白杂毛的玉爪飞鹰。 现在想想还是发憷。 陈远道哆嗦了一下,不确定地向自己亲爹问询:“爹,你有没有见过,海东青?” 陈崤不知道儿子突然问这个是何意,他现在就心疼陈远道这满脑袋擦不干净的血,闻言,也就顺口一叹:“好像,有一年淮安王为公主整寿,包了烟霞岛,你爹当年跟着你大伯父作为入场宾客,被人潮挤在外围,只远远地瞧过一眼,整个江南,只有世子豢养有一只万鹰之神海东青,且雪羽玉爪,为珍稀上品。” 刚说完,陈崤便拔高大嗓门,难以置信地道:“你这是被世子的海东青给伤的?” 陈崤既然这么说,陈远道肯定了,伤他脑门的是世子。 “爹,”陈远道哭丧着脸道,“儿偏偏碰见了世子!” 陈崤劈头盖脸一嘴巴子赏赐给陈远道,将他打得脑袋抽向身后,自己手掌也抹了一巴掌血迹,陈崤怒道:“逆子!世子何等人物,无缘无故,怎么可能让它的海东青伤你?” 陈远道有苦说不出,陈崤冷凝着老脸,道:“明日我便带上厚礼,上王府去向世子负荆请罪,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待着,若再生事端,我必新账旧账一块儿算!” 陈远道小声嘟囔:“那我也没想到,世子居然会出现在长丰巷那么个破地方……” 见他还敢嘀咕,陈崤瞋目而视,吓唬得陈远道立马乖乖给嘴巴上了封条,决口不敢再提。 但第二天陈崤带着礼品去给世子赔罪,却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闭门羹。 陈崤满脑袋疙瘩地折转回来,这回,可把陈家上下一大家子人的心齐齐吊了起来。 宋氏愁眉不展:“世子不接受我们的歉意,这怎么好?” 没有人关心陈远道是怎么触怒了世子,只要世子雷霆震怒,那便是陈远道的错,大错特错! 陈峤背手听陈崤说着王府情况,他上门求见世子,却被告知不见,世子近旁拴马的下人都能凌驾于他们头顶,呵斥他们退去,陈崤闹了个灰头土脸,却不敢有半分怨言,只好仓促收拾东西离开。 陈崤唉声叹气:“这回,都是犬子不懂事,让兄嫂担忧,你们放心,他一人做事一人当,倘若世子以后要对陈家发难,就把这孽障推出去顶事!” 有了陈崤的承诺,宋氏好歹松了心弦,但她疑惑不已:“夫君,你说世子好端端的,怎么会出现在长丰巷那种地方?” 长丰巷不过是一些不入流的商客栖居之所,世子这样人物最是看不上,他出现长丰巷,莫非有什么深意? 陈峤呼出一口浊气:“我们就别问这些了,择日再上王府就是,侄儿伤了脑袋,让他这段时日好生休养。” 然而陈远道就不是一个在病榻上躺得住的人,过了没两天,伤口开始愈合,不再疼痛作祟,陈远道故态复萌,又开始惦记起卿卿。 得不到的是天边月,得到手的是脚下泥。 卿卿就是他窗户边挂着的一轮不染杂尘的明月,他日日看着,心里痒痒。 终于,在一个秋高气爽、澄空万里的晴日,陈远道溜出家门,鬼鬼祟祟地来到了卿卿家红柿居的垣墙外边。 他站在墙根底下把眼一望,可犯了难,卿卿不知道什么时候弄来许多竹篾,插在了墙头上,要是爬上去就要避免被扎得鲜血横流。 卿卿在夹缬店忙活了几天,清闲时候,让淑娘和菱歌看着铺门,自己在家中研磨采买的蓼蓝。研磨之后,她得了空,看到红彤彤的柿子高擎枝头,嘴馋地动了心思,嘱咐修严替她将梯子搬过来。 梯子搬来了,修严却不许卿卿上去,卿卿才攀住梯,身后被人搂住了细腰,她脚下一个踉跄,后仰跌撞到身后修严结实的胸膛。 卿卿的小袄也不甚厚,她几乎能感觉到身后胸壁肌肉的形状…… 红晕漫过白嫩的脸蛋,卿卿低头,小手朝后摁在男人的腰腹之际,向他推了一把,修严将她松开,只握住了她的一截手腕,曼拢轻捻着她皓腕上细腻的肌肤,卿卿被激得半是羞半是恼,向他发出警告:“修严。” 修严一声轻笑,将她稍稍松开,“这种粗活儿,还是让男人来。” 卿卿沉默地退了半步,没有抢他的。 修严扶住梯子,慢条斯理地往上攀爬。 卿卿起初还梗着一口气,但看他越爬越高,梯脚蹬在地上,溢出轻微摇晃,卿卿待不住了,在梯子又一次吱呀晃动之时,她抢上前,伸手替修严扶住了梯。 木梯稳固下来,修严捉住辅木,头顶的发冠已经顶住一簇稀疏的柿子叶,垂眸向下看去,她口中嫌弃,身体却诚实得要命,修严的眸底掠起一丝弥弥浅浪。 卿卿察觉到俯瞰的目光,来不及收敛脸上的担心和忧愁,被他撞了个正着。 他眼底的轻薄笑意,可恶得让卿卿直磨牙。 “卿卿,拿个兜子来。”他在上边,一手扶住柿子枝,摘下了最大最红的那颗柿子。 柿子已经软红熟透,若是掉在地面上,多半得摔个稀巴烂,卿卿唯恐暴殄天物,奔回库房拿了一只大网,支在树荫底下,让修严往下抛。 修严手熟,他正经起来,顷刻间就为卿卿抛了小半网兜。 红柿一个个乖乖地骨碌碌往网兜里钻,卿卿看着欣喜不已。 顺便夸赞了修严:“你说的很对,上次我用了你给我画的红妆,夹缬店这几天的生意果然好了许多!” 修严暗忖,他吩咐过让卫笈盯着她的铺子,岂有囤货不出的道理。 卿卿仰起头,要和修严说话,目光猝不及防地捕捉到一旁墙角上爬上来的陈远道。 “……”卿卿捉着网兜的手霎时僵硬。 陈远道怎么又来了? 看他模样惨兮兮的,额头也破了,缝了针,顶着一个紫红大包。 莫非是上次用石子把他砸伤了,到现在也没好? 卿卿心头一跳,唯恐陈远道讹诈上门。 却见陈远道小心翼翼扒着墙面,将竹篾一根根拔掉,笑吟吟对卿卿吹了一个口哨:“卿卿小嫂,我又来了,哟,在摘柿子啊,给小叔我留两个,一会儿我进屋去吃。” 家里淑娘和菱歌都不在,若不是有修严,卿卿真怕自己应付不来陈远道,她忧心惙惙地望向修严。 陈远道顺卿卿眸光所及,只见一片墨绿的叶隙间,露出一副男子清隽秀逸、如圭如璧的月容,对方眼波一动,瞳中似有青冥浩荡,陈远道霎时险遭雷劈。 “世世世世……世子?!” 来不及思考世子怎么会出现在卿卿的红柿居小院,陈远道的双臂蓦然支撑不住身体重量,仰头绝倒。 噗通,闷闷的一声,卿卿听见陈远道摔了一个大马趴。 她好奇地对歪着脑袋问修严:“他刚结结巴巴地说什么?” 修严半倚在木梯上,单臂挎过踏木支撑鬓尾,面不改色地笑道:“他要柿子,不如我们施舍他点儿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1、第 11 章 刚刚采摘的红柿表皮晶莹,沁出新鲜的香气,闻着便让人感到蜜甜,卿卿食指大动,将柿子分了几只小篮分别盛放,一篮用作现吃,一篮晾晒做柿干,还有一篮留着做成修严给她吃的那种馅饼。 在舅舅家时,一家人的饭都是卿卿烧,来到红柿居后,菱歌的厨艺最好,便都是菱歌下灶,卿卿和淑娘只管大快朵颐。 现在淑娘和菱歌都在帮忙看店,卿卿在家里清闲,她不好意思让菱歌回来之后还要饿着肚子忍受烟熏火燎,让修严将柿子剁成碎零零的馅儿。 修严望着那一滩红柿子肉半晌也不动,倚在灶台边,修眉折曲。 卿卿看他不动,疑惑地问:“上次你做的柿子馅饼可好吃了,修严,你怎么啦?” 修严不可能承认,他活到这么大,根本没进过庖厨。 上次也不可能乖乖待在家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还给她亲手做柿饼,偷溜出去之后,回来时为了掰扯一个说得过去的说辞,他故意在外面点心铺买了一盒柿饼。那个时候红柿居的柿子没成熟,做出来的根本又酸又涩不能吃。 没想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修严若有所思。 卿卿使唤他不动,默默叹了口气,自己去揉面团了。 修严看她伶俐地将和面,将面擀得薄而透明,沾了白面的素手握擀面杖又稳又准,不一会儿将面分成十几个剂子。 卿卿在家里时,一个人被当成三个人使唤,要看顾家中厨房,要喂养鸡狗,还要照顾农田,本来应该是家中男丁干的事,因为舅舅懒惰,全压在卿卿一人头上,姜雪薇自是指望不上的,她只管起来美美地为自己上妆,等候卿卿将饭食送到她的屋里,卿卿到山腰除豆时,她打扮得风风光光去城里逛胭脂铺子。 照舅母的意愿,希望姜雪薇在城中邂逅一位王孙公子,等进了富贵人家做妾,他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卿卿等将柿子馅饼包好,下了锅,才有空询问修严今天为什么犯懒,是不是刚才摘柿子累了。 修严就梯而下,打了个呵欠,嗓音染了困倦:“唔,卿卿妻主,我在双凫楼没学过这些,手不能提,肩也不能扛,让你笑话了,我真的有点累。” 卿卿关切道:“那你去睡吧,晚饭好了我拿房里给你。” 她这个美男小妾,长得沈腰潘鬓、弱柳扶风的模样,仿佛哈一口气,便能让他飘摇而举,乘风而去。 修严自然答应,他走到门口,回眸望向卿卿忙碌不停的背影,眸中一动,道:“其实我识字,会算账,你让我当个账房吧。” 卿卿正发愁要雇一个账房先生,不然做了一个月的生意,还是糊里糊涂的,听到修严这么说,卿卿那双秋水盈盈的剪眸涌动起欢喜,“修严你真能干!” 被夸了的修严唇角戏谑地一勾。他的确很能——干。 她得试试才知道。 这个小娘子自幼命途多舛,嫁进陈家冲喜,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座大宅,收容了一个病弱美男妾,修严不懂,她为何不及早将他“就地正法”。 她对自己的容色并非全无兴趣,几番勾引,他都能令卿卿心旌摇荡,可惜每每最后,她都把持住了。 修严不禁怀疑自己的魅力。 他要什么女人,勾勾手指就能让她们过来,可当她们靠近,修严却发觉自己已经没多少兴致。 卿卿与那些女人截然不同,她身上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新鲜。 他是一定会让她心甘情愿地成为自己的女人的,就算只是为了,她是他的可口良药。 陈远道的出现只是一段猝不及防的引子,没能让卿卿激起什么波澜,不过,红柿居既然是陈慎之的遗产,她得了这座大宅,第一年的柿子,给陈家送去一些也是理所应当。 卿卿打定主意,将新鲜摘的柿子放入地窖收藏。 晚饭做好之后,淑娘和菱歌闻着味儿就回来了,卿卿手艺不错,今天除了做了柿子馅饼,还有一碟子豌豆黄,整整一锅鸡肉馄饨,她们吃起来时,卿卿知晓修严喜雅,单独用了一只斗彩白瓷莲纹碗盛了馄饨,青瓷小盏扣了豌豆黄,用红漆描金海棠纹托盘放着,要端给修严。 淑娘见了也就笑道:“娘子哪里是找了个男妾,分明是供了个祖宗!” 这也就是一句玩笑话,可卿卿面嫩,不堪取笑,脸颊唰地便红透了,只是,她也不知怎的,耳濡目染地习得了修严的轻浮,脱口就说道:“爱妾,本就是用来爱的。” “……” 一阵诡异的宁静之后,淑娘与菱歌笑得前仰后合。 卿卿愈发羞赧,咬住了雪白的银牙。 “你们别笑,修严可不是绣花枕头,他说他会算账,我们不是正好缺一个账房先生么?” 淑娘看她端了两人吃的饭食要走,留住她又问了一句:“娘子还真打算带他上街?只怕重复看杀卫玠的悲剧,寸步难行。” 卿卿微微一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时人爱美,狂热地追逐美男,也是六朝以来的一大风潮,那个世子就被人夸赞“貌占八斗”,要不然,怎么旁人不夸点儿别的? “我有我的办法,不让他抛头露面就是了。” 别说看杀卫玠,的确,容颜渐渐好转、即将痊愈的修严,若是上街,很容易引来别人的的窥伺。 她忡忡地端着晚膳来到寝屋,探头朝里观望。 窗外起了一点风,吹拂着树枝摩挲屋檐,发出簌簌清音。 半开的支摘窗下,卷着一点细丝的晚风吹动着竹制罗汉床上男子的墨发,他沐浴之后改换棉绫寝衣,垂感极佳,胸口隐隐露出一方玉砚般的白皙皮肤,一腿微蜷,拱成小山状,靠在床围上手捧经卷,似乎读得专心致志。 既不知窗外风雨,也不知来者何人。 这样的修严,没有了造作脂粉习气,仿佛本真如此,风姿逸洒,华茂春松,让卿卿狠狠地为之惊艳。 卿卿在门框上“咚咚咚”敲了三下,修严放下书卷,从那张静默肃容上,卿卿分明地看见,他一点点抽出谄谀风尘的笑意,将方才的气质全然掩盖。 她吃惊于修严看到她这种变化,走了过去,将饭食替他放在漆案上。 “你饿了吧,吃点儿垫垫肚子再看。” 修严立马将书抛在一旁,品尝起卿卿做的馄饨。 不算难吃,也不算好吃,修严装作尽兴,埋首解决温饱问题。 卿卿好奇地扫了一眼他的书:“修严识字?” 看来双凫楼也并非不好,至少还教授这些,不像她,待在姜家日复一日地劳作,根本没有机会像姜雪薇一样识字。 修严一滞,面上笼罩起一层愁云惨雾。 “卿卿妻主不知,我们双凫楼的鸭,身不由己,学这些也不过是取悦贵人罢了,若是不肯,学不好,难免遭受毒打。” 说着他便放下了汤匙,转身背对卿卿,要脱掉自己的外裳,在卿卿怔愣之际,他凄风苦雨地咬牙道:“我后腰上有好些伤疤,卿卿可要替我瞧瞧?” 他说脱就脱,丝毫不带含糊的,把卿卿都看傻了。 “修、修严!”他利索地剥掉了寝衣外衫子,只剩下贴着肌肤的一身薄如蝉翼的亵衣,卿卿脸颊激红,如酒醉般热气冲涌,立马拾起修严的外裳,从身后替他盖上,这样一来,也从身后贴住了修严的背脊,似搂住了他的身。 修严微微翘起嘴角。卿卿小娘子,叶公好龙,一边说着养男妾,一边却设了大防,连他身体都不敢看。 自然了,他背上光溜溜一条,完好如璧,能有什么伤疤,不过是诈她一诈罢了,她果然上当。 “我有一件事要告知妻主。” 修严握住她的柔荑,微微侧身,神情恢复低迷。 卿卿哪知他这一系列的六月天变脸行为,见他似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心中动了恻隐,“你说。” 卿卿温柔地没有拒绝他的轻薄,修严指腹擦过她的手背,轻抚,卿卿雪玉似的手背上有五个浅浅的涡,他的食指点在中央的涡儿上,似一根火柴,焚燃了卿卿早已为之悸动的心。 “曲水流觞宴在即,我有一个曾在双凫楼相依为命的同伴,受邀为筵席奏乐,他琴技不如我,加上久已不练,技艺荒疏,怕那天触怒贵人,所以——” 卿卿懂了他的意思,“你要去吗?” 他的卖身契在卿卿手里,是她的人,被双凫楼借走一日,只要按时归还,让修严成全了兄弟之义,卿卿不会小气。 不过,她却转念一想,曲水流觞宴?倒像是在哪里听过。 对了,上次夹缬店做了一笔大单的郑娘子,她买了几匹绸料,又订了一身成衣,貌似就是为了曲水流觞宴,去见她“八分貌”的美郎君。 那这个曲水流觞宴,世子也是定会出席的了? 卿卿突然担忧了起来,双眉紧蹙。 “修严,你若是艳压了贵人,会不会引来杀身之祸?” 修严薄唇一动,十分不解:“什么贵人?” 卿卿咬牙:“淮安世子,谢律!” “……”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2、第 12 章 临近曲水流觞宴,双凫楼为修严送了一张琴,修严日日调动琴弦,卿卿看他似乎不得闲,便暂时免去了他账房的杂务。 顺手,卿卿在夹缬店看店时,给修严织了一顶帷帽。 帷帽送给修严时,他觉得惊诧,接过帷帽,掌心中的帷帽针脚绵密织工一绝,用料轻盈,有质感有垂感,摸上去有些滑手。 “这是为何?”修严试着戴上颅顶,帷帽皂纱向四面垂落,笼住修严宽阔的两肩和昳丽的容颜,不见天日藏了起来。 卿卿捂嘴偷笑,“你出门就戴这个吧,这个很好的。” 修严懂了,皂纱内阻隔视线,隐隐约约只能看见五官,修严放肆地翘起薄唇,好整以暇地道:“卿卿妻主要金屋藏娇,不许我抛头露面,是这个道理么?” 男妾,要有为人男妾的自觉,修严摸着笠檐,竹枝节节织得紧密毫不扎手。 虽然戴上丑了点儿,但修严对这顶帷帽还算能够接受。 卿卿俏脸上聚起了粉雾,低垂螓首,赧然不语。 被修严猜中了,他这么聪明,早就心领神会,不反对,那就是答应了。 卿卿将采摘之后窖藏的柿子装好,托运上马车,亲自送到陈府,给陈家人品尝。 这么短短一截路,卿卿走得起伏不定,陈家人花二十两将她从舅家买出来,冲喜不成,也没有迁怒于己,还给了她一笔安身立命的本钱,是有恩情在的。 卿卿考虑,虽然自己已经不是陈家的新妇,但倘若陈家接受,她愿意常常来此走动。 卿卿告了门房,请门房通传,须臾片刻,陈家一大家子亲临府门相迎。 这阵仗,着实看呆了卿卿,她叫走了车夫,自己一个人抱着装柿子的紫砂坛,两眼直愣愣的。 事实上早在卿卿到来之前,陈家就炸了锅。 陈远道满头大包回来后告了自己父亲,免不了一顿毒打,为了免揍,他什么话都外倒。 “爹,我看见世子在卿卿家里!” 陈崤举起的藤条生生卡在半空,他倏然脸色转白,“当真?” 这么说,上次陈远道在长丰巷看到世子,世子也是才从卿卿的红柿居出来? 这消息陈崤不敢瞒着,当即通知了长兄和阿嫂。 陈家一行人在前堂花厅开了一个大会,陈峤也觉得不可思议:“听说近来世子退了与魏国的婚事,莫非——” 宋氏默契地替他接话下去:“都说世子近日里在城中养了一个外室,莫非就是卿卿?” 陈远道捂着额头的大包,听说卿卿阿嫂成了世子的外室,哭丧着脸哀嚎:“爹……” 完了,就快到手的卿卿飞了。 大祸临头,这孽障还想着女人!陈崤勃然大怒劈手赏了他一个嘴巴子,清脆一响。 陈远道捂着红肿的脸哀嚎更厉害,陈崤火冒三丈:“往日里你拈花惹草也就罢,世子的女人你也敢动,你的胆子比脸盆还大,要是世子因为你打他外室的主意动了肝火,你就等着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陈远道被唬得面如土色,急忙捂嘴,再也不敢打搅大人议事。 下人突然来报:“世子身边的卫将军请见。” 陈峤蓦然睁开眼:“哪个卫将军,戍卫营都尉卫笈?” 下人点头:“他说正是卫笈。” 陈峤骇然,“速去请!” 宋氏还不解:“夫君,这个卫将军是?” 陈峤白着脸解释:“夫人,这卫将军可是世子跟前近臣,由淮安王一手提拔,是世子近前随扈,以一当百,说一不二,他若是来对我们发难,这……” 陈峤的话还未说完,整个屋子里霎时间阴云笼罩,气氛凝滞而严肃。 须臾,卫笈一袭玄甲,腰悬玉带金钩,长腿跨入门槛,高额剑眉,双眸清冷,如秋水碧天的寒星,陈家人正要殷勤见礼,卫笈抬手让其不必,并扬声道:“卫某仅来为世子传话。” 陈家人面面相觑,不知传的是好话还是歹话,多少有点儿提心吊胆。 一家之主陈峤站出来,挤出一丝难看的笑,拱手道:“不知世子要传的是……” 卫笈目光扫过厅堂一干人等,在捂着脸的陈远道身上一停,眸色更冷,唇齿间发出一缕讥嘲笑音,满屋人愈加噤若寒蝉,纹丝不动,卫笈道:“陈家看管好自己的郎子,莫要动了不该有的念头,生了不该有的肖想。” 陈崤一听,暗道不好,世子这是在点我啊,这逆子盯上了他的女人,过分了! 世子就差没把“陈远道”三个字贴出来挂在他脑门上了,陈崤极为汗颜:“是,是。” 卫笈扬声再道:“关于世子出现长丰巷一事,你等不得外扬,若泄露一点风声,后果自负。” 他腰间的剑,出鞘又收鞘,迅疾若电掣,只有寒光一闪,剑刃微鸣,满屋之人心头惴惴,脸色悄悄,莫有一语。 卫笈走后不久,大厅里陈家人还未散去,转眼门房又报了卿卿上门来送新摘的柿子。 “……” 这个时候卿卿前来,莫不是来陈家耀武扬威? 可人家现今是谁,世子跟前的新宠,世子为了她推拒了与魏国公主的婚事,足可见对她的上心程度,陈家不过是世代经营的商人,怎比得了有前朝皇室血统,又有威势傍身的世子? 就算是如今天下三分,西有大渝,北有大魏,淮安占据这一席之地,可淮安世子,仍是天下公认的俊彦之首,老魏王临死前,曾留下一句“生子当如谢修严”。甚至曾有一名不世出的半仙道人,预言天下乱世,兴于北,结于南朝,世人都猜测,那个能够结束三分乱世的豪杰,便是谢律。 陈峤即刻呼朋引伴,召集全家亲自出门相迎。 于是,便造成了卿卿看到的这副局面,几乎每个人看到她,脸上都带着讨好献媚的那种笑,卿卿抱着坛子走上台阶,那帮人默契地从中断开,两边为她让路。 就差铺上十里猩猩毯,送她再入一次青庐了。 卿卿本只是想感激陈家好意,没想到他们竟如此客套,比她还要热情,连一向不喜欢她的宋氏,也破天荒亲自接了她手里的坛子,蹙眉道:“怎么好让卿卿你一个人抱了这么远,下次若再有个什么事,直接派人来陈家通传一声,需要什么,只管来取。” 卿卿几分茫然,几分受宠若惊:“这柿子是我和……新摘的,很香甜,我想送给大家伙儿。” 和谁摘的?陈崤果断捕捉到重点。 他一手拎了陈远道的衣领子,将他扯到卿卿的跟前,让他给卿卿跪下。陈远道不敢翻白眼儿,被父亲一把摔在地面,只好不情不愿地给卿卿磕了一个响头,“嫂嫂,远道不懂事,让你受惊了。” “……” 陈崤一听,还敢叫嫂嫂?不要命了?振臂又是一个大嘴巴子。 卿卿听得清脆的响声都心里发毛,忙道:“不用了,陈叔,只要他以后不泛浑就好了。我相信,他也长了教训了。” 她觉得这一家人都太奇怪了,宋氏之前还对她喊打喊杀,现在却温顺慈爱得像亲娘,陈崤惧怕自己将来分家产,场面话会说几句,但从来不会这么恭敬。 她只感到毛骨悚然,需要离开,卿卿朝着一家人福了福,敛容细声道:“柿子收下了,我就先走一步。” 话音刚落,宋氏和陈崤等人抢上前来,左右一人扶一条卿卿胳膊,礼节备至地搀起她来,卿卿心惊肉跳,只听宋氏温声说道:“我们送你出去,对了,让你陈叔给你送一辆马车,日后常来府中走动。” 卿卿不过是抱了一坛子不值钱的柿子,回去之时,却意外得了一辆朱缨华盖的马车。 匪夷所思,实在匪夷所思! 卿卿受了惊吓,还怕陈家给自己一辆黑车,回头便将她送去发卖了,甚至这个可能性都更大。 可是被推上车之后,那车夫驾车平缓稳固,一路上走得缓慢,连磕碰都不敢有,直至将她送回长丰巷。 卿卿惊疑不定地下得车来,迈步入房中,修严抱着一条浴巾斜倚檀木透雕云纹嵌理石罗汉床边,正为自己擦拭漆黑湿润的长发,他眉眼深邃,侧颜如画,身姿如松如竹,颇有种高蹈远举的名士之风。 然而当他目光捕捉到自己时,琥珀瞳仁中顷刻便起了戏谑邀宠的笑意,卿卿几番惊叹于他的变脸之速,分明只是一抹浅浅的笑,便能让整个人气质瞬间堕落成鸭。 “修严。” 她唤着他的名字,举身入内,来到他的身后。 他一个人擦拭长发多有不便,卿卿主动为他接住毛巾,弯腰垂眸替他擦拭起来。 墨发黑漆漆的,如瀑布般一泻流下,卿卿将尚未全干的湿发搁置腿上,修严趁势便将头枕上了她的美人膝。 “……” 他真的好会诛求无已。 修严让她擦头发,索性拾起了搁在床头的书卷,兴致勃然地阅览。 卿卿越想越气恼,到底谁是主谁是妾? 但,看到修严这张姣好无暇的俊脸,她又什么火气都起不来了。 罢了,最难消受美人恩,自己买的小妾,除了宠着,还能有什么法呢? “我今天回了一趟陈家。” 卿卿起了个头,决定把自己遇到的怪事儿和修严说一说。 谁知他却突然将书卷放在胸口,躺在她膝头,正视她的面容,“我不会生气的。” “?”关修严生气什么事,卿卿不懂,“你生气?” 修严的神情显得一本正经:“陈家大郎是正房,我是小妾,他虽死了,我也抬不成正室,你和陈家人来往,也是理所应当。” “……”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3、第 13 章 修严对自己男妾的身份好像很介意,但卿卿又不能说“我将来必抬你做正室”这种话,倒不是因为他的出身,卿卿绝没有看不起修严出身风尘的意思。 只是卿卿不能接受的是,她嫁给陈慎之冲喜是无奈之举,我本没有做好与谁共度此生的准备。她养男妾,只是因为现下需要,将来不需要时,男妾好断干净。 从某种意义上讲,卿卿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像人渣。 修严半晌未能等到“妻主”的回应,琥珀瞳眸色泽深了深,蓦地感觉到肩上微暖,他的眼眸中似青萍之末起了一丝风浪,原来是卿卿柔软白嫩的手掌卿卿握住了他的右肩,似叹息,又似怜悯,更有几分自省。 “我以后不会和陈家来往了。” 不管出于什么缘故,陈家对她,尤其是陈慎之的母亲前后态度的转变,让卿卿感到惶惶不安。 得了这辆马车暂未发觉问题,卿卿当时不好推辞才接下,暂时决定用作代步,过段时日夹缬店的生意日益向好,她手头有了余钱,便再将马车归还陈府。 修严枕在卿卿膝头的角度,仅能看到卿卿光洁的下巴,像一块玉釉的白瓷,蜡烛浅淡的晕里焕发着剔透的光泽。 修严感到自己胸壁中某个不安于室的东西蓦然被撩拨一动,加快了速度,急速地回旋碰撞。 他缓缓揉了揉胸口,试探着这种异动。 “修严?” 她突然唤他,嗓音空灵,娇糯软甜。 她放下了手中为他擦拭墨发的毛巾,修严漆黑的长发噙着一丝水润铺陈在卿卿掌缝间,宛似泉水般潺潺涌下,卿卿一伸手,便似抓了一把如墨的微云。 修严猝然起身,发丝在卿卿指间一勾,扯得头皮尖锐地疼痛,卿卿瞥见修严水汪汪的眼睛里像起了薄雾,可怜至极,她略感惊奇,可他却像是生气了,起身将头扭到一旁。 在卿卿困惑地要询问缘由时,修严闷闷地自厌声音传回:“我出身低微,做不成正头夫婿,卿卿妻主有正正经经的夫君,还有正正经经的婆家,你回去就是了,做什么捎上我。” 卿卿还不解其意,修严连着又别扭至极地道:“我早就说了,我不是小气的人。而且,我早认命了,双凫楼里出来的,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卿卿妻主不嫌我样貌丑陋身世低微沦落风尘,我本该感激,但你切莫甜言蜜语哄我。修严虽是身染尘埃,但却识得人话真假!” 卿卿一呆,修严从她腿上起身,卷起墨潮般的浓云,从卿卿膝头一径儿滑落,她惊诧地瞥他,修严只留下一道倔强清傲的背影,消失在满庭月光之中。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突然吞了二踢脚了? 她自然看出了方才修严的异样,他脸色潮红,气息不匀,想是怒意所致。 他,是否因为自己回陈家这一趟,以为她还在意陈慎之,所以对陈远道不计前嫌,所以……他吃醋了? 今早她去陈家之时,修严可未曾流露异样,怕是憋了一整天,憋坏了,听他说的那些话,酸不溜秋的。 卿卿一颗心咚咚咚地直跳,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修严会吃醋,会摔门,她第一反应不是生气,也不是去哄他,而是竟然觉得有点儿开心。 修严回到自己原先置的客房中,臂膀扶住了身旁的紫檀木嵌珐琅百子图绢纱屏风,胸腹间一股难以平复的躁郁之火,陌生而汹涌。 他居然,仅只躺在这个小娘子的腿上,便会引起身体急剧异样的反应,从未处理过这种失态,修严一时无法控制。 适才不过是借口挣脱,离开得实则狼狈。这种异常的邪火,直至此时,他频繁念起为了压制头疾而学的清心咒,都没有任何作用。 修严不甘心地承认,看来在让她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女人之前,他会先心甘情愿地成为她的男人。 …… 积蓄多日后一场霡霂潇然,秋水漫涨,满城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 天色放晴,风物可喜,除红柿居长势喜人的柿子已经成熟,各类果物都到收成时节,曲水流觞宴也揭开帷幕。 此日秋高云淡,洛溪山下蜿蜒而出波光粼粼宛如玉带般的洛溪,泉水嘤嘤成韵。洛溪山则在群峰间孤标巉然而起,势拔五岳,山间杂花生树,披红挂绿,远望之似云霞轻拢,又似宝装屏风。 溪水上有亭翼然,八角飞檐,亭边茂林修竹蔚然,清流激湍作响,雅客咸集,未饮已醉。 参与曲水流觞宴的,若不是淮安贵族,便是当世名宿,更有来自渝国的使者,为一睹淮安风貌,参宴一探究竟。 亭下修竹林畔,一男子斜倚宝案,酒兴阑珊地捏着一只玉杯,此人是渝国使臣薛寅,他年约而立,道士仙风,向来自淮安王府,此刻正不断祝酒的内侍元洛道:“酒过三巡,他谢修严怎的还不出现?莫非要我等等到天黑,他才肯赏脸一见?” 他声音一提,满场之人无不侧目,已有人议论。 元洛连忙上前来赔礼,“实在对不住,世子今早车马有所耽搁,想来一会会来的,今日玉真酒向薛先生和诸位管够。” 薛寅没朝着区区一个阉竖发难,冷眼旁观,继续饮酒,头顶风声萧瑟,竹叶浮光细碎幽静。 卿卿昨夜里自然没能等到修严回来为自己暖床,他还在为自己和陈慎之的事介怀。 仔细一想,刚开始修严来的时候,只是为了摆脱双凫楼迫害,那时候他自愿做她男妾毫无反感,慢慢地,他却开始对陈慎之不满,对自己男妾的身份耿耿于怀。 卿卿不是一点风情都不解,她想:修严这样并不古怪,他只是渐渐上心了。 没有女人甘心接受给心爱的人做妾,换成男人当然也是一样。修严现在是大概真的对她上心了。 卿卿心里有种甜丝丝的感觉,就像半颗心沉进了蜜糖罐子里,逐渐被浸泡隐没,剩下半颗心还在呶呶不休地坚强提醒自己要守住理智。 清晨一大早,卿卿还没有从床榻上下来,双凫楼的马车便来到红柿居停下了,卿卿只听见一阵喧嚷,猜测是修严从前那个同伴,来接他去赴曲水流觞宴做琴师了。 卿卿也不急在一时见修严,便放他离开,等他的马车离开长丰巷,卿卿这才慢吞吞地收拾东西去夹缬店。 夹缬店生意一日好过一日,客源不断,而且其中不乏出手豪阔的大主顾,卿卿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上午半天过去,鞍马渐稀,卿卿才抽出空,这时的她和淑娘已经乐滋滋地在内库房数到手的银两。 “卿卿娘子可在?”一声犹疑的询问伴随着探入店门而近。 卿卿与淑娘都是心神一凛,连忙将钱藏好,卿卿踩着木屐咚咚咚地步下楼梯,凝睛望向门口,来人有些眼熟,卿卿再仔细一瞧,认出这东张西望的妇人竟是跟随郑罗敷身边的傅母。 卿卿大惊:“你要做生意么?” 傅母眼中急切,一见到卿卿二话不说便上前来拉住她玉手,将她往外扯拽:“卿卿娘子,事出紧急,还要请你带上一身贵店最好的桃夭锦成衣随我走一趟。” 话不说清楚卿卿自然不愿跟着走,于是挣脱傅母的禁锢,困惑不已:“出什么事啦?” 傅母跺脚解释:“我家娘子今日在曲水流觞宴上艳冠群芳!可惜她被人设计,在贵店订的罗裙被酒菜染污了,卿卿娘子,我家娘子点名要换你家的成衣,你快与我去筵席救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4、第 14 章 秋旻澄净如练,山风吹动洛溪山下的竹丛,从林霭深处,不断地飘出呦呦鹿鸣,在山谷中的连绵回声,萧瑟而空灵。 卿卿沿途打了一路的呵欠,怀中抱着给郑罗敷的桃夭、玫瑰紫二色的掐腰青花缠枝纹长袂襦裙,跟随在傅母身后,来到曲水流觞宴的地点。 群贤聚集的宴会,无处不是笑语笙歌,有郑罗敷的赴宴腰牌,她们此行畅通无阻。 卿卿低垂眉眼,暗忖:也不知修严到了没有,他应该是不知,我也来到了曲水流觞宴。 她不敢抬头张望,唯恐自己失礼,惊扰了筵席上谈笑风生的贵人。 这时,在她跟前引路的傅母蓦然停住脚步,卿卿来不及刹住身体,额头撞在了傅母的背上,手中漆木托盘不稳,咣当摔在脚边。 傅母一看,这时开始骂骂咧咧起来:“怎么这么不小心!” 于是连忙弯腰收捡,将东西装好,卿卿觉得是自己不慎,理应搭把手,蹲下身要帮她收拾裙绦,却被老傅母拂开,老妇人力道大,卿卿被推了一跟头。 怔了怔,她眼睁睁看着傅母收拾好东西,竟就那么将她撇下,匆匆忙忙向郑罗敷所立的那片园圃走去了。 卿卿掸了掸身上的灰,从地面坐起来,心中略有抱怨。 夹缬店的生意也是不错的,她搁下那么多生意出来,帮了傅母的忙,转过身便被人过河拆桥。 不过,卿卿很快放松心情,双掌拨开额间被薄汗浸润贴在肌肤上的柔软发丝,拂到耳后,她想若是能见到修严,那也不错。 她还从没有看过修严弹琴的模样。 “谢世子!” 人群之中,蓦听有人高高地嚷了那么一声,卿卿,连同她所在的地方,周围无数之人,都齐刷刷伸长了脖颈,望向声音的来处。 那人是隐匿人群之中的一名贤士,着雾山色道袍,缠青幞头,手指兽脚青铜爵,如嵯峨玉山之将倾,摇摇晃晃奔向翼然亭中。 卿卿眼帘半掀,只见翼然亭下,一道雪色身影,堪比春云般洁而雅静,如一道清爽的山风,刮过那片湘竹挨挨的绿荫,来到众人面前。 侍从在他前边探路,身后,两名抱琴执扇的美女随侍左右,部曲如云。 那就是卿卿第一眼看见的谢律。 因为太远,她根本看不清那人的容貌,只知道,从他出现开始,这里所有的人都躁动地向他蜂拥而去,犹如潮水汇入东海。 那拈着酒爵的贤士顾兆年第一眼看到谢律,左瞅右瞅,看了他好几眼,哈哈大笑。 众人也知晓他笑什么,传闻淮安世子谢律一人千面,一张尊荣可以幻化几百种样貌,今日有大渝使者在场,谢世子依然很不给面子,未露本相。 顾兆年来到谢律身旁,压低喉音:“谢修严,过火了!我瞧这薛先生,脸都绿了。如此怠慢,绝非我淮安待客之道啊。” 谢律本人爱促狭,不过正式的场合,该给渝国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哪知谢律的眸光却似捕捉到了什么,一点笑意在眸中蔓延,他侧过脸,也还以低音:“真人在,不露相。” 他在那个小娘子面前,从未掩饰真容,岂能瞒得过她法眼? 那小娘子只是单纯,却非愚蠢,好欺,却不好骗。 陈远道因撞见自己从她家墙头跌落之后,这个小娘子还悄悄地差人上双凫楼打听过一个叫“修严”的花魁。 只是暂时没有将“修严”与“谢律”攀扯上什么关系罢了,但假如真的露馅儿了他也有说法——她不识字,卖身契上的“休言”非彼“修严”,不过是音同意不同,名同命不同。 也不知,她会否因此对他更多一点耐心和怜爱呢? 曲水流觞宴觥筹交错,卿卿无意参与,她只想寻找修严的身影,很快便错开了目光,那高高在上,如云端仙人般的世子,是她不可攀附,不可逼视的存在,她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郑罗敷不知何时已经更衣完毕,正向她款款步来,卿卿定睛向她看去,郑罗敷今日打扮艳丽,粉腻酥融娇嫩欲滴,顾盼生辉,一笑贝齿浅露,撩人心怀。 “卿卿,你也来了。” 她身后,自然还跟着她对刚才对卿卿很没有好脸的傅母,不过这会儿,傅母脸上也改换了恭敬的笑容。 卿卿知道,自己是被郑家这样的门户看不起的,就和陈家一样。她也没想高攀,只与郑罗敷寒暄一二:“郑娘子,你今日这身甚美。” 郑罗敷羞红面靥,手指绞着碧罗帕子略不安地嘤咛:“也不知,他可会喜欢。” 这个“他”,说的自然就是世子。 郑罗敷虽然喃喃,卿卿却听得分明,她不打扰郑罗敷去与世子相会,举步走开。 流觞宴开,文人雅士都围绕一弯溪水而坐,酒盏至于水流中,若酒盏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便需要当即吟诗一首。 人们或笑或嚷,热闹得很。 卿卿却听得一声缥缈的琴音,那一瞬间,仿佛周围的喧嚣都为之岑寂,心头的郁郁也伴随着指尖抹在丝弦上滑出的音律而烟消云散。 这琴声自在,旷达,如一羽衔云而唳九霄的白鹤,自有股高傲和睥睨之感。 在场之人,无不神往。 “伯牙鼓琴,六马仰秣,今日我也能一赏如此音律,妙哉!”有一雅士赞叹道,更不禁连饮三大碗。 溪水旁,薛寅侧头听了几许,忍不住击节相合之,不禁好奇地抬头问世子近旁侍从元洛:“席上抚琴之人是谁?” 元洛叉手恭敬地跪坐一旁,答道:“是世子特为曲水流觞宴从双凫楼请来的琴师。” 一听是花街柳陌出身,薛寅便直皱眉头,嫌恶地停了击打节拍的手指,“你们世子呢?方才更衣去,怎么还不见踪迹?” 他办的曲水流觞宴,结果直到这会儿现身都不到一盏茶的时辰,现身了也是假面,薛寅已经很是不满。 卿卿寻着那道琴音狂奔而去,直至,在一众乐师当中,看见了正低头抚琴的修严。 他的头上戴着一定皂纱帷帽,漆黑的面纱垂落下来,遮覆住容颜,指尖的弹拨中涌动着一缕沉澈剔透的琴音,在笙箫中尤为清冽。 卿卿停在他的身旁,轻轻叫了声:“修严。” 他停下弹奏,扬眸望向她,风吹弄帷面,隽逸的面容时隐时现。 卿卿心情愉悦:“你怎么戴上我给你做的帷帽了?” 修严两指拂过笠檐,神色如莺嘴啄过湖面泛起一丝细浪,“妻主不许抛头露面,我很听话的。” 没想到只是戏言,怕惹桃花官司,他听真了。 卿卿捧腹大笑,顺着他话点头,“修严最听话!那你还有多久结束?我就在洛溪山外等你。你一会儿过来,我去买点枣泥糖饼给你吃!” 修严乖巧颔首:“我想吃苏斋的。” “行。”再难也得给爱妾买。 她上前,趁机摸了摸修严的小手,揩了一把油,便开溜了,乘秋风而去。 卿卿心情很好,修严在一众乐师里,戴着那么顶丑帷帽都这般出众,她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可是他真的好可爱! 一个会拈酸吃醋,争风惹火,会阿谀谄媚,邀宠示好的小妾,真是个妙人! 卿卿突然脚步一停,面前出现了一个男子,年约二十出头,本在溪边与人对弈,碰见她,卿卿发觉他眼光一闪,像是变了味道,卿卿立马警觉,低头就往外走。 那轻浮男子却一跳,窜到卿卿的面前来,和陈远道一样佻达地挂着邪笑:“小娘子好生面善,你要往哪里去呀,可要哥哥捎你一程?” “……” 卿卿早就不是第一次碰见登徒子了,对付陈远道她得心应手,当下就冷了脸,先礼后兵地回绝:“不要。不认识。” 她绕开他往前走,那登徒子又跳将上前,横臂阻拦卿卿去路:“唉,一回生二回熟,咱俩聊一聊不就认识了,小可秦尧,未知小娘子芳名?” 卿卿不知她为何死缠烂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卿卿环顾周遭,似乎没人把这当成一件新鲜事,唯有秦尧的一群手下,叼着草根吹起口哨旁观,像在鼓舞秦尧一鼓作气将她拿下。 卿卿愈发不快,面颊上彤云笼罩,搬出一尊大佛来:“今天的宴会是淮安世子所办,席上都是雅士,郎君这般行事,恐怕让人耻笑吧。” 秦尧皱起了眉,“拿世子压我?谢律他管得着我么?” 卿卿看他过来,警惕万分地后退,她今日出门匆忙,头上没有珠钗,她咬着粉唇,眸光闪烁,倘若等会儿秦尧敢对她不利,她掉头就跑,直接冲进流觞宴贵人们中间,他们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秦尧也不敢放肆。 “你这小娘子,生得风娇水媚,竟是个刺头,我还偏就好你这一只小辣椒。” 秦尧撂下狠话,朝卿卿伸手一抓,卿卿反应及时,急促地缩手,让秦尧扑空。 他一扑不成,转眼就又拔步上前,非得抓着卿卿藕臂不可。 他岸上的同行看戏似的举着胳膊:“秦尧,淮安第一多情郎,别说你今日栽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娘子手里!上啊!抓她,抱他,挠她,抱起来狠狠地亲!” 卿卿骇怕,脸色吓得苍白,转身都来不及,急遽地后退。 秦尧穷追猛打,就是不肯放过卿卿,卿卿花容失色地乱撞,猝不及防蹬在一块被溪水冲刷过的滑不留脚的青石上,身体朝后跌仰。 这下可惨了,要是摔进水里,可就得湿了罗裙,女孩子家的,定是名誉尽损…… 但她却没有如预料之中地跌进溪水里,而是撞进了一方宽厚的胸膛,犹如铜墙铁壁一般,坚实地兜住了自己。 “世、世子!” 卿卿看见追来的秦尧刹住了身体,目露惊恐,吓得已经结巴了。 世子? 卿卿一瞬间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撞了谁? 卿卿急忙站直身体,转过身行礼,清澈如溪的杏眼扫过,却始料不及,茫然间,撞见一双琥珀色深眸……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5、第 15 章 卿卿下意识以为自己看到了修严。 但这双琥珀眼,漂亮,深邃,还有着修严永远也无法有的凌厉,动一下是波涛如怒,雷霆万钧之感,这种稳固掌握一切的气韵,仿佛才属于淮安世子谢律。 卿卿颤抖着芳躯后退纳福,他却一臂挽住了她的细腰,将她扯到胸口,卿卿惊吓之际,头顶的一只木笄滑落,如云青丝顺滑地披落,坠在谢律的手背,轻柔瘙痒,她发丝间有股浓烈的香气,时起时浮,疗愈着谢律体内的顽疾沉疴。 卿卿被他拦腰搂住,手掌皮肤相触碰的地方,卿卿细细地哆嗦,沁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要命的谢世子,她偏挣脱不了。 秦尧被谢律泛起怒意的瞳眸骇住,一时睖睁不安起来,颤抖着,不自觉膝盖已弯,“世子。” 谢律无论何时在人看来,都如沐春风,可他含笑的一双琥珀色桃花眸,却自有股含而不露的威仪,让秦尧这样的淮安地头蛇,根本无法与之争锋,气势瞬间委败。 “这小娘子——”谢律垂眉望向怀中因为怒意填胸而鼓鼓的俏丽粉靥,薄唇微勾,“先撞向我怀中了。” “是,是!”秦尧一激灵,声量突然放大,唯恐谢律听不见一样。 “她是世子的!小的告退,小的告退……” 秦尧灰溜溜、悻悻然地转过身,一猫腰仓皇而逃。 卿卿大为震惊。 谢律掌中一松,那弯杨柳腰闪了出去,怒意勃勃地瞪着自己。 还是那样,一生气的时候,整个眼睛都充满了亮光。 谢律笑意不减,“生气了?” 卿卿柳眉一颦,这个世子固然也算妍姿雅韵,但比不得修严,郑罗敷对他一片痴心,没想到他竟是个风流轻浮的多情种子,真是错付。 她压着火,冷静地回答:“世子自重,妾身已是有家室的人。” 谢律微笑:“你是谁家的夫人?” 他特意看了一眼她的发髻,松松挽就,早已钗环脱落,只剩一片光洁深鸦的乌丝压着雪颈与香脯,微微沁汗的雪肤,薄而晶莹,血管轻细,如蛛丝般细腻地沁出红痕。 卿卿不惯被他打量,也不知怎的,浑身都不自在,她压着嗓道:“我……我已有一个小妾!” 她挺胸抬头,咬唇盯着谢律,强迫自己不能输了阵势。 谁知反引来他的一声轻嗤:“小妾啊。” 凉薄的声音落下:“打发了。” 卿卿愣住,“为什么?” 但淮安世子的这句话听起来根本不是建议,而是一种云淡风轻的命令。 却没有人能怀疑这句云淡风轻的命令的力量。 谢律轻笑道:“你不打发他,如何嫁给我?小娘子花容绮色,令我心折,谢某愿出明珠十斛,请小娘子笑纳。” 卿卿这才明白,自己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秦尧被谢律吓跑了,而谢律呢,谢律又有谁能吓跑? 卿卿固然不愿,可面前这尊大佛,淮安世子,谁能得罪得起? “谢修……”顾兆年出现在谢律身后,一拍他肩膀,后头的一个“严”尚未吐露,谢律蓦然拧了修眉,顾兆年恰恰好一个酒嗝上来,打断了,他哈哈大笑,一把勾住谢律之肩,“让我好找!走,喝酒去!” 目光转到卿卿身上,眼眸唰地亮起,“咦?哪里来的娇滴滴的小娘子?” 说罢又对谢律啧啧摇头:“我以为你真的不近女色,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谢律颔首失笑,“还真被你说对了。” 卿卿的心跳倏地加快,不知哪里来的错觉,竟觉着谢律的音质有些耳熟。 这当然一定是错觉,堂堂谢世子,怎可能与她有过交集。 顾兆年表示惊讶,不过,谢律又失望一叹:“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人家没看上我。” 顾兆年又是一惊:“不能吧。” 谢律朝他不无遗憾地点头:“是真的呢。” 顾兆年也道:“那太可惜了。”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地交谈,全然不顾卿卿站在那儿犹如被泼了一桶冷水,从头发丝冷到脚底心,又气又窘,无可奈何。 顾兆年安慰性地拍拍谢律的肩头,“喝酒去,女人没甚好的。” 他要将谢律带走,卿卿也正盼着他把谢律拖走,可惜谢律身如磐石,非但没动,顾兆年也停了下来,谢律凝视卿卿敢怒不敢发的杏眸,温柔地叹息:“小娘子,谢某确是真心的,迟早有一日,你会明白,心甘情愿入我彀中。” 卿卿想呐喊一声“做梦”,可是谢律已经错开了眸光。 他与顾兆年一道走了,卿卿还僵着手脚停在原地。 被谢律碰过的每一寸发肤,都像被毒蜘蛛叮咬过一样红肿发疼,卿卿厌恶他到恨不得啐他一口,不要脸的男人! 她委屈地咬牙低着头往回走,这里没有一个她认识的人,卿卿只想赶紧逃离。 可她清楚自己所受到的屈辱,根本没有办法向谢律讨回。 一回过神,她已经出了洛溪山,茫然四顾之后,只好再次循着来时的路回去,此时宴会进行到了尾声,双凫楼的乐演也已结束,他们正安排人回去。 卿卿忽听得有人唤自己的名:“卿卿。” 那声音近在咫尺,卿卿唰地抬头,自己已经差点撞到了一个人的胸口。 她惊魂未定地站直,绷紧头皮,正要道歉,才发现是修严,他摘了帷帽,露出帷帽下的面容,右脸上的伤疤还没完全消解痕迹,可皮肤已可见冰魄雪色,配上精致的五官,皮相清隽秀雅,别有一股罕见的倜傥动人。 修严的手指抚了抚卿卿的眼睑,指尖悄然滑过,“怎么了?” 卿卿咬牙,她发现,她养男人的初衷本意就是为了对付登徒子,可真当她遇上登徒子时,她才觉得指望不上,谢律是什么人?更别说修严以前出身双凫楼。 卿卿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敢胡乱倾吐,她看了眼修严身后都在收拾行装的双凫楼之人,深深吸了吸鼻子,改换笑颜:“你们都结束了么?那我不借人了,我们回去吧。” “好。” 修严应下,指节间如被绸缎温柔缠绕,他低眉看去,卿卿的小手已经自觉滑入他的掌心,温热的小手,涌起丝丝的暖。 卿卿心乱如麻,不知为何,有一种直觉,她觉得谢律不会那么轻易放弃的。 修严突然道:“卿卿妻主,山路曲回,我背你去吧。” 他们离了队伍,不能乘坐双凫楼的马车同行,卿卿来时跟着郑家的车,现下也只能徒步。 她吸了吸鼻翼,好像满腹的委屈,都在修严的温柔和包容之中消弭。 她轻声嘟囔命令:“那你低一点。” 修严笑着将帷帽重新戴上,皂纱遮住容颜,在她身前弯腰,拍了拍自己后肩,让她上来。 卿卿顺势趴在修严背上,藕节儿似的柔软柳臂,紧紧搂住了谢律的脖颈。 他直身而起,稳稳地将卿卿背在了背上,朝前走去。 卿卿“哇呀”一声,差点儿从他身上滑落,于是更加紧地攀附住他,修严将她在身上颠了两下,卿卿吓得整张脸都红透了,死命抓他脖子,甚至,伸手探进帷帽,揪他的耳朵。 “慢点儿!” 修严背着她,转了一圈,笑得比平日更张扬,“偏不。” 说罢他后背载着卿卿,如乘奔御风般向前跑去,山道上起了淡淡的烟岚,两侧长草芊芊,夕露沾湿裳服。 一道残阳被衔在矗落的两山之间,红光照着修严皂色的帷帽,也照着卿卿明润的脸庞。 山道上的呼吸都是那么自在。 卿卿突然盼望着这一段路,永远也不要停下。 生平第一次有人,这般珍视自己,把自己看得这么重要。 她也是生平第一次知道,男人的肩膀,可以有多厚重。 这就够了,她终于也有了一个,可以短暂停靠栖息的港湾。 卿卿伏在修严的后背上,在一起一伏的颠簸之中慢慢趴下来,温热的颈部皮肤,贴着她的面颊,一直暖到心里。 修严……修严。卿卿轻轻地唤着这个名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6、第 16 章 回到红柿居,夜已深浓,卿卿把这段时日的账本拿给修严,让他帮忙查看记账,丢下一句:“切莫累着,量力而行。” 说罢便打了一个哈欠,上自己的拔步床,大被一拉,歇下了。 修严看向幽静朦胧的金纱帐,里头侧卧着她玲珑的身影,不一会儿,便传来沉沉的呼吸声,他无奈莞尔。 卿卿睡得深沉,全然不知时辰。 錾银的滴漏,一点点倾泻而下,月色于窗外渐渐推移。 卿卿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那个没有脸的谢世子,抢占她为妻,霸了她的红柿居,砸了她的夹缬店。 她宁死不从,夹缬店的熊熊火光中,她拔掉头顶的金钗,狠辣决绝地抵住自己平滑细嫩的咽喉,威胁谢律:“我是死也不可能嫁给你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没有脸的谢世子温柔地对她道:“你会答应的。” 卿卿当然拼命地摇头:“不会!不会!你妄想!” 谢世子朝身后一声吩咐:“带上来。” 卿卿睁大眼睛,只见云雾中,两个牛头马面拖着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修严出现,卿卿一见变了脸色,失声道:“修严!” 谢世子抬起一只右手,往前一招:“杀了。” 冰冷的唇缝中吐出让卿卿顷刻如堕炼狱的话语。 卿卿泪涌如泉,奋力阻止,可是自己的双脚却被锁链缠住,将她绊倒,卿卿趴在地上,还要往前爬,十指刨出了道道血痕,眼看着刽子手的长刀就要向着修严头颅斩落,修严已命在旦夕。 卿卿突然呐喊:“我答应你!” 那即将落在修严头顶的刀斧顷刻化为齑粉散落在地,谢世子拂了拂手,温柔地冲她笑:“卿卿,我早说过你会答应的,你早这样,不就没事了么?” 他向她伸出一只手,缓缓道:“来,过来。” 卿卿像失了魂一样,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双眸无神地向他走近,直至被谢世子握住柔软的素手,他捧在掌心,垂眉在她的手背上亲了一下。 修严撑着最后一口气,呼嚎着“不要”,卿卿已经随着谢世子步入了婚房。 接下来便是顺理成章的事,卿卿混混沌沌,只看到头顶一个不断晃动的面容,整张面容都是模糊的,疼痛间,失手抓破了那人的脸,可什么也没有,血印子也没有。 卿卿看到窗外,突然出现修严的面容,他被牛头马面押着,定定地,哀伤地望着她,看她在旁人身下承欢。 修严突然像发了疯一样,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囚困他的魔网,奋力向身前的墙壁撞去。 “不要!” 卿卿被噩梦惊醒,猛然从被褥间坐起。 周遭一切安静得落针可闻,卿卿才发觉自己仍然身处自己的金纱帐中,她的背后已经出了一层滚烫的汗,寝衣黏腻地贴着后背皮肤。 原来适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魇。 卿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拨开帘帷,风不知何时将窗棂卷开,窗下一灯如豆,摇摇欲坠。 修严仍然披着外衣,认真仔细地在灯下核对夹缬店的账目,橘色的光火,多情地笼在他的身上,他一身的气质温润如玉,像极了风雨中岿然不动的亭亭青松。 卿卿趿拉上自己的木屐,举起床边高脚凳上的一座灯盏,掌心向内护着火焰,向修严走过去。 纸页上密密麻麻的都是文字,卿卿看不懂,只觉修严的字很是飘逸俊秀,如他人一样。 这辈子,她不向往权势,不崇拜富贵,唯独敬佩的就是能识文断字、满腹锦绣的士人。 “修严,我不是让你不要熬夜,早早地睡么?” 修严顿笔,抬眸看来。 卿卿的脸颊上都是未干的热汗,她脸色苍白,神情疲倦,只是勉强支着笑容,修严脸色微变:“做噩梦了么?” 卿卿不敢说自己梦见了什么,真是奇怪,淑娘说女孩子做梦梦到那种事情不奇怪,可是她第一次做那种春梦,对象居然是…… 她不敢说,可是神情已经出卖了她。 修严肃容正色:“卿卿妻主,你过来。” 卿卿将灯盏放在他的案桌上,来到修严的身旁,他猝然不意地拽住了卿卿的柔荑,将她往下扯落,卿卿肩头的寝衣滑落,露出莹润剔透的香肩,她急忙要去扯上衣物,修严忽然张开双臂,严丝合缝地抱住了她的身子,将她拖入怀中,整个容纳。 她娇小的身子,能在修严怀里做个窝。 卿卿面红耳赤,脑海中又浮现出梦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景象。 可是修严的这个拥抱,不带任何欲望,只是轻柔地,抚慰地,拥着她,如同一棵可以依靠的参天大树,抖擞开翠绿的浓阴为她遮风挡雨。卿卿沉溺于这种温柔,初始还象征性地扭动几下,到后来,也安安逸逸、乖乖巧巧地泊在他的怀中。 她曲着双腿,光滑白嫩的小脚丫蹬在棉绒红锦地毯上,衬着猩红的软毯,愈发显得足背光洁,宛如上好羊脂。 修严垂眸又清算了几行账目,忽觉地面白腻腻的小脚不断蹬动,垂眉一看,她光着脚,像是有些冷,修严弯腰将红绒毯卷起替她将小脚包裹,一下子便暖和起来了,卿卿别过耳朵,躲闪的眸含着羞色。 修严道:“还冷么?” 卿卿连忙摇头。 修严核对完账目,将几大本摞在一处,再去看卿卿,发觉她又困倦得打起了瞌睡,像只疲累的猫咪,爪子搭在他的左臂上,无力地垂着。 此情此景,修严天性的邪恶不受控制地苏醒,他提笔,在卿卿的面颊上左右各画了几撇胡须。 如此,便更像个贪睡的猫儿了。 卿卿浑然未觉,睡梦香甜地窝在他怀里,甚至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脑袋埋在了他的胸口。 修严心头有些异样,像被猫爪子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 他是怀着寻找良药治病的目的接近她,从来红柿居以后,他的头疾再未犯过。他骨子里就是个恶棍,所以爱逗人,却不会对别人,有过近似此刻的一丝……于心不忍。 奇怪,他居然也会有良心这种东西。 …… 卿卿一觉到天明,自然没有发现昨夜里有人在她脸上“为非作歹”,罪证早已被某始作俑者抹除。 卿卿揽镜自照,将自己打扮了一番,便乘车与淑娘、菱歌上夹缬店照顾生意。 每晚都要让修严核对账目,淑娘只会一些简单的记录而已,因此她也是店铺里最忙的。 卿卿学着打算盘,已经渐渐得心应手。 但今日不见有什么生意,到了晌午时分,夹缬店才见有人进来,但进来的第一眼,便目光不善地望向卿卿。 卿卿和淑娘对视一眼,都不记得自己得罪过什么人。 那人装束华贵,但极为收敛,像是大富大贵人家的随从,卿卿放下算盘,走到前台来要引人入内看看自己铺子里的缎料,那人却冷着一副嗓传话:“卿卿娘子,我家郎君有请。” 卿卿呆了呆,“你家郎君是谁?” 侍从便从怀中摸索出一枚玉符,符文“谢”字。 淑娘都心头眉间一跳,“谢郎君?” 淮安有哪家的郎君姓谢? 卿卿自知是得罪了谢律,果然如梦境之中一般,他不肯放过自己。 卿卿咬牙:“我可以拒绝么?” 随从看似温顺,实则嚣张:“恐怕淮安没人敢拒绝这枚玉符。” 梦境之中,谢律为了强取豪夺逼她就范,放火砸了她的店,烧了她的铺子…… 强权重于泰山,卿卿识时务地点头:“好,那我就再去和这个谢世子说清楚!” 淑娘没想到,这枚谢字玉符的背后,还真是淮安世子,可是,卿卿又是如何识得谢律的?莫非就是昨日曲水流觞宴,卿卿随郑家傅母赴了一场宴会,世子便已对卿卿青眼有加? 倒是有这个可能,江南女子多温软,卿卿更是玉体香肌,为其中佼佼,世子以前说不定没见过卿卿这般娇软到极致的美人。 眼看卿卿登车而去,淑娘心头暗忖,能做淮安世子之妾,多少女郎梦寐以求的福分,卿卿离开陈家,终于又得大富大贵了。 卿卿也不知那人要将自己带往何处,卿卿一上车,那侍从就递来一条黑巾对她要求:“请娘子将眼蒙上。” 本来被半强迫带上马车,卿卿已经十分着恼,这个侍从说话没半分客气,卿卿更是不快,“这也是世子吩咐的?” 那侍从竟然回答“是”,卿卿虽然愠怒,却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屈从强权地将双眼蒙上,马车行驶起来,初时尚有人烟,到后来,像是越行越偏僻,越来越阴冷,卿卿不知道到了哪里,犹疑着将黑巾摘落,马车却骤然停下。 “卿卿娘子,到了。” 侍从拉开车门,放卿卿下车。 卿卿坐久腿软,那侍从也并未看出她的窘迫,径直去到离卿卿还有一射之地的地方。 “世子,卿卿娘子到了。” 卿卿方拉开黑巾,面前已是一片漆黑。 这是一方巨大的地下城,日光无法直射这里,所有的甬道、房间、门厅,都用黑砖砌成,每十步就有一挂壁灯座,灯油上方燃烧着火焰,长久不熄。 巨大的阴影,犹如噬人的怪兽的大口,张牙舞爪,将光明驱逐在外。 黑暗的深处,似有若无传来纵情的笑、怒、骂、喝,种种交织,堪称百态,但又听不分明。 卿卿此时才看见,他已坐在那团不见天日的黑雾中,长指垂落倚侧,白玉绕指,发出幽幽的光,背影山凝岳峙,孤巉峭拔。 是黑夜的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7、第 17 章 卿卿内心发憷,在身后侍从的催促下,才敢慢吞吞地上前。 四壁都是灯火,可脚下还是阴暗得看不清,卿卿的行动如蜗牛,好不容易才将身挪到谢律跟前。 他身后,卫笈腰间悬着一柄收入华美鞘中的宝剑,剑柄上孔雀蓝宝石焕发幽冷的暗光,卿卿梗着脖颈深深地呼入一口气,鼓起勇气望向斜靠椅背的谢律。 火光幽幽一照,露出那线条凌厉的下颌,偏钝感的五感,中和了这种迎面而来的冲击力,为他平添了一丝柔润。然而整个人,依然如同卫笈那柄削铁如泥的宝剑般,只是暂时藏锋而已,动则江海清光。 卿卿才发觉和昨日相比,谢律竟然又换了一张脸。 “……” 卿卿坚持行了一礼,忐忑地收回眸光,看向黑黢黢的地面,“这是哪里?” 谢律长身而起,伸掌给她,示意让她握住。 卿卿却看着暗淡光晕中的那只手,骨骼清瘦修长,肌肉匀亭,无丝毫赘肉,漂亮而干净,像画一样。她内心中蓦然觉得有几分熟悉,只是迟疑了一下,没有去回应。 等不到卿卿上前握住自己的手,谢律并未愠恼,他收回手负向身后,举身朝黑暗之中行去。 卫笈在他的身后,无形地压迫卿卿,令她也必须跟上。 卿卿暗中骂了这个不要脸的男人千百遍,最终还是跟了上前。 直到现在她也不知这究竟是什么地方,越往里走,越见深邃和开阔,洞窟的尽头,视野明亮,火光炽亮,周围已宛如白昼,卿卿的面前出现了一片比陈家整座大院还要大出一倍的空地,人群热闹无比。 有的像是在做买卖,产品五花八门,各类古玩玉器,甚至还有活物兽笼子里囚禁的猛虎发出令人心战的咆哮,吓得卿卿一激灵。谢律停住脚,在卿卿的面前,去路被堵死,卿卿一阵疑惑,他抬起手解下了披风,长袍抖开,替卿卿系在身上,将兜帽一拉,把她的小脑袋整个兜在里边。 谢律拍了拍她的两只耳朵:“害怕就捂着。” 这回卿卿是真的听话了,她急忙用自己的小手把耳朵堵上。 可还是忍不住好奇。 热闹的市场里,谢律偏选中了一处最偏僻的角落,卿卿不得不跟上,只见这角落里支着一方红案,案边竖一面旗帜,书有“世事洞明”四字,案上有赌盅骰子等物,看起来像是一个赌摊。 她不知道谢律为什么来到这里,暗忖:姓谢的原来喜欢赌博…… 传闻中的谢氏俊彦,果然是以讹传讹,阿谀成风。 “郎君想问什么?”赌桌后阴暗的一隅里,一个缺了两颗大门牙,说话漏风的中年男人,笑咪咪地露出一张脸来。瞧着不老,已经是鹤发鸡皮,整张脸上都是麻子,一笑起来,嘴角能咧到耳后根。 卿卿差点儿吓哭,这都是什么鬼地方,什么鬼人! 谢律道:“照章办事就是。” 麻子脸点头:“果然是老主顾,如果郎君能赢,我这里问题随意询问,如果郎君不能赢,要留下一件贵重物事。” 谢律微笑:“你说。” 麻子脸却将目光转向卿卿,卿卿拉着兜帽,将小脸藏在漆黑的披风底下,可还是被麻子脸捕捉到,她偷瞄一眼,正碰见那麻子脸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她惊恐地直缩。 为什么要看她? 麻子脸手指朝她一指:“以物易物,若是不能赢,郎君请留下这位小娘子的舌头。” 卿卿:“?” 她吓得差点儿哭出来,紧紧抓着披风捂住脸,咬牙心道:如果你答应的话,我不会管你是世子还是狗子的。 谢律偏眸看了一眼躲在自己身后一语不发,瑟瑟发抖的卿卿,她平日里看到一只青虫都吓得汗毛倒竖,对她来说,非常不幸,谢律本人并不是什么好人,他一看到卿卿,就忍不住想逗她。 偏薄的唇微掠笑意,谢律道:“成交。” 卿卿:“?” 卿卿这回终于将他给的披风给扯下来了,她怒目圆睁,狠狠地瞪向谢律,双眸充血红得欲滴。 谢律圈住了卿卿的小手,她又气又怕,整个人都在发抖,将他狠狠甩开,谢律目视麻子脸,被甩开的臂膀下滑,落在她的腰际,将她的杨柳腰轻轻一握,不由拒绝地压进怀中。 卿卿这回还想使坏,狠狠碾上他几脚,可自己的痒痒肉已经被他拿捏了,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似乎很清楚她的死穴,可她对谢律恨得简直想食其肉寝其皮! 谢律道:“此女是我心仪之人,她的舌头贵值千金,我付出如此之大的赌注,规则理应由我来定。” 麻子脸似乎早有预料,一指桌面的赌盅,笑眯眯地道:“郎君想怎么玩?” 谢律一只手摁住卿卿的腰,将她整个人扣在怀中,她怕得不停地战栗,发丝间浓郁的香气逸出,于谢律无孔不入,他是赌桌上的常胜将军,何况,她是让他耳聪目明的良药。 “射覆,你我各取一样物事,用红布遮覆,若能猜出对方盖着的是什么,便算获胜。” 谢律提的这个条件,麻子脸欣然同意,双方约定,各自背身准备。 当谢律挽着卿卿的软腰,来到另一侧灯火黯淡处时,她的肌肤仍在不断发颤,谢律耐性地道:“还怕么?” 卿卿白了他一眼,虽然他可能看不到。 姓谢的当然是不会怕的,输了也不会拔他的舌头。 谢律却爱极她怒气鼓鼓的模样,长指抵在卿卿的下巴上,勾了勾她下巴上的软肉,鼓鼓的肉回弹到他的手上,谢律温声道:“我不会输的。” 卿卿只想冷笑:“要是输了呢?” 暗暗地伸腿,想装作不经意,将他用劲踩上一脚。 谢律轻笑着不动声音暗中打断她的作法,“输了可以赖账,不然怎么样,真把我们家小娘子的舌头割了让出去?” 卿卿的剪水双瞳圆滚滚的:“谢世子你——” 赖账? 亏他堂堂淮安世子,竟是个大无赖! 事关卿卿自己的舌头,该说不说,她还不能让谢律输。 要是谢律输了,她不会等他赖账,这个狗东西阴晴不定、笑里藏刀,卿卿不放心把自己舌头交给他,一旦输了,她立马找个机会拔腿就跑。 卿卿皱起眉头:“那你想好放什么了没有?” 谢律莞然:“卿卿有何高见?” 敢情他都没想到,还来问自己! 因为是别人的舌头,他就这么儿戏! 卿卿气得胸口快要爆炸,用力抓了两把云鬓,快被姓谢的弄疯了。 无意中带下几根头发来,卿卿望着掌中脱落的发丝,一阵心疼过后,倏然灵机一动,将头发给谢律:“头发,盖在下边,绝对——” 忽然意识到自己声量太高,卿卿连忙压低嗓,悄然地道:“要不然,睫毛也成。” 谢律无言看她半晌,最后叹了口气:“这些东西一旦盖起来,便就什么痕迹也看不见,他心中必能猜到,只需说出‘毛发’,无论你是青丝还是睫毛,人毛或是兽毛,都无所遁形。” “……”卿卿突然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那怎么办?放什么好呢?” 有什么东西是能确保让那个麻子脸猜不出来的么? 都怪谢律,他到底要问什么问题啊! 为什么要用她的舌头作赌注?卿卿都快哭出声来了。 谢律柔声道:“我得向卿卿小娘子借一样东西。” 她?卿卿低头,将自己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她身上除了一身裳,还剩下什么?她是在夹缬店被姓谢的部下强制带出来的,根本就没有任何准备,她哪里会知道谢律竟把她带到这种黑心市场来! “你要借什……” 话音未落,身前的男子那张假脸已经袭近,卿卿来不及躲避,被他捉住了双臂,芳唇被另一个强势的唇所夺,卿卿失了方寸,甚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要禁闭齿关,便被他轻巧地撬开缝隙。 谢律的吻霸道而炙热,比不得修严婉转如水,卿卿的呼吸被阻隔,面部迅速充血,她奋力要推谢律,可推不了。 卿卿的大脑不能思考,已顾不得他是什么世子,张牙就朝他的嘴唇咬了下去。 “嘶……” 谢律忽一声痛,将卿卿松开。 卿卿捂住嘴唇,秋水般的眸子溢出了一层薄薄的水光,将落未落,委委屈屈地退到墙角,愤恨地望着他,警惕、戒备、仇视。 谢律抚了抚被她咬出血的唇,意味不明地道:“以前,没有人拒绝我的。” 这么说他还亲过很多人了?卿卿抱臂发抖。 这是多脏的一个男人!这么脏的男人却碰了自己。 卿卿的泪光从眸中涌出,强撑着道:“我知道你是世子,不过我不可能跟你,我有喜欢的人了,你,你不可胡来。” 谢律的唇有一丝灼痛,他笑道:“胡来?我胡作非为惯了。而且非常讨厌,有人觊觎我的东西。” 卿卿心脏一抖,惊恐万分看向谢律:“你……你……” 这个人在淮安是何等实力?卿卿毫不怀疑,他一定早就将自己都摸透了,也知道了修严的存在。 支吾半晌,她才找回完整的声音,颤抖着问:“如果,如果我不答应你的话,修严会怎么样?” 谢律的心起了一丝涟漪,怪异,原来她已对修严动了心。 出身双凫楼的倌儿,他以为她只是玩玩作罢,谢律也喜欢玩这些猫捉老鼠、螳螂捕蝉的把戏,没想到她会真的动心。 谢律走近一步,她便如临大敌,气得恨不得用眼神刀了自己。 谢律抚了抚她的鸦发,极温柔极温柔地道:“他会如何,我说了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8、第 18 章 卿卿听见此话内心咯噔一声,登时凉了半截儿。 如果她不从,谢律就会对修严动手…… 无辜的修严,那么可怜,好不容易离开魔窟,有了一个栖身之所,卿卿只想往后余生和他挤在红柿居小院里,一辈子做点生意,日子就算不能红红火火,也总能过下去的。 可就连这么一点小小的心愿,老天爷都不肯施舍于她。 麻子脸在那等了片刻,方见到谢律携美归来,要猜出他的盘中扣了什么,麻子脸不愧老江湖,第一步就是对着二人察言观色。 谢律无论何时,神情都是放松的,眼角坠着一缕似有还无的微笑,他怀中被搂着腰肢的女子,眸光躲闪,偶尔瞥见,麻子脸发现小娘子双眸含雾,闲情未吐,唯鬓角多了几许散乱。 麻子脸心领神会,了然一笑,“郎君请看我的。” 麻子脸将自己藏好的物事端出来,红布盖着黑釉木叶瓷碗,上头一只尖尖,耸立老高。 卿卿想自己去观察,免得姓谢的因为什么缘故放水,卿卿实在信不过他。 可只要她稍稍转头,立马便被他扣住后脑勺,卿卿这才反应过来,一动不敢动,也唯恐泄露天机。 谢律垂眸看了眼他怀中不安分的毛茸茸小脑袋,笑道:“先生小瞧我。” 麻子脸一惊:“郎君这么快便已猜出?” 谢律镇定自若:“一看便知,不需要猜。” 麻子脸内心起伏,表面上忍着不发:“那就请郎君,划下道儿来吧。” 谢律薄唇微启:“骰子。” 麻子脸压抑住惊愕:“郎君你确定是骰子?骰子岂会是这种情状?” 谢律道:“方才我见你筛盅里只有三枚骰子,不过,你的兜里还暗中藏了上百枚,地下黑市的老板没有不会动手脚出千的,你也是其中之一。这些骰子不过是垒成了宝塔状,看似庞然大物,然而骰子的气味,却泄露了天机。你时常摸你的骰子,上面有你的手油气息。” 全……全说中了。 麻子脸一脸震惊,终于不再掩饰。 但他自忖,手油气极浅,一般人根本闻不出来,何况隔着一层红布。面前这位郎君竟是尚未凑近,只在桌案对面便能闻出,这定是对气味天赋敏感之人。 谢律十拿九稳,“揭开吧。” 麻子脸揭开谜底,果然是十几枚骰子摞成的小山,卿卿偷瞄一眼,见到谢律猜对了,松了一口气,至少,至少她的舌头保住了。 接下来轮到麻子脸猜谢律盘中之物,无论麻子脸左瞧右瞧,都看不出丝毫端倪,他待要凑上前闻,却被谢律不动声色地端走,麻子脸一滞,谢律淡淡道:“我方才并未凑近细瞧,先生还是要公平一些。” 麻子脸便不好意思再上前。 不过这难不倒他,既然没有形状,麻子脸又看向卿卿被扯落柔韧青丝的鬓角,已经胸有成竹,“此乃毛发,郎君一揭便知。” 果不其然,卿卿的胸口急遽打鼓,果然这个麻子脸猜的是毛发。 麻子脸信心勃发,只等谢律解开红幔,证实自己的猜测。 却见谢律手指捻住红布,告诉他:“对不住,先生谬矣。” 红布揭开,揭开的一瞬间,卿卿的双手紧紧盖住了自己的脸。 这红布下什么也没放,麻子脸勃然大怒:“你出老千!耍我?” 谢律淡笑:“先生仔细看。” 麻子脸拿过那只盘,左看右看,最终,他在盘口上,看到了一抹绯红的吻痕。放在鼻尖嗅上一口,果然能闻到口脂的芬芳,难怪谢律方才不让他细闻。 “……” 麻子脸喃喃道:“原来是小娘子的香吻一枚。” 卿卿听得此话,身子一激灵,恼羞成怒地恨不得一刀杀了姓谢的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 此时,她的腰际那只魔爪在撤去,卿卿得以恢复自由,她像被狗啃了一口,把自己被谢律亲得零落成泥碾作尘的胭脂痕用力地揉,抹得乱七八糟,玉容红一道白一道,甚至擦得满袖口都是。 这真是万分的嫌弃,连卫笈都感到不快要发火。 谢律却也不恼,转眸对那麻子脸道:“我可以问我的问题了。” 麻子脸道:“郎君问吧。” 谢律双臂扶住红案,微微倾身而下,望向麻子脸的瞬间,他脸上笑意尽失:“魏国天子只有一长姊昭阳公主,我要问的是,她的下落。” 卿卿擦脸的手一停,莫名其妙地扭头。 麻子脸挤出一丝疑惑:“昭阳公主不是好端端地在魏国宫中待着么?” 谢律反手抽出卫笈腰间的长剑,剑锋寒光所指,便是麻子脸咽喉,麻子脸被剑气所笼罩,面如土色。 “我只是好奇,郎君是从何处得知的这个消息?昭阳公主,的确不在魏国宫中……” 卿卿心想,他是为了他的未婚妻而来。 可笑,他要寻找未婚妻的下落,却要拿她的舌头作赌注。谢律这样的男人,实在不配让女子倾心。 谢律撤剑,淡漠地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麻子脸两股战战,连忙摆手:“是,那个魏国公主,从生下来之后没多久,当时北方朝中大变,季术被官沧海刺杀,官氏势力侵占许都,宫城内乱之际,季术一名旧部抱走了当时官沧海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儿,之后流落何方,下落不知。但,但一个公主,若能平安养大,就有联姻的筹码,官沧海这个老狐狸,从外面抱养了一个女儿回来,谎称是失踪的公主,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封了那个女儿为昭阳公主……” 这可是北魏密辛,无论真假,这曲折离奇的故事都让人感到震惊。 谢律一嗤:“果然。官家这狐狸,是欺诓我淮安。” 一个假的公主,就妄图拴住淮安谢氏。 如今魏国只有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皇帝,他身旁却有一个心机深沉的谋士。 魏国尚书左仆射,方既白。 方既白在官沧海尚在之时,便已是他的第一智囊,多年来他始终欲与淮安合纵缔交,西抗渝国,实为分化渝国与淮安兵力,他坐观虎斗。 卫笈喝问:“你还没有说呢,那个魏国公主被人掳走之后,究竟被带到哪儿了,她还活着么?” 麻子脸跌坐在椅背上:“我,我已经说了我知道的,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 卫笈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当即就擒拿住他的脖颈,将他从大椅上掐起,麻子脸失了呼吸,挣扎间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敢在地下黑市撒野?” 谢律沉声命令:“松了他。” 卫笈这才听命行事。 地下黑市是地方势力资助而建的一座会馆,这里充斥着非人的买卖,三天前,就在这里,进行了一桩交易,被买卖的对象,是淮安的二十名妇女,这些妇女将被卖向北魏,或是渝国的军营。时至如今,谢律依然不知,究竟是谁背后支持着这么一座黑市。 “走吧。”谢律已经得到答复,至于那个公主的下落,根本不重要,他亦不在乎。 卿卿只好跟随谢律出去,她早已不想带着这座黑漆漆的地下城了。 寻亮光走出这座地下城,谢律独行来到一面山岗斜坡上,此处秋树披霜,原野上旷远辽夐的风景尽收眼底,谢律峨冠博带,长风浩荡,吹拂他月华般皎然纯白的衣袂,便似要凌空飞去。 卿卿走了好久,才来到他身后,望着那方岿然不动的背影,那抹离奇的熟悉之感再度啃噬心房,卿卿鼓起勇气,终于出声。 “世子,我有话想说。” 谢律不动,但卿卿知道,他在听着。 “世子尊贵无匹,是我们淮安独一无二的郎君,世子之妻,也是贵重的魏国公主,卿卿貌若无盐,身份低微,跟田垄边的杂草没什么分别,世子能不能高抬贵手,放我一马?我相信,世子若是想,会有很多心甘情愿待在世子身边的美人。” 谢律情绪不辨:“我已与魏国退婚。” 卿卿一愣,望向他背脊。不过,这一愣之后,卿卿也没别的表示,这人怎样,与她无关。 何况,他总不可能,是为了她和魏国退的婚。 卫笈恰巧登上山坡,停在谢律身侧的老树下,“世子,人马已经埋伏妥当。” 谢律颔首:“动手。” 淮安可以对黑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黑市已触及底线,辱犯尊严,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声令下,卫笈及时放出身上响箭。 不消片刻,卿卿眼睁睁看见,方才那座巨大恢弘的地下城,在群山环绕之中,已经深陷入一片汪洋火海…… 霹雳般的熊熊烈火燃烧的声音,犹如洪钟地鼓,声声撞击耳膜。 卿卿木然地站在山岗上,看着火海中如在哀嚎的地下城,血液发冷。昨夜的噩梦重临心头,梦境中,谢律放火烧了她的夹缬店,也是这样的场景。 仿佛已经应验了一个预言,接下来,会不会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偌大的地下城,他说毁就毁,那么修严…… 卿卿手脚僵硬,突然麻木地跌坐在地,瞳孔溢出惊恐,再也不敢看一眼谢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9、第 19 章 烈焰围剿中,山腰下旷原底的地下城火光熊熊地燃烧在卿卿眼底,顷刻间便付之一炬。 一只手伸向她,卿卿木然地看了一眼,这只手干燥、白净、修长,卿卿瑟缩着避开他目光的探视,自己爬起身要走,谢律从身后扯住她的胳膊,“卿卿。” 她紧咬嘴唇,听得身后他道:“我等你的回应。” 卿卿隐怒而恐惧,压抑着回:“世子想要卿卿什么回应。” 谢律让卫笈递过来一只精美锦画的木匣子,他握住卿卿玉手,走到她的面前,将木匣交托在她掌中,虽澹然却强硬的姿态,让卿卿根本不能拒绝。 这副伪装的假皮囊下,也不知道又是何样的面容,卿卿只听到谢律道:“匣子里有我的住址,想通了,顺着这个可以找到我。卿卿只有三日的时间,过时不候。” 地下黑市火焰在背后,天幕被渲染成惨红,卿卿的后背被灼得生痛,她咬住牙根,内心中狠狠地咒骂谢律这狗男人,他同传闻中的“珠玉俊彦”有半点干系? 强取豪夺,心狠手辣,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可卿卿又是个识时务的人,她明白自己此刻的处境,她是一只被狮子盯住的可怜的猎物,在他们的罗网下无处可逃,倘若谢律不能如愿得到自己,那自己也绝无可能如愿与修严厮守。 她固然没有与修严到海誓山盟非君不可的地步,但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任何人被强行违逆心愿去奉承一个讨厌的人时,都会有拼一拼的念头。卿卿再一次道:“我不愿。” 这回谢律倒是有几分意外了。 就他所知,她是很怕死的一个人。胆小,又有市井人的狡狯,更聪明伶俐懂得时务。 谢律的修长的眉从中微挑,“卿卿可想过后果?” 威胁。卿卿咬牙,“我就是不愿。世子纵有宋玉貌,子建才,陶朱富,我还是不愿!” 我还是不愿。 那掷地有声的声音,在谢律的脑海之中回荡。 直至她身影消失在暮色深沉之处,脑海之中的余韵仍未消散。 世子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淡淡的怅惘之色,这令卫笈感到极为震惊:“世子容忍这个小娘子,多番逗弄,是为了治病,还是……” 谢律收回眸光,微微一笑,道:“时辰不早了,还不出发,我该露馅儿了。” 卫笈就更不明白了,世子逗弄这小娘子目的为何,仅只是为了寻一场开心? 瞧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娘子,生得娇气又小巧,被吓了一吓,方才都两只漂亮的眼睛噙着水,快要哭了,连他这种不解风情之人都着实生出几分怜意,可世子看到人家小娘子哭,他倒挺得意? 小娘子吓得逃荒而逃,他又惆怅起来,卫笈不懂风月之事,也猜不出世子现今真心几两。 那个匣子里装的是世子现今在城中置厝的别月斋地址,也不是淮安王府。 卫笈虽未能等到世子回答,但内心中却给了答案—— 世子看上了小娘子,决意在别月斋养其为外室。 那小娘子再天真娇憨,烂漫可爱,终究只能是个外室。 …… 卿卿回到家中,在门前深吸一口气,定神,预备将脸色改换成无事发生的释然。 没等她伸臂,门从中打开,修严出现在卿卿面前,他第一句话便是:“卿卿妻主脸色不好,怎么了?” 说罢他彻底拉开门,贴心地扶住了卿卿的胳膊,将她往里带,卿卿气馁自己还是不会藏匿脸色,让修严发现了。 修严邀功一般地冲她笑:“我做了好多账目,今天淑娘交给我的,都做好了。” 他往桌前一指,那里厚厚一大摞。 卿卿实在打不起精神,敷衍应付地夸了一句,将怀中抱着的木匣子胡乱塞进了箱笼,越过修严要去洗漱。 她来到净室,为自己端了一盆热水,盆中热雾弥漫,映出卿卿模糊的面容,她看着水影心头气恼重新上浮,再也忍不住,弯腰低头就往脸上泼水,发烫的水泼在脸上,卿卿用力地揉搓,想把谢律留下的痕迹全部搓掉。 水花四溅满地,嘴唇不一会便被揉捏得又红又肿,卿卿听到屏风后传来修严的探问:“卿卿妻主,你怎么了?” 卿卿心头一哽,没法说,谢律那个混蛋带她去了哪里,对她做了什么。 屏风后,修严颀长的身姿,隔一道绢纱小儿嬉戏红藕图若隐若明,伸手就能勾勒出形状,那般姣好。卿卿却凄然自己已经不能触碰。 “修严。” 她哑着嗓唤他的名。 修严要进来,卿卿着慌地拒绝:“别过来!” 修严只得停在原地不能动,“我不过去,你说。” 卿卿张了张口,才发觉自己什么都说不出! 她哽咽地狠心背过身,“修严,你能不能先出去,让淑娘进来陪我。” 修严答应道:“好。” 他一切依着卿卿心意行事,少顷,淑娘出现在卿卿的房中。 卿卿已经趴在罗汉床上,疲累地捂着脸在臂弯中,像已睡死过去。 淑娘来到她床侧落座,将卿卿的被子扯上来一些,叮嘱她切莫着凉。 卿卿的泪水却越涌越多,淑娘吓了一跳:“娘子?”她立马想到今天卿卿是跟了谁出去,“世子欺负娘子?” 卿卿点点头,但很快,却又摇了摇头。 淑娘看得不解,手掌按在卿卿的背,安抚她的情绪。 卿卿始终停不下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还没有,但很快便会了。” 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欺负,能是哪种欺负?卿卿是嫁过一次的人,临行前,姜雪薇的母亲,多年刁难她的妇人,教了她全部的夫妇之道,包括如何在床笫间侍奉取悦男人。一个男人,要得到一个女人,能做什么事,卿卿再清楚不过。 淑娘懂了卿卿的意思,“娘子这般伤心,是因为心里有了人,修严郎君?” 不然她实在想不通,淮安世子这样的人物,对卿卿另眼相待,她却这般委屈。 卿卿眼睛看着床头那只呆呆的黄花木犀牛雕,犀牛四四方方地坐在那里,与她大眼瞪小眼,不同的是,犀牛眼睛里没有泪水,卿卿却是一眨一眨地,泪水扑簌簌往下落。 淑娘更加懂了,但她惋惜地劝道:“娘子,事已至此,你与修严,看来是有缘无分了。” 卿卿唰地望向淑娘:“你也这样觉着?” 淑娘叹道:“娘子出身不好,背后无门阀势力,世子谢律连魏国的婚事都是说退就退,如此说一不二的人物,岂是我们窄门窄户能得罪得起的?至于那修严郎君,就更加是……” 出身风尘,微末鄙贱,不可能入贵人法眼。 其实卿卿何尝不知晓这点?她黯然地想:那么多人都想给谢律当妾,他不要,偏偏要我,可是我不要他。 淑娘望着卿卿湿漉漉的一颤一颤的眼睫毛,心疼地劝道:“不如找个机会,将修严打发了吧,以免贵人知道了不喜,于娘子于修严,都不是好事。” 打发修严…… 一听这几个字,卿卿的心脏都跟着一抖,一种痛苦酸楚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心房。 卿卿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如何打发?打发他去哪儿?” 淑娘沉吟着道:“娘子若是狠不下心,不如我来打发,给他一些钱,将他送到泉州去。娘子你放心,我老家泉州那边有亲戚,是做盐铁生意的,修严有手有脚有力气,到了那里饿不死。” 卿卿紧咬红唇:“不,不能。” “娘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淑娘规劝道,“淮安世子何许人?他说要娘子,岂会让娘子身边之人得以保全?” 是啊,这是淑娘都知道的事。要是她不答应谢律,她连将修严送走的机会都没有。 “我……我好好想想,你容我好好想想……” 卿卿望着犀牛木雕,喃喃自语道。 淑娘颔首:“我绝不打扰娘子考虑。” 她说着要出去,给卿卿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卿卿突然抓住淑娘的手不让她离去,淑娘诧异地回眸,卿卿趴在床边,抬起头可怜兮兮地仰眸望向自己。 “淑娘。” 淑娘比卿卿大十几岁,看她不亚于看自己的女儿,怜惜地朝她点头。 卿卿咬牙道:“我要修严。” 淑娘一愣,“娘子……” 难道娘子打算赔上所有,也要抗争到底?那代价是何等惨痛。世子根本不需要对付她们这些升斗小民,只需要一句话下去,她们的所有便能顷刻间化为虚无。 卿卿知她误会了,她心里一急,抓着淑娘的手道:“我的意思是,我要修严,要了他,再放他走。” “……” 卿卿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这种混账勇气。一说起要修严,她好像便有了拨云逐雾的坚持与果敢。 有一场露水姻缘,当生米成炊,修严便不会再仅仅只是,她生命中短暂出现,璀璨过一季的匆匆过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0、第 20 章 修严把自己做的账目给淑娘核对时,察言观色,觉淑娘眸光躲闪,略一皱眉头,道:“卿卿和你说了什么?” 淑娘哪会把卿卿的那番“豪言壮语”告知正主,含糊其辞地糊弄了过去,只说:“卿卿是太累了,所以拜托我,明日她要休息不去店里。” 修严澹然笑道:“真的?” 他颇有几分不信的模样,淑娘不好多说,也免露出马脚。 淑娘抱着账本走了,修严若有所思伫立在微风细细的柳墙之下,直至更深露重,月影半墙。 “卿卿。” 修严在屋外扣卿卿的门,没有回应,他小心地推门入户,斜光穿在身后,皓皓然如盛大磅礴的瀑布,一泻流地。修严步入内寝,纱帘低垂,卿卿已经歇下了。 她拉着锦被,侧身向内,只在外边为他留了一个位置。 修严唇角微扬,心情颇好的模样,掀开卿卿的被角躺了下去。卿卿呼吸均匀,入睡浅浅,修严从身后单臂隔着被褥抱住了卿卿的软腰。 卿卿唰地一激灵,本来没有睡着,这会儿更加睡意全无。可是她不敢睁眼睛,短暂的身体反应过去之后,卿卿禁闭眼帘争取不露一丝端倪。 虽然被修严抱在怀中,心中还是如此难过,就像她偷偷珍藏了许久的宝贝,被人一脚踏碎了。 很快,这样的温暖就不可能有了,永远都不可能再有了。 修严…… 我真的好喜欢你呀。 凄楚尖酸犯上心头,充盈不去。 夜风拂动窗外疏影幢幢的紫薇花树,月光影子照在树杪,如笼轻纱般朦胧。 …… 次日,当修严苏醒时,身边还是空了。 昨夜里淑娘对她说卿卿不想去夹缬店,看来还是去了。 看来那件事对她的影响,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 修严微微失笑摇头,不再计较昨夜里两个女人关上房门谈了一些什么。 他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在红柿居待了一天,搬出木梯,摘了一大箩筐的红柿子,最后一拨柿子被在了筐子里,一个个硕大无朋,又软又红,修严将收好的柿子搬到底下储藏室。 已到下午,日光下澈,院中一池碧潭中浮萍睡藻点点,宛如零星的池水瘢痕。一道敲门声,惊破了此时的寂静,闯入修严耳中,修严想大概是她们当中有人回来了,这一次便终于拉开了门,伴随着门打开,撑在门闩上的竹枝应声断裂。 这么久了,卿卿从未信任过自己,还真是教人……有点点伤心。 开门所见的人是淑娘,淑娘侧身让开,修严见到她身后停了一辆马车,不知是何缘故,微微一笑,“怎么了?” 淑娘道:“你乘车出去吧,卿卿约你在外边见面。” 修严若有所思:“她可有说在哪里?” 淑娘叹道:“去了便知。” 修严聪明地不再多问,登上了卿卿为他准备的马车。 她平日里节衣缩食,不喜奢华,这辆马车却是租得不错,既宽敞,又舒适,修严坐在车中,甚至拿起了她特意为他准备的书卷,看来路途有些遥远,她为了给他解乏,准备得如此细心周到。 直到黄昏,马车才终于停了下来,修严掌中的书页停在“之死矢靡它”上,扬眸,车夫拉开了窗,恭恭敬敬地叉手站在车辕底下,“修严郎君,到了。” 修严唇角上扬,修长如玉的指节攀住车门,弱不胜风地跳下马车。 此地濒临城门,已经十分开阔,人烟较稀,山花艳明,天然雕砌而成的湖泊宛如剔透的一块翠玉,湖畔停着一只精美的华盖宝顶、绢罗古画的船舫,艄公长篙横斜,靠在桅杆旁似在歇息。 卿卿从画舫里走了出来,穿着一身流丹百蝶穿花的锦绫裙,腰系一条墨竹色水华纤丝绦,两颊胭红,耳坠珠珰,满头乌云松松挽就,长而古朴的步摇斜簪入发,穿透而出,流苏纷纷垂落玉颈雪肤边,夕阳照在她明丽秀气宛如银盆的脸颊上,更添了一丝平日里不易见的华美。 远远地一看,竟恍惚以为是谁家公主出游,艳丽不可逼视。 就连修严,也略作定神。 她一看见他,便羞臊得满面红光,朝他温柔唤道:“郎君,你过来呀。” 修严的心剧烈地一晃,他看向卿卿,突然捕捉到了什么,但万千光影划过,最后什么也没剩下。 踏上画舫的一刹,脚底微微地晃荡,船艄轻轻分开了与水岸的接吻。 修严停在卿卿面前,他才发现,此刻的自己一身青灰色麻衣襕衫,实在与卿卿相去甚远,很不匹配,他皱了皱眉,卿卿已经拉住了他的手,将他往舱中去带。 素手拉开绢帛水墨画的门,里头置了一张席地卧榻,高不足一尺,两侧有莲花茎鹤形灯台,卿卿刮燃火柴,将蜡烛一根根点燃,用诗情画意的水墨画绢纱灯罩笼住烛身,光晕愈发雅致。 卿卿跪坐在榻上,仰抚云髻,柔弄芳容,眉眼灿烂得宛若春水,这样看着她,是少见的风姿绰态,修严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喉结滚动了数下。 但卿卿一向勤俭自持,怎会如此铺张浪费,修严问她:“置办这些,卿卿花了多少钱?” 卿卿秋波斜睨:“大好风景,修严确定要提起一些大煞风景的事?” 修严乖觉不问,只是噙了笑,道:“卿卿今晚,格外不同。” 是么,修严发现了不同。卿卿脸一阵灼热,心忖,也算没有白打扮大白日,这些妆粉,这些仆从,这些租赁来的马车和画舫,还有接下来的一切,大小花了她几十两的银子,她要给修严一个特别的夜晚。 希望往后余生回忆起来,念及彼此,都只有此刻的美好。 之后,他就会去往新的前程。而她何去何从,只要修严安好,她就心满意足了。 卿卿心慌意乱,这时,夜色已黑,舷窗外孤月高悬,水的影子斑斓起来,整片堤岸上的脆生生的柳树,都镀上了一层银光。 浩瀚的银河,好像从天际的一个苍蓝色的窟窿里涌了下来,与水面相接。远雾渐渐缥缈过山坡,花朵被黑夜扑灭颜色,一蓬蓬垂容静默着。 蓦然,从远处升上去一簇巨大的火光,卿卿紧攥住修严的右臂,对他唤道:“修严!” 他抬起眸,只见窗外火光升入天空,轰然迸裂开,散落成硕大牡丹,光焰晃过眼膜之后,又纷纷星零飘落。接着,又是一簇,一簇接着一簇,无数朵瑰丽绯艳的牡丹、桃花、海棠、夕颜、白昙,在半空中飘飘洒洒盛开,璀璨过后,便倏忽坠落,沉寂入夜。 此情此景,盛大、浩瀚而浪漫,修严不由端坐而起,神色凝重地望向窗外。 那些纷繁美艳的火焰,盛开在天空中,也盛开在卿卿的瞳仁里,清亮漆黑的瞳眸,像极了两块不染尘埃的水晶。 一个声音蓦然在修严心头苏醒:谢修严,欺骗她,作弄她,你怎么忍心的,你也算是人么。 卿卿将他的手紧紧拉住,直至最后的一丝火光在云天中销声匿迹,她面带羞涩的欢喜,“你喜欢么?” 修严喉头哽了哽,没有说出话来。 卿卿低头绞着自己和修严的手指,嫣然曼语:“修严,当初,你说愿意当我的妾,你还记得吧?” 修严内心一动,望向她,淡淡道:“记得。” 卿卿难为情:“妾服侍妻主,要做什么,你会不会?” 修严脑中的最后一根弦骤然绷断,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卿卿约自己出来的目的。 他的眼中掠过一抹笑意:“我是清倌儿。” 旧事重提,卿卿怔了怔,正当她以为,修严会拒绝的时候,修严却已反握住卿卿的柔荑,将她轻轻带入怀中,怜悯地道:“我从未有过她人,所以,粗蛮不已,恐伤了卿卿,这段时日,我一直在研习,卿卿可要一试?” 卿卿脸热得能烙饼,却摇摇头,豁出面皮地道:“不会的,修严对我,很是温柔。” 修严垂眸,握住她的小手,抬到唇边,他俯唇相就,对着她的十指一根一根的吻过,如鸿毛般轻盈的吻,落在卿卿的手背上,她既羞涩,又欢喜。 郎君这样温柔,还有什么可求? 这一夜,卿卿会永远铭记。 “修严。” 她唤着他的名字,令他再次抬高眉眼,卿卿已经抱住了修严的后颈,将他用力往下拉,直至她冲上前,双唇用了几分青涩的蛮力将他吻住。 船在漆黑的灯火永远只照着一隅的水面,已经不知跌跌宕宕地行了几十里…… 又好像,始终静止地在原地打转。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第 21 章 夜幕降临时,湖畔所有支起的灯盏藏在柳梢下一一亮起,像一双双眼睛,凝视着湖中央画舫上的一举一动。 卿卿的呼吸乱了方寸,再也守不住自己的心,修严的眼尾被卿卿轻盈如蝶翼振动的吻洇开淡淡的粉红,染了一丝堕入红尘泥淖的欲,生动而鲜活。 掌下的肌肤是真实的,温暖的,就像修严的笑容一样灿烂。 卿卿却满心苦楚,拥有得越好,越难割舍。可是,她无法向修严开口,更不能自私地把他留下,那将会是他的灭顶之灾。 “抱我。” 修严听到卿卿的这一命令,听话地上前,双臂搂住了卿卿的蛮腰。 卿卿摇摇头,再一次命令:“紧一点儿。” 修严便搂她更紧,无论她说什么,今夜的修严都满足。 恰逢此时,船过一道拱桥,斜波照着月落余晖,在微风中均匀,耳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萧郎,景色正美,你怎的酣睡不起,陪我赏月吧。”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清脆柔美,有江南人地道的温软。 但卿卿一听这声音便头皮发麻,画舫中瞧不见外界事物,但修严也听到了,更感觉到了,他低声询问:“那人是谁?” 卿卿回答道:“是姜雪薇。我应同你说过,我舅舅的女儿。” 修严唇角上翘:“那不是你的亲舅舅,他们将你狠心卖给了陈家,和你已经再无瓜葛了。” 卿卿垂眸心事重重地“嗯”了一声,的确,她虽然得舅舅照拂有了一块遮风避雨的瓦檐,但多年来也从没白吃白拿,最后更是让姜家得了二十两银,她不欠姜家什么。 可画舫外,却又有一个男子呼呼喝喝的要让他们下船:“不长眼的,谁敢把船停在我这里?快给爷下来!” 卿卿一听,这说的人就是自己和修严,当即柳眉倒悬,目露怒色,“明明是我们先上船的,这湖也是公家的,凭什么不让我们在这儿?修严你当心,我这就去和他们理论。” 她气势冲冲便要出舱,右臂却被修严挽住,卿卿疑惑地回眸,舱中修严半倚靠舱门侧壁,琥珀色的眸光在烛晕笼罩中如泛着酒光,令卿卿未饮已醉,百结心肠一软,修严已经将她重新压回了舱门。 “不必管他。” 修严喑沉的嗓道,他的唇像撑开花盏的萼片,凑近,将卿卿轻吮入其间,辗转厮磨。 卿卿手足俱麻,腰酸腿软,被吻得七荤八素,色令智昏地动不了了。 化作一汪春水,绵绵揉入修严怀中。 但那外间扰人的喝骂还不停:“知道爷是什么人么?东麟府的二爷!滚出来跟你二爷磕个头再走吧!” 这人又在外边自吹自擂,说什么当年谢玉琅和东麟府分庭抗礼,要不是谢玉琅这厮靠脸拐骗了公主,现在谁主掌淮安还不一定云云。 卿卿左耳进,右耳出,只觉得聒噪。 观察修严,似乎也为自己好事被打断而愠怒,他双掌压在卿卿的两肩,对她道:“你在船中少待,我将他们赶跑了就回来。” 卿卿一怔,那外边叫嚷的听起来大有些来头,修严一个人前去,会不会有危险? 她于是赶紧抓住修严的臂膀,“你别逞能,他们看起来不好得罪,这湖这么大,我们避让到别处就是了。” 修严早被卿卿今晚的华美和热情撩拨得邪火作乱,本不欲再隐忍,为她破戒一次,谁知中途有人搅局,修严将她安置在船舱中,举步半边身体已经探出门外,转眸对卿卿安慰:“你放心,我以理服人,东麟府的二爷应当不是个不讲道理的。” 修严出去了,卿卿悬着的心却始终放不下来。 那个什么东麟府,卿卿没有听说过,但听起来似乎很厉害的样子。 再说姜雪薇,她是怎么和东麟府的二爷在一块儿的? 从小姜雪薇就受舅母十分宠爱,舅母一向觉得自己生不出儿子,亏待了姜家,她朝舅舅发誓,一定把姜雪薇培养成大美人,将来找个好婆家,让姜家也跟着飞黄腾达。就在卿卿被卖到陈家冲喜前,舅母时不时地捧着姜雪薇的美人脸蛋感慨:“雪薇随了我底子好,这么多年养下来,出落得哪里比城里小娘子逊色半分?我看就是配淮安世子也配得!” 舅母有如此之高的宏愿,能看上的东麟府二爷,应当也不是等闲之辈吧。 卿卿是真的担忧,为修严捏了一把汗。 两条船已经碰头,东麟府萧孑铁心要在心上人面前表演一回,展示自己的威风,下令让自己的艄公退后,用力撞击前方那美则美矣不堪一击的画舫。 尖刀轻舟朝着画舫已经对准,修严却在此时走上了甲板。 月色明媚浩瀚,雍容地照在他素衣乌发上,湖风卷草木熏香相送,与他衣袂相舞。年轻的郎君墨发红唇,偏凌乱的宽袍衣襟,半扯落的一幅刺绣鞶带,衬得身姿如玉,如镌刻而成的普天壤其无俪的神像。 船头两人,萧孑与姜雪薇,俱是一惊。 姜雪薇坐在船头的身子在惊鸿一瞥修严风姿之际,不自觉地坐直了,她的眼珠也停止了转动,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男子。 萧孑更是腿软发麻,夜色太暗看不清,但这副傲慢……怎么有点儿像姓谢的那厮? 谢修严在众人面前露面,十回有八回是戴的假面,因此就算是当面锣对面鼓地说话,萧孑都不敢肯定对面之人究竟是不是谢律。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人就算不是谢律,也不是个好开罪的人。东麟府没落几十年了,如今剩下的这具空壳,不过是纸面的老虎罢了,谢律肯见他一面,都是赏光高看,向来是姿态睥睨,目下无尘,而他在谢律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 怔忡间,修严一只脚已经点在了他们尖刀船的甲板上,姜雪薇仰头望着面前俊美郎君的仪容,虽然仅能看到一截下颌,心头却恍惚掠过惊涛骇浪。 这人究竟何人,样貌、风姿、气度、威慑,样样都在萧孑之上?萧孑在淮安已是人中之龙,那么这个人又是…… 萧孑眼睁睁看到修严终于走到自己面前,那张脸的轮廓渐渐清晰,看清的一瞬间,萧孑身体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 “谢……世子。” 姜雪薇更是吃惊,立马站起了身,更加仔细地欲看清谢律的脸。 谢律微笑道:“在此游湖?” 萧孑身子哆嗦:“是……是的,陪,陪心爱的娘子。” 谢律嗓音温和:“巧,我也在此,陪心爱的小娘子,你让我出来,我也出来了,可惜刚才,她却已经很是不快。” 一听这话,萧孑立马头皮发麻。谢律这厮惯是个笑面虎,他说这话,哪里是他的小娘子心里不快,分明是他自己看他们不爽了! 萧孑哆嗦着跪到了地上,跪地的一瞬间,谢律拧了拧修眉,回眸望向灯火辉煌的画舫一眼,卿卿人影朦胧,像是靠在舱中饮酒,静静等候着消息,谢律回头轻轻一脚送了过去,将萧孑踹翻在地。 姜雪薇都惊呆了,刚才还在她面前人五人六、指天骂地的东麟府二爷,现在就想一条摇尾乞怜的哈巴狗,被踹倒了连声都不敢吱,只能爬回来继续跪着。 原来娘说的不错,淮安真的是世子一手遮天。 说不准过些时候,谢家就要自立为帝了。 萧孑一迭声求饶:“世子饶命!世子饶命!世子有何吩咐,东麟府竭股肱之力,必会为世子您办到!” 姜雪薇心凉半截,早知如此,何必将心思放在这么个窝囊废身上?姜雪薇咬住红唇,偷偷瞟向谢律,这次,她的心跳得砰砰砰,激烈得像一面重鼓被狠狠敲击着。这种感觉,才应该叫心动,十多年来,只有世子一人…… 她不用听母亲的安排去寻觅什么非富即贵的良人了,良人就在眼前。 谢律俯瞰趴在地上的萧孑,笑意未减:“你着急什么,回去吧,听召就是。” 萧孑当然不敢牙迸半个“不”字,屁股尿流地教人收拾东西,将船划走。 谢律已经回到了自己的甲板上。 卿卿听到他回来的动静,连忙将船舱门拉开,果然见到的是修严,他身后那条船已经划走很远了,卿卿松了一口气,踉踉跄跄地奔上前,用力抱住了修严的身子。 “修严,你可有被为难?” 修严温和地抚着她的一绺垂落耳颊旁侧的扰扰鸦丝,垂眸柔声道:“没有,那个二爷很讲礼数,我和他好好地说,他就答应了。” “真的么?” 卿卿将信将疑,毕竟从刚才听那个二爷在外面骂骂咧咧的声音来看,对方压根不像是什么懂礼的人。 修严挑眉:“卿卿不相信我?” 未等卿卿回答,修严的鼻端先飘入了一道暖雾般的酒气,是从卿卿的口鼻中所散发,他心一沉,低声道:“你饮酒了?” “对啊。”卿卿早就醉眼蒙昧,身子软软的站不住,只能靠在修严的怀中,任由他拿捏,修严眸光暗沉,将她身子半抱着拖入舱中,一脚往身后捎带上了舱门。 卿卿吐雾如兰,媚眼如丝,小手像春天柔软的柳芽儿,依偎着修严强健的体魄,一点一点地,放火,烧灼煎熬他的定力。 “……” 卿卿不安于枕,非卷着修严不肯松,拿了一旁的银壶,像女王一样跨坐到修严身上,强迫地命令他:“张嘴。” 舱中灯光璀璨,卿卿的脸颊红得宛如玛瑙,艳光四射,不可方物。 修严却一动未动,只是望着她,薄唇潋滟起漪澜般的弧度。 卿卿等不到他回答,大为不满,又道:“张嘴!” 她一手抓住修严的下巴,强迫他将嘴张开,银壶的壶口对准修严的嘴唇就往里灌。 可惜她饮醉了,手抖得不轻,清冽的酒落在修严的下巴、脖颈、耳后,洒得到处都是,修严无奈,只好拨她的手腕,自己主动将壶嘴叼如口中,卿卿倾斜酒壶,让所有的酒都流入修严嘴里,看他涌动的喉结,上下挑动起伏,卿卿惊奇不已,甚至,想低下头在他那个会跳动的东西上咬一口。 而卿卿就真的酒壮怂人胆,那么做了。 “……”被咬住的一瞬间,修严身体一僵。 “卿卿。” 他伸手扶住卿卿的香肩,再不明白她意图,真是傻子一个。 修严唇边哺着一丝清酒残线,眸光有几分认真地凝视埋头亲吻他喉结的女子,“你真的想要我?” 卿卿停了一会儿功夫,重重地向他点头,明明已经醉得脑袋都开始晃来晃去的。 修严爱不释手地托住她毛茸茸的小脑袋,笑道:“要了我,是不能后悔的。” 他会纠缠到底,至死方休。 很快,卿卿就会失去修严,她看着身下浑然无觉的男子,心头控制不住地涌上来一阵难受。直到现在,修严都还被蒙在鼓里,她这么做,确实很自私。 既然这样,那就最后问一句吧。 “修严,你喜不喜欢我?” 修严想也没想:“喜欢。” 卿卿终于如释重负,她用尽自己剩下的最后气力,将修严紧紧抱住,如藤缠树,附唇到他耳畔,斩钉截铁地告诉他:“那么,我不后悔,永远都不。” 所有一切都在此刻爆发,心中滚烫的岩浆,无处安放的悸动,那说不清楚也道不明白的情愫,在一对年轻男女之间,唯有彼此的征服,才是最好的缓解方式。 彼此,都用最青涩的技巧取悦着对方,痛也是一种快活。 卿卿忍着那痛楚,却一如蛮牛般抱着修严不肯撒手,仿佛一松开,怀中的琉璃就会碎散成无数片,她舍不得他散落。 “修严,你喜不喜欢我?” 一遍又一遍地问,一遍又一遍地确认。 他说喜欢,不厌其烦。 可是,卿卿的心却像破了一个无法弥合的大洞,一千句一万句喜欢,都无法填满,只有愈加狂浪,饮鸩止渴。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 修严从船舱中苏醒,天光已经炽亮,他下意识伸手去探怀中的温度,发现怀中早已空空荡荡。 修严猛然坐起,当他环顾四周之后,发现,身遭早已经人去船空。 画舫中还弥漫着酒香,与一丝无法言说的靡靡气息。 修严低头看向自己身上,已经穿好了衣物,只有那个始作俑者,却消失如烟,不见了踪迹。 “世子。” 船舱外有人唤他。 谢律整顿形容,拉开舱门而出。 此刻,船正静静泊在一处湾子里,秋色恬淡,林寒涧肃,山坳中到处是鸟鸣泉声。 卫笈抱着剑立在岸边,对谢律说道:“那个小娘子昨夜离去之后,给了艄公一些钱,要将世子您送到泉州。属下不知世子怎么睡得这么沉,以为世子另有计较,于是只悄无声息地跟了一路,后来一直不见世子有动静,属下才发现世子……不省人事,于是赶紧截下了船只,现在我们还在淮安城外。” 他说下去,发现世子的脸色忽变得铁青,这是卫笈从未在谢律脸上见过的神情。 卫笈不敢再有所动作,怕世子恼羞成怒,便又解释了一句:“那小娘子,一定是在给世子的酒里下了药。” 谢律冷着一张脸,回头看向身后停泊的精美画舫,心头一切豁然明朗。 原来如此。 “对我谢律卸磨杀驴的,她还是第一个。” 用完就扔,打算放他去泉州? 真是周到。谢律暗暗磨牙。 此时,野外有人寻来,是谢律安插在自己身旁,监视自身安危,也紧盯卿卿红柿居举动的影卫,影卫向卫笈交接。 卫笈神色凝重,对仍板着脸冷眉不展的世子道:“世子,那个小娘子,现在已经到别月斋找您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第 22 章 卿卿回到红柿居,偌大的居所,空空荡荡,淑娘和菱歌都在夹缬店帮衬,生意日渐红火,可卿卿却没有一点成就感。 倘若,倘若那日不去曲水流觞宴就好了,不去,就不会碰到谢律那种强取豪夺的恶霸。她甚至,都想过像修严当初破釜沉舟,将自己这张被谢律看上的脸蛋划烂。 可是如谢律那样的男人,她敢这样反抗吗?如果这样做了,他的雷霆怒火,加诸于修严身上呢? 卿卿觉得自己赌不起,只有先将修严送走,没有后顾之忧,她就可以坦然面对了。 然而当她回到家中,看到空空如也的寝房,卿卿再一次防备全被击溃。修严的衣物在床角叠放得整整齐齐,只是人已不在,触摸上去,摩挲过丝线密密匝匝的纹理,经纬间仿佛还存留有修严体温的余热。 他喜洁净,平素在家里,总会乖乖地忙前忙后,把他们睡觉的这一间小窝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卿卿不想他出门,是怕他逃走,也是怕他这样的容色引起麻烦,他听话得很,每天晚上回来,卿卿插在门上的暗闩都没有任何动过的痕迹。 红柿居的柿子到了成熟的季节,还有最后一拨没有收完,卿卿嘱咐他在家中收取柿子时一切小心,他呢,笨手笨脚的,总是把自己的手指划伤。 那个每晚都会在房中,用最温柔的笑意等待她回来的郎君,忽然成了镜花水月的幻觉,卿卿伸手去抓,却抓了一空。 他不喜熏香,屋子里从来不熏任何的香料,可他走时,满屋都是他身上沁人的白芷冷檀的气息,四处弥散。 “修严……”卿卿无助地抓着他留下的衣物,将脸颊深埋入内。 衣料间濡湿一大片泪水的痕迹,苦涩在舌尖心头蔓延。卿卿彷徨地唤着他的名字,只能在心上茫然地默念,盼他的船已经驶出淮安,离开了谢家的势力范围,从此抵达泉州,做一个快活自由的普通人。 也许终有一日,修严会另觅所爱,没有关系,他记得就好,只要他记得卿卿,记得红柿居,卿卿就值得了。 …… 收拾好自己,卿卿盛装寻着匣子里的住址,来到城北僻静的深烟巷,停在别月斋前。 萧瑟凉风拂卷垣墙内泛红的冷枫,将浓厚的秋日信笺一页页从枝头揭落。 正门蹲距的两只石头狮铜铃似的大眼睛炯炯地盯着来人,卿卿鼓起勇气敲开了别月斋的大门,待客之人卿卿似曾见过,那日在曲水流觞宴上伴随在谢律身旁的小厮元洛。 卿卿迟疑地奉上谢律留给她的那只精美木匣,“求见世子。” 元洛笑道:“娘子是何人,欲见世子,可有拜帖?” 卿卿不知道见谢律一面还有如此繁琐的事情,那人只给了她这只匣子,卿卿也只能拿出它来,她深吸一口气,道:“我叫卿卿,是世子让我来的。” 元洛十分善意地摇摇头:“我未曾听说过,对不起,不能放小娘子你进去。” 卿卿咬咬唇,谢律身边的人都不认识自己,看来他是从未对他身边之人提过。 也是,她不过是谢律看上的一个女人,一夜露水之后,他说不定就会厌烦了,又不是需要明媒正娶的魏国公主,他当然不需要将她放在心上。 卿卿忍着那股火,本就不情愿受谢律的气,现在更是懊恼,她将匣子往元洛胸口一推,“你自己看看。” 元洛接下了匣子,这匣子上有“谢”字印记,匣中藏书也的确是世子亲笔手书,这一抹飞白如飞风凌云,旁人绝无可能仿冒。 元洛因笑道:“小人知晓了。不过世子现不在别月斋,娘子回去等消息吧,若世子归来,或安排车马,到娘子下榻之处接你。” 对方一举一动都十分有礼,可卿卿却感觉到这些人骨子里的傲慢,她明白,姓谢的意思是,只有她乖乖等传召的份,甚至无法主动找到他。她就是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无分外室,等他想起来,或是有需求时,他自会来找自己。 可笑,何等荒唐。 卿卿拂衣而去,沿途都在骂谢律不是人。 她不如准备一点见血封喉的毒下在自己身上,和姓谢的同归于尽算了! 当回到家里,卿卿冷静下来,望着红柿居那仅剩的几枚嫣红柿子,想到了还在天之涯地之角不知飘零何方的修严。 修严自幼身世凋零,颠沛流离,被收容在双凫楼那种腌臜之地一去经年,他好不容易冒着毁容的风险脱离了樊笼,来到红柿居,却也得到了数夕安寝而已,当权力的爪牙压下来,他终究还是要被送走,这一次又是远走泉州。他这一世都在流亡。 比起修严,她从小不愁吃穿,居有定所,已经是何其幸运! 这种乱世,红颜薄命英雄气短的故事太多,她苦命,却也没到最山穷水尽的地步,她一定要撑下去。 虽然被强迫着需要委身谢律,但,他毕竟是淮安世子,长得也不丑,卿卿只当被狗咬了一口就是了,等他厌烦了,她就自由了。 反正她一早就被卖给了陈家,若陈慎之不死,她也早就会侍奉自己不爱的男人,这是她的命。 卿卿就这样一直等到黄昏,终于,红柿居来了人,不过是淑娘和菱歌从夹缬店忙完归来。 菱歌拎了一大篮子的布匹,告诉卿卿,今日的生意不好,不知道为什么,客人少了很多,一整天也就三五个客人,成了的生意更没几单。 “娘子,你振作一些,我们得织染更漂亮的布匹,才能继续立足。”菱歌不知晓谢律和卿卿的纠葛,见卿卿意志消沉,还劝说道。 现在乱世,时兴的花样一时又一时,若跟不上这种变化,很快便会被洪流抛在浪尖,甩在礁石上,化作齑粉和泡沫。 卿卿没有回答,淑娘见她脸色凝重难看,想到昨日修严出去之后再未回来,应是被她送走了,现在的卿卿心里定然难过,正要说上几句安慰的话,人各有命,修严去了泉州焉知非福,至少比留在这里坐以待毙为好。 没等她说出口来,卿卿便先道:“等把修严送到泉州之后,艄公会回来向我报信的,他撑船技术好,我不担心,只是怕修严身子骨孱弱,泉州日头毒风浪大,也不知他能不能过得习惯。” 淑娘叹了一口气,幽幽道:“娘子这么挂记他,可曾操心自己?现在咱们自身能不能保得住,都还是未知数。” 她们这些人,不过都是些做生意的升斗小民,胳膊拧不过大腿,如何与谢氏抗衡? 菱歌还不明白,怎么今日一个两个的都如此伤感,门外车马已至。 “卿卿娘子在么?” 一声落,菱歌与淑娘对望一眼,菱歌从淑娘担忧的目光中读出来,来者不善。她就要抄锄头出去打架,淑娘将她拽了回来,对她摇摇头,菱歌愈发不解。 卿卿已经走了出去,她拉开门,红柿居外停了一驾雕鞍宝马拉的翠帷华盖车,檐下垂着古铜铃铛,一动,四角铃铛铮璁,如玉石相击,清幽好闻。 要带她走的正是今日见过的元洛,元洛依旧那般有礼有节,和声悦色道:“世子已在等候,娘子请。” 卿卿扯了扯嘴角,客套一句:“难为世子费心。如此奢华的马车,卿卿怎配得。” 元洛并不言语,恭谨地请卿卿上车。 卿卿乘着车而去,元洛走在前头,亲自指点方向,车马走得四平八稳,卿卿端坐车内纹丝不动,宛如入定。 其实她是强迫自己冷静,一会儿见到谢律,千万不能一个冲动便血溅五步。 谢律不是陈远道,动不得他一根毫发,否则淮安都将大乱,甚至天下格局都易生变。淮安乱了,对于想生存下去的卿卿而言,没有一点好处。 车马终究停下,此际天色已暗,一弯朗月如水,曼妙地笼着一池柔波,寒光静谧地在湖水上斑斓,卿卿弯腰拉开车门,从车轩上一跃而下,元洛适时地递来一条斗篷。 “夜间风大,娘子不宜受风,穿上吧。” 卿卿看了元洛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怕冷?” 元洛并未言语,只是将斗篷送上。 卿卿猜测是谢律让人准备的,没有教他为难,自己取了披在身上,朝着湖边而去。 湖边停着一艘船舫,卿卿走近,瞥见那船舫时,心霍然激烈一跳。 这船比昨夜里那艘大得许多,宽敞、华丽,每一处雕甍、罗幔,都是最精心设计而成的雅致,卿卿看见那船上甲板所立的背影,男人高簪乌发,成长冠,与衣袂一色的棠梨发带披向背后,夜风拂动间发衣飖飏,他背影若在雾中,实非尘世间人。 卿卿举步而下,来到甲板上,与那背影相去不过二尺。 “为何约在船上?” 她听到自己从丹田之中发出的气息,沉稳无比。 为何约在船上? 偏偏约在船上。 死去的昨日记忆突然开始攻击卿卿的脆弱的心脏,修严情到浓时声声低哑的呼唤,动情的吻咬,爱怜的抚触,仿佛还在眼前。 卿卿根本无法专心应付谢律,那些记忆,连同身体还未消去的痕迹一样,明晰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卿卿看到面前的背影转过身来,一道多情的银色月光,静静照在他的明润白皙的脸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3-30 第 23 章 直到谢律转过脸来, 卿卿愕然发现,姓谢的和上次见他时的脸又不一样! “……” 是了,她怎么会指望姓谢的对她真诚呢? 卿卿发觉自己真是想多了, 当看到谢律伪装的这张平平无奇的脸时, 卿卿最后一丝说服自己的念头都被摁下去了。 谢律虽然擅长伪装, 不过经过几次相处卿卿发觉, 他换用的这张皮固然做工精致,看不出什么破绽,但实则情绪会被遮掩七八成。 换言之,用了这种皮之后, 不善言笑的人会变成……面瘫。 谢律平日里是个笑面虎, 故而对他的影响不大, 只是相对而言不那么生动而已, 瞧着有些呆板。 “卿卿,”那人眉梢浅浅地划下一道细浪, 温柔多情地凝视着船头僵硬立着的女郎, “船上不好么?月上柳梢,人约轻舟,最适合做些事了。” “……” 卿卿本来极力克制自己不去想修严,谢律不知怎么回事偏偏歪打正着,她逃也逃不开, 避也避不了,一想到修严,卿卿的身子在风中打了个寒噤, 惊恐地望向谢律。 她实在害怕, 怕他看出什么端倪。 谢律把自己调查得清清楚楚, 她以前在哪里住, 后来嫁了什么人,又招了什么人在家,谢律早就摸清了,若是他耳目通广,查到昨夜里…… 看她轻轻觳觫着,谢律叹气:“你冷么?” 天的确是冷的,草木冷香晕散的空气里,谢律说话时呼出的气息有了冷白的形状。卿卿压着一身法翠色狐狸毛锦裘,仍然在发抖,谢律瞧在眼底,他步上前,将卿卿的锦帽小袄往上扯了扯,卿卿不知为何,觉他扯自己的衣帽的举动非常熟练,来不及细想,谢律那厮,居然将她的大帽子往下劈头盖脸地兜了下来,将她的整颗脑袋都掩埋在了里边。 “……” 姓谢的就是个恶霸。 欺负完卿卿之后,谢律心情却似不错,嘴角翘了翘,等卿卿恼火地将帽子拉下来时,他的脸色已经恢复如初。 卿卿忍着火道:“世子想要我,要我过来,我现在来了,世子还有吩咐,卿卿悉听尊便,但我,有一个要求。” 谢律若有所思,“你有要求?” 卿卿反问:“不行么?” 谢律笑道:“一向没有人跟我讨价还价,有些不习惯。你说。” 这个可恶的女子,昨晚夺走了他的贞操之后,今早起来他就发现被她抛弃在船上,她还让人送他去泉州,看来是彻底打算不要“修严”了。 起初短暂的生气之后,谢律顿悟了,她大概是怕连累“修严”,可见她确实对修严动了几分真心。 可惜,他这个人平日里看什么事情都笑眯眯的,也不爱生气,但偶尔要是气上一回,心气没有几天下不来。还在气头上的谢律,约她在船上,就是为了把昨晚的“血债”让她“血偿”。 在哪里失利,就在哪里找回来,一向是谢律的人生圭臬。 卿卿不知道谢律答不答应,但她说了,她严肃认真地望着谢律道:“我说之前,有个问题。我敢问世子,对卿卿是什么态度,是觉得卿卿粗鄙之人有几分颜色,想要得到身子,得到了就可以放了卿卿,还是想要将卿卿收房。” 谢律早就算准了她有此一问,并没有直面回答,反而问:“卿卿觉得呢?” 卿卿直言不讳:“我以为,世子是第一种。” 谢律挑眉毛:“何以见得?” 卿卿沉定自己不受控制的心跳,强迫自己冷静,她才敢和谢律这样的人对峙,并没有一丝怯场。 “世子和魏国公主有婚约,虽然退了,但在这个节骨眼上,魏国要是知道世子收了房,只会认为,世子是故意折辱魏国公主,会引起一些麻烦,这对世子而言是不利的。” 谢律觉得她跟着自己久了,确实有了不小的长进。 他带着笑容,鼓励纵容一般地让她继续说下去。 卿卿也是来的路上自己琢磨的,不知道对或不对,卿卿硬起头皮接着道:“所以我斗胆猜测,世子只是想要卿卿的身子,既是这样,卿卿愿意。” 谢律绕了回去:“你的要求呢?” 卿卿知道谢律在谈判方面不可能差,他从来都不离主旨,卿卿也不能继续拐弯抹角,她抬起眸,认真地望着谢律,既不卑微,也不高亢:“我不想进世子的院子,一直住在我的红柿居。如果世子想找我,让那个小厮驱车来接我就是了,完事之后,我再回我的小院。” 谢律淡淡道:“你把事情弄得很麻烦。” 他略作皱眉:“在我院中不好么?你的那个红柿居,不过是陈慎之的遗产,前夫的产业你能要,我送你一座比红柿居更大数倍的别月斋,你不愿意要。” 卿卿咬唇:“那已经是我自己的院子。” 谢律不在末节上与她争辩,但是心头略感到不快。 卿卿见他不答,似乎并不准备答应,当然了,卿卿也不指望谢律立马就能答应,所以她还准备开其他的条件,普通的谢律都看不上,为表诚意,卿卿愿意这样在谢律的拿捏下,十年。 作为一个女子最宝贵的年华,卿卿愿意献出,只求不入谢律后宅。 等她二十六岁之后,卿卿就和他彻底绝交,她会另觅新的人生。 但谢律此人就是不按常理出牌,卿卿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谢律微微笑道:“你非要如此,可以。” 谢律道:“一段时间内,就这么办吧。” 卿卿心头一跳,眉心凝成了结:“一段时间?世子的意思是,一段时间之后呢?” 谢律睨她,漫不经心:“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们之间,由你来主导?” 不等卿卿跳起来反驳,谢律忽然挑唇:“那个男人,被你送走了吧。” “……” 你狠。 卿卿长抽了一口浊气,将自己气息喘匀,“世子,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你别扯上其他人。” 修严,那么好的修严,他应该恢复自由,去往他新的人生,不要再陷在泥淖里挣扎了。 谢律拿眼尾扫了一眼僵直背脊的卿卿,她的眸子笼罩着一层雾光,濛濛欲雨,谢律不耐烦女人哭,而且相处日久,卿卿从未在他面前掉过一滴眼泪,他突然有几分心浮气躁,急迫地要解决当下悬而未决的问题。 “卿卿,你得相信,不论你把那个男人送到哪里,我——”他顿了顿,笑道,“我说过的,他如何,我说了算,生与死,由我抉择。” 卿卿噗通一声,跪在了甲板上。 声音沉闷得连谢律也不禁回眸,她在河风里跪着,姿态岿然,又卑微地垂着面容,声音近乎祈求。 “世子你不要……动他。” 谢律笑着蹲下来,一只手掐住了她的下巴,迫她抬高视线,昨夜里她还婉娈承欢,任他予取予求,绽放得妖冶妩媚,此刻,这双杏眼倔强而清冷,虽然恳求,却傲然不肯服输。谢律骨子里的邪恶作祟,欺负一个小娘子竟有了快感,他薄唇掀动,问她: “告诉我,昨夜里,你和他干了什么好事,嗯?” 卿卿怔了怔,她随即想到,谢律在淮安万人之上,手眼通天,他要她,如探囊取物,既已做出决定,如何会不安插眼线盯着自己? 昨夜里,她约了修严在船上,他看见了。 所以他现在约自己上船,是为了报复自己? 卿卿一想到这点,身子禁不住发抖。 好像这个秋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就算是这个季节卿卿泡在冷水里捉鱼,都没有此刻这般寒意彻骨。 卿卿哆嗦着被迫仰起脸看向谢律,在他温柔的逼视之下,身子抖着,艰难地道:“我和修严,已有夫妇之实。” 谢律掐着她的下颌骨,神色不辨喜怒,“你委身与他的时候,也会这样谈条件么?” 当然不会。 她和修严,是发乎于情,两情相悦,比不得谢律横刀夺爱,抢占民女。 她不答,谢律笑道:“我不介意做你第二,不对,算上陈慎之,得是第三个男人。” 他掐她下巴的手改为抚摸,轻拢住她脸颊旁侧的一绺青丝,为她拨弄到耳后,谢律用足了耐心,柔哄道:“卿卿,我想,我应该有几分喜欢你的。你乖一些,一段时间之后,若你听话,我带你回王府,见我的父母。” “……”卿卿根本不稀罕,一点都不稀罕! 她巴不得自己不听话,让他一脚将自己踢走。 最好姓谢的另觅新欢,很快便喜新厌旧,再也想不起她了。 谢律温声道:“地上凉,起来吧。” 卿卿听到他的话,已经决定起来,可是地上真的是太凉了,她的双腿发麻,踉跄地歪在一旁,谢律握住了她的腕子,轻轻一勾,卿卿便跌进他的怀中,谢律弯腰,轻而易举地便将她抱了起来,卿卿身材娇小柔软,抱在怀里,像掬了一片云朵。 谢律抱她低头入舱门,向身后吩咐:“放下铁索,今夜,谁也不允靠近。” 卫笈领命,着人将船的系在岸边的铁索取下,抛上甲板,几个人向前推了一把,将世子所在的这艘游船送上了深水域,这时风起来,湖水扬波,船舫沿着水流缓缓地行驶向东。 岸边之人由卫笈布置,在岸边一字排开,影卫藏匿。 船舫上灯光璀璨,犹如一片辉煌火树。 卿卿被谢律抱在怀中,他的手臂厚实而有力,抱着她不像修严那么温柔,而是不容拒绝的强硬。这个男人天生就是高人一等的上位者,他想要什么,可以听凭心意随意就抢来,自然就不需要对她有什么怜惜。 卿卿本来也就没指望他会怜惜自己,只当狗咬了一口,人最多骂骂咧咧几句,绝不会返回去咬狗。 船舱内铺就一张矮床,垫上了缠花锦蝠纹棉褥,两侧是一方红案,矗落着一口细长的四爱天青图梅瓶,瓶口斜插画卷,底下是红烛杲杲,照着早已备下的笔墨纸砚。 谢律将她安置在软褥上,垂眸微笑着调试笔墨。他调得用心,侧脸的轮廓泛着软红的暗光。 卿卿如坐针毡,只得静静等候,也猜不出姓谢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等谢律调好颜料,他从身后的梅瓶之中抽出了一幅卷轴,展开,对卿卿道:“良辰美景,可当纪念,卿卿摆个舒服的姿势吧。” 卿卿本以为姓谢的把她弄进船舱来,立刻行那事,行完了就可以放她走了,她没空留在船上陪他过夜。 然而谢律似乎压根不着急,他那慢吞吞的性子真是磨人,卿卿只好配合地斜倚画屏,下巴搁在屏风上,摆出一个休闲松散的姿势,兴致缺缺,让他画。 谢律凝视她半晌,便已成竹在胸,提起笔,耐心地在铺开的画卷上作丹青。 淮安世子这一笔丹青,算是年轻一代之中的翘楚,当世多少鸿儒,都曾慕名而来只为求一幅墨宝。卿卿不懂画,她只嫌弃姓谢的碍事,不能早些宽衣就寝,趴了半晌,她就没了耐心。 “好了吗?” 卿卿算着时辰,都快到中宵了,他还没完。 谢律笑道:“好了。” 他向她招手,“卿卿过来看。” 卿卿心道这狗男人一定把自己画得貌若无盐,正要去看他弄什么恶作剧时,爬起身来,忽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扯了过去,她惊呼一声,趔趄跌进了谢律怀中,他单臂揽着卿卿香肩,将她不由分说压入怀中。 卿卿肩头斗篷松落,露出一截白皙若腻的雪颈,仿佛焕发着珠玉般幽光,谢律也不见外,低头唇瓣落在她的颈畔,温热的呼吸如针刺一般扎着卿卿的肌肤。 她全身都在打哆嗦,那狗男人像狗一样嗅着她的气味,却不动口,卿卿被他气息污染的那片皮肤迅速地冒了一层鸡皮疙瘩起来。 “世子,你……你……” 谢律笑道:“卿卿身上好香。” “……” 从来没有人说过她身上香。 这个男人真的把“登徒子”三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卿卿的脸蛋上染了一层绮丽的绯色,她一动不敢动,唯恐一动弹,谢律便会亲住她的脖颈。 谢律嗅着她发肤之间传来的缕缕馨香,身体快一步地接纳了这种香气,头疾在迅速地褪去,“卿卿这种体香,是怎么来的?独你一人,让我心旷神怡。” 真是实话。 过往谢律从未想过,自己药石无医的头疾还有痊愈的可能,只要她在自己身边,他就能不药而愈。 卿卿知道自己身体有气味,她也嗅到过,只不过这种香味不重,她平常干农活时,所携带的别的气息会盖过这种香味,所以就连朝夕相处的舅母和姜雪薇都没有察觉。 谢律果然是只狗,狗鼻子才会这么灵光。 卿卿道:“也许是小时候,舅妈经常赶我到山腰上做农活,每次都不为我留饭,后来我知道,就算及时收完了豆子回到家里也没饭吃,我就自己在山里找吃的。” 谢律不敢想象,他低头握住卿卿纤细得筷子似的胳膊:“卿卿会打猎?” “当然不会,”卿卿不着痕迹地表达着自己对谢律动手动脚的抗拒,“我就摘些花吃,也许久而久之,身上自然就有香味了。” 谢律将信将疑,“吃花?” 卿卿恼他不相信自己,既不相信自己,又还要问。 她看向谢律:“我已经回答了,世子,你好了么,可以就寝了么?” “喝点儿酒。” 谢律眸光瞥向案上的酒盅,让她吃酒。 从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昨夜里被人灌了酒为所欲为的惨状触目惊心,智者有失,可一而不可再,今夜该轮着卿卿了。 卿卿根本没想到这茬,她想自己已经答应谢律了,难道她还敢反抗不成?姓谢的没必要多此一举,用下了药的酒害她。于是她取了酒盅,倒了一盏,仰头一饮而尽。 其实卿卿酒量不佳,谢律准备的这酒又浓又辣,呛得卿卿眼泪直流。谢律握住她的细腰,将她捉进怀中,低眉道:“这酒辣口,你急什么?” 卿卿咬唇道:“世子让我吃,我吃了,可以就寝了吗?” 谢律叹道:“你这么想就寝,是盼着早些回去?” 他当然不会狂妄地以为,卿卿是心仪于他,迫不及待与他睡觉。 卿卿毫不避讳地点头:“我刚才说过了的,我不要留在世子的后院,世子解决需求后,就请放卿卿离去。” 谢律叹气,伸掌抵过去,压卿卿在榻,居高临下,看着身下醉眼濛濛,娇软如水的女人。她吃了酒,整张小脸现在弥漫着红云,如烈烈残红,挂在清润的云天里。谢律身子一低,嘴唇寻了卿卿的唇而去,碾吻她的芳唇。 方才还好好地,待他吻下,她突然生出了抗拒,扭头朝向外间,谢律微微拧眉:“怎么?” 卿卿咬牙:“别亲我。” 谢律笑了:“你都愿意让我做到最后一步了,亲个嘴唇,你却不愿意了,这是为何?” 你这般无耻的人,自然是不会懂得。 卿卿道:“只有两情相悦,才能亲吻嘴唇。” 谢律也不恼:“你的意思是,现在我是一厢情愿,你不喜欢我,所以才不愿意。” 他思忖半晌,居然点头:“我对自己看上的猎物一向耐心足够,行了,谢某愿意等,等小娘子心甘情愿入我彀中,爱我,视我如命的那一日,届时,谢某再亲小娘子的嘴唇可好?” 卿卿在心中道:永远都不可能有那一天。 她真的很佩服谢律的这种厚脸皮。 在心里暗暗地骂了谢律千百遍之后,卿卿突然察觉到不妙了,她吃了那酒之后,身体有些微发烫都是正常现象,可是现在她却烫得不对劲。卿卿已经不是不经人事的处子,在明白的那一瞬间,她又惊又怒,眼光唰地瞪向谢律。 可因为那药力,她的身子又酸又软,根本一点力气都没有,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谢律被她瞪着,心情却似大好,将她柔荑捉住,一把掐上头顶的屏风上抵着,哄着她的情绪说道:“这药,能让你少些疼痛,卿卿,我真是为了你好,怎么不相信我,反而怪我呢。” 卿卿恨不得一口唾沫喷在谢律脸上。 可这根本是张假脸,啐了他也没用。姓谢的不要脸,她能奈何。 “卿卿,真是难过,你居然这样瞪我。” “……” 卿卿恼火不已。 可是她已经脱力,只能像一块面剂子任由谢律搓圆搓扁。 谢律在那儿磨磨蹭蹭,好容易找对了地方,卿卿惊呼一声,一口咬在谢律的耳朵上,他耳朵吃痛呼了一声疼,随即笑起来:“难怪出门前瞿先生说,我今夜有血光之灾。” 他竟还有心情玩笑!卿卿上不去下不得,闭上眼睛干脆当一条等死的咸鱼。 可那姓谢的到底不如他表面上那样风流强悍,卿卿来不及反应便已经结束了,她睁开眼,茫然望着谢律。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难堪,就算披着一张假人皮都遮不住,卿卿也不知怎的,放肆地笑出了声音。 伴随着她这一笑,男人更加懊丧,他铁青着脸,发狠地一把推倒了屏风。 砰的一声巨响,静谧的夜里响起了屏风碎裂的声音,很快,便散落入河中,湮没无闻。 …… 淮安王踏入后宅,已经多日未见到妻子的淮安王,迫不及待地欲去寻觅自己的发妻。 此时萧子胥正在池畔喂自己的红鲤,一条尾巴从池子里甩出来,晶莹的浪啪嗒溅落在萧子胥面庞上,她伸手擦拭了拭,欢脱的红鲤鱼恃宠而骄地背离身体,摇着尾巴离去。 “公主。” 身后传来那老不死的的一把低沉悦耳的声音,萧子胥一回眸,人已经差不多到了谢玉琅怀里。 这老东西年轻的时候依仗皮相祸人,人老了风华不再,开始没羞没臊。萧子胥巴不得一个月见不到他一回,省得他没事寻自己腻歪。 谢玉琅这一趟出去,是为了替谢律寻治疗头疾的名医,听说十万大山里有个行脚大夫,这世间没有他治不好的顽疾,谢玉琅听闻以后,立马派人前去,可对方派头十足,非得要他这个淮安王亲自前去,才能见上尊面。 不得已谢玉琅只得亲身南下,为了儿子的头疾算是拼却一把老骨头豁得出去了。 淮安王膝下只得这么一个儿子,当年为尚公主时发下毒誓,此生钟情一人,绝不移爱第二个妇人,违誓则乱箭穿心不得善终。萧子胥和他也算是情投意合,可惜韶音公主在生下谢律之后亏了身子,已经不能再育,对这唯一的儿子,两人倾注了全部心血。 后来谢律到了少年时,突染恶疾,千寻无医,淮安王夙夜忧寐,不到几年白了两鬓。 谢氏能够在当今天下中立足,殊为不易,他和公主日夜在盼着复国,倘若他倒下,谢律也无法医治,淮安谢氏这一脉将会彻底覆灭。哪怕是为此,谢玉琅也必须尽心竭力。 萧子胥问道:“找到了?那神医怎么说?” 谢玉琅呼出口气:“我已经用心至诚三顾茅庐,那神医终于肯见我了,但他却说现在遇到疑难杂症抽不得神,修严纵是病得命将垂死,也须得等到他将现在这个病人医治好了才能来淮安。” 那神医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个性,谢玉琅有求于人,不好先礼后兵,将事情做绝,无果之后,只得折回,暂且静候佳音。 念及此处,谢玉琅挑起眼睑:“我今日回来,怎不见律儿?” “别说,”萧子胥不满地道,“你儿子在外面不知道遇上了哪路山精野魅,这段日子我就没见过他几回。打听了,说是养了个外室。整日家的在那外室身上流连!” 说起来,另有大事,萧子胥不得不提:“你儿子还一个心血来潮,把他和魏国昭阳公主的婚事给退了。” 谢玉琅道:“这倒都是小事,他不说,我也早想给他退了。淮安将自立陈国,与他北魏分庭抗礼,结盟联姻之事,我看就此作罢。只是那个外室……” 谢玉琅奇怪得很,“我从未听说谢律有这方面的需求啊。” “呵,”萧子胥冷笑道,“他房里的丫头还少么。” 谢玉琅道:“是不少,不过都是公主你……” 一手操办的吧。 韶音公主考虑深远,之所以这样做,就是想提早让谢律在这方面开悟,省得将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在情爱之事上栽一个大跟头。谢玉琅不敢苟同,但对公主的决定,他只有言听计从的份儿。 萧子胥不得不感慨:“我给他物色了那么多美人,他都不上心,本以为这个外室也不过两三日风光,这都一个多月了!我倒真好奇,他那个金屋藏娇的小外室是个怎生的美人。” 萧子胥哼了一声,将动手动脚的淮安王推开,清冷地道,“改日,让翠微去会会就是。” 及早地打发了,免得夜长梦多,生出一些不必要的事端。 谢律还年轻,一时的沉湎皮相在所难免,但他已经到了年纪该成婚了,魏国婚事不成,应该物色下一个贵女了。 …… 卿卿根本没有回去的机会,当她苏醒时,自己仍然在船上。 她怔了一怔,起初的记忆是与修严在船上交付彼此之后,她将他一个人留了下来,还给了艄公一些钱,让艄公送他去泉州。 但当她清醒过后,卿卿终于回忆了起来,这里不是她为修严准备的那艘画舫。 这里是谢律的贼船。 卿卿控制住自己,不再去想昨晚的任何事情,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颤巍巍爬起身来,将自己身上破损的衣物收拾了一番,把自己整理妥当,才走出舱门。 谢律此时正坐在甲板上鼓琴,青山为幕,他席地而坐,琴韵在他修长笔直的十指下流淌而出,时而如密雪簌簌,时而如青竹萧萧。 乐律在卿卿的耳朵边缭绕,像按摩一样舒坦。 卿卿好像在哪里听过这样的琴声,可是她转念又想,自己是个不识诗书的乡下人,怎么会听过这般美妙的琴声,实在多虑了。 听到她走出舱门的脚步声,谢律回眸,淡笑着朝她道:“醒了?我以为你要睡到巳时。” 卿卿昨夜里被他灌了药酒,能够这个时候醒来已经很是不错,虽然身份不对等,但谢律也不能一直这么欺负人,卿卿控诉:“世子给我下药。” 谢律垂眉抚琴,丝弦在他掌中跳动,他淡淡道:“你不是也给人下过药么,一报还一报,既做得出,也别怪谁。” 卿卿一怔。谢律居然调查她调查到,连这种私密的事都知道! 不,不对。 “你是不是已经把修严给扣下了?你拷打……他?” 卑鄙无耻,这个男人怎么能如此卑鄙无耻,枉为淮安世子! 谢律眸光清潋:“我犯得着?我杀他,还是放他,跟揉捏一只蚂蚁那样简单,何必用这些伎俩。” 他转眸向卿卿笑道:“到我怀里来。” 卿卿不言不语,不情不愿地走过去,硬邦邦地躺进谢律怀里。 谢律抱她坐在自己腿上,一手绕过她的软腰,继续弹弄丝弦。 一抹复一挑,指尖乐音悠扬,若衔云抱石,自在而风流。 卿卿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谢律的侧脸,他脸上披着一张与昨夜里又不一样的皮囊,每一次,都能让卿卿火大。她忍着不适,手压住了谢律的琴弦,乐声戛然而止。 谢律疑惑地望向她,卿卿不满地噘嘴:“卿卿和世子这样亲密了,世子不肯让我一睹真容么?” 话音落地,谢律失笑曲指在她额头上一弹,卿卿痛得捂住了额头,却听他风凉道:“卿卿娘子只管对谢某人提各种要求,谢律对你还不是有求必应?可是你既不入我后宅,我要给你看我真容却也太不划算了。” 卿卿暗暗咒骂他奸商,真会谈条件。但她虽然好奇,但也并不是一定要知道,不露相就不露相,想来这人其心不正,人皮底下也定是面目可憎,没甚好看。 “世子,我得回了,夹缬店还有生意。” 她扭了扭臀,要从谢律怀中挣脱,谢律扣着不松,任她怎么扭动都无济于事。 卿卿懊恼地低声命令:“你松开!我真的要生气了!” 谢律听话地一松手,卿卿刹不住身子,一下子飞出去,趴在了甲板上,头差点磕坏。她气得胸脯激烈欺负,脸颊鼓鼓地,凶狠地瞪他。 谢律无辜地摊手。 “……”总有一日,她会让姓谢的血债血偿。 卿卿爬起来,利落地要下船去。 “卿卿。” 身后男人唤住她,卿卿歇了脚步。 谢律道:“晚间不回红柿居了,我让元洛亲自驱车去接你,到我的别月斋来吧。” 卿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头也不回地登上了岸,向着岸上的阔道走去。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到后来已是飞奔,迎着山道上的凉风,卿卿眼角的泪珠一片片滚落,还没流到腮边便已凉透,她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只能一面跑一面哭,好像只要用力不停地往前跑,就能脱离谢律的掌控,跑出他的世界。 承欢屈膝,附庸权贵,她已经彻彻底底,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就算修严再回来,她也再配不上他了。 直至那抹倔强的背影消失在了面前,谢律将琴拾起,妥善置入琴箱,幽幽叹了口气。 本以为得到她之后就能解乏,这段日子的游戏也该到此为止了。 她的确和别人不同,谢律承认自己食髓知味,已生贪恋。 作者有话说: 这幅画就是狗男人以后睹物思人的物件,让他再狗,呵呵。 ? 第 24 章 淮安王府入夜之后, 每间院落照例都会点上宫灯,老制式的绢纱皮影人胜宫灯是韶音公主最爱,前朝已经覆灭, 但在王府随处可见昔日萧氏王朝的余晖。 谢律步履匆忙地回到自己内寝, 扯上帘拢, 唤了一声:“翠微?” 不见有人来回应, 谢律略皱眉头,不知她上哪儿去了,她在身边久了,谢律不惯旁人服侍, 等不来翠微, 便自己更衣换裳, 听闻父王归来, 谢律趁夜色未深来到前厅拜见父母。 谢玉琅本来想和他父子俩私下里聊聊,如何安置他那个小外室, 他母亲已经因为这件事不快, 不如快刀斩乱麻,先收作妾室,以后徐徐图之。 儿子随了自己,情之一字上是个死脑筋,他要是真对那个小外室动了心, 就不可能再喜欢别人,谢玉琅自忖如今已经壮大,儿女婚事不消再与权势捆绑, 谢律看上谁, 就让他娶谁, 只是他母亲这关难过些, 但也不是不能过,只是要费些周折。 秋意深浓,他却似携春波信月而来,面似润梨,清透无暇,隐隐含笑,“父王,母妃。” 韶音公主让他过去坐,传了家宴。 一家人小聚,因此菜肴也不丰厚,金芽银笋、白玉豆腐羹,一碟子胭脂鹅脯,一汤盆鸳鸯鸽子汤,并蜜饯雕花、福寿樱桃毕罗等几样果子,尚未摆满一桌。那白玉豆腐羹是他们父子俩最爱的一道菜,萧子胥让特意让人做了两份,谢律一上桌,萧子胥便给谢律布菜,酸得淮安王在一旁直抽嘴角。 “公主不公啊,我难得回来。谢律这小子你天天见。” 萧子胥深感其肉麻,儿子还在面前,他说这些不要老脸的酸话,白了他一眼,道:“儿子还有头疾未愈,你和他计较什么?我也快有一个月没见着修严了。” 谢律听到“修严”二字,眉梢微微动了动。他这个字取了有两年了,还没到弱冠,父王便让族中的老宗伯定下,平素身旁人唤自己,他只觉得平平常常无甚特别,但现在再听这两个字,那个小娘子情意绵绵的呼唤便仿佛犹在耳畔。 吹皱一池春水,搔得人耳朵发痒。 谢玉琅转向谢律,“修严啊,为父为你奔波在外,还不知道,你最近在外面,寻了一个活泼俏丽的小外室?” 谢律的目光扫过堂上各怀心思的一双父母,半晌,颔首承认:“确有其事。” 虽则,现在谁是谁的外室还不一定。 那个小娘子不一样是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睡了他也不必负责么? 萧子胥不快地颦眉:“谢律,这件事你为何不及早自己同我说,若是要寻通房,十个八个,我早为你安排,何须你自己自作主张。” 谢律微笑:“孩儿这么大了,还让母妃操心?不过是个女人罢了,孩儿自己应付得来。” “应付?”萧子胥道,“我看你魂都丢在那个女子身上了。” 眼看着这母子俩的气氛不对,谢玉琅一条胳膊插到两人中间来,“打住,先用饭,什么事都得等到吃完饭了再说。公主,用饭吧。” 萧子胥情绪不满,“淮安世子尚未婚配,便蓄养外室,像什么话?” 谢律笑意未退:“母妃觉得应该怎么办?” 应该怎么办,萧子胥琢磨了一夜了,已经做了决定。父子俩都以自己为尊,又是后宅那些事儿,自己绝对有过问的权力。 “我早已安排妥当,你无需插手就是。” 但这件事谢律却不依不饶:“母妃明示。” 萧子胥淡淡道:“我已让翠微去别月斋,稍晚一些,便将那个女子带回来。你不是有心逗她么,收入王府做个通房正好。” 谢律桌下的长指一紧,他望向萧子胥。 萧子胥就是怕见谢律这副泥足深陷的样子,他越是着紧,萧子胥越是不放心,“玩也玩了,闹也闹了,也该够了,那个女子不过是嫁给陈慎之冲喜,失败之后被放还的寡妇,便是做你的妾都不够格,能收了养在房中便罢了。” 谢玉琅连忙安抚妻子情绪:“公主,收妾还是可行的,实在怕过不去,咱们给她换个身份户籍不就得了,只要女儿家清白没有二心……” 萧子胥冷然道:“清白?她不过是乡里一个猎户捡回去的弃婴,父母都不知是谁,家世无从查起,能清白到哪里去?我早打听清楚了,从陈家离去之后,她尚且与那个陈姓小叔子眉来眼去。” “此事我已决定,待翠微将人带回来,便收了做通房,谢律喜欢她服侍,便留下她,待在王府吃穿不愁,金银细软都不短,比她经营一个靠着谢律接济才能支撑门面的商铺不知好过到哪里。” 萧子胥武断地下了决策,不容置喙。 但席上无人附和自己,萧子胥起疑,不放心地瞥眸谢律:“怎么?莫非你还动了娶她为妻的念头?你当真爱她,非她不可了?” 少顷,谢律缓缓勾起薄唇:“母妃说笑。” 萧子胥放下心来:“你清醒就好,这样的女子,动心也便作罢,真为她昏头了,你就不是我萧子胥的儿子。” 席面上的气氛恢复正常,萧子胥与谢律重新开始动筷。 …… 卿卿被元洛接到别月斋,但入府之后,元洛又准备了一顶软轿,说是别月斋内更别有洞天,脚力过去,恐娘子劳累,便让她上轿。 卿卿想若是像昨晚那样应付不知餍足的那个谢律,恐怕自己明日又双足灌铅,今晚还是省些体力,她听从了元洛的安排,乘轿入内。 但到了寝屋,卿卿下轿之后,却瞥见寝屋大开,中间灯火通明宛如白昼,黄熟沉香的烟气袅袅腾挪,被风揉散在每一处角落,卿卿不禁诧异地问元洛:“世子在里边么?” 元洛也是一阵惊奇,按理说,世子这个时辰该来了,但他一向不喜欢大敞寝房的门,何况夜间。 正在奇怪之时,从屋子里飘出来一缕缕烟气,卿卿的眼前如蒙了一层雾,只见云中仙子踏雾凌波而来,一身菉竹烟青的水漪暗纹撒花百褶裙,身披淡鹅黄轻烟柳二色的忍冬缠枝纹褙子,身段窈窕,体格风骚,长而细的凤眼妩媚夺魄,眼尾微微上扬,一看来,有清傲睥睨之色。 她身后,又有四名美貌根本不输给她的女子,都是气质高华的美人。 元洛弯腰折身上前,恭恭敬敬地向来人行礼:“翠微姑姑,怎么来别月斋了?” 翠微的目光一直在打量着卿卿,动也不动,听到元洛问话,轻笑一声,充斥着对她的哂然:“奉公主之命,寻卿卿娘子,有事要办。” 末了,她加了一句:“世子今夜不会过来了。卿卿娘子,请吧。” 卿卿头皮发麻,深感他们王府里的人都是这般,表面客气,实则疏离,更有种上位者的傲慢。谢律如此,元洛如此,今夜遇见的貌若天仙的女子,也是如此。 卿卿想他不过来更好,省得夜里还要伺候他,这个女子大抵也是不欢迎自己的,她早早地抽身离去就好了。 “是。” 卿卿从命入内,但进入房门一刹那,四个美婢便一同默契地上前,将卿卿身后房门阖上。 “你们做什么?”眨眼间,卿卿警觉起来。 翠微柔声道:“娘子勿慌,我只是替公主来传话,若娘子乖乖听话,咱们便能省去许多麻烦。”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了一遍卿卿,内心当中对今夜充满了期待,那个夺走了世子宠爱的女子,究竟生得何种模样?想来也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今夜一见,倒也不能说是不美,只是却让她感到大是失望,这女子有些小家子气,论气质论样貌,她们院中的婢女与她各有胜负,实在看不出过人之处。 卿卿问道:“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翠微让她入座,卿卿不肯,翠微也不勉强,笑道:“公主已经得知了卿卿娘子的存在,正要接娘子前去王府。” 顿了顿,她往后又吐出两个字来,语调比先前冷了一些:“为婢。” 卿卿瞳孔放大,她愕然重复:“什么,为婢?” 翠微温和地笑道:“是的。以娘子的已嫁之身,纵然为世子当妾,也实在困难,公主看世子对娘子颇有心动,这才开了恩德,让娘子得以通房侍婢的身份入府,若娘子好生服侍在世子左右,将来前途自然比蜷居区区的长丰巷要好得多。” 昨夜里,她同谢律说,不入他的后宅,他答应了。 今夜立马就有他的母妃过来,要将她纳入王府,是巧合么? 卿卿绝不愿意当谢律的通房,终老都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王府,等待着男人的一点点垂怜,她扭头就走。 翠微等她转过身往外去,神色倏冷:“拦下她。” 四名美婢气势汹汹一字排开,阻止了卿卿的去路。 她怔了一怔,回眸望向身后的翠微:“你们要用强吗?” 翠微弯腰,将搁在案上的一套与她们色泽形制一模一样的华服取出,拿给卿卿:“换上吧,随我们走,今夜便入府。” 卿卿的嘴唇几乎被咬出血:“若我不呢?” 若他执意不去呢? 翠微道:“那由不得卿卿娘子了。” 她将脸一摇,冲那几个美婢眸光示意。 几个美婢心领神会,默契地上前,两个人一人钳拿卿卿一条胳膊,摁住卿卿的后颈,见她按倒在地。卿卿不知道王府里的姬妾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卿卿趴在地上,兀自反抗,可惜力气却如泥牛入海,化为无形。 翠微居高临下,冰冷地凝视着地面的卿卿,吐出几个字来:“扒了她的裳,让她换上。” 素手从红木盘中捻起一片衣角,嫌恶一般地轻轻一抛,将那身华服扔在卿卿的面前。 两人按着卿卿,剩下两人下手便扒卿卿的衣裳。 “不要,不要脱我的衣服……” 卿卿叫嚷起来,拼命地蹬动自己的脚,花履也被蹬掉了一只,可那些人跪在她的腿上,将她死死钉在地面,卿卿渐渐地没了力气,只是还在挣扎。 一个美婢眼眸变利,伸手就掐卿卿的背,她下手都是些暗劲儿,又稳又狠,卿卿疼得“哇”一声哭出声来。 衣裳在她的反抗间被撕烂了,卿卿泪光朦胧地哀求,“放了我,我不去王府,不去谢律的后院……” 翠微是喜欢谢律吗?应该是喜欢的吧?为什么她不帮帮她,为什么不放她走? “求你了,别,别脱我的衣裳……” 但卿卿的哀求似乎并未起到什么作用,翠微始终冷漠地站在高处俯瞰着她。 她冰冷地告知卿卿生存法则:“在淮安,世子为尊,世子之上,更有王爷和公主,能够成为世子通房的女人,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福分,这是你的荣光,若不识好歹,下场如何,娘子要自己掂量好。” “你,你竟不吃醋吗,你是喜欢他的,对不对……” 卿卿能看得出来,一开始,翠微目中对自己的敌意,那是看情敌的眼神,就像她也曾有意无意地,因为修严被人觊觎而产生的醋意一样。 翠微后退半步,脱离了卿卿要抓住自己脚踝的手,“卿卿娘子错了,世子是人中之杰,注定了要一统中原,他身边的女人不可能少,我不会在意多一个你,于他而言,你也只是一时新鲜的玩物罢了。” 说罢,她又朝美婢下令:“继续扒。” 几个美婢如得了鸡毛令箭,气势赳赳,对卿卿又掐又拧,卿卿疼得泪水成片地涌出,一直哭嚷求饶。 “住手。” 门唰地被粗暴地踹开,屋外夜色的黑暗阴翳之中,停着一道颀长如画的身影,如镶嵌在门框之内,他脸上怒意隐然。 门框垮塌向两边,几乎倒地。 卿卿察觉到身子一松,她们几个把自己松开了,那命令的声音熟悉得要命。 她迅速抓起地上破碎的衣服,慌乱地盖在自己裸露的身上,蜷缩着身子,泪眼汪汪中,望向来人。 修严…… 在看清他脸的一瞬间,卿卿呆住了。 修严,修严怎么回来了?她已经把他送去泉州了啊,他若是没被谢律扣押,船只应该已经快到苏城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的心上之人,竟然看到了,她被人羞辱,被人欺凌,这般狼狈的一幕。 “世子。” 就在卿卿难堪间,呆滞的瞳眸还不会转动,那四个停了手的美婢,连同身后发号施令的翠微一起偃旗息鼓,惶惶地跪在了修严面前。 世子…… 淮安世子。谢律。 作者有话说: 本章留言有红包哦~ ? 第 25 章 卿卿的脑中好像有一根绷紧的弦, 在众婢一齐下跪,呼那人“世子”之时,倏然断裂, 兀自嗡鸣之际, 那男人一眼扫落下来。 熟悉的眉眼, 俊逸的面容, 清冷的姿态,高高在上。 那一瞬间卿卿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修严,死了。 所谓的动心, 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诱敌深入的骗局, 淮安世子, 从头至尾, 彻彻底底,都在骗她! 可是为什么?她只是卿卿, 一个寄人篱下, 被舅舅卖去冲喜,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会的卿卿。 堂堂的淮安世子,天下首屈一指的王孙,为什么要来骗她一个小女子?倾尽谋算, 蛰居陋室,甚至,甚至不惜名声, 伪装成双凫楼的男倌。 值得? 卿卿的泪还悬停在两腮, 雾光朦胧中, 瞥见那男人向她走近了几步, 卿卿像窥见阎王地惊恐后怕地往回退,被蹬掉了绣履的两只脚,白袜松散,凌乱地包着她的脚丫。 谢律没有继续过去,他弯腰,将伏在地面的翠微伸臂扶起,温和地道:“回去吧。” 翠微骇怕得双臂发抖,瞳孔颤了颤,不敢看谢律的眼睛,她直起身,又盈盈朝前拜伏:“世子,我们是奉了公主的命令,接卿卿娘子回府……” “我知道了。”谢律笑着,重复了一遍,“回去吧。” 卿卿才发现,那样的温柔,从来都不止属于自己一个人。 谢律用那张属于修严的假面,对任何人都是这样春风细雨,让人想到三月枝头初开的累累桃花,澄净的湖上飐滟的芙蓉水。 原来,都是假的,没有一样是真的。 “……”卿卿的泪水越涌越汹,她呆呆地看着旁若无人、狼狈为奸的主仆。 谢律,果然是花心浪子,一个不折不扣的萝卜! 翠微不敢拂逆谢律,服侍日久,她清楚知道世子这副神态,看似含笑温和,实则已经是大怒,她敏感地搬出公主之命,不过是为了自保,待谢律重复第二遍之后,她已经没有了继续逗留的勇气,连忙告了退,领众美婢一同退下,出寝屋房门而去。 曜曜烛光,幢幢疏影,卿卿的后背抵靠住了一方矮凳,她几乎流失了全部力气,无助得像一只离群的孤雁,可怜唧唧地望着谢律。 他意识到,自己将她欺负得太狠了,小娘子怕了自己,纯粹是他咎由自取。 “卿卿。” 谢律柔和地走上前,蹲在她的身前,双臂握住了她的胳膊,欲将她扶起。 也不知怎的,卿卿一想起,他对任何人都是这样的假模假式,此刻又故技重施地来哄自己,没来由地一阵恶心,她忽然来了力气,甩手挣开他的臂膀。 “啪”地一声清脆的耳光,重重击在谢律的脸上。 这副真实的皮囊,被耳光击中之后,迅速充血肿胀,留下了一道鲜红的手印。 夜色昏昧,从屋外传来元洛担忧的声音:“世子,发生了何事,可要小人进去?” 谢律手指覆上被卿卿掴红的脸,神情不动地凝眸看了她半晌,待元洛已经决意要进门时,沉声回绝:“出去。” 屋外元洛不再有动静,夜风习习,从破损的两扇门间长驱直入,谢律背后的发带被吹落在胸前,镶银的乌木簪,齐齐整整地穿缀着墨发,他身前这身茶白江崖纹广袖襕衫,错金银的丝线勾勒出奢华,卿卿怔怔地看着。 她从未见过修严穿如此华美精致的衣袍,当初,当初她收留她下来,砸锅卖铁也要给他置办好行头,他看了,一定在心里暗暗地讥笑她不自量吧。 区区的一个小娘子,连夹缬店的生意都经营不明白,还妄图打肿脸充胖子,养他一个世子。 “卿卿。” 谢律再一次低低唤她,连声线也不再伪装。 既然已经彻底地露馅了,就再没有伪装的必要。 “骗子。” 卿卿冷冷地回他。 谢律笑了下:“我骗了你,你揍了我,能不能扯平?” 卿卿瞪大眼睛:“你做梦!谢律,我自忖从未招惹你,你为什么招摇撞骗欺上门来,就因为你是世子,我是平民,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吗?淮安究竟有没有王法!” 被她掌掴的那块地方,火辣辣地疼痛,谢律没有去管,他将手拿下来,白皙腻理上红了大一片,就着灯光看得分明。 当初修严自毁容貌,她心疼他,还为他亲手上药。 那么现在呢? 卿卿只管冷眼旁观,一丝恻隐之心都无,袖口下的粉拳因为控制不住的怒意在不住发抖。 等不到温情,不能听到小娘子再她独特的江南柔嗓脉脉地唤自己“修严”,谢律的心思竟生出几分百爪挠心的煎熬,他指控道:“招惹我,你有的。” 卿卿惊讶于谢律的无耻:“我何时……” 罢了,这样满口谎言,城府极深,为人奸邪的登徒浪子,比陈远道更坏十倍,她有什么可同他争吵的。就算黑的,谢律也能狡辩成白的。 卿卿撑住自己身后的矮凳,强迫自己站起身,就此大踏步地出门去,再也不回头。 但身体的疲惫和疼痛,让她踉跄了一下,谢律的手已经揽腰将她握住,被他碰过的地方,卿卿觉得自己像被毒蛇吐出的信子舔舐,她哭嚷着挣扎,让他松手。 谢律半强迫地握着她的一截腰身,令她逃脱不得。 压着嗓,有几分颓靡地道:“那天,我从地下黑市回来,途径长丰巷,你抛了一颗绣球给我。卿卿,你敢说,不是你先招惹的我?抛绣球是什么意图,不用说谁都明白吧。” 卿卿又是一怔:“那个人是你?” 那天薄雾冥冥,卿卿只是匆匆一瞥,只记得他相貌如画…… “又是假面。” 卿卿红着眼睛,无力地笑出声。 “人都说谢世子光风霁月,可你每每欺我,从未在我面前露出真容。你到底良心几何,卿卿已经不知道了,既然谎言都戳破了,那么到此为止吧,你放了我。你答应过我的,我可以不入你的后院,只要你还信守承诺,今天你母妃让婢女欺负我的事,我就既往不咎,也不会怪你们了。” 她身上的衣襟已经被扯得破破烂烂的,就算夜里回去,若被人瞧见,也只怕会惹来不小的麻烦。卿卿知道这一点,可是她必须回去。 这间别月斋,她再也不要踏足了。 无论她怎么说,谢律都始终牢牢禁锢着卿卿,不放她走。 “卿卿,”他声音泛着哑,“我习惯了,在人前行走时,戴上一张皮。但我没有欺你,我姓谢,名律,字修严,修心静笃、严律己身的修严,修严在你面前,从未用过人皮。” 卿卿扭脸看向他,心里那么难过,却还是能泪光中扯出笑容来,她轻轻地一推,这一次,竟然将谢律推开,卿卿得到自由,她嗤嘲地笑着,也不知是笑谢律,还是笑自己。 “就算是我给你抛的绣球呢?第一天,你根本拿了绣球就走了,没有和我在一起的意思啊。以你淮安世子这么尊崇的地位,你想要多少女人没有,那个婢女,美貌能干就胜我十倍,你为什么偏偏要来找我呢?” 卿卿觉得自己想通了,所以更讽刺。 “你早就和她好过了吧,只不过世子腻烦了,想换点新鲜花样了,我,一个嫁过人带着寡妇的名声的小娘子,很新鲜对吗?” 谢律眸光一动,急于辩解:“卿卿,我从未有过她人。” 他也是第一次,向一个小娘子解释这些,就连谢律自己,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心里像扯得疼痛,堵得慌。 “你这话说得你自己信么?” 卿卿擦掉眼泪,摇摇脑袋。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骗子,淮安世子,谪仙似的美郎君,彻头彻底的大骗子!这就是个处心积虑的大骗局!我要是再信你,往后‘卿卿’二字便倒过来写。” 谢律怔了怔,唤了声“卿卿”,没有人应,卿卿已经像风一样跑出了门,就像她从船上离去时,迫不及待地要远离他一样。 “谢律,你可真是——” 谢律自嘲一笑。 “自作孽,不可活。” …… 谢玉琅特意将公主哄得睡下,还点上了安息香,就是防止公主突然醒来,妨碍了父子俩叙话,等谢律回来时,他早已在谢律后园的片厅云水间等候。 谢律察觉到父王在此,深夜不寐,目光凝滞。 谢玉琅奔出花厅而来,挽住谢律的胳膊,笑眯眯地道:“英雄救美了?怎么样,哄好了么,小娘子一定原谅你了吧,什么时候带回来给父王瞧瞧?你爹不像你娘那样古板,有那些顽固的门户之见,只要我儿喜欢,娶回来也行。” “……” 完全不知踩了谢律痛脚的淮安王,滔滔不绝地说着。 “你娘给你找的翠微那几个丫头,爹就不喜欢,美则美矣,太死板教条了点儿,又厉害,我儿要是被她拿住,今后无趣得很,你又不像我似的,我是厚颜无耻不要脸,你娘这才被我哄得服服帖帖的,这方面你还得学。” 淮安王谈及振夫纲一事,还颇为津津乐道,殊不知谢律早已烦躁得不想听。 他一把将要走的谢律拉回来,一本正经地道:“我说此话,你别不爱听。这应付女人,比公务麻烦得许多,在淮安你能牛刀小试,错了也能拨乱反正,这女人要是哄不好,一辈子都别想抬头做人。后宅不稳,则前朝不宁,这道理为父从小教你啊。赶明儿,就把那个小娘子带回来,先让她做妾,如果你想娶,你母妃那里我去说,又不是不能抬成正室。” 谢律郁丧地推开他,“我自己也不知。” 谢玉琅愣了个神儿:“什么意思,什么叫‘你自己也不知’?” “给我一点时间。” 谢律这话也不知是冲淮安王说的,还是自言自语。亦或是,对远在天边的卿卿说的。 “我还没弄明白,我到底是想让她做我的什么。” 今夜卿卿离去时,谢律心里烦闷如绞,但情知今夜卿卿正在气头上,她就算面前被他追上了,拦下了,她也不会同他回来。 谢律是头次遇上这么棘手的事,但他徒步而行,在回来的路上时已差不多想清楚,这件事的症结恐怕还不在卿卿身上,而在他自己身上。 卿卿喜欢修严,憎恶谢律,她的好恶如清水般见底。 而他这种习惯了掩盖心绪,用假面示人的人,唱了多年的戏,却窥不破戏中人的心。 “儿啊,你说这话就有点渣了……” 谢玉琅深表担忧,自己这个绝世大情种的儿子,怎么能是个对感情黏黏糊糊不清不楚的人渣? “……”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狗男人的火葬场有两次,这是第一次。不过这种事毕竟还是可以原谅,狗男人还能想点办法,后面那次就直接疯了,差点扬灰。 ? 第 26 章 当时卿卿随元洛车马走时, 菱歌一头雾水,随即询问淑娘,她和卿卿是不是瞒着自己什么事。 原本菱歌是后来的, 一开始也不指望淑娘和卿卿对自己推心置腹, 但相处日久, 她在夹缬店很出了一把子力气, 现在再瞒着菱歌,也有些不厚道。 淑娘便把卿卿和修严以及谢律的纠葛说了,谁知菱歌一听这话,当即恼怒:“为何不及早对我说?” 淑娘一愣, 菱歌双拳紧握, 义愤填膺道:“谢姓世子, 名律字修严, 在淮安可早不是什么秘密了,稍微打听点儿都能打听到!” 淑娘呆呆道:“啊?还有这事儿?那你之前不也没说么?” 菱歌懊恼无比:“那个修严说自己是双凫楼的鸭子, 我就没往这处想, 我心想堂堂的世子,怎么可能跟双凫楼扯上一点半点关系,何况天下同名同姓之人又不知凡几,谁知道他的‘修严’是哪两个字。但是,你们要是早告诉我世子对卿卿几番捉弄的事儿, 我们就顺藤摸瓜找着了,何须等到现在,一会儿卿卿娘子回来, 定然很伤心。” “说的也是。” 淑娘默默地叹息。卿卿娘子命苦, 那世子这般戏弄于人, 可见没半分真情, 充其量不过是哄着卿卿成外室,想要时召见那么一下,不想要时,便权当没那么个人。 夜深人定时,卿卿回来了,她衣衫褴褛,满身红痕,发髻也被扯落了半边,如云的发丝披在脸颊一侧,月光下檐角的纸糊的灯笼一照,瞥见卿卿眼底两道清晰的泪痕。 淑娘和菱歌都吃惊,异口同声:“世子欺负你了?” 卿卿“哇”地一声哭出了声:“谢律欺负我!呜呜呜哇……” 卿卿推门入内,趴在罗汉床上开始埋头痛哭。 这时淑娘和菱歌才发现,卿卿竟是光着脚回来的,连鞋子飞去哪里都不见了,不论谢律如何辩驳,他一定是欺负了卿卿。 淑娘犹疑道:“我也是这时候才知道,那修严原来是……” “不许提他!”卿卿捶床哭泣,“往后谁也不要提他,修严死了!” 谢律死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对视一眼,心中明白,八成是娘子说胡话,是她心里的那个修严死了。 双凫楼鸭魁修严,死于某年某月某日,在卿卿心中,风光大葬。 卿卿哀哀哭着,心情难过绝望的时候,是不会管哭得好不好看的,卿卿涕泗横流,脸蛋上、衣袖上到处都是,模样凄惨又可怜,还有几分好笑。 淑娘特别不厚道地想起一件事来:“那个修……我是说世子,他之前临走时,把咱们红柿居的世子都摘下来封好了,现在还藏在地窖里,卿卿娘子,要不……” 要不就赶紧拿出去卖了?免得一看到那些柿子,总免不得想起某位世子。 一说起这事儿,卿卿才想起,自己房里还放着谢律狗贼的种种物件。 她啪嗒一声利落地从床榻上惊坐起,麻溜儿地下榻,从自己帐帷中拖出了昔日给“修严”置办的行头,那些衣物都是花了不少钱的,卿卿哗啦啦从帐幔里拖出,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径直用手薅了,一把扔到屋外头。 连同修严平日里的用笔墨、纸张,他挂在帘钩上的香囊,配在笔架上的垂络,甚至那盒没用完的澡豆,卿卿全薅出来扔在屋外头。最后一把火点燃了,将这些东西,少了个精光不剩。 卿卿和淑娘、菱歌站在火堆前,看着火焰将昔日种种吞没干净,卿卿脸颊上的泪终于停了。 直至剩下一地灰烬,卿卿面无表情地转过眸,只是嗓音还哭得哑哑的:“再也没有这个人了,他从未出现过,明天起,我们继续卖我们的夹缬,迟早将那一百缗赚回来。” 淑娘这才老实地同卿卿说了实话,“卿卿,那一百缗,其实不是我们出的,我也没从陈家捡回什么值钱的东西。” 卿卿疑惑地望向她,淑娘到底心虚,和盘托出:“那是世子当时手里抓着的一枚玉符,我将它拿去换了钞引,本来是打算当他的食宿费的,不过后来双凫楼逼迫太紧,我就一股脑全给出去了。” 卿卿恍然大悟,怪不得,就算当时陈家红事变白事,可是哪有那么多羊毛给淑娘薅,原来。 “谢律他果然是处心积虑,厚颜无耻。” 欺上门来,还骗她感情,这种人,忘了早好。 卿卿也不是绝情的小娘子,但是,当她的母亲派人来折辱自己,要将她抓回去当通房的时候,谢律从来没有说过哪怕一句,他对她是真心,他要娶她当正房。 所以,连翠微她们都看得很明白,她就只是个让谢律感到一时新鲜的玩物罢了,他的母亲还觉得玩物丧志。这样的男人还不一刀两断,卿卿被锁入王府后宅后,就只有终日以泪洗面的份儿。 狗男人,她再也不会相信狗男人的话了! 从这一晚起,卿卿再也没有为姓谢的掉过一滴眼泪,从次日起,她就拾掇心情,再也不纠结情情爱爱,积极投身到夹缬店的生意当中去。 人都说情场失意,战场就得意,然而夹缬店的生意却一日萎靡过一日,从谢律离开之后,她的夹缬店就像被下了什么咒一样,以前那些老主顾在也不来了,门前冷落鞍马稀,眼看着流水越来越少,入不敷出,卿卿濒临破产边缘。 淑娘和菱歌都劝她想点儿办法,在把老本全部亏完之前,及早另谋出路。 卿卿倔强地不肯服输,说什么也不放弃现有的这块阵地,“对了,上个月贾老板朝我们这儿订了一批货,今日赶出来的,我去给贾老板送货,让他把尾款接下来,我们手头好歹宽裕点。” 菱歌不放心:“娘子知道他在哪儿么?” 卿卿点头:“他留了地址的,放心吧,我找得到。” 卿卿驾着牛车赶往贾府,却被拦在门外,贾老板不放她进去,卿卿道:“这是为何?他明明在我们夹缬店订了一批布料的!” 门房朝他直挥手:“唉,不要了不要了,你走吧。” 卿卿大吃一惊:“凭什么,你说不要就不要?我手头还有契书,现在我按照规定把货赶出来了,你们说不要,是要赔钱的!” 门房叹道:“赔什么赔,你这小娘子,多少有点不识好歹!” 对方翻脸不认账的无耻行径,惹恼了卿卿,她当即板起俏脸:“你们要是不给结账,我就报官!” 门房觉得这小娘子天真到愚昧,笑道:“报官,报什么官,淮安谁做主?” 卿卿一怔,短暂地痴愣之后,卿卿突然什么都明白了,她寒了脸:“是谢律威胁你们这么做的?” 门房摇摇头:“世子要我们贾老板办事,何须威胁?只消他吩咐一声,淮安连同整个陈国所有的商埠行首,都要俯首听命。小娘子你还不知道吧,咱们淮安的国号已经传下来了,十天之后,我们便是陈国了,世子便会是陈国太子。你的这些生意,根本没有人阻碍,当初世子跟小娘子你好时,我们见风使舵,也要巴巴地跟着小娘子做生意,现今小娘子失了宠,没有任何人命令,大家自然都散了。” 这就是红极一时,衰败一时,对于她的小小商铺,谢律根本不需要张嘴,旁人便会看碟下菜。卿卿的生意,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卿卿就像被兜头的一盆冷水浇下来,从后脖颈凉到脚心。 原来,原来从来就没有什么老板慧眼识珠,真的喜欢她的夹缬,大家都只是看在谢律的面子上,才来“照顾”她的生意。 卿卿咬住牙根,不,她不服气,就算没有谢律又如何,她靠自己,也是能把自己的铺子支撑起来的,她绝对不可能向姓谢的低头! 门房看她可怜,这才又提点一句:“小娘子,恕我直言,你的夹缬店开了这么久了,若说没有一单自己的生意也是笑话,只不过事到如今,娘子被世子抛弃,就算今后再有什么真的主顾,考虑到世子的尊面,也是不会再去娘子的店铺了的,娘子那块布行街,本就有十七八家夹缬店,人家老字号的铺子什么不能卖呢?小娘子与其琢磨怎么把自己的铺子支起来,不如琢磨着怎么让世子回心转意,到那时,小娘子一定又是财源广进了。” 卿卿恶狠狠地“呸”了一声:“谁要他回心转意,不稀罕!是我不要的谢律,是我抛弃的他!” 撂完这句狠话,卿卿拂袖而去。 …… “阿嚏。” 谢律忽然打了个喷嚏,鼻端发痒。 为了合并江南州县,裁撤冗余,已经数日不眠不休的谢世子,突然想到可是有人在骂自己。 他摇了摇头,笑容有些发苦,这时候除了卿卿,谁会骂他? “世子。”卫笈从屋外进来,报了卿卿的情况,“卿卿娘子的夹缬店已经多日开不了张了,我看再这样下去,她……” 谢律勾了勾薄唇:“让她碰点钉子,总会知道我好的。” 他恍若无觉,毫端蘸了一点浓墨,埋首点在素宣上。 得空的一点间隙,谢律将上次于船上未及上完全色的丹青终于涂染完毕。 画幅上的美人,云髻翠鬟,芭蕉叶后小轩窗前凝坐,幽情含吐,沁水的眸子若藏春雾,波光动荡间,朱唇轻撇,似在邀人亲吻,谢律凝神看着,眸光愈来愈暗。 身体的燥热,在食髓知味后很快又旷了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再一次有了抬头的趋势。 作者有话说: 狗男人! 呵呵。 ? 第 27 章 卿卿对谢某人深恶痛绝, 清醒之后意识到,她们所在的那条布行街,到处都是老字号的店铺, 的确没有多少人关注到犄角里新开张的一间夹缬店。 但卿卿并不灰心, 布行街的这些绸缎庄、夹缬店虽是老字号, 但已经蒙尘多年故步自封了, 既然上次织染的藕丝褐能得到客人的喜欢,这一次只要她竭心钻研,定能织染出比桃夭锦更风靡一时的布匹。 卿卿回到家中废寝忘食地研究新的染料,把剩下的蓝草、胭脂虫、矿砂石收集整理作一堆, 现在手头并不充裕, 就算是研究新式样, 卿卿也没多余的钱去置办原料了, 不过有了蓝、红、黄、青四种底色,要推陈出新也不难, 无非是配料及占比的区别, 细枝末节处,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卿卿丝毫不慌,目不窥园地整理、推敲。 没过几日,淮安变了天了。 贾老板家的门房跟卿卿说, 淮安的国号下来了,当时她没当回事,满心满意都是自己的铺子快崩塌了, 但他说那话之后没几日, 淮安就真的自立了陈国。 由一郡, 变为一国。 江南多地的郡守都辞楼而出, 俯首系颈,甘为下吏,遣使者来到陈国都城淮安,共襄盛举。 天下三分的格局正式划归敲定,江南多郡为盟,以淮安为尊,认谢氏为主。 但就当天下之人,都以为淮安王谢玉琅即将称帝之时,谢玉琅却做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决定。淮安自立为国,淮安王本人自封为陈王,并未称帝。其子谢律,从旧朝封号淮安世子变为陈国世子,身份并未转变。 淑娘把制作的一批柿饼卖出之后,得以收筐回家,将今日所见所闻告知卿卿:“咱们以后便是陈国百姓了,和魏国、渝国的百姓一行,有了自己的国号,再也不是无根浮萍。卿卿不知道,今日淮安百姓多高兴,街上热热闹闹的,舞龙舞狮的队伍排了十里,世子亲自让一对戍卫营的将士,环城扛旗游行,水师都督还……” 见卿卿自顾埋头处理针脚,绣着花样子,根本不听自己说话,淑娘想起自己提了“世子”二字,在卿卿跟前失了言。 可她又实在忍不住:“卿卿,是不是上次之后,世子再也没有来找过你了?” 她总有不在家的时候,她不在之时,卿卿在红柿居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淑娘不得而知。 卿卿哼了一声:“他怎会来找我?陈国世子风流花心,后院成群,早就结了新欢了。” 淑娘吃惊:“啊?他竟这么快就……” 卿卿不知道,卿卿也不关注。 姓谢的是死是活,都跟她无干。 淑娘猜到是卿卿自以为的念头,呼了口气,道:“最近毕竟是事忙,他一时抽不开身,也是情有可原。现在淮安封国尘埃落定,我想用不了多久,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咱们就都知道了。” 卿卿不以为意:“他真心找我做他的外室,这样的真心,不要也罢。淑娘你怎么还看不清,当初他要是尊重我,就不会装成男倌进我们红柿居了,来了之后也不安分,对我……” 咬了咬牙,卿卿还是有几分恼:“……动手动脚的。” 淑娘便笑,将卿卿手里的绣活儿夺了过来,让她好生地坐着:“卿卿,男人都是坏的,不会因为喜欢谁,就尊重谁,反正这种世道,连公主都可以被当做礼物赠来转去,咱们这样的贩夫走卒,贵人们施舍一锭银,都得千恩万谢,再烫手也接着。他们习惯了,用自己的鼻孔看人,倒不止世子一人。娘子等等看呢,若是世子决心用正妻之礼娶你,你嫁不嫁他?” 卿卿奇怪:“你今天怎么想起来给他当说客了?” 淑娘握住卿卿发冷的小手,天愈来愈冷了,淮安地处淮水上游,越到这时候越是湿冷,卿卿最畏冷,到这时节屋子里不烧炭,便是手足冰凉,偏生她们生意不济,已经烧不起细炭了,卿卿的手都生了冻疮,淑娘给她揣在怀里捂着,焐热了,才心疼地道:“娘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总是要嫁人的,当初冲喜失败,你已经是嫁过一次的人,世子地位尊崇,他要是肯娶你,那就是千百个真心,我觉得,你莫犟了,将自己后半生安顿好,就再也不用受苦。” 只是冻疮而已,这样的苦头卿卿从小吃到大,也没觉得有什么。 卿卿垂眉,以前从未有人如母亲一样关怀着自己,卿卿的眼眶中溢出了湿热,“我不是要犟,谢律,谢律他真的只是和我玩玩罢了……” 这么久了,杳无音信。若真的有一分半分真心,就算自己无暇过来,也会差人来慰问,知道她此刻囊中羞涩,已经用不起炭的难处。 卿卿也没有指望过这一点,那天翠微领着一群美婢对她欺辱的时候,卿卿就醒悟了,她和翠微她们,不是一样的人,她不能像翠微一样麻木而大度,接受做通房,忍受男人的无数次变心。 …… 陈国都城淮安,经历了一次革故鼎新,旧员被裁撤,新的官吏被重新擢拔。 谢律已经连日操劳,昼夜颠倒。 当终于空闲之时,他再一次想到了卿卿。 望着墙壁上卿卿朱颜腻理的丹青,谢律掷了笔,暗道:这么久了,她应该气消了吧。 “修严。” 谢律抬起头,母妃极少步入他的书房,此刻出现在他的面前,将一壶烧心的热茶端到他的手边。 “你也连日不休了,吃点茶吧。” 谢律伸手接过:“多谢母妃。” 他低头啜饮,茗香在舌尖泛滥,侵夺心田。 趁他喝茶,萧子胥和颜悦色地道:“才立了国,渝国便派出使臣前来淮安试探了,你的婚期我看要着紧,渝国虽无公主,却有前朝四世三公家世的名门淑女,我瞧着……” “母妃。”谢律打断了萧子胥的口风试探,皱眉道,“孩儿已是焦头烂额,无心应付。” 萧子胥叹道:“是,你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母妃确不应该拿这件事来打搅你,这样,你不出面,让母妃去替你相看相看?若是好,咱们就定下。” 谢律眉心的折痕更深,无奈地呼出一口气,“母妃万勿为孩儿婚事忧心,我说的焦头烂额,并非是这些公务。” 萧子胥听懂了,她登时变了神色,护甲敲在了谢律的墨砚上。 “莫非时至如今,你还对那个卿卿念念不忘?” 萧子胥以为谢律是贪图一时新鲜,早就把卿卿忘之脑后,谁知这么久了,他还惦记着那外室? 谢律并未接话,但萧子胥已知道答案。 她曾让翠微接卿卿回王府,但那小外室不识好歹,宁肯被扒衣受刑,也不愿意服侍谢律。萧子胥道她心气高,这样的女子,过刚易折,没必要再去招惹,多日里来,早已将她忘记了。 “绝无可能,那个卿卿,就连给你当妾都没有资格。” 韶音公主武断下了死令:“你以后,不得再见那个卿卿。” 她说完便往外走。 然而韶音公主萧子胥还没来得及走出屋门,忽听得身后“砰”地一声,她惊讶地一扭头,只见谢律神色痛楚摔倒在了案下,太师椅被直直撞倒,发出沉闷的巨响,萧子胥呆住:“修严!” 她立刻唤人前来,将谢律从地上搀起,谢律已经面白如霜,额头青筋痉挛,牙龈紧咬,已是疼痛得昏死过去,一层汗水铺满了整张苍白的脸。 “传圣手,把陈国所有的名医圣手全部叫过来!”萧子胥双臂扶着谢律,疾言厉色地吩咐。 谢律这头疾药石罔效,当年那赖头和尚也说,这病难治,要想除根,需要机缘。 那和尚疯疯癫癫的,就差没有明说,谢律之所以年纪轻轻便染上这样的怪恙,全是为了不积祖德的报应,萧子胥怀疑那和尚是魏国派来的奸细,当场就要斩杀,可惜被淮安王劝阻,后来一个不留神,竟让他逃了,之后再无音讯。但他说的几个方法,确实对谢律有效,萧子胥无法,只得照方行事。 王府能召集的人全围在了世子的鹊踏枝院外,淮安王更是急得踱来踱去,几个前朝名医来会诊,这会儿已经进去半个时辰了,还没出个结果。 萧子胥失神地立在花墙下,绯红的凌霄花褪了花色,只剩遒枝绕檐,垂落星零的枯叶。韶音公主嘴唇颤抖,心思埋得深,自怨后悔地想:难道竟是因为我不让他见那个外室,他就头疾发作了么,这件事我做错了,我竟做错了。 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萧子胥责怪自己太过心急,其实最好的办法,是让谢律和那个卿卿好着,日子久了,他定会喜新厌旧。 “王爷,公主。” 李圣通出门而来,胡须花白,风中直颤。 淮安王带着一干人等,将李圣通围堵得无路可逃,谢玉琅连声询问:“我儿谢律怎样了?” 李圣通叹道:“世子是昼夜伏案,积劳成疾,现下,大抵也无别的法子可想,缓解疼痛罢了,只是治标不能治本,老朽等人通读医经圣典,也没见过此等奇怪的病症,王爷还容老朽继续费神。” 谢玉琅本来想到“自是如此”,可自己儿子躺在里头,他心急如焚,这李圣通素来是个磨叽性子,若再给他时间,只怕谢律痛也要痛死了,谢玉琅就不讲道理了一回,他这沙场淬炼的胳膊,一把就将李圣通揪到了跟前,李圣通骇然,“王爷你要做什么?” “治不了世子,你别想出这道门!”谢玉琅老姜泼辣,直挺挺地威胁。 李圣通见过医闹,但没见过此等权势威迫,颤抖的手指着谢玉琅“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王爷。”角落里,幽幽传来元洛的嗓音。 谢玉琅与萧子胥一同向元洛看见,元洛佝偻着腰背,慢吞吞地磨到两人跟前来,叉手垂目:“小人曾听世子说,卿卿娘子,是他治病的良药。” “?” 谢玉琅与公主对视一眼,都匪夷所思,谢玉琅对元洛一抬袖:“快,说下去。” 元洛得了首肯,这才点头,接下去道:“世子曾对小人说,他找到了一味压制头疾的良方,他之所以接近卿卿娘子,正是为了治病。若是,若是将卿卿请到王府,世子的病,或许可以找到良药。” 只是元洛还不知卿卿身上的体香,正是那味良药,猜测可能是卿卿手里恰巧藏了什么药引,不过这需要见了卿卿才知道。 萧子胥脑中如雷炸裂,她立马自省:“看来是我错了,元洛,不,卫笈!” 卫笈上前听命。 萧子胥急迫地道:“你速带人,将卿卿请来。”顿了一顿,想到昔日对卿卿的逼迫和羞辱,她未必肯来,萧子胥眼眸变厉:“她若不肯,就抓她来。” …… 卿卿终于琢磨出了新的织染技法,将上次卖得最好的桃夭锦稍作改良,制成的绢帛朱砂色,染着淡淡的桔红,瞧着就像是挂露沁霜的红柿,外皮有着一丝晶莹欲落之感。 她用这种颜色,配合缠枝凌霄织工,又是一绝,是淮安从不曾有过的新花样。卿卿迫不及待要带着这样的产物重新走入行市,就不信没有识货之人。 驱牛车来到夹缬店,将薄柿红挂上,不到片刻,便有顾客进店来询问。沉寂了这么久,这还是头回有人下定金,卿卿大喜过望,更多了几分信心。 正当她嘱咐淑娘赶紧把账目记上时,蓦然,夹缬店闯进了乌泱泱一大群人,为首的正是谢律身旁的卫笈,卿卿认得,地下黑市的时候,他比谢律还凶。 “你们要干什么?” 卿卿警惕地护在店门前,不让他们进去。 卫笈抱剑道:“请娘子跟我走一趟。” 卿卿柳眉皱起:“去哪里?我不走。” “恐怕,由不得娘子。” 卫笈劈手一记手刀,就在芷芳夹缬店门前,众目之下,将卿卿击晕,淑娘和菱歌闻讯而出,操剪刀大棒就要硬碰,卫笈单臂揽着卿卿,拔剑出鞘,剑气一吐,还没靠近,淑娘的一指头发便被削落。 “……” 卫笈领了急令,根本未及准备许多,将卿卿掠上马背,他自己便也上马,呼啸绝尘而去。 卿卿被击晕,在马背上颠簸着,很快便模模糊糊有了意识,可是自己伏在马背上,全身都颠得快要散架了,也没有力气抵抗,直至她被快马加鞭地送进了淮安王府。 在进入谢律的后宅时她都还是昏昏沉沉的,看到病榻上的谢律,苍白的脸一刹那,卿卿终于清醒了,彻底地恢复了感知。 作者有话说: 卿卿这么对谢狗,谢狗却是真的狗。 ? 第 28 章 卿卿从未见过谢律这样惨白的脸色, 在他还是修严的时候,他生动、蓬勃,甚至有着几分不属于男子的明媚, 薄唇鲜红, 眉如墨画, 此刻, 他的脸白得近乎透明,奄奄一息地躺在病榻上。 卿卿那些困倦昏沉倏然被重锤敲散了,她踉跄爬到谢律床头,又跌到在他身旁:“他怎么了?” 伸手试探谢律的鼻息, 也很是微弱。 卿卿心里紧了紧, 不受控制地下沉。 满屋子人, 都神色各异, 猜测纷纷,这个来路不明的外室, 难道真有法宝能够治疗世子的头疾? 可那李圣通在摸完谢律的脉后, 竟大喜过望地对谢玉琅道:“世子脉象平稳了,这真是神迹,是神迹!” 萧子胥不信:“当真?” 李圣通喜得沁出了泪:“是真的!” 萧子胥紧拧的心也松弛许多,她疑惑地望着跪在谢律榻前的卿卿。 卿卿这时也仿佛才留意到,原来此际人都停在屋内谢律床头, 当头两人最为尊贵,华服丽章,峨冠博带, 面貌与谢律有共同之处, 卿卿心神凛然, 原来, 这就是谢律的一双父母。 他还说,要她乖一点儿,他就会带她去见他的父母。 没想到,他们会是用这样的方式相见。 既然,那个大夫说谢律的情况有好转的话,卿卿就打算走了。 可她绵软得施不了一丝气力的腿,笨重地拖不起来,尚在一旁动作古怪地努力着,李圣通忽然道:“看来卿卿娘子就是世子绝佳的药引,有她在侧,世子的疼痛便能压制,我们不妨退去,稍后再观。” 谢玉琅叹道:“唉,也只得如此。” 萧子胥并不情愿:“可……” 谢玉琅一挽妻子右肩,将她半拖半拽地往外拉扯,劝告:“既然李圣手这样说,必有他的道理,我们先到外头等着,不耽误谢律治病。” 毕竟谢律的顽疾也不是一两日了,而是已有数年,这些年从未发生过什么奇迹,偏卿卿一来,他的病症就有了好转,这不是天赐良药是什么?当下一切以为谢律治病为要,旁的什么恩怨情仇,暂且放在一旁。 萧子胥只好忍耐,心头却道,那个小外室平平无奇,到底是哪里来的神力,竟有此神通? 卿卿和谢玉琅怀揣着一样的想法,不透风的,安静的寝屋内,卿卿再一次回眸看向谢律惨淡的容颜,昔日俊昳尽失光泽,唇边冒着一圈轻细的胡茬,摸上去还有些扎手,卿卿的手掌贴在谢律脸部左侧的颌骨,掌下的皮肤冰凉,像失了温度。 “修严,”卿卿眨了眨眼睛,一个没控制住,就冒出了泪光,“要是你只是修严就好了……” 对这副皮囊,还有这副皮囊下曾经伪装的灵魂,卿卿无法不眷恋。 昔日种种柔情,历历在目,洛溪山下他背着她走了一路,那天夜里,她替她脱掉鞋袜,揉捏肿胀的小腿,将她看得宛若珍宝。他还说,女孩儿需要人疼惜,但更要自己疼惜自己。 若那一切,都是真的就好了。 傲慢在上的谢世子,和修严,怎会是同一个人。 卿卿到现在都想不明白,谢律一人千面,皮囊可以轻易地改变,难道性情也是可以随便改变的吗? 卿卿苦涩地冒着泪光,猝不及防,床头一股悍然的力道,犹如沼泽一般将她吸了进去,卿卿“哇呜”一声,被拽上了床榻,摔在他的身旁。 脑袋掉在枕头上,被卫笈打昏的眩晕之感还未恢复,顷刻间又作祟起来,卿卿晕晕乎乎地瞥见谢律在她上方的脸,一愣,身体又被他严丝合缝地压住了,软褥上,卿卿躺得很舒服,可一看到谢律那张脸,气不打一处来,她伸手就推搡:“你放开我!” 谢律握住她两只柔荑,一把掐着摁在床围上,琥珀色的眸子深不可测:“卿卿,是你?” 他一顿,薄唇漾开:“你怎会来?” 这厮在床榻上爱绑她的手,是早有前科,卿卿又被桎梏了双手,只剩一双腿还能动弹,很快便也被他擒拿,卿卿又落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里,懊恼地道:“明明是你抓我来的!” 还装蒜! “我抓你?”谢律才醒过来有些晕头转向,卿卿一说,他立马会意,“唔,是我父母下令对你动了手。卿卿,你可有受伤,让我看看。” 他还要替她检查身体,卿卿脸色激红,哪里肯让谢律得逞,咬牙道:“你别动!反正你醒了,可以放我走了!” 谢律那厮笑得无赖:“谁说的?我全身都疼,尤其头,疼得厉害。” 他握住她的一只右手,将她的小手牵引着,贴在自己冰凉的脸上,卿卿如受炮烙之刑,恨不得即刻脱身,偏被他箍着脱不开,谢律眸光深邃凝着卿卿气咻咻微微嘟起的嘴唇,忍着要向她咬一口讨还被抛弃多日的债,低声道:“你替我揉揉,我就不疼了。” 卿卿哼哼唧唧地道:“揉你,你是面团么?下去。” 谢律不动,卿卿就帮他动,趁他不注意,卿卿用脱了困的手一把将他掀翻,谢律滚落在榻,而卿卿已经动如脱兔地下去,掉落的鞋子也不想捡了,匆匆就往外跑。 身后忽然传来谢律的一声呻.吟。 卿卿的手才触到门闩,生生刹住了,谢律声音痛苦,卿卿本不想回头,毕竟姓谢的满口放羊的鬼话前科累累,可是…… 她咬一咬牙,回头,却发觉谢律已经蜷缩在榻上身体痉挛不止。 她吃惊地立刻便扑了上去,“修严!” 谢律疼得脸上滚滚出汗,方才苍白得每一丝血色的脸顷刻间便又彤红无比,卿卿小心翼翼地爬上谢律的床榻,搂着谢律的身体,肢体接触的一瞬间,谢律颤抖不止的头稍停了抽搐。 卿卿用自己的手掌抚摸他的脸,轻柔地从上至下地捏、按,掐他的人中,怀中那痉挛不止的身体才略略平息。 “怎么会这样……” 这绝对是装不出来的。 起初卿卿还以为他小题大做,只是借故让她过来,之后他又要旧事重提,让她进后院当他的通房。 她低头要看他的病况,谢律突然扯下他的小手,卿卿跌落下去,唇瓣被他张嘴衔咬住。 一下,便咬出了血。 丝丝缕缕的甜味如醇酒般在周遭蔓延,鼻腔、口腔都是卿卿身上那种沁人心脾的香甜,谢律如吮春露的蚕,贪婪、不知疲倦,索取着卿卿身上更多的良药,饮鸩止渴般不能自已。 卿卿全身都疼,尤其是被谢律咬破的嘴唇,她的眼眸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望着身下眼睑仿佛溢出血色,妖冶癫狂的谢律。 若是修严就这样死了,她也死了,化成一堆,倒也罢了。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一个念头突破理智,这样冒了出来。 …… 谢玉琅叫散了一些人,与萧子胥仍然在屋外静候消息。 这时,突然有人来传报:“王爷,外边有一个自称是十万大山来的巫医,他信守与王爷的约定,前来为世子治疾了。” 谢玉琅犹如溺水之人突然遇见了一块漂流的浮木,眼睛骤亮:“快,快去请!” 那位名医,一生医治疑难杂症无数,就算再棘手的病症,到他手里,处理掉也只是时间问题。有了他,再配合一个卿卿,谢玉琅已有胜券。 巫医着布衣芒鞋,手持竹杖,风尘仆仆,来时,陈王府却接待如邻国使臣,礼节备至。巫医不与谢玉琅寒暄,径直去要了谢律的脉案。 脉案上分明写着的是头疾,巫医却看了看,道是:“风邪侵体,鬼祟作乱。” 萧子胥与丈夫彼此一个对视,神色都是惊恐。 “神医,那可有解救之法?” 巫医听闻韶音公主询问,迟疑道:“待我先见过世子再说。” 谢玉琅不敢怠慢,立刻请巫医入谢律后院,推开寝屋门,屋内流转着一段若隐若无的松木香气,巫医微微皱眉,对谢玉琅道:“熏香都要撤去,若为世子好,什么都不能熏。” 谢玉琅连忙点头,着人执笔记下,不单是这一句,巫医说的每一句话都要记下。 一行人来到内寝,彼时,卿卿还被谢律压在身下,正在放落的金帐中亲咬。 他方才咬破了她的嘴唇,热汗还没从额间滚落,痛楚稍暂,他又故态复萌,戏弄地刮她的鼻梁:“卿卿,你给我亲嘴了。” 卿卿一愣,忽而想起船上之时,她对他说,只有互相喜欢的人才能亲吻嘴唇,而他适才破戒,她也没有去阻止。 “……” 卿卿恼羞成怒,立刻就要将谢律推开,这时,屋子里进来了一大帮子人,不止卿卿,连谢律都是一怔,他立刻大被一扯,将卿卿严严实实地裹住,让她滚到里侧好好待着。 卿卿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偏偏自己衣衫被他扯坏了,香肩半露,勾出了猩红烫花的肚兜,卿卿不敢见人,只好甘心被裹作粽子,声也不吭地滚到他身后去了。 “神医,您来看一看小儿的脉象。” 谢玉琅此刻也嗅到了帐中一些不同寻常的微妙气息,但神医好不容易来,他便只睁一只眼闭一睁眼,先让巫医给谢律看了病再说,其他的都可以往后捎捎。 话音落地,谢律已经撩起了半幅帘帷,从床幔中神色平静地走了出来,谢玉琅大异,这个卿卿小娘子,才来了这么一会儿,两个人在帐中干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好事,谢律居然就可以下床了? 巫医道:“请世子移步。” 谢律点头,依照巫医指示与贵妃榻上落座,巫医并不像传统圣手那样把脉,而是掐谢律的颈脉,从风池、玉枕,到天冲穴,直至,将谢律脉象把透,又问了一些关于谢律的病史,谢律病恹恹不愿张口,全由谢玉琅代为回答。 巫医了然于心,对谢律道:“世子可以歇了。”说罢,又对谢玉琅道:“陈王请随我来。” 除了卿卿以外,谢律对任何人有把握治好自己的头疾都嗤之以鼻,不过他的父母相信,为了不让他们担忧,每次他都会不厌其烦地配合,当巫医说已经诊断完毕之后,谢律如释重负,重新钻入了罗帷。 卿卿睁着一双大眼睛,扑棱的长长鸦睫像两把开合有光的小扇,璀璨而晶莹,凝眸瞧着自己,谢律唇角上翘,斜卧上去,单臂绕过她的额头,圈住她的小脸,凑近去亲了亲她柔软的嘴唇。 卿卿忽然道:“谢律。” “我还是喜欢你叫我修严。”他挑了挑眉。 卿卿方才跳动得无比急促的心,这会儿已经慢慢地恢复平静,她轻声道:“你有这样的病,你病得厉害,王妃却要抓我过来,是因为我,能够治你的病吗?所以你接近我,也是为了这个原因。” 虽然她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样的本事,谢律要找多少名医都是有的,可他们病急乱投医的时候,想到的却是她。 她不通岐黄,连个行脚大夫都算不上,更别提能医治什么不治之症。 谢律无言,抚弄她脸蛋的手指也是漫长的停顿。 卿卿懂了。 悲凉而讽刺,她在指望什么呢? 谢律视她,如一味药剂而已,灵药若能奏效,药效过后,她便熬得只剩渣了吧。 …… 谢玉琅急迫地询问巫医:“如何,我儿的病症,可还有救?” 巫医沉默半晌,没有回答,谢玉琅道:“神医有任何难处,只管提出,陈国一定为神医办到。” 为了医治谢律,任何条件,不惜代价,只要神医能拿出救命良方。 巫医道:“方才那个躲在帐中的女子,便是世子的良药,世子若能喝下她,邪祟尽除。” “……”谢玉琅沉默,那可是活生生一个人,怎么喝? 巫医谦卑地道:“惭愧,这已经是唯一的可以一试的办法。那女子身怀奇香,普通人难以闻到,却对世子有着镇痛止厄的作用。这个女子,便是世子的药引。我有一方,若能得这女子一块带血生肉为药引,血须心头血,或于世子药到病除。” “心头血……” 谢玉琅出神地咀嚼这两个字,望向谢律紧闭的房门。 巫医道:“还需这个女子自愿放血割肉,否则,也无济于事。强行取药引,于世子百害无一利,陈王三思。” 天下间,谁愿意忍受如此疼痛,活生生割下带血的皮肉为引?卿卿那个娘子,公主让她做通房,她刚烈地拒绝了,她到底是否喜欢谢律,这还说不准。 谢玉琅呼气定神,他愿意用黄金千金,换卿卿割肉为引,救谢律一命。 作者有话说: 卿卿女儿,谢狗给你跪下都不行,咱跑吧。 ? 第 29 章 卿卿蜷缩在一方窄窄的竹榻上, 眼帘无力地支撑着,看着一盆新鲜的血水才被端走。 取药引之前,卿卿已经整整一日未进水米, 然而身体的疲乏、饥饿都不及此时尖锐的疼痛半分, 卿卿像一条濒死的鱼, 被浪尖抛弃在烈日海滩上。 “没有关系的。” 只要修严能好起来。 她也不会死, 只是取一点点血肉而已,但对修严来说,那是性命攸关的事,他好起来, 变成一个健康的人, 从此活在阳光底下, 再也不用受罪了。 看到过他因为头痛在床上痉挛晕厥的样子, 她想解救他,至少从此以后, 谢律再也不会因为头疾而接近她, 把她当一味药引子。 再也支撑不住眼睑的重量,卿卿闭上了眼睛,身心陷入了一团黑甜。 稍后,当卿卿再度醒来的时候,自己仍然置身在王府的一间厢房中, 屋内焚着静心怡神的熏香,两侧帘帷放落,外间影影绰绰, 侍女敲门而入, 手中端着新鲜瓜果, 和为卿卿准备的换洗衣物, 卿卿勉力支起头,拨开帘幔朝外看去,认出其中一个婢女是当日跟随翠微一起朝自己发难的那个,她便只好询问她:“世子好些了么?” 可怜卿卿,已经疼得脸色苍白,说话都不利索了,嗓音含含糊糊的,但那婢女还是听见了,她忙碌空隙里,瞥了一眼病榻上虚弱的卿卿,便收回了目光。 “世子已经醒了。” 那婢女命人将东西撂下摆放整齐,便着人全部退出去,直至屋内仅剩两人,她又道:“娘子救了世子一命,这是公主的谢礼,这段时日,就请娘子留在王府养伤,这里灵丹妙药什么都不短缺,娘子也可恢复快些。” 卿卿因为胸口的疼痛,控制不住地溢出了一丝咳嗽,听到谢律平安的消息,一颗心总算放下少许,但她想亲耳听到谢律的声音,听他说自己无恙,如此,她也好离开得安心一些。 那婢女像是看穿了卿卿的心思,虽客客气气的,却能听到一点嗤嘲之意:“娘子也负了重伤,切勿忧思过度,这段时日就留在王府,您是世子的恩人,没人会怠慢了你的,若有吩咐,朝外面唤一声,自有人照顾。娘子好生歇了吧。” 卿卿就这样被安置在王府里,因为重伤哪里也不能去,渐渐了眼前又起了雾,她失血过多,头一时昏一时重,只得再次睡了过去。 当卿卿第三次醒来之时,屋内仍然没有人,身体的疼痛依然清清楚楚,卿卿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她咬着枕头,饮泣失声。 有人突破房门,向床围靠近,来到她的身旁,卿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告诉我,世子怎么样了,他好了么?” 那人叹了一声,道:“世子已经下床了。” 卿卿脑中眩晕,如线绷断:“那么……他人呢?” 谢律可以下床了?他为什么都没有来看她呢?他去哪里了? 婢女在卿卿身旁坐下,伸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起了热,婢女幽幽叹气,将卿卿额头上的帕子换了,但卿卿不依不饶地抓着她的手,害她不得离去,婢女只得回答卿卿的问题:“世子有事出门去了,卿卿娘子受了伤,又发烧了,别操心了,睡吧。” 卿卿的头还痛着,又像是有巨锤敲在她的脑后,唤起新一波的疼痛,卿卿怀着苦涩,终于明白了。 谢律大概是不会来了。 药引子已经奏效了,已经发挥了她全部的剩余价值。 陈国世子,怎么会回头看一眼被撇在地上的药渣,就连多一眼都吝啬。 卿卿死心地闭上了眸。 也罢,是她自己选的,她心甘情愿救他的,从来都不图回报。 卿卿,要快点儿好起来,自己竖着从王府里走出去,永远不要再踏进门来。 …… 谢律能够下床之后,第一次感到自己似乎身轻如燕,身上有什么枷锁被彻底卸掉,抛在身后,王府之人齐齐信心大振,他的一双父母,握着那巫医之手,极尽感激,将他奉为座上宾招待。 谢律暗中耸眉,总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近旁的翠微为他换药,将一条冰凉的浸了药水的带子替谢律缠在额上,巫医说着有助于谢律更进一步的恢复。 “多谢你了,翠微。”谢律唇色偏白,微笑凝视着翠微,道。 翠微摇摇头,尽心道:“翠微不敢领世子的谢意,世子洪福齐天,当不会被区区头疾缚手缚脚,如今沉疴尽除,世子将来会越来也好的。” “承你吉言。” 谢律笑了笑,他目光在屋中逡巡片刻,却不见那抹昏睡前见到的身影,眉头略皱。 翠微心思玲珑,立刻领悟到,世子要找的是谁,她咬了咬唇,道:“世子可是在找那位卿卿娘子?” 谢律毫不掩饰:“她可在府中?” 翠微一顿,随即又缓缓摇头:“奴婢不知道。” 谢律想,他母亲不喜欢卿卿,如今自己头疾解了,母亲当不会留卿卿在王府,定是放她走了,他掀被下榻,弯腰寻来自己的鞋履,翠微急忙去阻拦:“世子,世子你的病才有了好转,这时候应当以静养为宜……” 翠微一个没拦住,谢律已经举步出门。 翠微咬着唇肉,齿关一放,唇肉卿卿弹动。她撒了一个谎,卿卿此刻就在府中,全府上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但她现在需要自圆其说,否则世子回来之后只怕有诘难。 她立刻唤来自己的左膀右臂,三人一同前往卿卿的厢房。 卿卿奄奄一息,像被抽干了所有汁液的一道枯藤,静谧地盘在床榻上,无人问津。 当翠微推门而入之时,卿卿只觉得眼前亮光一片盛大,晃晕了眼睛,随后,她便看到那个当时欺负过她的翠微来到了面前,卿卿卧在床榻上不能动,眼波却漫过一抹恐惧。 “我才知道娘子在此,”翠微恭恭敬敬、规规矩矩地向卿卿行礼,眉含笑意,“多谢娘子挽救世子之恩,翠微在此郑重向娘子谢过。” 谢? 卿卿没有想到,自己救了谢律,王府里第一个郑重其事地跑来向自己道谢的居然是翠微。 可她又是王府里的什么身份?她高贵美丽,大度大方,就像女主人一样,他是谢律身后的女主人吗? 卿卿迷迷糊糊地看着她,忍着疼,低声道:“世子呢。” 这是她第三次问谢律,也是最后一次。 得到的回答是:“世子还有些琐事,恐怕得晚些才能来看娘子,他对娘子也是记挂的。” 谢律知道,她现在伤得动也动不得了吧。他有更重要的事,那是什么? 卿卿闭上眼睛,死心地道:“我知道了,我不会问了,你们出去吧,我想睡觉。” 翠微颔首:“是。不打扰娘子休息。” 她转眸向抹云递了一道眸光,唇畔挂着得体的笑容,从寝房中退去。 抹云在卿卿的帘帐外停了停,幽幽地叹了叹气,卿卿不知她怎么还不出去,但也懒得去问,抹云自己便道:“娘子以后入了世子后宅,大家伙便亲如姊妹,不必见外才是,娘子有什么需求,可以对我提,我办不成的,上面还有翠微姊姊,她在府中有些说话的分量的。” 卿卿扭脸向内,并不接茬。 抹云又怜悯地望向卿卿道:“翠微姊姊是公主指派,从小跟在世子身旁的,她对世子而言更像是左膀右臂,娘子……” 卿卿突然打断了她的话:“你们都是世子的通房吗?” 正欲拨开卿卿帘帷的抹云的素手一僵,她缩了回去,面露惭色:“娘子说笑了,我们哪有那样好的福气,也不过是翠微姊姊,多年相伴的情分,才得了那么一回。” 卿卿的手指绞紧了手中的被角,缠枝并蒂莲花纹的红衾被扯出深壑般的皱褶,卿卿不吭一个字,嘴唇被谢律咬破的伤口再一次被咬出了血。 得了那么一回……轻飘飘几个字,卿卿却如落冰窟。 从前陪伴在谢律身边的,是翠微,后来他们有了肌肤之亲,谢律还留着她,这说明什么?卿卿是他为了治病时寻来的一味药引,和他之间不过是露水姻缘。 不想在意,可泪水偏偏不争气地汩汩往下落。大片的热泪渗透耳颊上挂着的一片乌丝,滚入衾枕上,沿着绣花枕细腻的丝线经纬,一直熨入里芯。 疼…… 好疼。 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疼的。 卿卿不想让自己发出那种可怜的哭声,用牙关拼命咬着被子,咬到全身抽搐颤抖,仍然不肯发出一丁点那种声音。 抹云可怜见地叹息,不疼不痒地安抚了卿卿几句,起身出去了。 偌大的房,只剩下侧躺向内的卿卿,听着身后滴漏的声音,一声如一锤,狠狠击打在她才缝合的胸口,仿佛有血浆顺着经脉迸裂炸开来,血肉模糊。 也不知过了多久,卿卿哭得没有了力气,忽有一只手从身后递来,穿过帘幔,稳稳当当,握住了她的肩。 “疼……” 卿卿不想再和谢家的人纠缠下去了,她想睡了,睡醒了,伤口愈合了,她要走。 可是不断地有人过来,卿卿一直在被打扰,她终于忍不住了,她真的好疼,好想睡觉,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谁也不要来掺和。 那只手却却没有收回,而是绕过她的肩,轻轻一勾,便将她整个柔软的身子抱入怀中,卿卿浑身发抖,无力推拒,泪光迷蒙地一看,他在满室柔和的光晕之中睡在她的身旁,深皱眉头,掌心握着她的腕子,用力握紧。 “卿卿,”他哑着嗓道,“谁让你自残救我的?” 作者有话说: 谢狗是处男,第一次是给卿卿的,除此之外没碰过任何女人,没亲过没抱过没滚过床单,男德有。 ? 第 30 章 谢律当时猜测她是被母亲送出了府, 回到红柿居去了,于是马不停蹄地赶往红柿居,结果差点儿被扛着笤帚的菱歌扫出门, 菱歌叉腰横帚在门前, 泼辣地道:“别人怕你世子, 我不怕, 卿卿被你母亲带走多日了,从未见她回来过!你却来找我们要人!难道不是你陈王府窝藏卿卿,贼喊捉贼!” 谢律第一次在一个小娘子面前讪讪,没有硬闯, 心头掠过疑云:卿卿没回来? 是了, 应当再问问卫笈, 他太心急, 出门时没有想过别的。 不知为何总有一种直觉,卿卿现在的状况很不好, 这是一种没来由的直觉, 或许就是情人之间共通的感应。 谢律步履匆匆回到王府,这一次他直接叫来卫笈:“卿卿呢?” 当时他头疾复发,史无前例地严重,卫笈听从母亲命令将卿卿掠来,那么她的下落卫笈想必清楚。 卫笈愣了半晌, 因公主交代下来,这事暂时要瞒着世子,因世子重病初愈, 尚且不能劳神, 可是被世子一逼问, 卫笈不得不硬起头皮道:“卿卿娘子, 似乎……不太好。” 谢律怔住,瞬间寒了神色:“说!” 什么是不太好,莫非是母亲逼她做了什么? 卫笈悻悻然道:“那小娘子,为了给世子治病,不惜剜心头血,自割腿肉,现在病得起不来了。不过世子放心,王府里名医无数,公主说了会治好她的,一定全力救治,她没大碍,就是恢复得慢点儿。” “剜心头血,割肉……这叫没有大碍?” 谢律突然想到,那日喂入自己口中的一碗药,那是卿卿…… 忽然再也忍不住,踉跄跌到一旁的蔷薇树下,扶着树干弯腰干呕起来。 “世子!” 卫笈上前要探看世子,被他喝退。 “退下。” 谢律的胃中如翻江倒海,直至吐到无东西可吐,伸臂堵住唇,艰涩地道:“卿卿呢?” 卫笈嗫嚅:“在归雁居东厢。” 原来,她一直就在他院落之外,一墙之隔的地方。 谢律本来立刻就要前去,但身上已经脏污,他不得不将自己仔细料理了一番,才来到卿卿的厢房。 此刻,当他好不容易,又能将卿卿抱在怀中,她却泪眼婆娑,用尽全身吃奶的力气将他往外推:“不用你假好心!” “我自残又怎么了,为了一个没心没肝的恶人,我太蠢了,明知道,你就是玩玩罢了,谢律,我好恨你,好恨你,你耍我,骗我感情,骗我身子,你……为什么那么坏!我好后悔,好后悔……” 她什么都没有了,她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卿卿热泪喷涌,嚎啕大哭。 忍了那么久,终于不再忍耐,她放肆地哭起来。 可是哭泣时震动被胸口的伤处,卿卿一边哭着,一边撕心裂肺地咳嗽。 “好疼……” 谢律还能保持冷静,看着怀里哭到发抖、撞气,蜷缩成一团的女子。第一次懂得了,心疼这种情绪。 卿卿抽噎不停,哭到近乎昏厥,谢律将她小手握住,温柔地拽进怀里:“卿卿,乖一点。” 莫哭了,哭得他心碎。 卿卿哼哧着呼着气,想到这个温暖的怀,曾经是她自以为的港湾,却原来,他胸怀博大,不是只停泊她这一艘船,她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地恶心。 上一艘精美的画舫还靠在岸边,日日相对,他便又来招惹她这艘破烂的竹筏。 卿卿失望地用指甲掐他的后背,直至谢律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嘶”了一声,卿卿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道:“谢律,我要离开王府,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谢律心脏发抖:“不。” 卿卿柔婉地伏在枕上,干涩的嘴唇起了一层薄薄的皮,她用手揭下一块,看了看,喃喃道:“求你了……” 放她走吧。 这味药引,已经发挥她最大的价值了,不是吗? 谢律感觉,自己的心,好像比前几日头疾发作时那种经脉痉挛,更颤抖得让他感到有几分恐惧。 他在恐惧,会彻彻底底地失去卿卿吗? “不。” 谢律固执地扣住卿卿的后脑,薄唇强硬地分开她的两片唇瓣,将她不容置喙地含吻。卿卿早已经没有了逃跑的力气,现在的她只是一滩任人宰割的烂泥,她一动不动地任由谢律亲吻,却再也给不起一丝的回应。 “我不放你走,谁也不许说让你走。” 谢律的声音,如梦魇一般在卿卿耳朵旁响起。 …… 卿卿在王府住了一段时间,在李圣通为首的几位圣手的轮番看护之下,有了好转,没过几天,便可以在房中行走,只是腿上的伤一直扯得疼痛,她必须拄着拐,走路一瘸一拐的,就像长丰巷以前总是坐在巷口拉胡琴卖艺的跛脚二叔一样,卿卿想起来就有几分自嘲。 跛脚二叔好歹是为生计所迫才摔断了腿,光明磊落,行事无愧。 而她为了个男人,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已经是生龙活虎,她却失去了自由,不仅如此,她现在就连健康的体魄都没有了。 谢律倒是时常过来看她,每次一待就是几个时辰,他赖着不肯走,人在屋檐下,卿卿也奈何他不得,但他每次过来,卿卿说的最多一句话便是:“放我走。” 每当听到这句话,谢律总是凹了眉心,不言不语,冷着脸不大好看。 然后,他就仿佛没有听到卿卿这句话一样,自顾自岔开话题,譬如将她抱起来,带她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卿卿伤了皮肉,多晒太阳活络筋骨有好处,谢律扎了一只秋千,将她放在秋千架上,卿卿没有推拒,她知道自己蚍蜉撼树,动不了谢律分毫,沉默地接受安排,只是每一步,她都会说:“放我走。” 谢律装作没听到,撮口一呼,紫薇树的影子摇曳在卿卿面颊上,卿卿仰起脸蛋,偏白的脸蛋在日光里宛如一枚静止的暖玉。 天边出现一点漆黑的影子,越来越大,直至它俯冲而下,停在地面,卿卿这才看清,原来是一只海东青。 谢律招了招手,让它跳上来,海东青便听话地停在他的右臂之上,谢律将它擎着送到卿卿面前,“给你逗闷子,摸摸它。” 这只海东青是天下难寻的极品,整个淮安也只有谢律一人有这样的万鹰之神,羽色黑白杂间,修长有力,卿卿伸手摸在它光滑的背脊,海东青转着脑袋,目光炯炯地盯着女主人,却一动不敢动,像被谁恐吓住了一样。 “卿卿,我的雕,随便你摸。” 这只海东青的手感的确很是不错,卿卿没见过这么大的鸟,带了几分新奇,出神地抚摸着它的羽毛。 当它飞起来时,冲天绝云霄而去,莽苍间翱翔,多么自由。 可是谢律偏偏要将这样一只鹰,囚禁掌控在身边。 “卿卿,摸起来可还舒服?” “舒服。” 卿卿信口回着。 “大么?” “挺大的。” “可还算威武?” “确实挺威武。” 谢律得意地掀开眉。 “你喜欢摸它?” “……喜欢。” 谢律将海东青放在卿卿怀中,从身后搂住她纤细的腰肢,下巴搁在卿卿的肩头,她怀中还抱着海东青,不敢摔了这只鹰神,却因此投鼠忌器,被身后男人得了一个大便宜。 “留在我身边。”谢律宛如蛊惑一般的声线,一直是卿卿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卿卿终于从这场温存中醒过神来,她固执地摇头:“我不要。” 谢律状若受伤:“为什么?” 卿卿冷静而柔软回眸望向肩后的谢律:“我不要和别人分享男人,所以,我不要和你在一起了,谢律,仔细算算你在红柿居的日子,其实也不多,剩下的,从认识真正的你以来,你带给我的都是痛苦。” 谢律手臂一僵。眼帘垂落下来。 卿卿方才说,他带给她的,都是痛苦。 “可是卿卿,你给我的,都是欢愉。”谢律执迷不悟地与她目光碰撞,“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上你了,卿卿,你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么?你为我,剜心割肉,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能不能也让我好好补偿你?” 卿卿低头莞尔:“世子大人,你放过我吧,真的。” 男人所谓的喜欢,能有多少呢?贪图一时的新鲜,等他的新鲜劲过去了,她就会被他随手可抛,或者像翠微一样,留在他房里做个不见天日的婢女。 谢律心一阵绞痛,耳中想起一串细碎的脚步声,原来是翠微寻到了这里。 “世子,”翠微盈盈拜伏,“公主请卿卿娘子过去。” 卿卿抓着秋千绳的手指一紧,这段时间,还是第一次韶音公主说要见自己。公主要见自己,是打算发落她了么? 谢律回绝:“卿卿身子还未复原,她如何能过去。” 翠微道:“已准备软轿,公主说,这是要事,还请卿卿娘子务必前往。” “我带卿卿去便是了。” 谢律不放心,没有让翠微带的轿子过来,弯腰将卿卿从秋千架上抱起,她惊呼一声,怀中的海东青掉落在地,谢律嫌那东西碍脚,便踹了一脚海东青。 万鹰之神白白受了一脚之辱,耷拉着翅膀把脑袋可怜唧唧地埋了进去。 谢律抱卿卿来到韶音公主的香雾廊前,萧子胥在抱厦设宴,让卿卿落座,见是谢律抱她一路行来,多少有些不满,但她还是和颜悦色,先对卿卿连声道谢。 “卿卿娘子对律儿心意拳拳,不图还报,感我至深,终于得娘子贵体稍安,因此备下一桌酒菜,稍作招待。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卿卿小娘子海涵。” 这个公主,凤眸凌厉,通身的气派华贵不可逼视,卿卿垂下脑袋,气势弱了许多:“不敢当。” 她说话的嗓音温温柔柔的,软糯无比,一听就是个好欺的主儿,萧子胥便想到上次翠微将她扒衣,翠微秉性持柔,也不喜对人用粗,这个小娘子,嫩得能掐出水来,是当真引得人想欺负,尤其容易唤醒男人身上那种劣根性。 萧子胥微微笑道:“小娘子见谅,谢律昔日有对不住你之处,今日咱们把话说开,一笑泯恩仇便过去了。你若有要求,但提无妨。” 卿卿要说话,要萧子胥放了自己,可她正要开口,忽然桌下的手被谢律握得一紧,卿卿疼得不得不抬起头看他,他紧皱眉宇,目光让她不许说出那三个字。 凭什么,她凭什么不能走? 卿卿气急败坏,正要张口,萧子胥却将一切收在眼中,抢先一步,道:“卿卿娘子可是不好提议?小娘子家家的面嫩不好直说,既然如此,我就替你们做了这个主了。” 萧子胥温和地为卿卿斟了一盏碧针青叶茶,“卿卿,你救了修严的命,若没有你,修严现在恐怕还……你是王府的恩人,是陈国的恩人,如此大恩,怎么还报也不为过。你喜欢律儿,律儿正好也喜欢你,不如我做了这个主,以贵妾之礼纳你,你看如何?” 一说“贵妾”二字,翠微眼波倏然有变。 这是公主第一次,对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娘子松了口,说要给她名分,而且贵妾也仅次于发妻,在王府的地位凌驾她们所有人之上。 卿卿本不想笑,可是她现在觉得有几分好笑,她丢了半条命,在王府之人看来,仅仅是为了换来一个这样不疼不痒的名分。 “王妃好意,心领了。不过,”卿卿以牙还牙,“当初世子来到我红柿居,以修严之身,抵卖身契于我,白纸黑字,他才是我的妾。” 作者有话说: 谢狗,快给卿卿自杀谢罪!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 31 章 卿卿话音一落, 满座寂静,翠微都纳罕卿卿怎么敢有这么大的胆子顶撞王妃。 韶音公主萧子胥面露惊疑:“你说什么?” 她没有再去逼问卿卿,而是转目光向谢律:“这是真的?” 谢律颔首:“卿卿说得没错, 孩儿的确是卿卿的爱妾。” 只要卿卿能留下来, 什么名义名分, 他全不在乎, 就算要他给卿卿当牛做马,他也做得。 “胡闹!” 萧子胥喝道。 他是堂堂的淮安世子,就算是为了调谑妇人,又怎可以如此轻忽地将自己抵当出去? 萧子胥不信道:“卖身契在哪里?” 卿卿从谢律掌中抽回自己的手, 捏了捏被他按红的腕子, 深吸鼻子:“放在红柿居了, 公主需要的话, 可以派人去取。” 这时萧子胥已勃然大怒,正要发作, 翠微在萧子胥身后凑近一步, 轻笑道:“公主,世子和卿卿娘子与您玩笑呢,当初世子要卿卿娘子为她治疗头疾,因此,这才扮作了双凫楼的小倌儿接近卿卿, 那纸文书上的不过是假身份,当然不作数的。” 她笑语解围,体贴懂事, 萧子胥稍被安抚, 转向卿卿时, 再一次劝道:“卿卿, 以你的身份,出身不详,又嫁给旁人冲喜,王府肯留你,纳你为妾,实属抬举,你看起来也不是不识得轻重之人,怎会不知。” 她自愿割肉放血医治谢律,萧子胥对她自是感激的,但自古以来士庶不婚实乃铁律,这之间有天渊之别,若是三国人知晓谢律娶了一个二嫁寒门为妻,恐怕都要耻笑谢律,耻笑陈国。 卿卿道:“我知道。” 她点点头,“卿卿不求王府还报,既然救了世子,卿卿对王妃想提一个条件,只希望王妃能放我回家,我要离开,无论是通房还是贵妾,卿卿都不要。” 这倒令萧子胥不解了,按理说卿卿既然这样做,那必定是对谢律情深义重,但她怎的又不要一个名分? 谢律立刻道:“母妃,卿卿之事我自己会处置,她说的话你不必在意,她身体还未复原,今日也累了,我带她回去了。” 萧子胥还未发话,谢律一径抱起了卿卿,如来时一样,将她横抱着着带回归雁居。 卿卿一直在挣扎,让他放自己下来,但谢律如铜墙铁壁,撼动不得分毫,卿卿又嚷又咬,却如泥牛入海,什么回音也没有。 这二人相处的情状,萧子胥全都看在眼中,默然不做声,心头却已是骇浪惊涛:谢律已经对她动情日深,卿卿若留下,必是溺死英雄的温柔乡,不可再优柔寡断。 也罢,陈国才立,魏国、渝国都已派了使臣前来,使臣来陈在即,等国宴会后,再好生处置卿卿不迟。 …… 卿卿被送回归雁居,被谢律放在竹床上,竹床垫了厚厚的几床垫子,在烧着地龙的房间里暖烘烘的,窗外已是密雪匝匝,扑簌簌地打在门框上,屋内温暖如春,静谧无声。 将她放下时,卿卿还咬着谢律的臂肉不松,不用看也知道,他的胳膊已经留下了一圈深刻的压印,谢律忍着疼,也没叫卿卿松口,只是静静搂着她。 等她终于松开自己,侧身滚向内侧,不愿再见自己时,谢律趴上床榻,双臂从身后搂住卿卿,低声道:“卿卿。你方才说不愿和别人分享男人,不会的,你留下来,我只让你一个人独享我,不会让别人近我的身。” 陈国世子,语气低微宛如恳求地贴着她的后颈说道。 卿卿一动不动,心里想着,你早就让她近过身了,不仅如此,现在还留着她在你房里,服侍你洗澡更衣,这样的亲密。要是你真想断干净,和你说的那样好听,怎么会还让翠微继续当你的贴身女史。 她不会信的。 将身子歪着的卿卿,让谢律一时亲不到,他有些抓耳挠腮,只好用了些力道将她扳过来,卿卿却磕了胸口伤处,直喊疼,谢律便唰地松了手,过了半晌,又小心翼翼地贴回来,为她揉捏伤处旁侧的皮肤,缓解她的疼痛。 卿卿泪光濛濛,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别的原因,谢律低头,将她眼底的泪痕一点点吻干。 “谢律,你脏不脏?” 她边抽噎着,边笑。 谢律手指一顿。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卿卿。 卿卿的手抵在他的胸口,排斥着他的靠近。 “我可以不在乎你以前做过多少风流事,但你还留着那些旧人,就来招惹我,你脏不脏?” “……” 谢律从她身上彻底地退去,他咬牙,这么不知如何是好地看着她。 过了半晌,卿卿才从他俊美无俦的脸上看出一点生动的愠怒和懊恼。 “在船上,我和你两次,你疼我比你更疼,你看不出我是个……清倌儿?” 谢律说完,不等卿卿有所反应,便虎着脸压抑着转过身,别扭地向外冲了出去。 他确实说了很多次,他是个清倌儿。 是呀,卿卿突然也想起来,谢律好像……真的是不会。 是谁在说谎? 卿卿头痛地按了按后脑勺,心里想,难道是翠微为了给她下马威,故意编造了一个那么拙劣一戳就破的谎言么? …… 谢律回到自己房中,苦思冥想卿卿在膈应什么,从今天她的态度来看,八成是觉得他除了她以外,还对别的女人勾勾搭搭…… “……” 有苦说不出的谢世子,在自己房中郁闷地同自己过不去。 翠微在敲了敲门,他唤道:“进来。” 翠微手里端着帕子,要为他更换药带,谢律并未动,翠微脚步轻盈地来到谢律身后,将他额上缠着的发带摘落,纤细葱白的手指压住谢律的穴位。 指尖碰触的一瞬,谢律骤然回眸:“要做什么?” 翠微吃惊又委屈:“世子,翠微只想为世子按摩,以前,世子都是让翠微这样做的。” 谢律一顿,半晌,他沉吟着道:“不用了,我的头疾已经痊愈了,快点换吧。” 翠微酸楚地想:是因为卿卿娘子么,多年陪伴,世子现在开始拒绝自己了。 但她还是一丝不苟地替谢律换了浸泡药水的锦带,系上之后,谢律抚了抚带子,对翠微道:“翠微,你可想要一个前程?” 翠微大吃一惊,正要捧着托盘离去,忽听见世子这样说,手中的托盘险些摔在地上,她噗通向前跪倒,眼中含着清泪,楚楚可怜地仰望向谢律:“世子,你要赶翠微走?” 谢律放缓语调尽量轻柔:“不是赶,你跟随我多年,我视你如卫笈一样的近人,只是,你毕竟是女子,女子总该考量终身大事,你若是想,或是看中了什么人,我为你添一份嫁妆,让你可以风光地从王府出去。” “翠微不愿意出府,更不愿意嫁人,”翠微一个头磕到地上,“世子,翠微跟着王妃,跟着世子这么多年了,请世子看在翠微往昔也有苦劳的份上,不要赶翠微离开,若是翠微有伺候不周的地方,世子只管向翠微责罚!” 她磕得额头沁出了血丝,眼中泛着泪花,坚持地求着,不愿被放出府去。 谢律叹了口气:“也罢。你既不愿,就留下吧,偌大的王府,不会没有你的位置。” 翠微感激涕零,再一次磕头:“多谢世子。” 谢律不知为何偏感到一阵烦躁,说不上来缘故,只是瞧着翠微,总不像从前那样舒心,但这样的情绪也没法让翠微察觉。 她还跪在地上不去,将托盘里调出来的药膏拾掇好,大着胆子道:“是不是,卿卿娘子不喜欢翠微,世子这才……要逐翠微出门?” 谢律道:“她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不喜欢你和我在一起。” 翠微颔首,凄恻地道:“原来如此,翠微懂了,倘若翠微会碍了世子和卿卿娘子,我会识趣的,我今晚便收拾包裹。” 越说越显得他无理取闹了,谢律道:“你不必收拾,说了留下,便留下吧,从今以后,调到父亲那边服侍去。” “是。” 服侍陈王翠微固然不愿,但比起谢律方才一语惊人,差点儿将她送出府,可算好了太多了。 直至翠微离去之后,谢律抚着额头上的带子,兀自思量:“卿卿是生我和翠微的气么,她说的那个旧人,莫非就是翠微?她生气,可是因为在乎我,心里还喜欢我?” 这个念头让谢律重拾信心,卿卿为他不惜舍弃半条命去,她怎么会不喜欢他?是他做得不够好,不足以让卿卿信任,她这才会生他的气。 无妨,日久见人心,他有的是功夫与她磨。 作者有话说: 谢狗,再磨,卿卿就要去魏国了哈哈哈。 ? 第 32 章 卿卿的腿伤渐渐好转, 新的皮肉逐渐生成,她可以独立拄拐到归雁居中小憩,灵猫在花丛中扑蝶, 威武神骏的海东青收敛宽翼, 在脚边昂首踱步。 上次韶音公主提出让卿卿做妾, 吃了一瘪之后, 再没有提过那个话,不过昨夜里,翠微来了一趟,对她说:“公主可以答应卿卿娘子的要求, 等娘子伤好之后, 请领陈国的百金出府去。” 卿卿表达了谢意:“多谢公主体恤。” 翠微不解地道:“做世子的贵妾, 是陈国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事, 我不懂卿卿娘子为何一口拒绝。” 卿卿看着软绵绵的,肌肤娇嫩, 一指头下去能戳个窝儿, 笑容甜得如蜜,两颊挂着浅浅的梨涡,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是何来的勇气和坚持? 但卿卿没有回答翠微的这个问题。 翠微要走时,卿卿忽然叫住了她, 翠微不解地回过头来,卿卿坐在秋千架上,怀中抱着那只玩累了的狸奴, 长睫扑朔:“我后来又问过抹云, 她说, 两年前有一夜, 世子喝醉了,你服侍他进房里,一夜都没有出来。” 自那以后,所有人都默契地会意,翠微已经是世子的女人,她在王府中的地位超然于女婢,虽无名分,但将来必不会委屈。 可谢律同她说,他没有碰过翠微。到底是谁说谎? 翠微颔首,有些赧然:“是有这件事。” 卿卿道:“谢律根本就没有碰你,是不是?流言传起来之后,你不可能没听说过,所以你也没有向大家解释?” 翠微神色隐隐有了变化,心气不再平稳:“娘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卿卿道:“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在意谢律。” 她听说了,谢律这段时日把她安排到了陈王身边,这么一个苦心孤诣,要营造王府女主人形象的婢女,到了陈王身边,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卿卿,心里能够无怨?卿卿不想树敌太多,但每一次翠微都主动过来交涉,卿卿也实在不想应付。 她把话说开了以后,希望在她出府前养伤的这段日子里,翠微能够安分守己莫来寻她烦恼。当时扒衣事件之后,卿卿就不可能再对她有任何好感。 卿卿怀中的狸奴忽然发出一道柔软的喵叫,她低眸一看,怀中的狸奴像是发现了什么,身子不安地颤抖起来,她惊诧地一抬头,这时,只见头顶压下来一道黢黑的影。 是一张男子的脸。 比谢律大得许多,但五官生得和他有些许相似。 只不过谢律容颜俊美秀逸,这个人已步入中年,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眼泡浮肿,两腮鼓囊,一双细长的眼透着股说不出的阴鸷淫邪。 不止怀中狸奴,这回连卿卿也被他突然出现骇得不轻,那男子突然握住了秋千绳,令卿卿摇曳的秋千架停了下来,卿卿立即想要逃跑,这个男人却一把捉住了卿卿的胳膊,将她身旁的一副拐打落在地。 “砰”地一声,像击在卿卿心里。 她恐慌地避过男人视线,却被她握住了下巴,笑声如鬼,从头顶黑沉沉地压下来:“你是谁,我在府中从未见过你。” 这时,有平日里伺候卿卿的婢女路过,卿卿眼风一瞟,急忙去呼救,那男人却拂袖道:“下去。” “是,三爷。” 服侍卿卿的归雁居女史,唤了一声那男人“三爷”,便害怕地钻进了树丛。 卿卿眼看着能救自己命的人逃窜而去,心头的恐惧更甚,那男人却紧紧掐着她下颌,眸光逼视下来,过了半晌,忽而一笑,两道长眉几乎插入鬓尾,他中气十足地道:“懂了,我听说谢律那小子找了个外室,原来就是你。” 卿卿发着抖:“你是谁?” 男人笑道:“我是谢律的三叔,他见了我,要恭恭敬敬地给我磕头。” 卿卿的瞳孔骤然一缩。谢律的三叔,陈王胞弟谢铁笛,传闻中那个沉湎酒色,好男风,荤素不忌口,常年在外边欺男霸女的谢铁笛。 而她居然运气绝佳,落入了谢铁笛的魔爪。 一时间慌乱得不知所措,卿卿飞快地盘算道,当时秦尧还有东麟府二爷都曾对谢律夸下海口,结果见了本尊如老鼠见了猫一样抱头逃窜,那个这个三爷呢? 卿卿哆嗦着道:“我,我是世子的……” “不要紧,”谢铁笛轻笑打断卿卿,“小美人,只要我开一个口,他必会将你送给我的。他小时候,三叔待他极好,他也挺有孝心,知道怎么还报三叔,以往我开口要他院里的人,他从来没拒绝过。” “……” 谢律是谢铁笛的侄儿,两人沆瀣一气,上梁不正下梁歪,又怎能指望谢律? 何况,卿卿是什么呀,一个无名无分寄居在王府里,被所有人视作下贱外室的女子,不过仗着那么几分恩情,妄图爬上枝头的女人,相比陈王的亲弟弟,谢律的亲叔,的确,谢铁笛一张口,谢律会不把自己送给叔叔吗? 谢铁笛弯腰,将卿卿一揽细腰,抱入怀中,卿卿大惊,连忙推拒:“你要干什么?” 谢铁笛笑:“归雁居清冷了些,你到我院里吧,免得冻坏了佳人的小身子骨,回头我对谢律一说就是了。” 卿卿说什么也不干,拼命推他,可男人的力气她撼动不得,加上自己前段时间又受了重伤,卿卿只得被谢铁笛强行掳走,穿庭过院,去往他的偏院,卿卿呼喊着救命,可沿途见到的所有下人,见三爷怀中抱着一个美貌娘子,都不敢吱声一句。 过去数年,三爷荒淫无度,强行要了许多女子,王爷和公主虽然都不齿这种行径,但到底都是一家人,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他们下人更加不敢置喙,倘若被三爷看上,那是福分。 卿卿一直在捶打谢铁笛的胸口,将他胸口砸得闷闷直作痛,谢铁笛为了及早结束这种折磨,加快了脚步。 他对于自己还没得到手的女人,一向耐心十足,何况卿卿这样如花似玉身娇体软的小娘子,纵使挨得几拳,也只当打是亲骂是爱了,谢铁笛将卿卿放在竹阴下的石床上,扯了一条被子将她身子包住,低头便要亲吻卿卿的嘴,卿卿下意识躲过。 他也不恼:“三贞九烈?你为谁守身,谢律?” 为谢律守身?她犯不着。 她只是单纯恶心这个男人。 谢铁笛凑近,额头与卿卿相抵,说话间,他唇舌上缭绕不去的酒色之气扑了卿卿一鼻孔,恶心得她差点呕吐出来,谢铁笛偏压着她的后脑,非要与她凑近对话:“谢律可曾破你身子?” 卿卿重重点头,希望这个男人知难而退。 哪知谢铁笛听了此话更兴奋,厚颜无耻地朝卿卿吹气:“叔夺侄妻,好像有些刺激。” “……” 谢家人好像都有些变态。 …… 谢律从官衙而归,此日夕阳在山,院落中积压的素雪披覆绸金的颜色,绮丽的光沿着琼楼玉宇而下,宛如泼墨皴点,一片浓一片淡。 他停在归雁居外,秋千架人去架空,只剩小狸奴蹲在秋千架上,一声一声地喵喵叫唤。 谢律温和地停在狸奴跟前,将他抱在膝头,询问:“你主子呢?我不是让你陪她么?” 小狸奴当然不会说话,只会一声声地叫唤,谢律听不懂,恰逢这时,有侍女经过,谢律将人叫来:“卿卿娘子怎不在归雁居?” 他心头有了猜测,或是母亲这回又想了招,趁她不再将卿卿“请”去了,心头一时紧张起来,莫名地有几分害怕,母亲万一私底下与卿卿达成一致,将她偷摸安排出去了—— 谢律转身就要走。 侍女却适时回答:“回世子,今日三爷不知怎的寻到了归雁居来,看到了卿卿娘子,将她,将她带走了。” “什么?”谢律回转身来,脑海中顿时想到三叔那脑满肠肥吃人不吐骨头的尊荣,眉心剧烈地一突。 “带去哪儿了?”谢律自己都没意识到,当他问出这话时,眉眼间惊涛怒卷,压着滔天的火,素日里的温和从容半点影子都不见了。 侍女吓得更加厉害,连忙道:“好像,好像是往栖虎阁去了。” 谢律没有丝毫犹豫,举步朝栖虎阁快步奔去,如箭一般直入后园。 卿卿正隔着一床被褥,被谢铁笛抱着压在石床上亲吻,她拼命躲着,可脸颊还是不幸着了道,被谢铁笛啃出了两道牙印,当谢律赶到时,看到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他的三叔卡在卿卿的身上,放肆地轻薄他的女人。 “……” 卿卿感觉到自己身上倏地一空,彻底减轻了负荷,再然后,他就看着谢铁笛整个人如同一只断线纸鸢般飞了出去,笔直地撞在银杏树的躯干上,差点儿喷将出血来,立仆倒地。 卿卿身上的被褥被掀开,一瓣落英从枝头被冬风掸落,正好将卿卿的眼波切割成碎片,她的瞳眸中漾漾晃着一抹水痕,望向谢律时,泪光就从眼眶里夺路而出,蜿蜒而下。 谢律瞥见卿卿脸颊上被咬出来的一道深深的齿痕,闭眸深吸一口气,将石床上的卿卿抱起。 她轻如一团絮,单薄得身子骨,比纸片还薄,像一张轻细的竹叶,劈开时轻而易举便沿着纹路碎裂了。 卿卿倚着谢律的肩膀,那一刹那,那曾属于修严,带给她的一时半刻如镜花水月般的心安之感,荒谬地充盈心头。 “带我走。” 卿卿哭着,嗓子哑哑的。 谢律听了她的哭腔,双臂收紧。 “侄儿,好侄儿!”那谢铁笛还能光荣屹立不倒,拖一条伤腿向谢律堵住去路,“叔叔只是要了你房中一个女人而已,你应当不至于不给叔叔这个面子?侄儿,你房里那些美人,哪个你没舍得给我?就这卿卿,我和她投缘。你——” 谢律唇角上扬:“三叔想要卿卿?” 谢铁笛还以为谢律会生气,看他突然露出笑容,怔了一下,遂喃喃道:“对。把卿卿送给我,好侄儿,叔叔求你这一回,以后就再不找你要女人了。” 卿卿心弦一紧,突然惶恐,谢律会真的将自己送给谢铁笛吗? 地下黑市里,他拿自己的舌头作赌,谈笑间,眼也不眨,黑市灰飞烟灭。 她实在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卿卿从自己的角度,只能看到一道坚毅的颌面,线条凌厉而舒展,他的神情应当是放松的。 可卿卿的心却却像鼙鼓般声声动地,惊惧、失望、恐慌、忐忑,种种情绪交织夹杂。 谢律,你会把我送给别人吗? 作者有话说: 谢狗今天做人了吗?暂时做了一次。 ? 第 33 章 谢铁笛在等着答复, 并且饶有自信。 可等待着他的,却是一记下了死手的窝心脚,谢铁笛差点被踹断了子孙根, 整个人斜飞出去撞在树上, 又倒地一扑, 烟灰四起。 连卿卿都吓坏了, 谢律方才神色间的笑意荡然无存,漠然地俯瞰谢铁笛:“做梦。” 谢铁笛连吃两亏,呆住了:“谢律!你……咳咳,你不孝犯上, 我可是你亲叔叔!” 谢律冷冷道:“当年我父要尚公主, 你认为这是辱没世家败坏门楣, 撺掇祖父让我父亲出门离群索居, 这笔旧账,念在你也姓谢的份上, 我父母不大愿意与你算, 你往日在我院中为非作歹,我也听从父亲的命令,不爱与你计较,可你记着,卿卿是我的人, 我谢律的女人,只此一个,肖想她, 你也配。” 谢铁笛吓坏了, 可他这副被酒色掏空了的身子骨, 如何能抵得过身强力壮如日在天的谢律?何况谢律如今是陈国世子, 地位在他之上,谢铁笛空占王府三爷的名头,手上却并无实权,和谢律硬碰,无异于以卵击石。 这闷亏只得自己吃着,眼睁睁瞅着谢律将人带走了。 卿卿被谢律双臂抱在怀中,起初尚有几分发抖,走了一路,心里的紧张和害怕缓和了一些,她终于又抬起头,望向上方谢律的颌面,他抱她走得那么稳当,一点不似谢铁笛那样颠簸,卿卿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修严。” 谢律一路紧绷的脸色,至此放松,长眉低垂,谢律若有笑意地睨卿卿:“这会儿记起我是修严了?” 卿卿怔怔地,脸颊浮起一片淡淡的红,霞光笼络其上,剔透晶莹,带有血质宛如玛瑙。 他方才说,她是他的女人,只此一个…… 是真的吗? 谢律送他回归雁居,将她放在竹床上,扯了一条厚重的团花锦绫被褥,将卿卿裹得像条粽子,外间到了傍晚时分冷得很,滴水成冰,她衣衫单薄,还是午间晒太阳时穿过的单衣,一路回来身上都已经冷透了,谢律又要给她加一个汤婆子。 还未起身,忽然感觉到胸口一道微弱的拽力,他顿了顿,低头一看,只见卿卿冻得通红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扯着他的衣襟,扯一下,她低着脸颊,什么也不说,似羞了,扭向别处。 谢律会意一笑,坐上她的竹床,握住了卿卿冷得像檐角下冰坨的小手,放在唇中哈了哈气,为她揉搓起暖。外头侍女在点灯,灯光亮起来,照见卿卿右脸上一道还未消散的压印,谢律登时咬牙,怒从心头又起,他扯了一条帕子,传了水来,用帕子沾了热水拧干,给卿卿擦脸。 十指用了些力气,卿卿被他擦得很疼,可她一点也不躲避,看着谢律专心为自己擦脸,卿卿终于再没有忍住:“我以为……你会把我送给三爷的。” 谢律勾了勾唇,将她脸擦得白白净净的,掌心捧着仔细端详了一二,戏谑道:“说什么傻话!卿卿是我的,我谁也不给。” 谢律将用完的帕子扔进水里,把卿卿身后凌乱的发髻放下来,指节抽出卿卿发尾的一根发笄,抽取时,连绕过卿卿雪颈到他身后,声音便从身后传来,一个字一个字,像是打在她的心上:“你还不明白我的心?” 他的心…… 卿卿的内心狠狠地一动,她错愕地扭脸,恰逢此时谢律退回,双唇相擦,立刻俨然如擦出了一道短短的火星子,卿卿的心跳得更加急促了,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谢律。 谢律却被那浅尝辄止的吻所撩拨,不愿再忍,隔着棉被将卿卿双臂环抱入怀,低头又压住了卿卿的嘴唇。 卿卿宛然不动,任由谢律索取。 他的头疾好了以后,卿卿身上的香味似乎都淡了一些,可当他真正咬住她的嘴唇时候,那甜蜜的香气却不绝如缕地涌动着,在他鼻翼两端翻腾,沁得浑身舒泰,腹内结火。 谢律将卿卿珍重地放倒在床榻,一手扯开碍事的棉被,吻逐渐加深,变得火热,大掌褰开卿卿团花海棠折枝锦绣石榴裙,外表冰凉内芯火热的手掌一压过来,卿卿霍然挣动起来,咬牙看向谢律。 她禁闭齿关,再也无法深入,谢律不得不停了下来,疑惑地用目光询问。 卿卿被他囚禁在身下也动不了,知道今天或是在劫难逃,可,可…… 她无比忐忑,再一次鼓起勇气,向谢律道:“你刚才说,我是你唯一的……” 谢律想起了这句话,他笑道:“那三叔时常惦记我屋里的人,好几次对翠微她们下黑手,被我赶走了几回,他不记打,又惦念起你来了。” 好端端的,又说翠微,卿卿登时将小嘴一撇。 谢律爱极了她鼓鼓的嘴唇,肉嘟嘟水汪汪,伸手一拨,能回弹,粉嫩嫩的在食指下挑逗。 谢律低头朝她柔软的芳唇啄了一口,得逞之后,眉梢上扬,像赢了一样。 “……”卿卿气得恨不得揍他。 谢律却又正色道:“卿卿,你乖一点。” 为什么又是这句话。她不满。 乖又如何,不乖又如何? 谢律握住她的小手,一把扯入怀中:“魏国使臣即将抵达淮安,之前我与魏国退婚一事,令得北魏有些不满,这次国宴,不知他们会如何发难诘问,卿卿,这段时日我可能不能像之前那么闲了。等那些闲杂人等都走了以后,我带你见我的母亲,我要娶你为妻。” “!”卿卿怔了怔,她紧张,又那么不安,甚至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你,你说什么?” 谢律一笑,薄唇绵绵密密地落向她的耳后,温柔地索吻,而卿卿早已在这一阵阵的吻中软了身子,似一汪水从他怀中溜走,又被捉回来,继续那样蹂.躏。 “我说,”谢律凝视着她的美眸,微笑道,“我要娶你,做我的世子妃,我和我的父亲陈王一样,一生只得一妻。” 一生一妻,绝不再见异思迁? 卿卿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你,你怎么会突然……” 谢律微笑道:“不突然。卿卿,我想了很久,以前不知道要让你做我的什么,不敢轻易给你承诺,现在,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你,比你或许是迟了一点,但不会比你喜欢我少,卿卿,给我一个机会好么?让我好好地照顾你,保护你,余生都补偿你。” 卿卿热泪盈眶,拼命摇头:“我要的不是补偿,你如果……” 如果不是喜欢,不是爱,卿卿宁可拿了王府的金子离去。 谢律却已再一次低头,吻住了卿卿的嘴唇。 她的腰肢如一张弓,被他握着,稍稍上抬,朝着那热源不断地靠近。 卿卿晕头转向,像被抛在云端里,这时候,除了必要地取悦谢律,什么也不想做了。 卿卿张口咬住谢律的肩膀,一直到了最后,她小声地啜泣起来,谢律如对待易碎的珍宝,拭去她眼角的泪痕,柔声道:“我又弄疼你了?” 卿卿哭得断断续续的:“会……会怀上怎么办呢?” 船上的那两次,卿卿都算过日子,基本不会受孕。 可是她还没有正式的名分,谢律说要娶她,要等到什么时候? 谢律想也没想,道:“避子汤?” 卿卿咬牙。 就算是避子汤,也比现在不凑巧怀上要好。 看她委委屈屈的样子,谢律笑道:“那东西伤身,不如不喝。何况我说了会娶你。”他的手掌来到她的腹部,轻轻压下去,“就算有了,他也是我谢氏名正言顺的嫡出。” 卿卿那时还不知道,男人在床上说的话,不可信,一个字都不要信。 她只是觉得,她的郎君是如此爱着她,体贴着她,他说会娶她,便是真心的,不是将她当做一件可有可无随手可抛的玩物。而卿卿,从来都不贪图什么,她唯一所求,不过是谢律的一颗真心。 作者有话说: 女鹅实惨。 ? 第 34 章 夜色寒凉如冰, 天边皎月孤悬,宿鸟栖息在枝杈头,一阵寒风卷动地面枯碎的落叶, 噼里啪啦打在窗棂上, 如密集的鼓点。 魏国尚书左仆射, 方既白, 亲自前来陈国,已至距离淮安不足二百里地方的馆驿下榻,一道传书,此刻正落在谢律案头。 书上所述, 魏国来使不日便抵达淮安, 代魏国天子向陈王问好, 谈及两国邦交一时, 方既白一如既往阐述了希望陈魏合盟,共抗西渝的愿望。 谢玉琅不耻与官家为伍, 当年官沧海为保富贵, 在季术祸乱朝纲时向季术倒戈,随后厉兵秣马,三年之后反杀季术,自立为魏,谢玉琅称其为“两姓家奴”, 当时北魏势力扩张,如日中天之际,官沧海那老狐狸一纸结缡文书, 表示愿与淮安结秦晋之好, 当时渝国兵马压迫西境, 谢玉琅不得不假借声势暂时应允婚事。 但之后, 魏国所行之时愈加猖狂,官沧海堂而皇之挟持了韶音公主的胞弟,萧氏兆元帝,挟天子以令诸侯。 此举已经越线,侵犯王权,谢玉琅彻底与官沧海翻了脸。只是当时公主不同意与魏国退婚,认为这是牵制魏国的筹码,以免胞弟在官沧海手中罹难。 谢律回到归雁居,已经过了三更,卿卿还未睡,在灯下做着女红,一灯如豆,屋内向着炕而坐的背影单薄得比帘帷还轻,谢律从身后靠近,一把夺走卿卿手里的针线簸箕,卿卿一扭头,只见谢律停在自己身前,笑道:“灯下做工伤眼,明日再做吧。” 卿卿嘟起嘴,假意答应,起身要去沐浴,但脚尖才迈出小半步,她唰地快速回过身,要抢谢律手里的簸箕。 谢律早就防着她这一手呢,轻轻后撤,卿卿扑了个空,脚下呲溜一滑,跌进了谢律怀中。 他抓着簸箕的手向后,另一手腾了出来,单臂搂住卿卿小细腰,垂眸笑道:“抢东西是假,故意投怀送抱?” 被他戏谑得满腮彤红,卿卿又羞又气,连连跺脚:“还来!” 谢律将那只抓着簸箕的手举得高高的,卿卿根本碰不着,她固然恼火,可谢律却也没好过到哪里去,那簸箕一倾翻,里头的银针彩线刷啦啦全掉落出来,一下子千头万绪,直直地盖在谢律的头顶,一枚细针垂落下来,正耷拉在他的鼻梁上。 “……” 卿卿先是一愣,可看了一向光风霁月,只有他欺负人恶作剧的谢世子也有今天,忍俊不禁,笑得实在腹痛。 谢律板着一张脸让她笑个痛快,卿卿只得一边笑,一边将他脑门上的彩线和银针都收起来,重新放回簸箕里,语重心长地道:“我让你不要动了,你又不懂这些。” 她弯腰将簸箕放在方才所坐的那只高脚漆花梨木杌凳上,身后谢律突然握住了卿卿的腰肢,稍一用力,一掐她痒痒肉,卿卿登时花枝乱颤,在他掌心妖娆曼拧:“啊……啊……你别乱动。” 谢律将她捉住,拢到跟前来,肃然地说:“你求我。” 卿卿哪能不知道谢律骨子里的恶劣,和他相处日深,他这种爱捉弄人爱看人因为他逗趣发火的坏蛋,也亏得生了这么长完璧无瑕的脸,否则,哼哼,早被人卸掉胳膊打残了。 可卿卿不得不向他低头折节,什么骨气,在被掐住痒痒肉的时候都是次要的,因此她识时务者为俊杰地堆起一朵笑:“我求你了。” “不够。”谢律却摇头,很不满意。 卿卿瞪大了眼睛:“那你要怎样?” 谢律将她用力一按,彻底压入怀中,肌肤相贴,呼吸相闻,谢律幽幽呼气:“像昨晚那样,求我。” 卿卿面颊更红,可还是听话地哼哼了句:“饶了我。” 谢律再摇头。 卿卿这回真快哭了,憋着声音,委屈巴巴地哼唧着:“修严,饶了人家……” 谢律轻笑,爱不释手地将卿卿打横抱了起来,走向她早已备好软枕厚衾、熏香燃蜡的床帐,卿卿捂着脸,完全不敢看他。 那张不怎么结实的拔步床,吱呀吱呀地摇晃了半宿。 当卿卿力量衰竭地睡去,谢律这次精神出奇地好,并无半分睡意,固然是因为心头揣了魏国来陈的国家大事,更是因为,他想娶的这个小娘子,像只吸人魂魄的画皮鬼,让他明知要被抽干心血,却还忍不住向她靠近。 牡丹花下死,纵死也风流。为了让自己彻彻底底变成一个倌儿,谢律深入双凫楼学了那么几天,此刻唯一还印在脑海之中的,不过就那么一句。 确是至理名言,诚不我欺。 他以指为梳,细细搭理卿卿柔软的长发,她侧向自己睡着,白皙的小脸蛋,香汗潮云,鬓凝春绿,睡觉时和那只狸奴一样,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而谢律竟觉得,就连那沉鼾声都是美妙的。 这个小娘子真是哪里都好,哪里都很好。 他顺理成章地喜欢上了她,二十年来,第一次,有了与人共度一生的准备。 谢律低头,在卿卿汗珠浸湿的一侧发鬓间轻柔一吻,她却像是赶蚊子似的,抬起小手来,不轻不重地,一巴掌扇在谢律的脸上,他也甘之如饴。 …… 次日清早,当卿卿苏醒时,下意识试探身旁的床褥,已经人去床空。 这不稀奇,今日魏国使臣就要抵达淮安,身为世子,谢律有更多重要的事要做,卿卿不是那种会为了一时的欢愉之情,就耽误家国大事的人,听说今日接了魏国使臣,将他们安排在馆驿之后,明日还要接渝国的使臣,再过三日,便是国宴。 赴宴之人都是三国之中身份崇高的贵人,渝国来使是渝国皇帝的胞弟朱友容,而魏国来使,正是如今小皇帝官昱最为倚重信任的左仆射方既白。 眼下多事之秋,自萧氏王朝覆灭,天下割据,群雄并起,欲王于天下者无数,陈王谢玉琅不愿称帝,他膝下的谢律有着萧氏王室血脉,打的旗帜一直是复国,虽然称谓上低于渝国皇帝朱友良和魏国小皇帝官昱,但以一国之尊而立,拥水师十数万,实力之雄谁也不可小觑。 卿卿在陈国多年,也听说过方既白之名,那是北魏的一头虎,羽扇纶巾,言笑晏晏,顷刻间一座城池便灰飞烟灭,在陈国民间有许多关于方既白的传奇。 这引起了她的好奇心,想去见他一面。 谢律率军至淮安城外柳下半坡迎接魏国来使,远处风烟俱下,车辚辚马萧萧,一支队伍从卷动的烟尘里如剑般刺透,徐行而至,来到谢律面前。 谢律发号施令,三军肃立,岿然如石。 摇晃的车中,方既白松了掌中蜷成一团的经卷,一个谋算之下亡魂无数的阴沉谋士,最喜读的却是佛经,一旁扎着头巾的书生,举帘探向窗外,只见前方一字长蛇声势浩然,来自陈国的玄甲军队,刀光剑影中凝立,如洪流入海,不动则已,一动则滔天大浪。书生不禁感慨道:“难怪老魏王当年驾崩,弥留之际担忧小皇上撑不起大局,说什么‘生子当如谢修严’了。” 方既白眼帘微阖,一路行来,神色略见疲惫,闻言,掌中一卷经书不轻不重地敲在了书生头顶:“谢律的确是难得一遇的将帅之才。” 陈国三军水师,明尊秦淮景为都督,暗奉谢律为尊,就连秦淮景,也都是谢律一手擢拔,三年便打服了一派水师,除都督一职,在淮安他不服任何人,唯独敬服的就只谢律一人。 陈国地处江南,以水战百战百胜,最为威名赫赫,魏国不敢南下牧马,均忌惮这全权把控在谢律手里的精锐水师。 车马在陈国世子面前停下,方既白稳住身形,一定,车窗外便传来谢律低沉而洪的声音:“魏国左仆射,现身一见。” 书生扭头便看向方既白,愣了愣,道:“他有点不客气。” 方既白笑:“自然,谢律对我,怎可能客气!” 当年正是他撺掇魏国与淮安结下亲事,谢律当时还小,为这桩婚事差点没乔装北上一刀宰了他。 方既白将手递给书生:“扶我下去。” 书生连忙恭恭敬敬双膝跪在车中地面之上,双臂前伸,方既白搭了一把手,轻咳一声,苍白的面容浮上来一丝恍如幻觉般短暂不明的笑容,他稳稳地踩上车轩,从马车中跃下。 来自陈国的将士,第一次见到传闻之中那只魏国老狐狸,他身披一身锦裘,厚重绵密的狐毛织成一团围脖,包裹着他细长的脖颈,整个身体都被笼在衣裘里,唯独一颗脑袋露在外边,但也戴了一顶黑边压圈毡帽,一步一咳,似个弱不禁风的病美人。 但他腰背挺立,仪容风度,绝不失半分魏国尊严,径直来到谢律马下,仰头,漆黑的眸漾起一丝波澜,“谢世子,经年不见,你长高了许多。” 谢律淡淡道:“上次见,还是十一年前。” 彼时他才十岁而已。 而当时,方既白还不到弱冠年纪,便已然是老魏王官沧海身边的一名出类拔萃的谋士。 方既白叹道:“后生可畏。我已是昨日黄花了。” “……”谢律嘴角抽了抽。 良久之后,他策马退后少许,道:“方使君一路从北魏来陈,车轮已有损坏,不如乘我陈国车马入淮安城,今夜暂且在城中驿馆歇脚。” 方既白手持羽毛扇,微一颔首:“请世子安排。” 谢律看了他一眼,居高临下,少年风姿,烈烈不凡,但方既白却看不懂他目中若隐若无的敌意,如今两国会晤国宴在即,谢律不该对他有敌意才是,那是因为什么? 谢律勾唇:“淮安不比许都,冬日湿冷,不少做生意的北人在南方都易生冻疮,方使君在驿站若住得不习惯,需要添置什么,只管同下人吩咐,陈国对贵客一向慷慨。” 方既白再一次颔首谢过。 谢律勒缰转马,双腿一夹马腹,这匹身姿矫健的黑鬃马载着主人,在玄甲军有条不紊分出的一条道中徐徐走出。 方既白叹了口气,让车中的书生下来,令他手臂搭着自己,方既白一步一咳地上了陈国为魏国来使准备的马车。 直至入城,书生一直对陈国风物感到好奇,不禁东看看西瞅瞅,但见人烟阜盛,丝绸茶叶的生意,比北国愈加繁荣,更有许多在北地罕见或是不曾见到的物事,书生退回车中之时,不禁感慨:“陈国,不愧膏腴之地,老魏王到死都惦记着。” 方既白偏白的唇弯了弯,“你莫说得谢律听见了。” 书生不服气:“听见又怎样,他还能打我不成?” 方既白经卷先落在书生头顶,些许宠溺,些许告诫:“这位陈国世子,打人可不是稀罕事。他很小的时候,就能独立揍像你这样的大人了。” 书生继续不服气,车马行走在淮安街道,路过几道迂回的长巷,终于停在陈国招待时辰的馆驿前,方既白与书生下马,连同身后的魏国部曲一同拎行李入住。院子前后三进,轩敞华丽,复道行空,其间亭台楼阁虽没有北方拔地而起的恢弘巍峨,但胜在雅致清新,别有股杏花烟雨的朦胧况味。 晚间,便下了一场雪。 方既白果然受不住湿冷,一到雪落时节,咳嗽得愈加厉害,屋内烧着地龙,暖炉不能离手。 窗外密雪声碎,廊檐下却有一道宫灯寂静地冷照着,从绢纱之中透出黯然的光晕。 方既白忽然扭头,对书生道:“听说,谢律养了一个小外室,已经接进府里了。也不知,后日筵席上,能不能有一见的缘分。” 作者有话说: 男二出现了。 ? 第 35 章 魏国使臣来陈, 已在馆驿下榻,当夜陈王谢玉琅亲自与方既白一叙,晚归之后, 谢玉琅在正堂寻得谢律, 同他道:“方既白心计颇深, 我听说当日官昱下旨, 是命林符来陈,而方既白自己却立了一道军令状,愿南下来淮安赴会。姓方的不爱多此一举,打没有把握的仗, 我猜测, 他或许还有别的目的。” 谢律一笑置之:“国宴上自见分晓。” 谢玉琅惊奇:“你就真不怕他向你发难?” 谢律回道:“见招拆招。” 那个魏国公主, 正是方既白给官沧海下了迷魂药, 要指给他的,别说那公主跋扈之名之外, 就算她貌若天仙、贤良温淑, 谢律也绝不会多看她一眼。 更何况,后来谢律又已得知,如今在魏国的那个昭阳公主,不过是官沧海报来联姻的筹码,他真正的女儿, 早已被季术的旧部抢去,说不准抛在荒野,让野狼分食了。 谢玉琅极是不信, 听完谢律的一席话之后, 皱起了眉头:“你说那公主是假的, 方既白明知晓这一点, 还让她来与你联姻合婚?” 谢律眉眼微舒,“真假已经不重要了。婚约已废,他若在国宴上重提旧事,我们也可反击他,陈国不会输。” 这倒是在关键时候,让谢玉琅抓了一个极大的把柄。谢律所言极是,无论如何,现在陈国有了这一把柄,便立于不败之地。官沧海也罢,官昱也罢,以假公主求联姻,分明是不把淮安谢氏放在眼底,以阴谋手段,行以谋逆之实。 谢玉琅道:“修严,后日国宴,为父便称病坐观,由你出席,为父将全权交由你手,你的一言一行,便代表我们陈国。” “孩儿必不负父王厚望。” 陈国乍定,诸事尚缺处理,这是谢律第一次主掌国宴,连菜品的置备,都需要他亲自过目。北魏与渝国的风俗人情与陈国大相径庭,座椅靠垫、菜色口味、左右席位,都要分派清楚。陈国之人谋事一丝不苟,决不能贻人口实。 在书房中,谢律一直处置到子时过去。 此时雪已将路径埋了尺深,南方的积雪,不像北方那样有沙质,踩上去嘎吱地作响,长靴橐橐的声音,有些闷重,脚印下的雪迅速凝结成块,变成一滩泥水浑浊的冰晶。 谢律回到房中,地龙烧着,屋内一片温暖,甚至有些炙燥,于是便将向南的一扇窗开了半扇,让屋子里稍稍能喘过气。 他向浴房去,兑了一些热水,将自己身体擦洗了一番,再一次回到屋内,撩开床帐,朝里躺了下去。 卿卿睡着,身子向里,只给他一个背影。 谢律怕自己此刻心绪不宁的呼吸声打扰到她,便也朝外,两个人背对背睡着。 窗外是一片细密的落雪声,被北风衔着,卷得楼上楼下、枯枝败叶上到处都是。 门窗阻隔不了那种听着让人瑟瑟的声音,谢律却觉得,睡了一小半会儿,心里已宁静。 或许是因为她在身侧的缘故。 困倦袭来,谢律再一次闭上眼,这一次,却感觉到一只小手,起初带有几分不确定地从身后,如藤蔓般延伸、迂回地试探,像是为了确认他睡着了,她方才一只故意假寐不动,此刻当谢律鼻息渐沉之后,她才敢开始动一些小心思,一遍遍地试探过后,谢律都没有动静,她的胆子大了许多,直接地从身后伸出来,抱住了谢律的腰腹。 柔软的小手,温温热热的,贴在谢律的腹肌之上,唤醒了熟悉的灼热。 直至不该抬头的地方有了动静,卿卿被吓了一跳,“啊”了一声,不等谢律说话,她就软绵绵地说道:“你装睡。” 已被拆穿,谢律就势翻身,将卿卿禁锢两臂中。 双眸在即将被吹灭的蜡烛斜照间,宛如湖边裸露虬根的老树般黢黑的眼眸,泛着一波波水浪涟漪的光泽。 卿卿一动不敢动,只好求饶:“那你……不许欺负我。” …… 卿卿被累断了腰肢,喊哑了嗓子,眼睛里的水都快要干涸了,紧紧抓着谢律的后背不撒手,他的背脊线条流畅,满蕴力量,原本是一片光滑,却被卿卿抓得都是又细又长的红印子。 谢律还特意让她看,卿卿都不敢看,小声地吸着鼻子:“我……我明儿就把指甲剪了。” “嗯?” “这样……”卿卿嘟囔着道,“这样,就再也不划伤你了。” 谢律极为享受这种状态,比之前她和自己闹别扭时每天的胸闷气短,不知轻松愉快到哪里去了,每晚回来,都有她红袖添香,软语嘤咛,半是撒娇半是疼惜地同他说话,说什么话都不会感到厌烦和疲倦。 谢律啄着卿卿粉红的娇靥,薄唇如蜻蜓点水般,点的每一下,都似在卿卿的脸上留下了道道涟漪。 卿卿承受着这细细密密的吻,偏过汗津津的小脸,小手还抓着谢律挂在臂膀肩头,那早已被扯得皱皱巴巴的名贵衣衫,心里很是紧张。 谢律亲吻着卿卿的小脸,脑海中不自觉浮现今日去迎接方既白入城的场景,想到那张年老色未衰的白狐脸,哼了一声,卿卿察觉到他的不快,还以为是自己不配合惹恼了他,忽听得谢律翻身的声音,他一下滚到了里侧去,卿卿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双臂一拉,卿卿轻而易举地揣进了谢律怀里,他的胸膛里某个东西跳动得很快,卿卿听得一清二楚,慌乱而有力。 于是她支起脑袋,看向谢律的脸,两只小手捧着他:“修严,你什么事不痛快了?” 谢某人直言不讳:“昨夜你向我提方既白,说想去见他,我没让你见,你是不是不高兴?” 今日的淮安的水师军队出城,目的就是为了让魏国来使见识陈国水师的浩瀚威势,带上卿卿并不合适。 而且,谢律心底总有点泛酸。 卿卿以前无忧无虑地经营夹缬店,被谁轻薄都不爱说,也不喜欢在他面前提起陈慎之,对男女之事一向十分淡薄,可她偏偏在他跟前主动提起了方既白,不止提了,还心向往之地顺带嘴夸了那么一两句,那谢律就受不了了。 卿卿也不知道,事情都过去一天了,他不想让她去,她也听话地没有去,怎么谢律心里还在计较这个,她吃吃地笑起来。 她非但不给个解释,还笑!谢律恼了,一把捉住卿卿的腕子,沉声逼问:“说,他好还是我好。” 卿卿讶异地看向他,她发现谢世子自从说要娶她之后,好像变得越来越幼稚了。 这是什么问题? 可她又不认识方既白,不过是道听途说,觉得那个魏国的方相公很厉害,怕谢律在国宴上遇到他会吃亏罢了。 卿卿赶紧为谢世子顺毛:“修严最好!” 在红柿居的时候,谢律和她窝在一间小小的寝房里,他对她是言听计从,只要她简单地夸一句“修严真好”,或是说他很厉害,他就会感到心满意足,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此刻,卿卿分明地看见,谢律满足了,他的脚在被褥底下勾了一下卿卿光滑的小腿,在她踝骨上轻轻地碾磨,勾得卿卿心里直冒疙瘩。 “卿卿,后天,你陪我入宴,看看我是如何还击魏国,赢那个方既白的。”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卿卿绝不违逆顶嘴,纵容地点点头,“嗯。那你早点睡吧,修严,你都累瘦了好多了。” 她的小手还箍着他的脖颈不松,谢律将她像揣了珍宝一样搂进怀里,低头吻她蓬松鸦黑色的长发,声音已经含混:“是我该疼你的,卿卿,你可小心点儿,别对我太好了。” 他太迟才开始对她真正地好,迟了许多,该他补偿的。 卿卿这个小娘子,心肠柔软得让他都担忧。 若没有他,她将来可怎么办。 …… 卿卿听说,国宴上出席的女眷都是来自三国各位名门淑女,这次渝国的使臣似乎有心为退了亲事的谢世子说媒。 因为那个家世高贵、人才华茂的女郎的到来,岑寂了许久的韶音公主这样对卿卿说道:“卿卿,你在王府中,伤势也快养好了,既然不愿做谢律的妾,便趁此机会离去吧。” 这几日谢律流连归雁居,两人关起门来,行夫妇之实,恩爱非常,怎么会没有半点风声落入韶音公主耳目,她隐忍多日,是因看在卿卿救治过谢律的份上,但她既然不愿做贵妾,那么也没人拦她,自去领了金子出府去,这些钱对于她将来经营生意也大有裨益。 韶音公主开了这口,就希望卿卿能做一个知情识趣之人,莫再多做纠缠。 往昔她不愿做谢律贵妾,姿态高傲,韶音公主不明白,已过去月余,她为何还恋栈不舍。 卿卿想,谢律大概是没有对母亲提起他想要娶她这件事,卿卿也不怪他,她自己也有所感,谢律最近已几乎被抽成了陀螺,而他的母亲,又一时半会恐怕很难接受自己,处理起来愈发麻烦,再过两天,等魏国与渝国的使臣都走了,他腾出空了,就可以带她正式地面见父母。 既然决定嫁给谢律,对于未来婆母就要尊重,卿卿恭恭敬敬地向萧子胥行礼,“卿卿的腿脚快好利索了,世子说,想带卿卿见一见世面,等国宴会后再做决定。” 萧子胥冷哼了一声,何尝看不出来谢律和卿卿两个人唱双簧,推脱敷衍,不过就是为了那短暂的鱼水之欢。 谢律是自己生的种,他什么脾性自己再清楚不过,少年气盛,贪那床笫之欢不肯放手,对卿卿说了些蜜语甜言,就把她哄得晕头转向五迷三道。殊不知将来他终究要成婚,让他未来世子妃知晓卿卿这么个存在,这不是在宠爱她,而是在害她。 好良言难劝该死鬼,大慈悲不度自绝人,卿卿愿意在这蜜糖陷阱里深陷由她,终归谢律翻脸无情,是要将她一个耳光抽醒的。 “既然你和律儿都商量好了,也罢,国宴在即,我也倦怠处理后宅的琐碎,你就先留下吧,现今局势波谲云诡,你见识见识也好。” 见识了,就会知道了,她和谢律是究竟如何的云泥之别。 卿卿觉得公主是好意提醒,便福身谢过。 一晃两日过去,三国宴会,因设在淮安双柳桥畔,故而又称“双柳之宴”。 宴会开始之日,尚且叫作“双柳宴”,而宴会结束翌日,便已成了“两城宴”。 作者有话说: 暴风雨来临前,最后一章甜蜜,且看且珍惜吧咱们。 ? 第 36 章 为了赴宴, 卿卿在衣柜里挑了又挑,可是那些衣物都是养病用的,太素净了不大好看, 卿卿想回自己的红柿居去挑,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去。 抹云突然来了归雁居, 带来了一套华服。在卿卿正更衣的窘迫之际, 抹云也不打招呼就进来,吓得卿卿捂着光溜溜的身子窜到了屏风后头。 抹云不客气地道:“这身裳,娘子速换了,筵席就快开了。” 卿卿忙不迭点头“嗯嗯”两声, 直至抹云她们除去, 她才松了一口气, 慢悠悠从屏风后试探转出来, 看到抹云搁置在案头的一套丹罽华服,伸手取来, 这条配以豆绿垂苏宫绦的牡丹裙艳丽华贵, 上面用金银缠丝穿缀成云卷云舒的形,襟边嵌着粒粒细腻的触手软滑的珍珠,长而轻盈的杏子色披帛停在臂弯中,揽镜自照时,卿卿几乎不敢相信镜中之人是自己, 这是她此生穿过的最奢华的裙子,当她穿上这条本不属于自己的裙子时,也像是一个公主了吧。 其实卿卿一直以来都很羡慕那位魏国的公主, 可以光明正大地, 不受阻扰地, 成为谢律的未婚妻。 云头绣履, 华衣美服,当卿卿拉开房门的一刹,在王府中行走多日,几乎日日与卿卿打照面的抹云,都不禁眼前一亮。 素日中她和翠微姊姊一样,认为卿卿美貌有之,但实属中上之姿,在王府里有的是品貌风姿在她之上的美人,卿卿出身低微贫贱,又无人教导,自然畏畏缩缩,美得小家碧玉。然而当抹云看到这样的卿卿时,她却身不由己地直了眸光,一动不动,近乎执迷地望着。 她这才发现,当平日里素衣荆钗的卿卿打扮起来,竟有倾国之姿。 王府中美貌最为出众的当属翠微姊姊,此刻她虽不在,但抹云敢断言,即便此时翠微姊姊与卿卿骈立,美貌也当逊色一筹。 抹云竟有一种不敢逼视的怯弱,匆匆向卿卿行了一礼,“请。” 卿卿客客气气地走在抹云前面,出府乘车。 双柳桥于王府有一段路程,卿卿自从入府之中,这还是第一次出来,外间的空气似乎流通得更畅快些,卿卿一出来,便觉得往日里纠缠自己的沉疴痼疾好像都化为烟灰了。 她兴致颇为高昂,随车驾来到双柳桥。 国宴的规格不同凡响,从昨日开始,淮安的水师和陆师便已经将场地清扫出来,此日更是层层把守,连一只鸽子也飞不出去。卿卿也需要抹云先向守备递上王府的玉符,才放他们进去。 卿卿来到席上之际,恰逢钟鸣奏响,卿卿的一袭红裙干扰了所有人的目光。 三国的宾客,当瞥见场中那一抹夺目摄魄的丹朱色时,均目露惊艳。 卿卿毫无所查,只是向着高台之上执盏而坐的世子谢律走去。 一步一步,丈长的裙尾如傍晚西天的流云般铺在踏跺之上,云蒸霞蔚,堪为幻景。 方既白停了杯杓,目光未在卿卿身上移开一瞬。 卿卿还没有真真正正地步入登云梯踏跺,一道拉长的响声,突然传入了在场所有之人的耳中:“吾闻谢世子风流,退与魏国昭阳公主的姻亲,原来如此!” 谢律神色未变,卿卿脚步一收,仔细看向谢律,这才发现一点。 今日出席国宴的谢律,用了一张新的假面,这张假面形容苍白秀逸,有弱质病态之感,但因为覆盖了真实的面部肌肉,才显得他整张脸的神情相对往日而言不那么生动。卿卿这才懂了,谢律平日里习惯了以假面示人原来是真的。 卿卿不理那人的调侃,低着头匆匆地走上台阶,来到谢律身后。 今日陈国是东道主,陈王谢玉琅称病,主位上由韶音公主萧子胥坐镇,谢律在旁侧,与渝国使臣位置相邻,与魏国方既白诸人相对,谢律将一侧红案让给卿卿,卿卿落座之后,目光便立即和对面的方既白相碰,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到,方既白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应该的确是错觉,魏国的宰相,怎么会多看她呢。 但谢律的感觉不会错,方既白,似乎觊觎他的卿卿。 早在卿卿出现的那一刹那,韶音公主稳重端方、淑仪和畅的脸便出现了一丝裂纹,今日是何等郑重的场合,谢律竟如此不知轻重,将卿卿带来这里,还打扮得如此艳丽庄重。这里群狼环伺,呵,说不准一会儿便有人相中她,将她带走。 韶音公主宣布开宴,美婢如云,自双柳桥后走出,衣袂飘拂,与冬日琼枝相映衬,犹如雪顶美葩。 美人斟酒,更是妙处无穷。 一行人舟车劳顿,旅途疲倦,来到陈国之后也无心闲逛,了解陈国的风土人情,此刻见了陈国这些肤白腰细的美人,方觉天下之美莫过于吴越,乃是一句大实话。众人都眼前一亮,那朱友容更是装也不装一下,直接上手,摸了摸美人如玉的皓腕。 “王爷住手……”美人嗓音也细,像枝头的黄鹂鸟。 朱友容伸臂一拽,将美人嘤咛扯入怀底,美人娇躯轻战,花容失色,朱友容堂而皇之地揩油,直至韶音公主不悦地将她叫退,美人如蒙大赦,从朱友容怀中起身逃走了。 看着美人轻似烟儿消失在柳树之后,朱友容十分不满,直接朝萧子胥嘟囔:“韶音公主,我不过是碰了她几下,你这……忒小气了些!” 韶音公主笑道:“陈国美人众人,她不过是中人之姿,待酒宴结束之后,使君在馆驿下榻之处,要求只管提,下人会为使君置办妥当。” 这渝国朱友容不愧是个急色之人,筵席才开始,他就开始惦记起姬妾了,陈国也是大方,那美人已算得上罕见,还有更漂亮的,居然能随便塞给朱友容? 不过,今日谢律身旁的那个美人,他们也是一见方知,天下间竟有此等绝色,朱友容眼皮子浅,没看出,谢世子的这个外室,才是美人中的范典,大丈夫当倾囊以求之。 朱友容被韶音公主所安抚,坐下吃了几碗酒,腹内宛如烈火烧灼,但那酒水也与寻常酒水不同,越是浓烈醉人,他就越想吃,吃到后来,已是两眼模糊,胖墩的身体稳不住了左摇右晃,得亏一旁之人提醒,他这才醒过神来,哦,这是在国宴上。 相比于朱友容的失态,方既白一直在浅饮低啜,推杯换盏间,眸光却如狼地盯着谢律身旁的卿卿。 就连一旁的书生,都惊讶莫名。 前夜大雪,左仆射突然对自己说,谢律养了一个小外室,听说容色不错,他有见面的欲望,如今见了,左仆射这副神态,莫非…… 谢律身旁的卿卿浑然无察,她只是垂眸分着酒水,记得修严爱用梅子佐酒,吃酒之后,用甜品压一压酸冽,卿卿这里,有奶酪,有甘蔗水、蜜豆、油酥、山楂干,还有冰湃西域紫葡萄,她试着给谢律调制奶酪呢,头也没抬一下,纤纤玉手握着觥筹,向上扬起,袖口沿着藕臂滑落,露出更加皎然白腻,宛如春笋般的手臂肌肤。 谢律面具之下的脸已经耸眉。 方既白,尔敢。 方既白还真的敢,酒过三巡,众目睽睽之下,方既白举酒向谢律走来。 当他停在谢律面前的那株高大粗壮的老柳之下时,方既白左手拨开枯藤老枝,言笑晏晏地向世子推杯:“此女容色姣好,甚得我心。” 全场哗然。 方既白老谋深算,不近女色,身边从未传出过任何桃色丑闻,多年来孑然一身,这还是头一次,对一个女人感兴趣,甚至冒着得罪谢律的风险,当场说出这样一句话! 谢世子那张脸,看着却似云淡风轻,不改颜色。 卿卿刚才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直至场中一片寂静,她才唰地抬起头,一绺头发不知为何偏在此时落下,恰巧遮住了卿卿耳后的花苞红痕,没有人看见,魏国左仆射眸色暗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初。 后知后觉的卿卿,这会儿才终于咂摸过意思来,刚才魏国左仆射方既白说了什么,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一怔,美丽而清澈的杏花水眸瞪得圆圆的,愣神看向方既白。 柳梢头一点积压未融的碎琼在冬风挑衅之下剥落,正中卿卿的眉心,冰冷的感觉,冻得她轻轻激灵,却也不知道,是雪更冷,还是身前的方既白更冷。 不过,有了上一次谢铁笛开口向谢律索要她的经历,和这些时日的情浓缱绻,卿卿的心坐得稳稳当当的,她相信谢律,不会有意外。 作者有话说: 意外有了。 ? 第 37 章 一片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中, 上首的韶音公主,扬眉插进来一语:“方使君,此女乃世子外室。” 方既白深感懊丧, 感慨道:“原来名花倾国, 却已有主, 是在下唐突了。” 他向谢律赔礼, 又向卿卿赔礼,卿卿坐得直直的不敢动,目光凝定在谢律身上,方既白微微笑道:“娘子烟姿雪色, 风华无出其右, 方某有幸一睹玉颜, 不枉南国之行。” 谢律取下了案边的剑。 剑为利器, 也为礼器,此际尚未出鞘, 谢律反手持握剑鞘, 以剑柄稳当地托住了方既白下拜作揖的右臂,将他扶了起来,方既白目光清湛,有心穿破谢律脸上裹着的一层甲胄,窥见淮安世子此时真实的情绪。 谢律目光微动, 良久,他用压低喉音的嗓,淡淡一笑:“使君僭越了。” “是, 是, ”方既白汗颜无比地垂袖, “逐美之心, 人皆有之,在下对世子的外室如此唐突,大是不该。” 他咬死了“外室”二字不肯松口,这两个字上的停顿似乎重些。 一直给卿卿无限压迫感的方既白终于退去,卿卿至此胸中也松了一口气。 谢律不会将她送给别人的。 她将调好的甜品素手捧着,端到谢律的案前,柳眉轻展,眼波宛如荷塘被掀翻的浓叶下泠泠的水痕,清光漾漾。 这乱世,人命有的时候宛如草芥,女人更是像货物一样被随意转送,不论是素不相识,还是床头的爱妾,都可以被赠出,几经辗转,最后红颜薄命,锦囊收艳骨,徒留扼腕叹息。所以,卿卿才会那么在意谢律真正允诺她的名分,只有真正的妻,才是永久稳固的,可以抓在手里的东西。倘若谢律对她是真心,有尊重,他一定能明白她的处境和她的心意,所幸,她还是等到了。 酒吃够了,朱友容那厢里又传出了异动,哗然声中,陈国和魏国众人的注目之下,只见朱友容举酒来到双柳桥下宴客花厅的中央,步履蹒跚而行。 萧子胥连忙道:“使君醉矣。” 朱友容一拨衣袖,放旷豪爽的破锣嗓一股敲得满座惊闻:“谢氏立国,此乃大喜,自萧氏王朝倒行逆施,鱼肉百姓以来,天下苦不堪言!” 一语落,萧子胥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她铁青着容颜,冷冷盯着朱友容。 不止她,参宴之人也兀自暗暗惊悚,萧氏王朝的公主,如今正在席位正面上高坐,朱友容醉成这样,居然如此大放厥词。 不论人如何议论,朱友容浑如未觉,他端着一杯酒,环顾四方,目光一一地扫过在场每个人的脸,“后来季术乱朝,篡权夺政,依仗麾下爪牙之利,欺压四方,天下豪杰皆为十八路反王,合力对抗,终于挣得了如今的局面。反王各自划归地势为政,以魏国和渝国势力雄厚,率先立国,淮安谢氏仗有江东地利,水师悍勇,今日,也在此自立陈国,实乃可喜可贺之事!在此,我提议,诸位切莫忘记初心,当年我们曾为推翻季术而结义,今日何尝不能以天下为盟,大家销锋镝,止干戈,铸铁为犁,互不侵犯,如此岂不和睦为友,则太平之世愈加长也!” 这一番话振聋发聩,天下苦战争已久,征夫客死异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人世间多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红颜熬成婆也再见不到春闺梦里人,倘若真的有一个领袖能够结束这场乱世,哪怕是三国鼎立,何尝不能行! 就连不通那些家国大义,也不懂得什么谋算的卿卿,都隐隐有了心动。 如果今日国宴上,魏国、陈国和渝国能结盟,大家亲如兄弟,再也不打仗了,各自为政,旨在让所有百姓休养生息,大家都过上安逸富足的日子,为什么不行呢? 萧子胥皱着眉冷冷道:“使君醉了。” 她要复国,要重现萧氏,怎么可能放任篡权的乱臣贼子瓜分走最大的两块国土! 然而萧子胥的声音在众人揣测、赞许、质疑等等的声音之中被湮没,朱友容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立刻一转头,脸朝向谢律——今日国宴的东道主,淮安如今称得上话语权最大的人。 朱友容哈哈大笑:“天下为盟,义气壮乎哉?世子以为如何?” 这是在直言质问谢律。 方既白身旁的书生也跪坐而起,小声道:“相公,这人,倒真是有几分狂妄,也不知道那谢世子怎么想,糊不糊涂。” 方既白只是微笑,不动颜色。 当所有人目光倾斜向谢律,在万众瞩目之间,谢律也按剑而跽坐,卿卿瞥见谢律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乎嘲讽的屑笑。 她的心砰地一动,难道谢律觉得,这是个很糟糕的提议吗? 正当她犹豫不定之际,谢律微笑着咀嚼着四个字:“天下为盟。” 随后,他抛出了一个轻飘飘的问题:“谁执牛耳?” 这个问题四两拨千斤,一下子镇住了在场所有骚动之人,一棍子毫不客气地将他们打醒,将幻想击碎。 是啊,天下三国若能结盟,谁是盟主国? 魏国以版图之大,以国力之盛,以制度之完备,是当之无愧的天下之首,然而谁会甘心臣服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崽子? 渝国地处西南,自古以来就是蛮荒之地,君主荒淫好色,更加令人不敢投效。 至于陈国,才刚刚自立,虽然出了国号,但连称帝都畏畏缩缩一步三顾,是以若成为盟主国,也绝难服众。 如此计算来计算去,这结盟一事,看似利在社稷,其实不过是废纸上谈兵,空有个念头罢了。 众人都摇了摇头。 书生也不禁感叹道:“相公,这谢律的确是厉害,一句话就切中了症结所在。” 方既白一柄羽毛扇敲在书生头顶:“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朱友容知道自己的提议已经被谢律击溃,再没有人敢附和,他大笑道:“何必非得分出个甲乙丙丁,这天下本就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我今提议结盟,不过是希望各位能代表国之主君签订盟约,互不相犯,如此,井水不犯河水,哪怕只二十年,休养生息,来日以国力相拼,总好过今日,致令我汉家人才凋敝,整片中原的土地上全飘着无家可去的亡魂。” 然而这时,已经不大有什么人愿意继续听朱友容的废话了。 谢律却还偏要不给朱友容一个台阶下,他又是一句轻飘飘似不着力的质问:“若是签订盟约不相犯,便要先说定,汝州、雷州两郡,是属于魏国,还是渝国,荆州、夷陵二郡,是属于渝国,还是陈国,而霸州、燕岭关、雾州,是属于魏国,还是陈国呢?” 谢律说的这几处,全是兵家必争之地,也尚未完全清楚划归。 众人再一次如醍醐灌顶,是啊,几个国家连自己的领土都尚未完全圈画清楚,真的结盟,岂会没有寸土之争? 就说那荆州,渝国当年矫命征讨季术,向谢氏借走,说是借,后来却派了重兵把守,再未归还,如今渝国和陈国的版图上,都视荆州为自己所有。如果结盟,这块地要如何处置? 其余的州郡也是一样,如何安置?谁执牛耳?究竟谁能说了算? 谁也不服谁,就别说“结盟”二字,宛如痴人梦想。 朱友容这一次终于爆发,但寻的对象却不是谢律,而是在一旁隔岸观火已久,除了惦记谢律的外室一个屁都没放过的方既白,朱友容火大地冲方既白低吼:“左仆射,你倒是说句话!” 这位魏国的尚书左仆射,人人都知道他是只老狐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弹指间城池付之一炬,可在魏国,这样的人却被尊称一声“方相公”,实在滑稽可笑。今日他看戏也该看够了,结盟一事,姓方的得有个说法。 方既白不动如山,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他身边的书生,却在毡毯上直了身体,向朱友容叉手一礼,毕恭毕敬:“王爷容谅,我们相公一路行来,旅途劳顿,咳疾反复,方才吃了酒后,喉咙里一直梗着一口痰,可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因此说不出话来。” 朱友容侧身冷笑讥讽:“吐出来就是了。” 方既白微微一笑,便真的张嘴,朝着朱友容吐了一口唾沫。 “……”朱友容惊怒地避开,勃然变色,“竖子小儿,你这是何意!” 方既白抬起手掌,向下压了压,“稍安勿躁。” 他神情释然如闲逸流云,朱友容正要看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方既白却颔首道:“结盟一事,一直就是我心之所向,只可惜——” 朱友容大笑抚掌,心情瞬间转晴:“方相公不愧饱读博学之士,知晓我之所言,才是利于三国的大计,也是民心所向。咦,方兄在可惜什么?” 卿卿瞪大眼睛,亲耳听到了朱友容对方既白称呼的一转三折,表示对他的厚颜无耻惊呆了。 不过,当谢律问出那句“天下为盟,谁执牛耳”时,卿卿就已经懂得了谢律不肯结盟的真正目的,没有谁愿意放弃自己的利益退让这一步,因为多国倾轧,一步错可能就是举国覆灭的结局,他的想法是对的。 百姓苦,可上位者要保全自身,从一定的目的意义上,也是在保护百姓。 方既白稍抬下颌,朝谢律点了点:“我早有意与陈国结盟,可惜,却在谢世子这里,碰了一次又一次南墙,否则今日,官谢两家早已接下姻亲之好。” 朱友容的唇角抽了抽:“方既白,我说的是三国结盟,不是你陈魏联盟共抗我渝国。” 方既白“啊”了一声,歉然道:“不好意思,我理解错了王爷结盟的意思,不过——” 他眸光再一次转向谢律:“我魏国愿意让出霸、雾二州,以示与陈国结盟的诚意。” 韶音公主听说魏国竟愿意让出霸州和雾州,一时间惊喜交集,不等谢律张口,她抢先一步追问:“当真?” 但很快人的下意识反应占据头脑,萧子胥开始狐疑:“魏国肯让出这得之不易的两座宝地,有什么条件。” 天底下就没有掉馅饼的好事,只有挖坑埋陷阱的算计,方既白更是后者翘楚。 方既白神情无辜,笑了笑,向萧子胥施以礼节:“条件,有的。不过不难,方某今日,是真的对一个小娘子情有独钟,盼魏国仁义慷慨,将她施舍于我,我魏国愿以两城换一人,若得此女,方某余生无憾。”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时,目光又正正好,回到了卿卿身上。 作者有话说: 重头戏来了来了。 ? 第 38 章 卿卿一直被方既白看着, 身体逐渐聚起了一层凉意,那种冰冷的感觉,沿着她四肢百骸的血液在蔓延, 一直流淌到全身, 可更让她感觉冰冷的, 是身旁的谢律。 他从头至尾, 一句话都没有。 虽然上一次谢铁笛向谢律索要过她,当时谢律拒绝得干脆果决,可是这一次,对方携来两座城池, 两座城池换一个女人, 任谁听了都是一笔足够让人心动的买卖。她就像一件被明码标价的货物, 只要价格给得公道, 所有人都会觉得,谢律将她送给魏国, 是理所应当, 傻子才不会做的生意。 谢律……你说话……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在打量着筵席上的陈国世子,看他是否为了江山舍弃美人,两座城池,换谁都心动啊。 谢律一臂在桌下, 握住了卿卿的手,拇指压在她的虎口,揉捏着, 卿卿一怔, 看他目视前方, 淡漠地笑言:“使君也醉了么。” 方既白朗声笑道:“谢世子, 方某很清醒,霸州和雾州毗连大江,位于渝国与陈国边界两端,陈魏之争持续多年,已经为了两座城池争得头破血流,如今我有权代理我大魏天下,将两座城池在盟约中划给陈国。陈国有了霸、雾两州,再连通燕岭关,进可抵魏,退可扼渝,如虎添翼,军事上将会再上层楼,世子考虑清楚,何乐而不为?” 谢律淡淡道:“使君谬矣。” 方既白侧过耳:“噢?愿闻其详。” 卿卿心里没有底气,不知道谢律会说什么。 正当她紧张兮兮,等待着谢律说话时,她感觉到握住自己小手的大掌紧了几分,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一碗漂浮着层油腥的荷叶鸡汤,不偏不倚地洒在了谢律的一幅衣角,连同他胸口的晴山蓝盖竹枝隐纹的衣襟也被油水所污。 谢律偏头,扯了扯自己湿淋淋的一幅袖口,那身旁坏事的婢女吓得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将汤水放落,直叩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谢律低声道:“国宴之上,手抖成这个样子,谁遣你上来的?” 语气殊无责怪,甚至有些迂回的温柔,那婢女却吓得愈加不成样子,娇躯抖得厉害,话都说不清楚了,只得更加卖力地磕头求饶。 不过是一身裳服罢了,谢律压下眉,松开了握住卿卿小手的手,直身站起。 他前襟上都是油汤,兀自滴水,方既白、朱友容等人都瞧着,一个看起来是稳操胜券,一个看起来好整以暇,不过是凑热闹罢了,谢律一嗤,谦而不卑地道:“礼服已污,在下更衣去了。” 卿卿试图拽住谢律的袖口,别走,这个时候,不要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她害怕…… 她不知道谢律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好像是不想把她交出去,可是两座城池,谁能不动心?他动心了么? 那袖摆从卿卿的手里溜走,她到底是没有握住,眼睁睁看着谢律消失在了柳树之后。 萧子胥瞳眸微闪,不动神色地垂眉吹凉了掌中的热烫,品尝着鸡汤的鲜美。 方既白等人看着谢律走远,这时,朱友容也自觉地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书生倾斜身体,好奇地询问:“相公,那谢律是借机尿遁,还是真的更衣去了?” 方既白折扇敲在他手腕骨上,“等。” 今日是三国宴会,谢律是主人,他总不会将一行人都撂下不给个说法就离开。 方既白和书生都有耐心可以等,然而卿卿却再也等不下去,焦灼地等待着谢律回来,可是他人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了,仍未归来,卿卿望向高台之上的韶音公主,近乎求救一般地,盼着公主发一句话,将谢律带回,可是公主只是自顾吃茶,与身旁之人谈笑,若无所觉。 一盆冷水浇落下来,卿卿突然明白,是的,她自己的去留,被送出,或者被留下,都是她一个人的事,韶音公主不会觉得与自己有关,更不会为此挂怀。说不定公主更觉得,用区区一个陈国贫门户,就能换得两座城池,这是何等划算的一桩买卖,说定公主会盼着,卿卿牺牲自己来为国家立功。 卿卿如坐针毡,再也无法心平气和地坐等谢律的消息,她起身朝着谢律消失的老柳树的方向跑了出去。 这一带树木繁茂,虽然到了冬季,然而古松怪柏依然岁寒不凋,苍劲挺立,一捧捧乳白的雪细细密密地压在针叶攒簇的枝头,地面上的枯枝败叶、萧条草木,沿着曲径蜿蜒向远,宛如迷宫一样,卿卿走了进来,在一片白茫茫中失了方向,脑袋好像天旋地转。 她似一只没头苍蝇,跌跌撞撞地往里闯,遇到送餐水的婢女,卿卿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的浮木一样,“世子呢?你知不知道?” 送餐去的婢女摇摇头,表示不知,便走了。 谁也感受不到卿卿此刻的彷徨和无助,她就像已经被架在权衡上的货物,等待着对面的砝码加够,她就会被以合适的“价格”出售,就像那一匹匹夹缬一样。 晕头转向间,卿卿终于在回来的路上,看到了谢律徒步而行的身影。 她热泪盈眶,狂喜地向他奔去,双臂紧紧搂住了谢律的身体:“修严!” 她必须确认,她不是一件货物,不会被他送出去。 卿卿哆嗦着嗓,下巴抵在他的胸口,仰面看他:“修……修严,你不会答应方既白的条件的,对吗?” 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试探:“我,我不想跟着别人走,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求你了,不要把我送出去,好不好?” 谢律垂眸看向她,神情温和。 卿卿等不到一个肯定的答复,她焦躁不已,轻轻地晃动起谢律的胳膊,就像撒娇一般,低声哀求:“修严,我求你了,我不要离开你……” 就像上次拒绝谢铁笛一样,拒绝方既白好么? 两座城池很重要,可是她,她是他的妻啊,他答应过的,允诺过的,他怎么能把自己的妻送给别人? “修严,我是你的妻,对吗?” 谢律抽出被卿卿拽住的手臂,她惶恐地要去扯他的衣袖,谢律冰凉的手掌抚在卿卿泪痕凌乱的小脸上,半晌,他低低道:“卿卿,乖。” 卿卿愣住了。 不,不是这个回答。 她不要这种模棱两可的安抚! 卿卿心里闷闷的,又急又痛,感到谢律要迈步,似乎是要回到席上,卿卿情急之下本能地从身后拖住了谢律的身体,这一下觉得他似乎虚浮了许多,竟被卿卿拖得生生后退几步,然而卿卿终究撼动不了男人,谢律站定之后,他将卿卿反手制住,卿卿手腕生疼,哭出了声音来,哑哑地求着他。 谢律终于撒手,他再一次用温和的目光凝视卿卿:“卿卿,这件事我已有主张。” 卿卿泪眼婆娑地嗫嚅道:“什么主张,你,你不会把我送出去对吗?修严,对不对?” 谢律抚了抚她被泪珠沾湿的云鬓,和声道:“霸州和雾州,对陈国很重要,是战略要冲,陈国必须拿下。” 卿卿茫然地望着谢律,觉得,自己好像突然不认识这个人。 她后退,撤出了谢律身前领地,一跤跌坐在地。 两行热泪从眼中汩汩地往下流,直到此刻,她都不敢相信,他真的,真的要将她送走了。 她的预感是那样准确。 是啊,没有男人会拒绝两座城池,还是两座能够让陈国如虎添翼,就像方既白说得那样厉害的城池。 是她自视太高了,谢律从头至尾,都是以野心为重,淮安世子,到陈国世子,他有哪一次是用了真心期待过与她天长地久的? 没有,一次都没有。 谢律蹲身在卿卿的面前,怜悯地握住了卿卿的小手,“卿卿,你知道么,割舍你,我心一如刀割,只是——” 话音未落卿卿已经狠狠挣开了他的手,她弯腰,突然笑了出来,胸脯直起伏,笑得几乎岔气。 她笑自己傻,卿卿啊,当他身份的伪装被戳穿之后,你不是就说过吗,你再也不会相信他了,可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机会,为什么放任他这样伤害、轻贱自己。 你真是活该,你咎由自取,你怨不得谁。 谢律被打落了手,手背的疼痛感还未消去,忽然见到卿卿这样笑,一时怔住,半晌,他再一次出于怜悯,向卿卿递出了手,试图安慰。 卿卿忽然六亲不认,疯狂地扯过了谢律的手,抓过来,用力地在他的手背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卿卿用了十成的力量,尖尖的虎牙,指甲咬掉了谢律手背上的一块皮肉,他疼得咬牙紧绷,一缕血痕沿着指骨淌落。 卿卿的舌尖都是血的味道,她笑了声,松开了口,这时谢律的手背上已留下了一圈血洞,牙印深深,深刻入骨。 卿卿眼中的情意消失殆尽,她站起身,冷漠地看向他。 “谢律,这是你欠我的。” 剜心割肉的债,今日被当做筹码送出的债,这是谢律欠她的。 她本该一剑杀了他,是她本领不济,下不来手。 “我错看了你,错信了你,今天我被你这样欺负,这样抛弃,是我自己有眼无珠,错拿鱼目当珍珠。你的承诺都是放屁,什么娶我为妻,什么会补偿我,哈哈哈哈!怪我太蠢!” 卿卿踉跄着,擦掉脸上最后的泪水,跌跌撞撞地朝着树林外走出去。 背影单薄得,就像一片枯死树梢的秋叶,一阵风一卷,便已零落污淖之中,被践踏成泥。 作者有话说: 谢狗支棱不起来了。 ? 第 39 章 离席已久的谢世子和他身旁的外室再一次出现在国宴上, 众人銥嬅惊觉,陈国世子神情有几分紧绷,而在他一旁的貌美外室, 却面含微笑, 灿若春水桃花, 依依伴在世子身侧。 这女子一举一动都有窈窕艳城郭的美艳清雅, 的确是罕有的兼具江南风情和北国华艳的绝色,难怪方既白沉迷美色,竟肯出两城来换。 不过没有人怀疑方既白签署国书的分量,如今魏国小皇帝年幼, 朝政大权把控在姓方的手里, 官昱对方既白十分倚重, 几乎言听计从, 更尊其为师,方既白一言既出, 说予以两城, 便是一诺千金。 谢律再一次落座,似乎试图拗过方才的话题,着人另起歌舞。 舞女身姿袅娜登上云台,靡靡歌喉间,衣袂飘飘, 宛如春日丽云舒卷,洵美无双。 但方既白的眸光仍未有一刻离开过卿卿的身影,每一场舞乐中间都有间隔, 伶人会更换曲目的乐牌, 直至舞乐作罢, 更迭乐牌之际, 方既白切中机会,旧事重提,再一次扬声说给在场所有人听:“世子,我向你以两城,换佳人一人的提议,你尚未给我答复,若是准允,请让那美人过来,若是不允,好叫方某死心!” 他拉长的嗓,伴随着说话间溢出的咳嗽,不轻不重地,掠过双柳宴上每一个角落,所有人都提振精神,宛如看戏一般地瞥眸向谢世子。还不死心,说明这方既白是动真格儿的,今儿这美人,他是势在必得。 两城都献祭出来了,谢律应当不至于昏了头放弃这么个大好机会。 谢律举肘,杯杓停在唇畔,闻言一顿,就在一片吃惊地探寻而来的瞩目中,谢律欢颜微笑,缓缓道:“可。” 卿卿眼中两行泪水冲刷而下,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那股颤抖,双手在袖口中攥成了拳。 众人的恭喜和道贺,落在卿卿的耳中,犹如一刀一刀的剜剐,陌生的疼痛沿着经络窜入胸口那片最柔弱的地方。 这大约,才是真正的凌迟之刑吧。 谢律并未看一眼卿卿,他沉声又道:“不过,卿卿亦吾所爱,使君得卿卿,万望怜惜。” 方既白大笑,回以举酒敬祝:“自然!” 一桩生意,就此达成。 卿卿成了被谢律赠出去的一枚弃子,他用她一个弱女子,换取了霸、雾两城。 可以,很好。 方既白冲卿卿招手:“美人,过来我怀中。” 卿卿终于睁开眼,她近乎木胎泥塑一般僵硬着背,转向谢律对侧的方既白。 看起来这美人似乎心怀幽怨呐,这好戏好似还未结束。 渝国一行人摩拳擦掌,虽忌惮谢律得了两城,可若能在此欣赏到陈国世子谢律的一出风月好戏,却也可以说不虚此行。 只见卿卿在人群凝视之中,向着方既白所在的方向盈盈然拜伏,之后她便缓缓跪坐起身,向着一旁的谢律,清澈的嗓音吐出几个字:“世子,可否借匕首一用。” 谢律不明就里,依然吩咐身旁卫笈,递给了卿卿一把装饰璎珞的匕首,卿卿持有匕首,拔刀出鞘。 寒光闪过美人被泪水浸湿的苍白面容,一瞬间就连朱友容都屏住了呼吸,方既白更是蹙眉,这个美人似乎……是要自尽? 对了,方才那美人去寻过谢律,莫非两人就此事达成了某种共识? 对了,那方既白也只说要卿卿,可没说是要活的还是死的啊! 如果卿卿真的挥刀横尸在此处,那么陈国既得了两城,谢律也并不会因此被折辱颜面,反倒卿卿一番有情有义地自尽,更能体现出她和谢律恩爱缠绵,是一段佳话。 这…… 可卿卿并不如众人所想的那样,将匕首割向自己的雪颈,她挥动匕首,只是将自己的乌丝从发鬓之中分出一绺,随后,那削铁如泥的匕首便吹毛短发,将卿卿分出的这一绺长发从中断裂。 卿卿抛了匕首在谢律身前的案桌上,掷地有声。 她手握断发,长身而起,泪痕已干,花妆已残,卿卿将这一缕承载了无数情丝的青丝,犹如舍却一粒灰尘,轻盈地反掌,任由发丝飘坠在地。 卿卿笑容痴狂,她诡异的笑声,充斥着酸楚、痛心、悲凉和绝望,冬日的风好像更冷了一些,吹在人身上,多少有点儿不寒而栗的。 萧子胥也不禁皱了脸,一副不愿再看的模样。 卿卿在大笑中,尖锐地说道:“今日诸位看到了,是谢律寡情负我,非我不忠对他,我卿卿自幼无父无母,人尽可欺,是谢律慕我美色,掳我入府,骗我真心,他曾向我许诺,将来有一日娶我为妻,可誓言犹在耳,今日,他却为了两城,将我转赠予人,如此不仁不义,寡廉鲜耻之人,就算他日姓谢的后悔,来我面前叩首认错,我卿卿也只会狠狠唾他一口!” 这女子慷慨激烈,性子实在讨人喜欢,有人禁不住赞叹了一声:“好!” 萧子胥听卿卿如此辱骂谢律,却是坐不住了:“你住口!” 谢律怎么可能到她面前叩首认错,此事绝不可能发生! 匕首和刀鞘,青丝与情丝,卿卿都一并还了。 还有什么呢? 卿卿看着这张脸,他覆盖假面的皮囊,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就是这么一张脸,让他一路畅行无阻地闯入卿卿的心中,可是此刻,这张虚伪的人皮底下,卿卿已经彻底看不清了。 她分不清哪一张是谢律的真容,哪一张是他的假面,或许,从来都是假的,没有一张是真的。 卿卿再也不会去纠结,为了他反复不定的态度,去折磨自己,夜里睡不安枕。看清了也好,这种酷刑,从今以后,终得解脱。 卿卿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与你割发断义,不及黄泉,无相见!” 这便是卿卿此生最大的愿望。 她将谢律赏赐的一身华袍脱下,抛在他的脚下,随后,便头也没回,一步一步走向等待已久的方既白。 直至来到他的身边,方既白手腕不用气力地一拽,卿卿软了纤腰,一步跌入方既白的怀中。 温热的手掌,有着从厚重的狐裘里递来的温度,瞬间握住了她的腰,卿卿感觉到他身上有些寒气,又压着这么重的锦裘,玉指纤纤,托住了方既白的肩:“你冷么?” 这份柔情绰态,让一旁的书生都直冒鸡皮疙瘩。 可是众人看那谢世子,竟还能不动如山。 高人啊。 虽然得了两座城池,可如此解语美人,他说给就给,心里就一点留恋不舍都没有? 这陈国世子,确实凉薄寡情。 今日美人在筵席上批判他的一番言辞,看来也无言过其实之处,果真是他先许诺予人以妻位,后又食言反悔。 方既白温柔地握住她的小手,将她妥善地安置在自己的席位上,“卿卿,日后跟着我吧,我带你回魏国,做我们的人上人,绝不再低眉折节,忍这份苦楚,侍候这小人。” 暖手的炉只有一只,方既白毫不犹疑地给了卿卿,让她在此安坐:“你今日受惊了,还有些事未处理完,我去和谢律交接,待签下文书,你便彻底属于魏国了。” 他说的是,属于魏国,而非自己。 卿卿一阵纳闷,不明白方既白话中之意,方既白对她稍作宽慰,便已起身,手掩饰嘴唇低咳了几声,方既白向着对面的谢律走去。 “陈国出具契书吧,待签下之后,我即日携卿卿启程,在我魏国军队抵达边境后,陈国可派人同时接管下雾州和霸州。” 谢律依旧安然不动。 说实话,直到此刻,萧子胥都有些不大愿意相信,魏国竟然肯出两座城池,来换卿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女子,若是为妾,何须如此大张旗鼓,可若是为妻……对了,方既白也是寒门出身,听说他在北魏婚事不顺,因此年约而立,依旧尚未婚配,和卿卿倒是正巧凑成一对儿。 卿卿刚才翻脸无情之后,倚在方既白怀里,倒是浓情蜜意好不亲昵,连萧子胥这个平日里不大喜欢卿卿和谢律在一起的看着都觉刺眼! 兹事体大,她不得不再次向方既白确认:“使君是真心实意要带走卿卿么,那霸、雾二州,从此便划归陈国,魏国再不得有疑义?” 方既白颔首:“韶音公主大可放心,我既得卿卿,便依照许诺,让出两城,天下英雄面前,方某就算做得无耻小人,也不能令我魏国蒙羞。” “好!”萧子胥要的就是这番快言快语,“去取纸笔来,陈国与魏国这就立下契书,诸位英豪皆可为证。” 作者有话说: 卿卿,咱们做公主去吧。 ? 第 40 章 双方拟定文书, 萧子胥在契书上画押,便代表着这笔买卖,陈国乐意接受。 方既白也落下国印, 契书有两份, 双方各执一份。 他回眸走向卿卿时, 瞥向谢律, 谢律桌案上的匕首和刀鞘都无人收拾,脚边躺着卿卿脱落的红裳,他用了些力量似的,艰难地将红裳拾起, 方既白这才看见, 谢律手背上一道深红的齿痕, 血迹凝固, 流淌成画。 一向心思颇多的魏国尚书左仆射立即明白了过来,卿卿找到谢律之后, 谢律就言明了会将她送走, 她恼恨情郎薄情寡义,于是狠狠咬伤了他。 这伤痕到现在也没处理,愈合得不好,将来差不多要一辈子要留着这道疤。 但回到筵席上时,卿卿又装作没事人一样, 小鸟依人地陪伴在谢律身侧,宛如方才什么也没发生,直到谢律说出“可”, 她又是流泪又是斥责, 又是挥剑断发, 一番戏做全套下来, 谢律虽得了两城,可这寡情的名声,却是实实在在落下了,将来只怕情途都会坎坷,再没有什么王孙贵女肯放心嫁给他。 所以说,莫得罪女人,当一个人女人情爱之火被扑灭时,她受过的伤都会成为她的武器。卿卿就是这样报复谢律的,她虽然身躯微末,说不上话,但却可以最大程度地败坏谢律的名誉。 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或许已没多少人真的看中声誉,但向谢律这样出身名门,又有皇室血统的世子,却是最终名声,所以适才韶音公主才会发怒斥责。 不过,这已然不重要,方既白得到了契书,卿卿便是名正言顺魏国的人。 方既白不得不再一次对谢律作揖:“多谢世子成全。” 谢律将卿卿脱掉的红裳抛在身后,旋即,他起身道:“谢律头昏不适,要失陪了,诸位慢饮。” 这么快就要走了? 方既白一阵疑惑,而谢律已经转身而去。 方既白未能深思,他回到与卿卿所在的席位上,将契书打开给她看了一眼,卿卿突然摇摇头,方既白低声道:“怎么了?” 卿卿的明眸涌动光芒,窘迫而无辜:“我不识字。” “……” 方既白哑然,谁能想到方才在筵席上侃侃而谈,斥责负心汉的卿卿,竟然连字都不识得! 他弯了弯唇:“日后我教你。” 他将那契书上的内容读了一遍给卿卿听,卿卿侧着头,听得认真而专注,终于尘埃落定了,她从此换了新的归处。 她听完后,对方既白诚挚地道:“谢谢你。” 从没有人说,要当她的老师,教她识文断字。 方既白笑意未明:“何须言谢,我也教咱们大魏天子,卿卿亦是一样。” 卿卿汗颜:“我么?我怎么能同你们魏国的陛下相提并论。” 方既白将契书收好,拢于衣袖间,出言提醒道:“卿卿得记住了,是我们魏国的陛下,日后,切记不能再错了。” 是了,卿卿已经是魏国的人了,她即将跟随着方既白踏上回魏国的路途,“相公何日回魏国?” 方既白清晰明了回答:“明日。” 明日,为何走得这样急? 但卿卿现在,只是一件被转赠予人的玩物,她知道自己本没有资格提任何条件,可是,这件事必须要办。 在临行之前,她只有一事相求:“我,我在长丰巷有两个和我一同经营着一间夹缬店的两个姊妹,我手里还有存了一些钱,相公能不能帮我向她们带句话,让她们把我攒下来的钱分了,或是各奔东西,或是重新开店做点小生意,我可能以后都不能回陈国了。” 方既白正要道,她也可以去见那两人最后一面,但转念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在陈国屋檐下,行事到底有着诸多不便之处,先行回魏国紧要,何况卿卿也只是这么吩咐。至于那两人,卿卿将来若有要求,在派遣暗卫回陈国将她们接来就是。 方既白颔首:“放心。” 卿卿再一次低头道谢:“多谢你了。” 方既白柔和地握住了卿卿小手,一同笼住的还有她掌心那只温暖的小炉子,“为你做什么都是理所应该,切莫对我说这三个字,多见外。” 他开口就许诺两城,如今又这般温柔,想来是有几分喜欢她的吧。 不过吃一堑长一智,对着这种喜欢,卿卿已经丝毫不感兴趣了,若有一个依傍可以保全自身,她不介意摧眉折腰,从今往后,她会侍他为主,无论方既白对她提出任何命令。 一场轰轰烈烈的宴会终于散场,但等到散场之后,人们最津津乐道的却不是渝国朱友容提出的“天下为盟”的提议,而是关于卿卿、方既白与陈国世子之间的爱恨情仇,这一段委实精彩,陈国这“双柳宴”,不如改名为“两城宴”,更为妥帖合适。 入夜时分,卿卿与方既白回到驿馆,用了晚膳,就寝时分,卿卿掌心托着一支香油蜡烛,径直来到方既白的书房,窗外风雨如晦,他正点灯在阅览文书,不时地从宽袍底下溢出几丝咳嗽,卿卿将蜡烛放在桌上,双臂扶住了他的肩。 “相公。”女孩儿的声音,怯弱又清澈。 方既白抬眸看了她一眼。 卿卿弯腰去解方既白腰间的盘扣,小手灵活又熟练,一下子便听得“嚓”一声,方既白腰间的牡丹玉带被解开了,那瞬间,方既白俊容微现酡红,“公……卿卿,你我切不可如此。” 他固执地将卿卿的小手推开,卿卿心头一阵诧异,她只是觉得,自己是被送给了方既白,那么理所应当,她是他的姬妾了,即将北上魏国,在魏国,她不像在陈国一样有一个自己的家,自己的店,想要活下去,不被魏国其他的权贵看中、索要,她必须紧紧攀附着这棵大树,牢固地扣在他身边。 方既白低声道:“明日还要赶路。” 卿卿的小手退了回去。 她感觉到方既白的身子骨不大好,只今日相识这么会儿功夫,就听他咳嗽了无数次,卿卿也不想强人所难,她轻轻点头,“那我出去了。” “卿卿,”在卿卿即将退出书房之际,方既白却唤住了她,她还没能来得及拉开门窗,回眸向他望来,等候他示下,方既白叹了口气,“回魏国之后,怕是日后都不能回来了,陈国……谢律,你真舍得下?” 面对方既白的试探,卿卿笑了笑,“相公也看见了,是他不要我的,我又何必自去犯贱。相公以两城赎我,实则救我出火坑,卿卿晓得的,对相公感激不尽。” 方既白颔首:“你能这样想,我也放心了,快去睡吧,明日一早,我们启程赶路。” 卿卿福了福身子,推开门出去了。 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方既白方长舒了口气,低头将被美人惹乱的盘扣锁紧,方才那一番撩拨,腰腹之下竟可耻地起了反应,他平复着呼吸,默念了数遍《清心经》。 睁开眼时,方既白哑然失笑,当年小公主被抱走之时,才那么一丁点大,他还是抱过她的…… 下了一夜的雨在黎明前夕终于停了,驿馆内雨打花落,清晨一大早,一轮红日露出了头,卿卿在院子里等候,衣袂上都沾惹了露珠。 她在等方既白起床,方既白推门出来时,看到她头发丝上都是水痕,语气不禁重了几分:“卿卿,你不可如此待我。” 卿卿没明白他的意思,方既白已经握住了她的柔荑,“我们上路。” 车马早已备好,方既白将卿卿送上车,便着魏国军队启程,北上回国。 车里摇晃得厉害,卿卿坐立不安,几度恶心欲呕,方既白本该敲车让车马走得慢些,但他却没有这么做,卿卿知道他急着赶路,约莫也是怕陈国人在他们渡川之前先拿下霸州和雾州,之后又反悔撕毁盟约暗中阻截他们。 不过卿卿想他大概是多虑了,谢律既已不要她了,当然不可能再追来。 白日赶路,晚间,方既白命令将士就地安营扎寨休憩,夜里帐篷外燃起篝火,跳动的火苗为帐篷内带来一些暖意,有了方既白吩咐,将士烧的热水都先给卿卿用,卿卿风尘仆仆的有些受不住,便在帐篷里先擦洗了一番长发,但头发湿漉漉的不能入眠,卿卿想到外边烤火,将头发烘干。 正来到篝火旁,卿卿歪着头坐了下来,用干毛巾包裹着的头发靠近火源,一面烤火一面擦拭。 “公主。” 身后方既白突然来到她面前,屈膝行礼,竟当着她的面,向她稽首叩拜,如此大礼,卿卿吓呆了,可是他口中唤她的那两个字,更让卿卿感到无比震惊:“你,你叫我什么?” 方既白跪地不起,连同他之后,所有魏国的将士,都和下饺子一样向卿卿跪地叩首。 卿卿这一辈子从未被人行过如此大礼,她慌乱地从老枯木断根上跳了起来。 方既白道:“公主是我大魏长公主,凤华无双,方既白早该在国宴上便对公主行这大礼,但当时身在淮安,不能暴露,是以当时委屈公主,以姬妾身份随臣回国。公主放心,待回到魏国之后,臣等会宣称卿卿已经死去,公主将恢复身份。” 卿卿脑中一团乱麻,用了好半晌,才确认,方既白说自己是,公主。 魏国只有一个公主,昭阳公主。 在地下黑市时,那个麻子脸曾经告诉谢律,当今魏国公主是假冒的,真公主早在官沧海刺杀季术之乱中被抱走,辗转流离,不知到了何处。难道,就是她吗? 卿卿无比震惊:“你,你为什么这样说,你有凭证么?” 方既白叉着双手,仰脸看向卿卿:“公主有所不知,臣此次前来陈国,皆是因为得到了一副公主小像,为此亲自前来陈国查探,在得见公主玉容的那一刹那,臣的心中已经再无怀疑,公主,就是我大魏的长公主官卿!” 卿卿还是不敢相信:“你,你把我说糊涂了,我叫卿卿啊……” 方既白从头解释说来:“公主被抱走以后,老魏王深信公主未死,虽迫于无奈从外边抱回了一个女孩儿充作假公主,其实多年以来从未放弃派人暗访,也是在今年,一个暗哨在陈国的一间夹缬店见到了公主,当时予以回复说与陛下生得有几分相似,臣便让她将公主的容貌画下来寄回许都,在看到公主画像之时,臣心中便有了六七成把握,这才向陛下请命动身南下。” 卿卿听得云里雾里,可是依然保持睖睁的姿态,动也未曾动。 “然而当时,我们得知公主已经成了谢律的外室,若是强行带走公主,在陈国的地盘上,我们并没有把握。因此,臣便向陛下请求,将霸州和雾州两郡的处置权交给臣,让臣在国宴之上相机行事。” 就算卿卿没有出现在国宴上,方既白也会另寻机会,趁机见上卿卿一面,确认其身份,再开口向谢律索要。 “公主的耳朵,有一朵红色海棠花,这是公主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痕迹。臣在见到公主第一眼,看到公主这张肖似陛下和太后和脸,便已经十分确定,卿卿,你的确就是我魏国走失多年的长公主!” 方既白言之凿凿,深信莫名。 卿卿并不知道方既白是何来的自信,她怔怔地听完,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鼻端:“你们真的确定是我吗?我叫官卿……么?” 方既白再一次颔首:“臣已派人暗中拷问过这些年来收容公主的那个猎户,并顺藤摸瓜得到了一些线索,他说,当年他找到公主时,公主随身的有一根金钗,钗上刻有‘卿’字,这才为公主取名卿卿,至于那枚金钗,已经被姓姜的那个猎户典当置钱,下落无寻了。这种种线索,都足以证明,卿卿的确是我大魏公主无疑。” 昏头转向间,卿卿成了魏国的公主,她看着密密麻麻跪了满地的魏国将士,此刻身体还如在云端。 怎么会? 这么多年,她待在陈国的一个小山村里,在姜家日复一日地被磋磨,当她离开姜家时,竟然是被卖给了陈家,为陈慎之冲喜,冲喜又失败了,她的人生峰回路转开始向好,然而又在这时候,她遇见了命里的魔煞,再一次搅乱了她的人生。 直至此刻,魏国为了找回公主,从谢律手中将她换了回来。 她这一步一步,全是被人推动着走来。 火苗跳动间,卿卿望向方既白的脸,嘴唇扯了一下。 虽然没有人在意过卿卿的想法,也不曾问过,她愿不愿意回国,但—— 如果这是真的,魏国才是她真正的家。 至于谢律,就算没有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他是个轻诺寡信的伪君子,早一点看穿于她而言是一种解脱。 卿卿不会怪罪方既白的自作主张,呆呆地站了半晌,待将事情都厘清之后,她上前将方既白从从面搀扶而起,凝声道:“相公既然肯定,卿卿无话可说,等到回了魏国,或许这一切会更加清晰,我们抓紧赶路吧。” 方既白再叩首:“诺。” 在身份被捅破之后,魏国军队对卿卿更加尊敬,不敢有一丝怠慢,虽在野外,卿卿沐浴用的热水却烧得足足的,卿卿沐浴净身之后,躺在了行军床上。 头顶是冷白的帐顶,其实无甚好看,卿卿却对着看了一个时辰。 现在,有一个人告诉她,她是走失的公主,现在他们要回到自己的国家,她要认祖归宗。卿卿心里又忐忑,又惶恐,又害怕,被抛弃的愤怒和绝望,早已被冲淡了,她侧过身,凝视着幽幽跳动的烛火,仔细回忆起这十几年她在陈国的点滴,终于开始有几分相信。 原来故国非故国,而故人非良人,卿卿,也非卿卿。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 41 章 旷远的平原上一到了冬日的夜晚, 寒风尤为刺骨凛冽,纵然压着三层狐裘,都阻挡不住寒风侵体, 方既白等卿卿睡下, 分了一拨人为她把守帘门, 自己则独自回到了车中。 魏国的军队警觉, 斥候向方既白来报沿途异状时道:“相公,属下发现了陈国的一队人马,看主将,好像是谢律。” 这个时候谢律出现了……方既白皱了皱眉:“是往霸州去的么?” 斥候禀道:“不像, 像……”犹豫少顷, 他硬起头皮道:“像是追着我们而来。” “好个淮安世子, 果然轻诺寡信。”方既白眸色转凉, 冷嘲一声道。 既已答应收下两城,让他换走卿卿, 这时又想出尔反尔, 暗中将卿卿劫走? 哪有如此便宜之事,陈国机关算尽,谢律一如卿卿所言承诺都是放屁。 好在方既白早有防备,他立刻部署:“按照原计划行事,将假公主送上船先渡川。” 追过来?那就给谢律留一具死尸。 斥候询问:“我们用什么身份动手?” 方既白羽扇轻摇, 纶巾簪发,长风浩浩荡荡席卷而来,吹动着魏国相公厚重的衣领, 他犹疑再三, 声音渐渐转为笃定:“把准备的渝国刀剑和纹饰都佩上。” “诺。” 这一夜, 卿卿睡得很熟, 全然不知,在这一夜他们身后发生了什么。 天将明时,卿卿从梦中苏醒,背后惊出了一层热汗。 梦里弥漫过血色和刀剑的光影,她梦到谢律的水师部署在黄河岸上,最终杀进许都,在魏国逮到了她,将她身边之人一个个杀了剥皮游街示众。卿卿害怕得瑟缩,在谢律的屠刀举起,终将砍向一个面容模糊的小孩儿时,卿卿被吓醒了。 真诡异,怎么会做这样的噩梦?卿卿一抹脑门上的汗。 方才醒来时,她一脚蹬掉了床头盛灯油的铜盘,幸得里头的油早已燃尽,卿卿听见有人在帐外询问她:“公主醒了?” 卿卿忙答应了一声,将自己衣裳穿整齐,步履匆匆地撩开帐帘门,方既白带着两名婢女来伺候卿卿梳洗,“一个唤作玉燕,一个唤作珠箴,都是可靠之人,公主留着她们近身伺候,前往魏国的路还有点遥远。” 倘若不让谢律死心,这一路上还不知道要遭到多少围追堵截。 上路之后,摇晃的马车之中,方既白说起了昨夜之事:“公主,他追来了。” 卿卿起初没有醒悟过来方既白说的是谁,正看着玉燕和珠箴两个人翻花绳儿觉得好玩,信口而问:“谁追来了?” 本是一句无心之问,然而问完,卿卿忽然明悟:“谢律?” “是。”方既白颔首。 卿卿道:“他怎么会追来。” 语气冷淡至极,听不出一丝情绪波动。 察言观色之后的方既白,省略了移花接木那一茬儿,镇定又道:“应是想要搏一把,看能否鱼与熊掌兼得,城池、美人都要。” 卿卿猜也是这样,谢律这个人呢,要说他对她无心,一点情分也没有,卿卿也很难相信,不过,也就那么一点吧,在他心里抵不过陈国的利益,对于心爱之人他都可以随意当成货物,卿卿已经看透了。 或许又是她自视过高,谢律心里,对她心动有之,喜欢有之,若说爱,那远谈不上。不过是一些占有欲作祟罢了。 卿卿只想回到自己的国家,怎会回头。 方既白说了下去:“昨夜,臣巧设金蝉脱壳计,将他甩开,他应当已经回陈国去了。” 卿卿饶有兴致:“哦?方相公施了什么法,竟能瞒天过海,骗过谢律的耳目喉舌?” “惭愧,不过此事说来也不难,”方既白道,“昨夜里,在川上,臣让士兵假扮渝国水匪刺杀公主,再让假冒公主的人跳进了河里,夜里漆黑看不清,现在的谢律只会以为公主已经葬身河底,尸骨无存。他若是有心,会留在川上几日打捞公主‘遗体’,若只是试探,昨夜里就应该打道回府了,公主想知道谢律是前者还是后者?” 卿卿直皱眉:“跳进河的是什么人,她死了么?” 方既白道:“公主宅心仁厚,臣亦不敢草菅人命,放心,那是臣亲信,平生擅长泅水,只是在水里待了片刻,便暗中游上了岸。臣让她穿着公主的服饰,在水里留了一些痕迹给谢律。谢律就算打捞,也只会捞到一些遗物。公主若是想知道他现在是否还在川上,臣这就派人去打听。” 她要知道那些干什么? 卿卿摇头:“我和谢律早已没任何关系了。” 在卿卿的心中,此刻,没有任何事比回魏国,让她确认自己的身世要紧。 方既白再次点头:“是臣考虑欠周,公主早已脱离陈国,除却在陈国生活多年的一段经历之外,与陈国的任何人,此后都应断绝干系,至于那陈国世子,自然更是如此。” 卿卿在陈国还有几位故人,本想反驳方既白,但说到谢律,那是真真切切没什么干系了,卿卿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车行了一路,夜里再一次安营休息时分,方既白向自己的影卫十五道:“去查查,谢律这会儿在做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命令自己的影卫潜回大川,再向此刻正与两位侍女在篝火边烤肉的公主走去,这一路醒来,公主的情绪稳定,但似乎太过于平静了,方既白远远地抱臂瞧着,实在看不出一丝端倪。就在不久之前,她甚至还要亲手为他解落腰间盘扣,与他成欢好之事。 公主心中是真的跟谢律一刀两断了,再无留恋?这速度快得有些不可思议。 但方既白也未多想,看着她们三个人说说笑笑,将烤的鹿腿分食,随后各自入帐去梳洗睡觉,方既白来到方才卿卿所坐的杌凳上落座,将她们吃剩的一些生肉重新穿刺起,架在篝火未灭的余烬之上烧烤。 这一宿方既白都有些无眠,书生劝他:“相公舟车辛苦,何必还要如此劳形?” 方既白幽幽地望着头顶繁星如瀑的一片天河,有些莫名滋味梗在心头:“信芳,我可曾对你说过,我十六岁就认老魏王为主公了?” 书生点点头,“说过。” 方既白轻笑。 “十六岁之前,我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在山里偷猎野味果腹,跟随老魏王之时,他孑然一身,正被季术部将追杀,我助他逃脱过一劫又一劫,老魏王心中,我是个可靠之人,他临终之际,将他的独生之子托付于我,让我替他照看魏国,必要之时可取而代之。可偏偏……” 书生知晓相公这些年来无比自责,未能再让魏国有进益,为了赎回公主,他们更是轻易放弃了要塞,这实是乃愧见祖宗的大事。小皇帝官昱还年幼,他还需要十年来成长,相公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终究是会被击垮的,他怕自己等不到官昱可以亲政的那一天便撒手人寰,那时,他和老魏王披肝沥胆建立的魏国,也将群龙无首,四散奔逃,毁于一旦。 书生道:“渝国朱友良和朱友容推车贩枣出身,见识短浅,国中律法萧条,民生不旺,实在不足为惧,陈王的身体也大不如前,眼下唯一值得忌惮的,就只有谢律,他现在长成了,比几年前更可怕,手里握着的是陈国十几万水师,陈国现在立国,淮安是民心所向,他掌着这支军队,实在是一劲敌。” “不错,”这一次书生说得全对,方既白微微笑着,露出赞许的眸光,却因为夜露深重,压不住身体的疲惫,咳嗽了起来,“所以我要击垮谢律。陈国得了两城,会失去一个雄姿英发的世子。” 书生突然明白了:“这才是相公昨夜里金蝉脱壳的真正目的?” 只是书生不大相信:“谢律何许之人,他已经将公主送出去了,又岂是会为了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 方既白道:“昨夜之前,我不敢肯定,但他既然追来了,我就可以赌一赌。” 书生追问:“赌什么?” 方既白笑吟吟一眼看过来,羽毛扇抛向书生,书生连忙接着,又觉得烫手似的差点摔出,因此只好又改为捧着。 火星子从一堆干柴中窜上来,舔舐着鹿肉,方既白将烤得半熟的鹿肉翻了个面儿,重新淋上香油,香气在烈火的催发下四溢而出。 “赌谢律是不是情到深处不自知,赌他是不是真的失去方知后悔,现在正于川上发疯。” 作者有话说: 谢狗发疯这一次就不给大家看了,两年后再见。总之疯得相当严重。 ? 第 42 章 越往北走, 卿卿觉得自己的眩晕不适愈来愈厉害,起初以为只是短时间内的水土不服,等到适应了北魏干燥的气候, 就能有所好转, 可渡过淮河, 进入北魏境内之后连续十几日, 卿卿的眩晕干呕都没有丝毫转好的迹象,终于在一日风雨交加的颠簸行路之中,卿卿在在马车里吐了出来。 现今她的身份是未能证实真伪的昭阳公主,她身体露出这种症状, 北魏众人都不敢小视, 加上又早已到了魏国境内, 方既白放心地将车赶到镇上, 让卿卿先在客栈内歇脚。 随后,他遣人去镇上寻找最好的大夫。 人去后, 书生与方既白停在天井内楼道底下的一盆手植罗汉松旁, 书生忍了又忍,终究没有说,方既白皱了眉:“欲言又止什么,有话便说。” 书生愣愣道:“是。我瞧公主的这个症状,有点像是……”话音未落, 方既白眉心的拗痕更深,书生后头“怀孕”两个字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嘴了。 公主曾是谢律的外室,倘若两人之间清清白白, 那还叫什么外室?多半早已有染。算算日子, 他们离开陈国也已经有一个月了, 怀孕出现孕吐的反应是极有可能的。 方既白声音略显沉闷, “此事万勿声张。”他转身踏上了楼梯,登登登几声,书生看着他上楼去了。 卿卿昏昏沉沉地将坐在胡床,将身子靠在一座透雕百子送春图的梨木屏风上,她凝着眸光,一瞬不瞬地看了那上头的图案老久。 起初没有反应,看着看着,也不知何时,一道灵光乍现,不,是一道天雷劈进了她的脑海。 她这一路以来的种种反应迹象,头晕,嗜睡,干呕,倒像是…… 犹疑不定间,屋门被推开,雪落得紧,他走得虽急,毛领间还是粘上了无数碎琼,一到了温暖的屋内,雪粒便融化成了水,在走动间摩擦着颌角,冰冰冷冷的,却刺人清醒。 方既白来得很快,但到了卿卿的面前,他的脚步放缓了:“公主,无论如何,公主无需担忧。” 卿卿已经懂了他的意思,正要说话,没过多久,大夫便跟在书生身后来了。 这大夫来得匆忙,只来得及带一些基本的药材和器械,方既白侧身让开,令他为卿卿看诊,大夫连忙坐下,“请夫人将手腕向上,靠在脉枕上。” 卿卿依言行事,波澜不兴的面容看不出任何情绪,可卿卿知道自己此刻的内心已经紧张高悬,当然,她盼着不要是。 可事与愿违,那大夫是个名医,不消片刻,便已号脉完毕,他礼节备至地收好自己的脉枕,对卿卿缓言道:“夫人的脉如珠走盘,往来流利有力,是滑脉,夫人有孕了。” 卿卿怔了一怔,虽然有过猜测,但其实完全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 “不过,”大夫沉吟着道,“夫人的脉象有些不稳,这一胎坐得不牢实,在下看夫人眼有疲倦之感,似是风餐露宿,赶路夜行所致的脾虚、肝气不足,这样的赶路对坐胎是非常不利的,这孩儿,夫人以打掉为宜。若孕养于母体当中,等到月份更大,仍有危险,届时倘若滑胎,于夫人身体更有损害。” 卿卿道:“那就打掉。” 她毫不迟疑地回答,平静至厮。 就仿佛这一胎怀的不是她的孩儿,这胎不坐在她的腹中,打掉胎儿于她丝毫无损一样。 但方既白更为谨慎:“若现在打掉,对她的身子有什么损害?” 大夫迟疑着道:“夫人身体孱弱,不易受孕,敢问夫人,可曾受过重创,心、肺之处,有凝滞疼痛之感?” 卿卿想着大夫果然是名医,一号脉便已看出她心肺受过伤。 她轻轻点头。 大夫转向方既白行礼:“郎君需得谨慎,夫人这胎不稳,身子也弱,本不宜养胎,但若是打掉,将来恐再难怀孕。” “……” 卿卿皱眉道:“难道就非得生谢律的孩儿不可?” 方既白道:“我们知晓了,你先下去配药,便就待在客栈中随时待命。” 大夫躬身道:“谨遵吩咐。” 他下去了,两名婢女珠箴与玉燕将卿卿从胡床上搀扶起,卿卿坐直了身子,再不敢折了自己的肚子,免得腹中孩儿受到挤压,她虚弱得脸色发白,神情却如大夫所言那般虚弱疲倦,方既白上前行礼:“怪臣思虑不周到,赶路太急,让公主伤了身子。” “无妨,不怪相公,我也归心似箭,”卿卿是一块无根之木,漂浮在茫茫的人海上,十余年了,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她姓甚名谁,家在何方,她比方既白更想回到自己的故土,卿卿支撑起身子,勉力道,“这个孩子是谢律的。” 这一点方既白毫不怀疑。 在王府中,他们缠绵多日,谢律虽然公务繁忙,但他来时,只要扯上床帏,他便总是索取无度。 也没有任何的避孕措施,因为他承诺,会在国宴结束之后,以正妻之礼娶她,迎她为世子妃。 虽然现在看来只不过是一场笑话,但当时卿卿深信着,爱慕着他,便昏了头了,一点后路也没为自己留下。 方既白迟缓地询问:“这个孩子,公主想要么?” “老实说,我不想要,”卿卿摇头,“我和谢律已经一刀两断了,断就断干净,留着这个父不详的孩子,只会藕断丝连。” 方既白沉吟着道:“若公主不弃,孩儿可以寄在臣名下。” 卿卿诧异地望向他,不解他的意思。 方既白说他要给这个孩子当爹? 哪有这样的!卿卿登时脸色古怪起来。 方既白拱手下拜:“公主身体虚弱,这一胎若是保不住,今后更难有子嗣。为女子者,怎能无子为凭?公主若诞下他,可自从官姓,将来便是魏国世子,与陈国无关,这孩子不会短衣少食,出生便可高枕无忧。况且在谢律心中,公主早已身亡,只要让这件事成为一个秘密,公主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回替身,没有人会知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至于那替身公主,”方既白说来惭愧不安,“一直,对臣有几分痴念,纠缠不休……若说将来昭阳公主的孩儿必得有一个父亲,只怕,臣是当仁不让的。” 等卿卿换回了假公主以后,人们不知内情,只会突然得知公主怀孕了,生下了一个孩儿,结合公主对方相公一往情深、轰轰烈烈的倒追事迹,这口黑锅只会扣在方既白的头顶。 这点方既白是早已有自知之明,倒不是自己要揽功。 听他说完,卿卿沉默了。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留下这个孩儿,否则,她在筵席上发下的那些誓言便显得多轻飘,这个孩子始终是谢律的血脉,这是更改不了的事实。然而她的身体却不容许,她若是将它打掉,以后可能这辈子都不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了。 倘若一生只有这唯一的一次机会,卿卿听从方既白的建议,赌一把。 赌这一生,谢律都不会发现他的存在。 她会独立抚养他长大,让他无忧无虑,免像她一般从不记事的年纪起便颠沛流离。 卿卿只担忧一点,“孩子的生父,恐怕不能瞒过魏国皇上,如果他不能接受这个生父为敌国世子的孩儿,会怎么办?” 方既白柔和地握住了她的手,“公主放心,陛下天性纯善,他的心中有着深厚的骨肉亲情,否则,陛下也不可能答应臣用两城的筹码,去换回公主。官氏一族,人丁凋敝,几代单传,这个孩儿将来姓官,陛下只会高兴还来不及。” 他说得轻松,可卿卿不敢相信,她道:“那,我们就回许都再说,我想听听,陛下的想法。” 陛下的想法?他一个小孩儿能有什么想法。方既白略微折眉。 不过也罢,小皇帝怀柔之道修得炉火纯青,否则当初也不会一力促成和陈国联姻,可惜那谢律不识抬举,公然打了魏国的脸,撕毁婚约。既然如此,魏国也不会再对陈国奉陪。 现今天下三分,魏国占据北方最大的领土,拥有实力最强大的军队,虽然国库这些年来损耗颇大,财力不及陈国,但因有据九州而称帝的野心,便看不上畏畏缩缩的陈谢。被人家驳了婚约,即便找到了真昭阳公主,也断不会再回去腆脸求和。 渡过淮水之后的每一日都可以走得不急不缓,卿卿又被确诊有孕,不可再受颠簸,赶路自然愈加小心,这一路直至过了年节,到开春,冰河解冻的时节,这行魏国的车马才终于抵达许都。 抵达时悄无声息,没惊动任何人,方既白在昭阳府外便已止步,命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卿卿送了进去。 其后不久,当他要转身离去之际,推开车门,霍然撞见一道身影,丹橘色抹胸长裙绣着层层叠叠的缠枝海棠,腰封官绿掐金纻丝宫绦,眉眼妩媚绚烂,宛若一道轻虹,正笑盈盈地看着他,明亮的眸子轻轻闪烁。 “……” 方既白无奈地道了一声:“下来。” 当了十几年的假公主了,为了不露馅儿,罗如织一直深居简出,连探亲都极少。好不容易真官卿回来了,她终于可以松活筋骨,好好地和这个平素里甩了他无数冷脸子的方相公算算账了。 罗如织摩拳擦掌,从马车里一跃而出,正是玉燕投怀,方既白不得不接住她,然而过于瘦弱的身体,让他支撑不起这重量,顷刻间便溢出了连连的咳嗽声,罗如织靠在方既白怀中,被他警告着退下,可她偏不:“是不是我如今的命令对你不好使了,你不听我的话了?” 方既白淡淡一嗤,随手将她抛开,为了不跌倒在地,罗如织只好自己扭腰翻身,臂膀支撑车辕,可是,她很不甘心,美眸如利刃般盯着他。 果然,官卿回来了,官卿一回来,她就再也不是公主,不是公主了,方既白何必假惺惺地听她的话? 她溜下车辕便往公主府里走,方既白叫住她:“回来。” 罗如织没停,方既白皱眉道:“你作甚么?” 罗如织哼了哼:“不做什么,我就看看她有多美,能让陈国世子和我们方相公都另眼相待!” 知晓罗如织的恶性,她若是看谁不顺眼,便粗蛮无礼至极,抽鞭子赐刑杖,再不济也要给人下药,那些下三滥的手段让人防不胜防,方既白想到卿卿单纯和善,只怕会着了她的魔道,因此不肯放人进去,“来人,将她拿下。” “我看谁敢!” 罗如织尖锐地叱责。 左右的确忌惮公主往日的威风,逡巡不敢近,方既白沉着脸色再度冷口命令:“拿下!押送回罗府,若是国公不能管教自己的女儿,方某有义务服其劳。” 罗家的女郎,就算不是公主了,那也是许都城中数一数二的显贵,纵然有相公开口,士兵还是不敢真动刀兵,“礼貌”地将罗如织请上了车。 罗如织不敢不识好歹,恨恨地拿眼刀削方既白,倘若这目刀有实质,方既白约莫已经被削成了人棍。 …… 卿卿住进了公主府最大的房间,汉白玉雕的廊柱,青石砌成的围墙,涂满椒聊之实的香气,卧榻是垂悬丁香色双绣花卉草虫纱帐的拔步床,帘帷收拢于玉钩,桌案用具是上好的小叶紫檀木透雕祥云纹髹漆一套,摞着各式名人法帖、水墨丹青。 卿卿坐在柔软的床褥上,几乎不敢相信,这间房以后就属于自己。 真的到魏国了,真的到公主府了,这一切,真的确认了吗? 她摸了摸自己的耳后,那里听说有一朵红色的海棠标志,是她昭阳公主的标志。 周遭静得出奇,只剩滴漏的声音,一声一声,落在卿卿的耳朵里。 屋外偶尔有人走过,当她们路过卿卿的房门时,脚步都会放得很轻很轻,像踏在云朵上。 卿卿觉得一点都不真实,她低下头抚摸自己有了一丝膨隆的肚子。 快四个月了,已经开始逐渐显怀,卿卿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精神愈发不济了,可是,母子之间,似乎有一种天性的感应和温暖,这个孩子在自己腹中的时日越长,卿卿已经越来越舍不得他。 或许,就像方既白说得那样,生下来吧。 不会有人知道,他的父亲远在陈国,是那个寡情冷血之人。因为他早就主动退了与魏国的婚约,天下人皆知,谢律嫌弃昭阳公主,嫌弃得入骨。 当然,昭阳公主从今以后也会嫌弃谢律,看他一眼都多余! 作者有话说: 谢狗:孩子不是我的孩子,老婆也不是我的老婆了…… ? 第 43 章 昭阳公主府比别月斋还要大, 卿卿的腿脚逛不完院子,何况她现在身子重,也虚弱, 不敢有太大的动作, 刚入府, 魏国宫里便来了太医, 为卿卿诊脉开方,珠箴立刻从库房里照方抓药,为卿卿熬伤了。 几个太医的说辞倒是都和之前那位镇上郎中一样,卿卿伤了心肺, 沿途赶路, 水土不服, 又坏了肝肾, 肌肉劳顿,心情大喜大悲, 种种因素叠在一起, 她现在已静养为宜。 太医庞惠是院正,他便是一群人之中的主心骨,庞惠的建议是:“公主回国,此时不宜走露风声,以免陈国有所察觉, 便暂时将养在昭阳府,对外则称玉体抱恙,不宜出行, 陛下晚间处理完政务, 便会亲自过来探视公主。” 其实多年来“昭阳公主”为了不在人前露面, 都身体违和, 现在只是一如既往,反倒不会引起旁人的疑心。 等过了这阵风头,公主身子养得妥了,这个孩子也约莫就要出世了。 卿卿听从院正的建议,到傍晚,珠箴将熬好的药拿给她,她乖乖喝了,在抵达魏国之后,她肚里的这个已经不怎么闹腾她,像睡熟了似的,她好好地吃药,只要他不闹腾,卿卿就可以念“阿弥陀佛”了。 天色转黑,昭阳府起了动静,玉燕来报陛下亲临,卿卿的腿肿胀得厉害,本想下床去迎接,没想到动作太慢,而那风风火火一阵的小皇帝已经推门而入,朗声叫道:“阿姊!” 卿卿一阵怔愣,那个只有蒜苗高的身影,已经一闪身到了自己面前。 的确,在看到官昱的一瞬间,卿卿几乎再不怀疑,这就是自己有着血缘之亲的弟弟! 他的眉眼鼻唇,竟都和自己这样想象,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而官昱也的确在打量卿卿,末了,他咧嘴一笑,“先生说找到了阿姊,果然,阿姊已经回魏国了,阿弟官昱,见过阿姊。” 他退后半步,郑郑重重地向卿卿执手礼。 这可是魏国的小皇帝,卿卿哪敢当这么大的礼,连忙道:“切勿多礼,陛下,你过来坐!” 卿卿受宠若惊,舌头打结,一说话便咬了自己口腔内壁的软肉,官昱听在耳中,也会心一笑,熟稔地坐上卿卿的胡床。 玉燕和珠箴送上毕罗点心,官昱饿了,伸手便拿,一点都不客气。 “阿姊这里的点心比宫里得好吃一百倍!” 卿卿瞧着他巴掌大的小脸蛋,倒像是魏国宫里的厨子苛待了陛下一样,将他养得瘦瘦小小的,她将来可不要让孩儿也这么瘦弱。 姐弟连心,官昱像是猜中了卿卿心里的念头,胡吃海塞的间隙里,道:“阿姊,外甥可还听话?” 卿卿一诧,眉头掀得高高的,然而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官昱便又笑道:“虽则朕想,谢律的孩子,总不可能是个听话乖巧的种,但若是阿姊生的,那便留下吧,他随阿姊姓官,朕将来封他做我大魏的世子。” 卿卿没想到官昱会轻易地同意她生下这个孩子,手指抚了抚自己肚子,疑惑地问:“陛下不怕这个孩子长得像谢律吗?” 官昱不怎么在意:“都说,外甥肖舅,这个小孩像谁还不一定呢!再说像谢律,却也没什么不好,人是混蛋,却有个‘八分貌’的美名,想来那样的混蛋,若不是生得好看了些,阿姊也不至于能相中他了吧。” 这个小皇帝真是,很对卿卿的脾胃,她忍俊不禁:“你说的真对。” 她连忙将点心都一股脑塞给弟弟,素手替他斟茶:“吃些茶水,莫噎着了。” 话音未落,官昱真的噎了一口,他连忙低头捧盏吃水,咕噜咕噜一碗茶汤下去,胃里便填饱了,再也吃不下了,官昱将点心都放了下来,双腿溜下胡床,再一次郑重地看向卿卿:“阿姊既然回来了,便安心做公主,从此便是昭阳公主官卿,往事已矣,切莫追思,若有任何需要的,只要告诉朕一声,朕什么都能为阿姊办到。” “官卿。”她念着这两个字。好,以后,这便会是她的名字。 官昱心满意足地眯眸:“等阿姊身体好些了,朕邀你进宫,父王和母后还留了一些东西给你的,得你亲自去拆。” 官卿轻笑,看着人小鬼大的弟弟,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好。” 摸完,才又觉得僭越,忙不迭缩回了手,可官昱自小没爹没娘,身旁之人都没有大胆敢虎嘴拔毛的,所亲近之人,唯有阿姊了,他甚至颇为依恋:“阿姊不用觉得敬畏,朕只有阿姊一个长辈在世了。朕和阿姊相依为命,要做至亲姐弟。” 官卿又何尝不是?这恐怕就是,她在世唯一的亲人了,官卿胸口微热,一股热意在腔中激荡,她终于忍不住,用力点头:“好。” 只是她没想到父母留给自己的遗物是什么,她总也没有机会入宫。 一直到夏末时节,官卿早产了一个月,生下了一个儿子。 这天她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只是一个人在院子里的秋千上赏花,珠箴和玉燕为她剥着菱角吃,许都没有菱角,但因官卿自小在陈国长大,熟悉江南特产,怀孕后期嘴馋了,始终惦记着那口,小皇帝当即下令,让人去陈国买了一大堆菱角供皇姊享用。 官卿吃着菱角,突然,下腹感到一阵骚动。 之后,这个迫不及待要来到世上的小孩儿便开始大闹母体,折腾得官卿死去活来。 她是九死一生,拼尽全力,才生下了这个孩子。 人都说妇人生产,是半只脚踩进了鬼门关,官卿意识模糊地,仿佛做了一个长梦。 也不知是否因为这个孩子终究是谢律的骨血,她在炽亮地灼眼球的光芒之中,仿佛看到了谢律,他站在一扇半开的大门前,隽逸的眉眼,漆黑的发,一如昨日般耀眼。 “卿卿,我找你好久了,把孩子给我看看。” 官卿突然警觉,她下意识地摇头:“不,孩子是我一个人的。” 谢律微微带笑:“他是我的,他身上流着我的血。” “凭什么?”官卿的嗓音蓦然尖锐,“你凭什么这么说?孩子是我一个人的,我辛苦怀他九个月才生下他,你?你不过是为了贪图一晌欢愉在我身上哆嗦了一下!想要孩子,你做梦!” 梦境便散了,官卿从噩梦中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产婆那张放大了,唇角的黑痣杀人眼球的脸,她吓得不轻,产婆却连连向她道喜道:“恭喜公主,是个小世子!足斤两呢,一点也不弱!” 官卿想,纠葛自己的梦魇,从今往后可以散了,看着身旁襁褓中红彤彤的儿子,卿卿终于可心满意足。 她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终于,她的孩儿没有受到她母体的连累,一出生便孱弱多病,他健健康康地,无病无灾地长大,就是官卿最大的愿望。 奇异的是,生了孩子之后,纠缠了官卿一年的病魔,好像也抽体而去,她在坐月子的这段时间,一日好过一日,恢复得突飞猛进。 她也并非无事可做,从前,卿卿最羡慕识文断字的先生,当初来魏国之前,方既白答应要像教小皇帝一样教她识字,后来他回国以后,诸事繁琐,一时没有顾上她,官卿可以理解,不过现下想来他也抽得开身了,官卿也不怕打扰他,便让人去闻讯,方相公能否做他的老师。 原本,因为昭阳公主好端端地在府中养病,竟然“养”出一个儿子出来,魏人无不震惊,又想到早年间公主倒追方相公的事迹,心中或多或少有一杆秤。如今公主又要拜方相公为师,这就更明确了。 只是小世子一出生,便定了名字,官姓,不姓方,其名上“书”下“杭”,书海无涯,一苇杭之,寄托了昭阳公主对儿子将来做一个饱学之士的期望。 不过这倒也不是最离奇的,最离奇的事,那显国公府的女儿罗如织,也突然瞧上了方相公。 这真是,两女争一男,抓破美人脸的惨事。 官卿当天就得到了方既白的回复,对方答应了。 第二日,方既白便已先生的身份,来到了昭阳府,他携来了许多书卷,着人搬进了公主的书房中,并亲自草拟了一份《千字经》,给公主熟读。 早在魏国时方既白便发现,公主虽不识字,但却极有天赋,有过目不忘之能,对于旁人的语言,无论雅俗,她只要听过,便能信手拈来,当时国宴上慷慨陈词,痛批薄幸郎,至今还为人津津乐道。现在不过是要疏通文字,相信从头学起也不算难。 方既白极有耐心,从头开始教着,到一半时,书杭哭闹起来,珠箴尴尬地在她耳边传语,说是要喂奶了,官卿这才离去。 过了一会儿,她又折回来,这时方既白有意继续教书,官卿却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玉手压住他的书页,轻轻往下一按,“啪”的一声轻响,官沧海的书掉落在案上。 “公、公主。” 公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令他不觉有几分紧张。 官卿美眸凝着,突然问道:“当时方相公说,愿意当我孩儿的便宜爹,可以记得?” 方既白不知公主为何旧事重提,确实如此,最近京中盛传,书杭是他与公主私生,他一个字都未曾反驳。 “公主请吩咐。”方既白避开了官卿的视线,神情略略尴尬。 官卿跪坐在他案前,曼语又道:“方相公是讲信用的人,现在三国都议论纷纷,我不想让陈国猜疑这个孩儿的来历,过些日子,我打算直接在人前宣布,你是孩儿的父亲。” 作者有话说: ? 第 44 章 秋高云淡, 雁字绝于回雁峰后,淹没无踪,一支黑骑疾行穿过一层弥漫官道的黄沙, 奔向山脚下的一座黛瓦青砖的古镇。 策马过溪桥, 乱池水溅。 古镇上炊烟袅袅, 倦鸟归巢, 栖息于枯枝间,消弭声音。牧童骑着老黄牛,在暮色里缓缓而归,一支横笛, 悠悠然吹起整醒秋风, 临街的茶肆, 酒招旗风中萧条。 入镇以后, 谢律携黑骑军在一间客栈休息,卫笈手卷舆图, 夜色人静时敲开了谢律的房间。 屋门扯开, 露出一张阴沉冷峻的面容。 将身后门推上,落上锁,卫笈低声道:“世子。” 舆图展开,是一幅衡州山势地形图,此处抱云吞雾, 地势高耸,往来烟霞之洲,如临仙境, 卫笈的食指与中指并拢, 遥遥地指了几处:“渝国衡州军在这里几处都有驻扎, 这支碧柳营几年前成后起之秀, 一直颇得朱友良赏识和信任。他们在陈渝边境上,干了不少挑衅勾当,也经常神出鬼没,出没于各州之间。” “末将打探到,当年……”卫笈偷瞄了一眼谢律,明亮的灯光照着他的脸,却仿佛不能笼起一丝的温度,依旧阴沉得骇人,卫笈吞吐了下,继续说道,“就是由朱勇领的一支队伍,在淮水上设伏,谋刺方既白,却加害了……卿卿娘子。” 谢律一言未发。 “朱勇前两日又出了衡阳,往霸州去了。” 霸州,那是陈魏边境。 天下人瞩目两城宴事件,谢律失了一美人,得到了两座城池,陈国可蒸蒸日上了。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就在众人都道谢律会笑纳城池之时,他却撕了盟约。 一直到现在,两年多过去了,那两座城,仍然是魏国领属。 没有人懂,为什么谢律付出美人为代价,得到了城池,却又反悔,宁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世子,我们现在疾行追去,以现在的脚程,得要十日才能追上他,最好的机会,便是在霸州的燕岭关伏击。” 谢律冰冷的唇浮了一缕笑意:“很好。” 世子同意了,卫笈总算舒了一口气,连日来不眠不休地追踪,终于有了定文。 两年了,世子从没放弃在淮水寻找线索,那个夜晚,川上起了大风,吹得人眼睛迷离,站立都不稳,世子他却像是疯了一样,疯狂地寻找着卿卿娘子的尸首,搜寻了十天十夜,几乎不能合眼。 他说,只要一合眼,就能看到卿卿血淋淋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模样,耳朵里便全是卿卿柔弱的呼救。 他会责怪自己,懊恼地捶胸泣血,直到终于,谢律的双眸熬成了红丝粥,只见红,不见白,卫笈在一群人的劝说下,顶着被杀的风险,一掌劈晕了他。 就连梦里,世子在唤着“卿卿”两个字。 没有人能体会,那两个字对世子而言意味着怎样的苦痛和眷恋。支撑着从那一段颓靡之中走出来的,不过就是:报仇。 向渝国报仇。 加害了卿卿的人,一定要死无葬身之地,一定要被他五马分尸,才能够解恨。 现在,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他们打听到真凶是渝国的朱勇。而朱勇最近,即将前往霸州挑起争端。 朱友容从国宴后回到渝国,便转了性子,再也不提“天下为盟”的事,他觉得陈国和魏国早已有勾结,两城的生意就是这么来的,所以他铁了心要挑起陈魏反目成仇,引起争端。 卫笈一行人不眠不休,终于如愿地暗中追上了朱勇的兵马,抢先一步抵达了霸州。 今年的霸州格外冷,江南还未入冬,霸州已是漫天飞雪。 雪原上厚重地压着一层皎洁的地被,马蹄去后,留下的蹄印用不了半个时辰便会被飞雪重新覆盖。 从厚重的积雪里,却隐隐露出一丝不易见的苍翠。 玄甲军全部改着白衣,蛰伏于燕岭关高岗,等着山腰下朱勇的那支队伍自投罗网。 风雪凄紧,连卫笈这样战场上淬炼而出的硬骨头,都有几分刺骨,扛不住了,睫毛上全是碎雪,他转过眼睛偷摸又瞅了一眼世子,他的腰间挎着长弓,背后是嵌着二十余支羽箭的箭筒,毡帽、眼睫、嘴唇上全是雪粒,冻得下唇已经乌紫,眸光却冷得如守在鞘中的寒剑,锐不可当。 朱勇的队伍遇到大雪,行程慢了许多,好在此时,他们终于来到了这条飞龙径。 虽然是下雪时节,山里鸟兽绝迹,然而一路行来,朱勇总感到有些不对,四周似乎安静得有些过分了,令他怀疑,一会儿可能有什么东西突然冲出来,搅乱他的马队。 这种担忧不是空穴来风,朱勇纵横疆场已有多年,穿梭各国,如悬崖走索,至今得以完全,正是因为这种时刻保持警惕的习惯。 当他察觉到山谷里寂静得不对劲,并且左眼皮一直在狂跳之际,朱勇突然挥出了右臂,这是一个叫停的手势。当朱勇这样做的时候,他身后所有士兵都整体化一地停了下来,等待主将示下。 朱勇道:“所有人,听我指令,退出这条道。” “是!” 朱勇掉头要往回走出去。 事实上他的警觉一点都没错,当他折回的时候,山岗上埋伏的人马就不会再等待他主动走进口袋阵了。 一支羽箭破风而来,势大力沉,实非人力所发,箭镞穿刺漫天风雪,如割风之刃,尾端就擦过朱勇的双眼,从他额前的一绺碎发上刺过,那风声如铁掌般扇在自己的脸上。 “有埋伏!” 话音未落,箭已斜插雪地里。 紧接着,又是一箭,快若闪电,一箭正中朱勇副将的背心,身后“嗷”地一声喊叫,朱勇回身去看时,只见副将已经倒地不起,背后胸前被箭镞贯穿,血洞里汩汩地涌动着鲜血。 朱勇一咬牙,抬眸看去。 雪色冷亮刺眼,高岗上一道身影如孤竹般挺拔苍劲,长风浩荡,衣袂飘拂,他手握长弓,又是张弓搭箭,一箭发出。 ……谢律。 朱勇咬牙,怎么会在燕岭关,遇见这尊杀神! 谢律的箭术放眼九州都难有望其项背,曾十三岁单人独骑亲降猛虎,事迹广为流传,现在这一箭一箭连发,势在逼他下马,夺他性命。 这羽箭招招致命,朱勇自忖谢律身在高岗占据优势,若被他将箭囊之中的箭全部射下,自己难有活命的机会,他须得先撤出飞龙径,说时迟那时快,朱勇当机立断,扯了一张肉盾过来,只听得“哇哇哇”惨叫,肉盾连中三元,鲜血喷射。 甚至那箭镞穿胸而过,尤能以其锋利,直抵他心肺两间。 “……” 风吹,雪纷纷扬扬弥漫了整片天地,模糊了人全部视线。 卫笈眼尖:“世子,朱勇想逃。” 谢律眼眸暗沉。 不,他逃不掉。 “世子!” 一个瞬息的功夫,卫笈眼睁睁地看着世子单人跃下了山岗,冲进了渝国军队阵营里。 卫笈怎敢让世子独自以身涉险,也随之冲下。 一片吞天震地的厮杀声中,谢律单刀夺下了渝国士兵的一匹快马,矫健如鹞子般越上马背,单人匹马地冲出了刀光剑影的包围圈,朝着已经抛弃部下独自逃命的朱勇追击而去。 朱勇本以为自己已经逃离的谢律的埋伏,暂时到了安全的地方,谁知策马狂奔时偶然一回眸,竟然撞见风雪中疾驰而来的身影,认出是谢律,朱勇双眼一突,差点仰头倒地。 他抓紧缰绳,极力要甩脱谢律的追赶,然而事与愿违。 谢律的马咬得很紧,饶是他这匹汗血宝马可日行千里,可惜在了骑术不精,奔驰了数百里,仍然被谢律催马赶上。 一支羽箭自身后破风而来,射落了他头顶的毡帽。 朱勇吓得不轻,谢律这一箭要是稍微再下一点儿,就能从他的后颈穿刺而过,一箭就取了他的首级。 可谢律没有这么做。 他像是故意没有这么做。 又是一箭。 朱勇背后没有长眼睛,他要分神躲避箭头,便慢了马速。 一箭取头颅,一箭取右心,一箭取腰下。三箭之后,朱勇马速不足,被谢律快马追至。 长剑出鞘,冰天雪地里犹如闪动着寒光,刺得朱勇眼底结了一层冰,他折腰躲避过,右脚一时没有勾住马镫,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行进的马背上掉落下来,这一下的冲击也非同小可,朱勇吐了一口血出来,看谢律身影又至,自知无可能逃脱,他一咬牙,心道:拼了! 朱勇单刀拄地,撑起庞然身躯,神情悍不畏死。 谢律没给他张嘴的机会,一剑便向他刺去。 这些年,他在边境钻营,暗中令陈国吃了不少闷亏,朱勇想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谢律觉得这已经冒犯到他的底线了,所以今日他追来,就是要杀了自己祭旗。 这不奇怪,只要谢律有这个本领。 为国而战,一身皮肉,舍却又何妨。 朱勇单刀迎战,长刀与剑锋相磨击,擦出一片细碎的火星,谢律剑锋如流星,一势更长一势,将朱勇这个沙场老将逼得节节败退。 朱勇年轻时以气力见长,年过四十以后身体大不如前,有道是“拳怕少壮”,与谢律一交手,他就发现自己远非其敌,就算再年轻二十岁,也未必是谢律对手,他暗暗心惊,谢律这一招又一招,全是下死手,只要他性命,甚至不顾自身已空门大开。 朱勇寻到谢律的一处破绽,就在他肋下,试图一击即中。 最后也真的击中了,但也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际,谢律的长剑抹过了他的脖子,一剑封喉。 朱勇的颈动脉喷射出一股猩红的热液,人随之倒地不起。 当场气绝。 滚烫的热血将冰冷的雪地浇开一簇艳冶的鲜花。随着人的死亡,血液也逐渐冷透,风吹雪骤,一瞬间将尸首淹没。 终于死了。 谢律本想将朱勇分尸雪恨,可是当他提起剑,望向这白茫茫的一片天地,忽然天旋地转。 卿卿……都死了两年了。 快三年了,太漫长了。 他拖着剑锋,衣衫单薄,踽踽独行地在雪地里行走,长靴被积雪吞噬,深一脚浅一脚,身上的体温随着汗液的蒸发在迅速地流失,而他已经没有那个力气,再找回跑不见的马,骑上它回到陈国。 曾经谢律以为,他就是死也会死在陈国。 肋下的伤口流了一路的鲜血,已经渐渐凝固,不再淌血。 谢律突然双膝一软,跪在了雪地里,直直地侧身倒地。 天是灰的,冷白的,树是枯朽的,水是冰凝的,一片空茫的景致,却能看瞎人的双目。他觉得自己的眼前在逐渐变花。 可能是雪盲症。 雪盲症,便雪盲症吧。 谢律一笑,拖住手中还握住了剑,反手抵住了心脏。 只要这样,一剑下去,一切就能结束,他就能解脱。 “卿卿,我终于为你报仇了,我这就来陪你。你曾说过,不及黄泉,无相见,如今我就要赴黄泉了,你可愿来接我?” 长剑攒心而落。 就在此时,空旷的雪原上,响起了一串悦耳好闻的风铃撞击声,由远及近。马车的车轮辘辘地碾压过路面,时有人声似在笑语交谈。 这个时候,怎会有人来呢,谢律并不想探寻那人是谁,只愿闭目等待死亡来临。 一切早就应该结束了。 直至剑已入肉,血液溢出,风里,却突然飘来一缕熟悉的幽香…… 在谢律比普通人敏感十倍的鼻子这里,那气味无所遁形,他手腕一刹,唰地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说: 朱勇一章就领盒饭了,纯粹是……哈哈哈,方狐狸嫁的祸,谢狗子动的手。 ? 第 45 章 官卿得到了一个尽心尽力的老师, 她也潜心向学,生完孩子后身体虚弱,在这修养的时日里, 她几乎足不出户, 便待在昭阳府读书。 一日, 方既白在传道时, 谈到了当今局势,在官卿面前出示了一幅九州山河图,官卿看到这图上霸州和雾州仍然归魏国所有时,感到有几分奇怪, 心道或许先生寻来的是一幅旧图。 以魏国大国的尊严和地位, 允诺了让出两城, 就不会再据为己有。 察觉到公主的视线在地图的某一处流连, 方既白领会,咳嗽着, 解释:“这两年, 陈国从未派人接手这两州。” 官卿听了,也没有任何表示。 方既白道:“也许,谢律是后悔了。” 虽然已经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谢律还是不肯收下两州。 官卿神色澹然:“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方既白点头, 又道:“霸州是魏国的最南端,靠近江南地界,倘若公主思念陈国风物, 臣可以调遣一支亲兵, 护送公主到霸州转一转, 也当是散心。” 官卿从善如流:“劳烦相公安排。” 她确实在屋子里闷了几年了, 也想出去走一走逛一逛。她那个闹事的儿子,生下来就不怎么省心,偏偏越长大,越似那个薄幸之人,天生的一双摄人心魄的琥珀眼,平素里伺候她的侍女任谁瞧了都迷糊。 都说这孩儿是方相公的孩子,可是与方相公长得一点儿也不像,这美貌……才两岁,就已经是个祸水! 书杭性子也不随方相公,方相公温文沉静,而这孩子呢,太过跳脱! 从小就没按照她母亲为他定的“书海无涯、一苇杭之”那路线走,摸蛐蛐儿斗蜈蚣那是常有的事儿,咿咿呀呀的,话还说不清楚的时候,就知道扯女孩儿的香囊玩。 这绝不是有人恶意灌输,官卿深感无奈。 又想,或许是在家里闷太久了,也该带小孩儿出门转转,见见世面。 他看起来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子! 真奇怪,他有着血缘之亲那个父亲,倒也不像他似的又皮又野。 一行人驱车来到霸州,时令不巧,正赶上霸州下雪。 这年是个极端物候,照霸州堪比江南的地理位置,怎么会还在秋季,便已飞雪连天? 马车在雪地里行走,须得格外地小心,谨防因为路滑而打呲溜,一路上官卿都紧紧抱着不安生的孩子,书杭的小脸闷在官卿的怀里,一直在小声地嘟囔。 听不见他说什么,官卿低下头,凑近了听,耳朵里断断续续飘来几句抱怨:“公主,你为什么活受罪。” “……”官卿嘴角一抽。 合着她现在确实是自作自受,活受罪了。 她拍了拍车辕木,令赶车的御夫快一些,“天黑之前我们要入城。” 御夫连声应是。 猝不及防,马车才加起速度来,生生地一刹。 官卿和怀里的小儿来不及反应,差点儿伴随着这一刹跌出车门,她瞬间皱了眉头。 珠箴一把掀开车门,呵斥道:“发生了什么?” 难不成是撞上石头了? 御夫凝睛一看,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长长地抽了口气:“回公主,好像……是个人。” 那人半截身子埋在雪里,想被雪掩得厚实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官卿的嗓音从马车里飘出来:“或许是行人,你去看看。” 谢律垂着睫羽,漆黑的眼睫夹杂着颗颗雪粒,冰冷地在眼帘上融化,变作一缕冷水沿着弧线的眼尾,滚入两侧如刀裁成的鬓角。失血过多,精疲力尽,身体难以抵御寒冷,正在迅速地失温。 可是当那一缕芳香飘进他的鼻端,谢律再也无法控制住心尖地狂跳。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带有那样抚定人心的香味。 是她吗? 不,不是,卿卿已经死了。 她早就已经,没有了。 是他临死前的回光返照,让他出现了某种幻觉,恍惚想起那种并不存在的香气。 可是,那味道那么真实,仿佛就在他身边存在着。 不,谢律,你在做什么痴心妄想,卿卿死了,她死了,她死的时候,只怕也在怨你,她说过,不及黄泉无相见,她割发断义,还了你青丝情丝…… 一阵天人交战,谢律不知该不该起来,虽然他已经没有了气力。 这时候,那把柔软清甜,仿佛江南水乡独有的菱歌的嗓,又在他的耳膜旁炸裂。 是一声惊雷。 谢律动了,他歇斯底里地抓着雪,不顾身体的疼痛和脱力,一瘸一拐地爬了起来。 哪怕只有万中之一的希望呢?他要去看一看,是不是她? 究竟是不是? 探寻的欲望急切而强烈,谢律视线定住,面前立着一驾来自魏国贵族的高轩华盖的马车,车上四角悬挂风铃,风一吹,铃铛清脆作响,帘幕翻飞。 御夫早已看到谢律,当他动第一下的时候,御夫吓了一跳,还以为诈尸了,哆嗦着,屁股都发麻了。 直至谢律撑着剑尖,完全地站立起来时的时候,御夫终于松了口气,是个人。他向车中禀报道:“公主,是个人!” 谢律望着那辆马车,一动未动。 身上的血液仿佛恢复了流动,也重新在他的胸口蔓延开大片的猩红牡丹。 车中便有了指示:“若是花子,便给一些钱吧,我们走。” 谢律瞳孔震惊,这一次,他听得清清楚楚! “卿卿!” 他拖着一双被冻僵的仿佛失去知觉的腿,踉踉跄跄地狂奔向马车。 御夫吓了一跳,命令身后的卫队来护驾,但谢律已经到了车前。 卫队甚至还来不及反应。 所有人都是一愣。 风过出,帘幕被吹开,露出里头云髻翠鬟、娇靥如画的美妇人,魂牵梦绕的明眸,宛若春水,泛起层层漪澜。 谢律好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他扒着车窗,震惊地望向她,失声:“卿卿!卿卿!是你!” 那样着急,那样眷恋,那样恐慌。 伸手去够,可够不着。 官卿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 实不相瞒,在这里撞见狼狈成这样的谢律,实在大出她预料,也不知道陈国是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难为他堂堂一个世子,满身血污腥臭,衣衫褴褛地出现在魏国的雪原上。 不过,那又与她何干? 官卿下意识将怀里的脑袋往下按了按,让书杭老老实实在车里蹲着,不许出来。 她斜倚车窗,不断飘飞的帘幕阻隔在中间,将她的容颜映得扑朔朦胧,官卿垂落一截指尖,搭在车窗的木棂上,轻蔑地看着他:“你是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哈狗谢,你也有今天。 ? 第 46 章 淡漠, 言笑晏晏。 帘幔仍然在不断地漫卷,身后有黑压压的禁军涌上来,询问公主是否要将其拿下。 原本他们立刻就要将这个血淋淋冲将上来, 有可能对公主不利的“刺客”当场斩杀, 但看他似乎并无行刺的举动, 且公主又与他搭了一句话, 他们便犹豫了,问公主的意思。 谢律怔怔然地环顾身后,他已被魏军所围,插翅难逃。 而身后, 华盖马车之中, 俏坐的身影, 分明是他的卿卿, 在魏军的口中,她却是……公主? 魏国, 只有一个公主, 昭阳公主,那个与他定亲,又被他退婚,满心满意,都只有方既白一人的昭阳公主。那个从幼年时便被人拐走, 从魏国消失,后又被人顶替的,昭阳公主。 一个猜测在谢律心中轰然成形,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车中丽人:“卿卿你……没死。” 她没有死, 她只是, 去做了魏国公主。 这两年, 他疯了一样在淮河上打捞她的“尸体”,一直没有打捞到,他以为她被水流冲进了海里,他沿着下游一路找,一路打捞,一无所获。 当然,怎么会有所获?她根本没死,她成了官卿! “拉下去。” 官卿看也懒得再看他一眼,便着人下了命令。 这时候,他的怀中那颗不安分的脑袋突然又开始乱动,官卿心里一急,正要用力将他按下去,谁知却摁了个空,那小脑袋非要好奇,他从官卿的肋下钻了出来,朝窗外张望,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拦住了车驾。 谢律刚被魏军架住两臂,他肋下和胸口的伤势有些严重,伤口虽然血已基本不再流,但因为失血过多,已几乎站立不住,饶是如此,当他看到那一双熟悉的琥珀眼时,还是心弦震动,如四肢百骸突然被灌入了某种神力,让他得以于瞬间爆发中将魏军挣开,箭步上前。 “你是谁?” 书杭当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他好奇地看了谢律半晌,转眸问官卿:“公主,他是谁?” 接着谢律也急急地问官卿:“他是谁?” 呵,这两人不愧是父子,倒都知道来问她。 官卿冷冷地睨着谢律:“谢世子不知道么,三国人皆知,本宫与尚书左仆射方相育有一子。他叫方书杭。” 书杭随了官姓。 官卿自己也不知,怎的脱口而出这个字。 她发现自己看到谢律这样狼狈不堪,甚至眼底的一点光芒被夺走,彻底地黯淡之际,心头竟然涌起十分的快意。看来这几年来,她对谢律的恨意,似乎并没有消减。 谢律仿佛被夺走了呼吸,他死死盯着那双与他如出一辙的琥珀眼,自欺欺人却笃信:“我不信,这不可能!” 官卿蹙眉冷声道:“愣住做什么,这个人冲撞了本宫的车驾,还不拉下去!” 左右立刻应声道:“是!” 他们像架着一个已死之人,将他从雪地里拖走,谢律仍然那样看着他们娘儿俩,仿佛被施了定眼法,雪地里每走一步,身下都是蜿蜒的绯色血痕。 官卿放下了车帘,对御夫道:“赶路。” 不用去管为何陈国世子会出现在此处,没的坏了她这一路的好心情。 御夫领命,凭借着娴熟的驾车技术,很快便将谢律抛在身后,魏国军队护送公主的鸾车重新上路。 官卿将书杭扯到跟前来,质问他:“我方才那样示意你了,让你不要出来,你为什么还要钻出来?” 书杭才两岁,但已经习惯了母亲和他说一些长句子,只是消化会有些慢,他一言不发,嘴唇因为母亲的责怪而不满,嘟得高高的。 官卿叹气,捏他肥嫩的脸蛋,再一次告诫:“那个人,你以后再也不要见,千万不要和他说话,记住了么?”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书杭把脑袋点了点。 官卿终于放心,适才只有谢律一个人,虽不知他怎的身负重伤,但看他身边并无陈国的玄甲军,想来他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在魏国行事,行踪没法掩藏。他来霸州,或许是想向郡守施压,拿出当年陈国和魏国的盟约,取走两州? 若真是如此,魏国应当按照约定将两州还予,官卿就不适宜继续留在这里了,明天天一亮,他们便启程回许都。 现在天气严寒,官卿怕冷,一冷起来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只觉得纵然有千古名景,也没甚好看的。 少顷,一名骑兵突然加快了脚程,赶到了官卿的马车旁,口吻有些急:“公主。” 官卿探出车窗,直觉又是关于谢律:“怎么了?” 果然,骑兵道:“他追来了。该如何处置?” 方才看情况,那人似乎和公主有些旧日相识的交情,他们不敢贸贸然动手,骑兵再次来请公主示下。 官卿把眼朝后一看,果然又看到谢律在身后穷追不舍,他像疯了一样抡着双腿,竟然来追赶马车,也不顾那伤口崩裂血液又流出来,风雪糊了脸,整张脸上都是雪粒和凌乱贴着的漆黑发丝。现在的谢律,好不惨淡。 看来老天真是公平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官卿不无感慨。 她让御夫停了车。 狂奔的谢律,分明灌铅的双腿,连站立都困难,竟然追着马车跑了这么久,这么远,当他终于追赶上停驻的马车时,双膝一软,竟然无力支撑,扑倒在雪地里。 官卿看见他喘着粗气,整张脸白得像个死人,胸前一片红湿,踉踉跄跄地从雪堆里爬起来,双眸却似两簇点燃的火把,亮得吓人,她心想谢律这是疯了么。 只要她一声令下,魏国的军队得知这是陈国世子,只怕立刻就会屠刀砍向他,将他乱刀分尸。 在这里杀了一个世子,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能怪罪到魏国头顶。 更何况,霸州虽然依照条约属于陈国,但陈国一直没有按照正规的交接手段去拿下这两座城池,谢律偷偷摸摸潜入霸州,只怕另有阴谋。 “卿……卿。” 谢律扶着马车,那样艰难地站了起来,唇瓣失温地哆嗦着,满是鲜血的指尖,用力地去够身前的她。 别时上千个日夜,无时无刻不在脑海的面容,雍容了,丰腴了,明润了,比记忆里更美艳。 可是他却无论如何,即便用上仰望的姿态,都再难触摸到她一片衣角。 官卿任由他费劲,端坐着,知晓他再怎么费劲不可能抓着自己一绺头发,她坐得稳如泰山,末了,她轻慢地告诉他:“世子想必是认错人了。” 樱红的嘴唇一张一合,香雾如缭绕指尖,有着灼灼温度。 “本宫并非世子的卑贱外室,那个苦命的女人,早在被世子抛弃之后,就已死在了川上。” 谢律睖睁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身后的魏军突然震惊,一片骚动:“什么,这是陈国的世子?” 谁也没想到,这个脏兮兮,胡子拉碴,满身是血的男人,就是传闻中光风霁月,有着“美貌占八分”的美誉的陈国世子。 官卿也觉得滑稽,当年他扮作双凫楼的一个倌儿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也是脏兮兮的一身血,是不是故技重施呢?他知道昭阳公主会路过这里?又或是,在等着别的什么看上的小娘子? 官卿真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她轻轻一叹:“你追着本宫的马车过来,是想跟着本宫去许都做客?” 谢律如一尊被冰块封凝的人形塑像,一动未动,干涩的唇颤了颤,但最终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也好,”官卿自顾自说道,“拿一副枷锁来,将世子拷走吧,陈国的世子,被我俘虏了。” 骑兵不解:“公主,为何不直接——”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直接在这里做掉谢律,抛尸荒野,或是就地火化,不会有人知晓。 官卿一笑,这一笑,绚烂无比,让骑兵也愣住了,后头的话不敢再接。她淡淡一嗤:“谢律有负于我,我若不折磨一下他,怎好让他就这样死去,找一副破烂板车,拖他回许都,死在路上便罢了,若是侥幸不死……” 顿了顿,她再次把怀里探头探脑的书杭摁了回去。 “世人皆知陈国世子骑术精湛,我许都的骐骥院御马监正缺一个马夫,让他去给贵人们洗马,牵马执镫,游城绕行,可不比杀了他还痛快?” 公主这招确实够狠。连骑兵都怔住了,觉得这样尊贵体面的一国世子,若是死在战场上,有尊严地一刀了结也就罢了,偏偏妇人心,看不透,不可捉摸,这样折磨,的确是种侮辱。 官卿笑盈盈地望向依然呆滞的谢律:“本宫有心放你走了,是你自己不识好歹非要撞上来的,那可没办法了。” 她示意魏军,冷漠地放下了帘门:“带走。” 作者有话说: 虐男只会比虐女更狠,哼 ? 第 47 章 自从公主暗中有孕以后, 已几乎不曾在魏国露面,这次从霸州回来,不少人得了风声, 都来瞧昭阳公主入城。 官卿的马车后头还跟着一架板车和一支随行的骑兵队伍, 根本没法低调, 入城之时, 魏国司徒公之子云朔和上柱国之子张咏儒两个二世祖,便假借迎接公主入城的名义,向她围了上来。 所幸以前罗如织也从没让他们窥见真容,官卿大方地戴了帷帽便下了车, 怀里抱着的是魏国小世子官书杭, 云朔笑脸相迎:“久不见公主, 不知公主凤体可还安康?” 官卿淡淡地道:“你是来请安的么?” 听说过这人是魏国出了名的纨绔, 游手好闲,斗鸡走狗, 他身后那个张咏儒, 是他的一个附庸,但比他稍微强那么一点儿,还有个不大不小的功名傍身。 云朔低头就要摸书杭的小脸蛋,书杭不给他摸,偷偷地扭脸趴向母亲的背。 手碰了个空, 云朔也丝毫不敢恼,笑道:“公主难得出来,怎的去了霸州那远的地方, 山路迢迢, 小世子也不知吃不吃得惯。” 云朔与官卿凑近乎寒暄, 但官卿的态度始终不咸不淡, 他不好自讨没趣,目光一转,唰地一定:“咦,这是个什么东西?” 破烂的一架板车上,躺着个血糊的人,毛毯子胡乱盖在他的身上,乌发上沾满了尘土和血污,唇边围了一圈短而密实的胡须,几乎完全挡住了脸。 不止云朔,张咏儒也一同凑热闹地围了过来,甚至有不少前来瞻仰公主芳容的魏国百姓,在卫队外堵得水泄不通,也伸长了脖子,探寻地看向那被公主拖回魏国的板车上的男人。 张咏儒蹲在谢律的面前,他紧闭双眼,不知是昏厥是死了,张咏儒探了一下谢律的鼻息,气息微弱,但尚有一线,并未死亡,张咏儒好奇地拨开了阻挡谢律面容的黑发,露出他完整的脸,那一瞬间,张咏儒的脸色像是活见了鬼一样,连云朔都咋舌:“怎么了?” “好、好像是……”张咏儒不确定。 上一次见到谢律,还是十几年前。 虽然当年年纪都还小,但谢家世子那个狂狷恣睢的模样,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就这张貌若宋玉的脸,走哪里都是目之焦点,谁又能仿冒?张咏儒看到这血淋淋,脏得像块炭火的脸,疑惑地又望了望帷帽底下不露真容的公主,终于心神平定。 官卿道:“抓了个俘虏,想来是潜入魏国的奸细,将他丢进骐骥院吧,凭这身武艺,做个马夫也不错。” 人便将板车拖走了,张咏儒站起来,一路目送拖着谢律的板车离开,云朔还在问他:“那是谁?” 张咏儒不敢张扬,这可是轰动三国的大事,要是让陈国知晓他们唯一的世子被魏国俘获,说不定很快就有一场大战,他只好附唇到云朔的耳边,说了这个事,并让他保密,此地人多口杂,切不可声张。 云朔听到“谢律”二字也是一呆。陈国谢律,也是堂堂的一国世子,当初谢玉琅若是称帝,谢律今日便是陈国太子,谢玉琅与萧子胥只有这么一个儿子,陈国对他非常看重,他又怎么会流落到长公主的手里? 匪夷所思。 官卿回到了昭阳府,沐浴洗去一身风尘,将儿子也洗得香香的。 书杭也只有这个时候,不闹不吵,会安安静静地趴在罗汉床上倒腾他的小木马。 玉燕送膳而来,有书杭最爱的白玉豆腐羹,他大快朵颐,哼哧哼哧地干了小半碗,吃饱喝足以后,拍着圆滚滚的肚皮,心满意足地睡去。 小儿瞌睡来得快,不一会儿他就甜甜进入了梦乡,只有官卿看着这张熟睡的颜,陷入了沉思。 这张小脸真的很精致,还没有长开,但琥珀眼,高鼻小嘴,白嫩的脸蛋,都像极了那个人。 那天,他趴在马车下那样望着书杭,心头一定掠过疑虑。 官卿突然有些后悔将他带到了许都来,这给了更多他接近书杭的可能。 不过,他现在只是一个马夫,在马篷那种臭气熏天的地方给人洗马,贵人来了,若不如意,抽马鞭子踹他两脚是常有的事,想来谢律也不至于有那个能耐,能从骐骥院逃出来,溜进她如铜墙铁壁的公主府。 她应该高枕而卧。 “玉燕。” 官卿叫来玉燕,吩咐道:“骐骥院的孙内史,去年送了我一株珊瑚树,你还记得么?” 玉燕连忙点头:“是的公主,好大一株珊瑚树,库房那角落都快摆不下了,可见这孙内史对您诚心。” 官卿从自己的箱笼里取了一叠钱交到玉燕手里,玉燕不明其意,官卿勾了勾唇:“交给孙内史,说我拜托他的,在骐骥院里,可得好好‘照顾’我带回来的那个人。” 公主说的“照顾”,咬牙切齿,自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照顾,玉燕领会了意思,“奴婢这就去办。” 玉燕去后,屋子里重新恢复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儿声音。 在烧着地龙的房间里,好像有些闷热,书杭的小脸蛋上沁出了汗珠,官卿拿了一把鹅毛扇,在他脑袋边轻轻地扑扇了起来,手腕不停地摇动,阴翳晃动在灯光底下,勾勒出心事重重的身影。 …… 谢律身上的伤只是简单止血,让血液不再涌出伤口,以免他失血过多而亡,但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救治。 时间虽然有些长了,伤口还没完全愈合,只因天气冷,还有些能捱得住,这段时间,他一半时间是醒的,一半时间是昏睡,昏昏沉沉的,人已经到了许都,再一醒来是,他发现自己在充斥着马尿骚味的棚屋里,身下垫着的都是干巴巴粗糙的草料。 屋子里黢黑,伸手不见五指,屋外是风声呼啸,一阵狂风席卷而来,拍得铁门轰隆作响。 谢律忍着伤势的钝痛,从草料上坐起身,艰难地一步一停地来到门前,拉开铁门,是一片银装素裹的风景,偌大的马场,恢弘成十里长廊的马厩,抱着饲料的马夫来来往往,在其间穿行。每个人都穿着魏国的服饰,戴着魏国时兴的兔毛毡帽,马儿槽枥间低头吃草,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将整片天地染得一片皎白。 这是谢律未曾设想到的。她真的将他一个人丢在了马场。 那么,卿卿呢? 胸肺间的伤,加上此时心绪的翻涌,让谢律再也忍不住,弯腰激烈地咳嗽起来。 “啪”地一声,一道鞭声从身后而至,无力抵挡的谢律被一鞭子抽在了地上,他扭头。 面前站着的锦帽貂裘的玉面郎君,手里握着银色的马鞭,笑容得志猖狂地俯瞰着地上的谢律:“哟,这不是我们谢世子么,怎么捉襟见肘,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地上的谢律一声都没吭,云朔觉得打得不够尽兴,不够响亮,便提起马鞭,重重一鞭子抽打在谢律的脸上,又是剧烈的声响,这一鞭子下去,将谢律的脸抽得皮开肉绽。 “貌占八斗?啧啧,打坏了就没啦,看你拿什么魅惑人。”云朔抱着鞭子,围着谢律转悠,“我听说,你在陈国的时候有个相好,可你为了两座城池转眼就把人家给送人了,怎么着,那小娘子该不是就被你用这副皮囊给骗的吧,真是可怜见的,遇到谢世子这样的绝顶人渣,看在那小娘子死得冤魂不散的份儿上,我就替他教训教训你吧。” 又是一鞭子,抽在谢律的肩膀,本就破烂的棉袍,被抽打出一条破洞,里头的棉絮团飘了一些出来,云朔鼻头发痒,打了个喷嚏。 “我呸,你也算人中豪杰、玉面俊彦?还敢肖想我霸、雾两州?真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 云朔连连将谢律抽打了十几鞭子,抽得身心爽利,甚至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叫上兄弟们过来一起过来抽打这个马夫,岂不有趣? 看他现在这副病得快死的模样,哪里有半分陈国世子的意气风发?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对,叫上他,去球场找几个兄弟。 云朔让人驱车过来,马车停在马场里,云朔正要跨步上车,忽然想到一事,远远地对谢律道:“还不死过来给爷我当脚踏!” 谢律浑身都是血,脸上那条口子,火辣辣地流下一片血迹,他伸手摸了摸,掌心之间满是湿热。 “喂!还不死过来!” 等不及了,云朔摩拳擦掌地让两个人去将谢律拖过来,他是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反正今儿个他必须趴在地上给自己当脚踏! 两个部曲跑了过来,将谢律左右一插,送到了云朔的马车底下,云朔兴冲冲地抬起脚,踩到谢律的背上,正要借力上车,谢律突然身体一翻,云朔站立不稳一跤摔了下去,跌了个四脚朝天,他“唉哟”一声,两个部曲连忙去扶。 谢律已经站了起来,扶着车轩,喘气咳嗽不止,那双眸,却阴鸷得犹如炼狱的火焰。 云朔一怔,竟有些畏惧去看谢律的眼,他不敢自己动手,下令道:“你们两个,将谢律给我摁在地上,不许他动!” 两个部曲立刻就要上前,这时,忽听得一道轻斥:“在做什么?” 众人回头一看,竟是昭阳公主,她身着蜜合色掐腰牡丹攒枝纹小袄,外罩白绒狐毛坎肩,高髻巍峨,雍容华贵,艳冠群芳,她身后跟着几名贴身随侍的女史,出人意料地出现在了这脏乱恶臭的马场。 谢律的眸光戾气尽消,突然变得无比清亮,下意识朝着官卿挪动,但被云朔身旁的部曲所阻拦。 官卿举步来到云朔面前,云朔立刻跪地行礼。 官卿淡淡道:“免了,云郎君,你这里是要做什么?” 云朔心头擂鼓,不确定公主这是否是要责怪自己,哆嗦了下,道:“臣,只是见这谢律对臣不敬,所以惩罚他,要他给臣当个脚踏。自然,他是公主带回来的俘虏,臣是逾越了,还请公主责罚。” “原来如此,”官卿这才转脸看向谢律,他身上乱糟糟的,衣衫也破了,发丝凌乱,脸也花了一条长口,鲜血直流,再看云朔,光鲜亮丽,除了身上沾了些枯枝碎雪以外,毫发无伤,官卿尾音上扬地询问,“云郎君要让谢律当脚踏?” 云朔更加心头不确定,“是……是。” “既是如此,”官卿寒着脸对谢律道,“你还不趴着,等人来踩?” 谢律震惊地望着她。 这双眼睛真是漂亮,书杭都比不上,可是官卿喜欢书杭的一切,就唯独讨厌那双眼睛。 此刻,看到这双眼睛流露出这样的脆弱和震动,官卿心里竟很是快意。 真好,为恶者,恒该被以恶制恶。 谢律的身体僵硬得犹如一副即将被用坏的机械,他终究还是跪了下来,听话地趴在了云朔的脚边。 云朔更加吃惊,当年谢律不可一世,如日中天,堪称淮安小霸王,谁也不敢招惹,如今竟然为公主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就这样屈辱地跪在他的脚下,任由他踩他做脚踏。 云朔试探地一脚踩到谢律的背上,试了试,确定稳当,他不敢故技重施地将自己甩到地上,云朔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猜着谢律的背,将他踩得往下彻底贴住了地面,随即,云朔轻飘飘地跳上了马车。 “多谢公主。”云朔道谢,笑嘻嘻地勾起嘴角。 官卿胡乱应了一声,垂眸,谢律趴在雪地上还不动,地面已是一滩鲜血。 作者有话说: 谢狗惨到让人心疼,不过,这只是餐前甜品洒洒水啦。 推一波预收《蛮蛮》,可直接收藏啦,开文早知道。文案如下: 尾云国公主不远千里来上京和亲,皇帝将她赐给了镇国骠骑大将军陆象行。 听说大将军陆象行昔日有个解语白月光,正是死在尾云国士兵刀下。 蛮蛮对自己即将嫁的那个夫君瑟瑟发抖,生怕他一刀一刀凌迟自己,将她做成人皮灯笼。 成婚后,陆象行虽不像蛮蛮想得那么可怕,但也处处冷落她,敌视她。 他的屋子不让她进,那里全是关于白月光的回忆; 部下仆从当她面称呼公主,背地里尊白月光为夫人; 就连夜里他抱着她睡,唤的都是白月光的芳名。 算了算了,等那莽汉出征去了,她就在家里搞个假死潜逃。 * 陆象行追上蛮蛮逃命的车马,从车里将他大着肚子的妻子抱下来时,她樱唇翕张,沁水的杏花眸雾气迷蒙,媚骨天成,偏又娇气得很。 陆象行哑了嗓,烧了心:“你要去哪里?” 蛮蛮的嘴唇嘟得高高的:“回家。” “可你怀了我的崽。” “是我生不是你生,崽以后可以跟我姓,跟你没关系。” “可你之前勾我,说喜欢我。” “借种而已。” 蛮蛮所言为真,上国大将军的种,足以改善他们尾云国矮小不善战的传统劣势。 陆象行以为自己不会再有痛心的感觉了,可是当他最爱她的这一年,她不爱他了,原来摧肝断肠。 阅读指南: 1、男主只喜欢女主,sc。 2、带球跑,有部分火葬场。 3、想到再补充。 ? 第 48 章 云朔还想央求让公主将这个马夫借给自己一日, 不过,他方才动用私刑,这会儿把谢律抽打得皮开肉绽, 毕竟是公主带回来的俘虏, 是公主的私物, 公主不责罚自己已是宽仁, 他也不敢再向官卿多提要求。 于是只得驾车先走了,期待下一次再在骐骥院见到这个马夫,狠狠地抽他几顿。 官卿笼着锦裘,双掌压着金线边, 垂眸。 谢律终于慢慢地动了, 他的背上都是沁血的伤口, 还有一个肮脏的脚印, 融化的混合着泥水的雪水沿着背淌落,官卿看到他抬起的脸, 满是血污, 已近乎毁容,脑中想到的,却是当年淮安世子招摇撞骗地欺诈上门时,为了让她收留,缓解他的头疾, 他用匕首划烂了脸的一幕。 彼时,官卿最心疼那张玉容毁损,暴殄天物, 她关心地为他亲手上药, 比任何人都盼着他好。 现如今, 见识到这副皮囊惑人的威力, 再看他身上如狼牙交错的一道道伤痕,每一道官卿都只觉得快意恩仇。 她一点心疼的感觉都没有。 “没死么。” 官卿冷言冷语,斜睨向他。 谢律颤巍地站立起身,仍是那样眼眸明亮地望着她。 其实他就算死在路上,官卿也不会心疼了。她应该也只是吩咐下人,一张草席将人卷了抛进山岗里,或是就地找个地方火化了。 面对曾经抛弃自己的男人,官卿能做到的最宽容的地方,便是留着他的一条性命。否则,她早已经通知了卫队,将这个陈国世子秘密处死。 世情薄,人情恶,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不过是来而不往非礼也。 “本宫的马赶了一路,身上都是泥水,你去喂它,给它刷洗一下,本宫就在这等你。” 官卿让人牵了自己的马过来。 谢律起初还是不动,眼睛似都不瞬,凝视着官卿的面容。在她逐渐不耐烦,皱起了娥眉之际,谢律接过了御夫递来的毛刷。 可惜,他的咽喉已经发不出声音,试探了一下,喉管震动的空气,只能发出喑哑的几个字节,官卿一个字都没听清楚。然后谢律便拿着毛刷走了。 骐骥院的孙内史给官卿支了一张躺椅,让她暂时小憩,那躺椅垫着一层柔软舒适的毛毯,卧上去,前后摇晃,毛软贴着肌肤,的确很是舒坦。她眯了眯眸,对孙内史道:“内史有心了。不知,马场这里可有医者?” “医?”孙内史琢磨了一下公主传医者的用途,没琢磨明白,老实巴交地回了,“公主恐怕是说笑了,咱们这里,只有兽医。” 官卿冷冷一瞥:“可不就是个衣冠禽兽么,兽医正对了。” 孙内史斗胆道:“公主要兽医做什么?” 官卿往远处一指,孙内史顺着公主纤纤玉指所往的方向看去,远处是一个正在刷马的男人,昨日里公主已经交代下来,对她新招的马夫要多多“照顾”,“客气”一些,孙内史心里晓得,不过这兽医到底不大能治人的病,孙内史道:“人和畜牲到底是不同的,万一要是治得不好,恢复得不好……” 摸爬滚打了二十年的孙内史是个精明人,知道怎么在贵人们中间周旋,这是公主的吩咐,他自当全力效劳,但丑话要说在前头,这兽医医人,肯定不如大夫妥当,要是治不了,公主切莫怪罪。 “不用治得太好,”官卿道,“只消死不了就行了。也只是一些皮外伤罢了,畜牲和人的皮外伤,又有什么不同。” 孙内史不敢苟同这句话,但心中暗暗猜测,公主身旁名医无数,那太医院的院正庞惠,便是魏国首屈一指的医者,他在昭阳府为公主待命三年了,公主要是真想治疗那个男人,只消让庞太医看上一眼便能对症下药,何须用他马场的一个兽医? 因此,公主是和那男人有仇,存心了折磨他,那这倒明晰了,孙内史知晓应该怎么办。 “是。” 跟随昭阳公主的御夫在一旁监督谢律刷马,这一路行来,他偶尔还要照看驮着谢律的板车,给他送水送粮,也因此和谢律打过不少照面,从霸州来许都,这个昔日还能看得出几分容颜如玉的美郎君,已经是伤病透骨,形销骨立,面颊都凹陷了下去,除了依然清亮的琥珀色眼睛,望着公主时,还能看得出一点神采。 不过这浅褐色的琉璃眼睛看着恁的熟悉! 御夫看谢律刷马不急不缓,将马背上一层脏兮兮的泥水一点点铲下来,马儿安静而乖觉,一动也不动,像是收敛了烈性,驯服地靠在谢律的臂膀间,御夫感到很神奇。 他忍不住道:“世子果然精通御马之术。” 不过话一出口,御夫便咬了自己的舌头。公主交代过,不可对谢律太过客气。 所幸谢律除了公主,谁也不搭理,吃饭睡觉,都只是一个人沉默地望着公主的马车发呆,也不会惊扰谁,旁人若在一边谈话,他也仿佛什么都听不到。 人都说陈国的世子长于雄辩,可御夫瞧着,他却是个哑巴。 这是她的马,谢律将她的马刷洗了三遍,直至马儿皮毛重新油光水滑,鬃毛根根飘顺,马儿从地面站了起来,抖落一身的泥浆,胡乱溅落在谢律和御夫身上,御夫被甩了一身,“呸呸”几声将嘴里的水吐出来,而谢律却露出了一抹笑,手掌在马背上抚了抚,喑哑的嗓发出几个破碎的字节。 御夫听不明白,摇摇头去了。 他去向公主禀报。 官卿剥着栗子,用小盘子装了半盘了,御夫回来了,她信口问:“怎么样,刷得还干净么?” 御夫也瞧着那谢世子怪凄惨的,一个堂堂的世子,被俘虏了之后,遍体鳞伤,走路都成了难题,还要干刷马这种连他都嫌弃的脏活儿,御夫怜悯地在公主面前为他美言:“刷得很干净,等晒干了,公主可以直接牵走了,他为公主干活儿真是尽心!” “得了,”官卿弯腰将小半盘栗子用自己的绣囊装好,让珠箴拿着揣进怀里,起身整理了一番衣裳,“刷得好也是他应做的,马夫不就是如此么。” 她转身就走,御夫跟在后头送了一程,稍后他还要回来牵马,只能送公主这一程的路。 到了要分开的时候,官卿蓦然回眸,对御夫道:“这个马夫是本宫带回来的,他以后只专为本宫一个人洗马执缰,旁人若想要他也可以,自己来向本宫借人。至于借不借,看本宫的心情,像今日云朔鞭打他的事,要提前禀报。” 御夫连声称是。 官卿想了想,似乎没什么要交代的了,便先去了。 御夫摸了摸脑门上的汗。他伺候公主也不是一两日了,公主的脾气是很好的,温柔和善,对谁都不说重话,但自从在霸州官道上捡到陈国世子之后,御夫突然感觉到公主的性格变得很古怪。不,应该说,是独独对谢律一人古怪。 那这御夫就不懂了,照理说,公主和陈国世子以往素昧平生,她怎么会谢律怀有怨气? 百思不得其解,御夫叹气,回去牵马,谢律的目光一直在逡巡,像在寻找什么,御夫知道他在找什么,叹道:“别看了,公主已经走了。” 谢律的眼睛黯淡下来,半晌,他转身走了出去。 御夫叫住他:“哎,公主说你马刷得还不错,以后只专门给她一个人刷马。” 御夫本以为谢世子听了这句话,多半恼羞成怒,被人如此欺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但御夫分明地看见,谢律竟然点头了,看着还挺快活,半点勉强都没有! “……” 好吧,公主脾气怪,陈国世子的脾气更怪。 谢律忍着一身作痛的伤,终于回到了茅棚,这座茅棚是木质结构,四面不透风,也不透光,白天的时候,只要关上门,屋子里黑黢黢的什么看不见,因此谢律只能将门敞开。 但大敞的门刮进来西北寒风,吹得他身上伤口无处不痛,谢律终于感觉到有些难捱了,他坐了下来,坐在干燥的草料上,埋头整理乱糟糟的发。但因为长时间没有整理,这些头发已经乱成了结,扯不开,理不通,他看到屋子里有一把被丢弃的生锈马尾剪,拾了起来,沿着颈项处,将一把黑发绞断了。 毛糙的发丝,早已没有一点光泽,盘成一坨在掌心里握着。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呵。 早该还了吧。 在谢律的胸口,贴着心脏的地方,有一只暗封的口袋,那里头藏着一缕断发,已经很久不见天日了,一直在最温暖的的地方盛放。每当那种思念入骨的时候,他就会把它取出来,幻想卿卿还在身旁的时候。 那时候早上醒过来,她睡在他的怀中,起身时,两缕头发还打结,扯得她头皮疼痛,她总是不舍得责怪他,泪眼汪汪的,还说不痛。为了怕抓伤他,她把指甲都剪了,没了指甲,对她做工很不方便,她还坚持给他织了一顶过冬的兔绒帽。 当国宴上,她得知要被送给魏国的时候,心里会是怎样绝望? 明明,她那么害怕被他送走,谢铁笛带走她的时候,她怕得发抖,在他怀中哭成泪人,她是那么恐惧,一点点风声就能将她吓得蜷缩起来。 因为他没有将她送给三叔,她原谅他了,原本,他怀着不纯不轨的目的,接近她骗她,她发过誓再也不会相信他了的。 卿卿的心肠是那样柔软。 可谢律,终究是将她弄丢了。 谢律的头发只齐脖颈,手指胡乱插进发丝,将凌乱的发丝捋顺。 他身上都是伤,应该先处理伤口,再找点儿热水,将自己身上洗一洗。卿卿爱洁,爱美,她只喜欢他的脸了,要保护好,不能再受伤。 有人敲门的声音,惊动了四下寻药的谢律,他抬起头,一个人备着行囊站在门口,询问:“是公主的马夫,谢郎君?” 谢律发不出声音,颔首。 那人走了过来,缓和地道:“我奉公主之命,来为郎君看诊。” 谢律怔了怔,突然胸口一热,卿卿,还是在意他的是么? “我是兽医。” 那人来到谢律的面前,蹲了下来,仔细看他身上那些皮外伤。 谢律又是一怔。 兽医瞧见他的脸色就像一朵刚刚盛开的花,被风吹雨一打,迅速委败了下去,内心当中也是很受伤:“放心,我们兽医也是很有操守的,谢郎君都是皮肉伤,公主说了,人的伤和畜牲的伤,都是一样的,好治。” 谢律的脸色愈加苍白。 他在她心里,就是个畜牲吧。 谢律嘲弄地笑了笑,仰头像是无力地倒在了草料上。 兽医近前,要为他先看脸上的伤势,他带的绷带也是缠马脚的,还不确定要如何下手,正要过去一探究竟,突然一记窝心脚,兽医被踹倒在地。 他嗷了一声,捂着胸口讪讪爬起来,委屈地看向谢律。 “滚。” 从谢律咽喉间,压抑着爆发的冲动,吐出来一个暗哑的字。 他就是死了,也不会让兽医为他治伤。 兽医没见这么不识好歹的人,他身上心脏的那一剑可是致命的,侥幸不死活了下来,现在又受伤了,还拒绝治疗,看他迟早撑不住玩完。兽医不跟他一个将死之人一般见识,连滚带爬地起了身。 耳朵边的草料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人应该是已经出去了。 谢律闭上眼睛,忍着身上伤势带来的剧烈疼痛,肺叶的旧创仿佛瞬间复发,在寒风料峭的茅棚里,伤口一阵盖过一阵的裂痛,撕扯着他的心脉,如利刃反复穿透。 茅棚的右侧那扇门,被寒风刮着半坍塌向地面,朔风卷动着银白的碎花,一阵一阵地拂向泥地,散落在草料间俯拾皆是,他一动不动,就像真的死去了一般安详。 作者有话说: 谢律对卿卿的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呈指数增长。 卿卿对谢律的爱,是正态分布曲线,过了那个顶点,现在已经无限趋近于零了。 ? 第 49 章 马场的天亮似乎比别的地方早一些, 谢律被迫从梦中醒来,一盆冷水浇在他的身上,整个人湿透了, 他孱弱地睁开眼睫, 盛大的光晕中, 逆着光站着几道身影, 个个高大魁梧,其中一人,瞧着有一些面熟。 他不能动弹,身体起了高热, 耳蜗眩晕, 只得无力地躺在草料上。 “还真是。” 一个声音, 让谢律感到耳熟。 他皱起眉, 定睛看去,光晕中佝偻的一道身影, 在走到他面前, 仔细地俯瞰、端凝之时,谢律认了出来,这竟是陈远道。 陈远道家中经营着一些生意,本就和魏国有不少的钱货往来,快要入冬的时候, 陈远道听说魏国的贵人都在准备皮草,他正好手里头压了一批上好的货,便想转运到魏国来卖, 不巧正被云朔看中了, 云朔听说陈远道是从陈国来的商贩, 将他找了过来。 云朔谈到陈国的情况, 问及陈远道对谢律的看法,陈远道发上指冠,怒意填胸地振振说道:“您别看谢律道貌岸然,平素在陈国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其实满肚子阴谋诡计,在陈国欺男霸女,您有所不知,这谢律对我,有夺妻之恨!” 云朔十分感兴趣:“哦?竟有此事,你细说来。” 当下陈远道便绘声绘色讲起了,自己和死去兄长的遗孀,那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虽然纯属胡编乱造,但云朔也信了五成,末了,他笑嘻嘻地拍了拍陈远道的肩膀:“你想不想报仇?” 见陈远道一愣,似乎不敢相信,云朔又怂恿道:“自古来,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谢律抢占民女,横行霸道,莫非你心胸宽广,连这口气也咽得下?” 当然咽不下,陈远道对谢律的恨意,早就不止当年他看上了自己先看上的卿卿,还连累得他的父亲嫌弃自己无用,一日三省地敲打自己,陈远道看到谢律就恨不得咬下他一块皮肉来。 可是人家谢律是谁呀,堂堂的陈国世子,日理万机,万人拥趸,别说咬他的肉,陈远道就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云朔笑道:“我还真能让你报了这一箭之仇。” 他神神秘秘地将陈远道带进了马场,当时陈远道还满腹狐疑,直到来到这间茅棚,陈远道仔细对着草料上的人左看右看,终于,他看了出来,这就是当年在长丰巷放海东青啄破了自己脑袋的谢律! 霎时间往日旧仇齐齐涌上心头,陈远道怒不能遏,心道:谢律,你也有落入我手里的今天! 遂特地亲自去搬来一盆冷水,哗啦一片直浇落在谢律的头顶,将他冻得激灵,迫不得已从睡梦中醒来。 此时谢律因为身体高热,面色红润,冷水浇下来,身体的火焰却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愈加旺盛。 云朔笑道:“想怎么做,今天给你机会。” 陈远道受宠若惊:“真?” 云朔一指谢律:“这是公主的人,除了将人玩死,其他你随意。” 说起能折磨谢律,那真是上辈子都不敢想的事!陈远道兴奋至极,摩拳擦掌,狂浪地朝谢律走来,两臂用力将谢律从草料上拽起,拖向门口。 不过陈远道这副身子骨中看不中用,要拖动谢律这样一个大男人还是有些吃力,而云朔甚至让自己的部曲搭了把手,几个人将谢律从茅棚拽出了去,一直拖到马厩前的干草料堆上,将谢律不费吹灰之力地往地上一掼,而谢律毫无还手之力。 连陈远道都感到十分惊奇:“他怎么会虚弱成这个样子?” 云朔抱臂看好戏地坐在一旁,侍女为他斟茶,云朔等着茶递到嘴边,浅浅地一啜:“受了伤。公主也不心疼,明知道他都快死了,也不派人治治,硬生生拖了这么久,伤入肺腑了,估计就算真弄死了,公主最多朝我发难,责罚一二,也不会彻底翻脸。” 有了这句话,陈远道彻底放了心,他道:“这岂不是很好,谢律平生不干人事,得罪的人可太多了,今日落在我手里了,云郎君你瞧着,看我怎么作弄他!” 陈远道扭头便对自己的下人道:“去,铲一锹马粪来!现成儿的,热乎的!” 正在吃茶的云朔一怔,口中含着的茶汤险些一口全吐出来,虽没有全吐,但也喷出了几口沫子,等把茶汤咽下,云朔暗中给陈远道竖了一根大拇指,不愧是粗人,这种办法他想不到也不屑干,陈远道这样的人干起来简直得心应手。 下人很快铲了新鲜热辣的一锹马粪来了,陈远道凑近看了看,这马粪颜色昏黑暗沉,飘荡着一股积食宿便的恶臭,正是吃坏肚子的马拉出来的,陈远道觉得挺好。 他对云朔一点头,“云郎君你看着!看我怎么让这姓谢的吃粪!” 说罢,他走到谢律的身后,一臂拎起了谢律的衣领子。谢律往昔风采卓然时,筋骨遒劲,皮肉更是紧实坚硬,身材高大,绝不是现如今能被陈远道拎起来的模样,陈远道也感到手上有点儿轻,他揪住谢律的后领,将他提拽到马粪前,用力往前一扔。 谢律被抛到地上,脸色白得如一张宣纸,薄而透明,粒粒的雪落在他的脸上,很快便被滚烫的脸所蒸发,他半阖着眼眸,不能动弹地躺在地上。 陈远道挥锹铲了一锹混合着泥土的马粪,便往谢律身上丢。 一锹,两锹。 陈远道越干越起劲,笑得得意而放肆,就连云朔听了,都觉得有几分难听,连连皱眉。 陈远道自己浑然不觉,甚至觉得这还不够解气,他重新将谢律的衣领子拽住,“起来!” 说完便将人要一把扔进粪堆里,让他摔个狗吃屎,陈远道胜券在握,防心大减,空门大露,正在得意自己的杰作,熟料脚下竟被一绊,“咣当”扔了铁锹朝前摔去。 笑容凝固在了陈远道的脸上,最后,他自己摔了个狗吃屎,整张脸埋进了马粪里。 真是自作自受的典范,云朔看呆了,随后,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合后偃,乐不可支。 陈远道从马粪里将脸拔了出来,呆呆地抹了抹,直到看到满手都是恶臭的马粪,脸上也全是马粪,他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哇……” 下人手忙脚乱地过来劝,陈远道哭着爬起来,再也不敢见人了,奋力地朝前跑去,下人也只好去追。 谢律伏在地上,因为适才还击用力太猛,弯腰重重地咳嗽着。 云朔这会儿嫌弃他身上都是粪便,也不想碰他了,隔得远远地看着,嫌恶地直皱眉:“臭死了!” 他朝部曲道:“这病秧子都快死了,他死了我岂不是没了很多乐趣?” 部曲张鹤提议:“郎君,要不将他关起来?找个大夫给他治治?” 云朔为难:“可他是公主带回来的人。” 贸贸然带走,只怕惹怒昭阳公主。 张鹤又道:“公主入宫了。她每次入宫,陛下都会留她,短则两三日,长则十天半月,这一时半会相信回不来,我们偷摸将谢律抓走,料想公主不会知道,而且,公主也似乎根本不把这个马夫放在心上。” “你说的也有道理,公主问起来,我便说与这个马夫有些投缘,让他到我那里驯养几天马,因公主入宫了,未来得及通禀,只是区区一个马夫罢了,公主犯不着与我过不去。” 云朔越想越兴奋,甚至眼睛里冒光。 “我要让谢律为我提鞋!” …… 小皇帝官昱在魏国宫里办了一出堂会,想到很长时间没见到阿姊了,接他入宫小住,当然,还有他活泼可爱的侄儿。 官卿本就不爱听戏,何况唱的又是才子佳人的风月戏码,咿咿呀呀的,听得怪是肉麻骨酥,偏生小皇帝才这么一点大,就爱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官卿只好奉陪,听了几场。 官昱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着话,看到她眼帘直合上,像是困了,官昱这才放她走:“阿姊困了,便回永宁宫歇会儿吧,朕兴致正高,继续听会儿。” 官卿如蒙大赦,像个被刑满释放的人犯,终于得以逃脱,她立马抱着书杭回宫了。 永宁宫是她在皇宫里的居所,地方很大,但很是冷清,少了一点人情味儿,官卿只当是暂时歇脚的住所,回宫之后,便美美地带着儿子洗了个热水澡,躺倒在了柔软的褥子上。 一会儿困意袭来。 玉燕将帘幔放下,伺候公主点燃助眠的熏香,正要退去。 珠箴忽然从外边进来,神色惶然,玉燕向她使眼色,让她不要再过去打扰公主,珠箴和她推了几句,被官卿听到了,她从榻上支起了身子,朝外问道:“何事?进来说。” 玉燕不敢再拦着,只好放了珠箴进去了。 珠箴跪在官卿的床头,官卿将哄睡的儿子挪到里侧,为他拉上被褥,坐起身来,撩开了一角的金色刺花兰草蚱蜢图床帐,长发披垂身侧,如瀑般一泻流下,倦意袭来地打了个呵欠。 “说吧。” 珠箴斟酌了片刻,道:“孙内史说,马场……” 不确定这是不是公主想听的,可能公主在意马场那边的事,又有可能,公主根本不想听,她此刻只想睡觉,因此珠箴等了片刻。 官卿道:“马场怎么了?” 珠箴回道:“那个云郎君又来了。” 官卿皱了纤细的小山黛眉。 骐骥院的马场,她罩的,说了不允许其他人随意动,至少应该亲自过来向她请示,云朔这厮又不请自来了。 这一次准也是冲着谢律来的,问都不必问。 珠箴果然道:“他还带着一个人来的,说是陈国的一个商客,姓陈,一些人称作‘陈郎君’,两人兴冲冲地到了马场,将那个谢郎君从茅棚里抓了出来,极尽羞辱之后,后来又将他带走了。” 官卿一愣:“带去哪儿了?” 珠箴摇摇头:“孙内史阻拦了,可是那云郎君,仗着是司徒公之子,怎么会把孙内史区区一个看管马场的下人放在眼底?孙内侍见阻拦不住,这才辗转到了宫里,向奴婢提了此事。” 官卿没有去细想那个陈国来的商客“陈郎君”是何人,只道可能是云朔在哪里结交的狐朋狗友,问:“姓谢的肯吃这么大亏?” 她不相信。 只有谢律整人的份,旁人谁能对他极尽羞辱。 “对了,”珠箴怕惊扰了小世子睡觉,忙将声音也压得低了下来,“昨日里,孙内史已经让兽医过去了,可是那谢郎君……大发雷霆,竟然将兽医打了出来,所以那伤,就没治成。” 听完此话,官卿扯下了帘帐,冷笑:“既然不想治,便不用治了,以后休拿姓谢的来烦我!” 珠箴心头更加捉摸不定,公主身边明明有名医无数,却偏偏让那兽医去给人治伤,这本就是一种侮辱的表现。 这一路以来,那谢郎君怎么样对公主执迷不悟,她和玉燕都能有所感觉。公主一向与人为善,也就是这个谢郎君,不知怎的得罪了公主,让她这样厌恶。 既是这样,珠箴就不多嘴了,只最后提了一句,“那兽医回来之后,也发誓再也不会过去了,说将死之人别说他一个兽医了,就算是请最好的名医,也未必活得了。” 珠箴转身出去了。 帘帐里幽幽的,一丝动静都没有,公主像是睡着了,什么也没听见。 …… 云司徒公家也有一片马场,不过比皇家骐骥院小了不少,云朔用板车将人拖走以后,带回了自己家的马场,将谢律往地上一扔。 别人都不解,云朔哈哈大笑:“你们看他,都是马粪!谁能想到,不可一世的陈国小霸王会有今天!谁能想到我云朔现在就是要让他跪着吃粪,他也得乖乖照做哈哈哈!” 张咏儒来寻他打马球,谁知撞见这一幕,捂住了鼻子,“云朔,毕竟是……你赶紧将人放了!” 云朔不答应,反倒兴趣悠哉地凑了过来:“你说我要是把犬笼子打开,那些狗会不会闻着味儿就来?” 张咏儒大为震惊:“你——” 他和云朔相识颇深,但云朔这还是第一次和他意见相左。谢律是何许人?今日他要是不死,来日就是百倍千倍地还报!与其这样,还不如一刀给谢律痛快! 云朔想想都兴奋,眼睛里冒光:“来人,开犬笼!” 左右答应,立刻便有人去把犬笼打开了。 云朔这里豢养了十几条吃肉不吐骨头的恶犬,一经出笼,便如暴虎出闸跳将起来,一股脑冲向谢律,每条狗的眼睛里都闪着精光,吐着血红的垂涎大舌头,汹涌地围住了谢律。 作者有话说: 谢狗惨归惨,真要走,还是能走的。 留下来受这些罪,只是为了卿卿罢了,他在赌,会不会让她心疼。 虽然谢律早就明白,卿卿已经不是三年前的卿卿了。 ? 第 50 章 “郎君, 谢律已经两天不吃不喝了。” 云朔把人从骐骥院的马场弄回来,就是为了好好磋磨一顿谢律。但前提是,不得把人弄死了, 他也害怕, 要是公主知道他不声不响把谢律弄死了, 会责罚, 甚至迁怒自己的父亲。 长公主自从抱恙养病以来,陛下对亲姊比以往更加亲厚,不但安排了庞惠和半个太医院照料,用度额外多拨三成, 还给了长公主一支私兵, 兵马在手, 昭阳公主的声势权力更胜往昔, 如今是各大世家勋贵都只敢高攀、不敢得罪的人物。 云朔正在踌躇,盘算着要不然将谢律无声无息地丢回马场里去, 反正现在人还没有死, 等丢回去了,死了,到时候再想办法开脱。 反正这几天他也玩得差不多了,姓谢的差不多也快要断气了。 一个垂死之人,还要防着他死, 折腾起来也怪没意思的。 谁知道他刚做了决定,张咏儒又和他唱反调了,“不行, 谢律不能放!” 云朔大惑不解:“先前我做弄他, 你说不行, 现在我要放他, 你又说不行?你最近是和我杠上了?” 张咏儒道:“现在放了谢律,一旦给他休养生息的机会,你如此羞辱于他,他必会反击。不如直接杀了。” 云朔闻言,拂掌大笑道:“张兄真是杞人忧天,你看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还能反击?我司徒公府的部曲也不是吃素的!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活下来。” 见他不听劝,张咏儒叹气直摇头,这时候,宫里来了一支卫队,车前明一身甲胄迈入前厅。此人是长公主身旁的近身侍卫,他突然造访,莫非…… 云朔与张咏儒对视一眼,心蓦然悬了起来,难道是长公主为了个马夫,来向他兴师问罪了? 云朔急忙步出,迎接车前明:“车将军大驾光临,寒舍生辉,云朔这就为将军备茶!” “不必了。” 一声清越的女声,惊动了云朔。 他一呆,只见花厅之中徐徐走来一名花冠丽服、纤眉博鬓的女子,香腮如雪,周身似笼着一层烟云薄雾,恍如神仙妃子,云朔与张咏儒心跳怦然,一同过来行礼,“拜见长公主殿下。” 官卿把眼微抬,单刀直入:“我养在骐骥院的马夫,让云朔郎君不知不觉借走了两日了,起初我并未吱声,但两日过去,云郎君久不归还,也不上报,是否有些失礼了?” 长公主果然是为了谢律而来! 云朔暗中吃瘪,心道谢律这会儿也不知是死是活,要是让长公主看见了,她要是心疼自己的马夫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如何是好? 因此,这时候能拖得一日是一日,先将公主敷衍打发了,回头把谢律整得光鲜亮丽,再给公主送回去,如此才好了结。 云朔刚要张口,官卿已命令道:“带我去见他。” 云朔焦急:“公主,要不然,再借给臣一日,这马夫臣觉得用得顺手……” 官卿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本宫的命令你是聋了没听见么?” 云朔身体一僵,不敢再搪塞,朝身后部曲招了招手,示意他带公主过去。 部曲上前为昭阳公主引路,“公主移驾。” 云朔自作主张,从骐骥院将她的马夫掳走这事儿可大可小,纯粹要看公主如何看待那个马夫,若是公主视其心爱之物,多半要责难,若公主不待见那马夫,就算是随手赠予人,或是抛弃在野地,甚至胡乱打杀掩埋,也是可以的,但云朔就怕,公主这会儿亲自过来寻人,极有可能是前者。 不过都听说公主宅心仁厚,对待下人也温柔宽宥,说不准这谢律也只是同一般的仆役没区别。 甬道有些蜿蜒迂回,很长,越往里走,越感到湿冷阴寒,官卿的柳叶眉攒得更紧,这里明明是看押重犯的密室,司徒公府怎会有如此阴冷的暗室? “公主,到了。” 部曲停了下来,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公主身后。 官卿上前,目光凝住。 身侧开了一扇天窗,明亮的天光照在石壁底下满身浴血、疲弱得仿佛只剩下皮包骨的身影上,他身上比前两日又多了无数道犬牙交错的伤口,那件脏得已几乎变成玄黑的袍子胡乱搭在肩头,昔日流光泼墨的一头乌发,没有一丝光泽,乱糟糟齐颈垂落,人闭着眼睛,奄奄一息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官卿的眉皱得更紧,不悦道:“云朔将本宫的马夫借走,是这样对待的,是这样殴打得顺手么?” 这两日,郎君怎样羞辱的谢律,连部曲都不敢作答,如此糟践,谢律竟然都没有死。 听到官卿的声音,谢律的眼帘动了动,他缓缓睁开了眼,目之所及,是干净、整洁、华美的金线牡丹攒花暗纹石榴裙,不似他,脏得已不配站在她身旁,谢律明亮的眼波在官卿身上停了一瞬,便突然回过神,他垂下眸,避向了别处。 牢笼上着锁,官卿进不去,隔了一道铁栅栏门,命令道:“过来。” 谢律朝着她艰难地爬了过去,但快要到门口时,身后传来了一道锁链碰撞的声响,官卿这才看见,谢律的双脚都被内壁上挂着的铁索拴住了,就为了防止他逃跑。 那一瞬间,官卿明确自己动了怒火。 云朔欺辱的不是谢律,是打了她昭阳公主的脸! 她必须现在带谢律离开。 她察觉到谢律的身前摆着一副碗筷,还有一些饭食和水,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估计也无法自己竖着出去,于是蹙眉道:“吃饭。” 部曲一怔,谢律已经两日不用水米了,就算棍棒交加都没用,可是公主一句话,谢律竟就乖乖捧起了碗,什么也不说,便往嘴里大口地拨饭,官卿看他也不怕把自己吃噎住了撑死,正要让他慢点儿,眸光突然一顿,瞥见谢律端着这碗饭里,爬着正在扭动的白花花的虫子! “……” 官卿差点儿呕吐出来,她伸手进去,“啪”地打掉了谢律手里的碗:“吐出来,不许吃!” 谢律便吐了。 官卿咬咬牙:“漱口!” 谢律将水也端了起来,便要往嘴里送。 饭有问题,水有没有?一个念头,让官卿一愣,她再次道:“不许喝,递给我看看!” 谢律将碗拿到她面前,官卿低头往水里一看,竟都漂浮着若干孑孓! 她呆住了,砸了碗,扭头:“云朔一声不吭带走了本宫的人,这样虐待,是打算还给本宫一具尸体么,真当本宫是死的么?” 部曲不敢做声,唯恐公主勃然大怒,对他从重发落。 这些带蛆的饭和带蚊蝇幼虫的水,都是郎君亲口吩咐让人拿给谢律的,谢律撑了两日,宁可饿死都不尝一口,本来郎君已经决定了,要是他第三日还是这样不吃不喝,为了防止他死了,就拿新鲜饭食和水给他。 谁知道本该在宫里小住的公主,忽然来到了这里,杀得他们措手不及,连收拾残局的时间都没有。 “今天本宫要将人带走。” 部曲敛容屏息凝神,“是。” 公主的人,公主要带走,情理自然,这是谁也无可指摘的,何况云郎君将谢律掳回来,已这般折辱,谢律已几乎不成人形了,幸好还吊着一口气。 官卿负手走了出去:“着人给谢律开锁,还有,贵府准备一辆上好的马车,本宫今天就将人接回昭阳府,日后,谢律就在昭阳府伺候,云府还有异议么?” “不敢。” 如此最好。 谢律几乎伤重不治,被架出来,像是走一步都要断气了,云朔惴惴难安,生怕谢律还没踏出这个门口就死在了屋里,连忙让人把细软准备起来,暖手的炉子都给他送上,又出血本放了无数的灵丹妙药出来,一并送上了马车。 谢律上车之后便昏厥了,不省人事,官卿上车,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有一口气,一直紧皱的眉宇松了松。 不论如何,谢律都不能死在云朔手里,他就是死,也应该死在昭阳府,她得亲眼看着他断气。 官卿将人接回昭阳府,让下人把马厩后面的木屋打扫出来,将谢律搬了进去。 当谢律再次清醒时,他的身上那脏臭的衣袍已经被更换了,取而代之的是柔软亲肤的棉料寝衣,四壁坚实牢靠,也不再漏风,想起晕睡之前,她说,他是她的人,以后会待在昭阳府伺候,谢律明白了,自己此刻就在她的府邸。 两日的折磨也不算白挨,虽然此刻身体的状况比他预想的还要差,就算无风侵体,还是控制不住咳嗽,朱勇伤了他肋下,但那一剑只够让他出点儿血,要不了命。真正一直难以痊愈的,是他自己往心头扎的那一剑,是真正伤了心经肺脉,以至于缠绵今日,这伤口还没愈合,稍受风寒,便发作针刺般的疼痛。 这间木屋虽然不大,但置放了一张床榻,还能有食案、衣柜,比马场不可同日而语。 卿卿……虽然恨自己,可她还是来了,不是么。 有人敲门。 谢律不知是谁,让人进来。 屋门没有落锁,那人推开门,是一名下人,也是为公主看管马厩的,他端了一些干净的饭食给谢律,自我介绍道:“我叫柳丁,是公主的马夫,你来了这里,就有福了,公主对咱们下人都好,这里虽然简陋些,但你能拿到八钱的月钱,还包吃住,我看你身上有伤,你就安心养着就行,这段时间你的活儿我替你干,等你好了再说。” 谢律道:“八钱挺多?” 柳丁意外地望着他:“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八钱还少?就算是在许都,能开出这个价的贵人府邸,都屈指可数。要知道他们只是个养马的罢了,还轮不着在公主跟前近身伺候。 谢律薄唇扬起一丝折角弧度,“我?被人二百两卖给了公主。” 柳丁惊诧:“嗯?我不信!” 就他,一副骷髅架子,乱糟糟,病恹恹,还能卖两百两?公主又不是傻子! 谢律已经很久没照镜子了。他知道自己的情况很糟,没有介怀柳丁眼底的不可思议,简单用了一些饭食,便躺下了。 没睡着,柳丁走之后,又来了一人,他是来为谢律治伤的。 谢律刚恢复了一点声音,不大愿意张嘴说话,但看到这人停在自己床头,似乎要为自己看诊,谢律终究没忍住:“你也是兽医?” 来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耄耋老者,须发花白,“老朽庞惠。” 谢律道:“原来是太医院的院正。” 庞惠之名,享誉九州。 卿卿,把最好的大夫送到他身边来,是……舍不得他死,他可以这样认为么? 庞惠替谢律看了他身上的伤势,他那些皮肉外伤都已经上了药,谢律原先的底子好,现在虽然糟蹋了不少,但只要后续养起来,料想并无大碍,一段时日自能恢复。唯一棘手的,便是这胸口的伤,庞惠左看右看,他浑浊的老眼看了两道伤出来,不敢置信。 一剑是刺正心的要命的剑。 还有一剑。 “谢郎君伤在左心下这一剑,敢问是剜心取血所致?” 谢律垂下眸光,有些疲倦,信口回答:“也是我自己扎的,无妨,这伤几年了,早已痊愈。” 庞惠颔首,这伤早已结痂,当时虽然重创,但因为创面小,加之那时谢律的身体强健,要恢复如初,也不是罕事。因此他只专心处理谢律新刺的这道伤口。 新伤没能及时地止血,当时便流了不少血,现在血早已止住,不再外流,但这伤口却没有能够处理,以至于皮肉一直外翻,难以愈合,瞧着似一滩腐烂的肉泥。好在庞惠终生行医,见过的伤患无数,再恶劣的情况他都亲手处理过,因此见怪不怪了,他挑起灯火,用银针穿线,仔细替谢律缝合了伤口。 针扎进肉中,如何能不疼? 而谢律却像是已经麻木了,一句喊疼都没有,甚至,连他平静的脸色,都几乎没有变化。 庞惠道:“谢郎君的伤老朽已缝合,至于现在一直不退的高热,应是风邪侵体所致,应当及时调养,按方吃药,若再忌讳医者,不愿配合,那么情况的恶劣便不是谢郎君可控的了。” 庞惠这老东西,不愧是多年行医的圣手院正,点到即止,不再多言,谢律目送他离去,唇角压平了毂纹。 庞惠背起药箱出马厩,回到了昭阳府前院。 官卿正陪着儿子玩小木马,交代过庞惠看了谢律的伤,便回来禀报,听到身后响起一串脚步声,官卿将木马完整地交到儿子手里,扭身召庞惠过来。 出了一点香汗,官卿舒了口气,坐到了藤椅上,埋首品茗。 “怎么样?” 一盏茶的功夫后,官卿泰然地问及谢律的情况。 庞惠道:“谢郎君已是体无完肤,在云府上,受了一些残忍非人的虐待……” 官卿打断他的话:“这些我不关心,您只说,他会不会死?” 庞惠老实地答:“现在的高热若一直不退,人是……随时可能撑不住的。” 沉默了少顷,官卿道:“公主府里有上好的药材,宫中更多,只要治他,账目从本宫这里走。” 当然,既是公主吩咐的,没有不全力救治的道理。 “臣省得,公主放心。”庞惠拱手行礼,“只是不知这位谢郎君,可是陈国的谢律?” 官卿一怔:“他告诉你的?” 谢律应当不至于这么蠢,把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在魏国,想要杀他的可多如牛毛,就算是昭阳府都护不住他。 庞惠摇首:“臣从他的言辞谈吐之中猜出的,公主收留了陈国世子,若还一意隐瞒,只怕触怒龙颜,此事,还需尽早禀明陛下。” 官卿正为这事儿心烦:“本宫心里有数,太医无需过问。” 兴致勃勃骑在小木马上的书杭,天真地摇前摇后,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作者有话说: 谢狗揪花花:她爱我,她不爱我,她爱我,她不爱我…… 最后一片。 谢狗:她不爱我呜呜呜……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 51 章 入夜后, 一弯凉月如水,银色皎洁的辉光笼着昭阳府阒静的庭院,廊芜底下的百年梧桐, 压着一重重积雪, 月色朗照下泛出晶莹的幽绿。 谢律身上发热的感觉依然强烈, 但他却不喜欢躺在床榻上, 不能做任何事,只能等待。他起来了,将毯子裹在身上,推开了木屋的门。 这里离马厩很近, 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烟灰色的墙, 道道朱门紧闭, 谢律抬起头, 一眼能眺望到最恢弘的那座阁楼,如有百丈拔地而起, 复道雕甍, 成飞龙瑞兽状,宝顶如一柄利剑,直刺浩瀚灿烂的宇宙。 天气是冷的,一呼吸,嘴边都是湿冷打得白雾, 谢律坐在马厩前,睡觉的马儿发出微弱的呼噜声,身旁静得只有这样的声音。 也不知她睡着了没有。她最怕冷的, 受一点点寒气, 手和脚丫都是冻疮, 到过冬的时候, 宁可待在屋子里不出来。晚上睡觉,她会不自觉缩进他的怀里,把手和脚都放在他的身体上,被揭穿之后,她笑着说他身上是暖的,像烤火一样。 一道踩断了枯枝断叶的脆响,惊动了谢律,他披着厚重的毯子扭头回来,只见幽幽静静的月光底下,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好奇地盯着自己。 小人儿身上没有避寒的大氅,像是突然从温暖的屋子里跑了出来,尽管天色昏暗,近处只有几盏杯水车薪的马灯,谢律却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她的儿子。 “是你。” 他看他冻得瑟瑟发抖,立刻招手让他过来。 书杭是偷跑出来的,他要撒尿了,可是他很不喜欢尿尿的时候有人跟着伺候,趁着侍女出门去换班,他偷溜了出来,到公主养花的地方解决了,可是解决了需求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迷路了! 他身上还穿着屋子里穿的中衣,在屋子里正合适,出来就很冷了,书杭看到这个人裹得像一颗肥圆乎的大粽子晒月光,喊他过去,他听话地走了过去。 谢律用毯子裹住了书杭,将他拉扯到近前。这张小脸精致细腻,不似男儿,倒像女娇娥,圆滚滚的眼睛随了她的母亲,鼻子和嘴唇小巧如画,或笑或愁,做什么神态都好看。 “你叫什么?” 谢律的身体热烘烘的,书杭一到他怀里,立马就不冷了,他笑了笑,开心地道:“我叫书杭。” 书杭的小身体瑟瑟颤抖,到这里熏得热了,总算面颊恢复了血色,谢律单臂支着软毯笼住他的身体,一手握住他的小手,大掌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他的小肉手,一会儿功夫便热了起来,书杭很喜欢,他眼睛都不眨地看着谢律:“你是谁?” 谢律的眸光柔和如月:“你猜。” 书杭想了想,他和公主是在外面捡到这个人的,公主对他很不好,之前他都不在府里的,现在突然又接回来了,书杭简单的小脑袋瓜不能理解这么复杂的事情,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这样的面容,与他太过相似,让他如何能相信,这是她和方既白所生? 这几年,谢律也在关注魏国的动静,长公主产子,瞒不过他。算算时间,卿卿若是当时怀孕离去,孕期应有近九个月,足以生下书杭。只是,她的身子为了给他治病伤了根本,加上沿路迢迢,所以才早产? 这个可能性,让谢律无法忽视地疼惜,卿卿那样绝望离去了,她应该恨他,入骨地恨的,为什么还要选择生下这个孩儿? 这样的乱世,人命本贱,女人常常被当作货物赠送,他也是用了很久才想明白卿卿执着于做他的妻子是为什么。 可她不知道,如果是为了活命,易子而食都能出现,典妻,又算什么呢?她大约只是单纯觉得,有了一个妻子的名分,就能安然稳固了吧。可惜,他也曾盼望娶她为妻,终究…… 卿卿一个人生下书杭,吃了许多苦,书杭长得很好,身体不输给同龄人的孩子,又很乖巧灵气,不像他幼年时,只能做一个书呆子,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 书杭的小手在谢律面前晃动了几下,他好奇地看着谢律:“你是公主的下人吗?” 谢律点头,承认:“是,我一辈子都得伺候公主。” 书杭笑道:“公主是我娘亲!” 谢律意外:“你为何叫她公主,不叫她娘亲?” 书杭拍拍他的肚子,因为饿了,咕噜了一下,谢律虽然因为发烧昏昏沉沉的耳力渐弱,却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忍俊不禁。书杭摸着饿扁的肚子难为情地道:“女孩子都喜欢被叫公主,不是吗?” “……”谢律瞠目,他本人徒有风流之名,今日竟然对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小毛孩儿甘拜下风。 书杭的两只小胖手捧住了自己肉嘟嘟的小脸,像朵向日葵撒娇地开给谢律看:“这是不是很有道理?” “……”卿卿一定很宠他,也不怎么爱端母亲的架子。 “书杭!” 风中突然传来官卿不悦地叱声,熟悉的阴云罩顶,书杭打了个寒颤,父子俩一同抬眼看去,官卿胡乱披着一身鹤领氅衣出来了,发髻松散,想是入睡前知道儿子跑丢了因此急匆匆地出来找。 偌大的公主府,官卿跑了个遍,当各个地方都找不到的时候,一个念头让官卿恐慌了起来,难道书杭去了马厩?只要他去了,就很有可能遇见谢律!谢律绝对不会放弃这个亲近书杭,打听他身世的机会。 当官卿一出现,谢律抱着书杭的手立刻便松了,书杭被母亲揪住了衣服后领,被甩在身后,珠箴立刻上前,将搭在臂弯里的小袄给书杭穿上,念叨着“阿弥陀佛”,出来这么久,可别把小世子给冻坏了。 官卿柳眉倒悬,携隐怒之色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律。他坐在皮革马扎上,拢了拢身上的毛毯,薄唇一掠,笑意蔓延上眼尾,官卿瞧见了更闷闷生气,怎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她冷声道:“书杭跑来你这里,你见了小主子,也不知道上报么?” 谢律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歉然道:“对不起,我烧糊涂了。” 他试图去抓她的柔荑,让她柔软的手掌也感受自己额间滚烫的温度。 官卿后退避开,眉心打成了一道结:“书杭是我的孩子,他的父亲另有其人,是我魏国的尚书左仆射,魏国人人皆知。你——” “卿卿,”谢律叹了叹气,打断了她的话,“你不觉得你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官卿一愣,他又道:“我从来没说过,书杭是我的儿子。” 她身后的珠箴与玉燕都呆住了,怎么回事,谢律说的什么话?小世子怎么可能是他的孩子? 可是玉燕和珠箴早就有感觉了,小世子和方相公长得一点也不像,单论容颜,还真是……和谢律有六七成相似。 官卿气得往胸口汲入了一长口气,憋闷得找不到一个爆发的点,愈发恼恨起来,谢律微微笑着,瞬也不瞬,仿佛将她怎样看都看不够一般:“可是无论如何,你不必担心,书杭是你的,谁也抢不走,我不会,陈国更不会。” 官卿忍不住对他冷嘲热讽来找回上风:“当然,你现在只是一个病得快要死的马夫,什么也做不了。” 谢律脱口而出:“若我真的死了,卿卿,你会高兴,还是难过?” 拍手称快也罢,难过堕泪也罢,这都说明了,她心里时刻都记着他的。 官卿偏要告诉谢律:“本宫不会高兴,更不会难过,你的死活,本宫不在意,就像是养的一条狗死了,本宫会替你料理后事的。” 谢律眼底的笑被剥夺得干干净净,明亮的琥珀色眸子黯淡了下去,如同流星坠入长夜,明月沉进大海,光芒被吞噬,只剩下一滩黑漆漆的死水,再无波澜。 官卿讥诮地冷笑,转身抱起了书杭,带他离去。 虽然自己好像是得胜了,可是,书杭毕竟还是在谢律面前暴露了,她路上询问谢律和他都说了什么,可惜小孩儿的记忆不过就那么短短一刻,这会儿书杭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官卿既怄又怒,重重地拍打了几下不听话的书杭的屁股,刺激得他嗷嗷哭,官卿狠下心肠,这一次非要和他说清楚不可。 “我跟你说过,说过好几次,不要和他见面,不要和他说话,你为什么不听?” 书杭哭得泪如泉眼,汩汩地往外冒,一边哭一边擦泪一边说:“他是谁呀,为什么书杭不可以见?” 娘亲从来都不会说,不让他见谁,不让他和谁在一起玩儿,可是他身边只有宫人太监,平时都没有人愿意跟他玩儿,他们只会跪一屋子,毕恭毕敬地伺候他穿衣吃饭,那好无聊!好不容易碰到一个不会害怕他身份,会跟他玩到一起的人,娘亲却打他! 书杭好委屈,他哭得直咳嗽。 儿子虽然活泼爱闹,可是从不叛逆,一直都很乖乖听话,官卿真是不敢相信,就走丢的这么一会儿功夫,他只和谢律见了一面,怎么就感情如此深厚了? 只是旁的事都可以商量,但这件事不行,就算是用镇压的手段,官卿也不可能让谢律继续接触她的儿子,他嘴里是那样说,可是陈国世子从来都不讲信用,承诺都是放屁,只要有利可图,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如果他把书杭掳走,陈国又不费吹灰之力多了一个继承人,倘若他真的打这个算盘呢? 官卿不听书杭的抱怨,寒着脸警告道:“你要是再偷偷见他,我就揍得你屁股开花!” 作者有话说: 当爹的小时候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 我们书杭除了读书什么都会! 书杭:还是我比较厉害。 官卿:滚去读书! 书杭:…… ? 第 52 章 谢律的烧一直不退, 缝合的伤口却在渐渐好转,昭阳府吃食不短,柳丁每天为他送来的, 除了清粥小菜以外, 偶尔也掺杂鱼肉, 谢律胃口不佳, 衣带渐宽,柳丁说:“这样下去不行。” “你看看你喜欢吃什么,”柳丁拍着胸脯保证,“我都能给你弄来。” 眼看着人养病, 养着养着, 越来越瘦, 再这样, 身体条件更差,病得越重, 恶性循环, 等到最后真就大罗金仙都救不回了! 谢律躺在病榻上,目光动了动,移到柳丁满是老茧的手上,柳丁是个本本分分干活的实诚人,谢律不忍骗他, 便道:“我故意的。” 柳丁疑惑了,他仔细地瞧着,谢律的这情状不像是假的, 他搔搔后脑勺, 没明白。 谢律想, 他怎么会学的一身妇人内宅争宠的手段, 在双凫楼学习的时候,也不过就记住了几字箴言,而现在他却用这些跛脚的伎俩,去换取女人的一点怜悯。 “我想让公主可怜我。”他幽幽道。 他这样一说,柳丁豁然开朗,“我懂了,你喜欢公主。” 是这样。谢律大方承认,颔首。 “不过这不行,”柳丁摇摇头,在谢律疑惑地以目光询问过来时,柳丁实诚道,“公主早已有了心上之人。” 谢律一嗤:“你说的,是方既白。” 柳丁也不知道这个谢郎君哪里来的胆子,敢对方相公直呼其名,看他年纪轻轻的怎的如此想不开,和方相公作对,柳丁叹息着道:“谢郎君有所不知,公主对方相公用情……至深,倘若能有别的郎君入她法眼,公主也不会一直蹉跎着单身至今。” 谢律不信:“方既白也一样喜欢她么?” 柳丁入府较晚,许多事也只是听府上的老人说的,打听而来,见谢律一番痴心,执念不改,把身体拖垮到这地方,心内有些惋惜,爱情不是必需的,身子却是自己的,这天底下见异思迁的多了去了,可身子要是坏了,那就连后悔药都没有吃的。柳丁也是过来人,他不得不提点谢律。 “方相公对公主,自然也一往情深。可惜,他已以身许国,便不能许卿,公主知道方相公是身体不好,不愿耽误了她,才借了这个幌子,她却还是一意孤行地生下了方相公的孩子。这事,人人都知道的。” 谢律紧缩眉宇:“书杭与方既白一点也不像。” 柳丁劝他不要痴心妄想:“公主和方相公情投意合,都站出来承认了小世子的身世,谢郎君,真的,你不要再这般自苦了,你就算是把自己折腾死在我的木屋里,公主她也不可能会喜欢你啊。” 谢律面容惨淡,病中倦容,靡靡无力地靠着秋香色团花铜钱纹引枕,垂眸,静止了许久,等到柳丁都开始诧异他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谢律才道:“我不相信。” 这世上的人啊,就有这样的。 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柳丁劝也劝了,可惜的是良言难劝该死鬼,说了这么大一圈,他快口干舌燥了,谢律居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柳丁一脸沧桑地离去,屋里一灯如豆,明明灭灭地照着谢律侧脸,他在枕上侧卧着,手肘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经纬,窗外一缕风钻了进来,挑逗着桌上的火焰。谢律的眼瞳仿佛一方岿然不动的石墨,也不惧火光刺眼,动也不动地盯着那火苗,却突然勾了勾唇。 他不信。 卿卿不会喜欢别人。 她曾经,那样喜欢他的…… 她不会喜欢上别人。 第二天,谢律在天蒙蒙亮时被撞破了房门,当他睁开眼时,瞥见官卿站在自己的面前,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是幻觉。 就像梦中徘徊了千百回一样,此刻于眼前重演。 可是梦里的卿卿,绝不会有此刻的疾言厉色,她道:“我听柳丁说了,你的伤已基本快要痊愈了。谢律,你在演苦肉计给谁看?” 谢律愣怔了一瞬,没想到这么快柳丁便告密了。不过这不能怪罪柳丁,他毕竟是昭阳府的人,吃的是昭阳公主的粮。 这件事柳丁本也不会主动地对公主提起,是官卿思忖了一夜之后,她做了一个决定。 谢律不能继续留在魏国了,眼下知道他身份的人越来越多,继续留下来会有麻烦,不止他的麻烦,而是她将有天大的麻烦,并且他现在已经和书杭有了接触的机会,她一点风险也不敢冒。 可是谢律眼下这副破败的身体,怕是很难支撑他回到陈国,因此官卿叫来柳丁问他的情况,柳丁起初支吾不言,顾左右而言他,在官卿威势压迫之下,终于老实托出。 官卿此刻领了一群人来到马厩的木屋中,让人左右叉起谢律,逼迫他从床上下来。这些人自然下手没个轻重的,谢律趔趄摔在床尾,额头磕了一个包,官卿却直皱眉头:“戏演到这个地步,还装什么?” 谢律涩然一笑,摸了摸自己的肿痛的额,虽然身上发热不退,目光却一点也不浑浊,清湛的,泛着漾漾波光,他扶桌看向官卿,她颦着水眸,愠怒染上了面靥,别是一番妩媚,谢律将手递给她:“卿卿,我真的起不来了。” 官卿冷然:“你以为这里还是红柿居么?” 他以为,他装成这副柔弱模样,她就会有半分心软? 他大错特错了,那个会心软的卿卿,在被人骗得身心都支离破碎后,早已脱胎换骨,这些拙劣的把戏谢律却还接二连三地上演,是觉得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以念及的往日情分? 谢律垂落了向她伸去的手臂,神情有些失魂落魄,干燥起皮乃至皲裂的唇瓣碰了碰,嗓音艰难:“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 “当然。你不觉得这是报应么?”官卿嗤嘲他的可笑,“起来。” 谢律的眼前有些发晕,他摸索着衣柜和书案,将自己迟缓地撑起,官卿命令人将他两臂擒拿,直接带着往外走。 谢律被人丢进了马车,官卿也坐了进来。 他全身没有一点气力,只能靠住侧壁喘息,官卿目不斜视,会武的侍婢就坐在两人中间,随时防止不测。 谢律靠在车壁上不动,随着颠簸,头不断地撞到身后的木板,可他却始终在凝望着隔了一道防备的身影的官卿,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一样,将她的轮廓,她的五官,都刻在骨血里。 她不知他这两年过得怎样,如果知道了,会不会有一点心疼? 谢律只想让她心疼一点,哪怕不如在红柿居,只要,她对他还有一分的挂心就好,太多了他也不配。 “卿卿。” 刚想出声,官卿便冷冷飞过来一记眼刀:“闭嘴。” 谢律识相地吞了后面未吐的话,只小声地道:“我脚疼。” 官卿睨着他,瞧着他这些粗劣的把戏,更是冷然:“谢世子要装也该装得从一而终,你明明是伤在胸口,又怎会脚疼?无耻。” 谢律便封了口,再不多说一个字了。 他不知道她要带他去哪儿,他也猜不到,现在头昏欲睡,他也没有那个力气再去猜了。 马车停在了许都城外的落云坡,官卿先下得车来,之后才是剑婢,剑婢将谢律粗鲁地扯下马车,让他好生站着,谢律这厮偏偏不肯配合,病病殃殃地左摇右晃,剑婢从身后踢了他一脚,直接将谢律踹倒在地,差点儿沿着寸草不生的坡面滚下去。 官卿也没让人管他。 谢律好像习惯了这些羞辱,他大方地坐起来,弯腰拂去了衣上的尘土,微笑:“卿卿,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官卿看向他,“我给你一个机会。现在这里人不多,谢世子如果能够挟持我,有机会从这里逃跑。” 谢律笑道:“你觉得我还有那个力气?” 官卿不假思索:“前提是你别装。” 谢律自失地发笑,笑得撑住了额头,将脸垂了下去,“我真的病得很重,卿卿,你为什么就是不信。” 这一路走来,他每一天伤势都在崩裂出血,来到魏国,在云朔的磋磨下忍受了整整两日,犬刑、夹板、笞杖、盐水、烙铁,任何一样都可能要命,他遍体鳞伤,血流涂地,她明明看着,可是她却不信。 为什么? 谢律没法不受伤,他真的很想问一句:为什么?卿卿你,现在对我已经绝情至斯了么? “试一试吧,谢世子。”官卿直觉谢律还在装,他有那个能力站起来,甚至有机会能挟持她,官卿给他这个机会,“赌一把,看你能否全身而退。” 他今天要是从这里离开,后续官卿有把握能将他驱逐出魏国。 谢律抬起眸,茫然地看着她,官卿的脸色傲慢而不屑,充满了对他的鄙夷,谢律胸口扯得一痛,真的问出来了:“卿卿,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了吗?” 这种近在咫尺也抓不住握不着,陌生的无力感让他恐慌。旁人说一千道一万卿卿不喜欢他了他都不信,可是现在,他越来越亲身体会到她的漠视,于他似乎才是真正的杀人诛心。 官卿用一声嘲讽代替了回答,这个蠢问题,谢律问都不该问。 剑婢肃容挺身上前,阻隔在他们两人中间。 只要谢律一出手,剑婢便会立刻将他拦下。 谢律艰难地站起了身,剑婢防备地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警惕着他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谢律温声道:“你让开,让我和卿卿说句话。” 剑婢自然不退。 谢律摇头:“我不会挟持卿卿,用女人作护身符。” 官卿讥诮一笑。 不会?那她又是什么?被送出去的一件货物,连护身符都算不上吧。 剑婢一语不发,森然地冷凝谢律。 从没见过这般宛如铜墙铁壁的女人,谢律无奈至极。 “卿卿,我知道你想放我走。”他将自己的双手都负在身后,走向卿卿,示意自己并无任何攻击之力,剑婢警觉地看着他来到了公主的身后,引而不发,谢律果然十分老实,他一点异动都没有,只是停在公主的身后,语气低回而卑微地恳求,“别赶我走,卿卿,我答应你,我会好好养伤,让自己尽快痊愈,我只想留在你身边,做你的马夫,你的踏脚石,你不高兴时鞭打的出气包。” “卿卿,求你,让我留下来吧。” 官卿冷蔑地瞧了他一眼,不论他眼中的情意多么真诚,多么令人动容,她心如铁石地全部略过,朝马车走了过去。 “滚。” 她只留下一个字。 作者有话说: 风水轮流转,轮到谢狗低声下气了。 不过谢狗这些戏真真假假,改行做影帝吧。 ? 第 53 章 官卿重新坐入马车, 御夫殷勤为公主御,但官卿仍留了眼线下来,方便监视谢律的一举一动。她想看看, 谢律是不是真的装病, 如果他伤势已愈, 现在装病的企图是什么。 马车行驶在草木灰败的原野上, 积雪在晴日红融的日光下开始消解,露出斑驳的地皮,走了有一阵儿,剑婢策马从车窗外追了上来:“公主。” 剑婢敲了敲车窗, 官卿将帘门扯开, 剑婢骑马并行, 恭声报道:“他追来了。” 马车行驶得不快, 此刻官卿撩起帘角向后回望,远远地能瞥见一道米粒大小的身影, 蹒跚地翻上了山坡, 一步一步执着地跟了回来。 他走得那样慢,几乎每一脚都让人以为下一瞬他就会扑倒在雪地里,可是谢律偏又走得稳稳当当,坚定不移,一步不摔, 官卿都诧异。现在的谢律,是疯了还是傻了?他在魏国遭受这样的羞辱,现在她给了机会放他离去, 他为什么还要跟来?难道这人是受虐时创伤了脑子么? 剑婢道:“他说, 他要跟着公主, 生也罢, 死也罢……” 剑婢很少见到这种死脑筋,她在魏国的慎刑司做了十年,再硬的刑犯只要濒临死亡,便会流露出脆弱、求生、不堪一击的特征,谢律若不是意志力有着非人的强大,那么就是,他的种种表现都是真的,他深切地爱慕着公主,即使是卑微地做她裙下臣、脚下泥。 官卿也明白,不过她不为所动,放下了车帘,道:“不用理他。” 剑婢应诺,颔首退后行进,一路只跟随者平稳向前驱驶的马车,不再有关于谢律的任何言辞。 天气很冷,太阳快要沿着山峦连绵起伏的轮廓登上顶峰了,可身上却聚不起一丝暖意,官卿怀里捂着汤婆子,一直保护得很小心,可手还是生了冻疮。她听以前在陈国认识的老人们说,这手一旦生了疮,以后再怎么保养,也是年年都要长疮。冻疮鲜红见血,疼得很是磨人,官卿一向最讨厌冬天。 又不知过了多久,官卿还是无法抑制自己的心烦意乱,她再一次掀开了帘门,剑婢立刻拥上前问公主有何指示,官卿踯躅道:“谢律人呢?” 剑婢回望片刻,对官卿禀报:“已没影了。” 官卿冷冷地哼了一声,想他终于知难而退了,最好老老实实地回陈国去,不要打她和书杭的一星半点主意!正要放下车帘,忽然一念不安地涌上心头,谢律不像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她耸了耸眉梢,“停车,回去!” 说不准他现在逃了,离开她的了视线,反而更不安全。 御夫凭借娴熟的驾车技巧,车未完全停下,直接于官道上掉头,驾驶飞奔往回赶。 赶了没有多少路,便发现了谢律。 他已经嘴唇乌紫,昏厥在路边。 官卿跳下车来到谢律的跟前,皱眉踢了他两脚:“你别装死!” 他纹丝不动,乱发下尖尖的一截下巴,惨淡得挂不住一两的肉,人清减得瘦弱如柴,官卿的心突然剧烈地跳了一下,其实,刨开其他人,谢律对她,除了两城宴上他将她送给了别人,其实他由始至终未曾虐待过她,做人终究是要公平一些,她蹲了下来。 拨开他脸上凌乱的发,露出彤红的脸,被云朔甩了一鞭子打破了右侧脸,伤势未愈,瞧着依然狰狞,她知道谢律一向对自己心狠手稳,可一个人,就算是唱苦肉计,能逼真到这个地步吗? 就连庞惠都说,他几度徘徊生死边缘,倘若意志稍稍薄弱,酷刑之下绝不可以生还。 官卿伸手试了试他脸上的温度,触摸到的一瞬间,她便如受炮烙之刑烫得缩回了手,这么烫! 官卿一咬牙:“来人,将他带回去!” …… 谢律再次醒来,自己仍然在木屋里,已是傍晚时分,屋子里很暗,没有点灯,他摸索着起身去拿蜡烛,掌心触碰到一只已经冷透的药碗,他拿起来凝睛端详片刻,里头只剩一点药渣。 他昏迷期间,有人用这只碗,强行给他喂了药,他脸上外溢的药汤被擦掉了,但衣领间苦涩的药味儿散不掉。 卿卿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对他心软了,她还和从前一样。 谢律勾了勾唇。 他不想再唱这场戏了,他要让自己尽快恢复,最好能回到往昔风貌,能够让卿卿眼前一亮的地步,就像她第一次看到自己一样。 不是谢律自吹自擂,现在传闻中与公主有染的方相公,是个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病秧子,容貌大抵也比不上他,曾经沧海难为水,卿卿有他在先,怎么会看上方既白那小人? 当初方既白怀目的而来,诓骗陈国两城换一人,其实只要稍加细想就会知道,若只是为了一个美人,一个姬妾,魏国的老狐狸怎甘心让这么大的利? 谢律糊涂了两年,竟被方既白玩弄于股掌之中,相信卿卿已死,他甚至假造渝国刀剑和装束,祸水东引,轻而易举挑起陈渝干戈,他好坐收渔利。 方既白行军打仗是外行,谋算人心、料敌于先却屡发屡中,他仿佛早已猜到,谢律失了卿卿,陈国如断一臂,会与渝国起摩擦,他再不动声色地一招偷龙转凤,任谁也无法想到魏国都城里的昭阳公主,壳子底下已换了一根芯。 柳丁在马厩里给马喂食,谢律不知不觉来到他身后,将他吓了一跳,惊魂未定之际,柳丁见了谢律扭头就跑。 “柳丁。” 谢律叫住他,柳丁心底叫苦连天。 他苦着脸转过了身:“谢兄弟,你原谅我,真不是我故意多嘴向公主告的密,实在是公主……” 公主凤仪威严,他顶不住啊。 “些许小事,怎会怪罪。”谢律微笑道,“今天你看到是谁送我回来,谁亲手给我喂药了么?” 柳丁这会儿深感对不住谢律,有问必答:“公主将你丢在了门口,她身边的人通知我的,我把你扛了回来。” 谢律一怔,口吻忽然变急:“药呢?” 柳丁也不知好好地他怎么还急眼了,老实地道:“当然是我喂的啊。” “……” 磨牙片刻,谢律道:“我要去见公主。” 柳丁连忙拉住他,“哎,谢兄弟,你烧退了?咦,退得真快,简直药到病除啊!这碗药真神了,跟之前的有什么不一样吗?” 没有不一样,只是之前的谢律偷偷倒掉了而已。 谢律脸色寡情凉薄,一点要感激他这个救命恩人的意思也没有,柳丁丝毫都不生气,毕竟是他出卖谢律在先,还对公主说了很多“大实话”,也不知公主是不是听岔了,竟以为谢兄弟这伤全都是假的,差点将他扔在外头冻死了,柳丁拉住他,只是要劝他。 “你这会儿不要过去。”在谢律冷峻的眉眼沉下来之际,柳丁心头打了个突,他还是好心道,“真的,你不要过去,过去也是自讨没趣,自取其辱。” “为何?”谢律口吻不悦。 柳丁唏嘘地拍拍他的肩头,语重心长:“方相公来了。” 谢律顺嘴便道:“不就是方既白么?” 魏国人人尊他一声“方相公”,谢律却屡次直呼其名,甚至颇为讥讽,柳丁真的不得不奇怪:“谢兄弟,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啊?” 谢律撇开了他,“花魁。” 说完谢律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垂萝月洞门之后,迎冬而怒放的满架纯白的花,聘聘婷婷地风中摇曳。柳丁瞠目结舌,要是他耳朵没坏的话,他刚听到谢兄弟说,他是个倌儿? 难怪,难怪他这么一心一意巴结公主,拼死也要留在她身边。 莫非是公主从前为方相公屡次三番地拒绝伤了心,绝望之下去鸭子楼买醉,招惹了这么一桩粉红官司?酒醒后的公主心仪方相公,自然不可能认账,给谢兄弟什么名分,谢兄弟厌憎良人薄情,这才一直追着公主不放,对方相公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好脸色。 柳丁自己搁心里排了一出大戏,越想越感到自己的猜测天衣无缝,如此说来,谢兄弟这般糟蹋自己,实是个可怜之人。 …… 公主府的下人自然不可能让谢律出入昭阳府如无人之境,畅行无阻,在谢律即将穿过廊芜之际,终于有人将他拦下了。 谢律皱眉,这时,清越的笑声穿过一排滴水的假山池沼,刺入他的耳膜。 谢律定睛一看,碧波微澜的湖水对岸,两道衣影相依相偎,并肩而行,身材高大的男子着烧蓝渝锦菖蒲暗纹锦裘,墨发簪玉,风流倜傥,步履从容,女子身穿藕丝褐飘香软绫团花紫燕剪秋图上袄,配一条芙蓉、秋香、丹秫三色十二破的撒花间裙,金钗步摇,一步一曳,神采烨然,恍若凌波欲去。 他们说说笑笑,边走边停,便像……一对璧人。 中间没有其他,更不会注意到对岸窥伺的闲杂的谁。 谢律的眼睛骤然像被针刺了一刺,红得弥漫开一层血浪。 “公主!” 那个小人儿在假山前的一道洞门前突然跳出来,给公主一个天大的惊喜,接着谢律便看到,方既白弯腰张开了两臂,让书杭跳到他的怀里,他将书杭抱了起来。 书杭乖巧伶俐地坐在他的臂膀上,屁股都不动,三人同行,沐浴在冬日暖阳丝丝的晴光下。 是谁的妻,谁的子,谁家的孺慕情深,谁家的天伦之乐。 通通与他无关。 谢律像被冰塑封在原地,看着那一行人穿过了假山石洞门,笑声如珠子般洒落在湖底,直至衣影都隐没不见。这块冰,好像也彻底碎了。 作者有话说: 谢狗真的很嫌弃方既白,可是,他马上要开始自卑了哈哈哈。 ? 第 54 章 “近来未能入府相叙, 不知公主可曾荒疏棋道。” 臂弯中抱着书杭的方既白,长指拨开垂落官卿额前的一枝枯柳,笑吟吟和煦地道。 官卿明眸轻闪:“相公想探究本宫的棋艺进益?那有何难, 虽然天资不佳, 但好歹勤能补拙, 定能让相公刮目相看。” 说着便命人就在隋珠园的一株桃花树下摆上了棋枰, 方既白放了书杭下来,与官卿相对而坐,黑白子粒粒尽落入棋笥,声音一铿一锵, 如鸾凤颉颃, 错落有序。方既白的眼眉宛如春日抽绿的柳树梢头坠落了一片轻盈的桃花, 将春寒料峭之色一瞬间拨将远去。 官卿执白先行, “相公小心,本宫不客气了。” 方既白尽得风流:“公主请。” 一个是杀机凛冽, 一个是春风化雨, 一个是除敌务尽,一个是以柔带刚。 棋盘上一招一招,转眼便到了中盘。 书杭看不懂高深莫测的棋局,嫌弃无聊,好在他有小木马, 可以坐上去摇啊摇,也能自得其乐。不过片刻,他眼神尖锐地发现了假山后隐藏的身影, 认出了他, 书杭眉目噙喜, 可是一想到娘亲不喜欢自己见他, 上次狠狠地抽打了自己的小屁股,书杭忽又变得无限哀愁。 官卿还若无所觉,是方既白提醒她方知:“有个人跟了很久了。” 官卿微微愣神,顺着方既白笑意溶溶的目光看去,身后的假山外,一丛千指百态的龙爪槐树下,谢律停立在那里,执迷地抓着一茎光秃树枝,黑眸深沉如墨。 然而他也只是站在那里,不动,既不上前搅扰,也不沮丧离去,一双眼波幽怨、清冷,如初秋卯时雾气弥漫水茫茫的江面,琥珀色的瞳仁便是江浪中风雨不动的岿然礁石。 谢律平生最善于伪装,这种意态朦胧的暧昧对他信手拈来,他不爱一个人时,都能装得情意绵绵。纵然他再如何可怜,官卿看见了,也只是厌烦至极。 “打吃。”方既白笑道,“这一手,公主要当心了。” 官卿回过神一看,自己的大龙已岌岌可危,便实在无暇再去管身后的谢律,专心应对起方既白的这一手攻势。 官卿的棋艺的确是后来者居上,两年时间里已有小成,可惜遇上方既白这样的行家里手,却还是相形见绌,若非方既白屡屡放水,早已中盘大胜,杀得她片甲不留。官卿心里也知道,论弈棋自己远非师父的敌手,她现在的水平遇上三流棋手或有一杀,但在方既白的棋力笼罩下,左支右绌,顾此失彼,终于还是中盘负。 一局棋罢,方既白赞不绝口:“看来公主果然用了心思钻研,进步不可小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官卿你来我往地客气:“是相公教得好。” 她的棋,原来是他教的。那么这三年,他们是真的,已经在一起了么? 书杭与方既白这般亲热,便如同真父子一般。 在谢律缺席的这几年,他们其乐融融,相处这般愉快轻松,的确不需要再去想起一个丢了魂魄的无用之人。 如今她的笑容,她的娇憨,她的妩媚,都只给一个人看,她的争强好胜,她坚韧不服输,都只给了方既白,棋枰上十指纤纤,筵席上推杯换盏,书房间耳鬓厮磨,她,再也不会想起一个伤她深可见骨,让她长出了锋芒的负心人。 他像一个卑贱到尘埃之中的懦夫,还不肯死心地纠缠着。 谢律远远地看着,一丝锐利的疼痛蔓延过心尖,仿佛有一把利刃搠入了胸膛,反复地剜搅。手里忽然一用力,扯断了龙爪槐的一根树枝,噼啪一声清脆的响动,他吃了一惊,急忙回过神看向官卿。 “上茶。” 官卿好像根本没留意,吩咐侍女为方既白上茶。 适才未能尽兴,官卿约定和方既白再下一局,正巧送茶的人来了,官卿垂眉伸手接过,不料目之所及,是一双伤痕累累指骨修长的男人的手,她一愣,扯着眉头抬眼一看,正见谢律顺服地送上了茶汤。 “你怎么过来了?”怎么回事,官卿扭头一看,自己方才端茶过来的侍女被打晕了撂在树下,谢律抢了她的活儿。 官卿咬牙不快:“大胆!你不怕本宫治你的罪么,谁让你上来的?” 方既白劝和:“公主勿用动怒,一杯茶水罢了。” 说着便从谢律掌中接过了茶,眸中划过一丝浅笑:“此茶贵重,或许平生只得一回,当沐浴焚香一饮。” 谢律看不惯他惺惺作态阴阳怪气,冷冷道:“吃你的茶,装腔作势什么?” 官卿细眉一扬,谢律身体果然大好了,他留在府上就是个刺头,官卿一定是造了孽才会心软将他捡回来,当下她便吩咐昭阳府的仆从,将他拖下去,这还不够,“不知尊卑,杖刑二十以儆效尤。” 谢律受伤地望着她:“公主,你不公平。” “要公平是么?”官卿怒极反笑,“你是马夫,方既白是本宫的先生,更是大魏的左相,鄙贱之人冲撞了本宫的贵客,该不该责罚?” 谢律咬牙,可是,卿卿那样绝情,她没有对他一丝的怜悯,一丝的宽宥,一丝的情意。谢律的眼波仿佛破碎了,再也无法弥合。 书杭突然扑到了方既白的怀里,着急地晃他的胳膊:“阿父,帮帮……帮帮他。” 他不想看着公主责打马夫,公主已经很不高兴了,马夫还是赶紧走吧。 可是当他喊着方既白“阿父”时,谢律手里的茶盘突然失了手摔落在地,瓷片粉碎成渣,滚烫的茶汤一瞬间溅落到他的腿上,可是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他凝滞地目睹着面前的一切。 阿父……书杭叫方既白“阿父”。 着急探寻的目光望向官卿,得到的却只轻蔑不屑的一记冷眼,谢律天旋地转如堕冰窖,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动。 难道书杭真的是方既白之子么?又或是,卿卿让书杭认了方既白为生身之父?可无论是哪一种,他才是真正的局外人,一个百孔千疮,短褐穿结的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罢了。自以为是地攀扯上来,可是对比此时方既白的光鲜明亮、衣冠楚楚,他这样一个脏污黯淡之人,连方相公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 卿卿本就只喜欢他的脸,现在终于也,不再喜欢他的脸了。 谢律将被烫伤的手背虎口握住,不动声色地收到了身后,迟钝地蹲身去拾地面的茶具碎瓷。 方既白慈爱地摸着书杭毛茸茸的小脑袋,“不用担心,公主心最软了,她不会真的打这个马夫的,书杭今天是不是累了?阿父瞧你出汗了,你回寝房更衣,然后午睡去,好不好。” 他说什么,书杭就听什么,有了他的承诺,书杭总算可以放心了,只是公主在这儿,他不能跟马夫说话,便先溜下了方既白的膝头,主动跑到一旁牵起了玉燕的手,往回走去了。 谢律收拾得磨磨蹭蹭,半天仍未将碎瓷的残渣捡干净,官卿只想趁着方既白还得空再下一局,不快地要催促,不经意瞥见谢律握着那片瓷渣子,手背是鲜红的伤肉,掌心是蜿蜒的鲜血。 官卿的心尖好似一震,千万光影一齐划到了脑中,好像有什么不对,直觉好像少了什么,可却又想不起来了。 直到方既白一语,那些诡异的念头终于被清空。 “公主,不相干之人搅局,这一局棋恐怕是不能继续了,臣还有要务在身,改日再来看公主和小世子。” 官卿只得收敛心神,起身向他福了福,“本宫送相公出门。” 方既白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地面慢吞吞收拾瓷片,只怕心比瓷盏更碎的谢律,到底莞尔一笑,颔首:“我们走吧。” 官卿步行送他出府,草木葳蕤处,四下无人,方既白方道:“臣听闻公主府中来了一人,极有可能是陈国谢律,亲自来瞧,果然是他。这人是个烫手的山芋,魏国任何人都接不起,公主还是早做打算,将他送还吧。依现在局势,北有胡人作乱,魏国不应再与陈国结仇,以免开战。” 官卿早就想将谢律送走了,他竟是个死脑筋,魏国知道他身份的人越多,他就越危险,官卿不明白他留下作甚么,无异于坐以待毙。 方既白一语道破:“公主,恕臣多嘴一言,谢律是有悔。当年是臣在淮水上给他留了假线索,令他以为公主已死,这几年,他在淮安处处与渝国敌对,只因他心中以为朱勇是加害公主的罪魁。前两日臣受到线报,朱勇已在霸州境内被杀,看手笔,是他。” 官卿怔愣,原来她在霸州遇到狼狈不堪的谢律,是出于这样一段因果。 作者有话说: 谢狗,狗人永不服输,支棱起来! ? 第 55 章 霸州雪原, 她捡到谢律时,他已半截身子掩埋在雪里奄奄一息,实难想象, 倘若当时她没有路过那片雪原, 谢律应当早就已经死了, 死在了异国。 官卿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才会把自己弄得如此颓唐凄惨, 一开始,她还以为姓谢的故技重施,觉得装病上门屡试不爽,一定是为了拦住她, 或是别的他重新盯上的猎物。 可是后来官卿知道事实并不是如此, 他身上的伤都是真实的, 甚至是会要命的。 他装病这说不通。 时至今日, 当方既白告知,谢律是为了追杀朱勇, 为她报仇, 才将自己陷入濒死境地,若非天意,早已真的死去。官卿的心里一阵复杂的滋味。 她再一次找来了庞惠:“你检查过谢律的身体,他到底如何?” 第一次公主让庞惠为谢律看诊之后,当时并未提及谢律的伤势, 只问了一句他人会不会死,因此庞惠也没多嘴阐述,现今公主再次问起, 是有意刨根, 庞惠便不再隐瞒有问必答:“谢世子胸口有两道剑伤, 一道是数年前剜心取血所致, 一道是新在雪原自戕所刺。” 官卿怔了怔,谢律怎会剜心取血?随即她甩了甩头,“庞太医,你又怎知他是自戕,他这样告诉你的?” 庞惠道:“非也。谢世子这一道伤口,位置非常准,下手之后,出血不多,人便可以致命,痛苦也不会太久,谢世子激战之下,只有右肋下被创,可见对方远非敌手,那这稳准的一剑,一定是他自己下手刺的了。臣推测,或许当时在雪原,谢世子已体力难支,埋身风雪,不愿受冻等死,便干脆自戕,以期尽快结束痛楚。” 这是有可能的。庞惠的分析有道理,官卿咬了咬唇,可是庞惠不知道,那时候,谢律还可以活下来。 他曾追赶她的马车,不顾性命地往前冲,伤势加重,血流染雪,可最后他依然活了下来。倘若他愿意,他本不必自戕,只要爬起来,挺过去走上几里路,一定能寻到附近的村落。官卿就曾在那片村落里居住了一夜,村民善良淳朴,看到一个满身是血的人,会收留救治他的。 他不是因为挨不住风雪的冷冻,才给自己刺了心头一剑。这说不通。除非,除非是他自己。 “还有么?”官卿还想知道,他全部的情况。 庞惠年岁已高,当年技艺超群,如今对于病人的病案却需要仔细回忆方能忆起了,沉吟思量半晌,庞惠垂目拱手:“公主容禀,谢世子身上的伤,鞭痕、笞杖痕、腹部铁烙印、夹棍下的足伤,足有八十余记,不可细数。” 这一道一道,全是云朔所赐。官卿想起自己带着人冲进木屋,将他从床榻上拉起来时,他站都站不住了摔倒在地上,是因为,他的双足被云朔用夹棍施了重刑,而她还说他在装病。 又想起在原野上,他追着她的马车,一步一踉跄艰难地往前走,每走一步都是钻心之痛。终于还是跌倒了,晕在路边,那些伤势如此真实可怖,她还是不信,踢了他两脚,骂他不要装。 谢律那些花活儿,半真半假,有时候杀人不见血。官卿一直在云里雾里,不能怪她不信任他,这个男人把承诺发誓当喝水吃饭一样简单,过后便能轻易推翻,一个没有信誉的人,又怎能让人相信? “还有一道旧伤。” 庞惠替谢律检查伤势之时,还看到了一道旧疤,虽已经愈合,但因为过于显眼,庞惠还是仔细留了个心,公主既要问,他便也就都说了,“伤在右腿,一拳大小,割肉所致,已有数年。” 官卿又是愣怔。时隔经年,庞惠突然提及“割肉”,官卿隐隐感觉到自己早已痊愈的右腿仿佛又在作痛,那种疼痛感官卿从未忘记。 官卿从小吃了许多苦,但她很爱惜自己的身体,一丝一毫不敢毁伤,当了公主之后更加注重保养,官昱知道她自小流落在外吃尽苦头,因此宫里每月都有各类祛疤除皱的白玉膏、香肌丸,官卿涂抹很勤,无他,因她深刻地厌恶着自己身上两道从陈国王府带来的旧疤。这两道丑恶的疤痕时刻提醒着自己,她曾经多么愚蠢,为了一个不值当的男人,把自己伤得这辈子都要烙上关于他的耻辱印记。 她曾不顾一切地要除去那两道疤痕,可用尽手段,依然徒劳。 谢律也曾自割腿肉,也曾剜心取血,受过和她一样的伤。她本以为,像谢律这种人,为了利益不折手段、背信弃义,当她“死了”之后,他很快便会姬妾成群,就算有那么一两分的不舍,后宅寻几个娇滴滴的美婢寻欢作乐,很快也便淡忘了。 小皇帝官昱爱听戏文,有一折戏文唱的就是负心薄幸郎,在将妻子辜负,天人永隔之后,他过了没几个月便走了出来,从此以后搜集各种与亡妻相似的面孔,或是眉眼,或是嘴唇,或是走路的步态,或是说话的声音,他简直变本加厉,纳了十几房小妾在屋里,夜夜笙歌,御女无数。官卿十分犯恶,但没来由地,当她听着那戏文时,她的第一反应便是想起了谢律,一想到他或许和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早就另结新欢,眠花宿柳不知今夕何夕,她便几欲作呕。 然而现实是,谢律这几年,似乎并没有和她想得那样,过得开心。 她真的看不懂谢律了。当她以为他会如承诺一般和她长相厮守的时候,他转头背约忘盟,将她转赠他人,当她以为他会从此左拥右抱夭桃浓李在怀的时候,他却剜心割肉,背地里为了替她报仇九死一生。 人心真是复杂难猜,捉摸不透。 只可惜,时过境迁,官卿早已不是当年的卿卿,会为他心动,为他疼惜,为他不顾一切的蠢女人了。她早已经从那段过往当中走了出来,修炼得心如铁石,就算看到他伤重垂危,她的心都不再有波澜。甚至,她觉得那个为了给他医治头疾不惜自割腿肉的女人愚不可及,她简直不要承认那是她干的蠢事。 如今谢律留在公主府不过是权宜之计,等他伤势恢复,她依然会将他赶走,驱逐出境。 “公主,臣能够说的已都说了,公主对谢世子的伤势还有疑惑,但讲无妨。” 官卿被庞惠的声音拉扯回思绪,她瞥眸看了眼太医,低柔的笑意漫过眼底,她谦恭地伸臂将太医的双臂托起,“有劳太医,您年事已高,还要为这些琐碎分心,太医去歇了吧,赏金本宫让玉燕去库房为您领了。” “多谢公主。” 庞惠知道谢律的病况,也知道公主就是当年在陈国两城宴上被谢世子所遗弃的外室,如今两人又纠缠在一处,不论如何,现今陈魏合盟破裂,一个公主一个世子再搅和在一起对时局绝非利事,因此即使犯上不韪,庞惠也必须忠言逆耳:“公主,谢世子终究是陈国世子,不论他来意如何,心思如何,都不宜继续留在许都。” “本宫省得,太医不必担忧。” 关于这一点,官卿已经有了打算。 谢律没有过所,在魏国行走困难,何况他多半也不肯配合真的乖乖离去。 等度过了这个年节之后,很快便要开春了,谢律暂时在她的府中养伤,等到时机成熟,她会借着天子南巡的名义,请旨跟上船队。届时将谢律一并带上船,让他就在舱中待着不得露面,船在南边靠岸之后,她会寻机将谢律不动声色地放下小船让他乘船离开,如此便可轻而易举地回到陈国。到时候就算他不愿意,官卿还可让自己的剑婢驾船亲自“护送”他离开。 等送他出了魏国边境,封锁便会如铁壁,之后谢律再想回来,也是绝无可能之事。 …… 被谢律打晕的鸣春睡了一整天,悠悠醒转之后,发现自己已到了公主房里,她当下立马反应过来,给公主跪地磕头:“奴婢该死!” 虽然是自己被谢律偷袭,可毕竟是她疏忽身后,说不准给公主酿成了麻烦,鸣春暗恼自己该死,自顾自地掌起嘴来,她的耳光打得结结实实,官卿道:“停手。本宫没责怪你。” 那公主叫她过来的意思是?鸣春充满好奇,可是不敢问。 谢律要想将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婢击晕,实在易如反掌,她千防万防也不可能防得住,官卿怎会责怪她?她的掌中托了一只精美的嵌珠累金丝镶边的木匣子,递到鸣春的手边,“我听说,前不久你有个表哥来许都看你了,你拿这些钱同他回去成亲吧。” 鸣春眼睛滚圆,虽说自己情投意合的表哥来许都和她私会过几次,这也不是秘密,可这样的事怎么会落入了公主的耳朵里,公主还这般真切地记着?公主此刻给自己钱,果然是要赶她走了! 鸣春吓得战栗,一个头磕到地上,连忙求饶:“公主,奴婢不敢,奴婢再也不敢大意了,求公主高抬贵手,不要赶奴婢走!” 官卿叹息:“我这不是赶你走。鸣春,你的确已经到了婚假的年纪了,人这一生说短也短,你在我昭阳府的日子不短了,青春还剩得多少,既然你表哥在乡下已经起了高楼,他又肯用八人花轿来抬你,你拿了这笔嫁妆跟了他去,不是很好么?” 鸣春一直在盼着这一日,官卿看得出来。 这是跟在她身边沏茶的女侍,她沏的茶汤算不上佳品,但官卿偏偏很喜欢,这就是缘分,她将鸣春留在身边几年,现在鸣春明显少女怀春,多了恨嫁的心思,官卿只想成人之美。 鸣春不再推脱,面腮嫣红,如梅花疏影点腻,春水扬波。她磕头向官卿谢恩,双臂捧了公主交的匣子,腼腆地道:“奴婢感激公主恩德,公主对奴婢的恩情,奴婢没齿不忘。” 鸣春还是个十七八的少女,官卿看着她,就仿佛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彼时,她也一样充满了对良人的盼望和爱恋。可惜,她没有如鸣春一样的好运气,遇到一个对的人。 屋子里轻悄悄的,鸣春走后,她身旁少了一个沏茶端水的丫头,没隔半个时辰便来为她换茶汤,官卿坐在罗汉榻上头痛地小憩了片刻,忽然感到极不习惯,“来人。” 玉燕与珠箴都进来待命,官卿看着热腾腾的点心,没了胃口,郁闷地道:“本宫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玉燕与珠箴对视一眼,完全不知公主的心思,纳闷得很。 公主咬牙道:“昭阳府可不养闲人,他不是受伤了不能养马么,教他到本宫跟前端个茶递个水总会!” 这回两人都懂了,说的正是那个让公主恨得咬牙切齿,可是一次次心软退步的马夫,连她们都看得出,公主对那个马夫实在不一般,珠箴心领神会,“诺,奴婢这就提了他来,给公主解闷子。” 抿嘴偷笑,敛衽福了福,这才下去了。 官卿一怔:她什么时候说,召见那个男人是要解闷子了,珠箴这是怎么理解的她的话? 可惜人已去,官卿失了上风,竟没了机会训斥这个胆大妄为曲解上意的丫头。 须臾片刻,谢律来了,他停在门槛外,一身洗得发白的蓝缎子棉袍,还是柳丁赠他的,他来魏国这么久了,连身干净的衣物都没有,官卿瞧见了只觉得头更疼了,挥了挥手,“带他换件衣服来。” 谢律动也不动,直至有人来带他离去,他才多看了官卿几眼,出去了。 公主府也没什么好看的男子样式的衣袍,谢律回来时,也只是换了一身干净点儿的下人棉服,但官卿打眼一扫,突然觉得更碍眼了。谢律是天生的天潢贵胄,一身优雅从容的气度,足以比肩名士的超逸绝俗,身材修长,音容兼美,自身便似月夜下蒙络瑶光的皎洁梨花树,不论穿什么,都是锦上添花。 奇怪他伤成这样,形销骨立,当稍微收拾一下时,这副容姿还是妖娆得很,多少女子看了不迷糊? 官卿不自在地又想起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觉得这个样子刺眼得很,于是又挥了挥手:“下去,换回来吧。” 他还是穿柳丁那身衣服,头发也不收拾,乱糟糟凄惨惨地搭着时,官卿见了还感到有一丝愉快。 谢律抿了抿薄唇,卿卿这样折腾自己,果真是腻烦了他,怎么看他都不顺眼了,她早就移情别爱,一颗心都放在方既白的身上,又怎会对他有什么好脸?如今,留他在身边,不过是为了报复他罢了。 谢律嘲讽地一笑,自己下去,又将柳丁那身黯淡无光的蓝缎棉服换了回来。 “过来。” 官卿的护甲敲在罗汉榻间的檀木桌案上,咚咚地作响。案上茶汤冷透,已经不冒热气儿了,官卿想叫他换一盏。 谢律走了过去,一个人高马大的大男人,站在那儿不动就能挡住身后门窗透进来的所有光,官卿扯了下如瘦金字体般清癯斗折的两道眉毛,不快地道:“本宫的茶汤冷了,去重新砌一盏来。” 谢律垂眸,口气有些硬:“我不会。” 不会还有理?官卿挑起眼尾,睨向他:“不会就去学,在昭阳府,本宫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听明白了么。” 谢律望了望他,抿唇,人还似根木头桩子杵在那儿,官卿瞧了更气儿不顺,正要发难,忽听他酸溜溜地道:“想来方相公这般的雅士,自然会沏茶,公主何必饮我这杯苦茶?” 官卿方知他这般顶撞是为什么,她气急反笑:“你倒有脸吃方相公的醋,谢律,你忘了你留下来时,答应做本宫的什么了?垫脚石,出气包,这可都是你自己说的。” 谢律诡辩:“可我没说给公主沏茶。” 他这般推脱不情愿,官卿倒反而非要喝着一杯了,她冷笑道:“怎么,被我踩踏就得,为我沏茶就不得?本宫以前不知,原来世子的脸皮厚到如此地步,连尊严都不要了?” 谢律耷拉着眉眼,几分落寞:“对你,早就没了尊严……” “……” 咬牙半晌,官卿哼了一声道:“你去还不是不去?” 谢律终于不硬骨头了,“去。” 官卿呵呵一笑,催促他快一些,她口干舌燥,可等不得他太久,谢律将她身前的茶盘,连带着茶盅、瓷杯一齐端走了。 俄而,他又回来,茶盅里已是满满一壶,谢律将倒扣的瓷杯树正,手执瓷壶,不声不响地替她恭顺斟茶,官卿视线稍低,正碰见他手背上满是水泡,想是昨日他失手摔落茶盘时受了伤,竟自己都不注意,任由那伤口起了连片的一块大水泡。 官卿柳眉倒悬,不想去注意,偏偏盯着他的水泡看了许久,等到热茶汤沏好,落入杯盏里,声如清泉出涧,官卿指尖一碰,端起来饮了一口,今日的茶汤似乎格外香气扑鼻一些。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鸣春虽然走了,谢律泡的茶也不错。 官卿眉梢微挑,头也不抬地淡淡道:“梅花案后有一个暗箱,里头有药,自己去找烫伤膏。” 谢律一怔,抬起手看了看自己手背,这伤,比起昨日的诛心之痛实在算不得什么,以至于一整夜过去,直到它都已经不疼了,谢律仍未缓过神,此刻官卿让他去擦药,谢律才恍然,原来他手背上起了这么大一个泡,谢律就像春天给点阳光便灿烂,给点甘露便知道发芽的一枚新叶,希冀的光芒重新浮上眼角。 官卿听着他去找药的动静,也没回头,掌心的茶汤香气四溢,喝到嘴里才知道有多烫舌头,可她没忍住,又浅浅地尝了一口。 作者有话说: 狗谢今天灿烂啦。 ? 第 56 章 云朔与陈远道从魏国都城最出名的销金窟勾肩搭背地出来, 彼时两人都喝得醉醺醺,身后灯影辉煌,青楼花娘的软嗓跌宕而妩媚, 宛如连绵多情的淮水, 听得人肉一阵酥麻。 两人到了巷口分道扬镳, 云朔支棱着醉意朦胧的眼睑, 告诫陈远道:“许都我罩的,陈远道,你只要保证今后不作奸犯科,不弄出人命来, 尽管……” 他打了个酒嗝儿, 将自己胸脯重重一拍:“尽管来找我!” 陈远道尚有几分清醒, 这些日子他跟随着云朔, 在许都饱览风光,彼此已经混熟了, 此刻云朔虽醉, 但他给的这个承诺却很香,陈远道偷偷地记下了,恭维了云朔许多好话,哄得云朔眉开眼笑。 分开之后,陈远道独行打道回府, 此地距离他在许都下榻的地方只有几百步,过了前面两道巷口就是,陈远道心情颇佳, 哼着南国的歌谣, 脚步轻快, 一荡一荡, 完全没留意到身后隐隐出没的一片衣袂。 剧烈的一道撞击声后,陈远道扑倒在地。 当他再次醒过来时,人已经到了郊外,他整张脸都埋在泥土里,吃了一嘴恶臭的东西。 陈远道愣了个神儿,周遭都是黑黢黢的密林,月光朗照下,叶子油光发亮,他没来由地一阵心头发憷,内心祷告起来,“是……是哪路神仙,暗算我,现身道个帽儿吧。” 林子漆然,偶尔有野兽出没怪咆的声音,陈远道骨头缝都吓得是冷的,颤巍巍地扶住树干爬起身来,这时候,他的视线由低到高,映入了一道桀骜冷峻的身影,陈远道乍以为见鬼,定睛一看,月光底下,那一人臂膀上擎着一只翼展有半丈多长的巨隼,背光和月,衣带当风。 脚下的枯枝噼啪断裂,从月光隐藏的影子里,陈远道感觉到旧日里的噩梦重回,他吓得“哇呀”一声跪了下来,“世子,世子饶命!” 他知道,世子已经被长公主领回去了,可是长公主并未为了一个马夫迁怒于云郎君,云郎君说,这个马夫不过是公主的一个奴隶,公主对他并不上心,因此谢律不足为惧。陈远道就信了他的鬼话,直到此刻,他吓得两股战战,一股热流从腹下涌出,湿透了裈裤。 未能近身,一股骚臭液体的气味已经刺鼻。 谢律略皱几乎扫入鬓角之间的墨眉,停在黑暗之中,孑然而立。 陈远道趴在地上不住求饶,一个劲向谢律磕头,磕得咚咚响:“世子饶命,都是那云朔逼我那么做的!他逼我的,我不敢不从啊!世子,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这一回,小人愿为世子鞍前马后,肝脑涂地!” 谢律淡淡一笑:“陈家在陈国也算豪绅之家,我却始料未及,原来你们的生意早就跨州连郡,一只手都伸到魏国来了,陈远道,你让我有些意外。过去真是小看了你。” 瑟瑟发抖的陈远道匍匐在他的脚下,除了抖如筛糠,一动不敢动,谢律右臂擎苍,眸如雪光清湛,凌厉而深邃,笑颜澹然地俯瞰着地面的陈远道,再一次道:“陈家有多少口人?” 陈远道一听,觳觫得更厉害了,止都止不住,他扑腾上前要抱世子的大腿,却被谢律嫌恶地后退避开,陈远道扑了一空,他哀求道:“世子,都是小人,小人的过错,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连累我的家人,求你了……” 说完这话,陈远道突然愣住。谢律这厮现在人在魏国昭阳府,身陷囹圄,他是插翅难逃,最多今日,他可以把自己杀了,又怎么可能回到陈国威胁他的家人? 谢律早已猜到他的心思一般,淡淡道:“你见过这只鹰么?” 陈远道抬起眼,和他臂弯间的海东青一个对视,海东青锐利如箭的目光像捅在他的胸口,陈远道再不敢怀疑,就算谢律困在魏国出不去,他要是让这只海东青飞到陈国呢? 这完全有可能。也就是说,谢律这段时日一直在与陈国通信! 陈远道吓得不轻,他知道,自己只要把这个秘密告知昭阳公主,公主一定会让人杀了谢律。可是这也意味着,知道了这个秘密的陈远道,不可能再活过今晚。 “世……世子,要我怎么做?”陈远道头皮发麻,身上酒意蒸腾带来的湿热也凉透,变成彻骨的冰冷。他半趴在地上,心里从未如此绝望。 谢律道:“跳下去。” 他左手所指,陈远道身后的一片溪水。 这溪水近岸处虽然浅,但往里走,却深可没过头顶,陈远道回望身后波光?婲回旋的清溪,他目光呆滞。谢律要他投河自尽。 陈远道再一次趴下来,一个头重重地磕到地上:“世子饶命……” 谢律微笑:“去吧。” 陈远道于是手足俱僵,慢慢吞吞地爬向那片溪水,每一步都是战战兢兢、心如死灰。当他终于爬到边缘时,溪水间的臭味也席卷了他的鼻腔。 这竟是一片牧人放牛时所用的水源,这水体浑浊污秽,粪便积压在水中冲刷不去,只要靠近,便是一股冲鼻的恶臭! 陈远道手足冰凉,再也不敢往前爬,知道身后,冰冷的手捉住他的衣领,将他往前一抛,陈远道扑腾跌进了水里,一只脚,踩到了他的背上。 陈远道在浑浊的水里挣扎、扑腾了半晌,很快便没了生气。 黑夜死寂,一声乌鸦的啼鸣穿林打叶而来,幽深的影子,在树杪上盘旋。 …… 红日挂罥长林梢头,穿缀丹朱色锦带的木槿树密密匝匝的枝低垂而落,官卿在树下吃着谢律泡的茶。 茶用梅花瓣上的雪水,和碧针茶叶煮沸而成,谢律品味不俗,煮出来的茶也格外清香扑鼻。 天气冷,小孩子家家的都在屋子里待着不肯出来,官卿想晒晒太阳透口气,才支了一方桌案在这儿吃茶,热气腾腾的茶汤落入了肚里,身上渐渐回了暖意。 “泡得不错。” 谢律在旁替他斟茶,茶具还是那么几套来来回回,偏偏他煮的茶就是比鸣春好喝,官卿吃了几天,就吃惯了,再一次又不想吃别人泡的茶了。 闻言,谢律笑了笑:“公主喜欢?” 官卿自是不可能让他占到一丝上风的,眼帘微阖:“习惯而已,谈不上喜欢。” “公主。”玉燕从外头冒着一身寒气回来,到了近前。 她极少露出这般凝重神态,官卿微微惊讶,“怎么了?” 玉燕道:“市集上今日传开了,昨夜里城郊溺死了一个人。” 虽然是冬季,但溺死一两个人也不算罕见,总有一些醉汉喝得臭气熏天失足掉进水里的,官卿起初并未放在心上,直至玉燕又道:“仵作检验了,说是吃醉了酒掉进了湖里。可是他们却发现,这个人,正是和云郎君昨晚在一起吃酒的那个陈过来的‘陈郎君’,巧的是昨夜还在一处,分道之后,云郎君的马在街头受了惊狂奔,在渡头撞上了桅杆,他脑袋着地,摔得不省人事,这会儿司徒公府还在全力施救,那个陈郎君,更是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 这两件怪事碰到一起,不是太巧合了么? 官卿却不觉得巧合,她声色平静,“你做的?” 她看的是谢律,问的也是谢律。 有这样的动机的,除了谢律,官卿简直不做他想。 谢律并不否认,官卿皱了眉:“做得不干净。一次解决两个人,生怕别人怀疑不到你么?还是,你想搅局,让本宫与司徒公为敌,扯整个昭阳府下马?” 谢律感到震惊和委屈:“卿卿,我……” 官卿冷笑:“说。” 谢律幽幽道:“你知道我的,我睚眦必报惯了。我不想各个击破,终究是会打草惊蛇,尤其是陈远道,他要是回了陈国,我就奈何不了他了。而且,我根本没有出昭阳府的机会,只有昨夜。” 官卿往肺里汲入了一口长气。昨夜,他还好意思说昨夜。 昨夜里他胆大包天,嘴上借故要为她泡茶,却在她沐浴之时进了她的寝屋。官卿沐浴时一向不要人伺候,因此在自己屋中,行事无忌,当时少拿了一条肚兜,她只好返身回来取,谁知刚从绢纱彩绣黄莺啄榴图屏风后走出,竟赤条条被谢律撞见! 当时官卿整个人红成了一只虾子,可她不可能在谢律面前丢失上风,于是乔作镇定,拢了一床软毯在身上,冷静地道:“来人,将这个狗东西给本宫丢出去。” 卿卿身姿曼妙,肤如凝脂,欺霜赛雪,纤腰苗条如水蛇,花房酥软如红梅,这些谢律都是知道的。 可是昨夜里,他真的什么都没瞧见,天地良心。 他只是怕她吃不到新鲜的安神茶,夜里睡得不安稳,她睡不安稳时会踢被子,寒夜里又会挨冻。他根本不知道她在沐浴。见四下无人,怕茶汤冷了,才护着热汤私自进去了。谁知,官卿让人把他丢出了昭阳府。 夜风冷得刺人骨头,谢律胸闷地在府门口踱步,料想到这一夜她是不可能开门了,他只好去找点乐子做。 做什么呢? 为自己报个仇吧。 冤有头债有主,谢律是十倍恩仇之人,不过他做事很有原则,一向不会牵累其他。 昨夜里一个堕马,一个淹死,除了这俩,许都城中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官卿深呼吸之后,对玉燕道:“司徒公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若是摔个好歹来,司徒公就算是大闹朝堂,也必定要给儿子讨说法,若是他借机揪住本宫不放,昭阳府只怕有不小的麻烦,让庞太医到云府看看吧,有什么事及时禀报。” 玉燕去后,官卿目光不善地对谢律道:“好端端的,他的马怎会受惊?” 谢律半是委屈半是骄傲,被官卿恶狠狠地剜了一眼,压低喉音道:“卿卿你还不知道吗,我最擅长御马了,他那匹马和我的飒露紫本就是同宗同源,我不过打个呼哨罢了,真的……” 官卿突然感到无比头疼。不过打个呼哨,他打个呼哨给自己惹来这么大的麻烦!云司徒不蠢就猜得到最近谁和他的宝贝儿子起了过节,一准儿顺藤摸瓜连累到自己身上! 谢律真是留许都不得,他就是个害人精,不消停! 她越是头痛,谢律越感到委屈:“卿卿,你真的变了,别人这般欺我,辱我,你一点不想为我讨公道,如今我自己报仇了,你也只是关心别人了……” 他的口吻,活像个被丈夫始乱终弃的怨妇。官卿暗暗地磨牙,恨不得将他狠狠咬上一口,带皮带肉地撕出血口来。某人最近给三分颜色便开染坊,蹬鼻子上脸实在过分了。 姓谢的装得一手好死,自己把人家脑袋摔破了,回头让她来擦屁股。这不就和他的儿子一个德行么。 现在这情况,家犬才放出去一夜的功夫,便咬伤了朝廷的贵人。皇帝为了平息臣子之怒,一定会主动提出要给云司徒一个交代。 若是云朔平安自然是好,若是云朔死了,谢律大抵也得把命赔在许都。 官卿冷冷瞪着谢律:“若是云朔真的没了,云司徒来我昭阳府拿人,本宫第一个将你推出去顶罪。胆大妄为,当我许都无人,你以为这还是在淮安么?谢律你给本宫记着,你现在不过是本宫府上的一个奴仆,你若招惹了事,本宫不会护着你,你自己准备破席一张,教人替你收尸!” 她回魏国三年,这三年与任何人都太太平平相安无事,人都说曾经跋扈的昭阳公主自从有了孩儿,便变得恭顺淑懿。可谢律一来,他一来便给她的天都捅了个大窟窿! 官卿气得额角胀痛直跳,她起身欲离,谢律忽然在身后唤住了她:“卿卿。” 他快走几步,来到了她的面前,伸臂拦住她去路,近前一步,几乎与她呼吸交织,官卿感到极不自在,迫切地想要后退,忽听得他低声说:“云朔昨夜里摔马坠地,非死即残。但你放心,这件事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就算云司徒猜疑,他也没有证据,不敢对昭阳公主如何,倘若他真的拿了把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把命留在许都。” 额角青筋剧烈地抽搐了下,官卿又听到他更弱的自嘲声传入耳朵:“反正,你也不会心疼。” 谢天谢地他还有这种觉悟,官卿听到下人来报“方相公来了”,她冷着眼一把推开了谢律,转身向垂花洞门而去。 翩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眼中。谢律凝视着她衣影隐没的那一带藤萝丛,蓦地嘲讽地勾起了唇角,她现在,只会迫不及待地去见别的男人。而他只是她的一个麻烦,她只恼火扔不掉,甩不脱。只有方既白,才能让她的眼神里,闪动着曾经少女怀人的期待吧。 作者有话说: 谢狗内心好伤,哈哈哈。 ? 第 57 章 云朔摔马脸着地之后, 方既白今晨一早便得知了消息,立刻来昭阳府探官卿的信,他必须知道, 这件事和她是否有关。 结果官卿告诉他:“是的, 是谢律。” 方既白陷入了沉吟, 官卿皱着眉又道:“不过那云朔折磨谢律, 对他施了不少极刑,谢律也只是报仇罢了。” 方既白问她:“公主,究竟打算怎么处置谢律?” 陈国的世子不可能一直留在许都,若是一刀杀了, 也会引起陈国动荡不安。 现在陈国丢了世子, 满天下都是他们的暗卫, 迟早他们能摸到许都来。 官卿先前没有与他商量, 是因为自己也还在考虑之中,眼下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扬声道:“陛下南巡的事宜已经张罗得妥当了么?” 方既白是聪明人, 一点即透:“公主打算,让谢律上船,南巡之时,将他放还陈国?” 这样做,的确可以神鬼不觉, 然而却有一个巨大的弊端:“公主,倘若谢律有心,谋刺陛下, 天子怎可立于危墙之下?” 官卿一愣, 可她还是嗫嚅道:“我觉得他不会。” 方既白和煦地将手掌压在官卿宛若削成的两肩, 温和地道:“人无伤虎意, 虎有害人心,我们固然不愿与陈国开战,可陈国一直要光复萧氏。焉知道谢律到许都,他没有这样的魄力和野心?” 以谢律的武艺,他若是全盛时期,在魏人不设防的情况之下,还真的有可能得手,现在他又在皇帝的长姊昭阳公主身边近身伺候,若防不住这万一,代价魏国不可承受。 “所以陛下南巡只是幌子,”官卿承认方既白的担忧有理,“就算谢律真的对陛下有刺杀之心,也只是会误中副车。方相公,这件事现在只有陛下、本宫和你知道。” 方既白懂,他自不会外传。 魏国时局动乱,当年官沧海能倒戈杀掉季术,今日的官场暗流之中就有人想趁机兴风作浪行刺官昱,重现官沧海乱世夺位的套路。官昱扬言这一次南巡,正是为了试探,是否真有人已动不臣之心,揪出幕后主使,一网打尽,这是一劳永逸彻绝后患之举。 方既白还要感激陛下和公主的信任,如此重要之事,他们只告诉了自己。 他轻声道:“卿卿。若,谢律真的在船上行刺陛下,你——” 话音未落,官卿已经抬起眸子,和方既白碰上,他的话便不再继续说下去,而官卿已经给了明确的答复,她冷静地、斩钉截铁地告诉方既白:“我会杀了他,亲手。” 方既白轻叹:“臣只愿,公主不会再次看错他。” 他握了握官卿柔软的小手,她的玉手背部生了几处紫红的冻疮,方既白将一瓶药递到她的掌中,轻柔地出声:“公主玉体尊贵,要时时爱惜。臣这伤药极灵,公主用着试试。” “多谢相公。”官卿盈盈一福,与他四目相对,随即漫步在游园里,并肩而行。 湖对岸,谢律在廊芜底下,妒火焚身,眼瞳里的火焰几乎要焚烧起来,将周围的花草树木全部伐个干干净净。眼睁睁看着姓方的说话就说话,他居然以下犯上地碰了卿卿的香肩,这般揩油还不够,他又色胆包天地摸了她的小手。 可是这都不算什么,让谢律堵心的是,她就算是被方既白这样亲昵地触碰,也不会生气,而他只是误闯寝房,明明什么也没看见,就被她丢出了昭阳府。 明明,曾经和卿卿那样亲密的人,是他。他们甚至同床共眠,鸳鸯戏水,鸾凤颠倒。她还说,她喜欢他,喜欢得快要死了的。 谢律咬着袖口,不甘心地两眼瞪着对岸。 一直到他们身影远去,谢律还不死心,他要追过去。 官卿和方既白在门洞旁作别,送走了左仆射之后,回眸,她瞧见谢律湿淋淋地站在面前,眸子阴沉,又似点了两簇火苗,既委屈,又愤怒,像被人背叛了一样,可惜他全身都在滴水,实在过于滑稽,官卿忍不住笑:“你掉水里了?” 他才没有掉水里,他是一路游过来的! 大冷的天,全凭着一股意气,为了追赶上他们,他竟一口气顺着湖游上了岸,此刻才感到身上冷得要命,冻得他直打哆嗦。他现在这副身子骨已经扛不住他的肆意妄为了,区区的冬泳都会让他骨骼战栗。 官卿笑了笑,从他身旁经过:“去洗吧,没的让人笑话。” 她笑涡深深,好像心情不错的样子。 可她不错的心情,全是因为和方既白说了一会子话。明明在方既白来之前,她还对他吹胡子瞪眼睛气咻咻的。 …… 云朔从马背上摔下来,头着了地,算是命大,在庞惠等人全力施救之下,侥幸未死,只是终此一生,都得在病榻上度过。 云司徒公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当然愤懑不平,咽不下这口气。 入夜三更,云司徒骤然夜闯宫闱求见陛下,要给他如今伤重一病不起的儿子一个交代。 官昱打着哈欠来到养心正殿,云司徒咄咄逼人:“昭阳公主纵仆行凶,加害犬子,纵然是陛下的亲姊,也必须,给臣一个交代。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公主就可以草菅人命不成?” 官昱听明白了,他也听说了此事,不过大家都说云朔最近结识了一个陈国来的商客,两人出双入对,喝完花酒之后,云朔半道上骑马撒酒疯,这才至于马匹失控狂奔,最终酿成惨祸。云司徒溺爱其子,云朔在许都是出了名的地头恶霸,他如今要攀诬皇姊,官昱岂会让他得逞。 为皇姊回护了几句,熟料云司徒十分不满,竟急红了眼,胸脯直震,一副要跳将起来给小皇帝一个好看的架势,殿上诸人吃惊,武卫即刻按剑。 “司徒公莫急,事情总需辩个清楚明白。” 一道柔软的笑语,从身后飘至,众人回眸,只见长公主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着一身团花石榴裙,鬓云上凤钗九支,华贵不可逼视,款步而入。 她掌中握有一条铁索,锁链捆缚一人,拖入内堂。 官昱长身而起:“阿姊!” 一瞬之后,他看到了阿姊身后被铁链捆缚双手胸背的男人,几乎是在看到谢律的同时,官昱便认出了他。他们虽然素未谋面,但官昱见过谢律的画像无数,加上皇姊和谢律又曾有过渊源,而小外甥书杭面貌也与他肖似,因此,此刻出现在殿上的不会是其他人。 只是,谢律怎么出现在魏国,他又怎么会被皇姊所擒获? 云司徒一看到谢律,便眼眶发红,怒目圆睁:“正是他!长公主身边的这个马夫,就是陈国的世子谢律,他隐姓埋名藏匿于许都,就是为了加害我儿!” 云司徒行伍出身,立刻就要发难,官卿侧开一步,堵在谢律的面前,云司徒掌风已至,然而不得不罢手休斗,他忿然撤回如烧红的烙铁般的肉掌,怒道:“长公主,你这是何意?” 官卿曼语道:“司徒公,本宫带家仆上殿,正是为了给您和陛下一个交代,你何须审问都不加,便要掌毙家仆,难道,这就不是草菅人命了?司徒公对本宫的指控,本宫不服。” 云司徒冷眼睨着,倒要看看这个深居简出的昭阳公主,能如何舌灿莲花,颠倒黑白来。 官卿先向官昱行礼,得以免礼之后,她转面向云司徒:“司徒公口口声声说本宫这家仆乃是陈国世子,须知陈国世子谢律此刻就在淮安,他是本宫放马御车的仆从,得了几分恩赏,如今在近前服侍,端茶递水,司徒公非说他是谢律,有何凭据?” 陈国从未传出世子走失的消息,若真有这天大的事情发生,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不露? 长公主一语惊醒梦中人,殿内殿外都悚然一惊,是啊,这个被铁链所缚之人,面色惨淡,身材消瘦,发如枯草,身上还带有不少的伤,怎么可能是那位光风霁月、貌占八斗的陈国世子? 云司徒瞳孔一缩,是张咏儒告知自己,先前云朔得罪了谢律,一定是谢律报复云朔,才致使他摔马重伤,可要如何证明谢律是谢律,就连张咏儒,也只是十多年前见过谢律一面,凭证?自然是没有的! 可眼前之人,不是谢律,又能是谁? 莫非是长公主的姘头,她才如此维护于这姓谢的? 云司徒冷冷道:“我不与长公主争这茬儿,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这个人不论是不是谢律,他都是加害我儿的凶手,公主今日牵奴上殿,难道不正是心虚承认了这确凿事实么?” 官卿微笑,“本宫何时承认了?他只是本宫的一个马夫,粗鄙之人,若不绑住双手,万一他在殿中放肆,触怒龙颜,本宫岂非失了一个帐中娈宠?” 不止旁观之人,就连谢律,眸光亦是一动,他专注地望着卿卿,只能瞥见后脑勺上簪满牡丹绢花和攒金丝翠翘玉搔头。卿卿说他,是她的什么?帐中娈宠? 谢律竟嘴角一勾。 官昱实在没眼看,捂了捂嘴,轻咳一声:“阿姊。” 过分了过分了,这样的事,在自个儿屋里说也就罢了,怎么还把它带到明堂上来说? 云司徒瞳孔一缩,几乎立时就要指责长公主荒淫无羁,但转念想到,他们北国的公主,豢养面首的十有七八,官卿只是足不出户,不代表她不会厮混内帷。云司徒暂且忍下,又冷冷一笑,道:“原来是公主面首,怪不得公主心疼,为他不惜出这个头。” 官卿转身,走到谢律的面前,他低垂眼帘,长睫如瀑布般洒下来,视野之中,官卿朱唇如果,嫣红柔嫩,他心痒地想低头咬一口,就算在天下之人面前承认,他是她的面首也甘之若饴。 官卿素手将他肩膀一推,令他跌坐在地,谢律顺从不动,身后的铁链撞击着地面,发出一阵喧哗。 他不知她要做什么,她却埋首,替他脱掉了脚上的麻履。 “……” 就算是再彼此最为亲密的时刻,卿卿也从未为他除履捋冠,谢律怔忡莫名,而她的小手,托起他的右腿,很快,便将他的白袜也脱了下来。 就在金殿上,云司徒连同几个附庸,官昱身旁的内侍官、武卫都不约而同地震惊,官昱更是直皱眉,可是当谢律的双脚和小腿和都裸露出来以后,众人这才发现,谢律的双足上了夹棍,指骨红肿,脚背上都是鞭伤和齿痕,更别说小腿上,伤势延绵,如狼牙般参差。 官卿的目光停在他的右腿肚上,那片被挖走了一块血肉后重新长出的新皮,终究是无法掩盖和祛除的疤痕。 原来庞惠说的一点都不错,谢律曾真的割肉剜心,是和她一模一样的位置。他在淮安,什么人敢对世子不利,除非他主动,自愿。 她移开目光,从地上站起,朗声道:“本宫仆从,在马场为本宫效劳,是本宫的私产。令郎不顾本宫的颜面,捉走本宫的仆从,殴打虐待至此!诸位可以看!本宫这名仆从,最是敦厚老实,为人不善言辞,他在贵府上受了如此委屈,回来从未对本宫提过只言片语。若非本宫当日亲自上门解救,他早就死在令郎屠刀之下!对司徒公而言,打杀了一个马夫算不得什么,自己的儿子重伤,却一定要人陪葬。” 她环顾四下,眼风凌厉,看得人不敢与之相逼视。 官卿振振道:“但他同时也是本宫的入幕之宾,就算只是本宫养的一条狗,那也是本宫的私产,断然不许有人行越俎代庖之事!陛下明鉴,本宫今日上殿,一为洗刷家仆的冤屈,二则,本宫要控告云府,侵占本宫私产,横加折辱,打狗还需看主人,云司徒公和云郎君此举,难道不是有意羞辱本宫么?” 这话,倒令人想起一件事来。当时长公主回许都时,云朔曾经殷勤备至地赶去迎接,说不准是对长公主落花有意,见公主宠信一个马夫,便动了嫉妒之心,想要将马夫羞辱致死。 以云朔在许都的名声,他决计干得出这样的事! 短短几行字,竟被她扭转乾坤,云司徒两眼翻白,差点儿没气晕过去,他颤抖的手指着官卿和谢律:“这,这明明就是陈国世子……” 他拥向官昱:“陛下,这,这明明就是谢律,公主她颠倒黑白,老臣不服,不服啊!” 官昱被吵得头疼,深更半夜的,白白惊扰了瞌睡,官昱揉了揉脑袋,叱道:“够了。” 金殿上顿时安静,鸦雀无声。 官昱从台阶上走下来,迎谢律而来。 谢律箕踞而坐,琥珀眸凝视着这个不及他腰长的小皇帝,漫过一抹浅笑。 官卿心怀防备,虽然用铁链将谢律捆住了,可保不住他还有什么狡猾手段,于是侧身拦在谢律和官昱之间保护弟弟。 官昱目光不动,盯着谢律,半晌,他转身,龙袍广袖一拂,扬声笑道:“司徒公真是说笑了,此人生得如此潦草,怎么可能是那位陈国世子,当年陈国世子两城换美人天下闻名,世人皆知他容颜俊美,骗得人女子痴心相付。他这般绝情狠辣之人,又怎么会自甘堕落,成了朕阿姊的面首,被押解着手脚,只身就敢上殿?他不怕朕摘了他的头颅祭旗么?” 云司徒待要再言,官昱伸手打断:“令公子的伤势,朕会让庞惠多加留意。至于是谁人伤了云朔,还待彻查。这样吧,司徒公放心,朕一定给你一个交代!”堵死云司徒后,官昱对官卿又道,“云朔如今昏迷不醒,性命都去了一半,就算这个马夫死了,也不能再惩罚云朔。皇姊大度,听朕的调解,此事就这么罢了!” 作者有话说: 好一个公正不阿,绝不偏心的小皇帝。 ? 第 58 章 云司徒公被怼, 老脸涨红,可是陛下这样发话,摆明是偏袒昭阳公主, 他一个外臣, 能说得上什么话? 当云司徒公气冲冲离去之后, 官卿把手里的铁链抛向侍卫:“将他带回昭阳府。” 谢律仿佛还沉浸在, 卿卿说自己是他的男宠,时隔三年,第一次,她主动碰了自己。当她的小手抓住他的腿时, 谢律感觉自己全身仿佛过电了一般酥麻。久违的悸动, 让他控制不住, 一瞬红了眼眶。 可那种感觉, 很快便如潮水般,惊涛拍岸后, 无息退去。 他只能服从他的命令, 并不情愿地随着侍卫走了。 人都走了,官卿被官昱单独留了下来,官昱若有所思:“他就是谢律?” 末了,他老神在在地评价:“也长得不怎么样。” 官卿也不知为何,肯定不是出于维护谢律的名誉, 她一定只是为了说明自己当年不至于瞎,急急地向小皇帝解释:“只是不修边幅了一点儿,收拾起来, 还是好看。” 官昱好整以暇地微笑, 看得官卿神色讪然, 他抚掌道:“阿姊,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总在一棵树上吊死?” 官卿不喜欢这种玩笑,当下便冷了脸,官昱只好打住,可是话题怎么也绕不过谢律,“阿姊,你到底是为什么,将谢律弄在身边,还让他成了你的……男宠?” 真是新鲜。谢律是心甘情愿的么? 看他适才那任人蹂.躏的模样,和勾栏里的男倌儿没什么不同,简直贱到骨子里了。 官卿凉凉地道:“从霸州捡回来的罢了,赶都赶不走,赶走了他还要跟着回来,狗皮膏药似的黏在我身上了。” 官昱大笑:“太新鲜了!阿姊,要不,你便将他留下来,做你一辈子的男宠吧,不让他回陈国了。” 官卿直抽眉头:“他是陈国的世子,不回陈国,又能到哪儿去?陈国现在只是表面风平浪静,等再过段时间还找不到世子,他们一定会有人知道谢律是在霸州失踪的。” 官昱颔首:“这倒是个麻烦,可惜了谢玉琅和萧子胥也没有别的儿子了。如若不然,阿姊对他这般不同,让他一辈子伺候阿姊,给你端洗脚水暖被窝也没什么。当年,魏国和陈国定下婚姻为盟,本就是要将阿姊和谢律凑成一对儿的,时也命也,当时阿姊非阿姊,如今,谢律悔婚之后,魏国绝不可能再自讨没趣了。若等他回到陈国,他若有心,会重新准备聘礼,求娶于你的,届时,阿姊嫁是不嫁?” 官卿坦然:“纵有十里红妆,倾国富贵,我也不嫁。” “有理,”官昱赞同,“有一便会有二,男人大多凉薄。朕的阿姊是堂堂的魏国长公主,何须要婚姻来锦上添花。纵然将来谢律苦苦哀求朕将长姊下嫁,朕也不可能答应他的了。” 最后一个字尾调稍稍上扬,略有试探之意。不过官卿心肠如铁,说出去的话如覆水难收,断无更改。官昱幽幽叹了一口气。 当年阿爹临死之时,说了一句话,官昱至今还记得。 他说的是:生子当如谢修严。 这让官昱这个亲儿子耿耿于怀多年,这些年来,官昱一直明里暗里与谢律较劲,可终究差了十年,差十年,他便一直无法追上谢律的脚步。当谢律在陈国已掌控水师,握有兵马,威震九州之时,他还要靠着先生辅政,朝中诸多非议。官昱将谢律引以为敌手,直至在双柳宴上,谢律亲口昭然答应,为两座城池放弃了如花美眷。 “阿姊既然不想嫁给谢律,如今将他留下来的意思是——” 官卿请求道:“所以,我打算带谢律上船。” …… 因为谢律近身伺候,为她端茶递水,官卿为了防止他见书杭,特意将书杭放在后院,她近来也很少过去,必得事先支开谢律。 一切要等到南巡,上了船之后,官卿会将他放还陈国,到时候,一切便会回归原点。 谢律心情似不错,连为她斟茶时,都抿着唇角,藏不住喜悦的模样。官卿知道他为什么高兴,就为了那句,他是她的“入帐娈宠”。 贱得没边,一句娈宠就值得高兴成那样? 梳洗才罢,官卿垂落半湿的柔发,朝南坐在靠近火钵的书案旁,埋首练习书法。 谢律斗胆想替她研磨,被官卿轰走了,她睨着他:“让珠箴进来研墨。” 谢律不肯:“卿卿,我比她更好,更顺手,你试试就知道了。” 他的手没规没矩的,眼看就要触碰到她的墨砚,官卿倏然斥责道:“住手!不用你拿!” 谢律的手,像碰了一根尖锐的钉,惊慌地从那上面拿来。接着官卿便发现,维持了一整天的好心情的脸,仿佛裂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她突然感到无比烦躁。 “出去——” 谢律哀然地望向她:“卿卿,你不原谅我,也不会喜欢我了对不对?” 上次他就问过这个问题,当时官卿没有回答。 好像只要她不回答,谢律就可以一直骗自己下去一样。 他迟早会下船,离开魏国,做他的陈国世子,陈王,他和官卿,将永远不会再有交集。 既然如此,官卿就给他一个答案。 她笑靥如花,霜毫在秀气粉白的指尖捻转,官卿偏过泛着玉石般清辉的脸颊,隔得这么近,看得这么专注,谢律甚至能数清她脸颊上细腻的绒毛,像早春绒绒的绿野。可她一出声,便似冰刀一柄柄地戳他的心。 “我当年真的很喜欢你,谢律,我曾喜欢你到,为了你刀子插自己的心,喜欢你到,割掉自己的肉,喜欢你到,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心甘情愿地违背誓言,留在你身边,受你的哄骗。” 她吐字缓慢而清晰,沉稳而有力。 “可是,我的喜欢,你稀罕吗?两城宴上,我哀求你,让你不要把我送给别人,可你还是答应了魏国的条件。谢律,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我不是魏国的公主呢?我早就已经真的死了,若不是遇刺死在淮河上,便是因为旧伤怀孕和水土不服,死在了颠簸流离的途中。” 若说方才谢律的脸还有一点血色,此刻已经完全泛白,他的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 可最终,他只是道:“对不起。” 是他没有做到,是他没有保护好她,是他胡乱承诺,却又害她泪洒陈国。 谢律,根本就没有脸,却奢求她的原谅。 可也是这一句话,让谢律再一次眸光亮起:“卿卿,书杭他真的是——” 是他的孩子。 她说在北上魏国的途中怀的孕,她当时大着肚子,餐风宿露,一定吃了不少苦。 谢律愧疚不安:“我……” “住口。”官卿自知失言,可就算她说话滴水不漏又能如何,书杭生得像谢律,撒一百个谎,只要他看到书杭就不会泯灭那种怀疑。只是官卿须得再一次向他说清楚,“书杭是我的儿子,他的父亲是方既白,与你无干。你若还有一分良知,便不要打他的主意。” 谢律脸色灰败,他垂眸凝然半晌,忽然一笑,嗓音哑然:“你别生气,我不会对书杭做什么。我很喜欢他。但是,你不想我靠近他,我就不会靠近,卿卿,你别生气……我走,这就走,让珠箴进来,你别生我的气……” 他的退避,说到做到。 直到上船的前夕,官卿不让他做的事,他都不做,也不再主动凑到她的面前。 当她告诉他,陛下要南巡,他们一行人都要上船之时,谢律平静地笑了笑:“方相公也去?” 官卿颔首,此行要揪出不臣之人,有方既白在,定能洞若观火。 看来他会被留下,不能去“破坏”他们的同游。谢律哑了声线:“也好,祝你们一路顺风。我……就在这里,为你守着昭阳府。” 官卿却命令他:“你也要上船。” 谢律怔怔地,像有些恍惚,怀疑自己听错了,可是他观察官卿的脸色,她很是清醒,也不容置喙,谢律的心陡然生出一种雀跃,就好像她要带自己去游山玩水,自始至终与别的男人无关。 可是上了船之后,谢律这种一蹦三尺高,整日里如悬在天上游荡的欢喜心情被当即泼灭,官卿将他锁在舱房里,命令人把守他的舱门,严禁他出门。 皇家的巨船,在甲板上搭有阙台,足三层楼高,雕梁画栋,锦屏香几,不胜精美,谢律被官卿锁在最底层储存杂物的空间,这房间徒有四壁,除必要的饮水和吃食以外,不会有任何人过来。 她不放心,甚至还在他的脚上圈了一把枷锁。 锁扣声音一响,谢律知道自己被锁在船上的那一刻,他的美梦终于清醒了。 “卿卿,你要赶我走?” 这艘船南下会途径陈魏交界,那时候,船只靠岸的时分,她一定会将他赶下船。 谢律知道自己猜得一点都不错,所以她根本不会回答。 当官卿走后,屋子里落了锁,谢律被拴在屋里,只剩下冷寂,空旷,和船舱外不时地路过的风鸣,卷动桅杆上的一面航旗,谢律哑然一笑,双腿蜷起来,垂下眼睑将下巴搁在了膝头。 他从来都不害怕的冬天,可是这个冬天很冷,除了她的死讯传来的那个冬天,再没有哪一年,比这气候更恶劣了,他全身都是伤,到处都在滴血。谢律想嘶吼,可他张不开嘴,发出的也只是喑哑的嗡鸣,不论如何张牙舞爪地咆哮,没人听得见,没人看得见。 他好像被遗弃了,然后,逐渐被人遗忘。 作者有话说: 谢狗每天患得患失,因为卿卿一句话一个动作心情大起大落,爱的那个人果然是真正卑微的。 ? 第 59 章 官卿想喝茶了, 可是珠箴泡的茶怎么都不如她的意,官卿颦着眉,也不知怎的生起了闷气, 一个人悒悒不乐地坐在甲板上看黄昏。 “公主。” 方既白来到她的身后, 将玉燕怀中的一身狐毛锦裘取下, 搭在官卿的肩头, 厚实的锦裘压下来,被江风吹凉的身体聚起了温暖,她回眸一看,方既白站在她身后, 眸光柔和, 她面色嫣然邀他入座。 “先生一向申时正刻便要入眠, 怎么今日还在甲板上闲逛?” 方既白叹气:“见公主一人在这里发愣, 臣便过来一瞧。” 远远地,谢律侧靠在船舱的一臂上, 拆开一小角落的木板, 窥见向前不断航行的巨大船头,甲板上两人摩肩而坐,浩渺的烟波上,一川红日的光芒动魄惊心地一泻流下,川上江风里涌起隐约的号子声, 清晰无余地传入耳中。 谢律的眼睛仿佛失了神采,他就那样静静地靠在舱壁,凝望远处宛如相偎相依的背影, 风乱扫, 将她的一缕头发卷到方既白的耳边, 勾住了他的耳廓, 他侧身为她温柔地摘下。 那些举止自然,熟稔,间不容人。 心头一哽,川上的风忽然化作利剑刺得他眼瞳出了血,谢律砰地一声摔上了木板。 脚腕上的锁链在空荡荡的舱房里摔得咣当作响,不论他百般挣脱,都囚禁着他,不准他逃脱。 魏国的皇帝在船上,所以她这样防备着他,谢律不会生气,可是她只想把他当做一个包袱狠狠地丢开,让他从此以后不得再靠近魏国靠近她,谢律的心就像在油锅里煎炸。 卿卿真的喜欢上方既白了,她真的……不爱他了,一点余情都不再有。 胸口一阵血流激荡,似有一种摧枯拉朽之力在他的经脉间窜涌贲张,他再忍不住,突然弯腰,朝地面吐出了一口飘散的血沫。 方既白望向官卿,他笑道:“公主似乎在为什么烦恼,可否说给臣一听?” 官卿不会说,因为谢律,她撇下书杭出来,已经整整两天不眠不休了,就算闭眼,脑子里也全是一团浆糊,一会儿堵闷,一会儿慌乱,来来回回几十遍,官卿把自己折磨得不轻,可是面对方既白,她却仿佛无事发生:“可能是上船身体不适应,过几天便好了。” “天气毕竟冷,臣送公主回去歇了。” 眼看着红日从江面上落下,天色愈来愈黑,向晚的风吹拂着桅杆,也吹拂着甲板上林立的甲卫头顶的兜鍪。 谢律的那间舱房就在官卿自己寝屋的间壁,那里头有什么动静,官卿这儿听得一清二楚。 她回房中已经沐浴净身,从始至终,那边没有一丝声音,静得出奇,甚至让官卿疑心他已经逃走了,然而没这个可能,谢律被他用铁链拴住了,四周都是看押的人,他插翅难飞。 玉燕将披帛笼在她肩上,官卿任由她打理着,玉燕要离去时,那边突然传来一道沉闷的咚咚声,官卿奇怪:“他怎么了?” 那种剧烈的仿佛眸中撞击的声音,让官卿无法坐视不理,她推开了自己寝屋的大门,来到了谢律门口,吩咐人:“打开。” 门从两旁被拉开,官卿步入里边。谢律的脚被铁索拴着,他只能独自停在窗边,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一直用头撞击舱壁,方才的声音,就是他拿头砸门所发。 官卿呆住:“谢律你发疯了?” 他停止了撞壁,哀怨地回眸。官卿心头狂跳,瞥见他衣衫上的累累血斑和唇角挂着的一缕没有擦拭干净的血迹,不知他弄的什么名堂,好像不把自己交代在这里就不罢休一样,官卿是真的觉得谢律疯了,现在的他偏执得可怕! “就为了逼我来见你?” 谢律固执地望着她,似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官卿皱起眉头上前,“你要见我做什么?” 谢律指了指自己的脚踝,疲倦地笑:“卿卿,我不想像条狗一样被拴在这儿……” 官卿嘲讽地道:“你不是本宫的狗么?” 当初要他走,他死乞白赖要回来。可是官卿不想养个闲人在身旁,每当她看到谢律的这张脸,她便浑身不适。 他的身体震了震,可是,最终也没反驳官卿的这句话。 “卿卿,我不当陈国世子了好不好?” 官卿一阵错愕,弯腰低头去替他解开铁锁的手指生生停顿在半空。 她抬眸,谢律眼底笑意那般荒凉:“我不当陈国世子了,你别赶我走……我只想留在你身边。” 铿然一声,他脚踝上的铁锁已经被打开了,官卿将链子团成一圈抛在旁侧,半蹲在谢律面前道:“说什么蠢话?陈国只有一个世子,是你说不当就不当的么?” 谢律疯成这样,不给他一剂猛药只怕他是不会死心的,官卿因此重新镇定冷下心肠,肃容如冰,“就算你不是陈国世子,我们也早就结束了,不论是谢律还是修严,本宫都不会再多看一眼。当年你做了你的选择,现在决定权在本宫手里,本宫做的选择就是,希望你和陈国人永远滚出我魏国地界,你永世不得出现本宫眼前!谢律,这一句你给本宫永远记着。从这艘船上下去之后,你便再也不要妄想回到魏国。” 谢律终于没有那个发疯的力气了,现在的他,静默地仰头靠在船舱木壁上,上眼睑坍塌向鼻梁,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精神,如秋旻暮风中折翼的蝉蜕。 这一次,他放下所有自尊和骄傲,她都不会施舍他一眼了。 “……好。” 她听到他胸腔底下如湮灭洪水中的窒息的声音传来。 “我回陈国。” 谢律偏向目光凝着她,额头上还有触目猩红的血迹,执拗而深邃的琥珀色眸,似易碎的琉璃,被官卿亲手摔成齑粉。 以前她只要看到谢律流露一丝可怜的神情,她就觉得那个始作俑者一定是罪大恶极。如今真是从根上变了。 谢律垂眸,单肘撑膝,将额上的伤口埋入掌心。 “你别生气了,我回陈国,不会再打扰你们了……” 他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说上一些祝福的话语,譬如祝愿他们琴瑟永谐,来显示自己的胸襟和风度。可他说不出。 他真的,说不出! …… 魏国南巡的航船,此次将要沿陵江南下,一直南渡雾州境内,再向东航行,舳舻千里,旌旗蔽空。上船之后,不论白昼黑夜,船皆在航行,沿途路过重要州郡时,会停船靠岸,稍作休整。天下趁此机会下船,巡视地方。 这场规模盛大的南巡,从航线开辟之初便引来了万人瞩目。魏国小皇帝和长姊昭阳公主、尚书左仆射均在船上,人在岸头远望,恢弘的龙船如海市蜃楼般高结云端,只见桅杆直插云里,两侧船舷如天阙横槛,船上坐落着高耸的楼阁,如海底水晶宫般绚烂辉煌。 水面上风平浪静,除却长风卷动江水,将月光筛得斑斓。 因为天子出行,已事先处理河道两岸,近一月内禁渔,因此看不到什么渔船,但还是能听得到渔夫和纤夫发出的不甘寂寞的号子,雄浑苍茫,落在耳中,有一种荒谬的寂寥之感。 整宿,谢律都是听着那种苍凉的号子和江水翻波声睡的。 其实也睡不着。 他知道,隔了一扇门,那边便是她的寝屋。只盼着,她的铜盆掉落在地,或是风把窗子拍开,弄出一些他能听到的动静也好。 枷锁虽然解了,可是他的脚踝上那一圈红肿的痕迹还未消去,谢律就着烛火,看向自己这一双伤痕累累的足,有些自嘲的笑意浮在嘴角。 一个声音告诉他:下船吧,下了船,天高海阔! 可另一个声音却在极力拉扯:谢律,不要再做让她失望的事,她对你只有情绪,没有感情,经不起你再挑衅。何况她早已不爱你了,不值得的。 江风拂动间,吹起几人心事。 官卿在船舱里与小皇帝下棋。这个“小皇帝”当然不是官昱,但这个傀儡一直假扮得尽心竭力,一点马脚都不露。 这个傀儡的棋艺也和官昱一般的烂,官卿不费吹灰之力便赢了。 傀儡突然身体后仰,靠在了胡床上,几许叹气,官卿目光询问,他却道:“风平浪静,怪是没劲。” 官卿道:“陛下想要什么动静?” 傀儡笑嘻嘻地道:“不如皇姊陪朕看看摔跤吧!这把戏好玩。” 官卿正巧也无睡意,被他这么一撺掇,竟然有了几分心痒。反正跟这个臭棋篓子凑在一堆,也下不出什么名堂。 “好。” 这对假姐弟来到船舱外,召见了两名侍卫统领,傀儡笑眯眯地命令:“你们,摔跤给朕和阿姊看!” 两个侍卫长都身材健硕,当即脱掉外衣,露出强劲黝黑的赤膊胸膛,两人缠斗在一起。 一人手长脚长,摔得正叫一个精彩,官卿目不暇接。 不出片刻,两个健壮的男人都摔出了一身的汗珠,豆子大的汗珠挂在兽脊般嶙峋的背肌上,沿着肌肉的线条纹理而滚落,官卿更是看得入迷。 成年男子里她只见过谢律的背,但他的背也宽,却偏薄,是以从来没有给人以如此之强的冲击力。 ……好端端的,看男人摔跤,怎么会也会想到谢律。 官卿抿了抿唇角,不高兴地在心中责怪自己胡思乱想,哪壶不开提哪壶。 这时她把眼睛一瞟,目光却定在一人身上。在右侧舱门口立着一人,叉手恭敬,半边身体隐藏在屋顶投落的巨大阴影里,若不仔细看,根本瞧不清楚。 官卿对他并不陌生,这人是跟在方既白身旁的那个书生。这书生当年随着方既白南下陈国,也出席过两城宴。但她一直不知道这个书生的来历,只知道方既白对他很是信任,带在身边出入,形影不离。 倒是有数年不曾得见了,她起身朝着书生走了过去,那人虽然在暗处躲着,也似无愧于心,见她过来,笑呵呵地道:“拜见公主。” 官卿终于问他:“先生是谁?” 书生轻笑道:“在下姓苟,名余,字信芳。” 官卿点头:“本宫识得先生,先生是方相公身边的红人,只是本宫这几年深居简出,对先生未曾谋面,先生这几年,可还在方相公身边么?” 苟信芳颔首:“在下这条命都是相公所救,在下誓死跟随相公,怎敢片刻轻离?” “先生怎的一人在此?” 她好奇,既然出现在这里,却又不出来,是在等待什么? 苟信芳微微笑道:“服侍相公歇下了,月色正美,因此步行出来,见陛下与公主都在观战摔跤,不敢搅扰雅兴,因此在此处歇脚赏月。” 官卿再点头,他们文人墨客,就是颇有雅兴,官卿不愿搅扰了他的雅兴,“本宫看了这么久的摔跤,也疲乏了,要先去歇了,先生若还有赏月的兴致,便继续留在这里吧。” 她走进了船舱中。可官卿仍然觉得奇怪,总觉得他的理由虽然说得通,可这人身上神秘的不可掌控的气息还是让官卿感到有一丝不适,她便悄悄儿地命令玉燕:“你在西门的角子里,偷偷盯着方相公身边的那个先生,看他在做什么?” “是。” 玉燕是官卿身边办事最为谨慎牢靠的,她身子娇小,藏匿在角子门里,也很难有人发现。 第二日清早,官卿打了盆水正在洗脸时,玉燕进来了,她向官卿禀报:“没什么异常,那个先生,在那角落里站了一夜,直到月色阑珊,他才离开了。” 官卿心想自己或许是多心了。摇摇头,一笑。也是啊,能陪在方既白身边多年的,怎会是个有异心之人呢? 作者有话说: 下章才是最虐谢狗的地方,哈哈哈搓手手。 ? 第 60 章 连着几日里过去, 船上都无风无浪平静至厮,官卿依然镇定。 有些人起了反心要刺王杀驾,能揪出这幕后主使固然是好, 可是这么一个绝好的机会, 那人都不现身, 或许官昱和方既白的这种担心是多余的。魏王既殁, 余威震于殊俗,如今的朝臣,过半是跟随着官沧海当年出生入死的,乃是刎颈之交, 如今官昱在位, 显然无大错, 他们应当不会动摇魏国如今好不容易安定的国本, 再次掀起动乱。 否则,北方胡仁之乱尚未解决, 南边陈、渝两国虎视眈眈, 对魏国很不利。动乱时期,更容易被分走大块鱼肉,若真这个时候起事,天下三分的局面很快便会被破坏。渝国如狼,陈国如虎, 一人对着动荡的魏国咬一口,都是致命的。 官卿对自己的猜想,越想越认为有道理。 此日黄昏, 官卿靠在舱壁上歇息吃茶, 让玉燕和珠箴将窗口打开了半扇。自打上船以后, 珠箴便晕船, 连着呕吐了好几日,今日方好些了,能够到她近前来伺候,说说话儿。 两个侍女都是解语花,妙语连珠,官卿听得笑笑,可没过一会儿,人又疲乏了,她倦怠地靠在舷窗上,这时,从背向落日的天尽头,出现了一粒芥子般的黑点。 官卿的目光瞬间凝住,那黑点滑翔的速度比箭矢还要快,须臾片刻,便已出现在跟前,官卿窥见它黑白相间的羽毛,和那一双晶莹如玉的爪子,立马认了出来,这居然是谢律的海东青! 当年她还在陈国王府时,曾经不止一次摸过这只万鹰之神,当然此时海东青早已不记得她了,它飞回来是来寻找他的主人的,它扑腾着翅膀,所停的是官卿隔壁那扇舷窗,官卿目光呆滞,脑壳里却像被一记铁锤重重敲击,轰然耳鸣。 海东青停留的时间不长,几乎无人发现它来过,它在谢律的窗口跳了跳,便展开半丈多长的双翼,冲天绝云而去。 几乎瞬息之间,便消失得如来时一样,芥子般大小,人尚未醒过神来,那只海东青便已离去。 官卿愣神着,一个念头如灵光乍现劈进了脑海:谢律看着乖觉,不闹任何动静,莫非……这段时日以来,他一直在用这只海东青和陈国传信? 一念生,再也无法摁回去。 所有一切突然有了解释! 怪不得,谢律深陷魏国却有恃无恐; 怪不得,陈国明明丢了世子却不着急; 怪不得,谢律离开陈国这么久了,他从未要求过与陈国之人通讯。 官卿几乎立刻就要踹开谢律的房门,捉贼拿赃,叱问他吃里扒外,藏身魏国究竟目的为何,是不是要通知他的部下,伺机行刺魏国天子?可是那一瞬间的冲动被她死死地摁了回去。 虽然这个念头让她不可抑止地感到恐慌,官卿还是理智地决定先去找方既白商议。 这条船上布置的人手,都是方既白一手安排的,此刻岸边的情况,他应当最为清楚。 官卿命人将谢律的门窗封死,警告:“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他的屋子!” 此刻她已如临大敌,一颗心七上八下,一个声音不断地叩问自己:若谢律就是要加害官昱,他就是要呢?他要杀她的亲弟弟,好致令魏国阵脚大乱,一个鸡蛋从内部开始损坏,外边再轻轻啄一口,这蛋便彻底破碎了!谢律,我还是看错你了? 官卿步履匆忙,猝不及防在路过桅杆时,与一人撞上,她差点儿跌到,勉强站定脚步,定睛一看,此人正是苟信芳。她没空理会他,越过苟信芳,径直去寻方既白。 方既白披衣而出,此时天色已暗,天边一弯明月如寒冰乍凝,高挂云翳之间,方既白压着锦裘,不轻不重地咳嗽着,走一步便咳嗽一声,当她撞见行色匆匆的官卿时,问她发生了何事。 官卿拉他到一无人之处,说明了今天看到海东青的事情,方既白沉默地听着,话毕,官卿突然右眼急剧地抽跳了起来,“谢律的狼子野心,从未有一刻停止过,他派遣海东青一路跟随着船队,无论我们走到哪里,他都能第一时间定准位置。” “公主,还不能下论断……” 方既白是觉得事有可疑,谢律在公主身边这么久,难道他的海东青日夜都在监视么?只要有一刻松懈,谢律都有可能在云朔的折磨下身亡。这里毕竟是魏国,陈国的影卫不可能在这里只手遮天,谢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信心在哪里?什么险,值得他一尊贵的陈国世子亲自来冒? 然而方既白话音未落,正在此时,甲板上传来了一阵骚动声。 有人发出尖啸声警示:“有人凿船,速速戒备,戒备!” 听到警示的声音,官卿脑子的那根弦蓦然断裂。 她飞快地和方既白对视了一眼,交换眼神,彼此瞳孔之中都有吃惊之色。 居然真的来了! 甲板上所有的戍卫突然全神戒备应敌,到底是百战淬炼的将士,临危不惧,纹丝不乱,当下他们立刻摆开阵势,一部分人保护船舱之中的贵人,一部分人严守船舷,另支派了一行十人的队伍,潜水去查探究竟。 唰地,有一支火羽箭被射上船。 箭镞裹了桐油,火烧得正旺,因为是从底下的船只发上大船,去势不足,当抛箭上船时,已没了那股劲头,下人急忙出来,将所有水都倒在甲板上,以防止火箭引燃大船。 然后这支随行的宫人队伍,远不如侍卫队镇定,火箭不停地被抛上大船,他们人便慌乱了。 官卿再也无法冷静,在侍卫长连声恭请公主入舱房之后,官卿跺脚,一甩袖转身大步奔向船舱中去。 方既白事先已做出了安排,一旦有敌寇动手的风声,便立刻以令箭传信两岸,岸边会派遣船只上来将大船上的人运走。因此,只需要再坚持片刻,官卿就能下船。 现在,擒贼先擒王,她只需要拿住始作俑者,魏军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毫无迟疑,可沿途,乱纷纷的思绪却堵在胸口,就如同哽了一块石头在肺管子里,压得她沉沉地,吐不过气来。谢律一定要兵戎相见,魏国也不会怕事。他一个陈国世子,流落到魏国来,官卿从未想过取其性命,即便曾经被他如此辜负。可他却不识好歹,谋刺魏国王驾。 她说过的,如果谢律敢动这个脑筋,官卿一定会亲手杀了他。 她已经大步来到了舱门,官卿冷言命令道:“拉开!” 舱房的大门被扯出一条缝隙,官卿手掌卡进去,手指并拢拉开,门扉被彻底洞开,她剥掉身上碍事的斗篷,向着舷窗边,似乎在专注地看着甲板上战况的谢律走去,听闻动静,谢律回眸,见是官卿过来,嘴角挑起一抹笑。 情况紧急,她第一时间还是过来看他了,虽然或许只是想赶他走。 然而没等谢律唇畔的这一弧度放大,官卿如风一般已至近前,她拔下了如云轻拢的发丝间的一枚攒花镂空牡丹坠珠花萼纹金簪,右手握紧簪身,扬手重重地朝着谢律的胸膛捅了进去。 一瞬间,簪尖入肉,猩红的血珠沿着金簪一颗颗渗出,滚落。 谢律的笑凝固在脸上,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不敢相信一般,他僵硬地低下头,她紧握着那支金簪,毫不犹豫地加重力度,往他的身体里深深地刺进。 疼痛之感扑天灭地袭来,犹如被戳穿了筋骨,谢律呆滞地伸手,试了试簪上的鲜血,滚烫的血,到了掌心便失去了温度,他就这么看着,仿佛仍未敢相信,是卿卿用她的发簪刺进了他的胸口。 ……她要杀他。 为什么。疼痛的感觉让他无法忽视,仿佛被她的长簪攫住心脏再一句贯穿,谢律眉头拧成了结,受伤地望向她:“卿卿。” 官卿冷凝地道:“谢律,跟我出去。” 她必须用金簪制服住他,掐住他的命脉,才能让他听话地跟自己走,没有抓住意图不轨之人,没想到居然让这个一直狼子野心的陈国世子露出了马脚,等把他押解出去,就能换取陈国退兵。 谢律明白了,“卿卿,你以为是我?” 从上船以来,她对他处处设防,甚至一度将他的双足用枷锁拷住,都是防止他有不轨企图。这艘船上载着魏国最尊贵的天子,官卿忌惮他身为陈国世子的立场,出于以防万一的目的,将他关在这间舱房,谢律从未丝毫有怨。 然而,“你不信我……” 官卿冷笑道:“你值得让人相信吗?” 她不会相信谢律一个字。 她反掌握住谢律的一只左手,另一手压在金簪上,只要他敢动手,官卿就会把簪子刺进去,插进他的心脏。 一押一动间,血涌如注。 谢律半跪起身,随着她走出舱房。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带火的羽箭直奔面门而来,官卿察觉到这枚羽箭奔到面前时,时辰已经晚了,就在她进入这间舱房前,从船下射上来的火箭动势都还不足,可现在这支快疾的火箭已经足可以取人性命,这就说明,此刻已经上船了! 官卿心神凛然,可她双手都用来钳制谢律,竟然来不及躲开。 官卿的眼瞳出闪烁出一簇带火的炽光,下一刻就要被火箭射中眉心,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谢律一脚踹开了这支夺命的火箭。 官卿被他倏然推开,身体踉跄了一步,被禁卫队护住,她怔了怔,只见谢律已满身浴血,他握住那支金簪,从胸膛之中抽了出来,血液喷溅而出。此刻一箭不成,近战冲将上来,照着谢律与官卿身旁的卫队便砍杀,招招要命。她在禁卫军身后站着,那一刻,仿佛天旋地转一样。 她错了? 今夜的刺杀,不是谢律安排的。 而她却…… “保护公主!” 大船被此刻冲破,此刻卫队的阵势也已经被冲散,有人嘶吼了一声,调遣军队保护公主。 可远水难解近火,攻上船队的刺客对于船上的情况简直了若指掌,钻的每一处都是布防的空隙,禁卫队排练的阵势被冲垮之后,刺客犹如蛇打七寸,轻易而举地拿捏了局势,顺杆就爬,见梯就上,逢人就砍,已经杀红了眼。 这个时候,方既白呢?一片乱刀厮杀的光影中,不见方既白的身影,官卿内心一紧,推了两名卫军出去:“去护方相公!” 谢律被冲进来的刺客团团围住,身负重伤,血流了满身,突然听到那一句“去护方相公”,她连自己都难保了,此刻记着的人,却还是方既白。 倘若,倘若当年她没有跟着方既白走,一直留在淮安的话,今时今日,她会像爱方既白一样爱他吗? 都没如果了…… 官卿推走了护在自己身前的关键两人,此刻的身前蓦然空门大露,她焦急之间,剑光如一匹白练,在月光和灯火两重辉映下,寒芒刺了官卿的眼眸。 一阵剑光到处,官卿左右冲将上来的侍卫都被砍翻在地,当官卿以为自己也将把性命交代此处时,她向后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直至那剑光刺上前来时,突然被一只手握住。 官卿目光一震,侧眸看去,谢律从身后追至,肉掌握住了刺客的剑锋,刺客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惶,一时迟疑之际,剑锋已被谢律肉掌折断,他反手一掷,断剑顺手抛出,笔直地刺进了刺客的心脏,甚至连痛楚都来不及有,刺客便已当场倒下。 而谢律也倒下了,他失血过多,体力终于难支,靠在了舱板上。 厮杀声里,官卿只觉得自己眼前仿佛蒙了一层淋漓的血雾,她看不清面前的景象,耳朵里也全是纷乱嘈杂的嘶吼与哀鸣,“谢律!” 可是她只反应过来,伸臂要去扶他起来,一柄大刀朝着她的两臂斩落。 官卿不得已缩回双手,可她仍然在看着谢律,只是身体被这把刀逼得节节后退,不能再上前。侍卫冲将上来保护公主,与此刻缠斗在一处。 官卿的目光却仿佛定在了谢律遍布鲜血的身上,她再一次要冲上前。 身后突然响起了方既白的呐喊:“公主!” 那道声音,似乎是在警醒她,官卿一扭头,身后两支羽箭,朝着她迎面飞来。 她根本没有躲避的能力,就算她反应再快,也不可能躲开这两支去势狠疾,只为取她性命而来的箭。 可这两支箭,携风雷而来,却都没有能够射中官卿…… 作者有话说: 古早口味哈哈,作者菌自割腿肉,故意爽这一把的,后面更爽。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 61 章 原来就在那来不及眨眼的功夫里, 官卿突然感到自己的腰肢被人截获,侧身被迫一扭,她已经到闪到了别处, 而那两支箭, 正穿透了谢律的背。 官卿亲眼目睹两支本该取了她性命的箭, 扎进了谢律的背, 鲜血四溅。 他还握着她的腰肢,可那种强悍的力量,却在逐渐渐弱,直至, 他垂落臂膀, 合上了眼帘, 身体急速地往前跌倒。 “谢律!” 官卿散乱的发糊了眼睛, 她伸手要去抓他的手,可是她一步没有追上, 便步步没有追上, 官卿眼睁睁地看着,他跌到了船舷上。 被刺客砍断了栏杆的船舷,留下了一道巨大的豁口,官卿仿佛从肺里挤出来全部的力气:“不——” 谢律从那段豁口中跌出了甲板,身体如轻飘飘的一只纸鸢, 仰头掉落了下去。 官卿奔得太急,摔在湿溜溜的甲板上滑行了一丈远,终于趔趄地奔到了船头, 目光紧紧追逐的身影已经掉进了江中, 被江面上一片翻涌上来的浪花所吞噬, 消失得干干净净…… 官卿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掉下去的, 直至此刻,她都不敢相信。在看到他的海东青飞到船上之时起,她就认定了谢律在密谋刺杀,可是,终究是她冤枉了谢律,她还用金簪毫不迟疑地插进了他的胸膛。 倘若……倘若没有她刺的那一簪,他是否能活? 倘若……倘若书杭终将长大,明白了方既白并非他的父亲,当他向她询问他的父亲在哪里时,她要如何回答? 方既白带着岸上埋伏已久的登船的御林军,开始了最后一片清扫。 因事先已有准备,方既白的带的这批人,从外围包抄过来时,刺客军队已经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方既白中军帐下指挥若定,调遣人手,将远处的弓箭手先清理完毕,随后便慢慢清算船上剩余的刺客。 虽只是一些残兵败将,但收拾起来也颇为棘手,前后耗费了半个时辰。在魏军占据上风与刺客撕扯之间,方既白来到了官卿身后,微微叹息,弯腰将她的藕臂握住,“公主。” 官卿半跪在地上,眸子无神,盯着那黑压压的不断翻涌水浪的江面,久久不愿挪开视线。 一只海东青,扑腾着翅膀飞回来,停在船舷上。 官卿怔忡地仰眸,神采飞扬的海东青,此刻正静静地抓着围栏,看着主人消失的,被行进的船只抛在后面的地方。 连海东青也知道,它的主人已经没有了吗? “公主,”耳中再一次涌入方既白的声音,可她却好像什么也没听见,直至方既白握住她的手,用了几分力量,方既白道,“公主,臣会派人下水去打捞,公主先随臣入舱房暂避。” 官卿仿佛这才茫然地醒过神来,对方既白轻轻颔首,一步三回眸地看向那只海东青,重新回到了舱房。 当方既白要送她回房中歇息时,官卿却执意调转脚步,走向了间壁的另一间房。 终于风平浪静,从寝屋里出来的玉燕和珠箴都感到十分奇怪,但也跟着公主去了,路过时,两人对方既白行礼,方既白叮嘱她们二人仔细照看公主,得到应诺之后,他才颔首转身而出。 这空空荡荡的舱房,木板上只有一滩凝滞的血迹,蜿蜒地流淌下来。 官卿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似乎捉住了她的心脏,不轻不重地掐着,疼痛感却令她几乎窒息。如果她不刺那一簪,谢律呢,谢律能否活下来,能否安然无恙,不坠入江里?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从重逢开始,从来没有信任过谢律。可无论她是出于自保,迫不得已封闭心门,不让谢律有一丝撬开的可乘之机,还是因为仇视他,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今日是她错怪了他。 若谢律真的死了……她便是出力最多的那个人。 江水森寒,这个季节,人一旦掉进去,不出片刻便会冷透骨髓失温窒息,何况他身负重伤,胸口中簪,背后中箭,加上一路江水奔流冲刷…… 他几乎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玉燕害怕公主此刻魂不守舍的状态,出声提醒,然而官卿没有听见,没有给她丝毫回应,她更担心了,和珠箴交换了目光,两人一同上前,左右扶住公主,劝告道:“公主今夜累了,我们回吧,方相公他们已经把握了大局,一会儿就没事了。” 的确会没事,谢律,也只会成为一个伤亡数字。甚至,他都不配出现在魏国的伤亡人数里,魏国更加不可能宣告,陈国世子是死于雾州,死于魏国的船上。 今夜,到底是谁意欲行刺? 官卿眼眸变暗,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揪出幕后主谋。 官卿没有回去歇息,甲板上的动静终于结束了,她听着耳朵里的厮杀声停止,风烟俱净,她走出了船舱,向方既白会合。 方既白率军擒获的俘虏,在落网之后,纷纷选择了横刀自尽。 最后竟然一个活口都没有留下,如此忠心耿耿,训练有素,绝不是出自于江湖。这是有人预谋的,就算预谋的不是陈国,也必定是另一方权柄在握的势力。 方既白命仵作将刺客上下搜身,寻找线索,得到的回答是:“相公,公主,这刺客身上没有任何足以曝露身份的消息,但看身材面相,不像南国人,更像是我们北方人。” 这更进一步证实了,谢律根本是无辜的。 官卿回眸望了一眼,那只海东青,停在船舷上不知道多久,之后,它振翼而去,盘旋江面怒涛之上,发出一声一声凄厉的啸叫。 动物有灵,海东青也知道,它的主人在江底,再也回不来了。 官卿蓦然鼻酸,她来到了桅杆下,注目眺望着那片被远远抛在后面的水面,船顺风顺水已走出了几里水路,谢律是在远处坠江的,此刻从这围栏的豁口旁跳下去,也只是刻舟求剑罢了。或许他的身体到了水里,沿着水流被卷入了深处,在江中……永远不见天日。 就算如今,她对他再无眷恋,知道他葬身江底,仍然止不住鼻酸。 当年他得到她在淮水上遭人刺杀坠江的假消息时,又是如何呢? 谢律疯成这样……就是从那时种下的因吧? 她不怪他了,真的。 她盼着他活着,盼着他回来,重新做回陈国世子,就算桥归桥,路归路,官卿盼着他活着! “公主,”方既白从身后靠近,低回的语气在她耳畔响起,“臣已经派人乘小船下水捕捞,谢律伤势过重,坠江时水流湍急,只怕,情况不容乐观。” 他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官卿也似乎是平静地听着,可是相交几年,方既白知晓公主表面宁静,内心却已是翻江倒海,他扯出一缕笑意,又唤了官卿一声:“公主。” 他轻声地咳嗽着,却笃定下了论断:“这些年,公主对谢律,爱过,恨过,就是从没有忘记过。” 旁观者清,当公主将谢律从霸州雪原上带回来时,方既白便懂了她真正的心意,纵然是一生困在仇恨当中,公主也再不会将目光放到别的男人身上了。只有谢律一人,曾让公主这样刻骨铭心地爱过,也恨过,爱之深,恨之切。 官卿并未反驳,她自己陷在对谢律莫名深浓的情绪里,自己都迷惑了,或许站在第三人的角度,方既白反而看得比她清楚。 是的,对谢律,她曾爱得毫无保留,后来便恨得切齿拊心,这世上怎么会有谢律这样的人,让人柔肠百转,让人拿不起也放不下? 事到如今她承认,在谢律来魏国的这段时日里,她不知何时起又对他有了一种莫名的情绪,当看到他坠江的那一刻,她无法抑制住内心喷涌而出的恐慌与害怕,这种情绪已经瞒不过她了。 官卿的手掌扶在桅杆上,指甲几乎劈进木缝里,咬牙死死地盯住那片水面,心道:谢律,你最好是还活着,就这样死了,本宫这辈子都看不起你。 可当她的指甲真的掐进木缝,疼痛唤醒了她的神智的时候,一念陡生,她不禁抬起头,仰望这高高插在船板上的桅杆,桅杆上竖有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蓝黄相间,一面绘制貔貅,一面绘制麒麟。 她霍然回头:“苟信芳!” 方既白仿佛仍未反应过来,官卿失声道:“将他抓起来!” 徘徊在桅杆底下鬼鬼祟祟的苟信芳,玉燕盯了他一整夜,都没看出任何问题,可没有问题便是最大的问题! 方既白懂了官卿的意思:“不可能。” 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官卿疑惑:“为什么?相公,我有足够的把握,一定是苟信芳连通外敌,他绝不简单!” 这一面旗帜,就是信号。旗帜分两面,用麻绳固定在杆头,受风时旗帜在空中猎猎飞舞,寻常人不会注意到它的貔貅面和麒麟面可以在桅杆底下利用绳索人工操控变换。旗帜是用齿轮升上去的,这里藏有机扩,官卿试了一下,果然能够调转旗面。 昨日是麒麟面朝岸,今日不知何时起,已是貔貅面朝岸。苟信芳守在这里,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擅动桅杆传错信息,让埋伏的杀手寻到错误的时机。 官卿厉声道:“相公到底为何这般信任此人!” 其实方既白被她扯动桅杆上的旗帜点醒了,只是仍不能相信,“他伴随我多年,不会,亦不能。” 官卿怕耽搁一步,让苟信芳逃跑,她先带了一堆人,闯进了苟信芳的船舱,舱门被一脚踹开的瞬间,苟信芳稳稳端着的茶汤,有了轻微的一晃。他看起来是如此镇定自若,从容地道:“还是来了。公主,比我预想中的要快,要聪明。” 方既白就步行追随在官卿身后,他心头剧震,从官卿身后走出,眸光幽冷痛楚:“怎会是你?” 他的脑中飞快地掠过,当年官沧海倒戈刺杀季术,满城火光的夜晚,他在马蹄和屠刀之下救下了这个瘦弱的少年,他在那场战乱中受了惊,一度失语,方既白一直将他带在身边,悉心教导,请医为他看病,终于有所好转。这些年来,方既白对他极为信任,从未再任何大事小情上挑剔过苟信芳。 苟信芳失笑道:“多谢相公的错爱了,信芳长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官卿冷冷地盯着他:“从实交代,你到底从何处召集的人马,勾结的同党是谁?若你能从实招来,本宫看在你多年为方相效力的份上,对你从轻发落,免除一死。” 苟信芳凝定黑色的眼睛,仔细端详了官卿片刻,倏然再度勾起嘴唇,他的笑容坦然而神秘,“公主若能屏退左右,我便从实交代。” “公主,”方既白拉住了官卿的臂膀,“谨防有诈。” 官卿道:“放心,来人,将他捆起来。” 既然要单独叙话,官卿只想选择一个对自己更稳妥、更有利的情境。 卫队即刻上前,用枷锁将苟信芳五花大绑。 官卿请方既白先行出去,让她能盘问苟信芳背后的同党,方既白深陷在被背叛被欺骗的失望中,瞥了一眼苟信芳,对方移开了眼睛,不知为何,不敢与他对视。方既白一掀下裳袍角,大步迈过门槛而出。 整间舱房之中,便只有官卿和被捆缚住手脚,缩在胡床上一片角落里的苟信芳。 官卿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你是谁?” 苟信芳眨眼:“公主何出此言,在下——” “够了,”官卿不咸不淡地拆穿他,“这只是一个化名,它的出处不用本宫多言了吧。‘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一直以来方相公从未疑心过你,可你却处处欺瞒,这个化名是在说旁人不懂你,看不破你的秘密,你也要坚守内心的道,是么?本宫很好奇,你的道是什么?” 有什么,值得一个人隐姓埋名,藏身缩手,潜伏在一个敌人身旁多年,就为了等这么一个机会? 官卿想不透。 苟信芳笑言:“在下知道公主想不透,不过公主当然不明白了,官家的皇位是怎么来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称帝也算是正统么?” 官卿心头一跳,目光掠过他的脸:“你到底是谁?” 一种不安的感觉,强行劈开了她脸上的沉静。 “按照辈分,谢律,”苟信芳突然提起一个名字,官卿的心又激烈地砰砰直往胸壁上撞,她仓促地看向对方,对方笑意吟吟地晃着身上的锁链,眼睛一眨,“得叫我一声‘舅舅’。” 作者有话说: 狗子当然没死。 ? 第 62 章 谢律的生母是萧氏王朝最后一位公主, 韶音公主萧子胥,这天底下,谁还能当得起谢律的一声“舅舅”? 官卿痴愣地望向苟信芳, “你……” 难道, 面前的苟信芳, 竟是萧氏王朝的最后一位君王, 萧以柔? 萧以柔的枷锁搁在胡床上,铁链发出摩擦的清音,他侧身躺在了舷窗旁,窗外是照着浩瀚的江水的一轮明月, 清幽地挂在木棂上, 将萧以柔的侧脸映照得犹如玉色。从这个角度看, 他的面部轮廓和谢律, 还真的有几分相似。 “可你……” 怎么回事,官沧海倒戈之乱后, 萧以柔被官沧海活捉, 之后官沧海挟天子以令诸侯,在两年之后,萧以柔便因重病去世。而真正的萧以柔,怎么可能就是面前的苟信芳? 萧以柔撑着额角,笑得张扬恣肆:“方既白自诩聪明, 可他一直以为朕是他在战乱里捡回去的伶仃少年,朕骗了他这么久,他竟从未怀疑过朕的身份!” 官卿猜测:“所以, 那场战乱里, 你早就金蝉脱壳, 后来挟天子以令诸侯, 那天子是个傀儡?” “是,”萧以柔道,声调蓦然冷却,“只是朕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死在官氏与当年一样的金蝉脱壳的算计之中,是朕大意了!” 官卿一阵头痛,她极力从这些碎片的信息之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可,既然苟信芳就是萧以柔,为何他的人,却对谢律下死手?淮安谢氏,是如今唯一还肯承认萧氏为正统的诸侯王,谢律是淮安谢氏唯一的继承人,萧以柔为何要杀他? 萧以柔早已看出她的疑惑,关于这一点,是萧以柔这场失败的刺杀里,唯一可以引以为豪的事情。 “可惜,谢律是个扶不起的废物。” 官卿倏然凝视他。 萧以柔冷嘲热讽地道:“当年两城宴上,谢律用霸州和雾州换了你,朕本以为他胸怀大志,割舍得下儿女情长,假以时日,复国有望。可你到了魏国之后,谢律却对雾、霸两州始终不取,丢失斗志,销魂落魄,更不惜自残身体,博取昭阳公主的同情。朕对他很失望。可是,朕看在皇姊的面子上,依然给了他最后一个机会,只要他答应,让陈国蛰伏在雾州的卫笈等人加入到刺杀行动当中,事成之后,朕随他回陈国,主掌大局,届时里应外合,击溃北魏。” 小皇帝若是死了,魏国群龙无首,加上昔年萧氏王朝的一些残兵旧部,埋伏许都城中大有可为。陈国以水师攻破关隘,剩下的,就只是时间问题。 他的话,让官卿的心脏突突地激烈地跳。 萧以柔笑容放肆:“哈哈哈!可惜啊,可惜!” 官卿被他的笑仿佛穿了鼓膜,她大声问道:“可惜什么?” 萧以柔大笑:“可惜,谢律那个废物,竟然让他的海东青给朕回信,他不参与行刺!” “若不是陈国的兵马在岸上绊住了朕的人手,就算你们只是一个傀儡皇帝,不会伤及根本,朕又怎会如此被动,昭阳公主此刻应该与朕易地而处,是朕的阶下囚!” 他双眸血红,突然咆哮起来,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子,毛发戟张,枷锁重重地拍在胡床上,发出激烈的轰鸣。 官卿耳朵里的弦被他一举抽掉了,她用了很久,才听明白过来。 原来那只飞走的海东青,不是要召集刺客,而是要救她! 仿佛瞬间乾坤颠倒,天旋地转,眩晕袭击了官卿,她几乎站立不住,人靠向舱壁,脸色发白。 再看萧以柔,一阵发泄之后,他的嘴角突然溢出了一条猩红的水痕。 官卿一愣,低头,他方才用过的瓷盏里头盛着青色的毒液,他早在她们进门之前就已经服毒自尽了,说了这么多,只是为了加速毒发。 “你……” 她立刻就要叫医者过来。 萧以柔的身体却已经先一步开始痉挛,他侧卧在胡床上,身体急剧地抽动,口中的血越漫越多,他癫狂地笑。 “朕是穷途末路,陈国只有谢律,复国亦是无望,朕还活着作甚?朕就要将谢律一同带到地底,问问他,可曾对得起祖宗哈哈哈哈哈哈……” 狂悖的笑容加速了他身体的抖动,不消片刻,毒侵入五脏六腑,融化血肉,萧以柔在剧烈的疼痛和快意中,死去了。 当方既白带着医者赶到时,目睹的便是萧以柔死在胡床上,双眼突出,脸上带着诡异笑容的画面。 方既白的血液宛如停止了流动,他一瞬不瞬地望着胡床上已死的人,终于,踉跄地跌到在萧以柔的身旁,指尖战栗地试探萧以柔的呼吸。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呼吸,心跳,那个跟在他身旁,总是笑眯眯的,又狡黠又笨拙的少年,已经永远离开了。 方既白深深往肺里抽了一口气,冷气灌入肺中,冰得让人寒颤。他终于抽回了手指,跪在地上,转向官卿,拱手拜伏:“公主,请将他的尸身,交给……臣。” 人已死了,官卿不会不给,只是方才的谈话,方既白是否听到? 她必须向他说明:“这不是苟信芳,而是萧以柔。” 方既白涩然:“不论他是谁,都是臣的徒儿。” 战乱里,刀兵相接,到处都是熊熊燃烧的烈火,百姓在城中仓皇四散逃命,少年被着火的木棍绊倒跌在地上,方既白遇到他时,他抱着一团破旧的衣物,仰头望着他的马车,烈焰重重的恍若白昼的周遭,只剩下哔哔啵啵的声音,少年眼眸清亮,像沐浴在清水里的星。方既白从未后悔过,将他救起,带在自己的身边。 “求公主成全!” 他一揖到底,头磕在了木板上,沉闷地作响。 官卿仍然眩晕,她看了一眼榻上已经死绝的人,刻意忽略掉他临死前说的那些话,扭头走了出去,“随相公处置。” 官卿狼狈地逃回自己的房中,事情已经厘清了,萧以柔潜伏在魏国的一些旧部也开始清算,可他的那些话,却如一根钉尖锐地锲在官卿的脑子里,一直往下,顽固而刺痛。 她冤枉了谢律是吗?她没有听他的一句解释,就狠狠地刺了他一簪。 那一簪就是奔着谢律的心门去的,她就是要他死,只要再深几寸,他当场就会毙命。那是官卿跟随着身边的侍卫长学会的防身之术,当她陷入危境时刻随时拔簪救命。为了这一招,她反反复复练习了无数次。可第一次运用实践,却是插在了谢律的心口上。 是她出了最多的力,害得他负重伤跌进了江里。 谢律…… 若是死了,人死了,便和萧以柔一样了。 千秋功业也罢,万古声名也罢,还有什么意义? “公主,船底被凿开,已经漏水了,继续行驶,大船将会被水吞没,方相公调令岸上的舢板待命,现已逼近大船,请公主移步,保重玉体,随小人乘舢板上岸避难。” 侍卫长的声音喋喋不休的如魔音穿脑,在官卿的脑子里一遍遍地回荡,直至许久,她才终于回过神,船被凿穿了! 官卿绝不会放任自己轻易折在船上,她还要返回许都,官卿迅速振作起来,让船舱里的人全部下船,乘坐舢板。 行动力惊人的魏国仆从,在最初的喧哗混乱之后,在官卿主持下,很快恢复秩序井然,因为舢板足够多,不需要牺牲任何人留在船上,众人齐心合力,前后鱼贯而出,跳上舢板,乘小船靠岸。 此时川风凛冽,烟波浩渺,正片江面上水雾萧森,官卿坐在被撕碎了的月光抛洒在浪尖,惊动了一头一尾的小船上,摇桨的是民间对撑船驾轻就熟的老者,老者的船载着他们,穿行在一片波涛之间,不停地颠簸。 官卿眸色空茫,她犹犹豫豫地,去试探了一下水温。 当她的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江水时,蓦然一缩。玉指僵硬地蜷曲,旁人都感到古怪,公主为何要弯腰去试探江水,只有方既白,他宛若低喃的嗓音响起:“公主,谢律落江时已经身负重创,他……极有可能,已经寻不回了。” 虽然他派出了人马去捕捞,可是,一切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希望公主能够明白。 玉燕着紧地递上干净的帕子,为公主擦拭被冷水打湿的手指,官卿垂眸任由玉燕擦着指节,笑容苍白:“我真怕,将来书杭问我他的生身之父在哪儿,你说,我可要告诉他,他的爹,是被我亲手杀了,送进江里的么?” 这船上,玉燕和珠箴都是一怔,她们面面相觑,莫名所以,震惊地想到了一处:难道书杭小世子,竟然真的是谢律所出? 书杭是谢律的孩子,那方相公就不是…… 可是公主明明与方相公更亲昵一些,对那个马夫一向没什么好脸色,这次更是要将马夫赶回陈国,这是为何?公主当年喜欢过马夫吗?为何后来又不喜欢了,转而喜欢了方相公呢? 官卿自然不知她两个贴身侍女内心拨动飞快的小算盘,笑了笑,扭过了头。 “找不到便罢了吧,谢律欠我的,他还清了。也很好,相公说我对谢律爱过也恨过,从今以后,我不再爱,也不再恨了。” 公主说得那般轻飘,可是两个侍女停在耳中,却总觉得,不对劲。 公主好像只是在掩饰什么,她心中,其实不能忘记马夫吧? 上岸之后,一行人在就近的客舍入住,江上打捞谢律的人,在江面上不眠不休地捞了一天一夜,当第二日夜色降临时,终于确认是捞不着了。 不止谢律,船上被刺客所杀落入江中的还有几名侍卫军,都随着江流被冲走,再不见天日。江流冲刷得急,就算是乘奔御风,都未见得能追得上,船只的速度快不过水流,打捞时又耽误了许久,加上人也无法沉入数丈深的水底去捞尸首,除非…… 除非等到死者在水里被泡成了巨人,浮上水面。 否则,这些落入江中的人,便只能永生永世沉在水底了。 “便是死了,也只是一个水鬼。”官卿喃喃重复了一遍侍卫长的话,额角青筋抽搐,她摁住了胀痛的眼窝,拂袖让人下去,她一个人踱到窗边,眺望外边的月色,银色的月光完满无暇,不应有恨,却总在离别时亮得刺眼。官卿抓紧了窗扉,珠箴不敢离开,一直静静地等待着公主的指示,却始终只能看到背影,以为公主哀恸难抑,便要来劝,谁知,官卿突然转过了身。 “这里离法门寺近,本宫去寺里寻两个和尚,为谢律超度吧。” 她冷静地安排着。 “将谢律在许都的遗物整理出来,让人草拟一封国书,递送陈国,告知陈王世子的死讯。” 怕修书之人不知如何下笔,官卿停顿了一下,在珠箴要去办事时,叫住了她:“不用了,我自己来写吧。” 陈国的世子,终究是死在了魏国,兹事体大,要斟酌词句,不能对陈国造成太大的创痛,不能让陈王将失子之痛转嫁到魏国头上。若是陈王因为陈国无人为继而决定鱼死网破,对陈魏两国都是毁灭的打击。 可是私心之中,官卿仍然在盼着一个奇迹。她不想就这么落笔,当她的笔端已经抵住宣纸时,官卿发现自己还是下不去手,她在等待奇迹出现,等待那个男人,虽然衣衫褴褛,却还是如他在许都城外官道上一样,一瘸一拐,一步一步坚定地跟着她走来。 就算他死皮赖脸地要留在魏国也好。人活着,终究是活着,人死了,才是什么都没了。这一封国书下去,谢律……便真的没有了,走得干干净净,连骨灰也没剩下。 官卿落不了笔,她起身朝外去透气。 她的目光越过围墙,看到方既白在远处的一棵芭蕉树下盘桓,树梢挂着煤灯,他的脚边停着一只骨灰坛。 方既白已经将萧以柔的尸首火化了,封在一口小小的坛里。她静静地看着,方既白徘徊许久,他蹲了下来,亲自,冒着严寒用冰冷的铁铲将芭蕉树下的泥面翻开。 松软的泥土被揭开,方既白持续往下挖了尺深,直至足够将骨灰坛装进去,这才作罢。官卿看着他一个病弱的郎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费劲地挖了半个时辰,终于将萧以柔的骨灰坛装进了地里。他站起身来,因蹲得太久,脚步踉跄了一下,但方既白坚定地上前,脚下填了几抔土进去,让萧以柔能够眠于地里,入土为安。 这一刻,其实官卿对方既白,竟是有些隐隐的羡慕。 作者有话说: 谢狗下一章大概率,又要露脸了哈哈哈。 ? 第 63 章 官卿在江上受了风, 得了风寒,因此不得已在客舍多耽搁了几日。 刚开始只是咽喉有火灼干燥的感觉,之后便开始鼻痒, 打喷嚏, 没过一日, 演化成鼻塞, 头昏眼花,肌肉无力,她这个状况不适宜赶路,方既白安排了人手, 让她暂时在客舍歇息, 自己便带一支人马先行赶回许都, 向陛下报信。 临行前, 方既白告知了官卿一件事:“我们上岸后清算余孽,发现了一些陈国军队潜行而过的蛛丝马迹。” 官卿联想到萧以柔临死前说的话, 并不意外:“谢律让他的人处理过萧以柔岸上的同党。” 方既白颔首, “陈国的军队看来始终盘桓雾州,未曾离开,公主若还想继续打捞谢律,可以寻求与他们合力。” 官卿不相信希望,却希图一个奇迹, 她摆摆手,因为风寒一说话便是一股浓重的鼻音:“我知晓了,相公安心离去。” 其实官卿留下来, 固然有生病的缘故, 可有没有一分, 是因为不死心?方既白能感觉到, 公主时至如今,仍未完全接受谢律已经身陨的事实。 方既白带人离去之后,官卿仍在客舍居住,近身伺候的玉燕和珠箴明显察觉到,近日来公主整个人身形消瘦,已经脱了相,清减了一圈儿,她们最常见到的,便是公主吃完晚饭后默默不语,一个人拉开窗棂眺望远处波涛微茫的江面的模样。 但从那夜惊心动魄的刺杀过后,再未有过一丝关于谢律的消息传回。江面上打捞的人迟迟不散,是因为公主还没有下达放弃打捞的指令,他们也知道徒劳,也已经倦怠,因此更不可能捞上谢律的尸体来。 公主对谢律有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执着,每当她眺望江面,从黄昏暮色,直至天黑,渔船的点点灯火笼上波光粼粼的水面,近岸的蒲草和芦苇结着薄脆的白霜,瑟瑟在风中摇曳,公主紧抿着唇瓣,从窗前离去。被她攀着的窗框,已经被握出了两道浅浅的指痕。 珠箴想开解公主,日日这般望着江面,可惜过尽千帆皆不是,公主心情怎能愉快?她和玉燕暗中商议,不如带公主入雾州城中游玩一遭。 她向官卿提议,本以为公主会拒绝,谁知公主竟应许了,且应许得很痛快:“好。” 官卿因感染风寒,出行时必须戴上帷帽,以免再度受风。客舍为公主重新准备了车马,让官卿主仆三人能够乘车入城。 卫队跟着太过于累赘,官卿让他们在客舍休息,然而侍卫长李谋坚持要跟随公主身侧,毕竟刺杀才过去没有多久,难保同党余孽仍在暗中窥伺,欲暗中对公主不利。官卿说不过他,答应了李谋等人乔作客商,沿途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的马车。 官卿的车便这样入了城,城中景色如新,丝毫没有被前不久发生在江上的重大行刺事件所惊扰半分,雾州算得重郡,官卿也是在跟随着方既白学习舆图,了解天下局势之后才知道,雾州和霸州的地理位置对魏国而言或许只是普通的州郡,而对陈国确是非得不可的地理要冲。陈国只有拿下霸州和雾州,才能布防西北境,以水师对渝国和魏国起到震慑作用,这东西两岸的掎角之势才是真正落成。 入夜,雾州的街市更加热闹,牌楼林立,各挂灯笼,到了夜里街衢中方才是真正的游人如织。杂耍的,手里摇着两串带火焰的棍,任凭如何抛空颠倒,总能稳稳接住。踩高跷的带面具的伶人,来来往往,半人长的丝绢摇晃得周围都是扑面香风。 官卿觉得很热闹,这会儿人围得水泄不通,马车行进困难,官卿只好下车步行。 珠箴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市集上的这些小玩意儿,一直拉着官卿穿梭,“公主,你看这个,这个……” 她从小摊儿上拿了一只猪面具,笑着歪歪脑袋戴在脸上。官卿知道她是想逗自己,配合地噗呲一声。 玉燕又从旁弄来一只木工做的鸢,木鸢拉扯尾巴,便能振翅,翼臂一上一下,极其灵活逼真。 “好,今晚你们看上的,我都给你们掏钱。”官卿一人发放了一锭银子,让她们去挑选心仪的物件。 可两个丫头太有良心,总是要跟着她,不想就这么离去。 玉燕早就看出公主强颜欢笑,兴致并不如表面上装得那么好,存心想让她展颜,真正开怀,玉燕将官卿带到一处许愿树下,这棵茂密的银杏树,枝干修长苍劲,看去已有数百年,其高度足以笔尖许都的阙楼。银杏树上挂着无数红色长绸,绸尾系两串铃铛,风吹风而过,满树的铃铛叮铃作响,清幽悦耳。 官卿仰头一望,她目力极好,一眼便能看到一根彩绸上写的字,依稀能认出几个,拼凑在一起,不外如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玉燕怂恿她:听说这里挺灵验的,公主看,这里都挂了这么多了,公主有什么心愿,可以说给老天听的么? 官卿一怔,说话间的功夫,珠箴已经贴心地将彩绸和笔墨都准备好了,铺上了桌,请公主执笔。官卿扭头,只见珠箴盈盈带笑,仿佛早已猜中她心事一般,官卿蓦地脸上浮现一缕愠怒。 “既要我写,你们躲开一些。” 两个丫头暗中发笑,听话地离去。 也不知为何,她们这种暗中谋划什么小算盘的模样,让官卿更是气恼。 她来到桌前,提起笔,蘸上墨,脑中的身影一晃而过,她终是骗不了自己的心,官卿力透纸背地在绸上书写下一行。 当她写下第一个“谢”字时,旁侧有人支起了脑袋,偷看别人的绸带,官卿连忙将一盅清水搬到面前,试图压住红绸,遮住了自己的字迹,那人自讨了个没趣,被官卿冷眼一盯,也缩着脖子不敢再偷看了。 官卿舒了口气,凝神静气,继续往下写。 为了再防止他人偷看,官卿这次一气呵成。 谢律活着。 仅仅只有四个字,当她写完以后,飞快地抛了笔,将红绸沿着尾端向上卷起。 玉燕和珠箴看好戏似的凑近来,可惜当她们过来时,公主已经将红绸卷上了,她们俩是一个字也没瞧见,于是她们又看公主的脸,试图在公主的脸上发现一丝慌乱,以此来证明公主的心虚和内敛的羞意。可是公主装得云淡风轻,愣是一点破绽也没有,于是两人只好讪讪作罢。 官卿镇定地拿着卷上的红绸,爬上了竖在树干底下的木梯,费劲地支起铁钩,将彩绸挂到高高的树枝上。 这根旁逸斜出的树枝纤细柔弱,几乎负载不住红绸与铃铛的重量,在风中摇摇晃晃少顷,可算是稳住了,官卿的心也随着那根摇晃的树枝七上八下,确定它不会掉落的那一刻,她如释重负。 两个丫头担忧地在下面扶住她的木梯,“小心啊公主。” 官卿垂眸,俯瞰到扶着梯子的玉燕和珠箴,脑中的光影一晃而过,竟是当年,谢律骗上门来时,也曾为她爬过树,去采摘树上鲜红的成熟的柿子的情景。 彼时她还是一个刚刚冲喜失败被放还安置在红柿居别院的小娘子卿卿,谢律是淮安大权在握的堂堂世子,他们之间的距离宛如天堑。他那双手根本就不是干活的手,细腻得很,既不会做柿饼,也不会铺床叠被,他一样一样地骗她,谨慎万分地找补,试图将谎言圆得天衣无缝。 她真是昏了头,才会相信谢律那些鬼话。若早知道,他是淮安世子,说什么她也不会把他留下的。 一见谢律,贻误经年。 如今,只剩下这截子红绸,能做一个了断吧。 官卿顺着木梯退了下来,仰目望向那段在风中招摇的红绸,上书几个飘逸的行书清晰无遗。 ——谢律活着。 盼能实现。 疾风携来一股普天灭地的热浪,铁砂掌一样刮向人的脸庞,所有百姓突然慌乱逃离。 “走水了!” 一道拉长的雄浑的声音,由远及近地飞来,快马赶至。 “雾州遭攻!南门已被踏破,开北门——开北门——” 北门打开,是放城中百姓一条出路,南门已经被踏破,就算禁闭城门,军民上下也只是都会一齐死在这儿,危急时刻,郡守做了这样的决定,放百姓即刻逃离。 官卿仿佛还未缓过神来,眸光越过树梢,眼瞳中落入了一团仿佛从天而降的天火,炽亮燃烧,火光驱逐黑夜,将整片南天渲染成一片赤红。 侍卫队当机立断,请公主登车,“公主,请速速乘车,随臣下离去!” 官卿被他们前后拥着往马车而去,她一路都在回头,语气焦急:“怎么会突然被攻,查清楚是什么人了么?” “不知道!”侍卫长只是从客舍跟着公主出来,怎会知道今夜有人蛰伏夜间动手,不消片刻,雾州南城一角已经身陷火海,滔天火龙吞噬着木架房屋,城中的屋舍密集,楼阙鳞次栉比,一座燃烧的房屋很快便会引燃周围的建筑,连片着火,火焰正随着风成急速蔓延之势。 官卿被推上了车,李谋把御夫一把推下车,自己坐上辕木驱策。 马车疾行起来,左右晃荡,官卿被颠得脑袋砰地一声撞上了车顶,这不行,她不能就这么离开,“珠箴玉燕都没有上车,你停车!本宫要带上他们!” 疾驰中,李谋厉声道:“来不及了!公主,方才郡守已经下令与来犯者决一死战!城门只开这么一刻!再晚了,公主便出不了城!” 官卿紧紧扒着车窗,帘门翻飞间,无数涌向北门的老百姓,甚至脸上为了庆祝节日的彩妆都还没脱,顾不上妻儿老小,拼命地往前跑。巨大的喧哗声围剿了官卿的耳膜。 人太多了,水泄不通,李谋驾车起来根本不顾百姓的死活,肆意地乱踏,哀嚎声此起彼伏,官卿再也无法忍受,“停车,不要再驾车了!本宫岂能不顾百姓死活,自己这般狼狈逃命!” 为救公主凤驾,事急从权,李谋根本不听官卿的命令,只顾策马飞奔。 人潮拥堵而纷乱,水泄不通,在逼近城门时,愈发寸步难行,李谋看着乌压压地涌向城门的百姓,心头一急,居然出了一个昏招,他在车轩上站了起来,立了有一丈高,暴吼道:“都让开,昭阳公主凤驾要过城门!开城门放行!都闪开!” 可人要逃命的时候,性命都没有了,怎么还会顾得上龙凤与燕雀之分?根本无人会为了一个公主放弃逃生的机会。反倒是李谋这样一吼,无数的人回眸看过来,发现一辆马车,登时有人叫嚷起来:“有马车!坐车去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是啊,若真等贼寇杀来了,靠着一双腿,能跑脱掉吗? 抢马车,才有一线生机。 李谋眼眸突出,他气急跳脚,暴怒道:“刁民!刁民!” 马车被团团围住,一双双手在撕扯、推拉,推打间,马车剧烈地摇晃起来,官卿的额头再一次撞上了横梁,直撞得眼冒金星。李谋张了张嘴,想护着公主下来,可他也被人山人海挤了下去。 无法之下,李谋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当场便杀了两名魏国的百姓。 热血溅落出来,人倒地的那一刹那,百姓的眼珠子溢出了恐慌,她们不敢再碰马车,被李谋持剑一喝,抱头鼠窜,这时,北门开始徐徐关闭。 绝望的声音充斥着整座雾州,百姓们吼叫、痛哭、大骂。 这辆可怜兮兮的遭到众人围攻的马车被挤压得站立不稳,在人潮退去的那一刹那,终于歪倒向右侧,轰然垮塌下来。 倒塌之时,官卿整个人摔在了右壁上,惊慌地呼了一声,剧烈的疼痛感让她差点儿晕死过去。 她不能晕过去,不能死,她还有魏国,还有弟弟,还有书杭…… 李谋急急地上前来救公主,没等他上前,官卿秉着一口气,撑着自己,奋力推开了散架的车框,要从破坏的木梁底下钻出来。 可是马儿突然受了惊,疯狂地奔跑了起来。 这匹马没有一点方向,拖着倒在地上的车板一路前行,官卿整个人都在倒塌的车壁上,被拖着在地面上奔了十数丈,身体在摩擦中的疼痛,实是难忍,她想要将剩下的盖在身上碍事的木框推开,可是行进中,疼痛淹没了五感,她身上使不上力气。 官卿恐慌了,她害怕自己就这样死在路上,今夜她会死吗? 书杭…… 若她死在这儿,书杭没有了父亲,也没有母亲,以后谁会疼他,谁会照顾他? 不能,她不能死在雾州,她还要回去,要撑住,一定会回到许都! 不顾自身摧残意志的疼痛,挣扎着艰难爬起的空档,一支羽箭,唰地破空飞来。 李谋拔剑追赶在马车后,却始终追之不及,正在这时他目光一抬,正撞见那箭镞飞向马车。 正当他以为,那飞箭要对公主不利,公主要被箭镞射中绝命时,李谋差一点儿失心疯了,他生生地扑跪在地上,凄厉地吼叫:“公主!” 官卿被他一道吼声震醒了意识,瞬息之间,只听见清脆的断裂声,绳索上的挂环被射断了,马与车被强行剥离,官卿身下的木板依着惯性朝前又冲了一截儿,她的身体刹住了,从木板上掉了下来。 坚硬的泥石路面,将官卿挨着地的一侧摩擦得到处都是剐蹭的伤口,她捂着撞痛的头,拼了九牛二虎之力坐起来。 “公主——” 李谋终于赶到了官卿的面前,红了双眼,一心求死:“臣下无能,让公主受惊了!” 他要扶起公主,让她上自己的背,官卿却冷冷地推开了他:“我让你不要驾车,我让你去救玉燕和珠箴,我让你不要踩踏百姓,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你不听我的,我也不要你救!” 事态紧急,李谋焦急,恨不得一掌劈晕了公主,好带着她离去。 “公主……” 当李谋要搀扶官卿的玉臂时,官卿再次甩开了他,“别碰本宫!” 她就算出城,也不再需要李谋。人可以自保,但不能自私。 熊熊火焰扑至,一道道热浪间,无数马蹄凿地的沉闷巨响,撞击向人的耳蜗。 官卿眩晕间,看到那身前那片摧枯拉朽烧毁一切的火光里,一支玄甲骑兵突出,疾行而来。 刀剑嗡鸣,马蹄飒沓。 官卿看到上方为首之人的脸,清瘦,冷峻而坚毅,薄唇紧抿,一缕乱发垂落他的肩,被火焰燎成焦糊干卷的形状,他的马来到官卿的面前,勒缰而止。 作者有话说: 谢狗:我又杀回来了!哈哈哈哈!卑微狗暂时下线,我们是钮祜禄狗! ? 第 64 章 火光在他身后闪烁, 跳跃的焰光照在谢律沉峻的脸上,他停马在她面前,马扬起前蹄, 在地面上踩踏了几下, 蹄铁打在地面的咚咚声, 彻底惊醒了官卿。 谢律, 原来今日火烧雾州的人,是陈国,是谢律。 他真的没死。 眼眸一黯,下一瞬, 谢律策马而来, 足勾马镫, 弯腰一把捉住了官卿的藕臂, 将她扯上了马背。官卿轻盈得如一张纸,被谢律掠上马背之后, 跌进了鞍鞯上他的怀里。 “世子。” 卫笈从身后徐行而至。 “霸州和雾州, 均已被我军所控,两州郡守已献城投降,是否——” 现今乱世,交伐频频,城池被占夺之后, 下一步面临的多半是屠城。官卿瞳孔震缩,她扭头看向身后的谢律,对方压紧了臂膀, 将她揽入怀底, 眉峰一扫。 “不用。”谢律淡淡地道, “关闭城门, 防止百姓逃逸,我以陈国世子之名向霸州和雾州许诺,对城中财物美人秋毫无犯,凡我陈国军士,只要百姓顺服,不得亮剑,州郡官员若真心归顺,只要交出府衙印玺和公案,入狱等候审查,若多年来无对我陈国不利不举,可贬斥为民,放其一条生路。” 说罢,谢律低垂睫羽,薄唇几乎贴住了官卿而右耳:“卿卿,如此,你可还满意?” 冰冷的声音,像一条湿漉漉的冷滑的蛇,一瞬圈住了她的脖颈,官卿被他鼻唇之中呼出的水雾刺激得起鸡皮疙瘩,浑身直打哆嗦。 谢律眯了眯眸,策马前行而出。 玄甲军紧随其后,无人理会李谋。李谋抓着手里的剑,指尖都在发颤。 公主……公主,李谋自此立誓,抛舍性命,不惜代价,一定会救回你。 官卿身负重伤,此刻全身都在作痛,虽然到了谢律的手里,性命应是无碍了,可她不知道谢律会不会报复她,倘若他记恨自己插了他一簪,害得他差点儿死了,他肯定不会放她回许都的。 她咬了咬牙,心肠转了千百回,既然这样,不如温柔小意,用关怀骗取谢律的信任,再伺机逃跑。 “谢律,你……”她一说话,一股冷风袭来,风寒还没好,官卿忍不住鼻端发痒,一个喷嚏打了出来,“阿秋——” 城门外的官道上,芳草丛生,谢律突然勒住了缰绳,让马停了下来,官卿愣了愣,身后谢律脱掉了他的外袍,抖落开,为她笼在了身上。厚重的锦裘带着男子灼热的温度,一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隔着这身暖烘烘的袍,谢律再一次用他坚不可摧的铁臂箍住了自己的软腰。 官卿这才能把话说完:“你不是掉进江里了吗?你居然没有死,是……” 谢律冷冷道:“我没死,公主是不是失望了?” “你怎会这样想?” 谢律打断了她的话,他低垂脸颊,与她的脸蛋相贴,那种熟悉的灵蛇绕颈的感觉又袭来了,官卿禁不住身体打哆嗦,她总感觉谢律现在不对劲。就算是深陷在魏国的谢律,纵然卑微了点儿,低三下四了点儿,偏执了点儿,好歹算是正常人,现在,她真的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算得一个正常人了。 她全身都在战栗。 “谢某应该怎样想呢?”他轻笑,“公主要不要看看我胸前那道簪伤?刺得多狠,多准啊,你跟谁学的这招防身术,方既白?还是那个,为了你不顾性命的侍卫?再深一寸我便真的死了,卿卿,你好狠……” 卿卿,你好狠。 官卿觳觫着,皱眉:“我,我以为……” 罢了,解释做什么用呢? 官卿讽刺一笑,“谢律,你不是不想要霸州和雾州么,把我送给魏国之后,你一直没取两州,过了几年了,今夜突然闹的是哪一出?” 谢律重新策动马儿,在官道上不疾不徐地行走,身后卫笈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既不敢上千搅扰,又不敢彻底撤退。 行进间,谢律分出搂住她纤腰的手,长指摩挲过官卿柔嫩如玉的面颊,湿冷的感觉,如蛇吐信,官卿被刺激得半边身子发麻,谢律缓缓笑道:“我就是要向世人证明,我谢律想要两城,不需要用女人去换。卿卿,我终于再次拥有你了。你放心,这一次我会把你看得牢牢的,谁都夺不走。” 他低下唇,长指滑落到官卿的下颌,稍稍抬高。 星夜,冷月。 谢律低唇吻住了官卿花苞一般的两瓣粉唇,辗转厮磨,柔情如水。 这一吻,让官卿激烈地抵抗,可终究因被束缚在他的锦裘大氅中不得动弹,被他深入地撬开了牙齿,空门大露。他攻城略地,如今晚占领霸、雾两州一般顺利,如入无人之境。 官卿被夺走了呼吸,夺走了意识,在谢律的吻中,耷拉下了眉眼,陷入了昏睡。 官卿受了伤,又因为先前的风寒一直不能好,断断续续地昏睡着,谢律将她用大氅小心翼翼地裹好,她有时迷迷糊糊睡着,口中喊着“书杭”的名字,也好,反正不是喊的方既白,有时朦朦胧胧地清醒过来,瞪着他,嗓子哑得说不出话。 谢律偏要刺激她,本来安静地在她的床头雕刻着什么东西,她的梦呓突然断了,谢律一抬头,只见她眼神凶狠地盯着自己,想要吃掉他的肉一样,谢律心情好似不错,笑道:“担心书杭吗?用不了多久,我就接他来和你团聚。” 官卿顷刻间睁圆了眼睛,她声音哑得风弹拨断了纸鸢线,“谢律,做人不能像你这般无耻!” 他说过不会动书杭的! 谢律淡淡道:“你不是想你的儿子么,我接他来陈国,和你团聚,有什么不好?我们一家三口以后在陈国生活,安安逸逸,远离纷争,卿卿,你不希望这样么?” 官卿冷笑:“我要安逸的生活,也不是与你。” 谢律也面如银霜:“哦?是么,你想和谁,方既白?卿卿,你再对别的男人念念不忘,我不保证不对他做什么。” 他冷着脸威胁,官卿也不甘示弱。 方既白若真这么容易便能被打倒,岂能坐稳了魏国左相十多年。 只是谢律的话中却透露出这一个信息,此刻他们正在走水路,官卿天生方向感弱,所以分不清此刻船头行进的方向,可谢律这一句话让她不安起来:“已经到陈国了?” 她立刻挣扎着要起来,然而这副不中用的身子骨,竟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眼睁睁看着谢律将手头的木雕放在床头,他坐过来,食指的指腹爱怜地抚摸官卿的脸蛋,薄唇微扬:“是啊,到陈国了,我们一起长大的陈国,卿卿你可欢喜?我们终于又回来了。” 一听到已经到了陈国,官卿禁不住整个身子发抖,她在南下,在往南走,那岂不是,离她的家国,离她的书杭越来越远了? 这么久书杭都没有等到回家的娘亲,他一定会伤心透顶,官卿一刻都不想留在谢律身边,她用尽全力地咆哮:“放我下去,我不要去陈国!” 落在她粉嫩娇靥上的手指一颤,谢律受伤地道:“卿卿,你还在怪我是不是?没关系,等回到淮安之后,我就把你接入王府,我们的王府,你在家里好好歇息,等把病养好了,我就让书杭来见你。” “别提书杭,你不配!” 当初他将她送给别人,如今却假惺惺地想要什么父子天伦!天底下又怎会有这般便宜之事! “谢律,你这个疯子,放我下船!” 谢律摇摇头,不肯,指尖封缄了她的嘴唇。 官卿没有起来的力气,可是她恨谢律,恨得咬牙切齿,一口便咬住了谢律的指节。 谢律被她咬出了血,官卿知道那很疼,可谢律真是疯了,他竟笑得出! “卿卿,你恨我吧,恨我也比赶我走,要和我划清界限好。” 他的笑容瘆得慌,官卿被他这般一笑,反而毛骨悚然,她松了口。 船在江面上时起时浮,顺水而行,一日千里。 官卿这病还缠绵未好,人却已经被谢律拐带回了陈国。到了陈国之后,官卿的精神更加不济,她只记得下车之后,自己被谢律打横抱着,一路进了陈王府,然后,又不知道走了多久。这几日她开始怀疑,自己不是因为生病和受伤的缘故才意识不清,而是被谢律用了某种手段导致终日里昏昏欲睡。 当回到王府之后,他对她的手段停了,官卿立刻恢复了清醒的意识。 此刻,她已身在暗室之中。 “谢律,你要做什么?” 石壁上点燃了一盏桐油灯,这里黑漆漆的,只有斜上方开了一角天窗,斜光照进来,洒落在身下的石床。石床上铺着官卿最喜欢的百蝶穿花纹的厚厚的被褥,躺在里头很暖和,他摸摸索索地在她床尾折腾什么,叮叮当当的,官卿正要询问,忽然脚腕上一凉,传来像是锁链入扣的声音。 官卿抬起脚,才发现,自己被谢律锁上了。 “……” 那一刻官卿除了愤怒之外,却有几分哭笑不得。 谢律一向是最锱铢必较的人,他被她锁过一回,果然就要报复回来了。 其实现在,他将她锁在暗室里,她根本也逃不出去,何必多此一举? 谢律扯了扯铁链,试了试它的坚固,总算放心,他钻进了官卿的被窝,从被子底下握住了官卿的细腰,掌心的肌肤一如当年温热弹嫩,谢律爱不释手地流连。 “卿卿,”他很喜欢现在的感觉,他把她囚禁着,她飞不走,逃不了,只能乖乖地在他怀里,就算是怄气也罢,厌恶也罢,只要对他不是古井无波,不是心灰意懒就好,谢律温柔地抱着他失而复得的心爱之人,嘴唇浅浅地尝,尝她身上那种熟悉的芳香,那种令他刻骨铭心、颠倒入魔的味道,他如饮鸩止渴般歇斯底里,可他又是如此温柔,“卿卿,真的很好,你又在我身边了,我这里好快活。” 他握住她的柔荑,轻轻地按在胸口,那被她深刻刺伤的位置,官卿的手想逃,却被他更轻地贴住。 官卿只感觉到一片炙热,就像炽烈的岩石融化成浆。 谢律的唇亲吻着她的额,他亲手为她上过药的地方,都在迅速的恢复,可当他亲上来的一刻,官卿感觉到疼痛的感觉似乎又开始苏醒。 “你打算把我关到什么时候?”官卿清醒地睁开眼,冷静地看着他,“一辈子吗?” 谢律只顾眼下,眼下她是他的,他很快活。 他的手掌在她的腰身上丈量,当年不盈一握的小腰,丰腴了许多,可是她还是他的卿卿。卿卿永远都是卿卿。 他抵住官卿的雪额,低低一笑,“我们成亲吧,好不好?成亲了,我就把你放出去,你可以在王府里自由行走,和我成亲好不好?卿卿,我想做你的夫君,很想很想。” 官卿只觉得虚伪,她曾那么盼望做谢律的妻,可他又做了什么呢? 如今他又纠缠上来,屡屡为她带来麻烦,呵。官卿哂然,“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嫁给谁也不会嫁给你的,谢律,你威胁我没有用。我就算是一辈子被关在这里到老死,也不可能嫁给你。” 谢律身体一僵,他呆滞地望着官卿冰冷如寒泉般的清澈容颜,从她瞳眸中,看到了一个偏执的、邪恶的、面目可憎的自己。 他的眼波仿佛碎裂成了无数块,官卿眼睁睁看着他有些踉跄地下了石床,狼狈地离开。 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官卿不知道自己要被关到什么时候,谢律已经彻头彻尾疯了,他虽然不会伤害她,但一直留在陈国的这间暗室里不能回到许都,对她而言不啻最大的伤害! 她的肚子饿了,这间暗室里不见有人,也不知会不会有人送饭食饮水,她不想饿死在这里。 正当官卿脑袋里开始胡思乱想时,石门被推开来,一个身影试探地钻了进来。 官卿没有力气,只能躺在石床上,偏过头去看向来人。 那人拎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来到她的床边,脚步声至此一停,官卿疑惑不已,当她要询问暗光中立着的人是谁时,那人突然扑到了她的石床上,露出一张清晰的挂满泪痕的脸蛋。 “菱歌?!” 居然是菱歌。 菱歌放下食盒,两条臂膀搂住了官卿,哽咽道:“真的是你,娘子,你回来了,回陈国了!” 世子让人找到她,说让她回来伺候娘子的时候,菱歌还不敢相信,半信半疑地跟着他来到这里,没想到竟真的见到了“已经死了三年”的卿卿娘子,她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谢狗现在就是个大疯批,卿卿感觉得很对,他已经不是正常人了2333 ? 第 65 章 “菱歌你怎会在此?” 官卿勉力支起半边身子, 试图看清菱歌,菱歌紧紧握着她的手,一瞬泪如雨下。 多年不见, 菱歌比从前爱哭鼻子了, 官卿莞尔微笑。 菱歌哽塞道:“娘子当年不告而别, 我们不知道娘子去了哪儿, 一直在找你。后来,世子跟我们说,娘子去北魏,死在了途中……世子让我们把红柿居留下的家产分了, 我和淑娘便分开了……” 官卿怔了一怔:“你们不知道?我不是让方既白通知你们, 我已去了北魏, 让你们自己拿了家当重新去做点儿小生意么?” 一念陡转, 或许是方既白担忧行踪败露,他这般缜密之人, 不想留下一出破绽给谢律知道。可他, 实在不该对她阳奉阴违。 菱歌果然不知道,她眼眸眼睁:“何时有过这件事?我们没有得到消息!” 如今身陷囹圄,重回陈国,官卿也不能再责怪方既白什么,报与不报, 终究是没能抵得过她和谢律的这段孽缘。遮掩三年,还是在霸州与他重逢。 “对了,淑娘呢?” 问及淑娘, 菱歌面颊微红, “淑娘姊姊已经嫁人了, 而且有了身孕啦。” 因为大着肚子行走不便, 所以暂时未能前来。 “不瞒娘子你,我……约莫也好事将近了。这两年,我和淑娘卖豆腐为生,刚开始很是艰难,世子会让他卫所的人都来买我们的豆腐,后来豆腐做得好,卖出去打出了名声,我们的生意愈来愈红火了。” 官卿“哦”了一声,仰躺回石床上。看来她离开的这几年,谢律对她们照拂不少。 官卿嘲讽地笑了两声:“谢律让你过来照顾我?他没说,要把我关到何时?” 菱歌摇了摇头,官卿一见心知果然,菱歌又道:“其实,世子是怕娘子跑了,若娘子能留在王府,世子他不会囚禁娘子的。” “他知道,只要还我自由,我不可能不跑,”官卿淡淡一嗤,“菱歌,我不可能留在陈国。我是魏国公主官卿,那里才是我的家。” 菱歌都知道,关于娘子的身世,世子已经全告知菱歌了,可是她不明白:“娘子出生便是魏国公主,血脉连着魏国的陛下,这不能更改。可是不论出于何种原因,娘子都是在南国,在淮安长大的,这里的风土人情,娘子应当更为熟悉更为适应,难道陈国,算不上是娘子的家吗?” 官卿失语。一阵漫长的沉默后,官卿幽幽道:“其实,我比任何人都盼望陈魏两国能得和平,不再起战火。只是谢律狼子野心,不甘于此罢了。” 菱歌道:“娘子,以前陈国与魏国就试图联姻,娘子何不答应呢?联姻,正是能让娘子心愿达成的办法。” 官卿紧皱眉头:“让我嫁给谢律?绝无此可能!” 末了,官卿陡然瞥眸向菱歌,难以置信:“你是来替谢律做说客的?” 怪不得从菱歌进来到现在,一直“世子”长“世子”短的,她以前对谢律,可没那么好的耐心。 菱歌无法反驳这话,她垂下了脸,“这几年娘子在魏国,不知道,世子真的过得很苦,我和淑娘也是。一声不吭被留下来的人,那种感觉,娘子能明白吗?拿着娘子的钱,我和淑娘都不安,可日子总要过下去的,我们还能做点儿生意,日子久了慢慢地也就看开了,但世子是把娘子放在心尖上珍视得命一样的,他……” 官卿道:“我不想听到谢律的事。” 她口吻很冷,将菱歌吓了一跳,她急忙摇头,不再说谢律,转而道:“我和淑娘生意做得不错,有了一笔丰厚的积蓄,那时候我们不知娘子还活着,就在世子给娘子立的青冢旁挖了一个坑,给娘子将钱都埋了进去。不过,淑娘说娘子都到了地里,凡界的钱怕是也用不上,我和她就给娘子买了好多的纸钱,通通烧给了你。” 难为她们俩这么诚心,还给她烧了那么多纸钱。官卿道:“我的冢?在哪里?” 菱歌便说了地方。当年谢律以为她死了,打捞了整整一个月,也没从淮水上捞出她的遗体。谢律终于相信她死了,他只有她当年穿剩下的那些衣冠,谢律重让人做了一套凤冠霞帔,以世子妃的分位,葬在了淮安城外青山脚下一处龙穴。 那也是,谢律为自己挑的归宿。 烟囱里不断飘出浓烟,灶膛像要爆炸了一般,谢律往里吹着火,可一口气却吹出了一捧雪白的烟灰,抹了他一脸,隽秀风流的谢世子被涂成了炭。 庖厨在门口,站不是,坐不是,搭把手不是,起身离去也不是,真是几头为难,眼睁睁地看着世子在灶台上折腾了一个时辰了,他那锅子鱼汤都烧糊了也没熟,一时火大了要釜底抽薪,一时火小了要重新烧上,十个指头被烫得到处都是红痕水泡,庖厨人都麻木了,在灶膛还能撑住最后一刻,庖厨拦住了世子要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忙道:“世子!我来吧!” 谢律不肯,皱眉推他:“不用你,我能弄!” 庖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世子,再这样下去,世子妃只怕肚子饿扁了也吃不上您的饭。” 谢律就不吭声了。 “你教我。” 他居然还没放弃。 庖厨心道,世子自小儿养尊处优,他哪儿是干这活的料子?可谁让他偏就死心眼儿,庖厨也不敢拂逆他的命令,便将世子弄出来的烂摊子先收拾了一遍。 世子剑法了得,可到了厨房,连鱼鳞都刮不好,刮得地上到处都是鳞片,姜不去皮,蒜不拍碎,水开了一股脑就往锅里丢。庖厨摇摇头,干脆全部代劳,替他将食材先料理妥当。 随后,庖厨开始指挥世子做菜。 譬如,先下油,下姜蒜,油煸青鱼,煸炒得两面金黄微微起皮时,才嘱咐谢律下水。鱼汤只需要稍加炖煮,很快便成纯净的奶白色,庖厨一边擦汗一边指挥,总算是让谢律把这锅鱼汤烧成了。 调料的用量都是他亲眼看着谢律下的,应当不至于出问题,鱼汤端出来时,汤鲜味美,谢律尝了一口,眉开眼笑:“不错。卿卿肯定也会喜欢的!” 卿卿都饿瘦了,她瘦成以前的卿卿固然也好看,但他看着她瘦下来的,舍不得。 谢律将热气腾腾的鱼汤用砂锅装好,封上口,端到了暗室。 天色将暮未暮,天窗的亮光逐渐黯淡,谢律唤了一声“卿卿”,不见卿卿应答,他走了进来,将砂锅放下,为她点上灯。 暗室内亮堂了,他来到官卿的床尾,替她小心地将锁扣解开,对着灯下一看,官卿的脚踝多了一圈挣扎的红痕,谢律眼眸一暗,他看向床头的官卿,“我……我再不锁你了卿卿。疼不疼?” 官卿忽略掉被他抓住脚的那种异样,从他的掌心将脚抽了回来,从石床上坐起,“你别过来。” 谢律把铁索抛下床下,移到她的面前,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卿卿,今天乖乖吃药了吗?” 官卿冷笑:“死了罢了,吃什么药,被人这样关着,生不如死!” 谢律瞳孔一缩,似是很忌讳她说那个字,“卿卿……” 他舍不得她难过,心一横,“好,只要你答应我,你不会逃走,我放你出去,你可以在陈王府行走,去任何地方。” 他的手掌似乎又要抚摸官卿的耳颊,被她侧脸躲开,官卿口吻不善地嗤笑他:“装模作样干什么,你明知道,只要你放我出去,我就一定会想法逃跑。” 谢律欲抚她脸颊的手停在了半空当中,他自嘲道:“没关系,只要你还在。恨我也没关系。” 他转身去拿石桌上的汤,用小碗盛了一碗,“喝点儿鱼汤吧,你身子弱,得补一补。你若觉得好,明儿我把给你调理身体的药试着往里放一放……” 话音未落,官卿伸手一推,将那瓷碗连同汤在内,一并推了出去,摔落在地。 伴随着清脆的一声,汤碗四分五裂。 谢律的手背也再一次被烫到,他连忙伸手捂住。 官卿眼睛一瞥,看到他手背上燎的火泡,暗骂一声活该。 谢律失神地退了回去,他蹲在地上,将被官卿伸手打碎的汤碗裂片拾了起来,用衣袖兜着,立在那片漆黑的灯光找不到暗影里,低声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喜欢方既白。不过没关系,我也不会强迫你的,只要你在这里,我每天都能看到你,你不喜欢做的事,不喜欢吃的饭,我都不会逼你,只求你照顾好自己,让自己好起来。卿卿,就算是要逃跑,也要有了力气,才能想办法逃跑,对吗?” 官卿的心微微一动,只见谢律转身出去了。 他说得不错,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每天面对四四方方的一堵墙,迟早将自己逼疯,她不如好生养着自己的身体,继续和谢律虚与委蛇,有了力气,才能思考,才能逃跑。 官卿看向剩下的那一锅鱼汤,铁了心,两手整个端了起来,开始品尝。 热汤烫口,官卿吹两口,才能喝一口。 这么难喝……肯定不是谢府上的厨子做的。 …… 从谢律回陈国开始,顾兆年几乎每天都要来找谢律一趟。 谢律突然有了大动作,要于淮安城北郊修建行宫,他这是要做什么,不满足于陈王和陈国世子的名号了? 顾兆年的父亲就是工部的一把手,这件事虽然办得不宣扬,可怎能瞒得过顾兆年?他非要问一问,谢律这是什么意思? 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谢律现在居然连着给他吃了三天闭门羹,越想越气,顾兆年打听了几日,那门房和他交情不错,又知晓他和谢律的关系,这才没瞒着,告诉了他:“世子从北魏,带回来一个女人。” 顾兆年差点儿眼前一黑:“什么?女人?这世上除了卿卿还能有让他发疯的女人?” 卿卿被送往魏国,谢律就疯了,之后不知道为了什么,削肉还母,母子彻底决裂。陈王一病不起,如今陈国就只这一个世子撑着,谢律可别再整任何幺蛾子了,陈国立国最浅,承受不住这代价! 门房拦不住,让顾兆年钻了空子,当他进门的时候,看到谢律正在书房里给自己挑水泡,挑得专心致志,手肘下压着一大摞近日里陈国的公文。顾兆年没好气地道:“做什么避而不见,我以为你自闭了。” 谢律笑了笑,“先到翠松亭,一会儿我过去。许久不见了,吃两杯?” 这倒像句人话,顾兆年皱了皱眉头,先去崔松亭等着。 郁闷地吃了一盏了,谢律方姗姗而来。 “谢修严,怎么才来?我正想问问你,城郊的行宫是怎么回事?” 顾兆年丝毫不绕弯子。行宫的规格,是只有帝王才能配以。如今谢玉琅仅只是自称陈王,居住王府,谢律要修建行宫,意欲何为? 谢律云淡风轻,若含笑意:“你猜得不错,是,我早有此打算。” 顾兆年心惊肉跳:“称帝?不是,谢律,你母……你父亲,能答应么?” 谢律淡淡道:“他老了,陈国我说了算。” 顾兆年不解:“要称帝,早三年干什么去了?陈王缠绵病榻,料理朝政力有不逮,当时你怎么就不站出来称帝?” 称帝这对陈国而言,确实是一件好事,顾兆年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谢律当年没有做,这回回了陈国,就立马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了,什么让他变化如此之大? 谢律莞尔,酒香沁鼻,他心情颇佳:“我找到卿卿了。” 顾兆年人傻了:“卿卿?她不是死了么?” 谢律笑容荡漾:“没有,卿卿便是官卿,我把她带回陈国了。” 顾兆年人没了:“你说什么?你把魏国昭阳公主,掳回陈国了?谢律,你弄什么名堂?好好地为什么不直接去求娶,你把人掳来陈国,人真的跟你吗?魏国知道了不动兵戈吗?” 谢律澹然:“大不了便兵戎相见,我不惧。” 顾兆年呆住:“你不惧?我们陈国庙小,立国日浅,能打得过魏国吗?” 魏国国力强盛,占地广博,有萧氏王朝余晖和季术两代的积蓄,步兵旷世罕有,就算是对抗北胡袭扰也不在话下。陈国立国没有多久,除了水师,还有可以依傍的大江天险,拿什么去与魏国硬拼?现在正是趁着魏国被北胡纠缠,迅速休养生息,发展军力的时候,只有把步兵快速擢拔,将来才有和渝魏硬碰的胜算。 “迟早会有这一战的,魏国收拾了北胡,下一个便是陈国,小皇帝官昱看似仁弱,实则雄心勃勃,他不会给陈国时间。昭阳公主只是幌子,就算没这个幌子,也有别的。”谢律替他斟酒,“吃酒吧。” 顾兆年将他的手推开,冷冷盯着谢律:“你得给我说清楚,你早有这个打算?为什么之前不称帝?” 谢律失笑,抬起视线,和顾兆年黑眸对视,“因为,她若在,江山、美人,我都要。” 这叫什么话,什么叫,她要是在,他就要江山和美人? 顾兆年心里一突,像是漏了一拍:“那、那她若是不在呢?” 谢律看起来从容雅逸,眼眸宛如早春解冻的柳溪,澄灵而柔和,“她不在,我连我自己的命都不想要。” “……” 一阵漫长的静默过后,顾兆年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和气息,他盯着谢律,咬牙切齿地拍上了桌:“谢律,我认识你十几年了,第一天知道,原来你这么疯!” 作者有话说: 谢狗:我以前不疯的。 ? 第 66 章 谢律笑尽杯中酒, 对顾兆年的话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 顾兆年却感到胸中一阵激荡,一番话不吐不快,与谢律幼年相识, 总角之交, 眼睁睁看着谢律从一个雄才大略志在匡扶九州的英武男儿, 变成了如今这副魂不守舍、儿女情长的模样, 待要张口,李圣通的声音响在了耳边。 “世子,你怎么还饮酒啊,快随老朽过来, 看看伤势。” 面对李圣通行色匆匆, 满面愁容, 顾兆年心头剧震:“谢律怎么了?” 他见李圣通只顾长吁短叹也不说话, 嫌那老儿磨蹭,着紧地问谢律:“你怎么了?” 谢律道了声“无碍”, 还是不想被李圣通继续这么烦下去, 听了他的话,起身前往药房。 当药房里,谢律依照李圣通的指示趴下来,露出精瘦的脊背上面斑驳的伤痕时,顾兆年呆住了。 谢律的背部满目疮痍, 红斑连片,蝴蝶骨当中两处被利箭贯穿,留下两个肉泥外翻腐烂的血洞!在看到那两个可怖的血洞时, 顾兆年整个人木住了, 他呆滞地后退了半步, 露出惊恐神色。 谢律的身体是铁打的么?背着两个这样大的血洞, 他是怎么做到和没事人一样,还同他吃酒谈天的? “李圣手,谢律这伤——” 李圣通正在给钳子烤火消毒,风霜挂在老者雪白的须眉上,他长叹:“世子全然不懂得爱惜己身,北魏之行,世子已经掏空内府……便算是医好了,将来只怕也……” 顾兆年道:“只怕什么?” 李圣通顾忌病人在场,不好直言,谢律趴在引枕上,淡淡一笑:“说吧,不妨事,我还有什么不敢听,不能受的。” 在谢家为医二十余年,李圣通可算是看着谢律长大的,他自小功课上没让王爷和公主操心,闻鸡起舞,身体修炼得十分强健,若非如此,这般的空耗,若换了常人早已承受不住。可看着长大的小孩儿,如何为走入了疯魔的歧途,不惜代价又是为哪般? 如今陈王病榻上难起,公主又远去修行,谢律的病情还能说给谁听?李圣通叹道:“世子实在……太不知惜命了,只怕医好了,也得短折三十年……” 三十年……人生不过六七十,顾兆年呆住了,“你是说,谢律就这十年了?” 病榻上的谢律,软枕支颐,睫羽的浓影垂落,遮住了深邃如幽潭的琥珀色眸。他的反应,居然不怨不悲,出奇的平静。 李圣通忧愁地望着病榻上沉默的谢律:“世子几处伤在脏腑,又有几处去肉、折骨,身体衰减得一日千里,寒冬腊月的江水中重创了世子心肺……往后还得时时以汤药续着,方得这太平十年。” 这是第一次,顾兆年照着李圣通破口大骂:“危言耸听!谢律从小习武,内外兼修,他身体强壮得很,是不是你这庸医仗着年纪大昏聩了就瞎说!陈国只得这一个世子,你就算掉了脑袋,也得给我把谢律医好!你听明白么了!” “顾兆年,”谢律扯了一下顾兆年的袍角,“我就知道你会跳脚,不让你跟着过来听,你偏跟着。” 他趴在枕上,仿佛全然感知不到身体的疼痛,肉色的薄唇轻轻掀开了一角。 “我的身体我清楚,不用多言了,该是怎样是怎样,李圣通你只管大胆医治。” 李圣通如蒙特赦,立刻跪下来:“是,老朽这就为世子清除腐肉,只是过程恐怕会疼痛难忍,老朽自当尽快,不让世子多捱折磨。” 顾兆年看着李圣通将过了火的钳和剪子伸向谢律外翻的腐肉,在皮肉与铁具接触的一瞬间,顾兆年觉得那疼痛落在自己背上,他的眼角止不住地抽搐。 而谢律只是闭着眼不动,张口咬住了身下的引枕。 人似乎并没感觉到多大的痛楚,顾兆年却看见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一颗、两颗汗珠,越来越多,沿着额侧、颧骨与耳垂不停汇聚滚落。 这医治的过程不亚于行刑,且是极刑。李圣通将谢律背部的腐肉剜出,用剪刀沿着凝固的血丝剪下一块来,重新放血,直至血成鲜红色,才设法为谢律止住,缠绕上绷带。 当谢律坐起身时,顾兆年又看见他胸口近心处的三道伤痕,道道都要命。 罢了……真是,疯了! 谢律无后,陈国将来,有何指望? 李圣通退去以后,顾兆年攥紧了双拳停在角落当中,仍不敢置信:“谢律,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陈国?” 谢律低头将薄如蝉翼的绸丝衫子拉上,织金玄青缠花纹的外袍合拢,掩盖住了内里腐损狰狞的一切,笑意阑珊,“考虑过,不过,她不让我动书杭。” 他本想,把书杭接来陈国。 不过现在看,她更宁愿和书杭,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过着平淡的小日子,她为孩儿取名书杭,大抵就是那个意思,并不盼着他将来出将入相,成为一代王侯。 孩子是她拼死生下来的,他会尊重她的意愿的。 顾兆年直抽眉头:“书杭是谁?” 谢律一笑,神情有些骄傲,“我儿子。” “……” 姓谢的什么时候有了一个儿子?照他这种疯法,这儿子的母亲简直不做他想。 “莫非,魏国昭阳公主官卿的独子官书杭,其父不是方既白,他是你的儿子?” 谢律更骄傲了:“你见他就知道了,和我长得很像。” “……” 又是一阵沉默。 “同魏国提亲,”顾兆年诚恳提议,“趁着你把公主掠回来这件事还没闹大,拿出十足的诚意,去和小皇帝提亲,让他把姊姊嫁给你,这样,官卿、官书杭,都归你,没得争议了。” 谢律却再一次摇头。 这下顾兆年快疯了:“谢律!你是陈国世子!你不是还要称帝么?你没听刚才那个老庸医说什么,他说你就剩下十年了,如果这是真的,你就算再生一个都来不及了!” 谢律神色颓唐:“她不肯嫁我了。魏国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那你……” “十年很长,”谢律笑道,“我本以为,只有短短几载可让我继续挥霍了,我只想余生多看几眼卿卿。至于称帝,一旦行宫修筑完毕,我便是推翻了为萧氏守灵的旗帜,一个王朝已经落幕,再守着岂不是很愚蠢么?北魏不会容忍,他兵强马壮,收拾胡人之后,下一个便是痛打陈国。我偏要让不可一世的魏国步军有来无还。” 说到后来,谢律眼风凌厉,将抹额束在了头上。 “陈国与魏国,迟早有一战,我若死了,陈国怎能赢?给我两年时间,等我赢下这场仗,可换得陈国十年安稳。用这些年,在陈国选贤举能,能推出一个新的君王,顾兆年,你还怕我江南广博,寻不到一个仁义有识之士么?” 说来说去,谢律就是从未想过,他还有时间,还可以生儿育女,只是不是他的卿卿,那些女子她看都不看。 翠微服侍谢律的时候也很小,顾兆年认识她,知道她惦记了谢律很多年。然而谢律对她始终无心,后来韶音公主与谢律母子情分断了,上山清修,翠微便随了她去了。王府的女婢,这几年更是四散出府,连他的叔父谢铁笛也都…… 谢铁笛?那倒是条出路。顾兆年皱着眉头,病急乱投医地胡乱计划起来。 自从母子离心,陈王的病况加重,这几年,时常头晕耳鸣,四肢无力,以修养居多。然而当他听到谢律有意在郊外修筑行宫时,还是气得跳了起来,沉重地呼了几口气,谢玉琅面如修罗:“将谢律这竖子给本王带过来!” 谢律来到谢玉琅的病床前,陈王厉声喝道:“跪下!” 谢律依言掀开袍角跪下,此刻屋内昏黄,陈王看不清谢律脸色的苍白,为了行宫怄得一掌掴在谢律的脸上,雷鸣似的一道脆响过后,谢玉琅气得胸脯激烈一鼓一瘪地起伏:“逆子,逆子,孽障,早知你是这么个背弃祖宗的东西,我和你母当年就不应该生下你,你要修建行宫,可是要称帝?你忘了,当年萧氏对我谢家的提拔,你父亲能尚公主,这是何等殊荣!你——” “萧家只不过日薄西山,抓了一根稻草当救命绳罢了。诸侯鹊起,谢家不过是当年最忠心的狗,因此被选中,难道还真是因为父王你雄才大略,有过人之能不成?”谢律一点情面都不给戳破了谢玉琅的脸。 谢玉琅暴怒:“你、你说什么?” 谢律坦率又道:“父王,你可知,萧以柔已死了。” 谢玉琅怔了怔。什么?萧以柔,不是早已死了么? 谢律道:“当年官沧海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个天子只是傀儡,并非真正的萧以柔。萧以柔金蝉脱壳,以假乱真,在官沧海倒戈弑杀季术之夜趁乱出城,为方既白所救。这些年,他一直隐姓埋名地藏身方既白身边,当年也曾随着方既白出使陈国,也就是那时,他曾入夜来寻我,坦明了身份,要我助他复国。萧以柔这几年曾深得方既白的信任,即便他暗中动作不断,收敛财物,凝聚旧朝余孽,意图行刺官昱,重夺大权。不过官氏一族立根已深,魏国上下归附,岂是他以区区行刺之举便想能连根拔起?我并未应许他的邀约,这一次,在船上他孤注一掷,行刺北魏小皇帝,还是误中副车,已被铲除。” 谢律这一番话,谈起萧氏旧部,便说是余孽,说起官昱,便道是小皇帝,谢玉琅眼角只抽搐,他和公主如此费心地栽培谢律,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问题,让他变成了一个不忠不孝的混账? “父王不需要再做复国旧梦,萧家最后一任皇帝已死,复萧家之国有何意义?当王朝气数已尽时,君王倒行逆施,鱼肉百姓,黎民苦不堪言,道路以目。天下纷乱割据,是应时应势而生,唯有顺应天理,才是历史发展之必然。妄图复国,打着萧家的旗号,这天下会有人心向我陈国?父王与我,本自姓谢,姓谢之人自我而始,绝不做昏聩愚忠之人。” 谢玉琅撑起身体,简直不敢相信:“你骂我愚忠?” 这破败的身子骨到底是支撑不起太久的重量,他重重地倒回了榻上。 “好、好,你为了一个女人,削肉还母,如今,又将萧氏脸面踩在脚下蹂.躏,你翅膀硬了,我如今管教你不得,只能任由你去。谢律,你记着,只要你行宫筑成,你我父子关系,就此断绝!” 空荡荡的房内,回响着这道沉闷如黄钟般的嗓音。 “滚出去吧。” 谢律从谢玉琅的房中退了出去。 天色晦暗,云翳遮蔽日光,一场风来,似有雨落。 元洛为谢律取了一身锦裘,让谢律披上,谢律停在回廊下眺望已经沉下去的天色,伫立许久,身后冷风细细吹来,忽然感到被夹棍折磨过的双脚有些酸痛。他皱眉道:“这天湿冷么?” 元洛不解其意,道:“下雨了,自然是湿冷的,这还没开春呢世子。” 谢律二话不说便往回走,直行分花拂柳而出,脚步越来越快,奔向那片黑暗、幽深、湿冷的暗室。卿卿的身体柔弱,本就受不住寒,下雨时只怕里头又湿又冷,若是雨势大,水沿着低洼地势涌入暗室,更让她遭殃了,谢律到暗室之际,身后的瓢泼大雨已经嘈嘈切切乱打屋檐。 官卿是被雨声惊醒的,当她清醒的时候,菱歌都会在身旁,这次却没有,雨水卷着地面的尘土,在幽微逼仄的暗室里酝酿起一股潮湿冲鼻的土腥气。官卿柳眉褶皱,从石床上支起了自己的身子,试图喊人,不知菱歌是否在外边。 她才张开嘴,便吃了一嘴冷气,呛得直咳嗽,眼泪横流。 这时谢律进来了,他浑身都是雨点,冲进来的,官卿一愣,他人已经到了面前,用那床厚厚的棉被将她仔细裹起来,抱着便往外去。 “谢律,你放开我,不用你假好心……” 她又蹬又打,恨不得将谢律拳打脚踢,扇进土里。 她这样撒泼,乱打王八拳,谢律一声不吭,下巴被她的拳头揍了一记,被打向一边,瞬间泛红。官卿被被褥卷着仰躺在他怀里,从这个角度往上看,才发现谢律不止捱了她一拳,他的右边脸上还有一道鲜红的巴掌印,破坏了整块如玉般白净剔透的皮肤的和谐,不知道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赏赐谢律一巴掌。 活该。官卿就像赢了一样,心情好转不少,暗暗骂他。 谢律弯腰用身体为她遮住雨,疾行穿过花苑,上到回廊,身后风雨凄凄,冬日里密集的雨点如钢针般刺人的骨,官卿却一点雨也没淋到,就连面颊上那不慎被溅到的一丝丝水渍,也在这个炙热的怀中片刻便烘干了。 作者有话说: 谢狗,你真的好爱她。 可惜不得其法。 ? 第 67 章 官卿闭上眼, 等到雨稍稍停时,身上那种一上一下的颠荡感终于停止,谢律停了下来, 而她也被重新放在了温暖的罗帷中。 他松开她, 去烧火钵, 官卿睁开眼, 错愕的目光一瞬凝滞。这里熟悉的布局和陈设,都是恁的熟悉,就连那扇紫檀木嵌珐琅百子图绢纱屏风,屏风前她时常斜倚的梨花香几, 脚踏旁熏的三足夔牛纹暖炉, 都和当年, 在红柿居小院时一模一样。 这是到了哪儿?他带她回到红柿居了么? 不, 不可能的,红柿居距离陈王府隔了十几条街, 就算用快马都需要走上半个时辰, 他才走了这一会儿而已。官卿注目着那道蹲在地上,用火苗引燃炭精,将火钵子烧起来的背影,他背后被雨淋得湿透了,隐隐露出鼓鼓的一段, 像是里头缠了什么东西。 “谢律,这里是哪里,怎么回事?”官卿不满足于待在帐子里, 伸足点地, 就要下榻。 谢律回眸看她, 将烧好的火钵子拿到官卿的脚边, 蹲在她身旁,将她袜子脱了下来,放在火钵子上烤了片刻,火焰时明时灭,直至烤得暖烘烘的,谢律将她的袜子重新为她穿在脚上。 被烤得热腾腾的袜贴着肌肤,一瞬间烫得浑身舒泰。 官卿的手指扯在帐幔上,就连这幅帐幔,都和昔日一般无二,甚至,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被她不小心烧出来的烫洞,都精细地出现在上面。可是官卿又很清楚,这里不是红柿居,这幅帐幔色泽鲜艳如新,也不是从前那幅。 这里更像是谢律用记忆打造出来的一座,如红柿居一样的世外桃源。它就坐落在王府中,与喧嚣相隔绝,听不见王府成群结队的侍女那些嫣然巧笑的娇音。 “这里很幽静,不会有人来,卿卿,你把药吃了,雨停了我带你出去转转。” 官卿吃的那种药很苦,还有一股浓浓的味道,虽然不讨厌,但只要一闻着就会想起舌尖的苦涩,顿时心情不美,她一点儿也不想吃那药。 谢律从怀里摸出了一只盒子,他将盒子打开,里头躺着几粒药丸,“知道药苦你不肯吃,我让李圣通把它制成了药丸,里头掺和了蜂蜜、白糖、白芷,还有一点点柿膏,已经不苦了,你尝尝看?” 官卿拿了一颗,那药闻着还是有一股冲鼻的味儿,不过确实淡了许多,她皱皱眉,将药丸含进嘴里,白芷的香气浓郁,被舌尖裹挟的那一刻盈满了口腔,官卿试着咀嚼,入口便化开来,但并不苦涩,反而有股香甜,官卿居然喜欢这个味道的,她神色怪异地咬开了药丸,最终咀嚼成泥咽了下去。 “谢律,”官卿想做个实诚君子,不和他一般无耻,“你就算对我再好,你不顾我的意愿,强行掳来我,将我囚禁在王府,这样的好我也一眼都看不上。你放我回魏国,我所有的病立马都能好。” 谢律闻言失笑:“放你回魏国?” 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又笑言:“那我岂不是,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 官卿柳眉高悬:“你要见我作甚么?我说了我不可能嫁给你,书杭也不归你,你是陈国世子,怎么能如此死皮赖脸!” 谢律垂眸,沉默地拨弄了火钵子里的火焰片刻,他嘲讽地道:“盼着回魏国,是盼着见到方既白吧。我偏不让你如愿,你别在我面前提魏国的一切,尤其是他。” 她没提,这不是他自己要提的么?无理取闹。 官卿不想和这个疯子一般计较,因为大雨,他把自己从暗室里带出来了,现在置身于这座小院,也不知道雨停了谢律会不会重新把她送回去,这个时候惹怒他不划算,在这里她好歹行动更自由,她可以继续想办法,回了暗室,便只能对着光溜溜的四面墙,办法没想出来,人先逼疯了。 官卿装作语塞,不想与他继续纠缠下去这个话题,她缩回了脚,拉上暖烘烘的棉被盖住了半边身子。 她不说话,自然是因为被说中,谢律应证了心中的猜想,嫉妒如火,立时燎烧灼心。 卿卿,难道你心里就真的只有方既白,再无修严了吗? 他迷茫地握着一片桌角,将香几的案角都扯下一块木屑来,断裂的声音让官卿都吃惊了。 谢律站起身,不知是否因为蹲太久的缘故,当他起身之际,他感到头脑一阵眩晕,脚步趑趄,摔倒在一旁,轰然的动静,香几上的铜簋、皂角、银匕、茶盅等物,激烈的碰撞后纷纷掉落在地。 哗啦啦全部摔在了官卿的帘幔外,她愕然地伸手拨开帘拢,看见谢律踉跄地爬了起来,姿态艰辛,脊背僵得很直,似乎不能动弹。 官卿怔怔地看他,好半晌,才终于提起一口气,试图安慰:“你我家国不同,我若回到魏国,对生活过的陈国的一切也不会忘怀,我可不是一个忘本的人。说不定等过了几十年,你不做陈国世子,我也不做魏国公主了,还能一起吃茶晒太阳下棋呢?也不会永远都见不了的。” 谢律不说话,倚着那扇屏风,把眼睫垂着,不知想着什么。 许久之后他才僵硬着脊背动弹了一下,苍白的容色扯出一丝笑意,“几十年?” 官卿道:“你嫌太长?其实,几十年弹指一挥间。现在你抓了我,陈魏两国便势同水火,我的皇帝弟弟一定会知道霸州雾州沦陷你手,而我又恰好消失在雾州,只能是被你掳走。谢律,你若一意孤行,等待你陈国的,就将是一场战火。你很清楚,魏国有四十万的兵力,几乎三倍于你,大军压境,这对陈国来说是不小的压力吧?而且魏国攻打陈国,不会从大江天险上布阵等待水师,一定是淮水,过漕运道,设纵深,长驱而入。陈国纵有铁盾,也难抵挡。” 谢律没想到曾经那个,连自己的小小的夹缬店都经营不明白的卿卿小娘子,有一天能跟他说陈魏交战的进军路线,他自嘲地勾唇。 “是方既白教你的么?很好,他教得你很好。” 这几年,方既白做了她的先生,教她读书、识字、下棋、国势。教得这样好,三年便有小成,平日里定是日日相处,耳鬓厮磨。 她为此对方既白动了情,合情,合理。 “只是卿卿,”谢律笑了下,“再高明的作战方略,抵不过绝对的实力,战机瞬息万变,拼的绝不仅仅只是战术和敌我多寡。魏国若是来,只怕是折戟沉沙。等我把方既白捉过来,你便知道了。” 官卿瞳孔一阵震动,倏然扬眉。 真好,只要提到方既白,她就会紧张。 她永远都不可能为他紧张了。谢律笑意转凉,落寞地瞥向别处。肺里都是冷气,冷气如刀子般切绞,刀不见血,却要人的命,谢律捂住了唇,那股冷气彷如从肺中冲击而出,控制不住溢出了重重的咳嗽。指尖抹到了一缕血,他眼眸一闪,捂唇飞快地迈出了门槛,朝外而去。 谢律走后,门重新阖上。 官卿莫名其妙地躺会床榻上,不出片刻,菱歌过来了,在外敲门唤她,官卿让她赶快儿进来,菱歌进来后,怕官卿受风,重新将门带上,送来了一些饭食。 陈国地处江南,以鱼米富盛享誉九州,官卿几乎顿顿少不了鱼汤,不过她再也没吃过和暗室里那碗一样难吃的鱼汤,那碗汤只怕是谢律自己做的。可是再美味的东西,天天吃也没了胃口,官卿只用了开胃的几样酸辣小菜,鱼汤让菱歌喝。 菱歌不肯,“娘子,这是给你补身体的。” 官卿道:“我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对了,”官卿看着菱歌去盛汤,小心翼翼地给鱼剔骨,问道,“这里怎么会红柿居一模一样?” 菱歌自己还不肯喝,一定要为她剔鱼骨,听了这话便回道:“世子在王府辟了一个角落,把整个红柿居都搬进来了。” 官卿不明白:“红柿居就在淮安,他要搬它做什么?” 菱歌叹气:“娘子不知道呀,这几年天气干旱得厉害,不知道红柿居是不是遭了小贼,蜡烛落到屋子里了,整个屋子都烧起来了,后来救火不及时,房子烧塌了,已经没了。别人问世子要不要重建,世子就在王府重新建了一个红柿居。我来王府次数不多,每次都是世子召见我,问问还有哪些需要添置的,还有哪里和红柿居不一样,大到布局结构,小到一砖一瓦,世子都力求原样,娘子身子好了,便可以出去转转,连我们后屋那些柿子树的形状,都简直一样呢。” 官卿再一次环顾四周,的确,这里和记忆里的红柿居寝屋,挑不出一丝迥异,她几乎怀疑自己梦回经年。 “谢律,经常来这儿么?” 菱歌道:“是的吧,我听王府的下人说,世子只要在淮安,便经常住在这里。” 怪不得,这床帐里、锦被上,到处都是谢律还未散尽的气息。 菱歌把一小碗的鱼汤和剔了骨头的鱼肉捧到官卿的面前,官卿实在不想喝:“菱歌,你喝吧,我真的吃不下鱼了。” 菱歌脸色发苦:“娘子真的变了。” 官卿愣了愣,笑言:“什么变了?” “娘子你忘了么,你自小在淮安长大,你最喜欢吃的便是鱼,以前咱们在红柿居小院的时候,几乎顿顿都离不了,这才吃了几天,娘子便厌腻了,”她失落地摇头,“这几年娘子不止口味变了,心也全变了吧。” 官卿被她说得一阵惭愧,自我反省了起来,莫非是她这些年一直待在昭阳府,过于养尊处优的缘故?吃惯了御馔珍馐,再吃以前喜欢的清汤野菜,都觉得不习惯了。或许,魏人不少是地道的北方莽汉,吃不惯江南刺多的肥鱼,厨子大多也不会做,官卿顿顿都吃的牛羊肉,慢慢地口味重了,江南菜反而吃着不得劲。 “只是吃鱼而已,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还是你认识的卿卿呀。”她笑着摸摸菱歌的脸蛋,“等淑娘什么时候生了,出了月子,你让她来见我。你也知道的,我被谢律囚禁在这里,怕是不能去见她了。” 菱歌沉默着,“娘子,你想和外面通信吗?” 官卿一愣:“你能?” 菱歌点头:“世子没有禁我出入王府,我现在还能借着给娘子买菜、添置物品的名头出府,娘子你若是想和谁通信,把信给我,我替你跑腿。” 在陈国待了这么久,每天一觉醒来便只能看到那黑魆魆的四壁,和一扇开在斜上方的天窗,她就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鸟儿,无论如何也挣不脱谢律掌心,官卿疲倦不已,看不到希望。在这个时候,菱歌突然告知她,她可以把消息递出去!官卿就像溺水之人,突然抱住了一块浮木,她竭尽全力向着浮木冲了上去,激动让她的嗓音时断时续:“真的么?你等等,我想想,我要怎么写。” 官卿再也不想睡觉,她立马要下榻,菱歌急忙为她寻来了鞋子,官卿掠过地面上的火钵,来到书案前,找到了纸和笔。可仔细想想,在陈国淮安,也不知道有没有魏国的眼线,她只是记得自己听说过,淮安城中有一家叫“李铁髓饼”的铺子,老板李铁就是魏国人,做的一手好髓饼,但官卿还不敢太过张扬,以免李铁露馅儿。 “菱歌,你就让跟那个髓饼的李老板说,就说,问他可知道‘鱼目明珠’这四个字?” 菱歌仿佛心不在焉,官卿说了一遍之后,好像没有记住,官卿有些着急,手掌在她的面前晃了晃,直到菱歌回过神,官卿吐了口气:“菱歌,你在听我说么?” 菱歌立刻起身:“我记住了,等天色晚一些,我就去。” 她神魂不属,留在红柿居陪了官卿一个下午,直到日头西落,官卿看看天色,开始催促她。 看到娘子这么紧张兴奋,菱歌有话说不出。可到底还是在官卿的催促之下去了。 菱歌没有出门,而是越过了几道回廊,穿庭过院,最终停在了世子的书斋前,她叉着手,恭恭敬敬地道:“世子。” 里头无声,菱歌大着胆子走了进去,见李圣通在里头,隔了一道屏风,隐隐约约可见他正在处理世子的伤口,世子趴在床榻上,一动未动,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了,正当菱歌预备退去,稍后再来时,屏风后头传出了谢律低沉的嗓:“都说了?” “是,”菱歌颔首弯腰,“都照着世子的吩咐说了。” 谢律偏回视线:“那她呢?说什么?” 菱歌不忍告知世子,还是道:“娘子很欢喜,立刻……让我去找卖髓饼的李铁,问他一句可知道‘鱼目明珠’四个字。” 顿了顿,谢律低沉地一笑,因为疼痛的关系,嗓音变得极其暗哑:“这应当就是魏人传递联络讯息的暗语了。” 菱歌犹豫着,可她还是忍不住问:“世子真的要这样做么?就算是假的,可是娘子不知道,她会恨你一辈子的。” 谢律的脸苍白而疲倦,李圣通处理完毕之后,他犹如刚从水里爬上来,整个身体都泡在盐水里,汗衫被湿透了,隐隐露出肌理线条,菱歌看不见,她只是垂着脑袋,不知道世子伤情如何,许久后谢律才缓过来,慵懒地一笑,五指盖住了眼睛。 “恨也很好。” 既然不再爱他了,那便恨他吧,恨上一辈子,比忘记了好。 就算将来,她回到魏国以后,和方既白成亲,带上书杭,一家三口人过上幸福宁静的日子,只要她永远记着一个叫谢律的人,他便已满足。 …… 官卿是被一阵喧闹嘈杂声音惊醒的,清醒时,天已全黑,她察觉到什么,飞快地坐了起来,看向窗外。 虽然门窗封锁,但屋外还是有一簇簇火把高擎,映亮了绿窗纱,官卿心跳骤停,一种不妙的预感摄住了魂魄。她弯腰把床边的鞋履拾起,立刻穿上,披上外衣出门去。 这间到了夜里乌漆墨黑的红柿居小院,此刻亮如白昼,无数人举着火把,将这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她看到菱歌,被人用绳子捆绑着压在人群中央,发丝不整,额头脸颊都是伤口,身后彪形大汉将她腘窝一踹,菱歌便整个跪在了地上。 官卿眼眸一震,“你们干什么?” 她的目光倏然略过菱歌,看向那乌泱泱人群的中央,在一片静立的人海中,谢律坐在一方虎皮大椅上,单腿上支,抵在椅面,火光熊熊,照着他冷峻戾气的脸,仿佛下一瞬便是万钧雷霆,杀伐凛然,官卿的心再度停滞。 她忽然懂了,是她愚昧了! 菱歌今天答应替她传递消息,可谢律好不容易才把她从魏国掳到陈国来,他又怎么可能如此轻忽大意,让日日陪伴在她身边的菱歌有机会向外传递她身陷囹圄的消息? 又或者,谢律故意放松警惕,根本就是在做诱饵,是她一时欢喜过了头,连累了菱歌! 那件外衣被一阵哆嗦抖落在地,寒风吹来,官卿身上冷透,她战栗地看向谢律,话都说不完整了:“你,要做什么?” “该我问你才是,”谢律柔漾浅笑的眸,深邃而阴冷,不见半分和熙,“你让这个丫头,做什么?我让她来照顾你,没想到她居然胆大妄为,吃里扒外,拿着我的俸禄,去帮你联系魏人,设法来将你从我的身边夺走。卿卿,我早就告诉你,不要试图逃跑,你跑不了。” “你放了菱歌,这是我和你的事!”官卿冲上前,却被人拦下,她现在和谢律的距离,就似隔了一道天河。 谢律从大椅上起身,负手而来,一手挑起了官卿的下巴,拇指留连地轻抚。官卿杏眼怒瞪着他,恨不得吃掉他的肉,谢律笑了。 “谁若帮你,我便杀谁,你便会知道,不要去连累帮你的人了。” 他眸光变冷,咽喉一紧。 “杀了。” 作者有话说: 狗子真的越来越偏执了,卿卿要是走了,谁来救他呢? ? 第 68 章 伴随着谢律一声令下, 身后刽子手举起柳叶刀手起刀落,一刀从菱歌身后刺入,霎时间一股热液飞溅出来, 菱歌眼珠死白, 往前扑倒, 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 便当即毙命。 官卿发出凄厉的嚎叫,欲冲上前的身体却被谢律抵住,两名武士将官卿拽着,她动不了, 雪亮的眸子好似染了血一般, 冷厉仇视着谢律:“你杀菱歌!谢律你真的疯了么?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谢律胸口一恸, 好像有什么, 碎裂成了无数块。他好像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她不爱他, 他心如槁木, 当她如己所愿地恨他了,他还是生不如死。为什么会这样呢。 人或许不应该贪得太多,谢律,你只是需要让她记住你,让她不要忘记你罢了, 人生只剩短短几载,你有什么权力,把她囚禁在陈国呢。 谢律微微带笑, 眸光幽邃, 将脸部的戾气融化了少许, 他抬起手轻轻抚着官卿柔韧明亮的发丝, 低声道:“不原谅我吧。我看,谁还能帮你逃走。” 官卿歇斯底里地挥拳击向谢律,无数粉拳乱砸在谢律胸口,他一动不动地承受,直至官卿体力不足,身体的力气随着悲痛在流失,眼睁睁看着人将菱歌拖走,她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谢律一只脚迈出了半步,胸口却一阵血气激荡,他捂住了唇,利落地转过身来,指缝间的血越涌越多,宛如江河溃堤不绝涌下,沿着指节满溢而出,旁人都在惊怔地看着,谢律匆促地随着菱歌的“尸首”离开。 “将她送回房里。”他擦掉颌骨下滴落的血,冷冰冰地吩咐了一句。 花苑中有一方人工凿砌的莲塘,里头浮萍碎藻,月影重重,谢律双腿靠在水陂上,一口血弯腰尽数吐进了莲塘里,水珠迸溅,揉散了一池子明净姣好的月光。 头顶的树梢悬挂着一些走马宫灯,从灯笼里透出淡黄的光,笼罩着这片黑得发亮的水影,谢律俯瞰水中的倒影,是一个形销骨立的男人,已经看得见身体的衰败。他狼狈地翘起唇角,玄色的衣袖擦掉唇边的血迹,将自己收拾好,谢律回到了前院。 元洛抱着谢律的狐裘寻了一遍又一遍,都没找到谢律的身影,好不容易放弃了,却见到世子踏月而归,元洛急忙迎了上去,“世子,天色冷,您身子弱,穿上衣裘保暖为重,可切不可再贪凉了。” 元洛只差说一句“你的身体今非昔比别再造孽了”,这画外音谢律怎会听不明白,他淡淡一笑,接过了元洛递来的外衣披在身上,正要往回走,元洛又道:“世子,大都督来了。” 谢律脚步停了停,想起自己满身血气,不便出去见人,便道:“让他在蓼风轩等我。” 回到寝屋,内侍已经将香点燃,袅袅的烟气从兽形博山炉中腾挪而出,大有扶摇直上之势,房内正堂中悬挂有一幅美人图,船舱中的美人背灯和月,斜倚画屏,眉共春山竞秀,眼如秋水含情,粉黛娇香,宜嗔宜喜。 画下却是一副灵位,上书“谢氏后人律妻卿卿之灵位”,谢律微微怔忪,随后进来的元洛也看到了这灵位,立刻道:“世子妃并未香消玉殒,她回来了啊,世子若再供奉这牌位,只怕……有些不吉利。” “不吉利,”谢律喃喃道,“不,她如今是官卿,没有什么不吉利了。” “我更衣了,出去。”谢律将元洛赶了出去。 元洛只好在屋外守着。 谢律将染了脏血的衣物丢入浴盆,从衣柜里重新取了一身玄裳。将唇边的血迹料理干净,熏上厚重的檀香,以掩盖那股冲鼻的腥气。 等谢律来到蓼风轩时,秦淮景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不过他一向行事沉稳,耐心十足。 “世子。”见到世子进厅,秦淮景当即起身去迎。 其实他过来,谢律已经猜到所为哪般,笑言:“你也是来过问行宫的事?” 秦淮景一怔,想到世子已经猜中了,便不妨直言:“是,淮景不解。” “淮景,忍辱偷生,屈居两国之下,终非长久之计,谢家能忍,不代表我陈国的其他贵族能忍。”谢律抬手压在他的肩头,“你是我陈国的水师大都督,战无不胜,但你应该明白,除了这一张王牌,我陈国拥有的,实在太少。打着复兴萧氏的旗号,这几年,前来归顺我陈国的,远不如朱家和官家。与其苟延残喘,做那个复国大梦,不如趁早自立,天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谁若有本事,自当取而代之。” 王朝更新迭代,是历史必然,一个朝廷到了日薄西山的末期,都是从内里开始腐烂、溃烂,然后外力一推,便溃不成军。 这道理秦淮景明白,“世子无论要做什么,淮景都信任世子的决定,全力支持。” “对了,”秦淮景皱眉头,“这几日,我水师斥候在江面上发现了两艘来自魏国的船,说是经商的,但这时节天寒地冻,商旅不行,樯倾楫摧,什么商船会选择这时候南下做生意?我怀疑这是魏国奸细,来我陈国必有图谋。我们陈国和魏国的生意往来很多,但值此时节,只要世子令下,我即刻便可与北方断了货源往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么快……” 秦淮景心神振奋,然而世子的反应却让他奇怪,“这么快”是什么意思? 秦淮景愣神:“世子?” “不必了,”谢律拂了拂手,有些疲倦,笑道,“迟早会找来的。” 她迟早,会回魏国的。 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她的心,早已在方既白的身上,谢律任性妄诞,颠倒疯魔,不过是自取其辱。 …… 官卿侧身躺在床褥上,泪水沿着鼻梁、眉峰,流淌下渗进发丝,最终晕染在枕上,不觉软枕上已是一片濡湿。 菱歌死了。她只是为她传递一个信息,谢律这么容不下吗?他越这样禁锢她,她就越是会恨他。 这个男人已经是个彻头彻底的疯子了,疯子! 他这根本不是爱,是自私,是霸道,是独占和侵夺。不论他做什么,都不可能将她从陈国留住,就算是死,她的魂魄也会飘到许都去。她再也不想和谢律在这个地方相处一天,一天都是折磨。 “卿卿。” 说瘟神,瘟神便至。 官卿冷漠地一抬眼,只见他掀开了一角的罗帷,出现在蜡烛幽暗的光里,背身挡住了光源,脸上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官卿冷眼睨着他。 谢律低下头,“怎么不盖被子?这间小院取暖只有火钵,终究有限,你最怕冷了。” 他弯腰温柔体贴地将被褥给官卿拉了上来,在他低下头颅的那一刻,官卿蓦然伸臂抱住了谢律的腰,重重地一拽。他的身体轰然如玉山将崩,跌到在官卿的身旁,她乘胜而上,一口咬住了谢律的脖颈,再一次掌握了他的生杀大权。 被压在身下的谢律毫不挣扎,一双眼睛带着笑,幽幽叹了口气:“卿卿,你这么恨我吗?恨我就咬死我吧。” 姓谢的这一定是激将法,咬死了他固然容易,可她却这辈子别想回到魏国! 奸诈卑鄙之徒。 咬住谢律颈部血管的牙口骤松,官卿慢慢退了回去,欠身在枕上,锁着眉头盯着他。 “你还菱歌的命。” 谢律侧过身,柔和地替她将刚才扯乱的被褥搭上,她在被子里,他在被子外,隔了一道棉褥,静静地对望,“陈国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我知你以前在姜家受了不少折磨,没有去玩过,卿卿,你乖一点,我带你去好不好?像是……” 官卿冷笑:“你还菱歌的命,我就去。” 谢律住了嘴,半晌,他幽幽笑道:“你别着急,迟早还的。” 官卿嗤嘲:“是啊,再过四五十年,等你寿终正寝,你就可以还了是不是?” 谢律笑着摇头:“用不了那么久。” 官卿哂然:“祸害遗千年,你这样的卑鄙小人,只怕会长命百岁。” 谢律眼眸发亮:“你愿我活得长么?” 官卿冷笑不语。 谢律促狭:“不过,我大概是要走在卿卿的前面的。卿卿,我可不想再被你留下来了……” 官卿头皮发麻,心想他怎会如此厚颜无耻。当年,明明是他亲手将她赠予了别人,代价是两城,难道因为他后悔了,当年的绝情便不存在了吗? 记得三年前的两城宴上,她挥刀断情,把一缕青丝还了他,许诺此生不及黄泉无相见,当她发这个誓言的时候,心如死灰,而谢律呢?他在两城宴上冷眼旁观。是他的冷漠和无情,造就了今日,就算他的心再受凌迟的刑罚,官卿也只会觉得快意罢了。 谢律心有灵犀,似乎也想到了一处,官卿看到他将手伸进了胸口近心处的衣兜,用力扯开,从里面取出了一只小小的只有拇指大的绣囊,长指从中勾出了一缕青丝。 “卿卿你看,你送我的头发,我一直留着,差一点儿在坠江的时候弄丢了。” 谢律把那缕头发给她看。 官卿怔忡,他居然还无耻地说这是她“送”他的。她这分明就是绝情的信物。 这缕青丝其实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光泽,但看得出他经常打理,因此并不乱,谢律把它缠绕在指上,就好像创伤绷带一样绕着他被她咬伤的那根食指。 “不过,卿卿你现在已经在我的身边,我再也不需要对着这缕头发睹物思人了。” 他翻身下榻,把着缕头发丢进了火钵子里,噼里啪啦的几声脆响,干枯的发丝被火苗吞没,瞬间烧成了焦灰。 他兴冲冲地回来,钻入帘帷,仍在被子外边,眼睛明亮地望着她:“卿卿,你留下来吧,我发誓,我会对你很好……” “不稀罕。”官卿冷漠地背身朝外,绿云般的发铺陈于绯红团花百蝶纹枕上,谢律听到她固执的声音传来,“你和我之间远隔千山万水,远隔一条人命,如你所说,我早就爱上了别人,你趁早死心,放我回魏国,否则后果,你需要拉上整个陈国来承受。” 还是亲耳听到了,卿卿她说,她爱上了别人。 她爱上了别人,而他,只是个横插一脚的丑角罢了。 谢律胸中一痛,肺腑又有血气震荡。他尽全力压了回去,从紧抿的颤抖的嘴唇上扯出了一丝笑意:“你在等方既白来救你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来了。” 官卿身体激动,她飞快地转过了身,看向他。 也只有在听到方既白的消息,能让她还能提振精神一下了,谢律不想让她嫌恶自己此刻脸上的失落和妒忌,他僵硬地退出了罗帐,将帘幔放落,身姿停在与她一帘之隔的外间。 “看来他待你,确实情深义重。你对他,也是磐石无转。你们真是天造地设……” 官卿皱眉:“你骗我?” “不,我没有骗你,”谢律再次把血气压下,微笑,“他真的来了。卿卿,他来淮安,若是明抢,我和他必有一战,若是一定会有一死一活,你盼着谁能活下来?” 这似乎也是个明知结果的问题,不等官卿回答,谢律笑道:“罢了,答案那么让人伤心,还是别说了。卿卿,要是我死了,你便跟着方既白回魏国吧,让你的皇帝兄弟给你把亲事定下,还有书杭,他需要一个阿父,我不配做他的阿父,你让他认了方既白,便认了吧,我知道我也没资格介意。” 不知道为什么,官卿听着谢律说话的口吻,仿佛有一种交代遗言的错觉。 他狡诈多疑,生性善赖,说话做事一环套一环,虚虚实实,真假难辨。他一次又一次地欺骗她,早该够了。再为谢律动一点儿恻隐之心,她便是该死的那个,活该蠢死。 “你知道便好,你确实没有那个资格。你知道我最讨厌书杭什么吗?我最讨厌他身上一切像你的地方,那是他的耻辱。”官卿狞笑着,撒完了这口恶气。 帘外谢律脸色一白,后退了半步。 卿卿说,书杭有他的印记,是耻辱。 那么三年前的一切,于她而言,也是个耻辱的烙印吧。 是啊,假使没有他,她一个人在红柿居经营她的夹缬店生意,就算经营不下去,魏国的人也迟早会找到她的,她会完璧归赵,不必在陈国被他欺负,受尽伤害。说不准,她和方既白,早已真真正正地成了夫妻。 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个叫做谢律的人,从中阻挠,自作多情。 作者有话说: 狗子还得再虐虐。 ? 第 69 章 “你把菱歌的尸首带去哪儿了?” 官卿身子冷, 吃了一点儿酒,脸和脖子都微微发烫。谢律抱着她,在红柿居小院扎的秋千绳上晾风。此日惠风和畅, 天色似乎一日晴过一日, 斜照下来的阳光团在身上, 比身上的毛呢绒缎大袄还要暖和。 谢律看到她耳侧一绺头发掉下来了, 挂在雪颈上。脑海中突然掠过的是从前在船上,方既白为她撩头发的一幕,他便也如法炮制,谁知指节才碰到她的耳朵, 官卿便侧脸憎恶地避开。 谢律的指停在半空之中, 僵了僵, 他突然笑道:“丢在乱葬岗了。” “你!”官卿面容怒恚而涨红, 气冲冲地盯着谢律,让他毫不怀疑, 倘若此时递给她一把剑, 或是她头上还有一根金簪,她会毫不犹豫地取下,刺死自己。 只是稍有些可惜,这里没有金簪,如今她用来束发的, 只是一根木笄,钝头圆柄,打磨得油光水亮, 簪在扰扰青云里头, 束缚住了外溢的国色天香, 衬得她整个人神骨清秀, 宛如深谷幽兰。 卿卿真是每一面的模样都很好看,清瘦的,丰腴的,素朴的,华贵的,她的每一面他都领略过,眼下旧地重游,在这红柿居小院里,也无遗憾了。 只可惜物也非,人也非,红柿居不是真的红柿居,卿卿也不是当年爱他的卿卿。而他,更是面目全非,活成了她最鄙夷、最厌恶的样子。 谢律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俊彦君子,他骨子里顽固劣性,如今,他心里所有阴暗的角落都被放大,在她的面前,甚至都不用与方既白作比,他知道自己,已永无可能比得上方既白,他是这般肮脏、卑鄙的一个人呢。 谢律抬起头,让官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卿卿你看,这里,我种了好多柿子树,是不是和当年一样?可惜,它再也结不出那么甜的果了。” 这几棵果树结出来的果实很涩口,尝第一口的时候,谢律便知道了。 树毁在了大火里,和人一样,追不回来了。 官卿顺他视线,这间小院里的篱墙旁,都种植着亭亭如盖的红柿子树,吃柿子的时节早已过去,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花圃里养着一盆盆芍药,那也是官卿以前在红柿居小院里精心照料的白芍药,连芍药一共有六盆,中间那盆因为她一不小心施肥过猛,导致叶子枯黄都一样。 她不知道是该说,谢律有悔,这悔意太过深,太过重为好,还是说,他这种虚情假意,扮演得如假包换为好。谢律应是两者兼具吧。 他根本不会爱一个人,从前,他轻忽她,从未将她放在对等的位置,现在,他禁锢她,也没有管顾她的意愿。这种偏执自私疯狂的人,官卿只恨不得趁早远离。 “对了,卿卿,你还不知道吧,我在城郊着人修建了一所行宫,现在已经打好地基,有几处的墙垣和园圃已经建了出来,就在城郊,我带你去好不好?”谢律像是很有兴致,笑吟吟地看她。 其实官卿对他的行宫根本毫无兴趣,对他是否要称帝也毫无兴致,只是听说那地方在城郊,如果去看,便能出这个四四方方的王府,这一点她很有兴致。 她没拒绝,谢律立即会意,“元洛,去取世……卿卿娘子的斗篷和幂篱。” 元洛叉着手守在院门口,担心世子撑不住,他好及时地找李圣手过来,没曾想世子居然还要出门去,他真是呆了一呆,可面对这吩咐又不敢不从,便只是悻悻然去拿世子要的东西。 谢律将斗篷为官卿系上,一手拿着她的幂篱,“出门时再戴,可以走吗?” 在王府里,官卿的行走基本都是由谢律抱进抱出,她根本不情愿,她的双腿也没有残废,想去哪儿她自己可以走,用不着谢律虚情假意。 官卿将幂篱从谢律手里抢了下来,冷着美丽的脸蛋跟在他身后。 这一路七弯八折,都是曲径通幽的小路。 官卿一面走一面盘算着,这些地方防备非常空虚,如果能有一支暗卫神不知鬼不觉地闯进来的话,说不定可以有逃脱的机会。 她怕自己盘算得过于明显,想了想,便抬起头看谢律,他在前面走着,只留后背,自然看不到她写在脸上的心思。官卿已经想到了自己回到许都之后,她要把儿子抱起来,狠狠地亲他的小肉脸。消失了这么久,一定让他想疯了。 王府的偏门停了马车,谢律在马车旁止步,请她先上。 官卿从善如流,爬上车驾,钻进了车厢中。 谢律后上,对车夫吩咐了一声,让他驾车去城郊。 车夫技术娴熟,走的都是平坦大道,丝毫没有颠到官卿,偶尔辗轧过凸出物时,谢律总是快人快手地抵到她的后脑袋上,防止她撞头。 官卿突然想到谢律在魏国,被她送出许都的那一日,他受了重刑,半死不活地仰靠在车壁上一次次碰头,撞得大概眼冒金星吧。 谢律自己撞得不轻,所以也记得要护住她。 从前,谢律从来不会关注这些细枝末节的,他疯了,也变了一个人。 郊外的原野等到了春天,白雪化冻,露出一块块鲜红的地皮,早春种下去的庄稼,亦开始迅速冒头,只等彻底春回人间,酿造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大盎然的春势。 行宫在望,但和谢律说的一点都不一样,地基是打好了,但远远望去,还是光秃秃的,只有零星的几个棚,可以当做歇脚的地方。 但这里选址不错,地势也不错,不会被形成合围之势,越来越近,便发现这座行宫甚为高大地广。 这还只是行宫而已,由此可以看出陈谢的志向在于一统九州,若真能事先,他们会重夺长安,以长安明宫为尊。 在工地上督促建造的居然是陈峤,官卿一眼便认了出来,幸得她戴着幂篱遮掩了容颜,路过之时,陈峤并未发现是她。 这倒不奇怪,陈家是陈国出名的富商,其下的产业覆盖了田地、土矿、瓷器等等,只是官卿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陈远道是死在谢律的手里,陈家怎么会情愿为谢律督造行宫? 看出了她的疑惑,谢律笑了笑,“陈远道投身云朔,视同背弃陈国,辱我在前,陈家早已和他划清了界限。” 顿了一下,谢律又说出了关键原因:“行宫一旦筑成,陈峤便可以在水部混得一个职分。” 果然这才是重中之重吧。官卿对这些收买人心的手段不甚关心,兴趣寥寥。 此日在工地上的除了陈峤,另有一人被官卿认出,那人身材英武,双目炯炯,身披铠甲兜鍪,腰悬银刀,这一定是陈国的水师大都督秦淮景了。 秦淮景是谢律在军中一手提拔而出的悍将,水师三万,可抵十万之雄兵,战场上从无败绩。 秦淮景也看到了谢律,抛下身旁的左右副手,径直前来,向谢律抱拳行跪礼,谢律让他起身,秦淮景目光又落在戴有幂篱的官卿身上,一愣,“这位是?” 官卿的幂篱微微一振,她还真想听听,谢律怎么称呼自己。 谢律笑道:“我的卿卿。” 官卿的好奇心裂了一条口子,被恶得说不出话来。 “卿卿”二字,实在一语双关,秦淮景没有深究多问,向官卿也行了一礼,对谢律道:“世子,这里筑基已基本完成,淮景可以带世子四处走走。” 谢律稍抬右臂:“带路吧。” 秦淮景于是走在了前边,为谢律引路。 谢律与官卿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这座行宫依山傍水,地理位置上处于龙穴,是堪舆师经过一段时间观察后圈画的地方,且与皇陵隔山水相望。行宫筑成之后,便是谢律正是登基称帝的一日。 官卿自小在陈国长大,然而陈国除了淮安,她还没有去过什么地方。 她方向感也不佳,不知道这里离姜家有多远,这几年,舅母有没有为姜雪薇物色到衬意的人家,姜雪薇和那个东麟府二爷,怎么样了。 这般想着,她竟真问了出来:“这里和我原来的家有多远?” 谢律很意外她还把姜家那块儿地方当做她曾经的家,那姜家母女俩如此苛待她,她都不记恨。 也好,她恨他一个便足够了。 谢律微微含笑,琥珀色眸潋滟起一丝风浪:“姜家么,抄家了。” 官卿一愣,脚步生生刹住:“怎么回事?谁抄的?” 谢律自然而然颔首:“不才。” “又是你。” 官卿红了眼睛,怒意凛凛地盯住谢律。 可惜隔着幂篱,她的眼神并不具备丝毫的震慑力。 谢律无知无觉,与她并肩行走着,怕被秦淮景远远落在身后,催促她也走,官卿一定要听个子丑寅卯出来。姜家只是猎户,与谢律毫无交集,他凭什么抄家? 谢律也给了答案,语气不咸不淡:“你走后,有一年姜雪薇找我,她说你在姜家有些遗物,想给我。我想也没想便去了,她约在客栈,去了之后,便预置了厢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能有什么好事。” 话没听完官卿心里便是一突,这真是姜家母女能干出来的事,所以谢律已经和姜雪薇…… 不知为何,她皱起了眉,感到胸口一阵紧闷不适。 可她脚步不停,心绪也被掩藏在幂篱底下。 谢律只是为了提醒她注意脚下莫被绊倒,才停了一停这话,可手臂才扶住她的腰肢,忽然被官卿冷冷地用力推开。 谢律讨了一个没趣,眸光微黯,见她已经走了,于是连忙跟上,又道:“姜雪薇欲勾引我,屋子里洒了无色无臭的药,与她衣衫上熏的檀木香混合在一起,正是一味情药。我进屋以后,等她关了门,其实便有警觉,但还是只警惕了她杯中递来的酒水,并未饮下,谁知还是着了她的道。那时我突然想到了你,卿卿。” 官卿反问:“于是呢?” 谢律垂眸,给她看自己的虎口,“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反复跌倒。我用她的发簪,把这里捣烂了。这是保持清醒的好办法,我试过很多次的,很有用。” 时至今日谢律的左手虎口上,还有一道浅浅的伤痕。 谢律早就满身创痕,官卿都见怪不怪了,因此就算看见了,也没当有什么。他说的什么“不会在同个地方反复跌倒”,官卿也无探究欲望。 不过谢律这种风流郎君,居然肯为了一个“死人”守身如玉,让她颇有些意外。又或许,他只是瞧不上姜雪薇,如翠微之流,他还是瞧得上的。 清醒过神的谢律勃然大怒,当即一脚踹开了房门。那房门居然被姜雪薇上了锁,等他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圈套之后,自然容她不得。 发难之际,那姜雪薇跪在了地上,苦苦哀求,还承认这一切都是她母亲的主意,是她母亲怂恿她来勾引世子。 “如此,我便将他们一家人流放到了闽南。” 原是这样。舅母贪心不足,把主意打到了谢律的头上。可惜她们不知道,谢律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主儿,只要冒犯了他,他十倍还报,什么都做得出,还能留下一条命已是幸运。 谢律道:“看在你的面上,我才没杀了这一家人。” “……”果然,谢律早就动杀心了。 官卿显得十分淡漠:“人家不过是勾引你,想做世子妃罢了,你不从,也没损失什么,就算从了,也不会损失什么,却将姜家之人都发落到蛮荒之地,可知多少人死于途中。你这般,和害了他们性命也无两样。” 谢律一滞,半晌后,他自嘲地垂落了上眼睑,盖住了琥珀色眼波,长睫微微伸出。 “也是,卿卿怎么会在意我和其他女子怎样,只要那位方相公身旁没有别的解语花便是了。我就算被人暗算,生或死,清白与否,都不重要。” 谢律一个男人,居然会说“清白”二字,官卿很稀奇。她还以为这世上的男人,大概没一个会把这种事看成清白的象征,就连方既白也不会。 游园到了一处断壁颓垣处,谢律问时怎么回事,秦淮景道:“许是前夜雨大,这面墙还没来得及砌成,便遭了风雨摧折。” 谢律忽然笑问:“淮景,你觉得这座行宫建成之后会怎样?” 秦淮景老实回道:“行宫若能建成,规模更胜许都那座。” 是么。许都皇宫官卿倒是经常去,若是不乘车,一天腿都走折了也根本逛不完,官卿在幂篱底下轻轻一嗤。谢律不自量力! 谢律见识过许都宫城,那座宫城的确不如秦淮景所督造的行宫大,但胜在北地宫闱雄浑高大,比南国的砖瓦建筑要峭拔挺立,气势庄严。 谢律轻笑道:“我是问,淮景若住进去,感觉会如何?” 秦淮景大惊失色,急忙抱拳道:“淮景不敢,绝无此念!” 谢律悠悠道:“这念头可以有。” 秦淮景呆住,他是世子一手提拔,难道时至今日功高震主,终于让世子猜忌了么?秦淮景心中惶惶然,实在不愿面对将来君臣反目的局面。 可即使他如何保证,谢律似乎都不为所动,淡然将话题转向了别处,与官卿一道离去,徒留下秦淮景心惊肉跳:为何,世子要说这话,他不像是戒备我啊…… 回城的路上,官卿终于将幂篱摘下,可以透口气,看窗外的田垄绽出新鲜的绿意。 谢律在她背后向她询问:“卿卿,心情可有好些?” 官卿一路看着田垄,一路记着回城的路线。 根本无心敷衍谢律,他问,她就懒懒回了那么一声:“就那样,累死了。” 谢律将她的幂篱放到了身旁妥善收好,明知她在想什么,却不点破。 作者有话说: 在跑了在跑了。 ? 第 70 章 官卿对谢律仍然无话可讲, 回到王府,她继续住那间红柿居小院的寝屋,之前谢律在这间小屋的里外都安排了人把守, 看样子她要硬闯是绝无可能的, 一定会惊动守备。 不过今天也不算全无收获, 她出去这一遭, 至少摸清了逃生的线路。他今天让马车走的那条道,正是阡陌无人的去处,一路行来都不见烟火,官卿计算了一番, 大约需要一个时辰可以走上官道, 如果能逃脱王府, 剩下的便好办了。 谢律送她回寝房, 她装作疲惫,要歇下了, 谢律道:“我再送两个婢女来服侍你沐浴?” 官卿可无福消受, 摆摆手:“翠微还是世子自己个儿留着使吧,这样的大美人伺候我真是暴殄天物。” 时隔多年,谢律再次从官卿的口中听到“翠微”二字,原来她对这里的一切,也没全然忘怀。谢律挑唇, “她早已不在府中了。” 官卿不关心翠微去了哪儿,这位谢世子忠心耿耿的美婢忠仆,美艳大方, 气质绝伦, 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的, 说不准人如今是有了更好的归宿, 再也不稀罕给谢律当通房了。 谢律不放心:“你一个人能行么?” 官卿眸色森冷:“我一个人沐浴都不成了?” 谢律颔首:“成的,我让人把热水拎到门口,外男不便进入——” 话音未落官卿便冷漠地打断了:“要说外男不便进入,你这个外男怎么还留在这儿?谢世子说话自相矛盾,有意思得很。” “我……”谢律一时语塞,“你别生气,我走……” 他低下脸逃也似的,脚下生风,离开了官卿的视线。 官卿独自将热水拎到了净房,独自沐浴。自从菱歌死了以后,她在陈国又好像孤零零举目无亲了,如果谢律真要一直囚禁她,让她永远困在这儿的话,那真是生不如死。 她只要看到谢律的脸,便会想到他是如何冷血地加害了菱歌,她甚至没法心平气和地和谢律说一句话,就连一个字都欠奉。谢律若是和她走得近,她便只会浑身起鸡皮疙瘩,瞧着便觉腻味。 夜里起了风,天又冷了不少,官卿怕冷,火钵子里烧着炭,四面的窗子都关闭了,她卷着被子在里头瑟瑟发抖。 窗外似乎有些动静,像风折断树枝发生的脆响。官卿本来只想忽略,赶紧入睡,睡着了便不冷了,可那声音让她没法忽略,她被吵得心烦意乱,根本睡不着。 这还不算弯,好不容易树枝折断的声音没有了,便是一阵嘎吱嘎吱的动静,再接着,连她屋顶上的瓦片也开始窸窣碰撞。 官卿终于忍不住了,她披上衣物从被窝里怒意冲冲艰难地爬出来,推开窗,四下一望。 回廊上的风灯被吹得左摇右晃,光时明时灭,但廊下还是照得清楚无余,官卿侧眸,只见一旁架了一把木梯,那木梯沿着廊柱搭在瓦檐上,官卿立刻懂了,她裹着厚厚的棉裘大袄踩着踏跺而下,直到抬起头,看到屋顶谢律的身影,才知又是他深更半夜的搞鬼,官卿登时怒火中烧:“你做什么!” 谢律手一顿,他愕然垂眸,看到官卿小脸埋在绵密厚实的貂绒里,满眼写着愠色,他悻悻然道:“你还没睡么?” 官卿气笑了:“半夜上房,谢世子是打算做个梁上君子了?” 梁上君子?谢律有贼心没贼胆而已。怕她心底,他愈发卑鄙无耻,愈发比不上那位风光霁月的方相公。 “卿卿,你的屋子落了几块瓦,我给你补上。” 补瓦片……没想到谢律还有这门手艺。可是,官卿狐疑:“什么时候的事儿,我一直在屋子里,怎么不知道?” 谢律道:“我以为你睡着了没听见,看样子又要下雨了,若是不补好,你的屋子会漏雨。” 这么说,他压根一直没走,就停在她的红柿居小院子外边守着,听到了掉瓦的动静,才进来的? 官卿低头一看,那花圃之间确实有几块断裂的灰瓦,是起了风,盖的角度不对,从上面滑落下来的,砸坏了两盆白芍。 官卿不心疼这两盆白芍,反正也不是自己种的。 “修补屋顶这样的事,谢世子何须亲力亲为,没的让人看了还以为可怜。” 谢律将瓦重新掩上,身体靠着倾斜的屋脊,低喃:“我知道你也不会可怜我,只是,这间小院到处銥嬅都是我亲力亲为建成的,耗时一年之久,我比任何人都了解这间小院,琐事也不想假手于人罢了。” 他恍若自失,“我也只有这一间小院罢了。” 官卿揪紧了黛色的眉峰,看着他笨拙地沿着木梯爬下来,谢律不知为何,近来身体显得很笨拙,远不如之前轻巧敏捷,脸色也瞧着比在魏国时还要苍白一些,仔细看也还以为是生了一场大病似的。 谢律来到了官卿面前,将她已经滑落到肩膀的锦裘笼上肩膀,掸了掸上头一根碎落的貂绒,道:“这间小院是循着记忆里的红柿居做的,我能保证,它的每一处,都和红柿居一模一样。” 官卿不关心这些,“说这个做什么?天色晚了,谢世子留在这儿多有不便,要么你走,要么我走,既然不让我走,还是你先行离开吧。” 谢律的薄唇噙着惨淡的笑,“快下雨了,你进屋吧,不要受凉。” 他转身离去,只是走了没有几步,他又回过了身来,官卿见他眼睫低垂,遮蔽了瞳孔乾坤,哑声道:“若这些瓦片还掉下来,你只管来找我。” 不过是几片瓦砾而已,掉下来又如何?它也不会落到房里去,杞人忧天,还是寻机生事?官卿暗皱柳眉,等谢律再一次离去之后,她走上前,用力拉上了门闩,确保这次不会再有人撞开以后,官卿这才放心。 但愿谢律这回是真的走了,这夜里不要再过来! 只是,当官卿转过身,看到那仍然横在梁上的木梯时,心中却是一动。 怎么回事,谢律怎么把木梯留在这儿了? 不要犯浑,这次说不定也是他的试探。 谢律生性狡诈多疑,他一定知道自己还在策划逃跑,所以故意和菱歌一样留下这一破绽,好作为诱饵引她上钩。 官卿摇摇脑袋,走回了寝房。 正当她要重新上床时,官卿心里那种毛毛的,仿佛山雀尾羽挠过的感觉重回,菱歌败露,被谢律加害,如今这副木梯若是败露,谢律只能没出撒气,加害这把木梯,值得一赌。 反正这王府里也没有她可信可用之人,谢律又会寻谁的不痛快?她倒宁愿,就算事不成,他也只发作在她一人身上,不要扯上无辜。 那么,便赌一把吧。 官卿不想拖到明日,继续等待是一种煎熬,不如快准狠。 她下定决心,重新来到屋外,将那面沉重的木梯搬到了柿子树底下。 她记得刚才谢律说,这里的一切都和当年的红柿居小院一模一样,如果他所言非虚,那么在这棵柿子树靠墙的地方,说不定就有通向外界的出口,当年陈远道便总是藏身在柿子树后对她轻薄戏辱。她把木梯架好,扶正,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 这梯子很结实,只要架好了踩上去便很牢固,纹丝不动。 官卿顺着木梯爬到了高处,风越来越大,摇晃得树干噼啪作响,官卿的身子冻得冰寒手脚都使不上力气,可是这丝毫影响不了她要逃出牢笼的决心,官卿稳定信念,一鼓作气爬上了最高处,两条臂膀攀上墙垣,将身体试着倾斜上垣墙,随即双足一蹬,敏捷地跳上了墙头。 可惜冲势太猛,官卿这一下险些没有刹住,直接从墙头掉落。 她骑在墙上,摇晃了一大下才平衡住,暗道“好险”。 这里无灯,底下昏暗,隐约能看清是一片草丛,官卿想也没想,直接从墙头跳了下去。 这一跃直接跌进了一片草丛里,官卿在地面滚了滚,身体卸掉俯冲的势,减少震动,勉强无事,只是腿稍稍有些麻而已。原来翻墙跑路,居然是如此简单! 一口自由的呼吸伴随着冷风灌进了肺里,此刻,就连这个冬天最惹人嫌弃的寒风都似乎没那么讨厌了,官卿伸臂展腰,寻着记忆的方向,避过一切可能有守备的地方,向小路摸黑出门。 …… 谢律在罗汉床上向着灯而坐,手中攥着一把刻刀,正在雕刻一样物事,刻刀搓开一点点木屑,他俯唇吹落,掌中的木雕美人已成型,衣袂凌空,姿态窈窕,似乎正在翩跹作舞,宛如神女。 元洛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来到谢律的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世、世子,不好了!世子妃她……她跑了……” 谢律掌中的刻刀向前不经意一划,登时将左手的食指指腹擦出了血。一抹血痕沿着伤口渗出,滴落在地。 谢律失神片刻,在元洛跳将起来,恨不能立刻摇醒世子的时候,谢律回过了头。 没有世子妃,世子更不可能撑下去了,元洛心如死灰,恨不得插上翅膀代世子追过去,可最终,谢律也只是掀了掀苍白的唇,幽幽道:“让她去吧。” 元洛傻眼地望着世子,他坐在灯火锦绣里,却是恁的寂然,宛如熄灭。 “世子你……别让世子妃走,奴婢求你了……”元洛沁出了热泪,两眼巴巴望着谢律,盼着他能动一下,不需要亲自去,只要下令,王府的守备在世子妃出门之前就能将她捉回来了。 谢律看着掌心的木雕美人,一瞬凝思。 …… 官卿没想到,自己居然真有逃出生天的一日,她才刚沿着偏门出府,转入巷道没跑多远,迎面便撞上了马车,本以为是谢律派人来捉自己了,吓得立马往回跑,谁知马车快得到了近前,将她一把扯上了车,官卿骇得脸色都变了,嘴唇哆嗦着,这时,从车门后伸出一只手来。 看到这只白净修长的手,官卿的心便安了。 “先生,你竟然真的来了。” 方既白身体有多不好她是知晓的,这么多年,方既白就算是春秋两季,也必须穿着大袄抵御寒气,只要受风,他的咳疾便会加重,庞惠都说,方相公这是痼疾,须得一生都仔细料理,否则不遵医嘱,拖得严重了,便很难恢复。 尽管身体这样差,方既白还是不远千里从许都一路而来淮安,来营救她。他一国左相屡次三番为她涉险,这个情官卿不能不领。 “多谢先生再度救我于水火。”官卿钻进马车里,长长地向方既白行礼。 “此地不宜久留,公主随我出城。”方既白将她安置在车厢,嘱托车夫赶车,务必在淮安宵禁之前出城。 出城去后,官卿这根紧绷的弦算是终于松了,想到便可以回魏国,回书杭身边,官卿几乎忍不住要热泪盈眶,太久太久了,从书杭生下来,还没离开母亲这么长时间过。 方既白将丝绢交给官卿,示意她鼻端有一抹灰,方既白喜爱洁净,受不了人邋遢,没想到在亡命途中,亦复如是。官卿汗颜接过他的绢帕,埋首清理自己的容颜。 方既白此刻才有了一缕笑意:“我们正六神无主,盘桓在王府几日了,谢家王府固若金汤,根本无从下手,没想到公主竟独自一人从王府中逃出,却是免去了最大的麻烦。” 是啊,太顺利了,连官卿都不知道怎会如此顺利。 今日的逃生路线,完全就是借用了谢律带她出城去城郊行宫的那条,此刻他们的马车也是在这条道路上,因为此处僻静,人烟罕有,出了城便可以撒蹄飞奔畅行无阻。 方既白笑道:“臣离开魏国时,小世子还在哭闹,闹得厉害,陛下将他接进宫了,亲自哄,都哄不住,臣承诺一定带回他的母亲,这才略略止住,公主随臣回魏国,他见了公主定会兴奋。” 想也可以想得到,书杭一定会闹,只是没想到,阿弟居然肯有耐心地哄他。说到底只是个小屁孩见不着娘闹腾罢了,阿弟和方既白他们都知道,谢律不会对她怎样。 提到儿子官卿这段梦魇好像终于过去了,她叹道:“可算是自由了,先生都不知,我被囚禁在王府时有多堵闷。谢律一开始将我关在暗室里,还用铁链拴住我的脚!幸得,他还有几分良心,知道地下暗室湿气重,我的寒症不易恢复,后来又把我关在了小院里。我也正是从那间小院逃出来的。” 方既白温润的眼眸充满怜悯:“看来,公主在陈国受了很多苦难。” 此次回魏国之后,师出有名,便可以南下伐陈了。 “卿卿——” 风里,蓦然传来一道凄厉的声音,很遥远,但又在寂静的马车里,听得格外分明。 顿时,官卿一阵战栗:“他追来了。” “快,驾车!”方既白也变了脸色,催促车夫快些赶路。 然而官卿心里知晓,她们这辆车,怎么可能抵得过谢律的骑兵? “卿卿——” 那道魔咒般的呼唤又响起,愈来愈近。 “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屡屡纠缠!” 官卿红颜愠怒,指尖攥住了那条丝绢,长眉拧成了一枚深深的愁结。 马蹄卷起的风沙呼啸而至,谢律的飞骑终于还是在淮安城郊的官道上追上了魏国的马车。 魏国潜伏而来的兵将不过是数十人,被谢律的飞骑团团包围住,马车寸步难行。 车夫两股战战,不知是进是退。 正要请示车中贵人,官卿忽而扭头道:“让我下去,和他说句话。” 方既白担忧:“公主……” 若是下去了,谢律只怕会用更加强硬的手段,逼迫公主回去,他实不敢冒这个险。 官卿道:“先生安心,我必然不会随他回去。如果他一定要硬来,可能也没别的办法了。” 她越过方既白担忧的视线,矮身钻出车门,跳下马车。 谢律面色一喜,翻身下马,握着手里的木雕美人向官卿走去。 “卿卿。” 官卿先来到这片空地上,此际两军严阵对垒,刀剑的锋芒隐隐闪灼。长风浩荡,星垂入野,官卿攥住了袖中的双拳,不顾那阵刺痛,冷然地盯着谢律。 他抬起手,似乎要将她捉住,官卿唰地一下,愤怒地将他的手打掉。 谢律掌心一松,那握着的木雕便瞬间掉落在了草丛里。 官卿抬起眼皮深深呼吸,根本没看那是个什么东西,凝视面前笑意凝固在唇角的男人,轻飘地诘问:“谢律,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话音一落,男人的脸色瞬间白得瘆人,他僵直地待在那儿,如同被戳了穴道,呼吸不得。 官卿转身决然地走向马车,“你死缠烂打得也已经够了,我不介意鱼死网破,试一试吧,我今夜就是死也要离开淮安的。” 她重新上了马车,头也不回地进入了车中,发号:“驾车!” 车夫恍然回神,只是心底多少有点儿发憷,可当他把马车赶动起来,陈国的人并无任何阻拦的反应时,车夫稍稍心安,紧张兮兮地驾车载着官卿与方既白而去。魏国的卫队与陈国玄甲军对峙少顷,等到马车已安然远去,这才举步跟上。 人潮如洪流般,掷地有声,向着远方的黑夜奔腾涌去。 声音终于消失无闻,连最后一抹香风卷动着那缕她曾存在过的痕迹,也很快消失在了鼻端。纵有天赋嗅觉,也无能留住。 谢律僵硬的身体,被按下了某种损坏的机扩一样蹲下,迟滞地拾起了地上的木雕。掌心的木雕还是温热的,一滴、两滴,热液从唇缝间溢出,坠入了荒疏的白草中,洒上空枝见血痕。 作者有话说: 谢狗要无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 71 章 黎明在极远处的水之湄渐露出红润的轮廓, 风拂动马车辗轧过的白草,一直向着更远处山的那边而去。 方既白一路都像与官卿说上一会儿话,然而每当他话到嘴边时, 却总是欲言又止。他发现, 一心一意盼着逃离陈国、逃离淮安的公主, 当心愿得偿以后, 似乎并不像自己预料之中的开心。 此际的官卿低垂螓首,双眸澄澈如秋水,但见魂魄不在,不知心恨谁。方既白幽微叹息, 知晓公主的心神还未完全从淮安和谢律的身上抽离, 便也只好压下自己的话, 不再与公主谈起远在魏国的小世子, 是如何思念着自己的母亲。 车轮辘辘地轧过一枚石子,颠了颠, 官卿恍如回神, 问窗外驾车的车夫:“到哪里了?” 车夫在外头回答:“翻过这座山,便出淮安地界了。” 官卿望着熟悉的原野,这是昨日里谢律带她走过的那一条。她曾听菱歌说,谢律为她立了一个青冢,就在山对面。官卿深思散乱, 突然想去那青冢看一看,“掉头。” 方既白怔忡:“公主你要——” 官卿叹气:“先生以为我要回去吗?不是,我只是曾经听……菱歌说, 谢律给我立了一个衣冠冢, 我想去看看那坟茔, 毕竟是自己的墓。昨夜他没动手, 现在应该不会追来了,我们是安全的。” 公主这样吩咐,方既白不敢不从命,只是幽幽道:“这坟茔留在陈国,怕是咒术,终究于公主命格不利,看过之后,我们便毁了坟冢,也是南下之行的一段收获。” 其实官卿和方既白想的完全不一样,这坟茔是谢律留给他的卿卿的,随便吧,如今她早不是那个卿卿了。谢律可以就当那个爱他的卿卿已经死了,被他风光厚葬在青山脚下,永远与世长辞,不可能再回到他的身边,对她对魏国也是一桩好事。 马车调转向青冢。这一路,官卿因为一天一夜的不眠不休已经困倦,便挨在车窗上睡了片刻,方既白托住她的头,将她放到车厢的横座上,将外裳脱下为她坐枕。这马车是为了赶路所制,不能笨重,否则行进累赘难免碍事,因此车中一切简陋,并无可休息的地方,方既白只好委屈公主,蜷缩尊贵的玉体,并不舒服地就地休息。 他则下车,与车夫并肩坐在山岗上一棵老树的阴翳底下,吃着水和已经冷透的馍。 车夫想到昨夜,还是觉得惊险又刺激,“相公,那真是差一点儿,若是那谢律真铁了心要带走公主,刀兵相加,我们讨不着丝毫便宜啊。毕竟在人家的地盘儿上,谢律的玄甲骑也算是威名赫赫……” 方既白将水壶的塞拧上,淡淡道:“是么,我倒觉得他没那个胆子。” 谢律心明如镜,公主回国之念极为坚决,不论他是明抢还是暗夺,武力亦或怀柔,都无可能留下公主,与其玉石俱焚,不如为着心里那点可笑并不多的爱,放弃独占的念头,给彼此留下最后一丝体面,不枉公主曾与他相识一场。 公主和谢律、方相公之间爱恨情仇,车夫不懂,既然方相公这么说,车夫便也不敢反驳。 方既白道:“启程吧,渡过淮水之后,李谋将军会前来接应,届时便完全摆脱了谢律。” 马车里的公主不知何时醒了,在车中伸了伸懒腰,问窗外时辰,车夫连忙回了一声,早已过了晌午了,公主沉默凝滞少顷,又道:“天黑前能感到坟冢么?” 车夫笑道:“公主放心,小人驾车技术不错的。” 官卿便点了点头,一行人重新上路。 官卿望向车中岿然不动,偶尔被窗外常绿的松柏摩挲过车篷,细腻的绿荫擦过玉白的侧脸的方相公,“先生方才和他聊了什么?” 方既白笑道:“只是在谈,昨夜谢律怎肯如此轻易就放过我们。” 官卿道:“或许他也觉得自讨没趣,挺没意思的。先生大概不会真的觉得,谢律他对本宫有什么真心吧。若是有,当年就不会轻易用两城换了我,两城宴上他的绝情,先生可都是看见了的。” 那一句“卿卿亦吾所爱,君且怜惜”刺痛了她的心,从此她做了一个心灰意懒的无情人,不再对任何人交付真心,全是拜这句话所赐。 是谢律亲手钉死了退路,他忏悔无门,也是他咎由自取,报应不爽。 马车平稳地行驶于官道上,路远迢迢,终于仍是在暮色来临之前,抵达了那片龙气缭绕的风水宝地,这是谢家人为自己挑选的陵寝所在,但官卿并不在那片坟茔中,而是独辟所在。 来到坡前时,夕露沾衣,这时,官卿仰目打眼一瞧,居然看见那墓前跪着一道身影,似乎正在祭奠,趁着入夜时分左右无人,试图烧完一捆捆的黄纸,好不动声色地下山去。 不止官卿,连方既白也感到十分奇怪,“这是谁在这烧纸?” 莫非官卿当年在陈国,还有别的故人? 可官卿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除了姜家,除了陈家,除了待产的淑娘和已死的菱歌,谁还会,在这寂静萧索的山里,为她一座孤坟祭奠。 官卿疑惑,压低了跫音,从那人身后靠近。 那人披着一身蓑衣,戴斗笠,跪在墓前,颤颤巍巍地往钵子里丢纸钱,官卿从他的背影并判断不出是谁,和身后方既白一眼对视之后,她猛地上前,一把捉住了那人的肩膀。 这一击猝然而起,根本没来得及给那人反应的机会,手法准确无比,一瞬将其擒拿,那人毛骨悚然,差点没吓丢了魂儿。他的反应让官卿更加笃信鬼鬼祟祟必无好事,然而当看到这人厚厚的如绵羊毛般的络腮胡下的陌生的脸孔时,官卿呆住了,自己完全不认识此人! 素昧平生,他怎么会给自己烧纸钱? 但那人却不像是不认识自己,他吓得一个觳觫,跌坐在地,眼瞳露出惊恐之色,活像是见了鬼一样,当然对他而言,官卿应当确实是个“游魂野鬼”,否则他也不会虔诚地在这儿祭奠。 这人很快反应过来,抓着自己的手是暖和的,野鬼断没有这种温暖。他松了一口气,可更加震惊:“世子妃,你……你不是死了么?” 官卿一怔,又看了眼身后已经跟过来的方既白,她皱眉道:“你认识我?你是谁?” “我……”那人似乎不想说,看到只有官卿和方既白两人,便妄图逃跑,可是当他刚不动声色要爬走时,官卿又一伸手,将他捞了回来,借着曾经学的防身术,轻而易举便制住了他的手腕。 那人吓得不轻,一开口,竟是谢律的声音! “姑奶奶,您饶了我,我真的,我上有老下有小,我被世子追杀好几年了……我这一辈子,就做了这么一件亏心事啊!都是别人逼我的,不是我自愿的,世子妃,您饶了我吧,小人给你烧纸钱,一辈子给你烧纸钱……” 不止官卿,方既白也上前一步,惊怔地道:“这人,莫非是个口技先生?” “是,是,小人就是个口技先生。”这回他一说话,又是方既白的声音。 官卿呆若木鸡,手中一松,居然让他逃脱。 他屁股尿流地爬了起来,朝着山岗下拔足狂奔,逃命似的将官卿和方既白远远甩在身后。 世间居然真有如此奇能,实在教人大开眼界。官卿尚未从这种震惊中缓过神来,她看向身侧的这块墓碑,石碑上铁钩银划,是谢律的字迹,刻有:不孝谢氏子孙谢律妻卿卿之灵位。 每一笔都力透石碑,便仿佛每一笔都是未亡人的遗恨和生死相依的眷恋。 这座青冢虽然处于荒疏萧条之中,但一直有人打理,周遭不生杂草,连贡品都还是新鲜的,火钵子里烧着给她的纸钱,风吹过火星子从盆中溢出,飘散入眼眶,刺激得眼睛涩疼。 再看一看,那人居然已经跑出很远了。 所幸此地都是旷远,他就算跑得再远,官卿立在高岗之上,将他一览无余,她眯了眯眸:“这人一定有故事,追。” 方既白也同官卿想法一样,这个口技先生并不简单,识得卿卿,却又被谢律所追杀,他若只是一个普通的口技人,谢律没那么闲,犯不着追击一个平头百姓。不过他倒挺有本事,在谢律势力网罗之下,居然一直苟延残喘,还留有一条性命。 方既白来到坡前,挥袖发号施令,召集骑兵,策马追赶那口技人。 骑兵卫队领命,登时马蹄卷沙,向着那狂奔逃跑的口技人,追了过去。 官卿就在自己的墓碑前,黑色的瞳眸宛如滴入清水底的一滴墨渍,浓酽,逐渐化开。也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她竟仿佛能看到,谢律在碑前刻字,抚着石碑恸哭泣血的情景。这石碑上,还有一道深色的痕迹,便像是血珠曾沿着碑身蜿蜒而下,留下的无法抹除的印痕。 谢律,应当不止有悔。他是真的爱着她的。 王府里的人来来往往,总有那么一两个,不经意的一句“世子妃”撩动她的耳膜。官卿曾猜测或许是谢律故意那么吩咐的,让下人全都称呼她为“世子妃”,如今看来,倒不是。 能入坟茔,便已是说明,他早已娶他为妻。 漫长的无声,官卿弯腰,手指抚过那石碑上被风刀雕刻而出的一缕细细的裂纹,和石碑上深刻见血的铭文:毓秀钟萃,婉质佳音。翠松竹盖,山川并茂。吾心灰木,与世长决! 官卿看到那一句“与世长决”,霍然心弦一震,食指便停在上面。忽然想到在霸州雪原遇上他时,谢律半截身子埋在雪里,他用剑刺中了心脉,自寻短见。正是言出必践,应了她墓碑铭文中他亲手刻下的这一句话。 “公主。” 身后魏国骑兵回来了,将活捉的口技人从马背上扔了下来,直接丢到了公主的面前。 官卿眨了眨眼睛,把那种红热不适之感驱散,笑着,盈盈然蹲身在了口技人面前,手再一次抓住了他的肩膀:“说说吧,为什么跑。” 口技人不说话,眼珠滴溜溜地转,似乎不怀好意,可面对官卿又是惊恐万分。 官卿笑道:“我不记得我在陈国时,认识你。” 口技人吓得两股战战,哪里知道如今死人没死,还带着这么一大帮子人,策马将他活捉,他吓得面色铁青,一直往泥里叩首:“我错了我错了,世子妃,我大错特错,可是,可是你就看在,我也被世子追杀了三年的份儿上,看在我也活得不容易的份儿上,您就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一命,小人、小人不给你烧纸钱,小人给你磕头了!”说完便咚咚咚几个响头磕在地上,堪称震地响。 他这般,官卿更是奇怪。 不过这口技人被抓回来还不老实,又想故技重施了。趁着自己连番磕头求饶,旁人的警惕心理都开始下降时,麻溜儿又伸出腿起身就要跑。 一回生二回熟,官卿这次哪里能让他逃脱,她上前一脚踩在了口技人的长衫上,害得他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官卿二话不说,伶俐干脆地跨步,伸臂一抓,将口技人的胳膊攥在了掌心,冷笑一扯,把口技人重新扯回了墓碑前。 “说,你说的亏心事,是什么事,我不认识你,你却对我做了亏心事?” 口技人哪里敢说,自己已然得罪了谢律,要再得罪官卿,今日非交代在这里不可! 正在这时,官卿的视线唰地一顿,停在了口技人的手背上。被她所擒拿的口技人的右手手背上,竟然,有两排已隔了多年犹在的牙印! 看得出这绝不是新伤,这只手,这个地方—— 为何如此熟悉? 一念闪入脑海,化作完全光影,从官卿脑海中飞速划过,可她什么也没捕捉到,千头万绪一片狼藉凌乱,不得不再以逼问的目光冷盯口技人。 口技人趴在地上不住地颤抖,根本不敢看官卿的眼前。 官卿脑中仿佛响起了一道天雷,炸裂开来,震荡得她耳蜗眩鸣。 她曾见,谢律浑身浴血,她曾见,谢律遍体鳞伤,她曾见,他连站立都不住,被人刁难和欺凌,却从来没有在谢律的手背上见过这本该有的,她在两城宴上亲口咬下的伤! “你……” 官卿木然地瞪大了眼睛,如泥塑般。 口技人哆哆嗦嗦地爬回来求饶:“世子妃饶命,我真是被迫的。两城宴上,那个世子……是我假扮的,世子当时根本不在宴席上,他是被暗算昏迷了,他从来没有答应过,要把你送给魏国,换走那两城啊!”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哈没想到吧,这一笔堪称神转折。不过,早就有痕迹的哟。 ? 第 72 章 他一张口, 又是谢律的嗓音。 官卿曾以为,谢律音质特殊,这天下无人能仿冒, 他是陈国世子, 谁能在淮安冒充他? 直到此刻, 一切豁然开朗, 官卿的脑中却是一阵愈发作祟的晕眩,双腿发软,她一跤跌到了口技人身旁,死死盯住他手背上的伤口。那些话语, 言犹在耳。 “是我瞎了眼, 错拿鱼目当珍珠……” “谢律, 这是你欠我的……” “如此不仁不义, 寡廉鲜耻之人,就算他日姓谢的后悔, 来我面前叩首认错, 我卿卿也只会狠狠地唾他一口!” “我与你割发断义,不及黄泉,无相见!” 一声一声,断情绝爱,她从来都自觉做得一点都不过分, 这都是谢律该得的。 然而她却从来没有想过,也许,那一天, 她对着的那个人, 那个让她说出那慷慨激昂、绝望心死的誓言的人, 根本, 就不是她曾深爱过的男人。 口技人本来在淮安瓦肆里支了一张篷,他有一手绝活儿,能模仿世间万物的声音,模仿人的嗓音也不在话下。虽然人上一百,音质各异,但偏偏他模仿谢律起来,足可以假乱真。当时在瓦肆里,偶然卖弄才华,立即艳惊四座。 他第一次冒充谢律,是被翠微引入了王府。彼时谢世子为了一味药引,久不归家,恰逢韶音公主查世子的岗,翠微两头不敢得罪,情急之下,便将他这个口技先生从瓦肆引入王府,坐在床帐中,冒充了那么一回。 这一回,最终也没能瞒得过韶音公主,正当口技人以为自己必将大祸临头的时候,韶音公主竟然释了他的罪过,只道:“活罪难逃,自去领了二十板子。” 口技人如蒙大赦,连连磕头,发誓此生定对公主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两城宴时,世子妃可还记得,世子被泼了一身酒?” 官卿想起来,那日,谢律有过一阵离席。 离席前,和之后回来,他态度大改,判若两人。分明之前方既白也以索要美姬的名义向他提起,但谢律不为所动,反受斥责。离席后归来,他便一口答应了。 官卿心念一晃,失声道:“那酒有问题?” 口技人闭眼,一个响头磕到了地上,声调沉重地道:“是的。那本就是韶音公主一早为世子准备的……” 他抬起头,浅浅地看了眼官卿身后的方既白,欲言又止,官卿并未察觉。 这位方相公好手腕,他知晓,陈国最渴盼得到霸州和雾州,以壮大声势,遏制渝魏的人,还不是陈王和世子,而是前朝公主萧子胥。所以早在两城宴前,方相公以密函知会公主,阐明来意,自己能代表魏国,出具两州,请韶音公主将卿卿赐予。 韶音公主无论如何都想不透,以方既白这样的人物,怎么会结识卿卿,又说愿意出两城要她? 这生意的确让人心动,只是韶音公主更明白,这关在谢律这儿就过不去!自己的儿子,再也没有比自己更了解他的了,他心高气傲,别说是他心爱的女子,就算只是普通的陈国百姓,谢律也断无以和亲牟利的想法。 方既白为人性情和雅,然而心机之深,实难揣测。韶音公主固然猜不透其用意,但因这交易实在让人心动,她还是另外做了一手准备。倘若这方既白在筵席上提出要卿卿,谢律是绝对不会给的,她便设法,偷梁换柱,只要筵席上答应条件的是谢律,真谢律假谢律又有何妨? 一个足以假扮谢律而不被人,尤其是被卿卿拆穿的人,萧子胥只想到了那个口技人。当时口技人险些连自己都骗过,卿卿与谢律相识太浅,对他了解不深,若要骗过,当非难事。 方既白所言不虚,他的确是为了卿卿而来,双柳宴上的确就提出了,愿以两城换取一名美人的提议。当时是三国聚宴,席上所言,列国为证,便无可能推翻。何况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方既白事后反悔,陈国也只损失了卿卿一人而已,韶音公主早已不喜卿卿,不愿让她成谢律的妻,能有这办法一劳永逸,谢律再也追她不回,岂不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萧子胥便将给谢律的酒水里,掺了一点迷药。 谢律被泼了一身,诸国使君面前不得失仪,起身前去更衣。 当谢律回到房中时,那迷药的味道伴随着酒的挥发已经袭染了一身,他扶在桌角,目眦尽裂。身体的反应让他清楚是被暗算了,可双柳宴上的一切都是他一手布置,绝对信得过,谁有机会,能对他下手? 谢律的指甲掐着香案,一阵一阵袭来的黑眩让他站立不住,指节在桌案上掐得泛白,几乎深入木屑。然而最终还是轰然如山陵崩塌,晕在了房中。 之后,萧子胥巧设掉包计,让口技人披上假皮,变作了谢律的样貌,大摇大摆地回到了双柳宴上。 这便是其中密辛,当时双柳宴上众人谈论的话题都是轰轰烈烈的“两城换美人”,无一人注意到,这背后暗搓搓的手脚。 官卿也只是心灰意冷,和谢律一刀两断,从此远赴魏国。 口技人呶呶道:“世子妃您可千万莫归罪小民,小民也只是奉命行事,这种缺德事儿,我这辈子就干过这一回,真的!世子妃您可得相信我,不信,不信,你就去问韶音公主,他如今在南华观清修,你一去便能找着!” 关于韶音公主不在王府,却在道观中修行的事,官卿这次来了陈国这么久,却一直闻所未闻,身旁无一人提起过,所以此刻她感到吃惊,瞥眸向方既白。 方既白颔首道:“来陈国之后,我们暗中打听到一些事,譬如,谢律曾经不知何故与生母韶音公主闹翻,削肉还母,韶音公主懊断肝肠,随后入了道门。如今想来,许就是为了这件事。公主,是臣思虑不周,对你不住。” 然而方既白并不后悔当年的两城宴,只要能将公主带回魏国,那结果就会是好的。 若谢律不是负心薄幸之人,公主可会甘心离开心爱的情郎,随他回国么? 官卿此刻心乱如麻,若谢律不是谢律,他却一直咬牙活血吞,宁肯背着她的仇恨,也从未解释过一句? 两城宴上,冷漠狠心,将她送给魏国使臣的,不是他。 为她立下衣冠冢,娶他为妻的,却是他。 为她千里狙杀朱勇,为她不惜身陷囹圄,几番相救,奋不顾身的,也是他。 她糊涂了,乱了,谢律是为什么? 易地而处,若这一切是真,口技人所说句句属实,那么谢律只是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失去了心爱的人,他的母亲是这一切的罪魁,而他又无法去责怪和恨自己的生母,便只能将自己逼进进退维谷的犄角,宁肯相信,是自己的一时疏忽害得她被送往魏国,永远惩罚自己。 怪不得,今时今日的谢律,更像是一个自己走进了死胡同的疯子。 “我这就去南华观。”官卿打定主意。 方既白要劝:“公主……” 此行已不能再耽搁,多留一日多一分危险。 官卿拂衣:“先生若不想去,先回国吧,我一定要知道,当年内情。” 方既白终究还是悠悠叹了声:“公主到底没能忘情,一旦涉及谢律,若有转圜的余地,公主都会说服自己重新接受,是么?” 三年为伴,方既白对她太过了解。 官卿颔首:“如果谢律从没有放弃过我,我又岂能弃他而去?纵要回国,事须辩出个是非曲直,再下决定,而不是不明不白,就这样抛下他。” 方既白是劝不动官卿了,他只好从命:“也罢,臣便先渡淮水,但愿公主去一趟南华观后,能及早归来,与臣和李谋将军会合。” 说到李谋,他居然也来了。那夜里火光冲天,李谋乱杀魏人百姓之事,仿佛就在官卿眼前。素日里自诩公正爱民,危急时刻,却会不惜加害自己百姓以逃命,这样的将军,实在是魏国的耻辱。 官卿没说什么,在这片衣冠冢前,她与方既白分道,伺候便带了一支队伍,折转前往南华观。 南华观距离淮安有半日行程,官卿修整一番,天不亮出发,终于在晌午前抵达,她叩山门而入,请教观众老黄冠,询问韶音公主可在此地清修,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了萧子胥的声音:“你来了。” 官卿回眸,只见萧子胥一身宽大松垂道袍,头着黄冠,臂摇拂尘,出现在自己面前,一副已是逍遥方外之人的形象,官卿暗暗吃惊,当年的韶音公主只着修身芙蓉色绫罗,腰身如柳,眼波如雾,香肌赛过羊脂玉,柔腴如一团可以捏作各类形状的白雪。谢律有举世无双的风华,一半来自于他的母亲。 此刻容颜苍老,不再有靡丽之色,若花开尽处已然殂谢,美人迟暮了。最让这种状态显眼的,还是萧子胥满眼的陈霜,和两鬓的微白。心若不再年轻,无论怎么保养都是徒劳的。 当年骄傲尊贵的韶音公主,竟然会,以如此状态,出现在她的面前。 官卿呆滞半晌,这才举步上前,行了一礼,萧子胥和蔼地一笑:“你居然不是来寻仇?过来坐吧。” 道观里的女冠子众多,萧子胥在里头并不起眼,但这一整座的南华观都是谢家修持,所以这里的女冠都奉萧子胥为贵,她落座,立刻便有人准备茶水。 官卿觉得她在山上的日子似乎并不清苦,之所以加快衰老容光不再,还是心态变化所导致。 萧子胥道:“你过来见我,应该是知道了三年前的事?” 这一点官卿不否认。倘若不是因为骤然得知这个秘密,她这辈子都没理由来见这位趾高气扬,并不喜欢她,她也并不喜欢的韶音公主。 萧子胥清楚了官卿来意,颔首,为她亲自泡了一壶茶:“卿卿,你来之前可有见过谢律?三年了,我再未曾见过他,我知他已走进了死路里,很是担心。” 官卿顿了半晌,摇首,又道:“公主就不好奇,我怎会未死?” 萧子胥摇摇头,“我在山中已不问世事,看来是你福大命大,逃过劫难了。我想,律儿若知道了,也会很高兴的,你真该去见见他,他以为你死了,很难过。” 官卿没法感同身受,当谢律坠江的那一刻,她应该已经不爱他了,所以难过么,或许有一点的吧,但没那么深厚。若是谢律遭人暗算,才会失去她的呢?乍得死讯,他心里究竟有多痛? 一个好端端的人,不是痛彻骨髓,怎么会把自己逼疯成这样? “卿卿,你没错,律儿也没错,错的是我,我大错特错。律儿曾经为了被渝国拐卖的陈国妇女百姓,便举兵陈境,逼迫渝人交还,他绝无可能利用女子来达到野心。你既然回来了,便请你恨我吧,修严承受的代价已然够大了,我不知道,你若是不在他身边,选择离开他,他会不会活得下去……” 官卿心头一跳:“当年,究竟是——” 谢律削肉还母,绝了母子情分,是因为得知,他的母亲让口技先生假扮他,所以…… 当日双柳宴上的谢律,本就是用的假面,正如他一直以来出席各大场合,总是不爱露出真容一样。 可她就没想过,谢律可以一人千面,那么旁人,可不可以千人一面呢? 谢律的本相固然无从仿冒,毕竟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可那张假模假式又不常出现的皮囊,却是最好批发不过,就算有一丝瑕疵,只要那口技先生一张嘴,模仿的功力神乎其技,由不得人不信。 她居然就是这样,被蒙骗过去,也从未相信过谢律。 在魏国时,谢律曾那般委屈,问她为何就是不信他,她说“你不值得人相信”,或许是基于双柳宴上被骗,可是从双柳宴上开始,她就不曾信任过谢律。又或许,这还得追溯到更远之前,他用修严的身份撞骗上门,骗走了她的心。但谢铁笛的事件过后,她明明放下了的,她若不信他娶她为妻的誓言,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留在王府呢?所以,她应该相信他,却没有相信他。 双柳宴上,竟是她比谢律更错。 若她足够信任,或是足够了解,她就可以站出来,斥责这个无耻狂悖之人,在三国宴会上公然假冒世子,戳穿萧子胥的阴谋。 甚至于,魏国的人要迎回公主,用的也是以物易人的手段。 反而是谢律,在这场闹剧里,从没有利用女人。 怪不得,她到了北魏之后,陈国本该取走霸州和雾州,谢律却迟迟未动。 那夜雾州城中大火,乱军之中,谢律走马将她生擒,说,他想让世人知道,他要两城,无须以女人为交换。 萧子胥面前的茶汤氤氲起浅薄的热雾,模糊了官卿的容颜,她去抓取茶盅时,因为失神不幸被烫。此刻刺热的疼痛,却让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一直是谢律被烫得手背上全是红痕和水泡的伤口。 官卿茫然地抬眸,“公主继续说吧。” 萧子胥问她可需要烫伤药,官卿摆手,“一点点烫伤罢了,比起……算不得什么。你继续说。” 萧子胥便说起了三年前的旧事,“我猜你一定是见到了那个口技先生,从他口中已经得知了一些。” 官卿困惑地问:“你怎么知道,谢律对我就只字未提?” 萧子胥眸光悲伤:“他若肯说,你一定便已知全貌,不需来问我,问也只是求证罢了。何况我了解修严,他爱我,也爱你,他实在不想让你恨我的,宁肯折磨他自己。” 作者有话说: 狗子没有把过错推给别人,他只是更恨自己没有保护好卿卿,发誓要娶她对她好没有做到。 ? 第 73 章 谢律苏醒时, 知道自己是中了独门秘制的软筋化骨散,这是谢家人会用的手段,但双柳宴会上一切都是他亲手布置, 信得过, 是谁有动机有手段, 能够将这种无色无味的药下在他的身上。 头疼欲裂, 他撑着身体坐起,环顾四周,这是在自己寝房,侍奉的元洛捧着痰盂, 请世子梳洗, 谢律全无心思, “卿卿呢?” 宴会上, 她应是在自己旁侧,当时一名侍女不慎泼了他一身湿, 他不得不先离席更衣, 之后,便失去了知觉。 一种不安的感觉,正如红蚁蚕食心脏,他倏然眸光朝前,趿履下地:“卿卿被方既白带走了?” 当时双柳宴会上方既白目光灼灼如狼, 一直盯着他的卿卿,不怀好意而来,他突然晕厥, 难道就是方既白手笔? 魏国的势力居然渗透进了陈王府, 何等可怖。 谢律欲往外走, 元洛吓得不轻, 他呆呆地道:“世子,你……不是你自个儿答应,用两座城池,把卿卿娘子换给了魏国左仆射吗?” “我何时——” 谢律拧过脸,眉成了川。 “你说什么?”他冷峻地盯住元洛,“我亲口答应把卿卿换了两座城池?” 元洛讪讪然,点点头。他之前以为世子对那个娘子是真心实意的,没想到双柳宴上一出,元洛明白了,世子其实还是未曾将那个小娘子真正放在心上。 谢律脑中一阵剧烈的雷鸣,撞击向紧绷的弦,直接绷断了,“他们人呢?” 元洛纳闷地回答:“已经北上去了。” 谢律二话不说,径直出门。 就近点了二十名兵将,乘上快马去追。 沿途飞驰,马背颠震剧烈,谢律心中惶恐不安,方既白阴险狡诈,他怎么会为了只有一面之缘的卿卿,就答应用两城来换取,一定是另有图谋,他会否对卿卿不利? 卿卿…… 谢律心乱如麻,追着魏国的行军队伍一路到了淮水川上,然而最终也没能追到,一个噩耗传来。魏国因为得罪了朱友容,在回国的水路上遭遇渝国截杀,那个跟随在方相身旁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已经葬身江中了。 谢律说什么都不信,可身体却一个踉跄从马背上栽落下去,卫笈捧着从水里打捞上来的卿卿一根头钗,交到了谢律手上,他望着那支珠钗,犹如失魂。 颤抖的手去拿,因为握不住,发钗掉落在了地上,卫笈弯腰去捡,“世子,末将等人已经盘问了附近的渔船,都说曾见到渝国士兵出没,在船上与人交手,发生了一场大战,卿卿娘子,应是真的落入江里了,有人看着她,在江水里挣扎了很久,最终沉了下去……” 谢律额头青筋毕露,突然暴喝:“看到?看到卿卿在水里挣扎,难道就没人去救她吗?” 卫笈一怔,世子这般癫狂的状态,他是见所未见的,呆了半晌,才老老实实答道:“有的,可是当时两国军队都在厮杀,渔船不敢靠近啊……” 谢律一把揪住了卫笈的衣领子,冷言:“不,我不信!卿卿没有死。方既白肯用两城换她,怎么可能不救?” 卫笈很想说一句,这只能说明,方既白是个风流放旷的郎君,并不代表着他会对卿卿视若生命啊,都和渝国交战了,为了自保,一时顾不上美人这不是很正常么。 “世子,方既白一行人已经上岸了,我们的眼线在那头,说没有看到他们队伍里有女人……” 谢律紧抿着唇,已是山雨催至,阴沉晦暗无比,可卫笈说了这么多铁证,饶是如此,谢律仍未能相信,他咬牙道:“我不信,卿卿没死,她不可能——” 她不能,就这样离开他。 她还不知道,谢律一旦动情,便是之死矢靡它,他没有抛弃背叛她! 谢律不相信卿卿红颜薄命,也不死心。 “我一定要找到卿卿。” 一日,两日,川上一直捕捞了一个月。 最初找不到卿卿,谢律心存庆幸。 后来一直找不到卿卿,他终于开始害怕,他的心从未有一刻,如当他知道自己已彻底失去了卿卿时那般痛。 多日的不眠不休,谢律熬红了双眼,整片眼底都是纠缠的红丝,卫笈见了都害怕,劝他赶紧休息,谢律不肯,他还一样固执,不肯离开淮水。当时就连魏国的人都已经抵达了许都,而世子还滞留淮水不肯离去,卫笈无法,只好设法将他打晕带回。 谢律从噩梦中惊醒,噩梦中卿卿掉落在水里,她的两只又细又轻的胳膊不断在水中扑腾,哀嚎着救命,一张口,大片的水便涌入鼻腔和口腔,淹没了她的声音,情势已经危在旦夕,谢律拔步上前,却撞上一堵透明的玻璃墙,无论他怎么冲撞,墙都纹丝未损,反而愈加坚固。他只能在岸边,惊慌急躁,却又无能为力地目睹着她堕入水中,最终消失无踪…… 噩梦中醒来,谢律记事以来第一次,伏在床榻上哭出了声音。 彼时韶音公主正在堂上与陈王谢玉琅商议,要如何取走霸州和雾州,说派何人去合适,会不会是魏国虚晃一枪,再者现在卿卿已经没了,方既白失了美人,难道不会中途毁约么? 虽然这是渝国人横加阻挠,目的就是为了干涉陈魏两国就城池划分达成一致,让陈国攻防线的一只手伸入渝国的重镇。 谢律突然闯入,目光凝视堂上一双父母,他形容潦草,面容枯槁,多日里不修边幅,唇边胡须丛生,发也是散乱蓬松地搭着眼眉,履也跑掉了一只。见状,谢玉琅呵斥道:“成何体统?你就这么来见双亲,孝顺你爹娘的?赶紧回去,别丢人现眼了。” 谢律眼眸锐利如刀,直直地看向自己的母亲。韶音公主被他这般目光盯着,一时间意乱心慌,多少有点儿心虚不敢对视。谢律扬声道:“母妃,那碗软筋化骨散,是你下的?” 谢律其实比任何人都盼望,韶音公主能说一句不是,只要母妃说一句不是! 可是萧子胥自有母亲的威严和公主的骄傲,是她做的,她便不会矢口否认,萧子胥大方地笑道:“我当是什么事,修严,你就是为了这个来向母亲兴师问罪?未免太不值当,一个女人而已,就算她命不好,不能服侍你了,母妃这就为你——” “真是你!” 谢律睖睁地望着萧子胥。 他一直不明白,不相信方既白有这么大的力量,能在宴会的酒水上动文章,除非有人与他里应外合。有这个胆量的,有这个目的的,谢律头一个怀疑到了母亲。 可当萧子胥亲口承认是她所为时,谢律还是身体一震,跌跌撞撞地靠向身后门牖,撞得咚一声,他头晕耳鸣地抬起眼,被红丝攻陷的眼眸,浮出一种深邃凌厉,令萧子胥这个自诩知子莫若母的人也不禁骇然,伸手扯了扯一旁陈王的衣带。 谢玉琅自是不会让谢律犯上,令其母受辱,挺身护在萧子胥跟前:“谢律!不得无礼,怎用那种眼神看你母亲!还不快退下!” 谢律哈哈大笑,情状宛如疯癫,震惊了堂上堂下所有人,他几近荒凉的语调在咆哮:“我的母亲,怎么会……把我爱的女子,卖给了别人!哈哈哈……谢律啊,如何自处,忝为男儿!不若今日便自我了结,黄泉地底,免使她孤单了!” 他抽出了腰间蹀躞上悬挂的一柄食指长的狼牙刀,横刀刺向咽喉。 “修严!”萧子胥哪里想得到,她和谢玉琅明明还在商议拿城的事,谢律会突然来这一出,他在淮水上捕捞了卿卿这么久,疯也该疯够了,回到家里,居然还要引颈自刎! 萧子胥要冲上去,可是奔到近前,谢律骤然反掌,将刀锋抵向萧子胥,萧子胥生生刹住脚步,望着眸中若有血光流下的谢律,唇瓣哆嗦了。 谢玉琅也震惊,一臂挽住妻子的腰,将她拖回来,斥责道:“谢律你疯了么,这是你母亲,你要弑母不成,你这逆子孽障!还不快把刀放下!” 谢律慢慢撤回了狼牙刀,长臂垂落腿侧,眸光失神。 见他好像恢复了些许理智,谢玉琅臂膀环抱着凄楚地战栗着,痛哭流涕的妻子,一边安抚,一边劝告谢律:“律儿,为父之前不是问过你么,可那时候你说,你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置卿卿,让她做你的什么啊,这才短短几个月啊,你就碧落黄泉,都非她不可了?就算是如此,你母亲也不知道……” 谢律怔怔地,将目光转向谢玉琅,谢玉琅看到他泛红的泪,也是震惊,心头打了个突,偃旗息鼓,不敢多言。 谢律失笑:“母妃怎会不知道?她就算不知道,也知道我不会拿任何人去和魏国做交易,何况是我的卿卿。我的卿卿,被母妃背着我,给我下药,将她卖了啊,两座城池,就卖了我的卿卿……” 区区的两座城池,就值得母妃明知他会抵触,不惜母子离心,也要将卿卿卖给魏国。 母妃心中真正在意的是他么?不是,她在意的不是他,亦不是父王,始终都是萧氏,是复国! 这个梦该醒了,谢律从今以后,不再为萧家傀儡! “母妃,谢律的一身血肉,皆是你赐予,今日,谢律将一块肉还给你,暂作预支订金,等到为卿卿报得大仇之后,剩下的精血,便再还你!” 他扬手刺向自己的右腿,那卿卿曾经为了她割肉之处,当刀锋贴着肌肉刺入的时候,剧烈的疼痛,让他终于清醒,也回过神来,原来,这竟会是这般痛的! 谢玉琅和萧子胥两人只能互相扶将抱作一团,呆滞地看着,谢律的刀片一点一点划过腿肉,涌出的血将整片裤腿打湿,沿着笔直空荡的裤管一直涌下来,垂滴在地上。 那一天的画面,萧子胥几乎夜夜都会梦到,那是她只怕一生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她的儿子,在她的面前,亲手剜下了一块血淋淋的肉,就丢在她的脚边。 官卿几乎不忍再继续听下去,她突然觉得,面前的韶音公主很是可怜,他们不知内情,除了谢律在筵席上的背叛,官卿从未受过一点委屈。 而谢家却已经翻天覆地,满地鸡毛。 官卿曾见到过谢律腿上的伤口,那时还奇怪,他怎么会伤在与自己一样的地方,如今终于懂得,他下刀子又准又狠,那些夜夜鸳鸯锦被成双成对的日子里,他总是抚摸过她心口和腿上的伤,虽不说话,但官卿懂得,他在默默的心疼。 她没有相信谢律,让他错以为自己已死,落到了这番境地里,她亦有责任的。 “是谢律将韶音公主驱逐到南华观中来修行的?”母子离心,竟然能离心到这份儿上。 萧子胥缓缓摇头:“不是。卿卿,你大概还没有孩儿,所以不懂,出了这样的事,我知晓他是无法面对我的了,我若再留,都是对他的刺激,每当他看到我,便会想到被我卖给魏国的你,如何还能心平气静地与我母子相处。我是自愿搬到了山上,在这观里修行的,也是为了赎我的罪愆,让谢律余生都能顺遂。” 韶音公主是真的断绝红尘,她还不知道,她来观里修行以后,谢律那余生并未好过多少,一日更胜一日的疯魔。 想到谢律在魏国的遭遇,官卿禁不住心一阵细细地抖。 倘若他要是熬不住,早就死在了云朔的折磨之下了吧。 萧以柔要刺王杀驾时,他为她清理了岸上埋伏的兵线,肉身替她挡了两箭,不幸落入江里。 官卿没为他做什么,只是将一根金簪不由分说不听辩驳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谢律,应当是很难受吧。 她现在理解了,也接受了他掳走了她。 只是隔着菱歌一条性命,她实在无法面对。 她需要去整理自己的心绪,确认自己是否还爱着他。 可是她又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若她还是喜欢着谢律的又怎样,她能怎么办,为了他留在陈国吗?她是魏国公主,书杭怎么办?官昱不肯答应陈魏联姻,魏国的大军很快就要对陈国压境了。 萧子胥看出了卿卿心存顾虑,就算此刻,她得知了全部的真相,仍然犹豫。 萧子胥艰难地起身,向着官卿一跪到地,“卿卿,我求你。” 官卿怔了怔,没想到韶音公主有一天,居然跪在了自己面前。 萧子胥艰难地哽咽:“卿卿,算我求你,去救救修严……你真的不知道,在修严心中你有多重,他会撑不下去的……” 作者有话说: 公主了解谢律,但又不完全了解。 ? 第 74 章 官卿从南华观下山, 等候的魏国卫队,其中一人带来了方既白的口信:“公主,相公问你, 何日动身启程, 回往北魏?” 涉足官道上, 两侧柏木萧森, 官卿沉静少许,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她必须要做一个决定了,是回魏国, 还是留在陈国。一个是她真正的故国, 一个是她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一个有她的兄弟儿子, 一个有谢律。 她想,一切还是要等到见了谢律再说, 别人说的都不信, 她要谢律亲口告诉她,两城宴上的“世子”不是他。 背负了这么多,这么重的负担,谢律是怎样一步一步将自己逼疯的,韶音公主固然有错, 当年她毫无犹豫地相信了假谢律,这些年来竟丝毫都不怀疑,也不是对的。 “我……”官卿的迟疑, 让卫队懂了公主决定动身的去向, 但并不失望。 他道:“相公让卑职递一个口信给公主, 若公主决意留下, 他不会反对公主的决定,只是他将先行回国了。” 官卿犹疑点头:“也好,我一定会回魏国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官卿便乘车,往淮安方向而去。 趁着夜色未浓时分,她驱车入城,转道向王府。 天色漆黑,道路两旁的垣墙被投下月光斑驳的清影,拉得老长,黄狗在深巷里发出幽幽的嗷声,官卿的车停在谢府门口石狮子旁,她跳下马车,举步上了踏跺。 正在这时,官卿发现门口有一道张望的身影,不禁脚尖一顿,那背影,官卿登时失声道:“菱歌?” 菱歌也没想到,早已离去的娘子居然去而复返,怔了一怔,身体快速地一拧,只见夜雾吹起,官卿身着素衣,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自己的视线,她也呆滞地道:“娘子?你怎么回来了?” 官卿迅捷地迈过了门槛,仔细将菱歌从上看到下,直至此刻,仍未完全相信,“你不是……” 她不是被谢律加害了么?因为菱歌的死,她过不去,沿途辗转反侧,谁知又在王府里见到了她。 菱歌晓得自己与世子两人联手骗了娘子,实在很不光彩,心下戚戚然,还是解释道:“娘子,菱歌从一开始便是骗你的,我和世子只是,联手做了这一出戏……” 官卿不解:“为什么要这样?” 菱歌见她似乎并无怪罪,反而很欣喜自己还活着,便也大着胆子硬起头皮道:“世子说,娘子已经不爱他了,若是不爱,只好让娘子恨着,他时日已无多了,自己辞世之后,娘子多半便和方相公恩恩爱爱地在一处了,他却偏要让娘子记着,娘子曾经有他这么一个人。” 官卿呼吸滞涩:“你说什么,谢律时日无多?” 菱歌摆摆手:“我瞎说的,我也不知道,可是……” 正要说,她有好几次看到李圣手为世子处理伤口,端出去一盆盆的血水,再联想到世子的反应,心中便有了猜测,身旁迅捷的影子如鹞鹰一般闪过,定睛看去,是卫笈从府中踅了出来。 菱歌拥上去,要解释娘子回来了,卫笈已经看到了缩在角落之中宫灯照不见的阒然晦暗处,喉头一哽,官卿见他有什么似欲直言,又最终忍下,正要询问,卫笈口吻不善地道:“昭阳公主是来看世子的笑话的么?” 不知发生了什么,卫笈脸色奇差,嗓音也喑哑无比,透着一种宁静的绝望。 官卿连忙摇头:“当然不是,你怎会这样想,不信你去看看,我只一个人来的,没有一个魏人跟着我,你可以放心。” “放心?”知道她不是,卫笈却冷嘲了一声,“我放什么心,陈国放什么心呢,我们就要亡了,魏人南下攻城,我们只有亡……” 这一句话,连菱歌也是心头一跳,“发生什么了?” 她扯了扯卫笈的衣袖,咬唇道:“你、你别对娘子这样凶,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么?” 卫笈一指官卿,喝问:“好好说?世子都要死了,我能好说什么!” 官卿的耳膜如雷鸣一般轰闪,她近乎呆滞地掀开了眼皮,随后猛地瞪大了眼:“谢律怎么了?” 她等不到卫笈的回答,只看到一缕讽刺的笑意挂在他的嘴角,官卿的心霍然抖了起来,谢律,谢律……他追来时,她对他说了什么? 官卿拔步便往里冲了过去,菱歌叫不住人,要跟着去,被卫笈一把拉住了,菱歌顿步,柳叶弯弯的细眉皱着,“卫笈,你是故意刺激娘子的是不是?” 卫笈脸色惨淡,轻轻将她拢入怀中,哑声道:“世子不行了,他撑不下去了。” 重伤从魏国回来,两箭在背后,一簪刺心头,都在水里泡成了烂肉,能活下来都已是神迹,他偏偏还火攻两城,不信命地将昭阳公主从魏国掳来,可他的伤势却在一日更甚一日地加重溃烂,放出的血比养出来的更多,人不是铁打的,血肉之躯,终究难抗。 何况,世子万念俱灰呢。 但愿这昭阳公主回来,让世子能见上最后一面,便也了无遗憾了。 官卿一路狂奔,几乎喘不上气来,不逼自己一把,她这辈子都不知道,她原来可以跑得像一阵风一样,在台阶上被绊了一跤,可膝盖凿在地上,丝毫感觉不到疼。 她看到花木娑婆的深处,那间透出了明黄灯光的红柿居小院寝屋里,围了许许多多的人,提着灯笼守候着什么,官卿连滚带爬地逼迫自己起来,不顾身上的疼痛,冲向了那间小屋。 谢律曾经说,他只有这间小院了。 他还是在这里,和她预料的一样。 为什么此刻突然有了这样的默契,官卿眼酸地支撑起身体来到了房门前,初始跑得如疾风一样,而真正到了房舍门前时,全身的力量都在望见那盏风中招摇的油灯时被抽干净了,官卿任由自己迈过了门槛,无人阻拦,她得以顺利步入房中。 李圣通守候在谢律的床前,帘幔扯了半幅下来,遮住了里头的光景,只能看见他安静地睡着,轻薄得如一片雪,一点儿声息也没有。 当官卿的脚步声响在身后的时候,李圣通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官卿用目光询问,李圣通起身退了下来,对官卿作揖行礼:“昭阳公主。” 官卿的指尖拨开帘帷,看到病榻上再无一丝血色的冰冷容颜,沉然入睡着,宛如银灯熄灭,陷入了不见希冀的泥泞深渊,官卿的心霍然被揪紧。在陈国的这段日子里,谢律的脸色一直都很不好,她为什么明明看见了,可是从来都没有问过一句,他怎么了? “他怎么了?”如今,她只有抽抽噎噎,哽塞地问了李圣通。 李圣通道:“世子,已经耗干心血,油尽灯枯了……” 怎么会这样? 官卿跌坐在地,痴愣愣地望向榻上的男子,他睡着了,那样安静。 官卿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捧起,指尖似触碰到一件硬物,她慢慢拨开他的指,露出掌心一枚小小的染血的木雕。 看到这个缩小的自己的木雕的一瞬间,官卿堕下泪来。 原来那天谢律追上来,不是要阻拦她回魏国,他只是想把这个亲手雕的小人送给自己,好让她回到魏国也不要忘记。 谢律……我曾以为你心狠冷漠,你自私决绝,可是你爱我更多更多,我却爱你,少得可怜。 没有你的时候,我一点也没堕落,我用了很短的时间,便擦掉眼泪走了出来。 可没有了我,原来你活不下去。 李圣通还在她身后娓娓说着,官卿好像听见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伸手够了够榻上的人的侧脸,他的面庞都是冰冷的,雪玉般的皮肤,不见一丝红润的血气,就如同李圣通说的一样……油尽灯枯,心血耗竭。 “谢律。”她试图去晃了晃他,可榻上的人不会再给她一点儿反应了…… 谢律是那么可恶的一个人,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有多么恶劣,他最好给人下绊子了,看别人出糗,看别人被他玩弄得团团转便是他此生最大的乐趣。官卿曾经不止一次地对着谢律那恶劣的微笑,恨不得撕烂了他的嘴。 可是她又太喜欢他的脸了,总是不忍心焚琴煮鹤,糟蹋了这种珍稀之物。 “谢律。”她与他十指紧扣,小心翼翼地呼唤着他的名。 她已知晓,他没有背叛誓言,没有抛弃她。而这个傻子,傻傻地以为她喜欢上了别人,害怕她为两城宴憎恨他的母亲,把自己装成了锯嘴葫芦,却根本不知道她一直在介怀什么。 “谢律。”她拿下了那枚精致的木雕,攥在掌心握住。 没有上漆的木雕,有些磨手,或许是来不及,匆忙之间便要给出。而她,却不留情面,看也没看,便将他的心意打进了尘埃,正如同重逢以来,她一直百折不回地做着的事一样。 醒过来,谢律。 官卿的眼睛又红又热,她的脸颊贴在他的手背上,心中一片凄然,在魏国时,谢律受了多少苦头,此刻全都化作无形而连绵的锋刃,一剑一剑地捅在她的心尖上。 我不许你死! 她突然坐了起来,趴在他的床头,重重地唤他的名字:“谢律,你起来!” 官卿用力地摇晃他的肩:“你起来,我还有话对你说,谢律!你不许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我还有好多话,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告诉我……” 官卿嚎啕失声,掩面哭泣,泪水沿着脸颊簌簌地掉落,一颗颗珠子坠落在他的锦衾上,渗进细腻的丝线中,洇开一大片,将被上刺绣的白芍药濡染得愈加朗润鲜妍。 李圣通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官卿,心知昭阳公主此番是特意撇开方既白赶回的,只可惜,世子大抵是不需要了。 他沧桑道:“世子不想让昭阳公主看见他死的情状,公主如今也看过了,便请回吧。” 既然官卿在此,那方既白也必不会远,她早该随着那位尚书左仆射回到魏国,继续做她风光无两的公主的。 至于她的那个皇帝兄弟,知晓陈国无人,世子薨逝,多半很快便会打来了。 他们这些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不能以死殉国,便只能改旗易帜,将来并入魏国罢了。 陈国,没有世子的陈国,哪里还是陈国啊…… 李圣通望窗外,老泪纵横。 官卿的哽咽声稍暂,李圣通的话让她呆滞了片刻,她忽然回过眸,望向这个已过花甲的杏林老者。 “谢律怎会变成这样?求你告知。” 李圣通凄恻笑道:“世子啊,早就在魏国掏空了底,胸前和背后的几道利刃贯穿的伤势在坠江后被脏水泡发,腐烂深入,须以每日放血疗愈,那夜昭阳公主逃脱,世子追去以后,不知昭阳公主对他说了什么,世子回来以后,在这座院里的柿子树下孤零零站了很久,谁劝都不动,天明时,他呕了一地血,人便倒下了,直到今天再也没起来过。” 那天,他面带喜色地追来。 她说,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谢律早就钻进了牛角尖里,出不来了,他以为她爱上别人了,可能是将这句话听岔了意。又或者只是她学艺不精,胡乱说的罢了,谢律不知道,他当了真。 谢律的情形,官卿是亲眼看见的,她在红柿居养病的期间,气色日渐恢复,而谢律却日渐苍白消瘦,其实有几次她是想问问他怎么了的,可是想到菱歌的死,她几次都忍住了,她害怕,这又是谢律博取同情的诡计,害怕因为自己流露出一丝关心,他便会变本加厉地囚禁自己。所以纵有疑问,她也从来不问。 他是希望她问的吧。 可是他总是隐藏,不经意地转过头去咳嗽,笑得那样坏,她一看见就堵心的那种坏。 他该多难过…… 他胸口的那道伤,他的催命符,居然是她亲手种下的。 官卿的指尖颤抖地拨开他的衣领,露出蝉翼般轻薄的内衫子下狰狞外翻的血肉,官卿忍住刺目作呕的刺激,不敢再看一眼。 疼么,谢律。 我以为那个晚上,当我看到你掉进江里的时候,我就已经很后悔刺了你一簪了,没想到后悔之上更有后悔,还有懊恼和自责,心痛和埋怨。谢律,我从没有爱上过别人,这么多年,我心里始终放不下的,一直只有你一个,爱是你,恨是你,怨是你,思念,都是你啊。 可指尖下不经意触碰的肌肤,那缓慢而微弱的心跳,却突然静止了。 再也感受不到那种轻微的搏动,官卿猛地掀开眼皮,整张素容瞬间失去血色。 作者有话说: 进入尾声啦。 推一波预收文《银灯映玉人》,一句话简介:我和皇帝互为外室。 总之,是个甜饼,稍稍治愈一下火葬场被伤害的小心灵。 ? 第 75 章 谢律犹如置身茫茫大雾里行走, 四周都是混沌而浩瀚的乳白,看不清来路,也看不清方向, 他心里有个那样急的念头, 想追着什么出去, 口中茫然地呼唤着“卿卿”的名字。 “卿卿!” 他看到从浓酽的白雾之中闪现出的玉人倩影, 高兴地向她冲了过去,想要将她抱一个满怀。然而他一靠近,那容颜冰冷宛如玉雕的身影,便又倏然后退十丈, 他再追过去, 那身影便又后退十丈。明明近在眼前, 却好像永远也追不上。 最终谢律累了, 身体的力量流失殆尽,他半跪在地上, 眼睛直直的, 充满渴望地望着那畔袅袅的衣影,她在浓雾之中,慢慢隐去了形迹。 “不要……卿卿不要走……” 谢律只能用手指抓地,试图匍匐地爬过去,每一步都如同涉在刀尖上疼痛。 忽有一道声音, 温柔甜美地落在他的耳旁,如依恋一般,像从前那样叫着他:“谢律。” 谢律扭头, 四周却都是白茫茫的水汽, 淋漓一片, 根本看不清她的影子, 谢律哑声道:“你在哪里?” 伸手去抓,只抓到一片空。那声音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不知确切的地方,谢律焦急地唤她名字,那厢却传来一道笑语:“别找了,谢律,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为……为什么……”他哀伤地伏在冰冷地面,身体颤抖不止。 其实答案早就知道了。 卿卿不要他了。 那声音笑语盈盈:“我永远,都不会再看你一眼。” 声音愈来愈弱,直至逐渐消失在了风中,一阵大风吹散了大雾,露出四周冰天雪地的轮廓,谢律发现自己好像又到了霸州雪原上,白皑皑的雪封住了路,遮蔽了人烟,也阻隔了视线。 他的身体埋在雪里,失去了耐心,没有了毅力,体温飞速地流失。这一次,他的手里,依然握有一把剑。 谢律举剑到了胸口,闭上了眼睛,唇瓣挂着嘲讽的笑意。 卿卿不要我了,她都不要我了……生又何欢。 谢律举剑刺下,穿过了心脏。 官卿指节战栗,脑中一片空白,嘴唇愕愕地颤了几下,眸光转向李圣通,李圣通被官卿这么一看,立刻会意,心一抖,上前过来,试探谢律的心跳和呼吸,四十年杏林从医的老者,下了论断:“世子,薨了。” 官卿瞪大了乌圆的双眸,时至此刻,仍不能相信,谢律竟会就这样撒手人寰,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谢律,你起来,起来!” 官卿再也不会顾忌他会不会疼了,她抓住谢律的肩膀蓄力摇晃,激烈的撞击让拔步床的木架发出吱呀的地鸣,谢律的身体被在碰撞上,两颊消瘦的肌肉有些微战栗,官卿摇他不行,晃不动了,终于瘫倒下来,她凝视着这张苍白的面容,身后的一盏灯油彻底烧尽了,灯光啪地一声熄灭,整间屋子里陷入了一团黑甜。 官卿又惊,又怒,气极也恨极,咬紧牙关,她突然抬起手掌,重重地劈了谢律一个耳光。 “谢律你这个混账!”她暴怒地冲着他吼。 一道响亮清脆的耳光过后,整间寝房里里外外的人都惊动了,纷纷涌入内寝来,李圣通将人拦下,要宣告,世子已经薨逝,节哀顺变,处置后事为大。 他用两臂拦住去路,阻碍了众人目光的探寻,一人将油灯重新点起来,整间屋子里恢复了亮堂。 一道轻轻的“嘶”声,如呓语一般,响彻在安静的寝房中。 官卿耳朵里好像炸了一声雷,她惊慌失措地撩开帘角,看到谢律依然沉静地睡着,掌心的手指却轻细的如一根风拨弹的蛛丝般,动了那么微弱的一下。 只一下。一下就够了。 一下便足以证明,谢律还活着…… 官卿泪流满面,掌心的颤动传来一点蚂蚁挠心一样的瘙痒,她垂下眸子,嘴唇溢出哭腔,却是喜极而泣。 李圣通困惑地疾步走回,看到病榻前的官卿流露出这般情态,大惊道:“世子,动了?” 那句“活了”不敢说,怕身后之人听见,引起骚动。 官卿重重地点头,将地方为他让开,“李圣手,你来看看!” 李圣通重新试探了谢律的脉息和心跳,得出了新的诊断:“世子暂时安稳了……” 居然,这简直就是奇迹。只要这个昭阳公主在世子身边,每一次都能出现奇迹! 谢律的脉象平稳了,心跳也恢复了正常,李圣通立刻道:“我这就去把药端来。” 折腾了这一夜,老医者已是额头汗滚,紧绷的心弦得以骤松,他招呼着屋子里乌泱泱的人退出房门,无事不得搅扰,昭阳公主就是世子的救命良药。碍事人多了,世子听不到昭阳公主的声音,于他的病情那是大大不利,因此他秉着济世救人的心肠,为官卿将屋子里的碍眼之人全部清扫而空。 官卿守在谢律的病榻前,手还握着谢律的指尖,将木雕人像放回他的掌心,烛火微微地一跳,好像又有些要熄的征兆,官卿想要看看火,正当她起身时,一根食指似乎将她勾了一勾,官卿全身血液奔涌,惊喜交集地垂眸看去,谢律躺在枕上的面孔依然是苍白的,可阖着的眼帘却隐隐约约扯开了一丝缝隙,露出了眼睑下不见天日已久的一缕璀璨光亮。 官卿不敢再离开半步,她坐了回来,双手紧紧扣着谢律的手掌,唤他:“修严。” 谢律怔怔地垂眸,那眼帘始终也无法彻底地打开,视线里,是本该早已离去,说过再也不想见到他的卿卿,他的嘴唇缓缓勾了勾,“卿卿。” 官卿立刻就要回应,他却接着道:“我死了,你肯见我了吗?” “……”官卿心里一痛,她摇摇头,几乎控制不住,将脸颊埋在他的掌心,滚烫的泪珠涌出,一阵阵沿着他掌心的纹路滑落,她内疚不安,“我回来了,修严。” 她没有走,最终还是选择回来。因为放心不下,因为不甘走得不明不白,可就是这些原因,让她今日能够挽留下谢律。若她真的已经一走了之呢? 谢律便真的没了。 她再也没有机会知道,双柳宴上的真相,一辈子很长,浑浑噩噩也过了。 官卿抬眸,要看谢律的面容时,发觉那好不容易睁开了一线天,又不知何时起被重新阖上了。 好在他是苏醒过,这便给了她莫大鼓励,官卿振作起来,将他的手放回被里,掖好被角,重新走出。 李圣通端了药回来,为谢律照顾喝下,好在这时候,他已经有了吞咽意识,能喝下一些药了。喝药之后,李圣通再一次退去,并让自己的两个徒弟接着在世子病房前伺候。 官卿这一夜几乎不眠不休,此刻涌上来一丝困意,便挨在谢律的病榻前睡着了。 失去意识之后很久,恍惚觉着似有指尖摩挲过丝绸的滑腻感落在肌肤上,那感觉轻盈如水,不可捉摸,也不知是真是幻。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看到床榻上依然紧闭的双眼,她方知,昨夜那种奇异的感觉,终究只是一场梦,谢律仍然未曾醒来。 不过,能进药便是好的,她只怕他虚耗身体,睡着了身体也在逐渐消耗。 天色刚刚明亮起来,在院子里,传出一阵儿喧哗,官卿似乎听到了菱歌的声音,她正不耐烦地呵斥谁:“你别拦我。” 接着便是卫笈,他不停的求饶声:“菱歌菱歌,我错了,我错了,你原谅我,我昨晚也只是一时情急……” 官卿心下纳罕。不过转念想到,菱歌之前曾经说淑娘嫁了人,还有了身孕时,见缝插针地提了一嘴自己也好事将近,当时官卿心里满满的都是要逃生之念,听了却不怎么放在心上,也没问她相好是谁,原来是一直在谢律跟前的卫笈。 好丫头,难怪三年不见,彻底倒戈向了谢律。 不仅隐瞒她,还联手谢律做局。 谢律一根筋是个傻的,她也是。若是早知道菱歌和卫笈两人好上了,便也知晓了她被害是假,谢律大抵不会为了一桩没能成功的小事,就把自己爱将的未婚妻给轻易处决,何况,这几年菱歌也帮了他不少忙。官卿发觉自己事后诸葛亮,这个时候把事情想得格外透彻,可是当时郁结了那么久,却从来没想明白过。 因这场骗局背后有着谢律无法忽视的一片痴傻心意,官卿没法责怪他们的行为,她步了出去,斜倚木楹,看着那如春日濯濯柳般蓬勃而旺盛,正在互相打闹的少年男女,竟然颇为有意思。 卫笈一个劲求饶,菱歌的下巴抬得高高的,说什么也不看他,卫笈急了,一把将人捞回来,不由分说,便堵住了菱歌饱满的嘴唇。 啧啧。 真是冤家一对。 官卿看得高高兴兴的,嘴角直往上翘,甚至心里暗暗地给卫笈鼓劲,再抱紧一些,再亲响一些,别让菱歌有逃脱的机会! 菱歌也只是装模作样地推了几下,反正也推不动,只好别别扭扭地享受起来,卫笈的怀抱是炙热的,嘴唇也是烙铁一样,亲得她嘴唇发烫,眼前发晕,真是奇怪,只要他这样霸道,她就会头重脚轻,像一汪水一样融化在他的怀里了。 菱歌的两条又细又嫩,藕节似的胳膊,也环抱住了卫笈窄瘦有力的劲腰。卫笈看着人高马大的一个,腰居然挺匀细,菱歌抱得轻而易举,两个人就在那片不开花的花树底下,缠缠绵绵地吻了一盏茶的时间。 “卫笈,你不要脸!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我是控制不住,我看到你嘟嘴就想亲你了……真的!” “我那是生气,我生气就会嘟嘴!” “我也不会哄人,哄人只会亲嘴……” 看着他们闹,菱歌说不过卫笈,跺了跺脚,转身飞奔向垂花拱门后头去了。 年轻真是很好。官卿想到。 她很久没有那种男女之间的欲望了,以前也不是看不到成双结对的小情侣,却从来没有这种近似心潮澎湃、老房子着火的情结。 这是怎么了?官卿一边叩问着自己,却一边心领神会,清清楚楚,无法自欺欺人地知道,是因为什么。 她便只好认输,百转千回的心绪,化作会心一笑,转身走进了门里。 病榻上的谢律,依然维持着她方才出去时的姿态,一动未曾再动,脸色也是惨白的,没有丝毫血色,现在的谢律,已经病容清癯,和往昔风华正茂时全然不能相比,但看着今日一对儿打情骂俏的少男少女,她重新想起了当年与谢律。 一晃竟然已经过去了上千个日夜,数不清了。 那时候,他还是双凫楼的一只俊美无俦的鸭魁,而她,是刚刚得了红柿居小院,意气风发地要做夹缬生意的小娘子,也曾是,天造地设,那么可爱。 “谢律,你真该醒一醒了,你醒了,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他在的时候,每一个日子都过得平平常常,轻快地便溜走了,如今他睡着了,一切就仿佛被摁上了一个放慢的机关,连滴漏都开始变得异常艰难险阻。 她在盆里绞干了帕子,为他敷在额头,又用食指蘸了清水,为他干裂起皮的嘴唇涂湿,夜晚,重新绞帕子为他擦身体,以免躺得久了生出褥疮。 他始终未能醒来,但官卿一直很有耐心,奇怪此刻的心境竟然如镜湖一般平静,只要她抚触过的每一寸肌肤都带着残余的温度,只要他的气色不再日复一日地衰败下去,她知道,自己终究会等到谢律醒来。 “娘子,你也清减了许多,喝口汤吧,暖暖身子。”菱歌炖了一点鱼汤,拿给官卿。 官卿吃鱼实在腻味了,只是看到这鱼汤,她不禁想到上次谢律亲手为她炖的那碗,被她推翻了以后,似乎烫着了他。她将谢律的手前后翻看,这些烫伤早就痊愈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谢律的手背上什么也没有,也没有当年,她咬在那个谢律手背上的牙印。 当时她多恨啊,势要将他整只手都咬掉,不留痕迹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那个口技人的手背上,就留下了一圈齿痕。 官卿想自己真傻,她那时只知自己被抛弃了,疯了一样只想发泄和报复,竟没认出,那本不是谢律的手,谢律的手多好看呀,又白又细又长,骨骼匀亭,无一丝赘余的肉,虎口和食指、中指的指节上都缠着厚厚的老茧,摸上去有些刮手。 官卿还是将鱼汤接了过来,尝了一口。菱歌的手艺不错,鱼汤都能烧出来新鲜感,她放下汤盏,夸了一句:“好甜。” 菱歌纳闷着:“怎么会甜呢?难道我把糖当做盐放了?不可能呀。”她可是尝过的。 官卿笑道:“菱歌的心里是甜的,所以做出来的菜当然也就甜了。” “……” 菱歌被闹了个大红脸,害羞地低下了脑袋。 作者有话说: 卿卿呀,你也只有二十岁,快找你的谢狗老房子着火啊。 ? 第 76 章 入夜, 官卿在内寝支了一张软榻,靠在上边睡着了,当她睡着了, 恍恍惚惚又有那种丝绸摩擦的滑腻感觉, 好像落在她的脸颊上, 一宿地安抚着她。 然而当她醒来时, 那种感觉消失得干干净净。 官卿左右环顾,放在架子上的鱼汤已经冷透了,变作了一盆胶状冷白,官卿让人拿出去倒了, 重新打上了热水, 靠在画屏旁拧上帕子, 给谢律擦脸。 擦到一半, 帕子从谢律阖着的眼帘上滑下去,那一瞬间, 官卿心一颤, 那双眼睛从闭上变得睁开了,她呆了呆,惊讶地道:“你醒了?” 谢律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她的面容,看得官卿一阵面热,“我, 我怎么了么?是不是很憔悴?” 她想找个镜子为自己照一照,正要起身,又想起病人在这儿, 都没顾忌形象, 她慌慌张张料理自己干什么, 便坦然起来, “谢……律,你要不要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你,晕了有一二三……” 算了一算,官卿自己都不可思议:“五天了!” 谢律似乎并不饿,无动于衷,只是盯着她看,像是好奇,又好像有几分贪婪,就那样看不够,看不完。 官卿赧然地红了耳朵,“那你还是等等吧,我拿点儿米粥过来给你。” “卿卿。” 他突然叫住了她,在官卿奔到门口之前,于是她的身体只好刹住,折转回来,有些悻悻然不敢面对一样。 毕竟,好像是她害得他差点儿就死了。 谢律的声音,因为晕迷太久刚刚苏醒,嗓音尚未恢复,音色发沉,也时断时续的,“真的是你。” 官卿慢得像一只蜗牛游弋过来,回到他的床榻边,幸得送早膳的婢女这时候过来了,将饭菜都放在了门口,官卿端了进来,有什锦蒸包、翡翠虾饺、海菜伴白粥,还煨了两颗亮晶晶的香油煎蛋,也算丰盛了,官卿本来都没有胃口的,也食指大动。 为了刺激谢律的食欲,官卿故意在他面前吃得狼吞虎咽,谢律呢,好像仍然对吃饭没什么兴趣。这种感觉官卿懂的,她生孩子那会儿,躺在床榻上好几天下不来,饿久了反而不着急吃饭,也没什么胃口,别人便想了个法,找了一个胃口最好的人到她面前胡吃海塞,她终于看饿了。 她吃得够难看了,可是谢律好像依然没胃口,只是定神地凝着自己,漆黑的眼珠仿佛失去了转动的能力。 官卿垂下眼:“我……脸上有东西?” 她试着放下筷子拨了拨嘴角,本只是自圆尴尬,谁知这一拨,竟还真让她抠下一粒米出来! “……” 官卿连忙放下小碗,躲躲闪闪地拾起了帕子给自己擦干净嘴角。 谢律还是看着她,只是当她当过身时,不小心碰了他的棉被,谢律掌心一滞,从被褥底下伸出了手,掌中还握着那个木雕美人。 木雕美人入眼的一刹那,一些那夜追上魏国车马的回忆,刹那冲进了脑海,根本不给一点缓冲的机会,那笑,那讽刺,那决然,历历在目。 死皮赖脸够了…… 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谢律突然笑了一笑。 官卿低头擦着脸,看他发笑也不知是何缘故,呆滞住,半晌后,她讷讷道:“谢律,你怎么了?” 他那样嘲弄地笑着,她的心却疼得厉害。 谢律低声道:“我不要你可怜。” “我不——” 话音未落,谢律又已认真地看向她,黑眸深邃:“死也不要。” 没等官卿反应,他把手里的木雕美人抛了出去,神色转而为冷淡:“你走吧。” 说完,谢律扯上了被,背过身,再也不肯理她。 那个木雕美人好端端的飞来横祸,被谢律丢在了地上。 官卿怔了怔,看谢律坚决果断的背影,咬牙道:“那我走了。” 她放下杯杓,放下丝绢帕子,转身就走,一刻都不停留。 人去后,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 谢律的呼吸在被褥里重得仿佛喘不过气,漫长的撞气中,心却如那已死的灰烬一般,逐渐地冷透,风一吹,散了个干净。 他压抑住胸闷欲呕的不适感觉,踉跄艰难地从榻上翻了下来,一步一趑趄地摸索向地面。长时间不进水米和躺着,让他的肢体全然无力,眼前也是一片花黄,他只艰难地在地上摸着,手掌一片片地逡巡。 没有。 没有。 谢律趴在地上一寸一寸的地方去摸索,可始终找不着那个木雕美人了。 “明明在这儿……” 他记得他扔的地方,怎么会没有? 谢律心一沉。 “你在找这个么?” 忽有一个声音从他背后响起,谢律一僵,一只漂亮纤细的柔荑从他身后伸出,掌心摊开,木雕小人赫然卧在她手心里。 谢律僵硬的脊背短暂地松弛,随后便陷入了更大的困窘,官卿笑着蹲下来,把木雕小人拿给他看:“是送给我的吗?我当然要拿走了。” 谢律别过眼,乱发下,他的眼眸黯然,哑声道:“不要可怜我。你应该在魏国的。” 他只是行将就木,只差了一副棺椁便能落葬了,她回来,也只是出于同情,又或是为了还当日萧以柔行刺他为了救她挺身相护的恩情,看到他这种狼狈不堪的样子,只会让她更厌恶而已。他本就只有一张脸,还能让她记着,曾经喜欢过而已,如今也没了,比起她如今心心念念所爱之人,简直云泥之别。 官卿摇摇头:“我没有可怜你。” 她是心疼,很心疼。 她喜欢过的人,是个天之骄子,从小锦衣玉食,银鞍白马倥偬往来,身后仆从成云,她喜欢过的人,骄傲自尊,爱促狭,花样繁多,她喜欢过的人,是个不折不挠,在哪里跌倒就会在哪里爬起来,永远不肯服输的人。而现在,她喜欢的人,敏感自卑,黯淡寥落,他放弃了一切,包括他自己。 她要如何才能对此熟视无睹? 官卿将他的鹤氅取下,抖开,为他披在身上,温暖的氅衣紧紧拥着谢律的身,将他瞬间包围。 官卿吸了吸鼻子,声轻得如恐吓了他这只惊弓之鸟:“回榻上吧,你身子并未好,得好好养着,把早膳吃了。” 谢律对她可谓言听计从,她说要起来,他就真的起来,虽然没有力气,还得靠着官卿支撑,官卿扶他回榻上,取了一点米粥,这时候不那么烫了,摸着温度正正好,官卿舀了一勺,递到谢律的嘴边,他低头相就,听话地将粥食咽了下去。 吞咽的动作都那般小心,官卿看得到他低垂下颌时,随着吞食的动作喉结微微的滚动,迷人得让她心窝子烧得滚烫。 官卿忍不住反思自己,怎么着了,见到人家一对儿小年轻在树下亲得热火朝天,将她那些灭掉的人欲都激发出来了是吧。 她压抑下那股不安生的躁动,那种砰砰砰地撞击胸壁的声音,想着借用喂饭来掩饰窘迫,猝不及防一碗粥饭都见了底,官卿的汤匙在碗底扑了个空,她愣愣地抬起头来。 谢律的眉梢清润,飞入鬓尾去,碎乱的发轻轻搭着,掩饰着那一层跌宕柔软的琥珀渌波,官卿尴尬地将汤碗放下,对他说:“你歇下。” 谢律没有动,官卿正要试图为他安置枕头,见他直挺挺戳在那儿,不禁纳闷:“怎么了?” 谢律再一次道:“你应该在魏国。” 算算日子,五天,照她那样归心似箭的赶路法,应该已经到了陈魏边境,或许也已渡过淮水,抵达魏国了。 谢律自嘲道:“只你一人吗?你这样回来,他不吃醋么。” 官卿怔了一怔,自然明白谢律说的那个“他”是指方既白,她却噗嗤一笑,彻底展颜,轮到谢律怔住,他扭脸看向她,但因为官卿脸颊上宛如扑了一层粉光,衬得肤色若腻,宛如一块沁红的无暇玉璧,光芒耀灼,谢律有些不敢看,这一眼之后,竟又挪开了眼。 其实是自惭形秽,此刻的他,实在不配。 官卿握住了他的手,小手滑入大手的一瞬间,谢律怔忡地低下了头,他像是在发呆,不敢相信一样,官卿摇了摇头,徘徊在齿尖已久的两个字,迂回而婉转地吐了出来:“修严。” 谢律的手掌急遽地颤抖,他仿佛不敢相信,吃惊地望向她,又因为官卿笑靥如花楚楚风流,而他却相形见绌,他还是别开了眼睛:“你……你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唤过我了。” 官卿道他在别扭,因为先前的事,她的确做了很多过分的让他伤心的事,现在被人记上一笔也是活该,对于那些官卿不为自己辩解,谢律虽然不薄情寡义,但也实在是个混账。只是他现在身体不好,耗干了精血,如日薄西山,她暂且不舍得和他清算,不代表她心里便没一点埋怨。 官卿不会计较谢律这些故作的冷漠,她将木雕美人大喇喇在他眼皮底下收好,自然了,纵然是他雕的,她没收了他也不能说什么,因这本来也就是要送给她的。可这代表着另一层意思。 谢律脑子里的弦几乎还是断裂的,无法思考,他对官卿此刻的每一个举动,都感到莫名震惊。 她回来了,她只有一个人,没有那个讨厌的男人,她还照顾他吃饭,她收下了这件木雕,她还……唤他修严了,这意味着什么? 可以那样想吗? 当然不能,谢律你莫忘了,这几年她和别人有了师徒的名分,学书学文能突飞猛进,可见平日里没少在一块儿耳鬓厮磨,她还让书杭,认了方既白为父。谢律之于书杭,只是公主府的马夫,不能触碰的外人。是啊,这才是真心的喜欢,她对你的那点儿感情,早就消磨地丁点不剩了,你在指望什么呢,指望她还能像三年前一样将你视作夫郎,一心一意地依赖着你爱恋着你吗? 纵然她知道,双柳宴会上之人不是你又能如何? 如今追回,只有补偿,没有爱了,那种感情,没有了便是没有了,其他的,他也不想要了,就让她以后,在魏国做风风光光的昭阳公主吧,反正他也命不久长,何必一直贪图肖想。 谢律幽幽一笑,自失地道:“你真的不必可怜我,我只是一时想不开罢了,既然活下来了,便不会寻短见,你不应该留在陈国。” 官卿反问他:“那我应该在哪里?许都?你可知道,若留我下来,你还有底牌,不和魏国交战,你若是就这样死了,我回了魏国,陈魏相争,谁能获胜?” 这正是他的死结,世子不在,陈国纵有再精悍的水师,可也抵不住魏国倾巢而出四十万大军南下,一旦形成纵深,铁蹄长驱直入,如飓风席卷,顷刻便能直取淮安。 官卿明眸善睐,一眨一眨的,像碧天里的星子,谢律一时语塞。他的确不敢死,若一死,失去的远不止她,更有父辈曝霜露斩荆棘开创的功业,都只能拱手予人。 谢律缄默不言,官卿将他的肩膀握住,温暖的触觉,让谢律失神良久,因为这变化来得太过突然,就算她只是可怜他,看他一眼就算,没必要做到这一步的,他掀开眉道:“你都知道了?” 官卿揣着明白装糊涂:“知道什么?” 他最好是自己主动交代,别等她来问。 然而谢律说的却是:“我已是残躯一具,活不了多久了。魏国与陈国必有一战,我也知晓,你是魏国昭阳公主,心中所盼,必不是陈国取胜。若你的皇帝兄弟真的已决意刀兵相见,你留淮安,只怕成为众人攻讦欲引为质子的靶子,此地于你并非安全,我这般,终究是怕百密一疏,难以照顾到你的安危。方既白在城外么,让他带你走吧,你们远走高飞,回魏国成亲。” 官卿不无失望。 都到了这步田地,谢律竟还能保留着他的铁齿铜牙,任凭东西南北风,硬是撬不开一条缝隙。 官卿叹了口气,终于败下阵来:“你的身体如何,我现在很清楚。谢律,我要说的是,我已经在南华观,见过了你的母妃。” 谢律目光凝滞。 见了他的母妃,这意味着,双柳宴上一切,包括之后,她已全数知悉。 官卿拥着他的肩膊,小心翼翼,将额头枕在了谢律的颈窝,他如揣了一块稀世奇珍,几乎不敢伸手去触碰,唯恐她碎裂在怀,官卿将侧脸倚着谢律胸膛,微垂杏眼,摇摇头:“我不会嫁给别人的。” 若不是谢律,也不会是别人。 作者有话说: 谢狗终于圆满了 ? 第 77 章 李圣通为谢律换了新药, 正准备熬上,过来探看一下世子的病情,谁知道低着头才迈进门, 突然撞见那阵帘幔抖动, 不知发生了什么, 李圣通刹住了脚, 停在门槛处,老眼睁得大大的,只见从帘幔后露出交叠着的四条腿来,那帷幔还在不停抖动。 李圣通老脸一红, 暗忖:真是神迹, 神迹啊, 前两日世子还不省人事, 差一点儿一命呜呼,现在竟能行房了?有世子妃在, 要他这老骨头又有何用? 他红着脸拂了拂衣裳出去了, 顺道殷勤备至地为两人拉上了门。 谢律只是在挣扎,然而他的力气尽失,根本撼不动官卿,被他摁住肩膀被迫倒下,他要起身, 便又被他摁回去,她跨坐在他身上,低头, 如那猛虎细嗅蔷薇般, 凑着脸蛋到谢律的面前, 在他混混沌沌、迷迷糊糊之际, 张嘴咬住了谢律的唇瓣。 “……”被轻薄至此的谢律,瞬间绷紧了足弓。 难以相信地望着,趴在他身旁,既压着他,又护着他的伤势的卿卿。 官卿终于也尝到了,菱歌和卫笈两个人在花树下亲吻的那种滋味,那种滋味旷得太厉害了,她甚为想念,便也依法炮制地浅尝辄止,虽然不够解馋,但将他亲懵了,也足够好玩了。 谢律被亲之后,苍白的脸庞终于多了一丝红润的颜色,如调匀的淡淡粉彩,官卿既好奇,又爱不释手地摩挲着,指腹在他的脸上缓行慢走,流连不舍。等到谢律要张嘴时,官卿又用这根葱白玉指封缄他的唇,只留下一段微弱的气流从唇缝间溢出,缭绕在她的指节,官卿揽住了谢律的腰,好整以暇地眯起了眼。 “别说话,我抱一会儿。” 谢律只好不说话。 他心头有万千的疑问,官卿知道。但她这会儿不想说,说再多都不如一个简短的拥抱,她这样暖暖地抱着,他一定能感觉到的,她实在不想再听到谢律的妄自鄙薄。 谢律果然缄口不问。 时辰在滴漏间辗转,一丝一缕地漏了过去。 官卿感觉他似累了,看到谢律不住地耷拉眉眼,好像又有些撑不住要睡去。其实今日已经够了,他醒过来,和她说了话,还吃了东西,下了床活动了下,毕竟不能一蹴而就,官卿蹭上来,俯身亲了亲谢律不断碰撞的眼皮,柔声道:“谢律,我不怪你的母妃。” 他一怔,愕然地听着,漆黑的睫羽在打颤。 官卿知晓他在强撑精神,但愿他能在入睡之前把这番话听到,好睡得安心:“以你母妃的立场,其实说实在的我能理解,虽然并不光彩。若是我在魏国曾受委屈也罢了,但偏偏就没有,我在魏国做我的公主,好端端地,养尊处优万人拥戴过了这三年,所以对韶音公主,我有什么好怨怪?谢律,我唯一怪的是你,是因为,我以为三年前在双柳宴上答应将我送人的是你,因为我这样爱你,你明明对我许诺天长地久,却背弃了盟誓,我因爱你,方才会恨你。那个人不是你,我不会恨了,谢律,我心里再也没有一点点恨意。” 看到他好像在听着,又不知听进去了没有,似乎要睡着了,官卿静静地揽着谢律的腰,正如以往哄着身旁的书杭睡觉一样,轻轻地拍他的背,再一次亲吻了谢律的额:“困了,便睡吧,我保证你醒来时,我还在你身边,这样抱着你。” 谢律好像得到了令他心满意足的答案,不再固执地撑着不肯睡了,他终于闭上了眼,沉憨地睡了过去,官卿的朱唇潋滟如画,翘得老高。 谢律真的好像一个小孩子,和书杭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他的手现在还不自觉地抓着她的前襟,抓得很紧,明明睡着了还这样用力,生怕她做不到马上就会离开。 谁知道他要睡多久呢,官卿到底不会真的一动都不动的,她悄没声儿地将自己的衣襟从谢律爪下抽出,为他搭上棉被,掖好被角,蹑手蹑脚地放平帘帐,呼了口气,转身出去。 她许久没晒过太阳了,正巧腹中饥饿,官卿赶在晌午结束之前用了午膳,徘徊红柿居庭树下,为那几株白芍浇了水,春回人间,过不了多久又能见到满盆如玉晶莹如月皎洁的芍药花盛开了,白芍开花的时候谢律都不曾见过,她最喜欢那盛大的花盘在蛰伏叶间的娇慵,就算后来又见过了国色天香更胜一筹的白牡丹,可这么多年,她始终对那远在陈国的白芍不能忘情。 花如人一样,谢律就是这盆美丽动人的芍药花。 《诗经》里读过,少年男子与女子互生情愫,便相赠芍药花以此传情。她当年养护白芍的时候,还曾期盼着,等到来年花开,便采下一朵戴在修严的胸口,便要让所有人都知晓,掷果盈车的美郎君,是专属于她的。 菱歌碰巧出现在官卿的身后,吓了她一条,她缓过神来,抚着胸口道:“你真是——出现及时。” 菱歌见她在院中照料花草,笑道:“这几盆花的草籽都是娘子原先种的那几盆白芍花产的。” 官卿还以为这都是谢律耗费财力重新置办的,这几盆花背后竟有这么一层关系,她属实没想到,纳罕地道:“那些花……” 菱歌想了想,“那天咱们红柿居小院起火了,世子刚从青冢回来,就听说红柿居走水的消息,他立刻带着人过去抢救,可惜木梁都已经烧塌了,回天乏术,世子从火场只来得及抱出几盆花来,这些花娇弱得很,虽没有烧着,后来却也没能活下来,死了个干净。不过奇迹的是,这些花居然留下了种子。世子亲手把它们种进了盆里,一直是亲力亲为地照料,过了这几年,居然长出来了,还很是茂盛,今年春天便要开第一次花!” 死了,又没有死,种子活下来了,重新发芽。官卿会意一笑:“我知道你在点我。” 菱歌一点儿也不隐藏自己那点小心思,嘿嘿笑了笑,又道:“娘子明鉴,菱歌说的句句属实。” 官卿道:“我正有一件事要你帮忙。” 菱歌疑惑:“娘子要我帮忙,何须拐弯抹角,只管吩咐就是了。” 官卿笑道:“这几年,你们没有经营夹缬生意,改卖豆腐了,不好置办成衣了,但还是要准备一下,我想要在王府办一场喜事,去去晦气。” 菱歌眼眸滚圆,她懂了:“娘子,你这是要冲喜?” 如今世子病重,连李圣通都束手无策,人若走投无路了,便只好祈求苍天,这冲喜虽然不说百试百灵,但能流传下来,还是有一定道理。只是菱歌却想到,娘子这好像……不是第一回了吧。 官卿也想到了一处去,当年她嫁给陈慎之时,也是冲喜,谁知道刚到堂上,天地都没拜成,陈慎之便呕血身亡,旧事蒙上了死亡阴影,多少有些不吉利,官卿让她不许再说了,忙道:“不是冲喜。” “冲喜是几家大人办的迷信事儿,我和世子不一样,我们是……” 一顿,菱歌突然好奇地探寻过来:“是什么?” 官卿一咬嘴唇,嗫嚅道:“是什么你别管。” 菱歌却道:“是什么我知道,娘子和世子自然是情投意合,鸾凤和鸣了,和那种盲婚哑嫁的不一样!” 就她嘴贫,官卿幽幽瞪了她一眼。 菱歌欢欢喜喜地鼓起了掌:“娘子放一百个心,我这就去置办大婚用的行头。” 官卿见她囫囵就去了,话也没听完,忙不迭将人拎回来,又嘱咐了一句:“哎,我今晚就要。” 虽不知谢律何时才能醒来,他若晚上醒来,也只能立马被押解上堂与她成亲。 但愿成亲,能消解他的彷徨郁结,让他心里能够轻松一点儿,不再背负太多困惑,亦不要再敏感谦卑。 菱歌却惊呆了:“今晚?” 她喃喃道:“娘子你这要得也太急了。婚服我尚且能想想办法,成衣店里倒是就有不少,可那龙凤珠钗的头面都是订做的,我上哪儿弄现成的去呀!” 官卿却觉得不打紧,这场婚事只是形式,她终究要回魏国的,有没有头面不重要,只要形式到了就行,她挽上简单的发髻,戴上这时节盛开的红梅花,这头面也算是别具风流了。红梅易寻,在陈王府的拨雪寻春的院子能找到单独辟出的一处,那里栽了两株移自魏国的红梅树,听说是陈王谢玉琅为韶音公主亲手种下聊以慰藉故国之思情怀的。听说现在开得正好,丹秫红的花瓣晶莹璀璨,蓊蓊郁郁的,官卿也未曾去看过,她想等谢律醒了,一定还是有机会的吧。 谢律醒来的时候,印证了官卿的承诺,她确实还如先前一般抱着他,只是却已经是第二天了,他又整整睡了十二个时辰。 谢律醒来时,见到官卿的明眸闪烁着细腻的光泽,似正凝着自己,嫣然地从嘴角抽出一缕笑容,如料峭早春中抖落风雪乍见明艳的欢喜,他倏地变了脸色,急忙从她怀中退出,艰难地起身。 官卿也坐了起来,问他怎么了。 谢律道:“我可压疼你了?” 官卿看着他消瘦的两颊,还瘪下去的胸肌,叹气,微微摇头:“你比我还瘦了,怎么能压得痛我。” 他整个人似个鹌鹑,缩在里侧,将脸垂着,官卿爬了过去,握住了谢律的手:“你醒了?醒了正好,我正有事要跟你说。” 谢律嗓音暗沉:“我,也正有事要跟你说。” 官卿笑道:“你先说。” 谢律鼓足勇气,与官卿对视,碰上她明媚的眼波,里头清晰着映着一个潦草的自己,谢律笑了下:“卿卿,我知道你如今爱上了别人,我亦不敢奢求你能回心转意。有些东西,没有了便是没有了,就算当年你我之间存在一些误会,可毕竟是三年了。你认识方既白的时间,与他相处的时间甚至更长,你喜欢他,我知我没资格置什么微词,只能怪天意弄人,是有缘而无分。我现在剩余的时间不多,你想让我不留遗憾走完这一程,我很是心存感激,不过……” 后边的话官卿都听不下去了,原来他昨天昏迷前,她说的那些他是完全没听到! 官卿撇嘴:“为什么这听起来真不像是能从谢修严嘴里说出来的话?” 谢律被他堵得说不了话,耳朵浮出了微微肉粉色。 隔了许久,他才提气,继续说那些混不吝的废话:“方既白恐不会放心留你一人在淮安,他也定会吃味你这样,作为男人,这种感觉我太懂了,你和他回去吧,真的不必做到如此地步。” 谢律! 官卿咬牙:“你别给我装傻!” 她用力一握,直将谢律的整个手腕都环住,厉声道:“回去什么回去?我们今晚就成亲!” 谢律瞠目,震惊莫名地看向说出这句豪言壮语的官卿,“卿卿……你……你说什么?” 官卿冷笑道:“吃硬不吃软是吧?好,那就硬着来,婚服都准备好了,今晚就拜堂,你不是时日无多么,你不是要死不活么,何必浪费什么时间,速战速决!” 他还什么都没准备好,就被官卿这石破天惊一语给震傻了,卿卿说什么,她要和他……成亲? 她,她不是说假话么?或是,他真的死了,现在这一切都是幻象? “可是方既……” “没有方既白!”官卿气得不轻,真想给谢律脑子里的水都晃掉,“我之前说的你是一句都没明白?” 之前说的?抱歉,他现在只是一个病人,记性也不大好,真的没明白。 官卿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握住了谢律的手腕,“没有方既白,谢律你还不明白么,我喜欢的人是你,一直都是你,我这样说,你可能听懂,可能记住了?记不住么,我心悦你,忘不了你,恨你也舍不得你,担心你,我都承认了又怎样。我不想再骗自己了。谢律,我爱你,只爱你一个人。” 霸州雪原的重逢,便是那一颗白芍的种子,它重新入了土,如今它又浴火重生,枝繁叶茂,只待春来蓬勃地盛开。 谢律怔愣地看着她气得鼓鼓的脸颊,和眼中如水浪般汹涌而出的晶莹,一念陡转,再也按捺不住,将她按到怀里来,低头俯唇亲了下去。官卿撑着手掌在他的胸口,那一寸被伤得差点要了他命的地方,是他最柔软的地方,此刻,那激烈的撞击声,让官卿在紧张和焦灼里,又无法自拔地沉溺了下去。 “谢修严是一味甜美的毒,好不容易拔除了,如今又上头了,真是……” “真是什么?” “饮鸩止渴,不能自已。” 作者有话说: 卿卿拿了男主剧本:他(她)是一味甜美的毒。 ? 第 78 章 “娘子, 我给你送吉服来了,开开门。” 青天大白日的,红柿居的寝房闭得紧紧的, 也不知里头正进行着什么好勾当, 菱歌假意作不知, 在门口吆喝了几遍。 官卿窝在谢律怀中整顿裳服, 将皱皱巴巴的衣襟理顺,不巧一绺头发从鬓角散落,蜷曲地勾住了衣衫上的一枚如意扣,官卿低头伸手就要去理, 谢律快她一步, 长指不着痕迹一挑, 便将她的鬓发梳理至耳后。 官卿扭眼看了看, 觉得他神色略不自然,不知正想到了什么, 她急着出去, 匆促道了声谢,便从他怀里起来了,一副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脚步轻疾地去开门。 谢律凝视着自己拨弄过她头发的指尖,却是微微一笑。 官卿扯开房门, 将吉服抱了进来,此时朝外一看,这整间红柿居小院竟然都披红挂彩, 装点得热闹非凡, 便真如青庐一般, 官卿目不暇视, 但心中知晓是菱歌一手操持,感激不尽,菱歌道:“娘子可别说见外的话,娘子与世子结合,可是咱们整个淮安的大事。” 菱歌准备的吉服是缠金丝的,有些沉重,官卿抱不动,和她说不了几句话,只好先行回寝房,在镜台前试穿起来。 她腰身比几年前要丰腴,所幸菱歌没白作夹缬生意,眼光毒辣,一眼便看得出身材尺码,选来的这身吉服修短合身,金银丝勾勒的撒花牡丹在烛火照耀下流动光华,珍珠镶嵌霞帔,在华贵中又透露着淡淡清润,既不会素朴简陋,也不会太喧宾夺主,官卿很满意这身,照着镜子坐下来,开始对镜梳妆。 谢律从她身后经过,菱花镜中映出窈窕清幽的丽影,脸颊如开得正绚烂到极致的花苞,饱满粉嫩,她在点绛唇、描花钿,正是一点酥云半落雪山,两弯柳叶浅簇红日,美得难言难画。 谢律看她的象牙篦子在青云般的发丝间穿梭,不一会儿便盘出简单端庄的发髻,只可惜没有配饰,这霞光绚烂的锦缎吉服,着实有些压不住。谢律想了想,“卿卿,你等等我。” 官卿一奇,只见他弯腰去拾掇堆在屏风后头角落的箱笼,倒腾什么也看不清,她只顾搭着发尾,专心致志地继续盘发。 末了,当她正感到时鲜梅花也压不住这妆和吉服的时候,一顶漂亮精致、缠凤绕牡丹的金累丝点翠冠落在了她的发梢,挑牌垂落六串玉粒明珠,颗颗饱满,当心一只点翠振翅彩凤,衔吐华胜,一经落下,镜中的容颜顿时雍容高华,美艳不可逼视。 官卿惊愕不已:“你从哪里弄来的这顶凤冠?” 谢律从身后扶住她肩,端详镜中的美人,再替她将凤冠扶正,闻言,嘴唇勾了勾:“三年前就准备了,我亲手画的图纸,本想等成婚的时候再给你惊喜的,就是可惜……”他忽然笑意一凝,住了嘴,不肯继续往下说了。 可惜,天不从人愿,发生了双柳宴上那样的事。 当年,谢律是真心要娶她的,他没有欺骗她。 这顶凤冠的颜色有些陈旧了,当时工匠照着图纸打好送来给世子过目的时候,卿卿早就“死”在了淮水上,谢律看也没看一眼,便将东西全都锁进了箱笼,尘封了起来,还有一些“遗物”,也连同这顶造价不菲的凤冠一并进了箱笼里,再也不见天日。 官卿扶了扶头冠,笑道:“有心了。我很喜欢。” 那个时候,魏国使臣和渝国使臣来淮安在即,谢律每日忙得不可开交,鲜少在她跟前露面,没想到他偷偷还打了这顶凤冠,官卿想到他这般满心欢喜地等待着成亲,却被暗算失去了她,这几年过得这样不好,心里又是一阵酸楚,忍不住道:“你的吉服也在这儿,去沐浴吧,再试穿。” 谢律从身后揽住官卿的细腰,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她惊呼一声,失神地落入了谢律怀中,忙不迭蹬动脚丫:“你做什么,你现在不能这样,放我下来……” 谢律不高兴:“不能怎样,不是都要成亲了么?” 官卿摇头:“我是说你的身体……” 可别再造孽了,她承受不起。 谢律偏不肯,将她抱着坐了起来,好歹是坐下了,官卿舒了口气,便安心坐在他腿上,这凳子太小,她怕滑下去,两条藕臂都挂在谢律的后脖颈上,谢律低声道:“卿卿,既然要成亲,那今晚……” 他意有所指,官卿面色一红,可谢律那人,怎么说呢,虽然他自己也害羞,但只要她比他更羞,他就能为了欺负她流氓得变本加厉:“要不要洞房,行周公之礼?” 官卿倒是不排斥,成婚么,不就是拜天地,进洞房么,少了一环都不算完整,要是谢律身康体健也就罢了,偏偏……她为了稳妥起见,还是道:“不要了,我是担心你的身子,恐怕是不行……” 话音未落,男人便变了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了。 “我不行?” 谢律低沉的音质蓦然变得有些尖锐,刺得她头皮一紧。 他不依不饶:“我不行么?卿卿,你忘了,是谁每次都跟我说‘要死了’,让我饶了她?” 官卿脸颊更红,可心底到底不服气:“那不都以前的事了么,你现在的身体和三年前,能比么……” 谢律拥她臂膀加重了力量,将她腰锁得快要断了,官卿哼哼唧唧地,就见谢律近在咫尺的面容,循循善诱举戈威胁:“是不是不中用,你马上就知道了。” 官卿终于羞恼得听不下去了,一把捂住了谢律讨厌得一如既往的嘴,恼火地道:“你别说啦!晚上再说,快去沐浴!多少天没正正经经地洗个澡了,你不害臊我还嫌弃!” 先洗澡么,谢律也不是不肯,他也爱洁,事前事后都得清洗才好,今晚还要成亲,自然更加马虎不得,只是,谢律将脸还贴在官卿的耳侧,势要讨一点红利:“你亲亲我,卿卿。” 官卿无法可想,只好抱着他,响亮地亲了一口,之后再从他怀里下来,催促着他:“你快去洗澡!” 谢律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进去了浴房,还叮嘱她,不要跑远。 官卿忙说不会,让他安心去洗,洗白净点儿,除除污秽晦气。 将谢律哄去洗澡以后,官卿松了一口气,转回身,照着菱花镜看了看自己全身,这顶头冠确实脱俗,谢律真的很会设计,想来也知是花了一番心思,只是他还不会戴,现在还戴得不稳,官卿想找人帮忙,知道菱歌就在红柿居外边,便去寻她。 净室内不断有水声,然而谢律却久久不稳外间的动静,心念一动,知她还是出去了,再也无心沐浴,急急地穿上了吉服,也不顾合身与否,便出去寻。 菱歌正和卫笈在门口跳房子,她一蹦一跳的,兴致很高,卫笈坐在一旁石阶上,手里把玩着菱歌为他编的剑穗子,宠溺地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身影,直至官卿过来寻她。 连卫笈都是眼前一亮,菱歌见了,也再无心跳房子了,“娘子今晚美得不像人!” “……”官卿只当是在夸了。 她瞧见卫笈也在,不好说话,委婉表示了一下需要与菱歌单独交代一些事宜,卫笈颔首,行礼之后,便转身离去。 菱歌欢喜地握住了娘子的素手,前后上下地将他打量着,深感奇异:“娘子这顶冠真漂亮,是在哪家定制的,将来我也要。” 官卿笑道:“现在都不羞啦,可见到谈婚论嫁那一步了,也是,你们俩也都不小了,是该成亲了。不过,这冠你可买不着,这是谢律亲手绘制找人做的。” 菱歌又羡慕又高兴:“世子对娘子是千百个诚心。娘子得嫁良人,我们大家伙儿都高兴,对了淑娘也知道了,她正说来不及准备贺礼,打算明日一早过来探娘子的消息呢。” 官卿让她还是安心养胎,月份大了行动不便,官卿都可以理解,她也是生过孩子的人了,这些苦头她全吃过,道这些都不打紧,“我是想问你,怎么这王府里都寻不到几个婢女,你看我这冠子,还是歪的。” 她一指头上,因为走了一截路,发冠果然有些歪斜的迹象。 菱歌想起这茬儿,不由笑道:“原来世子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那些婢女早都散了,世子说,王府里有没有女主人了,要婢女干什么。至于翠微抹云她们那些人,全上南华观伺候王妃了,因此现在娘子才找不着一个人为你戴冠。这样,娘子低下头,我来给你戴。” 官卿依言稍屈膝下蹲,让菱歌为她将凤冠戴正,菱歌素手纤巧,做这事驾轻就熟,一面为娘子固定发髻,一面说道:“王府里还有谢老王爷,娘子今夜和世子成婚虽然仓促,可怎么着,也得知会老王爷一声是么?他是世子高堂,怎么着也得出现啊。” 官卿摇了摇头:“不用了,今夜我想就我和世子两个人。” “可是……”若是没有高堂,这婚成得多少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菱歌不解,待要再劝。 官卿柔柔一笑,道:“我立刻就要动身回魏国了,现在这婚只是暂时成的,何必弄那些麻烦。” 菱歌吃惊:“暂时?这是什么意思?娘子,你还要回魏国么?” 官卿道:“当然,你莫忘了,我还是魏国公主。” 菱歌呆呆的,“可是你,你不是才要和世子成亲了么?” 官卿笑着:“谢律的身体暂时没有太大的问题了,我正好回去。” 菱歌还是不解,内心当中难以消化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算算时辰,他也该沐浴好了,谢律洗澡比较繁琐,以前在一起时,他就算是再急色,他也会仔仔细细地把自己洗干净,香喷喷的好让她抱,他说,男人体息重,易出汗,油脂旺盛,平素里可能看不大出来,但要是两个人恩恩爱爱的时候,女方从他身上搓下来一枚枚泥丸,那可大大不妙。看他那一本正经的假模样,官卿想想就好笑。 不过男人爱干净,便宜的是自己,她从不嫌弃他这些弯弯道道的讲究。 官卿笑容满面地回到寝屋,发现他人还没出来,笑道:“洗这么久!” 她来到净室外头,敲了敲谢律的门,“修严,你好了么?” 再折腾下去,吉时都该误了。 官卿摇头叹息,反正也不是没见过,怕什么羞呢,她伸掌,将那扇移动的屏风门拉开来,里头云雾缭绕,但也散了九成,官卿把眼一看,居然空空如也。 笑容凝在了官卿脸上,她心里一慌,“谢律?” 她满屋子地找,可到处都不见了谢律的人影。 官卿一颗心直往下沉,怎么回事,去了哪里了? 这时,菱歌慌不择路地撞了进来:“娘子,我怎么拾到了这个?” 她疑惑地将手里的劈成一半的同心玉佩给官卿看:“娘子你看,这不是我给世子准备的吉服上的同心配么,怎么落在院子里了?” 官卿霍然抬眸:“你说什么,院子里?” 菱歌重重点头:“是的,刚才在院中拾得的,就在门后边。” 她还在想,是不是自己送吉服的时候,不小心把这枚玉佩弄丢了,唯恐误了时辰不吉利,谁知道这一禀告,她却看到娘子紧皱的眉结,心头顿时更慌:“怎、怎么了?” 官卿握紧了玉佩,哑声道:“玉佩没丢,谢律丢了。” 刚才,谢律一定是听到了那些话! “啊?”大喜之日,新郎官丢了,这?菱歌目瞪口呆。 可都这时辰了,上哪儿去寻?就算寻到了,再回来时辰都过了啊。 官卿不管那些,她迅速恢复镇定:“菱歌,你叫上卫笈,让他带着人满城搜索,一定找到世子,快去。” “哦哦!”菱歌立刻反应过来,这就去通知卫笈。 官卿自己也坐不住,垂眉俯视这枚同心配,脑中回荡着方才对菱歌说的话—— “我立刻就要动身回魏国了,现在这婚只是暂时成的,何必弄那些麻烦。” “谢律的身体暂时没有太大的问题了,我正好回去。” 真是该死,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她不是那个意思! 可是如今的谢律异常敏感,他对她是因为可怜他,想要让他不留遗憾才暂时留下这个念头耿耿于怀,好不容易说服他相信,这节骨眼上又让他听见了至关重要的“真话”,他一定是觉得自己的猜想没错了,他一定是认为她就是为了给他冲喜,才短暂答应留下了。 官卿坐不住,等不及消息传回,自己去马厩牵了马车,她虽然不敢骑马,但驾马车的本事却有,官卿策马飞奔,出陈王府,奔向城郊。 这个时候,谢律只可能去两个地方。 若不是烧毁的红柿居,就是停泊在湖中的那艘画舫,赌一赌好了。 官卿选择了出城。但愿那该死的默契这时候还能灵验,谢律,你最好真的在那个地方,别教我担心。 官卿来到湖畔时,那艘画舫果然还静静地靠在岸边,船舱已经点了灯,从绢纱后隐隐露出一道孤孑清寂的身影,落寞地好像正在发呆。官卿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心中块垒落地,她停下车,闪身滑下来,向着画舫走去,直至来到船边,她对着那道背影,忽然厉口:“谢律!” 谢律一怔,他回过了眸,绢纱遮挡着视线,只能看到影影绰绰,她上了船,画舫随水轻轻地一荡,轻细的颠簸,随即绢纱屏风被推开,官卿全须全尾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呆滞地望着此刻脸上挂着怒意的官卿,半晌后,他强硬地将头扭开。 “这婚我不成了,”这几个字,几乎像是从谢律的嘴里挤出来的一般,艰难无比,“你回去吧。” 如果只是一场露水姻缘,如果终究是要离散,如果这只是一场出于同情的施舍,他不要。 官卿气急反笑,可她无法说出任何重话,因为此刻的心疼漫过了其他一切的情绪,她停在谢律的身后,张开两臂抱住了他,“修严,我们成亲。” “不成。”他别扭地嘴硬。 官卿笑着抱他更紧,两只纤细的胳膊将他的腰圈着,贴着脸颊向他的后背:“吉服都穿上了,吉时都到了,不成亲,会不会太迟了我的世子?” 她的小手,如一只灵活游弋的小蚂蚁,一寸一寸地挪了过去,探入了谢律的衣襟,往里,复又掀开一层,继续往里,往里,直至抚摸他的腹肌,滚烫而灼热地唤醒一些愉快的反应。 “……” 谢律绷得像一张弓,就像一个定力高强的高僧,额头沁出了微微汗珠,身体和神情都不动一下。 官卿一把抱住他,从身后亲吻他的脖子,细细碎碎地吻,绵绵密密地咬,他的身体开始战栗了,那种熟悉的战栗感觉,让官卿知晓了自己的魅力,她高兴极了,在谢律耳边吐雾如兰:“我说要回魏国,当然是要回了,你莫忘了,我们的儿子还在魏国呢,难不成你不想要他?” 谢律轰然一震,他掀开了眼皮,回眸瞥向身后又娇又妖的女人,此刻做新妇打扮的女人铺红叠翠,玉簪螺髻,笑涡浅漾,绣屏斜倚,伴随一呼一吸香雾朦胧,谢律早被她撩拨得意乱情迷,忽闻此言,全身的血液仿佛都热了。 “卿、卿卿,书杭——” “是你的骨肉,”官卿搂住谢律,含住了他的未尽之言,她坐上来,如女王一般号令着她的裙下之臣,让他绝对地服从,绵长的热吻过后,官卿呼吸急促,两腮香汗如雨,明眸轻轻地闪烁,“修严,我现在很庆幸,我们成亲吧。” 作者有话说: 狗子患得患失啊 ? 第 79 章 谢律的肢体还是僵硬的, 但在官卿绵绵如水地抚慰和诱惑中,也慢慢松软,官卿可喜这种变化, 从身后搂着男人的腰, 温柔地说道:“我们就在这里拜天地好不好?修严,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反正这条船上发生的事,我永远也不会忘。” 谢律心里有些发颤,直至此刻,仍不敢完全松懈, 虽然身后的女人说得天花乱坠, 那样好听, 让人忍不住想要沉溺进这个蜜糖幻景。谢律僵着手指, 握住了置于腹前的小手,不那么自信, 颇为谨慎地说道:“你回魏国, 便不会再来了吧。” 若是如此,成亲作甚么?留下一个一戳即碎的梦么? 这梦对谢律太过奢侈,需要用余生所有时光来缅怀,无法根除,莫如不要。 官卿缓缓笑言:“谢律, 我在陈国长大,又是魏国公主,所以你知道吗, 我真的不愿看到陈魏交战, 回国之后, 我会劝说陛下不要兴师南下。” 谢律不满意这个答案, 劝说对小皇帝只怕无用,这不是谢律要开战,而是官昱逼人太紧。 官卿松开了搂抱她的臂膀,来到他的面前,正襟危坐,神色肃然:“我以魏国公主的身份,正式向陈国世子提亲,愿结两国之好,从此以后秋毫无犯,同气连枝,若世子答应,就在此,与我击掌为盟!” 她举起了自己的右手,竖在空中,等待谢律的击掌为誓。 谢律一时怔愣,不知作何反应,可手却不受控制地动了一下。 这一细微的举动看似不起眼,却被官卿捕捉到,她微微带笑,手掌还竖在半空,“你若答应,等我回国之后,你便带着聘礼来许都求娶,我那时再正正式式地嫁你,而且带着书杭跟随你回陈国,我们一家三口以后再也不分开。” 谢律胸中一阵激荡,原来,她早已预留了后边的路,之所以今夜还要举办这个只有两个人的简陋婚礼,只是为了给他一片心安,让他不再六神无主、患得患失,让她回国的这段时日里,他能怀揣希望,好好照顾自己,好北上魏国去娶她。 卿卿真是,用心良苦。谢律血一热,抬起右手,与她三击掌。 啪啪啪。 一阵击掌的声音过去之后,官卿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好像一只偷到腥的美艳野狐狸,浅浅地笑了笑,“现在可以拜天地了么?” 谢律汗颜,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睑:“我还以为……” 官卿眨眼:“以为什么?” 她都不怪他都跑出来了,所幸未能跑远,还在船上,还有救。 谢律嗫嚅:“我以为,你拿我当陈慎之。” 官卿这时候心结早开,因此更为释然,笑话道:“你拿什么比陈慎之,人家跟我可有父母之命,你呢?” 谢律身体一僵,官卿趁机握住了他的手,带着他过来船头,“我早就不计较那些事了,你快过来,别误了吉时。” 她的掌心护着蜡烛的火苗,举盏放在身前。 谢律与她并肩而跪,侧眸望向她被烛火闪灼的秀雅妩媚的面庞,恍若玉盘生辉,月出皎兮,谢律的胸口砰砰地动,急促得如动地鼙鼓,他强行按捺住那种激动,怕自己此刻的身体无法充当承载如此激烈情绪的容器,迫不得已爆裂而亡,手指紧了紧,等官卿回过神看向他之际,谢律突然上扬嘴角:“卿卿,这好像一场梦。” 官卿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心里却是一阵密密的疼,无法忽视。 “不是梦。” 他们真的成亲了,以后便是夫妇一体。 谢律不再伤春悲秋,笑了笑,在她心疼得无以复加时,低下头去啄了一下她红润的嘴唇,一下,便在心湖啄出涟漪,官卿忍住眼眶中的潮热,也笑了,“别闹,磕头。” 他们便在这片山水之间,对着浩瀚夜色,对着无暇月光,青山为幕,碧水为席,画舫为媒,蒲苇为证,举行了这场万籁俱寂而又喧嚣盛大的婚礼。 当夫妻参拜之后,谢律突然偏过头,无法控制地溢出了一声咳嗽。 指尖擦过嘴唇,熟悉的一缕血痕,让他眼眸一刺,心仿佛瞬间沉入了谷底。 官卿从身后拥住他的背,从怀里取出了一条帕子,小意地擦掉他嘴角的血迹,“这里太冷,我们回去吧,我来驾车,修严,你在车里休息会儿。” 谢律偏偏不肯,“还没有行大礼。” 官卿都惊呆了:“你怎么还惦记着这事儿?” 不是她推辞,谢律都呕血了,怎么也不知道收敛点儿。 谢律固执地道:“是你今天说我不行的。” 官卿又好笑又好气,皱着眉古怪地道:“你行不行我还不清楚么,你就非得在这个时候证明一下自己?别闹了,我们回去。再说,又不是不经人事的少男少女,孩子都有了,在意那些个过场作甚么。” 可对谢律来说,那可不是过场,那是他最在乎的。 男人的眼光逐渐执迷炙热,官卿到底是经历过的,知道这代表什么,她无奈至极,“那好吧,不过,不可贪多。” 不贪多又怎么能证明自己不是她以为的那种不中用,都旷旱三年多了,谢律只能如狼似虎,一把便将新婚的爱妻压在了船舱里,企图为所欲为,官卿起初紧紧闭着眼,可等了半晌,都不见他进行下一步,便睁开了眸子,见他一脸沮丧,不由好奇:“怎么了?” 莫不是,真的不举了? 当然就算谢律后半辈子都不举了,她也不会嫌弃他的。 只听谢律幽幽道:“卿卿,若是怀上怎么办呢?你说,你还要回魏国去的。” 官卿都睖睁了,她忍俊不禁:“我的郎君呀,你真是对自己太有自信了,能有那个心力就不错了,你还想让我怀上?” “……” 谢律一会儿就发了狠起来,官卿的笑容凝固在了脸颊上,彻底闭上了嘴,开始哭了。 什么叫作茧自缚,什么叫自掘坟墓,昭阳公主领会得透透的,实在不该拿那种事刺激一个雄性,尤其还是一个骄傲的雄性。 官卿哭得差点儿断了气,伏在谢律的胸口,还在不停地埋怨他。 谢律抱着官卿,靠在船舱上安抚,有些费劲,终于将她安抚住了,官卿驯服地躺在他的怀里,小手还搂着谢律不撒,其实嘴里面埋怨,心里面高兴得厉害,只是面皮还是太薄说不出口,浅浅地忸怩了一下,便越过了这节,“修严,我打算三日后启程。” 谢律抚她背的手唰地一停,他有些沉闷了:“一定要这么快么。” 官卿认真地看他:“我想快一些,早点嫁给你,从魏国嫁给你。” 现在她依然在淮安,还不知方既白回去之后如何向小皇帝禀报,若是陛下震怒,真的发兵威胁,那可就覆水难收了,她最不愿看到魏国和陈国打起来的人。 “我来时,方相公说会在魏国等我,当时我没有给他捎口信,他不知我与你已经成亲了,若是他回去之后,说你在陈国囚禁我,欺辱我,我的弟弟听了,只怕不会很愉快。”官卿为此忧心忡忡的,好几日除了在为谢律的身体担心,便是担心这个。 谢律却声音幽怨:“他那么说,也是事实。” 他的确囚禁了她,现在,还欺负了她。 官卿道:“事实归事实,今时不同往日了,咱们俩成亲了,已经是夫妻一体,谁欺负谁说不上的,弟弟不知道,他还……” 先前官昱还开玩笑,让她将谢律给收房,就留在魏国做她的爱妾。现在多半也不肯她远嫁陈国,他要是叛逆起来,官卿都搂不住。 谢律低声道:“他还怎样?” 官卿住了口,不大愿意往下说。 谢律握住了她粉嫩的小拳头,嗓音透着一丝纵欲的沙哑,却迷得官卿沉醉:“卿卿,魏国不惧鱼死网破,陈国也不惧,这是积怨,不可能消除,和亲固然是个好办法,可这对于官昱而言,恐怕不啻耻辱,毕竟当年是我先撕毁了婚约。若我早知那个昭阳公主是我的卿卿,也不必如此麻烦了。现在只能给条件,让魏国有一个台阶可以下来。” “只是,我们也不知道官昱要什么。” 这也正是官卿担心的,她怕弟弟狮子大开口,代价让陈国不能承受。 “修严,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们一起努力好吗?” 这一次,谁也不要独自面对和承担。 她不是当年双柳宴上的货物,她有自主的权力和意识,不会再受人摆布。 “好。” …… 他们回到王府,剩下的这三日,几乎日日待在一处,如胶似漆,缠欢交颈。 幸而只有三日,再多了官卿真的非常担心谢律的身体,他这副索取无度的贪性,真教人担惊受怕。好在谢律如今肯乖乖配合治伤,为了治病什么苦头都愿意吃,官卿陪着他,又除了两次血,李圣通说差不多了,再接下来,便主要是疗养为主。 李圣通走时,还特意交代了一句,房事不可过度,切莫纵欲伤身,这话是当着两人面说的,实在过于直白,还不顾及卫笈也在场,令三个人都尴尬至极。 官卿也要踏上回返魏国之路了,出发的那一日,一早谢律便起来,送她出城。 谢律送了一程又一程,总是不肯回去,“卿卿,就让我这样送你回魏国吧,我直接向小皇帝求亲。” 官卿摇摇头,道:“不行,你得照李圣手的话,好好地养这十几日,何况现在聘礼都没备好,你就指望我娘家人能满意?快回去吧,我在魏国等你就是了。谢律,等你半个月后出发,我人还没到魏国呢,隔了也不算很久。” 谢律这才答应了,依依不舍地里去,临走前,又抱着他新婚的爱妻温存了好一会儿,小别胜新婚,何况三年干旱,谢律如今是乍得甘霖,喜不自胜,只恨这甘霖太短,堪堪疗愈干涸心田,便又一阵风刮回去了,可不教他还没分别,便开始思念? 官卿看他赖在车里不肯下去的模样,曲指抚了抚他的鼻尖,“我算知道书杭的赖皮劲是跟谁学的了,你虽没在他身边,可他真是跟你一模一样!” 谈到儿子,谢律这回终于不闹了:“我很快就能见到书杭了对么?” 官卿点点头:“当然,我们母子两个就在许都等你,你快些好起来,要快点儿来接我们。” 谢律下了车,还有万千不舍,也只能看着载着官卿的马车先行离去。 他在原地逗留了许久,直至马车消失在平芜尽处,才意兴阑珊地折转回来,好像春光乍至,又倏忽遇上了倒春寒,折腾来去,还是从指尖消失了。 不过这一次谢律并没感觉到太大的失落,行宫立刻就要修筑完成,他要在这几日里迁居,还要置办聘礼,以迎娶皇后的规格北上魏国求婚,现在可没有空给他失落。谢律打起精神,大步向着行宫而去。 这一路紧赶慢赶,终于是在许都有动作之前,抵达了昭阳府。 公主府的婢女珠箴与玉燕,久盼公主不至,心里都巴巴期待着打起来,好把公主从陈国那贼人的手里抢回,官卿入门之后便朝里张望着,焦急地问:“书杭呢?” 话音未落,只看到书杭从月洞门里钻了出来,狂奔向她:“公主!娘亲!” 官卿喜得热泪盈眶,弯腰张开了两臂,让书杭奔进了怀中,她的臂膀将他一收,激动地抱了起来,“书杭,我好想你呀,让娘亲一个!” 书杭被亲了一脸唇红,被巨大的欢喜击中,也哭出了声音:“书杭好想公主娘亲……” 李谋那个坏蛋说,公主跟她的马夫跑了,不会再回许都了,书杭怎么都不信,公主就算跟马夫跑了,也不会不要书杭的!他终于等到公主回来了! 官卿心疼孩儿,抱他到正堂上,母子俩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会儿话,书杭还把给公主准备的小礼物,一支漂亮的黏了仿真花瓣的木簪送给了公主,官卿歪着脑袋,让他的小手给自己插进鬓间。 礼物落入娘亲的发丝里后,书杭嘟起了嘴巴,不高兴地晃了晃圆墩墩的身体。官卿想自己在陈国时,要哄着那个爱撒娇的大宝贝,回到魏国,又要哄这个小的,真是忙得不可开交,笑盈盈地问道:“怎么了?” 书杭哼哼唧唧道:“公主是不是只喜欢马夫,不喜欢书杭了?” 官卿面颊一红,着实有些羞愧难当:“谁跟你说这话的?我怎么会不喜欢书杭呢?书杭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娘亲疼你爱你还来不及呢。” 书杭听了李谋说那马夫不少坏话,起初也不大愿意当真,毕竟马夫对他挺好的,可架不住他把公主拐跑了,把公主拐跑的人,就是书杭的敌人,书杭说什么也不肯再喜欢了,这时闷闷不乐起来:“马夫是坏蛋,勾引公主。” “……” 这就绝不是书杭这个三岁大的小孩儿能够说出来的话了。 官卿阴了面容:“谁教你说这样话的?” 书杭一窒,差点儿被公主吓哭,虽没哭,却也委屈,“反正我不喜欢他。” 马上就要父子重聚天伦了,书杭却好像受了别人的挑拨离间,先前她不让他见马夫,他还非要闹,就算挨屁股板子也在所不惜,现在态度大改,难说不是有人在中间挑灯拨火。 官卿抱着书杭,将他朝中央嘟起的嘴唇一点点压平,语重心长:“以后,不许这样说马夫。他不是你的马夫,他是你爹。” 书杭呆了一呆:“嗯?娘亲,书杭有阿父,是——” 官卿叹了一口气,当初她怕书杭身份尴尬,其父不详惹来一些非议,便让书杭认了方既白为父,如今再改过来,只怕书杭一时不能接受,便道:“阿父是阿父,你只管将方相公当做阿父敬重着,但你的亲爹另有其人,就是那个曾经在我们府上做马夫的人,你之前不是很喜欢他么?他也很喜欢你,一直盼着能再见到你,以前是娘亲不对,阻碍了你们见面培养感情,等以后见到了,你就管他叫‘爹爹’,知道了么?” “知道了。”书杭耷拉着小脑袋,也不知道听明白了没有。 官卿想到他的话,又解释:“他没有勾引你娘亲。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那时候就有了……书杭,他是你的亲爹爹,是你至亲之人,我们很快就会团圆了。” 想到那一天,官卿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她现在盼着,重聚天伦的日子快一点儿到来,以前没有一点儿感觉,现在却觉得好想那个男人,想到日日食难下咽,夜夜孤枕难眠,想到明天一早,她便立即进宫和陛下商议结缡之事。 作者有话说: 老房子着火就是这么厉害的。 ? 第 80 章 官昱正在批阅折章, 身旁近人通禀,昭阳公主求见,官昱道:“朕知道了, 让皇姊到偏殿等候。” 因为南下伐陈需要一个正义的名目, 当官卿消失之后, 官昱已经命人在魏国宣扬了多日公主被掳劫的消息, 现在官卿回来了,这名目自然不能再用,他搁置笔锋,起身撩开龙袍步下台阶, 来到偏殿。 官卿已经在等候, 见他来, 正经地行了大礼, “陛下。” 官昱带笑,将她从地上扶起:“阿姊与朕何等亲厚的关系, 何须用此大礼?若有所求, 直说就是了。” 不等官卿说话,小皇帝眉头一皱:“朕看阿姊似乎瘦了不少,难道在陈国,那谢律敢为难你,给你气受?” 官卿道:“我正是要与你说谢律的事, 昭阳请求陛下答应。” 官昱神情有些不快:“阿姊你知道么,你回程之中,谢律在南面称帝了。” 谢律称帝, 官卿并无意外, 国之缔交, 关于社稷, 官昱也不会同意将阿姊下嫁陈国世子,必得以皇后之礼迎娶。 何况萧以柔已死,如今渝国与魏国声势浩大,打着复辟旗号难以为继,亡国之梦彻底破碎,谢家再无任何顾虑,称帝是迟早的事。 官卿道:“是,谢律打算来许都求亲。” 官昱意外:“皇姊,此事你早已知悉,是与谢律商量好的?” 面对弟弟的无情质疑和充满失望的眼神,官卿并无羞愧,“我所行,都是为了陈魏两国的和平,陛下受北面胡人袭扰已久,国不堪连年兵戈,若继续伐陈,损失必大,更难保渔翁宵小从中牟利,昭阳与谢律联姻,也给魏国厉兵秣马,留下休养生息的契机。” 官昱笑了起来:“阿姊,你真是很天真。” 官卿心头一动,官昱负手傲慢地道:“你当真以为,谢律待你真心,他会一心安于南国,不生北伐之念,他在陈国修筑的继元行宫,行宫你可知是何意?谢家可没放弃北定中原,夺取长安的野心。” 官卿怔忡道:“谢律绝非言而无信之人。” 官昱更是笑得猖獗:“绝非言而无信?皇姊,人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却怎么被条毒蛇咬了一口,回头还巴巴地相信他,给它再咬一口的机会?” 这不是很愚蠢。 官卿皱眉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谢律,本是误会。” 当年方既白太想将她带回魏国,行事不忌手段,越过谢律勾通萧子胥,才酿造这场误会,方既白大约也从未对人提起过,官昱亦不知情。 官昱沉顿半晌,他阴沉着稚嫩的面容,将官卿的神态举止上下地打量,随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看来,阿姊对谢律还是情之所至,不能忘怀?” 官卿颔首,“我生在魏国,但长在陈国,在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前,便已与谢律海誓山盟,我这一生,断无可能再嫁给旁的男子,实不相瞒,我这段时日在陈国,已与谢律两情相悦定了终身,我回魏国,正是期盼着两国联姻,好止戈生息,陛下,我们魏国立国时间虽然不短,但年年战火,摩擦不断,一些旧部人心都尚未归附,这时举兵伐陈,岂不是空门大露……” 官昱负起双手:“阿姊若是喜欢谢律,自去嫁他就是了,朕不阻拦,他要是来,婚事朕可以答应。” 官卿惊喜交集:“真的么?” 官昱睨她一眼,其实内心当中很是失望,他咬牙道:“阿姊可知当年父王辞世之时,说过一句什么话么?” 这个官卿听过传言,官沧海薨逝之前,拉着床头幼子,曾说“生子当如谢修严”,但官卿以为,那只是传闻! 如今看官昱脸色,似乎并不止如此。 官昱讥笑道:“这句话,始终是朕的心魔。明明朕才是父王的儿子,朕那时候还小,又有哪一处做得不如谢修严呢?父王留下这一句话是何意?朕便偏要让他看看,朕比谢律本事大,朕迟早有一日,将陈国收入囊中,证明自己!” 官卿愕然,怔怔地道:“也许,也许父王并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想用这句话激励你,让你有前行的目标,阿弟,你莫想窄了,其实,你聪明优秀,半点不输谢律。” “是么,”官昱拂袖,笑了笑,“阿姊,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你说。”官卿只盼他能应许婚事,不论开出什么条件。 官昱笑道:“你可以与谢律成婚,婚后就依陈国淮安行宫而居,做你的陈国皇后,朕只有一个要求,你要将书杭留下,过继给朕。” 官卿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她呆呆地道:“你要书杭?” 为什么是书杭? 四周静谧无声,并无第三人,官昱索性挑明直言:“阿姊,朕有隐疾,生来天阉,生育无能。” “……”官卿惊讶地看着面前,似笑非笑,明明已经到了发育之年,但其实看着男子特征依然没有显露的弟弟,着实为这个信息震得说不出话来。 官昱对于自己的隐疾,并不愿意多谈,“只要你答应,将书杭留在魏国,过继为朕膝下,朕可以放你去陈国,成全你的鸳鸯梦。” 直至此刻,官卿还无法从这巨大的震惊之中抽回神来,她震惊不已地道:“为何会这样?” 官昱摊手:“生来如此,这就是天命。也许,这才是朕真正一辈子不如谢律的地方,但他的儿子,朕是要定了。” 官卿一直无法消化这个信息,她的脑子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官昱的脸,一会儿是谢律的容颜,一会儿又想到书杭,继而,她想起了三年前,她初来陈国时,那时她被确诊有孕,心神惶惶,不知该不该留下这个孩儿,也想着官昱根本不可能答应让她留下这个敌国世子的血脉,没想到,官昱答应得很顺利,甚至还一口笃定,让她生下书杭,并跟随着她,从官姓。 事实上,那时孩儿已经认了方既白为父,从母姓的情况在魏国实在少之又少,官昱态度坚决,一定要让书杭姓官,官卿只以为是弟弟体恤自己前半生颠沛流离,将来一定得老有所依。 如今看来,竟是草灰蛇线,伏脉千里。 书杭的这个官姓,本不是为她而保留的,从一开始,这竟就是一场利用的骗局。 “阿弟,你……” 官卿好像突然不认识了这个对自己充满信任,虽然多年不见,但一见面便亲厚无间,甚至依赖和倚重的弟弟,她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难道,这么多年,你一直不放弃各州寻找昭阳公主,是因为,你,只是想,留下一个揣有魏国官氏血脉的孩子……” 这个想法太荒唐,太可怕。 可是除了这,官卿想不到其他答案。 官昱的脸色阴鸷了起来,将脸上全部的稚气掩盖得严丝合缝,不露马脚,他笑着这样告诉官卿:“阿姊不妨往好处多想想,朕想要权势,想要四海一统,想要万古流芳,与朕想要天伦,并没有任何冲突。” 他负手,对这个让他很是失望的皇姊也说了下刀子似的并不好听的实话:“不过,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区区的一个昭阳公主,朕也不至于用雾州和霸州两郡来换。” 官卿几乎趔趄摔倒,以为的姊弟手足之情,原来,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隐瞒、欺骗与利用! 官昱直白地告诉她:“阿姊,昭阳公主的存在,最大的价值便是联姻,若只为联姻,一个真公主,与一个假公主,分别又有什么呢?就算是假的,朕也可以认她为义姊,朕的确在这王位上称孤道寡太久,或许心性有些寂寞,但找回你,实则为了我官家后代,这是朕,绝不可以退让的一步,如若你不肯答应,朕不会准允谢律的求婚。” 末了,他笑吟吟地勾了勾嘴角:“不但如此,朕还会,在魏国杀了谢律。” 官卿懂了。多么讽刺。 她的存在,对于官昱而言,只是一个想要天伦时,召之即来的解闷工具,一个可以说说浅表的心里话的纸篓,一个用来伐陈的名义,一个用来传承官氏血脉的容器! 这是何等可怕的一个人,她被他单纯稚气,毫无攻击力的外表所隐瞒和蛊惑,相信他天真无害,深信不疑了整整三年! “那方既白呢,他是不是也一早就知道,你的计划……” 当年去陈国,用两城换回她,换的到底是昭阳公主,还是为官家生育后代的这具躯壳? 官昱笑吟吟地道:“先生是朕的相父,是朕的左膀右臂,朕做什么决定,怎能瞒得过先生?” 官卿彻底懂了,原来身在局中,可笑的人从头到尾是自己,若再算上别人,便还有谢律。她和他,竟然都是这样被人玩弄棋局间的笨蛋。她以为她比谢律处境好一点,没想到居然是当局者迷,愚蠢透顶。 “阿姊,朕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想清楚了,将书杭送进宫。朕不想要强迫别人,你得将书杭哄得好好儿的,让他心甘情愿地进宫。对了,朕再告诉你一个消息,谢律等不及要来求婚,他的飞骑只怕这会儿已经到了淮水地界,朕已经在河岸重镇埋伏上万兵力,是伏击,还是放他过关,可全在阿姊你,一念之间了。” 官昱曲起食指,在半空中拂了拂,放她离去。 官卿魂不守舍地乘车回到昭阳府。 这偌大的公主府,如今看来,真如同四面八方的嘲讽声音,声声贯耳,官卿再也忍不住,她直接冲进了小院,找到正在读书的书杭,一把将儿子从小马扎上抱了起来,收紧了臂膀将书杭抱在怀里,泪水滚滚地落下:“书杭!” 书杭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公主突然热情地扑上来,他整个人都被箍住了,除了手指和脚丫,好像其他地方都动不了,书杭疑惑地道:“公主怎么了?” 官卿怎么会想把书杭留在魏国?这是她的骨肉,她费尽辛苦才生下来的宝贝,凭什么留在魏国? 可若不留书杭,魏国就要举兵伐陈,谢律也很有可能…… 官卿将脸埋在儿子的小脑袋后,漫长地抽泣,书杭害怕极了,就怕娘亲是在外头受了什么人欺负,他攥紧了小拳头:“书杭给公主报仇。” 官卿摇了摇头。她抽泣着,强迫自己恢复了镇定。 …… 官昱正坐凌鲲殿,内侍报信,谢律已经入城。 官昱心情不错,笑道:“朕就在行馆见他,朕,亲自去见他。” 上次还是在殿上,谢律被铁索五花大绑押解上来,被云朔的父亲云司徒指责作恶,彼时官昱留了他一条性命,眼中全是对谢律的好奇。他是真的好奇,谢律这样的人,怎么会放任自己做了阶下囚,被云朔欺负得像狗一样,他真的好奇他会否留有后手,他等着看那惊艳一手,谢律如何翻盘。 原本他一直很失望,谢律与他的皇姊一样太过感情用事,软肋太明显,大抵成不了什么气候了。直至雾州与霸州起火的那日,官昱终于有所改观,再精深的谋算,在能战善战真刀实枪面前,实则不值一提,谢律还是不得不防。 官昱这般想着,人已经乘着风踏进了行馆,与谢律正面碰头。 “姊夫来得好快呀。”他的两颊上挂着纯净的笑容,单纯得犹如一块璞玉,“不知媒聘可曾备齐?我魏国的公主,可不是说娶就能娶的,那朱友良肖想朕的皇姊很久了,朕都从未答应过她。” 谢律还以笑容:“自然。” “哦?”官昱真想听听,谢律这样稳操胜券,难不准是真有能够让他动心的筹码,是什么呢。 谢律道:“我带来的,是整个陈国。” 官昱忽然面色一肃:“愿闻其详。” 何谓整个陈国,以他的了解,谢律绝不至于昏聩到,将陈国拱手送给他。 谢律道:“就是陛下心中所想。” “?”官昱呆住了,他呼吸一凝。 谢律成竹在胸,如稳固掌控局势,他这个被谈条件的人,竟被一语激荡得心潮澎湃,自知是落了下乘,官昱连忙收敛,恢复冷冽,谢律颔首:“书杭便不必随我与卿卿去往陈国了,他留下,作为陛下的嫡系后人。” 这时官昱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拧了拧眉头:“阿姊与你通过信?” 谢律摇首:“自入魏以来,未曾得到卿卿只言片语之信,此为我的诚意。书杭仍留魏国,十年之后,谢律拱手山河,交托书杭,如此,魏国可兵不血刃兼并南陈,至于西面渝国,不过占据秦川之下要塞之地,但实已不足为惧,天下终将归一。” 这其实是,官昱从未设想过的道路,谢律竟然肯出这样的条件! 官昱呆呆地凝视着谢律,总是不那么相信谢律,“你……居然肯,提这样的要求?谢律,你可知晓,书杭若留魏国,他便是官家的人,可不是姓谢。” 谢律笑言:“囿于姓氏宗族的成见,不过愚昧,书杭为我之子,难道他与我的血脉牵连,会因为从谁之姓便能更改?天下苦战已久,胡族蛮夷,乱我夏宇,皆因分不足以久治,唯有一统,才是结束大乱纷争,缔造九州四海万民归服,安定盛世的必要手段。我保证,陈国交托给书杭时,必已是内外肃清,粟红贯朽,陛下不必疑我的诚心,谢律亏欠书杭的,此亦不足为偿。” 官昱听完这一席话,却是震撼莫名,末了,他长长地往肺里抽了一口气,喟然长叹:“父王所言不差。胸襟与气概,朕,的确不如你。” 作者有话说: 唉,还是狗子好,起码从头到尾都真心。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 81 章【VIP】 第 81 章 谢律在行馆, 一直在向昭阳府递信,照魏国婚嫁习俗,在大婚之日前, 他不得私下与新婚妻子碰面, 虽然想得时而心酸时而甜蜜, 也只能寄出一封封书信聊以遣怀, 希望能等来她的回音。谁知音书杳杳,对面不识,谢律等得心焦,实在不愿继续等待。 小皇帝始终没拟期限, 他不知要在许都待到何时起, 寄出去的书信官卿也不曾回复一封, 谢律的心就像被一只手抓起, 悬在半空中,七上八下。 卫笈看出了谢律的急迫和困窘, 在谢律开始琢磨着要夜闯昭阳府, 偷鸡摸狗时,他实在忍不住了:“陛下,就这几日了,三年都挨过来了,怎么还急在这一时呢。” 早知道便把菱歌带来了, 她来还能出出主意,做陛下和昭阳公主的中间人,她也是央求了自己很久的, 但考虑到此行飞骑北上, 沿途环境恐怕不适宜女子随行, 任由菱歌怎生说道, 他都没心软,现在是真的后悔了。 谢律脸皮一烫,难得被卫笈抓着一次脸红的时候,卫笈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暗中忍下了。 谢律也只好忍下了。 按理来说他对官昱的承诺很诱人,小皇帝年纪不大,然而野心勃勃,不逊其父,这个条件他应当会接下,谢律并不怎么担心,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他现在只是迫不及待想要再见官卿,从淮安一别之后,又是一个月过去,他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见到卿卿了! 好在这样的焦灼并未能持续太久,隔日许都宫城里便有圣谕传来,陛下龙颜大悦,许诺五日之后,许谢律花车迎嫁,接昭阳公主赴陈。 这诚然是个好消息,虽然还需再静静等候五日,但这五日比起先前的煎熬,虽还度日如年,却也不算什么了。 谢律变得很高兴,亲自忙里忙外,紧锣密鼓地准备嫁娶事宜,把陈国运来的聘礼一车车地往宫里送。 靠着使自己忙碌,谢律终于捱过了这五日,到第五日夤夜,谢律起得比鸡还早,等礼部的人过来张罗迎亲时,谢律已经把自己打扮好了,甚至还美美地料理了一下又起了一圈细腻绒毛的鬓角,一丝不苟仪容翩翩地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个“八分貌”的诨名倒不是喊得徒有虚名,魏人哪里见过这样神清骨秀、如圭如璧的郎君,一时看花了眼球。 都道,方相公和公主纠缠经年,却被一个南国的小子打败了,原是输在这脸上。 这脸,真真是造化神功,女娲偏爱了。 谢律身姿挺拔,如一株青松立在园庭中,等待一切繁琐的礼仪过去,谢律弯腰迈出长腿,走出月洞门,一行人浩浩荡荡,簇拥着陈国陛下来到街市前,谢律款步上马,芝兰玉树的好样貌,在陈国时能掷果盈车,如今到了魏国,这看杀卫玠的情状也实不可小觑。 老百姓纷纷拥堵而来,早听说公主要与陈国和亲,都盼着瞧一瞧那陈国的小儿,是不是配得上他们如花似玉的昭阳公主,如今这么一看,就看得移不开眼睛了。 好些魏国女郎,甚至发出了哀嚎声。 “原来南国的儿郎生得这般俊俏!命苦,偏生就没轮着我!” “好一个毓秀萃华的美男子,我见犹怜,公主真是好大的福气呀!” “天爷惹,他一来,许都还走得动路么?” 人群浩如江海,缓慢地流向昭阳府,没人舍得离开。 高楼上,目睹着人海簇拥飒露紫和马背上的郎君逐渐远去,罗如织红唇荡漾,酒盏摩挲过嘴唇,一片水渍沾在了唇边,潋滟着一抹杨妃色。 她轻笑:“相公心心念念的人儿,如今就被别的男人娶走了,难过么?” 对面所坐之人,正是方既白。 他停杯投箸,眼眸专注,静静地凝视着谢律远去的红影。 罗如织伸手,摸了摸方既白的手背,调戏了一下他,“罗敷有夫,相公何不试试我呢,阿织心中,只有相公一人,待你比公主对谢律更加情深。” 方既白皱着眉头,抽回了手,等待人潮散去之后,他起身朝外走,罗如织忽然脸色不愉:“你站着!” 方既白回眸瞥她:“罗娘子,昨夜之事,方既白孟浪之甚,唐突了你,你要杀或是剐,方既白绝无怨言,但情爱之事,你我断无可能。” 罗如织哼了一声,早知会被拒绝,他一向对她赶尽杀绝,她早已习惯得麻木了,并不见有多少伤心,罗如织道:“你总是这样狠心,也罢,得君一夜销魂,也不枉了经年痴心妄想,阿织心愿已偿,你放心,从今以后阿织绝不会再打扰相公,这一夜相公玉体的甜美,我会永远记住的。” “……”方既白行色匆匆,狼狈地离开了邀月楼。 谢律随着一众人来到了昭阳府,此刻中门洞开,粉挂红幔,匾额两侧垂悬灯笼,嵌有金箔双喜的字样,身着彩衣的媒人笑脸相迎,请公主出府乘车,以免贻误良辰吉时。 谢律焦急地朝里张望,直至一行人拥着身着红嫁衣,红盖遮蔽容颜的女子出现,将她送入车中,谢律的一颗心好像才终于落回实处,接着便有人高喊:“启程!” 谢律取下弓箭,将两串挂在廊柱下的红灯笼射爆,彩纸、如意锁、金豆、蝠纹绢帕、饴糖等吉祥物从灯笼里纷纷掉落,讨喜气的人一拥而上前,将那东西鲸吞蚕食,各自捡到了好宝贝,心满意足地离去,此时对新人的祝福,也格外诚恳了一些。 “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之类的喜气话层出不穷。 谢律嘴角上翘,让人驾驶马车,于众人的大笑与道贺声中缓缓赶赴陈国。 卫笈善后之后,连忙催马跟上,花车里,公主的两个陪嫁丫头玉燕和珠箴都好奇地探头探脑,也不知道在看着什么,一直从车窗里回头。卫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现象,朝马臀加了一鞭来到谢律身旁并辔前行,不得不禀报道:“陛下,事有蹊跷。” 谢律沉浸在喜悦和激动当中,虽然与卿卿在陈国已经成婚,又有夫妻之实,可今日才是真正的昭告天下,卿卿从此便是他的爱妻,谁也再夺不走,闻言,他侧眸对卫笈道:“说。” 不怪卫笈此刻说些煞风景的话,反正卫笈不会看人眼色,冲撞了良辰美景也不是第一回了,他真是与菱歌两个,一对儿的不合时宜。 卫笈将方才窥见的马车中的情状说了一遍给谢律听,听得谢律皱了皱眉头,道:“不过是舍不得许都罢了,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的确不奇怪,卫笈又道:“臣刚才跟了一路,要说,公主这新娘子不与陛下您通话,那或许是为了顾全习俗与礼法,怕不吉利,可是都离开魏国了,何况今日是大婚,心情可想而知,昭阳公主竟能按捺得住,在车中一个字都没有与她的婢女交谈,这不太奇怪了么!再加上那两个丫头形色诡异可疑——” 谢律突然变了神色,一种恐慌之感,毫无征兆地被掀了起来。 此刻才出许都,谢律再也无法强迫自己继续行进,他一挥手,号令所有迎亲队伍停止前行。 车队停下,谢律回望身后华盖宝顶,装饰有龙牙凤尾、金络玉穗的迎亲花车,脑中一阵长久不息的嗡鸣,他必须要回去确认一遍,抚慰自己内心的那种荒谬的不安。 他跃下马背,一步一顿地向着花车走去,直至来到车前,凝定心神,谢律改换轻松容颜:“卿卿,赶路这么久,你渴了么?” 里头无人应答,两个丫头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 谢律心一提,胸肺中鼓入一股气流,促使着他的身体蹿上了车轩,一把扯开了马车的门,在看到车中蒙覆红盖,嫁衣如火的人时,谢律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般动弹不得。炙热的气流,呛得谢律眼眶瞬间蒙上了一层绯红。 不是卿卿。 他今日居然这么高兴,得意忘形,迎亲时都没瞧出破绽,此刻车中端坐无言的人,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卿卿! 谢律喉头一哽,冷冷地凝视着车中的人:“你是谁?” 绣裙底下,是一双男人的大脚,包藏不住,露出了尾巴。 两个婢女要说话,谢律蓦然扬声道:“卿卿骗我?” 若这个人不是卿卿,又会是谁? 他的第一反应是有人拐走了卿卿,可,若不是她自愿的,这两个忠心的丫鬟怎么会半天不出声?只有一个可能,这就是事先串通好了的。 卿卿……还是骗了他。 她在大婚之日,用一个西贝货充当新娘,自己呢,逃之夭夭了吗? 她骗他,来北魏,目的是什么? 卿卿那些话,果然只是与他虚与委蛇么?她果然只是骗他的,她心中所爱一直就是别人,她是为了用这样的办法让他死心,还是…… 那一瞬间,谢律的心念转了无数遍,似乎每样都无法说服自己,可是铁的事实在前,无法说服又如何? 正当他一筹莫展,好像被抽去了心力,从马车上踉跄地跌下去时,一双白净纤细的手,从身后接住了谢律。 那只手,白得像一团雪,轻得像一团絮,谢律怔忡,忽听到身后巧笑嫣然的女子亲了他的耳垂一口,声音响得像耳畔的一道炸雷,谢律还未从这大起大落九死一生中缓回精神,官卿再次狠狠亲了一口谢律的脸,直将他的俊脸嘬出红晕:“怕什么?” 谢律这才看清,官卿此刻身上穿着一身迎亲队的衣裳,混迹在人群中,方才她就一直藏在迎亲队后头。 “卿卿你——” 官卿从身后搂住了他,帮他缓和一下,免得谢律情绪太激动,顺道对玉燕、珠箴道:“你们先下车。” 这花车空间不大,能容纳三四人便不错了,为了行路方便,太大了不利于赶路。等玉燕和珠箴如释重负地下了车之后,官卿将谢律拐带上车,命令队伍一刻不停,重新开始赶路。 谢律怔愣地指着那个还盖着红盖的人,“他是谁?” 就一直闷不吭气地装新娘子,方才差点儿将谢律吓坏了,官卿忍不住笑得直抽气,谢律一问,她将那新娘子的头盖给扯下来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鹤发鸡皮的老脸,嫁衣,红妆,老汉,给人以极强的冲击力,谢律差点儿头撞上车篷,“庞惠?” 官卿扣着他的手,向一脸视死如归的老院正道:“我总疑心那李圣手医术不精,医了我夫君这么久,却不见有什么起效,庞院正容谅,陛下不允你去陈国,我只好用这样的手段将你带出来,你放心,只要您看过了谢律的伤势,我就放您回许都。” 这番话其实也平平无奇,但谢律细品了品那句“夫君”,咂摸过味道来,心中一阵激荡。 庞惠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因为被人用这样的方式带上车来,老脸搁不住,但秉着医者仁心,还是答应了:“我替驸马看了,公主就得放我回许都。” “一言为定。”官卿颔首,“必守信诺。” 官卿将谢律的衣裳风风火火地扒了下来。 “……” 谢律根本没做准备,就猝不及防在人前袒胸露乳,纵然自己身为男子,也不禁面红耳赤。 他身上那盘踞的旧伤,若对面之人不是庞惠,只怕早吓得人晕过去,庞惠却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人,虽然震了震,却立刻稳住了。 但他这一震,也让官卿的心跟着震了震:“庞院正,陈国时,那个李圣手说我夫君这伤,只怕短折寿命,但我不想年纪轻轻便守寡,您得好好看看,不求延年益寿,但求寿有终时,白发苍苍。” 人的寿命终究有尽,但求那一日天人永隔到来时,她与谢律皆已两鬓染霜。 作者有话说: 庞惠:这特么真是个大难题。 卿卿:当然,要不是难题,也不找您了么不是。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 82 章【结局】 82、结局 庞惠替谢律看了伤势, 要了谢律在陈国时的脉案,幸得这些官卿都还保留着,庞惠仔细研究了一番, 对谢律道:“并非全然无医。” 这句话, 让官卿和谢律都是惊喜, 但庞惠接着又道:“只是, 公主许愿的白发苍苍,或是有些难,臣只能尽力,但不敢保证任何。” 在官卿的脸色忽变得沮丧之际, 庞惠顺道开解了她一番:“公主, 人生多苦, 生老病死, 颠倒磨折,都为劫难, 寿数自有天定, 若天要亡一人,何在乎是生病而死,还是中毒而死,其他不幸而死?臣虽医者,但不敢与天抗争。” 官卿摇头:“我不管那些, 我只想让我的夫君能治好伤病,庞院正若是有法子,就尽管使来, 我相信您的医术。” 庞惠解释, 陈国的那位李圣手与他惺惺相惜, 相逢恨晚, 他的医术是至臻化境的,唯一的缺憾是行医但求稳妥,不敢下重手,多少有点儿瞻前顾后,谢律的病势,九成是来自于当日在污水中浸泡伤口,造成了一系列污毒入侵,放血疗法虽然有利于余毒排出,但对自身已经重创,身体孱弱的病人而言,十之八九会因为伤势未愈,生血不足而导致更大的后患。因此针对李圣通的治病救人的方案,庞惠有着截然不同的理念,认定一切突飞猛进所得,一定要从险中求,何况对谢律而言,自幼习武,筋骨强健,虽此一时彼一时,但根基还在,要比常人耐力更强,此险未必极险。 庞惠道:“不过,这需要臣跟随公主去往陈国,非一时之功。” 没想到庞惠竟然愿意答应去陈国,真是医者仁心,官卿千恩万谢。 庞惠老脸羞红,急忙将身上的嫁衣给脱掉,好在内里尚有寝衣,胡乱裹了一块帘布,他下了车,去讨衣裳了。 庞院正一生要强,最好面子,何曾被人如此打量过?他只装作无事发生,暗搓搓地裹紧了布条走进了迎亲队伍里。 马车里只剩下谢律与官卿两人,她在斜眼看他,老神在在,谢律却被盯着看,老不自在。官卿的食指点在谢律的鼻端,忽道:“你方才是不是在害怕,怕我诓你,其实已经跑了?” 被戳中心事,谢律神情尴尬,官卿的指尖在他的鼻梁上来回地轻戳:“夫君这么不信任我吗?” 谢律忙摇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我不是,我知道不该,我只是……” 官卿叹道:“只是你心虚,因为你把书杭留在了魏国,你觉得我会为此恼怒于你,转头不想和你成亲了是也不是?” 谢律谨慎地问:“那你,会生气么?” 官卿瞥眼:“你觉着呢?” 谢律不敢说。 他做了这个决定,是对魏国,对天下,都更好的决定,只要官昱尽心竭力地栽培书杭,日后他会是一统之君。 然而毕竟是她的儿子,她最喜爱她的儿子了,在淮安时夜夜梦里都盼着能回到魏国,都是因为惦念她的宝贝儿子。 谢律知道她一定会生气,至于气到什么程度,他全然没有把握。 因此他万分忐忑,一颗心如悬在半空中,被风荡然吹走,忽上忽下。 官卿眼帘微垂,似为此有些不舍,不过她却明白谢律做这样的决定,他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促成这婚事。 他提这个条件,只是恰恰掐住了官昱的弱点,他居然也知道,官昱不能人道,不能生嗣的隐疾。 若将来天下一定要一统,必然会起大的纷争,陈魏之战在所难免,谢律这一举,干戈消弭于无形,又保全了官昱的颜面。他自己牺牲多些,想必陈国的官员都不大答应,他因此费了一番心力。 既然这样,她又有何理由去责怪他? 官卿笃定地道:“不起战争,百姓安定,比我们小家的团聚更重要。何况,只是要十年而已,我相信,我们和书杭终究有团圆的那一日,修严,只要你能撑下去。” 只要他能有一个健康的体魄,有期限的母子分离,她可以忍耐。 她离开许都,将书杭留下,书杭还太小,他不理解,也闹得厉害,官卿承诺,每年她都会回许都来看他,今年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了,等到再过几个月,他们又可以见面了,书杭还是哭,可到底没了先前那么抵触。 她唯一担心的是,书杭会把她离开的这种消极的情绪转嫁到谢律身上,认为谢律是这一切的祸根,继而父子隔阂。 谢律也反握住她的手,两只手交叠、缠扣,谢律翘了翘偏薄的唇,“卿卿,曾经天下有一则预言,说天下乱世,兴于北,终于南,北指的是北魏,南指的是南陈,我就是那个终结天下三分的一统之君。现在看来,这个人不是我,原来是我们的孩儿。” 官卿的脑袋倚在谢律的肩,摇头:“不,是你们两个人。” “要不是你做了这样的退让,我们不可能挣得这样的局面。” 她喃喃道。 谢律笑:“卿卿,你真当我在意书杭跟谁姓么?书杭姓官,是跟随她的母亲,他是你冒着生命之险生下来的孩儿,我有什么权力剥夺你为他冠姓的权利?只要你说,他是我的儿子,身体里一半的血肉来源于我,那么我就认,我为自己的儿子也不能做点儿什么,就这么一个陈国,自然要送给他了。” 官卿挑眼睨向谢律:“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以后还会有别的儿子?” 谢律的呼吸乱了规律,卿卿这句话,当然意思是说,她还愿意为他生儿育女。 这是他莫大的荣幸。 “虽然你这样说我心里实在欢喜,不过,”谢律面露为难,镇定地摇头,“卿卿,我们还是不要再生了。” “嗯?” 谢律拥她的臂膀,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的头,俯唇亲吻她的脸颊和耳侧,唇上携带的温度,就如同炙烤一般,将官卿的脸颊熏得烫烫的,两腮迅速冒出红晕。 耳畔声若蚊蚋:“卿卿,我对不起书杭。在小孩儿这个年纪,正是需要母亲关怀和孺慕之情的时候,却因为我,他被剥夺了这样的幸福,想我小时候,尚且在父母疼爱的环境下长大,书杭比我当年更是难过,我们若是再有了别的孩儿,书杭被我们留在魏国……” 官卿懂了他的顾虑,他这一番话正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官卿眼眶一热:“好,我们不再要孩儿了,就只书杭一个,虽然我们分隔两地,但他还是会得到父母全部的爱。” 谢律幽幽道:“卿卿,书杭会不会——恨我?” 恨他抢走了她的母亲,恨他让他们母子分离,一年才能见上一次,恨他远在陈国,却试图操控自己的命运? 谢律不了解书杭,但他了解自己,了解作为人,作为人子,对这样的父亲没法不恨。 官卿不知道,正如她也不知道,当书杭留在许都皇宫之后,官昱会怎样对待他,怎样教导他,是会教他用一颗仁爱之心宽宥天下人,还是用一颗狭隘自立的心去鄙薄除了魏国之外的所有人,他的眼界和胸怀,终将决定他将来能否成为一个仁君。 “不会的。” 官卿只能并不确定地安慰谢律,脸颊倚在他的肩侧,蓊翠的绿影婆娑着印在官卿的身上,那点点如线的光晕时明时灭。 马车行驶过遍布阔叶常绿林木的官道,向着更远处奔去,暮春和熙的光融化在车轮底下,蜿蜒开一地的暖黄,踏花归去,马蹄留香。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小书杭成了留守儿童哈。 正文就此结束啦,番外继续。下一本开《雀金裘》,还没决定什么时候动笔,主甜,会比这本轻松很多。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