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赘婿的逆袭之路》
1. 飘零久
剑气与云气埋入龙鳞腹地,一点颜彩绵延成广袤的大唐国土。
江南水道因雨季而活发。那些年,一个人的名字随流水滋润田间作物、盛进粗瓷粥碗、倾入高士茶杯。
她叫燕九岭,虚衔江南第一美人。
她十四岁已在江浙一带臭名昭著的金羁派崭露头角。金羁派鱼龙混杂,上至富埒官吏、下至篾片掮客,吸收了乞丐、游侠、方士、盗贼、屡考不中的秀才等新鲜血液,谈笑间唯恐天下不乱。
搞占卜测字的副帮主袭用曹子建的名句“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取如此派名,且选定派门吉祥物红顶公鸡。日后派中成员无论讨饭干架抑或行窃偷猎,必先祭出红顶公鸡,哪怕身手不便,哪怕被黄鼠狼发现。一时间虽然派中成员的得手率大幅降低,金羁派声名却远播,且以越州为中心掀起一阵江南鸡贵的浪潮。
金羁派虽多三教九流,但无人不把派门荣誉视于生死之上,处于生死关头除外。
美人燕九岭在骗婚三十余起,揽收彩礼五百万余两后被六韦花山庄的湛立威擒获,未动一刑一杖就供出幕后主使,把金羁派教主送至寒秋阴鸷的铡刀下。
湛立威有心将误入歧途的燕九岭收作姬妾,她却私自偷出一匹汗血马,载着六韦花山庄的珍玩器物,连日逃回金羁派。此举坐实了蛇蝎美人的传闻,湛立威也颜面尽失,金羁派却拜燕九岭为圣女。
那一年,同是武林中声名最振的教派——饮牛津,遴选新教主的一年。
新老交接大会上,不速之客燕九岭率领一众虾兵蟹将到那里吃吃喝喝,致使应邀前来的豪杰反倒只赶上几口白水。
新教主许寄北二十又六,着一身湖蓝织锦半臂,不愠不怒地看着她,端起金樽敬了敬,“阁下贵干?”
燕九岭舔舔手指上酱牛肘的汁水,头一昂,绣花胡帽的流苏扫过鬓角,“贵派来祝许教主千秋万代!”
许寄北面不改色,“多谢。”
席间许寄北似有意还无地经过燕九岭,听得她对戴太阳巾的一人说道:“你吃点值钱的,那芝麻饼遍地都是!”
许寄北骤地往她蛮腰上狠掐一把。场中无人武功胜过许寄北,他想掩盖的小动作就无人能勘破。燕九岭叫出声时,他已在十步外,应酬从益州赶来的分舵舵主。
燕九岭环顾一周,最后满腹狐疑地盯住芝麻饼道士,“你干嘛掐我?”
“不是我诶。”那人有些呆傻。
“还装?吃不死你!”燕九岭抄起那碟芝麻饼,统统掖进道士嘴里,那人面色憋红,直翻白眼,燕九岭却快活地笑起来。
江南第一美人,正如调皮的猫儿,掌踏出时会放肆地翘起尾巴。这股得意劲儿激起男人的征服欲念,许寄北也想荡平那不谨慎的骄傲。
第二天,金羁派新帮主收到许寄北的短笺,只说把燕九岭送过来。
帮主皱了皱白面团子上的两道细眉毛,又不太敢向武林第一教派的使者发作,拧出勉强的笑容道:“燕九岭好歹是我派圣女,许教主的口气也未免太张狂些。这怎么也得送点礼金啊!”
使者道:“教主让我转告你,他不是比湛立威更温柔的人。”言下之意,得罪许寄北,最好的结局还要看初代帮主。
“我没差呀,”燕九岭梳着双鬟垂髻,十六破幅褶的水红裙拖出华丽的尾翎,“把我送过去好了,越州呆腻了,看扬州很不错呢。”
新帮主眨眨白面团上芝麻大的两粒眼睛,沉声道:“容我想想。”
“你不会舍不得我骗婚的进项吧?”燕九岭抚唇轻笑,毫不知耻地说:“那招用滥了,钓不上大鱼了。”
帮主还是摇摇头,对使者说:“请回吧。圣女关系举派荣誉,我不能草草作主。”
使者“嗤”了一声,“好自为之。”
燕九岭也好不欢喜,形诸于色,“你为什么不答应?”
帮主受惯她颐指气使的态度,凡事迁就,这次他也平心静气地说:“我派人送你北上如何?”
饮牛津的势力在汉水以北并不昌盛。
“你为什么不答应?”燕九岭一字一顿地问。
“就当我舍不得骗婚的进项吧。”他轻描淡写,起身躲开燕九岭凌人的锋芒。
帮主意如此,金羁派上下都要为保全圣女而战。最先,饮牛津通过红顶公鸡的标识辨认金羁门人,许多恰巧买鸡的无辜百姓亦蒙受灾害。金羁派懂得变通,改为在衣袖内侧绣一只红顶公鸡,不知怎么也被饮牛津知晓。从此街头屡见贫民的残破骸骨,不忍卒视,距尸骨不远必有斩掉的袖袍,刺绣公鸡猩红的头冠上鲜血尚温。
这样胆战心惊的日子过不多久,八成门众开始呼天抢地,他们中有人连圣女的样貌都不清楚,这样被赶尽杀绝着实冤枉。
金羁派重地设在乡野,由派内乡绅捐了几个钱搭出草坯房。秋天未尽时,这片房子烧为灰烬,里面的人也没有了。
帮主被铁刷子筛掉一层皮肉后仍不交出燕九岭,铁骨铮铮地说:“我和先任帮主看着她长大,不能让她落到虎口里去。”
许寄北哑然失笑,“我是老虎?”
“你是一颗虎牙,饮牛津才是老虎。”
“你既知道饮牛津是百兽之王,怎么还不自量力?”
新帮主受尽了鞭、打、钉、杖,最后才被一柄钝剑锁喉。
金羁派无可劫掠,饮牛津干巴巴地喊打喊杀,过过嘴瘾。剩下一个燕九岭,许寄北把她捆回扬州。
燕九岭二脚猫的身手,连饮牛津的弟子资格都拿不到,但背后教主坐镇,也位列至四护法。
另有两位,一是曲直使周尧官,在越州修罗场有过一面之缘;一是从革使许寄端,连许寄北都礼让她三分。
其实在燕九岭出现前,她才是饮牛津心照不宣的第一夫人。
饮牛津每年从各地搜罗好根骨的孩子,有的是寄养,有的是孤儿。饮牛津开派百年,十二位教主中有四位是孤儿。孤儿统一入籍赐名,第十二代排到“寄”字,才有在位教主和从革使名字上的巧合。
许寄端邀请燕九岭,敬过一杯酒就是下毒的,伸出一条腿就是使绊子。许寄北每次出现得仅晚半步,寒暄两句,再把燕九岭带走。白云苍狗,等许寄端招数用尽已是翌年六月。
先天元年的六月,契丹请许寄北从中运作,套取唐军情报。许寄北为免趟浑水,携燕九岭北上东都赏牡丹。
许寄北自然想不到洛阳一队奇形怪状的人中,有一个愣是吸引了燕九岭。
慕之沂相貌平平、武功平平,或许有许多怪人在侧才衬得他出奇正常。
怪人里为首的是一个身体佝偻的银发老者,拄一根盘龙拐杖,健步如飞。
慕之沂被许寄北关进扬州后,许多同样古怪的人如雨后春笋冒出来,结派为“摘金钩”,上门讨要慕之沂。
驼背老人说:“许教主不如成全他们吧。”
许寄北抚摸拇指上的金甲玉谍,坐在漆金台座上倨傲无匹。
驼背老人又说:“那我的徒弟你总该还回来吧。”
许寄端伸着手指插道:“把两个祸害一并带走!”
许寄北第一次雷霆大作。
他用软鞭抽了她十几下,罗襦破成条条块块,人宛如掉进血池里。
周尧官将她拖下去禁闭。等她重见天日时,燕九岭仍被拘在饮牛津,慕之沂早已由驼背老人赎回,远离江南。
蹊跷的是,自那许寄北敛了不驯的性情,转而应承与许寄端的婚事,没再提“燕九岭”三个字。
那是与驼背老人交手一战,五十招刚过,他败了。
从饮牛津关关试炼中脱颖而出,并非缺乏对手,但从未有人陷他于如此惨烈的败局。那一日流光溢彩的剑花如骤然盛放的烟火,许寄北恁的使出浑身解数也毫无办法,眼看驼背老人的盘龙拐头捶向自己前胸,停在咫尺的毫厘。
他只好叫弟子牵出狱中的慕之沂,以免输得更无气骨,驼背老人的要求他都默然应许。
许寄端乐得陪许寄北做个无忧无虑的待嫁新娘,但夜里她悄悄找到软柿子似的周尧官,嘱托他“把燕九岭送去泉州,越快越好。”
往日的第一胡闹美人,妆也不理地枯坐,素白绣襦多时不换洗。她现在倒学会了以前帮主教导的“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
燕九岭咽不下几口饭便呕吐不止,不及清理又栽头昏睡过去。周尧官在饮牛津修行过岐黄术法,虽然不用看诊也明白,还是诊了脉才开药,烹煎到好火候再给她喂下。
秘密出行不能有帮手,所以周尧官身兼车驭、药师、总管和丫鬟数职,任劳任怨地做好每件事。
偶尔他注视着那张令天下男人心旌摇荡的脸,不自觉地伸出手,即刻闪电般缩回袖中。
他一直清醒自律,所以即使生性绵软仍能屹立于饮牛津仅一人之下的位置。
到了泉州,燕九岭即将临盆。周尧官只好到驿站给许寄北寄出一封信,说是丁母忧,请求守孝三年。这是他从父亲官场上学到的话。他的母亲确已过世,但不知十年前的母忧能不能补丁。
来年四月。
周尧官日出到草市采买,日落回到石壁居。
临近的山泉映得石穴入口清透水蓝,他绕过宁静的水幕,看到美人抱拥婴孩的画面,奇异的错觉摄住他,让他想堕入这安逸规律的作息,让他想沉溺在夫郎与父亲的戏份里。
“你还不回去吗?”
神思从三年幻觉中拉回现实,周尧官一震,“我的确该走了,”顿一顿,对燕九岭道,“孩子也要走,不能由你抚养。”
燕九岭望着怀中襁褓,泪落成行。
孩子由周尧官交给饮牛津在泉州的分舵,作为弟子培养。回扬州前,他得知这孩子赖以标识的名字,匆匆赶回石壁居告诉燕九岭。
她困在水蓝囚牢,浅绫裙皑皑似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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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略带疲惫传入耳际:“他叫许慕臻。”
作为饮牛津年幼的候选者许慕臻而活,这种生存必须毫不犹豫喝下分量差一点就回天乏术的毒药,必须忍受肮脏的环境和非人的训练,必须为争抢活下来的权利而不择手段。
转眼间这孩子也青衫磊落,浸淫杀戮多年而眉宇冷漠,他抬起修长手指,夹住飘落的桃花。
身旁的小胖墩羡慕极了,却相反发出一声满不在乎的嗤声,而许慕臻最瞧不上的也是小胖墩。此人不管听到多不起眼的吃食,都能发出满山动物开餐会的吼声,若是弃养的孤儿,许慕臻还能稍稍原谅,可对方偏偏有名有姓,唤作薛敢,父亲据说是蜀中富户,隔三差五地贿赂讲师,在严苛的饮牛津养得大腹便便。
一个女孩望着许慕臻失神,不等他人察觉很快移开眼。她就生在泉州的珍珠村,父亲是一位饱读诗书的秀才,给独生女儿取名为江采萍。
大部分时间,许慕臻都与暂时化名为高向的男孩度过。高向说他的名字本是四个字,而这是因为他的家在茫茫无尽的东海,海的这一边难以理解他的真名······
许慕臻回复他,“我给你起个名,高低不平。”
高向的家族研习周易占卜,作为被寄予厚望的传人,他曾试着拿蓍草为许慕臻卜算,大惊:“蓍立!奇瑞非常也,不可言!”这时候江采萍也好奇地让高向算算,高向慌张布好蓍草,又大惊:“蓍立!奇瑞非常也,不可言!”
许慕臻不禁冷哂:“你不是只会这一句卜辞吧?”
高向心里打鼓,却很无辜地擦汗:“我说的是真的。”
天地可鉴,他们只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孩,这一抓一个准的“奇瑞非常”让许慕臻自幼坚信高向的卜算全是胡扯。
和高向交好的因由,也许许慕臻不愿承认——有别于承接祖荫的薛敢、江采萍,高向的家人消失个三五年才会冒出来,送一小包切鲙聊表亲情。
两人用树杈穿过烤熟,撒些椒盐吃,但不足以果腹。许慕臻踢起脚边一粒石子,出手抓牢,抛向五十步开外的一只杏花鸡,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仅够高向抬个头反应一下,许慕臻已抱鸡而返。
彼时许慕臻的实力有目共睹,无人不认为他能从泉州佼佼而出,杀将扬州混个差使,脱离低贱的弟子籍。
他们把鸡骨头垛成一堆便向后躺倒,青天白云从地角曼延,通常高向在此刻感慨万千。
“我喜欢采萍。”
忽地掠过一道白光,天阴沉下来。
许慕臻早瞧出他看江采萍的眼神望穿秋水,但一念又起,他不得不弹起来说:“要下雨。”
两人大步流星地跑回弟子寮,许慕臻脸不红气不喘,若无其事地看着高向弓着身子咳嗽。
“古人说······‘钟鼓乐之’‘琴瑟友之’,你看我是不是弹琴、唱曲、送方小手帕?”
“随你。”
高向见他倏然之间拒人百里,心里敲锣,“难道你也喜欢采萍?”
许慕臻白过去一眼。
“那你干嘛不高兴?”
“我在想试炼。”
饮牛津广收孩童,教以识字、格斗的基本功课,修行六年参加第一次试炼,修行到十五六岁参加第二次试炼,划分各支学习专门技艺。黄老专于内功,越女精于剑法,三玄推算周易星象,神砂钻习毒物机毂,仙倡晓解百兽之灵,神农妙回杏林之春,伏羲奏高山流水之雅,万舞灼渌波芙蕖之姿。
但若想进入饮牛津的权力中心,其实只有两个选择——黄老,越女。无数目光凝聚其上,譬如锋刃交错的火光。
许寄北夫妇均出自黄老,许慕臻见过一次。
人头攒动,多得像黑压压的古木,中间让出一条路。许寄北和他其貌不扬的夫人穿过这唯一的聚光小径。
半大孩子不瞬目地望着手握饮牛津生杀大权的教主,尽管对方全然不知有对自己如此钦佩的孩子。
许慕臻没说“大丈夫当应如此”,也没说“彼可取而代之”,他只是拳头攥得很紧。
他记得许寄北就是弃儿,孤胆绝杀,登上王者宝座。
对抛弃自己者最好的报复,莫过于此。
他幻想的人生,最开始是找到父母,见过许寄北后,变成当教主和找父母。他幻想居高临下地站在那两个人面前,把所有刻薄话说一遍,告诉他们,看啊,他凭自己活到现在!
要是能当教主还可以加一句,看啊,他凭自己上高台!
能这样报复,多么畅快啊!
能让他短暂忘记被丢弃、被嘲弄的痛楚。
“采萍想去万舞,”高向的话把他拉回来,“我要是学伏羲就可以为她奏乐。”
许慕臻哑然,“扮作伶人那样,别怪我瞧不起你。”
高向居然很认真地点头,“我也瞧不起。而且师旷、高渐离都瞎了,我疑心这是乐师的宿命。”
2. 鸦雏飞
试炼前,薛敢一反常态,主动关心起武功课业。他从父辈得知,深山的绝世高人如雨后春笋待人挖掘,便邀高向同他的队伍出发,还再三呵斥许慕臻不要跟来。
高向承家族衣钵,志在三玄;许慕臻则不然,他和谢翩是泉州分舵炙手可热的双骄,连授业一贯有所保留的讲师万事非,都对许慕臻青眼有加,怎能不防。
许慕臻练功的地方,叫听水石壁,崖壁上凸下凹,潭形深不见底,当石壁天顶抛下雄丽的瀑布,巨响如古钟咏叹。
万事非捻着胡须一旁观看,他四肢奇长却瘦得很不协调,长而尖的下巴,三角眼,一脸菜色,像刚从病榻起来还未痊愈的人。的确,他得了怪病,必须喝人血治疗全身痛。
外界看到许慕臻受万事非重视,不知是万事非相中了许慕臻的血。
西天将暮,许慕臻收势调息。万事非从石壁蹦下,细长的四肢包着干瘪的皮肉,像蜘蛛霸占猎物似的附在许慕臻身上,手足因兴奋而微微颤抖,咬开他的脖颈。
练功使人血液沸腾,这时的血鲜甜温热,最为可口。
万事非喝饱了,看心情教他一招半式,大部分时候不仅不教,还支使他买酒。下酒菜偶尔分他一些,酒一概独占。
万事非夸许慕臻的血好,喝他的血强筋健骨,所以为喝口新鲜的,好好养着他。
许慕臻从来不愿意,最初勇猛反抗,败得很惨还是被吸,就学乖了。
当然,屈服的乖不是真乖,积深的恨足以在心底建造出一座庞大幽暗的梓宫,终日记得要把万事非埋进去。但现在,他还得低眉顺目地忍着。
“教你这么久,于你有恩,你告诉为师,周土獠和你什么干系?”
“你说的是谁?”
万事非一脚蹬他胸口上,“告诉你叫我‘师父’,张口跟我同辈,兔崽子。”他见许慕臻藏着怒气,又伸手扇了三巴掌,“不服?来呀!敢瞪我?”
许慕臻被他打得压低了头,万事非扬眉,“我说的是周尧官呐,周尧官!他托我照顾你,你不过是个孤儿,他为何关心?”他捻了捻两撇胡须,忽而道,“你娘应该生得不错。”
万事非抬起一脚把许慕臻蹬进不断汇入瀑布的水里,等他湿透地游到岸边,又把他脑袋往水里按:“心里骂我呢?小鬼,什么都瞒不过我。”
“你一向这么照顾他?”
在只有万事非和许慕臻知道的会面地,今天却多了第三个人的声音。
青黑纱罗的四角襆头下,露出一张平和敦肃的中年面孔,着石青杭绸袍,一身儒气。
“你来了。”万事非狞笑,“我刚琢磨透,游心玄那事过去那么久,教主真想杀我,贬我来泉州前就动手了。你假传教令,骗我给你看孩子,我问你,他是你的种?”
“与你无关。”周尧官展开一卷剡藤纸,上书的正是杀掉万事非的教令,“近日教主公办,你的命我不能留了。”
“切——”
话音未落,万事非已做擒拿手势扑去,周尧官手掌斜切,从容招架。他们一急一徐,武功路数大不相同,渐渐的,急的一方颓势败落,能轻松胜过许慕臻的阴戾打法,却奈何不了周尧官平和扎实的功夫。
再有三回合,万事非必定落败,许慕臻心想。
周尧官使出一招袭顶的绝杀,万事非毫不迟疑地将许慕臻推向前,周尧官硬生生拧转掌势斜扫,沧浪之水倒冲腾天,飞沫霰散。
他怒道:“万事非,你落魄透了?躲在孩子身后!”
“有事弟子服其劳嘛。”万事非舔了舔溢血的嘴唇。
“你放开许慕臻!”
许慕臻看到周尧官心急,很是诧异,联想到周尧官从前来泉州的几次常带书籍物什给自己,他也开始生出和万事非一样的疑问。
周尧官身后的密林掠出一道白影,瘦弱的身姿摇曳浅黄裙摆,头上幂篱被秀手除去,她的脸凝结朱华。
听水石壁不仅阻断时光流逝,还以寒冰之性陶冶出她不容进犯的庄重。
“臻儿。”女子伸出手递向许慕臻,美目含泪,深情得令许慕臻不知所措。
风姿无两的面容竟镜像般倒映,并非巧合,而是一脉的血缘找回承续。许慕臻一时接受不了,失魂地垂下头,急得女子跺脚,“我是阿娘啊!”
万事非看向女子,决眦狞笑,对周尧官道:“你的姘头居然是燕九岭!哈哈哈······今日的我,是明日的你!”
他以许慕臻作盾,对周尧官忽发三枚袖箭。箭长四寸六分,由袖底掩藏的木筒弹射机括飞出,万事非精擅此道,几乎百发百中。周尧官脚踏幻方五宫,一宫右旋,二宫左旋,击落袖箭,保燕九岭无伤。
凭万事非的轻功,赢出片刻即生机,他把许慕臻一丢,趁周尧官接住人的空当儿逃走。
“你小时候就很俊,现在越发好看了,阿娘好想你啊。”燕九岭捧起心爱孩子的脸,许慕臻却退让数步,回视打量,又重新审视周尧官,一语不发。
许慕臻六岁时,参加了饮牛津第一次试炼,只有孤儿才需要面对的第一轮试炼。年岁相当的孩子被赶进浅沼,一面凫水一面杀掉他人,杀不够三个,即使游上岸也会被讲师处死。
不被任何人需要的弃儿,通过此试炼,才会被饮牛津需要。
沼泽水温暖地漫过胸膛,染红瞳孔中的云絮、碎叶、逃窜的鱼儿。那时他无比渴望父母带他脱离地狱,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肩膀和肚子挨了数刀,躺在弟子房高烧不退,没人问过一句。自那以后,他不再需要任何人。
周尧官走过来,“她是你阿娘,你不是孤儿,你有家人。”
许慕臻说:“我不需要家人。”
“怎么会不需······”周尧官望见他犀利薄情的眼目而语塞,十六年残缺,交换冷漠,非难意料。
万事非尚且教他武功,将剩余的酒肉分给他,偶尔讲讲笑话,亲生父母不过一面之恩。这些年他等待过父母,想象无数重逢的光景,等待这么久,久到不再等、不想要。
如今的他冷漠地甩下背影,说:“我一个人,过得很好。”
敢对许寄北颐指气使的燕九岭,却对亲生儿子支支吾吾,她欲追,被周尧官拖住,“教主半个时辰之内必到,你不能留在此处。”
年轻时的嚣张气焰重新燃起,“我要见许寄北!放我和臻儿离开饮牛津!”
“你的武功学识流于表面,又无一技之长,离开饮牛津如何谋生?”
“为什么你不能带着臻儿?”燕九岭突然省得,“你不是带着沈什么的弟子吗?”
“子归是家严官场旧友的独子,我推却不得。当初我送你来泉州,受许寄端差使,如果我带回一个孩子,她势必起疑,许慕臻反而不安全。”周尧官不由分说将她拉走,“许慕臻我会托付给可靠之人,你回石壁居,切忌出来走动。”
如果不是焦心许慕臻的情绪、万事非的去向,藏匿燕九岭和接许寄北的驾,周尧官不会漏听丛林的动静。薛敢等人往到此处,恰好将这幕收入眼底。
未经二次试炼的弟子三十人合住一间,薛敢和江采萍家有门路而另有舒适住处,许慕臻和高向同住。是夜,高向悄悄靠过来,“你找到父母了?”
许慕臻顿了顿,“没有。”
“听水石壁的事情我看到了,不止我,还有薛敢他们。”高向压低嗓音,“你要小心,尤其是试炼的非常时期。”
许慕臻瞧不上薛敢的行径,但想想可能惹起的纷争,他点点头,忽而道:“他们连道歉都没有,一切好像做梦。”
“夫人应该是真心思念你,或许另有苦衷,”高向在脑海中搜索,“夫人的名讳,似乎听说过······”
许慕臻早便想起,这名字曾给肃杀的饮牛津增添几多绮色,也给教主带来几多屈辱。
燕九岭伤心的面容和周尧官的殷殷期盼挥之不去,那样突兀的出现,似乎还承担某种风险,激起他的怨恨又于心不忍。受到抛弃的灵魂直勾勾望着射入的一线天光。但他没能再见到二人。
试炼之日,许慕臻披荆斩棘赢下数人,输与劲敌谢翩,最后的对手是当日忧虑成真的薛敢。薛敢恰恰相反,只赢一场,若再败需重新修行,可谓势在必得。
烈日灼焰,沙地鳞次栉比立着八道十五尺高的木桩,弟子踩在木桩上比试,一方跌落即为失败。
薛敢勾拳迎敌,日光在他身后交织出针芒严密的罗网,逼得许慕臻难以目视。薛敢攻出一路稀松寻常的拳法,但他并不指望以此重创对手。
“许慕臻,我知道你的秘密!”
被叫的人心提到嗓子眼,眼皮咚咚跳动,身形不乱不是由于镇定,而是紧张得不敢动。
“你是周尧官和燕九岭的奸生子!”
“你胡说什么!”许慕臻沉着脸。
讲师的看台相距遥遥,是以二人的对话没有被听去。
“如果我添油加醋宣扬一番,饮牛津还会容你?”薛敢不怀好意地笑道,“教主巡幸泉州,要是他知道自己被属下戴绿头巾,你们一家三口······”
“教主自会查明,岂由你胡说。”
“死鸭子嘴硬!我们十几个人亲眼看见!”薛敢咄咄逼人,“当年许寄北为了抢一个娘儿们费了多少兵卒杀了多少人?这娘们竟然偷偷给下属生儿子,你猜你们逃不逃得过?”
见二人迟迟没有动作,讲师厉声催促。
薛敢装模作样地扑上去,左右轮攻,像一只笨孔雀卖命的炫耀尾巴上破绽重重的眼轮。
他对许慕臻道:“我替你保守秘密,你认输!”
凭薛敢的武功没有希望赢过许慕臻,装聋作哑就是为了谈条件,但二人不睦,只要薛敢攥着这个秘密,就能一直威胁自己。
薛敢猛地一推,攻其不意,不料许慕臻灵活地斜跨一步,下盘坚稳。失去重心的薛敢摇摇晃晃,将要跌落,他一摔下去,胜负即便分晓。薛敢急道:“我输了你也别想好过!快扶住我!”
许慕臻情急中无从权衡,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薛敢说出去,多瞒一天都好。他在对方慌乱忿恨的神色中伸出一只手,薛敢站稳,却猛推他一把。
“薛敢你——!”
许慕臻掉下来,急忙双腿发力把自己盘在木桩上,头朝下,靠卷腹把自己吊上来,薛敢却跳到临近的木桩,踹他赖以支撑的腿,许慕臻伸手一挡,挡是挡开了,但腿往下滑,且姿势坚持的时间久了,腿快要抽筋了。薛敢干脆站到他那根木桩上,两腿轮流踹,“下去!快下去!”
许慕臻还在坚持,伸手够临近的木桩,薛敢见状,“蹬蹬”地在桩子上蹦起来,他肥胖,桩子晃晃悠悠,许慕臻两腿松滑,手又没着力点,再被薛敢一按一揉,翻身从十五尺高的木桩砸到地面。
讲师早已等得不耐烦,无法相信许慕臻拖泥带水的表现能一路赢下来,其中的猫腻都由这最后一位主考清算;胖子明显四体不勤,居然还赢了,名录上的小字标着蜀都富贾的家世和考取意愿。讲师提笔决定了两人的前程。
“薛敢,神砂。许慕臻,伏羲。”
伏羲门修习乐理,弟子皆武课荒废,佻达放荡,夤缘权贵以谋生路,饮牛津从未有任何一位教主或护法出自伏羲。
散了场,许慕臻仍躺在原处,薛敢趾高气扬地走近,转而一脚猛踩许慕臻胸肋,“你知道吗?我很讨厌你。”
许慕臻运功反推,将他弹出半丈远,“滚。”
薛敢怒不可遏,“奸生的猪猡!”
高向考入三玄,跑来寻许慕臻,见他灰头土脸的狼狈相呆住了,掏出手帕给他擦脸,被许慕臻粗鲁地拂开,结果正扯裂手臂的伤口,“嘶”地倒吸一口气。
高向大度地笑笑,“我们不是朋友吗?”
许慕臻翻过手背截断灼烈的骄阳,手心细密的汗水蒸发,潮湿了眼眶,他故作轻松地说:“我没考上。”
高向猜得到。“对手是薛敢嘛,就算没有那件事,他也能想出别的办法打压你。”每每他们之间陷入沉默,都是高向打圆场,“听说教主陪着东都来的大人物看万舞门的试炼,我们先吃饭,再一起去。”
千钧重量缚在身,许慕臻神色躲闪。
“陪我去吧,”高向拉着他,“唯有试炼这一日,讲师才手下留情。市集那么热闹,千载难逢,怎么能不去?”
骄日当空,惠风和畅,喧嚷穿耳而过仿佛曲静无声。许慕臻跟着高向,不知不觉坐进茶楼。茶和醋芹很快传至,一小碟炙羊肉,两份芝麻饼。
“阿臻,你觉得谁漂亮?”
“你必然说江采萍。”
“谁能胜过采萍?”高向夹着炙羊肉说,“柏氏两姊妹也好看,可比起采萍差些。”
“谢翩恐怕和你正相反。”与许慕臻不分轩轾的谢翩,一直在追求阿姊柏箬伶,古有“沉鱼”“落雁”赞颂美人之姿,他杜撰了个“谗蟾”的典故,形容见到柏箬伶如癞蛤蟆般日思夜馋,只是从此人家姑娘更不理他了。
高向嘟囔:“不过我和谢翩同病相怜,采萍对我还不是冷冰冰的。”
许慕臻把着手里青瓷瓯,看上面素淡的花纹,“她对谁都是。”
高向更沮丧了,“她对你就不一样,她乐意和你说些小事。”
许慕臻瞧他一眼,记忆翻涌诸多似是还非的佐证,但他不言。
许慕臻身后有一位客人,脱缀白纱帽撂在木桌上,襟口银线刺绣精工秀美,面前一壶一盏,泡的是茶楼最贵的郑宅。他听完二人的对话,拾帽下楼,擦肩而过的一队人吵嚷上行,恰巧掩盖了锦衣客的行踪。高向当即坐立不安,许慕臻见高向惶恐的神情,听背后人装模作样清嗓,偏头去看。
浩荡群丑,有魁拔如象,有身细如猴,鲁莽凶蛮与畏缩从众奇妙结队,为首薛敢。
许慕臻视若无睹,继续喝粗制的柏岩茶。
“这不是我的手下败将吗?”薛敢带着众人哄笑,“喂,小杂种!”
话音未落,一道细细的女声夹在其中,“阿兄,怎么这样说话?”
薛敢狞笑,“你看我们现在跟他打招呼,他都不屑理会。小容,你不知晓,他就爱装清高,其实——爹娘猪圈厮混生的,他的命,最、下、贱!”
捏紧的茶瓯溅出数颗涩香水珠,只要把它扔到薛敢的猪头上,他能把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嘴烫满燎泡,但薛敢一句“你敢砸我就全说出来”让他瞬间凝固,所有愤怒攒聚在爆发的顶点,被压下去。
“放下!”薛敢喝道。许慕臻的一举一动胁迫他的安危和虚荣,“你放不放?”
许慕臻一掼到地,汁水四溅,如针似芒。
薛敢揪住他的衣领,“你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尖声模仿薛敢的阴阳怪气反问,薛敢跌得人仰马翻,滚了两圈,自他刚爬上来的楼梯咕咚咕咚下去了。
小姑娘细声惊叫,很快恭敬叫道:“师父。”
许慕臻没动手,他顺着少女的视线望向屋顶。悬梁上坐着须发如墨的老人,青绿交领衬衣,袖口宽大,背上一顶竹编席帽,按着一对渔鼓筒板,用道情的拍子骂道:“胖馒头连说话都学不好,饮牛津误人子弟快点跑。”他翻身而下,与年龄不符的轻健灵活,两脚蹬到薛敢肚腹,借力一个前空翻,甩着长袖稳稳落地。
老人闪现到许慕臻身后,捋着玄练长须上下打量,痛心疾首地问:“连胖馒头都打不过?”
“张老前辈,您又欺负我!”薛敢费力爬起,大声抗议道,“别在小容面前那样叫我!”
“怎地?胖馒头胖馒头······”绿衣道人手一插腰一挺,“小容早知道你是胖馒头,她还说你是蘑······”女孩突然听到老人出卖自己,连忙拿芝麻饼塞住老人的嘴,佯作痛心地扮出哭腔,施施然下楼,“阿兄,你没事吗?我好担心!”
老人咬下一口饼,滋滋有味吃了,补上后半句,“菇猪肉馅的。”
高向“噗”地发笑,可余光里的许慕臻阴沉积郁,他愧疚于笑得不合宜。可老人向他挤眉弄眼,他又捺不住笑。
薛敢揉着痛处埋怨,一面上楼来,“张老前辈,我跟您亲如叔侄,您向着外人!”
张道人毫不迟疑扇出一巴掌,“你欺负人骂人,还叫我偏袒你,你傻还是我老糊涂了?”
薛敢的肥头硕耳涨得通红,半是恼怒半因挨打,他一甩袖袍,“您还不如别来呢!”他气冲冲下楼,虾兵蟹将一齐跟从,大摇大摆出茶楼去。下楼时与女孩照面,“小容,有空找我玩。”
这次,砸东西的换成道人了。“瞧他那德行,管不出人样来!以为我老道是来看他的?可笑,他爹都请不动我!”
博士强颜欢笑来劝和,望向一地碎瓷心疼地搓手,少女补给他两百文钱,柔声道:“麻烦收拾一下,送些素菜来。”
张道人发够脾气率先落座,知会两个少年,“坐,吃东西!”
“不必。”许慕臻要走,女孩挡在先,掏出一只精巧的玛瑙瓶子,玉润含光,碧翠灵微。
他这才仔细打量女孩,梳着寻常双髻,雪肌上工笔细致描绘出纤秀五官,双目也似玛瑙浣尘无瑕,宽松长衣拖曳在瘦弱形容上,比不得江采萍的花容月貌也比不得其锋芒。
“药收着,小容的金创药比外头那些好。”张道人往嘴里拎了数根醋芹。
小容音容稚嫩,却守礼地说:“对不起啊。”
不该她道歉的。
尚青涩的眉目,竟投出垂怜的一瞥。
许慕臻移开视线,“错不在你。”
瓶子仍在女孩手心,泛出冷冷泪光,但被高向拿住。
憨实的男孩一幅可靠神色,“我拿给他。”他见女孩受挫气馁,已跟上去的身子又缩回一半,“他心情不好,不是对你。”
小容展颜,“谢谢你。”
这平凡女孩别有一段煦暖,既能容忍薛敢的蛮横恣睢,也能承受许慕臻的冷落,少见得如同高向。
高向受人之托,将玛瑙瓶放进许慕臻衣袖中,冰凉触感惊得他一震,“什么?”
“收着吧,你当看出那小姑娘和薛敢不是一类人。”他提起许慕臻的袖口,叫后者无法拒绝,“走啦,看采萍。”
彩绘藻井,芸辉砌墙,沉香画栋,鲛绡垂帐。高台正中列席的是许寄北夫妇,随侍的周尧官立侧,其后是泉州分舵主容赦及所有讲师,茶楼里白面无须的男客亦在其中。西席设琴,女子炽烈红妆,两颊胭脂如酒晕染,玫瑰红的水绸洒金五彩凤凰纹长衣迤逦至台下,显耀翎尾。她是本试奏乐的琴师,也是伏羲门讲师,其后更有方响、横笛、笙、筚篥、大鼓数人,共奏三曲,弟子各显神通,舞较高下。
“今年阵仗如此骇人,教主都亲自来,”高向倍感蹊跷,“难道他也来看采萍?”
许慕臻嘴角抽搐。
可谓喜你成疾,药石无医,看谁都提防是情敌。
江采萍擅跳文舞,择了水影红金缕撒花大袖,湖绿密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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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线的海棠花裙。头梳百合髻,满头赤金镶青金石的钗环,手持一株金钱绿萼梅,是其父江仲逊重金寻获的贵种。
转轴拨弦,乐音清亮,台上火袖凌波,若仙子将飞而未翔。
许寄北夫妇目光难移,隐在华盖阴翳下的白面男客同样抿唇而笑。
歌尽舞罢,一列美人欠身,主母夫人踱到江采萍面前,执手叙道:“你叫什么名字?”
“家严江氏,取‘于以采蘋’之意,赋名采萍。”
白面男客缓声道:“于以采蘋,南洞之滨。夫妻循法度,承先祖,共祭祀,衍嗣绵延,福祉悠长。”
江采萍垂颜不语,状似无意地眄过台下,只一擦到许慕臻便收却。
许慕臻指着时时藏锋于暗处的锦装男客,“你认得教主身后那人吗?”
“认识!”高向颟顸说道,“他肯定对采萍别有用心!”
许慕臻一巴掌拍在他不成器的脑袋上。
试炼已成定局,他们需搬出三十人共一室的弟子房至各门精庐。往日,许慕臻武功出众,同辈忍耐了他的傲慢孤漠;而今看来他武功平平,行为碍眼,江湖再见前必须出一番恶气。
此间弟子房,薛敢座下四大天王八大金刚占了其六,在许慕臻踏进房门前把他是周尧官奸生子的绯闻传得人尽皆知。
“许慕臻,合着趾高气扬这么久就一拉曲儿的?过来,伺候你大爷满意了多赏你几钱!”
“别说,他真适合当伶官儿,看这皮相。”
“瞎,不晓得人家亲娘是美人花吗?博览群——茎——”他故意慢嚼暧昧的几字,惹得众人发谑。
此人是薛敢座下头号天王吴勇,眼歪嘴斜却有一颗赤子之心,全身油水都贴给薛敢,只给自己留一层皱巴巴的皮。他其实有匹夫之勇,往往最先找许慕臻的茬儿。
房中还有一个孙程,试炼对上许慕臻输得彻底,需再熬三年,因而怀恨在心,便与天王金刚之流为伍。七人套绳索一齐扑上,禁锢许慕臻四肢后还有余力,吴勇知道许慕臻伤及肋骨,告好所有人往肋骨打。许慕臻急运内功护体,可气息运至足三阴经因伤出岔,再一阵密集的拳雨,他生生承受住一番凌虐。
其他人道路以目,不敢得罪霸王团伙,也不忍心看,纷纷涌出房门各奔东西。弟子斗殴滋事,讲师是不理的。弱肉强食是饮牛津的风尚,不问善恶,无关对错。
七人轮番上阵,发泄够了,向口角流血的许慕臻狠狠啐几口,乘兴而去。
许慕臻头脑昏沉,四肢百骸如受车磔酷刑,自救地找药瓶,却疼得够不到。高向说过他会在万舞试炼后向采萍做一番蒹葭追溯的告白,所以指望不上他。
没什么,许慕臻想,他可是从第一次试炼的鬼蜮里挣扎而生的幸存者,睡醒便好;或者高向回来,一定不会坐视。
但他唯一的指望此时把怀中木龛藏得死死,最不想见到许慕臻。
星夜寂暗,孤月迷离,弟子房黑黢黢一片,无灯无火。微寒小径引来许慕臻平素相交寡淡的两人,其中一个白日还打赢了他。
谢翩酷爱一柄玉骨扇,开阖扇面的声响如风抚修竹,清格疏朗。人亦如此。
“谢某性贪,自林间与箬伶姑娘一遇,终日虑念何时能与姑娘再见,今夜良辰佳期·······”
“你有话直说,别绕弯子。”
谢翩叹了口气,“箬伶姑娘,你能不能别时刻想着令妹,和我待一会儿吧。我考入黄老了,你怎么样?”
“我在越女。”
谢翩支吾半晌,自己找补道:“令妹呢?”
“她在仙倡,”冷冽的音线如扯断暗夜的变徵之弦,“还有事么?”
许慕臻昏醒之间,翻转呻吟,谢翩立刻如惊弓之鸟般慌道:“谁在那里?”
数只乌鸦扑簌老翅掠远。
谢翩高声道:“我奉劝你,你若诋毁箬伶姑娘,我绝不放过!”
柏箬伶如高岭之花般孤峭,“并非见不得人的事,爱说叫他说去。”语罢径自走了。
谢翩追不上一朵注定飘远的流云,心伤地摸了摸额角,回首见房门大开,以扇探路进到内室。阒静灰颓中,只一团瑟缩人形,他半天没认出这是白天给他造成最大困难的对手。
“许······你被洗劫了?”
伤重的他只能发出难以抑制的呜咽,捂着肋骨汗流浃背。
谢翩探知许慕臻的脉搏,急道:“快调息!元气游窜,流失太过!”
谢翩手忙脚乱地抓住玛瑙瓶,味道独特,却也不是调养内伤的药,他慌张抓头,最后扶住许慕臻说:“我得找个大夫,你等我!”
许慕臻浑身抽搐,咬紧牙关,只出气没进气,默许了。
谢翩急匆匆奔出房门,往左两步,又往右两步,不知求助谁,想到许慕臻的性命一力托付于他,唯恐有失,焦灼如焚。
谢翩与许慕臻并不亲厚,因此许慕臻也分不清他是真去请大夫,还是借口遁逃。伤处似凌迟的刀剖切脏腑,错乱的真气冰泮流澌,是夜如此辗转,何其漫长。
半是臆幻,许慕臻朦胧中见到推门而来的窈窕身影,白衣似雪,鲛绡薄纱,铺洒泠泠婵娟光辉。绝美的女子,面带心疼与温柔,素手抚平他所有受过的伤、独自吞咽的委屈。
“阿娘······”他在宽厚的怀抱里渐渐安顿。
只是隔日苏醒异常惊悚。
谢翩僵硬地被他抱着,一副任凭做主的献身表情,等许慕臻推开。
许慕臻话都说不利索了,“你,这·······”
谢翩摆动玉骨扇解释:“误会!都是误会!你听着,昨天你受伤我给你找大夫对不对?伏羲门的讲师救了你,叫我搬你住进精舍,我背你的路上,你一直叫我阿娘,我我······我却之不恭······你你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再说我心属箬伶姑娘,你不要清白我还要得!”
肋骨已矫正包扎,紊乱的内息平稳复初。
许慕臻欲拱手唱喏,谢翩先一步化解他的手势,“跟你交情虽浅,能帮上忙还是高兴的。容易误解的事,你千万别说出去!”他竖起食指紧压唇上,直至许慕臻点头,玉骨扇点了点桌上一只布包,“昨天你的衣衫扯破了,我正有一件没穿过的,借你应急。我走了,你养伤吧。”
屋内“吱呀”一声陷入空寂。
挨打时候,许慕臻把全世上的人都恨了一遍。
可此刻他看着谢翩的布包、小姑娘留赠的伤药、精舍里舒服柔软的绸被,被烫热的心露出脆弱的本来模样。
日正,万舞试炼奏乐的琴师着石榴腰彩,拖曳杏黄裙裳,鹅绫帔帛倾垂,一双凤头丝履迈入精舍,嗔道:“刚分到我门下就缺勤旷课,反教为师看你。”
她正是伏羲门讲师李庄姜,面部轮廓立体而分明,妆画艳极。
她冷哼一声,怨怪的语气似撒娇,不输黄莺的婉转,“救命之恩,授业之德,见我连招呼都不打?”
许慕臻并非忘恩负义,只是没见过狐媚,他不谄媚不调笑,就接不住话。李庄姜三十上下,风华卓绝,容止却无半点庄重。
李庄姜轻佻地捻着鬓间垂发,双腿交叠,雪白纤长的腿在薄纱里隐现,“筋肉强健,骨架雄阔,左手竟有反关脉,不过你该知道我伏羲门修行乐律,你的资质与此毫不相干。”
凤仙染色的脚趾熟稔地挑拨他的长发,罕少的异域奇香漫进鼻腔,许慕臻本能地后躲。她却不依不饶地踏住心口的位置,许慕臻警惕地瞪她,她就如大开撩人之姿的芍药散开肉瓣,花蕊亭亭。
“说句话会死吗,市井儿?”
许慕臻低头,正瞧着她大裳拖尾的纹样,似花而非花,饱满地绣了石竹和新月,还有说不出来的纹章,别有华丽奇想之美。李庄姜支颐半卧,赤足稳落榻侧,“周尧官嘱我管束你,奇了,你是他什么人?”
他恨了这么久,思念也与之俱增的至亲,因万事非和李庄姜几次三番的追询,许慕臻已能完全确定,他们必有难言之隐。
自此,许慕臻白日学习乐理。由古琴起,定心息虑,令五徵与心相对,先学调弦。他从未接触音律,较同门进展迟缓。
李庄姜曾嗤之以鼻,“你是靠脸分进来的吧。”
乐道之存,鸿蒙浩瀚,人心不古,才将其视作玩物丧志。圣明李隆基雅好音韵,饮牛津才姑且培养梨园子弟以备时需。
入夜,李庄姜引许慕臻进跨院修炼武功。起初不过是元气吐纳收放的技巧,许慕臻已足够精通,如此李庄姜才教一点秘技。然这秘技乃是偏门左道,调制药粉晾干后的面皮可做假面,与人往来的手势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放暗器,养蛊、炼毒、机关、反间。
许慕臻败与薛敢后尤其厌恶宵小诡诈,但他知道李庄姜武道不精,所以也尽心学着。
时日渐多,李庄姜也觉出他俊才坚卓,这些玩意儿她自认实用,可到底亏待了他的天资。
心随念动,她屏退扈从,只领许慕臻一人入内帷,屋中绮罗扶风,李庄姜拨转墙上挂画的机关,隐入密室。
室内砭骨寒意,道狭深幽,四面玄冰。正中黑岩质料的古朴台座,油灯燃起,四面来光交叠于台座的一匹丝绸之上,绸布陈旧泛黄。李庄姜削葱般的细指向丝绸一点,“这本广寒功我练至第三重便无法进阶,寒气游走经脉无处排遣,自苦不堪,思前想后揣摩数年。也许左手反关脉的你能将运转的寒气泄出列缺。我先带你练至第三重,后面看你造化。”
3. 别阮郎
白灼日光蒸出迷蒙幻觉,午后蜻蜓浮游,月白苍穹闷着一场秋雨。
许慕臻常到钟潭瀑布练功,却再未遇到那绝艳的美妇,心底微渺的期冀灰飞烟灭。他逐一练习武技、心法,最后搬出古琴,比照图谱练指法。
拳掌武学只讲究力道和偏倚,古琴却还要求手指灵活转变和协作,他拨弄几番仍弹不连贯。
“左右指甲弹按有煞声而不避,”江采萍抬起两手架着虚空的一张琴,“右手弹弦要坚实纯正,左手技弦配合不能过早过慢。”
许慕臻又拨弄几下,徒然垂手,“我懂,但手不听话。”
江采萍衣装昳丽,如云的髻发上珠翠琳琅,一视可知价钱不菲。父亲再宠溺也供奉不起,这是白面男客差人送的。万舞试炼正赶上中贵人南巡搜罗才女,江采萍夺得魁元,将要奉召入都。
他转向饮牛津不老的山川问道:“你会应召?”
“对。”
“帝王之侧不是恩宠就是刀剑。”
江采萍撷下一枚绿叶细赏,冷道:“我懂,但这不是你赐予的么?”她劈袖砍去,可她未习武功,绿叶轻飘飘曳向斜方,人随叶落而去,再张口声音溢出颤抖的恨意,“琴露煞声而不避,人见煞而不援,许慕臻,我白认识你!”
许慕臻回望她的身影,她怨怼深曲,仿佛他见死不救一样。
“奇了,我做错什么?”他想起燕九岭如兰泣露的模样,负气自问:“又是哭又是恨,我做什么了?”他的哀痛全都独自吞咽,怎的别人的也推给他?
一旬后,迎送江采萍的画舫装船,岸上弦歌笙乐,锦带彩绸,把饮牛津泉州分舵的仪仗端出来。半遮薄纱的江采萍与父亲默别,古井般的眼眸传出哀戚的回响,她朝向雀跃的人群,却立即发现盛象之下,缺少了她心中的日轮。
侍婢马上说:“才女,不能落泪的。你看,高向郎君来跟你贺喜了。”
高向行唱喏之礼,脸上毫无喜色,“那句蓍草卜辞,真的应验了。”
“大概许慕臻也会应验的,”江采萍眸光一扫,如照彻的精电,“你交给他了么?”
高向低首嗫嚅:“给给······给了。”
“他说什么?”
“知、知道了。”
江采萍轻叹,晃动的身子被侍婢扶住。
花鸟使半月前已回东都传讯,位高权重的高力士亲自送她北上,饮牛津上下翘首待望她入主陵阙,成为江湖门派与皇室的纽带。即使问出所以然来,她已箭在弦上,绝不能反悔。
白面男客就是高力士。
他殷勤催促:“良人,上船吧,莫耽误时候。”
表情寡淡的美人收紧黛眉,袅袅踱进舫间,锦帘落下。饮牛津的船只同时起航护送。
许寄北于陆地安然望着一切,只见最后道别的高向迅速回奔,跑离人海。
高向全力奔向伏羲弟子精舍,文弱的他难耐激烈跑动,嗓子干得如同砂砾灌满了喉。
许慕臻先他拉开门扇,怀中抱琴,见到高向不禁怔愣。
许慕臻想,先前我笑他当伶官,如今我才是可笑的那个。他望了望高向潮红汗湿的脸,视线复杂的躲往一隅。
高向想的是:他不愿见我,莫非原本知情?
两人各有所想,高向猛地拉过许慕臻的手跑起来,对方惑然不解地连问“你怎么了?”“带我去哪?”
高向清楚自己隐瞒了怎样的秘密,他自私的隐瞒导致了今日的结局,为了弥补,他从未跑过这样快。
终于看到江采萍乘的画舫,高向双手合成喇叭向江面喊道:“采萍,采萍,他来啦——”
然而由江心一点向两岸望去,唯见郁郁葱葱的一色古木,看不清人影。
高向不甘心地喊:“许慕臻来送你——许慕臻来了,采萍,他来了——”
就算不愿见我,总该想看看他吧,看最后一次。
众人循声张望,教主许寄北亦然,微笑偏侧,话对周尧官问:“此女的相好叫许慕臻?”
周尧官硬着头皮回:“不详。”
“去查查许慕臻,带过来。”
周尧官只得拱手领命。
十数年来他极力掩盖许慕臻的身份,织罗细故,避人嫌猜,但一点微小巧合就把蒙尘的璞玉剥落干净,呈给虎视眈眈的眼珠。暂不提旁人,饮牛津最有权柄的人凭一个不喜欢就能打碎他。
高向的嗓音一声比一声更嘶哑。
许慕臻置古琴于膝,弹奏那日江采萍指点过的曲子,曲音惊动琼林百雀,江岸上空散开一团彩影,倏忽而去,天地乍静。
画舫送出笛声,流美清越,寒树负势竞上,冰泉蜿蜒入霄,最后笛声消歇,琴声还继续。
高向伫望两排涟漪荡开的江面落泪。
许慕臻自知,当然不是因为琴弹得好,伏羲课上他每次演奏都能让李庄姜一双美目鱼肚翻白。
“对不起。”高向低声说。
许慕臻茫然,“你是生我的气吗?”
“我生自己的气。”为御座的花鸟使铺路,而唯一能挽留江采萍的机会,也因他的私欲断送,“以后你必定恨我。”
尽管不知情,却可凭借他种种反常之举推知一二,许慕臻说:“我不会。”停一会儿,“我没有那么喜欢采萍。”
高向睁大眼睛:“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
他收起古琴往回走,“我去练功,不与你同路。”
高向在他身后大声说:“只要你还当我是朋友,我也一样!”
许慕臻蹙眉狐疑地斜睨他,甚为不满,高向为他这神情,心虚地缩起来,许慕臻又加了一句“见色忘友”便离去。
饮牛津的弟子,你死我活是常态,像他和薛敢。高向却和光同尘,跟谁都能做朋友,许慕臻虽外表冷傲却很贪恋这种明亮的心性。高向给予他的宽厚关怀,采萍不能及,所以他从不觉得后者更重要。
可是“没有那么喜欢”,听起来浅浅淡淡,其实也肯定了喜欢,江采萍离开,许慕臻也暗暗难过。
道道教令下传,许慕臻踱进泉州分舵他未曾有资格踏足的大殿。殿内左右各六具灯轮,高十丈,着以绮锦,琢以珠玉,燃五千盏灯葱茏攒聚,粼粼花树映照阔大斗拱。许慕臻被强光刺痛眼睛,他已在幽冥间索居太久,光反而如万箭齐发令他无可遁迹。殿堂台座上,许寄北夫妇两膝相比,一侧的周尧官侍立,从头至尾都仿似没见过许慕臻一样。
少年脸色苍白,稽首拜礼。
“许慕臻,你是孤儿?”
许寄北身材不算高大,却比周尧官孔武;面貌不似寻常煞主凶悍,却挟一股风雷气势;每字言语、每处动作仿佛最自然不过,却缜密无隙。
“是。”许慕臻撑地的手是颤的。
“我也是,”他颇有些高兴,“上来,让我看看。”
许慕臻有一张酷肖母亲的脸。
兴许时日渐久,新人换旧人,江湖传说谁都忘得——而许寄北不能;僵死的笑未泯,许寄端碰跌了金盏——看来不止许寄北记得。
“你的生辰是?”
“开元三年七月初九。”他并不知晓自己的生辰。饮牛津记载的是收容他的日子,实则开元三年他已两岁多。
枭雄神色闪烁,旋即如常,“江采萍和你什么关系?”
江采萍此去若得圣明青眼,饮牛津便可藉此扶摇直上,成为大唐夜帝。只要控制了江采萍的父亲和意中人,形同主宰枕边风向,进而左右天子,使饮牛津立于不败。
许慕臻闷声说:“幼年相识,仅此。”
“如果你能影响江采萍,我可以许你无量前程,带你到扬州。”
“我不能。”
许寄北细细揣度,想分辨出这是情深至极的伪装,还是无法以谎言置换的真相,“想好回答我。”
但凡他成为牵制的绳索,或许在许寄北眼里稍有用处,却如攀附高枝的凌霄,为人不齿。凭许慕臻的桀骜,他断不接受;凭江采萍的倨傲清冷,她也不易妥协。
最终许寄北手一扬,“你去吧。”
许慕臻刚要起身,听他说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相信,索性不问。守泊,你的弟子带来了?”
周尧官说:“带了,在值夜巡逻。”
许寄北洎高面下,“替下来,盯着许慕臻。”
从此,许慕臻多了个跟班,原属暗卫的沈呈华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沈呈华常穿香色缺胯袍,瘦削利落,方便奔走。外貌上与许慕臻年龄相若,大约世面见得多所以更沉着干练。他拿手绝活是算账,往自己兜里算从未出差错,再盘杂的账面至多拨两下算筹解决,而手掌大的梨木算筹他随身携带,百无一失。
自从多了暗卫,人人见许慕臻都避开走,唯恐失言失态传至教主耳朵。好在沈呈华不是闷葫芦,三言两语也能驱散无聊。
学习广寒功受到阻碍,为避其眼目,许慕臻最初都没去密室,亦不在沈呈华盯梢下练功,装出烂泥扶不上墙的窝囊相。然而不久,沈呈华代传周尧官的话:“这样不行。”
“你阿娘以后指望你一人,你又根基薄弱,不上进便是死路一条。家师探过你的经脉,你气脉畅通,根骨奇健,能成大器。过几天家师给你找个正经师父,你务必谨慎苦学。”
许慕臻听着流水一般淙淙的的训诫,脸上不现喜色,“你不该禀报教主吗?”
仿佛早有预料,沈呈华接得平静:“你可以先观望,如若放心我,再做打算。”
于是许慕臻果真不动声色地又过七日,沈呈华若无其事地坐在他旁边,偶尔给武器淬毒,偶尔记账。
但许慕臻再也憋不住了,学如逆水行舟,他的广寒功修炼到至关重要的第三重。第三重,卷帛书云:“稳生南钟,波平玄镜,化虚弥雾,赖及万方。”
然而两重积攒的寒气不受控制。许慕臻原想借反关脉通列缺驱寒,气息运行半周天竟由寸口溯回。幸亏他及时中断运功,虽受反噬,不致丧命。他必须私下见一面李庄姜。一抱持这种念头,他整日都坐立难安,沈呈华浑不察觉,埋首于算账,直至许慕臻不打招呼出门,才抬头望望天边。
李庄姜妖颜傅粉,衣缎熔香,听许慕臻说完,叹气:“授我古卷的师父正是强行突破第三重境界,五脏六腑衰废而竭,痛苦死去。你万勿尝试!”
许慕臻只修两重已觉广寒功并非等闲功夫,内力浩荡昔日难及,不想放弃,便追问广寒功的源流。
李庄姜微蹙眉心,嗔怪:“别说我,我师傅都不知晓。他只说人家修炼如何了得,连名字都是师父随口取的。这些年我也琢磨,是否有纰漏,又或者卷帛是假的?”
前两重内功维护心脉,充沛中实,修炼者受益良多,怎可以为假?可又何以由第三重犯下如此严重的疏漏?许慕臻心有不甘地抚摸帛上费解的字句。
广寒功共有九重,愈到后面心法愈玄妙,图示愈详细,如若只为诱人入魔,值得这番苦心?
许慕臻:“还有人知道广寒功吗?”
李庄姜警觉地眄他一眼,说道:“我这本只有你我修炼过,是否有别的抄本不知情。你给我嘴巴闭紧一点,少引火上身。”
“等等,那个暗卫知道你来吗?”李庄姜抬手斟茶。
“我来时确保无人跟踪。”
李庄姜点点头,丢弃茶匙,抬开万紫千红的眼,撩过不懂风情的木头人,“你只能确保武功在你之下的,无人而已。”
这话好比一个鬼故事,待许慕臻独自面对薄云罩月、草木寒沉,身边冥冥多了好多人,个个是远胜他的高手,还看不见。兜头袭来一阵秋风,浇得他头皮发麻,他镇定地审视风过草叶每处微小的起落。
阒静中夜,沉溺的漆黑突然掠起白色人影。那一瞬,许慕臻的呼吸都被夺走,终于他慢慢看清了来者。
她披着云鹤氅,为了引他注目特意摘下,而许慕臻最先看到的正是她煞白衣袍冒出来的情景。
她赠予的伤药还在他胸衣口袋,许慕臻记得她叫小容。
小容见他走来,脸上渐染酡红,“漂亮阿兄,你还记得我吗?”
许慕臻道:“你不属于饮牛津,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饮牛津戒律森严,门规苛刻,曾有逃逸者烹酼、擅闯者凌迟的先例。门派边界有重兵把守,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童决计躲不过搜捕。但若有那位张姓道人便不同,他神出鬼没,或许正混于草木,而自己无察,他问:“照顾你的道人呢?”
小容拽了拽衣袖,神情怏怏,“师父去找一位故交,让我在这等他。我等了好久,好没意思。”
“他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小容软软应声,小手拨了拨微红的耳朵,“我经常一个人,习惯了的。”
许慕臻劈手替她裹上棉氅,戴紧兜帽,“我带你找你阿兄。”
“啊?”小容头摇得似拨浪鼓,“我不想找阿兄,就在这等师父吧。”
“二更天会有守卫巡逻,逮住你就是死。”
小容嘟了嘟嘴,指着山上,“要不你带我找师父吧,他说故交在山上。”
许慕臻被她拉出很远才后知后觉:自己干嘛向女娃娃征求意见?应该强硬地凶她“闭嘴”,直接扔给薛敢,他可没耐心照看。
他甩开手,少女不解。
“山上有熊。”
她在书上看过图画,熊长得圆头圆脑,很可爱。
“太好啦!”只是她的欢呼荡开,回声阴惨惨的。
许慕臻的眼神冷得瘆人,“你傻吗?”
“我······”少女鼻尖泛了点水红,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下来,我带你找薛敢。”他低头不看她的脸。
“我等师父的。”声音糯糯。
“他不要你了等什么等!”许慕臻怒道,“你跟薛敢有关我更不想插手,最后问一遍,山上有熊吃人,走不走?”
水红漫漶眼眸,泪水将坠未及,她一语不发地看着他。这空有皮囊的兄长竟真的顾自走了,头也不回。
等背影完全消失,她才蹲下哭几声,哭的时候周围聒絮虫鸣全都不闻,可一停下,万物都似伸出可怖的触手吓唬她,她比刚才独自等更害怕。
许慕臻一口气走到薛敢的精舍,里面无光无声,休憩多时的样子。许慕臻已经困乏了,但脑海中清晰的人却音容盘旋,尤其是那句“我经常一个人”。
他鼻头发酸,抹了把眼睛,原路走回去。怎么会习惯?他比谁都清楚。
他寻见小小的身躯保持一模一样的姿势蹲着,像是赌气又很孤独无助。许慕臻重新站到少女面前,头扭向山坳,手递她,“回去吧。”
小容不应。
许慕臻火气上头,“你不是我什么人,别以为我会哄着你!”
她抽搭搭地说:“你叫阿兄来接我。”
这话无啻于火上浇油,人家宁可要高枕而卧的薛敢,也不愿理会他。他到底哪点比不上薛敢?
一声沉闷的嘶吼划破夜幕,将苍穹的星星吓翻到另一面。小容全身抖如筛糠,可她不明白声音的源头。她家原本在山林,林间尽是鸟雀灵鹿,猛禽一概未见。
许慕臻更不能丢下她了,“听到没?熊的叫声。”
“你骗人!”
“你耳朵聋了不成?”
土地传来明显震感,许慕臻霎时色变,抓起小容手腕拔腿开跑。熊吼声约摸尚远,但小容承受不住浑厚震撼的兽吼,一只手捂着耳朵。她不像许慕臻训练有素,脚迈不开,跑几步已气喘吁吁。许慕臻回头时已看到棕熊剽壮的身影,阔掌带风,发狠冲来。许慕臻不挑好路,而是选荆棘遍生的木丛,他护着小容从中穿过,自己被尖刺鞭条刮得伤痕累累。
腥香的血味传入熊的鼻腔,野兽不肯罢休,踩穿、拨烂了区区草木陷阱,不耐的怒吼更比刚才惊骇。
许慕臻望了望多生青苔的山崖,又望了望穷追不舍的猛兽,一咬牙将小容带进怀里,“抱紧我!”
小容来不及细想,刚搂住他的脖颈,许慕臻拾起几根粗枝,纵身滑下山崖,他手疾眼快地将粗枝刺入崖壁的软土,借以缓冲下坠的速度。
小容未曾见过这种自杀式的行为,怕得嗷嗷大叫,震得许慕臻眼冒金星;她本能收紧胳膊偎在保护人胸前,勒得他差点回不过气。此番折磨直到他俩落地还继续。
许慕臻扯下她的手吼回去:“叫什么?没死!”
小容怔怔望他,眸中逐渐积蓄桃红的春水,许慕臻咂了咂干燥的口舌想退,果不其然,少女下一秒嚎啕大哭。许慕臻闭上眼压了压胀痛的前关穴。
一发不可收拾的哭声灌进男生耳朵,许慕臻犹豫着堵住耳朵还是堵住她的嘴。
“哭哭啼啼的女孩越长越丑,瞧你怎么嫁得出去!”
“哇哇哇······”
“熊跑了,你再哭它又回来了!”
“哇哇哇······”
“你是不是受伤了?我看看。”
“呜呜呜······”
“还能走吗?我背你?”
哭腔收掣,化为抽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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喘息。女孩弓着短小的身体爬到许慕臻背后,趁他始料不及已挂在他身上,双臂缠在脖颈上打了个坚固的结。
许慕臻哭笑不得地看她伸过来的两截藕臂,听她嗔道:“好黑哦。”小小一只缩在背上,与他头脑相抵。
真是能屈能伸。
“你稍微松开些,我喘不过气。”
“我怕掉下去。”
“不会让你掉下去。”
“贴着你暖和。”
许慕臻无声地抽了下眉,背着她慢慢踩过毕剥碎裂的枯枝残叶。兵书上讲什么“上兵伐谋”,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他悟了。与人斗,不拘常理,这些年他正是因为不屑撒娇耍赖才活得这么艰难。
“我们去哪儿?”
“找路下山。”他们刚刚慌不择路,完全迷失在连饮牛津弟子都鲜少踏足的群峰间。
“漂亮阿兄,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坏人。”
“但是太师父说坏人都不说自己是坏人。”
许慕臻自弃般地嗤了声,“可你听过好人自称坏人吗?”
小容居然认真点点头,下巴颏儿点到许慕臻肩膀,“因为好人总是认为自己不够好,经常烦恼。”
她讲得幼稚好笑,又合情合理,单纯的字句因出自一颗玲珑剔透的心,得以在黑水覆没的夜里燃起一簇星火。
许慕臻想,如果你知道我杀过人,还会这样说吗?
他原地停下,把女孩放下来,“天黑摸不到路,等天亮再走。”
小容抱着膝盖团蜷,许慕臻脱下自己的破长袍罩到她斗篷上。
“漂亮阿兄。”
许慕臻正低头捡生火的木料,抬了眼看她,棱角分明的五官,凝着坚毅如铁的眼神。小容肉眼可见地顿住,忘记要说的话。
“你不睡一会儿?”为了她别再喋喋不休。
“睡着了怕熊熊吃掉我。”
许慕臻仿佛一生的耐心都被掏干净,“我守着你。”
少女蹭到他身边闭上眼睛和嘴巴,世界终于消停了。许慕臻阖眼假寐。
死寂的夜如一望无尽的黑海,鬼火粼粼。往事惊涛席卷,飞溅雪沫。三个孩童赤着纤弱白臂,从腐蚀的黑海深处走向他,一眨眼将他围住,拍手唱道:“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
孩童僵白的脸露出愤怒的神色,突然齐齐抓向他,“我们没有衣服,为什么血也被夺去?”
“我们不是一样吗?”
其中一个变作小容,女童笑意尽散,七窍溢血,青紫纹络蔓生缠绕,在那张秀丽的脸上勾描魑魅痕迹,“为什么只有你长大了,许慕臻?”被她一唤,许慕臻全身震悚,振臂一推,凑近他的小容就像团子一样轱辘远了。
胸口剧烈起伏,他仿佛穿海而来,周身都被月光水泽洇染,那也是梦魇留下的冷汗。他许久不做这些梦,连杀掉的同期的样貌也早已淡忘,一宵噩梦让他清楚,那三人于他心底根深蒂固。持刀之刻他的躯壳亦被三人占据,往后就算做多少好事,也敌不过他们虚无的影子厉声一笑。
软乎乎的团子褪去白色绒氅,轻柔披给少年,虽然只及他半身。许慕臻愣着醒神,见小容拿绢帕为他拭汗,即把氅衣的系绳一解、一甩,裹到小容身上。他扶着小容又定了半天,才将脑中雾蒙蒙的感觉驱散。
“漂亮阿兄,你不要怕,长夜就快尽了。”小容的绢帕团在手心,卷去潮湿,想把大氅分给许慕臻,许慕臻驳回去好几次,小容仍不罢休。
“漂亮阿兄,你困于寒邪,阳气起居如惊,神气外泄浮荡,才会噩梦不断,不能再受凉了。”
许慕臻想到她给的伤药,“你会看病?”
“哼哼。”小容抱臂昂首,鼻孔朝天,旋即被蜂蛰刺中般垂落,“但阿兄你的病我不会治。”
许慕臻纳闷了:“我没病啊。”
“你有病!”若不是表情真诚,许慕臻简直怀疑她骂人,“你是否好食生冷,或练了冷僻功夫?”
未等豆蔻的孩童,学不过几天医理,却有好治不病之功的毛病。许慕臻心念一转,“你的医术是那个道人教的?”
“嗯,他是我师父。”
“江湖郎中也能信?”
小容立刻高声反驳:“我师父很厉害的,疑难杂症都能治!当今明皇特意下诏请他上京呢!”
放在往日,高向与他说这些稗史传闻,他都一笑而过。今儿或许是做了噩梦,不想再睡,非争出高低来。
“篾片清客,张嘴上天入地,全是唬人的。”
“最好的医术是未雨绸缪,倘若病已大显,即便有回天之术,人也会元气大伤,病灶落下难以根除。修仙为假,但平日养生合道,年度百岁不衰却常有之。”她突然滔滔不绝,说的词许慕臻都不明白,他哪里想得到有人的启蒙读物是《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把不亚于他的天赋与专注投入医术之中,胸中早有经纬。
她以枯枝代笔,“寒气深入,险脉腠理,形成瘘疮;腧气化薄,伤及五脏,及为惊骇。我探你脉象,寒气已有侵入腧穴之势······我想你断绝寒流,运阳气于正常位次便有转机。”她歪着头,“你不信我?”稚嫩的脸带着些寂寞的表情。
许慕臻仍不相信,但他些微自责:她爱说什么便说呗,长她好几岁能教她骗了不成?何必闹得不愉快?
“信,很信,你说的词我十年也听不见几个。”
他不装信还好,装得退让,比咄咄逼人更加讽刺。许慕臻忆起高向占卜,被自己奚落也是退避不言,敏觉脆弱而又不喜争执的人大多如此,但只要不触及禁区,他们往往温和容人。
“我练了一门广寒功,功力增长很快,近几天是觉得偶尔发冷,”他自言自语般地向小
容解释,却不觉得她会懂,“但我无法再练下去,图谱的心法和实际不同。”
“我觉得是好事,”小容顿了顿,“什么心法?我问问师父和太师父。”
许慕臻敷衍地念了开头几句,小容一惊,“你这心法跟我太师父的悦离神功前几句正相反。”
“你太师父的?”
“悦离神功!”小容唯恐他不知,字正腔圆地重复一遍。
悦离神功纵横江湖,只有一个名字能与它并驾齐驱,许慕臻不敢信。
小容托着下巴,“可惜我只记得前八句,不然能背给你听。师父常说,悦离神功偏倚离火一道,不是好功夫。”
许慕臻神色费解,但语气客套了很多,“敢问师承?”
小容摇手,“我师父叫张果,太师父是阿娘的师父,我也不知道名讳,但别人称他明石散人。”
形容尚幼且不修武道的女孩,能有多大几率知道明石散人,还编排得煞有介事?许慕臻只觉得她言辞托大,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索性闭口。
小容望见靛青墨蓝淡化,天光初现,整宿未安寝的困倦开始抬头,她双手呵着哈欠,“也不知师父找没找到故人,都把我忘了。”
他们回到小容等待的地方,张道人袖着手,正和沈呈华大眼瞪小眼,“黄口小儿,瞧我半天,你想咋地!”
“老前辈,”沈呈华心平气和地说,“您也瞧了我半晌。”
“我在这等人!”
“我也等人。”
余光扫过,吵闹的二人齐刷刷掉头,看到小容睡眼惺忪,衣衫凌乱还牵着许慕臻。
张道人怔忡一刹,尖啸道:“市井儿,你做了什么?”
闪眼间他已掠至身前,一掌捶向许慕臻胸口,顿时将他打飞十步外。
“师父!”
小容不曾好眠,许慕臻亦然,双眼熬得血红,眼睁睁承受这突如其来的一掌。小容想扶,却被张道人紧张地拽去一边。
许慕臻拧着眉头,被沈呈华拉起来,指骨顶了顶颞颥穴,“你果真担心,就该寸步不离带着她!”
道人叉着腰滔滔不绝骂上了,许慕臻却充耳不闻一样。
“漂亮阿兄,我们还会见面吗?”小容在身后问。
他默念“不会”。
“他们是谁?”沈呈华疑惑。
“我不认识,”许慕臻寡情地说,“你问薛敢。”
“你与薛敢不和吧。”沈呈华看得清清楚楚,“忍忍吧,迄今为止他恃强凌弱的行径教主都知道,却不动他,可见来头不小。”
许慕臻哂道:“你什么时候才去向教主报告?”
沈呈华反问:“你看不出,比起教主,我更忠于师父吗?”
4. 附冥鸿(1)
苍山青辽,鹤鸣谐婉。背对重峦的身影,袍缘委地,白衣不染。许慕臻惊疑,“你确定?”
沈呈华追他到山下,是为了告诉他,周尧官又为他请了一位师父,每日寅时在南山崖荔树林授课,令许慕臻没想到的是,周尧官竟然请动黄老学官、江南东道分舵舵主——容赦。
容赦曾是许寄北的同砚,一门之下不分伯仲。当年遴选教主只剩三人,惟有柳五实力稍逊,明智退隐;而容赦不忍同门相残,主动让贤。容赦敏悟通达,兼得人心向背,若有意竞争雄雌,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容赦转身,羽扇轻摇。男子伟岸挺拔,剑眉耀目,面孔尤其年轻。他率直粗疏,除了授课,几乎不怎么露面料理分舵事务,许慕臻只记得他白衣白靴,轻功一流。
许、沈二人稽首,容赦笑了笑,“起来吧。”
沈呈华自动退到林外守卫。
他踱到许慕臻面前,谪仙般出尘,“嗤”的一笑,“许慕臻,我认识你。”
许慕臻没有想到哪件事能给他留下印象。
容赦摇动羽扇,“你与谢翩的比试,我看了。”
“饮牛津里,好苗子有时七八年都不出,有时却挤到同一年。你和谢翩、柏箬伶都有机会去扬州一显身手。”
邈远苍穹追回昨日,一席并肩的三人狂妄许誓,铃铃笑语。
秋扇见捐,可他习惯执于手。扇边缘的凫毛秃落,显得破破落落,他水月观音般的人偏拿着这么不般配的扇子,还浑不在意。
他捉住许慕臻的手腕,脸上浮现震惊,“你当是奇才,左手还有反关脉。不过内息凝滞如冰,出入之淤,怎么回事?”
许慕臻推说自己练功不得法。
秋风冷飒,容赦却还从容地扇几下风,冷得许慕臻直哆嗦。他略一沉吟,说道:“我先教你一式刃百火,调和你体内瘀滞,即使天冷,习武之人也不该这么弱不禁风。”
容赦处事散漫,为人却博学笃实、细心周详,他怕骤然冰火相接气息不顺,特意先用内力舒活许慕臻经脉,心法招式无不精微传授。万事非、李庄姜,饮牛津所有学官未有像他这般耐心且毫无保留的人,许慕臻一直在等这样的师父。
往后鸡鸣三声,许慕臻便等在荔树林,容赦踏晨曦而来,含着笑,拿出藏在背后的纸包,有时是五福饼、水晶龙凤糕,有时是七返糕、玉露团或者见风消······许慕臻初次见到这么精雕细琢的点心。
饮牛津给普通弟子的饭菜只够温饱且难下咽,更不会供给华而不实的点心。容赦带他一同享享口福,再正经指点武功。
数度之后,许慕臻托着茶盘,见容赦逍遥自得地轻功飞来,率先伏地拜礼。
“师道大矣,今许慕臻拜恩师门下,对于师门,当知恭敬。身受训诲,没齿难忘。给师父敬茶——”
容赦熟谙茶道,但仍对许慕臻仅仅是往茶壶里倒开水的“茶技”赞不绝口,说得许慕臻误以为自己当真不错。
酽茶和见风消一同入腹,浓香馥郁,甜得正好。
“喝了你的茶,我也不得马虎了。你体内坚冰之气,如何来的?”
许慕臻不说话。
容赦并不逼迫,“此气坚实,当属一门硬功,你调合不了它,先用刃百火周旋。”他顺手摇了摇扇子,心忖饮牛津没有这门功夫,我亦未见过练此功的脉象,缘何被他学到?
许慕臻则问了不相干的事,“点心是师父做的吗?”
容赦眯眯眼,像只日头下晾晒皮毛的狐狸,“你师娘做的。”他孩子气地追问,“好吃吗?”
“好吃。”许慕臻难得笑了笑。
“以后你娘子也会给你做的。”
明明是美好愿景,许慕臻却淡了笑意,头压得很低。
许慕臻早起不困难,他认定的事往往排除万难地坚持,容赦却随性疏懒,数日以后他开始带着谢翩。容赦要谢翩学雄鸡报晓,起床后敲击精舍院内的巨缶,容赦一定会听到,醒来赴约。
谢翩与许慕臻旗鼓相当,容赦讲授一招,他二人立刻就能过手,实战中领悟的心得才最深刻。对招拆招的过程,两人就发现招式的精妙与禁忌,无须容赦多言。如果不是同有极高的天赋,交流不对等,收效亦不能至此。
容赦看着忘我的两少年,经年旧忆如泛黄的书页铺开在熟悉的一章。人生迭代多少次,轮回就把亘古不变的情节重演多少遍,他们,难保不会有倒戈相向的一天。
谢翩畅谈自己的修行体会,他说冬天宜早睡晚起,所以晨课时辰太不合理,后知后觉地想到课程安排都是分舵主容赦定的,滴溜溜偷瞄师尊一眼,迎头挨了个爆栗。
容赦笑意盈盈,眯眯眼像只奸猾的狐狸,“爱徒,说什么呢?”
谢翩正色:“师座英明神武睿智果毅,师座的决策定有一番道理!”容赦用羽扇轻飘飘地刮了下他的头,被他用玉骨扇格挡。他们师徒用扇的习惯如出一辙,有所思时必先派扇子上场。
扬州不及泉州冬暖,许寄北将身担数职的周尧官派回扬州,自己与夫人在此栖迟过冬,偶尔还叫上许慕臻,探问江采萍的琐事。
某日容赦正讲解心法,一阵笑声由远及近,“小鬼,你在这儿。”
容赦持扇作揖,“见过教主。”
许寄北孤身一人,一袭朱紫半臂翻腾红浪水卷,漩涡中心嵌一珠红玉玛瑙,“师兄,不必拘礼。”又看向许慕臻,“你的讲师不是李庄姜吗?”
容赦道:“周尧官向我举荐这孩子,果真一见,实力不亚于我门下谢翩,所以我偷偷收了个徒弟。”
“和谢翩差不多?”许寄北心不在焉的,“师兄给你这么高的评价,倒让我刮目相看,改天试你一试······”目光如暗夜沉沉飘动雪子,晦朔交融其间,他忽的一笑,“我想见一位故人,你们随我一道吧。”
“教主,容我失陪。”
“不必避嫌,已经不是当年了。”
容赦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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秃毛扇,风流中不失潇洒,慨叹:“白云苍狗。”
往事如风,也当是吹不尽的风,久吹而止,暂停又至,时时侵扰。许寄端暂不表,连守卫都未准同行,只怕他还是想单独会晤吧。挫他毕生锐气、致使饮牛津光华蒙尘的祸水囚禁于此,已不是秘密。容赦长揖到底,白袍一挥,御风急行。
许寄北向许慕臻点点头,“上去吧”。
他没有注意到少年的紧张。
石居外壁水影如游鱼甩尾,洞里幽蓝。浅绫裙的女子有所知觉,紧了紧衣袍起身,倾世无双的脸丝毫不染岁月风霜。她瞪着美目,对毁灭她幸福与自由的刽子手,唇边蠕动千言。
却是许寄北先开口:“你好吗?”
燕九岭扭向一边。
许寄北踱近:“据说慕之沂和他师妹成亲,生了女孩。”
“你什么意思?”
“最终是我得到你了。”
燕九岭狠狠一掌甩向他,被许寄北驳住。他仔细端详,尽管衣着变得朴素,她仍是最美最骄傲的女子,此前他未曾想过有任何人能令世间一切权柄、珍宝黯淡无光。他忽地箍紧对方的脱骨细腰,惹来嘤咛娇呼。
“我哪里不好,哪里比不过他?”他问得委屈,深幽眸色里只有一段白玉脖颈,细碎的轻啜转为贪欢的啄食,分寸不落。
燕九岭捶他的后背,忽而在石壁门角边,她看见一个容貌出众的少年,她忘记挣扎,颤巍巍地指了指。
许寄北若无其事地松开,“你也觉得他长得像你?”
“泉州都在传,许慕臻是你的私生子,你生过孩子?”许寄北摸向她的腹部,冷峻的脸和刚刚炽热忘情的样子判若两人,“慕之沂的?”
燕九岭格挡他的手,许寄北却顺势扯过两臂,“周尧官的?”
许慕臻呼吸一滞。
燕九岭冷笑:“你知道你有多无耻吗?”
“你也是。”
许寄北疲惫地按了按前关穴。他走出石壁居,又在洞口凝望青年时代无比恋慕的人儿。那时他初登大宝,放眼天下无人,满座筵席里竟有同他一般骄傲的女子。正像公瑾英姿勃发的盛时,小乔初嫁。漫长岁月的磨难,她是上天留给他的偿还。
他心有一问,曾在无数孤夜捶胸顿足,但今日见过了,他反而不想问。
就怀着疑惑分别,怀着疑惑到死,总比知道个不想听的答案生气强。
许寄北走出石壁居,目光停在流水上,只一瞬扬起瀑布击向许慕臻。流水挟风雷之势,许慕臻退无可退,汇聚真元接住,人被弹到数丈远。
“不错,好苗子,我这手想杀你来着。”他居然痛下杀招后又过去拉起许慕臻,“反关脉?”他探测另一只手,经脉寻常。
许慕臻借助他的力量才勉强站起,天地颠倒,歪曲盘旋,他扶不正自己。五脏内翻江倒海,寒流奔蹿,催他欲呕。
“以你的资质,便在伏羲也能出头。花采璃不正是先例?”
5. 附冥鸿(2)
“花采璃······是谁······”许慕臻虚弱地问。
“她名号极响,没听说过?”
许慕臻陷入半醒半梦之间,眼前天地油烹鼎沸,赤焰烧遍际涯,许寄北的脸影影绰绰多了一张,恰似无常成双索命。
“谁跟我说过她?”许寄北敲敲头。
记忆上浮,杂乱的童稚声编织曲调,带来洛阳一队奇形怪状的异人,其中带幂篱的女子,偶尔撩开的面纱露出平平无奇的脸,琴匣却收藏着司马相如的绿绮。她是慕之沂的师妹,最终两人如约婚嫁。一想到江湖虽远,某个角落却盘踞明石散人师徒这硕大的威胁,许寄北简直食难下咽,枕难安眠。
慕之沂育有一女,许寄北名下也仅有一女,游心玄所出,流落南诏。许寄北自问盛极一时怎就不能压他一头?突然他想到许慕臻可能是燕九岭生下的孩子。
许寄北瞪着垂死挣扎的少年,打算送他痛快,但单手反关脉,世所罕见,那么也许······他片刻不等,汹汹返回石壁居,非当面问清楚不可。
幽谧洞穴深隐无人,两番闯入的是绝对霸权的拥有者,哭泣与低吼交相缠互,百炼钢被灼热的火引燃,化为绕指的柔软。接连数日,无人知晓教主的下落,第一夫人的尖利咆哮撕碎虚伪的安宁,下位者的议论充斥嘲讽、讪笑、可怜,色厉内荏的许寄端就被流言淹没于最底下。
许慕臻寻回精舍,重新经历幼年生死悬于一线的关口。他内息全乱,抽搐,口吐涎沫,浑身又痛又冷,意识却清醒,不断告诉自己“撑得下去”“撑得下去”。
沈呈华问他如何受了伤,他答不出声音,嘴巴咬得青紫破皮,脸色是一派死人般的青灰陶土色。沈呈华迅速去找李庄姜,异域美人赤脚抵着丝毯,顾盼流波却眸底无情,权衡过利弊才说:“我需复原这本琴谱,你可求助神农讲师徐木子。走吧,莫耽搁了。”
神农门讲师孤鸷自许,分舵主都常常叫不动他,这主意无如叫许慕臻去死。沈呈华见她无心相帮,只得试试容赦。容赦与许慕臻有几个月的师徒之情,虽则这份情谊在李庄姜那里值不了一钱,但容赦或许与她不一样。
沈呈华一面足不停歇,一面忖道:我自认身世艰难,可还有母亲依靠、外祖父垂怜、师父宽厚相待,凡事总可以从三人处寻得慰藉。他亲缘无靠,师父任其自生自灭,居然活到现在。他开始欣赏起夹缝求生的许慕臻,好比吕不韦慧眼识出秦国质子。
容赦的精庐探出个白衣小奴应门。
“舵主从不在这里过夜。”
沈呈华奇道:“舵主宿在何处?”
小奴可怜巴巴地摇头:“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
讲师精庐各依喜好,俱是依山傍水的韶秀佳处。惟有两人除外,容赦和徐木子,他俩约好似的选择了南辕北辙的住处:徐木子宿于沼泽,被毒虫蚊蝇、灵花朽叶环绕;容赦宿于山林谷地,夏季洪涝泥石流灾害频发,他却乐此不疲,绝不搬家。
这地方是他自己选的,不住这里能到哪去?
沈呈华尝试依据泥土上的足痕判断容赦的去向,脚印未遮盖,显然主人不存心别人会怀疑勘验,沈呈华竟发现一双轻便的老人脚印和一双少女脚印。而他想到的人正冒着月色,长幼相顾,脆生生地踩裂枯叶,向沈呈华走来。
沈呈华疑窦叠生:老者找的人是分舵主?他们是什么人?竟敢在教主目下梭行如入无人之室?道人必定武功不同凡响,难道少女也是一等一的高手,练了返老还童的神功?天下真有那种功夫?
他奉出恭谨的礼仪,对两道人影一揖到底,“先前鱼目不识,两位前辈竟是舵主之宾,猥自枉屈于饮牛津,在下失礼,心中惶恐。”
张道人受之坦然,高傲地捋了捋长须美髯,小容却“咯咯”笑道:“阿兄眼疾不轻啊。”
她幼小的身躯能灵活绕开丛林缭乱的枝桠,行动自如,游弋至前,“漂亮阿兄没跟你一块吗?”
许慕臻明明说他们是薛敢的亲故,但显见得少女惦记的是谁。也难怪,许慕臻颜如舜华,一见他谁还记得满脸横丝肉的薛敢?
“许慕臻受了重伤,我正给他寻医······”
他的恭维挠到张道人的心痒之处,张道人爽快地说:“你们舵主今夜不会回来,带路吧,我随你瞧瞧。”
推门入户,床褥凌乱摊放,许慕臻滚到四足桌底下,全身蜷曲,紧闭了眼,撞上桌腿的额角汩汩淌血,人似发癫一样。饶是沈呈华早有准备,还是被凶杀场般的情景怔住。张道人和小容习以为常,叫沈呈华抬人到床上安置,切脉诊断。小容仿佛早预料有此,把许慕臻寒症的表里说给道人,沈呈华一并听着,忆起许慕臻诸多反常之处,当时未予留心的,悉是病重之兆。
“他怎样受伤的?”张道人问。
“回来已说不出话,我不知道。”沈呈华忽而补道,“他应当和舵主在一起。”
“不是容赦。”道人笃定地答。
小容按照张道人的授意列出药方,凝重地交给沈呈华,后者扫视一眼,“最快明早才能配上,夜半三更,就算我去,神农门也未必理我。”
“无碍,药的作用不在治病,只在调理。”
张道人说:“当下唯一之法,是找个内家高手替他梳理。”
“找谁?”
周尧官回了扬州,沈呈华并不认识哪个愿意舍己救人的高手。
“容赦没戏。”道人对容赦的情况了若指掌,容赦刚刚心力交瘁地救回知己,虚弱得如拔去爪牙的狮虎,再救一个,等于将他自己的命赔给阎王。
“前辈,您可否······?”
道人重重啐了一口:“想都甭想!贫道各把式都会,也都不会;什么都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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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都不学。你叫我传功给他,我俩都得内息错乱而死!你惯会使唤人呐,你怎么不去?”
沈呈华道:“前辈抬举。我的修为,家师训斥多回了。”
沈呈华心思飘逸,不擅专注地苦修,而偏好旁门。周尧官耳提面命,也不见他改性。因为此,周尧官理解了孔子对宰予的曲折心路,各人是什么样子就该接纳他成为什么样子。
屋中除了呻吟,仅剩煎熬的沉默。
张道人蓦地开口:“还有办法,我把内息心法念出来,教他自己打通气脉。”
沈呈华奇道:“他都这样了,还能运功?”
“一般人不能,”张道人鲜少地露出追怀向往的神色,“但我见过一人做到。”道人走到许慕臻床边,蒙着病人冷汗涔涔的额头,“听得到吧?试不试?”
许慕臻点头,四肢百骸摧折的痛不断刺激他,如果不能得救,速死也行。
小容和沈呈华俱是不忍。
张道人朗声念口诀,他念得慢,许慕臻仍迟迟不动。张道人念足十句,难掩失望之色。虽则内心清楚,记忆中的人是世所罕见的贤俊且届盛年,同样的要求对一个未逢弱冠的少年来说未免太严酷了。正当道人欲放弃,许慕臻哺出口气,深眉皱紧,连番变换手势,按心法而动。
道人惊骇,继续往下念,目不转睛地盯着许慕臻的纤毫变化。
许慕臻每动一下,痛苦神色有增无减,密密麻麻的汗珠像透明疹子敷在头面脖颈,即使摇落马上会结出新的一层。
他不吭一声,屋内除了道人念诵无人敢出声。
四十句心法,到许慕臻完成时仿佛穿越了洪荒变迁,化归苍茫空白。
小容捂着嘴,沈呈华直至最后才发现自己抓破了衣衫,他们瞧着他忍耐、挣扎,仿佛痛苦也受在自己身上。
许慕臻抬眼看了他们一刹,他想谢谢这么多人围绕他,重伤之际被人照顾,这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但他说不出,连感激的神色都没力气做,昏天黑地睡去了。
张道人怔忪多时,背对小容二人揩了揩眼睛。
年幼时遇见的英雄,音容笑貌涌上心海,那是个坚毅卓绝而又慈善的男子,样貌真是不敢恭维,但他的才德,用世间珠玑字句修饰都嫌失色。他逝落以来,江湖雄杰辈出,可张道人那双火眼金睛照过去,皆是沐猴而冠。从此他言辞尖锐,谁都讨不来他三分薄面。
于今在素昧平生的少年身上,他依稀看到毕生追随的影子。这是否提醒他,江湖偌大,沧海轮转,他不该在逝去的岁月画地为牢,而当放开眼量,瞧瞧崛起的一代又一代年轻人。
道人对小容说:“趁还没碰到许寄北,我们回无不斋去。”
小容扭扭捏捏地说:“漂亮阿兄还没好呢。”
张道人危险地眯眼,尽露鄙夷之色,“随你爹,看见漂亮的就没出息。”
6. 江有汜
许寄端罢黜西席,屠戮随扈。她准确知晓许寄北之所在,却被铐牢手脚,只能色厉内荏地发泄酸气。残暴的泼妇不可能博取他人的敬重与怀爱,教众小心谨慎的伪装下,是每个人尖利的奚落与全心全意的仇恨。
许慕臻喝了三天汤药。同样大病初愈的容赦给许慕臻带了两本书——《论语》《孟子》,嘱他在不能练功时修养品性。他对自己的状况只字不提,可任谁也能看出他举止间有气无力。
容赦挑起床头的药方读了两行,以为出自神农门弟子之手,“字不错。”
字的笔法稚嫩,间架却夯实规矩,骨肉匀停,字里行间顾盼生情,所以寥寥数字亦带来柔婉之感。小容的字比许慕臻高向薛敢强多了,不及江采萍和记账练出来的沈呈华。
许慕臻不傻,看得出少女的钟爱。可是十数年孑然一身,他擅长的只有冷漠:厚涂白腻的脂粉,描黑肃敛的浓眉,眼睛勾出轻蔑的弧形,唇角弯成讥讽的角度;畏惧过失便缄口不言,对峙落于下风也要伤痕累累地鏖战,终于成了浑身茧缚的丑角。他深知,如果他倒下就不再能爬起,就愈来愈害怕低头,装得久了,至少胜在游刃有余。
他想得到一个人全部的爱,谁都无所谓。小容黏他的时候,这些封闭于万丈悬崖下的念头苏醒,竟撼动到崖顶森寒的堡垒,虚伪的装潢片片剥落,就露出那个惹人生厌的丑角。他有点讨厌小容,讨厌她无故招惹,让他风险重重,又好像不止讨厌。
许寄北消失月余,等他餍足地回到教主台座,任一扫视,分舵的干事清理了一半,幸存的旧面孔是许寄端实在扳不倒的要员,余下都是按主母喜好提拔的新人,粉面檀郎,各领风骚。许寄北视若无睹,欲壑已被填满的人,任何蝇头小事不会分走一毫注意,许寄端的辛苦筹划得不到青眼,作天作地也不被在乎——如果她不是嗜血又暴戾,弃妇会博得同情的。
许寄北不得不归位,是他与周采官议定之约,收到了急报。吐蕃强盛,经常与唐王朝刀兵相见,边境不宁。开元十四年冬,王君?乘胜追击,缴获辎重、羊马万计而还,以功升任左羽林大将军,不久,本人却被凉州界的回纥部仇杀。旧怨新仇,边将对吐蕃连战皆捷,吐蕃数次派使请和,圣人才接受皇甫惟明的建议,愿意谈和。
许寄北远离政事,往日宫廷遣密使与之商榷,亦未得到匡助,他和朝廷只联络商务。去年十月,使者名悉猎入朝上表,终于在今年元月,鸿胪卿崔琳率使团报聘,一旦和议达成,唐与吐蕃即恢复互市。许寄北等待此商机,令周采官在扬州监察,他可由泉州动身前往吐蕃,先一步垄断交易市场。
除了继位初期,许寄北剿灭几个嚣张的江湖门派,扎稳根基,而后鲜少参与江湖争斗。益州的六韦花山庄三年办一次英雄集,他从不去,也不派弟子去。败给明石散人那一年,相继来了些寻仇寻衅的,大家误以为许寄北不复当年之勇,一交手却自惭形秽。
神话可能败给神话,但是凡人永难望其项背。若等量齐观,四十岁才扬名江湖的明石散人,真的碾压二十六岁就接管江湖第一帮派的许寄北吗?
他将大幅精力放在商业,前教主留下的亏空,他三年补齐,扩张了饮牛津南方的势力范围,对国库岁入贡献良多,是以皇帝不将饮牛津视作威胁。
许寄北带走沈呈华,暂补周采官的空缺,一队扈从随行,由泉州前往吐蕃,再回扬州。许寄端则另有安排,饮牛津接到润下使于浪穹诏病逝的急报,许寄端需赶回扬州为多年同僚置灵座。许寄北亲口告诉许慕臻,少年将随许寄端同去扬州。许寄北那一掌几乎取他性命,事过却言笑晏晏,令人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
分舵弟子唯有一种途径去扬州,就是脱颖而出参与扬州选拔,独辟蹊径的许慕臻颇受人羡慕。但他不想去了。从前,他将扬州视作出路,是蝼蚁摆脱被洪流击溃的命运的浮木;而今,他知道阿娘,拜了好师父,泉州有他每天期待见到的人。他不羡慕扬州了。
但他能说给谁?
许慕臻向容赦告别,容赦为他带了一包点心,语气轻快,“扬州繁华,那有周采官照应,不必多虑。你别看周采官温温吞吞,在饮牛津的地位能压住许寄端。”
他话锋一转,“所以我担心的是你能不能到扬州。”
许慕臻一愣,望向他何时都一幅闲情逸致山水画般年轻的脸上,戒备寒厉的神色。
“许寄端一定听说了关于你身世的风言风语,不会让你顺遂。这一路要小心。”
许慕臻突然猜测,他的身世,或许才是他被带去扬州的真正原因。容赦必定早有耳闻,可他维持君子之仪——不问,不问保护了少年的自尊,让他情愿撤下心防。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开口说的令容赦谢翩摸不着头脑,但很快了然,“我一直想见一见父母,至少问明白,为什么当初扔了我?既然不想要,明明可以······在我降生前······即使见到了,他们一句解释也没有,我······”第一次试炼以来,他倔强得不肯在人前掉泪,此刻难以收掣,他终于做回这年纪的孩子普通的样子。容赦伸长手臂,像兄弟一般揽住他,碰了碰他的头,“我也不是好父亲,不过凭为人父母的心情来说,我想他们也记挂你,有愧于你。”
谢翩家殷实美满,无法感同身受,但他矜怜宽谅,于是双臂一展,同他们拥在一处。
许慕臻捂住眼睛,呜咽痛哭,谢翩本意是教他酣畅发泄,结果一张嘴,许慕臻哭不出来了。
谢翩说:“你就当师父是阿耶,我是阿娘,想哭就尽情哭。”
容赦扬眉:“徒儿,你这话······咱俩岂不成······”
“师父,我是为了安慰他!”谢翩敲着玉骨扇,拼命澄清自己,“就算师父屈尊,我也要为箬伶姑娘守身如玉的!”
许慕臻拜别李庄姜,既无对容赦那种深信不疑,也无恚忿。沈呈华向他提过李庄姜见死不救,许慕臻在饮牛津见得多了,只要不像薛敢那般落井下石都说不上恨。李庄姜显得局促,姿仪慵懒,柔软氍毹上的细腿却出卖了美人,线条紧实不敢着地。
“广寒功······”
“我明白,不会说出去。”秘密只要对一个人说了等同昭告天下,许慕臻决不自陷窘境。
李庄姜从箱箧里取出一枚锦囊,绣花式样和配色精巧独特,各种花卉按规律排布,缀入新月和虎纹,鸟兽图形抽象粗犷,看不出具体是什么动物。虽然中土织品以繁复明丽为追求,但迥异的风格鲜明透射出异域韵致。连许慕臻都看出特殊之处。
李庄姜道:“秘制银针遇毒变色,变色的毒针又可毒杀。师徒一场,望它帮到你。”
许慕臻收了。离别之刻,彼此回顾到的尽是对方善处,他像远行的游子辞谢亲眷,“师父教的乐理,我会时常温习。”
临行前夜,高向翘课给许慕臻壮行,他壮行的方式别具一格,不是吟诗祝酒、折柳托物,而是算卦。
他模仿三玄讲师乐然竖着三指,头头是道地讲了一遍《阴阳书》,许慕臻回应他二十五个哈欠,他递给许慕臻三枚铜钱。
“双手紧扣,暗想所测之事,合掌摇晃,撒进卦盘。”
许慕臻照做,高向记了一遍爻位,“再撒。”
许慕臻又撒,高向又记,总共六次。许慕臻烦了,他不知六爻需结合天干地支、五行六亲、世应及神煞,本就是庞杂的断法。高向能施展六爻,已非小可。
高大师暗诵《易经》卜辞,手指推演,良久,双目血丝,开始解卦,“离上艮下,火山旅,居不安而道不废,中凶。”
许慕臻能理解的只有最后俩字,高向见他脸色阴沉,连忙道:“这一卦大不利,唯独占旅程好。卦上说,你离开寓所即得祸,途中会遇到新相识,这些人交错带来机遇和麻烦,此行增添新的烦扰,也给你声誉,逢凶化吉。”
“鸟焚其巢,火烧山野,火是卦起的信号,火在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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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此行会向多山之地。”
许慕臻抱肩凝眉,这一卦得出的箴言无非是“路上小心”,实在不需费周章占卜。
“阿臻,”高向忽而伤感地说,“你和采萍都去那么远,不知我们能否再见。”
“会的,我一定回来找你,”许慕臻笑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高向双眼彤红,突然两手一撇,不管不顾地抱住许慕臻大哭,“你以前都没说过!”
“太肉麻了。”许慕臻枕着他的肩膀,悄悄擦了擦眼泪。
许寄端车驾雍容,八匹良驹金环并辔,香车顶盖,华裾织翠,远望如宝阁旋轮。她由正殿丹墀登上车辇。许慕臻甩在仪仗队末,只瞧得绵延八幅的绛红罗蹙金绣裙,一条茜色绫罗绕臂悬胸,从背后拖长。这番盛世红妆把一个母夜叉打扮成花里胡哨的母夜叉。许寄端性好侈靡,用度铺张,与燕九岭简直棋逢对手,曾明里暗里开比美大会。少了燕九岭后,她全部变本加厉讨回来,扬州开销增加一倍不止。分舵主容赦目送这条肖似主母长裙的累赘队伍浩荡前行。
隅中,阳气炽盛。
缓行的车队走出四五里,哨卫突然从后面来报,许慕臻听不到许寄端吩咐什么,他拣了块石面磨草鞋,不经意回头。
火起,卦之万象,星盘待命。
泉州漫山青野卷起黧黑浓烟,山火团团簇簇,借风燎原。许慕臻弹起来拔腿要冲,被护卫拦下。先头部队传来哨音,护卫对视一眼,放下兵械。许慕臻见无人拦阻,毫不耽搁地抄近路返回。他脑子里都是与他相关的人,没有余力思考哨音之意和护卫的反常。
许寄端突然想到,这是神不知鬼不觉令他消失的最好契机,才传出哨音令护卫放行。她已命护卫尾随许慕臻,许慕臻心系火险,回去援救,不幸葬身于火底废墟。她这么回复教主即可。于是许寄端从容不迫地命车队前进,护卫取许慕臻的人头复命就好。她如男子般粗野的脸不相称地厚搽胭脂,似焦木涂以白漆、委以兰蕙,死气里张灯挂彩,一反常态。
容赦燕九岭,最好烧得一干二净,一个让她恶心,一个让她糟心。
饮牛津都以为容赦君子之德,只有她了解那层人面下肮脏的兽心——容赦是断袖!
许寄端亲眼见他与同为教主候选的柳五苟且。柳五是修竹般的韶好公子,相貌绝代,更难得是好性情,宽善而乐于助人。据说与容赦家为世交,所以两人同入饮牛津,容赦在黄老,柳五在越女,直至争夺教主宝座也不曾交恶。世人看来这是高山流水的知己,许寄端却亲眼见到它龌龊下流的面貌。
柳五主动投怀送抱,两人滚进鲛帐颠鸾倒凤,哪还有半分清华公子的气度?蛇精欲望缠身的交尾,毫不压抑湿漉漉的靡音。后来柳五识相地离开饮牛津,销声匿迹了二十年,或许他归隐一隅安逸偷生,或许······
许寄端恶毒地想,或许死了好。
凤仙花染色的指甲挑开海棠绣帘的一角,向车队中央看了看魂罈,仿佛看到游心玄哀婉落败的脸,赢家是谁不言而喻。
都说许寄北的地位固若金汤,占据半壁江山的许寄端又何尝不是?多少人向她发起挑战,终究是她笑到最后。燕九岭除了脸一无是处,游心玄的柔弱形同自戕,唯她杀出血路,练就浑身本领,论武功她是黄老高徒,论计策她有匡扶教主登顶之功,谁配与她争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但她无法安之若素,内心神秘的声音告诉她,总会出现一种意料之外的事挑战她的想象。她用尽机关建筑的帝国,可能一个疏漏便大厦倾圮。这些年,她行事更加狠辣,以期维护岌岌可危的安全感。她想不到有什么隐患。两个情敌沦为昨日黄花,许慕臻的血胤存疑可也不再成威胁。许寄北无所出,只有他们共同的养子许玉薤,她不怕大权旁落。熏香暖暖的车厢里莫名钻进一刃寒风,使她欲睡之际被鞭醒,多疑的天性令她如警惕猎物逃逸的鹰隼,翼展全开地戒备着——许寄北真的不曾有子嗣吗?
7. 少年游(1)
许慕臻跑出几里地还不断后顾有无追兵,哀鸿赤土的饮牛津甩在火烙烫的伤疤里。他洗去彻夜泥尘,挖出葫芦瓶的药膏擦了一遍。
他身上一文钱也搜不出来,也绝做不来乞讨行当。一座稍大的城镇,他挨家挨户问收不收工徒,每家都不收,一客店老板见他衣角燎得破碎,约是火场闯出的难民,送了他一碗汤饼,这就是五天以来唯一一顿像样的饭。
夜里睡在篱笆边上,醒来便走路。
数次碰壁触犯了他的骄傲,他冷着眼,不说一个字。
梳双鬟的女童看道边哀叫的小猫很可怜,从母亲手中接过铜板买了几条小鱼喂它。
许慕臻和那只瘦骨嶙峋的猫相去不远,眼前因饥饿而蒙上的白翳蒸腾冒气。
如果在平常,他不会想到做这种事。
他瞟向尽力舔食的小猫,立马若无其事地转向大街,行色匆匆的人谁也不会注意一个乞丐,不会注意到的事就不必纠结廉耻。
他状似无意地欺近小猫。不远处人群哄笑,像笑话他是奸生子那样笑,他迅即坐正,目光却四处逡巡。
谁在笑?是不是笑他?他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内心挣扎许久,血丝遍布的瞳眸眼尾掠红,突然他心潭一沉,甩开衣袖自清般地离开。
容赦讲过饿人不食嗟来之食而死的故事,像他,生即轻贱,唯少年傲气是立足之本,片刻饱腹如果换来的是永久瞧不上自己,得不偿失。
他逃过火海,逃过暗杀,现在又和饥饿抗衡。
某一瞬他想起陶渊明《自祭文》的一句“人生实难,死如之何?”
多少世间饱受煎熬的人在灭顶灾难前毫不违和地想到这句,又咬住牙,含辛茹苦地活下去。
黄狗叼着油纸包,放到他面前,憨憨的眼珠与他对视,又蹦蹦跳跳地返回主人身边讨赏。
男人身披蓑衣,解下笠帽,露出一张因长年曝晒而呈蜜色的脸庞,并无恶意地看着他。
“到了我的地盘,是要滚出去还是跟我混呐?”
“我会走。”
“成,”男人一摊大掌,“先把保护费交了。”
地痞打着保护的幌子强征钱财,许慕臻见薛敢得手几十次了。若是寻常,许慕臻宁死不屈服,但他现在饿得没力气,话都不想说。
一个蓬头垢面还不肯卖可怜的乞儿,男人根本不指望他能拿出钱,嬉笑道:“你走哪去?”他一笑,褶子里的油污黑得发亮。
男人三两下剥开纸包,酥香热气凝成一团牛乳色的烟,白嫩的蒸饼裹着甜糯的红豆沙,男人故意吃一口吧唧几下嘴。
许慕臻虽然最初扫了眼,往后却再也不看,肚子隆隆擂鼓仍不为所动,乱糟糟的头发下,眼眸清澈而坚毅。
他沉默地走向村外。
“诶,你去哪?告诉我我保护费削价。”
“我没有钱。”
“那你更应该告诉我啦,没钱别那么倔。”
他出其不意地把一只蒸饼塞进许慕臻嘴里,牙齿一触到软糯的面饼难舍难分,奄奄垂死的五脏似乎唤起远久的记忆而震颤,他艰难地控制自己没咬,递回去,以更低的声音说:“我没有钱。”
“赊账。”男人粗野推回去,“不识逗,谁指望你拿钱?五只蒸饼,一大碗热馄饨,春天地里活儿多,来不来?”
许慕臻本意正是寻份差事养活自己,但肚子饿昏了脑袋没昏,他不相信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人。
男人毫不介怀,痛快地骂回去,“田舍汉,不瞧瞧谁更来路不明!我图你臭嘛?”
他叫宇成,而立之年被拥为帮主,帮派名曰金羁。
这里不改初心,汇聚了许慕臻平生能见的所有下等人。哪怕许慕臻脏污不堪,他们仍热情欢迎。
金羁派依然没一个正经人,与二十年前不同的是,每个人不吃白饭。大家靠劳动所得度日,偷鸡摸狗也算劳动。
在这么卑劣的人群中,却没有卑劣的歧视,打渔的将卖剩的鱼分给弟兄,妓女喜欢哪个小伙子也分文不取。
许慕臻能文能武,成为名副其实的机动成员,账房或戏班缺人都指定要他,平日需提前预约,相邻村镇常出公差。
他不爱说话,不抢着分钱,给三顿饱饭保管把万事打点周全。他们叫他“老傻”,却无不很喜欢他。
老傻整理一番仪表,便是粗布葛衣亦不能掩盖的芝兰玉树。这样才貌俱佳的少年,应当炙手可热。
宇成倒给他一杯浊酒,坐到他身边的草席上。
“你攒着钱要干什么去?”
“我要去扬州。”许慕臻端起磕边破角的粗瓷酒杯,没入口又放下,四顾茫然,“报仇。”
当他赶到火场时,顺风下行的烈焰如万马奔腾势不可挡,目之所及是滔天狂狼和翻滚不息的黑烟。
容赦的精庐在山谷,绚烂火带源源不断地扑入。此时,屋舍似一只沸油的锅釜,青草繁花的景致烹成过火的黑渣,偶然爆出几具焦尸和倾圮的梁木。
许慕臻冲进去救人,直至谢翩拦住他向外推。
黄老门损失十余名弟子,一衣带水的越女和仙倡亦有伤亡。他们没有在幸存者和死者任何一方中找到容赦。
许慕臻又奔向石壁居,石壁居近水且隐蔽,只洞外有几簇无甚大碍的流火,居内无人,各处血点斑驳,湿黏未干。
许慕臻不知去寻何处,两刺客就地现身打算将他格杀,他们原本指望许慕臻救火时被烧死,结果半路杀出个谢翩,恨得他们磨牙。
一对二,且刺客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许慕臻战至力竭,最后用银针先后刺入两人死穴才脱险。他全身痛到抽搐,累得在尸体旁昏睡了一天。
等他踉跄地走出石壁居,想看看高向,却听饮牛津口耳相传,说放火的叫许慕臻,因和江采萍有染,畏罪潜逃。
众口铄金,他侥幸逃出饮牛津,不管方向地闷头走。
他自弃地想,如若上天给他安排一条绝路,那他再怎么营求也无济于事。泉州大火和许寄端脱不了干系,正如师父容赦所言,许寄端捕风捉影,必要把风影杀得干干净净。
却没想到连师父都连累了,他要去扬州与许寄端对质!
宇成抹了抹嘴,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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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神思,“扬州也有我们的人呀,不过那是许寄北老巢,我们低调一点。”
许慕臻不应,宇成粗暴地扔掉酒杯,“你别看金羁派现在不入流,我和能干的弟兄,再加上你,一定能造出一片赤诚的乐土!”他又絮絮叨叨讲了一堆人才啦钱啦,的确为未来做过长远规划。许慕臻所有拒绝的借口都挡不回他,狠狠白了他一眼,仰在草席上蒙头大睡。
棺材铺缺白事奏乐的,掌柜愿意从头教,宇成也没问许慕臻的意见愣是敲定了。
许慕臻绰号“老傻”的一条原因是,明明带了件精妙长衫却不换。金羁派内,属棺材铺的差事最体面,宇成自掏钱袋给他置办了一套新服。翠蓝色律紫暗花的半臂,寻常男子压不住粲艳,挂了一年都卖不出去,宇成仅花了一百文。
许慕臻穿上之前,谁见那衣服都骂裁缝审美有问题;许慕臻穿上后,他们发觉是自己有问题。
许慕臻硬朗的轮廓天然地融入俊秀神韵,半臂形制使男子显得宽肩细腰,标举端的雄武气魄,疏离的表情又显示出这是个茕独的世家公子。他有点像一个人。
记忆中飞霞流朱的天涯高楼上,不经意顾盼的胡帽女子。
“老傻,你哪里人?”
“泉州。”
宇成知道不会那样巧,并没太失望,“瞧着,准有小娘子为你死去活来。”
尖嘴猴腮的掌柜把许慕臻引到一间破落柴房,教他砍柴做饭,柴房还有一个男孩,模样比许慕臻小四五岁,穿得和许慕臻刚逃出来时差不多。
二人一上午的功课,就是把圆木变成木柴。
许慕臻不乐意学丧乐,但砍柴也无趣,他劈了一会儿便运气练功。饮牛津带出来的武功,他全未荒废,日日温习。
男孩古怪地看看他,斧劈的动作不停。二人互不打扰。
“你是这儿的柴僮?”
“他们说会把我教成乐师。”
许慕臻旋即明了,“你砍了多久的柴?”
“三年多。”
“还干什么?”
“做饭,糊纸扎,守灵,给棺材上漆,办丧事帮哭。”
许慕臻自言自语道:“罢了”,又问,“三顿饭得管吧?”
“管是管,吃不饱。”许慕臻怎样问,男孩便老老实实答,话不多。他看到男孩露出的肌肤上淤紫的鞭痕,“挨过打?”
“做不完活就要挨打。”
“你怎么不逃?他们看得不严,很好逃出去。”
“换个主子也一样,”男孩责怪地眄他一眼,“要么快来干活,要么别打搅我!”
许慕臻捡起一桩圆木,手掌立在正中,猛地劈下去,圆木裂成均匀两块。男孩投以一瞥,继续挥斧子。
他们一个用斧一个用手,许慕臻很快受不住,坐在地上喘息,汗也流得吓人。晚饭是一碗牙碜的白米饭,佐以两根蔫菜叶。
男孩吃得很慢,一粒不剩,吃完从角落搬出个泥胚小土盆,背对许慕臻忙碌。
许慕臻一直寡言少语,唯这男孩技高一筹,许慕臻若不赶着他说话,他就和那堆木块没分别。
8. 少年游(2)
“花要放阳光下。”
“阳光下会被砸烂。”
“这样种子长不出来。”
“从来没有活过与死,哪一个更好?”
许慕臻噤了声。
他猜出男孩定有不堪回首的经历。
柴房不给灯油,墨黑的夜色仅一湾空明月光。许慕臻在饮牛津训练过夜视,看得到物什的轮廓。但男孩手无缚鸡之力,却在屋内穿梭自如,闹不出一点噪音,他浇好水,把土盆重新掩进角落。
“你看得见?”
“砍三年夜柴,你也看得见。”
这一天的柴由他们两人砍还砍到日暮,以往仅由一人做,他怕吃过不少苦头。
“你叫什么?”
“三七。”
“姓呢?”
“没有。”
“你也是孤儿?”
呼吸凝滞,寂静到足以听见光阴打马而过的仆仆风声。
然后三七语无伦次地解释,大意是他家穷得揭不开锅,父母把他卖了一贯钱,免于三个阿兄饿死,还能让他活下去。父母很舍不得他,无可奈何才做如此之举,他的三个姐妹更早就卖到勾栏。
许慕臻不等听完就翻身朝里,听得来气。
梦里先是江采萍的倾城名舞,后是阿娘在火里拭泪,高向、谢翩、沈呈华一一打了照面,薛敢就像阴沉低垂的乌云,小容是雷电喧阗后的霓虹······
翌日,他为这个梦腰酸背痛,三七已悠悠然劈着柴。许慕臻觉得他像笨嘴拙舌的高向,锋芒锐利的人总喜欢截然相反的一类人,所以许慕臻很少想念傲骨兰心的江采萍,倒怀念黏他的高向和小容。
某天,三七拦住许慕臻说:“不用砍柴。今天接了单大生意,六韦花山庄的正夫人死了,我们去益州守灵和哭丧。”
许慕臻听过六韦花山庄的名号,黑白二道通行的商界财阀,被誉为“天上银阙”。
停灵的第一日,六韦花上下缟素,南向的殿堂用于设待宾客,五服之内的亲属和益州权要人物相继吊唁,致送奠仪。
六韦花庭舍繁多,竟都用白蜡照亮,雕镂彩画户牖的棺椁四围甚至各有一行雪烛环抱,漫延成苍白的冥界之海,浮光跳跃间映出真实的人间走马。
光这一晚的蜡烛,就不知烧掉几十万两,还不算仪仗、用具,一应是最高规格。许慕臻生平所见最大的世面居然是葬礼,人间的参差令人唏嘘。
缟衣素白仍不减威势,当家的应是庄主湛立威,天命之年的沉博率性如实显露在眉宇之间,弟弟湛立则协助他应酬,他们身后还有一个同穿麻衣的少年,他只在宾客吊唁后默默回礼,其余时垂着头动也不动,连他的长相都看不到。
三七说,那大概是少庄主湛谦,湛立威的独子。
将近子夜,许慕臻开工。
他随三七走进百人的缟衣大队,跪在院中,这一队的队首正是湛谦。
湛立则在前诵念挽歌。子时整,手摇铃响,许慕臻还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突听前后左右一齐拉开嗓子,格外声嘶力竭的哭喊,要把静夜挠出血淋淋的口子,万鬼魑魅都仿佛要从这道裂缝鱼跃而出。
三七平素温沉,哭却很有一瞎套,眼泪掉不下来,声音却夺人听力。许慕臻骇得不行。
守灵是轮值,许慕臻守第二、四、六夜。
挽歌之后,没排到班的就去临时搭建的棚户睡觉。
许慕臻走过湛谦身边时,男子笔直跪坐,没再低头,四道眸光一掠,惊鸿交错。
许慕臻听多了别人对自己容貌的赞誉,第一次见到令他暗叹的姿仪。湛谦明珠朗润,天质自然,深美近似女子,芬凛实迈霜雪。
许慕臻极快收回视线,仿若无事。
帐内鼾声如雷,许慕臻脚没踏进,又被酸臭的热浪卷出来。
他见六韦花山庄并不拘束下人,便乘月游园。他不懂园内花木珍品非凡,只一本的市价够寻常百姓阖家几十年的开销。他瞧得出好看来,但也只瞧得出好看。
月宫洒落银辉,此处宫阙比琼楼玉宇不减幽秀,而华詹更胜。万籁都寂,今夕何夕。
他想到自己的阿娘,石壁居触目惊心的血渍不知是不是她的,真是许寄端掳走她的话,那就凶多吉少了······
簌簌泪珠不受控制地落下,他慌乱用袖子抹掉,躲着人走到最冷清的院落。
此处地缘僻静,假山奇石,纤花游鱼。
许慕臻鬼使神差地推了下小门,看到错彩绘金的小扇屏风后一尊玉石雕像,玉像面熟,却想不起哪里见过。
身后传来如同玉石的铮铮之响,“阁下行至此处,何为?”
许慕臻转头,泠泠孤月下的湛谦一同璞玉。湛谦看许慕臻也甚是稀奇,怎么样貌拔群又身法矫健的英才甘愿流落市井?
但他喜愠不形于色,所以许慕臻看不出他的想法。许慕臻打量一番玉像,原路退回。
“阁下还未回答。”
许慕臻见躲不过去,明说:“院子不错,我随意走走。”
“阁下若要游览,静候白日我来引导。此时光亮不盛,居丧期间也担心某些屋室唐突阁下。”
许慕臻不过是棺材铺杂役,湛谦的礼数却和接待宾客无差。许慕臻说了句“不必麻烦”,别扭地走开了。
不想第二日午饭休憩,湛公子当真在棚户外等他。许慕臻犹在发愣,湛谦行毕唱喏道:“我带阁下走走。”棚户里挤挤挨挨的人大眼瞪小眼。
六韦花山庄的屋舍、门廊、桥梁、院落都经过潜心设计,宅园内正房、东西厢房、回廊、门厅围合成方形院落,一进套一进。园林景致星罗棋布,无论走到哪一点,都能看到独一无二的画卷。
湛谦会在许慕臻感兴趣时讲一讲花卉植木、金石篆刻,他没兴趣的一概不讲。许慕臻终于忍不住问整座宅院的造价,湛谦说了个数字,许慕臻霎时噎住,随即大笑,果然是他一辈子不敢想到的钱。
跟灿若朝阳的湛公子比起来,他仿佛淤塞井沟里一注臭气熏天的腐水,可他并未感到低人一等;湛谦望见他的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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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终日麻衣素服的少年放开一些哀痛,露出点和煦的颜色。
“阁下不是益州人?”
“我来自泉州。”
这遥远的地名只在书页读到过。
“那尊玉像是哪派神仙?”儒释道三家都不曾听说戴胡帽的女神仙。
湛谦脸色转冷,不愿谈论,可他平和地回答:“不是神仙,是蜚声江湖的美人。”
许慕臻以为指的是他过世的母亲,拱手成礼:“节哀,令堂早登极乐。”
湛谦维持回礼的手势,“不是我母亲。”
“江湖虽不再有这位美人的传闻,但她应当还在世。”
许慕臻哑口无言,给一个活人立像,献上珍馐鲜果供奉,究竟是尊她还是咒她?
“请阁下勿往那所别院走动,如有所需,山庄任何一人都可听凭差遣。”
曾有薛敢趾高气扬对他,他无论多少次都反击回去,毫厘必争;今日湛谦彬彬有礼,他却姿态放低,说道:“你是少庄主,不必跟我这等讨生活的这么客气,我不去便是。”
“多谢阁下。”湛谦依然礼至。
一诺千金,许慕臻是想好好守诺的。
二更宵禁前,一匹黄骠马停在六韦花山庄,马虽骁壮亦不过凡种,主人却把马鬃修剪出三盅堞垛状,好像这是匹顶级的“三花”良驹。
骑马送信的少年嗓音清朗,以摘金钩的名义谒见庄主。
摘金钩似一树沉海百年的珊瑚,江湖只从往昔传说中模糊地领略那份炫奇失真的美,传说逐渐虚妄,以致于令人忘记它本真实存在,就在海底。
许慕臻闻言看去。
司阍告诉骑马少年,庄主副庄主有要事,现在无法禀告,请他阍室稍候。
少年却笑道:“你头回见我来吗?”驾轻就熟地找出一抱好草料,把缰绳系在马方便吃食的柱子上,宠溺地摸了摸马头,“太子,多吃点,哥哥先歇歇,一会儿再来找你。”
赶巧六韦花的当家全不在,湛谦也不见踪影,目无章法的少年驿使大喇喇翘脚坐在笙蹄上,时不时擦个供果、取块糕点,吧唧吧唧嘴,再要两杯茶,凑合吃饱了。这时他把碰乱的杯碗、垫席收拾好,向“奠”字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满足了口腹之欲,他把全山庄的家奴闹起来,非找到庄主不可。
尽管总管屡屡劝阻,说庄主在做每日修行,一个时辰内自会见客,他仍旧不依不饶,“我是前日五更天快马赶来的,得到回信明早寅时又要出发,你说我急不急?”
他长相俊美,口吻里带着稚气未脱的娇蛮,连哄带闹地推搡众人,抓把石蜜强硬地塞进别人手里,那些人便不好推辞。
三七得了两三块,欢天喜地寻人去了,他自己都不认识山庄的路,就用哭丧的特技寻找——大喊“湛庄主你在哪?”
众人如泄洪之水流入山庄条条叉叉,庄内此起彼伏的都是呼唤声。
少年驿使捂嘴偷笑,敏锐地察觉到许慕臻的疑惑,还向他挥展两臂,眨了眨一只亮晶晶的眼。
9. 少年游(3)
许慕臻已在那间禁止踏足的屋院外,他想往回走,却听到里面隐约在吵嚷“妖女”“逆子”之类的话。
此处与山庄别苑相比,不易传声,庄内滔天的声浪,到此竟遥远得如在天之一端,甚至仅一垣之隔,许慕臻也难以听清屋舍内争吵的全部内容。
门扉响动,定是有人出来,许慕臻毕竟与湛谦有约,不想被抓住食言的罪行,情急躲进假山后,伏低姿势,索性连眼睛都紧闭不看,但耳朵却是听得见的。
湛立威落了锁,怒不可遏吼道:“以后不许你进来!”
他的儿子冷着声音反问:“先拜妖女,再拜母亲,您心里不愧疚吗?”
衣襟带风,“啪”地掴在湛谦脸上,“无法无天!”湛立威拂袖而去。
许慕臻严屏内息,估摸人都走远,才从匿身处跳出来,猛然入遭雷殛——湛谦还在!
岩岩若孤松的君子,此时站得直愣愣的,半面绯红,更红的是双目,地府罗刹一般,像泉州赫赫大火都炼入一双朱目里,烧得眼眶眦裂。
他看见许慕臻再也忍不住,别开脸,侧面也能看到泪落,冰玉面容曳着化开的湿痕,负气地问:“赚钱的生意,阁下做不做?”
抬手指向锁头,“砸了。”
许慕臻道他正在气头上,刚想宽慰几句,这矜贵公子捻起石头直接砸开重锁,捉住许慕臻的胳膊扯进屋院,踢倒了屏风。
他们二人面前,唯有玉石雕像,胡帽秀丽,裙裳簇蝶栩栩如生,回眸的女子尽态极妍。玉像前还有一具长方食案,陈列三牲。
“阁下不也好奇,这玉像是谁吗。”
许慕臻为他气昏头仍使用敬语感到敬佩。
湛谦把石头按进他手里。“砸了我就告诉阁下。”
许慕臻抛向玉像裙裾,湛谦随后掀翻供桌,杯盏碗碟、炉鼎祭坛一应摔到玉像身上,气息不宁地说:“她叫燕九岭!”
许慕臻浑身一颤,汗毛根根倒竖,不可置信地瞪向湛谦,湛谦并未领会,犹自恨声道:“她是我父亲得不到的人,于是他刻了尊玉像,晨昏定省地侍奉她;可我母亲端庄贤良,直至卧病都不敢添他的麻烦,停丧期间,他居然还来!”
许慕臻决不允许他再碰玉像,湛谦再抄起什么都被许慕臻截住。
“别动,里面好像有东西。”
裂开的玉像坦出中空腹部,黑漆葵纹台座上放着一只红漆描金的海棠花匣,许慕臻对湛谦指了指,“你取下看看。”
六韦花一切器物富贵非常,保证清白最好的方法是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湛谦打开匣盖,白净沙土中憩着一条细软小蛇,通体金黄,伺机立起半身,炯炯蛇眼凝视陌生人,缓缓吐出贪馋的信子。
南疆尤盛蛊术。蛊多为神秘莫测的苗族女所养,她们赤身裸体,以舞蹈和祷告求得蛊的欢心,施放蛊术于无形而收效巨大。
许慕臻听李庄姜讲过,此术最先传到蜀中,湛谦应当比他了解。
蛊母往往带有不可解的巨毒,湛谦扣上匣盖,确保它不会轻易爬出。
湛立威单独设立别院,亲自扫洒,早晚焚香点烛的祷告,连美人玉像都仅仅作为幌子,真正的目的是畜养金蚕蛊。
据说借重金蚕蛊的灵气,养蛊人家做任何事都会顺遂,经商可以一本万利,然而偶一不慎,也会诸事不宜,受到极严重的反噬。
心底对父亲的怨怼渐渐平息,湛谦静下心考虑当前的状况:养金蚕属于巫蛊之术,朝廷明令禁止,决不能一错再错,他必须把蛊母解决。
父亲很快会发现别院异样,他需在父亲阻拦之先嫁掉金蚕。
另一边,湛立威离开后,一方面自责于对儿子过分严苛,另一方面担心金蚕,于是遣弟弟去别院,安慰安慰湛谦。
副庄主湛立则远远地看到门院洞开,心道不妙,赶到门口,见满院碎玉残骸,蛊母花匣躺在湛谦手心。
湛立则哆哆嗦嗦地叫道:“恭泽,你这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调转矛头敌意地指着许慕臻,“死狗奴,你搞的鬼!”
许慕臻百口莫辩,好在湛谦诚实地说:“是我砸开锁,也是我毁掉玉像。”他抬高花匣,湛立则慌张地命他住手。
“叔父,邪物不能留。”
话音未落,湛谦拽着许慕臻跑进书房,墙壁上垂着一幅卷帛,同是燕九岭的画像,画中人头戴胡帽,彩蝶纷纷的裙裳又与玉像一致。许慕臻专注看画,不知湛谦启动了什么机关,卷帛旁的书柜向里旋进,露出一方窄窄的秘门,他不由分说地把许慕臻推进去。
湛立则的怒吼贯彻墙壁透进甬道。
“谁也走不了!”
许慕臻不解,整座别院隔音奇佳,似一处避世桃源,秘道里声音却放大三倍。
湛谦解释道:“别院为了不受打扰,特意使用吸音隔音的材料;而秘道为逃生之用,选择了扩音材料,另设传音机关,以便知晓地面的情况。”
他们不约而同停住,通道尽头,颀长宽阔的黑影巍然不可进犯,火把照亮湛立威铁青的面容。
湛立威怒道:“秘道走法虽多,出口就那几个,你发动的是哪处机关我一看便知!”他伸出手,“匣子!”
“父亲,六韦花山庄的基业不是靠妖道诡术。”湛谦的态度温和许多,“江湖以信立足,如六韦花英名不继,何以筹英雄集?”
“打开匣子了?”
“是。”
“那你们必须死!”
养金蚕必得秘而不宣,所以湛立威煞费苦心打造一尊玉像,重金请柳五设计秘道,装作情伤不愈的样子。他本以为可以将秘密保留到九泉,将家业完好地托付给湛谦。不料先是邪祟戕害夫人性命,接着又有外人窥破金蚕的秘密。
湛立威瞳孔缩紧,阴沉沉地靠近二人。
湛谦一掼手,匣子重重砸到地上。他掸掸麻衣袖袍,仍是方寸不惊的玉质公子。
“你!你这个逆子!”湛立威气得剁脚。
湛谦告诉许慕臻后撤,迅速扭动机关躲进其他暗道。此后他不断拉合机关,墙壁忽现忽没,岔口复杂,他神色专注到许慕臻没法插话,直至他说“是这儿了”,把许慕臻一同推入地洞,不等许慕臻发问,他俩先后掉进柴堆。
柴房!
对许慕臻来说,此处虽非彼处,但天下柴房以其共通之处令人一见如故。
“快!脱衣服!”摔疼的感觉一缓过来,湛谦立刻动手解许慕臻的缟衣,许慕臻臂肘一拦,横眉怒对。
“这个出口是我家一爿店铺,你装成恩客,从正门逃出去,父亲很快就能追来!”他脱下乌皮靴递过去,“鞋履也要换。”一见许慕臻缟衣下的翠蓝半臂,忍俊不禁,“居然是被你买走了。”
许慕臻不情愿脱下破破烂烂的麻鞋给湛谦,推说不换,听湛谦的语气仿佛知道这件衣服,“你喜欢?”
湛谦笑着抚摩过肩膀处一朵六瓣白玉黄蕊的水仙花,“我也不敢穿这个颜色,还想可能一直卖不出去。”
容貌薄气点就显得轻佻俚俗,炫尾孔雀似的,没几分昳丽又穿不出风月感,许慕臻是在两端中取其正好,大丈夫的赫美。
此时,小小一个人“吱溜”钻进柴房,谨慎地左右顾看,无恙,才悄无声息地掩上门,她终于缓了口气,比许、湛两人还要害怕。
两人好奇地等她转过身,少女“啊”的一声随即死死捂住嘴。
湛谦搭着许慕臻肩膀,许慕臻的缟衣褪到大腿根,两双鞋随意扔着,凌乱的柴木显示出一番精疲力竭的肉搏。
她双手捧着心口,不明所以地盯着两人,忘记自己身处险境。
她是个生得极美的女孩,螓首蛾眉,玉肤生光,单薄的布衣就如凋敝了的莲叶,包裹着浴水而出的芙蕖,钟天地垂爱的颜色,为脂粉所难追及。
她不认识富商公子,但她认得许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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臻肩上的六瓣花纹,和这座楼院匾额上篆的一模一样。
他们绝不会帮助自己!
少女回过神立刻打开门向外跑。凶悍的鱼公迎她满怀,扣下她的肩膀抽鞭子,“叫你跑!叫你跑!看你跑到哪去!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少女哭得嗓子都哑了。
鱼公一抬眼,没想到柴房还藏着两个男人。他是花绮麓老鸨的姘头,职责在于监视妓女,是以不熟悉湛谦,他们知道最大的老板是六韦花山庄,可老少庄主从未莅临指导。
鱼公也不会想到他此时面对的是平素求见无门的少庄主,所以出言粗鲁,“乞索儿,你们是谁?”
湛谦慢条斯理地掏出一两金子丢给鱼公,“前堂没空招待,我们自己玩会儿,有意见?”
许慕臻被他纨绔子弟的做派恶心到吐,湛谦睨他一眼,铁了心演完这一折子,“钱收了还不上先生!”
打从灿晃晃的一两金子现身,鱼公就由凶蛮大汉化而为柔情似水的解语花,他自己掌嘴两下,赔笑道:“该死该死!郎君晓得,夜里生意忙,请郎君移位开宴。”
他引导湛、许入座,顺手牵走少女,湛谦却道:“留下奉杯盏,我付的不够么?”
“够够够!”鱼公哈腰应承,“本意是给郎君上个知冷热的先生。”
“你去吧,她留下。”眉睫覆下,亦如霜雪初降,料峭的微冷。
鱼公捧着金子下了楼。
许慕臻说:“你好大方。”
都城长安的北里名花宴,开宴三百文,留宿翻两倍,湛谦给出去的够睡五六个晚上了。当然许慕臻不知晓这些,他的换算是一两金子能兑六千五百枚铜板,够雇车去扬州了。
湛谦支颐,眸光潋滟,语气无波,“忘带零钱了。”
自从少女怯怜怜跟着上了宴席,就极冷似的发抖,她在湛谦示意下倒了杯茶,洒出大半,又手忙脚乱地擦,许慕臻顺过青花茶盅,“行了。”免得她越帮越忙。
他斟满一杯给湛谦,自己执着一杯踱到窗边观察,此地离棺材铺较近,坊内夜禁不严格,他只需要躲开六韦花的搜捕。
“这是最远的出口,你带先生开房留宿,再用轻功跳出窗口。”湛谦虽着麻衣麻鞋,天潢贵胄的气度却仍展露于细微,连举杯近唇的动作都翩然呵成,少女又像极热似的脸红发烫,默默埋首。
湛谦趁她低头的间隙又打量她一番。
一路张皇逃奔,莫名好笑。许慕臻此时看来,生而富贵的子弟也不都像薛敢那样作威作福,他选定了位置,推开窗棂,“我叫许慕臻。”
“湛恭泽。”对方叉手行礼。
许慕臻轻笑,目光转到少女身上,“你跟我走!”
“啊?我······我我······”他们刚才说的可是留宿开房啊,她羞愤难当,不去,坚决不去,宁可撞柱死节也不去!
湛谦双手背到身后,望着窗外绀碧深夜,似是毫不在意:“她是我家的人,除非我点头。”
许慕臻道:“想必是穷人家卖进花楼的,你做个顺水人情,让我俩都逃生得好。”
“不做。”
许慕臻纳闷:“你怎么突然端起来了?”由骄傲变傲娇只一转身。不过他无暇细想,半身后仰一个空翻,鱼跃龙门似的矫捷跳下窗口,落地随即消失于络绎人流。
脚步声飒沓,该来的皆会来。湛谦平静地等待万钧雷霆劈落。
“姑娘尊名?”
“我······我吗?”少女指向自己,“繁宛洛。”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的宛洛?”
少女点点头,谈起诗书不自觉露出微笑,“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湛谦又背过去,叫人看不见他脸上痒痒的一片红。
也是“宛洛佳遨游,春色满皇州”的宛洛。
在她笑的时候。湛谦想。
10. 接不归(1)
棺材铺留守的人并不知道许慕臻捅了大篓子,各自忙手里的活儿,许慕臻独自在柴房睡了一夜。但鸡鸣时分,他们团团围住他,“你还敢回来?”
许慕臻心一沉,明知故问:“我怎么了?”
“你偷拿了六韦花山庄的龟甲洛书是不是?县司贴了逮捕令,派三个不良人抓你,赏钱五十贯!”
许慕臻皱眉:“我没拿。”
湛立威自然知道他没拿,这件文物根本不在山庄,也许不存于世。缉拿盗贼的名目,完全为了尽快抓获许慕臻。
龟甲洛书是上古伏羲氏的心血结晶,洛书图谱含天下至道,明其旨可成万事,一说拼齐所有龟甲可得伏羲氏的财富。龟甲洛书本身对江湖人的吸引,更在赏金之上。
棺材铺老板给一名不良人引路,老远指着许慕臻喊:“就是他!”
捷足先登的不良人,大家叫他黎率,他是功夫最好且给够钱就最勤奋的。
他穿着玄色半臂,整具躯体似饱满强硬的弓,肌肉硬实的胳膊,舒张都带着热量,皮肤晒成了古铜色,高高凸起的隆准,一双深凹的桀骜不羁的眼。
还未交手许慕臻就看出他不好对付。
黎率放出腰间绳索隔空打牛,早结好的圈套缚住许慕臻,他一用力,绳套收紧,不费吹灰之力就抓住人。
他这手艺研究了一个月,出手必制人,练得炉火纯青。许慕臻还没开打就被擒了,看了看被缚的双手,郁闷地跟上他的脚步。
黎率把许慕臻押回山庄,让司阍去通报,他嚼着根无滋无味的秸秆蹲在大门台阶上,被日头刺痛的双眼眯成一条缝,秃鹰一般审视猎到的美味,“小子,龟甲有什么好偷的?”
“所以我没偷。”
“得,得。”黎率没耐心地摆摆手。
他抓过的贼,十之八九擅长装可怜,这套对他不管用。
许慕臻冷笑一声,也不解释,一同坐在台阶上注视车水马龙的街衢。
街上行人看着这清闲静坐的少年,没把他想成一个贼,而把他当成不拘常法的公子。
某日兴之所至,偷片刻浮生。
司阍捧来十贯钱,这是承诺金额的五分之一,剩下的要核对人无误才给付,他要把许慕臻带走核对。
黎率啐掉秸秆,“让庄主过来看!钱不付凭什么把人带走?”
司阍连作数揖,“庄主忙于庶务,还要会客,脱不开身。”
黎率炮仗脾气,狠狠砸了砸大门嚷道:“山庄没别的人认识这个贼吗?”
“······少庄主兴许认识,但他正罚禁闭,任何人不能见。”
连湛谦也未能幸免,这位庄主到底把金蚕看得多重要?
黎率挥出一巴掌,扇得司阍连滚带爬,“少庄主关在哪?我亲自问去!”
“不行,庄主吩咐过了。”司阍拳脚尚佳,才能为六韦花效劳,但面对人拽路子野的黎率,就像只乳毛未换的鸡崽。
“死狗奴,罗里吧嗦个没完。”
黎率走得不远,六韦花山庄的家仆鱼贯而出,持棒持棍列阵。黎率骂骂咧咧,打退轮番攻击还能腾出手拖拽许慕臻,怕他逃走。
这些家仆尽是精壮汉子,即使不敌黎率也无大碍,迅速回归阵位中,故而黎率翻腾了许久,没讨到一分便宜。
许慕臻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对黎率的怒目晃了下被捆缚的双手,假惺惺摇头叹气。
突然,水泄不通的迎敌阵当中分开一条道路,家仆齐声道:“庄主!”
黎率蹬腿踹倒许慕臻,后者扑在小道路口。
月白丝鞋掩在委地逶迤的玄色鹤氅下,一只鞋轻盈地后退半步,此人高大雄阔,戴着青铜兽纹面具,竹编笠帽,双手套着长及小臂的金丝软甲。
望去如出土的墓葬,封尘数年的战俑,感受不到一丝活人气息。
他是湛立威的贵客?这具皮囊下是人是鬼都难以分辨。
许慕臻颈间一疼,原来是软甲包覆的手击出弹丸,正中自己穴道,他便人事不省。
许慕臻在不谐和的哀嚎声中醒来,一边是男人们哼哼唧唧,一边是女人们哭哭啼啼。
这是六韦花山庄的私牢,平时用不上,所以面积不大,阴冷不透光,好在干燥清洁,甚至比柴房宜居。
许慕臻以其罄竹难书的恶行博得庄主器重,分在单独的隔间,一侧是乌泱泱的棺材铺打杂,一侧是从容趺坐的湛谦。
湛谦目光放空,虚浮地定在对面,对面是花绮麓一众。私牢里关进了牵涉金蚕蛊的所有人。
“你怎么也没逃掉?”湛谦问道。他转过脸,许慕臻才看清他皴裂苍白的唇,几缕乌发脱垂于髻外,而他们分别不过一晚。
这一贯澹然的公子低声说:“是我的错。”
骨节分明的手颓唐地捂住双眼,无法原谅自己。
关在地牢的人,每声细不可闻的呜咽都是对他的控诉和诅咒,从晚夜到黎明,从破晓至孤星。
“你爹······尊君什么打算?”许慕臻问。
湛谦一颤,手挪开,神色雾茫茫的,“他要举行活祭,饮牛津的客人一走就办。”
“饮牛津的客人?是谁?”许慕臻震惊。
湛谦设想对方关注的是前半句,微微意外,“饮牛津的稼穑使。”
“稼穑使是谁?”
许慕臻拍了拍头,绞尽脑汁还是想不起关于这个名字的雪泥鸿爪,他从未听说饮牛津有如此角色。
湛谦说:“稼穑使是饮牛津的中书令,位列五使之首,但此职位往往因德才不足选不出人,或功高震主而被猜忌,所以饮牛津虽设其位,少有其人。许寄北这一代,稼穑使是上届教主任命的柳五,他离开扬州以机关术为生,正是他设计了山庄秘道,这次来是为了修缮。”
当年教主之争,柳五算一号人物,但泉州他影响了了,连容赦都不曾提及。
纯属多心,许慕臻竟觉得那尊麻木不仁的俑像下面是熟悉的人,点了自己的穴道避免相认。
“你和饮牛津什么关系?”湛谦自始至终关注他微妙的表情。
许慕臻权衡一刻,坦承:“我是饮牛津弟子,出自泉州分舵。”
答案与预料相距无多。
湛谦发现,许慕臻无论身处何境,总表现出拒人百里的戒备和水来土掩的镇静,那是常年枕戈待旦的习惯,以及对自己的实力拥有信心的表现,他的武功应当不错。
湛谦:“现在你是否愿意关心下活祭?”
许慕臻反问:“不是有秘道吗?”
湛谦抿了抿唇:“这里不通。”
许慕臻摇动二人间的铁栅栏,望向牢不可破的四壁,问道:“什么时候?”
“我猜母亲发丧前,三日之内。”
不过一会儿,黎率被十几个人押进来。他仗恃武功高强,和家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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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斗了三百回合,让只闻哭闹的牢房看了好几场精彩的扑杀大戏,最终败在体力不支上。
他被塞进湛谦旁边,最里角的单人牢房。
黎率加入后,哭闹声噪了一倍不止,棺材铺元老都对他的嚎哭甘拜下风。他还吃得特别多,吃不饱就抢对门花绮麓的饭。
宛洛因是新人而受排挤,再被黎率盘剥,只能挨饿。湛谦留半碗饭不沾筷箸,巧巧推到黎率够不到的宛洛手边。
少女初时一愣,抬眼望去,湛谦已老僧入定。
三七亦在棺材铺的栅栏里受欺负,许慕臻把他叫到近前,分出饭给他。三七捧着最破的碗,扑簌小鹿一般的眸子,许慕臻以为不够,又补夹了些,三七没接。
“他们说你偷东西,怀疑我们窝藏,搜我们的身。”
牢房的人不知湛谦有何过错,咒骂的都是许慕臻。
“乞索儿”“短命鬼”“狗彘”,他们把无妄之劫推给同样无辜的人,撒一撒被命运长期蹂躏的不满。
许慕臻听多了,所以他没有反驳,没有解释。
许慕臻做好心理准备,准备迎接三七的任何话,只要听遍人世间最尖酸讥诮的言辞,这颗心会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三七说:“你自己的都分给别人,怎么会偷呢?”
全力准备的甲胄没有对抗到尖利的矛尖,化在温柔里。这时他想起,久到记不清的年岁里,他也在等待一份信任。
他把一碗饭微斜着穿过栅栏搁到三七手里,头扭向一侧,“你吃吧,我不太饿。”
第三日,饭菜十分足量,连黎率都吃饱了。湛、许心领神会,三七也若有所感,抱着花盆抽搭。
活祭在别院举行,玉像移去后院落空荡荡的,除两位庄主只有七个心腹家奴协力。
祭品从地牢带出来,蒙着眼,耳朵听着动静。
羸弱的金蚕贴伏在白沙中,湛立威向它敬香叩拜,然后奉上三牲珍猎、点心果品,仪式郑重,但为掩人耳目,不作任何颂祷。
他拖过湛谦,铁着脸将一柄长剑横在独子颈上,“竖子知错?”
湛谦未被蒙眼,望着祭坛百感交集,“知错。”
湛立威一刀削破他颈上皮肉,伤不及要害,家奴抛出一只裹红布的猪头替代献祭。
做父亲的狠狠补上一脚,“滚到一边,虔心侍奉!”
他毕竟舍不得独子,湛谦希望他的慈悲亦能惠泽其他人。
家奴推出棺材铺和花绮麓的杂役,七名心腹和湛立威兄弟二人手持长刀立在祭品前,庄主发令“供奉”,九人手起刀落,人头落地,血溅八方。
人头以帕覆面,铜盘托呈。
尚活着的都听出刀落声不同寻常,有的人淋得浑身血污。棺材铺的一同叩地哀求,他们哭丧过活,没想到有一天竟会哭到自己的丧。花绮麓女子众多,失声哭叫的立时斩杀。
所有人在恐惧下噤声,处决三轮,院子已变成腥腥血海,屏风上的山水蒙着红翳,还不断低落红珠,诡谲地映出院内灭绝人寰的残杀。
这一轮九人包括黎率和三七。
黎率破口大骂:“干什么?老子为六韦花出力,半个晚上就抓到人!老子在不良人也是顶尖尖,凭什么受这腌臜气!湛立威你过来,与老子一较高下!”
他被家奴踢中,两人按住他,另一个全力砍向他脖子,哪知黎率一缩躲过,眼罩亦脱落下来,看到一切。
11. 接不归(2)
“你们这是祭拜谁?一条虫子?太不把人命当回事了吧!”他一嚷嚷简直全天下都听得到。
湛立威气得发抖,连说:“拿下!快把他拿下!”
家奴的注意力全在黎率身上,疏忽了其他人,许慕臻终于撬开枷锁,悄悄拉下眼罩,帮棺材铺的解开手脚绳索,他们一放下眼罩就看到赤红的地狱,“哇哇”叫着跑向院外。
湛立威见乱作一团,抓住一个随手砍倒,命道:“一律格杀!”
湛立威抓住三七,刀锋劲扫,许慕臻发力将三七蹬到院门口,自己与湛立威缠斗,两人都急火攻心,招招迅猛。
湛立威没想到一个少年的武功与自己不相上下,强硬的数招过后仍不能取胜,焦躁得脸时青时红;许慕臻自视苦学精练,十几年如一日,也为不胜而懊丧,殊不知以湛立威的武学功底,他区区少年未败已足令饮牛津骄傲。
许慕臻一边调息,一边以余光扫视局面:
三七和繁宛洛都被捉住;黎率好战,打得如火如荼,湛谦对任一方都不出手。
分心的瞬间,湛立威趁势欺上,纵刀大开大阖,许慕臻躲闪得连喘息都难,他倒退数步拾起断刃,毫不迟疑压低下盘刺湛立威的脚,这奇异的应对令湛立威放弃攻势退却,虎目圆睁。
“老傻,我们来啦!”
宇成带着金羁派身手较好的八人一同翻墙跳入,八人中有使镰刀的、使判官笔的、使长鞭双剑的,还有空手的,来之前大家排练了队形,隆重登场。
他们看到湛立威气成霉绿色的脸,觉得辛苦是值得的。
“你们怎么······”许慕臻来不及说完,便应湛立威的杀招去了。
金羁派虽难登大雅之堂,信息网却铺天盖地,一同哭丧的有个名叫元宵的小弟子,临时帮工只值第二夜。
庄里先是找庄主,后是彻夜禁足,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兆,于是他趁驿使策马出门时,悄悄藏进马厩,见机翻出去。
宇成得到元宵的消息,听说许慕臻盗窃被捕,他也一概不信,整编队伍来救金羁派的门众,而研究六韦花山庄的布局和出入路线太耽误功夫。
他们九人加入,局势扳平了些,宇成武功不高,一边拆招一边吃力地喊话:“别从门跑,山庄太大,翻墙!我们殿后!”
“好嗒!”黎率大喜,抽身,许慕臻鱼一般俶尔滑到他面前,把他推回战场,“你殿后,让弱的先走。”
黎率被顶到湛立威面前,“噗噗”接下对方两掌,“你干嘛害我?”他委屈极了,既是问许慕臻又是问湛立威。
他讨好六韦花,却想不到落得这般下场,县司的差事也被除名,下顿饭不知在哪。他的一问,激起湛立威的不忍,若非怕走漏秘辛,他亦不愿赔上六韦花的名声伤害无辜。
三七攀墙逃出去,棺材铺的年轻人相继,却被家奴斩杀。
许慕臻被打者拖延,过手几招才瞧出是金羁派的,双方哭笑不得地罢手。
“你这衣服有六韦花家徽,我区分不出来。”使判官笔的埋怨道。
使双剑的一直维护在湛谦旁,他没见过许慕臻,据说是相貌无双爱穿破衣的,一眼打上湛谦了。不过他也纳闷,“许慕臻”怎么不打不跑也不被打,守半天没动静。
“哎呀!”宇成恨铁不成钢,“站错队了!他是湛家小郎君!”
湛谦淡笑,“多谢。”纵身跃至黎率之前,替父亲挡下刚猛的一击。
若他们父子联手对付黎率可不得了,许慕臻急忙拉回黎率,“快走!”
黎率被他前后反差弄迷糊了,挠挠头,“你小子······”
湛谦挡住黎率的攻击,却没挡住湛立威丢掷的大刀,黎率被带开后,大刀势如破竹,繁宛洛眼睁睁看着刀转着圈砍来,身软成泥。
黎率喃喃道:“娘咧,小子我谢谢你。”他转向许慕臻,见许慕臻飞掠追刀,赶在最后一刻握住刀柄,刀尖在少女眼前一晃,被许慕臻斜劈错开。
黎率佩服,嘴上却谑道:“命都豁出去了,一定是他婆姨!”
他提起许慕臻的衣领靠蛮力将他丢出墙垣,随后蹦上墙头,鹰隼振翼般腾飞,宇成把吓傻了的几人一并拉走。
湛立则召集其余家奴一同追赶。
一夕之间老态龙钟的湛立威,疲惫地走到祭台前。
金蚕蛊死去,沉沉匍匐在白沙中。从屏风墙帏到假山石刻,斑斑血迹记忆着人性能抵达的至恶,靴子似一只船载着黄泉血海的孤魂,万顷血涛熄灭了灵魂的微光。
他做了什么?为守住一个秘密而诬告栽赃!动用私刑!喋血杀人!到底由哪一步开始错的?
二十年前,柳五推算出来,他是六韦花山庄五代之中最平凡的庄主,以守成之功移交权柄,寿终正寝。
他不甘心。
祖父将商铺开往蜀中各地,父亲增设柜坊和青楼,成为六韦花吸金的中流砥柱。他理应续写家族青史,柳五怎可说他不能?
“父亲,六韦花的基业不会因此败落,请别再介怀金蚕蛊,放过无辜百姓吧。”
“听凭天意罢。”
金乌西斜,他一步一血印,曾经的踌躇满志同坠日落入幽暗地母的怀抱。
家奴都去追捕余党,只有湛谦和总管收拾别院。湛立威离开很久之后,藏过许慕臻的假山钻出个怯弱的人儿,怕怕地环视院内,湛谦整理尸首,与她相望。
“为什么回来?”
飞泉鸣玉,虽则湛谦天性如此,总管还是听出罕少的缱绻温柔。
“我不知道逃去哪里。”
兄嫂将她卖作贱籍,私奴不入编户,生长于斯的故乡突然陌生得无以复加。
“家里还有何人?”
“兄嫂和母亲。”
总管眨着两弯月牙眼说道:“少庄主,您忙去吧,这儿的活不该您屈尊。”
“崔总管,我出去一趟。”
他瞧见自己和宛洛染血的衣衫,他脱下服丧的缟衣还能将就,宛洛却不行。他叫婢子送一套干净衣裙过来。
六韦花山庄婢子的裙裳都比她的强,百花绛紫滚金褂,衬她西子芙蕖的容貌,莲步挪移时如画中仙子渡凡。她应当知道自己的美,端妍自若,可对上湛谦的目光,她赧然垂下头。
湛谦轻咳了咳,“姑娘的身契是不是在花绮麓的鸨母手里?”
花绮麓人去楼空,那日抓捕突然,鸨母来不及带走身契,搜一搜或许有收获。
他们向外走,湛立则带着家奴冲回来,繁宛洛的相貌太出众了,湛立则一眼就认出来,于十步开外挺起大刀。
湛谦立刻挡住,“叔父!何至于此?”
湛立威沉声打断:“进来说。”
湛立则带领家奴解决掉部分落在后面的人,都是棺材铺的老弱和花绮麓的女子。留下几个家奴处理尸体,又派人去花绮麓搜罗身契事簿,每人身后的关系需疏通,棺材铺不是六韦花的产业,还要棘手一些。
湛立威按了按前关穴,“逃了的想必不敢再回来,花绮麓有家人的给些钱让他们迁居,买新的妓女和杂役,尽快营业。棺材铺隶属金羁派,此门派尽是虾兵蟹将,传布流言把责任推到他们身上。”
湛谦光是听着,阴云密布,“您跟母亲完全不同。”
湛立威睨了儿子一眼,又看看繁宛洛,“你喜欢她?”
湛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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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砉然挥刀,被兄长两指掣住刀面,八风不动的老庄主看着湛谦,“主子喜欢个女人,不妨事。”他拿出玉瓶,瓶口塞着月白绸布,移到繁宛洛面前,“喝下去。”
湛谦伸手抢夺,湛立威霎时收手,“不是毒药。”
“不喝!”湛谦强硬地说。
湛立则和环伺的家奴当即抽刀,血迹干涸的刀尖对准少女各处要害,湛谦挡得住半面兵刃,背后横七竖八的刀刃紧紧顶着少女的衣裳,少女颤抖地从乱刀间隙伸出手臂,“给我吧。”
谁听那惊惶小鹿般的声音都明白是屈于淫威。
湛立威给了,话对湛谦讲:“折磨女人有的是办法,但你喜欢,我不拂未来六韦花庄主的面子。以声音换命,值得很。如果你今后还记得她,可去花绮麓光顾她的生意。”
湛谦愤怒得红了眼,“您为什么始终不承认,做错的只有您!为一条金蚕,您疏忽母亲,铺张法事,诬陷良民,草菅人命!所谓的振兴家道,哪一件不负祖荫深恩?如此六韦花,必有花落人亡时!”
湛立威蹬翻桌案,零碎的瓷罐瓷瓶、茶盘茶盏盖到湛谦身上,少年躲都不躲,接住一枚缠枝莲花的杯盖,豁地砸碎。他额发漉湿,目光亦浣水而洁,挺直的脊背不让寸弯,凭一人对抗金戈。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含章可贞。我可言错?”
他父子俩互不相让。
繁宛洛旋去绸布,在这紧绷的寂静中接道,“柔顺利贞,君子攸行。”
她一饮而尽。
宛洛的父亲是金羁派一个久考不中的秀才。
繁秀才明礼仪、守良序,但长久失第,沦为俾众周知的草包。繁秀才的一儿一女,俱玉貌秀雅,儿子不近笔墨,女儿钟爱文艺。这位父亲宽容地放儿子冶游玩乐,向女儿传授平生学问。父亲未丧之前,她真正是掌上明珠,勤被拂拭、琢磨、滋养,腹有诗书,灵台绽朱华。
因此当湛谦以君子底线问父亲,她能告诉湛谦,君子以柔克刚。
湛谦一怔,摇着她两臂,“别咽!吐出来!”
宛洛喉咙疼得紧,两手扶着脖子,俏脸憋得通红。
“把她押回花绮麓!”
“我去!”湛谦笃定地掷下一句,拉着宛洛跑出一干人等的视线。
“吐出来!”
宛洛噙泪摇头。
“得罪了。”
他一手托着宛洛脑后,一手钳下巴,唇凑到她脸前,舌头捣入小口,在她惊恐慌乱的挣扎下,他的舌尖触压上颚,舔过舌根,企图勾起她的呕意。
宛洛偏头,果然吐出一口药液,湛谦轻轻拍她后背,她却再也吐不出来。
方才的救急,亦是个粗鲁秾艳的吻。他真心焦灼,而无绮念,在涤风饮露的公子面前纠结礼数,倒好像是她自作多情了。
樱唇翕合,嗓子却不受使唤,空作喑哑的口型。
湛谦凛然变色,“药发作了?再试一次,把药逼出来!”
他摄住小巧的下巴,少女却连退,并不配合。
咫尺,芙蓉泣露映入眼帘,美得既让人怜惜又勾起潜隐的罪恶之想,少年僵硬地侧开数寸,偷偷舔了下唇,卷起遗留的芬芳。
繁宛洛拭掉泪水,食指作笔,写在左手手心给他看:没关系。
遭逢织罗,身未幸免,但平静之后她最先想到的竟是安慰别人。
花绮麓门前,湛谦想说,遇到麻烦就找他,又止住没说。保证不了的事,不该轻易言诺。
宛洛登上台阶,百感交集,不曾回转。
魔窟霎时吞噬一株韶华的香草,哪怕倾时光之无涯都再难寻觅这样的女子,和她无价的纯真。
12. 无不斋(1)
由宇成拖带的人都不擅跑,落后的一旦被六韦花家奴追上,无不被劈砍至一动不动。宇成痛苦大叫,流着泪舍弃了那些人。他们眼中最后的景象,是自身亦沉没血海,灼痛过后被炼成鼎镬里的尸油。
领头跑者有的跑进市集,有的遁入山野,黎率、宇成属于前者,三七、许慕臻属于后者。
日薄西山,林中道阻且跻,险象环生。
许慕臻直至听不见追兵足音才敢停,低头一见,宇成给买的新衣和湛谦的乌皮靴原本凑成恰好一套,此时血迹斑斑、破洞连连,且散发出混合的气味,吸一口早登极乐。
他困倦至极,便倒地大睡。
兴许狡黠的狐狸把一动不动的他当做林子里普通的植物,竟在他身边翻找地洞里的田鼠。他枕着半截朽木,清醒过来就见两大三小五只狐狸吃得满嘴油腥。
大的等小的吃完,又往它们嘴边拱了拱剩余的猎物,小狐狸舔食些肉沫,再拱,它们掉开头。
厚实的尾巴炫耀武威,一蹦落了空,爪子不甘示弱地挠过去;另一只拱对方肚皮,企图给自己的兄弟翻个身。
成狐踱到它们身后,猝不及防地咬住幼狐中身,幼狐哀鸣着挣脱出来,成狐放声吼幼崽离开。
许慕臻原以为这是它们茶余饭后的嬉戏,谁知整个家庭氛围凝重,成狐不断撕咬表明它铁了心的驱逐,幼狐远远观望,派出其中一只伏低身体讨好,却几乎立刻遭到父母噬咬。
幼狐奶声奶气哀求,听到的却是冷酷凄厉的回复,终于一只幼狐率先调头,尚幼的躯体迈向未知之路,第二只跟着亲生手足离开,第三只趴在稍远的草丛,成年赤狐确保它不敢跟来,才结伴回巢穴。
许慕臻起初觉得自己是率先接受命运的幼狐,后来又觉得,自己是战战兢兢望着亲族走远的这只。
父母失怙,幼狐存活的几率只有五分之一,拼一腔孤勇,更把死亡看作如影随形的猎手。
幼狐注意到许慕臻。
它初出茅庐的第一重危机就是这个气息如冰一度被它认为是死物的人。
许慕臻得猎点东西填饱肚子,还要找个避风的角落过夜,他视若无睹地经过幼狐身边。
篝火缠绕的树枝发出毕剥脆响,火光映着经历风波不断的少年。他用捡拾的草叶铺出一块褴褛的睡席,偶然间他记起六韦花山庄宏阔雄伟的殿堂,为自己的穷酸低微而悲哀。
落单的小狐狸,尾随着同病相怜的气息,它唯一的希冀,是许慕臻能不带杀心地分一份热。
许慕臻嚼着獐子肉,仿佛没注意到篝火另一边期待而又戒备的矛盾小家伙,但他吃饱后又去捡拾草叶,铺了张弥漫花香的小垫子,铺在他对面、篝火的另一侧。
幼狐注视了他所有动作,少年拢了拢柴枝,躺在草席上浅眠。幼狐见他半晌没动静,疲倦地打了哈欠,没有睡小草席,而是就地蹬开前肢,阖上双目,但耳朵还听着潜伏在深夜的危险。
饮牛津的磨炼养成许慕臻可以随时随地缓解疲劳、又随时随地保持敏锐的身体。他寐了片刻睁眼,幼狐仍蹬平前肢不动,暖橘色的火光缭绕着它皮毛的绯色,全身似燃烧的圣火,影影绰绰。
许慕臻不知是不是自己出了错觉,它好像往篝火挪近几步。不多时,幼狐蜷在草席上,厚大的尾巴压在身下,还顺便藏起鼻子嘴巴暖着。
许慕臻一觉睡到天亮,草席空空,他肚子上却有一团胖嘟嘟暖呼呼的肉球,随他支起身子,小狐狸瞥了他一眼,又舒舒服服眯上。
许慕臻把它扔到地上,它惺忪地打哈欠,甩甩脑袋,询问似的望着许慕臻。
许慕臻:“······”
许慕臻在前,幼狐就蹦蹦跳跳踩他留下的脚印,他故意健步如飞跑出好远,一侧身见小狐狸已经反超他,在前面一处山坡爬上高地,后腿挠了挠痒,等待他。
当他坐下来,幼狐奶声奶气地叫,往他怀里蹭啊蹭的。
许慕臻无法拒绝黏他的。他独来独往,是易碎的自尊和坚硬如山的心防作祟,但他永远无法拒绝别人先付出的善意、先伸出的手。高向、容赦、谢翩、宇成,往往是慷慨宽容者,才能和他交好。
现在这个准则也适用于动物。
原本是小狐狸追随许慕臻而走的路,变成小狐狸带领的路。它扑花丛的蜻蜓蝴蝶时,许慕臻就在一旁等。倏尔两只尖耳朵各个方位听辨声响,顺着一条路小跑,临近声源,反而伏身审察环境。许慕臻一看它视线的中心,顿时明白。
那是一座六间并堂的两层竹楼,高脚竹楼底层饲养了数只肥美的元宝鸡,上层是人居住的地方,门窗、栏杆、楼梯都是竹木制成,内室宽敞,甚至还有阳台和走廊,人字形的屋檐檐角四翘。
此栋竹楼匿于山中一隅,清净安宁,不与岁月相扰,的确是桃源佳处。小狐狸目不转睛看着铿锵正步的鸡,垂涎三尺。
一高一矮两人走出竹楼,远远瞧见许慕臻,登时一骇。
矮的驼背虾腰,拄一根木头蟠龙拐,须发皎白如飞流直下的瀑布;高的虎背腰圆,体魄熊一般壮硕,脸庞、须发和所有裸露的皮肤都像淬火的烙铁。
他们是苍穹上明亮的星辰,江湖传奇的师兄弟,不过此时头顶烈日,他俩瑟瑟发冷。
“师弟,光天化日下纸扎铺的童子飞出来了。”
“他盯上咱俩了!”
许慕臻的蓝孔雀服沾上暗沉的绛、尘土的灰,脸上淤红青紫,远看确实斑斓得诡异。
他动了动,两个老人大叫着抱到一处,频频往后缩,跟正屋出来的人撞了头顶头,里面的人好不气愤地骂道:“老不死的!”
许慕臻听声音耳熟,但这句话挺短,想不起是谁。
屋内人没露面,屋外两人手舞足蹈地描述地府新招进来的蓝无常,屋内人越听越乱,不耐烦地让他俩赶快闭嘴。
从里间走出个背竹篓的农家少女,习以为常地含笑旁观,走下木梯的不一瞬,笑容凝固,手里的小锄头已护在胸口,她使劲眨眼睛。
许慕臻一眼就认出她,但想的却是怎样装不认识。
她看重外表,必然不乐见自己邋里邋遢的样子,他掉头走开,双方都有台阶下。
他说服自己,这么做多么合情合理。
但他根本不这样想!
他想的是,她现在一定失望透顶,恨不得没看见,冷冷的白眼会让他沦为尴尬的笑话,所以他要在被拒绝前先逃离,在受伤前先撤一步,就能保全那份卑弱的尊严。
他对自己毫无信心。即使有令人一见倾心的魅力,内心却时时刻刻为自己的匮乏而煎熬。他时常怨怼命运给得太少,又矛盾地觉得自己什么都不配。
“漂亮阿兄!”小容兴冲冲跑来,一凑近就闻到他身上死尸与陈血的腐味,皱皱鼻子,毫无顾忌地问:“你想洗澡吗?”
于是许慕臻坐在竹屋热气腾腾的木桶里,三扇书画屏后是小容收拾出的衣服,偶尔越过屏风为他添续热水,目光趁机往结实紧绷的臂膊和胸膛打转,还居心叵测地问:“阿兄,搓背吗?我技术可好了。”
许慕臻:“······”
屋外三人正窥听里面的举动,小容一推门,他们装成抠手的、望天的、拉扯小狐狸不准它吃鸡的。
小容羞答答地提起背篓跑向树林。
旭日从篁林射入的一道光,照亮竹屋的匾额,匾挂歪了,题字却潇洒自如,上书“无不斋”。
三人嘈嘈切切的议论,一字不落地飘进许慕臻耳朵里。
“小容合当婚嫁了。”
“她有婚约啊。”
“你那好徒孙?五岁薅秃一只瘸鸡,十岁上树偷鸟蛋摔折条腿,如今凭着他父亲的家财横行霸道。你把这么滩扶不上墙的烂泥糊给小容,你的良心不会痛吗?”说这话的正是一张嘴便叮得人满头包的张果老。
“你看得上谁?”答话者不屑,忽而又道:“你瞧上纸扎童子了?”
“那是个小白脸!我可不喜欢!”声音如洪钟,最低沉粗犷。
“谁问你啊!”张果老抛出一朵吃尽的莲蓬,扔他身上。
“师弟,你我青城山修道时不睦,原来是因为我比你白俊。”
红发老人眼睛瞪得滚圆,张果老抢先替他骂道:“好不要脸!”
舍内没有许慕臻合适的衣服,小容为他找出一套不知谁的旧衣,黄色长衫,白布单裤,金纹白靴。衣服有开缝的针线,但不妨事,且熏了茉莉香,提神解抑。
屋外人正逗弄小狐狸。每当赤狐就要擒住鸡崽,他们就伸出一截杨树枝将鸡崽护住。初涉江湖的幼狐碰上这样贪玩不讲道理的老江湖简直欲哭无泪,它奔向许慕臻,尾巴缠着白靴委屈得不得了。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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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老人循着狐狸尾巴尖儿上的白毛看去,从金纹软靴,到吴带当风,眉如寒山远黛,目露清梦星河。
银发老人喃喃:“他有点像一个人。”
“谁?”
“年轻时的我。”
另两位同时捶他一记猛拳,白眼翻到天际。
“家里没有铜镜吗?”
“你不能照着自己的脸说吗?”
小容背着空空的药篓,一溜小跑过来,“漂亮阿兄,你好香。”她顺理成章地靠上前,被张道人提着后领拉回去,“草药呢?”
“卖了。”
“钱呢?”
“给穷人了。”
银发老人怒道:“定是为了回来见小白脸,药都没采!山里有几个人?你说那人什么样子!”
小容描绘出一个蓬头垢面、饿得皮包骨头的男孩,穿了一件虫蛀的赭石长衫,系着不成套的缃色腰带,腰带有两个窟窿。许慕臻听出那是三七,要去见见他,张果老连忙摆手:“无不斋可住不下了,别往回带。”
佳木葳蕤,天怜幽草,狭小的山涧奏出叮咚灵动的乐章。小狐狸片刻不宁地周旋两人脚边。
“漂亮阿兄,你名字里是思慕的慕吗?”
“嗯。”
“我名字里也有这个字!”
与他每一点巧合都好像授自天意,命中注定,让小容欢喜。
薛敢和张道人,还有红白二叟都唤她“小容”,不过许慕臻还真不知道她本名。
赤狐抖擞长毛,蓦地一惊,它闻到了甘美的血腥味。新破开的脏腑飘来花酿的香气,迸裂的肠衣源源不断吐露温暖浆液,累累白骨的佳肴,比之珍宝匣的琉璃琥珀,更引诱贪馋的动物。它舔食血肉,意犹未尽。
许慕臻惊在原地,这般惨绝人寰的场面便在饮牛津也属罕见。
十数身着交襟长衣,戴赤莲冠的男子被弓弩射中眉心,幸免于暗箭的少数者尸体上累累刀痕,血竭而亡,尸身围绕一架分崩离析的马车,马已倒毙,辕条焦糊。
小容正是在这条路遇到三七,与一场浩劫擦肩而过,但三七无可避免地与一个人交会。三七受人之托回到此处,对全神端详捡来的玉牌的许慕臻唤了一声。
三七正当年少,只是人像压箱底的书页老旧泛黄,卷了层层边褶,身量比实际年龄小,面容又比实际年龄大。
他问能不能让他把玉牌物归原主。
三七得了小容的六十文铜板,下山途中目睹了两班人你死我活的拼杀,马车疯了般逃窜,撞到山石散架了。车上两个小姑娘,一个被掳走,一个逃进树林。
“许慕臻,玉牌是她掉的,给我好吗?”
许慕臻递给他,“逃走那个,跟你在一起?”
三七脸红,不愿透露太多。
“她这种来路,会牵连你。”
三七侧过脸,听不进去了。
玉石琼华飞翠,触手泠泠清爽,牌面篆刻两枚隶书古字“玄武”,圆孔缀着一对墨黑冰丝流苏。玉牌之主身份越是不凡,盛衰落差越是巨大,无论哪一种都会波及三七,他无凭无依,又不像许慕臻有些武功傍身,当避则避。
三七躲不过去,于是道:“她也没有爹娘,许慕臻,你懂得吧?”
弱小动物总是抱团取暖,相似经历就是当中那团圣火,即使火势忽明忽暗,也可藉此撑过漫漫长夜。
许慕臻把口袋里的铜板都送给三七,那是他攒起来去扬州的盘缠,临别只是说:“别死了。”
“阿兄也缺钱,为什么送钱给他?”
“我懂得。”
他认为衣食无忧的小容肯定一头雾水地问什么意思,谁知小容却点点头,“阿兄,其实我也很小就失去父亲了,我连他的容貌声音都记不真切了。我们真是知己!”
许慕臻不着痕迹地放开她搀过来的手臂,“我找到生身父母了。”
“啊对,我们都有阿娘,还都给那个人铜板,我和阿兄真是缘分不浅。”她缠住许慕臻的胳膊,跟小狐狸耍赖的套路一样。
小容自小爱美人,寻思那卷轴画的、书里写的,何等美色才配得上浑然天成的颜彩、惊世绝艳的字句,直至许慕臻让那些浮泛的形象清晰显现。
他总是衣着寒酸,然而天然生成的五官胜过浓淡妆谱。她看许慕臻无处不好,如此美人,做什么都是对的。
13. 无不斋(2)
无不斋的三餐均是红发老人操劳,许慕臻虽被默许住下,但最不得他喜欢这点,饭桌上可见一斑。
许慕臻面前仅有半碗汤面,且肉菜碟子离得最远。
红发老人却想不到小白脸所在的饮牛津以酷烈闻名,跑江湖的日子又朝不保夕,这荤素搭配的六菜一汤实属平生难见的华宴,许慕臻明显愣住了。
就他发愣的微小反应,席中者各有所想:
小容以为他饭食不够,拨出自己那份匀他;
张道人认为他必定看出亏待,心中愤懑;
红发老人认为这臭小子嫌弃饭食简陋,看不起他的厨技;
银发老人正相反,唯有他猜中许慕臻为久难见到的一顿饭,百感交集。
心中所想,倒映的是各自前尘往事。
银发老人初别师门那些年,就和许慕臻刚出现时一样,寒酸、潦倒,那时施与他的一丁点善意都能换到他一辈子铭记不忘。
小容将一碟鸡丝放到狐狸面前,幼狐头埋进肉丝,“吧唧吧唧”吃得最香。
银发老人摸了摸师弟一头缭乱干枯的红毛,“小畜牲多像你。”
红发老人薅开那只手,那手灵活掠起,红发人只抓下一把赤毛,立刻抛进银发老人碗中,把离对方最近的腌鹿肉夺走,银发老人推挡横挪,又将腌肉勾回来,胜方吃得腌肉盆干碗净,悠然道:“抢别人的怎么这么香?”
红发老人的窝囊气亟待发泄,空碗碟向许慕臻一推,“你洗碗!”
许慕臻点头,再想夹菜,红发老人暴躁地吼道:“叫你洗碗!”
小容:“阿兄还没吃完。”
“我再说一遍,洗碗!”
许慕臻嚼着最后几口,收起碗碟打帘向后端走,小容不乐意地弃了筷箸。
许慕臻不仅收拾妥当,还把灶台打扫一遍,明净得能照出人影,银发老人和张道人当即由模棱两可的态度转为邀他长住,红发老人怒发冲冠的模样稍稍恢复到人色。
许慕臻为收留之义而承担做饭的重任。往日在饮牛津,和高向出任务亦全靠他,做饭虽不在行也过得去。且一屋子的人都表示不挑剔,只要不用沾阳春水,吃死不怨。
晚饭是蒸猪肉、炙野菌、芋头、粟米饭和藿汤。猪肉浇上蒜汁蒜泥,佐以豆酱,再用出炉的面饼卷裹,香气满溢,入口鲜嫩。
他的做法并不讲究,只是做得多,熟知食材在哪种火候以哪种佐料更有滋味。
银发老人握住他一只手,热泪盈眶,“你住下来,住下来,从此你就是无不斋必不可缺的一份子!”
“攒够钱,我会走。”
张道人塞给他一份卷饼,“咋还说走呢?见外!见外了!你能住一辈子!”
“你走哪去?”红发老人粗声嘎气地问,他还是不喜欢许慕臻,但留他的理由是一致的。
“扬州。”
银发老人嗤道:“扬州有什么好?你非去的话,我陪你。”
张道人挑拣饱满玉润的菌子,尖声笑道:“你去!我等着看场好戏,看看许寄北见着你什么反应。”
许慕臻的筷子磕到桌面上,但三老乐此不疲地谈论旧事,充耳不闻。
银发老人念起江湖闻风丧胆的大名,一向顽劣的态度换而为感慨,似怀念一位阔别经年的友人,苍老面容的每一道褶痕都隐藏不同的心绪。
红发老人拆台子,“人家未必想你。”
银发老人扁扁嘴:“我不信!”
张道人慢悠悠地吃完一整碟菌子,“我没告诉你俩,他是饮牛津弟子吗?胖馒头的同窗,叫许慕臻。”
银发老人一听,立即邀宠似的指着自己的鼻尖说道:“许寄北跟你们提我了吗?我就是威风八面海内名扬普天之大舍我其谁的——明石散人!”
许慕臻没有反应,不信而已。
明石散人撩开宽大的衣袖,搔首弄姿地捋了捋白练长髯,隔空比划几下拳脚,“必须让你见识见识老江湖的风采。走,过两招!”
小容端着碗细嚼慢咽,此时说:“刚用完饭,不利消化。”
明石散人双手叉腰,吹胡子道:“习武之人吃石头都消化,没那么娇气,出来!”
许慕臻见他如此较真,打算对付几招。
白发老人身形枯瘦,伛偻曲背,硬是靠拐杖扭出不和谐的步伐。
可当老人催动真元,连番打来,灼烈真气如腾空火龙威势不断,许慕臻才知他话里也有七分真实。
强攻如果急促刚猛,往往后劲疲弊,难以久长,许慕臻只道熬过他一轮急攻便可转危为安。
谁知白发老人居然连续攻出五套拳法,在看清他的弱点后拳头如致密的雨点叫他无可遁形。可以见得,无论功力、招数,这具老迈而畸形的躯体都远在他之上。
许慕臻改变战术,故意露出空门,老人无视陷阱,又嚣张欺上。许慕臻被压制到八十式才摸索出一点门路回击。二人在院内空地叱咤呼喝,无不斋人和畜十几双眼睛静悄悄地看。
过手一百招,看客懈了,倚门而坐的小容捻着药草书页,偶尔瞥一眼。
明石散人也觉得到了收手时候,放出悦离神功第三式,功力才六成,唬一唬年轻人便罢。
许慕臻全力张开的真气屏障被一焚即逝,烈火被他收掣的气息卷挟,灌入他体内。终日畏寒的躯体注入温热气流,令他百穴舒畅。那股真气没有摧伤他,反而与他体内真元同化。
明石散人望着毫发无损的少年,惊疑得瞪大了眼,又好奇又忌惮地挨近他,“你何许人?练的什么功夫?”
屋内二者久等不到许慕臻被震翻坠地的声音,出来看看。
两股真气交锋,唯有强弱之分,式微一方必定内伤。悦离神功剽悍,对练功之人亦搜刮至尽,以功力之烈,许慕臻竟全须全尾吸收了烈火真气。
无人能在悦离神功面前做到,许寄北也不能!
张果老镇定地咬了口绿李,“再来一次,让我看清怎么回事。”
明石散人向许慕臻一招手,“我出八成功力,你仍以刚才的力道应对。”
“阿兄也许受伤,太师公仍以六成功力为好。”
“好吧好吧。”
矫游赤龙以迅疾之势飞舞,再一次曳尾潜入许慕臻体内,红光过后归于平静。张道人围着许慕臻盘算了一圈,也是满腹狐疑,“痛吗?”
许慕臻摇头。
“运功,告诉我什么感觉。”
“暖和,功力稍长。”
张道人切脉说:“气息比以前舒活。”他走向明石散人,得意地顺过乌黑美髯,“我的猜想,一点不错。”他青袍一挥,“都进来。”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对位相存,水为坎,火为离。
“悦离神功偏重离卦,必致走火入魔,我早先对你说过,世上当存一门坎卦的功夫,与悦离神功调和。阴阳一遇,盈周济亏,所以离火自动充入较弱的坎卦中。”
张道人转头向许慕臻说,“你再瞎练只会走火入魔,你师承于谁、怎样学的,说出来,我们或可帮你。”
许慕臻曾向李庄姜允诺,有所期诺,纤毫必偿。他守着不讲。
三位老人一齐在他脑袋上猛敲一记,轮流讲天地玄黄的大道理。
张道人激动地指着自己胸口:“我救过你一命,还能救你第二回,你不信我?”
明石散人拨开他俩,嚷道:“听我说听我说!”
声音堪比天雷滚滚,其他人捂着耳朵群鸟散状,“若你的功夫与悦离神功同源,你不可能独自突破第三重、第五重及其后每一重。与我相反,即使炎阳夏日你亦感到砭骨寒彻,直至瑟缩倒毙;若你并非如此,权当我们仨说了段疯话。”
字字未卜先知,描述出许慕臻的感受,许慕臻却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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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离神功当真这般,明石散人却如何能练成?
夜阑人静,许慕臻独自立于庭前,苏醒的真气如汩汩温流,随着运行周天,暖意衰微,经脉又凝结成冰坨。他练不下去。
窗边暗角,发丝胡须被月光漂洗如出一色的老人,偷偷放下窗格,在被发现前藏好。
数日内,无不斋约好了一般,谁也不提悦离神功。
唯有一次张道人将他推到晌午太阳下说道:“已知是冷硬功夫,不选在中天阳气最盛的时候练,你傻吗?”不管对方听不听,他径入斋内消夏去了。
日央,人影拖长。
他和小容去采草药,带着小狐狸。最舒服的日光融化在他身体上,他却僵得仿佛没有生气的走尸。
“阿兄,你给小狐狸取名字了吗?”
“没有。”
“叫慕慕好吗?”
取他们共有的一个字,牵连相思,日后就算分离,也能睹物追忆。
许慕臻想起问她名姓,可慕慕猛嗅数圈,突然凄厉地鸣叫,两人顺势望去。
任谁也不会注意一团焦黑残渣,有人点燃篝火,烤了东西吃,这是仅剩的内脏和皮毛,慕慕嗅着黑糊糊的废料,仰头哀嚎,再沉下鼻子,怜爱地磨蹭、舔舐,渣沫里有割下的狐狸耳朵、小块皮毛和许多骨头,也许在面目全非的遗骸中,慕慕闻到了族人的气味。
“嗷呜”“嗷呜”的哀鸣拨动了树梢的绿叶,击穿天上的穹顶。
慕慕用指爪小心拢聚亲族的骸骨,声接一声地嗥鸣,它的叫声唤醒一截死去的空心树。
拦腰砍断的躯体里封着湿泥和树叶,底下传来微弱而愈加急促的扒挠声,慕慕的爪子刨出窟窿,露出泥团下雪白幼弱的小小狐。
它才出生不久,慕慕比之是庞然大狐。
晶莹的眼珠懵懂地打量慕慕,笨笨地缩到它腹下找□□,慕慕躲得上蹿下跳,慕慕是公狐狸。
幼狐的母亲预知到危险,在灭族的灾难降临前率先藏好孩子,如果顺利逃脱,她会回来寻找;可惜这次她无能为力。
她在残酷的生死博弈中挺身而出,使了障眼法,只要她的孩子活下来,她就赢了。
她赢了,这个家族甚至哺育出一只珍奇的白狐。
“这只叫什么?”回家途中,许慕臻见小容闷闷不乐,为排遣她几分伤心而主动开口问。
小容旋即大哭,她一哭便天崩地裂且止不住,许慕臻牵牵她的袖子,又替她揩了揩眼泪,安慰了些完全没起作用的话。
小容哭着说小小狐的母亲定给它取了个世上最好听的名字,应该沿用那个伟大母亲所取的名字,可他们居然听不懂狐狸话,怎么能听懂狐狸话呢?狐狸也不教······
她哭得至真至性,让本来感伤的许慕臻反而笑出几声。
她哽咽说道:“阿兄,阿娘这时会抱我的。”
饮牛津都没见过这么厚颜面的姑娘,光天化日公然向男子求抱。
许慕臻反手指着自己,“我是男子,我抱了你,你的清白怎么办?”
小容哭得更厉害了。
饮牛津曾经有不少娇娘少艾动过许慕臻的心思,可他自视孤高又冷冷冰冰,那些情思未及成熟便冻馁而死。
小容跟她们不同,不急于求成,面上一派天真,大胆起来绝不含糊。
许慕臻抱肩旁观:“别拿哭威胁我,抱就抱,反正我占便宜。”
小容脸色不悦,抱着白狐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许慕臻费解地自问:她什么意思?欲擒故纵?难道真只是纯洁的抱一下?
苦恼娇嗔的模样引起许慕臻一点偏怜,就从她身后别别扭扭地围了一圈。
刹那间密林传来比狐鸣更惊惧的喊叫,一声夺魂。
许慕臻和小容转头看,绯裙妇人奓着双手,提篮撒出来的新鲜蔬果骨碌一地,她颤抖地尖叫道:“小容!”
14. 新故旧(1)
小容兔儿一般往绯衣妇人怀里钻,哭唧唧地把小狐狸家讲了一遍,妇人轻抚其背,不时瞪两眼许慕臻,跟防贼似的。
她是小容的娘亲,撞见陌生男子猥琐地抱着自家女儿,当娘的都不会淡定。
她就在无不斋升堂提审,吓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口号,命许慕臻一字不差地讲明白:怎么认识,识得多久,做过什么······
小容回忆:“阿兄曾与我在山里共度一夜,我还帮阿兄洗过澡······”
许慕臻一贯波平如镜的表情乱出粼粼漪波,“我什么都没做,你想害死我?”
“怎么没做,阿兄你忘了吗?”小容脸上是受伤的表情,“你还摸······”
许慕臻想也没想捂住她的嘴,妇人拍桌子跺脚:“摸······你摸······”温顺懦弱的妇人气得对不上话。
许慕臻百口莫辩。
小容慢吞吞补道:“摸黑找路。”
误会澄清的过程异常崎岖。
妇人执大邑烧瓷的白碗吃了三盏茶压惊,那颗心才捺回肚子里。
她理顺心口,柔柔解释:“小容少孤,我又改嫁,心底总是亏欠她的,决不允许她出事。”
许慕臻望着惊魂甫定的妇人,表情渐渐填补好缝隙,又端回那张无波古井似的脸。
人在屋檐下,他不便问为什么挂念女儿仍要改嫁,还是所谓的挂念不过是一闪而逝的愧怍,怎敌夜夜酒酽春浓的好良宵?
对父母的怨愤不时跳将出来。
他的心已在漫长的消耗中寒芜,唯独此事他不谅解、不宽容,并且敢说没人能要求他谅解宽容。诸般诘责,看似为小容,实则为他自己。
“外子姓孤,你可叫我孤夫人。”
孤夫人荆钗布裙,檀晕妆,云髻簪骨角钗,这素面穿戴更凸显出左右成对的金步摇,翠玉镶嵌,曳转生姿。眉目圆融和蔼,禀性恬淡如风。
灶间忙碌时,她问许慕臻可有家人在,许慕臻不知怎么讲,便缄口不言。
“第一眼见你真吓住了我,不是小容的缘故,你长得真像······”她叹了声气,“一个名动江南的美人,如果她有子嗣,算来也差不多你这般大。”
“孤夫人说的是燕九岭。”
妇人点头,“看来有别人说过,你太俊了,难怪小容缠你。”
许慕臻握着削到一半的芋魁,沉声道:“夫人能否告诉我,燕九岭是什么样的人。”
妇人隐隐猜到他和燕九岭的关系不同寻常,只拣了好话说,“她张扬灿烈,像一团火焰,走到哪里都众星环拱,不仅因为貌美,更因亲善的本性,才子羽流,但凡说过话即成朋友,她常常急人所急,颇具侠女之风。”
“她真是这样的?”
这是许慕臻听过最好的燕九岭。
孤夫人点头。
“夫人也是她的朋友?”
妇人愀然半晌,缓缓道:“你为什么不去问她?”
许慕臻哑然。
“前尘往事,我已不再介怀,但非一笔勾销。我尊她是奇女子,至于别的,她也未必在乎。”
显见得她与燕九岭并不交好,但她质洁,不出恶言。她描绘的燕九岭是许慕臻听到过最美好的。
“想必孤夫人也认得周尧官。”
妇人闻言否定:“不认得。”
“不认得?”许慕臻惊讶,“至少听过名字?”
“不曾。”孤夫人笃定。
“他是饮牛津的曲直使,随扈许寄北。”
“我只知道饮牛津的许寄北与柳五。”
孩子总巴望父母是最好的,因此被孤夫人忽视的周尧官让许慕臻油然生出惆怅和酸涩,他此刻觉得周尧官很好,严慈相济,稳重如山。
当初迫于某种苦衷不能相认,似乎也可原谅。要是能阖家团聚,也有处无不斋这样的竹楼,此生足矣。
小容正一匙一匙给白狐喂米浆,慕慕给妹妹舔毛清洁,许慕臻不解:“你为何不与母亲一起生活?”
“我自小跟师父太师公更自在,他们也觉得有婚约的两方不要过早住一起。”
许慕臻冷笑:“跟薛敢?”
小容笑道:“阿兄我告诉你一个饮牛津都不知道的秘密,薛敢阿兄的真名叫孤必痕。”
“他的事我没兴趣。”
“对我继父也没兴趣吗?”
“我为什么要有兴趣?”
小容:“我继父叫孤城仞,是摘金钩的二代掌门,摘金钩是唯一能与饮牛津抗衡的帮派,痕阿兄生即富贵,才那么作威作福。”
“我入江湖才知摘金钩至今仍存,饮牛津里很少传它的事。”
小容抿唇笑:“不是饮牛津不传,是泉州不传而已。说真的,那边太荒凉了,果品铺子都没几个花样。”这倒不失为衡量都邑兴衰的好标准。
“摘金钩得六韦花襄助,声名鹊起,钱也不缺,反观饮牛津,要维系令名恐不容易。”
许慕臻同时想到薛敢和湛谦,一头暴发户的猪竟和清风明月的公子平起平坐,画面浮现就令人作呕。
他瞥向小容,心忖她倒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摘金钩飞黄腾达岂不好?你嫁过去就是教派夫人。”
小容顿了顿,好像从未想过这层意思,许慕臻将她的细微变化观察了个从头至尾,即刻被她刺激到,“痕阿兄和我明明处处不及你,却因为出身优越而比你顺遂,你难受吗?”
心底不平的怨声显得嘲哳。
连对高向都开不了口的想法,被小容一语道破。神定之后他竟不觉得羞愤,这粒埋藏已久的种子终于冲破泥层,仰头看看清纯世面,让他松了口气,即使认识到自身何其鄙贱,却仿佛能为存在而坦然。
承认,才是嫉妒的出路。
小容心思活动,说:“我师父张果受封朝廷的银光青禄大夫,太师父明石散人和太师叔赤毛魔闻名江湖老幼皆知,继父是摘金钩掌门,义父是六韦花庄主,母亲则是天子蓬莱宫右教坊的乐官。如果你娶我,这些好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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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的,怎么样?”
每个名字都是泰山般的重量,娶她简直如获神助。
许慕臻冷笑,“我从未见过你这样自荐家门的,奇了,为我这张脸?”
“对。”小容脱口而出,这模样其实更像爽性的燕九岭,“我就好点色怎么了?”
“你义父既然是六韦花庄主,便应当认识湛谦,为何不拿这些条件问他?他的家世人品,堪当良配。”
小容挠了挠头:“湛少庄主出生富贵,我这点便利讨好不到他的。”
“所以来问我?”许慕臻不觉提高了语声,面色青黑,“你故意找一个出身低贱的,就是因为他好欺负?”
枉他因小容的温煦而留一份念想,如今才明白她,打从一开始她就断定自己无凭无依,最好控制。
小容望着反应激烈的他,神色不解,“漂亮阿兄,有什么好气的?各取所需啊。”
“你让我把自己卖了?你跟薛敢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从未见过你这样不要脸的女子!”
他气得破口大骂,竹楼里听得一清二楚,脾气火爆的赤毛魔立即跳出来,揪住许慕臻捶了十几下。
红狐白狐吓得齐钻进小容怀里,小容也抖得厉害。许慕臻不回招,一味咬牙忍耐,但他眼神里的执拗纹丝不动。
赤毛魔打不服他,吼道:“乞索儿,我们见小容稀罕你才收留你,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孤夫人温软怕事,慌忙过来拉开赤毛魔,又绞着青罗绣□□的帕子问小容:“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你们说什么了?”
大人聚在屋内玩双陆,没注意两个孩子,寻常他们也是自己玩自己的,说说小话,把其他人隔绝一边。
现在问,二人谁也不吐一字。许慕臻的愤懑形于色,小容只是哭。
这晚许慕臻被系在牲口圈。
明石散人发起火比赤毛魔可怕多了,打到许慕臻呕血不算,肋骨约摸折了四五根。许慕臻已面无人色,孤夫人下跪求情才奏效。看那架势,原本是想打死他的。
小容被这些人回护,恃宠而骄不足为怪。豢养个好面相的夫君,屈尊选择了他,真抬举他了。他练功体寒,如今失血,身体越来越差。
许慕臻原以为的温柔让步,是她垂钓的饵食,每个字每个举动都在为后面的宰杀烹调做准备。试问,要是能选,谁愿意出身卑微?谁愿意遭人践踏?
昏迷不知几时,有人往他嘴里塞进三枚丸药,搬动他时疼得他连连嘶声。梦里也沉入一潭乌漆漆的黑水,摸不到边,探不到底。他耗费三昼夜来恢复意识。
此时的无不斋只剩明石散人和孤夫人。后者看顾他的饮食换药,而前者拷讯囚犯似的盯着他。
许慕臻虚弱却不屈服:“前辈不想救我,大可任我自生自灭,不必惺惺作态。”
明石散人掀翻一套越窑青瓷茶具,这是他砸碎的第三套了,连孤夫人都战战兢兢不敢多出一丝响动。小容是这位江湖英雄的逆鳞,拂触就要承受他神佛俱灭的杀气。
15. 新故旧(2)
“小容说是她不对,医好了你,还求我传你悦离神功。
“我告诉你,不管她说了做了什么,我决不允许你欺负她!”他说不了几个字就狂拍桌子,竹楼瑟瑟发抖。
许慕臻哂道:“她如何做都有人宽宥,我却没有而已。”
明石散人按着他的头往墙上撞了三次,孤夫人端容失色,哭道:“师父!”
“她冲龄丧父,母亲改嫁,被街坊孩子欺侮也不告状,后来那孩子生病还替他保密病情。这屋子下的鸡兔,都是她采药途中捡来受了伤的。她能说什么,让你骂得这样难听?”
“我答应她,不杀你,且传你武功,你明天就爬起来学,学完滚——!”
许慕臻摔下被子,一刻不想呆下去,“我现在就滚,不劳前辈费心。”他忽略了孤夫人噤声示意的口型和满脸焦灼,果不其然,明石散人吼得更响,摔得翘头案三彩柜月牙凳七零八落。
“休想!学傻学疯学死了,你也必须给我学!”
孤夫人等他走后才悄声说:“师父练的悦离神功走纯阳邪绝之路,真元亢盛外张,一旦脾气上来就杀气腾腾。我们全都受过好几次,外子是他第二徒,差点死了四五回。你莫放心上,令自己苦恼。”
“小容说错全在她,要我务必留你,否则她歉疚难解,会永远遗憾。”
孤夫人侧坐床畔,压住他挣脱的动作,“孩子,伤要养好。我来时山下闹流寇,六韦花山庄的仆役四处拿人,你现在铤而走险,不如接受我们赔的不是。”
她说话拿捏分寸,明明来的路上已知六韦花山庄拿的人正是许慕臻,并不点破。这些时日她观察许慕臻品格不劣,才默许小容与其为伴。
许慕臻喉咙哽咽,泪水颗颗滴落。他梗着脖子,头扭到另一面。
孤夫人给他敷药裹伤,饭食特意照料,叮嘱他明日早起去庭前,他说什么你做什么,便不会激怒明石散人。
许慕臻寄人篱下,顺其意在庭前恭候,明石散人见他鼻青脸肿,知他皮肉伤还远不及内里严重,只传授他两重心法口诀。
明石散人授完心法,白日便不会出现在无不斋。
孤夫人说附近有一座小观,由摘金钩修建,他们常去清修小住。
明石散人看似不挂心,其实仔细掐算过许慕臻康复的日子,稍好些才赶他练招式。有他之前一场大闹,仅剩的两人谁都不敢说“不”字。
明石散人外出,整栋竹楼都恢复了生气。孤夫人将她丈夫的黄衫改得更符合许慕臻的身量,门外“嗒嗒”叩响,许慕臻向窗外探去,竟见到沈呈华一身银灰鹰纹缺胯衫,提着一柄宝蓝流苏的银鞘佩剑,正向他的窗子看过来。
许慕臻诧异不已,沈呈华则反应平静,“我侦查时发现了你的足迹,六韦花捉拿你的事也有耳闻,不过你怎么在这?”
许慕臻将所有经历道来,才问:“你为什么会在此处?”
沈呈华确保孤夫人不会听到才开口说:“教主与吐蕃互市,离此处不甚远,另外避人耳目,他要安全接回自己的女儿。”
许慕臻疑道:“教主有女儿?”
沈呈华猛一拍腿,“谁想到?瞒了许寄端这么多年,直至润下使病逝才接回来。送迎卫队出岔,现在浪穹诏使团不知去向,教主命影卫来寻,按照车驾的辙印来看最后停在这附近,我才敲门碰碰运气。”
“长什么样子?”
“教主没见过。唯一凭据是她身上有饮牛津润下使的玉牌,刻着隶书玄武二字。”
飞鸿一掠,雪爪留存,许慕臻因玉牌非凡而着眼,原来三七捡到的竟是许寄北的女儿!
他把三七的样貌详细说给沈呈华,“如果真找到他们俩,别把三七带进来,他是不懂武功的普通人。”
“你放心!”沈呈华欣然拭掉额头汗水,“好找了!我来对了!”
沈呈华喝光水青茶壶的峨眉白芽,说道:“教主接回女儿不是巧合,他的养子许玉薤加冠数年,分舵年轻人逐渐冒尖,天选要开始了。”
饮牛津的三场试炼:第一场决定存亡,第二场区分术业,第三场名曰天选。筛选各分舵最杰出的年轻人,前往扬州竞夺雌雄,胜者可担任长老、护法、舵主等职,败者则可能死于非命。
这场试炼将输赢划归两端,能笑到最后之人既有实力又不乏运气,故称天选子。天选,是上天指明骄子的谶言。许寄北亦是通过天选,荣登大宝。
“你的打算呢,许慕臻?”
“我要去扬州。”
寻回娘亲,再问问周采官,愿否一家人团聚,弥补缺失的那些年。他没有把握地问:“你觉得,周尧官会离开饮牛津吗?”
沈呈华不假思索:“怎么可能?”
许慕臻听他说:“他必定希望你在饮牛津有一番作为。”
“你能联络到他吗?”
沈呈华皱眉:“风险大,没有重要事情最好不要······”
“阿娘不见了。”许慕臻埋下头。
临行前沈呈华应承下,“我尽量试试。”
广寒功是悦离神功的对家功夫,许慕臻凭借原先的底子本以为事半功倍,可一个月过去,较明石散人当年同等时间的成果差了一半。当他以为明石散人会对此大发雷霆,老人却很冷静。
既望,小观里的道姑匆匆赶了一路,见着庭前熟悉的明石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居士,您快去观里,赤居士捆着小容抽鞭子,要打死人了。”
狐狸兄妹一齐探头探脑,滴溜溜瞧看她的玄衣和拂尘。
小道姑把自己看到的一头雾水的事全讲出来。
“今天观里来了个从未见过的姑娘,粗衣布裤的,求些治病救人的丹药,您知道观里常来这样的穷人。问她什么病什么症状,她支支吾吾。小容说不清楚就不施药,否则是害人。那姑娘说什么也不走,且不肯把病人带来,小容只好随她出诊。三个时辰过去,未见回来;赤居士坐不住要去找,小容却回来了,带着笑脸,把前前后后讲了一遍,我没细听,再出去看时赤居士已经把小容抽得浑身冒血,竟然问,‘小容在哪?’倘若您再不救,她······”
小道姑不谙江湖,无不斋的人可都有趟过刀山血海的经历。赤毛魔定然发现端倪,认定小容是假的。
孤夫人和明石散人立刻动身,许慕臻同往,“先前我也有错,让我见她一面。”
这些天他静心反思,小容伤了他的尊严,他反唇相讥也伤了她。他能学到明石散人的功夫,有小容的面子,这一点总不能忘恩负义。
无为观小而俭朴,却坐落山高处,将近垂直的上山台阶砌了齐整的九百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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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级,道观本体却锈蚀斑斑,钱花得本末倒置。
观里五位道姑,观主年近花甲,其他四个则正当青春年少,报信的女观唤作童道,此刻心惊胆战数着鞭声。
小容哭喊道:“太师叔,我错了,什么错我都认,您别气了。”
明石散人还在门外便一声冷哼,对方始终不招,打也白费力气。
他夺走藤鞭,向师弟使了个眼色,“你疯了?怎么打小容!”
“她是假的!”
“呸!”明石散人的唾沫星子喷他一脸。
小容被温柔如水的孤夫人扶将起来,妇人身旁还立了个丰神俊逸的少年。
许慕臻这才想起小容每次投向他的眼神,光风霁月也融进风月,总是缠缠绵绵。有了假的做对比,他发觉世上好像从未有人那般晴柔地注视他。
许慕臻抬手,“瓶子里是医治跌打损伤的良药。”
这可气着明石散人和赤毛魔,他们严刑逼不出真话,倒叫这小子做了好人。
张果老每年这时要为故人祭扫,接了报信才赶回,立在石门槛上说道:“莫心疼药粉,涂越多好得越快。”
孤夫人手一抖,整瓶全倒干净了。
小容的呜咽声小了些,双眼半开半阖,几次昏厥过去。一炷香的时间后,她已恢复得差不多,却合眸伺机听他们之间的对话。
但诡异的是,道姑散去后,屋内人片语不发,默数降真香青烟飘断的回次,各打盘算。
许慕臻忽而开口道:“舒服些吗?”
“嗯。”小容虚弱地应了声。
“你看看伤口。”
孤夫人离得近,首先发现小容的伤口一俱发黑,开裂的血肉腐臭化脓,脸上伤痕原本不严重,这时数条黑索交叉似恶鬼狰狞。
许慕臻说道:“鬼虐召专治外伤,能顺伤口血液流遍全身,伤越深烂得越快,一昼夜内没有解药,除非有人愿意把身体换给你,否则谁也挡不住你得道升仙。”
不止小容,连明石散人、赤毛魔都骇无人色,张果老拍手大笑,似计策得逞的孩童,“有趣!有趣!”
许慕臻望着五官如出一辙、神韵却毫不相干的脸,莫名厌恶,“想要解药吗?”
“当然。”
“小容在哪?”
假小容再也掩藏不住恶劣的神情,声音也懒得模仿,“我说出地点,你就把解药给我。”
许慕臻否决:“见到人我才给解药,她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就陪葬!”
假小容狞笑道:“我走不动,必须要人背我。”
赤毛魔粗声嚷道:“我背!”
假小容作出受惊害怕的样子,“吓得我把那丫头在哪儿都给忘了。我要阿娘背。”
孤夫人性虽和顺,此时既焦灼又气愤,冷冷对道:“但愿你不后悔。”
上山一程他们急不可耐地用了轻功,许慕臻见识到孤夫人轻功飘逸绝伦,比容赦不逊,她背着假小容大起大落,这番颠簸令鬼虐召渗透更快,假小容的眼白已转为青黑,而面色不改,则是戴了假面皮的缘故。
“往哪走?”赤毛魔问。
“西南。”假小容抱怨,“本以为阿娘温柔,我还是请这位小郎君背吧。”
孤夫人敛衽,冷声道:“你不及我女儿之万一,莫折煞我。”
16. 新故旧(3)
许慕臻揣摩出大概:她想找最弱的下手。明石散人和赤毛魔绝非泛泛,张果老仙风道骨,这当中好对付的就是孤夫人和许慕臻。
前者不好相与,那么年资最轻、武功最弱的许慕臻成为优选。
假小容穿着本尊的胭脂红樱花薄绸衫、三色线鞋,双鬟垂髻,别以珠簪,玉跳脱戴在她腕上正正好好,原本在小容手上大了一圈。
许慕臻背起假的,不免回忆饮牛津的山夜,天真的小姑娘伏在他耳畔叽叽喳喳。
狐狸兄妹本来依附在主人肩头,骤然被不速之客占了位置,慕慕狠狠嗅了嗅她的气味,落地自寻方向,往东北去了。
便也不需假小容指路,众人跟着慕慕找到山洞。
洞口有一垛吃净的骨头,夹着几簇染血的赤毛,更有鲜明的狐尾巴佐证,慕慕停在此处哀哀狐鸣。
原来它是根据受害的狐狸家族的气味指引,寻出正确的道路。
洞身阔达,能遮风避雨,外围还有草木合抱,幽邃隐秘,坑坑洼洼的地面被碎石填得平整,两扇大蒲叶正在接洞顶滴漏的林泉。
石洞一东一西蜷缩两人,竟都是许慕臻的相识。
东面的浑身僵硬,冰霜覆面,寒气还在叠加,忍耐着不出声,那破衣烂衫分明是三七;西面的体格娇小,两条赤裸的细腿从盖在身上的紫红交襟大袖长袍底下伸出,袍下人滚转翻身,嗓子哭哑。
孤夫人上前掀开一点袍衣,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小容整张面皮被剥去,夏日蝇虫多,顺着血腥味落到血肉上,嚣张蚕食。
这几个饱经沧桑的江湖客,为世间惨剧而震惊,为受伤至亲的痛苦而苦痛。明石散人连忙抱起小容。
假小容趁此间隙抓向许慕臻,“给我解药!”
许慕臻勃然大怒,回招少有的狠厉,“你去死吧!”
张果老抓向假小容:“把我徒儿的脸皮还回来!”他的手扣住假小容的头,但扯不下脸皮。
许慕臻道:“人皮面具这么短时间内做不出来,她用的易容术。”
假小容尖声一笑,掷出一口破皮囊,“想要就给你!”
鬼虐召的毒素曼延到阿奴四肢,她全身发麻,跛着腿脚逃向洞外。
张果老关心则乱,接住皮囊就放松了对阿奴的戒备。
许慕臻大喊:“先别······”
阻止不及,张果老已解开囊口,一只黑蜘蛛攀援爬出,幸亏张果老丢得及时才没被刺伤,但也因此大量蜘蛛紧随其后汹涌奔出。
这种黑蛛身上有个亮黑的球体,当中长着沙漏状的猩红斑记。当无数黑蛛涌来,血绯的斑记似监视的眼一齐打开,罗刹般凝看。
赤毛魔撩起火把,不少蜘蛛被烧死,但更多的四处爬行、觅食。
明石散人保护小容率先撤出山洞,孤夫人捎带上三七。余下三人尽力摧大火势,消灭乱窜的蜘蛛。
一旦这些毒物潜入山林,生灵尽殁,连山下村庄都不得安宁。
回到无不斋,小容被放在自己的匡床上。
她疼得手心胳膊都是汗水,原本素净的脸一片血红,两只眼睛痛苦紧闭。
张果老喂她服了酒和麻沸散,令她暂时睡去,向众人说道:“我要清理创口,缝合止血,准备砭针、镊子、剪刀和桑皮线,烧开水!”
孤夫人立刻要去翻药匣,被张果老拖住,他难以开口,但情况危急,他拿眼睛逡巡孤夫人和许慕臻,“小容需要新皮缝在脸上,从年岁考虑······你们俩合适,为以后的外观,最好是一个人捐所有皮。”
明石散人插嘴:“我为何不行?”
张果老烦乱地摆摆手,“你那老皮缝上,小容得变成什么样子?”姑娘家定是爱美的。
孤夫人摸着自己的脸,神色为难,她犹豫说:“用我的吧。”
“你有难处?”
孤夫人掩面而泣:“什么难处也比不上女儿的性命容貌。”
然,她是宫廷乐官,兼任教派主母,颜面于她也是甚难放弃的。
许慕臻瞧着孤夫人凄苦,心底异常空寂,在她一阵压抑的啜声后说:“我来。”
张道人喜道:“你真的愿意?”
他觉得,许慕臻与小容年龄接近,是最佳,年轻的面皮愈合也会较快。他未敢强求,毕竟非亲非故,小容固然待他真诚,可也没笃厚到命的程度。
许慕臻之所以同意,为的是回报悦离神功的人情。习此神功是全武林人的夙念,他的运道中有小容的功劳。
明石散人殷切地握住他的肩膀,浊泪洒洒,“好徒儿,好徒儿。”
原本最不能与他好好说话的人,一改态度。
许慕臻与那只苍老的手交握,忽而想,若躺在病榻的是他,可也会有属毛离里的一幕?
开水传进内室,除了张果老和许慕臻,大家都默默退出来。月淡红晕,星光含水,此夜漫长无尽头,屋内人于生死边缘徘徊,屋外人在恓惶里等待。
张果老端来一碗麻沸散,叫许慕臻脱衣裳,许慕臻问:“做什么?”
“取皮。”
“不是取脸上的皮吗?”
张果老失语,而后出口刀人:“用这种法子救小容,我跟妖女有什么分别?”
不过,许慕臻错以为是割面皮换给小容,仍愿应允,更彰显出天性赤诚,若他未生养于饮牛津,必是浊世中的清贵公子。
道人以和缓些的语气说:“腹股的皮肤易生,施受双方好承受。只是小容需要的皮面大,分多次取,后续还需一两台手术。”
麻沸散的药效发作,许慕臻茫然地听到镊子、剪刀和莲花盆碰撞的石器声,人仿佛飘到意识的对岸,遥遥望着这一端的自己和小容。
梦里,小容捧着脸哭,十指指缝淌出朱红的血汇聚成小池,许慕臻想安慰她,走近后,水池浮出一张陌生的瓜子脸,神色时而怯弱时而恶毒,听不清叽里呱啦地叫骂什么。
许慕臻头疼欲裂。
张果老做完手术,点上安魂香,噩梦终于消散。
明石散人跌坐庭前,抱头呜咽,“之沂,之沂,对你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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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果老疲惫地踱出来,揉揉胀痛的双目,无需再做请求,他知道他们关切的是什么。
“这种手术我总计做过三次,手法不高,针脚留在面孔边缘,尽量用头发遮盖。后期还需敷药、药浴。”
许慕臻被泼天大雨催醒。
孤夫人在两张匡床间垂放了一道紫竹帘遮蔽,许慕臻一转头,就看到密密匝匝的竹格,纤弱的身影躺在另一侧,举止扬起衣料的颜彩。
许慕臻枕着臂膊问:“你好些么?”
另一侧的人半晌才道:“嗯。”
“那天,”他难于启齿,“对不起,我口无遮拦,不该那样说你。”
小容凄然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这就是孟浪的报应。”
每说一字都牵动面皮,扯痛的辣意逼入双目,她忍着疼,一句话说得奇慢。
“不是你的错,你看清她的真实长相了吗?”
许慕臻此问,必定为问出确实的样貌,好抓住这人面兽心的祸害。但小容哼了哼,怨怼地挤了一句,“她很漂亮。”
许慕臻转向竹帘,仿佛正对着她训道:“你怎么这时候还在意漂不漂亮?对你而言,一张漂亮的脸就胜于一切?如果我没有这张脸,你连一个字都不对我说吗?”
回答的鼻音重了些,“你之所以认为不重要,是因为你有。”
“你也拥有很多我没有的。”
当他不再强装无视内心的羡慕,忽而明白小容的提议合乎情理:既然我们都渴望对方的好处,何不彼此弥补?两份残缺拼合,亦可慰藉。
许慕臻问:“还换吗?”
“不换了。”小容岂敢造次。
她脸上像结了一具硕大的毒茧,吸噬宝贵的青春养分,仅余两只漆黑的窟窿在外窥探,窟窿像泉眼似的,不断不断地涌出泪水,和许慕臻对寥寥几句便哭两三回。
小容又行了两次换皮手术,以后得完全依靠自己长好。
从这以后,无不斋将许慕臻视如亲故,言行中为小容考虑到哪般,也会为他考虑到。
许慕臻修习明石散人的神功,服用张果老配制的补药,日子过得似神仙一般。
明石散人跟他讲:“悦离神功第三、第五重是一道关隘,我那时完全仰仗师尊为我调息才闯过来,可我师尊因此不久于世。而今我也时时受神功反噬,脾气暴下手重,伤你多次,倍感后悔。”
明石散人扶着拐杖,手搭在奇巧雕画的龙头上,“神功还有一些副作用,你看我像多大年纪?”
“八十。”
明石散人苦笑,摇了摇手。
“原来前辈八十五了。”
明石散人苦笑都维持不住了,瞪他:“我五十九!”
许慕臻不由自主地睁大眼,这真实的反应比一切话语更扎心。
张果老途径此处,最爱讨论这话题,“小榛子,你估摸估摸我多少岁。”
许慕臻心忖他俩必定年龄相若,张果老重视养生而显得年轻,道人气量小,是以许慕臻故意少说了几岁。
17. 新故旧(4)
张果老得意扬扬,“老道今年七十古稀啦。”
与预想相距太远,许慕臻一惊未平,又吃一惊。
明石散人瞧友人鼻孔朝天的模样,酸溜溜地笼起两袖,翻了个大白眼。
张果老开心了,就爱消遣别人,“你再猜赤毛魔!”
“五十岁。”
“六十!”
“赤前辈是明石前辈的师弟吧?”
“他们是按拜师早晚排序的,想不到吧?”他捉弄够了,心满意足地去配药。
许慕臻已学至悦离神功第三重,与广寒功第三重相反,他轻轻松松学成,内功增长亦使他剑式身法更迅猛,只是,先前的冷感为一股无由的火气取代,常常令他浮躁得难以自抑。
“是了,这正是悦离神功的反应。”
明石散人点头,“张果老料得不错,往日你在水坎,现今移位火离,总不平衡,两样武功不偏不废,才好学。”
同时证实,许慕臻所修的确是悦离神功的对家功夫。
他如何得到秘籍的,明石散人想知道又不便问。先前少年已表明态度,他又有救小容的恩义,怎样不该强人所难。
许慕臻曾反复研读广寒功的卷帛,默记无差,接连数日,他两功并行,废寝忘食。
那日带回来的三七一直昏迷不醒,初时无人挂怀,待小容和许慕臻的情况稳定,明石散人才舍他几分注意。
赤毛魔探他经脉,一股寒气冲撞,和许慕臻最初的症状肖似。三位老江湖大差不差地复原了他的故事,练了邪功导致病重,妖女本欲替他求医,不知怎的半路改了主意,假冒小容,也舍弃了他。
“他功力尚浅,把这股任意妄为的寒流催出即可,性命无虞。”
明石散人伸出一掌与三七相抵,绵绵不息的阳炎吸食了寒流,不仅三七,明石散人的气理亦平和下来。
他的内力竟与三七的互相裨补,如同与许慕臻裨补,好生奇怪。
他摸了摸三七的衣袋,全身并没有修炼的武功图谱。
张果老拍他的手,“老不正经,你干嘛!他和妖女勾结,保不齐对我们恩将仇报,我叫毛驴把他驮走。”
赤毛魔:“有道理。”
灰皮小毛驴送人一趟,寻回无不斋时,竟变作一匹长出赤红斑点的灰驴——它路途中蹭到不少血。
张果老爱洁净,受不得别人糟蹋他的坐骑。打了满桶溪水,一边刷驴,一边骂遍了天下无德之人。
还骂驴,嫌它憨头呆脑是头蠢驴。
他咽不下这口恶气,非给心爱的蠢驴报仇不可。
第二天一早杀将出去,赤毛魔向斋内的人招呼了声,便也出门。他们心照不宣,知道外面一准出了灾祸,应有人去处理,有人守护家中。
竟不料,张果老和赤毛魔数日未归。
“出事了······”孤夫人喃喃自语,丝帕绞得皱痕叠叠。
“再等。”明石散人固然相信老友的实力,可杳无一点消息让他十分揪心,若非两个孩子正经历人生的不顺,他早去帮忙了。
过了一个月,张果老和赤毛魔才带着一行十人车队回来,队首的黄骠马有一垛三花状的马鬃,许慕臻眼熟,定睛再看就找到那个替摘金钩传信的驿使。
虽一面之缘,少年驿使却也记得许慕臻,抓着缰绳站在车驾上挥手,“哇,是你!”他开朗热情,跟朵向日葵似的不吝笑脸,朝着太阳。
两个不知姓名的人重逢了。张果老见了,扯起眉毛,“小榛子和小白眼狼怎么认识的?”
荣获赐号的“小白眼狼”大声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嘛!”
明石散人和孤夫人一同走出来,朗声道:“他见个石狮子都得聊几句,你还不知道他?”
小白眼狼连连称是,跳下车,毕恭毕敬地行稽首礼,“见过先宗主和主母。”
“林琅,请起。”
孤夫人将一行人让进屋,这些人中年岁最小的姑娘自觉操持起杂活,将毛巾、茶水、醋芹安排妥当。
张果老口齿伶俐,竹篓倒豆子一样全倒出来,林琅就在一旁吃醋芹,偶尔补充几句。
“益州闯进一伙黑衣人,四处劫杀年轻女子,山里的农户、猎户,村中百姓,连无为观都没放过,观里的老道姑陈尸荒野,四个小道姑全不见踪影。这群人武功卓绝,行动迅速,抓也抓不到,劫掠的女子也不知在何处。”
明石散人问:“采花贼?杀过良民吗?”
“还用问?有的一家老小死绝了。”
林琅笑道:“他们只劫十六七岁的女子,但有的当场放了,什么没做就是把人全家吓一跳。”即使说着残酷的事,他的好心情也不受影响。
赤毛魔说:“我们和孤侄子的人碰到一处,山上山下抓捕。可这群黑衣人突然销声匿迹,没有一丝线索。”
林琅浮出一抹邪气的笑,“谁知跟饮牛津有没有关系,饮牛津的暗卫一来,黑衣人就全躲起来了。”
他们不约而同望向许慕臻,但许慕臻倍感蹊跷,“你怎知是饮牛津暗卫?”
“我有个表兄,正是教主暗卫,我能感觉到他来了。”他笑得神秘。
许慕臻知道暗卫搜救许寄北的女儿,是沈呈华透露给他;林琅远在益州摘金钩,怎么了解扬州机密暗卫的行动?他谈起心念之人,唇齿含英咀华,许慕臻因而多瞧了他几眼。
从对方背后看,林琅脖颈有一道寸深的旧疤,长度横贯颈子,足有指甲盖那么粗。这样一道伤,要了他的命也不奇怪,许慕臻想。
林琅感觉十分敏锐,摸了摸脖子上的疤,狡黠地看过来,“好看吗?”
“······挺别致的。”
林琅笑呵呵迎向孤夫人,“再过八个月是英雄集,宗主请夫人回去主持局面,留下缤鱼照顾姑娘。”
孤夫人点头。林琅年少,武功也不上乘,却是孤城仞最得力的手下,不是重要事务不会劳烦他。采花贼尚且不明,又涌入饮牛津的影卫军,林琅要确保在一派缭乱中将主母安全送回正位。
孤夫人往内室看了看小容,便与林琅的车队一同下山,小容对她离去习以为常。
父母组建新家庭的,往往对原先的子女不那么上心,孤夫人那么温柔还是忽略了原地等候她的孩子,直至那孩子也不生期待。
金秋九月,槭叶红燃,山谷明媚。
缤鱼为小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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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柳絮被,她脸上的麻布也更换了几轮。
小容沉默无话,懒怠走动,饭食缩成一顿。这幅样子令许慕臻无所适从,熟悉她的三老却说:“她原本就是这样的。”
搬到无不斋前,被街坊的孩子辱骂、欺负时。
许慕臻反而主动找她,不练功时都和她呆在一处。
低山丘陵有一片栗树结果,许慕臻打下栗子,洗净撬口,用糖和盐熏蒸,满屋飘香气,他留出最大的一碗给小容。
他甚至攀到悬崖取蜂巢,以菜叶包裹带回,三老瞧得眼睛都直了。
蜂蜜滋补温养,作补品或糖料都是上乘佳品,普通百姓一辈子也难吃到。山里虽有几处蜂房,苦于摘获困难无人敢试。
三老纷纷问他方法,许慕臻一笑:“用火把熏走蜜蜂,还不走就用毛刷刷走。”
他省略了最困难的几桩:攀爬峭壁一不小心就没命在,火把容易被山崖的硬风吹到手上······
当时他只蒙了一帕面巾,裸露的皮肤鼓出醒目红肿的包。
张果老捻着胡须,“委实是炼丹的好材料啊。”但他不舍得动。
蜂巢以一只越窑海棠大碗送到小容面前,润透的浆液泛着馨香,有的巢口封了一层膏白的晶霜,似金波浪尖上耸起的雪顶。
小容的双目仍如同木偶,光映亮瞳孔,却化不开死寂。
她缓缓抬头,看见许慕臻,鬓发掉出几缕也没减损美感,多的是倜傥,但衣裳沾了灰土渣子,两手关节肿大。他神色泰然,好似浑不在意,把晶莹的海棠碗向前推了推,“好吃的。”
小容舀了一勺蜜浆,颤颤凑近,又想起什么喂到他唇边。
许慕臻毫不客气地吞下去,咂摸味道说:“老巢蜜,有些涩,甜味刚好。”
他顺过勺子切下一块巢,巢穴里深深浅浅流溢着阳光,他喂给小容,“尝尝,口里最后剩下的是蜂蜡,吐了就行。”
小容依言张嘴,脸颊包着蜜,嚼了一两口,她像只兔子似的投进许慕臻臂弯,“我还是想嫁给你。”
“你再不放手,我非娶你不可了。”
“准了!”门外看热闹的大喝一声。
赤毛魔和张果老将他夹在中间,一左一右用鄙薄的眼光飞刀子。
“婚约是我订的,我想改就改!”
张果老气得抖了抖眉毛,负手离去,“当年一意孤行,还不承认看走眼。”
赤毛魔跟他达成共识,“谁不说胖馒头纨绔无用,偏他眼拙定下他,如今还跟颁布大赦似的邀功······”
“心肠歹毒!”
“心机太重!”
明石散人马上修书一封告知二弟子退婚,鸿雁放出去才想到问许慕臻几时成婚。
许慕臻:······
压根没问过他的意愿,他就成赘婿了。
好不讲道理。
明石散人不耐烦地摆摆手,“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高堂何在?”
许慕臻垂头,“母亲失踪,父亲在扬州。”
明石散人一拍脑门,“这趟扬州非去不可了。你赶紧学会悦离神功!”
但许慕臻无法学上第四重。
18. 水晶年(1)
入夜泠泠,俯见枯叶扫凝霜,落入风的漩涡,碎得更零零。
明石散人问:“这都三个月了,小容的脸还未痊愈?”
赤毛魔为了增添暖意,把交床放进堂内,往釜鍑加入葱、姜、花椒、枣、桂皮、橘皮和薄荷,等着水开。他又取下烤干的茶饼,用茶撵子擀碎,倒进越窑青瓷瓶。
张果老斜靠宝相花平台床,两目半闭,“新面皮长出来了,但她不肯拆麻布。”
“保暖吗?”
张果老藐视地擦他一眼,“新面皮肯定和小榛子补给她的有差别,而且充血通红,不会好看的。她心里怕吧。”
赤毛魔把茶叶倒进起沸的开水,和作料煮成一锅茗粥,分给众人。
许慕臻无意听取,问小容道:“你几时拆布?”
“再等等。”
自手术以后,他们同住一间,仍以竹帘隔断,与咫尺之人联榻夜话,有时穿过帘栊递给对方一盏茶、一枝花木、一盘果子。
翌日,小容尚未睡醒,他绕过竹帘动手解麻布。初晨的迷糊劲儿过去,她意识到是许慕臻,忙手忙脚地推拂他,“别碰!”
许慕臻随话音而止:“我不碰,你自己拆。”
结果小容摸摸索索地又将麻布缠回去,许慕臻抢着动手,小容躲不开,急得跳下匡床,麻布遮盖了她的视线,她不知情地踩在狐狸哥哥身上,幼禽凄哀地叫出一声,弓身。
“对不住,对不住······”她冲着声音的方向一个劲儿道歉,殊不知慕慕早已叼着妹妹避到月牙杌子上。
她稍微激动伤口即会撕扯疼痛,许慕臻扳过她的肩膀,“让我看看。”
这次小容没有动作,只是问:“能不能别再羞辱我?”
许慕臻愣住,她就缩成小小一团往后退。
“我是为了你好!”许慕臻也致气,手上蛮横强拆。
小容猛地一推,大喊:“为什么你就不能尊重我?”
“你想脸烂掉吗?”他俩一声比一声高。
小容带着哭腔道:“你讨厌!”
“不可理喻!”许慕臻甩袖走开。
许慕臻怎么能知道?小容唯独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丑态,仅此而已。偏偏割掉面皮的样子、结痂的样子,他都看到了,每次面对他更加无地自容。
他生得天神一般俊美凛然,这些毫末的女儿心思,断不屑一顾。
他们俩好的时候倾盖如故,但一吵架互不理睬,三老唯恐同上次一样闹出祸事,都很谨慎地察言观色。许慕臻放下四字,豪气干云地出了门,至午方归,且带回一对珊瑚珠手钏,递给小容:“和好吧。”
缤鱼最先扒在门角侧耳。
小容头低下来,细声问:“哪来的钱?”
“打几只小獐子卖就有钱了。”他穷惯了,可也不特别愁钱,横竖总有办法弄到几十文。
小容欢喜地将手钏戴上,艳炽的珊瑚珠同她浅金桃红绣襦正相配,天寒穿戴暖色添补些许烟火气。小容左左右右摆弄着看,把早上闹的气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抬起头,期待地说:“我也想吃獐子肉。”
“那个费事,后天吧。”
缤鱼默默为后天不用做饭欢呼一场。
“慕阿兄,你什么都会。”简单流露的崇拜往往最受用。
许慕臻笑道:“我也想知道有什么是我不会的。”
“生孩子!”尖利的啸声从窗外传来,缤鱼稍稍探出头,看见张果老和赤毛魔黑着脸蹬了说话人一脚,若无其事地逛到别的地方去。
“你该拆布了。”许慕臻坐到她旁边,“饮牛津有一种药液,生肌美颜,这瓶里有一次的用量。”
“仅用一次不会见效的。”
“此药具有毒性,用多了对身体不好。”许慕臻又道,“我的建议是一次也不要用。”
但小容攥得紧紧的,心意昭彰,她是非用不可。
饮牛津的确有这种药粉,但许慕臻只听说从未见过,他的药瓶里是寻常芦荟汁液。
“从明天,你不会再裹麻布了对么?”
小容没有拒绝的余地。
是夜,小容涂了药液,虽疑心不过是芦荟但还是美滋滋躺进柳絮绣衾,幻想明天拆布时变成人人赞叹的大美人,谁见都万分震惊,小狐狸争相亲近芳泽······
这妄想催她头一次醒得比许慕臻早,披好襦衣便坐到镜奁前,摘下麻布后,她失望透顶。
镜中人与先前的分别,是颧骨近耳处和两眉多添了线缝痕迹。她顿时气馁,打算将麻布缠上装不知情。
许慕臻早打定主意,只要一见到小容的脸,无论何如,把所有能想到的好词倒出来夸,什么“玉承明珠,花凝晓露”“黛眉如烟,西子芙蕖”,他磕巴得像背书,连狐狸听了都恹恹趴在地面,但至少有一句出自肺腑,“恢复很好,比我想的好得多。”
小容见他反复申说、字字恳切的样子,对自己生出几分信心来,“好像也是。”她不过一个早晨便适应了。
天行七曜,许慕臻也尝试了七日,但他学不上神功第四重。前一日练好的会在第二日散尽,他尝试了多次无用才不得不把实情告诉明石散人。
明石散人拉上张果老、赤毛魔,三方坐诊,四人会谈。盛满的醋芹杯和滚烫的武夷茶备在梅花墨盒里,缤鱼做了玫瑰豆腐、山药糕和七翠羹,纷彩呈映,可口可爱。之所以派她来无不斋,正因为她料理汤水果子的好手艺,深得三老称赞,小容尤甚。
张果老吃净一盘山药糕才抹了抹嘴:“第三重神功是一道关卡,前两重尚可先后筑基,后面两神功必须齐头并进。万物共生之道,缺一而循环不继,你仍旧两功并举。”
“之后的心法不在我手上。”许慕臻粗略读过,那时卡在第三重,并未用心,现在则捶胸顿足地后悔。
“没有其他办法?”
“没有。”
赤毛魔问:“心法在扬州?”
寻图谱要回泉州,且以他背负的莫须之罪,泉州不接纳他,李庄姜善审时度势,必不会借出心法。
许慕臻回答:“我无法得到。”
明石散人捋捋长须:“我连传功冲关都替你想好,没想到竟然如此。神功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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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生息息相关,我却仍未窥破玄机······唉······”
张果老不同于明石散人愁云惨淡,笑着顶顶他臂肘,“我们倥偬半生,未有幸见另外一部神功,他年纪轻轻能有机缘全学,道若有道,自会来见。”
“你又想叫我守株待兔?”明石散人噘嘴,“你诓我一辈子了!”
“你二徒弟寻了半辈子不也没结果?”
“哪壶不开提哪壶!”
两人由吵到闹,由闹到打,拧成一团乌烟瘴气。而许慕臻的机缘,倏然而至。
张果老牵灰驴去吃草叶,回来气得哼哼,“你们猜我见着谁!”
明石散人:“见着鬼啦!”
张果老一阵掐啊拧啊,明石散人照数还回去。他们累年培养的友情是在招欠和扛揍中,烈火淬对,冷水浇淋,磨炼出一把紫电龙泉,专找心窝子捅。
“小乞索儿和妖女,居然还留在山上!”
他讲,他兴致高昂地溜驴,然后看到三七买吃食。那日三七不省人事,根本不知无不斋众人,迎面遇到张果老也没觉异常,径自进了山野郎中的家,病榻上的正是黑血流遍的妖女。
小容听闻,下意识后缩,呼吸也紧促起来,许慕臻看出她心存余悸,握住一双不安的手。恰逢缤鱼端来一碟桂花糕,坐到她另一侧,两人一左一右将她保护起来。
张果老激愤骂道:“死小榛子,你的药怎么还没把她毒死?”
许慕臻应了声,交握的手藏在桌下,“那时候小容下落不明,我不能真用巨毒,鬼虐召是表面变化最明显的毒,我判断最合适。”
“亏我听你说一昼夜即死还高兴得不得了!”
“一年内得不到解药,即死。”
“这妖女可真有通天的本事,不单逃脱还找到帮手,不能让郎中医好她!”
赤毛魔鼻孔哞哞地喷气:“我去!我要她也尝尝剥皮的痛苦。”
许慕臻说:“我去吧。我学过易容,可以改换成三七的模样,尽量不惊扰山中民户。”三老觉得他言之有理。
明石散人说:“并非要她性命,但使她无力害人便可。”
行前,许慕臻穿上一件撕拉了六七回火燎了四五回才仿出三成像的破衣衫,面容化装得大体不差,声音靠内力气流模仿个七八成,唯独体型和三七相差太多。他魁梧颀高,因习武又比三七壮硕,要是瘦的装胖子,塞塞垫垫就成;壮的伪装营养不良,那一身筋肉何以为家?不过鬼虐召会妨害五感,推算她中毒的时间,应当很难看清听清。那么,只剩乡里郎中一家可能警觉。
许慕臻没有贸然剥啄,他扫听到此户人家共五口,仅唯一的儿子是夫妇俩所生,另外两名女孩都是捡回的弃婴。一家人天性善良,才愿接纳三七他们治病吃住。妖女唤作阿奴,他们不知病女心更歹毒,还可怜于她。
以往,夫妇俩行医,儿子去铁器铺学徒,来了采花贼后,儿子自请在家保护姊妹,但为了生计还是常出门放牧、割草、采药。许慕臻挑在他和三七都不在家的时间,以三七的身份,告诉两个农家姑娘,他要带病人离开。
19. 水晶年(2)
两姊妹展露疑色,面前的许慕臻风度款款,虽在尽力模仿三七的举止还是呈现出不同气质,和三七蹑手蹑脚的做派很不统一。
不明所以的真三七回到家必定傻眼,所以许慕臻留下一封信,叫两姊妹等全家回来再拆。他在信中详陈阿奴的恶行,善良若被邪恶利用无啻助纣为虐,请他们勿再挂怀。
阿奴神志不清明,一路问东问西,听得出口齿弱化,问了也不过脑子。除了心口噙着一缕活气,跟墓木已拱的干尸无甚区别。
她的可怜相直勾人心中的怜悯,许慕臻却尤为记得小容的前车之鉴,阿奴下跪求药时必也梨花清泪,但翻脸就能恩将仇报。饮牛津也有此等人,身世悲惨,算来可怜,而忘恩负义又实乃可恨。
义庄是人迹罕至之所,他把阿奴带到此处。
“小巫见大巫,你害人时应该想到今天。要是更早遇见你,可以为金蚕下家。”
他掏出一柄双刃匕,从下颌割皮,他一动手才知剥皮的门道有多深,运刃要顺滑躲避骨骼,削皮要厚薄均匀,且心理承受超乎寻常,他只剥下左脸一半的面皮已汗透全身,做不下去。
阿奴当时熟稔地刮掉小容整张皮面,她究竟剥掉多少人皮才练出这手炉火纯青的技法?这一想法令许慕臻不寒而栗,小容的面皮也许还留在阿奴身上。
许慕臻立即翻找袖兜,一只布包装了十几只瓶瓶罐罐、一沓人皮、一本旧书,许慕臻一概掠走。他同时看到玄武玉牌,不假思索地放回袖带,这样的佩玉易惹杀身之祸。
他起身欲去,最后看了看惨淡濒死的阿奴,知她试听模糊,更像一种宣泄地说,“你若真是教主的女儿,光凭出身就令多少人望尘莫及,本事却拿来坑害好人,让你活下去不定多少人遭殃,自生自灭吧!”
义庄荒僻,毕竟正常人都不愿和孤魂野鬼为邻。许慕臻将她遗弃此处,存心让她活不下去。
但他忘了,幽寂荒芜之地是影子的窠巢。饮牛津的影卫之一秘密藏身棺椁中,从气息奄奄的阿奴身上搜出了令他们踏破铁鞋的玄武玉牌。
阿奴得救了。
许慕臻以为将事情做了了结,拿回来的药罐让张果老眉开眼笑。旧书包着藏青粗布,布面的污黄破损记载了其阅历坎坷,布面里的第一页才是原本的书皮,质料竟是御贡级别的云锦,黯淡的两个隶书大字是“鬼坎”,扉页写道:
“仆与卉娘课书舞剑,品月评花,闲时冶游,寻常日多笑语至于倒怀。结缡七年,自以为人间至乐,亦无他耳。”
下有二方图章,无法辨认。
他取来此书,本意是提防阿奴,但扉页数语出自肺腑,教人卸下心防,人们倾向相信,将情语置于卷首当是至性之为。
留白一页,再翻,是武功心法。
许慕臻大惊,及至一丝不苟地读完前三章,终于敢确定,这竟是广寒功!李庄姜曾说名字是她师父任意取的,那么它原本的名字是——
“鬼坎神功!”明石散人读毕扉页,苦涩接道:“‘酒船三面皆设短栏,一玦月子当空,水阔天青,仆与卉娘小酌谈欢,息烛而眠。后三月,仆知当夜喜获一女,遂唤酒酒。’悦离神功扉首是这句,我多年默记成诵。”
赤毛魔说:“此人是一情痴。”
“可我听小太史说,神功之主曾掀起血雨清洗武林,所以至今人们对神功才所知寥寥。”
小太史是江湖人送的美誉,他们师徒代代撰写武林历史秘辛,形同天家修史官,因而得名。
小太史杨丹曾加入摘金钩助明石散人救回弟子,功成之后云游四方,踪迹成谜。
不止他,很多知心交一别几十载,生死茫茫。明石散人想到此处,感慨春秋,仿佛和老友相聚仍在昨天,可一觉醒来烂斧寒芳。
张道人指着许慕臻的鼻尖笑说:“天道厚你。”
“小榛子,再听我一言,这门功夫还当有另外六本。水坎、火离是对生的两卦,还欠缺天乾、地坤、雷震、风巽、土艮、泽兑,组成伏羲八卦。”
明石散人瞳孔精亮:“想都不敢想,但若真学成,该是怎样的境界······”语气中满是对超然境界的神往心驰。
赤毛魔说:“我更佩服创作此功的宗师。”
“是啊!”明石散人赞道,“光学习一部神功已花费我毕生,创造八卦神功的人究竟是怎样一个伟才?”
卉娘、酒酒,江湖中并未流传其妻女的事迹,无从寻觅。
他忧从中来,“城仞便是听信你的假设,搞个门派寻找神功,我总怕他走火入魔。”
“你不传他,他本有微词,人家自己去找,你还能拦着?”张果老怼道。
“你不也明白我终生之苦······唉,管不了他,他真找得到就由他去吧。”
张果老故意震惊,起到绝佳的讽刺效果,“你才发现?他管理门派结婚生子,哪样事服管?”
摘金钩是明石散人为解救弟子而临时成立,但明石散人不曾意图开山立派,达成目的后执意解散,是孤城仞反对,孤夫人说外子差点丧命的几次都是由于那次争执。
许慕臻想到,薛敢与小容是继兄妹,孤夫人生下小容后再醮,那么薛敢是孤宗主与谁的儿子?
“不知道。”张果老没好气地说,许慕臻以为他吝啬直言。
“不知道啊。”明石散人半是叹息。
小容偷偷附耳讲给他,“真不知道。太师父说过,某天继父抱回来个婴儿,起名孤必痕,那时继父未成婚,但痕阿兄酷肖继父,应当是亲生父子。这件事只要一提,大家全不高兴,索性装聋作哑。”
许慕臻配合地压低声音问:“孤夫人没有······就是说,他们夫妇没再······那个······”他怕小容伤心,问得含含糊糊。
“他们没有孩子。”
这个特殊家庭微妙地维持了一种平衡。
寒秋、隆冬、桂子、松针,悦离神功如升天祥龙吞吐日月,火光四野;鬼坎神功是扬波海凤调遣风云,青蓝冰花。
明石散人未评一字,笑容已表露一切,赤毛魔跟师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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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吝啬嘉奖,用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说:“这是你最好的徒弟。”
“不错,天纵奇才。”他们相视,豪迈大笑。
明石散人共四徒,大弟子慕之沂即是同燕九岭私奔的男子,他中人资质,武功未有大成,唯他性格极好,经常照顾师父师叔,因此明石散人对他的英年早逝一直心存愧疚,将他留下的女儿视同明珠;
二弟子孤城仞接手摘金钩为教派宗主,他武功卓荦,而性情鸷悍阴郁,和师兄恰恰相反;
老三便是孤夫人,先嫁慕之沂,后醮孤城仞。三个徒弟,谁也没有承其衣钵。
明石散人那时觉得悦离神功霸道难驾驭,不忍心让慕之沂学,又怕孤城仞走上邪路,而花采璃对武学一道并不执着。他便得作罢。
如张果老所言,天道不可强求,注定他在最老的年华教最好的弟子。
回首向来,悦离神功与他的半生,眼前的少年郎从泉州颠沛至此,还有那本鬼坎神功,都隔山跨海而来,为此一生一次的际会。
明石散人想到许慕臻隶属饮牛津,心里有些别扭,于是把他叫过来问:“许寄北教过你武功吗?”
“不教。”
教主不会为这等微不足道的事劳烦,教授弟子是讲师之责。
“那就好,那就好。”明石散人小气巴巴地噘嘴道:“你是我徒儿,莫再拜他人为师了。”
“可我之前拜过师。”
“啊?!”明石散人一吼,咄咄逼人地追问:“你拜过谁?”
许慕臻说出饮牛津负责开蒙的几位讲师和万事非、李庄姜、容赦三人。
明石散人摇头晃脑地想了想,“无名小卒,拜就拜过吧,反正你筑基的那些功夫的确不是我教的。可是今后,你不能再有其他师父了,听见没?”
许慕臻应允。
赤毛魔不屑地嗤道:“过气了还想借徒弟风光。”
明石散人扶腰起:“抢我徒弟,你还有脸了!”
“我几时抢你徒弟?”
“我唯一的女徒弟就被你霸占了!”
许慕臻听清楚来龙去脉。
原来孤夫人虽是明石散人的徒弟,却只学轻功,其余时候更愿跟赤毛魔学音律,赤毛魔将她教得古琴一绝。明皇在洛阳五凤楼设宴,令附近州县献乐,孤夫人被推举圣前,还因此受厚禄聘请,领教坊使一职。
许慕臻问:“赤前辈的琴技应当很高明,何以江湖上没有他的传说?”
小容扁扁嘴:“太师叔清高自诩,他弹琴就是弹琴,不为给别人听,就连娘亲也没听到几回。”
“你听过?”
“就听过一次,太师叔年轻时喜欢的姑娘辞世,他把丧事班子都赶跑了,弹了一天一夜,最后琴弦满是血珠,音韵不准,才作罢。你别看太师叔外表铁汉,其实内心······”
善音律的人往往耳聪,院外的赤毛魔应对明石散人的缠斗,还向屋内咆哮:“小容!翅膀硬了,敢卖你太师叔!”
吓得小容哆哆嗦嗦往许慕臻怀里躲。
20. 水晶年(3)
壬申年第三场雪,最大一场雪。
鹅毛雪片纷纷而落,山居外静谧无人,鸟兽虫声愈发衬出幽邃林深。苍松大三抱,树挂悬成冰瀑,碎碎星子闪烁。若不是雪片密得教许慕臻睁不开眼,他不会偷懒不练功。
他挖了一树野梅栽到院子,揽窗可见。
屋内暖炉炭火长时点着,顺便烤一炉梅花馅的酥饼,将梅枝上的雪融成水,煮最好的茶叶紫英,缤鱼做了银耳百合羹和蜜枣香藕。
冬日围炉叙话,将尘世风霜肃杀严挡在外,许慕臻还是第一次做室中的看客,不必冒着酷寒训练,享用佳肴美馔,脉脉情温。
他曾经渴望这些,现在拥有得太美好,他不禁算计起几时梦醒、几时梦碎。
天晴起来。
许慕臻、小容和缤鱼跑进山中打雪仗,堆出三模三样的雪人比美,主考三老偏私小容,胜利几乎没有悬念。这时缤鱼以晚饭威逼利诱,得到包括雪人在内的所有人一致优评,逆袭制胜。
饮牛津在除夕前会举行一场祈福仪式,这便是唯一的节庆活动。而无不斋祭灶神、迎玉皇,基本上腊月下旬开始每天都有一项事。开始这很耽误许慕臻练功,他不觉得搞这些有什么用,饮牛津从不靠颂祷活下来,也从不祈求。
可三位老者、两个女孩兴奋地讨论新年,他开始想也许这样活才是正常的,他逐渐体会到其中的乐趣。
大扫除则鸡飞狗跳,三老不帮忙还捣乱,幸亏许慕臻强健能干,搬运整理的力气活儿全靠他一人,小容和缤鱼做些擦擦洗洗的小活。两姑娘腰酸腿软地坐下歇口气,许慕臻还在不停穿梭。
缤鱼双手托腮瞧着,鹅蛋脸浮现红晕,劳累之余,兴许还有其他念头,“许郎君面俊,干活还爽利,姑娘好福气呦!”
小容握着她的手:“缤鱼姊也一定会嫁好郎君的!”
“我啊······”她忧愁叹气,家族世代为奴为婢,身契还在主母孤夫人手中,她的归宿不敢奢想,能是知冷暖的男子已是得天之幸。
三老排排坐,也在注视家里唯一一个干活的许慕臻。收个徒弟附带半个总管,还行行精通,狠狠赚了。
当许慕臻看到小容门悬苇索,往竹门挂上两块画人的桃木板,他问道:“这是谁?”
“门神秦琼、尉迟恭,保平安驱妖孽。”她指着上面花花绿绿的人物得意地说,“我挑的最俊的,多花几十文呢!”
除夕当夜祭祖。
张果老供奉四个牌位,其中三个写着张果的名字,众人习以为常,独许慕臻狐疑不敢问。
张果老冷冷地说:“告诉你也无妨,这是我曾祖父、祖父和父亲,我们都叫张果。”
武后下诏请的是祖父,明皇征辟的则是无不斋这位,世人津津乐道的长生传说其实是一家四代的延续。
最后一个灵牌写的是杜汐恩。
许慕臻问:“杜汐恩是人称‘疯魔任侠’那位吗?”
张果老目光痛极,初次露出苦笑,“对。”
六十年已逝,而疯魔杜汐恩的名号被中原大地的父母师尊拿来吓唬孩子,许慕臻就是听讲师的恫吓而拼凑出此人的生平。
他面目极其丑陋,有说那张脸像从高崖跌进猪粪坑,总之是可惧可怖。不但丑,还恶贯满盈。
他意欲染指亲生姊姊便将她安置在宅邸附近,聚众□□童男童女,胁迫民众赞扬他美貌且搜刮民脂,还屠戮一城百姓。
可是张果老摩挲牌面篆刻的字迹,露出神圣虔敬之色,名字的前缀最长——大仁大善含弘厚德美男子。
明石散人祭拜的是父母、弟子和师尊无化道长。他亲缘浅淡,由师尊抚养、教以神功,师尊为他传功而内息出岔,羽化登仙。他对师尊的崇敬愧疚,比对弟子更甚。
赤毛魔祭拜无化师尊和名叫陈楚的姑娘,许慕臻猜这就是他青年爱慕的女子。小容祭拜父亲。
许慕臻没有可祭拜的人,虽然娘亲和师父容赦不知去向,但仍有一线生机,这是他幸运的地方。
缤鱼敛衽拭泪,轻声道:“婢子可以奉个牌位吗?”
明石散人点头,赤毛魔即刻取来木头,削木成型,一向粗砺的嗓音放柔和了问:“写什么?”
“慈母林姝之灵位,女黄巧巧。”
“缤鱼姊本名叫黄巧巧?不过灵位上不写生者的名字。”小容用手帕替她擦眼泪。
“多年不用都快忘了,但等我见阿娘时,还希望她喊我这个名字。”
话未落,三老和小容赶紧“呸呸”数声,强迫缤鱼也必须啐几口。
“辞旧迎新,说吉利话。”张果老难得温和地叮嘱道。
饮牛津不讲究这些规矩,许慕臻又学到了。
香阁红烛炯明,焚香袅袅,各式佳肴饰以花木,为这一屋人费尽生前思量的故人,亦在长眠中迎接喜庆的新春之岁。
是夜守岁,缤鱼做了满筵点心,全屋人靠吃点心打发长夜。
张果老提议射覆,于是缤鱼负责找东西,用布帛盖住,其余人猜。席中张果老和赤毛魔深谙易经占卜,明石散人次之,许慕臻和小容仅能通过形状猜测,几轮下来,张果老赢率遥遥领先,赤毛魔紧跟其后,明石散人、许慕臻和小容各中一次。
夺魁的张果老独占了一整盘山药糕,眼睛眯得像狐狸兄妹饱食之后那么满足。
鸡鸣四更,燃爆竹。
许慕臻依他们支使点起火堆,小容分他几筒竹节,大家隔着一段距离纷纷将竹子扔进火里,毕剥之声不绝。
众星序列,泯然于熊熊篝火,人间的流美绚烂胜过九重天上。
他们享受往火里丢东西的快感,又搬出久不用的杂物一齐烧了。张果老摸出一架蒙尘的古琴,正要抛手做个漂亮的投掷,赤毛魔惊惶愤怒地抄住他,“给我放下!”
张果老也怒道:“叫嚷什么!”
“放下!”
张果老冷笑:“这玩意儿束之高阁,跟死了什么分别?收着还占地方!”
“我叫你放下!”赤毛魔双目眦裂,声如钟鼓恸天,许慕臻想起哭丧那夜,比起今时此刻还逊些气势。
张果老哼出一声冷气,不客气地丢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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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毛魔怒目之色转为疼惜,以衣袖掸掸表面尘土,抱琴入屋,忽而在迎面香阁中,他一眼锁定陈楚的牌位。
不,当是那牌位灵犀感应般闯进他混浊的眼珠,摄住他。他老来颓唐,直勾勾盯着灵位,似乎能从中重逢昔年绮梦。
明石散人哀叹一声,“你我无牵无挂,他却是情痴,何必揭他伤疤?”
张果老嘟囔:“谁故意找不痛快?我以为绿绮送给采璃了。”
孤夫人,名唤花采璃。
“这具不是绿绮,是他年少就用的,至少四十年了。”明石散人望着师弟的身影兴叹,“四十年新桃换旧符,唯他守着一座山、一架琴、一个人。”
张果老嘴上不肯软,神情却折服。
熄灭篝火,大家早已睡眼酸涩,不再强撑各自回房。
正月初一,小容告诉许慕臻,这天跪拜长辈就能领钱币。
明石散人和张果老早早入座,缤鱼的茶果也置备齐全,唯独赤毛魔迟迟不现身,小容拜了太师公和师父,不愿失去太师叔的钱袋子,遂透过半开的窗子看,赤毛魔正伏案书写,一手拨弦,时写时弹,古琴形制简朴,但养护得焕然如新。
小容唤他一声,不闻,又提高声音唤了四五声,他瞪眼望过来,已是通宵未眠。
“破晓了,向您拜年,太师叔。”
他恍然,马上写下一串圆圈方框,那是乐谱的专门标记,畅然做完方才起身。从今日起,古琴沉寂数十年终于又与知音合奏。
创作新曲需反复调试、修改,无不斋时常琴音绕梁,众人听曲赏梅,甚是惬意。
许慕臻师从李庄姜时,听李氏的琴音纷繁多变、妖媚冶炼,而赤毛魔性灵,境界开阔,更高一等。
春社祭祀忙完,明石散人突击检查,问他学至第几重。
许慕臻答:“第七重。”
“刚开始?”
“嗯。”
速度已较他当年快不少,但明石散人却不满意,“到清明学不完呐。”
七、八、九重玄机奥妙,费时费力,还考验悟性,保守估算也要八个月。
赤毛魔猜出师兄的用意,“你想让他参加英雄集?”
明石散人美滋滋地捻动胡须,“悦离神功扬名天下,它与鬼坎神功结合的实力,你不好奇吗?”
大凡武痴俱涎皮赖脸地找人、求人、逼人切磋,三年一次的英雄集是江湖之人的武举殿试,盼望在大会崭露头角的武林才俊如过江之鲫。
如此盛会,错过是罪。
有一点尤其说动许慕臻,倘若不能认识己身的高下长短,神功与庸学无异。倘若他没有进步,何以应对天选?何以向许寄北夫妻问出燕九岭和容赦的下落?
不去不行。
“英雄集在何时何地?”
“清明后,六韦花山庄。”
许慕臻眼珠子差点掉出来,故作淡定地缩回去,他当然没忘记湛立威多想宰了他。
此后他彻夜难眠,最后想到一个办法——把人皮面具糊脸上,这个办法至少让他暂时睡几宿好觉。
21. 水晶年(4)
明石散人鸿雁传书,告诉二弟子他们将要出席英雄集。往年孤宗主求他赏光,他理都不理。
回信很快传至,孤宗主不光致谢,还请师父准许拜帖附上明石散人莅临的消息,届时派林琅轩车来接。
张果老揶揄道:“他也是做生意的好材料。”
明石散人拎着展开的信纸,苦笑回应:“我预料他会这么做,这些年才百般推辞。他处心积虑下一盘最大的棋,谁也不知他求什么。”
去当然去。但明石散人岂肯乖乖被安排,他和张果老先行出发去会晤友人,赤毛魔携许慕臻、小容二人于清明抵达。
赤毛魔自打找回青年时代的事业,已然物我两忘,怎会记挂英雄集这等俗务?他撂不开古琴,命令许慕臻和小容同去。
燕草碧如丝,秦桑低绿枝。
胜日寻芳,因为身边人的存在,景色比昔年更美。午间落脚逆旅,茶博士提着毛巾,奉着笑脸转到桌上,甫一见许慕臻,呆了半晌,然后急急走回柜台。
小容扬高声音:“我们还没点菜呢。”
掌柜和茶博士诉说耳语,旁桌亦有人斜目而视,喧嚷的厅堂被时间漏了一拍,然后一响百应,几桌人同时冲过来按住许慕臻。
“你偷了六韦花山庄的龟甲洛书!从夏到春,缉拿你的赏金翻了十倍!”壮汉用两根粗粗的手指比划着,眼睛都亮了。
掌柜稳住众人,“既然是在此抓获,茶博士又立首功,本客店当分赏金。”
“你又不是出力最多的!”
“他一进门我就盯好他了!”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许慕臻面不改色地给自己和小容倒了杯水。小容怯怯地问:“阿兄,是真的吗?”
许慕臻转着手里杯子,摇了摇头。
小容道:“六韦花庄主为何抓阿兄?”
“我看见他养一条虫子。”
“什么虫子竟至于······”小容愣愣盯着他,“不会是······金蚕吧?”
许慕臻讶然:“你怎么知道?”
“还真是。”小容挠挠鬟发,现出困扰的神色,“那是我给湛庄主的。”
小容曾比照苗族养蛊术,另创一法,用露水、百花花瓣、银杏叶喂养一虫,时日多了通体金黄。到六韦花山庄做客时,湛庄主错认其为成熟的金蚕,重资买下。
“所以,那不是下蛊用的蚕王?”
“那时山庄遇到麻烦,湛庄主寄希望于外力助他。我想,真的金蚕王实属毒物,还可能带来厄运,不如拿假的骗他。后来他渡过危机,我以为他已淡忘此事。”
许慕臻松了口气,“你解释给他听,免得他再喊打喊杀的。”
小容却局促地说:“他买假蚕王的钱,我花没了。”
掌柜和食客谈好分赏,共同抓捕许慕臻。
许慕臻左格右挡,掷出水碗一连撞开数人,趁他们晕头转向的机会,拉起小容躲出去。
越靠近六韦花,许慕臻的麻烦越多,他找出一张人皮面具戴上,转身看到小容煞白的脸色,他知道凭小容的医学知识必能分辨出这是人皮,但更有把握她会不置一词。果然,她惨兮兮地咧开嘴角,无意揭穿。
他们入住客舍,小容一望门外,某个乱糟糟的脑袋缩回去,衣裳的破边却暴露行迹。
“他怎么在?”小容心中钝痛,低声问。
“他跟了一路,”许慕臻叫小容跟着店家上楼进房,“我去看看。”
许慕臻一脚迈出大门,三七返身便溜,许慕臻拖住他的胳臂,“你找我吧?”
三七指了指他的脸,许慕臻解释:“易容。”
“留下信带走阿奴的是你吧?你把她怎样了?”
“她死了。我剥了她的脸皮,捅了心窝十几刀,撒了毒药。”许慕臻故意说得十分惨烈,逼他断念。
“你为什么那么做?”三七大吼。
小容的窗户正在头顶上,她忐忑坐在卷草纹圈椅里,听着对话。
“她满肚子坏水,你想被她害死吗?”
“胡说!她没爹没娘,我也没爹没娘,互相照应有错吗?”
许慕臻像听到大笑话,“没爹没娘就能伤天害理了?”
“许慕臻——”三七气得发抖,“你给阿奴偿命!”他两手掐向许慕臻的脖子,许慕臻仅用一只手就狠狠扣下他的脑袋。
三七早知打不过许慕臻,他痛哭流涕,“你怎么知道,我躲进山洞饿了好多天,受伤的她看到我,把仅有的一块馒头让给我。即使我找不到食物,她还是笑着,安慰我没关系······”
“那是因为,对你好的人太少了!”
因为太少,所有孤寂无眠的夜里,这点好都成了相依相偎的萤火。在饮牛津,万事非李庄姜给过他同样的好,后来发觉是别有用心。
许慕臻上楼来,见小容轻咬朱唇,绞着帕子,他颇觉心烦,依圈椅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水,他晃动碎叶浮泛的青绿茶液,向小容望了眼,偏偏跟小容眼神相碰。
“你杀掉阿奴了?”小容悄声问。
“她在荒塚。”
小容瑟瑟发抖,“那很难生还了。”
许慕臻就不明白,三七被利用不想她死,明石散人气愤至极也不想她死,小容至今余悸未消也不想她死,那眼神仿佛罪孽重重的是他一样!
可阿奴不死,因她而死的便可能是任何人,赌上好人的生死来感化恶人放下屠刀,这叫慈悲?
许慕臻把话明讲出来,愤懑不满,烧得他坐不踏实,小容面对他如此却是哑口,模样委屈得跟小狐狸被赶出家似的,他忽然就没有解释的欲望了,苍凉地想他可真没意思,放冷的茶水一口没喝,踱出门。
茶博士说,三七窝在门口哭了许久,被驱赶才离开。许慕臻望着驿道飞扬的尘灰,仿佛看见伤心欲绝的三七,不久,哭泣的人变成他自己。
他先是受尽饮牛津的酷虐,后来学会的酷虐又被世人视作洪水猛兽,到哪里都格格不入。
金乌西沉,他游荡在行人疏落的街头。
一家废弃店铺丢着一架破琴,他想弹首曲子,音韵仄歪,他又弹不下去,索性空坐着。
“出来!”
阴影里的人犹豫一二,试探地踱到他面前,借着暮光,许慕臻认出他是宇成的跟班。
“你······是老傻吗?”
许慕臻默默寻思一会儿,摘下人皮,“你能认出我?”
元宵憨厚笑道:“体态、举止都像你,拨琴的习惯也是,我想天下没有这样巧的事。”
他就是察觉六韦花山庄的变故,还把消息传递出去的少年。
许慕臻说:“你很细心。”
金羁派的人友善对他,他对元宵也温和怀礼。
“帮主四处找你,你去哪了?”
“躲了一阵,现在去六韦花。”
元宵一愣,“湛立威要活剐了你!六韦花不能去!”
“我有对策。”
“当真?那我回去告诉帮主。”
许慕臻补充道:“那也告诉他,不必找我。”
元宵慧黠,见他心情不怎么好,明智地噤声不问。
与元宵道别后,许慕臻躲到晚上才回客舍。
原想过小容闹脾气的一百种情形,唯独没想过她会坐在大堂撑着小脑袋等他,灯光如豆,她困得两眼合成一条缝儿,却在看见他的瞬间提起神采,不过随后磕磕碰碰的动作显示出她仍旧迷糊。
“慕阿兄,和好吧。”她腹稿打了许多种,开口却只有这句,他说过的这句。
许慕臻寡淡地点头,嗓音嘶哑,“去睡吧。”
“我想我之所以排斥,是因为不愿承受她死去带给我的骂名,我想做被世人称赞的好人。可是慕阿兄为给我报仇甘受责备,我却惦记虚无的名声,对不起。”
她释然说,“除恶务本,阿兄没有错。晚安。”
桃红线鞋足弓立起,在许慕臻唇上掠过一个娇柔的轻啄,小鸟雀逗完人,欢快地飞回巢穴,倒头沉入梦乡。
若说她的话里有几处值得追索,一吻之后,许慕臻便也疏于考虑了。
少女的唇瓣湿润芬芳,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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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碰皮肤的舒服,可惜太短暂,尝不够味道。
他睡前念的是这一吻,醒来想的仍是这一吻,身体也随意念变得昂扬,做不了假。
小容笑语盈盈推开门跟他问早,他回复的目光却晦暗沉沉。
许慕臻所谓的对策,是令小容捆缚他的双手,以一根麻绳牵着他向六韦花山庄道歉。如今暗生绮念,小容往他手腕缠绳索时,他只好别开视线,抑制一些不合时宜的想象。
六韦花山庄门楼高峻,左右宽幅约三间屋舍,前后进深有五架房梁,屋顶悬山式覆盖陶瓦,两角各有一只上翘的鸱尾,支撑门楼的六根巨柱和两扇宏阔的木板,漆以朱红。朱门一启,华光高瞻,除了花木果园一律铺设砖石,方正平直的道路联结正房、东西厢房、回廊、门厅等所有院落。
凡夫俗子在世百年无法享“天上银阙”一弹指的快活。
芸芸众生最羡慕的人,此刻眉目紧锁、疲态毕现,他身后是弟弟湛立则和独子湛谦,他一旁的正座上是一个身着玄衣花鸟纹的男子,鹰鼻鹞眼,不怒自威,此人身侧便是孤夫人。
小容竟然都认识,称湛立威为“义父”,玄衣人为“阿耶”,湛谦是“阿兄”。
湛立威绕着许慕臻打量一圈,突地伸手呼了他一巴掌,呼唤小奴,“给小容姑娘拿三十两金子。”
灼灼金光透出砭骨的凛冽,小容与左颊红肿的许慕臻对视一眼,照他教的说下去,“义父,我要向您买一样东西——”
湛谦从她的停顿和口型变化感知危险降临,突然截住话头,“小容姑娘旅途劳顿,既然尚有数日可留,采买嬉乐我一应来办,你看可好?”
他尽力动用微表情,教小容相信顺从他的安排是对的,小容想询问许慕臻。
湛立威怒声道:“押他下去!”三小奴粗暴地按住许慕臻。
幸好对视的一线机会,许慕臻肯定,小容也接收到他的意思。
避到无人的内宅园林,湛谦四顾才说:“不要当众提起金蚕王。”
“可也没有私下说的机会啊。”
“许慕臻早已脱身,为何自寻罗网?”
小容将明石散人吩咐参加英雄集的事说了一遍,湛谦道:“父亲以盗窃罪追捕他,他若有明石前辈做靠山,父亲也不敢为难。我想办法,说服父亲。”
入夜,月明星稀,湛谦推开门扇,望着数月内突然衰老的父亲泛起心酸,“父亲,天不早了。”
湛立威轻声道:“睡不下。”
“明石散人同意参加英雄集,我们囚禁他的弟子便不妥当,不如消减仇怨以礼待之。”
“为了抓他,我放出风声说龟甲失窃,江湖人尽皆知,我怎可撤回前言?”
“撕除告示,在英雄集当众申明,龟甲是赝作,和许慕臻的误会已和解。”
湛立威厉声反问:“你想毁了‘天上银阙’?”
这一美誉不单指六韦花山庄富甲一方,也形容其收藏的金石书画浩如烟海,历任家主皆是榜上有名的顶级收藏家。
龟甲洛书据称包罗世间万相之真理,另外还关联一笔宝藏,集齐全部残片可以得到宝藏的图纸和钥匙。但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传说是假的,因为从古至今,没有人找到其中任何一片,包括六韦花山庄。
湛立威传出谣言,引人抓捕许慕臻,也借此傅彩六韦花山庄的名声,一石二鸟。
湛谦力谏:“把过错推到我身上,就说是我找错了龟甲,被许慕臻识破。”
不当家的儿子尚未成器,如此令湛立威面子上好看些。可是湛谦迟早要接手家业,这份污名会在他上任时恶化声威。
湛立威强忍头痛,同湛谦去私牢释放许慕臻。
湛谦唱喏,歉声道:“先前得罪,感谢英雄光临寒舍,他日见明石前辈,还望替敝庄美言。”
湛立威听至最后,烦闷地背转身,他一身铮铮铁骨,面对强权亦不曾示弱,何至于在小辈面前失颜。
许慕臻明白湛谦居间为难,点头,算是无声承诺,不会向明石散人告状,况且他哪里够分量告,不挨揍就谢天谢地了。
22. 说英雄(1)
英雄集历时十五年,已届第五次,由最初参会的六门派扩大至二十四门派、豪杰无数。江湖人渐渐以此为重大节庆盛会,市井小民津津乐道。
这一次相较以往更豪奢,六韦花山庄所有产业一条龙服务与会人员的食宿玩乐,旅馆食店、金货铁铺、胡姬酒肆、斗鸡蹴鞠、戏楼歌舞、花衢狎妓,百二十行,凭参会请帖享受至尊优惠。
武功长不长进不好说,钱一定花得明明白白。今年甚至添加了良缘祠,为五湖四海的天涯客牵引佳缘。
宇成得到元宵传话,说什么都要找到许慕臻,便率金羁派几个代表一同参会,其实他们都没收到请帖,司阍轻蔑地打量他们寒酸的装束,不予通行。
宇成登时骂骂咧咧,连推带搡,司阍这才不耐烦地请示少庄主。
事务冗繁,湛立威掌舵大局,细节的桩桩件件由湛谦安排。
整座六韦花山庄溢满了人,唯其六韦花山庄能承办如此盛会。婢子、奴仆忙得团团转,甚至花玄渊、花绮麓歇业一天凑人手。
司阍没头苍蝇似的飞了几个来回才找到湛谦,湛谦抽身同去,“有失远迎,特请英雄宽宥。”
上次营救行动中,错把湛谦认成许慕臻的人也在,湛谦颔首微笑,“家奴眼拙,勿与致气,我带各位入座。”
宇成对他十分满意,手臂大喇喇搭在湛谦肩膀,“成,我不跟他们计较。”
湛谦不动声色让开,“金羁派是哪位高手上台?”
“我们不打擂。我担心老傻,顺便开开眼界。”
湛谦推敲,“阁下说的是许慕臻?”
宇成惊愕:“他叫这个名字?”
“他是金羁派门人?”
“对,我们派骨干!”他单方面认为。
身为饮牛津弟子加入不入流的金羁派,还拜明石散人为师,他是想做什么?
湛谦来不及深思,将他们引到比武台南面散座,“这面座位没有遮阳,不知几位英雄可否屈尊?贵派莅临不胜荣幸,但三面看台已事先占位,招揽不开。”
对这样微贱的门派,他也诚心结交,宇成立着拇指笑道:“你是我见过的有钱人里,唯一当得起公子二字的。”
“谬赞。”湛谦拱手,“恕在下失陪,稍后会有茶点敬上。”
他要走,却碰见覆了一方白纱来奉茶点的繁宛洛,她独一无二的阿堵之美任谁都过目难忘。他们现在身份差距悬殊,所以别后还是第一次晤面。
花绮麓的风尘女子难登大雅,英雄集实在缺人手只好任用她们,但也是充入厨灶或派到低贱客人的南席侍候。
宛洛见他,低眉行礼,湛谦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繁宛洛便越过他,将茶壶点心摆上客桌。佻达的江湖子弟掀她的白纱,往她脸上呵气,“居然这等姿色只做个下人!”说时攥住她的手,打翻了一只越窑海棠大碗。
湛谦怒道:“蠢笨!还不赶快收拾!”
他突然发难,话头指向女子,语气却把孟浪的客人吓愣了,脱手擦擦冷汗。
繁宛洛以为他当真诘责,急忙将杯盏碎片拣进食盘,割伤了手指。湛谦拎着她大步离去,转到僻静斗室,忽而一改凶相,温柔地执起那受伤的手,洒满金创药用麻布包扎。
“你去帮崔总管抄录礼单,那些人不是你能对付的。”
前后反差之巨令少女分不出哪个真,哪个假。
“他们有没有逼你······”湛谦说不出口,但繁宛洛已经明白。
她的艳名传遍益州,但她口不能言,无法做花魁主持酒筵,鸨母暂时留她不动,为的是英雄集后竞拍初夜大赚一笔,那之后就是她倚门待客的日子。
入席期间有歌舞暖场,六韦花山庄的伶官绝代倾城,秀色佐以美馔,乱人心曲。一到高台擂鼓,号角长鸣,奴婢自觉退至一旁,满场千人无出声响。
湛立威阔步走到比武台中央,四面拱手称谢,“英雄集能有今日盛况,湛某人未敢设想,结交天下豪俊乃本人夙愿,各路英雄支持才让六韦花花开恒寿,湛某人先行谢过。今年,我们仍旧邀请摘金钩协理本次大会。”
教宗孤城仞身着鸦青暗纹缂丝长衫,足上翘头乌皮六合靴,双手背后,肩幅展阔,他只说了一句“欢迎各路英豪”便不再言语。
湛立威熟知他沉闷的个性,接道:“相信诸位早已按捺不住,本次集会六韦花山庄不负所托,终于请到底定风云的英雄明石散人。”
“诸位,别来无恙。”
有些话不在于深浅,只在于说话的人是谁。
明石散人无论说什么,引发的感叹都是天下无二的。
他活跃的江湖是三十年前,中止了饮牛津前任教主云别尘无休止的屠杀,统一门派规章,助唐军拒契丹和突厥。那些年岁内忧外患,边境饱尝兵燹之害,中原武林人心惶惶,明石散人以一己之力荡平宇内,才有如今太平湖海。
有些人千里迢迢赶来,只为与台上领袖共忆逝去的岁月,碧血丹心,肝胆常热。他们见到了,也就此生无憾。沸腾不息的掌声中,明石散人落座,英雄集大会开幕。
第一场比试,苍梧门最年轻的弟子李昆城对战黔州派小弟子姜槐。
李昆城是苍梧门本代最杰出的弟子,十九岁挫败同门所有师兄而声名鹊起,苍梧掌门夏必玄已将掌门鱼符交由他守护,意在令他接续下任掌门。
他一持剑上台便引起窃窃私语,李昆城身长五尺八寸,也是位儒风玉立的青年,可偏偏女相,五官不秀丽但细眉细眼,一股脂粉气,因这长相拔剑而挥的动作都缺乏豪迈,似舞女回雪扭腰。
台下汉子们哈哈大笑,李昆城知是笑他,这种事不是一两回了。
他羞涩地拭了拭额头不存在的汗水,如妇人搔首惹郎君怜爱,又引起台下捶胸跺脚地笑。姜槐则冷面肃穆,紧抿薄唇登上比武台,他极瘦,皮肤黢黑,武器是罕见的炼球血滴子,环环相扣的锁链连着两只拳头大的铁球,不动时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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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直坠坠地悬空。
血滴子对力量、韧劲和协调性要求很高,但若练成威力大、灵活多变。
四面看台纷纷下注,从第二次英雄集大会起,湛立威设置赌局,允许各人以铜钱质赌筹,名“花令签”,一百文一签,每场自由押宝,赢家瓜分输者的花令签,英雄集后质回铜钱,也可用花令签直接在六韦花产业消费。
湛立威属实把货殖一道琢磨透了。
众人押完花签,台上二人龙争虎斗。
李昆城虽则娘了一些,于剑之术颇成竹在胸,且他乔张乔致的剑招让人分心发笑,对姜槐造成干扰,最终姜槐武器脱手,血滴子飞到台下。
胜败乃兵家常事,往往败的一方都礼至翩翩致谢,令众人瞠目的是,姜槐远远看了看尘土里的血滴子,表情越绷越紧,越绷越黑,眨眨眼,咬着嘴唇哭了,掩袖不让众人看见。
他的父兄见怪不怪地牵他下台,他含着鼻音怨道:“我说了我不来,阿耶非要我来。”
方才押了姜槐的苦笑捂脸。
大会都知是一位年届三十的男子,个子不高相貌平平,作书生白衣,春风和煦地宣布:“苍梧门李昆城胜。”
台下人道:“人不可貌相。”
“你这话什么意思?对我的貌有意见?”李昆城甩开脸,抹了抹鬓角。
英雄集比武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单场即下,无论输赢;一种是战到失败为止,连胜三十场可获得六韦花山庄赠予的水仙银牌,在中原各处六韦花产业均可免费使用,目前最高记录是上次英雄集的鲁索,连胜十九人。
李昆城目光睨下,等待第二位对手,不言而喻,他选择后者,战至终焉。
黄袍白袜的僧人拾级登上比武台,他看上去比小容年幼,剃度的圆头略显木讷,合掌鞠躬,都知见他做行者虚步,伸荷叶掌,道:“敢问高僧法号,挂赐何处宝寺?”
“小僧法号慧伽,出自南少林。”
唐初年间,十三棍僧救主有功,太宗皇帝特敕北少林昙宗方丈,在南方建少林寺,始为南少林。其融合自然资源和独特的“南拳”“禅修”“禅武”文化,拳种百态,跻身一流,以“三十六宝”和“鸣鹤二十八宿”著称,攻守兼长。
该派武功驰名而行事低调,在饮牛津和摘金钩分庭抗礼的天下不与任一方交好。六韦花山庄无心插柳地发了份请柬,请动一位稚年小僧,不过也仅他一人前来。
慧伽下盘稳固,力道扎实,他与李昆城的轻灵飘逸对比鲜明,内力和对敌经验都不如李昆城,交手后很快显露颓势,慧伽落败后口诵“阿弥陀佛,小僧受教了。”
李昆城见他小小年纪韧劲十足,追忆起自己苦练武功的酷暑寒岁,一点进步都能令自己忘却吃苦的童年幸福。
“假以时日,你武学大成,还愿与你切磋一番。”
慧伽闻之惊喜,露出一排皓齿,抚了抚自己光洁的颅顶。他对战时沉稳得像大人,此刻天真活泼,当真可爱。
23. 说英雄(2)
李昆城连赢两场,略带骄矜,而下个对手一登台,大家不假思索直接压给李昆城。
此人唤作岑几何,自学无派,算上这次连续三次参加英雄集,前两次都是一场便打道回府,二十四岁到三十三岁的黄金岁月没有进境,因此众人一见是他,索然无味。
忽听岑几何一阵狂笑,众人还以为他爆冷赢了,却见他已拱手认输。
观众嘟囔:“有病么,输了还开心。”
都知白衣纶巾,笑道:“岑英雄率性迈往,武学不以输赢论长,这份心胸古来难得。”
对于追逐名利者,英雄集不啻于科举考场,一战传芳才是营求;而对于生性恬淡者,切磋身手讨论至道是唯一目的,他们习武为的是强身健体、匡扶正义,而非沽名钓誉。
若岑几何玉壶冰心,倒也足使天下武林为之气爽,可他每等大会揭盅就流连于秦楼楚馆,曾闹出令两妓同时结下珠胎又无财为她们赎身的丑闻,风评甚害。
剑出鞘凌空,一青衫客飞身上台,臂挽剑花而住。他苍白的脸不知是多病的征兆还是性格疏冷,青衫下的姿仪劲节孤傲,雪青寒黛的衣衫让他看上去彻骨凄寒,右眼角有一颗泪痣,而说话的声音就如凌霜冷涩,“在下摘金钩弟子孤鸢,讨教一二。”
李昆城不禁望向孤城仞,这还是英雄集上第一次出现摘金钩弟子,而且姓孤,难道是教宗未露面过的独子?
孤城仞冷冷介绍道:“此我义子,望不吝赐教。”
李昆城感到,那真是和恩师夏必玄与湛立威都不同的,毫无感情的一张脸。
难怪小容和他生分。许慕臻侧头看了看全然无知的少女。
孤鸢双腿敏捷神速,他虽持剑却仅剑格挡,下盘腾挪斗转,攻出六套腿法,已令李昆城应接不暇。
也许李昆城连战疲乏,且武功路数被对手侦破,这一场优劣颠倒。李昆城心服口服,但令他更加忌惮的是,孤鸢似乎未尽全力。李昆城已算高手,名门苍梧无人可匹,而这无名子弟雪藏至今,自己竟摸不清他的深浅。
明石散人观战至此才对许慕臻说:“你去。”
许慕臻刚欲起身,台上已站了一个彪壮汉子,动作快得只在一句话间,粗布玄衣劲装,勾勒出宽阔的肩背、骨肉匀称的四肢、灵活的腰身与关节。
这是一具习武之人无不歆羡的躯体,如蛟龙遒劲、猎豹矫健,得自先天眷顾和后天锤炼。他头戴同色兜帽,故意遮脸,但这副体格显见地不似中原人。许慕臻曾暗暗称赞黎率的体魄,那种资质在外家功夫上尤其施展得开,而此人的身体条件比黎率还要优越。
男子未报名讳,都知也似忘了问。
弯刀吴钩与长剑相抵,龙鸣之声震慑九霄,众人错愕间,两人招式千变万化打了十数回合。
玄衣人逞凶斗狠,澎湃不失流动,文弱的孤鸢却也未落下风。他俩的缠斗比任一场都精彩,弯刀骞腾,月钩残影,未消散便划出数道泠光,兴象超妙。
多数人看来,寡言的玄衣人气吞斗牛,迟早会夺下这场的胜利。
但明石散人、张果老、孤城仞、许慕臻和台下苍梧掌门夏必玄、零陵派掌门曲虹、白云山天池幼清派掌门芝苑另有看法——赢的会是孤鸢。
他节奏看似纡徐,玄衣人却只能顺而从之,占不到便宜:这正是孤鸢的可怕之处。对手如果是细流汩汩,他强一分;对手如果是滔天声浪,他也只强一分。
仅一分之差,对手却永远无法抵达,他的实力该有多少?此战促使明石散人更想让许慕臻上去与其过过招。
玄衣人的兜帽被孤鸢挑开,波浪般的鬈发赫然粼粼金色,碧眼清澈似琉璃,目光狷狂邪美,鼻梁高挺带着傲气。他是极为俊美的异族男子,这番模样瞧过一次便不会忘,众人纷纷认出来,“鲁索!是鲁索!”
英雄集连胜十九轮的最高记录者,输给了孤鸢!
这平平无奇的病秧子竟有这种实力,若说李昆城输给他归因于车轮战术,鲁索这一败可完全找不到借口。
鲁索将弯刀一掰两段弃下,众人不敢触他的霉头,自发让开一条道路,像狮子巡视领地时百兽谦卑地躲到一边。
鲁索的脾气初出茅庐便彰显出来,特爱挑衅还厌恶别人反咬,今日蹊跷的很,居然从头到尾不呛一声。
都知望着他的背影融入人海,勾起无奈的笑,转头看孤鸢,透过单薄的身体看到许慕臻走上比武台,都知再度回望青衫孤鸢。小容托着下巴观战,不禁“咦”地一声。女子感性,善于察言观色,满场间唯有她注意到都知与孤鸢的对视意味深长,两人早便认识,甚至关系匪浅。
但随着许慕臻上场,她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的慕阿兄一身菊纹浅金半臂,与天光同,神似仙人,叉手对孤鸢道:“在下许慕臻。”
女侠的私语和男子粗嘎的议论杂然。
“天杀的这是比武还是选美?”
接连两人相貌非凡,激起胸中一点点、更多一点点酸。
宇成厚兄弟情谊,他想把全部花令签押给许慕臻,然而他已输得精光。元宵瞥见帮主抓耳挠腮的窘相,从桌底把花签传他。
“你······”宇成心头热乎乎的,随即面色一凛,惊叫:“你赢了这么多?”他记得元宵买的花签最少,仅三百文,几场过后,却有相当于两万的花签。元宵平素顶着一张无城府的笑脸,心机也太深了!
“都给我?”他不确定的问。
“嗯。”元宵重重点头,“我也觉得许慕臻会赢。”
宇成态度严肃,“你全押对了?”
诚实的元宵怕刺激他,蜻蜓点水地“嗯”了一声。
三十好几的糙汉子扎进元宵怀里痛哭,他刚才可是场场不落精准押反,不过他马上雨过天晴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盼许慕臻赢的心情不亚于明石散人和小容,只要他视作朋友的人必定倾心相待,台上若换成金羁派任何一个门人,他亦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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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
当许慕臻回答都知“师从明石散人”时,列坐震惊。明石散人收的徒弟一手数得过来,但熟知的那三位都没有继承悦离神功,这个呢?怀着忐忑激动,他们既希望一览神功风采,又不愿他人学到神功,何况台上男子那么年轻英俊,看别人赢在起点对自己打击之巨,唯嫉妒可以形容。
“小兄弟出自哪派?我没听清。”
电光石火,云卷天澜,这沉厚却令人不寒而栗的嗓音。众人尚在张望谁人说话,许慕臻已望向比武台北面的大道。
六韦花的家奴放倒一地,最先动手的江湖人士反而如孱弱的鸡崽滚地求饶。整座典瞻庄园,数千侠士,深吸了一口气不敢再吐纳,只消一刻缩头如鹌鹑,庞大的如此易碎。
“说话,小兄弟。”
他拂了拂合青缂金半臂的宝相花,傲然睥睨过乌压压的人。
这群人聚合便敢称江湖,但庸碌之辈累加多少也不能与翘楚相提并论。
他的目光穿过乏善可陈的凡人,延伸,仿佛溯回二十年,从金碧辉煌的殿堂俯视,锁定住唯一那人,只对他笑了笑。
这友善模样兴许让人以为他是广交天下的富商,而他却掌握武林规模最大、手段最辛辣的教派。
昔年,明石散人正当全盛之期,而许寄北风头崭露。
今朝,英雄垂垂老矣,而狂妄的年轻气焰化而为暗河的深沉。
“一别经年,你老了。”许寄北似笑非笑。
“你也没好到哪去。”明石散人豁然。
众人骇然失色,夺妻劫徒之恨都已烟消云散,二人似久别二十年重上君子堂的旧友相互调侃。
“过得可好?”
“天下富贵,尽在我手,是我想要的了。”
但说这句话时,许寄北脸上一丝笑意都无,好像这种人生包含了说不得的苦涩,“你呢?”
明石散人摸着拐杖上盘出包浆的龙头,凄然说道:“之沂死了,虽然我做主给他娶妻,他仍旧活在痛苦之中,装作失忆免教我们担心。我只有四个弟子,他是我一力抚养长大的,没想过要承受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
这些连向赤毛魔、张果老也未倾诉的伤心,他竟一一说与平生只见过两面的对手。
“你那时说,只有三个弟子。”
“咦,我说过吗?”明石散人惊异之后,欣慰道,“你居然记得。”
这一生有两个人是许寄北的囚牢,他永远记得。
许寄北“哧”地一笑,他相貌普通,但青年成名,久居云端养成非凡的贵气,又不常流露喜怒,仪止从容,端方自许。即使韶华不再,也于他自身酝酿出独一无二的风采来。
“去年收了小徒弟,”明石散人拍拍许慕臻的肩膀,“你别蛮不讲理,我问好了的,他虽是你饮牛津的弟子······”
众人听到此处,齐刷刷一片惊喝,无法可想。
明石散人居然收了饮牛津的徒弟!
24. 说英雄(3)
“你却从未教过他一招半式,那便不能算。我授他‘南华三十三式’和‘悦离神功’,他算我徒弟。如果我今天输阵,来日就由他打败你。”
众人狠狠盯着许慕臻,无数眼珠子恨不得戳出窟窿,看这小子何以受江湖两派领袖的器重。
悦离神功人尽皆知,南华三十三式是明石散人年轻时自创的轻功,取自南华真人庄周的存世作品,这段轻功不轻易示人,只听寥寥目睹者赞其飘逸绝尘。许慕臻是学了,万里长城第一步,他只学了一招“秋水”。非是他懒惰,他全心全意放在悦离神功上,明石散人也没把它当重点,甩给他一本册子叫他自学。
许寄北挑眉,“你还是以前那样,一堆歪理,还要强加于人。”
骤然间气氛全变,刚还谈笑风生的两人同时蓄力。
孤城仞上前一步,“弟子愿服其劳。”
许寄北视线不动,只听明石散人冷峻命道:“退下。”
天地间唯对方调动自己全部感官,旁人已湮灭无迹。
生灭闪逝,两人同时出手,澎湃雄浑的内力让观者惊慌失色,这场武林巅峰的对决相隔二十二年,终于重现人间。自诩武林正统的江湖人,崇敬明石散人,却无人足以与明石散人一较高下。
明石散人熟稔地操纵拐杖,勾、提、转、打,悦离神功助长了他的威势;而许寄北已化去青春鲁莽,取而代之的是平静而包容的恐怖实力。
许慕臻不瞬目地看他二人出招拆招,才明白无论是明石散人教导自己而出手,抑或许寄北心魔作祸而下手,所施展的仅仅是他们十之六七的实力。
这一回许寄北赤手空拳能掣住明石散人的拐杖,招式比当年直白奇峭,也更一针见血,成熟男子不再意气用事,止于心,用其技,达于理,用其智。
一直到日正,许寄北和明石散人各落到比武场一端,前者松了口气,双手背到身后;后者则缓缓跪到地上,盘龙拐杖一断为二。
全场震悚而呼,而一呼之后是长久沉默,他们曾以为明石散人绝不会输。
许寄北额头蒙汗,抬眼去,天地平旷,云烟舒卷自如。以胜者的身份,他才愿意承认,败与明石散人的一战改变了他一生,他的骄傲自负从那天溃不成军,忍受了二十二年的屈辱才将破碎的残片拾回。
他如释重负地问:“若你我以全盛期相对,谁是第一?”他觉察了明石散人功力衰退。
明石散人听得一笑,不料带出一口鲜血,连许寄北都未料他伤势如此严重。
孤城仞搀扶他,放在年轻时他必定推开,此刻他受之坦然。
明石散人缓缓说:“现在,我觉得凡事都没必要争胜,孰强孰弱,又能如何?”
“也对,”许寄北云淡风轻地回应,“我想了一辈子,没等想出来,先看淡了。”
他踱下比武台,走到半路想起个人,目光寻到许慕臻,“跟我回去。”
“不成。”明石散人箕踞而坐,声音疲惫而沙哑,“我带他来英雄集,为的是检验功课。”他连推许慕臻数下,“去,你去,为师看着你。”
许寄北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并不阻止,于是许慕臻看向孤鸢,对方也正有此意,比武台便要清场。
可是台基晃了晃,张果老大叫“不好”,乍地爆破轰鸣,乾坤雷动,飞溅的土石撒下一层烟瘴,足足爆响二十五声,尖叱声、哭叫声不绝于耳。
待灰烟散净,江夏堂堂主刘仕齐横刀喝道:“险獠许寄北,你暗设机关想害死我们这些武林同道!这些年,饮牛津称王称霸,仗势欺人,不给小门派活路,我与你同归于尽,便算死得其所!”
许寄北冷哂:“凭你?”
刘仕齐愈加怒发瞠目,提刀砍向许寄北要害,毫无章法的猛烈出刀丝毫不及许寄北的衣角。许寄北捻住狂刀弹动钢刃,刀柄震出刘仕齐之手,许寄北夺刀一劈,刀自鼻尖至小腹立刻切出一道腥红血口。
刘仕齐瞳孔一缩,自知死之将至,他一阵眩晕,然而怔了半晌,壮起胆子轻触伤口,原来只是浅浅的皮肉伤,定睛再看才明白,许慕臻站在二人当中,赤手握住刀身,消减了这一刀的威力,他手上的伤比刘仕齐深得多;而刘仕齐肩膀上也有一只手,五指修长干净,将他拉退数步,才使他堪堪躲过,刘仕齐顺着那只手,看到六韦花山庄英年玉貌的少庄主。
方还置生死于度外的刘仕齐,开始感到生命可贵。
“事出蹊跷,两位前辈冷静。”湛谦道。
“饮牛津不来,根本不会爆炸!”
“若不然便是六韦花与饮牛津勾结。”
“摘金钩也难辞其咎!”
众人纷纷表态,当许寄北冷冷瞪过去,他们又闭口不言。受伤人数较多的门派,顾不得攻讦,正忙于照料伤员。
都知不急不躁:“诸位,听我一言。英雄集由摘金钩和六韦花创办,若藉此行凶,岂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于公于私有什么好处?”
唾骂如潮水暂且退去,酝酿下一次卷沙重来。
“埋下炸药的人,必定乐意看我们倒戈,若此时乱了阵脚,正中他人下怀。”
“除了饮牛津,还能有谁?”
“绝不是!”震天恸地的怒吼慑住众人,而此人他们预想不到,也反对不了。
明石散人。
许寄北疏离冷漠的目光横扫至咳血的老人,神色复杂起来。
“他不会。”明石散人重复。
许寄北原本不稀罕世人理解,明石散人替他驳斥,他反露出不屑的神色,像是在说:你怎知我不会?也许我就要做一做。
湛谦顺势讲下去,“如果是许教主授意,不亲自出现反而避嫌。”许寄北寓居此地,听闻明石散人出席英雄集才临时起意,他来,便不在乎嫌疑。
“六韦花山庄经办英雄集的初衷,乃是结交同道共蹉武艺,数年之间未曾背离。蒙江湖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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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信赖山庄,湛立威必定查明此事,偿清公道,诸位的财货损失、疗愈将养一并由六韦花负责。”
湛谦叉手问许寄北,“教主可愿多留几日?”
许寄北否决,玄青缺胯衫的影卫附耳数言,许寄北又改了口。
影卫说话间死死盯着许慕臻,空幽幽的两眼把许慕臻看得发毛。许慕臻心道:我从未见过他,难不成他在说我?许慕臻自以为第一次见他,对方却不然,义庄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许慕臻的所作所为,他就是救走阿奴的影卫,羌青。当时许慕臻乔装易容,羌青没能看到真貌,所以还存疑虑。
沈呈华亦在其列,恰恰相反,他丝毫不与许慕臻对视。
他身侧有一装束特异的女子,头戴厚实发囊,近边撮缝为角,总发于脑后梳髻,取头囊包裹髻上绾结,前后插满流苏银冠,交襟大袖衫和百褶裙蕉红蜜合尤是鲜妍,亦缀满银项圈、银臂环、银腰带。她皮肤微褐,不时对沈呈华讲话,一会儿拍脑袋推胸膛,一会儿拧耳朵,沈呈华全然受着。
难道那才是许寄北的女儿?以阿奴的为人,抢别人的玄武玉牌硬说成自己的,也不是不可能。
庄主、少庄主立即着人安排上千人的食宿,益州远近客店,十之七八是六韦花的产业,倒也应对自如。
许慕臻被许寄北带进厢房,一迈进便是手铐脚镣,两副镣铐用一条链子拴接,另一头握在许寄北手中,他把玩铁链,脸上有种暴风雨前的平静,和他上次出掌的情形雷同。
“好本领,我叫你跟着扬州车队,你瞒天过海跑到益州,还拜了明石散人那样声名摩天的师父,你想当教主么?莆田失火,失踪的仅三人,你,你师父和你娘,个个与你有关。我把周采官羁留在扬州,你居然还能兴风作浪!”
许慕臻虽未言,紧张愤恨的神色却一点不落地映入许寄北眼中,这少年的反应证实了一件事。
“他们瞒着我生了儿子,”许寄北几近癫狂地笑道,“我都没有儿子。”
他一掌劈向许慕臻心口,许慕臻唯有同时架起两手格挡,即便反应灵敏仍被内力震退到窗前,许寄北左擒右拿扑来,在逼仄的空间内许慕臻狼狈躲闪,将整张板足案踢向对方,但许寄北仅凭铁链一振就将板足案弹回,同时收紧铁链,许慕臻无法避开这迅猛的一击,立时保护关脉及命门承受撞击。
许寄北不肯作罢,扼住他的脖颈。
“她背叛我两次,我惩罚不了她,你就代她死!”他一代霸主,绝不允许有胆敢忤逆他的人存在。让燕九岭的儿子活着,就是对他的侮辱。
湛谦轻叩门扉:“许教主方便说话?”
“你说。”许寄北语气平静得毫不像正置人于死地的状态,许慕臻意识到这是唯一的生机,单手摸到一只碎茶杯,灌注真气扔到门上,推开了门。
湛谦为屋内凌乱的打斗惊住,若只有他一人,许寄北并不忌惮,他身后又有张果老。许寄北只好松了手。
25. 说英雄(4)
“明石散人伤势如何?”
“爆炸受了些皮外伤,横竖不及你打的严重,许教主千万不要愧疚。”张果老长吁短叹。
湛谦居间调和:“张果前辈精通岐黄,听说许教主带着病患,愿尽一份心力。”
许寄北冷笑:“传说张果老踪迹难寻,连圣人想见一面也难如登天。许某怎有这份荣幸?”
张果老不客气地说:“你当然没有这份荣幸。不过明石散人苦苦哀求我救他徒弟,我救人是有条件的,你要保他性命。”
许慕臻刚从鬼门关踯躅一圈,听闻此言,白茫茫的意识散进一片微而暖的亮。无不斋的每个人,都待他不薄。
“明石那老不死的让我转告你,你跟他差了十几年,永远不能公平对决。所以他教了一个好徒弟,你也选最好的弟子,让他们去比试。悦离神功与明世经孰优孰劣,便自分晓。”明石散人仿若正于向阳处含笑看他,以一贯的光风霁月。
“你答不答应,倒是回个话。”
许寄北将最好的厢房让与病人,隔着轻纱帐幔,床上人气若游丝,脸上裹了几层麻布仍止不住渗血。
“她和教主什么关系?”
许寄北沉默一阵才道:“我女儿。”
“听说许寄端没生蛋啊。”张果老不惧权贵,任性抗上,即使面对能轻松取他性命的许寄北,依旧我行我素,敢骂敢说,“生母是谁?”
许寄北面若寒冰。
“你这么凶,我一不开心把人治死了。”
眼看许寄北脸色愈来愈差,湛谦说道:“六韦花多设医馆药铺,可为所用。”
此话想转移二人的矛头,然而湛谦的奴仆蓬莱顾不上请示,匆匆跑来说:“少庄主,郎中来不了了,他们都死了。”
“都死了?”
“益州城附近的医馆,无论咱家别家都出了命案,只有跑堂的活着。”
湛谦有一瞬六神无主,“父亲呢?”
“庄主带人去医馆了。”
许寄北讥诮:“四个月前,益州颇有名望的郎中便相继去世,少庄主不知情?”
湛谦真不知。他见许寄北微微摇头,望向帘后的女儿。湛谦心窍洞明,难道许寄北带着女儿四处寻医,求治无法,一气下把他们都杀了?但湛谦不能问。
既然父亲侦查命案,庄上便须由自己坐镇。
“聚集庄上通医理的婢子,先安排给伤者。”蓬莱慌张去办,瀛洲从外面拦他,“懂医术的已经带过去了,还要单子上的药材药膏。”
“叔父的命令?”
瀛洲摇头:“是小容姑娘,郎君吩咐过对她有求必应。”
湛谦扫视一遍药单,一概是红花、马钱子、血竭、丹参等治疗皮肉损伤的中草药,“按单子拿,速去速回。”同药方一齐递向瀛洲的,还有许慕臻手心的一枚玛瑙瓶,“可以救急。”
湛谦觉得眼熟,“你也有伤。”
“不要紧。”这瓶伤药到许慕臻手里用过一两次,伤轻的时候舍不得,赌气的时候不肯用,而现在,小容也需要它。
“小容是谁?”许寄北问。
张果老抢白:“不告诉你!”
许寄北背过身,径自走出房间,张果老尖声骂:“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一直默立的沈呈华终于抓住许寄北不在场的机会,连珠炮似的向许慕臻说明一切:“师父已被幽禁,具体情况不明,你一定要坚持说自己无父无母,洗脱师父的嫌疑。还有教主的女儿,是不是你动的手?在义庄?”
许慕臻承认,不明就里的湛谦骇然失色。
“影卫羌青看见了!他说凶手体魄雄奇,言谈时五官僵硬,应当用了易容术。为你能活着,羌青和她不能留。”
高冠头囊的女子冲过来捶打他,“你说什么?怎么可以这样对阿奴!”
沈呈华忍她向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定定瞪着许慕臻,让他做决断。许慕臻不肯点头,他焦灼地补充说:“教主恨你入骨,如果他的女儿醒来指控你,你一条活路都没有。”
“但她不能死!”湛谦斩钉截铁地说,“巴蜀之地承受不住许寄北的震怒。”
张果老皮笑肉不笑,“如若她不死,许寄北会等到她康复再走,凭她的地位和害人的才华,都不再有机会动手;如若她死,咱们都得成坟墓里殉葬的人俑。”
湛谦拱手:“请前辈明示。”
张果老捡了只枇杷果咬,“无为而治,顺其自然。”
只有湛谦控制自己没显露失望,他坚持说:“听我的,保她不死。”
“这个女的很可怕。”
凡许慕臻所知之人,哪怕是品行并不高尚的万事非,也有明确的底线,不冒无功之险,而阿奴残害初次见面的小容、欺骗利用三七,她好像为一点点可能都不惜牺牲任何人。
正争执不休,许寄北一出现阒然死寂,他挟制小容一同回来。他观察小容看到玛瑙瓶的神色,推知她与许慕臻关系匪浅。当小容看到许慕臻鲜血淋漓的面容,心疼地扑过去,立即知道这喜怒无常的教主,掌握她心上人的生杀大权。
“你治好病人,情郎就是安全的,我还可以把你带进饮牛津,不拆散你们。”
“治不好呢?”
许寄北笑:“你想知道?”
张果老怒斥:“许寄北,你逼迫小姑娘要不要脸!”
许寄北阴沉地回望他,“她治不好不还有师父在吗?”
他出去逛了半圈,便理清人与人千丝万缕的联系,虽不相信小容的医术,却借她牵制张果老和明石散人,掌中的许慕臻又可影响小容。两枚棋子,引线纠缠更容易求生,却也给执棋手左右大局的方便。这是唯其身居高位才练得成的驭人之道,江湖中没有人比他更熟谙,盘活饮牛津所需要的本事,远非想象那么简单。
小容拉开芙蓉帐切脉,随后拆开病人脸上一层层的麻布,突地似蜂蜇一般刺痛——她认出床上之人,是阿奴。
那个害过她,今日重蹈她命运之覆辙的阿奴,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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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轮回,替她出了一口恶气。可小容默立床畔,忧惧交加,看上去十分悲伤。她悲自己的痛,也悲仇者的痛。
“脉口四盛,大且数者,溢阴,内关不通。内服已不济事,宜针灸。面部创口需重新清理,但疤痕不会完全去除。”
“完全恢复她的样貌。”
“做不了。”小容平静地说,“劄工善于刺青,在皮肤上做出花鸟纹样遮伤,手法高明的话比原先还要美丽。”
“恢复她的容貌。”许寄北冷酷地重复了一遍。
小容已有怒气,“做不到。教主这么执着于脸皮,可以画幅一模一样的贴上。”
“你想死!”许寄北猛然劈向她的天灵盖,湛谦和张果老同时出手格挡,许慕臻抱起她退到一旁,掌风扫到三人身上,功力较弱的湛谦当即喷血。
小容扶着许慕臻,“这一城郎中死于非命,你再杀了我,师父也不会救,就没人救她!”
暴怒催使万人之上的许寄北,将一具逍遥椅震得四分五裂。小容平日晏如,闹脾气也说一不二。
许寄北恶狠狠地指了指床上,“治!能治多少治多少!”敢如此忤逆他,等阿奴康复,他无后顾之忧,看不捏死这不识抬举的丫鬟!
张果老倾出两粒丹丸,给湛谦、许慕臻喂进去,湛谦连吞咽都勉强,囫囵服用后人事不省。
湛谦苏醒时,蓬莱、瀛洲正在房内打扫,和往日宁静一般同。
蓬莱活泼,见他坐起来热泪盈眶,动情地唤了声“郎君”。
“您昏睡两天了,吓死我们。”瀛洲常常苦着脸,性格也更胆小。
“别大惊小怪,我没事,”他倚靠雕花木寝床,接过漱口的越窑瓷杯,“庄上如何了?”
蓬莱快言快语,把重要人物的情况一一交代了,“庄主没查到凶手,但惊动了太守和刺史,正在搜城;明石散人已经康复,因为求见他的武林人士太多,他通常都躲起来;许教主在花玄渊玩了两天赌,今日听说花绮麓钜惠酬宾,往那儿去了;孤宗主派夫人和义子给各门派送伤药,自己跟庄主四处找线索。”
“受伤的江湖朋友呢?”
“请来两个赤脚郎中应付着,郎中刚来就说,鼓励□□。”
湛谦觉得哪里不对,“自愈。”
蓬莱挠头,“他说岔了?”
“你听岔了吧?”
瀛洲闷声说:“没听岔,我听到的也是这两个字。”
湛谦默了一阵儿,“我去看看。”
“郎君那个朋友得寸步不离跟着许教主,小容姑娘和张仙人关在病房里。”
草如碧毯,他们沿蜿蜒的回廊,正向过来的便是许寄北一行,蓬莱刚作解释,所以看到许慕臻在其中并不奇怪。湛谦的俊雅容貌微含笑容,仿佛忘记了对面的罪魁祸首让他昏睡了两天两夜,以晚辈的恭敬叉手行礼,这周全的表现直至他看到某个人而开始从内部破裂,伤痕如斑纹呈现、扩大。
繁宛洛挤在一堆男人中间,最容易忽略,又最刺眼。
26. 说英雄(5)
所有寒暄卡在喉咙,他和女子的对视黏着而荒凉,宛洛受惊小鹿一般的乞求,又不忍让他为难。
许寄北斜睨,“小庄主,你挡路了。”
以他的力量抗衡许寄北若螳臂当车。
两日前,他暗自责怪小容激怒许寄北太莽撞;两日后,他却羡慕她敢言敢当。就算罔顾个人生死,他也不能不顾六韦花山庄的所有人。一人与众人,凭他的眼界与理智,本可以立即做出优选。
许寄北好整以暇说道:“花绮麓美人虽多,但论相貌,谁也比不过这哑女,小庄主不舍得割爱吗?”
湛谦双目系在少女身上,宛洛也似读懂他的难处,泪眼婆娑地摇了摇头。数月来,他在能力所及之处关照她,只是这次他也无可奈何了。
许寄北抬腿便走,湛谦伸出一臂阻挡,眉头凝蹙愁川,很久才道:“许教主,她是我心头所爱。”在场的包括从小陪伴湛谦长大的蓬莱、瀛洲,俱瞠目不信。
许寄北听得发笑,“小庄主不知道心头所爱在青楼竞卖初夜?你家名下的青楼,要是喜欢早可以收房纳妾,怎么怪到我头上?”
蓬莱悄声问瀛洲,“郎君藏得太深了,我都不知道,你知道吗?”
瀛洲苦着脸,“我也不知道。”
偏许寄北听去了,还反唇相讥,“谁要藏得深的爱?”
繁宛洛夹在一行人当中,跟许寄北隔了三四个,这时被许寄北堂而皇之地揽过肩膀,孔雀炫尾般地路过湛谦身边。
更定烛火通明,怀中软玉温香,许寄北对许慕臻的嫌弃愈加明显,而许慕臻同样一刻不愿多呆,三日以来许慕臻终于获准回明石散人处看看师父,但不能见小容。
棋格门一推,许寄北叫停他,“喂,换作是你,你敢跟我抢吗?”
许慕臻没想到,便不做声。
许寄北挑眉笑道:“改天睡睡小容······”
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看到许慕臻绷直的身体、握紧的拳头和向前踏出的半步。无意识的反应往往比言语更真实可靠,教主阴鸷的表情带着些许欣赏,染上烛焰温暖的鹅黄,“滚吧。”
许慕臻忐忑不安地阖上门。
许寄北摸了摸美人的脸颊,拭掉她一串泪珠,面如冰山而声如春水,“你看到了,那种假儒生什么都不敢,我不比他强?跟着我,你何尝不是风光无限?······”
繁宛洛一直抗拒地侧过脸,听他一味自言自语才敢正视,许寄北的双目没有焦点,空泛泛地逡巡在她脸上,像透过她与另一人对话,突然回过神,恼恨自己,“我在说什么。”
粗糙的手掌摩挲少女柔滑的罗带,灵活地解开艳丽累赘的衣饰,山岳一般巍然压了上来。
室中檀香甜韵袅袅,腻得繁宛洛昏沉欲呕,她盯着薰炉飘出的白惨惨的烟缕,直至空空。原来某些堡垒难守却易攻,摧毁掉只要一滴泪落的过程。
湛谦望着华灯升起、金红鲛帐,仿佛自己是灯里流窜出的孤魂,他在中夜不住地咳嗽。
这玉树临风的公子被夺去葳蕤泛光的叶冠,颓唐得像一株西风里孤零零的枯藤,他不愿别人看到痛苦之相,面朝墙壁说道:“不必管我。”
许慕臻:“豁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去求求师父。”
“明石前辈重伤初愈······”湛谦长叹,胸腔里的热气都随之耗尽,只余干瘪的空无一物的躯壳。
许慕臻见他难过,不禁重新问了一遍许寄北的话:“你何不早些收成你的人?”
湛谦哽咽数声:“时机总是不好。”
为了等更好的时机白白蹉跎,须知最完美的时机未必到来,而等待漫长无定,是风险博弈。湛谦脆弱到一两个字都承受不得,遣散奴仆,请许慕臻离开。他想知道心上人的情况,可但凡听到一响一动,他都痛苦地揪紧黼领。
望帝春心,杜鹃啼血。
湛立威与孤城仞将庄上事务料理得十之七八,来会许寄北。
停次庄上反客为主的许教主,两轮通报后派人说知道了。
室中轻纱曼妙,座下一律铺着琥珀色茵褥,食器或是中土大唐有市无价的水晶八曲长杯,或是他与各国互市换来的兽首杯、掐丝金杯。满室奇香甘甜柔和,连湛立威都嗅不出究竟是何物,此香舒活头脑、利气散结,他二人等待之时渐觉身心舒旷。
当许寄北终于出现,湛立威压抑不了心中疑惑,他自问奇珍异玩无不通晓,可这室内熏的不是他常用的檀香和沉香,甚至不是他所知的任一种香。
许寄北不以为意:“大食货商补的添头,海边捡的蜡块,庄主想要就送你。”
湛立威听他浑不放心上才启齿:“湛某只求一碎块开开眼界,谢许教主割爱。”
许寄北挥手令奴仆将裹着素绸的完整蜡块呈送湛立威,“明珠配宝匣,我留着也没用,不必拘礼。”他眼皮都懒得翻,有些乏。
孤城仞忍够他俩为块无名香料客套,沉声道:“英雄集伏火,蜀地医家突遭横祸死于非命,跟许教主出现的时机不能更巧。”
许寄北冷笑:“不必兜圈子,非我所为。我来此寻女,听说明石散人在便会会老对手。其他人,我看不上。”
孤城仞将一盘现场搜出来的铁片和粉末放在桌上,铁片呈现硫黄、消石与皂角爆炸后扭曲变色的状态,两个字清晰留存——“混元”。
“暗器出自江南混元堂,混元堂是饮牛津的直隶武库,远在扬州,只听教主号令。许教主,舍你其谁?”
许寄北只瞟了一眼,“这不是混元堂的货。”他招来影卫羌青。
此种暗器在孙思邈的伏硫黄法上制成,命名为伏硫黄弹,利用起火爆炸的声势震慑敌人,往往用于险境逃生,尤其供给影卫。而他们特殊的身份决定,暗器不会特意镂出“混元”二字,只会在不显眼处标记货号。
羌青检验残骸,货号“甲戌年丙寅月辛巳日零壹贰”也在熟悉的位置,药粉与饮牛津用的毫厘未差,羌青也不敢断言真伪。
“许教主慎思,若非君授意,幕后之人的企图更加凶险。”
湛立威来之前便与孤城仞商榷好,他们只作试探、敲打,无法逼迫一教之长行使职责。除非必需,绝不以卵击石。武林各派还等待合理的说法,他们离开此处后少不得一一拜访。
许寄北性慎机敏,心思转动了几轮,面上端的不露,待两人走后又详看一遍残骸。最信任的助手不在身边,又不能留阿奴独自停宿山庄,思前想后,他叫来两个无辜而可信的年轻人。
湛谦在门口和许慕臻相遇,四目相视,他低声道:“统一口径。”但他们猜不到面对的是什么。
许寄北大方地赐了坐,若不是早见识他翻脸不认人的功力,还道是位和睦的长者。他的客套,两个年轻人都没买账。
“开门见山吧,有桩事烦你们跑趟江南混元堂,办得好有奖赏,办不好有责罚。”就算无赏只罚,他们有拒绝的余地吗?
江南混元堂供应饮牛津全部兵械辖甲,还承接了朝廷的几种筋角生产,这一肥差的堂主是教主夫妻的养子许玉薤。许寄北怀疑江南混元堂出了异己,他若亲自查验,难免兴师动众,又容易打草惊蛇,所以着两个涉世未深的少年跑一趟。
他将两粒丹药递给二人,说道:“服下九阳八荒丹,短期内功力大增,助你们成事。”二人服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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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补充道,“三个月内若不服另一种九阴六合丹,真气流窜冲断经脉,必死无疑。”
两少年脖子后冒冷气,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你们有何事尽可去办,晌午出发。”
许慕臻要辞别恩师和小容,许寄北早有预料,痛快准了,令羌青解除门禁。
沈呈华千叮叮万嘱咐要小心的羌青,圆头圆身,体型稍胖,不似沈呈华那类影卫颀长高挑又轻快的模样。他没有一丝表情,听到命令只有点头,从头至尾对许慕臻没瞧一眼,两枚眼珠空洞地映出前方。
许慕臻故意讲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羌青不搭理,也无所谓,许慕臻意在显示自己的声音与那日义庄有分别。
比起曾也在这座山庄见过的戴青铜兽纹面具的柳五,羌青还更可怕些,因为你知道青铜面具后必定站了个人掩盖哀喜,但羌青站在面前,你却不知道他是不是人。
小容守着一坛温火烹煎的单流金锅,持蒲扇偶尔给自己扇几下风,见灰色人影延伸到她的平头线鞋鞋边,懵懂地抬起头。许慕臻笑,她一蹦起身就蜷进人怀,衣衫泛起香苦药味儿,只他二人依偎咕哝。
湛谦问起花绮麓的哑女,许寄北道:“她已非完璧,小庄主还要吗?”
清净出尘的公子露出痛苦之色,“我想见她。”
繁宛洛却不想见他,她不想见任何人。
隔着彩漆画屏,女子坐在玉石榻上,长毛毡毯裹起她破碎残败的灵魂,她才不至于如春冰一般冰泮流散。眼前总是雾霭茫茫,自从那个煎熬的夜晚将她的人生划出分界,她没有一天不在哭,双目哭得似桃核。
“你受苦了。”
枯萎的容颜无声滑过泪行,孱弱的人儿紧紧抱住自己。
湛谦苦涩地说:“我以为能保护你,却太迟了。如果我能回来,你愿意委身嫁我吗?”
宛洛微微动容,不可置信地望向画屏那头。
但湛谦接着说:“按国律,沦入贱籍的女子不可为妻,我只能纳你为妾。我屋里另有一个通房丫鬟,唤作南柯,十二岁已跟着我,除此之外别无他人。我知道······如果不是你家道中落,我······你未必中意······”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可愿意?”
他原本想继承家业后,为她脱籍放良,名正言顺地行婚仪。但许寄北搅乱他前后盘算,他开始恐惧于随时会出现的变数。
不多时,鎏金莲瓣银茶托呈着一张落墨的宣城纸,自画屏边缘推来。
“感君一时别,去去心如此。”
字字婉娈,笔笔决绝。
湛谦深蹙剑眉,颤巍巍收进袖子里,解下自幼不离身的和田羊脂白玉龙凤佩放进银茶托,推回去,强笑:“无论你心意如何,权且收着。我一定回来见你,一言为诺。”他推开屋门,恋恋不舍地去了。
繁宛洛终于按捺不住,伏在榻上大哭,可她连哭都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
巳时,艳阳凌空,六韦花山庄赠两匹良驹给两个年轻人送行。湛谦原本要在英雄集后正式接管家业,许教主一声令下,便也耽搁了。他许寄北没有儿子,所以使唤别人儿子天经地义,一旁的生父湛立威敢怒不敢言。
两个年轻人感受背后密密麻麻尖刺般的目光,策马跑出益州城才敢说话。许寄北好比阴魂恶灵,他们每说一句都胆战心惊地回头看,一看倒真看出个人来。
那人一手挽缰,单臂招招,狂野地疾驰追来,“老傻——少庄主——”
背上酥麻之感蔓延到头皮,但在听到他粗野快乐的呼声后,两人精神一扫颓气,勒马驻停,等着宇成。后者见之大喜,“扬州,我熟啊!”
27. 局中局(1)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上马是得意踏飞燕,解鞍是春风十里路。
百千家商贩似围棋局,飞檐振翼,车马粼粼,高悬的灯笼汇成缤纷艳丽的海洋;茗铺里的变文故事混着龙井的清香,一波绕三折,说书人擅长卖关子,总卡在意犹未尽的章节;柜坊繁荣,南来北往的飞钱兑向四面八方,算筹响凭帖忙······
这里歌舞忘忧,千金消愁,容许形形色色的人开辟天地,这就是扬州。
混元堂是饮牛津的兵械库,武器和护具分门别类,分隔成不同的冶炼、铸造作坊。
各坊有督工、账房,此二人每日记录耗产、核对上工名录。全坊归许玉薤管辖,唯他掌握各坊簿册。
宇成是广陵子弟,见过许玉薤,“许玉薤个子很高,像个白面书生,骑一匹白马,看谁都不顺眼。九曲池有间茶楼,客居着一个叫常卿的货商,不知怎么入了他的青眼,经常往来。”
宇成说:“常卿颇有才华,仗义疏财,还懂一些金石刻录、炼化丹药,凡市井中人求助无所不帮,所以是人人称赞的好儿郎。”
“你跟他熟络?”
宇成挠了挠头,“见过两三次,人是不错,可我不舒服。他说话留半句,神神秘秘的,不大坦诚,讲究公子哥儿那些癖好,不想说时就吃茶,跟他交往太累了。”
许慕臻望向湛谦,“风雅清谈,我们俩都不擅长,你去会会他?”
湛谦应了,他武功不及许慕臻,野路子不及宇成,的确更擅长座谈。
宇成大手一挥,指点起来,“我明儿跑跑兄弟那里打听,老傻你守混元堂外听动静,少庄主周旋那个常卿!”
湛谦当即写成一封拜帖,宇成代为寄送,常卿没外出,爽性地回复说:“明日便在茶楼恭候。”
翌日清早,许慕臻装扮上粗布衣裳,头戴斗笠,足上草履,沿街叫卖蔬菜,离混元堂不宜太近,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大道。驴车满载进出,井然有序,司阍与货商打诨,显是熟识。下午,宇成跑来,给他使了个眼色,“瞧着,一会儿准到。”
十人螺青缺胯袍,骑马列队拥着中央身骑白马的男子,马头小颈长,膘肥体壮,蓬松的毛发能将夜幕洞照如白昼,男子着丹礬红的锦半臂,宽肩长身,细眸半眯,脸上是逸乐餍足的神色,连去了暑气的太阳光照在面容都烫热地蒸出一层大汗。他应当有一具强劲剽猛的体魄,却透出一股与自身不符的慵懒浮躁。
“许寄端瞧他好根骨,才选了他做继子。”
许慕臻想反驳两句,这时有人买菜,他收钱捆菜,一面用余光观察:各坊主事和司阍立在门边,直至许玉薤迈步进入,众人才相继返岗。许玉薤一到,守卫加强一倍。
当晚,许慕臻和宇成把白日用来打掩护的菜下锅煮了,湛谦回来,青精饭浓郁的香从甑里飘出来,暖烟白雾漫过眉目,一切是云雾未开之象。
湛谦评价常卿“守心一处”,另外两人抢饭的间隙分给他一眼,就知道他还得解释,所以何必说那么玄虚?
“常卿知无不言,但问及朋友就怎么也不开口,他为朋友守口如瓶,属实君子。”
“你问出许玉薤的什么?”
湛谦扣了扣食案,着重强调:“常卿是君子!”
宇成应了声,也紧紧追问:“问出什么了?”
“问不出来。”湛谦敬重常卿的品格,而他自己也是君子,不会强人所难。
两人“嘁”地一声,各自又盛一碗。宇成吃得唾沫横飞,“哧溜”抹嘴,“听我的吧,许玉薤出自耕读之家,长到八岁被许寄端挑中过继,武功都是教主夫妇亲自传授,饮牛津的明世经学到顶头,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
走街串巷打探出来的消息,绯闻居多,“年纪不小,不娶亲,房里也没人服侍,从不狎妓,该不会是······”
湛谦微窘,轻咳二声,“闲谈莫论人非,再者,这和我们的目的无关。”
“哦对——你俩也未娶亲,但我知道你们绝对不是。”
湛、许两人差点把筷子撅了,许慕臻黑着脸,“你不也光棍一条?”
宇成抬高嗓门:“谁说的?我有八个婆姨!你们这是赤裸裸的嫉妒!我告儿你们,追姑娘我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我这八个婆姨从不争风吃醋让我心烦,后宅融洽,都靠我治家有方······”
湛谦无心听,对许慕臻说:“许玉薤在,我们更不好下手,不如他离去后再做打算。”
许慕臻赞成:“我想到一计,许玉薤离开时混元堂全体必然也要列队送迎,一边绊住他们,一边混入堂内取账簿。今夜我值,看能否找出许玉薤的作息规律,后两日你们轮流。”
湛谦听他讲得面面俱到,为了明早接替许慕臻,尽快吃完洗漱。宇成不死心,还在他耳边叨叨八婆姨,“九是吉利数,我总想再凑个媳妇。”
“阁下的内室们正巧凑一局拔河,岂不圆满?”
宇成不知讨嫌地坐在湛谦简陋的寝床床头,“之前帮里有个秀才,临终前将女儿托付给我。我找到他家,这家夫人、儿子、儿媳都在,唯独女儿回老家省亲,我不信!一个弱女子,兄弟尚在,怎么可能独自远行?”
“尚有兄弟,她爹怎会托劳阁下?”
宇成见他来了兴趣,耐心解释:“繁秀才看出儿子贪财且游手好闲,老婆软弱,恐怕对女儿不好,相中了我。”宇成洋洋得意,“他女儿,但凡见过都说国色,要不是出身低了,王公贵戚也配得。”
像是冥冥注定,要他在异地他乡听到宛洛的身世,将他黏连故乡的情思熬得更加缠绵。少女的音容笑貌,从初见那天起每每入梦,等他一醒来,却被现实凉彻骨髓。
她这些日子又哭了几回呢?当初若是强硬一些,她早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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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结局或会不一样?
冷风比磨刀砺石还硬,割脸无情。许慕臻值夜,夤夜昏沉沉的灯笼叠了层淡淡的月华,顺着光驶来一驾长方马车,车顶垂下绣花幕布,花样在静夜里恐怖扩大,似是眼轮狰狞地四下探视,车厢走下一个白衣翩翩的男子,他并不顾虑跟踪,坦荡如砥地迈入混元堂,司阍会意地叉手相送,显然习惯于他的拜访。
白衣男子正是湛谦旁敲侧击都裂不开缝隙的常卿,字惊定,人端的是八方不动、处变不惊。
他把着一柄白羽扇,又一身圆领象牙白长袍,飘逸绝尘的姿度,有点像容赦。许慕臻正推敲这其中的巧合,常卿两袖轻飏、腰间白玉流苏一荡,就转眼望不见了。
外表随性儇佻,与湛谦所说的滴水不漏好不沾边。他或许是个高手,随处卖破绽,却从不叫人发现他真正的缺处。
进去没多久,常卿便摇着扇子松松爽爽地回来了,向司阍一叉手,一跃跳上马车。如此短暂的会晤,能说几句话?若是鸡零狗碎的小事,何必亲自跑一趟?
许慕臻暗暗决定,明早宇成来替他,他也去会会这个亦正亦邪的常惊定。
他亲眼见浓墨似的夜空颜色渐渐浅淡,翻成苍苍绀宇,又被初日新生的光照透,里外如一的澄碧。
宇成接班,他倚在旁侧眯了一个时辰,醒过盹就去集市吃了两碗馄饨。这家早茶店生意奇好,守着扬州城喧阗的边角红红火火地迎客,许慕臻一面吃,一面看石板路迤逦行着的、拱桥上凭栏望着的、酒旗画楼探出的,红衫翠袖,妖娆身段,媚眼如丝。
小容长期隐居山中,和俗世脂粉一比较,迥异就确乎明显了。她只爱读医书,偶尔翻翻神灵鬼怪的传奇故事,整理她的药篓药方,熏得满衣淳浓的草药甘辛,像展开古卷册时一晃神钻入鼻腔的古老幽醇的味道。
他慢吞吞的走,白天商贩走卒奔走聚散,不必乔装就能隐没人群中。然而以他的形貌,芝兰玉树,难掩风华。常卿停在茶楼二层的窗边,白衣如堕云滑水,举臂唤他:“可有幸请阁下吃盏茶?”
许慕臻初时不信,环视四周,确信他是同自己讲话。他们素昧平生,常卿却认出自己,昨晚他状似无知无觉,对谁守在混元堂外一清二楚。这次宴请他怕会反将一军。
许慕臻顺着茗香走上二楼,高高的隆准深嗅几下,心道:二楼是药草味儿。药草比茶叶多几分辛苦气味,厚重仿佛氲成团块,宇成说常卿经常研制丹药,倒也不足为奇。
居室整洁素雅,装饰寥寥,唯北侧一墙是六十格松木药柜,前面矮案有药碾蜡丸,立一具青铜炉鼎。
常卿端止自如,潇洒挥扇的模样令许慕臻立即想到恩师容赦。即便拜入江湖蜚声的明石散人门下,他依然认为容赦是最好的师父,授业严而不苛、待人宽厚谅察,随他学武最舒服畅快;反观拜了明石散人,他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
28. 局中局(2)
常卿气度离尘,白袍嵌着圣洁的白兰,行止由着兰花绽放漫舞,衣裳柔软的弧度似能飘摇入云端。谪仙下凡,他的一举一动都肖似容赦。
常卿展笑迎接:“阁下光临,蓬荜生辉。”
“你像我一位师父。”
常卿颔首微笑:“阁下师徒情深,由是常念。鄙人也有一位可敬可爱的师父,每怀想师门恩义总万千感慨,我与阁下感同身受。”
连咬字习惯都像,简直邪门,许慕臻陷入自我怀疑:兴许是我过于思念师父才加深了这种感觉。
泉州山火令他一直耿耿于怀,他认定是许寄端做的手脚,可想不通她为何恨容赦。仅仅因为容赦是自己的师父吗?李庄姜更是他名义上的师父,许寄端却从未放在眼里。
常卿执杯敬道:“阁下这一夜守株,可待兔来?”
许慕臻回道:“白兔狡猾,不撞桩。可天底下一物降一物,兔子跑不脱的。”
常卿轻笑:“高明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模样出现,扮猪能吃虎,兔儿未必不是人杰。”
两人睚眦必报地唇战。
常卿放下岳州青瓷碗,“阁下口音不似淮左人,初来乍到?”
许慕臻嘴硬想否认,但一想自己这口音瞒得住谁,便郁郁不搭腔。
“泉州人吧。”他居然当即说中。
许慕臻正错愕,常卿从熄火的丹炉里夹出数颗丸药,放在他们之间的桌几上,“这是五子衍宗丸。”
许慕臻认出案上有枸杞子、覆盆子两味,但不知这丹丸有什么稀奇。常卿解释道:“男子服用此药添精补髓,疏利肾气,敦伦之时威风大显。”
许慕臻明白了,“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常卿反问:“阁下不正为此事而来?我昨夜就是给饮牛津少主送药,许玉薤肾气亏损,月月需要吃五子衍宗丸。”
许慕臻此行纯属碰碰运气,他胸中文墨不多,自知不擅与文人雅士交流,但他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常卿这样松口,他想往楼下再确认下茶苑招牌,别是自己找错了。
常卿知他满腹疑惑,先他开口,“对你来说,我是陌生人;对我来说,你是久闻其名终于见面的故人。许慕臻,我在这等着你的,我算你师兄。”
“你是师父的徒弟?你是故意模仿师父的举止装束?”许慕臻倍感惊喜,遇到常卿或许就可获知师父的下落,但他出现在这里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是师父的开门弟子,师父授我武功道理,恩重如山,我离开饮牛津后一直为师父奔走效劳。”常卿话锋一转,面向许慕臻的眼睛,“师父要我转述一声,他对你不起,泉州走水是他的计划,令堂也在他掌控下。令堂目前一切平安,他用性命担保,绝不伤她分毫。”
喜悦点点散尽,犹如浮沫飘零,“你说是师父劫走我娘······为什么?”
“师娘曾被许寄端陷害,身中奇毒,这些年想尽百种办法,连张果仙人也无法根治,讨不到解药唯有一死。师父必须要有与许寄北夫妻对峙的资本。你知道,教主心里,令堂无人可比,师父唯有出此下策才能与许寄北谈条件。”
“只为了谈条件吗?”许慕臻冷淡地问,“师父还做了什么?他人在哪里?”
“师父在益州,不久就会到扬州来。我们所做的,只是引导许寄北发现许寄端不忠不仁的事实罢了。混元堂早是一本糊涂账,许寄端与许玉薤徇私倒卖,抽调人手舞弊,前几年接到朝廷的货单赶制筋角,材料里掺假,导致吐蕃攻陷瓜州,左羽林大将军王君?被回纥部族仇杀。”
“饮牛津的暗无天日,是许寄端一手遮天的后果,她为了完全控制混元堂,与养子私通,许玉薤虽是少主,但与许寄北的关系若即若离,许寄北连饮牛津的掌教神功明世经都没有传他,只让他跟着教座下的八长老丰隆和青霄习武,许玉薤为了争取许寄端的恩宠,只好乖乖做她的打手和情夫。你拿到证据给许寄北,许寄北必不容忍卧榻之侧的人分权,何况我们手中还有许寄北最在乎的女人······”
计划庞大而周密,非一日之功,非一人之力,容赦师徒将纸面上的筹划排演至今,终于只欠这一篑之功。许慕臻不知是几时走进容赦的计划里,也成了任他驱遣的棋子,他曾真心信任的容赦,是否就在背对他时举起刀剑?
许慕臻轻轻发抖:“周尧官知道吗?”难道他的生身父亲,首先将他推进狂浪席卷的海涡中吗?
常卿续了一杯茶予他,“师弟,你别错怪师父。若不是师娘的重疾再也拖不得,师父不会兵行险招。他不慕荣利,侠义心肠,并不是坏人啊。”
“周尧官知不知道?别说有的没的!”许慕臻怒目以对,冷硬的表情中一双眼目烙得通红,他信着男儿不弹泪才逼自己不落。
常卿复杂地望他一眼,“师父没敢告诉任何人。”
许慕臻从这样的回答里获得短暂的喘息,垂头望着几案上的纹理,“许寄端贪得无厌,许寄北会不知情?他默许夫人的种种行径,难道没有其他原因?”
“许寄端虽然乖张,的确能干,扬州的女堂主大半由她亲手培养,九道分舵各行业的钱货由她建立完善的调度程式,互通有无。她对饮牛津的作用,未在话下。”
许慕臻平静下来,执起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如寒冽的秋风灌进肺腑,令他瞬间清醒。
“许寄北念着她的作用也不会轻举妄动,如果没培植出合适的干将就不能替代她。你与师父高看了燕九岭,她真那么重要的话,也不会被流放泉州十数年。教主去泉州,首先是为皇帝搜罗佳人,顺便才见见能让他解闷儿的女子。”
常卿将那柄白羽扇捻在指尖转了两番,灵机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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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爱过吗?”
许慕臻正襟危坐,却将双目警戒地射向他,只这瞬息常卿仿若了如指掌,“大凡爱过一人,即使日后决裂,那人也决计与别个不同。你不懂,许寄北对燕九岭多么纵容,谁也没承过他那般喜爱。”
许慕臻暗暗想,他只希望许寄北把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放他们一家三口太太平平过几年,毕竟当年的轰轰烈烈许慕臻并不知情,他知道的是娘亲选择了周尧官。
他的态度一直淡漠,教常卿拿不准他会不会帮忙,是容赦对许慕臻交口称赞,常卿才试着联络他。许慕臻模棱两可的态度,很可能让这个计划功败垂成。
常卿加大筹码:“只要你拿到切实的证据回复许寄北,我便带你见一见令堂。她正在扬州!”
他看见许慕臻飞扬起来的神色,以及强行控制着自己,但仍会泄露的忧心。
许慕臻答应了。
许慕臻离开茗楼又到混元堂四周转了转,宇成准备值今夜,湛谦则回了三人临时借住的陋室。
湛谦见到他,“今日下午,常卿去了混元堂,此后混元堂的警卫松懈很多。”
第二日许慕臻接替宇成,后者盯梢一整夜都不显得疲倦,兴奋地讲:“昨个晚上许玉薤没回混元堂,好像是拜会常卿?”
他拜会了两日,而后才返回混元堂,不久又要赴扬州堂主大会。许慕臻三人计划,就在他忙应酬的日子盗取账簿!
午后人困倦乏,容易放松戒备,三人选在此时,宇成假装送错货品的工人,在门外吵嚷引人注目,许慕臻、湛谦趁机翻墙。
混元堂是各自独立的四合院,聚拢成群,每院堂舍五间七架,厅厦两头门屋三间两架,院子两边对称的廊屋可以一直延伸到中堂。想在这么复杂的院落找一本账簿,犹如海底捞针,但三人分析,账簿一定归堂主所有,所以必是在富丽讲究的屋院——许玉薤的住处。
湛、许各自选定,分头行动,许慕臻潜进的这间屋子静悄悄地,隆隆的莫过于他自己的心跳,好似擂鼓叫他愈发忐忑。
这间屋室全是赤漆纹榉木书柜,混元堂自成立以来的所有货目收支尽抄录于此,卷轶浩繁,根本带不走。
许慕臻按照年份看,可因他心里油煎一般焦灼,过眼的仿佛没有看清,又浪费时间寻了两三番。
室外人影一掠,许慕臻马上缩进书柜里侧,人影停了片刻,抻了抻胳膊走开。
湛、许曾约定,如有一人找到便模仿布谷鸟的叫声报信,两人设法撤离;如若不顺,就冒险留在混元堂,许玉薤回来时堂内人都会去迎接,那时守卫空缺也有机会逃出去。
许慕臻由方才的一吓反而镇定,逐一打量室内陈设,榉木沉厚的香与纸页氤氲的香将这里隔出与外界不同的古老深奥,它与分分秒秒的流失对峙,散发出永恒的清香与腐朽。
29. 局中局(3)
高脚支架底部推进去一只火盆,许慕臻捻了捻火盆里的灰渣,又拨到盆底,灰烬下有几片未烧完的纸页,有一片仅剩半张圆脸,黑色浓密的胡髭,有几张写着不同的生辰或籍贯,似乎是混元堂的工匠。
许慕臻找出所有纸片,试图拼凑一些句子,但纸片描绘了不同的人,无从知晓什么。堂内到了换岗时候,工人搭话、道别,拉几句家常,许慕臻没有听到布谷鸟鸣,猜想湛谦应当也藏进某间屋子。他们抱着共同的信念,必须在许玉薤回来之前找到点什么。
许慕臻翻开一本五年前的账簿,这还是最新的一本,上面清楚列明每一笔钱货和交易双方,翻到末尾几页,这一年的工匠也编录入册,每人建立完整档案,还配上画像,火盆里的碎纸应当就是从这些簿册撕下来的,兴许是辞退的。
可许慕臻翻着看,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有个叫铁大力的,以朱笔标了“辞工”,隔了几人还有“辞工”的张强、“告病”的伍树、“病故”的李庆。换言之,只要来过混元堂上工,簿册就会保留档案,无论生死。许慕臻目光下移,落到火熄灭的纸灰上。
那么,为何销毁这些人来过的证据?难道他们不会结群讨工钱、要说法?还是断定他们不会出现了······
许慕臻握着纸片琢磨,连轴的日夜颠倒本就让他乏累,他思考不一会儿便渴睡得紧,把身子往书柜和墙的夹角处挪了挪,日中所思不由得一齐带到梦里。
画像上满脸胡髭的大汉哀哀嚎叫着“救救我”,大汉身后数道冷光交错,只闻刀剑收割生命的劲声,看不清是什么,一方飘扬的朱红秀凤纱罗,似地府索命罗刹的幽魅裙裳。
许慕臻浑身发冷,大汉却膝行至前,突然抱住他的双腿,神情恐怖,眼睛瞪圆了数倍,许慕臻本能地替他挡住一道凶悍寒光,大汉动作一顿,此举令许慕臻腿抽了一下,噩梦驱散,新的危机出现在眼前。
他梦中一挡,胳膊结结实实甩在书柜木梁上,不大不小的闷响,寻常人若未留意还能蒙混过关,但堂屋外是饮牛津的护卫,他们的武功与多疑都是第一流的。
许慕臻心都冒到喉咙,一动不敢动,越是这种糟糕时刻,心跳越是轰隆隆出卖他。
门外没有变化,窗纸上没有影子的移动,一切如常。
他调慢呼吸的节奏,唇齿不经意地相碰,他想咽下口水,不知为何这当儿他偏偏想咽一下,忍得快疯了。
若不然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得了。
突然一截凉风冷飕飕地劈过来,半窗月光如积水盈亮——半扇窗!刚才这扇窗开着吗?从他进来就开着吗?他没注意到,怎么都回忆不起来!
院内步履匆匆,有如秋虫絮聒的对话声,妇人威严的道了声“去吧”,随后静杳杳一片,素月分辉,明河共影。妇人缓缓踱入门馆,唤服侍的婢子“霜磬”。许慕臻听着耳熟,但想不起这个名字属于谁。
门馆燃灯,霜磬忙碌地搬木盆,指挥小仆担热水桶送至馆内。许慕臻困于此中,凑到近光的窗边,偶尔举头快速查看情况,他迫切想知道湛谦藏身何处,是进是退要一个商量。
湛谦也快疯了,他就躲在亮灯的屋室,芸辉砌墙,沉香椽梁,鲛绡垂帐,一架悬黎美玉的屏风,荧荧。是以他一见就认为是内帷,极可能收藏重要物什。
湛谦躲在床下,强贴里侧,他从小到大谨言慎行,维持着无尘的君子作风,从未想到有一日要做市井末流的行当,潜入女眷内室。
他的母亲周氏生前屡屡教导他尊重女性、善待弱者,话语如在耳边令他羞愧。
霜磬把热水、屏风和放衣裳的杌子安置好,女子半倚床榻休憩,脚趾在氍毹上摩挲柔曼的质料,她的脚趾骨骼分明,血管的纹络如青青紫紫的细蛇,随她漫不经心的动作缠死了湛谦脆弱的神经,他小心地运功屏息,可他的武功又怎能蒙混过妇人?
妇人寒声道:“出来!”她另有顾虑,不想闹大动静,但湛谦置若罔闻的态度更激怒了她,她忿忿道:“我揪出你,你就未必有命在了!”
妇人舀起一瓢热水泼进床底,幸而洒在湛谦衣服上,腹部钻心的烫蔓延开,妇人将他藏身的床榻一剑劈开,凶恶的真气穿透烫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腹部,湛谦满口鲜血,眼前天旋地转,木板、碎片割伤了暴露在外的脸和手,他顾不上了。
妇人俯身,两指掰住湛谦的下巴,虽然脸色凄惨,但晃曜如清冷珠玉的相貌比潜伏刺客的身份还要危险。
妇人瞧着,在她阅见的男儿中,如此英朗且翩然,恍如多年前也曾见过的,她拎起湛谦,手指顺着溅血的襟领摸上脖颈,细腻微汗,一路滑到前胸,湛谦拦住这只手,脸色近乎透明,郁愤地盯着她。
妇人勾唇,不悦地扇他一巴掌,下手不留情,立刻带红半面。
湛谦莫说还手,连话都讲不出,肚子上疼得他大汗淋漓。
幸而屋内的响动足以令许慕臻辨清湛谦的位置,他从窗户翻身跃出,连杀两侍卫,抢在正往屋子去的霜磬之前破门而入。
妇人果断回身,那俗艳脂粉堆砌的凶脸令许慕臻一眼认出她,也想起霜磬是谁的侍女。在泉州花灯千树的殿堂上,霜磬面比秋霜还寒,侍奉在饮牛津主母的座旁。
许寄端怒道:“许——”她戛然而止,声音小了许多,“许慕臻,居然是你这险獠!”
许慕臻预想过他与许寄北夫妻之间有一场血战,唯独料不到这样早。
他如今有悦离神功傍身,多了些底气,但惊动混元堂的后果非同小可,这些人一齐攻上来,他带着负伤的湛谦很难全身而退。
他接连打出“幽冥”和“红莲”,“红莲”一式生猛劲悍,最能在气势上退敌,许寄端左躲右闪,被雄厚的内力逼得连连倒退,满脸震惊,她心急如焚,哪里想得到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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涸辙之鲋竟跃而化龙,凭她的见识武功竟难以量出他的深浅!
世间哪种武功能让人短期内改头换面?她全身颤抖,难道他学了明世经?难道他是燕九岭和······,所以才必要带他去扬州?
许寄端心烦郁结,拆招落于被动,霜磬面对一室狼藉没能迅速理解战局,任许慕臻扶着湛谦三步两踏蹿上屋瓦。
即使许寄端没有伤害燕九岭,她对自己流露出的憎恶也足以说明一切。
许慕臻不想触她的霉头,眨眼消失在夜幕中。
许寄端气得双目浮白,鼻孔圆了一圈,霜磬赶到她身侧,低头等待命令。她这张脸从未起过波澜,对待主子不卑不亢,许寄端身边围了一圈舐痈吮痔的狗奴,唯一的女使却迥然有别。
许寄端强压怒气,咬牙切齿地说:“滚。”霜磬无声无息退至门外,畏惧与恼怒不曾牵动她面容的一丝一毫。
风动竹梢,梢头月摇晃,夜色蔓延如常,而这一夜不再能真正安静。
湛谦红透了半边脸,但更红的是眼眶,坐在窄小简陋的床铺上一言不发。许慕臻刚刚催动内力为他疗伤,他无生命危险,只需静养。
宇成来回踱步,他步子大而屋子十分小,转了好几次身,嘴里叨念:“说好要低调、低调,结果满城风雨,混元堂加强了守卫,常卿的茶楼歇了业,二位爷啊饮牛津要是盯上金羁派可是会赶尽杀绝的!”他双手左右开弓拍他们的头,“找到账簿了吗?”
许慕臻意图蒙混,眼睛瞟向湛谦,湛谦忽地心一横,扯开门襟,掏出一本簿子。
许、宇二人眼睛一亮,原来他硬是护住胸前,是为了保住簿册。
许慕臻瞧他委屈巴拉的样子,笑着开导他:“你也差不多了,不就被摸两把。”
湛谦鲜见地露出厌恶之色,“原来被胁迫竟是这种滋味。”他又缄口不语。
许慕臻知他顾念谁,便引宇成说话。
以湛谦美色交换的账簿,记载了甲戌年全部账面,丙寅月辛巳日零零零至零叁零的小批量货贩给蜀商,无名讳。
这批弹药确实销往益州,但何人经办、收验却只字未提,许慕臻仔细地检查中缝,从里面抠出一片残屑,“内页被撕毁过。”他从怀里掏出折好的碎纸片,“我拿到的,被烧得七七八八了。”
宇成:“账簿动了手脚,这画像上的人······”
前几日宇成接到元宵的飞鸽传书,元宵带了个愣头愣脑的壮汉一同回扬州,宇成见过,正巧长了络腮胡子。
宇成冒夜把他俩找来,壮汉一抬头,许慕臻如挨上道雷,头皮发麻——是画像上的男子,是梦里向他求救的人!
据元宵讲,他叫王大狗,益州、扬州都有人杀他,但他还有相好在扬州,必须回来。
宇成:“益州那边几个大单,你就甩下跑来送人?叫初一、十五送不就得了。”
30. 局中局(4)
元宵笑说:“那几单快交付了,没什么事,让初一、十五他们历练历练。我接手了一桩瓷器单,正好回来办。”
宇成稀奇:“你哪来的钱?”
“六韦花山庄赢来的,”元宵腼腆地说,“这是我最大一笔进项,手头有余便想试试。”
“闷声发大财呀!”宇成拍他肩膀。
汉子吃干三碗汤饼,许慕臻问:“你是不是混元堂的工匠?”许慕臻把碎纸片一张张摆开,指了指正中胡髭浓密的画像。
壮汉拿起几张写名字的残片,揩了揩眼睛,“他们是我的工友。”
“我们是今年新招进混元堂的,本想趁身强体壮好好干几年,娶个婆姨,一生也就知足了。可是,许堂主教我们练习武功,练了两个月,把我们派到益州,杀一个姑娘。我们都是本分守纪的老百姓,不想参与江湖中的打打杀杀,小夏说他不做,结果当场就被割掉了脑袋,我们只能硬着头皮做。”
“那个姑娘,上头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长什么样儿,就让我们在益州大海捞针地找,搜人家身上有没有玄武玉佩,百姓骂我们是采花贼,我们也是被逼无奈,遇到彪悍的人家反而被其父兄追杀,最终我们也未能完成任务,上头召集我们去杀蜀地的医家郎中,说是最后的任务,我们余下的以为快回家了,昧着良心杀了好些郎中,他们都是救死扶伤的好人呐······沾了满手血腥,工友们聚到一起,上头却不提回家,抡着刀乱砍,工友们全被杀死了······”
“那天,我拉肚子,躲在草丛里捡回一条命。可是那个夜晚,工友的哀嚎我永远忘不了,我们想活着啊,只是想活着,我们错了吗?”他呜呜大哭,无助地发泄心中怨怅。
无不斋山上,益州城内,闹得风雨凄惶,就是他们追杀许寄北女儿的缘故。
“上头是什么人?”
“一群······七个人,蒙着面,不说名字,大家只好这么叫。”
这七人必是许玉薤的亲随。许慕臻本就计划再见一次常卿,要问他许多事,于是对王大狗说:“我给你易容,谁也不会认出你。我带你去听一个人的声音,辨认他在不在那七人当中。事成后这一两金子送你到别处安家。”
世人劳劳碌碌无非为金银奔忙,王大狗也曾想攒够钱财过上渴盼的生活,现在发财的机会到了唾手间,王大狗别开眼,不去看熏灼的金光。
“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一条生路。求你们好人做到底吧。”
许慕臻看王大狗的样子,知道即使再三保证保护他,他也不会同意。惩沸羹者吹冷齑,伤弓之鸟惊曲木,死里逃生的经历,能教他一生不做非分之想。
湛谦取出两贯钱放在壮汉手里,“在下六韦花山庄湛谦,愿助阁下一臂之力。临财不苟得,在下敬佩。”君子之道不强人所难,他解释说,“倘若认出常卿,常卿也定不认,认与不认没有差别,不必牵连他人涉险。”
壮汉含泪接下湛谦的钱,“小的王大狗,如果有一天能报答郎君,小的一定尽力!”
元宵见事情了了,笑问:“你的相好在哪边?找了来,带着热乎乎的铜钱离开吧。”
王大狗初次露出些铁汉柔情的红润脸色,憨厚地说:“她叫虹虹,卖鱼的,我俩好两年了。”
“啊——”宇成大喝一声,把人吓得魂飞,声音撕扯得变了形,“你说的是头戴红珠钗的?”
“对。”
“她的铺子叫口口鲜。”
王大狗惊道:“你认识虹虹?”
“虹虹是我婆姨!”
“不可能!······不可能!”王大狗如坠冰窟,青黑面色,急得瞪眼,“虹虹答应给我当老婆!”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干净的布包,折叠得很方整,里外又打开两层,才露出绣花香囊,在那些担惊受怕的日子里,他数不清多少次展开布包求得一点活下去的勇气。
宇成却指着香囊说:“这是我买来送虹虹的,二十文一个,我买八个算一百五十文。”
王大狗急疯了,和宇成你推我搡地去找虹虹对质,元宵追出去劝解。
湛谦与许慕臻相视,月色照他们满怀冰雪,两双眸子盈着笑,对坐吃坛里浊酒。湛谦吃不惯粗制的绿酒,上脸色,许慕臻知他何止对酒不习惯,简直处处都难为,“想家了?”
湛谦没接话,神色默认了,“这次远行让我意识到自己的缺陷,我凡事都仰赖父亲和六韦花,自己要拿主意时便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什么都怕失去,怕承担责任。过去我看父亲的诸多行径,颇为不屑,而今却理解二三。我不如父亲。”
“令尊老江湖,又是商界巨贾,你一时半会儿追不上也在情理中。我觉得你比他好多了,他那样的人不像能教出你这样的儿子,你更像······簪缨之家的贵子。”许慕臻自知说话不得体,用酒碗挡住半张脸。
湛谦怔了一刹,“我开蒙读书由母亲和师父训导,跟父亲确实生分。我母亲是零陵派上一任女掌门的关门弟子,习诗书比习武多,她生前希望我能科举入仕,但我商贾出身没有资格科考。”
从他认识湛谦起,就能感受湛谦对母亲深厚的眷念,许慕臻说:“令堂一定很好,才把你教的这么好。”
湛谦应道:“母亲端庄娴丽,待每个人都很好,你若见过她,便不会觉得我如何了。”
许慕臻扬了扬眉,被无意识的羡慕扯痛,他瞧别人拥有的,越好越对他是重伤,他只能刻意回避。
湛谦心灯明灭,有一问忽现忽暗:天涯此时,她月下徘徊时是否也念他?但他同时想到,宛洛仍被困于许寄北的屋室,无人救她,她能忍辱活下去吗?一念及此,湛谦恨不能立刻飞回她身边。“我想回去,想得等不了,一旦查到头绪我们立即回去!小容姑娘也在等你。”
许慕臻凝视酒浆,水面浮出一双眼回望他,点亮他的笑,“她肯定每天想我,想好几遍。”
夜半只有元宵一人回来,问他虹虹到底属意谁,元宵强忍笑意:“虹虹姑娘不知道老大喜欢她,老大又认为自己是熟客,买鱼总少人家几文,所以姑娘把珠钗香囊之类的定情物当成垫补,才没计较。”
湛、许好一番笑。
虹虹是市井养成的泼辣美人,布裙素朴,可巧手的她收集漂亮的鸡毛制成流苏挂在衣袖上,式样新颖无二。
王大狗打算携虹虹北上,湛、许将他送到驿道上,元宵还代表了情伤不愈闭门治疗的宇成。
王大狗拱了拱手,满脸羞愧之色,“谢谢各位,我王大狗永远不忘你们的恩德。”
湛谦叉手回礼:“言重了,相逢是缘,前路多加小心。”
王大狗咬了咬厚重的嘴唇,说道:“我听说了郎君们的事,混元堂将货物卖给何人何地我不清楚,但我肯定货不加字,混元堂只在整箱货包上标注字号。”
许慕臻拿出火弹残渣,“这是混元堂生产的吗?”
王大狗检验成色,反复看了看,“对。混元堂有独门工艺,市面上的都不及,我敢作保!但字是后来加上的,字的刻痕与我们的模具不同,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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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的手法也不一样。”
“多谢。”许慕臻现在可以断定,有人买了混元堂的货转运益州,刻上字迹,又精心布置到六韦花山庄的英雄集会,矛头直指饮牛津。
无论许寄北是否出现,他都将成为众矢之的,义愤填膺的江湖人迟早会与他对质,那么许寄北也会意识到,混元堂脱离了他的掌控。设计之人,一方要能取得许玉薤的信任,向他买伏硫黄弹;一方要能取得六韦花山庄的信任,来去自如地布置陷阱。买火弹的大抵是常卿,布置之人呢?
王大狗戆直地笑了两声,“郎君可能不信,我在梦里见过你!上头追上我时,你替我挡了一下,我就醒了,醒来就得救了。”
许慕臻没有忘记,他脸色变了变,没说自己的梦。
宇成走进他们当中,别扭地拿出一袋干粮,正眼没瞧王大狗,“我没湛少庄主那么有钱,你们拿着路上吃。”
王大狗接过,转向元宵,“咚咚”磕了两头,再伏下身去,一众全把他拉起来。
王大狗抹着袖子哭道:“救命之恩,来日我一定会报答的!虹娘若是生了女儿,就把她许配给恩公,做妻做妾做奴婢,都是她的福分。”
元宵连忙拒绝,“心意领了,万难从命。我有相悦的姑娘,她若知道,便要不理我。”
宇成勾住他的肩膀,“敢不理你就再找,天涯何处无青草!”
元宵腼腆地抿了抿嘴:“不行呢,是我更喜欢她。”
他并不担忧“更喜欢”让他低人一等。
许慕臻听得有些愣,相反,他从不敢教人知道他在感情里的期待。跟高向要好时,高向跟别人同行,会惹起他的寂寞,但他又决计不会吐露。他只是一个人幽怨,再见到高向则好像完全忘了此事。被看出在乎,他觉得丢脸——他以为人人如此。
可是这会儿他羡慕元宵的坦荡如砥,才意识到自己的怯懦。
宇成替众人问了他们都好奇的问题:“哪家姑娘呀?你不说我今儿晚上睡不着觉了!”
“张家······”
“张参军家的张莲座!”
元宵此刻吞吞吐吐:“不是,不是张参军的女儿。我过早讲出来,对人家声誉不好,等我混出些名堂娶她,我再告诉各位。”
“如果阁下担心的是上清童子,在下愿尽绵薄之力,先办婚仪可免夜长梦多。”
宇成打断他:“少庄主,你怎么比元宵还着急?我告诉你啊,我兄弟的女人你不能碰!你可是君子!再说了,六韦花家大业大,你要多少姑娘不能有,缺这个吗?”
湛谦百口莫辩,教他怎么启齿他也是一只恓惶的伤弓之鸟,听闻一点草动仿佛看见裂空的箭矢,仿佛随之胸腔穿透、凉意席卷而来。
宇成挑了挑眉毛,得意道:“张家有我一个婆姨,张萤台,你说她是谁,我叫萤台看好她!”
元宵眼睛瞪得赛过朱门上两个狮虎门环,“萤台妹妹才多大啊——?”
宇成说的是录事参军事张寯的兄长,经学博士张寘的女儿,芳辰七岁半,今年刚开蒙习得五十个字。
宇成炫耀道:“你别看她小,萤台早熟,我不过是帮她家一点小忙,她隔三差五送东西给我······你咳嗽什么,昨晚上着凉了?”
元宵干笑两声,许慕臻问:“你八个老婆是这么硬凑的?”
宇成一听不干了,“啥叫硬凑啊你妒忌直说!虹虹虽然是误会,另外七个绝对情真!”
“也许是七个误会!”众人没给面子,前仰后合地笑。
31. 险中求(1)
浮云遮眼,令许慕臻必须找常卿解谜。
常卿没在茶楼,楼院四周反而多了些乔装的百姓,竭力将飒爽身手藏得与普通人无异,可习武之人一看便知。许慕臻压低斗笠,绕路返回,打算明天易了容再碰碰运气。
翌日,他扮作吃茶客,仅在一楼小坐,已被饮牛津的人盯梢。大风掀浪,或许避开猛头,还有希望找到常卿。
在王大狗的叙述中,许玉薤着意除掉许寄北的女儿阿奴,大概被领养的饮牛津太子感觉地位不保,所以先发制人,贩售伏硫黄弹亦是他执掌失职。至此,许慕臻等人已可以拿这个结果告禀许寄北,湛谦归心似箭提了好几次,但许慕臻总想去饮牛津总舵探查,无论宇成和湛谦拿出什么论据都说服不了一个打定主意的人。
宇成爽快投诚:“我们怎么帮你?”
“不必,我也没把握。三人同去,也许都搭在里面。如果我七天没回来,你们直接去益州。”
宇成问:“你就大摇大摆进饮牛津?”
许慕臻乜斜白他一眼,“那叫求死!”
蛟龙驭风,横波弥漫。
许寄北只带了暗卫沈呈华先返回扬州,迟来接驾的弟子跪了满庭谢罪。八长老拱手作揖,到底不敢起,老老少少怯懦的垂首,仿佛固化成石。其实也不能完全归咎于他们,教主心意难测,前面说回不来,回来又不提前说。像御史监察搞突发纪检似的,人人那些欺上瞒下的勾当唯恐藏不住。许寄北手一拂背到后,径自进入正殿,“罢了,养了群白眼狼。”
主殿豪阔,两列各九柱擎顶,上殿过九级台阶,寓意天地无量,饮牛津寿与之齐。庑殿顶雍容华贵,悬挂清透纤薄的鲛纱,朦胧了十六株玛瑙灯树。许寄北望向他的宝座,九条金龙上下飞舞,莲花漫江,江崖纹画,着以彩色珐琅。他习惯了居高俯瞰,施舍或掠夺,日日年年与冰冷的权势融为一体。
只是今日隔空望去,才发现高处不胜寒,和灯的光、火的热、纱的柔曼都离太远,萧索如同死地。他穿过连廊、花园、数不清的石门,一个婢子守在厢室外,他认出是霜磬。
霜磬肃拜:“拜见教主。”
许寄北点点头:“准备酒和几样小菜,我去看看周采官。”
霜磬皱眉:“我是夫人的女使。”
许寄北冷笑:“我用不了你?”
霜磬收紧肩膀,似乎承受了莫大的屈辱,凛冽无懈的模样开始瓦解。她按吩咐去了,回来奉着食案。
“带路。”
“难道教主不认得禁室的路?”
许寄北阴冷笑道:“饮牛津原本我该最熟悉,现在我发现我竟最陌生。此刻背对我,你是什么表情?霜磬,我不一定猜得准。”
霜磬肩膀颤抖,咬白了下唇强自镇定,昂起头走在前面。
禁室是一座独立而僻静空旷的院子,院外八处有身手高超的影卫看守,入院的影壁墙前数十道锁链结成一盘易入难出的阵法。这间禁室曾关押过慕之沂,而后是与许寄端作对的人。他们三人走进去,周采官仍奋笔疾书,需他过手的活儿一件不少,许寄北只罚他禁足,仍委以重权。周采官是他登位以来的左膀右臂,他盛怒之下怒了一下,但不想自断手足。
周采官写完一道书,才察觉三人在诡谲的沉默里齐刷刷瞪着他,他赶忙叩地,“拜见教主。”
许寄北很不待见地“哼”一声,叫两个随扈放下酒菜出去。
等两人的跫音彻底消失,许寄北扶起周采官,百感交集,“阿耶。”
周采官瞳孔地震,一瞬间飓风席卷洪荒倒回扯地连天的混沌,他惶恐地瞪着长年服侍的主子,试图瞧出端倪与变化,否则他们两人当中必定疯了一个。
“许寄北对你用刑了?”
周采官听出对方原本的声音,松了口气,“许慕臻?胆子真大。”
“不过,为什么叫我阿耶?”
许慕臻如鲠在喉,难道不对吗?
周采官苦笑:“你这么认为的?”
许慕臻见他平静诚恳的表情,自己的震惊却一点点放大:周采官不像在说谎。
“我一生未娶,从未与女子亲密,”周采官看着他由大失所望到心如死灰的神色,一字字敲在他耳畔,“我不是你父亲。”
许慕臻失声问:“那我父亲是谁?”
周采官默了半晌,“他当是全天下男人都羡慕的人。”
“可你为什么······为什么对毫无血缘的人做这么多?”许慕臻的目光掠过他清癯的身体和病态的面容,又念及他对燕九岭讲话时半央半哄的温柔,悄声问:“羡慕的人里,也包括你吗?”
周采官惨淡地笑了笑,“别说破。”
许慕臻本积蓄了千言万语,对方只用一句让他顷刻失去立场,呆头呆脑地挨着周采官脚边坐下,不知从乱糟糟的思绪怎样扯出头来。
“你知道我阿耶是谁吗?叫什么名字?”
无非是那个人。
质实而闲正,标举间展现着世家子弟的款款风度,各方面都很中庸的好。陪燕九岭吃喝胡闹都乐在其中,也收获了她最多笑容,二人看上去明明分属两个世界,却融洽甜蜜。
“他是个老好人,和气到有些呆,总是笑,我并不了解他。”周采官盯着许慕臻星辰般的双目,“你像炎上使,从小就像,我还从未曾见哪个孩子比你好看的——”他顿了顿,“子归说,你母亲失踪了?”
子归是沈呈华的字,虽然周采官被幽禁,但仍能收到弟子密报。
许慕臻把日后遇到常卿的事讲述一遍,末了问:“常卿可信吗?”
周采官没听说过常卿,甚至不知道容赦已娶妻。
周采官说:“容赦与柳五如羊左之交,那时柳五隐退,容赦也自请外放。教主给了江南东道舵主一职,柳五婉拒,容赦接了。从此不常听到二人的消息。”
可许慕臻吃过容夫人做的糕点,确定有其人。
周采官也想不明白,容赦为何不将娶妻的消息传告他们。难道他娶的妻不宜露面?难道他真娶了柳五?周采官越想越荒唐,但若许寄端伤害了柳五,容赦为他求解药,是说得通的。
柳五在当年炙手可热,目标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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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的许寄端,向柳五频献殷勤,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厌弃柳五,爱不成便恨透顶了似的,转而讨好许寄北。
“如果他们的敌人是许寄端,把你娘当做与教主谈判的人质,你娘暂时是安全的,他们的条件先答应着。容、柳两人,从前都是宽厚性善之人,若这些年没有磨灭天良,还可以信任他们。回禀教主,实话实说就好。”
许慕臻应了。
“你在我面前,我能感觉你武功大成,勿忘修炼。”周采官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吧,警惕言多语失。教主平素沉默,不说话反而少出纰漏。”
许慕臻:“我能为你做什么?”
周采官一怔,“不需要做。清者自清,一切教主心里有数。他只是气我隐瞒燕九岭隐蔽于泉州罢了。”
许慕臻犹豫不决地问:“我的易容几成像?”
“八成,你跟教主身材相近。”
“我总觉得霜磬看出来了,她的反应······怎么说呢?······”
许慕臻摆脱那些迎驾的时还觉得发挥稳定,沾沾自喜;一见霜磬以为被揭穿了,无比心虚。霜磬在混元堂见过真正的自己,这也是他不安之处。他要是不弄明白错在哪里,必定走不出饮牛津。
周采官促狭一笑,“你怎么会想到使唤霜磬?她是夫人的女使。”
“我只认识她一个有名姓的,叫别人肯定露馅。”
周采官笑道:“告诉你也无妨,教主临幸过霜磬。”
许慕臻忖度,有男女私情的人看到他假扮的教主都区别不出来,那他委实扮得挺成功,这些旁门左道的技艺他原本不屑,但胜在实用,向李庄姜学技的时日终究没白费。
他得意了一阵儿,忽而说:“传许寄北对阿娘一片痴心,全是夸大其词,他在六韦花山庄还染指了一个妓女,幸好阿娘没选他。”他感念周采官的照拂,不知不觉将他视同亲切的父兄,言出无忌。
周采官温和地望着他,目色复杂而深邃,“教主逢场作戏是真,痴心用情也是真,男人大多把功用和感情分得很清。”
“阿耶,你把好色无耻说得真脱俗。”许慕臻本是发发牢骚,但顺口溜出来称呼又让两人沉默,许慕臻扭捏地解释了一下,“到现在我仍然希望你是阿耶,让我想想,我该叫你什么。”
“同子归一样叫‘师父’吧。”
许慕臻笑着摇摇头,“我新拜了个师父,凶得很,不叫我拜其他人。叫叔父呢?”
“好,”周采官欣慰笑道,“谢谢你来看我。”
“我娘知道你对她······”
周采官自嘲道:“她对我无意,她那样高不可攀的女子,入眼的少之又少。教主都求不到结果,我何必自取其辱。日后,你也不要告诉她。”
许慕臻满口答应。
“你比从前开朗,交到新朋友了吗?”
许慕臻不自觉地流露喜色。
“下次听你好好讲给我。”
周采官将沈呈华和许慕臻视作半子,倾注的心血不逊于真正血缘的亲人,这一生俯仰上下,庶几无愧。
32. 险中求(2)
沈呈华独自在禁室外等待,东瞧瞧西看看,对园林中每种景致都新鲜极了,这冒冒失失的人当然不是饮牛津的暗卫,而是宇成假扮的。结识许慕臻后,他先游六韦花再闯饮牛津,其中的刺激不言而喻,虽则一步行差脑袋搬家,但日后吹起牛皮来绝对过瘾。宇成比沈呈华高而健壮,许慕臻选了一件宽松的衫衣障目,还教他暗卫的站姿,宇成能在霜磬前不露馅已经不容易,也好在暗卫在阴影里谋生,即便是饮牛津,大多数人也不熟悉暗卫。
宇成一见许慕臻就问:“你记得出去的路吗?”
饮牛津园林宏阔,路也盘迂萦回,只走一次根本不记得。
“向南走。”剩下的随机应变。
一路上奴仆畏惧地跪在道旁行礼,许慕臻紧绷着脸,到无人处提醒宇成,“慢点,你步子太急。”
宇成诉苦:“这儿的人武功厉害,我害怕,恨不得一步逃出去。”
许慕臻何尝不是?只是想确认周采官的安全,却必须经历惊心动魄的往返。
“越沉不住气越容易暴露,你就当难得来玩一趟,他们对你三叩九拜不是挺威风的?”
“谁跑老虎嘴里玩?就怕他上下牙一碰,我人没了!”
一语成谶,尤其体现在说好事不一定准,说坏事绝对准。
漪漪渌波,浮光晃曜,水面如云端降下的明镜。湖中的自雨亭如层层绽放的古莲,级级台阶刻成莲瓣,护住中央的赫赤心蕊。自雨亭由上任教主云别尘建造,许寄北修缮,后者对燕九岭百依百顺的时候,下令将亭子的石阶雕刻涂色,亭顶铺盖五色琉璃,镂出朱雀神兽,每每旭日初升或夕间晚照,亭如湖面水莲盛开火焰,丹凤覆火,赤羽下烟水朦胧,是莫可名状的奇景。亭中未挂匾额,免去俗气,但饮牛津人人称其为朱雀亭。
亭中两人从远眺中收回视线,恭敬地问安:“拜见教主。”
许慕臻和宇成头都大了,连连哀叹,还得把声音一丝不漏地吞下去。
他俩谁啊?
男子身姿挺拔,乌发而两鬓斜飞一缕灰白,双目明锐如电,气凌霄汉;女子着草青粉蝶襽裙,外罩撒花褙子,□□映雪,体态匀直,更有妩媚妖冶的姿色。许慕臻从他俩的外貌上甚至估摸不准他们的关系,是兄妹,还是夫妻?这下更不敢开口了。
“教主?”
许慕臻以眼色示意听到了。
“教主,接到少主了吗?”
“她正养病。”
“听说教主在六韦花受到非议,属下带点人过去教训教训湛立威。”
舟车劳顿也不嫌麻烦,许慕臻转念一想,他是巴结尽忠,当然不辞辛苦。
“教主,那件事考虑得如何?”
许慕臻脑中惊堂木一敲,战栗卷起胳臂的鸡皮疙瘩,瑟瑟挤成团,等待他应对的话。这时,女子面色娇羞,嗔怪地背转身佯装看湖水,纤纤玉指绕着颊边鬈发,她也细心听着答案。
许慕臻能猜出事情与她有关,但猜不出别的,宇成站桩似的一声不吭,许慕臻急中生智,反将一军,笑道:“你急什么?”
“我急?说媒的从我的霄汉楼绕广陵城三圈,我有这如花似玉的女儿我急?急她嫁不出去吗?要不是教主您说留下我的如儿,匹配玉薤,我早当上外公了!”他遑急地自证,给许慕臻帮了大忙。
他是八长老之一丰隆,许慕臻进门时也见过他迎驾,他的年纪威望仅次于玄冥,日常关心养生驻颜,所练心法亦有延年益寿之效用,因此四十五岁看上去像三十有余,他的三任妻子和七八个妾给他生了成群结队的儿女,身边的是嫡四女,因率直聪慧、武功最高而备受宠爱。
原来是给许玉薤指定婚配,许慕臻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决定捉弄捉弄他。
“你不愿委屈如儿对吧?十里红妆、风光大办自然费些功夫,传毡就让玉薤背着新妇,绕这庭院走一圈。”传毡是指新嫁娘初到夫家,由一列婢妇把毡席铺在喜轿下,依次铺开一条路,直引进大门,保证新娘足不履地。
丰隆受宠若惊,女子也惊讶得装不下去,面朝教主。
许慕臻怕自己说过了,找补道:“我和夫人再商量,你且放心。”
但丰隆的神色警惕,盯得许慕臻起了层新的鸡皮疙瘩,才冷冷开口:“您临行前交由我代摄教主之位,我把金甲玉谍还您。”
许慕臻明知这是句敲打,却不知如何正确回答,尴尬的沉默间,丰隆大喝一声,“护教!”他向半空掷出一枚焰弹,爆开后烟花窜入高空绽出亮光,他手下一支旗队已闻讯而来,如儿也甩起九节鞭,寒肃地挡在一条岔路前。
八长老九舵主都是人精,跟他们比心眼真是关公门前耍大刀。丰隆听许慕臻模仿的嗓音已察觉不同,但他不急着收网,等许慕臻自咬钓竿。丰隆长老是饮牛津固定的头衔,他俗姓赵,嫡四女叫赵如意,唯父母亲族才昵称“如儿”,许慕臻不知细故,以为人家大名就叫如儿,其实真教主惯常叫她“赵四”或“如意”。这还在其次,究其大错之处,是许寄北从未松口同意联姻。
许寄北夫妇年轻时久未生育,曾有意过继丰隆的嫡八子赵欢意,但在许寄端疑其父居心后改为别家更年长的孩子——如今的许玉薤。丰隆当不成少主生父,转头促使女儿当少夫人,许寄端强烈反对,丰隆因此和许寄端成了死对头,所以婚事万不可能与许寄端商量的。
最后,金甲玉谍是拉弓射箭时保护右手拇指的戒环,亦是饮牛津教主的地位象征。即使许寄北将饮牛津托付周采官或玄冥长老,也从不将金甲玉谍让人,何况丰隆还没有资格独揽大权。
宇成看着蜂拥而来的卫兵快背过气了,六韦花逃出来的命换饮牛津还得重新来,命不光是爹生娘给的,还是他挣出来的。他不必说一字,许慕臻已考虑到自己必须承担多些,否则宇成支撑不了太久。
悦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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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和鬼坎神功第七重,“六丁”和“与仁”,许慕臻未有机会实战,不详其威力如何,试试如果不行,他再用第六重的“太阴”和“心渊”稳扎稳打。
许慕臻变换身位与手势,以使内息运转到精确位置,左右手一推一引,赤焰云霓掀翻一众侍卫,幽蓝冰霜袭倒另外一众,效果甚佳。丰隆断不放许慕臻喘息,同女儿联合攻来,他的短矛与如意的九节钢鞭长短互补,不足致命却无处可逃,许慕臻想帮衬宇成都分身乏术。
许慕臻对阵他父女二人尚有余裕,他二人却觉得天要塌了!他们从最初的有所保留到竭尽全力,过了几十招才发现,假教主强得近乎真的,他们合力抗衡也仅仅打成平手。普通弟子根本招架不住,冲了两个来回,不是倒地难起就是只能跟宇成对招。宇成的武功在金羁派自是第一等,放在名门便不够看,虽然能露几手市井新颖的对法,大部分时还是被压着挨打。许慕臻断清局势后,每十招帮一把宇成,宇成也顺手多了。
丰隆见状,气得川字纹都拧出来了,但他清楚,假教主武功再高,难以突围,久之必败;若想突围,肯定要放些伎俩,那也是露马脚的危机。
不错!许慕臻探得如儿姑娘的武功终究逊色些,便趁她再度甩鞭的时机握住鞭梢,一带力将她撇进湖中。如意果决,身子既已被带向空中,索性钢鞭脱手,空翻转向,脚蹬廊柱冲向假教主,击向他的天灵盖,她要下死手!
但她想起九节鞭还在对方手上,只要假教主握着末节甩鞭,这么近的距离,凭对方的功力,她必死无疑。谁知对方以鞭子抽去丰隆的短矛后垂手不用,出掌对冲她的掌力,仍按计划把她送进湖里。
做父亲的通常救女心切,许慕臻也就为他和宇成赢出逃跑的空隙。但丰隆智计高超,绝非被人料算得到的,他毫不迟疑剑拦宇成,两脚把宇成也踹进湖中,且不知动了什么手脚,宇成破水后直接沉底,水面咕咕冒了会儿泡,人就不见了。
许慕臻:······
说不后悔是假的。
丰隆胜券在握,豪放大笑。
“你假扮教主,居心何在?”
先前迎驾的人纷至沓来,他们方才俯就低首,许慕臻看不到长相,如今他们巍然临风,明光四射,结成一道疏而不漏的封锁。
一对云白软绸兰花长衣的青年男女亲密倚靠,闪光面料织入银线,播撒万点雪芒,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好奇地打量假教主;最年轻的男子刚弱冠,一身苍葭狮宝花纹锦半臂,头戴石青宝玉抹额,跟旁边的阿姊说话;他姊姊花信之年,人似一痕新月淡雅清冷,对混乱的局面谨慎地选择了寡言观望;年纪最大的是一位着着玄青官样圆领袍的老者,步履庄严,豹头虎躯,他一到,闲话的人全部静穆,连大马金刀的丰隆也收敛几分霸道。
除了殉教的列缺和外派的共工都到齐了,他们是饮牛津仅次于教主和五使的首脑层——八长老。
33. 险中求(3)
按饮牛津的传统,为了五使与八长老互相制衡,五使位阶上更高一筹,可行教主令,但不如长老各有一支直隶旗队。其中雨旗长老玄冥最德高望重,掌管教内事务。
玄冥来得晚,可一见教主的招式就明白许慕臻是冒牌货,沉声道:“丰隆,你手软吗?”
丰隆听他此问郁愤不平,“玄冥,你行你上啊!”
玄冥不屑地眄他一眼,双足踏出,未着兵器,真气之丰沛已令湖川大地动摇,只评价内力的话,许慕臻唯见明石散人与他不相上下。玄冥位列八长老之首,武功一道比丰隆意境深大。
许慕臻专心应对玄冥,无暇顾及湖面涟漪环环,赵如意拖着昏迷的宇成游到岸边。她是奇女子,文武兼修,闭气凫水甚为精通,丰隆熟知女儿善游术才首先牵制敌人而非救女。丰隆把宇成丢出去后,如意心照不宣地潜藏水下将宇成往下拖。宇成会游泳,但刚经历了天旋地转,就被一个水性更好武功更高的人挟持,方寸大乱呛了好多水,如意等他挣扎到脱力,才把他推上岸。他逃不掉,是杀是剐听凭饮牛津发落。
丰隆派人取来长巾,高声夸赞宝贝女儿。
面对玄冥这般一等一的高手,稍不留神就会命丧黄泉,何况饮牛津弟子里外三层包围得水泄不通。许慕臻自知是背水一战,即使他侥幸赢了玄冥,也剩不下几分气力带宇成回去。
玄冥如同深渊的实力与耸天峭地的气度,镇压得许慕臻抬头不得,后者不得不铤而走险,使出他才练不久的神功第八式——“太阳”、“能哲”。第八式气象万盛、鲸吞日月,在场无不惊惧折服。但玄冥果然与众不同,望之目色静邃,对一上一下游来的双龙运功周旋,先将太阳化解再击溃能哲,许慕臻看不出他还做了什么,可是悦离、鬼坎神功面对他,威势下降了三成,速度也减缓许多,玄冥从从容容地化解了。
许慕臻再打出“太阴”“心渊”,变幻了形态,借九节鞭挥斩。玄冥以气驭鞭,末尾几节狂乱的朝许慕臻打来,玄冥反应神速,“刷刷”抽了许慕臻两记,他疼得汗往下滴。
他已知晓,自己不是玄冥的对手。武功亦是积水成渊,蛟龙生焉,他的蕴蓄无法匹敌玄冥,充其量算一条水蛇,天性受制于真龙,甘拜下风。另外,在他打出神功第六重后,内息变得乱七八糟,仿佛是明石散人描述的那种走火入魔。他双膝下跪,眼前一片黑色,心急如焚地想:怎么办?
神功的第八重和第九重是合一技,修炼是分阶段的两重,但打出来必须一气贯之。明石散人没来得及教授他,许慕臻也还未学上第九重,只能第八重后接第六重,气息倒行,他承受不住,但不至内伤,悦离神功和鬼坎神功阴阳修睦,静待些时辰便会痊愈。
但,发生在此境地,简直时乖命蹇。
玄冥忖度:此人虽暂落下风,实力不容小觑,今日敢假冒教主,明日毁天灭地不在话下——必须除掉他!
玄冥亲自捆住许慕臻,夺过他手里的九节鞭即将枭首,云白兰花长衣的青年夫妻中男子问道:“何不先看看他们的真容?顺蔓摸瓜清扫余孽。”他是青霄长老。
赵如意正有此心,“如意自请剥掉他的假面皮!如意技不如人,幸得玄冥长老报仇雪恨,我要看看他长了几颗脑袋!”
玄冥不放心许慕臻是否有后招,封了他全身穴道。
青霄爱调侃:“被你看到就一颗都没了。”
仿佛碾压对手的是她一样,赵如意扯掉他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俊才非凡的脸,眸底星辉落寂,呈现不可掩藏的茫然。
青霄朗声道:“好俊一后生,身手无双,死了可惜。”
此言对极!赵如意觉得,他现在乖乖的,又好看,留着解解闷也不错。
揭开宇成的面皮,众人嘲笑道:“乞索儿,乞索儿。”
他们都认识宇成,看不上这个穷酸卑贱的帮主。玄冥觉得晦气,无情地吩咐:“把他扒光丢出去。”
金羁派对他们而言,就是屎里的苍蝇,动手拍都嫌脏。
许慕臻仍看不见,模糊地听到宇成被搭脚抬走的声音,沉重的心卸下一点负担,至少宇成不致送命。他私心而起的行动,但求没有殃及无辜,他贱命一条,大不了赔在这里。他刚想这样洒脱,幽暗中响起反驳的心声:你怎么会认为自己毫无牵挂?你忘了小容还等你回来?
临别,两人挤在药房说话,小容告诉他,为了配他送的珊瑚珠手钏,自己买了匹绣金茜红蝴蝶穿花的缎子裁衣,还差配套的簪钗,他到扬州一定要逛逛首饰铺子,买个益州见不到的新样式。他去了,可是没买到。满铺子香粉味,他夹在一群红裳绿袖间,那些钗环放在一起富贵灼灼,单看仿佛都差点,他最后买了别的替代。
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小容的面影反而历历清晰。他不想死在这儿,爬也得爬回她身边。如果她知道他受的苦,一定会心疼他的。
“夫人到!少主到!”
许慕臻遽然听到传报,面如死灰。这世上所有想弄死他的人,聚齐了。
许寄端服蹙金绣裙,奢靡华赡,面色惯见熟识的威风棣棣。她一见许慕臻,狠狠瞪着他,玄冥向她禀告来龙去脉,请示要不要彻查入侵者的底细。
许寄端呵出冷笑:“他是泉州分坛的弟子。”
“我派弟子?”玄冥思量揣测,“做出如此僭越之事!”
“泉州送出的秀女,跟他藕断丝连。那位圣眷正浓,已升到正四品美人,他不能杀,得看好了。”她怀疑许慕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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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身世,痛恨许慕臻撞破她夜居混元堂的秘密,还不能发作出来,“关押瑶光殿。”
玄冥长老扫视许寄端,他身居臣位,本不该轻慢主母,但他了解主母癖好,直言道:“何须劳烦夫人?此贼武功不同凡响,跟丰隆父女过手而立于不败之地,区区在下才能克制他。何况他容姿妖冶,恐媚行惑主。”
“玄冥,”许寄端愠怒,“你越俎代庖了!”
丰隆:“主母关押多不方便?我既然第一个发现,就有义务负责到底。再说,我霄汉楼里八个儿子和两个未出阁的姑娘都会武功,盯人小事一桩。”
玄冥双手交握胸前,“父女俩加一旗队都没打赢,屋里那些草包更有何用?”
丰隆皮笑肉不笑:“玄冥长老,你年岁大,眼睛都瞎了。”
青霄笑问:“怎么开始抢人了?”
许寄端森森然说:“教主原先就托付我把他带回扬州,我却之不恭。”
玄冥事务繁冗,并不真想接,见此凛然离去。余下的青霜、姑射、冯异、云将不反对,跟随玄冥一齐散了。丰隆对许玉薤使了使眼色,一到许寄端侧目看过来,若无其事地退了。赵如意却看向许慕臻。
许寄端不立即杀他,等同天降生机大有可为。他可以暗中用内功冲开穴道,默记看守换班的时间和规律。
“等我回去。”
“等我回去。”
他跟幻影里的少女说,也跟自己忐忑的心说。
许慕臻尚不懂得主母关押是种什么待遇。瑶光殿萦绕着腥甜胀脑的甜香,彩光鲛纱灵动,折射居室里珠玑玉瓷,豪奢增华,仿佛龙宫宝殿。许慕臻不用想也知道目之所及全是贵品,价值连城。
他竟关在这么风月高雅的地方,不像许寄端恨之入骨的作风。他等候许久,当许寄端穿着云霞五彩大袖坦胸裙出现,他炸了,左右找生路,片刻也不想待下去。但他的身子一动未动。
许寄端蹲下身与他平视,胸乳半露,露肩裸背,蔽体的裙子也是纱质的,丰腴白腻的肌肤映着灯烛宛转,关节、曲线都清楚照见。许慕臻只得闭眼。
你不想杀我吗?你还不如杀了我!
许寄端圈养面首,全教派人尽皆知,许寄北都坐视不理,谁还能干涉主母?饮牛津弟子里,个高的面俊的嘴巴抹蜜的,她总有理由叫来宠幸几天。玄冥长老一听主母关押,知道她八成打了什么盘算,深恶痛疾形诸于颜色。此时,许慕臻才知道面临着什么命运,许寄端上手解他的裤带。
他打趣过湛谦,换到湛谦的位置比湛谦还慌,急得满头大汗。许寄端见他羞红的脸俊美莹润,少了平素的冷漠之气,悦然大笑。
完了,她可能觉得挺爽。
(未完待续)
34. 险中求(4)
是的,她陷于情欲,沦为笑柄,都怪许寄北。
新婚伊始,她以为许寄北只是情念低迷,毕竟他宠燕九岭时也始终没有同燕九岭合欢,直至她发现许寄北宠幸侍婢,甚至染指她的女使,可就是不碰她。渐渐她也不再寄希望于许寄北会回心转意,而向年轻男子汲取短暂的欢愉。
许慕臻五感恢复,内力还提不上来,他想不通上天怎么总给他这么多奇怪的磨难。许寄端堵住他的口,他想起小容蜻蜓点水的吻,温润柔和的拂触,曾让他融化,于今也让他彻底冻结。
霜磬匆匆掀帘而入,“夫人,赵四姑娘请见。”
许寄端早吩咐忌人打扰,回头鹰瞵鹗视,赵如意却比霜磬走得还快,提着九节鞭探头往里看,胆大妄为,一点不顾忌主母的怒容。
“夫人,琅嬛苑被人擅闯,经籍、账本乱作一团,还不知道丢了多少武功秘笈和货品配方。您知道,教主授予家父刑司罚锾之权,这个贼我得提走审问。”
主母香肌裸裎,她佯装不见;房中熏香催情,她佯作不闻;男女卿卿,她佯装不懂。她赵如意公事为天无意冒犯,教主来了都得夸她的事业心。
“琅嬛苑戒备森严,机关重重,他怎么闯得进去?”
霜磬给许寄端披了件绫罗衫。
“戒备不过是十名守卫和三名暗卫,一起上都未必是他对手;至于机关,饮牛津这些年都请不到机关师维护,早不中用了。”赵如意作揖,“主母如若不信,可以移驾琅嬛苑亲自看。”
“赵四,他的皮囊迷惑你了?”
赵如意面色清纯无辜,“夫人,您迟迟不愿交付此人,难道是被迷惑了?”
“放肆!”
“如意依饮牛津的法度行事。”赵四高举父亲丰隆的雷旗令牌。
许寄端讥讽道:“你难道不知白虎玉牌更在八长老之上?”
“五使尊崇,但不得妨碍长老执法。”赵如意语气铿锵,“人我带走了,赵顺。”
屋外忠厚的仆人颔首低眉地走进来,全程没抬眼皮,把许慕臻背在肩上。
“区区一个小丫头敢在我头上撒野!”
不能任其带走许慕臻,如果他说出自己留宿混元堂,麻烦必定接踵而至,她男宠俾众许寄北不在意,但与义子私通则父子聚麀,全教都会痛斥主母淫恶失德,许寄北或会停妻再娶。
赵如意预料过最坏的结果,若与主母闹翻,她救此人便得不偿失,可箭在弦上,她无法收掣。雷旗令牌,是从她爹爹那儿偷拿的,丰隆对处置许慕臻没到志在必得的地步。
想得到许慕臻的,是赵四。
在饮牛津这块地盘,那么多高手围困他一个,他仍孤胆迎难。虽然饮牛津赢了,但除了玄冥长老,人人都输了。勇士不可多得,正如佳人难得,何况他相貌隽丰,也能跻身佳人,一锅两吃。赵如意舍不得他被糟蹋,养在身边看家护院或谈情说爱,均为上乘。要是他劣迹斑斑,再一刀杀了。
许寄端和赵如意之间是一场软鞭交锋,“一寸长,一寸强。”九节鞭威猛狠烈,变化万端,打到就是重伤,但武器对操作者要求也高,强肩能发力,手腕灵活,身法敏捷,练不好不光得躲敌人,还得躲自己,所以隋代以来少有鞭家名手。赵如意的武功与阅历比不过当家主母,但她算计好,打不过就找台阶让渡,许慕臻留主母处置好了。
霜磬施展掌法攻击赵顺,赵顺只得先放下许慕臻,可躲避不及,让许慕臻捱了霜磬一掌。许慕臻全身一震,愕然面向她,霜磬依旧神色杀伐,接住赵顺的回击。
许慕臻内息回溯,趁着许寄端和赵四争执暗暗冲关,而霜磬看似绝情,居然借掌劲替他拍开穴道,助他恢复行动力。许慕臻想起瑶光殿,当他被许寄端戏弄,霜磬悲切同情的眼神,她大概想到自己受辱的经历,无私地帮助了许慕臻。
赵四的九节鞭被许寄端打脱手,是时候放弃了,“既然主母执意自行彻查,如意回禀父亲。”
但许寄端肝火炽盛,显然不理会她单方面止战的宣告,“我今日要训诫饮牛津,凡违抗主母视同叛教,下场如你!”她的绝技,凤舞凌霄,鞭影燃熠似真亦幻,百道千叠,瞄准手无寸铁的赵如意。
许慕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想,我此刻逃走,她们必定恩仇化解,联手追杀我,而我不熟悉饮牛津的地形,又是深夜,逃出去的几率渺茫。
赵如意在纷乱的鞭影里护住头脸,全身上下被打得衣裳裂开、血痕斑斑。
许慕臻喝道:“退煞!”
这是鬼坎神功第二重,克制许寄端的鞭法路数,他本不需喊出来,与醇厚之声相应而来的,是凤舞碎落和许寄端削去七成长的鞭子。
赵如意从手臂中抬头望,被许慕臻拉着齐向树林阴翳处飞,她良久失神,反应过来才甩掉许慕臻的手,“你带我去哪?”
“我要走,”许慕臻打开天窗说亮话,“可我不认识路。”
赵如意明媚一笑,她刚受毒打落下满身伤,却无怨恨,兴奋得像出来嬉游玩赏的小姑娘,“你再往前冲,就是玄冥长老的瀚心居了。”
许慕臻停了脚步,环顾其他出口。
赵如意饶有兴趣地瞧着他,许寄端喝令弟子搜查,连她一块抓,她也没听进去。
“你真是江美人的相好吗?”
“不是。你知道出口吗?”
“你回答前为何先皱眉?是不是说谎?”
许慕臻无可奈何,不解决这位自命不凡的公主的疑惑,他是什么都问不出,他不想说又只能说,“泉州那边习惯叫她采萍,江美人的称号我很陌生。”
“江采萍。”赵如意若有所思地复述了一遍,“那么你没有相好了?”
许慕臻没她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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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闲情逸致,听闻此话却正色答:“我有。”
“哦。”赵如意故作轻松地回了声,“你向前走吧。”
许慕臻回首看她,“你刚说那是玄冥长老的······”
赵如意两手一摊,“我说过吗?兴许记错了。”
许慕臻想到树上观察,刚用轻功跃起,赵如意突然扑向他胸口。她高挑,只比许慕臻矮半头,两人重重摔回地上。耳听搜捕的声音越来越近,许慕臻不郁地质问她,“你什么意思?”
赵如意充耳不闻。
刚才一撞,她把许慕臻胸前的布包摸出来,没问正主愿不愿意拆开了,“锦履?”
许慕臻不知怎么跟她讲理:“还给我!”
一双水绿绣白莲花锦履,赵如意直接往自己脚上试,撇撇嘴,“小了。”
许慕臻怒道:“我不是买给你的!”
赵如意把鞋履收好,却不还他,“往东,走到湖畔边,再转南就能走到大门。你还不走?”
“还我!”许慕臻伸着手。
“你对救命恩人什么态度?”
“谁救谁?你不给我就抢了!”
赵如意把包袱藏在身后,“你抢我就喊人!”
许慕臻劈手抢夺,赵如意大声喊道:“贼人在这儿!快来人!快来人呐!”
这下许慕臻不得不走,狠狠剜她一眼。
赵如意眼眸盈亮,星子漼漼,“下次买双我穿的,我把这双还你,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许慕臻已跳上垣墙,面含愠色但没呛话。轻功挪跃,飞檐走壁,消失在玄墨的夜色。
赵如意长出一口气,捧了捧微热的脸,火把从花墙后接连涌出,炬火连海,辛辣的烫燎到她脸上。
“男的呢?”
赵如意漫不经心回道:“跑了。”
许寄端勃然大怒,转头下令,“追!”她上前扇了赵如意一巴掌,袖风将她扫出三步开外,“他要是跑了,你代他死!”
少女不卑不亢,吐字却已含混,“我是丰隆长老爱重的嫡女,谁敢杀我!”
言罢,倒地昏厥。
许慕臻和宇成前往饮牛津后,湛谦一直为他们提心吊胆,盯着饮牛津外的动静。宇成被丢出来后,湛谦第一时间把他捡回来,照料得吐了水清醒了,正准备捡许慕臻,许慕臻自己回来了。
“有人跟踪吗?”湛谦低声问。
“我看了,没有。”
悬着的心终于捺回原位,他们仨都觉得筋疲力尽。
湛谦问许慕臻:“你的衣服······”
被许寄端和赵如意拉扯两三回,一路亡命般地跑回来,胸肌裸露都未察觉,经湛谦提醒才揩下一把冷汗,肩胛骨还有暧昧的指甲印儿,许慕臻遮了遮。
湛谦轻咳了声望向窗外,宇成直白的问:“卖身出来的?”
35. 小团圞(1)
适晚,他们的窗台落了一只木鸟,颜料涂得花哨,木料也差,虫蛀的孔洞坑坑洼洼,像小孩子用坏的玩具,丑成鸟界奇耻大辱。
许慕臻把玩片刻,从鸟嘴取出一颗蜡封的药丸,鸟嘴“嗒”地扣上,同时启动机括,丑巴巴的木鸟竟僵硬地平展两翅飞走了。三人看得目瞪口呆。
技术之高超与外形格格不入,丑真是第一流的伪装。
纸条写着:酉时,露华胭脂与瑶台宴酒楼之间。
胭脂铺与酒楼占据了集市中心铺位,左右为邻,“之间”是什么位置?
许慕臻与宇成绕着溜了三圈,才在僻静的后门发现一条被两店货车挡住的小道。
巷道瘦极,上石梯,下石梯,延伸无尽,才把他们放到另一条寥落的街。常卿还真坐在一家露天食肆的板足案前等着。
金乌西斜,他披着暖阳的余温。
许慕臻开门见山:“混元堂的工匠被调到益州,又赶尽杀绝,有没有你参与?”
常卿舀了勺汤水,“许玉薤有忠犬为他效劳,不过那批人好像在益州折了一半。许玉薤已经怀疑我,不会向我透露;他也知道了你们,派人搜捕着,扬州布了天网,只待将你们一网打尽。”
许慕臻问:“采买伏硫黄弹是你牵线的?那么布置在益州的另有其人了?你的同党是谁?”
常卿定定瞧着他,“你我皆是同党,你能把自己撇干净吗?”
“是师父,对么?六韦花山庄的青铜人。”
许慕臻一直对那青面獠牙的恐怖面具难以释怀,在他击昏自己时又感到面具人的逃避。
常卿默了默:“青铜人原本是师娘的化身,与六韦花山庄往来的也是身为机关师的师娘,但师娘已无法亲自到六韦花维护机关,由师父代之,师父才做此计划。许慕臻,现在我知道多少,你知道的就有多少。有不同心,有如白水。”
许慕臻冷笑:“我不信你,你不信我,居然还妄谈同舟共济。”
“师父信你,别负师父。”
从许寄北动身接女儿起,许玉薤和容赦就同时行动:许玉薤追杀阿奴的车队,甚至不惜连带杀害益州及附近的所有郎中,断绝她被救治的希望;而容赦布置了火弹嫁祸饮牛津,许玉薤的计策恰好让英雄集负伤的人无医可求。
他们无意间的合作,仿佛同气连枝,令江湖人对许寄北恨之入骨。但最终,许寄北同女儿团聚,容赦用混元堂离间了父子二人,且手握燕九岭这个谈判筹码,只有许玉薤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必不甘心。
许慕臻盘清因果,身心俱爽,始觉饥肠辘辘。
这家简陋的食肆用茅草遮顶,两口陈旧的灶台,其一蒸着馒头、花卷、烧麦,另一口煮汤,一只酒坛贴着红纸,装的是腌菜。
用饭的往往是附近的杂役、脚夫,三两相熟的挤一处,说着诨话热闹闹的吃完。
食肆只有一个民妇忙碌,眉目些许韵致,但教英气盖去四五分,眼梢堆几叠皱痕,手脚十分麻利地招徕、备餐、收拾。
常卿给他二人端来八屉馒头和两碗汤,“她是沈呈华的母亲,张夫人。许慕臻,你不是想见令堂吗?吃完我带你们去。师父一家与张氏交谊情深,令堂是由张夫人照顾的。”
常卿说完,便帮妇人干活去了,张夫人顾不得多瞧他一眼,似乎对他主动打下手也习以为常。许慕臻闻言,全无准备似的,愣着看汤碗。
晚霞颜彩耗尽,抖出遮蔽一整个天宇的黑袍。张园上上下下的生计压在她身上,每天晡时过了才收摊。
常卿善后,妇人坐在他们对面,倦极地揉了揉脸,灰颓颓的神情放出一缕迟暮的光,微薄得将要熄灭,“你们是子归的朋友?”
许慕臻把与沈呈华如何相识、相交讲过一遍,妇人时时应道:“子归是这样的。”唯独此时,疲惫一扫而逝,代之以亮闪闪的笑,缀成幽蓝夜幕的星宿。
四人如勾连成线的星座,夜海浮槎,千弯百回地航过小桥,经过石敢当,在一座漆皮斑驳、久蒙尘埃的宅门前停泊。匾额上木刻的两字几乎被磨削掉——张园。
若非张夫人带路,宇成都找不到如此地方。
宇成:“录事参军事的宅子也叫张园,难道两家是亲戚?”
录事参军事张寯是扬州长史、司马的得力干将,在张家排位最小但官做得最大,有一子一女,女儿即张莲座;参军还有两个兄长,次兄是经学博士张寘,晚年得女萤台;长兄张寔有点一言难尽,是刽子手,他的女儿嫁给了员外郎,倒是姓沈。
张夫人凄然一笑,“贫富悬殊,此张园非彼张园。”
她推开无数虫洞的柴门,露出一座寒酸败落的草院,庭木凋折,蔓草拥塞。穿着打了三处补丁的旧衣的老汉坐在胡床上,日暮向下沉压,扛在他瘠薄干瘪的身躯上,而常卿手举火把的光,也擀到他苍老面容上。他站起来,动作不乏凌厉敏捷,个子高,全身的皮却松垮垮地包着没斤两的肉。
“蒂默,带谁回来?”他叫出的名字,证实了宇成的猜想,宇成抢到老汉面前。
“张阿爷,您还记得我吗?”不等对方说话先爽性大笑一阵,健硕的青年因数年走南闯北而饱经风霜,但也因此磨练出独特的豪迈,“我是宇成啊!您经常接济的小乞索儿,您想起来了吗?我可一直记得您的恩情呐!”
张阿爷迷蒙地望着高大开朗的年轻人,死气沉沉的记忆忽而现出一个人影,他走近想瞧清楚对方的长相,不期然走回到葱茏的青春岁月。
那些年,他做刽子手足使家里风风光光,这职业虽然听起来膈应,但领朝廷丰足的薪水,还能收受贿赂,进项很可观。
他奉养父母,供两个弟弟读书,还给自己娶了妻,时常做些善举。
他记得宇成是一个畏畏缩缩的孩子,吃穿在金羁派里都属最可怜那一流,张寔就在那当口给他十几文,再见面张寔仍旧板着一张纹丝不肯通融的脸,做着与外表不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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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动作。
从此,宇成憧憬成为这样外严内慈的大人。
后来听说张阿爷袒护罪犯,纵其逃跑,致一府人死于非命,被革职查办,宇成便再也寻不到昔日的恩公。
幸在,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人,机缘转过便可重逢。
“你是金羁派的小孩······”
皱褶的眼皮下,两颗无光的瞳子激得活泛。
“有一年过冬,我没有鞋子穿,还是您给我买了双鞋子。那年冬天真冷啊,没有您那双鞋子,我铁定熬不过去,差点没有今天的我了。”宇成回顾贫困的年岁,更多忆起的是像张寔一样给他温暖的好人,“我很想早点来看您!”
他们之间阔别的十余年,张寔何尝不是尝遍人间冷暖?他拍拍青年壮实的膀臂,热情地道:“进屋,进屋说。”
荒凉的院里不知何时多了两人,一位是中年病弱的美貌妇人,见他们重逢亦临风洒泪;一位是鬟发皆白的老妪,面色寒厉,行动起来尤为干练。
宇成记得,以前张阿爷当差时,张园也煊赫过,且张阿爷的兄弟二人皆是体面官人,落魄至此太不合情理。
宇成懂得维护老者的尊严,所以向张夫人扫听。张蒂默不愿开口,而是她身旁的柔弱妇人回答:“是妾身的缘故,妾身拖累了姊姊。”
张蒂默连忙捂她的口,“妹妹怎说这话?我们何分彼此?”
“惊翔之鸟相随而集,濑下之水因复俱流。但最终,是我亏欠张家。”妇人掩着一只陈旧的紫睡莲丝帕哭泣。
“是那险獠的错!你也是受害者,何谈亏欠!”
张蒂默眼尾湿红,倔强不令泪堕,“别想他!他心里没有任何人,只有他自己和荣华富贵,我们一家人要好好过!”
妇人掩面哭倒,痛苦得咽不下声,秀美的面容憋得柿红。
宇成听她们话讲一半,难受极了,“哪个险獠?告诉我,我帮你们除掉他!金羁派是有些势力的,收拾个恶棍不成问题!”
“不不不,”妇人抬起雨打梨花落的一张脸,“他也遭到报应了。”
宇成粗声嘎气道:“他是不是喜新厌旧给您写了休书?”
“他是我兄长。”
张蒂默啐道:“我才是那浑人的妾。”
病弱美妇的兄长叫沈幸哉,继承了全盘家业,还跟扬州别驾有铰剪不断的勾连,黑白二道畅行无阻,兴旺的沈氏一度是扬州只手遮天的权贵。
沈幸哉酷爱风流,良女佳人、烟花雏妓,他全弄到手,一年喜添四五个儿子。
张蒂默错把浪子多情当成毕生承诺,不聘而奔,生养了子归,哺乳期间沈幸哉就另有新欢。子归在兄弟里排到二十五,添个男丁对沈家稀松平常,母子倍受苛待。
但这段日子,张蒂默结交了沈悠杳,后者是沈幸哉的表妹,丈夫早逝,只得领着儿子寄宿表兄的屋檐下。同病相怜使妇姑二人结义金兰,使她们年龄相若的男孩结伴长大。
36. 小团圞(2)
子归十二岁那年,沈幸哉的风流债添了一笔人命官司。他同狐朋狗友将两个良家女轮番□□致死,沈家息事宁人,对面则不遗余力叫他偿命。沈幸哉固然不肯,他连牢狱都不坐,推出一个人顶缸,这个可怜虫就是沈悠杳的儿子,沈幸哉的外甥。纯白的少年人背负了世间最肮脏秽臭的骂名,酷刑又把他折磨得不成样子。他还以为坐坐牢、吃些皮肉苦便能了结了,直至行刑前夕他才意识到受了欺骗,割破两手手指写了满墙冤字。此事惊动了狱卒向上呈报,但都被压下来。
或许冤魂盘桓,不久沈幸哉所有儿女离奇死亡,沈园顷刻成了凶宅。
唯独一个儿子活着。
张蒂默看透了沈幸哉的为人,数年前便带着儿子离开,张寔忍受街坊四邻的非议带女儿、外孙搬迁到此,子归因此躲过了灭顶之灾。但沈幸哉只剩这个儿子,硬把他从张园抢回去,张子归变成了沈呈华。沈幸哉请周采官做师父,一年束脩百两黄金,栽培儿子以继承沈氏的祖业。
许慕臻环顾这个潦倒疲敝的家,家具都是老旧磨损的,灰扑扑没有生气,和无不斋的似简实奢有天壤之别。沈呈华过多了精打细算的日子,穷中自立,看得清命运摆布自己的蛮横力量,所以遇事亦懂得变通,不做无谓争执。他们一家苦虽苦矣,彼此护持,是以沈呈华最终长成温和识体的男子。
常卿:“许慕臻是师父信得过的人,我带他来见见燕九岭。”
久不开口的老妪反驳:“关她的地方是娘子养病之所,万一他们居心不良,人带走无妨,娘子可受不住。”
常卿劝道:“师娘的机关术天下一绝,没那么容易攻破,盛婆婆,您该放心。再者,他们连小师妹做的木鸟都弄不明白怎么回事。”
许慕臻和宇成不约而同地感到被侮辱了。
沈悠杳也劝道:“请盛婆婆怜惜母子分离之苦。”丧子之痛甚于剖心剔骨,她说着别人的事而自己簌簌泪落。
盛婆婆面色紧巴巴的,“只许他一人。”
“今日已晚,娘子睡了,明日。”
“依盛婆婆的安排吧。”张寔说。
盛婆婆眉目如锋,言语似针,一言一举流露对登门者的敌意、对家中人的疏冷,她操持家务,似乎是这家的老仆;但人人都看她脸色这点,她又像主心骨的老夫人。
夜渐深,各人便回屋子睡觉,因为灯油珍贵,普通人家可做不到六韦花山庄那个造法。
这九流瓦舍之家,连太阳光照进来都特别晚,许慕臻瞪着眼没起身,大概近乡情怯,他想到要见娘亲,一晚难成眠。其他人亦没有叫早,屋外静静流泻朝晖与晨雾。
宇成看见更漏才知道时刻多晚,把许慕臻薅起来,自己要同张阿爷唠嗑,他一脚迈出屋外,嘻嘻哈哈的表情顿时凝固,他维持开门的姿势,直僵僵盯着前方,一手借木板门的掩盖向里侧挥了挥,示意许慕臻躲起来。他的意图被许玉薤猜透,后者轻抬下巴,便有人上去踢得门户大开,宇成一条胳膊震麻了,饮牛津弟子涌进屋内,许慕臻没躲成。
许玉薤冷笑,他白衣濯尘,在简陋居所尤其亮眼,逼得万物无所遁形,灵鹤披风飘摇如振翅拿云的鹰隼。
“许慕臻,你没死在泉州算你命大,敢来管我的事!”当是许寄端都告诉他了,他手一挥,“清理干净点。”
张园被控制在许玉薤手中,随他一令,刀剑砉然砍刺。张寔父女,甚至盛婆婆都有身手,格来挡去还能护住不会武功的沈悠杳,宇成和许慕臻自然不甘被擒。但饮牛津弟子个个不弱,又人多势众,还不知许玉薤的武功深浅,要是被抓住,唯有死路一条。
还能见她吗?许慕臻心里慌慌不定,一筹莫展。
“啊”的一声,张蒂默和沈悠杳一同被擒,厚重的刀斧紧随索命。
两颗石弹丸如离弦之箭,闪电般击中持刀斧者的手腕骨,手上顿时失力,武器直直掉落地上,刺耳的“咣当”声将余下弟子吓得一滞。许慕臻脸色微变,在这颓败张园竟还深藏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手!他飞出弹丸的时机和力道都显出卓尔不俗的武学蓄积,而许慕臻一夕间从未觉察他的气息。
这拒敌救人的一手令许玉薤也另眼看待,刀剑骤停,所有人都等他走出来,可他迟迟不出现,仿佛刚才那一招不过是人们的幻觉。许玉薤望着弹丸发出的地方,正欲挺剑,突然他眼前竟真的出现一个人,激得他头皮发麻四肢觳觫,此人更像幻觉!
他面戴青铜兽纹面具,身着锈蚀的青铜铠,四肢金丝软甲,巍巍森然。
许慕臻没想到益州的青铜篡命师竟跟着他来了扬州,还出现在张园。但看张寔等人的神情并无异色,他们早已知晓青铜怪人在此。哦对,这不是益州容赦假扮的青铜人,而当属于它本来的发明者——篡命师。
霜磬亦在队列中,她追随许寄端甚久,纵然许玉薤不识,她一眼便认出来者。
“霜磬姑娘,别来无恙,了解许寄端的为人还留在她身边助纣为虐,在下佩服。”铠甲后呕哑低沉的男子如是说。
霜磬哀叹:“我能如何?你居然活到现在,难道容赦保你?”
这便是柳五?许慕臻思忖,师娘在此,柳五亦在此,都与容赦交谊匪浅,且能和睦相处?常卿说,青铜人本是师娘的设计,难道师父真有分桃断袖之癖?
青铜人柳五:“许寄端的许多把柄在我手上,终有一日会与她清算。还是你们要现在算?”
青铜人突然额外生出四臂,每条铁手臂执着刀、剑、床弩、箭囊,左右两手各握弹丸数粒。唯霜磬了解柳五可怖,他精通奇技淫巧,融会贯通,作战常设机关圈套,当年无人是其对手,加之武功绝凡,若非许寄端加害他,他当教主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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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许玉薤不知当年事,初生牛犊不畏虎,倨傲地问:“阁下何人?鬼鬼祟祟的做甚?”
霜磬向他做了个眼色,拢耳私语,她行事素求四平八稳,见到青铜柳五预感不祥,便意冷欲退。
许玉薤不待她言毕,懒懒拨开霜磬,“二十年前的事,我略有耳闻,你就是柳五?”
他甩掉斗篷,“我今日让你知道,你早该死在二十年前!”
青铜人纹丝未动,从恐怖骇人的面具读不出他任何情绪。许玉薤令手下进攻,自己则一个豹扑直抓柳五,柳五岿然,好似不把对方的虎狼身手放在眼里,又仿佛只是一具直挺挺的青铜尸骸,早已是死的。许玉薤承袭许寄端多疑的毛病,短短距离未触及青铜人身,硬是空翻落地。他鄙夷霜磬的惧怕,可也不愿充冤大头冒不明之险。像驯服一匹烈马,在其四周踱步观察、估量,寻找可乘之隙。
他自信是手到擒来的猎人。
张寔等人见此,一时心里没底。许慕臻提调真气,若形势胁迫,他绝不坐以待毙。许玉薤出手,青铜人也在等待这个时机,两粒弹子从截然相反的方向射来,许玉薤躲过其中之一,但另一粒则在他视线之外,击中头顶百会穴,他浑身抽搐一下。不过这招,让许慕臻看清楚,并非青铜人打的弹子,弹子是机关控制飞出来的。
若青铜人仅仅是噱头,说明柳五没有对敌实力,只能偷偷摸摸躲在暗里控制机关。许玉薤胆大起来,母亲说的毕竟不错,她给柳五下的药足以令他形同废人天年不永,何须忌惮?
许玉薤接连几式硬拳脚,青铜人单以两臂后发而至,克制得游刃有余,霜磬认出那是柳五青年成名的招式——柳绦手,变化无端,守雌贵柔。
许玉薤应接不暇,青铜人的招式将他双手套在其中如绳索绑缚,他解不出来又不能硬砍,额头汗珠沁出豆大的几颗,近在咫尺,他看了眼青铜面具,那是一张何其狰狞寒厉的鬼脸,心中无鬼都能看出鬼来,何况内心湫隘的许玉薤?
他心念萌生:柳五残喘至今,跟教主无关吗?武林第一教派的掌教夫人,解决宿敌屡屡失败,难道不是一股无形而相当的力量与其对抗的缘故?
柳绦手神鬼莫测,立刻将出神的许玉薤困锁其中,许玉薤动弹不得,被迫与一张诡谲的鬼面鼻尖顶着鼻尖。天罗地网的弹子击中饮牛津弟子,趁此际张阿爷启动地面机关,与盛婆婆、沈悠杳跃入黑洞,张蒂默抓住宇成,常卿抓住许慕臻,青铜人竦身抵挡,为众人断后。
这机关是一条长长的滑道,滑落过程中墙板时开时合,与六韦花山庄的秘道形式相似,滑道通向一间轩敞石室,室顶开口,预备此用地面铺了厚厚的稻草。许慕臻一出来没顾好平衡,脸先着地。张寔等早在旁边等着,宇成连连惊叫,许慕臻落下又一阵抑制不住地高呼:“太刺激了,这叫什么?上去时还能做一回吗?”
37. 小团圞(3)
地底寒冽,一个七八岁的女童,身着雪里金滚花狸毛罗襦,从一架装载无数齿轮、机弩和看不明白的装置的机关楼高台走下来,吃力地抱上个快两岁的婴孩,比着食指对宇成“嘘”了一声,“这里距地面不远,会被听到。”
她香暖稚嫩,比博士家的张萤台更加玉雪冰纯,可她的神态有种非寻常儿童的镇定明睿。常卿把她怀里的婴孩接过来,孩子见抱自己的换了人,不乐意地叫“姊姊”。
张阿爷苦笑一声,“承蒙娘子搭救,娘子今日如何?”
女童面露忧色,为难地道一声“还好”。
张阿爷了然点头,神态苍老颓唐,女童继续说:“阿娘令我操控青铜战俑应对上面的人。”她没有理会哭闹的弟弟,提起一盏红灯笼走了。
石室大小嵌套,各处精微构造都有其玄妙用途,宇成被盛婆婆三番两次地提醒“不要乱碰”,变动一下,石室和所联结的地上居室便生扭转。除了早慧的女童,四只木俑忙碌地穿梭维持机关,常卿向余人使了眼色,带许慕臻去了间空空荡荡的石室,“该我践诺了,许慕臻,除了令堂,师娘也想见你。”
他按固定的程式调对机关,许慕臻和他之间降下一堵墙壁,石室居然整体移动,许慕臻差点没站稳,脚下机关骨碌碌地响,四面墙壁的石块颜色变成四模四样,但声音和动静都停止了。
在常卿消失的那面墙壁,通联了一条窄道,一只木偶滑行到许慕臻面前,从针脚粗劣的衣衫下那根木头身体里传出虚弱女子的语声:“跟我来。”
“你是容夫人?柳五也在吗?”许慕臻边走边问。
木偶发出虚颤颤的笑,“我是柳五,也是容夫人。家中排行第五,全名叫做柳五娘,当日进饮牛津,我陪着容哥,所以女扮男装。”她的一言解开许慕臻终日来的疑惑,她所谓的“容哥”就是师父容赦。
“容哥屡屡提起你,你说,喜欢我做的点心。”
声音是从木偶身上传来,许慕臻看去,木桩画了脸谱才看着像人偶,可画技涂色如出自三岁孩童,看得很是糟心,明明可以不画,但还是费功夫画得浮夸难看,彰显一种独特品味。
“我最喜欢做点心,可惜容哥和潇凡都不喜甜食······等我好些,做给你吃。”
许慕臻听着这话,心头触动,他还记得那些精致可口的点心,曾伴随他晨练的时光。
木偶声音变了,“娘亲,我爱吃的。”
声音又变成柳五娘,“可你明明说‘不要做了’‘你不喜欢’······”
木偶传来克制的啜泣声,然后声音远至微不可闻。原来木偶也可通讯传音。
柳五娘连说话都这么气弱喑哑,懂事的女儿不忍她操劳才这样说,但对久病的人来说,她强自支撑的一番美意换来的是忧愁拒绝,反而败了她的兴致,加重病体的煎熬。
许慕臻其实没那么喜欢甜点,最初惊奇于未见,羡慕师父拥有的情意。单论吃食,他喜欢肉。女子总喜欢那些虚有其表又不饱腹的东西,小容正如此,说是饭一口都吃不下了,一错眼又拈起汉宫棋金乳酥,小嘴咂巴得滋滋有味。
“你最喜欢哪样?”
“都好吃,要说的话水晶龙凤糕。”他说了小容最爱的。
柳五娘短促地笑了笑,“你跟着木俑,它会引你见令堂。”
随后无论许慕臻再问什么,木偶里都沉寂无言。
脸蛋花里胡哨的木偶用木头手指输入机关密钥,尽头的墙壁上收,现出一间陈设齐备的居室,寝床放下了帷幔。许慕臻走近了,试探地撩开。
是燕九岭。
他仿佛溺水挣扎,又抓住了岸边湿黏的泥土;他仿佛溯洄星流,踩过滚烫熔岩的焰河。
他仿佛走了很久很久,才抓获重逢一面的幸福。
她安然熟睡,面色丰润晴晏。
“阿娘,阿娘,醒醒。”
女童从另一条通道而来,幼小的身躯又抱上那个挑拣人的弟弟。
“她为何不醒?”
容潇凡说:“她容易激动,我们用了点安神的药物,你别担心,不伤身体。”容潇凡故意将孩子抱给许慕臻看,“他是燕娘子的儿子,你的弟弟。”
“啊?”这波冲击来得始料未及,许慕臻被拍得晕头转向,他以为潇凡抱着的,只可能是容赦夫妇的孩子。
“孩子的父亲是谁?”
从许慕臻发抖的语声能听出他慌乱无措,容潇凡同情地看他,冷言道:“燕娘子说了二三十个男人,连我阿耶都算上,害得我父母亲大吵一架,最后我们也不知道是谁的孩子。”
许慕臻:······
容潇凡又说:“你是哥哥,给他起个名字吧,他两岁了还没有名字。”
许慕臻看着孩子的面容,既不像自己也不像燕九岭,皮肤微黑,双目狭长,鼻梁没他那么高,他难过又词穷得形容不出。他没享受过阖家之乐,对母亲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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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期望就有多少怨言,可她又有别的孩子了,弟弟比他需要照顾,他还未拼齐这个家就成了家庭的边缘人。
“阿娘没起吗?”
容潇凡道:“她起的‘报仇’‘雪恨’‘杀人’‘如麻’,你看看有喜欢的吗?”
许慕臻心烦意乱,“我不知道。”
他浑浑噩噩地跟着容潇凡离开石室,木偶才又传来声音,语气芬凛,“燕九岭到张园以来,一直由盛婆婆她们悉心顾看,接生是尽了十二分力保她们母子平安。我只要换一个与许寄端对质的机会,讨一份公道,无论我能不能获得解药,容哥都会将她们母子二人平安送回。”她柔软文良的性情已化成腐水,泡发她千疮百孔的躯体,她多想做回青年遍交豪俊的柳五、童年街头巷末快乐的五娘,她诚恳待人避让纷争,最后却落个生不如死的下场。
“你要我做什么?”
与许慕臻的胶着耗尽她的气力,累得讲不下去,“你去益州告诉许寄北······许寄端的恶行,混元堂失控······还有,燕九岭在这里······叫他速回······”话未毕是一长串咳嗽。
“师娘,保重。”许慕臻说完,木偶便再不发出一点声音。
许慕臻与张园的人商量,他们必须突围出去再做定夺,失去这块园地他们得寻另外栖身之处。
容潇凡道:“地底有别的出口,你只要按娘亲说的,去益州通风报信。”
在宇成和许慕臻见常卿之前,湛谦已快马加鞭回益州,九阳八荒丹的时限快要见底,许慕臻也须加紧回赶。他问:“你们怎么对付饮牛津?”
这一屋老弱病残凑全了,难有胜算。
常卿指了指满屋机关。篡命师柳五娘的专长在机关术,许慕臻和李庄姜学习过皮毛,这地底的机关布置显然超越许慕臻的理解,接下来还将是一屋人系命之术。
“老傻,报信有你和少庄主足够了,许寄北不认识我,我在这能保护张阿爷一家。”童年受恩,成年报恩,人间的暖总归不曾遗失。
容潇凡迷茫地问:“你叫老傻?”
“哈哈哈我起的!”宇成抢功。
“什么?居然是你!”许慕臻跟宇成动起手来,他当是金羁派人多嘴杂随口传的,哪成想是宇成瞎起还广而告之。
容潇凡默默看着怀里婴孩,与他目光交汇心灵传信:要这么取名,姊姊可就会了。
她心里拟定名字,和婴孩抵了抵鼻尖。
38. 情丝柔(1)
六韦花山庄的清晨,空云射透金芒,宛如万千光箭遍布霞絮云沫,夸父逐的日轮矞矞皇皇抬升。白露凝霜,一碧青草,葳蕤林木,先后跑马现出两青年。众声沸议,湛谦和许慕臻下了马,后者是一眼看到人群中跟石狮子一样高的小容,往她那走,许寄北正正中中站在他前路上,负手而立,“事情办得怎么样?”
打从接到驿站消息,许寄北和蔼地逼迫庄上奴仆同他列阵迎接,美曰接风洗尘。他难得善心大发,盛情邀小容前去,情人之间小别胜新欢,合当好好纾解相思之苦。
许慕臻和湛谦如实相告,能带回来的账本明目也一概上交。
听闻燕九岭生子,他面露异色,问了孩子的年岁,他又久久沉默。直至许慕臻要解药才回神,“什么解药?”
“九阴六合丹。”
许寄北恍然明白,“你们服下的药叫九转阴阳八荒六合丹,益气补精,无毒。既然无毒,何来解药?”不愧为教主,空手套白狼这么坦然。
“办得好,奖赏不可免,我说话算话。”许寄北先向湛谦说,“那名女子,我给他赎了身。小庄主,我买你家人送你,钱和人都叫你赚了,高兴么?”
湛谦面带寒光。
“至于你,你跟小容情深意笃,我告诉你们一个至关终身的秘密!”
许慕臻隐隐觉得他用意不善。
“你的生日是开元元年正月初六,你娘亲亲口告诉我,你是慕之沂的骨肉!你再看看她,”许寄北把他和小容面对面拉到一起,“你可知她是谁?她是慕之沂和花采璃的女儿,开元六年生,你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亲兄妹,难怪都这么讨人厌!”
两两对视,目色里惊异、混乱、不可置信,向对方求否认,找寻无果后,小心翼翼地垂眸。
小容说过,她爹喜欢一个绝色美人,至死不忘;花采璃认识燕九岭,也非偶然。
他们是旧情事的遗物,兰因絮果,开败无常。
小容不住摇头,眼前大水漫野,什么都看不见。而许慕臻,他耳畔嗡嗡鸣响,许寄北愠怒的脸、洪亮的声音仿佛拉远。
每至入眠,他总想把攒的话讲给小容,可纵使日后花晨月夕,无人共欢欣,无人识风月,无人可诉。他还做回孤魂野鬼,眼红别人的两情相悦。
然而他怎能回去那种日子?他无法装作凡心不动的样子。
许寄北仰天大笑,他一辈子都没这么笑过,“兄妹不伦,我可看着慕之沂的后人叫天下耻笑!唾弃!”
为了看他二人纠结挣扎的脸色,许寄北度日如年地捂着这个秘密,定要选在恋人小别之后思恋情浓的时刻,才完成最痛快的一击。他终于从这场一败涂地的厮杀中,尝到报复的快感。
“你说的属实?”明石散人问。
“哼,燕九岭说的。”许寄北的眼神似幽冥的两簇鬼火。
明石散人喜极而泣地抱住许慕臻,“倘若我早知你是之沂的儿子,哪会生这许多嫌隙,悦离神功必倾囊传授与你。”明石散人心中亏欠大弟子,所以待小容极佳,今日得知慕之沂还有儿子,衣钵得以传续,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你爹完全不是习武的料,我没法子传他,但你的资质万里挑一,苍天有眼哈哈哈······”
许寄北狰狞笑道:“你知道了,就可以做个明白鬼了。”
真气如白虹凌空,掀天换日地杀伐,数丈外谁都不敢踏前半步。
明石散人怒斥:“你叽歪什么?这是我徒弟的儿子!”
“我送他九泉之下一份大礼,让他们父子团聚!”
明石散人不允,两人交手即凶险奇招,砸了六韦花山庄十五件家具。许慕臻知道自己赔不起,缩手缩脚地拦了拦。
阻止他们的是羌青,他只说了句,“少主醒了。”
许寄北整理自己略微凌乱的锦半臂,剜了明石散人一眼,风行至阿奴的房间。沈呈华规规矩矩守着门口,进得屋内,阿奴倚靠新螺钿贵妃榻,气色恢复许多。
头顶发囊包的女子对阿奴嘘寒问暖,但说的并非中原话。她是浪穹诏国的公主毗罗弯弯,国王时罗铎赐予同龄侍女毗罗奴陪伴、照顾她,公主习惯唤这名侍女为阿奴。游心玄病逝后,许寄北必须接回阿奴,浪穹诏也在此时与邓赕、施浪联兵伐南诏,为保卫公主的安全,将公主与阿奴一同送往中原。
许寄北自然礼遇毗罗公主,送了救到公主、很讨公主喜欢的沈呈华当左右金吾卫。阿奴苏醒前,她与沈呈华寸步不离,会说的汉语越来越多了。
浪穹诏王室看不惯游心玄嫁入中土,游心玄回归母族摆明了不受偏宠,欺负起来肆无忌惮。阿奴从小寄人篱下,熟习了察言观色、两面三刀、阳奉阴违等所有求生技能。她的苏醒是许慕臻等人最担心的事。
她蒙缠纱布,两只眼睛楚楚可怜地望向许寄北,说的每个字都教许慕臻捏了把汗。
“你是我的阿耶吗?”
许寄北余怒未消,含着粗喘,约略平静地说:“你要什么,尽管开口。”
阿奴嘤咛哭道:“阿娘不在,阿奴以后只能依靠阿耶了。阿耶不要再抛下我好吗?”
“好。”许寄北答应得干脆,却没说什么体己话安慰死里逃生的女儿,久居高处仿佛太上忘情了。
“我的脸还能好吗?”她怯怜怜地摸了摸纱布。
“当然,饮牛津请的来天下所有好大夫。”
“阿耶,我想回家,我想尽快回到自己家。”
“你大病初愈,受得了旅途劳顿吗?”
“只要回家,我能忍耐一切。”
她没有说许慕臻伤她之事,万幸之极,也蹊跷之极。
许寄北立即安排羌青等五个影卫轮守阿奴,沈呈华部署全员回扬州的事宜,许慕臻是饮牛津弟子,小容和张果老要医治阿奴,与队伍同行。当晚沈呈华拿着方案向教主汇报,教主的屋室收拾一空。
繁宛洛在纸上写道:许教主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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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回程。
沈呈华才相信,许寄北不着一字离开六韦花山庄,丢下益州一大队随扈。
为了燕九岭吧。
折磨她儿子,却从未骂她一句不是。听到她被囚禁、生子的消息,等不及一晚便赶回去。当年为燕九岭怒发冲冠,如今执念依旧,无人可比。暌违多年的女儿不可比。软玉温香的繁宛洛不可比。
哑女宛洛呆坐冷气飕飕的空屋,不知何去何从。
许寄北临走前为她赎身放良,还说:“小庄主对你留情,总不至于待你太差。只要你不妄想做正妻,在六韦花当个侍妾,也能富贵一生。”
繁思训卖她,湛谦把她送回花绮麓,许寄北把她从花绮麓买出来,她从头至尾被人鱼肉,被世上的强权霸道胁之迫之,没有一日自己做得了主。
罢了,这命。
我奈何不得你,你此后也奈不得我。
繁宛洛系上白绫,纤颈伸进圈套里,望一室虚空踢开脚凳。
小容从阿奴的房间走出来,脚凳带翻灯烛架,哗啦啦一阵响。
小容叩了叩黑漆漆的门,“需要帮忙吗?”
她等不来回答,抱起灰陶菱纹花瓶砸破门,一眼看见悬梁吊着具身子。她大声叫人,摆正脚凳托举繁宛洛的双足,从外面涌进乌泱泱的人。
连死都不能做主,宛洛迷惘地想,上天到底想让我走到哪里去呢?
她在混沌的意识里,模模糊糊看见父亲泪湿衣襟接引她,“好好活,宛洛,会有好日子的。”繁秀才牵着她的手,递向微弱的光源,宛洛被那人一握,半悲半悸地醒了。那人手攥的真紧,哭得泪水洇湿了交握的指缝,守在床边。
宛洛与他四目一对,想抽回手,湛谦纹丝不松。床尾站着个端药碗的妹妹,凝视着粘合起来的四只手,别开眼想自己的心事。
“别做傻事。”湛谦哀求道。他替宛洛拭去泪水和冷汗,他的每下触碰对宛洛而言都像是酷刑,她皱着眉躲开脸,让那只手悻悻然僵着。
小容放下药碗,悄无声息地带上门,不再打扰这对情路颠簸的恋人。坐在大理石台阶上,月色如霜似冰,她还拿着煎药的竹扇忘了放下,双掌滚着扇柄把玩。从阿奴那边过来,她就急着救这个哑女,忙忙碌碌也好,她怕的是这样的落单时候,会不由自主想起许寄北梦魇般的话。她为宛洛呼救时,许慕臻最先赶到,发觉她躲着他,没停留太久。
赤狐慕慕叼着一只宝相花长方木盒,等小容接过去,它转过身尾巴直竖,许慕臻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羌青,他仍是死气沉沉,抱肩站定告诉小容,“慕姑娘,你该收拾行李,明日启程扬州。”
“教主又拿什么威胁我?”
羌青冷冷言道:“你没有拒绝的余地。”
小容讽道:“你们所有影卫加起来也不会是太师公和慕阿兄的对手,我没什么好怕的。”
闻言,羌青扼住她脖颈,将她抵在垣墙上,小容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几乎晕厥。
39. 情丝柔(2)
“放开!”
许慕臻抱着一尘不染的白狐妹妹,慕慕亦在他脚边摇尾巴,他面容愠怒,再多一秒就会出招。
羌青松了手,小容咳嗽着,软了身子,偎在许慕臻展开的臂弯里,她触电般记起不妥,直了腰板。院落乔木扶疏,秋菊清雅,此夜此星都与无不斋重叠。
许慕臻自嘲地一嗤,“再不然我也是你兄长,你打算一辈子不理睬?”
小容轻轻说:“那就一辈子不理睬。”
许慕臻看着小容定定的神情,冷了脸,“你说真的?”
小容片刻出神:“父亲去世后,娘亲忧思无尽,她给我取的名字来自《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她为父亲无心梳妆,而她也知道,父亲在世时为燕九岭亦是同等心情。”
失去所爱,人总要像漂泊羁旅的蓬草,在心上流浪。
茶楼初遇,郎艳独绝,乍见之欢或许源于血脉中,燕九岭留给慕之沂的思恋作痛,兄妹各自身后,爱而不得的两人阴阳重逢,无语凝噎。
“往后我也将懒于弄妆,直到能当你只是兄长那天。”
许慕臻自知无法挽回,“盒子里,是你要的。”
小容强作欢颜,道:“今后都用不着了,多谢阿兄记挂。”她任性地夺路逃走,实际也并非任性,她需要自己哭一会儿,把他一个人丢弃在枯老的月色里。
许慕臻是真累了。他的昼夜不息都靠心房的滚烫支撑,许寄北的话恰如冰雹瓢泼,熄灭热意还砸得他遍体鳞伤。他仰面躺下,乏得阖了眼。
出扬州城前,他想到快要回来,仿佛服完一次冗长的徭役。他冒险又去了首饰铺,用剩余的钱买了枝红玉响铃簪。小容黏他、喜欢他,应当能全心全意爱他。那么,孑然孤单的过去便真的过去。滂沱大雨后的彩虹,原以为是命运的放过与奖赏,谁道是虚晃一枪,用泡影诓骗他。
得而复失的苦涩,眼看欢喜烂空,伶仃如昨。
明石散人捡起木盒,瞧见里面的红玉响铃簪。他和张果老看着两人熟识、交心,将及议婚,竟撞上这种幺蛾子,造化弄人。可明石散人毕竟找到了慕之沂的亲骨肉,纵然神伤,不免欢喜。
明石散人在许慕臻头顶说道:“唐律同姓为婚者,缌麻以上,以奸论。你和小容的婚事,作废了罢。由我做主,一定给你们都说好人家,办得风风光光的!只要你们别像之沂那样犯傻······”
明石散人一生旷达无累,鲜少像此时越说越痛,他不知自己是痛众人之痛,所以分外剧烈:丧子之痛、骨肉分离之痛、采璃年轻孀居之痛、许慕臻和小容阴差阳错之痛······
“你爹离开扬州后积郁成疾,我们只好哄他喝下仙人羡,希望他忘掉一切重获新生。他装得什么都忘了,却病得越来越重。采璃害喜后经常起夜呕吐,我们才发现他偷着哭。”
“唉,早知还不如不给他喝仙人羡,他藏着掖着自己难过,才致英年早逝。”
许慕臻盖着眼睛,不发一言。明石散人劝不动他,转向老友,“你一路上帮我照看他俩。”
张果老此时才做声,“自然。”
许寄北离蜀的消息不胫而走,各武林门派欢呼雀跃,好像命运的主宰权重回自己手上了。
饮牛津少主的船队今晨起航,作为医师的张果老与慕适容同去,孤城仞派了林琅做护卫,照顾饮食起居的仍是缤鱼。
孤宗主说道:“今年的英雄集无疾而终,遗憾之至。但许少侠与孤鸢何妨对决一场?让我们见识见识神功在年轻一代的传承。”
他说中了大多数武林同道的心愿。
许慕臻欣然同意,自修习两门神功,他唯一正式的交手还是玄冥。孤鸢文弱少言,此时清冷的神色闪烁希冀,与许慕臻目光相接的亮芒,如名剑试锋,不遑多让。
比武场因地制宜,选在六韦花山庄拆去擂台的空地。各门派自发观战,乌泱泱也站了不少。
这场比试更像是亲缘流派的切磋,两人都没用兵刃。许慕臻从小是讲师给什么用什么,刀枪剑鞭棍都能用,但好兵刃到不了他手上;孤鸢常用孤城仞送他的一柄剑,曾取胜鲁索,他见许慕臻没取用兵器,亦摘下佩剑。两人比内力与近战足矣。
后起之秀,他们是下一代的主角。
许慕臻和孤鸢同时展开臂膊,乾坤在身前衍化,定成于乱。许慕臻的内力如冥冥宇宙,蔚然大观;孤鸢显得朴实无华,但之前的对决他都隐秘地保留了实力,稳稳地赢到最后,这次未必不如此。
酝酿已久,交手的一刻绝无后退。
许慕臻以第五重“紫薇”“贵柔”冰火交加冲向孤鸢,孤鸢闪避,自下盘向上斜削,许慕臻以“鲲鹏”的轻功升上树梢,倒转身形向下,双手轮番击出鬼坎神功的冰凌,冰凌以气炼化,孤鸢闪开,空地留下一串坑洼,不等众人慨叹许慕臻功力之厚,孤鸢亦腾空,双臂合于头顶,重重劈落,无形气刃斩下。
许慕臻掌面斜削,几道飞剑破云遏势,巨刃停顿,刀尖一侧将飞剑荡碎,横于空中,纤毫无损,又向许慕臻疾驰。许慕臻才施展火龙,巨刃与龙缠斗。
十几个回合,许慕臻勘破他武功明显的特征:孤鸢有精准的度量,拿捏分寸,所以才时时表现出与对方不相上下的水平,这是其一;他出招稳重扎实,但可随时因对手之变而停止,这是其二。
许慕臻能瞧出他的武功路数,是因为实力更在孤鸢之上,只是对他的静水流深琢磨不透才多对了几招。
孤宗主冷冰冰地夸赞了许慕臻,他自始至终没承认这个师弟,一直称他“许少侠”,但他心悦诚服地望向明石散人,“徒弟的徒弟比起师父来的差远了。”
明石散人自许慕臻完胜后满意地叉起腰,一听到二弟子这句话,板着脸训道:“武学追求非至纯至洁无以抵达,修心乃上。”
听起来就像指责孤宗主别有用心一样,孤宗主面色不改,恭领教诲,双手作揖道:“徒弟谨记。”又命孤鸢叩首拜谢。
明石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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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道:“我没教过你,别拜。”
但孤鸢和孤城仞如出一辙,固执地行了礼,而不管明石散人的排斥。
湛谦圆场:“孤少侠造诣非凡,望来日英雄集相逢,更让我们耳目一新。”
“过奖。”泪痣似晨曦露珠绽放又逝落,他神色安宁落寞,言谈语句很短,若不是见识过他的武学才干,更以为他是多情毓秀的书生。
饮牛津的影卫等候许久,个个脸上阴郁桀竖。
明石散人和花采璃叮嘱离开师门的许慕臻和小容要同舟共济,两人在长辈面前答应得好好的,道过别,谁都不再正面看对方。
饮牛津应互市之便,在剑南道造船厂定制了一艘俞大娘船,此船载重可至一万石,操驾之工便需数百,从饮牛津来的全部侍从暗卫均在船上担任一份差使,采购的货物、牲畜尽得其所。船只顺岷江而下,在戎州进入长江航线。夏水襄陵,船行堪比疾电,朝暮间即可由白帝到江陵。荆江河段河道弯曲,水流不畅,船速也慢下来。
饮牛津弟子阴沉得如丧考妣,相反无不斋的人谈笑风生,尤其是林琅,接话反应神速,不愧是能和石狮子聊天的男人。无不斋主张缓行探趣,每日睡懒觉、睡午觉、吃茶、观地方歌舞、教狐狸兄妹捕兔子小鸡······羌青作为最受教主器重的影卫,强烈谴责张果老的放浪形骸,在张果老给他打成卧床阿奴二号后,反对的声音彻底消弭,一路都是青春放歌自由笑语。
两小狐狸第一次登船,最爱在船头赏滔滔江浪,吹一吹自己柔软的毛毛。
张果老摆弄着九枚圆形银环,套在如意形的框柄上。这是种顶消磨时间的益智游戏,按照一定顺序可使九环全部连贯于铜圈上,熟手也要经过至少八十一次上下才能将相连的九环套入一个柱子,再用二百五十六次才能将九环全解下。许慕臻时常跟张果老学,这实在是装忙的好幌子,心不在焉也露不出来。
普通船员见小容能给阿奴和羌青治病,纷纷请她诊断长年漂泊海上不得治疗的旧疾,小容待病人温声细语,且只收微薄的诊金,得到他们一口一个“女菩萨”的感谢。
一艘引人注目的大船,教图谋不轨的人敲响算盘。船至隘口,岸靠得近,左右两侧站了许多头戴白巾手持悍刀的劲装男子,他们盘踞长江,觊觎过路的财宝。
经验丰富的船员惊叫道:“坏了坏了,海贼!”
他们是长江一带的绿林,往来商船默认得打点他们。
白巾海贼吹了声口哨,一齐抛出系铁钩的粗辫绳索向船上爬,饮牛津的侍卫立刻上前砍绳索,海贼早有防范,飞出短剑匕首,岸上弓箭手箭矢齐发,刃器碰撞的节奏越来越急促。
张果老仍平静地套取九连环,将兵刃之声当做助兴的鼓点。除他之外,船上人驾船、藏物、接战,人影匆忙。
最勇猛的海贼已跳上甲板,砍杀了几名船员就往内舱奔。女眷几乎都藏在舱内,许慕臻不能让他过去,正面一挡,两人都吃了惊。
“你小子——”
40. 情丝柔(3)
横刀阔步的白头巾汉子,竟然是黎率!他还真活络,不走官路便走水路。在一片干戈火热中,两人仅次于张果老,淡定地聊起近况。了了两年,已是河东河西大变迁,许慕臻摇身变了大商船的高师贵徒,黎率落魄成人人喊打的海贼恶棍。六韦花山庄现下还没放弃对他的缉捕,他只好躲到荆州。这身武艺若用来为国效力,求个封妻荫子,风光无垠,但官场这条道堵死后,他只能落草为寇,从此和他向往的功成名就隔绝。
许慕臻才知黎率长得一副强盗样,追求的却是武功立业,问:“你不试试走拜谒推举之路?”
大唐五品以上官员肩负举荐贤才之责,所以朱门簪缨世家常有才子踩破门槛求荐,虽则共识上那是给名门子弟行的方便。
黎率断然否决:“我没戏。”他指了指许慕臻身后的内舱,“我们也算过命的交情,你让我拿几样走。”
“这些属于饮牛津,我无权出让。”
黎率问:“饮牛津什么门派?招不招人?”他从前不将江湖野路子放心上,连鼎鼎大名的饮牛津都不清楚,他现在却不再自矜身段了。
他问得许慕臻哑口无言。许慕臻只知道饮牛津怎样从小培养弟子,并不知半路怎么招法。
“招!一直都招!”沈呈华偷听了他俩的谈话,立刻回复:“你杀五个海贼当投名状,饮牛津就纳你为弟子!”
“瞎,我怎么信你?”
沈呈华应对轰然而上的海贼,还分神回答:“我管招人,说话算话。”
“有钱拿吗?”
“月俸三贯钱。”
“干了!”黎率气吞山河地吼出一句,扯下白头巾倒戈相向。海贼们根本料想不到寥寥数语竟让他反水,且下手就致命。杀够人头,他不愿再沾染血腥,粗声喊道:“滚!莫挨老子!老子这口刀不长眼睛!”
海贼头领在岸上张牙舞爪:“黎率你这叛徒,有你好死那天!”
黎率毫无顾忌地大笑,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抹了把脸上的血。船行远方,带走他狂妄的笑。
船员收拾尸体,黎率问个没完,“我算加进来了吧?算加进来了吗?”
沈呈华一边安抚毗罗公主,一边稳住黎率,宛如带崽的鸡妈妈,“到扬州,只要八长老有半数同意,或教主同意,你就加进来了。”沈呈华是会算账的,把人骗进来再明讲。
“你骗我!月俸真三贯?”
沈呈华做了五年影卫才月俸一贯半,许慕臻那样的普通学徒甚至无钱可拿。通过天选确认品阶,按功过陟罚,月俸三贯至少要升两回才能拿到。
黎率听完就把血淋淋的大砍刀抡过头顶,沈呈华不为慑服,影卫中无人援护沈呈华,然而林琅却砉然抽剑,剑尖斜挑,笑脸跟平日的嘻嘻哈哈迥然不同,翻脸转为阴狠,定取人性命。
林琅和沈呈华相交较浅,关键时刻却很仗义。
黎率任不良人时领朝廷薪水,年俸才十贯,额外接悬赏刚刚入能敷出,要是能进饮牛津拿到三贯月俸,日子会宽裕不少。何况,黎率已和海贼结仇,由不得回顾,只能往前走,只能顺着流水船舶叩阙饮牛津。
黎率骂骂咧咧撤回刀,同饮牛津的人一一过面,但除了许慕臻沈呈华,影卫都没给他正常脸色。想到要立足饮牛津,还是得团结许、沈,黎率马上同二人和好。
慕适容初识黎率,对他转手就能出卖海贼的举动深感恐惧,她从未见如此利益当先的人,央林琅打探,林琅半天就扫听回来,绘声绘色转述给小容。他俩咕哝得正兴头上,黎率从船那边走来,后者觉得林琅是他船上的第三个朋友,双掌一拍加入。
小容听过黎率的故事,纵然理解被海贼排挤不得不忍辱终止反叛的做法,对黎率的惶恐却不减寸分,在三人对话里一直寻隙脱身。
许慕臻与沈呈华交换毗罗公主主仆的信息,爱热闹的黎率把他俩一并拽来,被盟友围绕让黎率十分满意。小容趁机揉揉眼睛:“我困倦了,去睡一会儿。”
许慕臻刚走来,听到的便是这句,圭璧一般的眼眸光透照世,瞬而洞明少女的心思。爱恨本为一体,情人的背面是仇人,她是不愿见我了。许慕臻冷淡地转向旁侧,小容却在他错失的瞬间才敢看他,他一正身,只瞧得见她头顶鬟发,遮挡颜容,莫名使他生气。
躲躲藏藏的,幼稚。
黎率的眼珠在他俩身上溜了两圈,问道:“对了,你那漂亮婆姨呢?就是六韦花里,你为她命都不顾那个?”
此话一出,小容耳朵都支棱起尖儿了。
沈呈华一头雾水,林琅“啊”地一声,“你脚踏两只船啊?”识时宜,他捂住嘴。
黎率听到了,“还有一只船······”他看小容,若有所悟。
“我······”许慕臻刚要开口解释,忽而觉得没必要,于是肆无忌惮地沉默。接及小容的疑虑之色,他心硬如铁,超勇地回敬,那架势仿佛理所当然地问,“你凭什么管我?”
“哼!”
小容倔巴巴回了舱房,她是金枝玉叶的大小姐,靥上娇憨,一生气也不免盛气凌人。她“砰”地碰上舱门,结果扭开脸就钻进薄衾掉小珍珠,怕人听闻,头上裹好几层。
窝囊废大小姐。
听说男子薄幸,他有过的女子,数量多、家世好、品貌优都是炫耀的资本。
六韦花最漂亮的女子,当属寻短见那个,美得叫人过目难忘。难怪繁宛洛出事,许慕臻率先赶来救。可笑她自作多情了。
许慕臻揪着黎率把他掼到地上,黎率没防备,怒道:“你有病吗?”
“你想死吗?”许慕臻黑着脸扬长而去,沈呈华跟上他接着讲。被黎率打断前,沈呈华告诉许慕臻,阿奴出病房没说任何故意的话,驯良得仿佛白莲圣母,她说最大的心愿就是寻得父亲,只想在父亲羽翼下过简单平静的生活。
“毗罗公主说,阿奴童年凄苦,但天性不坏。”
许慕臻反问:“怎么看出天性不坏?阿奴做的坏事,譬如蛇蝎,难道坏人只要放下屠刀就被封佛?”
沈呈华:“没准呢?”
“鬼才信!”
沈呈华无奈:“你最近嘴跟刀片似的。”
“那是你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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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你看你看,情场失意,兄弟撒气。”
小容日日坐诊开药,无事便在自己的小舱房关着避暑,夕阳将及隐没才到甲板晒晒流岚月光。今夜细雨濛濛,别人都躲雨,她不胜憋闷,出来透气。林琅成了解语之人,他撑开桐油伞,辟一方小小天地,浅笑道:“为小郎君的事?”
许慕臻从窗格看到他们颀长和窈窕的背影,男俊女秀,恰似烟雨长江里的风华画卷,而他像迟暮的老头子,心怀鬼胎地窥望。
林琅知道阿奴的胡作非为,若非许寄北横拦,摘金钩还怕报复不了个妖女?
“你知道她现在为何这么温良?”
“老子不在呗,全部影卫加起来都不敌张仙人和许慕臻,她敢不老实?”
“这是其一,还有其二。”慕适容注视江面,“我告诉她,合血法验出他们父女血液不融,她不是许寄北的女儿。如果她说慕阿兄伤她,我马上把她假冒的事抖出去!”
林琅竖起拇指赞叹,“姑娘高明!”
许慕臻听不到语声,看不清他们彼此遮挡的身体部位,只见林琅的胳膊挪向小容胸前。许慕臻狠狠拍了下窗棂,但雨中二人专注探讨,没听见响。
“阿奴不是许寄北亲生的?”
“应该是。”
林琅惊骇,“姑娘骗她的?”
慕适容伸出食指“嘘”了一声,自许慕臻的视角看去,她像躲进林琅怀里一样!
她怎么能这样?
“滴骨合血是自古以来唯一确定亲缘的办法,但我试验数次,结果不一定准。人畜的血也可相融。世人用此法,大概造成过诸多冤假错案。”
“姑娘想让我做什么吗?”
慕适容点头,“快到扬州城了,如果你是阿奴,计划如何?”
林琅忖度片刻:“许寄北一定派亲信在港口迎接,最好是在那之前,教姑娘说不出口。”
他们洞见一致。
慕适容接道:“最隐蔽的是下毒,凶手可以自然隐身。毒之一道深博无涯,我虽懂皮毛,但南诏制毒新奇,防不胜防。”
“我熟悉验毒术,以后的饮食我为姑娘试毒。”
“好,你自己也要小心。林琅,假使最终我仍难逃不测,你就是唯一知道秘密的人,决不能让她加害慕阿兄!”
林琅一贯当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娇千金,此时看小容陡然起敬,联想孤城仞下令时的威严,这大概是一种传承,虽则他们是继父女。
“我没有告诉其他人。你灵通,能守秘,是最佳人选。如果阿奴悔过自新,真的做了善人,她既往的不是,”慕适容缓缓说,“我们一笔勾销,当做偿还她过往吃的苦。”
“好。”林琅与她同打一把伞回房,细密的雨珠落湿了他们的肩膀、手背,衣上浅浅的印子,像伤痕痊愈的新疤。
两人这时才注意到角落寂寞的窗户,有一张由于阴雨而格外惨白的脸。他“咣当”关窗,说不出的误解堆积成埋怨,他没有听到最后的对话。
“不告诉郎君吗?毕竟是为了他。”
慕适容红了眼,“何必呢?”
41. 情丝柔(4)
江宁,醉烟迷乱,百姓宁安。末伏过五,距处暑还有十余日。溪涯湖曲,苍水瀴溟,迎客纱幔招摇,吴姬压酒浅笑。
张果老嗅着佳肴茗香,拖带后面一大家子下船用饭。船员职责重要,不得擅离,影卫都跟在后。除了沈呈华,其他影卫都对青天白日倦烦一般,闷头走路,不哼一声。羌青没来,他还躺着。
一具大食案,围了八座月牙凳,三桌才够。十四个影卫三桌匀开率先抢位,其余人才明白每桌都分配四五个影卫监视。
张果老阴阳怪气地赞道:“你们真是伺候人的命!”
余下的张果老、林琅一桌,毗罗公主、阿奴、沈呈华一桌,许慕臻、黎率、慕适容、缤鱼一桌。兄妹为了避免尴尬的交集,把黎率和缤鱼推到中间,各自在旁落座,推杯换盏间对方灼热的视线牵拉自己的一举一动,被发觉前赶快移开,表演得欲盖弥彰。
沉默木偶戏里,他们是两位拙劣的主角。
每桌影卫都用烛火消毒银针,针探入菜饭不变色才举箸。林琅遥遥与慕适容对视,小容慢慢尝了山药。许慕臻剥虾,黎率无意瞟了眼小山似的软红虾皮,再一定睛,许慕臻把虾身拆成一段一段的,像褪血的尸块,让他连夹一筷子的便宜都不想占了。
黎率要了酒,许慕臻陪了一碗,说什么不再喝了;缤鱼慢条斯理地喝干一碗又一碗,比黎率还爽利。反正酒钱算在饮牛津账上,黎率大声吆喝:“再来两坛!”侧身问缤鱼,“天生海量?”
缤鱼笑道:“小时浣衣过活,秋冬手太冷,喝酒暖暖才能接着洗,酒量就练出来了。”
小容发现缤鱼每次都能以平静的语气说出最痛心的经历,安慰地抚了抚她的肩膀。
缤鱼:“姑娘,我生来如此,久了并不难受,反而在摘金钩的许多年,衣食富足,过不回原来的日子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许慕臻道。
缤鱼面色渐热,“各样人、各样日子见多了,渐渐得出一套识人的理论来。”
众人来了兴趣,缤鱼又不敢夸口了,谦虚地讲:“闲时琢磨解闷儿的,随便说说,当不得真。”
黎率笑道:“顶好下酒,我指一个你说——林琅!”他把林琅叫来判断准头。
缤鱼胸有成竹:“林琅是广陵人,少年劳碌,曾受灭顶之灾,幸好得贵人襄助才躲过。”
黎率:“对吗?”
林琅笑得天真无邪:“当然对啊。”
“还真神了!”
慕适容扁扁嘴,对黎率说:“我也算出你性格鲁直,不擅心术。”
“你怎么知道?”
林琅捧腹笑道:“你不动脑子吗?我和缤鱼同属摘金钩,这是我告诉她的!”
黎率的智慧遭到群嘲,连影卫都有人“噗嗤”绷不住地笑。他必要雪耻,“我再选一个!”黎率心想非难住她不可,嘴一努,“头上戴大帽子的。”
这位连中原话都说不了几句。
浪穹诏公主毗罗弯弯。
缤鱼走过去请公主赐手,说道:“公主尊贵,一生清闲,受人爱戴。”
阿奴将话翻译一遍,公主尤其欢喜,当即褪下一只大银镯送她。缤鱼千恩万谢,不收。
黎率嘟囔,“谁看不出来她是公主?你拍马屁!不能算!”
缤鱼恓惶环顾,压低声说:“还看出些不吉利的,公主短寿。”
慕适容:“这话确实不宜说。”
缤鱼为难地点头。
黎率巡视三桌人,最后点了正对自己、刚刚笑出声的女影卫,“她!”
影卫们几乎不和他们交流,被点到的是影卫中唯一的女子,朗目重眉,一副男相。缤鱼问她愿不愿意玩,她毫不犹豫地伸手。
缤鱼“咦”了一声,笑道:“姑娘出身勋贵,是家里的掌上明珠。精通武功,勤勉刻苦,富贵能长久。”
女影卫笑了,似乎默认,“不吉利的,也说来听听。”
缤鱼踌躇地瞧了瞧她的面色,“眼光太高,孤辰寡宿,求不到心爱之人。”
“准吗?”黎率问。
“前面差不多,后面要靠未来验证了。”她掏出一贯钱作赏,缤鱼美滋滋收了,回敬她一碗酒。
女影卫问:“怎么我的就收了?”
慕适容:“不收才是坏事。”
许慕臻:“泄露天机,要拿钱祭拜神佛化解,另一部分留作生活。但算出灾祸或命不久矣的,钱成了卖命钱,不收也是行规。”许慕臻之所以清楚,是因为高向告诉过他。毗罗公主的命相似乎比缤鱼透露的还凶险。
无不斋时,他俩常海阔天空地闲聊,也提及命理玄学,许慕臻还把高向占卦遇到的怪事讲给她听。如今没隔多久,他们身边便各有了闲话之人。
船抵扬州城外的扬子津,渡口空寂无人。影卫一早传了信,可至此时都无饮牛津的仪仗来接少主。所有人下船,唯船员忙碌地卸载互市买来的货物。
阿奴见又是无人接应,神情酸楚,她不知自己在父亲心中占几分重量。许寄北为她四处寻医,大为光火,看似珍重她,又感觉并非为她。阿奴黯然拭泪,慕适容见她凄惨兮兮而心生怜悯,手里捏了一方帕子递她。
暗中埋伏的杀手揭开蔽身的油布,冲散了人群,他们绕开黎率等男子,目标是击毙女眷。毗罗公主躲在沈呈华身后,密雨似的刀剑仍吓得她花容失色;阿奴病体虚弱,眼睁睁看凶刃袭来,坐以待毙不是她风格,她抓住小容替她挡住狠辣的铜锏,趁机落荒而逃。
许慕臻横抹一杀手的脖颈,张果老连退二敌,他们赶到小容身旁扶她,小容喘了两三下,鲜血缓缓浸过胸前的杜鹃纹刺绣,张果老立刻给她塞进一颗吊命的药丸,她口角涌血咽不下去。濒死的痛楚,让她顾不得兄妹身份,只想最后望一望心爱之人。
许慕臻抱着她流泪,哆哆嗦嗦问张果老,“怎么办?怎么办?”
张果老急火攻心,“你这副窝囊相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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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慕臻哭得更厉害了,胡乱擦脸。
“我好疼······”
“忍一忍,你再忍一忍,张前辈有办法。”他六神无主。
今时不同往日,上一回他与小容情分不深,见她受害,心中激愤更多。如今他们分分合合,他视小容为恋人,心意匪石,亦不是许寄北一句“兄妹”就能改变的。他眼看鲜血不绝,自己跟着浑身冰凉。
缤鱼呼救,是女影卫救了她。杀手们与女影卫的武功系出同源,不分上下,她厉声呵斥:“你们也是饮牛津弟子!何人派来的?”
杀手们咬住牙关不吭声,刀兵相接,水火不容。
张果老命令道:“我用内功护住她心脉,你为我护法,别让杀手近前。”
许慕臻怕自己一松手,就与慕适容天人永别,迟疑不敢离开。
张果老凶煞地推他,怒吼,“快去!愣着干什么?”
杀手人多势众,武功不低,解决不了会耽误小容医治,所以更该派高手速战速决。张果老催不动他,急得直骂,许慕臻才红着眼在小容额头一吻,“答应我活着。”
款款一瞥,柔荑拂过他手背,一隙之间,或许成弥留的温存。
许慕臻鬼哭狼嚎,一路乱刀平砍,像个不懂武功全凭豁劲的疯子,解了沈呈华、林琅的危局,刀下血涔然滴落、汇聚成河。他扶着刀踉跄而行,浑身湿透,背后是腥咸的海水,面前是小容染血的身躯——他回到第一次试炼,从冤魂献祭中偷生。
他爬上岸,三人代之永远泡胀在腐水里,童年融为泡沫。他今日不是六岁了,他想救出死神的?筚之下,善良无辜的恋人。可是他不敢过去看小容是否还活着,他双膝落地,直挺挺地掩面痛哭。早知是这样,习武救不到想救之人,学来做什么?
早知是这样,兄妹的屁话理他干什么?许寄北还是燕九岭说的又如何?他乐意跟谁在一起就在一起。
他豁出去得太晚了。
杀手全歼。其余人不敢刺激他,怕他一个冲动大杀四方。
没人打得过他了。
也没人会缠着他央哄他。
过了一会儿,霜磬才带一队侍卫赶来,见到血流漂杵的场景,不敢声名她是奉教主之命来接少主的。
前一天晚上她们接到犒赏赴宴,连霜磬都中了迷药睡过头。有人用此法拉开时间差,派杀手铲除船上的人。只是他低估了一船人的实力:中途加入的黎率勇猛超群;张果老能不打尽量不打,非要打足以以一敌三;而许慕臻,即便饮牛津也没几人能在正面交手中稳胜他。
霜磬见所有目光系于许慕臻和慕适容,以为躺在血泊中的是少主,命人找担架抬回去。
许慕臻这时想到阿奴了,是阿奴拿小容做挡箭牌!他头刚一扭过去,阿奴自知不祥,边退边喊:“使者救我!”
所有影卫将阿奴围在中心,阿奴伸着一条手臂向霜磬出示玄武玉牌。霜磬立刻会意,带人列阵挡在前面。
42. 情丝柔(5)
许慕臻的神色,像是能杀尽所有人。
影卫们视死如归,在他们选择这条路时就预料得到死的结果,早晚而已。这一刻令他们心悬重石,双手发颤。
“全部放下武器,教主令牌在此!”
霜磬闻言转头。
——玄冥长老。
如蒙大赦,霜磬等人松了口气。可下一步,玄冥长老派人捆了她和手下。
“长老,为什么?”霜磬气息紊乱。
“是非曲直,到教主跟前说。”玄冥瞥了眼许慕臻,看到他失魂落魄,顺他的视线看到担架上面色惨白的慕适容,他叫道,“无双。”
女影卫奉命出列。
“请大夫!”
“是!”
饮牛津未届天选,先有一通翻天覆地。
许寄北回扬州先去的张园,带回张园所有人。饮牛津人人匪夷所思,而许寄端在其中准确无误地找到几位故人:天杀的燕九岭,二十余年的光阴在她身上浑然不留痕;白衣的容赦,略见苍老;还有——
许寄端豹眼圆睁,印象中长身潇洒、玉面含光的青年变成蜡黄憔悴的中年病妇。柳五竟然是女子吗?许寄端跌坐凤位,颤巍巍蒙住脸,那么当年她下药催使柳五情动,柳五投身容赦,不是因为龙阳之癖?她害了一个正当韶华前途无量的好女子,也许还害饮牛津少了一位英明的女教主。
容赦索取解药,许寄端苦笑一声,“没有解药。”
“怎么可能没有?你不愿交出来?”
许寄北沉声道:“交出解药就对你从轻发落。”
许寄端凝视薄幸的丈夫,蔑然大笑,“我会在乎吗?我用的是毒,要解药做什么。柳五活过这些年,远超药限,已算找到解毒之法。”
许寄北命人把她押进私牢,丢给她一纸休书。
“妇许寄端,一无子,二淫,三妒,桀贪骜诈,主母失德,教派民怨纷起,宇内之雠不容。夫妻恩断,义绝相驱。”
许寄端执着休书,疯癫狂笑,指着许寄北的鼻尖,“狼心狗肺的夫君,你现在觉得我没用了?”
许寄北不想多费一句唇舌,挥了挥手,下属群起将主母带离。自此,许寄端的时代已成过往云烟,党朋溃散,等候少主归来的日子众人纷纷呈奏许寄北,陈述许寄端把持教纲、贪墨弄权、戕害人才、淫邪放荡。饮牛津以前养的瞎子哑巴,一朝全复聪了,看得清清楚楚还骂得头头是道。
许寄端东山难再起,究其根源是她为饮牛津筑造的地基已十分坚牢,功尽天下者易成肉中刺,许寄北一直伺机拔除;另外,许寄北终于得到一个亲生儿子,这儿子还是他最宠的燕九岭所生,于私心于香火,他都要明媒正娶燕氏。
听水石壁,许寄北曾消失数日,那仙境一般不受搅扰的石居,他和燕九岭重温鸳梦,燕九岭就在那时受胎。所以当许寄北听说孩子的生辰,不顾一切地去寻母子俩。往日的情错作弄,随许愚的诞生一笔勾销,燕九岭的主母之位稳如磐石。
车驾停在饮牛津主门,朱漆金环的实榻大门庄重华美,质料重逾百斤,两排灯笼挂着“许”字,彰示着豪庭的主人。许慕臻等人下车后,一队手执长矛的侍卫分成两列,一列带慕适容、张果老就医,一列押送他们进正殿。正殿有两列鎏金石柱,支撑起宏阔的空间,鲛纱因风轻扬,流动满室灿烂光彩。九金龙的宝座旁增设了一具宝石镶嵌的凤座,垂下数道鲛纱作屏,只能依稀看见曼妙的人影。九金龙座的另一旁临时放了把雕云纹靠背圈椅,阿奴端坐其上,带着大获全胜的笑容睨视他们。九龙金座以下,左右二侧是八长老九舵主。
侍卫击打许慕臻等人的腿弯,强迫他们跪下。黎率满腹怨气:“老子出来混口饭吃!这什么待遇?”
“教主眼中,你们蛇鼠一窝,当然一网打尽。”
许寄北面容冷峻地登上九龙金座,所有僚属弟子叩拜行礼,直至教主松口才起身。天不怕地不怕的黎率,此时大气不敢出地埋头伏低,更不必说缤鱼骇得发抖,蜷成小小一团不想引起注意。
“阿耶,许慕臻割了我的面皮,还差点杀死我!那个受伤的慕适容,替他瞒天过海,在益州山庄威胁我,如果我说出事实,她就毒死我,我不得不忍气吞声。阿耶要替我做主,阿奴有好多好多委屈······”她以帕覆面,哭腔三叠,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许慕臻怒道:“是你先剥去小容的面皮,利用三七,你该死!”
许寄北道:“区区蝼蚁,怎配得上和教主之女相提并论。”他抹不掉对许慕臻和慕适容生来的仇恨。
林琅意识到这就是小容姑娘叮嘱他的时刻,他勇敢站出来,“许教主,阿奴不是您女儿!”
许寄北孤负任性,死死盯着他。殿内长老、舵主交换眼色,每个人屏息以待,看这出闹剧究竟是何走向。
林琅继续说:“合血法验过,教主与阿奴的血不相融,不信的话教主可以滴血认亲。”
阿奴急急出示玄武玉牌:“我有玉牌证明身份,你信口雌黄!阿耶,我阿娘在浪穹诏活得多么艰难都忍气吞声,恐怕给阿耶添麻烦,现在她死了竟让人这般侮辱!她忠贞不贰,绝对不可能背叛阿耶!”
八长老之首的玄冥最得许寄北敬重,也只有他敢指点教主的私事,“教主,滴血认亲并不麻烦,能给少主洗去冤屈,也能教这帮田舍汉哑口无言。教内子弟众多,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阿耶,你不信我?不信阿娘吗?”
“都闭嘴。”
帘后美人恨声道:“一堆风流烂账还装作痴心样子,你嘴巴里没一句真的!”
嬉笑怒骂皆出本性,敢对许寄北这么蛮横还不必担心杀身之祸的女子,天底下有一个。
“你也是,所以我们才般配。”
“谁跟你般配?”她重重啐了一口。
玄冥长老见教主没有回绝,便命自己的女儿,“准备器皿。”她的女儿就是容许缤鱼看相的女影卫。
“不必。”许寄北道,“我知道阿奴不是我女儿。”
殿内哗然。属实是语出惊人,大家才不慎失态。所以教主不远千里亲自去对家地盘接阿奴,到底为什么?
“谁信呢。”帘后女子与他对着说。
许寄北望向鲛纱的方向,澄清似的,“我没碰过润下使。”
“你爱说什么说什么。”
“你爱信不信。”许寄北也习惯了。
“你!”帘内人拳头硬了。
“不可能——”阿奴尖叫一声,“阿耶为什么,连亲生女儿都不认?是为了讨好······”她看向鲛纱帐。
“上一任教主,是云别尘,你是他的女儿。”
众人回忆起这个在位期短暂的教主,上点年纪的僚属都很淡定,八长老九舵主无一不记得,游心玄是被云别尘定为润下使的。许寄北这一代不剩什么能人可用,所以没做变更。
据说云别尘本是武功高绝、和善宽厚的好人,练功入魔变得残暴嗜杀,更扬言荡平中原名门正派,各门派自危,遂组成一支队伍,请明石散人压阵,上饮牛津问罪。云别尘认输后被押往零陵派一线天监牢,自杀。
许寄北缓缓道来:“先教主并未练邪功,他的武功甚至不算好。”
镜台蒙尘,一拂拭才映出先年岁月,溯洄空明。
“云别尘有个孪生兄弟,叫作云止水,兄弟俩轮流扮演一个人,另一个易容成小奴,无人分辨出来。武功高绝的是云止水,而云别尘交际广泛更懂权谋,他们选择了弟弟的名字做教主。继位之后应对各门派的挑战都是哥哥去,弟弟留下整理内务。他们本来能成为最强教主,很难有谁同时具备他们两人的长处······那时云止水跟一个乡下姑娘说爱,经常独自去幽会,某天被十几个名门正派联合围杀,他活着回到了饮牛津,不久还是咽气了。那些名门正派以为杀的是云别尘,也以为云别尘没死。”
许寄北低叹道:“云别尘没死,但疯了,从此向名门正派寻仇。他知道迟早死在复仇路上,将饮牛津和妻女托付与我。”他转向阿奴,“原本我要在你大婚时告诉你一切,和你父亲给你取的名字。你叫云兰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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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我女儿,但仍是饮牛津教主之女,贵不可言。”他故意说给匍匐殿下的许慕臻,“市井混迹的野种岂可与你相比?”
林琅力争到底:“许郎君是明石散人之徒。”
“明石如何?”许寄北咬重每个字,反唇相讥,“他已是我手下败将!这天下我唾手可得,他能奈我?”
林琅冷了脸:“许教主,你也疯了。”
许寄北哂道:“来人,把他们几个市井儿拉下去斩了。”
黎率惊呼:“跟我有什么关系?”
帘后人扯破纱幔,三步并作两步窜到他面前,赤红的眼瞳曾漫溢妖媚和柔情,此刻像熊熊烈焰焚万物于灰烬,“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许寄北的眼光像在等她说些什么。哄他?骂他?反正都阻止不了他杀慕之沂的儿子。他怎会留情敌的根系,纵其参天拿云?
“你杀了他,会被天下人耻笑!”
“我被天下人耻笑的事少吗?你不就是喜欢看我因为你而难堪吗?”
“这回不一样!”
许寄北往下扫了眼,烦躁地一挥袖,“聋了?还不拉下去?”
燕九岭慌乱地望向许慕臻,侍卫从四面八方冲向他们。她大喊:“住手!统统住手!他是你儿子!”
大殿上万籁息声,所有人一致将目光投向燕九岭。八长老出于了解,对她说出任何话做出任何事都见怪不怪。
许寄北与柳五交涉,以惩治许寄端为条件交换燕九岭和孩子,问及孩子的生父是谁,燕九岭说了二十五种可能,掰扯一整夜不睡,及至许寄北双眼密布血丝,狞厉地要掐死孩子,她才承认是石壁居颠鸾倒凤的结果。这次她又故技重施。
“你告诉我他是开元元年八月生的。”
燕九岭咬紧下唇,“他是开元元年五月初八生的。”
“那时你已跟慕之沂了。”
燕九岭猛一摇头,“我跟慕之沂什么都没有,他呆得像个傻子,我······我想气你。”
许寄北:······
饮牛津全体:······
江湖谋生那些年,她没有体会过爱,后来为她的美貌而俯首低膝的人,也赢不到她的爱。许寄北地位非同一般,权势煊赫,她爱他展现的荣华富贵,又计较他不温不火不如旁人热情的态度。所以她故意惹怒许寄北,故意跟无趣的男人调情,炫耀自己在一场博弈中遥遥领先,好像唯有如此才能弥补童年苦苦求取的,被爱。
她的爱宁蹈血死,不太平生,一定要踩在恋人的尸山血海上得证。可私下两人相处时,她又婉媚柔仪,努力讨许寄北高兴。慕之沂和她约定私奔到凉州,她内心一直期待许寄北出现,左右留一点线索。当他终于暴怒地将她推倒客栈胡床上,不再维持虚伪的风度而像豺狼般凶狠吞食,她没多反抗便身软成泥,扭动纤细的腰肢,唤起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情致。
至今,她已为许寄北生下两个儿子,仍执意谈这种你死我活的恋爱,真是永远年轻,永远杀人诛心。
许寄北狠狠瞪了眼燕九岭,仿佛刚刚在极限拉扯里保住命,向许慕臻伸出手,“来,我的儿子,你上来。”
许慕臻不信他,林琅也催:“郎君去呀。”
许慕臻推脱不过,硬着头皮登上金阶九级,他上得缓慢。因为他看着至高处的男人,想到他多番差点杀死自己,可神思一晃就被许寄北掣住手腕,握住他反关脉的左手,内息融通,许慕臻蓦然发觉,许寄北也是左手反关脉,后者将他拥进臂弯,沉稳有力的说:“我会补偿你的。”
两个儿子,妻子是江南第一美人,足够慰藉他孤寂的前半生了,许寄北开始觉得累了。他又瞪了眼燕九岭,另一条手臂却亲昵地将她勾进胸怀。
许慕臻完全忐忑难安:“你们说的是真的吗?这已经是我认的第三个爹了。”
八长老的青霄与姑射是一对夫唱妇随的年轻夫妻,闻此喷出刚入口的绿杨春茶,茶香染衣,笑挂唇梢。丰隆歪头,玄冥摇头。
燕九岭凶回去:“你又瞪我?你没有错吗?”
43. 病关索(1)
倏尔降下的泼天富贵,让许慕臻措手不及。开席是山珍海味,出行是锦盖华车,居室比十间弟子房还敞阔,有专属马厩、兵械库、书房、练武场,有负责衣物扫洒的婢女侍从,连八长老九舵主这种曾经连脚趾都沾不到的人,也恭敬地拜他“少主”。他一跃而上青云,因早年颠沛和认亲的波折,总是惶惑,认为不定哪天燕九岭改了口,他爹另有其人。
他私闯过饮牛津,陷于重围,从如今恭顺的目光里,他回想到的是对峙与敌意,所以他只愿相信布衣时待他好的人,比如沈呈华、周采官,比如小容。
慕适容受伤时带了护心镜,但杀手的铜锏破甲击伤胸口,张果老等大夫虽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但她体质柔弱,一直昏迷。许慕臻不必出门的日子,就到她的无不斋坐着。这是离许慕臻的沧浪居最近的屋院,摘了旧时的匾额改为无不斋,房中器皿陈设一应按小容喜爱的桃红、莺黄两色布置,刺绣的雕花的珐琅彩的,园囿春意盎然,唯独主人沉沉睡去。
张果老郁愤长叹,“小榛子,你出息了,还认跟小容的婚约吗?”
“认。”
“如果她一直不醒,你的人生还长。”
“她的人生也长。”
长到他可以等待,长到她可以用一生醒来。
“世事难料。小容最喜欢你,你陪她一段,日后嫁娶何人我们都不怨。”张果老走出去。
许慕臻拢着她一只手,宛如她粲然望向自己一般。
“我们不是兄妹,你那么疏远我,是不是得赔礼道歉?”
“再几日便是中秋,你记得去年中秋,在无不斋赏桂赏月,吃撑了睡不着,于是看了半宿星星,讲了半夜故事。我琢磨,你讲的药师艳遇狐仙、仙男报恩以身相许的故事都发生在采药时,这是你自己编的吧?你要是遇见倾城的狐仙,得把狐狸洞一窝端了。”
“那样你永远不会理我了。”
“我把故事改一改,你在山上采药,遇见逃命的我,勉为其难地收留我,洗干净了发现可以让我报个恩。我们住在山上,从黑发到白发。”
那是他们金风玉露一相逢的开始,是孤独被命运找到的一天。
暮云收尽溢清寒,此生此夜愿长好。
中秋丹桂呈祥,潮波壁立,扬州街市从早繁忙到晚,饮牛津更要办一件天大的喜事——教主再娶,娶的是他爱慕多年的初恋。婚仪宴席之盛大远超上一次,迟到了二十几年,现在无人可夺其风头,他如愿以偿。
许寄北身穿绯红喜服,燕九岭着青绿钗钿礼衣,层层压叠的大袖长衫与长裙、披帛,上有绣娘连夜赶工的龙凤瑞纹,一针一线都无可挑剔,头冠镶嵌百颗琉璃花瓣,金粉照夜,五色交辉。他们毫无少年夫妇的拘谨,以燕九岭的风格穿这么价值连城的喜服断不会锦衣夜行,她像鸟雀炫耀翎羽似地骄矜地展现她斗美奇丽的华服;而许寄北无时不强硬地显示,这娇艳的女子归他所有,非他莫属,亦是他荣华的勋章。不得不说,论夸多斗靡,夫妻俩是有些天造地设的般配在身上。
婚仪的独特之处还在于新郎新娘的儿子到场参加,亲身见证了父母倒置的爱情顺序。长子许慕臻跟随父母各桌寒暄,趁此机会许寄北将重要干事一一介绍给儿子;次子许愚被婢子领着收礼金,他特意背了个赤金长命锁包,里面铜钱串子装得鼓鼓囊囊的。他们转到容赦这两桌。
容赦、柳五娘带着女儿潇凡,与张寔带着的张园的人同席,常卿和宇成也在。沈呈华从师父周采官那儿获得准许便过来,毗罗公主自然跟着就坐。不仅如此,张果老同容赦、张寔是旧识,也在此处,林琅、黎率随同。
许慕臻回益州时,容赦正从益州赶去救妻女。泉州山火,他掳掠燕九岭,随后去益州修缮六韦花的秘道,借机将伏硫黄弹安置在比武场台座下。他的弟子常卿替他把燕九岭带往扬州,同师娘安置在一起,他则留在益州等待英雄集,好在当日开启机关。
常卿结交许玉薤是计划之外的巧合。常卿初到扬州立足,在茶楼租赁一层铺面出售延年健体的丹丸,卖着卖着名气大了,就有名流贵族向他定制特殊的药丸。常卿向同一位熟客交付四五次货,才知真正的买主是许玉薤。常卿自知出现在这里,能引起许玉薤多大仇恨。宴席之后,他会辞别恩师,浪迹远行。
容赦质问道:“这些年你看不见她做了什么吗?”
柳五娘风华正茂之年被许寄端下了毒药,每况愈下,容赦通过六韦花山庄求助张果老,才有张果老带小容访泉州饮牛津一事,容赦传功祛毒仍不济事,不仅没救下妻子,连自己也被反噬。夫妻俩知道许寄端必不会好好交出解药,他们得找一个能制裁许寄端的人。
许寄北答应了。他款待张园所有人,奉为座上宾;审讯许寄端,一封休书卸了她主母的尊荣,赐镣铐枷锁与监牢为伴。负责刑审的是八长老的丰隆,一昼夜就让死不点头的前主母交卸职权,手段之酷烈无人敢闻其详。
许寄北向容赦敬酒,“这些年委屈了你的才干,师兄,我自罚。”
“我性本爱丘山,总舵一职都多有疏失。”
许寄北又敬道:“嫂嫂。”
柳五娘以茶代酒,“别这么叫,我是你兄弟,那些日子我常念着。”她的韶好芳华,仗剑不逊男儿,踏平川饮黄河,行世间第一等事。躺在病榻的每一天,她都祈祷时光倒流,重活一次。
许寄北向容潇凡的方向拱了拱手,“幼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当让他叫你一声干娘。”
燕九岭送她一只装满铜钱的锦囊,容潇凡接了,“还是叫姊姊吧。”
“师兄,留扬州吧,许愚和潇凡也能一处玩。等我忙完婚礼,重审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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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端,替你们拿解药。”
燕九岭分娩,张园倾巢出动。盛婆婆接生,张阿爷劈柴烧水,张蒂默、沈悠杳助产,孩子诞生后,大六岁的潇凡照顾陪伴。许愚到了这桌就懒洋洋赖着,他的名字是潇凡取的,许寄北夫妻二人不挑拣,觉得“愚”字有大智若愚的美意,默认了。
宇成护张园有功,许寄北特别邀请他带金羁派的干事独享一桌美馔玉酿。饮牛津与金羁派的素日仇怨,被深红浅红炙烫的喜字销熔。多年以后,宇成又见到燕九岭了。她当圣女时宇成只是不起眼的乞索儿,吃了上顿不知去那里找下顿,苟活今天不敢想明天,十岁的他仰望烟云叆叇的高楼,从地角至天边的迢远,他望断一生。而今他当帮主,红妆的燕九岭嫁作了饮牛津主母,余后半生他对燕九岭也会保持恒定的遥望。
除这几桌身份各异,其他宾客都是饮牛津的统领和弟子,喜筵意犹未尽地散了场,各自回房。
许慕臻亦着了身绛红色衣袍,推门看见静静卧床的小容,不知是否自己喝多了玉薤酒双目发热的缘故,他看小容的脸红润泛光,他守着看了一会儿,脑子里五颜六色乱七八糟,就伏在小容床边睡着了。梦里筵席上新认识的甲乙丙轮流向他敬酒,他一碗一碗喝,之后来了一个他看不清脸的女子喂他安神解酒的汤,他迷迷糊糊地问:“这什么?”
次日清晨,许慕臻睁开眼,头疼让他按了按前关穴,他不知何时睡到床上来了。
慕适容坐在门槛上,由着晨曦照得她似水蕴玉的透亮,她剥开蛋壳,吃一颗水莹莹的鸡蛋。许慕臻一个箭步冲得过猛,带翻了月牙凳,结结实实跪在地上,张口要往嘴里送鸡蛋的小容没咬,半转过来,四目怔怔。
“你好了?”
小容笑了。
他抓住少女的手腕撸下袖管摸脉,像个大夫似的问:“哪里不舒服?”其实他只懂脉搏跳就还活着。
小容摇头:“我只是好得慢一点。”她往外侧挪挪,给许慕臻腾出位置,两人并排而坐,被朦胧的花晨与清澈空气照拂着。
“我们不是兄妹,我换爹了。”
“我听到了。”
小容凝视他棱角分明的侧颜,许慕臻猛一转身,两人的面孔近在咫尺,猝地蒸腾出暑末的燥热,抓挠心痒的地方。小容吻了吻他的唇角。
许慕臻冷淡地应着,没吻回去,等她睁眼才嘲讽道:“翻脸够快的,好也是你,不好连话都不讲。”
“对不起,我没遇到过这种事,不知道怎么办。”小容试探地挽住他手臂,他知道只要他冷脸收回来,她会愧疚得战战兢兢。平心而论,他们是自然而然处处暧昧,未有确定的开始、互证的名分,缘他们都缺乏决断的勇气和魄力,而暧昧是预先给逃避找好退路。钓着饵食等鱼上钩,鱼儿刚游来马上撑高竿子,害怕连人带饵全赔进去。
44. 病关索(2)
大概成长中孑然无所依,由此始终秉持自我保护的策略,都等待对方多付出一点,再等下去,只会猜忌争执彻底翻脸。
此时沧浪居守卫通报:少主云兰犀到。
她两次差点害死小容,许慕臻差点杀掉她,三人本当老死不相往来。但她语声柔婉、姿态谦卑,劄工在她伤疤处画下复瓣牡丹,艳致绝俗,她端着茶恭喜许慕臻明珠拂尘、回归主位,又祝小容身体康健。大清早一通善颂善祷,搞得两个脸皮薄的人也不好打她的脸,煎熬地给她送走了。
“还真像变了个人。”许慕臻很费解。
“她以后会对你越来越好。”
“你阴阳怪气呢?”
“冤枉啊。”慕适容举手投降,“你想一想,她身份贵而轻,无实权,无人脉,无根基。若要立足就应当联合权重者,所以你猜她最好怎么办?”
“联合我?”
“嫁给你。”知道他不懂,慕适容解释道,“她嫁你,地位上都不亏,你的资源好于她,可以扩展她的影响。这是她目前最好的出路。”
“我呢?”
慕适容睫羽落下,“如果你想巩固在饮牛津的势力,从八长老九舵主的子女中选择即可;如果你怀有更大的野心,不妨物色四境的公主,强强联手······你干嘛这样看我?”
“你的出路呢?给阿奴都算计了,不可能不考虑自己。”
慕适容想躲开他的逼问,偏偏转了身,许慕臻又先一步挡在她前面,胸膛贴上她,攥住她两只手腕按在她背后,“相处这么久我也学到点你的本事,你不说我来说怎么样?你的出路,最好是嫁给我。”
慕适容蓦然抬眸,望到他瞳子中晕眩的一点。
“我不是以前的穷小子了,论相貌论武功论身家,你认识的谁能越过我?”
慕适容心头乍惊,以前他绝不会说这种话,命运赐予他平步青云的好运也助长了他的豺狼本性。对啊,他是许寄北的儿子,血脉中的贪婪狂傲不会消失,只不过先前隐藏得好而已。
言语的热气呵到她脸上,“你应当讨好我、笼络我,”他咽了下喉咙,“勾引我。”
“你要是还不懂,我可以教教你。”
“亲我。”
慕适容反感,她可能会主动亲吻,但不会在强迫下服软,她扭着脖子闪开。见她不依,许慕臻托着她后脑将她的唇贴向自己,桃花一样沁暖湿软的唇瓣被他乱杀一气地黏合,吻得血腥而粗暴,他直至两人快窒息才松口。
算她主动了。
“说你爱我。”
只要她说,就算他们的开始,无论外界浮花浪蕊,他都发誓守住承诺,心照一人。
“说啊!你说得出交换为什么说不出这句?”
小容不知是疼痛还是难过,摇头。
教主许寄北摒弃了通报的侍者,一进无不斋就见慕适容藏在许慕臻怀里,大为吃惊,他原以为这姑娘必死无疑。“你······是小容?”他看到慕适容回应的神色,确定是活人。
许慕臻局促地笑了下,附耳说完便失魂似的放开她。
“原来你从未爱过我。”
室内气氛微妙地发酵,让许寄北觉出不对劲。
“慕姑娘要是痊愈了,便不宜跟犬子同住,今日我着人帮你搬去琉晶阁,由专人照顾你。”
“她不用搬,我走。”
许寄北的偏心昭昭然,他才不会责备加冠的儿子闯入少女闺阁,搂搂抱抱的占便宜,他揽住许慕臻的肩膀笑道:“儿子,我带你各处转转。”
饮牛津的庄园占地三千五百亩,连廊、亭台、水榭、戏楼尽在其中,妙在其中,古木以柳杉、银杏、紫薇居多,花木以玉莲、琼花、芍药居多。高低远近,面面独特,风光如画。许寄北告诉他哪里有宿卫,哪里用餐饭,哪里领月例,哪里议事集会。八长老在园内各有宅邸,找他们都方便。八人中玄冥资历最久,尽职尽责,有个女儿跟许慕臻差不多大,即女影卫无双;共工次之;丰隆又次之,司狱讼;列缺若没死,跟丰隆年岁相近;青霄姑射是三十有余的夫妻;云将、冯异相差四五岁。八长老之下是九道舵主,分别领山南西道、山南东道、淮南道、江南东道、江南西道、岭南道、黔中道、剑南道下所有州县治理总权,舵主下有坛主分管各州,再就是负责商贸经销的各堂主。这些人的取用与制衡是教主必修的功课。
“扬州有制造武器的混元堂、造船的维和堂、纺织布艺的新霞堂、制茶的慧兰堂、制药的桂凤堂、制金银器的振环堂,其他道有瓷器、盐铁、胭脂等商铺,合计四百五十家。饮牛津上下万余人,仰仗商业吃饭。”
这一天讲了个大概,许寄北叫他后几日早起,带他拜会扬州城各堂主。
“审好许寄端的案子,我就会考验你的武功。离天选不远,你要勤加修炼。”许寄北走出两步,又回头说,“你的婚姻大事不能凭意气,要择选地位匹配、外交有助益的女子。你听爹的,天选之后,我为你挑个面面俱佳的好女子。”
许慕臻闷声说:“我不想成亲。”
“糊涂话,不成亲哪来的家哪来的孩子?”
“我也不想要孩子。”
父子间沉默。
许寄北揉了揉他的肩膀,“我知道亏欠你良多,也知道你孤身走来吃了多少苦······慕家的丫头长得一般,依你的品貌,扬州有头面的人家尽可随意挑,没见八长老九舵主有女儿的,眼睛都直了?”
“让我瞧瞧。”张果老穿过宝瓶状的洞门,捋着长须笑道,“相思病,给你开一帖红豆包。新鲜出炉,我刚偷的。”他朗声念起“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许慕臻面无表情咬了一口,嘴酸心苦,张果老骗他,是红果馅的。他心中滋味比此更难耐,向二人行礼道别,径自走了。
留下张果老一吹胡须,声讨许寄北,:“你贬低我徒儿,我听见了!”
“正是说给尊驾听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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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晚托梦给之沂,让他把你带走!”
许寄北面色不善地笑道:“张真人该回益州了,别老在这蹭饭。”
许慕臻快步走进无不斋,人没在,沧浪居却有灯烛光。慕适容等他一天,伏在桌上剪烛,许慕臻一进院见到她便顿住了,她也放下剪子起身,两人都要开口。
久候的仆从先叫住许慕臻,“少主,我家主人是黔中道舵主姚烁,为您准备了点心意。主人吩咐务必当面送呈。”
许慕臻望了眼小容,千言万语必须从头道来,他打算先遣散仆从。
“替我道谢。”许慕臻收了这份,又有一群家仆围上,唯恐落后。
“家主河南道舵主赵世皓。”
“家主混元堂掌柜张子轩。”
等这些叫叫嚷嚷的家仆回去了,钻出个蒙黑纱面帘、披黑斗篷,将自己与夜幕融为一体的婢女,“少主,这是我家姑娘赠与你的,”她偷偷掖进许慕臻手心,“姑娘亲手缝制的香囊,内里是交趾国进贡的犀草,风干炮制,能解毒避邪瘴。姑娘说,少主风光尽显,更要提防无妄之灾。”
“你姑娘是谁?”
婢女一直等他问出这句话,这意味着他对姑娘感兴趣了。风月中的计策多不胜数,攻心为上。
“我家姑娘复姓独孤,少主有心,一问便知。”
许寄北说的不错,私下向他示好的都是家里有适婚女儿的。
许慕臻抱着大大小小的礼盒,转头见沧浪居里,除了微弱将熄的烛火,无人为他厮守,空荡荡的居室仿若从未来人光顾。
方才他头脑一热,认定就是今夜,必须分辨清楚,现在他又提不起兴致了。虽然他责备小容,却也知道自己更是懦夫。他决不是先付出的人,否则会患得患失得发疯,只有斟酌损益、精打细算地回应别人,才使他安心。
他背上挨了一下。
女子轻嗔:“发什么呆?”
水绿锦履送到他眼前,许慕臻刚伸手,锦履又缩回去。追逃躲避,真叫人倦了。
许慕臻径自走进屋内,身后女子高声问:“喂,你不要啦?送我啦?”
暖黄的烛光照映屋宇椽子的图案,虚实斑驳,合拢来宛若巨大的孔洞透光的熏笼。
赵如意玉丽珠辉,明眸善睐,“少主送我定情鞋履,是想······”
许慕臻:“自作多情。”
赵如意大方落座,给自己斟了盏温热的顾渚紫笋。茶香一泛,许慕臻立即想到,是小容等在这里时泡的。他鲜少在沧浪居停留,杯盏没碰,袅袅环绕的清香是小容平素的喜爱。赵如意执杯吹开盏中的叶片,这动作露出她手腕凝血的痂块,蜿蜒向袖里延长。
许慕臻自觉对她刻薄了些,坐在她对面,“你和许玉薤有婚约,是为他报复我?”
“报复?”赵如意一派天真不懂的模样,“我去瑶光殿救你,还告诉你出口位置,你滚烫的心怎么想得出这么冰冷的话?”
“那你图什么?”
45. 病关索(3)
赵如意更来气了,“我救你时,你可没飞上枝头变凤凰,就是个低等弟子兼逃犯。怪不得慕姑娘等你一天,刚才却气走了。”这次她没耍虚招,一双翠履直接摔他脸上。
许慕臻看着锦履,眉头一紧,“绣线开了。”
“不关我事,我又穿不进去。”
但她看许慕臻脸色越来越差,“我没注意,为弥补你的损失,我可以回答你任意一个问题。”
“算了,你走吧。”
“你什么意思!”赵如意偏赖着不动了,而后她惊讶惊奇惊恐地看见,许慕臻从抽屉里取出剪刀和同色绣线,先铰去浮毛,穿了针把崩线的部分比着花样缝好。
“啊啊······”
这一声,叫针戳到自己指头上,许慕臻含怒睨着眼前碍事的人。
赵如意指着他,唇角抽搐,“你会女红?”
“所以?”
“少主贤良淑德。”
她拈酸挖苦,许慕臻充耳不闻,绣完将要息烛就寝,赵如意仍打着哈欠伴灯陪他。
“你还不走?”
“我等少主问问题啊。”
“我没有要问的。”许慕臻将她往外推。
“少主,你不是怕多和我相处会爱上我吧?”
许慕臻把着两扇门,“趁张仙人客居此处,你找他看看,脑子的毛病得早治。”
许寄北为他引见扬州六堂堂主,除混元堂的许玉薤、维和堂堂主韩氏,其余四位都是女堂主,这归功于许寄端。她以自主勤勉为女性树立榜样,开拓生存之道,为被家庭胁迫、抛弃的苦命女子提供庇所与岗位,教授她们傍身的技能。是以发展至四堂掌事堂主是女子,账房是女子,制作生产也多为女子。她们听说教主巡视,共聚一堂等待,汇报完诸般事宜,四人一对眼色,讲出酝酿已久的话。
“教主何时释放许夫人?”
许寄北与燕九岭的喜筵,四姊妹齐齐告病缺席,正是无声的抗议。
“后日公审,四位堂主可参与陪审,是非功过,那日分说。”
新霞堂李氏微笑颔首:“我们四姊妹定然去。请教主明鉴,许夫人错归错,功劳亦不可小觑,扬州六堂大大小小的分号有她筹谋,饮牛津的发展有她经营。即使您心存偏袒,亦不能抹杀。”
李氏年轻时姿容昳丽,嫁为人妇后禽兽丈夫动不动拳脚相加,告了里正四次,每次不过和稀泥,终于丈夫卷走积蓄跑了,她一人靠缝补浆洗养活自己跟儿子。最穷的时候,十文钱过半个月,勉强喂饱孩子,自己只煮一碗树皮充饥。贫病磋磨,唯独许寄端向她施以援手,栽培技艺,将她擢升至今。
桂凤堂孙氏早年帮工,身体受了大罪,无法行走,她接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教主看在往日情分上也该厚待夫人。”
振环堂周氏笑道:“正是正是,教主想必不会忘,请从宽处置。”周氏比其他三人开朗善谈。她年幼丧父,家中三女一男生计拮据,雨天去帮工都无伞可撑,淋雨一路。她到振环堂工作不久,经人介绍嫁给维和堂堂主的儿子,生活从此蒸蒸日上。
女堂主们割舍不掉许寄端的恩情,从商业上给许寄北施压。
“南方一带,女子精明练达,早已是社会中坚,你以后也莫轻视女子,她们同男子各有本领,善用人才不拘于男女。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真的放过许寄端?”
许寄北与他沿着河道散步,“我至多褫夺她的地位特权,不会伤她性命。她离开饮牛津定联络旧部造反,那时再清剿,名正言顺。做教主,天下人看着,手腕要拿捏合度······”方方面面都有一大套高深知识,许寄北一股脑儿灌给儿子盼其大成。
一个衣衫褴褛脏臭得不成人样的乞丐冒冒失失冲到许慕臻面前,要不是他开口听着耳熟,许慕臻根本就认不出——他是三七!以前是穷酸,现在则是赤贫的流民了!
三七身边有个人想拉住他,但三七凭一股牛犊的蛮力将他甩在后。宇成摸了摸鼻子,好像不愿搭话。不消说,宇成广纳人才,打量上这么明显的三七了。
许寄北对儿子结交庶民不满,但未做表示,带着周采官公办去了。三个年轻人就在瑶台宴摆了桌。博士送上红羊枝仗、热汤饼和翠涛酒。三七狼吞虎咽,吃了两碗汤饼免得自己噎着,看起来万语千言得等吃完再说。
许慕臻转向宇成:“喜筵怎么没打招呼就走了?”
宇成不自在地搓搓手上黑泥,黢黑又寒碜,他藏到桌子下面,对许慕臻的话没留心。
许慕臻敲了敲他面前的桌子,“心不在焉的。”
“没有。”宇成低头鼓捣手。
许慕臻:“你怎么保下张园的?”
“说来话长。”他的豪爽,代之为吞吞吐吐,教许慕臻搞不明白。宇成也责备自己小心眼,像湛谦跟他从来的霄壤距离,他能接受;但许慕臻原本与他平等,忽而扶摇直上,他心头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许慕臻还是燕九岭的儿子,跟燕九岭有关的一切都是神话传奇,许慕臻已载入传奇之列,而他······嫉妒别人兴许还能理解,但嫉妒兄弟太差劲了。
宇成骂自己好多遍,但无法真的释然。
三七终于吃饱,一张嘴就是“阿奴”,“让我见她!”
他在益州听说阿奴与许寄北相认,被后者带到扬州,他也马不停蹄追来。靠做苦力求船家载一程、马夫载一程,山水迢迢,终于到了扬州。许慕臻听得直皱眉,跋山涉水其志可嘉,结果就为阿奴?她也配?许慕臻怕把心里话说了挨锤,咽回去了。
“你们什么关系?”许慕臻不觉得阿奴多么在乎三七,她不曾向饮牛津任何人提过三七。
三七脸一红,“总之,我要见她。许慕臻,我能不能留在饮牛津?挑水劈柴,做饭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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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我都能干!”
“我可以留下你,但这里即使是家奴也要习武。”
“我可以的,”三七充满信心,“阿奴教过我内功和身法。”
阿奴会武功?这么多危险时刻她从来没使过。
“不要叫她阿奴,她是前任教主云别尘的女儿,云兰犀。”
云兰犀的一切用度,和许慕臻是相同的,因着女子的缘故,月例多了百两来添置衣服首饰,似乎得势,但许寄北又经常拂逆她的意愿。她状告毗罗弯弯虐待过自己,许寄北不仅一点没理还盛意关照毗罗公主,给公主的奢华远超云、许二人;她想学贸易经商为教主分忧,许寄北以她从前多劳为由婉拒。恰恰应在小容的判词里,她贵而轻。
在饮牛津门口,宇成辞别。许慕臻对司阍叮嘱:“这是金羁派首领,我的朋友,以后他来访直接引进来。”
宇成心尖发酸,仍无法表露曲衷。
云兰犀见到三七痛哭一场,但她房里不便留男子。以往同吃同住是贫寒所迫,现在那么多双眼看着,她未出阁,理应由丫鬟服侍,她请许慕臻收留三七,这样她也能找三七玩耍,说得声泪俱下。许慕臻没起疑,无知觉地将云兰犀忠心的内应养在身边。
寒露日,是许寄端的公审。
饮牛津在扬州郊野有一片园林,此际万木萧疏,老树迂回盘绕,擎数盏光秃秃的枝条卷成的疙瘩,天黑便摇身成了精魅。园林专做刑场,祭坛供奉的是先教主袁英,以铁面无私著称,石像立于焚香的铜鼎上方,左右各十名带刀侍卫。中心台座后列一排掌华盖的女侍,饮牛津的三使、长老、舵主、坛主、堂主皆赐席。目光如万箭齐发,射向刑台套枷梢的许寄端,她身后还有同样套枷的共犯十余人。
周采官宣读剡藤纸的罪诏:“罪妇许氏寄端,性类虎豹,心似蛇豗,近狎邪僻,构陷忠良。入侍教主,潜隐母子之私,陷吾主于聚麀;践登翚翟,残害仁义之士,损吾教百代昌明。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因上下之失望,顺教内之忱心,拨亡乱其未远,正今是而非昨。”
“罪妇,你可认罪?”
“我不!”许寄端目眶欲裂,声嘶而鸣,“扩大汉水以北的势力,与四面蛮夷经贸,建立女子商会,哪一件没我的功劳?说我母子有私,为什么不惩戒许寄北秽乱我的女使?说我残害忠臣,那些人何尝不是教主想杀的?飞鸟尽,良弓藏。许寄北,你利用我!你知道燕九岭没本事做——你们这对狗男女!”
她出言不逊,许、燕还没说什么,一直跪叩的许玉薤突然将她扑倒在地,“□□,我不允许你辱骂父亲!父母在上,十五岁那年许寄端给我下了助情花,在我意乱情迷时侵犯我。天底下没人相信女子能侵犯男子,我不敢告诉父亲,但这些年我深感愧疚,而且这□□强迫我吃更多助情花满足她,这些年我的身体越来越虚,我才二十二岁啊父亲!”他以头抢地,额头流血。
46. 病关索(4)
许寄端怔忪之后苍凉大笑,蓬头垢面未使她羞愧,她直视许寄北,骂得不堪入耳,“女子守着无能的丈夫,跟寡妇什么区别?你们的教主□□一茎形同槁木,两个儿子不定是哪里借来的野种!”
这话指桑骂槐的波及到燕九岭,燕九岭笑声铃铃,内容更惊人,“既是槁木怎捅得进你女使里面,还教你害怕地喂她堕胎药?教主如灌如注如倾如泻的热情,你想见见不着吧。”
她早年和许寄端唇枪舌战不落下风,现在越发无忌。
最受不了这些污言秽语的,不是把脸避开的老臣,而是霜磬,她因贻误迎接云兰犀的时机和多年侍奉许寄端而被视作党羽。
枷梢压坠她瘦弱的肩膀,丑闻曝光无啻于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摧垮她。
她是被迫侍寝,怀了身子又被按着灌下滑胎药,故事里的所有施暴者都好好地藏起首尾,唯她化身烈日下的腐沼,蜎飞蠕动,众人捂住口鼻对她指指点点。
柳五娘自台座走下,“毁掉别人的一生,对你来说何可足惜?”
她的衰颓损害了容貌,岁月又增加诸多老病痕迹,近看,许寄端吓得一耸。
云别尘死后,教主之争落在三人身上。
柳五性情最佳,与人为善,比孤傲的许寄北和任性的容赦更具备教主的担当与责任心,所以许寄端对柳五表明了爱慕之意,遭拒后第一次使用了助情花。
哪想柳五会找容赦?她误以为二人癖好龙阳,求不得的爱化为恨,许寄端转投许寄北,还给柳五下了剧毒。
“许寄端,多行不义必自毙,如若你还懂得悔改,交出解药,我求教主饶你一命。”
她凝睇故人,努力回想当年倾城的柳五,“乌衣射罔是钩吻和乌头煎出来的汁,无解,你能活到今天真叫我吃惊,这种毒本是入口即杀人。”
柳五娘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她苦笑,或许她早知如此,只是抗拒这个念头罢了。
两只狐狸左右开路,慕适容扬声问:“毒药可还有剩下的?”
“你问丰隆。”
丰隆交出一只白瓷瓶,慕适容接了,向许寄北夫妻唱喏:“斗胆向教主夫妇讨个人试药,以救柳夫人,可否?”
“你想要谁?”
慕适容从戴枷的人群里指中霜磬。
“准了。”
“如果她为试药而死,慕适容自请为她安葬,恳请教主再赐此人身契。”
许寄北玩味道:“心眼儿挺多,你真拿她试药而已?”
“教主不愿割爱吗?”
燕九岭尖刻地瞪他。
许寄北冷嗤,果然是心眼多又坏,还用上声东击西。他那傻儿子,怕不得被捏住七寸。
霜磬的身契在许寄端手上,丰隆审讯时搜刮走了,他命仆从将身契交给慕姑娘,除去了霜磬的枷梢,镣铐连着锁链,另一头交给慕适容。
霜磬像头牲畜,交给下一任买主,清冷的面容上坚强逐块崩碎,她眼眶通红,但慕适容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感受。
慕适容不认识霜磬,但谈及失身的女使,众人的眼光轨迹和霜磬羞愧到恨不得自戕的神情,让她认出了这个苦命的女子。
周采官及资深账房耗费数周,盘查了出纳账、流水账、应见在账和总账,证实许寄端管理的商号支贮不符,应有而实未纳,抄家搜出黄金八百万两,珍宝无数。
姑射长老掌管吏事,稽查许寄端滥杀忠臣三百多位,甚至包括五位坛主、两位舵主和列缺长老,他们曾立下汗马功劳,结局却跟屠宰场的猪共命运。
但女子商会联合抗议,女堂主们尽力挽救英明的掌舵者。
最后判决同许寄北告诉许慕臻的一样——免于死罪,作大枷,流徙夜郎。许玉薤禽兽无礼,以致父子共牝,知情不报,任其贪冒,念其少年偃蹇不偶,流徙潮州三年。
明年即天选,许寄北此时将他逐出扬州,就是让他彻底断了教主的念想。
如日中天的许寄端倒台,一个暴虐的时代随之完结,而天选,意味新生力量将注入饮牛津中枢,令其重生。
张园的人和容赦夫妇会留在饮牛津过新年,而张果老理应带慕适容回益州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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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容和许慕臻拧巴一股劲,前者不希图留下,后者也不挽留。
但慕适容仍然多宿了一个月,这一个月她不是闷头不出便是跟张果老讨论药理。她以前随张果老出诊,医术尚不足以对付巨毒,经过这些年进境千里,她得到毒药原液后,以张果老的药方为基研制解药。
夤夜子时,她等不及天亮,冒雨拜访容赦夫妇,诚实地说:“毒性大,解药的毒性也随之增大。我用老鼠试过,可以成功。”
柳五娘忧伤地问:“姑娘可否告诉我最坏的结果?”
“当场毙命。”小容没有讳饰。
“我先试,”容赦笑道,“我中毒不深。”
柳五娘握住那只手,泪水连成珠串,“我先服,万一不济,慕姑娘再修改药方。你身体养好,活百岁,替我照顾潇凡。续弦也无妨,但你们必须善待我的潇凡!”说者悲怆,仿佛从黄泉回望人间。
容赦紧紧拥住她,“我们要看着潇凡长大,她的机关术是你教的,我哪里比得过你?”
夫妻呜咽哭了一阵儿,小容也颇受感染,擦了半晌眼泪。
“慕姑娘,谢谢你为我的病劳心。我想一家人过完年再服,可否?”
“全凭您。慕适容医术菲薄,惭愧。”
“我的毒连张仙人都无法,你却没有放弃。此等大恩,五娘铭记在心,成败不怨。”
“用药的反应可以鸿雁传书告诉我,我大概不再来扬州了。”
慕适容趁夜离开,才发现容潇凡从头至尾坐在门外静默听着,厚实的冬衣紧巴巴箍着身体,淋湿的鬓发贴在白皙水灵的脸颊,脸上晶莹的光亮分不清是泪是雨。
她懂事地拜礼,“谢过恩人姊姊。”
慕适容顿起疑窦,“潇凡,你曾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像娘亲那种?”
小脑袋轻轻摇了摇。
可这种毒应会通过母婴血液传播。
慕适容柔声道:“睡吧,潇凡,夜深了。”
容潇凡双眼洇红,“我再陪一会儿娘亲。”
47. 太平愿(1)
慕适容步行到许慕臻的沧浪居,里间漆黑一片、安梦许久的样子。她既和许慕臻回不到过去的光景,就决定破晓后返回益州。雨落翻腾了草木的泥土味儿,微腥的空气卷着疏懒的月光。由聚到散,抵不过长夜的回想,他沉醉黑甜乡,断然想不到有人风露宵夜守梦。
身后传来劲疾的步声,当是巡夜的守卫,小容没有回头,仍望向黑魆魆的窗洞。
“你怎么还没睡?”
慕适容惊转,这大概是许慕臻最近以来第一次和她说话。
他披了油衣,发梢却露出湿痕。
为了天选,许寄北每日死盯他功课,志在将这些年的缺失毕其功于一役,填鸭式补给他。他这个月没在四更前合过眼,辰时又被薅起来,身子骨不硬都承受不了教主的揠苗助长。
小容抬起手帕拭干他英俊的面容,他的手带着暖炉的热捉住少女微凉的腕子,彼此在对方的领域试探,来估量自己在对方心里的位置。他们明明各有优长,却总在天平上称量缺陷,觉得自己并不能使对方心悦。
“我来向你道别。”
许慕臻还以为她会说什么,脸上讶色一掠,恢复如常,手指冷淡地撤下去。他揣测过她会在哪儿守岁,对她的回答没表现一点意外反对不舒服。强留她在饮牛津什么意思?显得他别有用意似的。
但许慕臻也要问一桩,“当初师父定的婚约还作数么?爷娘给我说了好几家,问我回话。”
小容怅然垂头,“哦。”
她平静地接受了,也没有一点意外反对不舒服!许慕臻因她事不关己的态度,心凉了半截,但即便天塌下来,嘴硬也能顶着,“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这话听进小容的耳朵里比秋雨更冻煞人。他竟这么盼望我走,也许在我无知无觉的地方给他添了不尽的麻烦。小容面朝地下,睁大眼睛寻找一个足以裹藏自身的裂缝,“明日就走。”
张果老催促她返程,她一直以研制解药为由搪塞,而这一夜凄风冷雨教她再也无颜留在饮牛津。她明儿一早便回,船不开她也游回去。
许慕臻寻思张果老林琅没一人向他透过这口风,他今早还碰见缤鱼,缤鱼说姑娘忙得顾不上回家,别是见了我才忽然决定的。我到底做错什么惹她厌烦?他的神情脆弱而破绽重重,若小容抬头便能知觉,但她忙着自己的心伤,低头不见。
他们僵硬地互道晚安,相背而行。
无不斋时,他们能隔着一道帘子咕哝好晚,是什么改变了?
什么都没有变,是他们的弱点相继暴露。童年的许慕臻夹缝求生,至今长存恐慌,他渴求全心全意的爱,却不信他配得到这份爱;而对小容而言,摘金钩的家不似她自己家,所以宁肯住到无不斋,跟隔辈且不会照顾孩子的三老一处。他们不敢对追求的爱袒露太多执着,尤其得不到的话就太难堪了,那种处境会击溃他们。他们原本同一,只是残缺的同一,很难拼合弥补。
许慕臻睁着眼到翌日,天不亮,他就站在码头。说好相送,就信守承诺。一夜未眠令他眼底微青,阴郁地望着江面,除了水声、雨声别无其他声响,码头上的人还未上工。黧青的天憋着阴霾,雾隐隐压着灰暗,他只戴了雨笠,立在雨中雕像般伟岸不动。
慕适容亦不好睡,她无颜呆在许慕臻眼皮底下,也没跟其他人讲好,打了个小布包,撑着桐油伞到雨里透透气。她远远看,见码头有熟悉的人影,她小跑过去,狂野的风掀得伞歪歪斜斜,许慕臻的余光捕捉到她,侧过脸。
小容到近前,反而走得缓缓。许慕臻蓄势而发的姿仪真像一位帝王,江山在手,矞矞皇皇,极目是江河浩瀚吞吐日月的盛景。而她普普通通,没有几分姿色,过目即被人遗忘。小容慢吞吞地将伞举高,遮上许慕臻,许慕臻把她吃力撑举的伞接过来,手指触碰,本来不多的话缩回心底。
一把伞庇一人都嫌小,许慕臻将伞倾向小容,小容发现后往他那边推了推。
“今天走不了,雨太大。”许慕臻简略地说。
“也许一会儿就停。”
两人又寂静地站了很久,方圆二十米尽然笼罩在溟濛的水瀑中。
“回去吧。”许慕臻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他妥协了,只是想接回她,但他说不出本意,好像表露一个字就丢了多大人似的。他心里说:天意留人,你不要走了。张果老和缤鱼都没在身边,我怎么放心你一个姑娘家独自回去?但他说话的神气叫人难以忍受。
所以小容战战兢兢地答:“你先回去,我再等等。”
鬼天气,码头连第三个人都没有,怎么能让你独自淋雨?
许慕臻装够了,再也不想打哑谜似的讲话,身子一转,空着的手粗鲁地箍住她的肩膀,“我到底做错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慕适容茫然地看着他,这一刻他缴械投诚,她才意识到他所受的折磨同她一样,那些固若金汤的冷漠都是伪装。男子鼻尖泛红,双目亦盛满泪浆,在雨中大声质问:“你说话!”
他们身上的壁障是融入世间的涂层,是守卫安全的堡垒,要他们破除相当于丢盔弃甲迎战,想想就可怕。但两人之中,许慕臻更不想放弃,当他扶着小容的纤颈把她揉进胸膛,她也顺势靠在他怀里。
他们下榻了离码头最近的客店,这里本是饮牛津的产业,掌柜博士都认识刚复位的少主,飞快地对了个眼色,送了间最好的房。许慕臻走在后,晦暗的神色像饱受怨气,可一关上门,那些疯狂失智的冲动开闸泄洪,兽性滚滚汹涌。
(未完待续)
慕适容推了推他裸露的胸膛,气息紊乱,分秒的清明令她按住游移的手,羞赧地说:“不行。”
许慕臻抵着额头问她:“你不要我?”
“不是。”小容捧着他的脸,“太快了。”
许慕臻黯然垂头,难的是他觉得小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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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有理,猴急等不得的哪个是正经人,他以前挺瞧不起那种做派,但这会儿他嗓音嘶哑,缺水缺得可怜,“那我怎么办?”
(未完待续)
屋外风云消歇,原是云雨吹进芙蓉帐内,氤氲巫山之梦。
他们偎依着,薄衾半掩,任簇簇红杏绽在光滑的胳臂和锁骨处,听窗檐的滴水声。码头上工人、商人和旅客的话语声、脚步声渐渐冲散了水雾,落地而响,客店二楼的两个藏着窥听。
起初,他们无暇顾及,现下他们心满意足,指点着声色,絮语、窃笑。
一个说:“留下跟我过年,你不是第一次来扬州吗?可以趁机看看扬州的风俗。”
另一个说:“临走时没跟爷娘说留这么久,而且教主也赶师父了,恐怕不合适。”
那一个问:“哪里不合适?张果前辈那尊利口,爹回怼几句而已。还是你不想?”
(未完待续)
早晚饭都由博士送至门外,六菜一羹,色香一流,食材里还有鹿茸、肉苁蓉、何首乌,不像是码头附近供应客便的餐饭,问了才知是从瑶台宴订的。教主还吩咐一辆马车随时听少主差候。他们闹了一天,许慕臻的意思,就便留宿免得折腾,明早再回,小容却非回不可,无聘而奔是为妾,要许慕臻替她想想。
两个时辰才收拾妥,登上马车回府。
慕适容:“一会儿我先进,隔一炷香你再进。”
许慕臻说:“你我同失踪一天,瑶台宴的餐饭都点了两人份,车夫一同送回来的装成两路,这不是掩耳盗铃么?”
他们争执之际,马车已进入院子,许慕臻跳下去,把着手搀扶她下来。经过的家奴意味深长地行礼,“少主,慕姑娘。”他们对于这个与少主关系匪浅的姑娘,很懂得尊重。
教主听说他们回来,派人请少主过去用宵夜,阖家团圆话旧。
这是他们第一次三口人聚在一桌吃饭,缺个许愚才真正团圆。
夫妇俩心宽地解释道:“许愚跟容赦一家过惯了,不亲父母。横竖住一所园子,下次再叫。”
他俩既没空也懒得看顾孩子,两全其美。许慕臻本就和他们存在芥蒂,听了这话说不出哪里别扭。
教主夫妇也觉察出,长子对他们仅有表面的恭敬,心中所想不透分毫,跟他俩相处甚至还不及跟周采官话多,于是他们互相推让开口的机会,最终一辈子没赢过燕九岭的许寄北开口问:“今日练功了吗?”
“没练。”许慕臻一点儿不撒谎,知道是场渑池之会他连筷箸都没取。
“你做什么了?”
“私事。”
燕九岭咬了咬象牙箸,“跟那个快死了又突然好了的姑娘在一起?”
“嗯。”
许寄北猛拍桌子,碟子吓得一蹦,“我说过,你当以天选为第一要务,没立业成什么家!”
“明天辰时起来练功,我盯着你!”
48. 太平愿(2)
燕九岭溜溜地转动美眸,“你起得来吗?”
许寄北面上些微挂不住,“谁起不来?今儿特意陪你我才多躺了会儿。”
燕九岭举箸指着他,“胡说!我推你半天你还打鼾呢,压我头发。”
许寄北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吃你的饭!”
燕九岭“哼”了一声,向许慕臻碗里夹了最大一块肉,“儿子,我听说她是慕之沂和花采璃的女儿,那两人相貌普通,难怪女儿长得一般。娘亲还是希望你娶个漂亮妻子。丰隆长老的嫡四女如意,容貌很美丽,丰隆长老说要是你喜欢,他给女儿做十里红妆的陪嫁。”
进屋以来,许慕臻是盯着方形桌的金包角花纹回话的,现在他一抬眼,目光削薄如锋利的刀刃,他豁地起身,把双亲震住了,“你们以为,世上一切都是可以取代、可以放弃的对么?只要拿更好的换,稳赚不赔,什么都可以?”
“这孩子······”燕九岭喃喃。
“小容各方面都配不上你,你母亲为你操心还错了?”许寄北怒道。
“我不要!”许慕臻吼回去。
一双筷子自半空戳到他背后,他头也不回的说:“下次没叫弟弟也不必叫我!”
他披衣夜行,满载一襟荒河冷落冲进小容的无不斋,要开杀戒似的可怕,但他仅仅是一把抱住小容,温香软玉将他唤回人间。明明父母亲身世相似,竟读不懂他心底的哀痛,只有小容和他一样明白。
被抛弃的滋味太糟糕了。
第二日,正是许寄北规定的辰时,许慕臻仍遵照旧制晨起练功,这段日子他学完了悦离、鬼坎两种神功,还要学许寄北授予的明世经。
明世经一本足有悦离、鬼坎神功加起来那么厚,这部武功秘籍也有篇书序,写满正反十张纸,记录了制度民情,针砭时弊,许慕臻起初看时错以为《史记》出了第二部;更巧的是本部武功起名也很随意,取自序言头一句“明世经纶”,但与其后的武功路数没一点关系,学了本部武功也并不能启智明世。
武功流派各具优长,有了悦离和鬼坎神功作比较,许慕臻更能探究出明世经的特点,原以为悦离神功是丰沛显扬的功夫,比起明世经却莫可能敌。明世经浩宇溟濛浑然一气,翮成纵去天地逍遥,此时再翻看千言书序,当真佩服创此神功的人,他必是个心怀家国苍生的铁汉,格局堪比日月。但留下神功和一颗丹心的创者,唯独隐没了姓字落款。
一个面生的婢子端着食盒向许慕臻做了个万福礼,“姑娘叫我给少主送些健脾的点心。”
许慕臻自然以为是小容送的,可看着比缤鱼的手艺粗糙多了,他笑道:“姑娘自己做的?”
婢子道:“姑娘连做好几天,最好的才敢给少主送来尝尝。”
“她还有功夫做这个?”
前些日子研制解药,昨天几乎与他寸步未离。
“姑娘一心全扑在少主身上,希望少主垂怜。”
许慕臻听出来了,他们说的不是一个姑娘。
“你是哪个屋的?”
“婉莹轩。”
云兰犀屋里的!
许慕臻噎了一下,没下肚的全吐出来。
许慕臻完成早课,小容正在他的沧浪居逗狐狸,她将晒干的鸡肉打成粉末,隔几天就给两只狐狸喂一碗,鲜香勾得许慕臻进门舀了一大勺,狐狸爪不善地扒拉他的腿,小容冲它们的小脑袋惩罚性地拍了下。
桌上有只鎏金狮子葵瓣三足银盘,盘底只有浅浅的水。
许慕臻问:“为什么不等我吃?”
那日,两人约好,心结一旦出现就告以实情,绝不逃避、延宕,立了这些规矩后,双方大有改变,一些容易误解的事在开始就解释清楚。
“就是在等你啊。”慕适容递他一方擦手的暖帕子,“刚才我和林琅商量留下过年,他比我还高兴,我俩一高兴就把送你的一碟桃子全吃了。听题,水果是谁送来的?”
许慕臻阴惨惨的笑了下,“阿奴。”
他没习惯改口。
“看来她对你动作不少。”
“你验了没毒?”许慕臻换上舒适的便衣。
“林琅验过了,无毒。”慕适容支颐望着他落座,“八长老九舵主的儿子要么太大要么不成器,如果许愚在适婚年龄,哪怕能力差些也是优选,毕竟没有过节。她还可以观望天选,择良为伴,但她只押了你和······你猜!”
小容这么说肯定是冷门人物,许慕臻的念头刻意求新了,乃至抛弃伦理,“不会是我爹吧?”
慕适容给他竖了根大拇指,“您真敢想。”
“是丰隆长老。她无人引荐,就自己携婢子、礼物拜会八长老,丰隆以赵四的名义回赠了许多奢靡礼物,然后云兰犀又去了趟霄汉楼。”
“你消息比我这少主都灵通。”
慕适容笑道:“林琅啊,他是天下第一话搭子,连天选各道的名单都打听来了。”
三七将厨房做的切鲙传上来,许慕臻道:“多谢,坐下一起吃吧。”
“尊卑有别。”三七低眉顺目地往后退。
慕适容接道:“尊卑是给外面做样子的,你是慕郎的兄弟,请坐下一起用吧。”
三七执意不肯,关上门离开了。慕适容给许慕臻夹了几块带青红丝的鱼片,“三七可以争取,他离你太近,别教他完全倒向云兰犀。我看他被世人苛待太久才做小伏低的,你对他好些。”
室内安宁,唯他二人,他把小容抱在腿上,唇凑到颊边耳畔偷香。
“你听见没有?”
“唔。”许慕臻揉搓她胳臂软软的肉。
慕适容把林琅抄录的名单拿给他。虽然初选刚开始,各道备受瞩目的才俊早已传闻纷纷。
山南西道:玲玲(越女)
山南东道:季青临(越女)
岭南道:王曜一(神砂)
江南东道:谢翩(黄老)
各道选拔的人才不止此数,但唯这五人最有排云而上的实力。
许慕臻抚摩谢翩的名字,亲切非常,谢翩赠予他的长衫,哪怕被追杀时也裹好两层布收着,想到他明年就来扬州,又能和他切磋谈?,许慕臻大喜,指着名字说:“他是我朋友,等他来了我介绍给你。”
小容一阵爆笑,“唯独这个谢翩,林琅讲了个趣事。”
“他喜欢一位姑娘,比试时正和这姑娘做对手,姑娘剑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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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鞘,他就装成被连击击败的样子,姑娘骂他没正形,气走了。”
“只能说是他的风格。”
“还没完呢,”慕适容未语先笑,“同门转达讲师的口信,叫他明天换个人再比一次,他握着同门的手道谢,同门随口问了句,‘你手怎么那么热?’”小容说到此处顿了顿,笑得合不拢嘴,许慕臻催她快讲。
“他说,我刚搓完脚。”
“哈哈哈······”
两人笑得东倒西歪,又嘀嘀咕咕分说各样见闻,小容才起身回去。
许慕臻拉住她的手不放,“住一晚,我保证不做什么。”
小容羞赧地摇头,“来日方长。”
许慕臻环着她的腰,大有干柴勾动烈火之势,小容只好赶快往外走,许慕臻送她,总共没几步路,月下花前,两人又缠磨到意乱才恋恋不舍分开。
湛谦的信随晨曦一齐到来,信上庆贺他与亲人团聚,代表六韦花山庄与饮牛津交好,并因前度冒犯燕九岭的雕像而再三致歉。许慕臻暗暗怪他繁缛的礼节,却也感念他关心别人的感受。
另含一封粉蜡笺,熏了花香,写着“寄恩人慕氏书”,字是行书,矫若惊龙,比湛谦洒荡的字迹还胜一筹。慕适容双手捧信,闻着淡雅花香,如欣赏世间珍品。
“盖闻慕氏小妹砥节砺行,有井渫之洁;杏林耘种,无凡尘之念;悬壶扶危,怀济世之志。妾禀性短弱,幸托迹康衢,受奇璞垂光,待接款眷,悟日薄穷途,悲泣无益······”
医书都没这么难!小容读得磕磕巴巴,和许慕臻钻研,又问沈呈华,终于把这封信翻译出来。繁宛洛说,她服了小容的药后,身体已无碍,毒哑的嗓子居然也渐渐好转。山庄待她很好,她想好好活下去,所以写信感激小容的救命之恩。
沈呈华赞道:“说是才女也不为过,非熟悉两晋笔法写不出这样的书信,字也一绝。”
“容貌尤其漂亮,除了燕夫人我还未见过那般佳人,她能振作真是太好了。对了,我要给她写回信。”她马上提笔蘸墨,狼毫笔在空中比划两下,觉得跟人家相差太远,央道:“子归兄,你替我写吧。”
“我不行不行······少主写吧,横竖他都得写回信。”
“我?”许慕臻心忖,真是不管差生死活了,“还是找人代笔吧。”
“找谁?”两人齐声问。
缤鱼三七估计没有读书的经历,黎率一看就不是写字的料。
“林琅呢?”
沈呈华道:“他小孩字,写得圆,像猫爪子踩上去的。”
许慕臻问:“你们那么熟了?”
沈呈华转而接道:“我一个长辈字迹娟秀,人也好相与。”
三人挑拣出贵重的礼物,同去拜访这位长辈——她就是沈呈华的姑姑,沈悠杳。她的温婉贤淑早在张园初识便深入人心,这次听到后辈请求,悦然于色。
回信用的是凝霜纸,银白细腻,且将秋菊制成干花,敷于纸上,务求风雅。信里许慕臻回谢湛谦的关心,小容则重开药方改用温补药材,建议繁宛洛尽快找个妇科圣手面诊。这封沽尽众人肚中文墨的信可算写好,请信客带走,三人便留在张园用饭。
49. 太平愿(3)
容赦一家始终与张寔交好,容潇凡和许愚更是两边人一起看护大的。潇凡懂事,原本就能照顾自己,而许愚的出现让她还要照顾别人。
三岁的许愚什么都放嘴里,潇凡把木头的鲁班锁孔明锁让给他,等牙咬疼了他也就松了口,拆着玩。在姊姊的熏陶下,他对机关道具有种迫不得已的亲近。生日那天,潇凡做了一堆玩具让他抓周,许愚把它们堆成小山,一屁股坐上去。众人不解,容赦拨拉拨拉潇凡做的锁链、销子、傀儡等物,“你做的东西太奇怪了。”
“这对机关术师来说很寻常。”
容潇凡,小小年纪鸿鹄之志,她崇敬母亲,要成为母亲那样的机关术师。
湛谦很快回信,这次他还敬呈一封致许教主的信,说上次馈赠家父的石块是上品龙涎香,香气柔和持久,以其稀少价值连城,六韦花与饮牛津联手经营必将一本万利,如若许教主同意,他会尽快登门拜访。
脂粉香料并非饮牛津强项,与人合谋亦无不可,许寄北准许了。
再回信便杳杳无音,过了一个月,邮驿来信说他们明日即到,教主夫妇命人在外城迎接。湛谦行至金台下,双手状如抱鼓,举手齐眉作天揖礼,“许教主、燕夫人。”他看向许慕臻,两人微微一笑,对行叉手礼。
侍婢奉茶,湛谦双手接过茶杯,敬受好意。
燕九岭快言快语:“你随了爹娘的优点,跟我儿子一样俊。”
“燕夫人过奖,令郎凤毛麟角,恭泽不若。”
难得燕九岭不挑毛病。
湛谦命瀛洲把一小块龙涎香用银盘托上来,“这是鲸鲵的粪便,经过海水的浸泡将杂质漂出,而成为香料。汉代已有官员进献宫廷。家父命药师调配了几盒香粉,请教主及夫人赏鉴。”
蓬莱端上银盘,定窑白釉的三只粉盒盛着珊瑚色、蜜合色和缃色脂粉,名字对应的是幽兰露、天山美人和八风不动金莲。燕九岭蘸了些薄粉轻嗅,巧笑倩兮。
许寄北只重生意,“你想怎么合作?”
“六韦花山庄可以研制生产,但原料供应需要饮牛津。我们的船渡江渡河没问题,渡海能力不够。”
“我只能和大食交涉,看他们供货的情况。”
湛谦:“龙涎香世所罕有,身份高昂,晚辈以为市场应瞄准达官贵妇。我听说许教主有许多官场朋友,请他们拓客将事半功倍。”
许寄北稳如坚冰:“六韦花的实力也不逊,寿王视孤宗主为幕僚,六韦花与孤宗主交好,定能从皇族获利。”
湛谦听到自家关系网被许寄北道破,付诸一笑,打开天窗说亮话:“那边自然是要极力争取的。”
燕九岭爱不释手,问道:“名字有什么意思吗?”
湛谦道:“不出夫人所料。幽兰露添加了茉莉,提神解抑;天山美人含有白芷,不但醒脑,还可作匀面粉,祛黄美白,男女都适用;八风不动金莲混合了零陵香,静心养神,取佛教禅定之意。”
“你的定价是什么?”
“三万金。”
燕九岭挥金如土都觉得太贵了,更不用说许慕臻,他对钱财的认知还保留着贫穷的习惯。
湛谦笑道:“燕夫人用当然不收钱。”
燕九岭立刻觉得这桩生意必须做,纤手搭在许寄北胳臂上,撒娇。
“小庄主,我竟不知你这么会做生意,失敬。”许寄北轻笑。
“教主谬赞,生意是南来北往的人情,若没有教主惠予家父的一块龙涎香,晚辈无凭登门,此后这桩生意还需教主支持。”
“谁跟钱也没仇。”
湛谦洽谈生意的时候,一列女眷簇拥着面覆薄纱的繁宛洛来到慕适容所住的无不斋。小容正在院里等候,繁宛洛一见她便摘下面帘谢礼,小容扶住她。她们进屋,两膝相比坐下,小容仔细观察她的脸面,“你的气色,比之前好了不少。”
繁宛洛说:“少庄主待我不薄,蓬莱瀛洲很照顾我,每月汤药、滋补花费良多。”
慕适容“噗嗤”一声,“六韦花钱多,别替他省。你不知道吧?湛少庄主一个月例钱——”她伸出四根手指。
繁宛洛试探地问:“四两?”已是不可置信的语气。
慕适容又笑出声,“四两已够普通人家一个月的花销,但他是——四!千!两!”
繁宛洛几乎昏过去。虽然她知道六韦花山庄绝非等闲,但用具体数字量化以前,差距是模糊的。繁秀才在家中景况好时会给她十几个铜板的零花,那已是令她幸福的一笔款子,她想象不到湛谦每月怎么过才能花出去四千两。
慕适容狡黠地问:“义兄要娶你吗?”
谈及此,繁宛洛喜忧参半,“贱籍女子,放良也只能为妾,而且他房里有人,以后再娶进正室夫人,我只怕······”
小容听着也犯难,“所以你还在考虑。”
繁宛洛咬着唇,点一下头。
“先让他出钱把咱身子养好,不行再踹了他。”
繁宛洛一惊,推了小容一下,四下看有无隔墙之耳。
“我说真的,若你到底不同意,义兄会体体面面送你一份嫁妆,让你另谋良婿。”
繁宛洛哀伤起来,她坐蜡的正是这点,他每日温柔耐心,并不逾礼,派人给她落魄的娘家送钱粮,她还听过蓬莱如数家珍地讲他的义举,知他是磊磊君子。她在短短几年间经历家庭巨变、亲人反目、无法反抗的凌辱,如果早在一切发生前遇到湛谦,她会天真的依从他,可现在的她望着这个好人儿,想象出的是风声鹤唳的埋伏、深不可测的陷阱。
慕适容问:“你服过什么猛药?”
繁宛洛答:“花绮麓的妈妈给过我息肌丸······”
她一说小容就明白了,“用过几次?”
“不到半年,从你救下我才停。”
慕适容若有所思,“你还年轻,要有信心能恢复好,但含麝香、红花、桂枝、石斛、广藿香、夹竹桃的药物一定不能沾了。我给你开两张药方,一种内服,一种沐浴。”
“好妹妹,若不是你,我早做了梁上鬼,你又治好了我的嗓子。大恩大德,衔环结草我也会报答。”
慕适容笑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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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就能报,草环我没什么用,换别的吧。”
“我能做什么?”
“我研制了一种嫩肤净痘的药膏,我听说义父跟饮牛津谈香水生意,你能不能跟义兄说,把我的也做着卖点?赔了算他们的,赚了算我的。”
繁宛洛以帕子捂口才不笑得太大声。笑响托风,吹拂庭间的云彩。
许寄北知道许慕臻与湛谦有些交情,存着私心希望儿子学一学熟稔商场的湛谦,便放手由许慕臻接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宴席就便设在慕适容的无不斋,四人围坐圆桌,一注子琥珀酒,一釜花果茗。因为招待的是益州首富,摆了席烧尾宴,单笼金乳酥、光明虾炙、通花软牛肠、生进二十四气馄饨、同心生结脯、火焰盏口,每样都非寻常。
许慕臻:“你们待多久?”
“东边的生意很少盘查,父亲让我趁机过手清算一遍,我还带了几个资深的老掌柜,这一趟少说半年。”
许慕臻笑道:“这是换你接班吧?”
湛谦心中洞明,父亲自金蚕一事后便有金盆洗手之意,希望六韦花的丑闻随他的逊位而消逝,由湛谦打开新生面。
“义妹的配方我先让扬州作坊制配。”湛谦问,“方子是早有的?”
“最近才有。乘船时船夫船娘经常长痘,请他们试用了才确定配方。”
“义妹的龙骨创伤药卖得很好,六韦花对新药方随时恭候。我想,药方跟香粉生意一样,”湛谦温柔地看向繁宛洛,“起个好听的名字,可以吗?”那溢于言表的骄傲与眷恋,惹得许慕臻和慕适容皱鼻子。
“香粉的名字是宛洛姊取的?难怪那么好听。你的字也好看!”
繁宛洛惭愧道:“家父是秀才,带我读过几本书罢了。”
慕适容坦承为了写一封不输水准的回信,众人绞尽脑汁地拼凑,还找了长辈代笔。四人齐声发笑。
湛谦又问:“和香粉一起售卖,定价十金起,如何?”
慕适容摆摆手,“普罗大众用得起,义父不至于赔钱就足够了。”
“平价销售,反而会失去高阶层的青睐。”
许慕臻言简意赅地解释:“我们是大夫,不遵循商人那套。”
风水轮流转,湛谦与繁宛洛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
“这么快就同声相应了。”
许慕臻笑道:“你们好事定了要告诉我们。”
湛谦反问:“你们什么时候?”
“要看天选。”
“对了,明石前辈叫我问你,悦离神功和鬼坎神功学得如何?”
“全部习完了。”
湛谦震惊:“武功如何了?”
许慕臻无奈:“没人跟我对招,我也不知道。”
“我武功一般,否则定要领教。”
许慕臻:“师父为何不一同来扬州?”
“因为孤宗主找到了另外一本神功,牛牛传。”
许慕臻本惊诧于张果老的未卜先知,听到后来觉得怪怪的,“这是名字?”
“具体情况我不知晓,明石前辈正在勘验真伪。”
50. 太平愿(4)
至晚散场,许慕臻和慕适容亲至大门口,目送他们上马车。六韦花山庄的人,宿在他们扬州的产业——三山隐。
三七等仆从列在许慕臻身后,慕适容这次则带了霜磬。
霜磬跟了慕适容后,依照新主子的吩咐试药,然后躺着等死,等了一天又一天,伤都好了还是没有死。她在无不斋深居简出,偶尔做扫洒整理的杂务。
湛谦的马车尚未跑远,慕适容对她说:“你见过了六韦花山庄的少庄主和繁姊姊,觉得怎么样?”
“好。”霜磬湿了眼眶,抱着肩膀看向偏处。
“你愿意跟他们去益州吗?”
“我知道你在扬州没有亲人了,换个地方重新来过,你意下呢?”
“不知道。”霜磬茫然,但缓慢而坚定地补了句,“我不想待在勾心斗角的地方了。”
慕适容:“小户人家也少不了算计,世上本没有永远安宁的归宿。”
“我很累······如果主子放我,我想吃斋念佛,了此残生。”
坐禅忘机,自甘恬淡,度过悠悠年岁,未尝不可。只是慕适容觉得,此时的她坠落低谷,丧气的念头做不得数。等她能看到自己污点之外的光耀,从他人的伤害和诽谤中解放出来,再放她青崖白鹿地离开吧。
除夕,雪粒漱明,生机纷纭。
走上街头的黎民为除夕备办年货,为一个心照不宣的节日欢喜着。扬州的习俗是长幼皆服新衣,焚香燃烛守岁。饮牛津的门窗一律贴上朱红的重明鸟,正殿、八长老、许慕臻房中各搬进一只铜铸的重明鸟,辟邪驱祟。
许寄北携夫人去栖灵寺祈福,这是教主的历年仪式。许慕臻、许愚和云兰犀随驾。作为亲生兄弟,照顾许愚的任务自然而然交给许慕臻,他这时才知道张园一家承担了什么。
他们乘三辆金环压辔的马车,车子停在寺门口。许愚独自爬了三级台阶,说他走不动了,许慕臻只好抱着他,到庙里许愚偏又要下地,四处跑着玩,把庙里的祈愿符都买一遍。他送兄长一枚平安符,煞有介事地说:“阿兄,你快天选了,很快就能用上。”还神圣地按了按兄长的肩膀,预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他送父亲长寿符,送母亲怡颜符,红鸾符送给云兰犀,只剩一个财禄符紧紧攥在手里。这么小就心无旁骛,钱途无量。
栖灵寺宝鼎香浮,万松岳峙,在绒雪中祝祷,顺便览一怀美景。这时许愚又走不动了,他的体力按需分配,碰见好玩的才有,一路要数许慕臻把他扛起来放下、扛起来再放下······回程路上,许愚睡着了,教主夫妇把他带在身边,云兰犀的马车一同驶回,许慕臻则指挥车夫驶向三山隐。这是湛谦和繁宛洛居住的馆阁,小容去给繁宛洛复诊,并且检查配方的样品。许慕臻乘车过去,刚好接她回家。
三山隐飞檐斗角,灯彩炫眸,门首两块桃木写着“郁垒”“神荼”的名字。戏棚上男童带着鬼面,着红黑衣裤,跳傩戏驱妖除瘟。张果老和慕适容的逍遥座边上,都有一壶香茗、一盘鲜果。许慕臻从后面揉揉她的臂窝,她看清来人,把盘子向他那侧推了推。
“怎么样?”他问这边的进展。
慕适容遗憾的说:“样品不成功,按照方子制出来应是淡黄色软膏。”她把手里的白釉罐拿给他,“这是白膏,还加了香料。”
往脂粉里添加香料,是京中贵族的风尚,但小容的方子里没有多余的成分。
“我拿回去试试,现在工匠们回家过年了,年后我自己去督工。”
“你还懂督工?”
“检查原料和工序而已,去几次就懂了。”
湛谦笑道:“小容姑娘会花钱也会赚钱,千金散尽还复来,佩服佩服。”
“谬赞谬赞。”
“当得当得。”
许慕臻鲜少听她提生意,除了高价卖出金蚕,采药卖给药铺,她对钱财漠不关心。当初许慕臻位卑,她也不顾贫富差异。
许慕臻好奇地问:“赚了多少?”
湛谦稍微算了下:“这些年不止三千金了吧?”
“就一种药膏?”
“两种。”慕适容纠正。
湛谦解释道:“龙骨创伤药和玄石解毒膏常年供应戍边将士,百姓反应便宜好用,没事也备着。薄利多销,至今六韦花山庄还在给小容姑娘分红利。”
慕适容道:“师傅教得好,我只是整理而已。”她膜拜地望向张果老,知道这套对师父最管用,张果老得意洋洋地摸起了美髯。
“怪不得当初要买我,原来我是攀上富婆了。”许慕臻伸出手等她递过来,“委屈您了,千金大小姐,让您乘只有一匹马拉的车。”
小容在他手心轻轻刮了下,“知道我的赏识多么难得了吧?”
湛谦、繁宛洛将他们送出门口,银灰的穹顶下,空气芬凛,雪子弥漫,小容藏于氅衣的手指触了触冰莹的雪絮。他们把马车送给张果老,两人步行在隐隐透出灰暗的雪地上,这样薄的雪,足迹很快将它碾为浅沼。
“今年我们两个守岁。”许慕臻喃喃道。
“还有缤鱼、霜磬、三七。”
许慕臻斜睨她一眼,“霜磬要自己清净,三七跟阿奴过,缤鱼跟林琅互相照应的。”
“缤鱼姊没跟我说啊。”
“她跟我说的。”
“可是缤鱼姊跟你的关系什么时候能越过我了?”小容不满。
许慕臻听闻也是不爽,“怎么?不愿意跟我单独过?”
两人相处,气氛总是微妙,烛火是暗示,画屏是暗示,床帏摇动的鲛纱是暗示,可人儿的脸朦胧地罩着湿雾,丝丝热气浮动,总教人想拨开看得真切。小容为了不去担忧除夕夜,向小贩买了两枝糖葫芦,许慕臻接过一枝,蘸糖水的果子秾艳欲滴。当街衢被冰雪封存,流光冻结瞬息,他们咀嚼着酸甜的滋味,徜徉在逐渐繁密的雪海,寒芳几度,至饮牛津的朱门才恍然时间已久。
无不斋里,缤鱼正打扫边边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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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小容问:“缤鱼姊不跟我们过年吗?”
缤鱼一头雾水,但当她看到许慕臻凝眉的神情、重重的点头,顿悟了,“是是是,姑娘,我那个······”
“你去哪?”
我去哪?
许慕臻以口型告诉她。
“林琅?”
慕适容眉头一蹙,“你俩好到要单独过年吗?不过话说回来,林琅既不在我屋里,也不在师傅那儿,他天天跑去哪里了?”
缤鱼两手一拍,表示她问对人了,“姑娘不知道吧?黎率领饮牛津的差事赚三两月钱去,他跟着帮忙。”
慕适容大惑不解:“饮牛津也给他三两月钱吗?”
“在林琅看来,聊天比月钱重要多了。”缤鱼放下鸡毛掸往外走,“我替姑娘问问他近况。”
慕适容狐疑地望她走远,许慕臻则冷冷淡淡地靠在逍遥座上,“我骗你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双手沁凉,许慕臻给她烘暖,轻轻一拉将人抱在腿上,唇埋进她的兔毛领子里。慕适容一使劲挣脱出来,许慕臻没表现出不高兴,望着桌上成对的掐丝团花纹金杯。
守夜漫长,必须找点事做。
慕适容搬来《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肘后备急方》这几部书,叫许慕臻也拿来常看的书。
“我们来赌书!”小容兴奋地说。
赌书就是轮流念对方书中的句子,由对方猜页码,好记性的甚至能准确到行列,输家自罚一杯酒。较量起来,第一壶几乎都是许慕臻吃的。他就没想过读书还要看页码,明世经三百页,悦离、鬼坎神功加起来一般厚,南华三十三式还好,八十一页。但慕适容是行家,她的书也不薄,可她背诵连贯,出错少。
许慕臻向烛光里摇曳的小容附耳吹出酒气,“我醉酒不是好事。”他长身而起。
慕适容吓得后退,“你干嘛?”
“如厕。”
许慕臻更换了新衣,在雪地出神。廊院花灯如昼,琼林富贵鎏金,他是这一方天地的半个主人,数不清的恭维托举他飘向云间,只因为他血统变了,从孤儿到教主之子,但他显得那么不伦不类。他能感觉到湛谦和小容身上卓越的才能,一个筹划经营,统管大局;一个心随野鹤,但论世情、经商、行医都是翘楚。而他看这些,半懂不懂。
他曾向三七、黎率寻慰藉,但三七畏惧他,黎率讨好他,他们的友谊变了味道。他夹在高低之间,对任何一个阵营都成了孤独的异类。
小容怕他吃醉,出来扶他,“刚吃了酒,不能见风。”
酒桌上留着云片糕、苹果和橘子,作为新年行运的福兆。
小容说:“以前我一个人呆着无聊,背书解闷儿,不是多了不起的把戏。”她那么厉害,还维护许慕臻的面子。
“我不及你。”酒兴让他把埋藏心底的话讲出来,不知何解。
慕适容没有急于安慰他,而是说了个湛谦的故事。
51. 太平愿(5)
摘金钩与寿王结交,自然引荐给六韦花山庄。寿王酷爱文玩,端出许多贵品共赏,当时湛谦随手点了一件,说是赝品。辨别古董的真伪,大师也容易看走眼,湛谦没有专门研究过,按道理是不准的。寿王求证多个大师,最后得知那件果真是赝品,就向湛谦讨教。
结果湛谦说:“我不懂鉴别的方法,只是看那件跟我家的不一样。”
“才能靠钱砸出来,若我们不是生得幸运,亦不会懂。现在你不缺好条件,你会越来越好的。”她总能将话讲到许慕臻爱听的心坎里,许慕臻受到一番热烫的鼓励,唇瓣与她厮磨很久。
“武学也不是人人学得好,我读明世经像看天书一样······”她推拒许慕臻健壮的胳臂,想翻书找个例子转移男子的兴致,许慕臻却不断贴近她,搂住她的腰,不慎打翻一杯郁金香酒,两人忙着擦书,又将书靠近烛火烘干。
书的边缘变了颜色,显出不一样的草书字迹。
“咦?”
用明矾水写字,风干后纸面如新,近火后会显现。两人的后半夜,就是复原明世经隐去的部分,誊抄下来。
三山隐,湛谦说繁宛洛兄长的儿子今年开蒙读书,他赠予了一笔束脩,足够繁荣与到昂贵的私塾读书。繁宛洛也知道,她兄长又来了三四次,回回都以孩子当借口要钱,堵六韦花山庄的门。
“兄长四体不勤,花钱却总是大手脚,家里的日子靠典当对付。他未必真送荣与去读书,不定花在什么上,可要是不给他,他撒泼斗狠都做得出来。”
“我供得起,你别担心。”湛谦柔柔望着她,“我听过你弹琵琶,我用筝和你好不好?”
“你会古筝?”
蓬莱、瀛洲把他俩的乐器抱来。湛谦的是一具金粟柱的紫檀筝,繁宛洛的是一把螺钿紫檀五弦琵琶。他听宛洛弹得婉转美妙,托人打造了一把宫廷御用的琵琶。螺钿与海贝磨制成花鸟、美人等形状的薄片,镶嵌到琵琶表面,再精细打磨。每次捧出,玉光月流,如幻海扬鳞波。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调弦,繁宛洛抱着琵琶,素手缓拨出一串试音,抬头无声地询问湛谦。
湛谦应之弹出一段,两人像已心意贯通,无需言语。他率先起声,繁宛洛低眉信手,筝音与琵琶如黛山岿然、清溪绕谷。一曲春江花月夜,海上明月唤起潮汐,观赏灵魂共舞的倒影。
对于张园和容赦一家来讲,今年无疑是最热闹的一年,黎率林琅、沈呈华毗罗公主、缤鱼和三七都挤在这里守岁,还有已算张园半子的许愚。
黎率口无遮拦,指着缤鱼和三七,“许慕臻肯定是想爽一晚上,你俩才被赶出来。”
三七垂着头,不愿别人看见他的落寞。他主动和许慕臻请求,允他去婉莹轩,可云兰犀哭诉说以后再也不能见面了,许寄北将她指婚给丰隆长老为继室。三七听了如当头迎上冷雨,掩着袖子躲在花丛哭,叫缤鱼捡了来。三七知道容赦在饮牛津有一定分量,单独拦下他,上来就跪地哀求:“救救云兰犀少主!”
容赦用扇骨敲了敲手心。
“教主······逼她嫁给快五十岁的丰隆长老,丰隆长老孩子都有十几个,怎么能做少主的丈夫?”
“你听谁说的?”
“谁说的不要紧,关键是不能让它成真!”
容赦笑道:“该得救的是你,你不该放纵自己,沉湎于不可能的妄想。”
三七被刺痛,身子摆了两下。
“要不要跟我学功夫?”
“你应学一技傍身,先立足才能追求,否则永远是妄想。”
三七看出容赦愿意帮助自己,兴奋地伏到地上,“请师父收我为徒。”
“你告诉许慕臻以后到我这儿来,他不会阻拦。”
“谢谢师父,谢谢师父,谢谢······”
容赦清了清嗓子,“这宴席的许多杯盏······”
“我收拾!”
柳五娘在拐角廊下静听,现身对丈夫说:“你让他燃起希望,可希望破灭,他怎么活得下去?”
容赦搀扶她,“希望激发了他的进取心,有一天他或能脱离虚幻的支撑,将希望落到自己身上。”
“你明知云兰犀示好丰隆,为何不点醒他,教他悬崖勒马?”
容赦无辜地一摊手,“你为何不说?少游、子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们为何也不说?”
柳五娘心如明镜台:他们都不忍心打破三七的憧憬。三七山水迢迢为云兰犀而来,遭着冷遇,现实摆在明面,谁都不率先提起。
云兰犀自知攻克许慕臻无望,转而把目光放在好色的丰隆长老身上,他的地位仅次于玄冥长老,旗下徒属众多。可嫁这样的人,妾室女婢外宅一堆,天天擂台争霸。云兰犀有勇气选他,看来也不是求举案齐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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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五娘遥望夜空,“我知道你是好心······”
但好心未必换来好的结果。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但尚存一息,希望就不该丢弃。”
柳五娘心中压着一块巨石,常常紧张得呼吸困难,即使那一刻没有到来她仍夹在生死罅隙里,既不能舒坦地生,也不能痛快地死。屋内只有容赦与潇凡,和懵懂的许愚,许愚茫然地看着潇凡流下串串珠泪,替她抹掉又源源不断地流泻,“姐姐不哭,你哭我心痛,姐姐······”
柳五娘苍凉地笑了笑:“这样半死不活才受罪。赦哥,你要记得答应我的事,潇凡成婚前不再娶。”
话音刚落,容潇凡再也控制不住地哭倒,许愚擦不完她的眼泪,跟着一起哭。
柳五娘仰脖一气喝完,药的酸苦比她内心杂陈的滋味远远不如。其他人坐立不安地观察她的反应,一炷香过去,柳五娘也没有呕吐晕眩的反应,她抚了抚胸口,疑惑地望向女儿和丈夫。
容赦揽她入怀,“也许药会奏效。”
柳五娘:“连张仙人都束手无策,我对小容确实不曾抱有希望,只是见她热心,铤而走险一试。”
“自古英雄出少年,她从小跟着张仙人,熟读医书,你应当怀有希望,对人,对己。”
潇凡哭得累了,没多久陷入睡梦。她小小年纪一同承受父母的风风浪浪,不知人生会先苦后甘还是过早凋零。
一墙之隔,豪爽畅谈的语声压过容赦一家的悲泣。黎率带头玩骰盘令,缤鱼任席纠,掷骰子决定谁饮酒、饮多少,连张阿爷都同他玩得迷迷糊糊。毗罗公主笑吟吟地看向沈呈华,任谁望见她明媚含情的眸子都能立刻知晓她属意男子。
张蒂默问:“你喜欢子归吗?”
毗罗弯弯:“喜欢!”
张蒂默只高兴了片时,“你会留在中原吗?”
弯弯公主大声说:“我要回家!浪穹诏,最美!”
她单纯明丽的性情是丰饶的国度和万千宠爱养育出来的,必然想回归故土。
可是对母亲而言,她如何舍得独子远去关山?张蒂默思及此,忧上眉梢。
沈悠杳安慰她:“孩子能平平安安就是福,在不在我们身边,不紧要。”
她含泪遥望夜幕中的明月,月月年年相似,岁岁朝朝不同,人间的爱别离从月亮千年的睇视里或许如宇宙的一絮游丝般微不足道。
52. 太平愿(6)
寒夜平江,寂寞无灯火,风声恐怖如吼。他数不清多少次回到这个熟悉的梦境,哀哀泣诉的妇人,咿呀做声的女童,一错手就湮没于深水潭底,无光,凄冷。耳畔低唤了了,多情的抚触梳织往来,引他踱向出口,引他脱水而跃,远离冰寒的魇梦。
方小满侧身拥着他,潮湿的唇齿在肩胛骨留下不痛的啜吻,凌乱的发丝露出英俊的半张脸,神色净是贪婪占领的邪妄,叫熟人也难认出他是花玄渊标举清流的老板,也是英雄集大会的都知。浅眠而醒的男子翻身与他面面相对,眼尾泛红,泪痣楚楚,相貌不特别出色,可有一种惹人疼惜的破碎感。
“近日总是梦见妹妹,她被养父带到豫州,今年应当十七岁了。”冰块融化的水顺着臀尖淌入密缝,他沉沉叹声,“她应当说亲了。”
这决不是喜事,他们受生于黑暗,婚事亦是诡计的一部分,每一步纵横在于执棋者的运筹。倘若妹妹漂亮,漂亮更成为钉死她的桎梏。
“你想找她?”方小满手下着力,孤鸢脖颈后仰,目光迷离失焦。
“就算找到你怎么救她?你的宗主义父不榨干手下所有价值是不肯甘休的。”他突然跨坐,居高临下地欣赏情人承恩迷乱的春宫图画,孤鸢是任他摆布的。
方小满过了今年生日就是三十七岁,赌坊捞金多的是钱,纨绔子弟那套玩乐无一不精。他二十岁时,摘金钩的地下城领来一对兄妹,妹妹姣好柔弱,很快被提到别处,阿兄则跟着他识字习武。
又过几年,第一次独自出任务的孤鸢犯下重错,他在濒死中看见娘亲涉黑水潭来接他,他没跟随,而是顺从了此刻撩拨亵弄的手。他不想死。
他们的关系地下城不知道,孤城仞不知道,举凡世上有第三人知道,他俩都得死。摘金钩不忌断袖,但忌结党营私、擅权苞苴。
至今为止,孤城仞以狠辣无极的法条建造了他坐朝称帝的地下城,遴选人才的方法比饮牛津更有过之,在剥皮去骨的锤炼中表现最优异的三人,是方小满、鲁索和孤鸢。孤城仞将他们安插在英雄集,助他们以迥异的身份接触权贵、市井、名门、宵小。方小满和鲁索的任务是寻找神功,时止则止和牛牛传是他俩找到的;孤鸢的任务则是另一件宝物。
龟甲洛书。
六韦花山庄曾以偷窃龟甲洛书的罪名通缉许慕臻,这件宝物的确存在,只是比神功还隐蔽,天地间没有一点线索。
孤宗主志在两件世间珍奇,野心勃勃,不知他求到至强的武功和至巨的财宝,又渴求什么?
方小满慢下律动的节奏,“蜀州司户杨玄琰逝世,孤玦由叔父杨玄璬收养,杨玄璬的祖先是隋朝宗室。今年七月,咸宜公主大婚,孤玦还在应邀名单。”
“你有办法对吗?”孤鸢深深呼吸。
方小满捏了捏他汗岑岑的鼻子,“也许。”
“我设法让你们兄妹见一面,看你能不能说动她逃走。”
“她怎么会不愿意?”
“杨玄璬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锦衣玉食,跟地下城可不同。我前几年见她,她已记不起我是谁了。”
孤鸢注意到,方小满和妹妹私底下的接触,一次也没告诉自己。
“就算杨家将她视若己出,她仍受义父控制。我来劝她!”
“我尽快安排。”
花玄渊名义上的老板位置,最初是孤城仞向湛立威要来的,仅做了半年,湛立威发觉这是个头脑绝佳、行动力强的人才,不肯放了。方小满仗借天上银阙的名义结交贵族豪绅,美名远扬,他在孤城仞的势力笼罩下开辟出自己的疆土,暗度陈仓已不是难事。
“你献上一块龟甲,转移宗主的视线。”
“我也想,”孤鸢缓缓擦拭自己,“我连龟甲洛书的影子都摸不着。”他的抱怨含着情欲耗尽的虚喘。
“我搞来一块。”
“真的?”他知道一定是真的,方小满做事稳妥,能化腐朽为神奇。
“繁秀才的儿子嗜赌,把他阿耶的财产拿来当了,那么宝贵的龟甲洛书我才给他二十文。他不识货,没赎回去,现在已成死当。”
“我可以顺着他的线索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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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了个底朝天,只有这一块。”
“翻得干净吗?”
方小满抹开眼梢轻笑,每当纵情欢愉,他总这样勾人地笑,“不信我?”
“繁秀才拦住上门讨债的打手,让全家躲避。打死了他,全家上下掏干净了,还不算底朝天?就这都还不上赌债,做儿子的把妹妹卖进了花绮麓。”
孤鸢对故事里的兄长嗤之以鼻,“衣冠禽兽不配做人。”
“妹妹获得我东家那位少庄主的青眼,就算当不了少夫人也是宠妾。他马上以大舅哥的亲故打秋风,赌徒唯利至上,风向转得比闪电都快。”
孤鸢气愤地对道:“依少庄主的脾性,必定是给他了。”
“嗯。”
更不屑地轻蔑,孤鸢道:“他肯定继续赌!”
方小满会心一笑,“人性脆弱的部分总是容易料到。”
方小满从金锁柜取出一只木盒,“拿走吧。”
“你直接交给宗主,可是立了头功。”
方小满凝眸看他,七分戏谑的笑里无限柔情,瞳孔中藏着人影,“我所求犒赏,唯你。”
他总会深情款款说类似的话:“我的宝物是你”“你怎么奖励我对你这么死心塌地”······开始孤鸢惊惧交加,自觉与他的感情没到那个地步,而后每次密会,他感人肺腑的恋语像是催眠,日复一日,孤鸢刻进骨髓地爱上方小满。幽会十年,他越来越离不开如父如兄的恋人。
“内息还错乱吗?”
孤鸢回过神,“我尽力了,两本没法一起练。”
地下城风才三子中,孤鸢武功最高,孤城仞只允许他一人修习神功。时止则止要言不烦,切中肯綮,且照顾不同人的天赋水平,练至哪一重都能独立使用;牛牛传则截然相反,通篇以牛作比,详细记述牛的习性与养护,还费了好几张单页画牛,传授武功的部分反而语焉不详,孤鸢也一知半解。所以他只练了时止则止,但一部神功的威力远不敌双功在手且有明石散人指导的许慕臻。
旧历一年行于终点,晨曦托起于静夜。
53. 怨憎会(1)
正月初一,日出紫金,泬寥兮天高而气清。
许慕臻把困倦的小容抱到床上安置,整理出他们一晚上补缀的旁批,念给许寄北和周采官。
“仰赖江湖兄弟支持,美称我杜汐恩‘封魔仁侠’,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遂将毕生所学创制成本部武功,以期初涉人世者一窥门径,身规守正,诸邪辟易,倘能为国为民分担忧患,便是人中麟角、侠之伟者。杜某甘做引玉之砖,伏愿文昌武曲降入凡间,盛世昌耀,百善其德。”
“生平所识豪侠,慰我一生风尘。万兄提议我等伸各家所长,共同创作一部武功,再将整套绝学传授于德才兼备的后生,他必能为百姓谋更多福祉。众人皆称善。思及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虽身殒,只要武功传承,善心不灭,亦成不朽。特记另外六位金兰是:采桑妇秦犁,独臂金雕万户侯,奇侠冷法,剑侍儿左渊初,洞庭女侠来星束,双鞭莫延。我七人天性迥异,为使本部武功博采众长而不致干扰相悖,遵照伏羲八卦而作。”
周采官神色微奇,望向教主,“这几人多是江湖里非议不断的人物。杜汐恩尚且不表,独臂万户侯贪暴失德,因自身有缺陷动辄虐待弟子,断手断脚,年纪跟秦犁是这几人中最长的,却私通左渊初的妻子来星束,来氏比他小将近二十岁;据说来星束本人也是水性杨花,还勾引夫君的挚友冷法,最终赤身裸体暴毙于万户侯家中。万户侯之所以如此心狠手辣,是因为他发现来氏添了新的情人。”
许寄北轻笑:“我也听过传闻,非亲眼亲身所历,谁知道真假。”
许慕臻:“这七人中有好人吗?”
周采官道:“双鞭莫延,他后来成了江湖领袖。”
许寄北问儿子:“还有吗?”
许慕臻继续读。
“我们选中一位青年,李潜,他的才华毋庸置疑,为了确定他的品性,我们花了两年时间观察他,他不负众望。”
“匪夷所思,李潜带着神功销声匿迹,他的父母妻子再也没见过他!左贤弟与来贤妹要去调查他失踪之事,叫我静候音讯。”
“我二十多年的刎颈之交,背弃了我!我见到了万户侯,他双腿瘫痪,舌头被拔,身边唯有一个儿子服侍。因他奸杀人妻,全家遭人唾弃。他望着我急切地想说什么,他有什么脸辩白?来贤妹是江湖奇女子,在我七人中年纪最轻而才华横溢,与左贤弟伉俪情笃,他怎能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与他割席,义不容辞!但我内心无法抛下他呀,我的老友!叫我如何面对九泉下的来贤妹?”
“左贤弟来信说他找到李潜了,叫我过去弄清真相。为何我心中忐忑不安,觉得另有隐情?这部神功我将付与冷法兄保存,待我归来补叙因由。不想当年济世之愿,反铸滔天大祸。”
后续无只言片字。
许慕臻合上明世经,“我想收集所有神功,查出背后的原因。杜汐恩把这些事写在留白处,应当是希望后人能够看见,而且张果老很崇敬杜汐恩,他亲眼见过的杜汐恩跟江湖传闻完全两样。”
许寄北不以为然:“人都化了尘土,你做这无用功干甚么?”但他接着说,“你可以问小太史,他们修史的以师徒传承,一定保留了历年史传。”他反对儿子浪费精力,却主动提供线索。
许慕臻:“父亲也想知道?”
“我想找小太史问几件事,你问完了把他带来。”
“小太史现在何处?”
许寄北:“我找得着还用等你吗?”
周采官说:“找小太史先问张果老,上次他同摘金钩一起现身,一晃二十多年,按年龄应该传位给徒弟了。”
许慕臻记下,向二人拜祝新岁吉祥,请安便告结束。许慕臻得到他们每人一只红布包的钱袋,许寄北嘱他“再去你娘那请安”。
九华庭笙歌聒地,香暖融融。燕九岭着大红金丝绣裙,上身裹雪白狐毛短襦,憨美娇艳的酒晕妆呈现出醉人的神态。这里女眷为主,柳五娘携带潇凡、许愚,八长老的姑射、云将,玄冥长老的女儿无双和丰隆长老的四、五、六姑娘,九道舵主的夫人和女儿们皆会于此,一同请安的还有云兰犀。
越过八扇美人图画屏,可谓进入女儿仙境,食案上瓜果橘鲜、酥糖巧酪纷然前陈,婢女奉上鎏金莲瓣缠枝银香盒,揭开金鸭香炉的镂空盖子,自银盒拈起一粒沉水香,香粒被灰中净炭烘熟,炉盖盖回,香气从炉内袅袅化散。
众女子见许慕臻进来,口诵“福延新日,庆年无疆”作礼,许慕臻亦给燕九岭行礼。
燕九岭裙缘委地,明艳珠芳,她粲然笑问:“好儿子,给为娘的贺年礼呢?”
于是乎,许寄北和周采官赏的钱袋不翼而飞。燕九岭在儿子脸上香喷喷地亲了口,以“你在这里,大家都拘束”的理由将他轰了出去。
许慕臻站在寒风凛冽的门口,对父母的阴谋后知后觉。
用过早膳许慕臻马不停蹄地给长老、舵主、堂主贺年道喜,原本许玉薤分内之责,一朝换天下,落在许慕臻肩头。这些久处要职的人自然明白教主的安排,天选在即,教主夫妻明里暗里地宣传、施压,带来有益的效果,也激起反对与厌恶,人们静候许慕臻一展身手,或者闹闹笑话。
许慕臻披星戴月回到无不斋,急切地想找张胡床歇歇,他这一天就跟街头巷尾卖笑的男妓一样,苦不堪言。缤鱼在门口拦住他,“郎君不可,姑娘正沐浴呢。”
许慕臻稍停片刻,打了坏主意,他不累了,“你叫三七把我换洗的衣物送来。”
缤鱼初时还点头,忽而明白话中另有所指,“啊?郎君你······”
“去呀。”他厚颜催促。
缤鱼面露难色,将要通报又不允许,想等许慕臻反悔却等不来,只能不放心地走了。
室内湿雾柔香,帐中薄纱随冷风灌入而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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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花鸟画屏能听见他的恋人撩水而戏,慕适容以为缤鱼来续热水,扬声道:“递我杯茶,我口渴。”
白瓷胎的杯子宛若美人珠圆玉润的膀臂,置于月牙凳推了过来,可惜有点远。
慕适容探身去够,这当口许慕臻只着亵衣闯进来。鸳鸯共沐,春色无尽,慕适容没有防备,任由他贴肤搂抱,巧取豪夺,多亏水上一层玫瑰花瓣遮挡了水下妄为的动作,令人脸红的交缠才可以视若无睹。码头那次后,他们亲热过七八回,虽然许慕臻信守承诺,没有冲破最后的界限,但她能分辨出他要的越来越多、越来越放肆。更有甚者,他把自己也带往贪欢索取的危险地畔。停不下长吻,停不下爱抚,她怕会比许慕臻更早堕落,先邀请他占领自己的一切。
(未完待续)
日光晃到眼睛上,许慕臻把帘幕又遮了遮,慕适容枕他怀里,听他说,“陪我会儿。”
“我把明世经的补记拿给师父看了,他说设法找到小太史。”
“嗯。”
“我打算回益州。”
许慕臻闻言,一个鲤鱼挺身弹起来,“年后就是天选,我们不是说好在那之后成婚,把师父、赤毛魔前辈等接过来办婚仪?”
慕适容面露愧色:“出了点事,你一个人可以吧?”
搁在以前,许慕臻一定会无所谓地说“可以,谁在乎呢?”但现在的他不爱耍酷,改成落寞孤独求心疼了。
“饮牛津有的是人盼我出丑,万一我被打伤打残呢?万一我被毒死呢?谁娶你?你会后悔一辈子!”
“慕郎,你担心太过了。且不说神功,你是少主,谁敢?”小容偎在他胸膛,“我资助的养病院,年前收容了一位道姑,正是无为观失踪的童道。她发癫中邪,精神异常,但据她说,其他三位道姑还被囚禁着。太师父叫我别回去,这不是越想越蹊跷吗?”
“师父都不让你回去,你执拗什么?”
“无为观对我有恩。”
“我也对你有恩,我身上还有疤呢!”
这句怼得小容无语。他们之间的恩情亏欠,早已水乳交融,难从彼此上拆分。许慕臻提起捐皮的事并非算账,而是想绊住她。明石散人都让她避开,足见事态棘手,她又不会武功,万一遇到险境,后果难以预料。
“师父都解决不了的话,你我能如何?乖一点,等天选结束,我陪你回去。”
“来不及的。”
“听话!你去了也帮不上忙。”脱口太急,他觉出不妥时已收不回来。
小容冷冷松开他,“你若这么看我,我在这儿也帮不上忙。”
“反正我不许你去。”
“我不会事事听你的。”
她整理衣服穿上,许慕臻偏不遂她愿,将她带倒,两人在床上翻来滚去,揪头发,扔枕头。许慕臻不想伤害她,多高的武功便无用,反而是挨打那个,但获胜的是他。
54. 怨憎会(2)
慕适容乌发散开,诃子裙凌乱地围在胸前,她是一点力气都使不出了。嫣红的俏脸,含露的眼眸,粗喘着看向许慕臻,男子撩开裙摆摸索少女幽谧纯洁的圣地。
“你······”慕适容急道。
他知道对方介意,俯视问她:“你食言了,我为什么必须言而有信?”
他的手指似猎鹰盘桓领地,灵活而犷桀,慕适容被迫承受他在心口留下一枚朱红齿痕作为惩罚。他仍信守诺言,为他们之间保留恒定的一步。他披衣而起。
三日后,张果老和小容便要一道离开。
明明情浓时如胶似漆,接连几日又形同陌路。送行的湛谦和繁宛洛尴尬地陪笑找补。张果老倒背双手登船,缤鱼搀扶慕适容,林琅大大地挥舞手臂。短短数月他已跟张园的人混熟,张寔一家簇拥到码头饯别,沈悠杳送他一包物什,林琅接过时明显红了眼眶。
沈悠杳欲说凝噎,最终仅仅是互道珍重。
“沈夫人对林琅像亲生母子一样,要是离益州近些还可以多走动。”缤鱼无疑是想起自己的慈母。除夕夜,林琅总是把沈夫人哄得开开心心,也许林琅让她回忆起英年早逝的爱子,而失怙的少年亦在温婉的沈夫人身上怀念自己的母亲。
东流水,谁教别意争短长。
捕班衙役一阵呼喝,将正要登船的慕适容等人团团围住,高声道:“凶手就在其中,快把他们拿下!”
慕适容不明就里,旋即瞪向许慕臻,许慕臻受此不白之冤反诘道:“别冤枉人,我叫衙役做什么?”
一个瘦高个儿的中年男子快步走到码头上,棕色的脸皱纹寸深,指着张寔和林琅叫道:“他们俩是沈家血案的要犯,奉命捉拿!”
张寔和沈悠杳连忙将林琅推上船,捕班衙役拽紧纤绳,船无法开动。林琅一洗少年的疏朗与落拓,露出邪佞的笑,“走!带我回沈家看看,阔别多年,甚是想念我那好舅舅。”
沈悠杳仍不肯放弃,努力推拉林琅催他快跑。
“娘,”林琅柔和地看着比自己矮了一头多的妇人,她弱不禁风,为庇护儿子却敢拼尽一切,“娘,我盼着这天呢,他不来我也要找他去。”他直视衙役,一如当年从刑场的刀下藐视卑微的懦夫、利欲熏心的奸臣。
“没用的,没用的。”沈悠杳哀哭,“当年连受害者家属都被收买,隔了这些年断不能翻案。你快走!只要不在扬州,无论在哪,好好活着就行。”
慕适容心焦如焚,低声对许慕臻说:“你搭救林琅先走。”
“记得我呢?”许慕臻不无讽刺,转头对衙役说,“林少侠是我饮牛津的座上宾,列位是要同我结仇吗?”
瘦高个儿说道:“沈氏素来敬重饮牛津,商道和谐。此僚忘恩负义,罪大恶极,罔顾亲族,戕害沈氏一门十六个孩童。这些年我家主子食难咽寝难安,一想起自己十六个儿女······”
“立案了吗?勘查了现场有证据吗?捕人的文书批下来了吗?天下相貌相似、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凶手逋逃数年,你怎知他是你要找的?”慕适容语似连珠。
“倘若没有,乱抓人就是犯法,”湛谦坚决说,“林少侠不是罪犯,不上官府。”
“列位可移步饮牛津,慢慢说。”
码头上又走来一位儒生打扮的中年人,五官肖似张寔而神韵各有不同,“陈总管,宣扬开了谁都不光彩,你请沈员外到舍下来。”他望向张阿爷,“兄长,可否移步?”
他是三兄弟中性行淑平的老二,服青,任经学博士,从八品。他们三兄弟,大兄张寔最早从业,女儿入大户沈氏为妾,率先富足,但张寔侠义鲁直,得罪不少士宦,在他际遇偃蹇时两个弟弟轻舟已过万重山。小弟张寯甚至做到录事参军事,正六品,几乎是布衣百姓的顶峰。两个弟弟不理解兄长的冥顽,而张寔看不惯亲生手足的钻营,三人渐行渐远。
直到沈门血案,让他们彻底决裂。
张寘的宅子是三间五架的堂舍,书匮随处可见,灯架也是书形,居室质朴简雅。会客厅乌泱泱涌进许多人,叨扰了墨香迤逦的宁静。两个小奴奉命端上茶果,默默退了出去。
沈幸哉的马车只能停在街上,寒煞的正月,从门口走到正厅就让他的肥头大耳结了层腻腻的汗,用浸香水的绢帕拭掉。沈悠杳见到他的刹那面如死灰,张蒂默则攥起拳头青筋暴起,沈呈华向父亲作了个马虎的揖,没吱声。
“险獠果然活着!你是我儿,就把他杀了!”
闻言林琅爆出一阵狂笑,沈呈华则面无表情,“他是姑姑的儿子,我的表弟,在沈家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我们相依为命。”
两人比肩而立,挺拔如玉树,眼神交换间有竹马的默契,所以林琅知晓饮牛津暗卫的行踪,与张园每个人情意笃厚。为了隐藏他还活着的事实,张园和沈呈华故作不识,唯独沈悠杳的母爱让她实难藏好。
“林氏也算耕读门户,竟然出了你这么个烧杀淫掠的恶棍!”
“舅舅真敢说啊。”
沈呈华质问:“事发那年少游才十一,莳花阁那种达官贵族的欢场,他分文没有,龟爪子怎么会放他进?”
“你疑心起老子来了?没有老子的钱和人脉,你能走到今天?要不是我的儿子全没了,轮得到你接天上的馅饼?”
沈呈华忍着强烈的恶心说:“你当我是攀缘的钩锁,我觊觎你金钱的便利,交换罢了。”
“没良心的畜生,他杀了你的兄弟姐妹!他是杀人犯!”
“当初是你求我儿替你顶罪,你骗我们孤儿寡母,说顶多杖刑一百,你还会设法减刑。”
沈幸哉咆哮:“信口雌黄!你有证据吗?我是你亲兄长,你害我?”
沈悠杳凄然问道:“你买通人作伪证时,怎么不念手足之情?”
“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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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代单传,你是沈家女儿,就眼睁睁看着娘家遭难?”
“杳妹,别听他鬼扯,”张蒂默将她护在身后,“沈家要是靠拉人背黑锅传家,合该气数尽了!”
沈幸哉无耻讽道:“贱婢,你上赶往我床上送,这会又教唆我妹妹反对我。你不想想为什么子归我接回来却不接你,老皮老肉的婆子还敢出来讨嫌!”
张蒂默气得说不出话,沈呈华佩剑出鞘,勉强克制愠意没有挥剑,但一旁的林琅再也忍耐不得,他抢过沈呈华的剑,朝沈幸哉当胸一刺,溅射的血花泼洒出污浊的腥味,众人惊叫,沈幸哉更是脸色煞白,慌乱地用手堵住冒血的窟窿。林琅还在追他,操着剑泄愤地乱劈乱砍,沈呈华此时反应过来,拖住林琅,“少游!少游!”
沈呈华不忍母亲受辱,起了杀意,但他们聚在此处是为给林琅脱罪,真把沈幸哉劈死,林琅罪加一等。
琉璃般的眼瞳闪烁着清澈的残忍,“谁都不能,但我可以。”他没有用学过的剑招,对一个色厉内荏的草包用不着大费周章,他享受原始的狩猎追杀,见沈幸哉捂着心口绕柱,像看见什么滑稽的小丑一样乐不可支。
沈呈华的武功是高出林琅很多,可不用蛮力,林琅几下便能挣脱。沈悠杳见儿子这样癫狂,软倒在地,哭声早已被喊杀、奔走、求助的声潮淹没。张果老纵身一腾,起止无声,林琅未等察觉便挨他点了几处穴道,剑亦脱手,仰面后倒,沈呈华捞住他,张果老递他一粒丸药,“他心魔深种,癔症成狂,难免走上绝壁,须得静养,远离怨憎之由。等他将好,尽早回到蜀地,别再让他回来。”
“多谢仙人赐药。”沈呈华搀扶林琅,单手做了个不成型的揖,马上把药喂下去。
张果老仙姿从容,走到沈幸哉面前,沈幸哉痛哭流涕,“仙人救我,救救我。”
“你非要把他们告到官府吗?”张果老不疾不徐。
“林琅杀了我十六个孩子啊,张寔······假装砍下他的头,都埋进乱葬岗了,瞒天过海地救出来。我那十六个孩儿的冤屈让谁报?他们无辜······”
张果老冷冷看着淅沥蔓延的血河,“替你顶罪时,他也是无辜的。”
“救我,我放过······他。”沈幸哉虚弱地喘息。
“口说无凭。”
沈幸哉丢出一个眼神,陈总管将怀中箱箧交给张果老,张果老一扫拂尘,箱箧落在沈悠杳面前。里面是当年的案宗、证词、判决和几样林琅杀人的证据,张蒂默赶紧搀起她一同去外面烧毁。
沈幸哉被张果老医好,不便挪动,就下榻于张博士府邸。张寘挽留兄长:“大兄也住下吧。”
“从那天起,我意识到我从不清楚你们的心思。”
“大兄,我们何必为别人闹那么僵?”
张蒂默站在门槛外,抹了抹泛红的眼尾,“二叔,杳妹和少游都是我的家人。”
55. 怨憎会(3)
张寔一身肝胆,虽位卑禄薄,可施舍过宇成那样的穷苦人,收留毫无血缘的沈悠杳,帮助容赦一家:他结交的江湖人士都成了莫逆,反而亲兄弟不睦。独生女蒂默继承了父亲的侠义心肠和绝不绥靖的果毅。
张寘无奈地叹口气,“小弟承兄嫂照料得以有今日,大嫂魂归多年,我赠大兄一妾,聊以报答寸草承晖之恩。”
“我与你不同,百年后定当与你大嫂重聚,旁的人碍事。”
盛婆婆冷哂:“张博士管好自家就够了。”
“也对。盛婆婆服侍大兄这么多年,应该抬了位分,可女子以夫为纲,要有容人的雅量。”
盛婆婆骂道:“醋大血口喷人!掌嘴!”
张寔一记老拳砸倒弟弟,带领一家离开这是非之所。
教导弟弟是兄长身膺之责,当他发现两个弟弟皆踏入歧途,悔之晚矣。既过之事,他无能改变,唯一可行的是守住自我。
回到饮牛津,这一家人仿若疲惫地过了世纪。沈悠杳气若游丝,歪在圈椅上,林琅昏迷不醒。张寔坐在残阳迟暮的院里吹冷风,沙哑地讲旧故事:
“子归和少游是从小的玩伴,有了彼此好像就能忘记,他们是沈氏最穷酸的孩子。少游顶罪,子归哭着求我带吃的给他。审讯时,少游被抽得浑身淌血,还以为能很快回家。斩刑判下来,他用身上的血写了满墙‘冤’字。我就是行刑的刽子手,我不忍心看见一个善良的孩子代罪替死,就用了点手段,往他脖子上砍时没伤要害,在失血过多前救走他。他原本慧黠可爱,比子归开朗,从那以后性情变得狂躁。我们想等风头过过送他离开扬州,他却瞒着我们,杀了沈氏连男带女十六个孩子,那些孩子原本也是他的兄弟姊妹。”
“沈氏惨案一出,我托柳五娘带他去个好点的地方,他才去了益州。”
沈呈华犹记得当晚,是他烦透的雷雨天,娘亲不好出摊,买客又少,可为了碰碰运气,母子俩仍披蓑戴笠摆了摊子。他气躁,打破三只碗,娘亲厉声叱骂他,不久自己也跌破一只。不祥的兆头悄然埋下,连它发作都浑不知觉。他们收摊回家,发现林琅居然没躲在家里。
朔月无极,长梦未销。
林琅从黑窟般的夜抢回命来,过桥靠近石敢当,映着微渺的灯焰,沈呈华方才看清他暴虐之后冰白的面容、雨淋湿的乌发、淌着血水的脏污的衣袍,菜刀砍卷了刃,他似误闯人间的阎罗。一门之隔的兄弟身寄人间与炼狱,子归对视少游,忘了迎他进来。
血腥的锈味合着雨夜的寒凉,吞噬了门外的灵魂,吐出一个蔑视人命无法无天的魔鬼。
“哥哥,”林琅绽开天真的笑容,“你不欢迎我回来?”
血染瞳孔,与雨水缠互,丝丝渗入脖颈。
沈呈华害怕得不能呼吸。
“哥哥,我把你那份仇也报了,以后沈家再也不敢欺负我们。”林琅邀宠似的,自觉做了件了不起的好事。
沈呈华气急:“你杀不了沈幸哉,倒杀他的孩子,你是不是也想杀我?”
“哥哥,我怎么会······你把我看成那只畜牲吗?”林琅的脸由欢快到绷紧,惨淡的白透出腐尸的霉青。
“你看看自己还像人吗?”
林琅当真走到铜镜前,又借半盆水照了照自己,沈呈华受不了他的样子,躲得远远的。自那以后,他绝少与林琅共处。林琅心窍玲珑,必然看得出他刻意的疏离。
直到林琅远行,同沈呈华告别,神色很期待他说点什么,沈呈华只是寡淡地点头。唯当好友辞去,背影一骑绝尘,他终于感到心上失去了什么。
此后,回忆与林琅折桂载酒的少年游,沤珠槿艳,陡然会浮现出索命的厉鬼,令他不寒而栗。那晚的林琅太可怕了,沈呈华无法将他与陪伴自己的晴好少年等而视之,他宁愿信这是不相干的两个人。
即使恶鬼双目惨红,热血凉透,鬼的心也碎了。
沈呈华守着床榻上闭目的男子,仿佛是他来叫林琅起床出去玩的平常天。一晃林琅长高了,壮实了,仍稚气未脱地保留天真爱笑的习惯,如果没见到沈幸哉,他一直是人缘最佳的那个。
张果老握着一只白青釉药瓶进来,“我叫它仙人羡,是忘忧解愁的药。林琅的症状,或许忘掉往事才能做回普通人。”
沈呈华微微皱眉:“有副作用吗?”
“有,”张果老直言不讳,“不太奏效。”
“对身体有损害吗?”
“不曾有。”
“他何时能醒来?”
“情绪崩溃后的昏睡是身体的自我修复,让他好好睡吧。”
张果老行至院外,慕适容蹲在一丛天精草旁嚼叶子清口,臂上挎的竹篓还装了些许青叶。张果老没有接她递来的草叶,双袖一扩,“走!”
这次,只有张果老一人回益州无不斋。他要弄清明石散人碰到什么棘手事,而且把明世经的秘密带给老友。
大门口,许慕臻备了车驾,一路护送至码头。
“师父,务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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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信给我。”
“你踏实待着,如有必要再派人接你。”
张果老取出袖中木盒,许慕臻都忘了,单觉眼熟。张果老叹息“便宜你小子”,随后把盒子交给慕适容,“他送你的。”
红玉响铃簪,一步一响,一步一想。
“我生平两大心愿,一是看着五代单传的弟子成家······”
慕适容头一回听师父讲五代单传的字眼,可能受沈氏启发。细想张果老的曾祖传道家医术至慕适容一代,的确已历五世。崇高的荣誉感和神圣感笼罩心头,让她在回程的马车里跟许慕臻念叨:“我是医家五代单传弟子,我的名字注定会写入宗谱,占据单独一页,后世定会为我开坛设祭。慕郎,我赐你配享太庙。”
“你是继承皇位了吗?”
许慕臻嘲笑她魔怔,她说许慕臻嫉妒。
扬子津码头,张果老以一贯强蛮犀利的口吻命令:“你切不可背着我们私定终身,聘礼少于六十万两免谈!小榛子,这话我也说给你的,听见没?”
许慕臻苦笑,长揖到底,“敬受命。”
张果老忧愁起来,“二是看恩公平反,恢复名节。”
第二件事无从着手,愿景渺茫,若延宕太久,杜汐恩的名字都会被世人遗忘。
“千里相送,终须一别。”他踏上甲板负手而立,道袍依依,仙风骨气,一望江面平坦,如其生涯悃愊无华、寥廓大千。
正月初七,人日,七样菜羹摆成攒心图案,五色绸布剪出百物巧样,张挂于屏风屋梁。教主派男仆给各园女眷送首饰,以合“春胜”之意。给八长老及舵主亲眷的都是金箔所制,普通女婢也能得到绢布制的,戴在鬓角,人比花娇。慕适容得了一柄花椒满缀的金箔,她素喜花椒的香气与习性,戴上左右赏看,美了半天。
丰隆长老选择这一日纳采,遣媒妁向教主提亲,求娶云兰犀。这是三方互惠的事,丰隆野心勃勃,实力却压不过资深权重的玄冥长老,若攀一层姻亲,他的地位会更加稳固,何况云兰犀貌比天仙,单论娶这么年轻妩媚的女子,他都乐意之至;许寄北深知丰隆的个性,不给他明显的好处,他迟早谋反,嫁出去一个没有根基的贵女,既填补了丰隆的虚荣心,又不致担心他跋扈太多;这场博弈中看似牺牲品的云兰犀,正是她策划了与丰隆的屡屡邂逅,她为自己做的主,就是下嫁一个能当她爹的丈夫,因为丰隆掌握饮牛津重要的权柄。
媒人将云兰犀的庚帖带回男方打卦,择好日来女家纳吉。
56. 竞天选(1)
林琅苏醒的这天,亦是云兰犀少主纳吉、纳征仪式的喜日。朱漆的实榻大门张灯结彩,溢出喜庆的气息。林琅刚一醒就被饮牛津的忙碌吸引,跟穿梭如织的美貌婢子搭话,逗得人家开开心心,她们不约而同地记住了林琅。
丰隆长老的两位堂弟带着装婚书的楠木盒,身后跟着彩礼队伍。
队伍起首是两匹骏马,后面跟着数名婢女,托呈五色彩缎、翡翠珠玑、猎禽牲畜、珍馐仙酿等,队伍行至大殿,周尧官面含微笑接待函使。
函使诵读:“云少主令淑有闻,四德兼备,愿结高援。”
许寄北回:“顾存姻好,愿托高援。”
函使另外奉上占算好的吉时,许寄北点了头,六礼只剩下最后一道——亲迎。
“哥哥,你会跟浪穹诏公主成亲吗?”林琅拨弄檐间垂挂的赫赤流苏,“你成亲的话,我会寂寞的。”
“你擅长讨女孩欢心,肯定比我先成亲。”
“有吗?”
“她们一见到你,脸就像苹果红了。”
“你看得挺仔细。”
林琅失笑,手笼回袖中,驱寒的狐毛围着他纤细的脖颈,他的脸透出大病初愈的薄色,偶尔绽开的笑如浅淡泡了水的白昙。他没问过自己为何昏睡、睡去多久,状似无忧无虑地调侃,也故意闯祸。
张园的每个人尽力演出欢乐的神态,跟林琅谈天说地,却在背后悄悄商问:“他记得吗?”
当晚,桌上上了一道名贵的牛头煲,酥油、酸橘腌入了味,调料还有与金同价的胡椒。饮牛津每日有供餐份例,这是沈呈华额外贴钱做的,只为哄林琅开心。
“做的可以啊,”沈呈华尝了两口,“卖相也过得去。”
林琅说:“我想吃人肉。”
满桌人惊恐地愣住了。
沈呈华与众不同的淡定:“叫厨人从我腿上削两片给你煮?”
林琅拉过他的左手狠狠咬住手腕,腕骨和坚硬的牙齿砥砺,满桌人屏住呼吸看着沈呈华。林琅刻下两排牙印,嫌弃似的丢给他。
沈呈华无奈:“总有种被始乱终弃的感觉。”
林琅眼圈泛红,闷头吃汤面,碗里多出几块牛肉。
“你记得小时候跟我抢,把来不及吃的先舔一遍。”
往事不堪回首,回首使人作呕。
林琅佩服:“你居然吃了。”
“权当蘸水了。”
众人纷纷停箸,唯有沈呈华面不改色地夹肉,林琅以一种既同情又恶心的眼神问候他。
沈呈华抬眸笑:“你不行啊,不管多恶心,该吃就吃,你来当影卫练练。”
说者风轻云淡,林琅却不禁想:饮牛津以酷辣出名,摘金钩的地底城就复制了饮牛津的模式,做影卫经历的锤炼只怕常人难以承受。而沈呈华未曾抱怨过,一直成为周尧官身边的佼佼者。
窗外雪舞霏霏,如遍洒星子,万籁俱息。
屋内点燃两茎灯草,昏昧的光只照开方寸之地,林琅自觉足够。推窗任宵风吹入,纷纷扬扬的雪化为桌上零零的泪珠,热与冷冲撞,烛焰颠碎,飞雪消弭,两败俱伤。
开元二十三年第一桩大事,是丰隆长老迎娶第四任妻子云氏。
晨起祭祖,开饮牛津祠堂。
云兰犀早做嫁娘装扮,韶华佳容,红艳艳的复瓣牡丹照煞,勾得人眼颤心乱,她循礼叩拜历任教主牌位,正中是她的父母——教主云别尘,妻游心玄。
旁边另有一组牌位,教主云止水,妻陈楚。这组牌位是云别尘在世时所立,许慕臻注意到陈楚二字没有涂金,而这个名字让他忆起赤毛魔祭奠之人。
他问周尧官:“陈楚是谁?”
周尧官靠近他低声说:“听说是普通村姑,不知是哪里人,也不知是否还在。”
“成亲了还不知道?”
周尧官微微一笑:“云止水到牺牲都藏起自己的真实身份,没有成亲,所以对那个姑娘,除了姓名一无所知。听说他决斗前都走到姑娘所在的邻村了,但为了不给她招致祸患,负伤后掉头回来,长途颠簸加重伤势,最终气绝而亡。”
仪式毕,云兰犀回闺阁梳妆。
许慕臻亦须准备,作为名义上的娘家人,他一会儿得下婿。
新郎接亲,通常先由女方的姑嫂刁难,再做一首催妆诗。云兰犀没有亲眷,情况特殊,所以仅保留一项障车,由许慕臻阻挠迎亲花车,跟男方过过招。丰隆和许慕臻交过手,知晓双方水准,并不想在大喜之日鏖战,他找了个帮手。
八长老冯异,也是最年轻的长老。
云将和冯异世亲生姊弟,已故列缺长老的一双儿女。云将继承师父的长老之位后,弟弟为能与其作伴,挑战风旗长老,输了第一次,第二次则功成。
今日,冯异着茜色团花锦半臂,玄玉抹额,脸上是跃跃欲试的神情。
许慕臻唱喏:“冯异长老。”
男子爽朗笑道:“少主,我比你还小两岁呢。”
许慕臻:“······冯异长老年少有为。”
“哈哈哈,少主,我自知不是你的对手,容冯异讨教一二。”
冯异轻功独步天下,他能单凭腿力跳十尺高,亦能贴地而飞。绝佳的轻功增多了招式变体,拆招都别出心裁,许慕臻数度预判错误,花了点时间跟上冯异的节奏。
这次对决是一场喜事助兴的娱乐,争先抢胜也没意思,许慕臻只用轻功。容赦教过他踩树枝借力的腿部功夫,结合南华三十三式,许慕臻亦遁天入地,常与冯异近身相接,勾拳肘击,单手舒展正蹬腿,两人都瞬时反应,毫不拖泥带水。冯异力道不足而以速度制胜,真应了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的道理。
两人兔起鹘落赢得齐声喝彩,丰隆长老则顺利进入堂内,献出大雁,以卑位朝北跪在新娘面前。教主夫妇训女谨慎,随后侍婢为云兰犀蒙上盖头,丰隆长老搀扶新娘,婚车将绕扬州城一圈,再驶向霄汉楼。
酒席上,众人纷纷夸赞许慕臻的身手,又不迭敬酒,许慕臻喝得满面红光。跟在其后的三七就不同了,灰头土脸,像冻坏的蔫茄子。许慕臻听容赦说过,三七练功时莫名其妙地流泪。
问他呢?又不言。
婚礼前,三七换了个人似的,许多任务硬抢着去,甚至抢到黎率头上。
黎率老大不满:“半瓶醋的武功,真当自己什么似的······”
林琅笑道:“横竖他抢不走你的风头,让让他做个人情好了。”
黎率不悦,“他抻脖子抢尖拔上的丑样儿,你是没瞧见!”
“习武讲究天分厚薄,他顶多学你四分,你忌惮他什么?”
黎率往醋芹里撒了些胡椒,他如今除了每月涨到十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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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例,更得意的是过手的进贡,多者上千两,他常说最对的一步棋,就是来了饮牛津。饮牛津不缺钱路,武功高办事快的黎率在这里,如鱼得水。
他已算偷天改命,还将同许慕臻、沈呈华一起参加天选的擢选,若选上一官半职,富贵在望。
黎率借着酒劲问:“你的教主老子有没有泄题给你?考什么?”
“合谋、竞争、运道。”
“谁不知道?”黎率啐一口,“具体的!”
“他没说过。”
黎率勾肩搭背:“小气是吧?”
沈呈华说:“唯这三环节是固定的,具体题目由教主、五使和八长老每人出一条,出题顺序抓阄决定。照往常记载来看,题目得看主考口味。比如袁英教主,要求背诵二十条饮牛津戒律,而他的曲直使要求,取敌对门派三名弟子首级且不能受伤。”
“饮牛津有戒律?”憨憨黎率问。
沈呈华:“你拜入门时我交到你手上的!”
黎率抓了抓头发,“再给我一本吧。”
“你的丢了?”
黎率“嘿嘿”笑道:“上茅房用了。”
众人捏紧鼻子,纷纷躲开。
三七送来一封信,给许慕臻。
黎率大声喊道:“看好他!是不是教主泄题的密信?”
许寄北选在宾客最多时泄题,那就离谱了。信是张果前辈从益州寄来的,两张纸,说他已安全抵达,发现疫病在山上村民间多发,城内安然无恙,与常理相反。他叫许慕臻对小容保密,勿使她回去涉险。另一张纸则详细记录了病人的症状、用药变化。
“天选是大事,你那婆姨可不能在这时候跑,听说柳五娘无解的毒都被她救回来了。”黎率抢过信纸烧成灰。
许慕臻怀着私心,便未阻止。何况信上说的疫病不怎么严重,小容当然是陪他要紧。
天选旨在为教派选才,由教主决定举办时期,耗时五年筹备。
从各道选出的优秀青年陆续来到扬州,名单要比林琅扫听来得多。首先抵达的是河南道的安悦涯,她出自越女,性喜争强,穿着蕈紫半臂,还戴了半只玉雕面具,扫了眼对手就把黑幽幽的瞳子顶天上去了。
最显眼的是山南西道的铃铃,她不仅位列总榜首席,还是个灿若艳阳的美人。她来的第一天几乎所有人都记住了她,上至教主与曲直使,下至婢子奴仆,无不夸赞她热情懂礼。姑射长老觉得似乎见过她,可是记不起。
淮南道的韩春则迥然相反,中等身材,围巾蒙着眼睛以下的半张脸,不知道他是怎么喘气的。他只说过一句话,是铃铃问了他三句不得不回的一句。他长期躲在人们视线边界的角落,露出来的眼睛大而空灵,叫人好奇这身破衣烂衫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黔中道的仇由出自黄老门,特别高冷,问好的一律不回,而后发现他经常撞到柱子,有一回竟撞到云将长老身上,才知他近视到十米之外人畜不分的地步。他看不清,听力也差,真不知怎么一路赢到扬州的。
岭南道的王曜一,脊背佝偻仍在人群中冒出半头,极少说话,阴气森森地打量四周。
相比之下,山南东道的季青临惨绿少年,肉墩墩的身材,木讷的谈吐,平平无奇。
剑南道的地界,摘金钩更强盛,这几年抢人抢得凶,舵主报了“野无遗贤”四个字。
57. 竞天选(2)
江南东道的谢翩和柏氏姊妹是最后到的。谢翩轩昂文雅,张嘴前一直是安静男子,一碰见柏箬伶,立即翘起尾巴,乖巧得像条狗。
柏氏长姊冰雪清冷,一袭品月长袍,凌霄危立;小妹绾卿娇俏慧明,着杜若色,仙倡门人可携带一只宠物,她放着凶的猛的伶俐的不带,带了只老鼠。姊姊为此数落她好几顿,因为老鼠又脏又讨厌,还帮不上一点忙。
柏绾卿解释:“别的宠物大家都抢着收养,我不能把它扔下呀。”
柏箬伶张嘴又要骂,但声音哽咽,眼泪打转,最终没有说。因为妹妹愚蠢而清澈的善良,她常觉麻烦,可又拼命维护。
“今年阴盛阳衰,女子铮铮,男的猥琐。”丰隆长老说。
玄冥长老“哼”了一声,“人不可貌相。”
“那就是貌不行呗。”燕九岭拖着十二破的印花贴金裙出席,她今日不以主母的身份,而是以饮牛津炎上使的身份——这个身份,是可以给应试者出题的。康复了的柳五娘回归稼穑使之位,又有曲直使周尧官,以及八长老中的六人,加上教主,共同策划三项试炼。
乐奏华章,添香燔炉,教主到祠堂主位、配位前奠玉帛。
众声齐诵:“皇皇上天,昭临下土。集地之灵,隆甘风雨。庶物群生,各得其所。靡今靡古,敬拜皇天之祜。”
祭器俱是黄金珠宝,达上百件。歌舞献礼,表演五方狮子舞祈求天降人才,舵主、堂主与旗官全部到场观礼。祭礼过后,令人期待的环节终于开始,公布考官抽签结果:
第一轮出题:青霄、姑射、柳五娘
第二轮出题:丰隆、玄冥、冯异
第三轮出题:云将、周尧官、许寄北
第一轮“合谋”,三位出题人一齐现身。
青霄长老在每人面前摆了十杯清水,“十杯中五杯是下毒的,诸位选出你认为无毒的五杯喝下。”
判断毒药是饮牛津的必修功课,神砂门的韩春尤其擅长。
青霄让这题难在十杯全部无色无味,而这类毒药尽是索命的剧毒:砒霜、七星海棠、相思子、颠茄······
十二名弟子人手一根银针验毒,许慕臻用的是李庄姜给他的银针,试不出来的用小容教他的观察法,他身上还带了甘草等解毒、催吐的药。
青霄长老如沐春风,但一想到他的绝技是用毒下蛊,只会觉得他的清凉和煦都是阎罗的伪装。
他说:“毒药剂量虽小,仍会发作,能坚持完成试炼的弟子通过。”
他说完,好整以暇地坐一旁观试。
轮到姑射长老,她嫣然笑道:“我的工作是与人打交道,本试请你们观察各位选手,试炼后回答我的问题,答对通过。”
众人翘首等待柳五娘讲话,两位长老为稼穑使做足了铺垫,她的考题似乎不同寻常。
柳五娘朗声道:“琅嬛苑的机关由我一家三口修缮,各位天选子闯过机关,且队中成员全部存活,通过。机关内设陷阱,闯关有性命之虞,想放弃者请转身离开。”
身经百战的天选子不会为区区片言吓退,走到今时今地,唯有一往无前。
“由炎上使宣布分组——”
燕九岭看着抽签结果,很满意儿子的队友。
姑射抚唇而笑:“这个分组有趣。”
青霄应道:“确实。”
一组:柏绾卿、黎率、安悦涯、仇由
二组:铃铃、季青临、王曜一、许慕臻
三组:谢翩、柏箬伶、韩春、沈呈华
燕九岭十分得意,她对一切夸奖欣然接纳,喜悦感跟收到珠宝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组人一同站在琅嬛苑庭前。
书楼建筑恢宏,体现祥和浩荡的气魄,屋檐四角和正中立五行神兽,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中央黄麟,对应饮牛津五使。
如今五使唯三人在任,所以青龙、朱雀、黄麟三兽放出异光。
许慕臻向慕适容递了个眼色,得到对方的笑容后心无旁骛地向前走了,目光相接的须臾架起斑斓的虹,走在上面如漂浮云朵。慕适容捂了捂微烫的脸,再看周围的赵如意、独孤无双、羌青凉凉地睨她,慕适容好似从天边虹桥跌进群狼环伺的荒原。
如意明目张胆的偏爱,无双若隐若现的喜欢,慕适容心里有数。但羌青,你怎么回事?
不安的念头如一簇火,烧得她脑中一激灵——羌青,心悦慕郎?
慕适容偷瞄羌青僵冷无情的模样。事出反常,必好龙阳。心上人太俊就是添烦恼,情敌防不胜防。
她没注意到,羌青趁她低头,视线又黏着她身上。她像荒野中生长的小小雏菊,饮牛津的暴行与倾轧未能污染她纯洁的天性。
羌青在六韦花山庄监视她治病煎药,船行长江受过她悉心照顾,察觉她以试药为名解救霜磬。她从不放弃,以自身的智慧做一些切实的努力,将平凡人的命运轨道扭转向好。
人人都说她仰仗许慕臻的信任才能客居饮牛津,假装看不见她背后的两大靠山——摘金钩和六韦花山庄,泰山一般的分量,江湖谁敢轻觑?
比试需时甚久,慕适容择了块干净草皮铺上褥垫,掏出美男报恩的话本,读得“咯咯”偷笑。羌青一目十行,被里面露骨的描写震碎了心灵,那清灵雏菊的印象幻灭了。
独孤无双觉得稀奇:“羌青,你的脸怎么一会儿红一会儿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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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为暗卫,独孤无双与他共事多年,没见过羌青表情如此生动。
此时,二十名弟子推出一辆装了数十只滑轮的木车,巨大的铜镜立于木质镜台上,镜身没有任何雕刻花饰,但整架镜车有琅嬛苑一半那么高。众人疑惑之际,书楼笔直地射出数道光,打在铜镜的不同位置,共同组成了完整的画面。
铜镜映出进入琅嬛苑的所有天选弟子,他们的一举一动尽在楼外人眼中,从镜台下方的木箱里还传出天选子交谈的声音。
饮牛津已许久未出现这叹为观止的奇相,非超凡造诣的机关师不能为,众人钦佩地夸赞柳五娘。
柳五娘谦逊说道:“虚张声势,不足为奇。铜镜之术是小女想出来的。”
女儿是她一生骄傲,所以炫耀女儿绝不可低调。
容潇凡被夸奖得不好意思,俏脸如枝头红熟的石榴。
许愚巴巴地抢到她面前,“太好啦,炸坏的镜子都能安息了。”
他故意的!因为他一见容潇凡臊眉耷眼,反而屁颠屁颠地蹦开了。
燕九岭瞅着自己儿子,不客气地说:“男人净招欠。”
离她最近的许寄北恨恨地咳嗽两声。
应试者进入琅嬛苑,首先见到一间堂屋,摆放着一张超长的桌几,旁有一根上端削平的圆木当坐具,家具都有斑驳陈旧的划痕。除了正对大门的里门,厅堂再无别的出口。
安悦涯:“一间空屋子?”
“往前走吧。”黎率便大喇喇地去推门。
沈呈华仰头看屋顶的木梁构造,突然厉声吼道:“别动!”
黎率被这惊骇的一声吓得撒了手,但是,他粗鲁的动作推开了机关。霎时,大量沙子从屋顶倾泻而下,不旋踵便要将众人淹没。这是皇陵常用的防盗墓机关——沙顶天,里门连着屋顶的挡板,砸下来的沙子能将人瞬间埋底。
沈呈华大叫:“圆木!圆木!顶住上面!”他喊话时沙子塞满口鼻,呛得他几乎窒息。
许慕臻和王曜一各自握住圆木两头,谢翩等人马上帮忙,十一人顶着泥沙轰塌,眼都睁不开的架起圆木,格住顶板,十一人全部催注内力才将将维持平衡,仍有少量沙子一缕缕地注下来。
天选子们连连咳嗽,眼睛又看不清,浇头的沙子让他们迷失方位,不知往哪里跑。但每个人绷着股劲儿,不敢多动,怕顶板再翻过来,那就一个也逃不出去了。
黎率不敢大声说话,以生平最舒缓的语气问:“一个个退?”
柏箬伶问:“谁先来?”
“力气小的先走。”许慕臻环顾四周,“柏绾卿,你先松手,从里门出去,其他人加力道。”
“最后几个人怎么办?”
58. 竞天选(3)
时间飞逝譬如流沙。
柏绾卿退到里门内,但他们还是没想出来,剩下的人该怎么撤退。柏绾卿怯生生地叫“姊姊”,谢翩也催柏箬伶先过去。
王曜一突然冷冷地命令:“铃铃,你过去!”
“诶?”无意中被叫到的铃铃顿了半晌,但王曜一异常坚持,几次三番地重复,铃铃不得不脱位去里门。
分摊在每人身上的力道更大,瘦弱一些的韩春满头大汗,上撑的姿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颓,呼吸也变得粗重,“让我过去······我会用软银丝剑把最后的人拉进里门。”
“嘿,你行吗?”黎率半信半疑。
“你的体重,我拉得动。”黎率是这些人当中最彪壮的。
“行。”
韩春再不退也支撑不住了,一旦失误造成失衡,隔板颠倒,沙子又会倒下来。
沈呈华最初仰看穹顶,灌了最多沙子,揉了半天眼睛,没来得及在众人顶起圆木时搭上手,现在他看清所有人的位置,将绳子缠在许慕臻和谢翩腰上,走进里门。
韩春也遵照诺言,手上抛出软银丝剑紧紧缠住了黎率。
安悦涯与柏箬伶依次卸下,其他人要立时承担她们的负重,双臂举了多时,几人无不青筋暴起,汗液滴进脖颈也擦不得,顺着脊背流,痒了一路。
谢翩呲着牙:“人不能再少了,我快······顶不住······”
许慕臻突显的轮廓更加峻刻,连眉毛嘴巴都挤在一起使劲。
季青临说:“我们仨没有绳子,让我们先撤!”
“别别别,娘嘞——”黎率大叫。
“这样,这样······”许慕臻费力地思考,“数到三,仇由三人先撤;数到五,沈呈华韩春拉绳子!”
“好!”回答他的不止沙室内的人,还有里门的人,他们做好准备一起拉。
骤而,大量沙子倾下,隔板最终斜出一道坡面,沙子顺其滑下,堆成天然的坟塚,先是脚不见,很快淹到小腿。众人被措手不及的危险打乱阵脚。
“天杀的谁先撒手了?”
许慕臻断然大喝,“跑!快跑!”
沙室乱成一片,沈呈华与韩春等人用力拉扯。
“抬头!抬起头来!”
铃铃的声音显得那么渺远,在金色沙海泅渡的人,耳朵也浸在海下,听着无声的轰鸣,永远到不了对岸。
最后撤退的三人沉没,起伏的波浪吞噬了他们存在的痕迹。
沙子通过里门泻进另一间屋子,抢先跑出的人瘫在地上,回想刚才那一幕。
“少主?黎率?谢翩?”
绳子传来轻微的颤抖,其余人赶紧再拉一次,原来三个人已扑腾到门边,这次终于露出沙滚滚的上半身,止不住的咳嗽。两两拽住胳臂,像拔萝卜似的把他们拔出来。
刚经历沙顶天,他们身上、口鼻处处是沙子,清也清不干净,因为手上黏的也是,摸哪里都隔着一层土渣。柏绾卿仔细看了看衣袋里的小鼠,她不敢放出来,只让它偶尔透口气。
安悦涯稍稍平复,揪着黎率的耳朵算账,“都是你害的!你是猪吗?你要把大家害死才满意吗?我告诉你,我们三个谁出了事,你都别想通关!”
黎率可不客气,扯开她的手,致使安悦涯踉跄数步,“闹什么?我又不知道这是机关!啖狗肠的,你不也没看出来吗?谁提前说了?”
铃铃扶着安悦涯躲开他,对双方劝道:“好了好了,咱们刚进来不适应里面的机关,幸好没有伤亡,以后每一步都小心加小心。”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手绢,撕成布条,发给每人。
韩春没有要,柏绾卿甜甜的说了声“谢谢”。
柏箬伶走到沈呈华旁边,“你对机关很了解?”
“谈不上多了解,”沈呈华指了指原先的屋室,“沙顶天规模宏大,也只有帝王陵寝才得一见。我也是瞧屋顶······咳咳······漏下沙子才想到。”
一生第一次见,差点成了沙下枯骨。
柏箬伶仔细检查支顶的圆木,“你们看,圆木削平的那部分有十二组空洞,可以把手指伸进去,这根木头不是坐具,而原本是破解流沙机关的道具。”
柏绾卿道:“刚才看到孔洞没想那么多,原来这书楼的道具都大有用途。”
安悦涯对柏绾卿和仇由说:“我们同组,一起走吧。”她故意孤立黎率。
“好啊。”柏绾卿觉得彼此照应更安全,没听懂她另一层意思。
琅嬛苑外,与试者的家属都可观战,除了柏氏姊妹、韩春和王曜一,其他人都有亲朋陪同:
沈呈华遇险时,张夫人和毗罗公主失声叫出来,看到他转危为安,两个女子才振作起来,林琅在她们旁侧,却不爱说话了,不瞬目地盯着铜镜画面;
慕适容早就放下话本,心也跟着恋人踏足在危机四伏的书楼中;
黎率的亲族远在他乡,他收了饮牛津的四个婢女为妾,一见到夫君危险,四姊妹互相牵着手打气。
十二人继续出发,他们面前是两面石墙,夹出一条六人宽的路。墙壁与地面,最大程度保留了石块原本的大小质地,表面纹路各异、凹凸不平,众人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但有了刚才的经验,谁都走得稳重小心,他们慢慢挪到了第一个岔路口。
柏绾卿犹豫地问:“走哪条路呢?”
他们面前三个方向,每个都生死未卜。
“正好我们是三个组。”仇由试试大家的态度。
“每组选一个,无论前方遇到什么,生死不怨。”安悦涯快言快语。
众人点了头,谢翩问:“哪组先选?”
安悦涯:“我们是一组,当然我们先选!”
黎率和安悦涯是十二人中最蛮横的,其他人几乎不与他们正面冲突。安悦涯要先选,别人也没反对。
黎率大手一挥:“选正中间!”
安悦涯冷笑,不接他的茬,对柏绾卿说:“把你的老鼠放出来,替我们选条路。我听说老鼠善于探索环境,寻找栖息地。”
黎率没反驳。
可是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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绾卿犹豫地看向姊姊,让安悦涯等得不耐烦。
柏箬伶面无表情地说:“别凡事依赖我,自己做决定。”
柏绾卿皱着小脸把老鼠放出来,老鼠嗅嗅听听,为他们选了左侧的路。三人即刻离开,柏绾卿却迟迟不动,“姊姊,我跟你走。”
安悦涯所说不假,柏绾卿比谁都知道老鼠聪明机敏,何况还是她日夜训练出的。但她怕老鼠挑走好路,把荆棘之途留给姊姊。比起自身,她更希望姊姊安然无恙。
安悦涯见柏绾卿掉队,怒气冲冲地奔回来,“你现在跟我们组队,不能随心所欲拖累大家!”
“姊姊······”柏绾卿性情绵软,拗不过张扬烈性的安悦涯,安悦涯向柏箬伶扬了扬下巴。
“绾卿,姊姊在你眼里很没用吗?”
“不是的······”
“去吧,通关见。”
“绾卿妹妹,你姊姊跟我同组,那就是其利断金。我一定豁出性命保护她,你放心。”谢翩慈祥得像个老父亲。
柏箬伶蹙眉,“你闭嘴!”
柏绾卿依依难舍,安悦涯带挈这么个软乎乎的哭包去追队友,满嘴抱怨。
许慕臻刚想商量接下来的对策,只见王曜一一马当先走进中央通道。他沉默寡言,打定主意立即行动,也是个棘手的主儿。
谢翩拍拍许慕臻的肩头,“跟上吧。”
铃铃和季青临同许慕臻一起向第三组告别,六个人各奔东西。
路虽不同,但都艰险与荣耀共生,向上的路从不好走。
谢翩一行人最先遇到机关。
尽管步伐放得轻缓谨慎,柏箬伶还是踩中一块带机关的石板,石板联结地底引线,触发机括的“嗒”声清脆的敲击四人的大脑。
刺骨的风无由而来,刮伤所有感官。
两排诸葛连弩箭如雨下,准确地射向书楼的闯入者。
他们不知道,诸葛连弩通过石板感受到的重力来调整方向,慌乱逃窜躲不开箭矢,箭矢会从各个方向紧随其后。
韩春发现木箭能够靶向追击,急中生智用软银丝剑勾住墙头,双脚悬空。箭矢感受不到重力,引线调转方向,射杀另外三人。
韩春叫道:“别踩地面!”
沈呈华立刻会意,轻功跃起,手指抓紧石墙坑洼的凹陷,头擦墙面,一支木箭戳破了他的脊背,仍强有力地钉到石缝里,射力之劲可见一斑。
他双手拉着全身重量,还要尽力往墙面缩,费力且难受。
谢翩与柏箬伶会合,全部的诸葛连弩只攻击他二人,防守更显吃力。
“快上去!”
柏箬伶肘部中箭,试了一次,手一松没撑住。
谢翩运功展开气罩,将众多箭矢停在气罩之外,柏箬伶抓紧他的手,两人一同跳向石墙,将真气凝聚于指尖。
诸葛连弩射完一排,归匣,留下满地狼藉的断箭。
躲是躲过了,可他们一触地仍会遭到射杀,怎么往前走呢?
二组与他们同为难兄难弟。
59. 竞天选(4)
许慕臻等人走到开阔的厅堂,远远望见六只酷似人形的兵俑,和张园地下城的相近。这些兵俑披坚执锐,银甲闪亮,两手上的连环刀钢刃锋利,也根据地面踩动改变攻击方向。
他们四人应对六只兵俑,连商量对策的空闲都没有,兵俑不仅招式连贯,一身戎装还确保刀枪伤不了,这是一场只消耗他们的硬战。
时间一长,动作偶尔慢了,连环刀冲着脑袋削过来。
铃铃的剑铿然如银瓶乍破,“得想个办法。”
四面墙壁无可蔽身的屏障,空得使人心悸。许慕臻和王曜一屡屡尝试破坏兵俑的核心,教他们中止活动,但剑在与铠甲对抗中豁了口,他们也无法毁掉兵俑。
“嘶”的一声,王曜一的眼睛从连环刀的刀刃旁掠过,刀光差点灼伤瞳子里的亮。
王曜一滚地避敌,突然发现铠甲下有什么一闪而过,那是兵俑与地面连接的引线。
当二组、三组搏命的时候,一组悠悠然走着平静的路,没有陷阱没有伏兵,甚至没有岔路。隔壁武斗愈演愈烈,听得人心惊胆寒,由此更加庆幸选了一条正确的路。
安悦涯邀功似地说:“听我的没错吧?你太傻了,连自己养的宠物都不会利用。”
她忽略了柏绾卿听着不远处的交战声,煎熬担忧的神情。
仇由忽而停住,趴在地面静听。
“你干什么呢?”安悦涯踢了踢他,换成黎率非开打不可。
“地在震。”仇由专心做一件事,“越来越近了。”
“你是不是听错了?”
“没有错,震得很厉害,”仇由向前头的黎率也招呼了声,“我建议往回跑。”
像是为了证实仇由的判断,小鼠原路蹿回来,蹦到柏绾卿身上,麻溜地钻回衣裳里。
这下安悦涯瞠目结舌。
他们视线的最远处,出现一个巨大的、与屋顶同高的滚球,这条平坦无分支的路是滚球的滑道。
跑!他们连躲藏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一旦落后就会被碾成肉泥。
滚石一直滑到三组分开的地点,被窄口挡住,过段时间又自己滑回复位。
四人再度出发,这次慢了些,还未走到上次的地点,滚石就滑过来,只好再返回起始点。
第三次出发,他们记录下滚球来回滑动的间隔时间。第四次从头至尾拼命跑,才通过这道关卡。
最终,第一组以最后一名抵达汇合点。
铃铃给柏箬伶的手肘包扎止血,“幸好箭上无毒,少主的龙骨创伤药又管用。”
“多谢。”
“客气什么,你我有缘,咱们是小伶(铃)家。我很喜欢爹取的名字,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我取的。”柏箬伶若有若无地笑了声,“我讨厌原本的名字,原本的人生。”
铃铃感觉到她心中积滞了不见底的苦楚,但过问太深就不礼貌了,她只是聆听着,握住她沁凉的手,“有幸参与你崭新的人生,希望我们顺利通关。”
柏绾卿凑过来,“我的名字也是姊姊取的。”
铃铃笑道:“你们姊妹花的名字都好听。”
“我听见你们那边噼里啪啦的,你们遇见什么?姊姊你怎么受了箭伤?”
柏箬伶说出三组的遭遇,惊险的种种都略去不提,“最后只好顺着墙沿爬过来。”
手上剐蹭了道道口子。
“我们组砍掉兵俑的全部引线,兵俑才停止攻击。真不知道前路还有什么。”
话音刚落,季青临“哇”地吐出一滩黑汁。他在青霄长老的水中挑中了含毒药的,激烈的打斗加快了毒药发作的速度,他在上轮的跑动中力不从心,也是毒药的副作用。
许慕臻掏出黑釉瓷的药瓶,倒出几粒红色小丹丸送进他嘴里,“没有水,使劲咽。”
季青临依照他的话,箕踞坐下。
安悦涯奇道:“少主,你怎么像神农门人,随身带个药柜?”
黎率打诨:“人家家属是长寿仙人张果老座下五代单传弟子,青霄长老都未必比得上!”
他是不知道,这句话让琅嬛苑外的青霄长老一字不落地听去了,正考虑怎么弄死他。
慕适容给他带了十几种药,避毒的解毒的还有下毒的,主打一个有备无患。她还说要是他大难临头,就传递她心灵感应,她一定杀将出来于千万人中英雄救美。
就她那跑两步都咳嗽的身体也敢夸口?许慕臻此刻想起,都忍不住笑。
黎率等人瞪眼看他,“太过分了,你秀恩爱。”
许慕臻:“······”
他们现在的位置好像是一所迷宫,石墙横亘,别无装饰,入口正中立着一根光洁的石柱,石柱上装载石函,内藏一件鎏金盝顶铜盒,盒内放着一只鹅颈玻璃瓶。仇由想把它拿起来,而玻璃瓶与铜盒乃至石函、石柱都通联镶嵌,彼此不分。
众人明白此装置必然是机关,但对如何开启却没有头绪,开启后究竟是生门还是死路,也令人忐忑。
许慕臻:“它是通往下一间屋室的机关!我们一路走来,陷阱都藏匿不露,如果是通关道具则堂皇地摆在眼前,这是设计者的风格。”
柳五娘愕然转身,她没想到自己多年未在意的习惯,竟被许慕臻在数个时辰内道破。她畅笑开怀,机关术师总是在不断修正与创新中进步,她察觉到此问题就会寻找新生面。
黎率:“四处看看。”
仍是四人一队。迷宫道路窄,分叉点多,四个人也会走散,好在石墙不隔音,能随时与附近的人交换信息。
黎率发现了个一模一样的石柱,玻璃瓶嵌套在铜盒里。他大声叫唤,三组人同时听到。许慕臻也在迷宫的正东方向发现石柱,他问黎率位置,安悦涯代答道:“正西。”
第一根石柱位于正南。
许慕臻告诉其余人向正北方向探索,谢翩等人还没有找到,但沈呈华兴奋地说:“我找到了!不是石柱,而是一颗玻璃鹅头!”
“把鹅头装在鹅颈瓶上——”铃铃说。
“就能打开机关?咳,也没多难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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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率放了心。
“啊——”
“怎么了?”众人警觉,可是再怎么追问,发出一声惨叫的沈呈华再也没有回应。
方才,沈呈华刚一取下鹅头,底座翻上来一把□□,连射三箭。距离太近,他堪堪躲过后两支,第一支却结结实实扎在他胸骨上,他双目恍惚,趑趄数步靠在墙上,昏厥。
韩春穿过几条小道终于找到他,给他含了颗化毒丹,□□射出的箭涂有麻痹神经的毒,并不致命,但韩春诊断不出他几时能醒。
韩春取出沈呈华手里的鹅头,通透明亮的翠绿色玻璃,鹅眼嵌以灿黄宝石,羽毛的纹理纤毫毕现。
玻璃易碎,且制作工艺复杂,价格不菲,整座书楼里最精巧的当属鹅颈瓶和鹅首。但韩春记得,他们首先看到的南方石柱里,是朱红的玻璃瓶。
金木水火,对应西、东、北、南四个方位,南方为红,东方为碧。
韩春扬声问:“东方石柱里面的玻璃瓶,是不是绿色的?”
传来许慕臻肯定的回答。
韩春叫谢翩把鹅头送回去,自己安置沈呈华。不久,柏箬伶找到了正北的石柱。
安悦涯:“现在寻找四枚鹅头,配在相应颜色的瓶子上。”
韩春补充:“鹅头附近会设机关,大家小心。”
仇由提醒:“石柱旁留人,给送鹅头的提供位置。”
许慕臻、柏箬伶、黎率留在正东、正北、正西位的石柱,仇由原路返回,去找正南位的石柱。
迷宫千回百转,琅嬛苑外的人能从铜镜俯瞰所有人的位置,但迷宫内即使仅一墙之隔的两人,想要碰面也需绕数个弯角,走着走着就懵圈了。
移动中的人有自己识途的方法:安悦涯和铃铃参照司南,王曜一用石块在墙上划线,仇由则通过只有他听得出的地动来推算。
季青临运功祛毒,二组的任务由其他三人负责,默许他只管坚持到最后即可。沈呈华还在昏迷,韩春在他附近搜查,可是并无所获。
柏绾卿和她的小鼠走到迷宫的西北侧,路消失了。
在她面前,十根柱子自下伸展上来,柱子上有块三尺斗方的平台,仅容一人站得,每两根柱子目测间隔六尺有余,梁顶还吊下两只大摆锤,分别在第三柱和第四柱之间、第七柱和第八柱之间摆荡。穿过重重障碍,柏绾卿能看见巨大玻璃罩下的赤红鹅首,像冠冕等待冒险的王,辉耀光芒吸引她。
此处好像专为等待她,专为吞噬她。
柱子下方是目力难视的深渊,而且石柱光滑,一旦失手很难爬上来。柏绾卿害怕高处,光是往下看,已经头晕目眩,而越是这样,更容易失误。
鹅首后面是封死的石墙,也就是说,没有第二条路,过去拿到鹅首还得平安返回来。而这过程中,玻璃鹅首是掉了还是碎了,不仅无功,还断送所有人的前程。
她想求助,但还没出声就为这念头而惭愧,只能看着眼前的困难流泪。恐惧折磨着她,使她想尽了一切噩运,又将它们放大,哭得双眼猩红。
60. 竞天选(5)
安悦涯得到了玄色鹅首,用喊声联系正北石柱的柏箬伶,柏绾卿也听到了,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让她们帮忙的话。
观试者看到这一幕无不同情,她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武功在这群天选子中处于末流,命运却阴差阳错地把她推到最难的关卡来。
抽噎声渐渐平息,柏绾卿抱着膝盖发呆,然后她突然站起来。人们以为她终于下定决心寻帮手,三三两两地议论她找谁更合适。
柏绾卿把小鼠放下来,伸了伸胳臂,连续蹲起加侧压腿,然后她退后数步,做了个前手翻接团身前空翻。
流利优美的动作令琅嬛苑外的看客纷纷叫好,才知她原来是有能力的。
柏绾卿走到路的边缘,视线一碰到下方深渊旋即仰头,平复了许久。骤然间,她伸出手臂,跳向第一根石柱,一旦落到平台马上抬头,她克服恐惧的办法,就是忘记自己的高度。
第二根没有惊险,连跳成功。
第三根石柱上,她停留稍久,把握好摆锤的频率才跳过去。
她在每根石柱上停驻的时间都不长,看似老到,实际是因为她停得久了就会全身发颤,站都站不直。而她要是蹲下,眼中的天和地会角力似的撕裂、拉扯,她可能会主动跳下去。
第二只大摆锤也通过后,柏绾卿增长信心,一口气跳到对岸,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浑身浸透在冷汗里,松弛下来,觉得寒气逼人。
琅嬛苑前,许多人憋了半天,终于也能喘口气,为她高兴。
柏绾卿贴在石壁上,放任身体发抖,等适应了才去摘下玻璃罩子,取出她的战利品。深邃烂漫的朱色热情地嘉奖她,她不禁泫然涕下。
可是片刻喜悦比燃香散出的烟还容易消散,她面临着第二个难关:回去。
天呐,还得回去。
她扯下衣裳的边角,把鹅首裹得严严实实,如果她不幸掉下去,还能把鹅首扔向对面,让灰灰带走。只是如此仍会拖累整组人不能通过。
她再次热身,摒除杂念,跳到第十根柱子上,落地时身体晃了晃,又惊出冷汗来。
随后是第九根石柱,她失去状态,身体差点撞在平台上,落地不顺。长时间的紧张,让她僵硬得发挥不出真实水平,她视线里的前方带着水汽蒸出的重影,心脏仿佛要破胸而出,她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
第八、第七根石柱之间的大摆锤,她看错了时机,好在十指扣住了平台,指甲戗出血,保住了命。
就在她以为能有惊无险地走到对岸时,第四和第三根石柱之间的大摆锤打在她一条大腿上,腿瞬间肿起来,她迅速前扑,但只有手掌够到了平台,流血的十指使不出力气,她屏住呼吸,未受伤的腿盘紧柱身,勉强让自己挂在三尺斗方的平台上。
摆锤在她耳边呼哧着强劲的风,虽然不是朝她砸击,却像癫狂的催促。石柱光滑如砥,她的双手划过石面,已接近边缘。深渊张开血盆大口,等着饱餐一顿。
柏绾卿崩溃地哭了。莫说是她,便是个英雄好汉,逼到悬崖边上也没有不变色的。
这时安悦涯喊:“绾卿,你在哪?”
哭声戛然而止,但也不敢回应。
“绾卿?绾卿?”
等不到答语,柏箬伶也担心的呼叫,“绾卿,你在哪?遇到什么了?”
“我······我拿到了赤色鹅首。”
“你没事吗?”
“嗯,没事。”
“好!只差象征西方的白色鹅首了。”安悦涯高兴地说。
“白色,在我这里,我脚卡住了······”语声十分沙哑。
“咦?”安悦涯奇怪,“你是谁?”
“我······我是王曜一。”
连韩春那种冷面的人,都在闯关中屡屡交流,王曜一愣是忍得住不说话,难怪大家对他的声音没印象。
“你的方位?”安悦涯、铃铃、谢翩同时发声过去帮他。
迷宫中复又安静,柏绾卿回过神,好似生出几分气力,卷腹向上,真气凝于十指,哪怕废了这双手也要把自己拉上去,一寸寸地上爬,让她终于坐在第三柱的平台上。
她揉着疼痛的腿,不敢再站起来了。
小鼠在另一头等待主人,奓着小小的爪子,全身直立。
“灰灰。”她含泪唤了声,那全幅委屈只敢对不通人语的动物表达。
小鼠“吱吱”回应。
“灰灰。”
“吱吱。”
“吱吱。”她说。
“吱吱。”
不知埋头逃避多久,腿没那么疼了,柏绾卿擦干眼泪,缓缓站起身,估测当中的距离和自己该使出的力道,她跳离了第三根石柱。再一步,跳到第一根石柱上;又一跳,她回到地面!
赤色鹅首分毫无伤,她不再耽搁,捧起灰灰,找队友会合。
琅嬛苑外的人额手相庆,或许正由于她并不完美,才打动那么多饱经风霜的心——为人直面恐惧所能坚持的不屈。勇士并非无所畏惧,而是将畏惧藏于心底地迎难。她的行为给心怀踌躇的人点亮炬火,人们为她欢呼,也为那个重新站在困难面前的自己欢呼。
不要放弃。彼方,尚有荣光!
柏绾卿要把赤色鹅首送到仇由那里,有了刚才的经历,她再度踩在平地上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王曜一被骤然下陷的石板卡住右脚,安悦涯建议脱掉鞋履,再把脚拔出来,可是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缝隙太窄,鞋履也脱不下来。
季青临说:“你把鹅首给我,我先去开机关,顺便找找其它工具把你的鞋履铰下来。”
王曜一恶狠狠地说:“休想!拿走鹅头,你们好把我丢下吗?”
季青临耐心地说:“差了你,我们也不可能合格,当然要回来救你。”
王曜一暴躁地吼起来:“先救我!”
姑射长老翻看分舵各道献上的天选名册与画像,青霄长老反复比对铜镜上的人,对妻子说:“你看,王曜一是不是和岭南道报上来的,不像一个人?”
姑射本疑心他多虑,可是看着五分像的画像,和名册上“旷达乐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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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陷入了沉思。
夫妻俩上报教主,燕九岭指着画像说:“根本是两个人嘛,眼睛鼻子都对不上。”
她这一说,青霄夫妇更觉得不像了。
许寄北沉声道:“标记。”他侧头问周尧官,“你修书一封,问问岭南道收到流放者了么。”
“是。”
鹅首装在对应的鹅颈瓶上,鹅嘴里含着的同色玻璃珠就自动滑进石柱底部。三座鹅颈瓶都已放好,只剩王曜一手上的白色。
许慕臻等人掏出匕首小心地割,把一只鹿皮革的短靿靴拆成拇指大的方块、三角块,最难割的是靴底,三个人轮换才慢慢拆完。短靿靴拆下去了,王曜一的脚又特别大,只能拔出一半,三人头都疼了。
除了镇守正西位石柱的黎率,把所有人叫过来,其他人到达这个位置又花费一番时间。
安悦涯怏怏地说:“水都喝不上,累也累死了。这么瞎折腾,自己通不了关还要拉上别人。”
韩春抱肩靠在石墙上:“有个狠法子。”
“早想到了,”安悦涯烦不胜烦,“他说敢剁他的脚,就把鹅首砸了。”
铃铃说:“有澡豆就好了,搓一搓也许能行。”
“少主,有澡豆吗?”仇由问。
不光许慕臻,连琅嬛苑外的慕适容也撇了嘴——怎么可能想到带澡豆?
迷宫内无多余之物,无法制作润滑的油脂,那就只能······
许慕臻咳嗽两声:“我有个想法,就是,有点恶心。”
安悦涯蒙住脸:“我好像猜到了。”
众人听完,恶心得直咧嘴,大家不是想不到,而是实在不愿意想。
“可是,谁搓呢?”铃铃怯怜怜地问。
女子退到一边,连安悦涯都佯作木鸡不敢冒头。
谢翩问王曜一:“你自己来吧?”
王曜一鼓着两腮生气,像能膨胀起来生吞一头野猪,可他没有别的办法。
首先上前的是谢翩,他“呼哧噜噜”地在嗓子里搜罗许久,女子们光听声音都特别煎熬,随即一大口雨露布下,谢翩正步离开;季青临收腹吸气,“哕”地一声精准命中,他这口的确不如谢翩量大,且带着中毒的青黑色;仇由是第三个,他吐完告诉王曜一,“你先揉揉,不够再吐。”
王曜一那么大一个人,突然就碎了。
众人不忍卒视,捂住眼的、背过身的,柏绾卿甚至抱头蹲在老远的地方,韩春则带着围巾别开眼,显得比别人淡定许多。
王曜一强忍着灵肉分离的痛苦,他整个人都不干净了!
终于,他把白色玻璃鹅首拿出来,可是没有人接。
许慕臻从衣裳边角撕下块布,盖在鹅首上,说:“我去吧。”
众人间沉默在腐烂,且以王曜一为圆心,半径五尺内人烟绝迹。
白色鹅首回到美丽透明的身上,唇里含着的珠子优雅地坠入石柱底部。四机关协作,天选子脚下的石板地面迅速瓦解成一块块,人全数掉下去,但不久即被一层铺满稻草的地面接住。
61. 竞天选(6)
这是新关卡的房间。
迷宫四角石柱附近的地面,由四块巨石拼合而成,一旦解开机关,四块巨石就脱离主体地面,归作他用。柏绾卿没能认出来,她通过的十根石柱关卡,下方深渊就是这个新屋室,但如果从上一处挑战失败摔下来的话,只会粉身碎骨。
机关设计所需要的宏大想象与气魄,以及实现创想的技术,都令人叹为观止。
燕九岭拍手叫绝:“好玩!五娘,你真厉害!”
柳五娘谢主母夸奖,说:“琅嬛苑的机关不是我一人之功,我是在历代稼穑使的设计上修复改进的。”
琅嬛苑虽不是饮牛津最雄伟奢华的楼宇,但像一处自有呼吸的古迹,凝结了饮牛津历来的智慧心血。百年费思,百年勤勉,百年的师父传承弟子,百代不绝。
从十二人着地的姿势,就看出谁轻功比较好了。谢翩、韩春、许慕臻,即使最初无措也能迅速调整平衡,姿态最美的要数柏绾卿,她在空中舒展身体特有其章法,身材又纤细柔韧。
比较惨的是季青临、王曜一和沈呈华。季青临眼底乌黑,毒发作后他的状态一直不好;王曜一是没反应过来;沈呈华由于迷药,半梦半醒。
满屋稻草干燥的谷香让人觉得舒服,若没有墙上悬挂的古今中外的武器眈眈视之,此处十分适合疲惫的十二人躺下睡个午觉。
小鼠乐此不疲地“吱吱”叫,它自由地游弋在稻草间啃啃啃,小爪往脸颊里塞满草谷。
安悦涯觉得老鼠看顺溜了,也挺可爱的,比王曜一的脚强多了。该死,她怎么又想起来?饿的时候想,胃里反酸水。她撑着头闭目养神。
柏绾卿弱弱的说:“刚才先启动机关的话,王曜一的靴子可能不必·····”
王曜一凶神恶煞地瞪过来。
她马上改口:“我什么都没说。”
柏箬伶展颜一笑,她的妹妹总是关注奇异的地方,“但谁也不能保证,先启动机关是对的。”
事后诸葛亮是无用的。抉择的档口,比起正确的,更要规避一切风险。
许慕臻给季青临、沈呈华各自喂了颗药丸,他拍拍沈呈华,“我没有完全对你症状的药,你坚持一下。”
沈呈华摇摇晃晃,耳朵听见了,脑子却不明白。
仇由望着满墙的兵器,“仪刀鄣刀横刀陌刀,漆枪木枪白杆枪朴头枪······”
武林中冷门热门的武器荟萃,杂博大观,有几样天选子们也不知其名。仇由顺着刀架走到一面墙壁前,墙上挂着六副手脚成对的镣铐。仇由试着把自己的手伸进一只铐环里,镣铐“当”地一声合上,吓得他立即解开。
一旁的黎率看到仇由把眼睛贴在镣铐上研究的过程,喃喃道:“镣铐锁人,还是六副······难道要锁六个人才能开机关?”
铃铃讶异地问:“锁六个?至少要两组人?”
黎率满不在乎地说:“锁一下,开了机关再放下来呗。”
谢翩用玉骨扇敲敲头,“你怎么确定开机关后有时间救人?”
上一局的迷宫就是机关开启后,直接把与试者放下来的。
黎率咬牙:“那你说怎么通关?”
韩春抱肩倚着墙壁,冷不丁插一句,“也许这关就是要淘汰两个组呢。”
稼穑使不做多余的安排,花样繁多的武器无声地暗示他们:决斗吧!比武制霸,胜者为尊!
人一旦往争斗的方向想,思绪就如脱缰野马易放难收。每个人都不禁暗自估摸自己的胜算,以及为了赢,可以放弃道德到什么地步。
韩春在无垠的沉默中冷笑一声,“能走到天选,杀人算得了什么?”
铃铃反驳道:“第一道考核是合谋,我想一定有办法。”
“天真!合谋是同组人的合谋!”韩春的语气结了冰,露出的双目却烧满炽火,他厉声道,“三组,我杀铃铃。你们找好目标。”
铃铃震惊的目光夹杂心痛。她为安抚大家的情绪而好言相劝,却变成韩春的刺杀目标,真让她欲哭无泪。她知道天选子无不倍尝
艰辛,但她还是想尽量避免残杀。
韩春亮出兵器软银丝剑,阴森逼近,“让我见识见识第一的实力。”
天选正式开始前,各道考官会综合选手各项能力评估出一个排名,类似赢率预测。除了许慕臻、沈呈华、黎率受保举而参加,不在排名内,其他九人的次序是:
第一名:铃铃
第二名:谢翩
第三名:季青临
第四名:王曜一
第五名:安悦涯
第六名:柏箬伶
第七名:韩春
第八名:仇由
第九名:柏绾卿
有铃铃、季青临和许慕臻所在的第二组是最被看好的组。
面对威胁,首席的铃铃维持了镇定的风度,没有多言一个字。
黎率煽风点火:“老子到这就是要夺魁的,哪个不长眼的敢挡我飞黄腾达,只有死路一条!”
谢翩觉得有点棘手,“你们先冷静。”但没人听。
王曜一突然指向柏绾卿,“她最弱。”
“市井儿,你干什么!”柏箬伶将妹妹护在身后,“先担心你自己组吧!”她暗指季青临。
容赦从铜镜看到这幕,冷汗发得厉害,问妻子:“你真要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柳五娘面露钝痛之色,“我留下那些武器,确实有意误导他们,铐住人可以通关,但我预留的破解之法不是这样。”
柏绾卿吓哭了,告诉姊姊,“我愿意被铐住,姊姊不要为我受伤。姊姊能通过就好。”
黎率、安悦涯一致反对。
“你胡咧咧什么?”
“柏绾卿,你争口气!”
他们先是吵成一团,琅嬛苑外的观试者被嘈杂凶恶的吼声震得直捂耳朵。
但丰隆长老笑道:“总算有点天选的样子了。”
残杀、血腥、争夺、死斗,才是饮牛津选才的底色,小打小闹看得他都要睡着了。
韩春叫得最早,黎率叫得最凶,可抢先手的是王曜一。他生动诠释了,什么叫光脚不怕穿鞋的。
他见柏绾卿被三人回护,主意打到无还手之力的沈呈华身上,韩春离沈呈华最近,面色一紧,放出软银丝剑弹开王曜一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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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死!”
王曜一上踢步接二段踢,加之魁梧的身高优势,把韩春挤进狭窄的边角。
黎率主动对上谢翩,“早看你不顺眼了,婆娘唧唧的,自己上铐省得老子动手!”
谢翩无奈地挡住黎率的纵刀一斩,“你那么野蛮我都没说你,你懂不懂礼貌?”
安悦涯同仇敌忾:“我来助你!”
柏箬伶一听不好,快速抽剑与谢翩并肩。
仇由趁此时偷袭沈呈华,许慕臻截下他的暗器。
仇由不满:“不是吧少主,你们俩不同组!”
“他是我朋友。”
“绝境之下无兄弟,也没有平民和少主了。”仇由古怪地笑道。
他的作战方式很独特,不需眼睛看,而是靠着类似蝙蝠那种动物的声语掌握对手的情况,能关注到人眼追踪不及的变化。轻功不如冯异快,但很缠人,进攻的角度十分刁钻。
稻草漫天狂舞,刀光剑影斑斓地映出杀戮的狂欢,刃声纷鸣。这人伤了胸胁,那个断了头发,交错时又引燃新的战火。
铃铃不时保护一下被打斗波及的季青临和沈呈华,柏绾卿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喊杀声撞破耳膜,柏绾卿甚至都听不见自己的哭声。
丰隆看到她,厌恶地诘道:“这怎么选上来的?江南东道的舵主干什么吃的?”
过了一阵儿,丰隆才逐渐想起,江南东道的舵主现在就在柳五娘身边带孩子。
“那个······我口不择言,咳,你们知道我心里不憋话······”
容赦:“······无妨。”
其实容赦离开江南东道后就没有管过分舵事务,天选子的名单是副舵主兼神农门讲师徐木子,送呈的。
铃铃屡屡招唤柏绾卿,女孩终于可怜兮兮地抬起半张脸。
铃铃柔声说:“你别哭啦,我们找找其他机关,有新办法大家才不会打下去。”
“怎么找?”
铃铃叹了口气,“你来保护他们俩,我去找。”
柏绾卿满脸涕泪,站起来似弱柳扶风,完全没有空中翻转腾挪的飒爽英姿。
铃铃心道,她能走到天选多半是靠姊姊,于是叮嘱:“你小心,拿着这把剑保护自己。”
安悦涯被砍伤膝盖,行动不便,黎率吼她:“退一边去,碍事!”
安悦涯白了他一眼,却乖乖撤开。
王曜一指爪蓄力,抓脱臼了韩春的肩膀,但前者仍不肯饶他,将韩春扣身按住,往墙上撞,韩春连续后踢,五次里踢中一次下腹,王曜一疼得呲牙,把韩春祖宗八代都骂遍了。
韩春含着口笑,狞笑,“你断子绝孙!”
铃铃在缠斗的人群间闪避,先搜索刀架,把刀剑一一拿起来检查,再摸索木柜,她心中焦急,身上还挨了数道无妄之伤。
“少主,你再打就把仇由打死了!”
安悦涯一叫,黎率也被引过去。
“诶许慕臻,你也来坏老子的事!”
许慕臻道:“我没杀他,我只是让他安分点。”
黎率怒气冲冲揪着他的黼领:“你给老子放手!”
62. 竞天选(7)
仇由在无人注意的地方爬起来,十指间的暗箭向沈呈华与季青临发射过去。柏绾卿“哎呦”一声,横起剑劈砍,她只来得及救一人,沈呈华面前的暗箭击落了。
季青临尚能自己行动,但躲不开全部暗器,脖颈后又插入两枚毒箭,他像被标中的猎物,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哎呀。”柏绾卿又叫一声,不知所措。
“他不行了!”黎率可高兴坏了,回头招呼,“快快快,把他铐上!”
许慕臻怒道:“不许动!”
黎率一抹鼻子,气焰嚣张地比划着,“许慕臻,你也就是命好。如果我能练到悦离神功和明世经,我只会比你更强!”
许慕臻气笑了。他命好?他那些尊严扫地、命悬一线、流浪都不知道去哪的日子是鬼过得么?
“我早就想跟你打一架了,你当初只不过是我抓的犯人。”
“那来吧,我也早想揍你!”
“爽快!”
黎率嘴一歪,上衣脱缀,裸着蜜色块垒分明的胸肌,背部宽展结实,双臂稍一用力,壮阔的躯体如同山岳耸举。
“你不用神功,我才服你。”
“不用!”许慕臻沉声应道。
黎率呼喝安悦涯,“把那家伙铐上,我对付他!”
谢翩和柏箬伶挡在季青临面前,阻止安悦涯的行动。
“你们想赖在这,本姑娘还要回家呢!”
安悦涯挺剑直指,与另外两剑相抵发出龙鸣。
许慕臻上前一记高鞭腿,黎率没想到他这样急战,被砸得连连后退,对方马上足心踹,黎率避开这一招,又硬生生挨了连环腿,他把刚脱掉的衣裳捡起来,“呼”地劈到许慕臻眼睛上,用这个小招分散许慕臻的注意力,黎率反身蹬腿。
许慕臻顺势一拍,接摆腿攻击,黎率前臂格挡,贴近许慕臻后双臂肘击肩颈,许慕臻挡开,黎率改用衣裳箍住许慕臻的脖颈狠命下拉,同时顶膝击腹,许慕臻双臂交别格挡,两手一扒,彻底粉碎黎率想要钳制他的意图。
黎率旋风扫腿,许慕臻起跳滚地,回身便是一记窝心腿,这脚踹得黎率喘不过气,但他马上挟住许慕臻的腿,将他侧摔在地,许慕臻推倒一片刀柜,手按兵刃上提腰翻转,回旋蹬踢。
黎率露出的上身青青紫紫,许慕臻的伤不在明面,但从花脸上也可见一斑。
他俩是排名之外的王者,所谓王不朝王,交锋不相让,流血引千里。
这大概是丰隆想见的,杀尽天下换来独王的天选。
突然光秃秃什么都没有的那面墙,石壁升上去了。
众人杀红的眼漠然地瞥过来,没有意识到什么,又仇恨地看向敌人,举起刀剑毫不犹豫!
“停手!都停手!!”铃铃初次声嘶力竭地喊道,“还打什么?大家看看!”
看什么呢?他们好似养成了残杀的习惯,已不知世上有其他事可做。
石墙开启,露出二组曾经攻克的机关——房内有六个被砍断引线的兵俑。它们的手脚,完全是按照人的尺寸比例制作的。
拆谜是启迪智慧的游戏。
机关术纷繁善变,核心却是天下亘古不变的道理,定于这一点,演化出登峰造极。铃铃手中攥着墨家机关盒,墨家的初心不是炫耀技巧之华丽、碾压人类的信念,而是巧用智慧为人类世代造福。
兼爱。
非攻。
众人呆呆看着兵俑,仿佛慢慢明白过来,相继停手。
他们不是脑子想得慢,而是,无颜面对刀剑相向的那个人。嚣乱之后,万籁俱寂。
铃铃轻轻说:“我们把兵俑搬进来吧。”
铐上第一只兵俑的四肢后,镣铐上方的机关吐出一张薄木片。
谢翩:“这是什么?”
墨家机关盒有几处空当,铃铃接过来各处试了试,摇头:“不匹配。”
六只兵俑换来六张薄木片、一架从天而降的木头笼子,笼子里还有只兵俑,握着一盏沙漏。
“沙漏是计时的,这是计时的机关?”黎率问。
柏箬伶细细查看,“木笼里好像有机关盒的位置。”
铃铃把墨家机关盒放进去,但是空处比机关盒大一圈,放进去没反应。
仇由说:“是不是把木片插进去?道具应该不会白给。”
谢翩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整理好的机关盒是木笼的钥匙,那样我们就能坐木笼离开了。”
大家涌进木笼,唯恐慢一步。木笼的门一拴上,兵俑双目转为全黑,手中的沙漏倒了过来。木笼一荡,像竹筏排水游于空中。
柏绾卿未料木笼突然加速,失声尖叫,迷蒙中的沈呈华捂住她的嘴,轻声道:“放慢呼吸,有毒。”
柏绾卿往下看,木笼把他们运送到一片银辉暗涌的海上,珠白的寒光如同凝固的月镜,闪耀着危险的美丽——这是水银海!
水银可蒸发,气体无味但剧毒,短时间可能出现皮肤瘙痒、脱发、胃部不适等症状,长时间吸入可致死。
柏绾卿望向沈呈华,“谢谢。”
她娇怜的模样像只小鸟,沈呈华定睛看了看她,“你不是我们组的?”
他错认成柏箬伶,所以才帮忙的吧。
“对不起,我不是姊姊。”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沈呈华隔了一会儿补充,“你一直保护我,我以为你是柏箬伶,谢谢。”
许慕臻舌下含了一枚避毒丹,还有三枚,一枚给了季青临,季青临在木笼开起来前就“哇哇”吐了一通,自身的毒都快撑不下去了。另外两枚则刚好够组员。
铃铃说:“我可以闭气,给其他人吧。”
其他人都想要,犹豫说不说,黎率直接夺过来,断了众人的念想。
水银海上呆得越久越危险,一行十二人,赶鸭子上架也得把机关盒拼出来。
铃铃尝试许久,机关盒掰不开,表面没有孔洞,每个正方面有一处凹槽,但木片都插不进凹槽内。
“没有提示?”柏箬伶心急地问。
机关盒传了三四个人,每个人都上下左右翻转地看,还有的拿起来往木笼上撞,但机关盒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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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完整独立、看起来不需要任何改变的盒子。
许是王曜一一直光着一只脚,脚又离水银海比较近,开始稍微有些痒,后来奇痒难耐,来回在木笼上蹭,蹭得动作越大,木笼微微晃起来。
摇晃的海上木笼,水银仿佛能掀腾海浪将人卷走,导致柏绾卿恐高的毛病也犯了,跌在笼子角落,捂着喉咙干呕。沈呈华也头晕,歪在她旁边。
许慕臻着急地说:“给我看看!”
他在无不斋见三老常玩机关盒、机关锁,小容还有一只藏了众多机关、容量很大的首饰盒。
他看了看木盒的缝隙,然后叫谢翩托着,他左右两手反方向推转木盒。不见他怎么使力,木盒就拆成两半,这一打开才发现,原来从机关盒内部可以将木块重组,将缺少的木片填进去。
“快,一起拼!”
好容易燃起希望,此时季青临狂吐,血里混着青黑与鲜红,浸染了他前襟的衣裳,还淋漓地洒进水银海里。
“这么多血?”铃铃慌了,她没见过人失血这么多还能活着的,季青临已经陷入昏迷。
许慕臻让铃铃去拼机关盒,他换过来,传输内力给季青临吊命。
“装好了,装好了!”安悦涯捧着盒子喜道。
“不是,还差一片啊!”谢翩举起手里一块木片。
安悦涯不知是乐极生悲,还是再也坚持不住,盒子丢给谢翩,也扶着木笼干呕。其他人唉声叹气,他们已经觉得各种不舒服,一心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怎么办?”谢翩问尚能冷静的铃铃、韩春和柏箬伶。
“打开,重新拼。”铃铃说。
这是唯一的方法,必须拼出木笼的钥匙。
黎率大惊:“沙漏快停了,赶快啊!”
谢翩哆哆嗦嗦学着许慕臻的样子,双手反方向推木盒,但这种机关用的是巧劲,他学了样子,却掌握不好力道。
“哎呀你这!”黎率恨铁不成钢地抢过来,但是毛毛躁躁的他就更做不好了。
“许慕臻!”谢翩把他拽回来,“我替你守着季青临。”
许慕臻不敢耽搁,让黎率捧着机关盒,自己操作。机关盒一打开,几人迅速找插错的木片,重新排布。
“还有吗?”
“没了。”
“我的也没了。”
确定所有木片都安插进去,许慕臻组装好,黎率手忙脚乱地塞进木笼的锁钥位置。
兵俑的双目换回正常瞳子,沙漏上方只剩那屈指可数的几粒沙,终于停止计时,倒转回来。
屋顶豁然开朗,露出繁星灿灿的夜空,丝绒般的佛头青色。他们的比试已经过了整整一个白日。久违的清新空气涌入肺腑,他们才感到重见天日,竟是这么难得的享受。
一道巨大的木门横盖水银海,隔绝了毒气。木笼缓缓上升,把他们运输到琅嬛苑顶端的出口。
胜利的勇士有权接受饮牛津全体的膜拜。
百年以来,天选第一次出现无伤亡的一局。亲眷朋友喊着自己支持的名字,向星辰下熠熠发光的人扬起手。
63. 竞天选(8)
柳五娘笑道:“恭喜,全员通关。”
青霄鼓掌:“我也是。”
姑射清了清嗓子,“我只好扫大家的兴了,因为我的考题才刚刚开始。”
她的话让所有喜悦化为梦幻泡影,所有人鸦雀无声,刚刚还重获新生的天选子,一霎时又严阵以待。
“仇由,十二人中擅长使剑的是谁?”
针对性不言而喻,仇由是十二人中视力最差的。
“谢翩、安悦涯、柏箬伶、季青临、王曜一。”
姑射长老说:“铃铃也一直用剑。”
“您说的是擅长,她擅长的应该是短兵器。”
短兵器,意味着驾驭者与对手打斗时距离很近,危险横生,来自对方的神情、态势、功利的压迫也愈明显。所以擅长短兵器的人,近身互搏不惧对手,更不怕被对手伤害。这是内心安稳强盛的外化。
铃铃肯定,“我的兵器是子午鸳鸯钺。”
山南西道上报的选手信息里有这条,她惯用的兵器很冷门,面对这样重大的比试,她竟没带最趁手的兵器。
而仇由视力不佳,洞察力却超群。
姑射长老微笑:“通过。”
“黎率,十二人中谁是左利手?”
黎率怎么会注意这等小事,他熟悉的许慕臻、沈呈华都善用右手。他目光四巡,被姑射警告。
其实答案近在眼前,同组的安悦涯就是左撇子,可惜他妄自尊大,对细节漠然。
突然,老天爷给他解了围,季青临血吐尽了,倒地不起。若不是同组一直照拂,他的毒早就蔓延全身了,大家忙着关心季青临的时候,黎率趁机抓住沈呈华问:“左利手有谁?”
“王曜一,安悦涯。”
王曜一闻言怒道:“我不是左利手!”
沈呈华看他一眼,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习惯还分高低贵贱?
黎率按沈呈华说的答了。
姑射长老握着档案,上面分明写着王曜一是右利手,她没有拆穿,笑道:“通过。”
王曜一明显是左利手,一些快速的本能的反应都用左手完成,虽然他时常右手持剑,但右手会下意识地把剑给到左手再行动。他在掩盖自己的身份行迹,种种迹象表明他不是真正的王曜一,但他是谁呢?
青霄长老将季青临放平,向教主叉手,摇摇头。
人救不回来了。
家族内竭尽培育之能养出的孩子,如同静叶离树,于某个平凡的一天永别,割断人间一世的亲缘。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古最难将息。季青临的家人放声痛哭,许寄北奉送一笔奠仪,命人将季青临入殓送归。
青霄长老说:“他已撑过所有机关,不应当影响同组人的合格资格。”
许寄北:“自然。”
姑射长老继续提问:“王曜一,任选一人分析他的武功。”
“我选许慕臻!”
许慕臻起了身鸡皮疙瘩。
面对这个问题,王曜一应当选择最熟悉的弟子,而他认为最熟悉许慕臻?
王曜一虽是唯一来自岭南道的,天选前却有充足的时间与其他各道弟子相处,唯独许慕臻、沈呈华、黎率各有居所,不与普通弟子混同,这三人本应是他相处时间最短的天选子。
“攻守对半,轻功不错但一般不用,也不常用武器,招式多为后手,但是事先会精密观察,所以出手必杀。内功浑厚,非常霸道,不善疗伤。”
谢翩低声对许慕臻说:“还真是。”
许慕臻一想到王曜一窥伺自己的举动,就更不自在了。
教主、三使、八长老各怀心思,留着王曜一,以免打草惊蛇。
姑射长老以同样的问题考柏箬伶,她对这胆小怯懦的少女格外开恩,允许她说了姊姊的武功招式。
“谢翩,评价一下你的组员。”
谢翩点头,把三人巡视了一回,“韩春细致善断,缺点就是太冷酷,没有心!”
韩春飞他一眼,对他的告状不屑置辩。在饮牛津讲心真是天大的笑话,饮牛津讲铁血、利益,就是不讲心。
“沈呈华各方面水平都很均衡,不乏勇气,缺点是总摸算筹,明明兜里也没几个钱。”
沈呈华一愣,旋即撸起袖子,“你可以骂我武功不好,但你不能骂我没钱,谁说我没钱?”
许慕从后面勒住他两臂,沈呈华一贯脾气很好,但是生气的点居然在这里。
姑射长老和稀泥:“好了好了,说下一位。”
谢翩郑重其事地摇了摇玉骨扇,其余人不懂这架势,许慕臻却懂,这是准备开大。
“当有人说‘世上没有什么是完美的’,我会告诉他‘箬伶’;当有人说‘世上没有什么是所有人都喜欢的’,我会告诉他‘箬伶’;当有人说‘世上除了四大美人还有谁’,我会告诉他‘箬伶’!‘箬伶’!‘箬伶’!美貌,有目共睹!武功,越女第一!才华,稀世明珠!箬伶的好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我们就说她个三天三夜······”
楼下观者喷笑,期待教主等人的反应。
姑射一脸生无可恋地打断他,“过了过了,快闭嘴。”
谢翩还在滔滔不绝。
柏箬伶的怒吼在他耳边炸开,“叫你闭嘴!”
柏绾卿每天听姊姊的求爱者吹彩虹屁,已经能自动免伤,姑射长老可听怕了,草草问了余下几人,都放了通过。
这天比试总算折腾完,第二场天选要在七曜日后进行。
张园围住沈呈华,这次沈呈华又是被沙埋,又是被药倒,张园的人跟着整场揪心;黎率的四美姬环绕主君,五个人互相搀扶,排成雁阵一字欢快地回家;安悦涯和仇由由父母接回去,前者撒娇要泡澡,后者聆听父母的分析教诲;
柏氏姊妹无亲无靠,好在两人作伴,谢翩随着她们,后面跟着谢家的一些僮仆;等待铃铃的是与她年纪相仿的两女子,说说笑笑,话里的意思铃铃是她们侍奉的姑娘;韩春与王曜一身影孑孓,快步消失在人群里,仿佛嘈杂的人情搅扰了他们独处,他们刻意与尘世拉开距离。
如果是以前的许慕臻,他也这样逃、这样躲,蔽身于黑暗。但他现在可以头戴星穹、沐浴月华,慢慢悠悠走向那人,也等那人迎他跑来,相携,相守。
只要双目盛满对方,世界的其他部分就迅速褪色、风化、瓦解,热恋带来一种万般皆只在你的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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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适容取笑道:“你手上全是细沙。”
许慕臻已在衣上擦了七八回,但衣裳的织线间也填满了沙粒,没辙。他想倒头睡到明天晚上,但还得洗澡,他耍无赖要小容帮他。
“叫三七。”
他蚊蚋般哼哼,“我还帮你洗过呢。”
慕适容双颊一热,“你好意思讲哦,那叫帮我吗?坏人!”
“你再坏回来也不吃亏啊。”
人只要放下脸皮,就能收获无耻的快乐。不过,小容没让他得逞。
休息的七日,许寄北要么亲自来沧浪居督查,要么派亲随代走,严防许慕臻与慕适容同宿。天选期间他决不允许任何事耗损他儿子的精力。
第二轮竞争赛,参试者十一人早起便恭候题目,玄冥长老让他们回去做足三天三夜的准备,每人可带一件兵刃、一份干粮,除此之外的东西禁止夹带。酉时后,九华庭前集合,车马会把他们放到郊野刑场,那附近的一大片矮山园林正是试炼之地,考核内容暂未公布,只宣布新的分组:
一组:沈呈华、黎率、柏绾卿
二组:韩春、铃铃
三组:许慕臻、柏箬伶
四组:仇由、王曜一
五组:谢翩、安悦涯
同样的规则,组内有一人死亡,整组淘汰。
这个分组,大多数人均无异议,唯独韩春。
众人解散回去,他却久久伫立,跟宣读分组的炎上使大眼瞪小眼。
“你有意见?”燕九岭诘问。
“念错了吧。”他声音挺弱。
“十一个人正正好好,我错哪儿了?”
韩春灰头土脸地退回去。
“莫名其妙!”燕九岭把卷轴一丢。
许寄北好整以暇地笑道:“你把俩仇人搁一组,他能不奇怪吗?”
她故意这么安排的!看仇人捆绑是被迫化敌为友,还是各自孤注一掷,多么有趣!
“人家铃铃可没有什么。”燕九岭补刀一句,“这男的真小家子气!”
金乌坠,斜月升,夏正蕴蓄,入夜也带着煦暖。
许慕臻从树林里穿出来,黼领不正,发着细汗。
许寄北叱骂:“只等你一个!”
许慕臻垂着头向所有人道歉。
黎率打趣:“她没来送你啊?”
许慕臻用拇指抹过濡湿的唇,天色掩盖了他情潮红润的脸,却未吹散袅袅的胭脂香,他也不希望吹散。
玄冥长老看破不说,搜他的身,带的是胡饼和白釉净瓶的药,允许他进入队伍中。
丰隆开始讲述考题:
“一名家主失踪数日,妻子发现他落井,求助亲朋邻居将尸体捞上来,确认是遇难家主。
此案有四名嫌犯:一是欠钱不还的邻居,与受害人屡屡争执;二是受害人的侄子,寄居此处,经常被受害人辱骂;三是受害人的妻子,疑似与人私通;四是受害人的儿子,与父亲不和,事发不久外出务工。”
“各组需在园林中擒住凶手,经历三夜三日后,与嫌犯一同现身袁英教主祭坛,即通关本试。组员死亡、嫌犯逃脱、未在规定时间到达祭坛,不予通过。”
64. 三夜谭(1)
青霄长老忍俊不禁,心道:丰隆真够坏的,园子里有什么,他是一句不提。
郊野园林用作刑场,是审判叛教徒的地方。但天选跟审判许寄端时相比,发生了些变化:首先是园林中放入猛禽,蟒蛇、狮子、花豹、熊罴;其次是丰隆释放了饮牛津的囚犯,那些人原本是无恶不作、注定后半生死于监牢的恶棍。
丰隆把各种佐料加进巨釜,熬煮出一锅沸腾的地狱,就水灵灵地把天选子下进去了。
他是怎么觉得一些涉世未深的年轻人,能同时对付得了自然界和人世间的畜牲?何况作为监考,他的一双子女赵如意和赵如愿也在林中?
安悦涯举手,朗声提问:“冯异长老的题目是什么?”
冯异迟迟没有出现,她才有此一问。
玄冥长老沉声道:“冯异长老与你们共度这三天三夜,他的考题,你见到他就知晓了。”
玄冥长老和丰隆长老身骑骏马,雨旗与雷旗弟子作车队护翼,抵达郊野荒岭,已值月上中天。参试的天选子从马车下来,就自发结伴,挥手自兹去。
黎率爽朗地笑道:“人多好办事,咱们占了一个人头的便宜。”不过他狐疑地盯着柏绾卿,伸出一根指头,“你给我强梁点,别死了!”
柏绾卿猛猛点头。
黎率叉起腰,“挺听话,比你姊姊强多了。女人还是乖顺点,找个好男人嫁了,比你风里雨里地拼命有用。”
柏绾卿性情懦弱,听到这话心瞬间沉入谷底,气得有口难辩,她不容许别人污蔑姊姊,也不认可嫁人是女子的出路。可她的武功不及黎率,不能在这里闹掰,只能自己忍着别扭,一整晚都不讲话。
她在仙倡门终日与野兽为伍,练就了敏锐到与自然同频的感官,丛林生存难不倒一个属于自然的灵魂。但她寂静地听着两个男人侃大山,做一条无用的小尾巴。
沈呈华认为凶手是受害者的妻子,但黎率咬定是侄子,他们争论的时候,柏绾卿听到了树丛深处的动静,但看两个男人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她独自在另一边站着。
窸窣的响动不断拉近,惊扰了暗卫的耳朵,沈呈华竖起食指,口型做了个无声的“嘘”字。
黑暗中异兽影影绰绰地显出轮廓,慢吞吞地走出来——这是一头六尺来高的棕熊,体型不如狮虎魁梧矫健,筋肉略微松垮,毛发干涩还多处打了结,看起来憨萌可爱。
但棕熊的奔跑速度接近狼,嗅觉则比狼更灵敏,犬齿咬力仅次于老虎,比狮子、熊猫和体型大得多的黑熊都要强,爪子的力量能让武林高手瞬间毙命。
柏箬伶止不住地发抖,她见过同门被棕熊剖腹饮血,死无全尸的慘相。子夜的林间相遇,将她带回那场梦魇。
黎率高声喊道:“险獠,咱们合力打死它!”
沈呈华向他做了个下压的手势。
棕熊显然看到了他们三人,小眼睛望了望,像是对周围的浆果更感兴趣,但沈呈华能看到它唇边的血迹,且空气中弥漫一股腐臭腥臊的怪味,棕熊肯定是刚刚吃饱,现在不特别饥饿,所以对活跃在它地盘上的三人不那么上心。
“我们聚在一起走。”沈呈华向柏绾卿伸出手,“你快过来。慢一点,别让它觉得你在逃跑。”
他显然忘记柏绾卿的师承派系,柏绾卿也没提醒。
三人面朝棕熊缓缓而退,棕熊看似无意,却也朝他们的方向挪动,虽则距离拉开了些,但棕熊庞大的躯体始终活动在他们视线范围的一隅,教他们无法彻底安心。
撤退的路上,他们与仇由、王曜一相遇了。
仇由扇了扇鼻子,“被熊标记了。”
黎率:“你怎么知道?”
仇由站得远远的,“你们身上一股熊的骚臭味,熏得我闻不见别的了。”
三人很早就闻到这股难忍的奇臭,还以为是熊在附近的缘故,不知道是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
王曜一早就想走,神情很不耐烦,奈何黎率不肯让仇由走,“怎么去掉这股味儿?”
仇由:“洗澡,换衣服。但你们换不了衣服,洗澡也白搭,熊鼻子很灵的。”他说完,躲着三人去追王曜一,在气味里呆久了会传散到自己身上,仇由也是避之唯恐不及。
夜更寒邃,山林冷意侵袭,郊野山中同市集的温度天差地别,根本感觉不到是夏日。
三人想寻一条小溪洗洗,寻不到。
一想要带着臭味熬三天,还要躲避熊,黎率烦躁的牛脾气就上来,怨天怪地的。
因为谢翩不愿意离开柏箬伶,许慕臻和安悦涯也认为合作更安全,所以两组搭了伙。柏箬伶也想找妹妹的组搭伙,但谢翩和安悦涯齐声反对——他们的理由一致,黎率。
黎率和他们都起过冲突,一旦遭遇危险,黎率大概率会放弃合作,甚至翻脸不认人,造成其他组的危机。
安悦涯嗔道:“你这当姊姊的,保护欲也太过头了,我爷娘都没这么管束我。你越控制她,她越难独立,你能保护她一辈子不成?”
柏箬伶冷淡地回了一句:“用不着你操心。”
安悦涯面具下的嘴角耷下来,“在妹妹身上建威信呢。”
许慕臻:“少说两句吧。”
谢翩这次竟然没支持柏箬伶,认真的说:“箬伶,你对绾卿妹妹确实呵护过头了。”
安悦涯得到支持,加了句,“听听,我说吧。”
柏箬伶变得急躁烦郁,“你们俩什么关系?今天打定主意反对我?”
安悦涯马上冷嘲热讽,而谢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这夜就像有四十个人那么聒噪。
安悦涯说:“过分保护带来的是压抑,没有选择,没有空间,她没向你抱怨过吗?”
柏箬伶“嗤”地一声,“她是我妹妹,我们姊妹如何相处,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箬伶,恐怕你有心结,究竟发生过什么让你对妹妹这么防护?我真的没有恶意,只是你再这样下去,你们两个就被亲情捆住了。绾卿妹妹从不说‘不’,这不正常,你觉得是好事吗?”
柏箬伶被提醒而回忆了一遍,她的妹妹真的从不反驳她。即使偶尔面露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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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调充满疑惑,还是顺从了她所有主意。她再看安悦涯,觉得对方面具之下并无戾气,而是一双清醒睿智的眼,看到了她看不破的真相。
绾卿,一直在忍耐吗?
柏箬伶置身于三种截然不同的目光之间,情绪被黑夜无限放大。她镇定下来——这三人没立场指责她!
谢翩只有堂、表兄弟,安悦涯是独生女,许慕臻是加冠后才添了手足,他们三人没有经历过自己和绾卿的生活。贫苦人家的女儿,缺乏父母的爱,也不像男子受到托举。
她们姊妹是相互扶持才活下来的,绾卿一定是因为这样,才支持了她的一切决定,这是她们姊妹的生存方式。
“你们不懂得的事,别自以为是地说教!”柏箬伶断然背过身。
“哦?那请教究竟是什么,让你如此了不起,看不上我们了?”安悦涯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今儿撬不开柏箬伶的牙关,就不做第二件事。
柏箬伶斜睨她,“你叫安悦涯。”
“你才认识我?”
“你的名字怎么来的?”
“扯我做什么?”安悦涯反问,“告诉你也无妨,名字是祖父给我取的,寄望我悦有涯之生。”
“你是独生女。”
“耶耶身体落下伤病,无法再有子嗣,他说有我足矣。”
“真好啊,”柏箬伶阴恻恻地咬着每个字,“你知道我们原本叫什么吗?”
“我叫白念弟,绾卿叫白招弟,除了她,我还有四个妹妹。”她惨然一笑,“当那个朝思暮想的弟弟真的来了,四个妹妹却相继消失了。”
三人由惊讶转为沉默,无须他们开口,她也要把这个故事讲下去了。
她掩藏了这么久,又矛盾地希望有人分担的故事。
“媒人给我家捎话,说有个沈家遭报复,死了所有的孩子,让我们姊妹去当外室,生下儿子还能额外补偿娘家十两。我们答应了,又后悔了,往外逃,直到逃到饮牛津,他们才没有追进来。”
“我总算保护了一个妹妹。”她伸着一根食指在缥缈无定的眼前晃。
“箬伶,箬伶,”谢翩握着她的肩膀,“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以后我一定保护好你和绾卿妹妹。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找到另外四个妹妹的下落。”
柏箬伶从恍惚中回过神,抓住一线朦胧的月光。
许慕臻说:“我能调动饮牛津的暗卫一起找。”
“安家没有太大势力,但我从小游遍江南,只要有线索,我即刻就能出发。”
“我祖籍是漳州,只知道四妹被卖到扬州来,四妹叫白梦弟。”
漳州对于游遍江南的安悦涯来说,也是过于迢遥的蛮夷之地。越是生计拮据的地方,女子的所有价值都被压榨干净,命运举步维艰。
“四妹有什么特征?”
“十年不见,我不知道她现在什么样子,她小时候白白净净,很乖,丹凤眼。”
安悦涯等着她补充,柏箬伶却说完了,四只水灵澄澈的眸子碰到一起,安悦涯讶然,“这怎么找?”
65. 三夜谭(2)
“她就没有特别点的······”
柏箬伶手托腮,突然坐直,“我想起了,我家遭火灾时,梦弟在最靠里的屋子,跑出来晚,烧伤了后背,后背有一片红疤。”
“找牙侩碰碰运气。”
许慕臻:“我想到一个人,绝对有办法打听!”
“谁?”
“金羁派的帮主,宇成。”
金羁派的门众游走各地,对牙侩接触得多。
柏箬伶站在三人面前作揖,“先谢过各位。”
谢翩连忙化解她的礼,“应该的,应该的。”
许慕臻说:“先过眼下这关吧,你们刚才吵了半天,人都吓跑了。”
安悦涯问:“什么人?”
“嫌犯。他们穿着平民的衣服,胸口贴了表明身份的字,但一听到动静马上走了。”
柏箬伶露出稍许歉意:“我们从现在起小点声。”
“大点声也无妨,美人,我们不是被你叫来了吗?”
安悦涯顿住脚步,前路被一个身长五尺的彪壮汉子拦住,她往后看,谢翩、柏箬伶身后有两人包抄,许慕臻的左右各有一人夹击:对方五人,围猎他们四个。
“少主左拥右抱,您是畅快了,兄弟几个惨得三餐不继。您说,天底下怎么这么不公平?”刀疤脸直勾勾地盯着许慕臻,正反手翻双刺。
许慕臻不认识他,“你的不公平跟我有什么关系?”
刀疤脸挠挠鼻子,痞里痞气地后仰着头,吊眼看人,“我们先前跟着主母,鸾仪暗卫在饮牛津,连八长老的旗官都只配给我们提鞋。偏你和娘老子一来,主母跟我们都成了阶下囚。兄弟们憋着气呢!”
他扭头一招呼,同党呲出黑牙恶狠狠地呼喝:“不成想这么快就到报仇的时候了!”
恶犬一放,难免咬着谁,倒像专门冲他来的。
许慕臻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丰隆挺会废物回收的。”
“你说谁废物!”左手一刺抛向许慕臻门面,同时旋转身体,右手虚实掩映地刺来。
许慕臻运功,其他三人各执长剑迎敌,武器哗然打破宁静的夜,让四散林中各处的人警觉。
“这么快?不知是哪组?”
铃铃望向声源的方向,冥冥的夜以黑暗关闭视线,她什么也看不到,仍呈露关切之色。
韩春抱着双肩,“跟你有什么关系。”
“要是在近处,当然过去帮忙。”
“多管闲事。”
铃铃扶着他们抓到的嫌犯,嫌犯身着紫蒲衣袍,当胸的布片写了个“妻”字,“独孤姑娘,前面是泥坑,当心脚下。”
“谢谢。”
“你喝点水吗?”
独孤无双愣了一下,然后点头。铃铃拨开皮囊壶的重瓣莲花壶盖递给她,独孤无双还回去的时候,铃铃没接,“问问韩春喝不喝。”
独孤无双还没扭头,韩春倔巴巴地说:“不喝!”
独孤无双失笑:“人家好心问你,你凶什么?”
韩春默不作声,倚着石山,他的玄黑缺胯袍像一道锐利削薄的刻痕,在山林的夜间是极好的伪装。
铃铃歇了会儿,对韩春说:“我找找过夜的地方,你陪着独孤姑娘。”
韩春一动不动。
“韩春,你听见了吗?”
“嗯。”他别开脸,轻若无痕地应了。
铃铃这次戴上了她的子午鸳鸯钺,但也没严阵以待的样子,松垮垮地背在腰后,韩春以为这么迟钝没锋芒的人评得上饮牛津首席,世界是癫成什么样子!
过了一个时辰,铃铃才回来。
韩春薄唇讥讽:“我还以为你是嫌犯,趁机逃了。”
这话要敢递给安悦涯和柏箬伶,后半夜甭想睡了;要是丢给柏绾卿,好比一拳砸进棉花,她能哭半宿。
说给铃铃,她只是笑着接道:“太黑,不好下脚,好在找到一处山洞,不是无功而返。”
她递出一只白皙的手,“独孤姑娘,跟我来。”
洞口较窄,洞身却很宽敞,足以令三人容身,挡风避水,算得上隐蔽的佳处。洞里有些生龙活虎的原住民,铃铃此时才发现几只蝎子蜈蚣,她虽没叫出来,脸色却白得瘆人,不等它们爬过,铃铃一动也不敢动。
独孤无双逗趣:“你怕虫子?”
铃铃强颜欢笑,“你也是吗?”
“多玩一玩就不怕了。”
独孤无双捡了只蜈蚣,百足挣扎踢动,铃铃迅速退后三尺外,保持让她心安的距离。
无双是暗卫,韩春出自神砂门,对毒虫百兽早已习惯,也能容忍恶劣的生存环境。铃铃不然,她种种微表情露出强忍的不舒服,在自己躺的位置铺了尤其厚的草叶,还寸寸翻开,检查四周有没有虫子。
韩春嗤之以鼻,独孤无双给了她一罐驱虫的药膏,铃铃千恩万谢,在自己临时搭建的小床铺四周涂抹,递回去。
独孤无双道:“我还有,这个敞开着,放在你那里熏虫吧。”
韩春用几株矮树把山洞遮起来,又抱回一些干柴,在洞内生了火堆取暖,一根长枝伸进火里拨得毕剥响。
铃铃枕着手臂躺下,辗转翻身,索性坐起来,“韩春,你先睡,我守火。”
比起火更要守的是人,独孤无双是他们斗智斗勇抓到的,一旦逃跑前功尽弃。
韩春把长枝丢到她脚边,身体后靠,双目闭合,也不谦让。
独孤无双不管他听得见听不见都要说:“哪有男子让女子守夜的。”
铃铃托着下巴哈欠连天,眼神呆滞,“没关系,我睡不着。”
但重重疲惫像模糊的梦网织罗到眼皮上,她的意识慢慢沉下去,沉入无声的渊薮。
四更天,人睡兴正浓,最难醒。
独孤无双在洞内绕了两圈。铃铃的头歪在膝盖上,韩春静得跟死人一样,独孤无双确定二人没醒,出了山洞。她是本关试炼的监考之一,寻机脱身,不让天选子得到答案,是她的任务。
可当她走到洞口,粗略一看,四五条毒蛇盘在树枝上,不时吐出分成两撇的舌头,似娇娆夺命的美人倚榻而望,美人长伸玉颈,状欲亲密拥靠。
独孤无双赶紧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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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这要是咬上一口,撑不到试炼结束的就是她了。
她的动静惊醒铃铃,后者问:“你要如厕吗?”
独孤无双假笑掩饰。
陷阱是韩春布置的,不光是为了瞒过路的人,也防范随时能逃走的无双。韩春仿若酣眠,呼吸平稳,身体没有半点反应。此人心机深沉,喜怒无定,也是难对付的主儿。
对于王曜一而言,这是人生最难熬的长夜。
饮牛津的上层都怀疑他的身份,所以冯异长老首先伏击他。冯异带着身穿“邻”字民服的羌青,羌青困住仇由的当口,冯异与王曜一独斗。
八十多招过去,王曜一仍尽力隐藏武功路数,形势上捉襟见肘。
八长老中,冯异年纪轻,武功火候不够,加之心性纯洁,宵小手段亦不屑为,但冯异具备显而易见的优势——快!疾风知劲草,快最考验人的本能,他容易试出别人真实的源学流派。
剑与飞刀铿锵相碰,王曜一唯有左手勉强挡得下飞刀,他胳臂、大腿、颈部数次割伤,若刀上淬了毒,他早已倒地,眼下他虽然苦撑,但胜利会随着变迟缓的行动而远离。
要是仇由能帮他······
王曜一喊了一声,旷野空寂,无人应答。
冯异听出王曜一的求援类似困兽凄厉的呼啸,执飞刀的手垂在了身侧,他平静地问:“为什么回来?”
他知道,他认出来了。
清和的男声散去夜间的萧萧杀气,仿佛溯回他们兄弟相称的那些年。
王曜一哑着嗓子说:“这是我的天下,许慕臻那乞索儿鸠占鹊巢,我为什么不能回来?”
“饮牛津按才选人,新教主一贯都是从天选选出来的,不是你的囊中之物。”
王曜一转而问:“鹤随,你怨恨我?”
冯异移开视线。
王曜一:“许寄端杀你父亲列缺长老,我一个仰人鼻息的养子能做什么?当初,我还为你姊弟求过情!”
冯异冷静地问:“从我父亲那里夺走的,你分毫未沾吗?”
“母亲给儿子的,我推拒岂不可疑?你知道我在饮牛津倚仗的,唯有许寄端这棵大树,她说什么我岂敢不做?”
冯异:“你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你的野心,不必再找借口。”
“萧鹤随,”王曜一叫出冯异的本名,“念一点情分,替我瞒住这件事。他日我得到教主之位,你和你姊姊是八长老之首。许慕臻不会承诺你任何东西,只有我,只有我顾念总角情分会给你们。”
冯异一挑眉,语气微澜,“我阿姊不会要你任何东西,你背叛了她,选了主母和如意,就不要再说‘情分’。玉薤,活到天选第三轮再说吧。”冯异回收所有飞刀,消失在丛林尽头。
“羌青是不是正确答案?”
绝尘远去的背影没有停顿。
良久,仇由趑趄拖着腿挪过来,羌青虽然束手就擒但看上去没大碍,仇由摸着地面感知王曜一,“你在吗?”
王曜一在仇由眼前挥了挥手,仇由没反应,他才皱着眉问:“你中毒了?”
66. 三夜谭(3)
“鬼虐召,我的五感正在丧失。后几天我尽量避战,靠你了。”
不过抓到了嫌犯,后几日他们昼伏夜出,就能保证通过。
王曜一捆了羌青的双手,给眼睛也缠上几层厚布,还嫌不够,计算着找到地方歇脚后,腿也得绑得牢牢的。羌青敦实健硕,撞一回仇由能把后者撞飞,何况还是中毒的仇由,那么羌青是故意被捉?
“羌青——”
羌青是教主从死人堆里带出来的暗卫,比起活人更像死人,也比活人都忠诚。王曜一意识到问不出消息,反而会泄露自己的底细,叫了声名字后是延宕的沉默。
他们在树林里逡巡,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栖息地,仇由慢慢跟不上队伍,王曜一只得背上他,用藤条牵着羌青。
夜行动物的眼珠透出邪光,等王曜一发现时,邪光两两团簇,漫开林间。所有危险只能靠他一人,王曜一顿住脚步,想往后退。
“前面不通。”
不料中毒的仇由压低声说:“别退,后面更多。”
王曜一惊得冷汗直流,向后扫视,找到数双猎犬的眼。
“向哪跑?”
仇由没有回答,也许他听不见,也许他不知道生路。
进退维谷之际,羌青出手了。
不幸的是,羌青送他们去的是地府之路!
羌青猛地将王曜一撞出去,王曜一背着仇由,身体立即失衡。猎犬见盯上的猎物动了,全体蹿腾,强有力的前肢扑杀,露出尖牙啃咬。事到如今,王曜一只能拼命跑,可背上的仇由是巨大的累赘,他飞出两步就学着羌青的办法,把中毒的伙伴甩给猎犬。
猎犬一哄而上,仇由先是被摔得七荤八素,而后这些猎犬迅速围上来,仇由从头到脚被猎犬覆盖,迟钝的感官传来撕心裂肺的痛苦。
“王曜一,扑杀你险獠!啊啊啊!——”
恐怖的嚎叫摇得山林微微战栗,败草枯叶被风寸磔。
随着皮肉撕裂、喉骨折断,仇由连承受痛苦的声音都发不出来。猎犬分食他身体的各个部分,他告别了世界。
王曜一拼命地逃,才借着仇由牺牲的契机逃出去,失去了同伴,他也就失去了资格。但教主的目的不止于此。羌青假意认输,留在队中,都是为了伺机杀掉王曜一,现在王曜一逃了,羌青还得再找,确保任务做得彻底。
羌青一路追踪着血腥味,在气味最浓烈的地方,他看到五具尸首:刀疤脸和大个子被震断了心脉,对手的内力当属武林一流水平;其余三人死于剑下,剑伤要害,利落干脆。
同为暗卫,羌青对他们的死毫无触动,一则他天生不动情,二则鸾仪暗卫仗势欺人,暗卫的同僚都遭受过他们的摧残,他们死了是大快人心。羌青从他们的尸体边踩过,没有替他们下葬的意思。
林间多的是食腐动物,难得可以享受一顿饕餮大餐,贪恶之人终成吞噬之口的嚼物,把攫夺的东西还给土地。
月轮素淡,东方郁蓝。
许慕臻等人生了道篝火抵御寒气,四人刚经历一场恶战,身上余血未干,强烈紧张的神经仍在亢奋,偶尔划过闪电,爆开火花。
一个身穿“妻”字常服的美艳女郎,从草叶扶疏中间穿出来,她没有隐藏自己的踪迹,堂而皇之地主动现身。四人困倦乏力,但身随意动,弹地而起,比被入侵领地的凶兽有过之而无不及。
女郎眼波款款,杏脸桃腮,给杀伐的夜增添几多温香情致。赵如意的芳名,饮牛津谁人不知?
她笑道:“你们收拾了最难缠的鸾仪暗卫,还怕我一个?”她是沿着鸾仪暗卫的尸体,追踪到此的。
柏箬伶抓向她的手臂,赵如意侧身格挡,两人拳脚对敌,一个抓,一个躲。
赵如意闪身后退两丈,红唇一翘,“我不要跟你打,你别过来!”
柏箬伶挽了个剑花,“可我们寻的正是你。”她待要欺身上前。
赵如意拦道:“你听人家说话好不好?我主动出现,就不怕被擒住,但也要我心甘情愿才行。”
“你好多道理。”
“我要同少主比。”赵如意炽热直白地望向许慕臻,“少主,你敢不敢应战?如果我输了,我乖乖跟着你们,绝不逃走,你们就能通过试炼。”
许慕臻一点头,“行。”也不废话,长身而起。
“我还没说完,如果我赢了······”
“你赢不了。”许慕臻十拿九稳,不想听后面。他总觉得赵如意古灵精怪,自己慢她半拍,唯恐节外生枝。
赵如意撤退数步,“不听我说完,就是不遵守规则,我也不会守约。”
许慕臻:“你说。”
赵如意嫣然一笑,“如果我赢了,我仍会乖乖跟着你,不逃不闹,配合你们通过试炼。”
事出反常必有妖,众人不解,这天之骄女图的什么。
“但是少主——你要跟我约会三个月。”
三名看客窘迫地转向许慕臻,高低不同的咳嗽声掩饰了他们的好奇、八卦、看戏、吃瓜。
谢翩以玉骨扇半遮面,“许慕臻,你们好好说,我登东,登东。”
“要是为了避嫌,无妨。”许慕臻没什么波澜地回他。
既然许慕臻说“无妨”,谢翩等人又很想知道后续,索性大大方方留下来看。
篝火毕剥燃烧的节奏,宛如明快的鼓点助兴。暖光映照着俊逸的男子、韶美的女子,明珠玉珏,世无其匹,天作之合。
许慕臻说:“我与摘金钩的千金慕适容即将成婚。无论天选结果如何,她都会是我妻子。”
赵如意顿了一会儿才说:“可你们都没订婚。”
“此事我能做主。”
美人带了些哀伤,抬眸楚楚,“这不公平,她比我更早认识你而已,如果你先认识我······”她有信心叫许慕臻爱上她。
“她认识我时,我一文钱不值。”
“我何尝做不到?”
以赵如意的底气,无论爱人是皇子还是乞儿,她都能泰然与之并肩。荣华富贵她能自己到手,穷困潦倒她也有办法渡过,她的垂青因强大而纯粹。
“赵四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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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是一路人。”
“我们互补才更般配。”
许慕臻讲不过她。
“我的规则,少主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
赵如意气得恼了,“你不认为会输,却连机会都不给我?”
“我不想背着未婚妻做任何暧昧的事。”
“但你知道吗?慕适容早有婚约。”
“我知道,婚约早就取消了。”
“可是孤必痕已经回到益州,要履行婚约,而且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订婚吗?”赵如意根本没留给他思考的时间,直接爆出一个惊天秘闻,“因为慕适容闺中与外男苟合,私定终身,那男子悔婚后,她名声扫地。为了拯救她的声誉,才许给孤必痕,孤必痕在那之后进了饮牛津。”
“她的第一个男人,是乡邻数一数二的美少年,孝顺端正,与慕适容订了婚却反悔,为此挨了顿毒打,一生残疾。你非娶这种女人吗?”
她一番话把许慕臻说蒙了。
劈天的雷电,从许慕臻头顶贯下,让他麻到脚趾。赵如意又说了什么,他隔着狂风电闪,什么也听不到了。
内心静得可怕。
记忆分外清楚,张果老登船之前特意叮嘱小容不能私定终身,他原以为是师徒间情深不舍,经赵如意一说,倒像是一件罪证。
小容对薛敢的维护、对情事的拒绝、对过去的绝口不提,以及明明高贵聪慧却格外低调的行状,原先不在意的细处都成了可疑的污点。
“你胡说,我了解她。”
但语声虚飘飘的,对上苍白无血色的面容和偏侧过去的迷惘的神情,在场人都看得出,他动摇了。
小容的确,从未讲述过以前的事。搬到无不斋以前的生活讳莫如深,他们亲厚了这些日子仍是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许慕臻沉寂许久,仿若泅渡于虚耗精神的大梦里,半梦半醒地问:“你从哪里听说的?”
“教主委托姑射长老查的,连人证都有。”
谢翩向她招手,压低嗓音问:“教主为什么暂时瞒着?”
“怕少主分心?”
谢翩重重点头,“所以你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吗?”
赵如意微咬樱唇,不甘之色令她眼瞳泛光,“少主武功顶尖,不会因这点小事就受影响,再者,我不是凭空捏造,一概实话实说,不想让少主被人蒙蔽。”
谢翩平静地拆穿她,“你敢说没藏私心?”
他不管赵如意如何辩白,走到许慕臻身边,“既来之则安之,我们还得待上三天两夜。你呢?冷静冷静。我看慕姑娘很本分,兴许是误会。”
“我没事。”
“你看起来不像没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知他指的是事,还是人。
谢翩问:“赵四姑娘怎么办?”
“让她走!”
谢翩一听咋舌,“通过试炼需要她,不能让她走。”
“你决定吧。”
“算你们组还是算我们组?诶,你去哪儿?你到底去哪儿?”
67. 三夜谭(4)
许慕臻把自己淹没在黑夜里,踩着厚厚的草毯往隘口钻。谢翩叫不住他,转头正对上赵如意委屈的泪眼,老好人的品性让他于心不忍,“哎呀别哭,他突然听说,又没法问,肯定会别扭一阵子。”
赵如意刚刚讲坏话的样子是不讨喜,但她此刻伤心落泪,却是娇憨动人。论模样,她真胜过慕适容几筹,素净的安悦涯、清冷的柏箬伶也不及她,这样的美貌受万人追捧也不为过。
她擦掉泪珠,沮丧地问:“少主真的很喜欢慕姑娘?喜欢到别人都没机会?”
同分舵的谢翩自然了解。
“他谈恋爱后是变化挺大的。以前泉州分舵的弟子都知道他,长得好,臭脾气。刚认识他那会儿,不爱说话,看我的眼神总跟看什么蠢东西似的,只有一回说到父母身世,他哭得不行。除了那回,平时都硬梆梆的。这次见他,觉得他过得不错,气场柔和多了。”
赵如意撅起小嘴,“那是因为找到家人,有了权势。”
谢翩拨拢篝火,一笑,“也有关系。”
灰烬被灼热的火烫进土地,留下黑色烙印。
“你要留下来看着许慕臻吗?”
“是!”
安悦涯问:“其他嫌犯在哪?”
赵如意道:“无可奉告。”
这么小气,安悦涯可不悦了。
第二日白天。
沈呈华被浓烈的骚臭味熏醒,他腹中空空,却恶心反胃还想吐;黎率百毒不侵,睡得踏踏实实;柏绾卿躲得极远,且将一些含香的草叶、花卉放在口鼻前,脸都挡住了。
那只棕熊嗅着地面寻找食物,也常常定定地观察他们。细心的沈呈华还发现,它停驻的距离比上次缩短很多,它很聪明,为猎物圈地,再缩小这个圈子,直到它决定吃掉他们。
沈呈华叫醒组员,“快走。”
在棕熊面前逃跑,会激发野兽的狩猎本能。轻功再快的人也快不过熊的奔跑速度。沈呈华等人故作镇定地赶路,他们走出十几里,打算在山坳歇歇脚,隔不多一会儿,熟悉的臭味又萦绕他们身旁。
黎率骂骂咧咧:“这玩意儿没完了!”
有熊踵步,他们无法寻找嫌犯,还要担心自己变成熊的食粮。
沈呈华征询他们的意见:黎率又累又烦,想再歇会儿;柏绾卿面含隐忧地望向熊,可是什么也没说,她的沉默太不正常了。
沈呈华问:“我记得你是仙倡门人,对付熊有什么办法?”
柏绾卿:“马上离开,在它追上来前甩掉它。”
黎率吵嚷:“你说的废话!怎么甩?熊鼻子那么灵。”
沈呈华撞他一下,“她是女孩子,你说话别那么粗。”
“我跟我屋里的四个就这么说话,怎么了?”黎率抱胸嘲他,“我不会你那套,女人跟前狗子似的。”
沈呈华蹬他一脚,“滚!让熊吃了你吧!”
“市井儿,我死了你也别想通关!”
“那我也能好好活着。”沈呈华虚虚拉了下柏绾卿的袖子,“咱俩快跑!”
他施了轻功,一掠数丈。柏绾卿紧随其后。
落单的黎率厉声叱骂,沈呈华听了却哈哈大笑。
他的衣摆被柏绾卿轻轻拉住,少女轻声说:“前面有条河,在那里洗澡。”
黎率追上来,将沈呈华泼得从头到脚湿透才算把仇报回来,他俩闹这一通倒是上上下下洗干净了,外衣涮了涮,晾在树枝上,烤了火堆烘干。
女子野外换洗多有不便,柏绾卿消失了很久,再出现时濡湿的青丝逸出几绺,愈发衬得她娇艳水灵,抱着一捧常青藤,分给他们一些,“常青藤能遮盖异味,路上采了新的再换。”
他们继续前进,不久遇到第二个水塘。
黎率不耐烦地问:“又要洗?”
柏绾卿的办法是每遇到一泊水泽就洗一次,将气味完全去除。虽然麻烦,但后来他们歇脚时,棕熊再也没有追上来。
夕阳西下,拉长的残晖耀映光斑,山间盛放温暖灿烂的假象,但从此时起,寒冷无孔不入。
三人摘了许多常青藤和绿萝,来度过仍没有收获的一天的末尾,无话。
忽而,沈呈华以树枝在土上写了三个字:赵如愿,并斜着划了道箭头,指明方向。
一左一右的两人和他对上眼色,向箭头的方向观察。
赵如愿是丰隆长老的小儿子,武功并不出名,出名的是他的瑶台宴酒楼和经商能力,为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他的绛紫锦半臂上贴了张“侄”字,手里甩着把充场面的小刀,在林中漫步。
黎率离目标最近,由他主攻,沈呈华作副手,柏绾卿挡住另一头的出口。事不宜迟,赵如愿也发现了他们,更加放轻动作地逐步远离。沈呈华一做手势,三人同时冲出,各据一方包围赵如愿。
赵如愿看见为首的黎率凶神恶煞,怯意顿生,看到娇弱如花的柏绾卿却眼前一亮,理了理衣裳,气度从容。
“三位,抓我也没用,我不是正确答案。”
黎率大声问:“怎么不是?”
赵如愿双掌推开和他的距离,“此题是我父亲根据真实案例所出,凶手就不是侄子。”
沈呈华问:“是妻子吗?”
“我保持缄默。”
黎率把刀按在他胸前,“你说不说?”
“是!”赵如愿没犹豫。
“为什么啊?”黎率想不通,他认为侄子有充分作案动机。
“答案就在题里。井中漆黑,亲朋把尸体捞上来才确认是家主,那么妻子怎能一开始就发现落井的是他呢?所以妻子参与了杀人。”
“妻子也可能是跟侄子一起杀的啊!”黎率不死心。
赵如愿一声长笑,不再跟蠢人解释。
“你知道妻子在哪么?”柏绾卿问。
“我只知道我阿姊是,但她抛下我去追寻人生的春天了。”
“说人话!”黎率凶道。
“我阿姊喜欢少主,应该没人不知道吧?”
黎率提议:“我们先抓了他,再拿他去换。”
赵如愿无奈地摇摇头,“你也太不用脑子,他们何须在乎我的死活?你们要想通关,路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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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找到妻子就可以。如果这位姑娘觉得险象迭生,内心惧怕,在下欣然愿意照顾姑娘。”
他走到柏绾卿面前。
赵如愿眉清目秀,倘不是这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色胚样,柏绾卿也能对他生出几分好感。
黎率怒吼:“盘算个鬼,她是我们组的!”
“好吧。”
黎率的刀拦在赵如愿腰上,赵如愿微笑求解。
黎率带着股天生的野蛮和狠劲,教人不得不忌惮。
他扭头对沈呈华和柏绾卿说:先押着他,谁晓得会不会派上用场。
赵如愿慧黠地眨眨眼,面对黎率的强制捆绑十分配合,黎率又怀疑他使诈了,粗声嘎气地问:“你怎么不反抗?”
赵如愿无辜的说:“我打不过。”
“小白脸,你心怀鬼胎!”
赵如愿哭笑不得:“我什么都没做啊。”
黎率:“要不还是把他放了,免得他伺机害我们。”
呵,善变的男人。
沈呈华扯了扯嘴角,不干涉他的任何决定,“你随意。”
黎率蹬他屁股一脚,赵如愿敏捷地躲开了,反身笑脸叉手,“祝三位旗开得胜,旗开得胜。”然后他只凝视着柏绾卿说:“家父是八长老的丰隆,我是第八子赵如愿,敢问姑娘芳名?”
在泉州便有许多男子向柏绾卿告白,但方式大多纡徐婉转,递信笺的、送手帕的,不单因为含蓄,主要还怕被柏绾卿的姊姊追着打。
绾卿被男子当面示好的经验为零,遇到赵如愿这样的老手,更是羞赧无措,声如蚊蚋地说:“我叫柏绾卿。”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的‘婉’吗?”
黎率的嘴角抽了抽。
“不,不是吧?绞丝旁,一个‘官’,结绳的意思。”她没读过太多书,对赵如愿引用的句子里的勾引之意,不甚意会,不理解那是传达男女情愫的诗。
赵如愿见她如许,摸了摸她头上发髻的尖角,“‘绾青丝’的‘绾’啊······你真像小鹿一样惹人怜爱。五月五日我会参加龙舟竞渡的比赛,你愿意来捧场吗?”他一点不着急走,无论黎率吹胡子瞪眼睛,他始终从容不迫。
柏绾卿犯了难,脸上的红晕热出一层薄汗。
她习惯了由姊姊替她拿主意。姊姊在场的话,她只要看姊姊的脸色就会顺势拒绝,长期的依赖与顺从让她压抑了自己的想法。现在赵如愿颇有礼貌地问她,她结巴了,“······嗯······好,好的。”
赵如愿粲然一笑,“我开始期盼那天了,我请你吃扬州花样最全的角黍。”
柏绾卿低声道谢,赵如愿笑道:“谢太早了,为了见你,我会事先以兰草沐浴三天。”
黎率听得嘴都歪了,赵如愿终于走了。
“花言巧语,傻子才相信。”
他一转身,柏绾卿正捂着滚烫的脸颊出神,少女怀春,情思如丁香绾结,幽兰迷醉。
一直被保护的少女,见到一个风流倜傥的富家子弟,被她认知以外的金粉天地吸引,是人之常情。
68. 三夜谭(5)
柏绾卿多清澈,看眼神也能知晓。与姊姊面孔相似,黛眉敛翠,朱唇点绛。在泉州,绾卿是公认更胜姊姊的美人。她与赵如愿可算才子佳人。
可黎率看不上胆小的赵如愿,连带对柏绾卿也几多嘲讽。
守夜时,沈呈华坐在少女旁边,闲聊。
“赵如愿风评不错的,不擅武功但擅经商,瑶台宴是他从倒闭的酒馆做起来,做成了扬州第一的酒楼。”沈呈华向她使眼色,“柏姑娘,苟富贵,无相忘。”
绯红攀上嫩嫩的一截脖颈,“哪有的事·····”
沈呈华问:“你不知道他有钱?那你喜欢他什么?”
柏绾卿想了想,“他邀请我的时候,我好像有点喜欢······”
沈呈华爽朗地笑开了。
柏绾卿很不好意思,“我太轻浮了?”
“啊?不会,完全没有。”
“我有点后悔了。”
“为什么?你不会是那种坚决抵制功名富贵一心嫁给穷酸真爱的人吧?”
柏绾卿“嗤”地笑了,实话实说:“因为你这样笑,我觉得我不该答应。”
“我笑?我笑是因为······”沈呈华看着远处朦胧的山脉,“我好像也这样。”
“真的吗?”
柏绾卿好像遇到知音了,毕竟连姊姊也从不跟她交流对男女之情的看法。
“是的。”沈呈华说。
柏绾卿八卦起来,两眼熠熠发光,“是毗罗公主先告白的?”
沈呈华觉得难讲,“学汉语肯定是从简单的句子开始,她经常问自己喜欢的东西怎么说,学会了就一天说好几遍。可能对她来讲,喜欢我也跟喜欢葡萄酒一样吧,但是我······”
“但是你喜欢她反复说。”柏绾卿接话。
沈呈华点头,“开始对她没什么感觉,但她连续说了五六天之后,我也有点喜欢她。”
这次换柏绾卿笑了,然后她问:“这是对的吗?”
“什么?”
“真正的喜欢,是这样吗?”
“可能。”沈呈华没有把握。
“为什么有的人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谢翩、赵如愿、毗罗公主,就很清楚选择谁。我们跟他们比起来怪怪的。”
沈呈华:“我没想过这个,我觉得从喜欢自己的人里选择挺方便的,还不用花钱试误。”
的确像是嗜钱如命的沈呈华能说出来的话。
“可能就是这个,”柏绾卿找到一点答案的灵感,像夜间扑住了萤火,“让我们心动的是被人选择。”
大概是因为没有被人坚定地选择过。
他们早起就更换兰草,开始跋涉,但不知为何,他们所过之处除了动物足迹,没有人的脚印。黎率认为是逃得太远才错过了人群,要往回走。快天亮时,他们终于看见人了,但不是想见的人。
对面是三兄弟。
三人身量相差无几,穿着破旧的灰褐囚服,细碎的光偶尔跳到衣上,立即染上皂黑。不惑之年,咧开嘴却露出黑洞洞的没有牙齿的口,扭曲而奇异地笑。
他们是江南一带恶贯满盈的杀手,夜袭、奸杀落单女子已知四十人,收入杭州牢狱后屡屡越狱作乱,每次越狱后杀人的手段更加残暴,地方官府才与饮牛津私下达成协议,将三人移交饮牛津。饮牛津关了没多久,三兄弟就变成如今的痴呆相。
黎率等人不知他们的来路,瞧着非敌非友,与他们擦肩而过。
走在最后的柏绾卿抬脚勾住离自己最近的一棵大树,黎率、沈呈华听见动静,立刻转过身。
三兄弟中的两人各执萪藤的一端,勒住柏绾卿的脖子。他们刚走过时,故意选了柏绾卿左右两边的位置,若不是少女反应神速,早被二人勒晕拖走,第三人还要来捆绑柏绾卿的腿。
黎率挥刀砍肩,第三人猛向下一趴,如鹰隼俯冲滑行,抓住沈呈华的脚踝向上一提,沈呈华前转体摆脱,第三人则趁势躲在他身后,黎率抽回刀刃,直接投掷。第三人却从一棵树旁消失。
他武功没有多少,但是逃窜技巧特别高超,滑不留手,总需要定神去找。黎率和沈呈华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了几回合,却看不见另外两兄弟了。
黎率当机立断:“别找了,追柏绾卿!”
两人循着柏绾卿挣扎的痕迹,追到山阳面。此时太阳正被地平线孕育,天幕的襁褓托出一湾晨曦。
沈呈华砍断萪藤,使柏绾卿得以脱身。
三兄弟见形势不好,诡异的表情两两相对,各自使出暗器,霎时迷烟、毒镖、透骨钉铺天盖地,三人往更深处逃窜。
柏绾卿轻功最好,躲开所有暗器,没被拉开太大距离,但近不了三兄弟的身。她突然双臂平举,向前击出,腕上原以为是装饰的手环直直砸向两人,沈呈华赶到时,她把倒下的二人交给男子,自己去追第三个。
沈呈华厉声道:“交出解药!”
黎率中了暗器的毒,落在后面。
沈呈华吓唬了好一阵,两囚徒脸上奇诡而令人作呕的邪笑始终下不去,他只好上手搜身。翻出两只油布包,打开一瞧,一包白骨,一包风干的女人胸脯的尸块。
沈呈华恶心地仰过去,又被全身寒意惊起来,见两兄弟鬼魅似的盯着他,剑拔出鞘,斩杀两患。
不久,柏绾卿疲惫地从林子里踱回来,脸上溅了许多血点,鬓发稍许凌乱。
黎率脸色不对,见了她却笑道:“没杀过人吧?非追过去干嘛?”
柏绾卿:“他活着,不知多少女子要提心吊胆。”
“挺能干嘛!”
“你怎么了?”柏绾卿问。
沈呈华:“帮我把他抬到水边,没有解药,我们得自己解毒。”
彪壮的黎率被运到水边,柏绾卿去替他寻找草药,沈呈华给他洗澡。
黎率头晕恶心,浑身发冷,比平时老实多了,“澡洗得比我在家都勤,老子皮都秃噜好几层了。”
“怪不得你白了。”沈呈华寻到开心,自己先笑,别人不管。
柏绾卿去了很久,回来时黎率倚着河边大树,松垮垮地围着衣服,用一片大树叶舀水喝,利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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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毒。
柏绾卿带回车前草、桑果、拐枣和蝉的幼虫。
车前草被黎率大口嚼了,但这点吃食不足以果腹,只够铺个薄垫,胃口还嗷嗷待哺等着主人投喂。
黎率精神回来点就开始话多,“你不想吃点肉吗?”
常人都以为仙倡门人更懂得围猎捕杀,柏绾卿的确学了很多绝技,但她的天性带她走向怜悯。她通过驯养,发现所有动物都个性独特且情感丰富,在观察的过程中,她逐渐成了母亲并且爱上孩子们。所以这林子里遇到的鸡豚狗彘,她都没法下手。
沈呈华去找吃的了,他也受不了挨饿,打了野雉野兔,收获颇丰。
柏绾卿默默吃桑果,抬头时沈呈华将一只烤好的野兔递过来。两个男人脚边一堆骨头,吃得尽兴,剩了一只给她。
“你们看!”
黎率手指水塘对面,绿蕤蕤的枝叶像画卷镶边的点缀,衬得水边梳洗的少女,岫玉白的脸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她两手抵在一处向后抻了抻肩膀,活动筋骨。
柏绾卿向她挥手,“铃铃!铃铃!”
铃铃看过来,笑靥中有惊喜有欢愉。一同看过来的还有闻声钻出洞的韩春,紧巴巴的面部肌肉在看到柏绾卿飞跑过来时,松弛了。
铃铃拉着柏绾卿到岩石边讲话,柏绾卿荡着两条细腿,听铃铃问,“你们找到嫌犯了吗?”
柏绾卿面露难色:“除了第一夜遇到仇由他们,就没遇见什么好人。”她想到赵如愿,但红红脸没有讲,“只剩一天一夜了,怎么办呢?对了,你见到我姊姊了吗?”
“我没有。但我听赵如愿说,赵四姑娘去找少主了,那么箬伶姑娘也稳稳合格了。”
柏箬伶被赵如愿的名字夺去注意力,先说“那我就放心了”,按捺不住问:“赵如愿是什么样的人?”
铃铃嘴里说谁都是好人,再者她只见了一面、谈了屈指可数的几句,看得出什么。
柏绾卿眼波宛转,心事抓挠,不敢再问。
黎率一见人家擒得独孤无双,眼睛羡慕红了,对韩春说道:“运气不错嘛!考考你们,这个送我,你们再抓一个怎么样?”
沈呈华都想捂脸:“你少说点让人笑话的话行吗?”
“独孤姑娘,你知道通关该去哪里找人吗?”
“我怎么会说呢。”
黎率耍开大刀威吓,独孤无双毫无惧色。她跟赵如愿完全不同,也不像影卫,气度沉毅,更像是久经战阵的女将。
黎率知道吓唬不了她,灰溜溜地抹了下鼻子。
铃铃凭印象画了张地图,“你们往回走,我记得林子中心有片干净的湖,许多人去那里取水。”
黎率等人重新踏上征途。
铃铃甚是开心,她已两天两夜只对着两个人,有其他人聊天,变得更开朗了。
她哼起歌谣,逗了逗韩春的一条白蛇,:“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
环顾四周无人,她起疑地往洞穴内看去,铃铃慌了。
“韩春——独孤姑娘——”
69. 三夜谭(6)
冯异抓着独孤无双一侧肩膀,从天而降,“他跟我比速度,输了,看你的了。”
铃铃问:“韩春呢?”
“你跟我比完,我就把他还给你。”
“我要是输了?”
“输了也还。但是独孤无双我就带走了。”
“好,”铃铃沉着镇定,“长老想比什么?”
“比谁先抓住一只鸟。”
“太麻烦了,既然比的是速度,猜拳也可以。”
冯异略一琢磨,也对。
他年轻,玩心大,另外他不认为女孩子擅长猜拳。
“好,我同意了。三局两胜?”
“十局,能多玩几把。”
“行!”
于是两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摩拳擦掌,都往右手贯注了毕生之好运。
“独孤,你记胜负!”
独孤无双站在两人中间,方便观战。
铃铃驳回冯异的提议,是因为她根本赢不了。她见过韩春的轻功,考虑可能未尽全力的情况下,仍胜出她的水平。轻功不是比武,临场使多少劲儿也白费。她想到了猜拳,即便冯异速度惊人也不能改手,她还可以用一点心理战术。
两人举着黄金之手,比舞刀弄枪还热闹。
“呼!”“哈!”“喝!”“呀!”
布——石头
剪刀——布
石头——石头
铃铃两局胜一局平。
冯异怀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再来!”
又是一通“咿呀”乱叫,十局如风。
铃铃六胜一平,作揖,“承让。”她美滋滋地把独孤无双拉到身后。
冯异忘了自己是考官这码子事,打听:“有秘诀?”
“有的有的。”
铃铃头头是道:“赢男生多出布,赢女生多出石头;上一把输了就出双方没出过的,上一把赢了就出对方没出过的。”
冯异摸着下巴:“居然有这种规律,我找人练练。”
“局数少,要看运气;局数多,概率更大。”
“这是你要求十局的理由。”
铃铃双手合十:“冯异长老,我告诉您这样大一个秘密,您是不是分我们点吃的?我好像闻到葱花大肉饼的香味。”
冯异食指不断点着她,戳破她的阳谋,但很大方地拿出油纸包,全送给她。
铃铃推辞:“您留点,您留点。”
冯异长老大手一挥,“我跟你们不同,我每天有人送饭。”
话未毕腾空一跃,余音如他脚踏之云,令人悠悠望穿。
“哎长老······”铃铃估摸他听不见了,呐呐道:“韩春呢?”
独孤无双知道。
她带铃铃绕到山的另一侧,路上给她讲了经过:原来冯异偷袭韩春,韩春一挣扎就被冯异从树上踹下来,摔了个狗啃泥。
此时韩春正猫在山涧洗嘴,严肃地瞪着铃铃,视线移下。
铃铃:“饿了吧?”
他们用石釜煮了锅没滋味的菜汤,三人围坐一圈,分吃葱花大肉饼。铃铃和无双说说笑笑,韩春却总是阴郁无话。
欢乐并不能互相感染,悲伤却能。
同一片天幕下,林间枯坐的人,眼底青黑如淤滩生的青苔和泥藻。
从赵如意讲了那些话以后,他就成了苦行僧,不吃不睡,累了坐下,脑子里的念头一打起来就热气腾腾地暴走几里地。谢翩等人早就找不到他了。
期间,三匹觅食的狼想要撕碎他,他忘了怎么发疯地打了一场,三匹狼倒下了,他也浑身挂彩。
可胸口闷得像大钟扣地,不能透进一丝快活气儿,只能由着胡思乱想甚于狼口,把他的心也撕碎。
王曜一把背上的驼峰摘下来,他脊背挺直后个子奇高,这样的身材很容易给人留下印象,但他不怕了,他把人皮面具也摘掉了。
他与许慕臻十丈之隔,眼前毫无斗志的对手,让他爆出一阵辛辣的讽刺:“窝囊废,看看你什么层次的人,也配抢我的位置?今天我送你上西天!”
许慕臻好像全无所闻。
王曜一凌空双飞踢,砸拳蓄力,勾拳打到许慕臻脸前,他好像才回过神,很淡漠地问了句,“许玉薤?”
许玉薤不知情由,只道许慕臻轻视他,更加怒火中烧。离得近了,他看清许慕臻身上的伤,上衣背后都撕出流苏了,暗红的血肉裸露着,像是动物爪牙钩烂的伤口。
——许慕臻被消耗过!那自己的赢面更大。
这场是许玉薤的背水一战!
仇由死了,他无法以假冒的身份继续参加天选,但许慕臻死了的话,许愚还不能接饮牛津的担子,他就有希望回归主位。许玉薤抓紧这游丝一线的可能,蛊惑自己扫清障碍,盲目地屏蔽局势,也许正因为意识到自己满盘皆输,才以性命押注。
比起流放的非人折磨,这些不值一提,他历尽万难回来,不成功便成仁。
许玉薤捂住口鼻,撒出大量迷药,这原是情事助兴的虎狼药,因能令人四肢酸软、神志昏昏,被许玉薤用来对付真正的王曜一,此时梅开二度对付许慕臻。
许慕臻呼吸一停,后退躲避,双臂格挡,转身鞭拳,潜闪之后抓肩击腹。许玉薤双腿前蹬,返身倒立触地弹远。许慕臻右弹拳打脸,许玉薤连续拍挡且推掌,转身后踹。高强度的身体对抗加速血液流动,药效发作更快,二十招之后许慕臻的脚步踉踉跄跄。
许玉薤哪肯放松,蹬树旋风踢,许慕臻纵然想躲,身体不听使唤,被他连续踏中后心。一株歪枝拦住许慕臻的腰,才没让他飞出更远,但许玉薤已经追上来,双手撑地,倒挂蹬腿。许慕臻头上挨了重重一踢,意识不大清楚,身体疯狂地打摆子,就在原地抽搐起来。
没等许玉薤再出杀招,赵如意甩鞭打来,鞭梢带起淋淋泥水,许玉薤伸手护脸,鞭子又强硬地甩过枝桠草叶,掀起一片湿泥的帘幕。
帘幕落下,许玉薤仇恨地盯着她。
“不要脸的女人,只知道趋炎附势,你是不是张过腿了?”
赵如意半天才明白是什么意思,反诘道:“你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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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父亲在先,和萧黛瑰分手,登门跟我家提联姻,凭什么怪到我头上?”
印象中的许玉薤高俊傲岸,即使受教主和八长老的冷落也不会动辄变色,更没说过粗鄙至此的秽言,她几乎认不出这个人的本性了。
“许玉薤,你的骨气呢?做不成少主,你就不当人了吗?”
“我一朝失势,你跟丰隆怎么对我的?当初你有多不害臊地想嫁我,现在就有多讨好这乞索儿!”
“我现在要杀他,你识相的就躲开!男人间的公平对决,凭本事凭天命,他不配做饮牛津少主!”
赵如愿秀手一指,“我亲眼见你撒了药,公平何在?”
许玉薤唇角斜勾,“撒药不算本事,中药的算?我堂堂正正跟他过手撒的,他躲不开,是他技不如人!饮牛津有专修暗杀的神砂门,手段比我黑得多,每届天选,神砂门徒人数仅次于黄老越女,你说这不公平?何为公平?”
他指着心脏,沉声追问:“有人一文不名,有人生而富贵,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公不公平!”
命运的安排强势难违,从不问人的意愿。
“把我从生身父母家领养过来,取个酒名,我何尝不明白自己是那人表深情的道具。哼,如果许慕臻没有出现,这一切我看在报偿的份上,甘心受了。你怎么不去问天穹上那个人要公平?他明明有儿子,还来消遣我!折辱我!害我贻笑大方!”
赵如意急道:“你要讨说法就该找教主,他吃了那么多苦,又该找谁算?”
许玉薤似一条毒蛇,不带感情地看她,“他吃什么苦了?”
“修炼之苦?孤独之苦?那也算?我没受过吗?”眼神像要在赵如意身上钻个深洞,“你没受过吗?萧黛瑰,萧鹤随,谁没受过?”
他双臂一展,包罗起芸芸众生,“吃同样的苦,能求得他那样结果的有几人?你以为我差在不能吃苦?可笑,真是那样我服他。”
赵如意无话反驳。
他二人与云将、冯异年岁相仿,四人在饮牛津一起长大。即使许玉薤的地位高一些,最开始他们也没有尊卑顾念,读书的时候一起翘课,闯祸的时候互相串口供。
直到列缺长老惨死。
萧黛瑰一夕之间变得谨言慎行,但另外三个还会陪她难过、哄她开心。许玉薤向她告白,他们就秘密地恋爱了,赵如意和萧鹤随帮他两人打掩护。但他们又断崖式的分手了,对如意鹤随都没有解释。从那之后,四人的关系像涂了一道防水油层,密而不亲。
萧黛瑰率先当上云将长老,萧鹤随成为冯异长老,此后许玉薤向丰隆请求联姻。四种人生在各自不同的道路上分明。
意识散漫,却又足以明白他们的对话。许慕臻突然大笑,但笑声听起来却比荒山穷途的兽哭更苍凉。
许慕臻原先只道自己太难,现在看是人人都难,生若是不尽的痛苦,又何必执着于生。他摇摇晃晃地撞过去,揪住许玉薤的黼领。许玉薤料想不到他力气仍大得惊人,被他拖拽到泥潭里,污了全身。
“好哇,一起死!”
70. 番外:最欣赏“天选子”统计
许慕臻:谢翩(理由:综合素质好)
铃铃:谢翩(理由:好笑但是很可靠)
谢翩:柏箬伶(理由:箬伶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美女侠女才女谁能不爱……以下省略千字)
柏箬伶:谢翩(理由:实力强且均衡,不说话时是正常的)
柏绾卿:铃铃(理由:那么漂亮的人还那么厉害,那么厉害的人还脾气好)
韩春:铃铃(理由:优秀但不高傲,强悍但不凶蛮)
仇由:许慕臻(理由:看起来什么都能应付)
许玉薤:许慕臻(理由:棘手的对手,这也算一种肯定)
季青临:黎率(理由:急躁自私是很讨厌,但强也是真的)
沈呈华:许慕臻(理由:奇货可居)
黎率:我(理由:还要什么理由,老子最强)
安悅涯:柏箬伶(理由:冷傲,有想法,很独立)
许寄北:许慕臻(理由:我儿子不错,就是感情用事,不够理智)
燕九岭:许慕臻(理由:亲妈)
许寄端:许慕臻(理由:武功高,长相俊,有胆识,得天独厚)
游心玄:我死得早嘤嘤嘤
柳五娘:铃铃(理由:聪明伶俐,善良,悟性好)
容赦:谢翩、许慕臻(理由:我两个徒弟都很出色)
玄冥长老:谢翩(理由:稳重识时务,处理危机的能力卓越)
丰隆长老:许玉薤(理由:有能力且隐忍,冷酷理智,全面的大局观)
姑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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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柏绾卿(理由:性格太软弱了,但是有很杰出的才能)
青霄长老:铃铃(理由:人随和,意志坚定)
云将长老:不答(努力地问)许玉薤(理由:不想说)
冯异长老:铃铃(理由:能玩到一起)
赵如意:许慕臻(理由:虽然主母你打过我,但我跟你的理由是一致的)
赵如愿:铃铃(理由:强又玩得开)
慕适容:许慕臻(理由:慕郎全能又温柔,谁不喜欢呢?快点投票!支持者可以获得一年免费医疗)
林琅:沈呈华(理由:我哥哥是那种中庸的好)
毗罗弯弯:沈呈华(理由:我爱他)
云兰犀:许慕臻(理由:全面的能力,要是好拿捏就好了)
71. 三夜谭(7)
“你们······”赵如意对着两个疯子着急。
许玉薤、许慕臻:“没你的事。”
他们身上的衣服吃足了泥水,裹得手脚不便,在争斗中显得笨重不堪。伴着嘶吼,每一击都砸向致命部位,毫不留情。
许玉薤能用内功,而许慕臻一用就是同归于尽。迷香会泄掉内功,药效散失前功力提不起来,强行运功倒行经脉纲常,会让五脏六腑的负担增大,乃至破裂,全身出血而死。
且越深的内力,逆转强催的反噬越大,许慕臻要是敢用,必死无疑!
他虽然嘴上叫嚣得凶,但许玉薤断定他绝不可能自杀。
许慕臻的人生正在辉煌峰顶,他一切都有!正该是他留恋人间的时候。
等他体力耗完,许玉薤就杀了他。赵如意就算管,一则距离较远,二来,如意的武功也不敌自己。
许慕臻挨了十几拳无法还手,拳拳顶到内脏,他体内翻江倒海一片。许玉薤知觉是时候了。许玉薤练的是许寄端教他的燎阳心诀,比不上只有教主能练的明世经,但也是上乘内功。
许玉薤手指结印,周身火光浮动,默念第八重心法——凤火凌霄。
真气涌动,出掌。
夺命一击!
前度还晕头晃脑的许慕臻一振,将自己软绵绵的手掌对了上去。霎时,浩荡的气旋袭卷,将许玉薤震出数丈之外,被沼泽淹没了顶。
明世经,乾定。
许玉薤使出最后的力气从泥潭里浮出一颗脏污的头颅,如同贸然现身又随时会消逝的水鬼,痛苦不解地问:“你为何······?”
许慕臻口中不断涌出鲜血,却反常地笑,笑着笑着,眼泪就垂下来。
人生到了终点,纠结百转的只有一个问题,他想不明白,想弄明白。
她为什么骗我?她为什么不说实话?她为什么从来从来,都没提过那些事?
在跋山涉水的生命里,他唯独不能释怀的被抛弃的痛苦,又折磨他一次。
“人生实难,昙灭归终。”许玉薤慢慢沉下去,最后沼泽里再也没有泡沫飘上来。
许慕臻也跌进泥潭里,心像死得比□□还早。
赵如意的眼泪扑簌而落,她把两个人都捞起来,许玉薤已经气脉断绝,许慕臻还有一口气在,但不知伤势到了何种地步。
赵如意一刻不停地编了张简陋的草席,拖着许慕臻向集合地走。这一路要是碰上谢翩或铃铃还好,他们愿意帮忙;要是碰上什么豺狼虎豹······
赵如意打了个冷战,甩掉那些不安的想法,在她的前路上已经出现一个清晰的人影!
只凭逆光的轮廓认不出他,赵如意见他目的明确地杵着,福祸是躲不过去了,她撩开额角混着泥水的湿发,高声问:“来者何人,是敌是友?”
“赵四姑娘,下走给您请安。”他嗓音温雅,说话和气守礼。
赵如意离得近些,瞧清楚后,心肌梗塞了十几秒,沼泽水的寒意后发地从脚跟凉到后脑。
此人曾是鸾仪暗卫的统领,刀疤脸的兄长,年轻时既英俊又实干,破格提拔成了许寄端的幕僚。糟透了!鸾仪暗卫认为许慕臻抢了他们的饭碗,现在又结下杀弟之仇,他没理由放过雪耻的好机会。
旧统领客客气气地说:“四姑娘拖着一具腐尸,不符合您的身份,交给下走吧。”
“不必。”
“赵四姑娘,”统领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们无冤无仇,你实在不该阻挠。毕竟,在这种法外之地,任是皇帝太子死了,也是小事一桩。”
统领三下耍出剑花,“看招!”
赵如意以身体挡着草席上的许慕臻,鞭子一舞噼啪作响,可是既怕伤及许慕臻,又怕挡不住暗卫统领,心思纷乱,臂上落了好几道剑伤。她这一天还没吃东西,就是以极佳状态对阵,暗卫统领也不容小觑,何况是现在。
赵如意急中生智,叫道:“谢翩,柏箬伶,你们来了!”
她本想诈一诈暗卫统领,趁机逃跑。
不料真收到回复,“赵姑娘,退后!黄老们谢翩,请赐教!”
万幸,谢翩等人一直以寻找许慕臻为首要任务,跟赵如意离得不远,他们在这过程中还擒住一名嫌犯,现在两支队伍都能合格。
谢翩与柏箬伶搭档多次,配合默契。
安悦涯望了望重伤濒死的许慕臻,向他俩喊道:“我照顾少主,看着嫌犯,缺人手再叫我。”
柏箬伶在交手的电光石火间分心答道:“我俩足矣,你看顾他们。”
安悦涯为了游江南,曾学习过岐黄之术,但她诊许慕臻的脉象,伤严重到她无力医治的地步。
“内脏受损,被这个人打的?”安悦涯不禁担心起谢、柏二人。
“不是,”赵如意泪目婆娑,“是他自己。”
安悦涯十分茫然,但她想起摸寻许慕臻衣上的暗袋,依他的习惯,身上总会带着救命丹药。她真的摸到了,一只白釉净瓶,但瓶上无字,打开嗅闻也判断不出是什么。
“我找水喂他。”赵如意焦急得失了声。
“不能贸然用!万一药性不对就害了他。”
安悦涯尝试唤醒许慕臻,但昏迷的人毫无回应。
要得到外界的救助,还要等一夜一日。
冯异循声而至,他不管谢翩和柏箬伶在一旁打得不可开交,见安悦涯、赵如意等三人将躺着的许慕臻围在正中,过来问:“你们做什么?”
赵如意仿佛看到天降救星,蜡白的脸泛着倦怠,赶忙拉住冯异的手臂,情急忘了尊称,“鹤随,你救救少主!”
“我不是青霄呀。”但他仍检查了眼白与脉搏,陷入与他们同样的踌躇中,“这药对不对症?”
得不到确切答案,冯异吹响一只短竹笛,叫羌青过来。这森林中略懂药性的,只剩羌青了,虽然羌青懂的是毒药。
他俩自从分别,没再见面,冯异也不知羌青身在何处,心想他过来得需要一段时间,这念头刚升起不久,羌青却露面了。
赵如意一下子反应过来,“你在附近?”
羌青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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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玉薤与少主交手时,你在吗?”
羌青沉默片时,又点了头。
赵如意气得抽鞭子,“你为什么不拦着他们?”
冯异按住她的手臂,“赵如意,你现在是袭击监考官!羌青没有义务解决天选子的纠纷,就算对方是少主。羌青做的没问题。”
羌青难得开了口,吐出的字刀削斧劈般生硬,“四姑娘抬举,我怎么有能力阻止两个少主。”
许玉薤是许寄端教出来的,前任主母的结局固然令人唏嘘,但其能力之广博、处事之钻研,有口皆碑,人才出品亦有保障,带出来的霜磬、鸾仪暗卫都是干练的聪明人,可谓强将手下无弱兵。
许慕臻更不必说,江湖龙头的明石散人和许寄北亲自教他,二十出头学了最多的神功,起点远超今古。
羌青没言错,如同人们阻止不了明石散人和许寄北交锋,普通人没有神功加持、领袖照拂,上去送人头吗?送了也拦不住啊。
“羌青,你看这个。”冯异把白釉净瓶掷到他手心。
羌青放在鼻下嗅闻,又咬下一点尝尝,“我不懂。”
冯异长出一口气,望着气若游丝的伤患,“有股真气护住了他的心脉,希望能坚持得久一点。如果少主突发急症,我们就死马当活马医,喂药。”
赵如意崩溃了,“是我的错,我以为没影响的,我不该说······”
冯异好奇:“你说什么不合时宜的了?······小容姑娘的事?”
兴许是巧合,胃里倒流的酸液上反,身体本能地咳嗽,把许慕臻呛醒了。众人团团围住他,擦血迹、扶身体。
冯异举着白釉净瓶问:“少主,你吃这个会不会好点?”
许慕臻看了半晌,问:“慕适容的什么。”
他以前只叫“小容”,这么久了把常来往的朋友都教会了,习惯于“小容姑娘”这个称呼,突兀地叫全名,不习惯的人甚至没想到他说的是谁。
“说。”他没什么气力地重复,强拽回来的神志或许很快就会离开他。
赵如意一个劲儿摇头,但冯异决定明讲:“教主下了逐客令,小容姑娘已经登船离开,她答应——”冯异顿了顿,像卖关子,实则在斟酌要不要说到这份上,“离开少主。”
许慕臻平静地,甚至还笑了两三声,众人至少有片刻觉得他好像也没多爱。
但超出片刻后,他骤然如同拉到极致的臂钏,达到崩断的临界,抢过白釉净瓶丢进丛林,耸着肩阔步奔跑,似乎要跑到江上去。
许慕臻能感到抖动的内脏与温热流淌的血液,皮肤表面起了一层汗,黏糊糊地与泥衣相贴,呼吸越来越费力了。他自知是强弩之末,护在心脉一周的悦离内功变得混乱。
即使真有过那些事,错全在她慕适容,天底下最需要道歉道别的,不是他吗?
她凭什么没见到他就敢落荒而逃?尤其她还承诺过等待!
她背叛了一切!舍弃了我!
想到此处,伤心化为歇斯底里的笑,许慕臻双膝着地,随之扑倒。
72. 三夜谭(8)
赵如意哭哑了嗓子,“脉象更乱了。鹤随,想想办法。”
安悦涯道:“我们解开他的衣服,这身湿衣服捆着他,会让他体温更低。”
冯异:“别在这里!这里不挡风,把草席拉过来!”
羌青封住许慕臻几处大穴。
谢、柏终于解决了暗卫统领,柏箬伶叫道:“不好,有熊在叫!先离开此地。”
所有人争先恐后地出谋划策,好在他们团结地抬起许慕臻去找宿夜地了。
“谢翩,快回来!”
风暴之后,他们一鳞半爪不留地走干净了。
宿夜地上佳,是个干燥、整洁、充满花香的洞穴,洞口盘踞着蛇美人。这群人闹哄哄地搬进铃铃和韩春的山洞,让习惯了远人独处的韩春不知躲哪儿才好,原本宽阔的地方人头攒动。
向导是冯异长老,他给众人指了路线就领晚饭去了,说带回来跟大伙一块吃。众人吃山里的野果野菜才两天,已分外想念熟食,听闻此言眼睛亮得比狼群还恐怖。
谢翩举着他捡回来的药瓶,开始推理:“我觉得药是对症的。凭我对他的了解,拒绝这瓶药就是因为知道能救命,但要分手,绝不沾一分一毫。”
赵如意:“这不合常理,伤重还把药扔了,谁会如此?”
“他傲得很。我送他一身衣服,从没见他穿过。他要真不和慕适容好,就不会用她的药。他选择和许玉薤玉石俱焚,不就证明他心存死志?”
“我们举手表决,同意用药的举手。”
唯独谢翩的手孤零零地昂扬。
“你们咋不信?”
韩春抱臂倚着石墙,作壁上观,但他倒有闲心回答谢翩的问题,“因为承担不了用错药害死少主的罪名。”
安悦涯同意。
不用药,许慕臻暂时还有命在。就算最终贻误治疗时机而死,怨许玉薤怨慕适容怨天选,反正怨不到他们;可用药万一加重病情,怨的就是喂药人。许寄北迁怒下来,谁也不想拿脑袋接。
冯异久才回归,牵着头驴,驴上满载馒头胡饼,二十斤炙羊肉,还有五六坛好酒。他的手下听说要多备吃食,去了一趟来回,重新置办的。
酒酣耳热,冯异对谢翩等人说道:“你们两个组还没通过我的试炼,出个人吧。”
柏箬伶:“只能是我吧。”
安悦涯:“考什么?”
“猜拳。”
谢翩:“我来!我陪箬伶!”
“谁要你陪。”
柏箬伶手势出得飞快,十局下来五胜两平。
冯异纳闷了:“你也有窍门?”
“窍门没有,但我动态视力好,能通过你预变的手势判断。绾卿比我厉害,我很难赢她。”
冯异确信不疑,他跟柏绾卿组比试时,两个男人全部惨败,轮到唯唯诺诺的柏绾卿,他自然不放在眼里。
结果,十局全输。
三个男人醒悟到,柏绾卿是扮猪吃虎的赢家。
小小的剪刀石头布的游戏,竟也蕴藏了各路高手。
轮到谢翩,谢翩补齐了冯异的心理落差,八负一平。
“冯异长老,还有机会吗?”
冯异年轻活络,不摆尊长的架子,大方地允了,“接着来!”
他们划了六个十局,谢翩最好的成绩是三胜三平。
“你运气太差了吧?”后来冯异都是凭直觉瞎出的,谢翩仍旧赢不了。
谢翩:“我知道,我知道。从江南东道抽签比试时,我就看出来了。”
柏箬伶忍不住“噗嗤”一声,向众人解释:谢翩抽到的对手,无不是黄老门、越女门的前五席。但强敌如云,谢翩仍是江南东道分舵的状元。
“你们组不通过。”
“别啊,冯异长老,再来一回。”
“我都玩腻了。”
安悦涯挺身解救岌岌可危的团组。
“石头剪刀布!”
口号又喊了十遍,安悦涯五胜两平,全员鼓掌庆贺他们通过。
谢翩问安悦涯:“凭感觉出的?”
“冯异长老出剪刀和石头的次数多,换言之出石头能得到平局以上的结果。”
谢翩学到了。
众人困倦非常,女子们把干净的草垫相邻铺好入睡,韩春喜欢倚着墙壁,冯异选了靠近洞口的地方。
谢翩临睡前把药喂给许慕臻。
他说:“如果你有闪失,我来承担。”
不管对方听不听得到,这件挂怀半宿的事做完了,他终于能安心睡觉了。
赵如意枕着臂弯,偷偷拭泪。
今天她失去年少的朋友了,那人还差点成为她的夫婿,总之是与众不同的人。就像许玉薤再凶也只是吼她退开,她亦从未想取他性命。可对许玉薤而言,不顺服即背叛,他心里怨得很吧?
她见冯异没睡,低声唤他,“鹤随,玉薤死了。”
萧鹤随低头时眉心扭结,没太吃惊。他接到的命令就是处死王曜一。这样免去他直接动手,就不必愧疚。
赵如意含着哭腔说:“我好怕失去你和黛瑰。”
冯异复杂地看她一眼。
夜幕有参星,就不会见商,人间见殇。
这一日是最后一日,黎率组总算抓住嫌犯,与其他组通过试炼。他们映着傍晚的烟霞群岚,登上返程的马车,在车上睡得东倒西歪。
唯独许慕臻先行一步。冯异让手下传信,青霄长老亲自来接,还带了神农门艺术高超的弟子,在半路就开始医治。
比试后又有七个休整日。
许慕臻第二天才醒来,三七当即一溜烟跑出去报告教主、主母。少顷,曲直使、稼穑使以及六位长老随驾而到。
许慕臻面色蜡黄,薄唇呈现出淡极的粉色,头发泄出几绺无心梳理,样貌带着病态的萧索。
许寄北说:“许玉薤伪装成王曜一混进天选子,我们查得晚了,多亏你处理,饮牛津就当许玉薤仍在岭南道流放,过几年再宣布他病死,也能安抚他的亲信。”
“嗯。”
“你好好养伤,第三场天选的时间不会改。”
“我知道。”
燕九岭捧起他憔悴的面容,“我的儿郎,阿娘心疼死了,下一场别这么拼命。——青霄长老,臻儿的病我只信你,你一定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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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敢怠慢,谢主母器重。”青霄叉手。
燕九岭拍拍他的脸,“专心养病,我的宝贝儿是最要紧的。”
父母轮番上阵叮嘱,堵他嘴似的不叫他有机会问,青霄又滔滔讲起病症和治方。
许慕臻不插他的话就讲不出来了,“慕适容为什么没来?”
众人空白了一阵,答案跟冯异早先告诉他的一样。
他们说,慕姑娘对一切指控供认不讳,还主动带走旧情人。试验的第一个白日,就登船走了,总计走了五日多,追也追不上了。
燕九岭举着手掌,发誓似的说:“我们没有逼她,一点没有!阿娘知道你得过她的恩,阿娘怎么敢做让你伤心的事呢?但她执意要走,留也留了,拦也拦了,可能你们缘分不够吧······”
她见儿子脸色黧黑,声音越来越弱。
许寄北道:“你别看她小,心计比你多多了,提早认清她的面目,免得以后吃亏。”
“她认了什么?”
“早岁定亲,未婚私通,下药致人残疾,串通打手,变节改嫁,她才十七岁你敢信到你这是第三次订婚了?”
许慕臻无声冷笑。
这么传奇的经历她瞒得可真紧,竟然一个字没讲过。三老、孤夫人、缤鱼林琅,全都做了沉默的帮凶,耍得他蠢猴一样。他居然还怜悯她少小失怙,何德何能!
她慕适容戴的那张假面,或许比云兰犀还要危险。
探病的人陆陆续续走了,许慕臻留下周尧官,他的脸呈现出不同寻常的阴暗,轻轻问:“叔父,她真是这样吗?”
周尧官坐在榻边,“这是我也弄不明白的地方,小容没说一个字。”
“她没认?”
“没认,但也没否认。”周尧官回忆道,“殷晟与她对质,她的神色是认识这个人的。殷晟所讲的,对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是奇耻大辱,若是假的,她当庭便可反驳,但她只是哭,指着殷晟泣不成声。林琅、缤鱼不知晓此事,他们同霜磬陪着她离开。”
“她只是哭?”
“是。”
周尧官劝说:“少主准备天选,切莫分心。这段时间我着人查查,结果虽未成定论,但请少主在必要时理智割舍。少主是饮牛津明日之主,无论为教派还是为少主自身计,非议重重的女子不宜迎入家室。”
许慕臻一摔被子,“用不着查。真是那种女人,我绝不抱残守缺。”
周尧官试探地问:“想通了?那······天选之后为你选妻?”
许慕臻促狭地笑一声,“何必麻烦,赵四不错,就她了。”
“少主还跟从前一样啊。”
许慕臻不知他为何喟叹,周尧官温和地笑着:“你喜欢主动找你的。高向谢翩赵四,如果没猜错,小容也是先伸手的那个吧?如果我当初保护好你,你在待人接物上会更勇敢吧。”
不仅如此,只要别人退一步,他能连夜撤出五里地。如果你知道他多艰难才能找回内心的平静,你会原谅他一发现负面东西就把门关上的做法,也会理解他为什么在接受一个人前那么挑剔。
许慕臻如鲠在喉,默许他离开沧浪居。
73. 端阳节(1)
两场比试之间夹了端午盛会。
饮牛津各大节日都有助兴的活动。因本年端午与天选重合,准备时间仓促,主事的周尧官与玄冥长老从早上就忙得不拾闲。
饮牛津为各房院制作彩色的粉团、角黍,以玉盘呈之,再备纤巧的小角弓。人们架箭射粉团,粉团滑腻,颇难射中,射中者就可享用这枚粉团。
安悦涯射中最多,把粉团分给铃铃和柏氏姊妹。
这种粉团馅料丰足,为中和黏面甜腻的口感,充填的多是山楂、枣泥、玫瑰花瓣,一口余味无穷。
“姊姊,一会儿我想去看龙舟。”
铃铃频频点头,“一起去,一起去。”
女儿们换上七彩斑斓的裙裳。
铃铃着金丝绣红裙,披芰荷短帔,螓首蛾眉,靡颜腻理,如此装扮端的是古典美人,一旁的男子们忽地不好意思直视了。
安悦涯换上圆领长裤的白色胡服,她身材高挑,行动飒爽,与婀娜摇曳的铃铃相比是另一种潇洒之美。
柏氏姊妹没有钱置办额外衣饰,本打算普通地凑个热闹。
铃铃坚持道:“我带了备用衣饰!节日与平素不同,我们天涯相会,也许再难重聚,一定要留下特别的回忆。”
安悦涯一贯高傲,此处却与铃铃不谋而合,她想到个好主意,“铃铃,你我分别打扮她们姊妹,看谁的妆造更胜一筹。”
“却之不恭!我觉得绾卿跟我的风格接近,箬伶跟你契合。”
“正有此意!”
于是两名女子迅速拉上自己的队友,回屋梳妆。
剩下男子们冷清不少,他们把粉团分着吃了,煎茶润喉,聊叙闲话。
一个多时辰,女子们重新亮相,暮春时候花又绽放,生机盎然。
柏箬伶着白蓝胡服,头上单刀半翻髻,淡扫蛾眉画泪妆,腰别长剑,似神女英姿猎猎;柏绾卿则红罗衫,肩披黄帔,梳慵懒的堕马髻,作娇媚的晓霞妆。
这一打扮,姊妹相似的五官流露出截然不同的情致,春兰秋菊,各有千秋。
男子们啧啧赞叹,柏氏双花姿容昳丽,较往日更加光彩夺目。他们只看表象,而女子观之,门道就多了。
铃铃与安悦涯挽臂携行,互相大赞对方的审美与设计。
“你的妆面抓住了绾卿娇怜的神态,晓霞妆再适合她不过了。”
“箬伶发髻上戴的玉花钿,与胡服的色调呼应,真是巧夺天工。”
“你那堕马髻梳得堪称完美,有凌乱之美而无凌乱之态,我都不敢梳这个。”
“嘻嘻,还是要大量抹刨花水的嘛······”
少女的玲珑心七窍射光,聚为光源,她们是太阳坠落时的人间灯火,是太阳升起时新的希望。
柏氏姊妹从前不讲究过节日,在铃铃和安悦涯的带领下,穿着新衣走过的拱桥、见过的花束都带着不同往日的美。
即便囊中羞涩,节日的欢愉也属于她们,她们融入彩色海洋享受自己那一小份幸福。
五月石榴芬芳吐艳,竞渡赛前两岸罗衣如云,银钗晃目,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占了好位置,不再挪动,因为人多,脚抬起来就没地方放。
“今年有六支队伍,能看三场。”
“总觉得看不够呢。”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陌生却热情攀谈的人不少,他们乐于为别人解惑,即使集会散去,人人天各一方,友善的交会亦曾让心灵共振。
第一场赛龙舟,金羁派红船对杨氏蓝船,挥旗为令。
锣鼓一通震天动地地敲打,人群静了下来,只听都知说:“预备——”
旗手奋力划开旗帜,一举如引千钧之力。
如炮竹一般点炸了两岸人声,喝彩声,欢呼声。
红船上的男子一律脱了上衣,露出精壮的膀子,划桨动作整齐,头领在前大喊节奏,最终红船当先冲破终点线。
船上岸上的吼声一时合为宏伟的协奏。
鹊笑鸠舞,观者往红船上扔花果,与他们同享胜利的喜悦。
第二场竞渡需约两炷香的工夫准备,岸边的观者如鱼儿缓缓游弋、侧身。
铃铃提议先逛逛集市,众人跟随,偶一回顾,柏绾卿还伫立岸边,往河流那看。
柏箬伶:“绾卿,你找谁呢?”
“啊?没有没有。”
柏绾卿立即跟上姊姊,随手指了首饰摊上的一样骨角簪,说:“你看!”
过去,姊妹俭朴度日,从不对首饰之类的东西多看一眼,填饱肚子才是正事。
至今,天选已经过半,只要能活下来,便不通关也能谋得职位,她们再也不用忍耐贫苦的生活了。
柏箬伶想到此处,牵妹妹的手凑近摊子,“挑个喜欢的,姊姊买给你。”
与衣食不周、告贷求帮的生活作别,未来豁然开朗,做姊姊的终于能说出这句话。
曾经那样暗无天日的生活也能迎来柳暗花明啊。
柏绾卿的鼻尖像渍水的樱桃,拣了一只骨角雕琢的木兰花簪,抢先付了钱,递给姊姊,“我送你。”
柏箬伶一笑,她给妹妹挑了支骨角梳篦,别在堕马髻上,可是姊姊嘀咕:“我位置是不是选得不好。”
谢翩打开玉骨扇,“我看挺好的。”
“你懂什么,”柏箬伶唤铃铃,“你帮我妹妹调调。”
谢翩说:“你那支也戴上呀。”他抢过来插在堆叠的义髻上。
冯异受到熏陶,“我也给我姊姊买一个好了。”
他转身去了对街首饰铺。
流动的摊子售卖的尽是小贩自制之物,价格便宜;铺子里的首饰大多是金银、点翠、玛瑙制成,由技艺精湛的匠师打造,工价不菲。
天选子都没底气跟他进店,铃铃自告奋勇帮他选样式,其余人在门口等着。
柏箬伶又看看梳篦,“我妹妹最漂亮了。等姊姊赚了大钱,给你换个玉梳篦。”
柏绾卿扑进她怀里,“好幸福啊。”
突如其来的幸福,像假的一样,握在掌心都怕从指缝溜走。
这会儿工夫,江上的龙船比赛要开新局了,周围摇旗呐喊。
第二场比赛是瑶台宴的红船和扬州刺史的蓝船。
柏绾卿向下望,密匝匝的人堆里,朗月清风的赵如愿也在其中。他是头领,正伸着手跟队员讲战术,一切就绪,他仰头向岸边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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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瑶台宴的常客们认识这位年轻的东家,给他声援助威,他叉手一一回礼。忽而,他面色一柔,向谢翩等人招手,摇了摇身上五色绳编织的长命缕。
谢翩怪之,向后问:“他谁呀?跟谁打招呼?”
沈呈华知详前因后果,瞟了一眼脸鲜红欲滴的柏绾卿,语气轻松,“他认识谁就是跟谁打招呼了。”
柏绾卿飞快睇他一眼,生怕他说漏嘴。
“跟我。”韩春冷冷答道。
谢翩:“哈啊?”
沈呈华快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柏绾卿愣了刹那。
韩春躁郁地偏开眼:“也不算跟我,是跟铃铃。”
第二关天选,赵如愿遇到铃铃,假托问路,跟铃铃聊了小半天,谈?中欢声笑闹,如逢知己。
“可铃铃还没回来。”
正说着,冯异和铃铃回来,千辛万苦挤到同侪身边。
“这钿头金钗,云将长老喜不喜欢,您可告诉我。”
“哈哈,姊姊要是不喜欢,你别跑!”
韩春:“刚才那个花花公子找你。”
韩春下半张脸藏在面纱里,语声本来就小,这时竞渡开赛,湖上气氛沸腾起来,铃铃听不见他的话,于是凑近问问。
“你说什么?”
馥郁的胭脂香以磁性的气流吹过风,而咫尺的丽容迷惑了他的神魄,他蹙眉不想再谈,“没什么。”
她掏出一只小不倒翁送给韩春,不倒翁白肤黑衣,全身只有一双圆眼露在外,“长得像不像你?”
“别离我那么近。”
铃铃碰他的钉子也不是一两次了,在有限的空间往外挪了挪,因着人摩肩接踵,横竖远不出有差别的几寸。
这场,红蓝两条船几乎齐头并进,蓝船至多落后半个身位,马上反超,红船不甘示弱。愈到赛程之末,愈扣人心弦,岸上喊声如啸,惊动了江南的五月天。
蓝船胜!
“不愧是刺史的队伍,里面的汉子真硬实!”
“刺史高兴得合不拢嘴,听他说要到瑶台宴飨宴百官。”
“原来红船赢在这儿呐!”
柏绾卿的目光总飘到赵如愿身上,看一会儿移开,再看一会儿移开。
自从听了韩春的话,她拿不准赵如愿对自己是什么态度,或许他天生猎手,对女子都不吝饵食,那自己的念念不忘就太廉价了。
要是不与人比,柏绾卿还有些浅浅的信心;若要比,铃铃明丽绮艳,自己荷露虽团岂成珠,她是一点也比不上的。
谢翩提议去沧浪居探病,众人同声应许,第三场竞渡就不看了,柏绾卿也没赴约。
沧浪居门庭阒静,只两个小奴修剪草木花卉,三七通报了一声,居内无人声应。三七说,期间来过几波人探病送礼,都没进去。
居室主人未露面过。
他们猜测许慕臻还在睡养伤觉,便不打扰,各自散了。
靥星临微烛,眉月隐轻纱。
夜帷覆重重,柏绾卿坐在院中石凳消夜,灰灰在她手边的茶盏里吃米。
今年端午是她度过的最绚烂的节日,她该换掉裙裳了,尽管不舍。纵使紧握不放,时光亦星奔川骛地流逝。
74. 端阳节(2)
宝瓶墙走进一个穿杜若色锦半臂的男子,夜色与衣色衬得他如月光清透,在柏绾卿发现他前用玉石般的声音笑道:“等我吗?”
他在柏绾卿对面落座,“有约不来。我气闷得很,见你坐在这里等,我又气不起来了。我是不是很笨?”
柏绾卿怕屋内的姊妹发现,又担心,他就此走掉。赵如愿能到此处找她,惊异之余,欢喜那么明显地溢出眼睛。
赵如愿十分怜花惜蕊,“你真美,月色不及你。”
柏绾卿垂首敛眸,轻声说:“哪有。”
食指指节敲了敲带来的竹编食盒,他将最上层的盖子移开。
柏绾卿还真没见过这么多种角黍:牛角,菱形,筒型,锥形,形状小巧逼真,竹叶都是碧绿水嫩的好叶。
赵如愿推到她面前,“你喜欢什么馅?”
“红豆。”
赵如愿点在一只红绳捆扎的牛角形角黍上,“这个是。”
柏箬伶正伸手要拿,赵如愿说:“你不问问别的?”
“咸蛋黄、腊肉、蜜瓜、梅菜、芋魁······”
柏绾卿听着新鲜,“我想换成芋魁。”
赵如愿在她手心放了一只白色绳的角黍,“尝尝看。”
屋内传来一点动静,柏绾卿立即竖起耳朵。
赵如愿扶着额角笑:“见我得这么小心翼翼,我见不得光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赵如愿支颐对月,偶尔垂下来看她一眼,“什么时候能光明正大地在你身边呢?”
柏绾卿咀嚼着黏米和芋头,温醇出沙的口感,是她喜爱的,“真好吃。”
赵如愿温和地说:“我应该装作看不出你岔开话题,对吧?”
他把竹编食盒的三层打开,“每个口味有四个,你可与姊妹共享。红绳、白绳是你喜欢的红豆和芋魁,不给她们。夜沉了,黏食不易消化,你就吃这一个,余下的浸在井水里冰着。”
“你真体贴。”
赵如愿受之无愧:“照顾人是我拿手的。”
“无论第三场天选结果如何,我可否为你摆宴,也请你姊姊过来。”
这实在出乎柏绾卿的意料,他们只见过两面,就要把他介绍给姊姊?
赵如愿见她受惊的模样,握拳抵着唇低笑:“你真像小鹿,太可爱了。”他正色道,“我虽对你一见倾心,二见如故,现在见姊姊也还是早了。但,你是必须得到姊姊允许才会交朋友的小姑娘吧?”
“所以,我想先获得姊姊的认可,以后见面不至于像偷情一样。”
他轻轻拽了下她的帔子,像是调皮的撒娇,微笑着退后数步告别,就从宝瓶状的墙门出去了。
月色银光粼粼,洒进她风涛浪卷的心海。
从男子进来那刻,就仿佛是在虚诞的梦里,她久未接触甜蜜的现实,久未梦过被爱款待,久而生出不配得之感。她咬痛手指,心却还悬浮云空、潜溺海底。
柏绾卿侥幸的以为屋子里的人不知情,推说角黍是饮牛津送来的。三个女子拿完,柏绾卿数出来食盒里红绳、白绳的角黍一个不少。
三人不是随手拿的,她们刻意留下了柏绾卿喜欢的,那么屋外的对话,她们也······
到得第五日,三轮天选在即,教主夫妇来沧浪居看儿子。
小奴战战兢兢地推开门,桌榻积了厚厚一捻子尘埃,内室像多日未透光照空气,陈腐得似一座墓室。病床上被褥半掀,还拧着卷儿,显示屋主匆忙而行。
“少主呢?”
两小奴扑通跪地,“小的真不知道。”
“拖出去!”
许寄北怒问周尧官,“守泊,是不是你安排的?”
周尧官怔忪片刻,“少主跟我说他不追,并未托付我任何。”
他们上下间多年默契,周尧官又是光明无遮的性子,是以许寄北相信他没有说谎。
“羌青,去码头问。”
燕九岭倚着廊柱,羞花之色妖娆,她没当多大事,反而觉得挺浪漫的。
借问春心由何,看取无情错。
一个时辰后,羌青来报:少主跟了容舵主的船,走了三天了。
许寄北派人加急追,他则亲自到张园兴师问罪。
柳五娘向教主作揖行礼,预料到教主拜访,她已在正厅迎候。
许寄北双眉峰峦叠嶂,嗓音怒不可遏,“师兄带走臻儿,为的是姓慕的丫鬟?”
柳五娘道:“容哥的确是去追小容姑娘,这是我夫妻商议后的共同决定,少主不是容哥带走的。”
“码头的茶博士亲眼见臻儿上了师兄的船!”许寄北的愠色展露无遗,“稼穑使,受那丫鬟的恩情,卖主偿恩吗?”
柳五娘气度不迫:“少主若非自己念旧情,我夫妻如何强人所难?何况,教主轻觑五娘了。我要报恩,必给小容姑娘选个正经为官的夫婿,游侠儿还是商人都属末流,显不出我报恩的诚意。”
“你别拐弯抹角骂人。她私德有亏,配不上臻儿!要能嫁入高门,我们绝不阻拦她的好姻缘。”
“教主,你想调查小容姑娘,为什么不问我跟容哥,不问同为邻居张老爷子?”
“你偏心成这样,能作参详吗?”
“可你知道姑射长老找的是个什么人吗?”柳五娘气得面红耳赤,“殷晟是有名吃绝户的,街坊四邻谁人不知?他比少主小三岁,比冯异长老小一岁,已经连死两任妻子,霸占了妻家所有家产。他嘴里的好人,是能让他占到便宜的人!”
柳五娘连声说完,累得软在圈椅上,改用舒缓的语调说:“我容、柳两家和张氏是邻居,张阿爷跟张仙人是远房兄弟,所以殷晟和小容姑娘退婚的事,我亦有耳闻。”
“当年这件事殷家骂得无止无休,小容一度精神失常,最后只能搬家。”
许寄北沉声道:“此事我会再核实,我命令你,马上把臻儿送回来!”
柳五娘怆然一笑,“少主不是我们绑架的。他想不想回来,您当去问他。”
一整日,由少主出走闹出的风波迁延不结,派去找的人也隐于扬子江上。
许寄北正急火攻心,又有一事传报:湛谦求见。
合作尚且顺利,可是湛谦登门一副君子姿仪难掩的慌乱,他说自己必须回益州,产品由作坊里经验丰富的师傅把关。
许寄北转了转拇指上的金甲玉?,“小庄主有什么困难?”
湛谦低声道:“家父过世。”
“这么突然?”湛立威与许寄北年岁相近,正值盛年。
湛谦心绪纷乱,六韦花具体是何种情况,他尽然被蒙在鼓里,忐忑难安。此消息是繁宛洛的大兄千里迢迢传出来的,大舅哥很怕妹夫失势,让自己丢了靠山,所以奔波到扬州,告诉湛谦。
不光是父亲死了,还有叔父谋反了!
湛立威抱病而终,湛立则伙同崔总管按住全盘家业,等他捋顺生意上的事,大概就会腾出手追杀湛谦。
湛谦初时还不信,叔父谦逊合度,对他往往比父亲还慈爱,可湛谦接连寄了几封信去益州,湛立威没有答复只言片语。益州像只扎紧的束口袋,不叫少庄主闻一点风吹草动。
湛谦不能坐以待毙,他要回家!
许寄北见他六神无主的模样,提醒他:“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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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多少人回去?”
湛谦身边仅有十余护卫,他还打算留给繁宛洛,几乎是孤身赴险。他知道这主意不高明,但也不想透底。六韦花山庄确实和饮牛津建立了商业联盟,但商场没有永远的朋友。
许寄北三言两语,就将湛谦的情况说个八九不离十,“湛庄主当打之年暴毙,更可能是人祸。六韦花蜚声中原,此事在扬州却无人知。小庄主要还是看不出来,我们也不必合作了。”
“恭泽明白。但父亲丧事未办,为人子应尽孝道。”
“逞强回去,不仅尊君的家财荡然无存,连你的命、你的侍妾心腹都要陪葬。那时就叫尽孝了?”
许寄北很享受乱局中乾坤未定的感觉,含笑问:“孤宗主站你这边吗?”
湛谦沉郁的面色验证了他的猜想,“摘金钩合作的是六韦花,六韦花谁当家对孤宗主来说却没差别,他只需隔岸观火,胜者还是要笼络摘金钩的。小庄主,你孤立无援。”
“除了一个人能帮你,也愿意帮你。”
九华庭的火烛被风撩盛,瞬时大如栲栳。贪婪的瞳仁眈眈逼视,并渐渐扭曲成吸噬的深渊。
湛谦自然明白他说的是谁。
许寄北薄唇轻启:“只需一些好处。”
许寄北紧密的筹算让湛谦开始怀疑,这些事是不是他为逼迫自己而做出来的。而饮牛津教主的胃口,湛谦答不答应得起。
奴仆在门口轻声询问:“少主和羌青回来了,现在传见他们吗?”
此时是第七天晡时,许寄北终于缓过一口气。要不是为了天选,他非打断那死小子的腿不可。
没儿子的时候,许寄北觉得自己走后,事业无人继承;有儿子后,他觉得自己能走得更快了。
“把他叫进来!”
许寄北转而对湛谦说:“小庄主,好好考虑。”
湛谦与许慕臻相遇,本想叙话,但许慕臻骇人的样子吓了他一跳。
许慕臻眉峰眼梢干涸了淋淋血珠,下巴萦着未洗净的血雾,衣摆大片洇开的血污,神色峭冷。
“你怎么了?”
许慕臻看湛谦也觉不寻常,双目淤红,印堂乌青。
湛谦叹息,“不知从何说起,你······你可好?”
“无碍的。”
匆匆擦肩,如星宿一升一落地交错。
许寄北甩了个阴沉的脸,“真像条丧家之犬!”
“人接回来了?”
许慕臻冷笑:“为什么要接?我去杀个贱人而已。”
他说话时那犷桀乖张的样子,仿佛是另一个人了。
“现在冷静了?”
“嗯。”
“明天的天选,赢下来。”
“我知道。”
“最后一场天选,你可去益州,我有事吩咐你们做。”
许慕臻不悦:“去益州干什么?”
“六韦花乱了,是我们渔翁得利的时候了。”
教主挥挥手,让儿子退下。
隐在黑暗角落的羌青不发一言。
许寄北见儿子落拓不羁的背影逐渐远离,问:“你看见什么?”
“少主和慕姑娘大打一场,然后······”
“他打女人?”
“那种意思的打。”
“······”
“殷晟被少主杀了,下场极惨,没留全尸,尸体丢进河里。慕姑娘昏了过去,少主就回来了。”
“看出慕适容和殷晟的关系了么?”
“慕姑娘一直阻拦少主,殷晟死后她直接晕过去,其余不知。”
“这还不知?蠢獠!”
75. 华胥梦(许慕臻)
这场天选的考场是云将长老的菡茉苑,她的居所连接花谷,四野遍植草木。
院中旖旎芳菲,重簇星垂。菡茉苑隔绝世间时辰,留住永恒的盛春。
花谷中长出一株参天古榕,树藤灰白弯曲,丝绦卷垂如华盖,为二层馆楼盖了绿色树顶。
进入馆中,天色偏阴,树叶罅隙露出天高云淡,置身其中仿若与自然同呼吸。屋顶吊下数十只烛灯,正下方有一张十二座的桌几,桌面至腿脚雕刻百种花卉图案,繁复古雅。四壁有照全身的菱花镜,此景已如幻境一般。
而云将长老的考题更有一个如真似幻的名字——回梦华胥。
云将凤眸如水,睫羽如烟,着缃色高腰襦裙,帔子从手肘环绕至身前,气度如娴花照水。
她开始讲解规则:“本试,我会焚一种叫作‘回梦华胥’的香,诸位会被带入梦境,两个时辰内战胜心魔破梦而出,即为通过。”
云将命人取来香盒,放入鎏金镂空的炉鼎。香炉置于桌案正中,从镂空的金器里袅袅飘出烟缕,妖魅般舞动。
此香由萧黛瑰设计、调制,是她的独门秘方,回梦华胥会使人暴露心结,以此织梦,令人重历一遍耿耿于怀的往事。但梦里有些事为真,有些事为假,梦境混淆真假来迷惑天选子,以取性命。
心中越是深幽冗杂,越容易沉溺梦境,甚至被多重梦魇引诱,疯狂自戕。
众人很快阖目,谢翩、安悦涯、铃铃却还在眨巴眼珠。不得不提安悦涯,她闻不惯熏香,不住地打喷嚏,在安谧的环境中引发一场又一场小地震。
谢翩和铃铃好不容易生出瞌睡,安悦涯报晓似的喷嚏声直接把他俩震醒。
安悦涯:“······对不起。”
安悦涯问:“云将长老,我能不能出去缓缓再进来。”
云将:“退场视作退出天选,不通过。”
好吧,安悦涯只好继续在原位流泪、咳嗽、打喷嚏,她把面具摘下,逼自己做梦。她第一次知道,想睡而睡不着是多么难熬。
许慕臻接连几日精神紧绷,起落无常,无法抵御“回梦华胥”的魔力。然而梦境并非抚慰,而是将内心的情感放大,许慕臻的梦比船上真实发生的还要惊险。
许慕臻拖着伤重未愈的身体赶到扬子津,容赦刚刚得到一艘快船,他载上许慕臻。
江清风正,船夫得到赏钱,卖力地摇桨、扬帆。
容赦追慕适容的船,是想表达感激与送别,无论世人如何论议,容、柳两家会力证慕适容清白。
许慕臻在船中坐立难安,容赦跟他讲:“殷氏在当地赫赫有名,祖上做过七品官,殷晟仪表佳、开蒙早、孝敬长辈,所以明石散人替小容姑娘定了亲。但不久,殷晟生了怪病,换多少郎中都治不好,张仙人虽为他保住性命,但好像后遗症不可避免,于是张仙人就做主退了婚。”
“这时,殷家硬说毛病是张仙人害的,且看病留宿时和小容······”容赦咳了两声,“都是谣传,三人成虎。”
许慕臻冷笑:“因果周全,焉知不是假的。”
容赦望着如初见时冷若冰霜的徒弟,补道:“小容那时住我家,张仙人不在,她帮我照顾五娘和潇凡。”
离谱。
许慕臻腹诽,到底真相是什么?如果她无辜遭谗,为什么不辩解?
等到追上慕适容的船,许慕臻仍神色悒怏,眉宇峻刻,林琅、缤鱼一见他表情,如临渊履薄,不知叫少主还是郎君恰当,深恐开罪了他。
许慕臻还算平静地问:“姑娘呢?”
缤鱼战战兢兢地指了下内舱,许慕臻挟风卷雷地冲进去。
霜磬陪伴慕适容坐在榻上,慕适容除了掉泪便是沉默。许慕臻推开门,两双赤红眼瞳抬到他脸上,可甫一看到他,两女子俱慑得一缩。
“霜磬,出去。”
霜磬反而抱紧慕适容,“姑娘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跟少主独处一室。”
她没说完就被许慕臻强硬地拉出去,“我们俩的事,你别插嘴。”
慕适容伸手够了够霜磬,马上被许慕臻拦在怀里,她眼里的泪承载不住,如织涟洏。
许慕臻将她挤在床榻里面,两条柳枝般的胳臂像戴上镣铐似的抵在墙面。莫大的屈辱涌上慕适容心头,她好似一个狼狈候审的犯人。
“你跟殷晟订过婚?别躲,看着我!”
她把下唇咬得苍白。
“跟他有过吗?”
小容顿了下,胸口迅速起伏。
他小了点声,“不是你自愿的,就不算。”
即使让步还是换不回她任何回答。
“好,行,”许慕臻心乱如麻地点头,“你心里还有他吗?”许慕臻动了动喉结,“最后一次机会,想好再答!”
即使许慕臻不紧紧按住她的手腕,她也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以前被殷晟辱骂时她就这样,难以思考,难以辩解。
她不张口。
“你为什么不说话?”发红的眼尾闪逝一落即碎的光。
许慕臻此刻已不像刚来时那么咄咄逼人,小容的手腕被松开,缓缓捧起他的脸。可那张俊美的脸再抬起时,却带着深仇大恨。小容的指尖刚碰到就被烫了一下,随即看到自己激怒了一只喋血的凶兽。
她所有的不回答,都像一种肯定,人只在无法辩解时才不说话。
所以许慕臻理解为:她和殷晟订过婚,有过,且还爱他。
“你一共几个未婚夫,瞒了我多少?”
“开始也是你先黏住他的,对吗?宇成有八个婆姨,你想凑多少?八个够吗?”
“不是——不是的——”
“你说婚前不能做最后一步,我相信了,我以为你是好女孩。你这话说给过多少男人?”许慕臻低笑,“你装得不错,而我真蠢。”
许慕臻轻轻吻过她的鼻翼,顺势往下,怜惜地摩挲那花苞似的唇瓣,像情浓时一样磁声央哄:“算算你欠我的。”
下滑的手猛地粗暴撕开她的薄衫,扯掉诃子,屏去下裙。
床帏间裂帛飞舞,许慕臻摩挲她薄嫩的肌肤、凸起的肩骨和两盏雪乳绽放的蓓蕾。尤花殢雪,本该柔媚,却只有肃杀,小容试着逃跑,可冰花的身躯被炽烈的火焰捆着,火想要烧化她。
“还装!”
容赦本想让他俩好好谈谈,还劝走了霜磬和缤鱼,现在听见里面叮咣碰撞的声音,他也愣住了。
传来小容变调的哭声。
“少主!”容赦连续拍门,小容的声音骤然消失,里面安静了一些。
“你叫啊,让师父听听你在跟我干什么。”许慕臻在她耳边喃喃,同时加快了冲击的力道。
火焰烧灭雪的灰烬里,有血洇染。
“呜呜呜······”
唇被濡湿的舌头堵住,不着寸缕的躯体,缠满海草。她往下坠,坠向抵死的漩涡、不眠的痴梦。
过了一个时辰,屋内稍许歇息,隔不久又天魔乱舞起来,时急时停,直至天亮。
令人不安的安宁后,许慕臻拉开门障,衣饰凌乱,神色傲寒。
他刚要走出来,慕适容牵住他敞开的衣带,哭着摇头。许慕臻往她裸露的香肩上罩了一件大衫,捏住她的下巴,“你不想休息就过来看!”
旋即不管她多么抗拒,将她对折扛在肩上,带到内舱地下,那里住着殷晟。
许慕臻把不曾习武的殷晟打得眼冒金星,除了容赦言语上拦了拦,别人都不管。许慕臻拎起这只待人宰割的鸡子,问:“她身上有一处胎记,在哪里?”
殷晟鼻青脸肿,耳朵嗡鸣,听不清许慕臻说了什么,也没回答。
许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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臻大动肝气地连踹十几下,殷晟五脏六腑都要炸了,血如井喷。
“你不说我就扭断你的脖子。”
慕适容冷冷地打了个寒噤。
“胸脯,腰,”殷晟无耻地咧嘴邪笑,“也可能是□□,我娘子都换了两个,记不清了。”
许慕臻揪着他的高髻,咬出每个字,“她没胎记,孬种!”
他凭单手的力气就把殷晟举起来,狠狠砸到船板上,像摔死鱼一样。船左右摇晃。
“慕郎,慕郎,够了吧。”许慕臻听见她微弱的祈求。
“替他求情,你贱不贱?呵——”他轻声自嘲,“也难怪,我比你还贱。”
“慕郎,你别这样,别这样。”慕适容一把一把抹眼泪,极力镇定下来,“我想跟你说的,我没想隐瞒,可是当年我精神不大好,很多地方我不记得了,我说不上来,你别这样,好吗?”
“你先逼急了我,再装可怜,衬得我十足是个疯子。”
许慕臻此刻语调倒很和缓,但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可怕瞬间。他贪恋地嗅了嗅小容颈间的香气,贴着她柔嫩的脸颊,突然咬了一大口。
慕适容全身凝滞如冰,几乎以为他要咬死自己。
但许慕臻住了口,推开小容,锁定真正的敌人,提起殷晟一只脚,拖拉着,上楼梯,登甲板,如他所言徒手扭断脖子,枭首抛进江河。
蔚蓝的江面镀上一层锈污。
许慕臻双手血淋淋的,他仔细一看自己也浸在水中,死去的白色阴魂窜上窜下地干扰他,最后缠上他的脖颈,也企图枭首。
现实中,许慕臻两手勒紧了自己的脖子。
许寄北的心提到喉咙,燕九岭已经冲过去,被他从后面抱住。
“儿啊,你醒醒——放开我!”
“考官不能插手!”
“他是我辛辛苦苦生的,怀胎分娩的不是你,你当然不心疼!”
燕九岭挣得钗环都绞成乱糟糟的一团,云将将一小瓶安神助眠的香水放到她鼻下,燕九岭迷迷糊糊地歪在许寄北怀里呓语。
许寄北不悦:“云将,你的试验品别动不动就拿来给人用。”
云将不卑不亢地说:“属下只是想保证天选进行得公正。”
许慕臻自扼咽喉,两臂突起的青筋显示出用力悍猛,这样下去他真的会把自己了断。
“回梦华胥”的危险之处就在于此,利用入梦者长年积存的压抑困苦,反击入梦者,若不能克服惧怕,梦境即是坟墓。
许慕臻双脸憋红,脖子梗得无法呼吸。
汹涌的血潮泛起夹白的泡沫,船被血水腐蚀融化。小容和殷晟都不见了,容赦等人也都无影无踪。
许慕臻茕茕立于海上,一丝风一星光一滴声音都无,死寂冷到杀人,正在许慕臻盼望谁能来毁坏这种孤寂时,童年的三个小孩回应似的,由远而近来念诗。
汉代的铙歌,他们敲着锣鼓只念一句。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声激激,蒲苇冥冥。野死谅不葬······”
够了,够了,闭嘴。
他捂住耳朵。
“够了吧,慕郎。”
那样轻柔的语声仿佛从空谷传至耳畔,“你不要怕,长夜就快尽了。”
他摊开手掌,掌心被汗水浸透,他四周并无少女递帕。但他记得少女的音容笑貌,和几次披到他身上的裘衣。
曾陪他穿越漫漫长夜,曾陪他翻过人生的凛冬。他已然知道小容是无辜的,却没有跟她说一声“对不起”,没有理解她的痛苦,也没在谗言再次伤害她时坚定地保护她。
他要去找她。
随着梦境终结,现实的许慕臻已经松手,意识归于原身后,他打通关脉,调息。
“恭喜教主,少主是第一个解梦之人。”云将说。
76. 华胥梦(沈呈华)
梦境展开于雕梁画栋的朱墙,金秋飘香的桂子和行至深处的断井颓垣。
华美富丽的沈氏宅邸,他和娘亲的住所却别是寒酸,叫人难以置信金玉之中,填充这许多腌臜败絮。他不偷跑出去玩,都不知道十丈之外的沈氏竟另一番矞矞皇皇。
正月初二,沈姑姑回娘家省亲,那时她的夫婿尚在人世,林家薄有资产。
沈幸哉的一众侍婢、姬妾上赶着与小姑搭话,请她讲苏杭的小桥流水、风俗人情。
林琅作为林家独子,养尊处优,跟沈氏一堆从小学习明争暗抢的孩子不同,他爽朗、大方、爱笑,也爱分享。
这样的日子,母亲一贯不允许沈呈华出去,闯了祸得罪什么人,都会为母子俩换来奚落责骂,和越来越久的短吃少喝。
但沈呈华才十一岁,新年张挂的彩饰,供桌陈列的酥点,其他孩子手里的新玩具,这比破院的枯井和方寸头顶的星星诱人多了,他是打定主意溜出去看的!
没人认出他是沈家家主的儿子,他的破衣烂衫和陌生脸孔让多数人以为是哪个家仆的孩子。后厨把他轰出去,前厅把他赶回来,他还太小,不懂大人脸色,以为自己乱跑真的犯了大错,正当郁闷又不想回家时,林琅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你好半天了,你是谁呀?”
沈呈华如实说自己的母亲。
“张姨娘,很多年没见了,我还以为不住这了。你知道这所园子总有姨娘来姨娘去,我每年见的人都不一样。”
林琅记得四年前张姨娘送给他一套拜年服,大红色,喜气洋洋。沈呈华也记得,母亲缝制了许多天,凑了许多花布,结果不是给他做的,新年节庆时还把他关在院里不许出去。
林琅说:“我去给张姨娘拜年,你等等我。”
他讨来一个三层漆画食盒,放进去六盘式样不同的点心,依他的身高,拎着的食盒都快贴上地了。
沈呈华看得着急:“还是我提吧。”
走到宅院深处,无灯无亮,林琅不好下脚,“表哥,你牵我。”
沈呈华把朱缨宝饰的客人领到只有杂草的荒院里。
林琅给张蒂默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天揖礼,“张姨娘,岁正安泰,吉祥止止。”
张蒂默在沈宅,除了新得宠那一两年,再没人这般尊重过她,她想封个红包,可攒下的钱买了暖屋的炭火,手头的几十文不敢轻易挪用。
林琅问:“姨娘,您怎么不参加宴会?一直没看见您。”
张蒂默咽泪强笑:“姨娘身子不好,怕过了病气给少游。”
“姨娘,此言差矣。人堆里说说笑笑,病就好了。”
“少游说得对,等姨娘好些,就去人堆沾福气。”
“明年,您要来找我和娘亲玩。”
“一言为定。”
林琅回苏州前,沈悠杳派人送来一些补血滋阴的阿胶。
一别再见又一年,沈悠杳亲自领着林琅到荒院做客,姑嫂谈天,沈呈华和林琅就到外面撒秕谷、捉小鸟,蒙着眼捉迷藏。
沈悠杳连续三年接济母子俩,直至她自身也难保那天。
第四年仲夏,沈悠杳归省,并且此生只能寄居于兄长的屋檐之下,沈幸哉和他的婆姨们继续保持媚上欺下的作风,欺侮起没有靠山的母子,哪怕她名字里刻着同样的“沈”字。
林琅的衣着很快同沈呈华一样了。但他的爱笑没有变,笑容消融了四季的风霜和人世的刀枪。
落在低处的无价真情,使他们结成比血脉还醇的一家人。
长大是沈呈华与林琅的共同心愿,出去立一番事业,再把母亲接出来另立门院,就与沈氏再无瓜葛。
沈呈华蒙上双目,他是此局游戏捉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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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
他双臂缓缓摸索,空气越来越冷,随即电闪雷鸣,狂风飙面,给他吹来一个湿漉漉的人。他的手抚摩到那人冰冷的脸庞,再向下摸到粘稠的血衣、湿滑的白刃。
他知道是谁!
他想躲开!
淋湿的人开始说话,却是沈呈华的声音,他心中的恐惧与愧疚长出了形体。
“你为什么这么害怕?呵呵,怂恿少游杀人的,明明是你啊!”
“你多少次咒骂沈幸哉和姨娘们,多少次憎恶势利眼的兄弟姊妹。你明明幻想过沈氏其他儿子都消失,自己独占家产,这笔钱足够你们四人舒服地过完下半生。”
“你暗示过林琅,众人皆以为他伏法,不会怀疑到他,已死之人再犯下罪愆,法律也不会让他再死一遍。”
“你明知,林琅武功不及你,算计不及你,但他率真、容易掌控,能做最听话的凶器。把所有罪过赖到他身上,他也没勇气反驳。”
“你坐享其成,还不会承担任何风险。”
沈呈华骤然大叫,要把什么东西推开:“不是我!不是我!”
他连叫七八声,使满屋笼罩在惊悚的阴云中。
后来他阴冷的扯出一丝笑,改口说:“是我!是我!”
姑射长老无端觉得暖风煞人,向丈夫怀里寻求安心的倚靠,又向云将说:“迷香的药劲儿过于猛烈了。”
“我不认为。”
云将以眼色示意看向安悦涯,什么数羊讲故事的法子都用上,也对安悦涯不起效。
姑射:“她天生免疫?有点让人羡慕了。”
云将作解:“这跟后天经历有关。身世坎坷,化生心魔,有的人变得不堪一击,有的人则磨练出强韧心性。饮牛津不正想选出后面的怪物吗?”
“话是这么说,云将妹妹,原来你是隐藏的狠人啊。”
77. 华胥梦(柏箬伶)
晨起,雾水未晞的稻田漉湿布衫,踏过的土地把脚底板浸得冰凉。
田垄上的活儿得从清早开始动手,她才能赶上吃饭。回家晚了,不会有人留饭,灶台上难能剩下东西,劳累一天还得饿肚子。
春种秋收,农家依二十四节气紧凑地安排生产,岁末除去租赋税贡也才仅够全家口粮。茅屋外择菜剥豆的妇人,皮肤黝黄,鱼目空洞,挺着孕肚操劳,仍要挨丈夫的打、翁妇的骂。
女子就像泥土地的马和牛,日行千里、耕作且产牛奶,母亲生了三个女儿,又当上不会下蛋的鸡。
乡野女子,牲畜一生。
因为母亲快要生产,白念弟承担了越来越多的农活,两个妹妹还手不能提,只是吃白饭的家伙什。
邻居抱着自家大孙子晒太阳,晒那根硌人的命根子,好似多长一截肉抬高了门第,稳固了光荣,就后半生不用下地干活了。
每当此时,母亲的丈夫——那个在家耀武扬威的帝王,窝囊的撸头发,斜睨妻子的眼色说不尽的鄙夷,关上家门,借酒劲惩罚他的奴隶。
母亲望向田垄与丈夫的眼珠,跟那头牛越来越像,浑浊、空无、怯懦。生活四面压迫,母亲想活下去,只能把气撒在赔钱货上。
念弟头一个挨打,活干不好、饭吃太多、教不好妹妹······只有撒气时,母亲才扯着哭腔倒出委屈,新生的又是女儿,连生四个女儿把她贤妻的名声都搞臭了。
生育如赌,哪怕穷得活人喂不饱,也得生生不息!
而赌的风险毕竟难测,再押两次也还是错,白家从四女求弟升华为六女,着实叫村子里看够笑话。
兴许六是吉利数,六六大顺,否极泰来,弟弟驾到。生产时漫天祥云,日月失辉,有如帝子降兮北渚。
念弟以为他们得偿所愿,自己也能过点好日子。
她想岔了。
父母待弟弟是真好,从未见过的开了眼界的好,但与她无关。与六姊妹无关。
二妹招弟狗子一样听话,谁骂都不做声,跟姊姊一起下地哐哐干活,父亲仍不满意,他嫌家里张嘴吃饭的太多了。
三妹最早出嫁,同村喜欢半大的女孩子,太小他照顾不了,三妹简直生来就是为做他婆姨的。念弟记得那天,父亲很高兴,破天荒吃醉了酒没打人,母亲感动哭了。
小小的人在家里不占多大地方,骤然离去,家里竟空出老大地方。连同日暮的篱笆园、粗砺的井台,都缺人站在那儿。
四妹交给牙侩,换回一大袋铜板。五妹跟着别人上工。六妹当了童养媳。
一头头小牛犊牵往别家,牵向天涯。
念弟以为她和二妹能待在家里,因为她们有用途,父母对她们多一些需要,她们像大人一样洗衣服、做饭、下地,技艺十分熟练。
不久,说媒的来了。念弟发现父母对她们的需要,还是不及对钱的需要。
沈家重金求子,也是同一个心愿。
念弟从母亲身上看过去,从焦黄大地上看过去,从还在耕地的黄牛颓老的脊背看过去,原来她们的命运只是不断重复而已。
忍耐,顺从,做一个毫无尊严的奴隶,如此一生。
一眼望得到头,也一眼望不到头——光是瞭望就可以上吊了。
外面高低比家里强吧?未必。她明白。
“女娃娃迟早得嫁人,泼出去的水,撑不得门面。”
“我养你们这么大,你们不该报答报答我吗?”
念弟日复一日听这些话,把剥好的豆子往盆里一扔,麻鞋在脚上踩得呱嗒响。那人看出她赌气,拽散了她的头发,拖到院里打。
他越打,念弟越梗着脖子叫板,打得也越狠。
也许世界留给女子的只有绝壁而已,她为这念头而绝望。
沈氏约定期限,付了三成定金,念弟与招弟不日将被送去扬州。
离家前,她们要为田地收水稻,土布从脚踝螺旋缠绕至膝盖,腰间系上皮套,装磨刀石和山茶油。蚂蟥不时跳到身上,蚊子嗡嗡地在耳边骚扰,手上是稻叶切割的细伤。
念弟升起强烈的求生信念,颤抖地问:“逃走吗?”
但她深知招弟心思漂浮、胆小怕事、怯懦退缩。
实际上,念弟虽然想逃,但没有逃走的方向、计划、钱粮,浮光一掠而生的念头,如被日头晒久而产生的幻象。她需要的,是招弟打碎幻象,告诉她想逃走是多么荒谬。
那双逆来顺受的眸子转过来,没有意外、反感、排斥,招弟问:“什么时候?”
念弟一怔,弯腰弓步,抓稻杆,“我开玩笑。”
同村的女婿上门传来一道噩耗,三妹年龄太小就怀孕,因为难产血崩而死。女婿攒了半辈子的彩礼钱,换回这么不经折腾的婆姨,越想越憋屈,带刀来闹,要么退还他的聘金,要么再赔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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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姨。
念弟招弟都是下了定金的主儿,舍一个女儿如同赔钱,两个方案都不被接受。
白家不肯退让,鳏夫怒气冲冲。一家失了女儿,一家失了妻子,祸事由女人而起,可并不哀悼女人,对骂热火朝天。
恰在此时发生的悲剧点醒念弟:想求活,只能拼一拼到外面去,远离吸血的男人。
家里吵翻了天,招弟又悄悄躲出去。念弟在篱笆院的果树下,找到蜷缩成团的招弟。
屋内一只釜砸烂,招弟随着一下下打击声颤耸肩膀,还在缩得更小,仿佛能钻进洞里。念弟一把薅住努力钻洞的招弟,才发现二妹泪流满面,双睑潮红,双手紧捂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我们走!就今晚,逃出去。”
“我们逃走,阿娘又要挨打了。”
“管不了那么多了,阿娘也管不了这种命。”
“往哪走?村子那么大,村民都认得我们。”
“那也要走!”念弟异常镇定,“我想办法,你准备干粮和水,保证够五天的。”
招弟貌似平静,手却抖个不停。
念弟来回踱步,粗糙的手绞在一起,她颤巍巍地叮嘱道:“千万别表现出来,别说漏嘴。”
两方扭打累了,暂时休战。念弟装作没事地收拾东西,把稀烂的碎片扫进簸箕,囫囵个儿的仍放原位。
鳏夫的眼睛在念弟身上溜了两圈,啐了一口,狠狠拉住她,“跟俺回去,你耶耶不还聘礼,你得做我的煮饭婆!”
白家家主弹起来,像护住自己的钱袋子,狠狠回道:“你把我三丫鬟折腾死,那是你活该,姑娘嫁出去就不是我白家人了。你家死了人,回家哭丧去!”
念弟被两股力量拉扯,梦中的她还没有在饮牛津习武,她被束缚住手脚,脱不开身,急得大汗淋漓时,她见招弟往这边偷瞄,双眼凝成两团黑洞。
不,这不是真实,柏箬伶一颗心怦怦狂跳,惶恐令她思绪停顿。
当年接下去的是何事?好似有一大片淋漓不尽的鲜血,可现在她只觉得自己要葬身于血沫中。
阿耶嫌厌的嘴脸,不断朝她吐唾沫;阿娘的眼色刻意避开有她的角落;还有小弟,他尚不通人事,偶尔乖乖摸她的脸蛋,偶尔淘气地揪她头发,他张大嘴,哀嚎出的却是三妹难产痛哭的声音。
突然声调一转,泛着刺骨寒意,“大姊,你能替我死一次吗?”
78. 华胥梦(柏绾卿)
一条黄狗,捡来的,从小爱摇尾巴。贫苦的村庄家家有丑模丑样的土狗,就像遍地生的狗尾巴草,命贱,好活,看久了也可爱。
招弟自打出生就没见过一个太平的家,耶耶打阿娘,耶耶打大姊,耶耶打她,耶耶打狗。
挨打的女人们蔫头巴脑地噤了声,以最大程度的服从换取这个家给的一口饭,虽则饭还是她们自己做的,但主宰权不在她们手里。
每次打架都让招弟畏缩无措,她一哭二求三劝解,巴巴讨好,无甚大用。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她更习惯躲出去,蹲在门槛下,和黄狗眼对眼。
狗叫白黄黄。
招弟的眼泪只有白黄黄看得到,当她崩溃地埋下头去,白黄黄焦急地绕着她,招弟抱住它,它很安分地被她倚靠,用鼻子蹭她湿乎乎的脸。它是听话的玩具、伙伴、朋友,是唯一会对招弟展露感情的——家人。
穷山窝窝,人常常吃不饱,更没有什么分给狗。白黄黄天天吃剩饭潲水,开饭时仍会尾巴翘得卷卷的。不过自从它有了和招弟的秘密,招弟常从自己口里省点喂它。
农忙时白黄黄撵鸡赶鸟;耶耶醉酒发疯打人,白黄黄挺身吠叫,阻止他打招弟:为此,这条英勇的黄狗落下许多伤疤。
但只要招弟笑一笑,到溪水边洗衣服带上它,到田地干活带上它,它都快快乐乐地跟上去,咬咬路边的花儿草儿,围着招弟脚边蹦蹦跳跳。
耶耶看白家出了“乱臣贼子”,白黄黄大逆不道,它竟然听从招弟!他又一次喝得醉醺醺,想起此事,孰不可忍?
他抡起锄头,把狗的两条后腿截断,看上去成了半只狗。
招弟大喊,她从不敢这样撕心裂肺地喊,可这次她实在忍不住。
锄头也差点砍到招弟身上,阿娘、大姊攀住耶耶一左一右的胳膊,三妹匍匐在耶耶脚边求情。
半只白黄黄在布团里躺了半天,在招弟的以泪洗面中永远停止了呼吸。它受伤后,招弟不敢挪动它,怕引起它剧烈的疼痛,但现在它不怕了,它又能被抱进怀里了。
招弟用布团裹着它的尸体,走到溪边,走到田垄,走到它爱摇尾巴的地方。
白黄黄喜欢的地方,风光秀丽,但刀子在剜割招弟的心。这么好的地方,白黄黄再也看不见了;白黄黄死了,凭什么这些地方还没事似的美丽?
这世界的每个钟点每个刹那都更腐烂发臭,让人受够了。
快晚饭时,耶耶揩了揩鼻涕,问:“狗没死?”
“死了。”大姊代为回答。
“肉炖了,给我下酒。”
阿娘把半只死狗刨出来,白黄黄与葱姜蒜末合葬,献祭了凶手的五脏庙。
世界上所有人立即忘掉一只狗,唯独一人永远记住这只狗。
招弟不想再待在家里了,她常常遥望远方,展翅翱翔的鸟儿翻越山村,被四面围栏的山严密禁闭。白黄黄离世后,她生出莫大勇气,哪怕流徙荒野,葬死于风,也比被铁链钳制、棍棒胁迫的活强百倍千倍。
为自由而死,与天地间生而赋灵的万物一同,我死而后生!
招弟偷偷在袄子里藏蒸饼,腰间缝制布袋装刚收的梨子,幸好正值寒秋,山人袄子臃肿,可掩盖她的企图与准备。她还准备了一把短刀,原想趁夜黑爷娘熟睡时逃跑,但上天还给她们设立了意想不到的考验。
三妹的丈夫闹事,砍伤了一岁的弟弟,血流不止,爷娘立即慌了,一面止血,一面扯破嗓子叫招弟请巫医。
招弟逮住空隙对大姊耳语,“你先走,跑出村子,找个隐蔽地方等我。”
阿娘惊叫惨呼,耶耶用锄头追着凶手打。引弟请来巫医,因为业已太晚,诊费翻四番,耶耶咬牙应了。
巫医瞧着重伤的小儿,摇头,“娃子气快断了。”
“这不能,您再看看。”
巫医不高兴,觉得这家没礼貌还不信自己的医术,捻了捻上翘的胡须,拖长声问:“家里死过人?丢过人?”
耶耶马上回道:“没有”他答完却犹豫,“冲到孩子了?”
巫医桀桀怪笑,“我看你两口子命里无子,该是哪个孩子命里有弟兄,带了小的来,那孩子一走,这个也待不住,回天上重新投胎了。”
“郎中发发慈悲,你看是她带来的弟弟么。”耶耶扯住招弟,推到巫医跟前。
“看不了,老白,准备后事吧。”
“求您再给看看,来句准话。婆子,倒水去,没眼见的笨货。”耶耶一路跟着巫医,“她叫招弟,还有一个——喊你大姊过来——还一个念弟,是她俩带的小的吗?”
巫医厌烦:“她俩在跟前不管用,说明不是她俩带的,找丢的去,死了的也没法子喽!不过你这闺女,”他眯眼露出奸谗相,“腰细屁股大,宜男相,将来能生儿子。”
他伸出皴裂的庄稼人的手,“我说太多啦,泄露天机,看在咱们祖祖辈辈老乡亲的份上,你再添点。”
“没有了,真的,给的够多了。”
巫医一听,马上撒腿而去,“往后你可别找我。”
弟弟在阿娘怀里断了最后一口气,血在包裹他的被子里汪洋似的弥漫。三妹的丈夫跑了,屋里只有寥落的一家三口。
耶耶两眼直勾勾的,不时叫招弟拿这放那,招弟走来走去,他那双眼就寸步不离地贴着。
女儿长大了,虽然青涩但姣好秀嫩,巫医的话在他心头扎了根。
这个女儿能生儿子!
与其让肥水流进外人田地,为啥不先帮娘家传宗接代?
招弟再走过来时,男人将她双手折在背后,抱进自己怀中。招弟以为要挨打,连声认错,她要伪装下去伺机逃跑,可裤带一松,袄子里钻进一只粗砺的大手。男人摸到蒸饼和梨,立刻将她踹翻在地,“偷粮食!老子瞎了眼养你这么个白眼狼!”
他随手抄起锄头往她身上砸。
招弟抱头鼠窜,但男人没有放过那点邪念,冲出屋子追,吼道:“给我按住那个死丫鬟!”
阿娘闻声赶来,见溃逃的招弟拽着扯松的衣裳,狼狈不堪地叫了声“娘”。阿娘拦住她,但当那个已不能称作父亲的禽兽接近时,阿娘“失手”放了招弟。
“抓住她!快呀!你在干嘛?”
招弟不应该去找大姊,但她想不到去哪,腿比脑子先把她带到大姊藏身的村口,念弟见她身上凌乱,将她拉到一边,“发生了什么?”
招弟惊魂未定:“他疯了······我不知道今夜还走不走得了,回是回不去了。”
“回不去吗?”
招弟沉重摇头,“我回不去,我想,你也别回得好。”
“那就走!”
念弟斩钉截铁,她搀起妹妹,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外跑,招弟身上只留住一只梨子,其余什么都没有。她们不知能跑多远,能撑多久。路上念弟捡了一只废弃的镐头,作为唯一的防身武器。
夜浓郁粘稠,困倦让上下眼皮渴望相拥,离下个村子还远,无人的荒野只好作为过夜地。
可是,男人骑着驴找来了。
他提着铁镢砍向姊妹俩,躲不开就会剜下块肉来。
黑布隆冬的旷野,三人沉重的追跑和喘息,呼出的白气转瞬化得无影。男人追着一个打时,另一个就捡石块砸他,他发怒了,这个马上跑开。
但两个女孩的力气怎能经受住长夜过度的消耗,到她们筋疲力尽总归是死路一条。
招弟把镐头藏进大姊袖里,“我拖住他,你从背后砸,砸他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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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叫我······”念弟不知如何脱困,但叫她下黑手,又觉得父亲罪不至此。
招弟撒了一把草灰,男人连忙盖住自己的眼,口中骂道:“娼妇,弄坏老子眼睛,干死你!”
庄稼人衣上常年灰土,他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干净布片擦眼。
招弟满眼绝望,示意大姊快动手。一旦男人看得清定会打得更重,抛沙这种伎俩怎么会成功第二次?她双手合十,无声地哀求大姊,生死决于这一刻。
念弟幼小的心并未恨到置父亲于死地呀。
她将镐头扔到他头上,没管砸得如何,迅速拉着妹妹蹬上毛驴,连夜通过下一个村子。天快亮时,她们才在土地祠睡了会儿,睡也不踏实,总是梦到耶耶追上来,青筋暴起的脸一下凑近。
毛驴不知跑去哪儿了。她们饥肠辘辘,一人分了半只梨,但梨只解渴不解饿,两人薅野菜充饥也不管用,肚子里烧得慌。
不久,毛驴回来了,且带着一个风尘仆仆的人。男人握着铁镢,露出疯狂的笑,就是阴曹地府的厉鬼也不会比他笑得更可怕。她们一定会被打到半死,拖回家,再也走不出命运。
招弟心知无望,对着柱子,使出全身力气撞上去。
但还是晚了一步。
恶鬼从后面擒住她的双臂,迫使她头往后弯,招弟仰着脖子看他。男人骑在她背上,将她破破烂烂的袄子撕开,向旁边惊呆到一动不动的念弟伸出黑指头。
念弟嘶声道:“你是禽兽!”
她至此才相信妹妹说的是真的,为了生儿子,他把主意打到亲生女儿身上。在这片罪恶的大地,在这片看似淳朴却肮脏的大地,干净是无法活下去的。
男人动作越来越快,招弟悄悄握住石片,在他要压下来时刺过去,可是他一下打掉了。最后的希望没带来奇迹。念弟看到妹妹心灰意冷的侧脸,和伏倒在暴力下的身躯。
天爷啊,你长长眼睛吧!
念弟抡起铁镢,许愿所有神仙降临,助她打晕禽兽的脑袋。“咣”的一声,血溅喷涌,男子身体僵直,缓缓地倒在地上。
招弟苍白地看向大姊。念弟握着铁镢颤抖,凄厉的哭道:“耶耶!”
若非逼到万不得已,若非眼前的事太过混乱,念弟始终都承认,那个男人是她至亲的耶耶啊。
两行清泪滑过,柏绾卿睁开眼,神色哀怨却很平静。这也让考官惊愕,一贯娇滴滴的少女却是这些人中反应最小的。
柏绾卿从不敢梦到这件事,最初的日日夜夜,她用大事小情的记忆压在那件事之上,把它像个坛子似的封存,到死也不打算让它有见光的机会。她好好地瞒着自己,久之竟养成习惯,她真的忘了。大姊也默契地不提。
她们与过去作别,只做自己。
回梦华胥,强迫她找回因果。柏绾卿因而想起,大姊对耶耶存有深厚感情,耶耶死去,大姊痛苦许久。她就没有。
白黄黄死后,自己好像再也没有那么伤心过。
柏绾卿环视其他人,除了少主和安悦涯,其他人都没醒,一个时辰已过。
深吸一口花朵的香气,柏绾卿无意中望向镜中的自己:长时间僵握的手臂发麻,那是握铁镢的姿势。
她瞳孔骤紧。
她将弑亲的罪行归咎于大姊,心安理得地以柔弱之姿活下来。
大脑的记忆给她编织了不同于事实的虚假之梦,肌肉的记忆却为她复原了那一日的真实反应。
她想起了,是她等那个恶鬼泄了欲望虚弱下来后,挥铁镢砸死了他。
那个男人没有预料到招弟还有力气反抗,大姊没预料到,她自己也没预料到。从此之后,她再也不会等待哪只手救自己,她要一路向前,踽踽独行。
79. 华胥梦(铃铃)
襄州银杏铺地的时节,年年是好景。
七岁的代铃心在院里捡银杏果,捡着捡着,听见井里有人喊“救命”,稚嫩慌张的呼救声重复到第三次,戛然而止。
代铃心扑到井台上探头,银杏果洒满足边,“有人吗?”
语声消失了,但水下伸出一截手臂。
代铃心冲井底大喊:“我把桶放下去,你抓它上来!”
代铃心找到一只空水桶,桶的把手系上麻绳,她把桶放下去时那截手臂也消失了,但代铃心不管,大声喊着那个人,叫他抓住木桶。桶沉入井水,冒出好多泡泡,不一会儿那人抱着桶浮出脑袋,是个瘦弱的男孩。
“谢谢。”男孩呛了水,羸弱地说。
“你抓牢了,我拉你上来!”代铃心帮人帮到底。
“你行吗?”
问完这句话,男孩就随着木桶升到半空,代铃心够住他的手,绳子一扔,直接把人拉出来。
男孩压在她身上,两臂挣扎支起,双腿却死死不动。代铃心把他推下去,他直挺挺地甩在金黄的杏叶毯上。
“谢谢。”男孩红着脸,稚气的脸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代铃心看见井边停着一辆素舆,车子小小的,大人坐不下。
这时,男孩的家人来了。他是襄州司马的第三子,名叫裴绩。举家对代铃心千恩万谢。隔日,七岁女童汲井救人的英雄事迹就传遍襄州。
裴司马携礼登门致谢,裴绩也来了,坐在素舆上,由家仆推着。他的两条腿比常人细很多,生病的那种细瘦。代铃心推着他在院子里玩。
“你知道银杏为什么明明是黄色的,却叫银杏吗?”
裴绩不知道,他没关心过。
代铃心把捡来的银杏果放进水里,果子入水变得亮莹莹,仿若镀银。
裴绩赞叹“真神奇啊”,但那张脸却没有几分好奇与欣喜。
代铃心指指他的腿,“你病了?”
“天生的。”
“那天你是自己跳下去的?”
裴绩沉淀了所有表情,幽黑瞳子像在看她又像看着幽冥,“我想死,但到了死面前又不敢了。”
代铃心表示同情。
“那你也不能往我家水井跳啊,那水我们是吃的。”
裴绩愣了,“对······对不起。”
代铃心无奈:“这样吧。你的小车,借我坐坐。”
“那我······去哪?”
“你差点害得我们家······”
“借借借!你别说了。”
代铃心力气大,把他从车子挪到石凳上。
素舆是战场上军师的坐具,为的是显示军中地位。代铃心给自己配了把鸡毛掸子,坐在车上,指着裴绩说:“司马懿,你死期已至,休想逃命!”
裴绩无语。
她想当诸葛孔明,得拿自己配戏呢。
“司马懿,你无话可说了吗?快快认罪投降!”
代铃心进屋拿了套自己的花衣裳给他,“不知大都督合体否?”
裴绩沉寂,代铃心举了半天说:“我帮你穿上。”
裴绩十分抗拒,但没用,看着身上花花绿绿的衣裳,笑了一声。
他不甘示弱:“孔明啊,你怎么死了?你死了我司马懿岂不寂寞?”
代铃心没过够戏瘾,赶紧把自己演活,“你不是我的对手,且归降于我,我赏你一辆四轮车,你我同归见主上啊。”
裴司马见自家儿子和陌生小姑娘玩得热闹,露出欣慰之色,“摩诃天生腿疾,治不好,性子孤僻,到开蒙年纪也不愿跟兄弟一同上学。我看他和代姑娘有缘,若不然让两个孩子一起读书可好?”
宣德音说:“我们是江湖子弟,习文不多。”
“我请师父,两个孩子一起教,能给摩诃作伴就好。”
代政与宣德音推辞不过,上学堂的事就这么定了。
上了一年,一日散学归家,代铃心问母亲:“童养媳是什么?”
宣德音:“谁说的?”
“街上的说我是裴绩的童养媳。”
宣德音提着短矛出去横扫嚼舌根的浑人,又上门向裴家说,铃铃不再来上学了。
裴司马还想挽留,裴绩却平静的应道:“好的,多谢铃铃这些时日的陪读和救命之恩。”
宣德音看他故作轻松地推着素舆离开,心中不忍,于是第二天又把代铃心送到裴司马家敲门了。
裴绩怔了一刹,“不说不来了吗?”
“我喜欢听夫子讲故事,再说我又不用写作业。”代铃心将书往几案上一放,双手支颐想那秦皇汉武、西子昭君。
裴绩习以为常地翻开书页,唇角弯起一道弧。
正是春三月,冰绡暖云的杏花盛放枝桠。
“我要不来,你想不想我?”
裴绩临字帖的手抖了一下,“不想。”
“哼,明天不来了!”代铃心坐得远远的,两人第一次课上没有偷偷讲话。
散学后,代铃心要赶回家练武,裴绩送她到大门口,“你明天来吗?”
代铃心刚要答应却改了口:“不来。”
裴绩几次想说什么,又小心地吞回去,最后说的是,“路上小心。”
代铃心跑回家。不知怎么,在长街尽头,听到裴绩的声音,那在记忆中是没有的。
他说:“我想,所以你明天来吧。我盼你来。”
他是很别扭,什么都要藏在心里,嘴极严实。
第二天,代铃心还是来。
春去夏来,寒暑易节,代铃心都没有爽过约。她是健康的小姑娘,生病都少。伴读的情谊,延续了五年之久,从垂髫到舞勺之年,代铃心也该去寻自己的江湖路了。
肄业之日,代政夫妇延请夫子、裴司马家小聚,代铃心明日就要到饮牛津的山南西道拜师学武。代铃心很兴奋,裴绩依然平淡。
裴绩问:“你还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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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啊,这是我家,怎么不回来。”
告别的时候他突然拉住代铃心的手,可又一言不发。
“你想说给我写信?”代铃心问。
他没应。
“我给你写信?”
他别开脸,“好。”
代铃心学武六年,裴绩与她书信往来,从未间断。他考中举人那日给她寄了一片枫叶,上面写了首诗:
同来少年不同归,未卜他年可期会。
襄城托请东流水,叶上____寄予谁。
代铃心看着空白处流汗:这是让我填空?
尺素相传,给她出道题,他比夫子还爱留作业。
代铃心取笔补上“题诗”二字。裴绩的行书疏朗有致,代铃心的两字仍如儿时笔法一般,看上去像有人经历了千万时光,有人依然如昨。
没几日他又寄来六百文钱,信笺上说向她买丝。
襄州是没有丝帛可卖吗?但代铃心寄给他一条丝帕。
江湖之人,守信义、重然诺,尽管你处处打哑谜,但我配合。
第三封信如约而至:“你想好了吗?”
仅仅五个字。
代铃心回:“想好什么?”
以他俩的交流习惯,说清这件事得需要几年光阴。所以宣德音写急信让代铃心休沐回家。
裴绩已长成清隽君子,坐在素舆上再没有当年的孱弱,反而成熟理智,代铃心站在他面前,他局促地咳嗽一声:“你回来了。”
代铃心推起素舆,和他在街上散步。街市变了样,旧店铺大多不见,流年岁月,物是人非也在情理中。
“你是不是没看懂我的信?”
“有话不能直说吗?”代铃心以问代答。
裴绩唇角抽搐,心中天人交战,想说说不出口。最后是代铃心讲了一路饮牛津的见闻。
裴绩听的时候开心,告别时却神色晦暗。
红叶题诗,抱布贸丝,用意昭彰。这些典故都是夫子讲过的。
但代铃心说:“不明白。”
裴绩只要不明说,她就永远不明白。一个人连恋爱都怯懦,又能指望他什么?
因为两家最终也没说出是什么事必须叫代铃心回家,她栖迟三日就回饮牛津。翻身上马时英姿无二,七岁汲井救人的姑娘如今真的长成侠客了。
裴绩脸色煞白,似乎期待两家的叮嘱永远说不完,那样就能留下铃铃。
铃铃恬然一笑,“我走了。”
“等等,”他嗓音很低,“等等。”憋了半晌,问的却是,“饮牛津是不是有许多武功高强的才俊?”
“自然。如果能走到天选,遇到的都是强者。”
裴绩温情地笑了笑,“祝你成功。”
铃铃吟鞭东指,声音传来,“祝你蟾宫折桂!”
他们都没有说,所以回忆缺少结局,不过,没有结局也是一种结局。
七岁的代铃心与裴绩,不悔相遇。
80. 华胥梦(韩春.黎率)
他尚未出生时,母亲常找一段台阶蹦来蹦去,故意摔倒。
家里四个孩子,一贫如洗,再生一个,一家子非跳河不可。但他坚强得不是地方,一直撑到七月早产,生下来瘦小羸弱,送不出去。家里只好养着,取名“虫儿”。
虫儿和村里的伙伴爬树,被淮南道神砂门的讲师武大酉相中,带到饮牛津学艺。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武大酉从领进师门就不管了,门下都是他看中的有天赋者,同门学艺,互相残杀。这是他残酷的训练方法,与养蛊同理,活下来的那个就是他想要的、毒性最强的蛊王。
虫儿一踏进养蛊皿,群魔环伺,他这薄命的名字听起来就是要被吃掉的。
新到的这些孩童年齿新,身体吃亏,武功跟不上,虫儿服从了师兄、师姊里最强的那个。他的特长是听话,钻□□、刷夜壶、偷东西都肯干。
本事学得多些后,他就不那么听话了。同门识出他长了张老天爷赏饭的脸,对他不那么刻薄。不久,有人说目前的最强,属意的女子喜欢虫儿,果不出几天,最强就找上虫儿。
虫儿认怂听话,说自己什么都愿意做。
最强带着满满的恶意与戏谑,撒了泡尿,大敞四开的,对虫儿下令:“舔干净。”
虫儿笑了笑。
他听话不是爱伺候人。弱肉强食的环境,断尾求生罢了。他武功根底浅,但此时亦有搏命资本。
他掰断最强的腌臜物,只听一声惨叫,接着是无休止的痛呼与吸气。虫儿把夜壶里的秽物浇在他伤口上,对方昏迷,醒来只能接受自己成了阉人的事实。
虫儿一战成名,此战使最强之位易主,但也轮不到虫儿,他的地位仍岌岌可危。
阉人为了雪耻,集结打手将虫儿围住,前面的人控制手脚,其余人轮流站在虫儿身后,发泄、抽动,虫儿流了好多血,四肢软绵绵的。阉人把手指伸进流血的洞口翻搅,直至虫儿呕吐,他才心满意足。
此战又让虫儿成名。从此,谁都敢欺侮他。在这暗无天日的窨井,好相貌不带来一点优待,只有蹂躏、凌虐、侮辱。
虫儿尝试过用布条勒紧脖子,但不知是怯懦还是希望,他又想活下去。无论处境多么糟糕,他还是幻想未来可以幸福。连好日子都没见过就死,太让人不甘心了。
他在墙上记刻标。攒够一百条,他真去死,他告诉自己。
一年刻下三十条,他畅然地想:先前是夸大其词了,他没那么排斥活着。
他将毒药的效用、配方记得分毫不差,轻功也进步神速。他骨架小,体术搏斗很吃亏,所以夙兴夜寐锻炼肌肉力量。对于霸凌他的人,他疯狗一样,逮住机会就咬回去。
随着暗器驾驭得越来越熟稔,他逐一杀死了历任最强。
所有磨难,他终于熬过去了。
从养蛊皿走出的虫儿,见到久违的阳光。但无论多么晴朗的白日照到他身上,都驱不散阴森的雾霭,他像带着与生俱来的死亡毒瘴。
武大酉问:“你叫什么?”
那么多天赋少年,谁都可能被打败,谁也都有机会走出来,他们凭实力而存在。武大酉只记住一个名字就够了。
虫儿,连读像春。虽然他此生冰封于雪层之下,跟春毫不相关,那无关的风华便在名字里补齐吧。
“奏报教主与姑射长老,淮南道唯一入选的天选弟子:神砂门,韩春。”
隆冬逝去,时维盛夏,春迹无所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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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本朝高宗时期,王皇后与萧淑妃谋行鸩毒,废为庶人。母及兄弟,一并除名,流放岭南,改姓为枭。
听父亲说,举家在流亡途中分崩离析,死的死,亡的亡,到了岭南各自分家,杳无音信。
枭率面前现成的道路,是当佃农种一辈子地,他不想。事实上他父亲也不同意,他教枭率的是文韬武略。经纬一旦装进胸膛,也不允许他俯首做耕夫。
武曌的统治一结束,对枭家的管制宽松许多。
父亲原本将种地当做短暂的蛰伏,可岭南酷烈的环境摧毁了他,不久溘然长逝。
十二岁的枭率随母亲改嫁,母亲帮他去掉了耻辱的姓氏,易名黎率。母亲知道儿子仰人鼻息,难以伸展,在他加冠后告诉他:“儿啊,走吧,天地辽阔,大丈夫四海为家。”
黎率背上包袱,天涯羁縻。他要为自己建立一个新的家族,建成之日就是他报效父母的孝。可是他不能科考,找的差事只是不在官员名录的不良人,抓再多贼盗,充其量赚几十文,温饱尚可。
成家?哪个体面人家愿意嫁女?
结交权贵求推荐,他也试过,平白讨嫌罢了。至于被六韦花山庄追杀,连谋生的饭碗也丢了。
背井离乡也没混出名堂,他的人生好像从祖辈流徙就已注定,功名利禄与他绝缘。遥想父母俱在时,他被全家寄予厚望,他也确信自己是光耀门楣的骄子,而现实是意气被狂风浪卷飚散。
少年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后来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认清自己的平凡竟如此苦涩。当海贼的日子,他只有斟满酒,大醉方休。
如今他却不必醉,因为他已找到自己的青天。
黎率醒来,未醒的只有谢翩。
81. 明算科
柏箬伶频频吐血,脸憋成茄紫色,柏绾卿抱起她痉挛的身体,想为她调息,却感到她内力凌乱,不敢贸然行动。
“大姊,你醒醒。”柏绾卿如焦似煎,“云将长老,请高抬贵手。只要大姊活着,我们愿意退出天选。”
云将人淡如菊,生死亦对她没什么触动,“你想好,请求医治就是放弃资格。”
“我愿意。”
云将向青霄作请。她不会治病,只擅调香。人在回梦华胥中所做的一切,也并非她能控制,全凭各人。
青霄摸上脉搏,神色骤变,他又检查了任督两脉和眼球,叹气道:“她自断经脉,心经重伤,回天乏术。就是现在她也未醒,恐怕熬不久。”
“请青霄长老再想想办法,传功我也可以。”
“她断掉自己运行气血、联络脏腑的全身通道,大罗神仙也连不上了。”青霄背身不忍再看,“准备后事吧。”
柏绾卿无法相信一场梦竟让大姊丧生,她不能放弃,尽力唤醒她,“都是假的,大姊,快醒醒!梦是假的!”
青霄:“你最好把她放下,你每动一下都让她身体剧痛。”
柏绾卿只好依他所言,可刚一放下,柏箬伶的身体就反向强直,甚至四肢角弓反张,额头绷出了川字纹。
“大姊你快醒醒。无论你梦到什么都是假的······耶耶,耶耶是我杀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在场震悚,下巴都要掉地上了。
云将将香水瓶放到柏箬伶鼻下,连续轻扇,少顷,柏箬伶全身松泛了些,能够平躺。
柏绾卿:“云将长老,你能救大姊?”
“不能。这是镇痛的玫瑰露,只能缓解疼痛。”云将递给柏绾卿,“你举着它,跟姊姊告别吧。”
她起身检查更漏,两个时辰即刻结束,余下的人都醒了。谢翩一见围桌坐着的没有柏箬伶,立刻奔过来。妹妹和一直以来的跟屁虫齐声唤她,终于把困锁噩梦的人叫醒,她醒了,可不久将永远沉睡。
“绾卿······我想通了,那不是你的错,是他的错,可怨也没用······我只盼到了地下,也不见他······”
柏箬伶缓缓道出妹妹的心事,“白黄黄应该在天上悠闲地散着步吧······兴许,已经走出好远了······”
听到白黄黄,绾卿的泪水刷地决堤。她不能承受任何人提起,可能一生都过不去。
“你也放下吧,找到四妹五妹六妹······还有,回去看看阿娘,他们现在伤不到你了,去看看吧。”
“箬伶,箬伶,怎么会这样?你······”谢翩伤心难抑。
柏箬伶艰难地笑了笑,卸去重负,她本性也是天地间秀气钟灵的烂漫少女。
“你是值得托付的男儿,可惜我福薄。”
掩藏的心意从双眸流映,灿烂无两,又让人绝望。
仔细回想,虽然他狗皮膏药一样粘人,可危险的分岔路口,柏箬伶何时不是主动站在他身侧?她含蓄而确定的,永远选择和他同一阵营。
“啊啊啊啊啊——”
谢翩无法接受,就在刚才那个梦里,他还和箬伶幸福地过了一生,怎么一睁眼······他到底是在现实还是在梦里?
“竟然是······你来接我······”柏箬伶神色不怏,眉头不展。
谢翩和柏绾卿预感到那个可怕的时刻要来了,他们遑急而无力地阻挡诀别,争着说话。可无论跟柏箬伶说什么,她都不应,只对着幻影呓语。
“······你又要卖掉我吗?”
幻影中的人苦笑,长着硬茧的大手宠溺地抚摸她的脑袋,她想起了——不,她从未忘记!
年轻的耶耶乐观开朗,任劳任怨地劳作,对阿娘温柔耐心,那时只有她一个孩子。耶耶扶她坐稳肩头,跑过金色的稻田,风把她欢乐的笑声带向四面八方;耶耶摘下玉兰花放在她清晨的枕旁,她闻着花香,又睡了个酣甜的懒觉:耶耶努力地让她幸福过。所以在他性情大变之后,念弟才无法真的恨下去,她把弟弟的死和妹妹受伤归咎于自己,把耶耶的死归咎于妹妹,无时不在歉疚。
浓烈的爱和痛,让她在理不清的家事里越沉越深。突而喉间一紧,窒息感没顶的围拢,短暂地一收之后,柏箬伶软软的放松下来。
二妹,谢翩······
谢翩把她抢到怀里还在大叫,柏绾卿执着大姊的手。
她们曾手牵手,穿过红尘紫陌,为对方开路,也为对方托底。未曾想过其中一人先行,升到孤天之上,与皓月繁星为伴,让人间的这只手落空。
爱哭的柏绾卿,今日却哭不出来。
所有人异常沉默,不止因为柏箬伶的死,他们刚刚从伤痛处鏖战回来,全身浴着烽火硝烟,情绪游走于边缘,都在避免与其他人交互。
云将宣布本试炼通关者姓名。
“云将长老,我怎么办?”安悦涯急道。
她不是不配合,她是真睡不着,熏香过敏折磨了她两个时辰。
云将:“你通过了。”
安悦涯:“这也行?”
“内心没有阴霾,不入噩梦,你从一开始就赢了。”
安悦涯又打了个喷嚏,“呜呜呜云将长老,您真好。”
云将:“······后面还有玄冥长老的试炼呢。”
任谁也预测不到玄冥长老的试炼。他不考武艺,而是考算科。
仿照科举考试,将八人分在单独的隔间,每人发一套试卷和一组相连的九枚圆环。
试卷上有八题,满计八分,解开九连环得二分。一个时辰内得到五分为通过。
九连环,许慕臻曾经跟张果老学过。解下九连环的本质是从后面的环开始下,而先下前面的环是为了更顺利地下后面的环,前面的环还要装上,并不算真正取下,总计二百五十六次才能将九环全部取下。
这个游戏很考验人的智力与耐心。
许慕臻决定先答试卷。
第一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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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目: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剩余数问题,简单,答案是二十三。
第三题题目: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日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几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相遇问题,以上还好,第六题开始难了。
第六题题目:又有环田,中周六十二步、四分步之三,外周一百一十三步、二分步之一,径十二步、三分步之二。问为田几何?
许慕臻画了张小图,标出长弧、短弧的步数后就不知还能填什么。
更不必说第八题,摘自《缉古算经》的第三问:
假令筑堤,西头上、下广差六丈八尺二寸,东头上、下广差六尺二寸。东头高少于西头高三丈一尺,上广多东头高四尺九寸,正袤多于东头高四百七十六尺九寸······
题目粗估三百多字,许慕臻读到一半就放弃了,这时他看九连环都不觉得难了,最起码他还知道解法。
算科在科举里不受重视,即使考上也从从九品下叙排,是最低的官职,升迁还慢。但玄冥长老掌管饮牛津的物资分配、商户结算、分田筑堤等事,算术就是实用的好学问。
从回梦华胥脱身,天选子无不情绪低落,再做这张试卷,面对冷酷无情的算术,一下子觉得生无可恋。
一个时辰后,天选子全部交卷,就在现场等候结果。众人随着玄冥长老朱笔打叉的动作,呼吸一滞又一滞。
“许慕臻六分,黎率五分,安悦涯四分,谢翩六分,柏绾卿五分,沈呈华九分,韩春二分,代铃心六分。”
黎率狠狠拍下沈呈华,“你居然得九分?”
沈呈华除了第八题都答对了。
许慕臻拱手:“失敬失敬。”带算筹的脑子就是清醒。
沈呈华也不谦虚,鼻尖往天上一翘,竖起拇指,“算术就是财富!”
玄冥长老也对九分的沈呈华刮目相看,笑对周尧官说:“我的位置后继有人了。”
安悦涯与韩春未通过,但姑射长老给他们安排了适合的岗位。混元堂堂主之位自许玉薤走后一直虚位以待,韩春出自神砂门,通晓兵器,正可接手此要职。
而安悦涯,拒绝了电旗旗官之位。
她曾在林中之夜承诺柏箬伶,所以要先去实现朋友的遗愿,寻回柏氏姊妹失散的妹妹们。
柏绾卿紧紧拉住安悦涯,她还是哭不出来,而后者潇洒地说:“等你通过天选,我就带妹妹们为你庆贺,顺便······”
顺便祭奠箬伶。
谢翩:“还有我!等等我!”
“你们就别急啦,好好完成最后一场天选。”
安悦涯脱下面具,晴和的暖阳照亮她素净的脸。她参与天选时好争好抢,淘汰了却一脸云淡风轻,似乎结果于她已不重要。天选大概就像她之前游历江南的旅程,纵情享受过,内容足以回味。
“别忘了我。”她笑着再见。
82. 咫尺颜(1)
天选淘汰了半数人,只剩最后一场,教主钦定的试炼。
许寄北发话,不恶而严:“只有一个晚上休息,明日启程去益州。我的试炼,能擒获六韦花山庄叛徒或摘金钩教众的,通过。”
许慕臻对此事最是关切,自父亲说完,他就含着一口怒气,等其他人陆陆续续离开菡茉苑,他终于爆发。
饮牛津此举无啻于与摘金钩宣战,慕适容是孤城仞的继女,许寄北这样做就是逼他和小容反目。
许寄北:“你还不死心?”
“我想通了。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应当信任她,接纳她的弱点。”
他们第一次大吵,明石散人替她出头,她不说话;许寄北说他们是亲兄妹,他们都惊讶,她也不说话;扬子津码头,她明明不舍得离开,可即使逼问,她也不会宣之于口;她总是如此拙于言语。但她的温柔良善,何尝不是天下之最?
“她是天下最懂我、最慰我心安的人,我明知其他的无关紧要,又何必逼迫她。”
我的劣处,她从未要我改变啊。
许寄北冷哼一声,摇摇头,“你被她勾得五迷三道,我不管了,娶就娶吧。但我告诉你,打从明石散人归隐,摘金钩就是烂摊子,娶她没有任何助益,你还得先打扫收拾。”
他扔下剑南道呈送的快报,负手离去,“自己看吧。”
许慕臻一目十行,
“剑南道单东拜呈教主,
教主千秋。摘金钩山内建城,囚困人员不可计数,城破流民泛滥,引发瘟疫。张果老染疫病死,摘金钩宗主失踪。”
瘟疫肆行,张果仙人竟没有扛过去?那回益州的小容岂不危险?她从换皮后小病不断,加上前度船上的折腾,许慕臻一想起来就追悔莫及。
他那日怒火中烧,急于发泄,就把尖锐的矛全都刺向她。明明知道她的脆弱,还是狠心得视而不见,只顾自己不吃亏、得爽快。
一旦明白自己错了,等待的一夜就显得漫长难眠,许慕臻天不亮就去集合了。
九华庭门前,还有游魂似的谢翩和柏绾卿,两人都木呆呆的。谢翩总是要揉一揉突突直跳的前关穴,柏绾卿则将发髻梳成姊姊的样式,穿着姊姊的素色衣服。
许寄北召六名天选子进来。曲直使、稼穑使与长老们皆在,侧位还有湛谦。此次益州之行,陪同考官是青霄长老与丰隆长老,特急快马约摸半月内抵达。许慕臻推算,他或许比小容到得更快些。
“小庄主,你与他们同行,我另派一队人马助你。”
笼统计算,给了湛谦精英百人,两个旗官,另有得力暗卫独孤无双与羌青。结盟的诚意也算过得去了。
湛谦不带繁宛洛。他早拟定将她留在三山隐,一同被留下的还有他带到扬州的全部家奴,甚至于最忠心的蓬莱和瀛洲。
如果他此行安然无恙,宛洛也会平安;如果遭遇不测,他的后手只在于保全宛洛。他田产店铺、侍婢奴仆的文书身契全给了繁宛洛,宛洛受到惊吓,他来饮牛津之前,两人仿若生离死别似的抱头哭。
十三日烟尘弥漫,路转苍茫,蜀道崔嵬,连番换的几匹快马把许慕臻送回益州。
一行人下榻益州城外的逆旅,收集情报,静俟其变,唯许慕臻要去山上的无不斋。丰隆长老也管不了少主,试炼条件是他爷老子定的,反正许慕臻若想通关,就得拿六韦花或摘金钩的首级。
无不斋的匾额旧了十几年似的,静静坐落一隅,暖阳带着病态的白晕,将小院曝褪了色。
正堂设祭坛,一列排好,四个张果,绵延百年的道家神医血脉沉寂于灵位下。
三老缺其一,格外荒落。
明石散人、赤毛魔与孤夫人围坐一桌,谈事的阵仗,三人却一齐沉默。许慕臻推门入时,他们仨略微迟钝地转过来。
“师父,师叔,师姊。”
“徒儿!”
“师弟,小容呢?她没跟你一起回来?”
许慕臻窘迫地回答:“她坐船回来,还需数日······我,我先领罪,我伤了她。”声音越来越低,说着就跪下了。
孤夫人面容憔悴,几度不成眠的结果,一听此言双手揪住心口,试探地问:“又,又吵架了?”
许慕臻苦笑。他没脸说,可不得不说,三双眼目逼视他,横竖瞒不了,“我强迫了她。”
细节种种更不是四字能带过的。
孤夫人琢磨许久,才结合他躲闪愧疚的姿态,明白他说的哪回事,三巴掌扇在他脸上,气得她发抖,“小容是我女儿,你当我是死的吗?”
她催动内力,一招“梵音飞花”,右掌连续变化,左手蓄功疾推,打在许慕臻胸口。他倒退至门边,扶住门框才没被轰出去,强烈上涌的气流令他喷出大口鲜血。花采璃的武功肖其人,外柔内刚。许慕臻没用任何内力防护,同个凡夫俗子一样接受责罚,伤得略重。
“你跟天底下狼心狗肺的男子一样,贪图她的好处,就不管她如何了。”
许慕臻神志渐渐迷离:“师姊说的是殷晟?不,我跟他不一样······”
“你知道殷晟?”
此事纷纷扰扰,每人说给他的都不一样,因着强烈的不安与憎恶,他把殷晟杀了,但心结未解。
“殷晟跟小容到什么地步,谁告诉我一句不偏不倚的实话?我该信谁?”
花采璃闭了闭眼:“小容怎么说?”
“她不记得。”
花采璃强自咽下口气,“当年张仙人为殷晟医治,大病治好,却免不了一个后遗症——殷晟不能人道。因此张仙人就为小容退了婚,摘金钩还为此支付了一笔巨额的退婚补偿。但殷晟拿了钱,却向街坊四邻散布谣言,那时小容终日郁郁寡欢,乃至梦游、失忆,我们才被迫搬到蜀山。”
“你见过那浑人,他在哪?”
“江里。”
花采璃似乎不懂了。
明石散人听到此事,没像当年那样暴跳如雷,许是老友离世消磨他太多精神,“是我的错。我给小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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订的亲,拖累全家当了回东郭先生。流言传得太难听,小容不敢出门,日日以泪洗面,搬家后才渐渐好转。我们不敢提,偶尔避不开地谈及,发现她确实忘掉了一部分。张果老说,这是脑子在保护她,我们也觉得她忘了的好。她没骗你。”
“除了纸面上的订婚退婚,没别的了?跟薛敢呢?”
“唉,”明石散人面露嫌厌之色,“我不是都退婚了吗?你还想问什么?他们只担了个兄妹虚名,小容又不喜欢他,你闹什么?”
赤毛魔粗声道:“飞上枝头,看不上以前这桩婚事了?”
许慕臻气息虚浮,“要成为我妻子的人,我不能问?”
明石散人闷声道:“事实我们都说了。”
室外马蹄杂沓,嘶声长鸣,随后就有人脚步遑急地奔进来,“张仙人,张仙人,我林琅!”
正中煞白死气的奠字闯入眼瞳,四具牌位幢幢,杀得他无言。
明石散人更心烦了:“喊什么?”
“张仙人······仙逝了?······”林琅大汗密布,转向明石散人,“姑娘血流不止,我们被迫船停江岸,但万州的郎中治不好,所以我先回来请张仙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无不斋的众人焦头烂额。林琅见许慕臻亦在此,对了个眼色。
花采璃以袖掩面,“怎么办?”
“我请青霄长老!”许慕臻冲出去,飞身骑上林琅那匹马,“你再备两匹快马,城外驿道等我。”他一掉马头,径自返回逆旅。
驿道会面时花采璃、林琅俱在,两匹马等着他和青霄,许慕臻翻身换马,执鞭指向万州。
霜磬与缤鱼将俭朴的客房打扫干净,床褥铺得软软乎乎,但对慕适容的病情并无助益,她昏迷半日了。
青霄命令烧沸水,备止血药,留下霜磬作副手,把其余人轰到室外等候。花采璃止不住地哭泣,许慕臻坐靠门边。天选的三日三夜,他原以为是人生最漫长的日夜,可这种等待还能不断突破极限,他怕听见里面一点响动,门开时他的袖衫染湿大片阴翳。
缤鱼扶着花采璃抢进屋内,许慕臻也要进,被青霄故意别了下。
青霄长老用湿帕子抹去手上血渍,压声训道:“少主,这么行房会死人的。”
许慕臻无地自容:“对不起······”
“跟里面的人说吧。”
青霄入座,要了碗茶吃,高声道:“备饭,煮红参桂圆汤,加猪骨猪肉,熬一个时辰。”
林琅领了差事,立刻备办。
青霄又加一句,“猪肝猪血猪骨,以后她顿顿离不开这些。”
花采璃照料女儿用饭、睡熟,亲自向妙手的长老道谢。
青霄连连唱喏,“慕姑娘吉人天相,在下只是顺天意而为,夫人不必客气。在下初访益州,肩上另负使命,请问贵教派如何了?”
花采璃甚为不悦,但对方刚救回鬼门关的女儿,她还是据实以告:“教派之事一向由外子做主,我并不过问。”
83. 咫尺颜(2)
“请宗主夫人指一条明路,我登门拜会。”
“教内冗事繁忙,无力款待贵宾。”
青霄朗声笑道:“在下只好另辟蹊径了。”他起身,掸去衣上微尘,向许慕臻说,“少主,我们该回去了。”
“青霄长老,你先回。”
“少主莫忘了,天选还有至关重要的一试。”
花采璃冷冷说:“去吧,我不放心你呆在我女儿身边。”她彻底转过身,不想瞧许慕臻一眼。
许慕臻负荆请罪,“师姊,你一向待我宽仁。今日是我对不起小容,要打要骂绝无怨言。”
背对他的妇人罔极而悲。
谁知他的情意几分真假,就算存着恋慕,能把爱人伤至如此,也绝对恐怖难料。恰好婚书都没有,这桩事还有反悔余地。
“你走吧。摘金钩与饮牛津,本就两路。”
许慕臻不料谈话崩成这样,“我以性命起誓,再不会有这种事!”
慕适容睡醒听到,轻声央:“阿娘······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当时没有好好说清。”
花采璃尤为激动:“你再偏袒他,命都没了!女子一定要选个怜你爱你的丈夫,他如此轻觑你,罔顾你的感受,你还相信他有真情?单凭一时冲动,来日受苦的只有你!”
“阿娘,我不行,”她难为情地说,“我同慕郎已是夫妻。”
花采璃扇她一掌,把没挨过打的女儿打蒙了,“没婚书就不是夫妻!既入穷巷,回头是岸,不能被贞节的死观念绑架一生。明知是深渊还往里跳,何其可悲!”
“许少主,小女或许时乖命蹇,遇不到良人。但我女儿,我养一辈子也甘之如饴。林琅,逐客!”
林琅向许慕臻叉手,“郎君,我自知武功不比你,别让我难做。”
许慕臻凝望小容,少女绞着薄被,驳不出话来,“小容,你原谅我么?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么?”
小容抱着双腿,把头埋得更低。
许慕臻害怕被抛弃,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感,他可以行一切手段,这种猛兽本能,是饮牛津养成的。而慕适容的心结是曾被亲近之人造谣诽谤,那段往事让她以后遇到一切伤害都像缩头乌龟似的僵直、木讷。现在他本能的果,引起小容害怕的因,他终于能确定小容属于他,但小容却要远离他。
“纵使林琅打不过,还有我!花采璃向身怀三神功的师弟领教高招。”
“师姊,我怎么做你才信我?”
自从花采璃知道此事,便再也不能原谅,“你做多少事都无用了。”
花采璃何尝不知是棒打鸳鸯,但一时的痛苦总好过所托非人,葬送一生。
林琅提着菜篮回来,感到气氛异常紧张,打断了一句,“咱们的少主回来了。”
“让他进来。我们阖家团聚,许少主不便久留。”
许慕臻僵持不退,与外面进来的人撞在一起。
阔别多年,薛敢仍似高大的魔鬼笼罩,许慕臻一见他就炸起浑身汗毛。他瘦了些许,红光焕发,双目中的险诈透露无遗,野心勃勃得似一匹狼。薛敢用回本名孤必痕,光是他出现,就让许慕臻倍感不妙。
“许慕臻,我在泉州就听说了你种种事迹,昔日同窗交上这样好的狗屎运,我真为你感到高兴呀!我收到明石前辈的退婚函,还是拜你所赐。怎么?你当上饮牛津少主,就忘了无不斋对你的栽培,敢欺负小容了?”
薛敢从怀中取出一只异光灼迫的金铃,“你还没当上教主就这么猖狂,母亲,小容,我替你们教训他!”
他从泉州带回来一样武器,正要试一试。那三人本在院外候着,听到金铃声一起走到门口。他们身高近九尺,根本低不下头进屋,三人头上是佛陀一般的螺型肉髻,膘肥体壮,裸着半身,□□除遮蔽要害的裆布外没穿别的,赤足上带着铁环。
他们像一个模子套出来的三个怪物,肤色黝黑,双目圆睁,做出大张其口的凶骇表情。许慕臻认出三人都曾是泉州同窗,叫他们名字,对方也不应,面部连细微的变化都无。那些年薛敢座下的金刚力士之流,数年不见,成了活死人、真金刚。
花采璃深深看了眼孤必痕。这种淬炼人为武器的办法恶毒而阴狠,正经门派不屑为之,饮牛津不做,摘金钩却做了。继母难当,她对此子向来不敢要求。从前的混世魔王,这些年学了本事,愈加无法无天,以后难保不生祸患。
她既盼着孤必痕赶走许慕臻,又指望许慕臻打败后面的金刚。心思掩于底,面上却淡淡的,“去外面,不要妨碍小容养病。”
薛敢高声大笑:“这是我三金刚的初阵,要是胜过你,我就是天下无敌!”
“你大话说太早了。”
薛敢笑弯了腰,“许慕臻,你以为神功只有你耶耶和你师父会吗?我告诉你,我耶耶手上有两本神功,明石前辈那两本迟早会传给我们,摘金钩必定独步天下。”
三位黑身大汉听到金铃乍响,其中两人随之移动,三人连成三角形将许慕臻围困中央,运功,遥相建立屏障。许慕臻处在正中,身高在他们面前毫无优势,他也明白三金刚非同小可,谨慎观察他们的招数。
幕天席地的尘灰塑起乌烟瘴气的龙卷风,里面的四人融为混沌的灰色,不知生死。三金刚的招式如同无法解读的邪术,操纵长风不绝,无孔不入,不多时许慕臻衣服各处、裸露的手和脸割开道道伤口。
三金刚联手的内力比明石散人、许寄北或玄冥长老任何一人都更雄沛,许慕臻仅有三金刚一半的内力,或许假以时日他能超越他们,但现在,就算明世经和悦离、鬼坎神功再奇绝,许慕臻的内力上不到那层境界,亦没有胜算。
许慕臻催动心法,化生出一赤一青的蛟龙盘旋游弋,结成气罩保护自己。但三金刚能合击、能抢杀、还能轮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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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击,光这样耗,许慕臻也必是先力竭的一方。
三金刚按照八卦图走位,轮流对许慕臻出招,许慕臻才挡住一个,马上又来了下一个,而且他们走位的步速越来越快,身体分出残影,渐渐看不清。庞大的身躯复制了无数只,残影还不断分裂。许慕臻不明所以,胸前挨两掌,后背中三拳,挡开七八招,饶是如此还越来越落后。
许慕臻双目瞪视,不自觉地也变成了三金刚的表情。他抵挡不下四面八方的拳脚,身上不用看也知道多处青紫,更危急的是,每次重击都给他注入一股风邪之气,他上、中、下丹田一盘散乱,内力四冲。不知不觉,已被对手消磨到强弩之末,就算冒着重伤的风险再次使用悦离和鬼坎神功,他也没有制胜的把握。
因为他的招式威力发挥不到刚才的水平!
三金刚见陷阱做成,欺身上前一齐出掌。残影消失了,许慕臻能看清楚,三金刚一人攻下盘,另外两人夹击,但许慕臻无路可逃,打臂格挡三掌,随后是三金刚收势重出的六拳,九次全对准许慕臻的要冲关塞。即使他连环蹬腿企图冲出龙卷风阵,也难以觅得逃脱空隙,总有人将他拽回阵中,而强行扭转体态令他多次遇险。
许慕臻转身侧手翻蹶子腿,已是神速出奇招,可再看被踢中肋骨的黑身大汉,身子抖筛一般退后两步,又回原位,仍是怒目开嘴的古怪神色,打势仍凶。
许慕臻确定自己至少踢断他两根肋骨,分明听到“喀嚓”的骨裂声,但对手感觉不到痛,哪怕血从皮下渗出也奋力战斗,这已经超越了人的极限。
金铃蕴藏着什么奥秘,能把人操控至如此地步?
三人俱是金刚不坏之身,那么此战只有不死不休,而死的人会是他。
龙卷风散尽,院内落叶碾成一地齑粉,可想而知许慕臻的惨状。年轻的少主俯卧在地,衣衫染成了赤红,而那原本是藕白的缺胯衫。
缤鱼失声叫道:“郎君!”
许慕臻模模糊糊地想:小容会为他争取生机吗?这问题在以前根本不需要问,答案是他十拿九稳的,做出那种混事后,他也说不准了。他能感觉到自己触犯了小容的禁忌,要被抛弃,是真的被抛弃。
薛敢再一次,将鞋底踩在许慕臻脸上,后者以目逼视,但也仅此而已。他虽然支撑三个时辰,但其实早就败了,现在就算薛敢骑到他头上,他也只能仿效淮阴侯忍辱,少年时代经受的凌辱又一次填满他的气愤。
屋内传来瓷器碰碎、钝物砸地的响动,紧接着花采璃失声喊“你躺下”,可小容还是踉踉跄跄地扑过来。
许慕臻也急了,“你出来做什么?”
他每说一个字都疼痛难忍,看见她往这边靠更是急火攻心。他刚刚多么渴望怜悯,但真被她看见自己的慘相,他又无地自容。
“我没事。”他抬起半身装装样子,但疼痛难当,连连吸气,“你回去,你回去。”
84. 咫尺颜(3)
小容着着及地的棉裙,样态疲累,还是坚持赶到他身边。
所有生死攸关的路口,都是两人依偎面对,再多一次罢了。
薛敢冷哂,“小容,你太作践自己了。”
许慕臻听闻,心中扎上一道巨刺,不久之前他也用类似的话扎过小容。听薛敢故调重谈,他才意识到这话多么恶劣,以致深深讨厌上自己,而恋人的原谅与保护,更是把他置于油煎之上,他不配小容对他这样好。
“我来了,我会治好你的。”
“你先顾好自己啊!”看见她虚弱苍白的脸,许慕臻再也忍不住,抱着她痛哭。
薛敢夺出刀鞘里的短匕,锃亮的冰刃抵在许慕臻脖颈。
小容拦道:“痕阿兄,不要!”
薛敢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小容,殷晟我放就放了,许慕臻我却不能放。我早年跟他恩恩怨怨没解决,现在摘金钩正式对饮牛津宣战,杀他祭旗是最好的。”
“刀下留人!”花采璃眼见不得生杀淋漓的场面,“让他滚。”
薛敢不以为然,“母亲,我不是说了,杀他是战术!您是摘金钩主母,应当与父亲同心同力。”
匕首下划,许慕臻却顺着刀背使力扼其手腕,竟把他的腕子掰断了。薛敢痛叫一声,唇颤发抖,捧着断了的手腕,要去拉腰间的金铃。缤鱼趁机抢过来。
“贱婢,谁给你的胆子!”
小容知会缤鱼,在危险时刻劝许慕臻离开,但刚才她找不到机会。
“给我!”薛敢语声愤怒,即使负伤仍吓坏了缤鱼。
霜磬将手无缚鸡之力的缤鱼挡在身后,平静地说:“奉劝阁下先疗伤吧。”
花采璃担心继子的伤情,用手绢先将手腕包住,薛敢气不得撒,狰狞的说:“母亲,你养的好女儿!今日你不杀了姓许的,就是与我,与父亲为敌!”
他几年漂泊在外,回来却发现许慕臻鸠占鹊巢,跟自己的母亲妹妹抱团,杀意更浓。
“痕儿,手腕要紧,伤在你身上跟小容身上,都是割我的心。”
“那你杀了那个险獠!是他害我!”薛敢疯狂大叫。
妇人没了主意,要安抚继子,又怕女儿痛心。
许慕臻啐出口血,“我亏欠小容,跟你何干?你带人杀我,我为什么不能打回去?你炼化的金刚着实厉害,但是你,给我提鞋都不配!以我现在的力气,杀你也绰绰有余。”
“是吗?你来啊!”
“我念你维护过小容,不会出手,但你若自找苦吃,我掰断你的脖子。”
薛敢疼得涕泪横流,暴怒之下卯足力气踢向许慕臻心口。许慕臻单手攥住他的脚踝,手腕一转,连他整具身子都抡在地上,他这招杀过殷晟。
林琅一见不好,立刻扣住薛敢的两肩往回拖,从他腋窝将他扶起来,“少主,少主,林琅送您回去。摘金钩还指望您主事,再伤了可不行。”林琅满脸堆笑,把薛敢架到马上。
薛敢大喝:“许慕臻,我一定会干掉你!断腕之仇,不共戴天。”
林琅策马走出很远,薛敢的咒骂声还不绝于耳。
小容忧心忡忡:“得罪了痕阿兄,怎么办?”
花采璃心烦道:“你回去养伤,摘金钩和无不斋够乱的了,你别再添事!”
慕适容不敢作声,许慕臻呛道:“这怪她吗?”
“你······”花采璃血气上涌。
慕适容捂住他的嘴,“阿娘,还发生什么事了?”
“张仙人——你的师父死了,一个月前就给你寄信,叫你回来。你耽误这么久,还······”花采璃瞪了眼许慕臻。
慕适容茫然:“信?我没收到信······”
许慕臻瞒不下去了,“信是我扣下的,那时我也需要你,不能让你走!”
慕适容怔了片刻,“你怎么这么自私!”她气得推开他,可也推不出多远,“信呢?”
“烧了。”
“你······”许慕臻接连把母女俩气得够呛,小容往他胸口一通乱捶,由着缤鱼、霜磬搀扶躲开他。
“你怎么不懂我?我刚回饮牛津,八长老都支持许玉薤,父母亲也不爱护我,我留住一个可信的人有错吗?”许慕臻想自己真是天下最可怜的人,有了权势还不安稳,要夜以继日地提防。
小容本已走到廊下,转回身虚虚指着他问:“你没有可信的人吗?周从革使、柳稼穑使对你还不够好吗?教主夫妇给你撑腰,玄冥长老、丰隆长老抢着把女儿嫁给你。你的天选是大事,师父找我就不叫事了?你只顾自己的感受,那我的感受呢?”
她从未发过这么大火,喘着气,昏厥倒地,幸亏霜磬迅速抱住她。
炉火上的猪骨红参桂圆汤熬了半个时辰,治愈人的香味飘向屋中各角,正是屋里的伤残续命的良药,可他们闻着香,只觉心中更堵塞。
小容醒来喝了半碗汤水,不愿再碰,许慕臻从缤鱼手里接过碗续满,坐在床榻边的月牙凳上,“再吃点。”
他舀了一勺带猪脆骨肉的汤,喂到她嘴边,小容把脸躲向内侧。
“你说得对,我是很自私。吃饱了你打我一顿出出气,好么?”
“你知道我打不过你,说这些做什么。”
“你怎么打我都不还手、不格挡,怎么会打不过。”
小容听他的声音就心烦,索性将那碗补汤全扣到他身上。许慕臻身上有伤,被油腻的一烫,顿时哆嗦了一下,掉了泪,像是安慰自己说:“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是我有错在先。”
他又盛了一碗,放在床边的空凳子上,随后蹲下来,自己把掉地上的猪肉捡起来吃了,味道很香,可他味同嚼蜡。
小容看见,心里的气化作埋怨,“釜里有的是,你这样做给谁看!”
许慕臻笑得眼酸,“我要过饭的,馊的臭的其实都能吃,再说这也不脏,有吃的不错了。”他其实没要到几次,那两年翻垃圾捡才是常态。
他如愿看到少女滚落的眼泪,珍珠般晶莹碧透,小容嘴唇翕动,忍住没出声。
“遇到你,我运气才好起来,所以怕你丢下我。没人教过我该怎样对女孩子,我知道我不好,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发誓我真的改。”他把自己说哭了。
“你以前从不讲这些······”
声音很轻,“我不敢讲啊,怕你嫌弃,一个男人怎么能落魄成那样······”
“现在不怕了?”
许慕臻垂下睫羽,“我知道你绝不会捏我最痛的地方,无论什么时候。”
小容哽咽,“我那天······我那天,求了你那么多次,你一点没心软,你几乎折磨死我,现在你凭什么?”
他的神色由崩溃而变得平静,露出冷酷的不顾一切的表情,“那天,我就是想让你疼。”
小容惊惧交加,呆在那不知该说什么。
许慕臻双颊热烫,浮着红晕,以莫可名状的癫狂拥住了她,“你是我的!从你第一次亲我起,你就只是我一个人的!”独占欲出自原始的兽性,他可以摧毁一切企图挑战他威严的私有的敌人。
“你提醒了我,”他无限眷恋地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抚摩那柔滑的溪川般的乌发,“如果你实在原谅不了,我把你关在身边,一辈子也能过。”
随他说完,小容浑身血液仿佛结了冰,一天之中他三次让她语塞。
良久,她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怕?”
许慕臻轻若无痕地一笑,一手托着她后脑,摸了摸她丰满的唇,回忆接吻时蜜甜的滋味,“我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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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什么都没有,羡慕别人羡慕得要命。如果谁抢我的,我都想不到自己会做什么。”
话音刚落,他贪婪地噙住圆润的唇瓣,只用一点力就顺利撬开贝齿,席卷藏在后面的丁香小舌。他在男欢女爱上的技巧,好像就是从那天起陡然升高了境界,比起传达或索取,更爱磋磨,贪欢无度。小容残存的理智尽数被他摄取,身子渐渐酥软,酝酿着一场沉沦。
可许慕臻突然虎躯一晃,放开手,偏头喷出一大口血。泄欲,会加重伤情。
小容沉默片时,轻轻搭在他脉上,他抹开唇畔血渍,虚虚笑道:“不打我吗?是不是心疼我了?”
“把针灸包递给我。”
小容解开他的衣服,给他施了前胸、后背十几处针。
许慕臻晕晕乎乎,又不能躺,抱怨道:“这是什么针?我好想睡。”
“亡命针。”
许慕臻笑得不以为然,“那你何必费事。放着不管,我最多熬十天。”
看来他十分清楚自己的状况,若不是一襟殷红、呕血不止,他还装没事人似的。
“我停了针,一炷香后,你再睡。”
“那你可不要走,我随时能一头栽下去,把针穿进内脏。”
“你倚着床梁便不会了。”
“我倚着你。”
额头抵在她肩膀,口中呢喃一些含混不清的呓语。
小容把他推到床梁那侧,叫来缤鱼与霜磬,“慕郎功力散失,重肌肉痿,喘咳逆气,药力达之不效,最好是送到太师公那里,以内力疗伤。我走不了,阿娘也在气头上,你们两个送他去无不斋,可以吗?”
缤鱼忧色重重,“姑娘身边没人怎么行?我留下。”
“霜磬不认识无不斋,无不斋的人也不认识她,没人带路。林琅兴许过两日就回来,再者我只需静养,委托商贩送些饭食就够了。”小容话说多了气虚,“我担心的是你们路上遇见痕阿兄报复。霜磬,赶路莫急,昼伏,夜出。”
霜磬:“如果还是遇上,该如何?”
小容也想到这种最坏情况,“我劝娘亲回摘金钩,绊住痕阿兄。”
“可是姑娘······”缤鱼一百个不安。
慕适容考虑到所有事,唯独没算进自己,她打算孤身一人留在举目无亲的万州。如若无事,当然好;如若遇到歹人,叫天叫地的,又有谁应?
“你们准备东西,睡一会儿,日没出发。”
慕适容等到一炷香的时间过去,出针,将许慕臻平放床上。光是挪个位置,已耗尽她的力气,衣里起了一层薄汗。她侧身躺下,目光游走过恋人高峻的隆准与坚毅的额头、下巴,那双星目紧闭,心灵也随之封锁。
明知他的蛮横与自私,不亚于殷晟薛敢之流,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偏心。在所有一端是他的天平上,永远无法公平的扶正。她渐渐在名为他的深渊堕落万丈,当她因迷失而回溯,却发现他始终都是他,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这样的堕落,她会在他下一次发作时粉身碎骨。
“慕郎,我们就好到今天吧。”
善良的人是这样,他们一边告别,一边保全对方。
慕适容自哀地想:为什么上天不能赐予她一个温暖的恋人,细致地安放她、敬爱她,她一定会与那样的人厮守到老。
薄暮冥冥,缤鱼备好马车,和霜磬把许慕臻扶进去。慕适容在一旁目送,病弱的人如莲池泡胀的荷瓣,清露啼泪,“等他伤愈,就告诉他回饮牛津,我跟他好聚好散。”
缤鱼苦着脸:“姑娘,你想好了?这话我不传,你当面跟郎君说吧。”
慕适容倦怠地挥挥手,单薄的身躯缓缓迈入屋院,和昂首而进的马车分道扬镳。
两个人可以仓皇到,连一句完整的道别都没有。
85. 三金刚(1)
许慕臻的内伤是风邪强侵造成的。他修炼的神功里,明世经是乾卦,悦离神功是离卦,鬼坎神功是坎卦,生克关系并不平衡,风邪混入使他内息完全失序,甚至离开经脉窜入五脏,造成全身失血。马车的颠簸惊醒他,他痛得汗如豆大,拭掉一层又凝聚一层,缤鱼快要怕死了。
霜磬只好降低车速,但痛感也未减轻多少。
许慕臻知道是小容打发他出来的,他想问她是不是真那么狠心,再也不管他,却不知还能不能活到再见她那天。
缤鱼喂他吃了一颗止痛丹,九颗丹药,九转回环,马车才终于停在无不斋。
明石散人为许慕臻切脉,面色沉凝如冰,赤毛魔见他如此严肃,自己也伸掌探他心脉,片刻后两人齐声道:“坏了!”
明石散人:“小容施了针,将他错乱的内息限制在最小范围内,但也加重了他丹田池穴的妨害。”
赤毛魔应道:“不这样他活不到此刻。”
明石散人苦笑道:“小容是把烂摊子转给我了,如果我不传功,就是对自己的弟子见死不救。我是情愿,可是师弟,你愿意吗?”
明石散人的功力偏重离火一道,如果将本就不均衡的内力传给许慕臻,反而会加速他的死亡;而赤毛魔的内功较为阴柔,可以中和明石散人的霸道硬功:若要救人,他们必须一齐给许慕臻传功。
赤毛魔道:“人生至此,大势已去,大事已了,将毕生功力用于救人,也算积善。”
明石散人:“我们各传他一半内功足矣。凭他的底子,两个月内好好调养就能恢复。”
赤毛魔:“还需一人护法。”
明石散人:“请霜磬姑娘担任护法吧。缤鱼,其他琐事只能靠你了。”
缤鱼、霜磬:“明白。”
传功将耗费四个时辰,期间明石散人和赤毛魔绝不可被打断,否则三人都有性命之忧。无不斋地处避世桃源,常年无人打扰,地点合宜。明石散人的功力要比赤毛魔炽盛,为了确保过盛的离火功力不致混乱三人神志,他们计划从日暮开始。霜磬守其位,和三人不同,护法可以随时中止。
悬日坠入地层,黑夜翻出繁星。
缤鱼斜倚边墙,听着虫鸣絮聒,侧头看看屋内,四人都眉关困锁,许慕臻的脸色更是青青红红,两个时辰内数不清吐了多少回。
偏偏在这样的夜,远处马鸣阵阵。在无不斋附近,且是在这样宁静平凡的夜晚,极罕见地传来外人的马蹄声,仿佛是特意而来,也最怕是不怀好意而来。
明石散人听到动静,心中喟叹:这几个月敲门的,没过好事。传功正进行到关键部分,若不能正常推进,三人都得重伤。
马踏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震耳,杀破宁静。
缤鱼跑出院外,迎向那个中夜骑马而至的人。
此人年少就体格极瘦,但好在脸色健康,便也不觉得奇怪。可他现在长成一副悬崖怪柏的面相,再做一点表情都显得恐怖。
美人见多了,容易误会生得美是件轻而易举的事,而此人生就了拉回这种误判的长相。一见他,大家才知道长相普通多么难得,毕竟要是长成这副鬼样,自己照镜子都得吓出毛病。
许慕臻如能睁眼,就会认出此人是泉州的吴勇,从少时忠于薛敢,哪怕许慕臻并未得罪他,他仍对许慕臻恨之入骨。
“我主孤必痕叫我传信给明石散人,花采璃、慕适容在我主手上,想换就交出悦离神功和鬼坎神功,否则我主就杀掉那娘俩儿。”
明石散人收孤城仞为徒以来,始终无意将悦离神功传给他,更明确拒绝薛敢。父子二人虽不明说,怨怼郁愤却可想而知。如今一点儿不装了,挟持花采璃母女来逼明石散人就范,倒应了明石散人最初的判断:孤城仞城府无以测,不可信。
“你是什么人?少主与主母、姑娘有亲族之情,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吴勇讥诮一声,丢出一只血包来,缤鱼本能地躲开,血包掉在草地上,吴勇挤眉弄眼地示意她捡起来。
缤鱼有预感那是非同小可的东西,可是血淋淋的样子和腥臭的气味让她天生抗拒。她一寸一寸地挪过去,皱着眉头,捏起血包的一个角,更浓郁的血腥味钻入鼻腔,她不想打开,直接问:“是什么?”
吴勇狞笑:“打开看啊。”
一层层打开,干涸的血布包着一根手指。
缤鱼毛骨悚然,惊叫着差点扔出去。
吴勇见她花容失色,高声大笑,“我主是做大事的圣人,怎会拘泥于亲情这点小节?再者,花采璃是我主继母,慕适容是我主继妹,这点亲情算得了什么?”
缤鱼流泪问:“这是······这是······”
“孤夫人的手指,你认不出一根手指,还认不得上面的翡翠戒指吗?”
赤毛魔向窗外看去,只是以他的位置看不见对话的两人。花采璃是他唯一的弟子,带给他为师的尊荣与修道的愉悦,弟子有难,他却分身乏术,担忧弟子的安危促使他传功过急。
明石散人立刻提醒:“师弟,切莫急火攻心。”
“采璃怎么办?”
明石散人苦涩地答:“我如何不担心?传功不成,我三人倒下,采璃和小容靠谁来救?扑杀他险獠,该死的!”
“我主只要悦离神功和鬼坎神功,以书换人,过时不候。”
明石散人对霜磬说:“你从钱柜里拿出来给他,叫他们送人回来。如果人有一点闪失,我让他们不得好死!”
霜磬一一照办,吴勇翻了翻两本书册,眼光狐疑地扫过两个女子,“明石散人呢?”
缤鱼忐忑地看了看无不斋,霜磬则镇定地说:“前辈因失去故友而哀痛,不愿见客。你尽快送还主母和姑娘,以免触怒前辈。”
缤鱼佩服的瞄向霜磬,自己答不了这么好,既合理又不失威压。霜磬从前跟着许寄端,做事稍有差池就会万劫不复,对答如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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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事就是那时锻炼出来的。
零雨蒙蒙的梦里,许慕臻被黑白两个戴着高冠的人架着,不知要走向何处,忽而体内暖流淙淙,内家功夫被梳理通顺,两股内力化在他体内。
许慕臻此时才涨了些力气,黑冠者扛着镰刀,白冠者摇着白幡,不知哪个先打破沉默笑了一声,“我说他还不到时候吧。”
许慕臻打量许久,才认出是无不斋的屋子。他的记忆只连接首尾,对一路怎么来的,以及二老怎么给他疗伤的,毫无印象。听着门外呼呼喝喝的叫骂,亦不懂他们的话。许慕臻向窗外看去,院内缤鱼捂着嘴不时惊叫,霜磬正与一人动手。
男子深蹲,扎得稳当的马步,两手作鹰爪擒拿势,兜着下巴恶声道:“你的功夫出自饮牛津?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师门。”
霜磬不语,吴勇那几招几式在她眼里还不到家。
传功还需要两个时辰。
许慕臻不免想到,曾经在小容换皮时,他自问落到悲惨之境无人会珍重他;不出几年,明石散人和赤毛魔在他生死攸关时倾力传功,助他渡厄。无不斋的每个人都宅心仁厚,他受到的欺凌冷遇,尽在此获得慰藉。可造化弄人,越是善人,越容易招来灾祸。
明石散人问:“你的内伤如此严重,怎么来的?”
按道理,新人一代,应该无有胜过许慕臻的,上次见到的孤鸢已经很不错,但比起没有学习明世经的许慕臻也还不如;而老一辈的英杰,尚在人世者寥寥。
许慕臻缓缓说:“是薛敢。他炼化出三个金刚佛陀,功力比师父还深,我打不过。”
“炼化······驭人的邪术?”
赤毛魔问:“他为何攻击你?”
“他说我伤了小容,我认,但他实际为的是我们之间的私怨,为的是神功和称霸武林。”
赤毛魔冷哂:“都不是好东西。采璃和小容若有三长两短,我叫你陪葬!”
“你没有见到你二师兄?”明石散人问。
“没有。”
赤毛魔“啧”一声,“他的行踪成谜了。”
明石散人也说:“我很久没见到他了。”
他们谈话间,霜磬彻底打退了吴勇,因为人质在他手上,霜磬没敢下重手,只说再不把主母和姑娘妥善送回来,她就追去索命。吴勇落了一鼻子灰,恨恨地骑马走了。
夜又宁安,令人舒心的静谧。霜磬重回护法之位,而缤鱼安排茶水果子,以备不时之需。只要夜一直这么安然就好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缤鱼守在门边香香的打盹,山上再度传来马蹄声,不同的是这次人更多。其中有人内力浑厚,脚掌重压,落地声如神州陆沉,仔细辨听,是三人同时迈步。
缤鱼被大地传来的震动吓醒,像一只警惕四周危险的兔子,立着耳朵,瞪大了眼,四下寻觅。
“糟了,又有人来。”
明摆着是朝无不斋来的,这无眠的多事之夜。
86. 三金刚(2)
许慕臻还未从窗口看到人影,单凭直觉脱口而出:“是他们!”
修习神功后,他久不曾有这种如临大敌的恐惧,三金刚几乎虐杀的包围战给他留下恐怖的阴影。更何况,三金刚到了,薛敢也会到,开启三金刚变态武功的钥匙,是薛敢手上的金铃,他绝不会假手于人。
等他们全部出现在目之极处,缤鱼看清了,前面是骑着高头大马的孤必痕,吴勇这次牵着马,马上坐着花采璃和慕适容,在一队人身后,就是那身高近十尺的三金刚。他们连起来像横亘的一堵墙,衬得其余人柔弱矮小。
如此高大强悍的人,或许天生就会激活人们本能里的原始惊怖。
缤鱼头皮发麻,鼓起勇气敛衽见礼,“主母,少主,姑娘。”
孤必痕笑问:“这么晚了叫你守夜,明石前辈在做什么要紧的事吗?”
缤鱼按照霜磬的说法回答:“明石前辈在祭奠亡人,不宜打扰。”
孤必痕瞧着灯烛通明却十分寂静的门院,仿佛觉出古怪,下马说:“我刚回来,还没有祭拜张果前辈,我陪你一起守灵。”
张果老去世月余,守灵值夜的公奠礼早已办完,还摆着张果的牌位是因为二老心中不舍,办的家奠礼,并打算一直这样与老友相伴。
缤鱼没有理由,犹豫的拦在门口。
“贱婢,你敢拦我?”
吴勇这么顺利就拿到神功秘籍,孤必痕大喜之余,也开始思忖其中的反常之处。明石那老东西,一贯看不上他们父子,所以他才不得不想出挟持人质来换秘籍的法子,但依照明石散人的脾气,绝不会不打不骂就妥协的。
吴勇送来断指的那一刻,就会被明石散人杀死,这位花白头发的驼背老人大可先杀吴勇,再一路杀到摘金钩行宫。这次他的态度太温和了,也太冷淡了,听到消息居然都没亲自出来看看。
除非,明石散人顾不上了?
为什么呢?
孤必痕专程将人送回来,万一他猜得不准,也能用人质当幌子。
缤鱼上前搀扶主母和姑娘,母女俩虚弱得薄纸一样,下马时如吹散的蒲公英堕下来,失了颜彩,徒然萎地。
许慕臻向窗外窥望,但他的位置只能看到黑影摇摇的扶疏草木,看不到他挂心的那人。
缤鱼撑着两人,双目蓄泪地问:“少主,您已经拿到秘籍,也该顾惜亲情了,您怎么能伤主母和姑娘啊?”
“摘金钩说小不小,想从外面推翻还有些困难,必先从里面杀起来才倒得快呢。”说话的是只有气音的小容,她孱弱却不屈,也不在意此语会激怒薛敢。
薛敢狠狠捏住小容的下颚,将她来回摆扯,小容咬紧嘴唇一声也没出。
薛敢冲屋院里喊:“明石前辈,你最爱的徒孙女病得快死了,你不出来看一眼吗?”
“险獠,放开我女儿!”花采璃怒发披身。
薛敢见小容不肯出声,骤地一扯衣帛,露出肩头雪肤,狼爪竟似要从领口探进去,小容终于凄声惨叫,揪紧衣衫。
屋内的许慕臻暴怒吼道:“我将你碎尸万段!”
薛敢听出声音是谁,挑眉惊讶,旋即猜出七八分,明石散人不现身的原因也就不言而喻了。
明石散人脸上赤红一片,但心念纹丝不乱,按下许慕臻沉声道:“你不许动!”
传功失败的话,三人一损俱损,既保不了母女俩,也制裁不了薛敢,所以传功必须成功!可是传功还需要一个半时辰。
门外叫嚣的不善的来者,可以在无不斋为所欲为。
那声惨叫令霜磬毫不犹豫地跳出窗子,与薛敢斗至一处。
霜磬的内功心法是许寄端传授的燎阳心诀,广博深渊,何况素日在许寄端麾下锤炼,招式刚硬更胜男子。她连出两掌,一次推肘接侧蹬腿,薛敢避都避不开,被她打得直晃悠。薛敢几年呆在岐黄门,学成了下毒炼丹的手艺,武功却愈发退步了。
吴勇挺身护主,也被打得落花流水。
他怒道:“哪来的啖狗肠的?”
霜磬懒得理他,但小容凑近她耳语:“多说废话,拖延时间。”
霜磬心下了然,慕适容必定明白明石散人正在给许慕臻传功,并不责怪他们拒门不出,反而要努力促成传功。
可是还有足足一个半时辰。
霜磬冷冰冰地回了句嘴:“你是哪里来的啖狗肠的,敢对我们姑娘撒野?”
薛敢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乜斜扫了霜磬一眼,作势向怀里摸索什么。众人唯恐是那操纵佛陀金刚的金铃。
慕适容说:“你谋逆父亲母亲,胁迫师公,六亲不认,是想自立为摘金钩的宗主吗?”
“我奉命为父亲大人分忧,所行都遵守他的规则,绝无谋反之心。”薛敢两手从胸前打开,金铃没有拿出来,但志得意满之情洋溢在脸上,“我是宗主独子,摘金钩迟早归我,我何必着急?不如等父亲大人打好了江山,我来守成。”
花采璃以坚定的口吻说:“城仞下令,他闭关期间,行宫以我为尊,地下城以方小满为首。你没有遵令。”
“只要献上神功,父亲就会原谅我的。”
“你费尽心机获取神功,对继父来说的确算大功一件,会不会提升你的地位,却不好说。”
薛敢啐她一口,“别卖关子,你想说什么?我在摘金钩的地位还用提升?”
“痕阿兄,难道你没有察觉?”慕适容顿了顿,她不是卖关子,而是气血衰竭,说话吃力,不得不轻声细语,“继父从地底城带出来的嫡派弟子中,对你是最不抱希望的。”
“你说什么!”薛敢青筋暴起,捏着拳头走过来,慕适容只要挨上一下便会玉殒。
霜磬挡住慕适容羸弱的身子。
“我以为你深谙于此才这么卖命讨喜,求神功,炼金刚。原来你还蒙在鼓里?”
“父亲最在意神功,他教出来的方小满、孤鸢尽得他武学真传,方小满还擅长交友经商,孤鸢更是学了神功还被收为义子。唯独你,少小离家,潜伏饮牛津,仅仅学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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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术。饮牛津的医术值得你走那么远吗?”
“医圣是张仲景,求仙问道则是我师父擅长,巫蛊之术在蜀地勃兴。让你舍近求远,图的是什么?”
这一问楔进薛敢的痛处。他未尝没起疑过,父亲让他远走他乡,又并未要求他学什么绝技、探什么消息,白白浪费十数年。回到摘金钩,无功无名,地底城的属下大多不认识他,只服从方小满和孤鸢。
所以他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才是摘金钩未来之主!
“贱婢,胡说八道!”薛敢双目通红,恶狠狠地说。
“如果父亲想得到神功的话,娘亲会为他向太师公说情,但父亲并未提过。你伤害娘亲而取神功秘籍的作为,一定不是父亲授意的。就算有功,焉知功能补过?”
慕适容接着说:“你现在离开,日后父亲追究,我和娘亲还会为你开脱几句。”
开脱个屁!许慕臻暗暗骂道,他死不足惜。
薛敢知道她前面讲得有理,但听到后来,明白她们急于退敌,黔驴技穷,猛然大笑。笑声传遍黑黢黢的山野,如饥渴的狼嚎,女眷们则一点也笑不出来,个个面色凝重。
“小容,要不是你用意太显,我差点被你骗了。”
薛敢从怀中掏出金铃,女眷们仿佛被蝎子蛰疼,不约而同退了一步。
“明石散人在里面给许慕臻疗伤对吧?”薛敢手腕连抖,铃声细细,她们从未觉得金铃欢喜的乐音会如此令人头皮发麻、全身觳觫。
一直沉寂如睡的三金刚迈着撼地的步伐,逼近。那巨大雄浑的体型,粗壮刚武的胳臂可将万物捣为齑粉,更不必说他们的武功、他们三者联手的配合,四人无不见识过那绝对压迫、不容反抗的力量。
女眷四人中,慕适容和缤鱼完全不会武功,花采璃重伤损指,仅霜磬可以一战。但战斗结果显而易见,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霜磬脸上如薄霜凛冽,忽而一弛,将慕适容扶坐在无不斋的台阶上。
“姑娘仁心,当日解我困窘,免我流放。”霜磬拱手行礼,慕适容仿佛知道她要做什么,不等她说完已泪泗横流,连连说“不”。
“霜磬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若有来生,愿及早认识姑娘。”
慕适容拽着她的手臂,霜磬很轻松地挣开了那股绵绵的力气。无不斋内的明石散人、赤毛魔双眼濡湿,可他们纵有千百万伤心,也不能加快传功的速度。
从许慕臻的位置,可以看到霜磬勇敢地走到佛陀金刚面前。她身高五尺二寸,本是女子中高挑飒丽者,对阵三金刚却如弱弱蒲苇,风中摇曳。
霜磬亲眼见过许慕臻与三金刚的战斗,以三种神功的内力都无法拼过的话,她就更没有胜算了。所以她想出一招借力打力,以幻方五宫的步法,潜入三者之间。三金刚一人主攻时,另外两人会支援,所以霜磬仅与一人对招,对另外二人但只躲闪,等主攻手向她攻击时,她要迅速躲到另二人背后,借他们庞大的体型隐蔽自己。
刚开始,这招是奏效了。
87. 三金刚(3)
一个金刚左胁受同伴重拳,“咚”地一声,林中休憩的鸟霎时惊散,受伤让他的动作迟滞了片刻,又不受影响地拆招出招。
慕适容以手捂口,满是担忧,“这种体魄远超常人极限——这是药人。”
她初见就生疑窦,此次观察更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
药人是通过特殊药物或蛊虫控制的人,药蛊令他们功力大增,且消除他们的痛感与神志,让他们如兵刃一般任人操纵,不知疲倦地攻击。当伤病积重,药人再也无法服从命令,就会死亡。
药人是将人体拉满战斗极限的做法,如同傀儡,寿命极短,被制造出来的用途决定了他们不能善终,往往是肢体七零八落的死状,因为只有这时出不了一招一式,作为兵人的血腥一生才结束。
慕适容发现了,却无速决的办法。
让药人停战的最快办法,是反控。想反控就必须利用蛊虫,可这类蛊虫得专门培养,没三五载也用不了。
霜磬的计策支撑不了太久,逐渐的,她的身体反应已大不如前,因为过于耗费体力。她必须躲避三人的杀招,但想在三堵铜墙铁壁之间寻到一点错身的空隙谈何容易。
三金刚亦在对抗之间不断压缩内部空间,忽而在霜磬视线地盲区中,一个佛陀向她背心猛扣一掌。霜磬身子一抖,躲不开迎面的勾拳,竟被挑向空中,身体如被波涛甩起的鱼,转瞬又湮没于浪头,三金刚同时出拳。
“霜磬——!”慕适容喊破喉咙,却还不如三金刚踏步的声音大。
吴勇见花采璃欲上前帮忙,拦路截挡,他使狼牙棒,用镶满铁钉的一头重砸对手门面,花采璃只得退回数步。断指之痛持续发作,花采璃妇容惨白,瘆过夜里招魂的白幡,她左右绕步,忽而扬起一腿泥沙,直洒吴勇眼睛,吴勇撤步揉眼,花采璃连忙收腿攻前,正面一拳重砸心肺,未伤的左手向后掰弯举着狼牙棒的臂膀。
吴勇大叫,捧着自己脱臼的一臂,跪地嘶气。
花采璃年轻时是追随双师明石散人和赤毛魔的侠女,嫁做人妇后渐渐远离杀戮。此番受辱于末流小辈,不平之气郁结于胸,把端淑恭顺的妇德都抛诸脑后,做回了风风火火的江湖女子。
她快步上前,正值三金刚也转过身来,巨物的恐怖震慑了心神。她看到霜磬已深陷地中的身体,涌出的血将她梨黄的衣衫染成斑驳的赤红,霜磬一动不动。
“娘亲,娘亲,霜磬——”慕适容嗓子哑如干柴。
“还要多久?”许慕臻焦灼地询问二老。
“至少一个时辰。”明石散人也绝望了。
赤毛魔粗声道:“我们就这样出去,让许慕臻打,我们给他传功。”
明石散人恨声道:“好时都打不过,现在伤没好更不可能了。”
如果推迟传功,二老有能力与三金刚一战,现在无论撤不撤功,二老也都是鱼肉。
花采璃为保女儿,只能主动站出来,尽管她明知这是无谓的赴死。她唯独担心自己死后,女儿不能获救,要是支撑到二老功成就好了······
她用未受伤的左手执起狼牙棒,而后又坚定地换到右手,砍断小指的右手是她的惯用手。
交锋第一式,其中一个金刚单手按住狼牙棒,兽牙制成的尖头甚至穿不透他重甲般的手掌。花采璃硬抗这一掌,伤口渗出更多血,血珠滴滴答答地碎在袖口,不一会儿洇得湿淋淋。
“娘亲,娘亲······”
金刚的掌力将狼牙棒按下去,所有尖刺划破花采璃的右手,她痛得将要昏厥,见后面两金刚逼近,蓄力攥拳。慕适容突然使尽力气冲过去。
花采璃失色道:“小容,快回去!”
“我与娘亲同生共死。”她居然去推金刚大汉的身体。
许慕臻一望,立刻要从窗口跳出去,明石散人抓住他,怒道:“你以为我不急吗?”传功,加上愤恨,让老人的脸涨得通红。
金刚扯住了慕适容的细胳膊,将她像风筝似的扔到空中,身体划了道弧线急速坠落。
花采璃焦急地喊:“小容!小容!”
霎那间,剑花骤如雨下,一男二女兵分三路攻向金刚。他们两人使剑,另外一个用罕见的子午鸳鸯钺,封锁了金刚的退路,迫使金刚弃人质而对敌,青霄长老飞身一掠,接住慕适容。
他仍爱开玩笑:“慕姑娘,你应该最明白,医者讨厌不遵医嘱的病人。你呆在屋中,不管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黎率一见三堵巨墙似的黑身罗汉,大叫:“这一个人顶五个,得算五个人头!”
丰隆长老即便没有立刻点头,也赞同修改规则,不过论功行赏还要等到胜利之后再说。
“主母,姑娘,我来晚了。”骑马赶路气喘吁吁的林琅,坠下马跑来看他的主子。
慕适容担心薛敢趁机报复许慕臻,所以着林琅去追青霄长老报信,让他们为许慕臻护法。
“你能早一点来就好了,霜磬······”慕适容掩面而哭。
缤鱼看见来了新的帮手,自觉安全,把花采璃搀进屋内,包扎伤口。
丰隆、青霄带着十名天选子,筑成无不斋新的防线。饮牛津与摘金钩的界限,亦从此刻模糊、淡化。明石散人瞭望窗外那些勇担先锋的年轻人,浊泪终于不可抑制地滚落。
沈呈华记得此处,他从窗口探进头,看见许慕臻正接受二老传功,讶异地问:“少主,你受伤了?”
他们不得不重新估量三个彪形大汉,他们的实力也许比外表所反映的更加恐怖。
此时丰隆看见了霜磬的残尸,无言的惊住,霜磬是许寄端亲手培育、提拔的骨干,武功优于八长老队内的首席旗官,让她性命不保的,该是何等高手?
许慕臻说:“我找出的破绽,就是他们出招比正常人迟缓,也许快攻可以占优势。”
快攻,天选子中倒有一位合适人选:柏绾卿。
柏绾卿的双环尤其适合快攻,但不知为何她今日带了把剑,柏箬伶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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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速度是放弃强度换来的,柏绾卿身材纤细,力量不足,而且还有一处明显硬伤——缺乏耐力,容易疲倦。她扛不住肉弹攻击,亦很难对敌人造成致命伤。
铃铃提议:“幸好我们有人数优势,仍用结对的方法,每组对付一个。”
天选让他们更加了解自己和彼此。灵活的柏绾卿与力量强的黎率结对,铃铃与谢翩的兵器短长互补而结对,沈呈华自为一组。
黎率无所畏惧,大声道:“我先挑,要那个胸大的!”
谢翩无奈:“什么恶趣味。”
铃铃说:“我们对付最强壮的吧。”毕竟沈呈华仅一个人。
谢翩臂挽剑花:“正有此意!”
沈呈华笑了笑,“多谢。”留给他的是三金刚中体型最小的一位,但也有八尺身长。
黎率与谢翩在各自组内主攻,沈呈华与两位女子配合牵制,斩断了三金刚之间互相补益的链条。可三金刚单打独斗也不落下风,而且肉防甚高,无论受到何种伤害都不会停止攻击。几十回合下来,天选子们汗流浃背,三金刚仍是不动如山。
“慕姑娘说他们是药人,”青霄抱臂旁观,“但他们看面相也就二十几岁,就算是药人也强得离谱了。”
丰隆沉声道:“你听说过‘归墟纳法’吗?”
青霄一愣,“好久远的名字。初从医时听说过,是一门吸食别人功力以为己用的邪功,江湖上早就失传了。”
丰隆遥指金刚身上的筋肉,“他们的骨骼血肉拉长加宽,我记得归墟纳法就是如此,不光吸食功力,也会吸□□血。用药蛊提升身体限度,再以邪功填充。”
“的确是速成强豪的办法,天选子要对付他们还差了许多火候。”青霄应声。
语罢,柏绾卿被擒住手脚抡了出去,如秋风扫下的落叶坠进黑暗森林,不知生死。一快一强的平衡打破了,黎率被金刚折断手臂,性命攸关之际,旁边的谢翩吼道:“你俩快撤,我去救他!”
谢翩的剑都舞出火星子了,也未见给敌人带来多大伤害,他用轻功掠起降落,好几次动作都被金刚预判到,躲得万分惊险。偶尔看见衣衫的破边,他才意识到自己几次闯过鬼门关。
铃铃后退,但金刚连番打拳,拳拳猛劲。铃铃用子午鸳鸯钺割、拉、挑、扎,诸招式左右相同,以进招打出退路。当她抬头,金刚怒目,不顾锋利的兵刃会割伤手掌,握住子午鸳鸯钺的弧刃。
铃铃毛骨悚然,她明白金刚想夺走她的武器,而她无能与其角力,立即脱手后撤。金刚绕了绕胳臂将子午鸳鸯钺掷向二人,一把擦过铃铃的身体钉在无不斋的墙上,另一把离沈呈华近,没有击中但又回旋,铃铃大叫着让他小心,沈呈华全身贴地来躲,金刚趁机落拳,林琅相助才让沈呈华免于变成一张肉饼。
那把鸳鸯钺飞入幽漆的深林,铰碎的风声也渐渐远去。
天选子阵型全乱,伤的伤,柏绾卿不知所踪,余下尚有斗志的唯有谢翩。
88. 三金刚(4)
久居屋内的明石散人又一次察觉到危机,他看向师弟,“归墟纳法是一种弊端尤甚益处的武功,吸食功力会一同吸收对方的毒与病,我以为能听出他们的弱点,可我竟不能。”
三金刚的招式让许慕臻想起小僧人慧伽,他们使的功夫是南少林的荷叶掌!
“三金刚的武功系出少林!”
“少林功夫稳健,倘若他们吸食的是年轻僧人,无灾无病,那真没有弱点。”赤毛魔的声音越来越小。
奇怪的声音如群蜂嗡鸣,由远及近,不等众人辨别出来自何方,三金刚同时行动。
铃铃捡起柏绾卿的长剑,武器手感轻,她忙乱地抵挡;沈呈华绕到三者背后,趁乱丢掷伏硫黄弹;黎率不顾手臂骨折,用另一只手耍着大刀砍向一个金刚的脚踵,以他惊人的膂力砍到骨头上。
黎率咬牙狂呼,连续劈数十下,刀卷了刃,金刚的腿竟真的与脚断开了。
谢翩即刻与金刚缠斗,迫使对方无暇对付黎率。拳掌带来的风都是刚猛的,霹雳般砸在身上,若不是谢翩武功好,早就劈中倒地。
铃铃看到希望:“我们分散另外两个的注意!”
说时,她与沈呈华飞身上下,林琅也来相助。柏绾卿终于从深林里回来,她额头青紫,一看清局势马上投入战斗。
金刚流血的腿直直插进泥土里,他的血是黑色的。在那鬼神莫辨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人的困惑。
嗡鸣声更响了,锋锐破空,热战的天选子却似乎都没有听见。
明石散人一惊:“什么声音?”
许慕臻向窗外看,但是仅能看到的一隅里没有特殊之物。
嗡鸣声更大,柏绾卿旋身躲开,但她没看清,只说了句,“小心。”
语声在这番激战里显得微不足道。
金刚断足后,黎率信心大增,既有谢翩为他掠阵,这次他的目标是捅穿金刚的心脏。丰隆长老从无不斋抱走全部刀具,等他砍卷了刃就扔给他一把新的,鏖战虽坚,但总可以盼望黎明。
黑血从金刚的心脏流出,一股时断的细流,但也足以让人振奋。
黎率正用力时,眼前突地泼出一潭虹,遮蔽了视线,他手臂一抹,注意到袖子上浓稠的血。
“是我的血?”黎率抬头看。
随即他这条手臂被金刚生生扯断,人被巨大的冲击甩到一边。
铃铃、沈呈华、柏绾卿俱是一悚,被眼前的景象震慑无言,还必须坚强的顶上去。
因为他们三人是最后的屏障了。
谢翩,腰斩。
那一贯白衣潇洒的男子,被回旋过来的鸳鸯钺截断,上半身落在尘土里,血漫成湖泊,还在源源不断地扩大,他手上还紧紧攥着剑。
他们听到的惹人躁动的嗡鸣声,是单把鸳鸯钺旋回的声音!
“谢翩——!”许慕臻爆出狂放的呼喊,他的哀啸将黑夜撕得片片零落。
花采璃母女和缤鱼赶到门外,吓得双腿瘫软。
“谢翩。”柏绾卿呢喃。
眼前一幕犹如遮天蔽地的乌云,迅速在眼眶氤氲成暴雨。她大姊死后,唯有谢翩与她感情相同,如今谢翩惨死,令她伤心加剧。
铃铃亦痛哭,可她连眼泪都擦不得,三个佛陀的攻势紧锣密鼓,不容瞬息出错。她刚刚发现杀谢翩的凶器,就是她的鸳鸯钺,愧疚霎时让她难以呼吸,仿佛杀谢翩的是她一样。
“谢翩,谢翩,你怎么样?”许慕臻从窗内紧紧盯着,谢翩却看不见他。
青霄长老上前,但这种伤势,华佗在世也救不回来。
“你有什么遗言?”
“我很好。”谢翩回答许慕臻。
直到生命最后,他也没有让朋友焦心难过,没有叹恨命运的不公。
谢翩哆嗦着嘴唇,仿佛呓语:“庄生梦蝶,未知······蝶梦庄生。”
青霄不懂。
许慕臻听得发冷:“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或许死亡才是醒来,我去找有箬伶的现实了。”他嘴角抽搐,缓缓阖上眼帘,似乎还带着浅淡的微笑。
实力最强、运气最差的谢翩,饮牛津的明日之星,陨落于天选最后一场。
空寂的沉默。
青霄向窗口说:“他死了。”
“谢翩,谢翩。”许慕臻数拳凿在床板上。
他的第二个朋友,濯濯无尘的外表,与外表不符的是诙谐幽默,从无清高的架子。这样的好人即便有终焉一日,亦当是环簇繁花与拥戴,在众人不舍中依依别离,而不是在无名的夜,死于非命。
青霄看着一地残兵败将说:“我们上吧。这已不是考核,而是生死。”
丰隆深眉紧蹙,两道白发往日里显得神采奕奕,今夜却尤显烦乱。他的武功逊于许慕臻,原本许慕臻负伤吃瘪,报他一败之仇,很为他去火,至此事态已经失控,熊熊烈火在他胸膛烧得更旺盛了。
铃铃三人尚能坚持,林琅早在战场中,黎率躲到一旁,他断臂疼得晕死,不宜接战。
丰隆沉声道:“合我等之力,先杀那个断脚的。”
众人点头,目光沉毅如水。柏绾卿和铃铃牵制另外两金刚,其余人将断足金刚四面包围。
青霄说:“拿住武器,若脱手必须先抢回来。”
沈呈华和林琅飞身舞剑,兔起鹘落,一远一近对敌,既不互相干扰,又使金刚应接不暇。青霄的武器是短剑,剑刃淬毒现出不祥的紫光,他一发直击喉间,被金刚出掌屏开,他贴近再出剑,削取心脏。
丰隆不曾想率队监个考,得让他把看家本领使出来。他双掌交叉,将周身真气由丹田提起,合成一团,再砸拳击出,这是他的成名式——四象归元。以其真元之力摧倒断足金刚的身体,平常人如果挨这一下必定毙命,倒下的金刚虽呕出大量黑血,却似乎还有一战的余力。
“小心!”
青霄飞身抓起丰隆,因为另外二金刚同时击出少林般若莲华指,二人跳开后,全数击在无不斋的墙垣上。
“师父,”许慕臻平定心绪,“我的内伤好了,我去会会他们。”
明石散人望向师弟,征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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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同意才说:“饮牛津那么多好弟子也没消磨他们多少,你先前的功力不是对手。”
“纵然粉身碎骨,也要一试。”
“我明白。”明石散人满头银发冒着热气,声音疲惫沙哑,“我二人把功力尽传于你,你去打败那三个怪物。”
许慕臻大惊失色:“这怎么行?”
习武之人骤然失去功力,如巨木失根,枝叶衰残,更有甚者将不久于世。
“各传你一半功力,只是把你的伤治好,咱们都没有一战之力。”赤毛魔替师兄说,“倒不如成全你做个英雄,解当下之困。”
二老变化手势,重聚丹元,这次传功远比疗伤迅速。
断足金刚倒下后,挣扎几番又起,联合二金刚聚气,使出少林派一套高深内功:达摩无量传灯。
刹那间光华万丈,天地亮如白昼,万佛千祖之相一一闪过。无与伦比的冲击掀开了无不斋的房顶,茅草砖块坍塌砸下,缤鱼照顾花采璃母女奔逃院外。明石散人等各自匀出一掌屏开土石,也避到无不斋后的墙垣之下。
饮牛津的二长老二弟子,躲避无处,只得用内功形成钟罩护体,丰隆尚且吐血,其余三人埋在茫茫灰尘后,生死未卜。
突然伸手不见五指的硝烟里传出一道凄惨的哭叫,是柏绾卿!
三金刚那边频频传出巨响,如同大地耸动,众人待烟尘散尽后循声望去,脑子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这种景象:断足金刚在殴打另外两个金刚,另外两个也不相让,拳脚劲急,行止如震——他们现在彼此视作仇敌。
他们被做成药人时肯定清除了情感,团结仅仅是命令强制,但突然反目也不寻常,暂且推测为重伤之后接受命令的大脑发生了变化。
“好机会。”
青霄与丰隆一齐施加干扰。
断足金刚逐渐体力不支,躯体残破得厉害,而两个金刚还在不断攻击他。青霄飞身附在最强壮的金刚颈上,短剑连刺;丰隆以绝学四象归元三震同一个金刚,总算在断足金刚肉沫飞溅以前,将最强的那个也打蒙了。
四象归元耗损大,至多连用四次。丰隆双腿发软,身体透支到极限,靠青霄搀扶才避开后面的攻击。
断足金刚彻底死去,腐臭的黑血流遍山野,他们血液的毒性极强,血流之地花草枯败。参战者凡是被溅到血沫,皮肤都隐隐作痛。荒凉的战场,举目是铁血与疲敝,可仍旧伫立的两金刚,真身不损,随时能施放出毁天灭地的力量。
少林功夫百世流芳,可以如此方式面世,却是灭世之灾。
青霄的短剑断折,铃铃剩下的力气只够抵挡,柏绾卿伤到下半身用不了轻功,连一向乐天的沈呈华都开始捶胸顿足。
二金刚以般若莲华指扫射,无不斋的尚还能将破屋当作掩体,饮牛津的却眼睁睁看着流火迸溅,燎在身上就是火辣辣的窟窿。丰隆一声大叫,铃铃拖着柏绾卿逃窜,沈呈华与林琅用剑替众人挡开,青霄挪开黎率,他们衣上无数黑洞,有的竟似虫蝇般密密麻麻一片。
每人脸上夹杂着汗与泪,仿佛再也撑不下去。
89. 三金刚(5)
又是一片弥漫山野的亮色,澎湃的红与深静的紫,众人不知是哪一门少林绝学,无人出声,静观变化。绝望的死寂中,有人望向身边之人,嗫嚅着想要留下尘世间最后的话语。
许慕臻从断墙后站起来,走到二金刚将近十尺的虎躯前。
“少主?”沈呈华惊讶之余,马上转向无不斋二老。
传功已经完成!
驼背白发的老人身体更佝偻了,须发毫无光泽,像是地上的枯草;赤毛魔的面目变成了铁锈色,整个人不舒服地歪着。
看上去八十五都不止的老人慢慢吐出一句牢骚:“救他一命,要把我搭上了······师弟······”
“嗯。”赤毛魔的内功造诣不如师兄,这么长的句子他现在没力气说。
许慕臻身负两位江湖名宿的内力,一旦运功,风云变幻。明石散人与赤毛魔强打精神,注视着徒儿的决战。
许慕臻两手凝元蓄力,左手是鬼坎神功的冰龙,长须逶迤,漂浮于空;右手是悦离神功的火凰,尾翎璨烂,游弋翻转。原本龙的形象十分模糊,唯外形肖似,众人皆以为是两条真元化形的龙,而今看来悦离神功是一只凤凰,丹瞳如火,华美昱耀。
明石散人竟也看呆,握了握自己不听话的手,“悦离神功修行对了竟然是这样,它在我体内显不出本来相貌。”
龙与凰同时腾游天际,不知创作神功的那人泉下有知是否欢喜。今夜在这巴蜀不具名的山野,才是真正该受到举世赞誉的悦离神功。
明石散人像孩童骑着木马,激动地喝道:“冲,小榛子,给他们尝尝你的厉害!”
他忽而想起“小榛子”的绰号是张果老取的,笑弯了腰,从倾圮的一地杂物中找出张果的木主,抱在怀里。此木主是自己的老友,还是那三个祖辈,分辨不出来了,但是要找的那个张果一定知道。
老友,让我们一起看吧,还在这座无不斋。
这可是我最好的徒弟呀!
赤毛魔揩了揩湿润的眼睛。
许慕臻半身笼在钟罩内,将左右的龙与凰调出——悦离神功第八式太阳,鬼坎神功第八式能哲!悦离神功第九式南明,鬼坎神功第九式上善!
许慕臻的内功一日千里,而二金刚却缺了一个帮手,且天选子对他们的耗损是不可逆的。
二金刚合力,结成一面高可入云的盾,却被一龙一凰冲撞粉碎,二金刚的身体轰然翻倒,又艰难地爬起来。
悦离神功最终式三昧,鬼坎神功最终式长生!
龙与凰奋起长身与羽翅,势如破竹地削入二金刚体内,贯穿后龙与凰却化为蓝红星点,内力汇聚于许慕臻体内。他将钟罩结界也撤了。
万籁俱寂,刀光剑影俱熄,但已不用苦苦追寻黎明。因为,太阳升起了,日光将前夜的魑魅余孽照得魂飞魄散。
许慕臻胜了!
赤毛魔痛快地说道:“胜了!胜了!师兄你看——师兄?”
明石散人如孩童般歪歪抱着张果老的木主,还抱反了,头上脚下,脸上带着兴奋与喜悦,直愣愣地盯着前方,嘴唇微张,却不说话,对赤毛魔的呼唤也充耳不闻。
赤毛魔探了探他的鼻息,又颤巍巍地摸向尚温的颈侧,“师兄!”
悲怆的哭声惊醒了众人。
“太师公?太师公?”
“师父,师父啊······”
战止,一地伤心却莫可能止。
花采璃母女抱头痛哭,缤鱼也捂住嘴。青霄与丰隆远远望着,天选子们虚脱地倒在地上。
许慕臻奔回来。
老人的面容带着与外表不符的激情活力,专注望着小徒凯旋而归,他一定看见了得意之徒的胜利,经由瞳孔,或经由星星。
林琅找到薛敢和吴勇,他们躲在密林,林琅当场就把吴勇杀了。薛敢炼化的佛陀金刚固然厉害,可他本人却恃强凌弱、胆小如鼠,见大势已去,跪在继母与继妹脚边,哆哆嗦嗦。
“娘,小容,我们是一家人,没有胳膊肘向外拐的。”
许慕臻踢倒他,踩住他后心,“师父、谢翩都因你而死,师姊被你砍了手指,我要杀了你永绝后患!”
“娘!小容!救我——救救我!”
花采璃为难地叫道:“师弟。”
“师姊,不能放他!”许慕臻的语气不容置喙。
“他是我丈夫的儿子,我不能擅自······师弟,留他一命吧,他武功并不好。”
“师姊,你的手!”许慕臻怒不可遏,在他没说的部分里,还有薛敢欺负小容的大罪。
一霎时手起刀落,薛敢的右臂生生截断,鲜血汩汩流淌,他头向后仰,脖子青筋突起,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耶耶!耶耶!”
花采璃惊呼一声,被赤毛魔掖到后面去。砍去薛敢一臂的正是他。
弹琴之人的手是最重要的,如鸟有双翅、兽有尖齿。薛敢切掉赤毛魔爱徒的手指,也就是让花采璃多年寒暑的苦练付之东流,师者怎能不愤懑?
“给我滚!”狮虎垂危,犹有余威,赤毛魔如赤狮震啸。
薛敢不敢再喊,恶毒地瞪了眼所有人,踉踉跄跄地逃下山。
“林琅,宗主在哪?”
“主母,说是闭关了,摘金钩行宫请主母做主。”
和方小满跟她说的一样,闭关,但不说在哪闭关,闭关多久和原由。
张果老和明石散人先后辞世,无不斋也就不是曾经的无不斋,何况宅子也塌了,急需修葺;孤必痕含恨逃亡,一旦得势必定卷土重来,下次他又会带什么天王金刚,实未敢想象······大事小情全靠她一介不问江湖事的妇人操持,她手上的血流干了,心里的泪也流干了。
荒凉的一隙间,她察觉到两任丈夫都没有爱过她。无论哪次她需要依靠,身边都是空荡荡的。
她抹干泪痕,以女侠的气度魄力,挽救狼藉的局面,“林琅,你去找些弟子,装殓此处牺牲的英雄,再找些工匠重新修葺无不斋;缤鱼,你照顾师父去无为观暂住;小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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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做母亲的尴尬了,她分不出人手照顾心爱的女儿,眼眶又一酸。
“娘亲,我和您料理丧事。”
“不!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花采璃态度坚决,“给你写信只为一件事——瘟疫。张果仙人正是为探溯病起之源才遭逢不测,何况养病院是你办起来的,更要负责到底。”她心疼地抚摩女儿的头顶,小容尚未康复,接连受折磨,眼底乌青,倦容明显,让这样的女儿去抵御瘟疫如同剜母亲的心。
“可我让谁照顾你呢?”以前有三老可以托付,现在她们却真得算孤儿寡母。
“我照顾小容。”
“不行!”花采璃尖声道,“我绝不让你再碰我女儿一根汗毛。”
许慕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难看得很。
青霄打圆场:“孤夫人,摘金钩与饮牛津也算生死与共。明石散人都把功力传给我们少主了,我们少主也是您师弟。”
“师弟是师弟,我的女儿我自会派人照顾。缤鱼,你跟着姑娘。”
“是。”
青霄轻声一笑,自言自语似的,“缤鱼不会武功,要那个断手寻仇,哼······”
只此一言,足以令花采璃面色煞白,她害怕失去唯一的女儿。
许慕臻沉声说:“师姊,小容是师父许给我的妻子,虽然他老人家不在了,但我们不该抗命。”
花采璃望向女儿,慕适容握住她的手,“我听娘亲的,娘亲不让我嫁我就不嫁。”
许慕臻怀疑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你说什么?”
慕适容咬了咬唇,略微小了声,“我不想嫁你了。”
许慕臻的脸色更难看了,如阴间放出来的鬼,不知下一刻会扑向谁。
为了避免饮牛津和摘金钩短暂的友谊土崩瓦解,铃铃大爱无疆地站出来,“孤夫人,您别生气,少主很喜爱慕姑娘,我们天选子都看得出来。”
她回头,想要寻找一些支持,才想起昔日的伙伴有的退出、有的受伤、有的死去。柏绾卿蹲在角落发呆,端午时节姊妹盛装斗艳的日子再也没有了。她又转回头,强颜欢笑:“晚辈代铃心,家父是饮牛津山南东道的舵主代政,家慈是白云山天池幼清派的宣德音。如果夫人放心,我愿护送慕姑娘去养病院救疫。”
这两个名字如雷贯耳,代政是饮牛津全道中最公正贤明的舵主,与“飞琼仙子”宣德音为民剿匪时相识。幼清派掌门芝诺很讨厌饮牛津,却对代政印象不错,不仅不阻挠二人结姻,还常从长白山来看他们。怪不得姑射长老觉得见过铃铃,铃铃小时候每年都跟父母到扬州贺新年。
青霄叹道:“你藏得真深,为什么用化名?”
代铃心叉手:“家父说,唯恐用真名让教主、长老垂怜,比不出真实的成绩。”
丰隆道:“尊君想多了。”
青霄微笑:“居然把你扔到山南西道学艺,代政真是······不过,你用子午鸳鸯钺就不稀奇了,令尊令堂都是短兵器的高手。”
90. 情若何(1)
英雄集次次邀请白云山幼清派,花采璃崇敬芝诺掌门的为人,同意由代铃心护送。她分身乏术,确定计划后立即动身,无暇盯顾许慕臻。
丰隆与青霄长老要带受伤的其余天选子回旅店医治,尤其是黎率,他的一臂废了,需要长时疗养。两位长老尤其开方便之门,并不介意少主脱队,所以当马车驶来,钻入车厢的是代铃心和慕适容,外面驾车的是许慕臻。
青山抖擞精神,将夏的绿衣披在身,与深空相照。
慕适容给代铃心撒上龙骨金疮药,代铃心看到她衣袖、襟口露出的鞭伤,也给她抹上药粉。两个女子都累了,话很少,但神色间照拂共情,到了地图上的养病院,许慕臻打开帘子,才见二人倚靠着睡去很久。
慕适容的养病院地处益州近郊,此处地价贱、面积广,屋舍坐北朝南,三面环盖,合成院落,每一排都有数间房舍。院中栽花植草,红墙灰瓦,院外篱笆架得比较远,屋前后的土地或种植菜豆、或养鸡鸭、或晾衣被。院中无一处不充分利用,原本生机勃勃。
只是由于疫情,东屋被当做染疫人的住所,屋外挂着洗旧的手巾布衾。
疫病爆发后,健康的一律住进西屋、北屋。西屋的种地、做女红,北屋的做饭、煎药,饭做好了,西屋北屋各自吃,把东屋的放门外任他们自取。
药用的张果老的两张方子,东屋的治病,西屋北屋的预防。
染病而死的人先前停在院外两百尺远的废亭子里,张果老命她们一并烧了。染疫而死的尸体若埋进土中,可能会酿成更大的瘟疫,为生者着想,火葬是有助驱疫的好办法。
养病院从慕适容搬到此地后创办以来,一直靠她卖药膏的钱支撑,入能敷出而已。经历瘟疫,花销更大。
现在的管事人是五十岁的于大娘,她三十五岁干活累坏了身子,被夫家休弃,辗转谋生。她是第一批住进养病院的人,憨厚老实,深值信任。慕适容教会她做账后,也把管理工作一概交给她,半年盘账结算或其他特殊情况来一次。
这次于大娘也病倒了,自觉好转无望,一直向无不斋传信,想见一见院长。
东屋的门一打开仿佛泻进千年未见的灿阳。慕适容蒙着面巾走进来,于大娘从咯血的病人中撑着坐起来,嗓子如同刀刀划刻,“慕院长,盼到您了。”
“于大娘,对不住,让您支撑这么久。”
“院长别这么说,”她浑浊的眼睛向后望到一个魁梧英俊的青年,忽然高兴道,“院长要成亲是真的啦?”
慕适容回头望了眼仍跟着她的许慕臻。
“不是。”
慕适容要扶住她,被许慕臻抢着做了,她手搭脉摸了片刻。
“院长,不瞒您,老婆子只怕不好了。您选一位靠谱的总管,接替我吧。”于大娘要了碗水,不等慕适容动,又是许慕臻斟好送过来,“豆子、六六脑瓜子灵,识字,看账还差点;蛮子力气大,采买总依靠她,但她算不明白数,得带上香儿;孙茹想得周到,人稳重,可以带挈妹妹们,她最合适······”
慕适容一一听着,末了问道:“还剩多少钱?”
“十五两,因为疫病,买菜买药还有发丧的钱用超了,还不知今年冬天冷不冷······”
慕适容身上搜出来六两,正不知如何,一只手托着一锭金子给她,慕适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但她不想接。于大娘和东屋所有病人齐刷刷看着金子,寂静。
普通人极少看见这么多钱,她们不禁对男子另眼相看。
慕适容不接,许慕臻直接交给于大娘。
于大娘:“啊?这······”
慕适容垂眼:“收吧,我会还他。”
“跟我计较什么。”
许慕臻本想贴脸说两句,岂料慕适容收了钱就招来蛮子、香儿和孙茹,叮嘱她们买羊肉、草木灰、碱面等等物什,几人记了单子,商讨哪家买实惠、哪条路近便。她们一走,慕适容在东屋操办起来,连日用的被单床褥一概烧了换新的,规定饮食每日加进肉或蛋,无论是否染病必须用草灰和碱洗脸洗手,东屋和北屋、西屋错开时间通风。
她快步穿梭在每间屋室,似一缕清风焕然改变养病院的角角落落。她打算在这里住到疫情彻底结束,但把代铃心劝到一里外的农家旅舍。
慕适容把草灰和藻豆分给她,“每日沐浴,面巾烧掉换新的,你该走了。”当她以大夫的身份主事,总是说一不二。
慕适容侧了侧脸,“你也该走了。”
许慕臻:“我陪你。”
“你让我很不方便。”
“这里重活那么多,又没男人,我在这你才方便。”
“养病院不欢迎陌生男客。”
慕适容请不动他,把门打开,径自去了。
慕适容白天忙碌,直到晚上才有空和童道比膝座谈。童道身上的淤青、伤疤渐渐淡去,痊愈后面容也健康许多,只可惜,她受到严重刺激,神志不清。慕适容问她从哪里跑来养病院,她一惊一乍,还蜷缩着,想把自己藏进夹缝里。
“不要打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打你,我只想和你说说话。”
“血!血!”她指着红布说。
许慕臻像地缚灵一样准保出现在慕适容身后,行止无声无息。
“有个怪物吸血,他吸小孩的血,尤其是小男孩。他会飞,刷刷刷地像蝙蝠一样。”
许慕臻陡然变色,摸了摸脖子上早已消失的伤口,“怪物是不是脸很瘦,个子中等,四肢极长,微驼背?”
童道怕怕地咬着指甲,“你也见过怪物,我没说谎,这里的人都不信我。”她忍不住抽泣。
慕适容:“你认识?那个怪物是谁?”
练那种邪门武功,且对得上外貌特征的,一定是他!
万事非。
“你在哪见到他?”
童道立刻闭紧嘴巴,挤进床帏的缝隙里。
慕适容温柔地抚摸她,“童道,我不会害你,你在这里很安全,怪物也不会找过来。”
“一个巨大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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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关了好多人,想跑的人都被打死了······呜呜······”
“怪物从他们头顶敲个洞,喝血!”
童道回忆到这里,更“呜哇”地闹成一团,慕适容软语安抚她,把最后一点力气也用尽了。许慕臻叫西屋的帮忙安抚童道,他则横抱起小容回屋休息。
许慕臻把小容放在床榻上,自己点亮烛火,在一张纸上简单勾画。童道说的地方很像个地牢,看来不只关押她一个,还关了许多别人。万事非躲进山林,囚禁小男孩为他供血,倒也是他的作风,瘟疫从那里传来,张果老为救灾而前往,或许张果老正是在那里遭遇不测?但万事非的武功不如张果老。这处地牢肯定很隐蔽,但童道这样的弱女子又逃得出来,逃到益州城边缘的养病院······
慕适容从床上坐起来,“你该走了。”这是她第二次说这句话。
许慕臻撂下那张纸,没心思推理了,“你对我一点依恋都没有吗?”
“我想分手。”
“之前我错了,我改!以后我都尊重你。”
慕适容背过身,“我不相信。”
“你怎样才相信?”
“我叫你走你都不走,我如何相信?”
许慕臻重重点头,“好,我尊重你。”他迈出门槛,顺便还把大门阖上了。
慕适容在床上伤心,想到明天要做的事,连伤心的工夫也没有,她忙着洗漱,把用过的水泼到门外。
启门一扬,盆里的水差点泼到许慕臻头上。他像条看家护院的犬坐在屋檐下。已经三更天,这时撵他去农家借宿也借不到了。
慕适容半愠半恼:“你进来,打地铺。”
许慕臻进来时不免带出小人得志的神情,他见慕适容正放下床帏,说:“我没洗漱。”
慕适容指着一旁的门帘,“厨房灶上还有热水,不够再烧。”
等许慕臻打水进来,床帏两层都落下,似是划清了楚河汉界,不屑于瞧他一眼。
许慕臻:“你不热吗?那样一点风都进不去。”
床上人装作睡熟,不理睬他。直到要打地铺,许慕臻又开口:“洗漱时洒了水,地上没法躺。”
床帏内无声无息。
“小容,地上又湿又硬。”
他故意洒水,地上睡不了是真的。如果慕适容不接招,他打算躺桌子上凑合一宿。
“小容,小容?”
床上人似乎真的睡着了。
许慕臻收拾桌子上的纸笔杂物,搬柜子搭脚,还是不够他的身高。
床帏撩动,露出一张微倦的脸,让出半张床,但中间拉了一条绳,“你只能睡那边,一只胳膊一只手都不能越过来。”
许慕臻“哧”地一笑,眼中星河流淌,“像不像丈夫犯了错,妻子罚他的场景?等我们成亲了,也要过这种生活。”他想亲热,却被她用力一推,因为意想不到,他直接摔到床下。
慕适容恼恨地说:“不想睡就下去。”气话却没几分气力。
“睡睡睡。”他学老实了。
91. 情若何(2)
隔日还是许慕臻先醒,他进厨房做早饭,北屋的香儿和蛮子也进来做全院的早饭,因为养病院少见男子,两个女孩都不知所措。许慕臻问出来她们本来打算做蒸饼、蒸鸡蛋和粥。
他利索地和面、揉面饼,把昨日买的羊肉包进去,他边做边问:“二百个够吗?”
香儿鼓起勇气说:“往常一百五十个,会剩下点。”
“一百八十个吧。”多了他和小容、代铃心,“面和少了。”他没做过这么多人的饭,估计不准用量,又从面缸补了两盆。
粥煮上就不需费力气,两个姑娘一同帮许慕臻包肉馅。当她们发现男子并不像姊姊们讲的那样险恶,就欢愉的问东问西。
“男人会做饭吗?姊姊们说,她们在家伺候男人,男人什么都不做,还对她们拳打脚踢。”
许慕臻轻笑,他一笑简直晃晕了少女的眼,“那些是懒汉。平常人家男耕女织,夫妻要共同劳作才能支撑起家庭。”他想起心中的疑惑,“养病院只收女子,不收男子?”
香儿快言快语,“以前收男子出过事。收过一个四十多岁的男的,孙茹姊带来的,他以为孙茹姊喜欢他,整天疯言疯语,一到睡觉就赖在孙茹姊屋里不走,还骚扰其他姊妹。于大娘都赶不走,院长派林大兄把他赶跑了,可他还来,晚上我们都害怕。最后院长雇了几个人把他打了一顿,扔到别的县,这事才完。”
许慕臻听得直笑。小容平素不显山露水,但决断是很务实。
“然后就不收留男子了?”
“建议是孙茹姊提的,她说以后再收留猫收留狗,也不再同情男人。”
许慕臻手底下出活飞快,已把三屉蒸饼放在灶上,空隙放进鸡蛋一起蒸,把两个熟手的少女看懵了。
“男人也不全这么无赖。”
香儿红着脸,“比方说你?”
许慕臻愣了一刹,“我确实是无赖。”
“啊?真的吗?”可是相貌如此无懈的男子,根本不像无赖。
“嗯,昨晚上我还耍无赖来着。”
他把两人的朝食端回屋里,床上的人还是睡着的。小容喜欢赖床,他熟知。等他吃完,床上人还是没动静,许慕臻觉得不对了。
慕适容脸上潮红发汗,额头黏着湿发綹,体温烫人。联想到她从未好好休息,一直奔劳,此时又在疫病环伺的居所住着,她是沾染了疫病还是发烧?
许慕臻只能依靠自己的常识,擦掉她身上的汗,把她叫醒喂水饭。
“几时了?”
“不用管,我按你定的规矩做,吃过饭你接着睡。”
“那怎么行······”她想挣扎起来,可全身都在抖,极其怕冷。
“你坐好,靠着我。”
她娇小,许慕臻能从后面圈住她整个人,舀了一匙粥喂她。慕适容只喝了半碗,便说饱了。她把许慕臻的衣袖拧出一个浅浅的卷儿,人想往下溜躺回去,许慕臻一点不通融,两臂夹住她,生病的人泪光潋滟。
许慕臻把蒸饼里的羊肉馅剥出来,“吃了。”
慕适容那神情,诚实的表现出难以下咽。许慕臻如法炮制,又喂她一份,“我饱了。”
“再吃一个。”
可是吃完又有一个,慕适容小小地推他。
“不吃怎么养好?”
她知道啊。身为医者熟知对抗病魔的方法就是吃得肥肥圆圆,壮大体魄,可她不是犯矫情,身体真实的感觉就是不想吃,勉强更让难过。眼泪掉在许慕臻手背上,许慕臻见状拿帕子给她擦脸,居然促狭地笑了。
慕适容腹诽,这人有没有同情心啊,果然得分手才行。
“以前很多次,我也难受到不想吃东西。”许慕臻浮出苦笑,“没有人照顾我,但我每次都拼命吃东西,下级弟子条件不好,我不吃恐怕扛不过去。如果我现在不管你,甚至把你扔到外面,就能激发你求生的本能了。”
慕适容听了不郁,拉开他的臂膊。
许慕臻笑意不减,眼神却很苍凉。
“我明白了,”良久,慕适容找到他的眼睛,“你给我的,是你想要的。”
电光石火,照出心中模糊的意识,它们终于有了确定的方向、清晰的轨迹。许慕臻哑口望着小容,感到拂去蒙尘,才得到镜台里一个真实的自我。
“你并不爱我,或许和我在一起时能做自己,所以觉得心安罢了。”慕适容怜悯地看他,“你真的吃了好多苦,不断习武也是为了生存。无论以后当不当教主,要善待自己啊。”
一瞬间,许慕臻成了在怀里哭泣的那个人。
“你还是要分手?”
“现在的你,一定容易找到照顾你的爱人。”
“那为什么不能是你?”
“因为你给不了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
慕适容没有说。
她所期待的,是一个不用说也能懂的人,是信任与理解。
卧床数日,慕适容毕竟年轻,又懂医理,身体逐渐复原。林琅雇了辆马车接她去无为观奔丧。
花采璃做主,将明石散人和谢翩、霜磬的丧事一并办了,献上她同等的敬意。置灵座、治棺椁,供桌上陈列三倍的牺牲供奉,明旌详细记录了英雄对抗三金刚的神勇无畏。
小敛要先给死者穿衣服,许慕臻和慕适容主动担了,他们给明石散人穿好,又分别给谢翩和霜磬穿。许慕臻给谢翩做了一套崭新的锦半臂,以报当年赠衣之恩;慕适容给霜磬做了一身粉色水仙散花裙,原本打算当做临别的礼物,但霜磬却没能好好离开,人到此时往往后悔,要是当初不要她,或许让她免于一死。
停柩期间,举行朝夕奠,每个早晚都对死者进行祭奠。仰慕明石散人的江湖朋友先后前来吊唁,也因此认识了两位年轻人。六韦花山庄来了湛谦,他一回到蜀地整天焦头烂额地与叔父斗智,但也抽身过来,赠送奠仪。
摘金钩来了方小满、孤鸢和孤必痕,孤城仞仍没有露面,身为二弟子很说不过去。饮牛津的青霄与丰隆长老满望这次可以见到孤城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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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毛魔抱出古琴,为他的老友弹奏,偶尔望向祭坛,喃喃道:“师兄,你这般人物,总该死得辉煌些。”
不过明石散人的一生,俯仰天地,对亲对疏,无所愧,他已然留下足够的辉煌。
下葬之后,又办虞祭,无不斋没有修缮好,只得将魂魄接引到无为观。
葬仪结束,慕适容还是回到养病院,继续打她的抗疫之战。张果老已将疫病传染最迅速、发展最强盛的时期扛过去,留给她终结。林琅驾着车,护送她和代铃心。隔日许慕臻躲开师姊的盯视,也私自回来。
半个月后,养病院只剩几位病人,且大多恢复得不错,于大娘也精神抖擞,带着豆豆、蛮子识字算账。夏日悠扬,东屋的病人从阴翳的病网脱身,到白天的树荫下乘凉,在傍晚执扇子扑照夜清。从前的欢声笑语又回来了。
某日,院外闯进几个人,脚步声混乱,还伴着急促的交谈,院子里的代铃心回答:“他已经死了。”
然后是女子抑制不住的哭声。
谁死了?慕适容匆忙出来。养病院的病人,她昨日一一诊过,没有重症,怎生今日不好?
许慕臻率先推开门,除了代铃心,门外另有一男一女,男子劲装飒烈,背着一位老人;女子道姑打扮,哭天抹泪地喊“师父”。
许慕臻认识男子,他是英雄集上的鲁索;慕适容还认识女子,她是“小太史”的徒弟薛舞雩,为了寻找师父的下落曾经求三老借宿在无为观。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居然是认识的!
“慕姑娘,救救我师父。”
鲁索对薛舞雩说:“已经出现尸斑了。”
“让老人入土为安吧。”
几人就近将老人埋葬,又回到养病院,招待两人餐饭。
“薛姑娘,你已经寻到师父,以后打算继续四海为家吗?”
薛舞雩听说师门有难,一路追踪到蜀地,结识了无不斋的三老与慕适容,还是慕适容推荐她去无为观的。薛舞雩率真自然,埋葬师父就已了其心愿,不再沉湎于悲伤。
“我会继续游历,记录人世间大大小小的见闻,承续师父的遗志。但在这之前,我还要做一件事。”她偷偷瞄了眼鲁索。
鲁索金发碧瞳,五官如精致的玉像,察觉到她的神色,简短地说了句“走了”,就利落的甩下一个背影。
许慕臻和慕适容面面相觑,代铃心反应不过来,“他就这么走啦?”
薛舞雩大声跟他告别:“虽然你师父是我的仇人,但你是我的朋友。谢谢你!”
背影一味追寻前进的方向,桀骜不羁。有些灵魂生而无拘,恩义亦不能捆绑。
薛舞雩搬来月牙凳,讲述她那件“要做的事”。
“我师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专记武林大事,人称江湖史官‘小太史’。因为这个身份,有人想查江湖的陈年旧历,就会找上门。而这一次,来的人直接囚禁我师父和师兄弟,逼我师父篡改江湖史,这个人就是摘金钩孤宗主,孤城仞!”
92. 情若何(3)
半个月后,养病院只剩几位病人,且大多恢复得不错,于大娘也精神抖擞,带着豆豆、蛮子识字算账。夏日悠扬,东屋的病人从阴翳的病网脱身,到白天的树荫下乘凉,在傍晚执扇子扑照夜清。从前的欢声笑语又回来了。
某日,院外闯进几个人,脚步声混乱,还伴着急促的交谈,院子里的代铃心回答:“他已经死了。”
然后是女子抑制不住的哭声。
谁死了?慕适容匆忙出来。养病院的病人,她昨日一一诊过,没有重症,怎生今日不好?
许慕臻率先推开门,除了代铃心,门外另有一男一女,男子劲装飒烈,背着一位老人;女子道姑打扮,哭天抹泪地喊“师父”。
许慕臻认识男子,他是英雄集上的鲁索;慕适容还认识女子,她是“小太史”的徒弟薛舞雩,为了寻找师父的下落曾经求三老借宿在无为观。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居然是认识的!
“慕姑娘,救救我师父。”
鲁索对薛舞雩说:“已经出现尸斑了。”
“让老人入土为安吧。”
几人就近将老人埋葬,又回到养病院,招待两人餐饭。
“薛姑娘,你已经寻到师父,以后打算继续四海为家吗?”
薛舞雩听说师门有难,一路追踪到蜀地,结识了无不斋的三老与慕适容,还是慕适容推荐她去无为观的。薛舞雩率真自然,埋葬师父就已了其心愿,不再沉湎于悲伤。
“我会继续游历,记录人世间大大小小的见闻,承续师父的遗志。但在这之前,我还要做一件事。”她偷偷瞄了眼鲁索。
鲁索金发碧瞳,五官如精致的玉像,察觉到她的神色,简短地说了句“走了”,就利落的甩下一个背影。
许慕臻和慕适容面面相觑,代铃心反应不过来,“他就这么走啦?”
薛舞雩大声跟他告别:“虽然你师父是我的仇人,但你是我的朋友。谢谢你!”
背影一味追寻前进的方向,桀骜不羁。有些灵魂生而无拘,恩义亦不能捆绑。
薛舞雩搬来月牙凳,讲述她那件“要做的事”。
“我师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专记武林大事,人称江湖史官‘小太史’。因为这个身份,有人想查江湖的陈年旧历,就会找上门。而这一次,来的人直接囚禁我师父和师兄弟,逼我师父篡改江湖史,这个人就是摘金钩孤宗主,孤城仞!”
“改哪一段历史?”慕适容从不知继父对江湖史有兴趣。
薛舞雩现出迷惘之色,“一个叫元潜的人,在我师父的史书中,他是二十出头崭露头角,几年后就失踪的小人物,孤城仞想把他改成忍辱的大侠;而把曾经名极一时的‘双鞭’莫逊,改成见利忘义、攀诬忠贤、道德沦丧的伪君子。”
元潜······莫逊······这两个名字出现在明世经的留白页,关系到神功的未解之谜。
慕适容道:“继父一直醉心于搜集神功,太师公只当他是追求名利,如此听来继父像是认识神功的创作者。”
薛舞雩却不以为然,“孤城仞的年纪跟莫逊那一代隔了七十年!”
慕适容:“我确然未听过继父任何故事······”
“小太史一门不介入江湖,只做记录者,孤城仞这件事,我有义务跟进。”
薛舞雩手中一支铁笔,笔端镶嵌一块水玉,玉色晶莹无絮,十分清透。那是小太史师承一脉的信物,周尧官曾经告诉过许慕臻这个信物。
“你是新的小太史?”许慕臻问。
“我仅代为保管,师父将铁笔传给了我师兄,可他还在地宫里。”
“地宫在何处?”
薛舞雩:“鲁鲁带我走出来,我说不清那些路,可以肯定的是就在山上。”
那么孤城仞一直在山上闭关?纵容妻子被儿子割指,漠视师父精疲力竭而死,连葬礼都不露面?
“那鲁索的师父······也是二师兄?”许慕臻捋了捋,摘金钩总共教出三个英杰:方小满,孤鸢和鲁索。
童道凑在门边,看到薛舞雩“哇”地大哭,同她抱到一起,无为观仅剩的两名女冠劫后重逢。
薛舞雩为了救师父,在鲁索的帮助下扰乱地宫,四处抓贼,童道就是趁那时候逃出来的。
“幸好你平安无事。”
童道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薛舞雩想起那场惊心动魄的逃亡,跟慕适容说:“那是一座墓葬样式的地宫,关押了很多莫家人,还养着一只吸血的怪物,张果前辈就是被那只怪物吸干的。”
她说完,慕适容一声惊叫,捂着脸滑倒在地。她不能想象最敬爱的恩师,为了除疫,却在生前死后遭受这样残酷的虐待。张果老年逾古稀,妙手回春,一生救人无数!怎么有人能如此卑劣地残杀一位施恩不图报的好人?
“他能打伤张果前辈?”许慕臻忖道,难道这些年万事非的武功增益这么多?
“不,打伤张果前辈的是孤城仞,但张果前辈也打伤了他,所以他现下在地宫闭关。”
慕适容浑身一凉,她虽然不亲继父,但继父在她心中并非心狠手辣之人。
“是真的,正是张果前辈到地宫寻找瘟疫的源头,我才有机会救出我师父,童道,还有几个人都是趁机逃出来的。”薛舞雩坚定地说,“我不骗你,孤城仞已是怪物,他吸了张果前辈的功力,另一个怪物吸血。”
慕适容倚在床梁上,力气仿佛从身体里抽尽了,人也发懵,“让我缓缓。”
许慕臻递给她一杯热茶,她差点洒在身上。
屋中人沉默,面对这种情形,谁也说不出去打探虚实的话。天选子仅剩寥寥数人,其中柏绾卿重伤、黎率断臂,丰隆长老短期内都不能使用内功。战三金刚是一场代价太过的胜利,再来一场这样的战斗,就要把他们都毁了。
慕适容也没有提。
薛舞雩却坐不住,总是催促他们。慕适容只好说:“现在仍有对战之力的,仅慕郎一人。我想撑起养病院,自己却先病倒了,这里也靠着他,此事容后再议如何?”
许慕臻很久没听到她叫“慕郎”,登时心花怒放,面对薛舞雩焦躁的神色,想遍了伤心事也没把嘴角压下去。
当晚,慕适容见他赖在床边,一会儿掖掖被角,一会儿摸摸她的头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慕适容恐怕自己再不说,拖到不敢入睡的地步,“你同代姑娘、薛姑娘去外面庄子住。”
“你半夜要水,我得守着你。”
“我刚好,容易过病气给你。”
“我又不怕。”许慕臻以为自己说服她了,开始脱鞋脱外衣,就寝。
慕适容用枕头打他,不许他坐到床上。许慕臻望着她倦冷的神色,心情又沉下去,攥住女子的下巴,忽而将她整个人挤到床里面,“我明白告诉你,我不同意分手。”
“睡觉!”他一把拉倒她,强迫她窝进怀里,“我希望你心甘情愿回到我身边,要非闹不痛快,别怪我。”
慕适容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有些空。
他的话只让她感到十足的胁迫。
“你承认了不爱我,为什么还要这样?”
许慕臻拨弄她顺滑的发,发丝从指缝流过,又被掬起,“我需要你爱我。”
慕适容一阵刺痛,不想泄露悲伤地翻过身,许慕臻猜到这会伤害她,从后面搂着她说:“虽然我不知道爱不爱你,但我对你不差,对吗?我们就像以前那样。”
“不能了!”慕适容用了点力气把枕头扔到他身上。
“你想怎样?”
“分手。”
许慕臻低吼:“你不睡我们就折腾点别的。”
慕适容逃到床下,许慕臻却将她绑回床上,含着她的唇瓣嗫咬,眼睛注视她细微的神色变化,她的躲闪会让吻落到面颊、颈项、耳垂,随后沿着锁骨的中心,像多情的流水渗过谷地,在那儿,冬雪的山峰泛着吃醉酒似的胭脂色,催熟了山上的红日。
“我最喜欢看你······”他在耳畔轻轻吐出两个字。
“别说了,你别说了。”慕适容羞愧难当,拒绝他,却在他的风月手段下雌伏。
“你明明爱我爱得不行。”许慕臻严密地贴合着她,“别再说离开我这种话。”
慕适容从梦中惊醒,又堕入缠绵不尽的梦。虽然许慕臻温柔又沉迷的样子,但看不清他伪装之下的真心,他睡去后慕适容总是回想起夜行船上的惴恐风暴,那头野兽何时又会苏醒?
日以继夜,慕适容白天制定的原则一入夜就被打破,明明想着要彻底拒绝他,又被哄入鸳梦。
薛舞雩□□,不多日就看出两人关系不同寻常,接触时亲密又苦恼的脸色,可不是恋爱反反复复的写照?所以薛舞雩懂了,慕适容不舍许慕臻去地宫,是担心情郎的安危。
东院已经没有病人了。
女子们感谢院长妙手仁心,殊不知慕适容听了有多惭愧。疫病兴起,会在短时间内迅速传人,医者难以如此迅速地找到对症药方,只能药石兼补,让病人扛着,等过了传染的高峰,人体适应,疾疫才慢慢褪去。张果老将死亡多发的阶段留给自己,把逐步向好的阶段留给弟子,保她免受疫病侵害,送她功成名就。
圣人之心,功成不必在己,功成不必存己。自如境界,方为医道。
泪眼滂沱中,慕适容仿佛又见到那位飘然澹远的老者,不惧强权,乘小舟渡江水月。
夜空升起半月,许慕臻轻车熟路地撩开女子的大袖衫,抚摩瓷玉般的肩头,密集的吻着。慕适容伸手推,反而被他更深的裹进怀里,如珍视独占的宝玉,柔软的娇躯令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疫病的源头是地宫,想必那里还有更多病人······你别······”她像褪净皮的荔枝,珠圆玉润,每个吻都落到敏感的地方。
“你想让我去?行。”他忙里回答。
慕适容看他根本没过脑子,“如果继父与万事非都与你为敌,你如何应付?”
许慕臻埋着头,“明天想吧,我现在没心情。”
他足是色令智昏。慕适容把大袖衫拉上去,他又用鼻子蹭掉,咽了咽喉咙,哑声问:“你身上都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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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好。”
许慕臻不疑有他,“我看看哪里不好。”
慕适容气得起身,下腹一阵冷冽坠胀之感,她双腿一软。许慕臻见她裙底落了瓣桃红,知她来了癸水,缓声道:“换身衣裙,我来洗。”
慕适容难为情地说:“不用。”往衣柜里找了新衣裙,躲进床帏换了。
许慕臻拿盆接衣服,慕适容不给,他说:“洗血迹得用冷水。”
慕适容皱着小脸,“我知道,我会。”
许慕臻:“你现在不能碰冷水。”
他夺过来洗干净,晾在院外的衣绳上,三个屋的女子挤在窗户边看。年老的叹慨,年轻的憧憬。
等许慕臻回屋,慕适容已面朝里躺下,给他留了栖身的位置,他粗手粗脚上了床,手臂一捞,香香甜甜的人儿又回到他臂弯。
许是他的勤快讨了喜,许是她经期乏力,今夜她特别安静。
“容儿······小白鸽······”
慕适容知道“小白鸽”的称呼取自何处,低声道:“别乱叫。”
许慕臻说:“这个名字不一样,只属于我们两个。”
慕适容:“好比叫你大树根,你觉得好听吗?”她暗指磨她的那个什物。
“好听,不愧是我的小白鸽。”
“你成心的吗?”
许慕臻笑了,锋利的眉目舒展后是无双俊朗。
睡前谰语是这段时日最轻松的一段,连透窗的月光都显得平易近人。
翌日,四人便围坐一起商讨地宫之事。
摘金钩有地宫,是慕适容都不了解的。地宫凿山建造,薛舞雩晓得一处出口在无为观的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下面。她虽然机缘巧合进入地宫,却搞不明白那个机关,而且看到的仅短短一瞬,进去之后又无法出来。
四人正愁眉不展,院外的来客打断了这种僵持,沈呈华骑着林琅的“太子”,找到养病院。他风尘仆仆,进门先要茶汤,拍了拍许慕臻,“益州乱了。少主,请随我同去助阵教主。”
“父亲来益州了?”
沈呈华点头,“教主答应为湛少庄主夺回六韦花山庄,之前拨的是先头部队,大军两日前才到。闹分裂的是湛立则,背后由摘金钩支持,现在大批弟子均被教主击退,教主正与万事非、孤城仞交手,青霄长老助战受伤,让我请你驰援。”
许寄北孤傲自负,青霄长老却善于审时度势。青霄要叫他,多半是悬于一线的险局。思量起来,薛敢能制成三金刚那种程度的药人,没有孤城仞的支持实难做到,难道孤城仞的功夫比三金刚更可怕?这一念让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马只一匹,至多乘两人,许慕臻请代铃心留下,以防薛敢等人伺机报复。
薛舞雩急切地举着手臂:“带我去吧!带我去吧!”
“坐不下。”二人已在马上。
薛舞雩牵住马辔头,“我是小太史门徒,这样大的场面,修史的怎么可以缺席?带我去吧!”
沈呈华:“真坐不下,要不你走着去?就在六韦花山庄。”
“等我到了,人都该散了!”薛舞雩急生一智,不管合不合适,拽着沈呈华的腿将他拖下马,沈呈华歪歪斜斜落了地,沾了一身土。
薛舞雩好言说:“你累了,正巧歇歇,我替你!”
沈呈华:“我真服了。”
许慕臻见她如此执着,沈呈华好像也让步了,便对慕适容告别:“待我接你。”
慕适容却无一句叮咛,静静退进屋子,拾起晒药的笸箩掂了两下,谁料刚还在马上的威风男儿掠到她面前,“回答我。”
“你不必来,我们分手。”
许慕臻变色,“你夜夜同我······还想分手?”
慕适容小小声说:“那不是我愿意的。”
许慕臻怒极,“是我一厢情愿了?”
“除了隐瞒张果老的信,夜航船上强迫了你,我还做错什么?非过不去吗?”
能轻易过去,是因为受伤的不是你罢了。
许慕臻的眼色冷得像大雪天,“你不愿意?我弄你的时候你叫得很好听啊!”
慕适容起身避他。
“挠得我后背都是伤也不肯撒手。”她躲到哪他就跟到哪,“舔我那次······”
慕适容头埋得极低,一句也不回嘴。
许慕臻居高临下地说:“你非说不是自愿,随你。但我来时若不见你,我会再强迫一次。反正我罪名罗织,也不在乎多一次。”他砸门而出
慕适容就在门扇开阖的瞬间看见男子踏蹬上马,他们的视线短暂地对上一瞬。
代铃心进屋来,见她捡出笸箩里一片晒干的黄连。
“连我也搞不懂,你到底愿不愿意?”
慕适容自惭形秽。
她从不强硬地拒绝,就被许慕臻当成可以胡作非为的表示,也怪她不争气,沉迷美色。许慕臻好像掌握了她身上的窍门,能调动她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触。这些夜晚,并不像船上那夜,反而旖旎勾魂。
盛夏真有点热。
93. 往事录(1)
谁拥有六韦花便是蜀中首富,可与王侯将相契阔谈?,从此香车宝马出行,珠玑美人在侧。
碎银几两,尚引得俗子争夺、兄弟阋墙,何况天上银阙?
湛立则仅仅因为晚生几年,听命了湛立威一辈子。近几年,湛立威越来越频繁地表示将要退隐,家业传给儿子,而不是弟弟。六韦花从不分家,湛立则也不愿,他想得到完整的六枚花瓣,一片也别少。
湛谦出蜀,湛立则抓住这个好机会,让兄长死在合适的时间,且秘不发丧,将产业过到自己名下。这一切还要有个帮手,保证一举成功,湛立则的合伙人就是摘金钩。只是他没想到湛谦也请了帮手,帮手还是饮牛津。
饮牛津共计两千弟子,剑阵列在六韦花山庄外围,连只麻雀都飞不出去。
鲁索与孤鸢原来系出一门。
英雄集大会上,前者做了后者成名的垫脚石,此时却不计前嫌联手,横扫一众饮牛津弟子,但他们的功夫在老江湖的许寄北面前显得炉火不足,被揍了个吐血。
许寄北下令,诛杀六韦花所有叛徒。两千弟子蜂拥而入,手起刀落,六韦花顿成尸身血海。湛立则望着忠心的家仆被杀,心焦如焚。
这时,孤城仞像从地底下突兀地冒出来。
他连杀七八名饮牛津弟子,踱到许寄北面前。
许寄北一开始没认出来。他们上次照面也是在此地,但许寄北总当他是小角色。自视与明石散人同辈的许寄北,看明石散人的弟子总跟看孙子似的,其实孤城仞才是他的同龄人。
“孤宗主藏哪儿了?”许寄北戏谑地问。
“奉劝许教主明哲保身,别涉及他人家事。”
“与君共勉。”
“我管的是正义!”孤城仞沉声说,“湛立则为六韦花鞍前马后数十年,理应得到一份尊荣。湛立威只私心自己的儿子,罔念兄弟之义。如果无人站出来伸张大义,小儿一辈视作理所当然,从此兄弟离心,父子算计,阖家无伦,积年之后武林败坏,是我等之过。”
许寄北听得没耐心,“你入邪教了?”
结盟,看中的是利益。湛立则必定承诺了相当的好处,打动了孤城仞,甘做六韦花的戈矛。英雄集就是双方的合作产物,一个利用江湖名声传扬,一个利用财阀势力承办。许寄北对这套心知肚明,所以一听孤城仞满口仁义道德,反感得不行。
同道中人,你虚伪给谁看?
“许教主商人思想,不能理解孤某也在情理中。”孤城仞面如顽铁,“我今日行大义,清正道,许教主勿妨碍。”
他还端起来了?!
“我若阻止呢?”
孤城仞挥动两臂,调动真气,衣摆蓄了满满的风,“孤某誓将铲除一切不合于世的罪恶!”
许寄北轻蔑地笑了笑,双方如博弈的野兽窥伺一隙之机,骤然发功,孤城仞还更快一等!
许寄北的明世经已大成,战胜明石散人后眼中已容不下其他对手。但孤城仞不仅功力不逊,而且步法、出招更诡谲,几十回合中,许寄北总在防御,尤其是翻手、折身膝击的几式,险些伤他罩门。
许寄北从最初的恣意妄为转趋保守,心里快速想着,孤城仞虽为一教之宗,却未有与江湖名宿交手的记录,这些年始终是自己在明敌在暗,无怪被对手摸清了武功路数。
此时,青霄早于众人分辨出强弱,派沈呈华一路快马加鞭,调回少主。
许慕臻到得山庄外围,看见饮牛津弟子人挤着人,他想穿过人群走进去,突然青霄长老一声大喝,饮牛津弟子的包围圈齐向后退,把许慕臻拦回去。
丰隆长老喊道:“教主,不可被他吸功!”
许慕臻浑身一凉,靠蛮力挤进圈内,许寄北接连阻困孤城仞的攻击,并以明世经结成钟罩,但在孤城仞持续发力下,钟罩的内功也被孤城仞吸取。
许寄北意识到这是江湖不传之秘辛——归墟纳法。孤城仞不是造诣登天,而是吸了许多登天的神仙,这份功力已非人生在世所能达到的境界,而现在还在吸取许寄北。许寄北当机立断,以一种最不当的方式解决。
许寄北打伤了自己。
归墟纳法取练功的捷径,亦有明显弱点,会吸收伤、病、毒。许寄北重伤自己,孤城仞再吸,势必将重伤转移到自己身上。
善观大局者往往具备壮士断腕的决心,明白什么时候放弃。果然,孤城仞马上停手,许寄北保住了自己的功力。
可饮牛津想赢,也难了。
许寄北抹去唇边鲜血,冷笑,“明石散人是英雄,怎么教出你这么个靠邪功建派的劣徒,致使晚节不保。”
“武功但分高下,不分善恶。”
“听听,”许寄北展开两臂袖幅,“你肆意评判他人善恶,到了自己全然开脱。榨取别人潜心苦修的成果,还有脸用?”
“这本就是我家族一脉的传承,晚了八十年才到我身上。许教主未知全貌,妄议在下,不懂得出言有尺的道理吗?”
“什么歪理,你都不够八十岁,何来晚八十年之说?”
孤城仞端正的伸出左手,“请小太史。”
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被两名摘金钩弟子提上来,他的双腿已经废了。人群中的薛舞雩认出了自己的大师兄,大师兄为给师父争取逃生机会,以身诱敌,薛舞雩再返回救他,却见他被折磨得失魂落魄。
至少让我救回大师兄,薛舞雩暗中祈祷,目光一斜,看见摘金钩的鲁索,俊美男子与其视线一碰,旋即装作不认识一样撇开脸。
“鲁鲁!鲁鲁!”
孤鸢问:“鲁索,你认识她?她逃出地底城是不是跟你有关系?”
鲁索烦躁地说:“不知道。”他狠狠瞪了薛舞雩一眼,薛舞雩立刻露出受伤的表情。
“鲁鲁!你欺负人!”
许寄北指着半死不活的书生,“你说这是小太史?变成这副鬼样子还能秉公记史吗?孤宗主不如杀了,想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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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写吧。”
“小太史,你来讲八十年前的旧事。”
书生死气沉沉的眸子微微翻动了下眼白,忽然厉声说:“‘双鞭’莫逊侠肝义胆,武功盖世,屡安百姓;小人元潜,卷挟神功逃走,其后人阴枭诡诈,修炼毒功,残害侠士之后,该当死罪!”
孤城仞一击砸向书生的天灵盖,书生顿时七孔出血,身子软软倒在地上。
“师兄!——师兄!”薛舞雩不顾危险,奔到书生旁边,书生嘴唇蠕动,没说什么就阖了眼。薛舞雩捧着师兄的头,痛哭不迭。她一听说师门出事就找线索,潜伏无为观中,费三年之力,结果谁也没救回来。
小太史铁笔在她身上,但师父遗言传位于师兄。
孤城仞将她拎起来,“你来说,说的不对,跟他一样下场。”
薛舞雩吓得唧唧索索,“我······我不知道。”
那段历史与她差了六七十年,除了师父,她和师兄都是听前人记述。孰真孰假,未尝可知。
“杨丹冥顽不灵,固守成见,不配为武林作史。我再讲一遍,请江湖英雄作证。”
许寄北环顾四周,发现英雄集请过的各帮派掌门、帮主几乎都到了,或为摘金钩弟子挟持,或自愿应邀。算上饮牛津,一同被请进六韦花山庄的比武场,孤城仞做起东家,湛立则也不敢反驳。
比武台正中设祭坛,摆上几案与三牲,四周花木扶疏,金银铜器光彩灼灼,显是经过一番精心布置。
孤城仞登上比武台中央,摘金钩弟子在旁侧摆放坐席,笔墨纸砚齐备,把薛舞雩押在那个位置,守着四名摘金钩弟子。薛舞雩如同囚犯,茫然地下视各门各派的观众,又战战兢兢地望向孤城仞。
孤城仞沉声道:“在下请诸位英雄参会,着意澄清一件往事,事关家祖父——元潜。”
江夏堂堂主刘仕齐不满:“元潜是谁?区区小人物也配让我们——”
话未说完,摘金钩弟子抬剑斩落他的头颅,鲜血溅污了同门衣衫,男女惊慌尖叫。
孤城仞不以为意,示意弟子拖走尸首,“小太史你记下来:家祖父在江湖两三年,幸为江湖英雄赏识,愿将他们所创神功交付家祖父发扬光大。然而,先辈英雄中有沽名钓誉之徒,假意赠送神功,等到家祖父寻地修炼,他又杀掉家祖父,窃取所有神功。”
“这个假仁假义的伪君子,就是‘双鞭’莫逊!”
孤城仞不由得激动,他挟这段耻辱往事病了一生。
“莫逊练成神功,声威日隆,可我家祖父骨枯黄泉,家父自幼伶仃。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无人为我伸冤,我立志将此事大白于天下。”
零陵派掌门曲虹说:“孤宗主所述,是一家之言,可有证据令我等信服?”
“当然!”孤城仞声如雷动,一招手即有弟子押送数十人至比武台下,所押囚徒衣衫褴褛,血迹纵横,更有三两妇人抱着孩童,蓬头垢发,其中一母只能以指尖血哺育婴孩。
94. 往事录(2)
“他们,都是莫逊的后人。莫逊的长孙已经承认祖父的罪行。”
曲虹道:“孤宗主,你如此对待老弱妇孺,实违江湖道义。这些人伤痕累累,可能是屈打成招,况且莫逊的后代不涉江湖,你找的这些人是也不是,谁也辨不得。”
曲虹言之有理,各帮派议论纷纷,多数赞同曲虹。
“蠢獠!”孤城仞骤然发怒,随手凝出一团真气,抛向反对声沸腾之处,真气炸出一片血花。遭到攻击的五人来不及闪避,暴毙当场,摘金钩弟子倒提五具尸体的脚,拖出去,地上曳出血红驳杂的道子。
“我知道定有人拿一些小节说三道四。”孤城仞来回踱步,下台掐住一人脖子,“告诉江湖人,你跟莫逊什么关系。”
那人咳道:“······是我曾祖。”
“你!”孤城仞又掐住一个。
“是,是我外祖父。”
孤城仞气得大吼:“他们全是莫逊的后代,谁还不服?”他像疯子一样发狂,台下一片寂静,谁也不敢出声,孤城仞满意了。
“我父亲幼年失怙,吃百家饭,穿百家衣,而立便去世了。我漂泊异乡,虽被明石散人收为徒弟,但一直不得师父信任,他宁可教饮牛津的弟子也不传我神功。”孤城仞肃声数说,忽而目光一锐,指着跪地的那些人,“莫逊却衍嗣繁茂,为后人积累了名声与财富。世上因果错乱,我追讨公正,谁敢阻我便是倒行逆施,孤某替天行道!”
孤城仞双掌同出,两人像被雷劈中的桩子微微一晃,没了气息。孤城仞连出数招,姿势如蛟龙闹海,如鹰隼巡狩,杀得每一个都血肉模糊,可对于不会武功的人,哪里用得着这样?
孤城仞向莫氏一族说:“归还本属于我族的神功。”
年纪大的莫氏族长沙哑地回答:“祖宗深以为恨,训诫后代不踏足江湖。莫氏一族无人习武,神功秘籍也被祖宗毁去。”
“说谎者永历万劫!”
莫氏族长躬着腰:“我之一族铭记祖宗规训,对孤宗主心怀愧疚,可那毕竟不是我们犯下的罪过。”族长蹒跚跪下,沾满血渍的膝盖触地,疼得他咧嘴,“孤宗主囚禁我们两年多,莫氏病的病,死的死。孤宗主还不解气,就请将我这老骨头拆了,放我儿孙一条生路。”
他伏在地上“咚咚”磕头,额头流血也不停,子孙哭嚎一片,老族长还不弃地在为子孙请命。
“交神功免一死。交一本,免一人。”
“神功真的不在我们手里。”
“至少莫逊的‘盈月相功’在!”
老族长绝望地说:“没有。祖宗从没有留过武功秘笈,他叫我们不要习武,怎会留下秘籍?我以全家性命发誓!”老人对天伸直手掌。
“弥天大谎!”孤城仞痛击老人门面,老人的脸陷入头骨中。
为婴孩哺血的妇人尖声一啸,骂道:“莫逊造的孽,你找莫逊!你去啊!跟我什么相干?”
“你的孩子不姓莫?”
“姓莫的多了!冤有头债有主,谁的错误谁弥补。我儿三岁,跟你的恩恩怨怨有何干?”
“你嫁到这家就是你的错!”
薛舞雩恰在近处,推了一把妇人,“快逃啊!”
抱着乳儿的妇人跑不远,被迎面而来的方小满擒住,一剑割颈,乳儿还未发出一声失母的啼哭,亦被扼死于襁褓。薛舞雩看到母子俩都没活下来,避开了双眼。
眼见孤城仞就要迁怒薛舞雩,薛舞雩大喊:“杀我没人记史!”
孤城仞面色铁青,动作一滞,随即将凝聚的真气散射台下,江湖人当场毙命者有之,抱头鼠窜者有之。
孤城仞冷冰冰的问:“你能公平记史?”
“小太史一门,绝不曲笔真史。”薛舞雩展示铁笔给自己壮胆,上面的玉石澄净无瑕疵,启示书史者玉质冰心,决不能矫造遮掩,贻后世骂名。
“好。”孤城仞指着几案,“写!”
薛舞雩头皮发麻,湿冷的手抓了抓道袍,哆哆嗦嗦地坐下来,研墨。
摘金钩弟子听从方小满拔剑之令,纷纷亮出兵刃砍杀莫氏族人。
“且慢!”
男人声音尖细而中气不足,佝偻着腰从一众摘金钩弟子里走出来。他的面貌已不像人样了。兴许常年不见阳光,他全身上下透出干瘪的苍白,面颊与双手遍布黑斑,四肢仍瘦长无力,软得像随时会折断。
“他怎么还活着。”许寄北自语。
万事非走投无路时拜入饮牛津,那还是先教主云别尘的时代。万事非入教不久骚扰润下使游心玄,云别尘将其流放,后来许寄北下令将其处死。之后的事许慕臻便知晓了,万事非藏匿于泉州做讲师,还拿他补血。
万事非走到莫氏族人面前,恶笑道:“你们不仅欠了孤宗主,还欠了我!”
——“我的祖父是独臂金雕万户侯!”
江湖人仿佛这才想起这两人都姓万。
万户侯出身商贾,身怀绝技还有散财之德,就是豪侠,连独臂的缺陷都成了受人尊敬的理由。万户侯的人生起笔豪迈,辉煌到来星束死的那天。
那天他恰宴宾客,俊杰英才跟着一道黑影发现内室来星束的尸体,尸体从头到脚满是黏着的白液。来星束是左渊初的妻子,也是结拜七人中的小妹妹,所以万户侯行迹更显卑劣,秽德彰闻,从此销声匿迹。
“莫逊嫁祸我祖父,害得我家人人讨打,毁了我一生!”
“大侠,这件事我们听也没听过啊!”
万事非桀桀狂笑,“还想抵赖?”
万事非得尖爪细长如勾,只一刮,莫氏徒子徒孙的脖子呼呼冒血,他跳着夸张别扭的舞步,享受这场纵情欢愉的残杀。祖祖辈辈的憋闷,借这一刻的决口泛滥,而不必管。
他总算在天下人面前把仇报了,着实快慰!
最初,备受江湖称道的七人,一统初心,耗时十载共同做出一部武功,也共同选定了元潜,但神功交出后,莫逊就暗自筹划动作,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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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毕生所参悟的精髓义理拱手让人。
元潜接受赠予的第二日,莫逊就单独约见,名义为指导肯綮,实则暗杀。
元潜失踪的事很快让左渊初和来星束得知。夫妻二人查到莫逊可疑,给七人中的大兄杜汐恩致函,随后来星束惨死于万户侯的家宴。
一朝时移,从此命途多舛,劫难百出。
万户侯遭受世人唾骂,被亲人抛弃,晚年又聋又哑;秦犁的女儿惨遭横祸,年事已高的她只能带孙女隐迹江湖;冷法一家尽被屠灭,曾受过他帮助的县令亲口证实他的死讯。
而杜汐恩,他疯了,不知道他查清了真相,还是忘却了真相。
他六十岁的时候还有人见过他,但大家都说,那是个凶残的疯子,邋遢,暴躁,横蛮。
他们纵横一生树立的美名,随着如此结局,变成诽谤与讥嘲,诋毁与侮辱。口耳相传的美名,跟着口耳相传沦为污名。
与此相对的,是莫逊声名鹊起。
除暴安良,还官拜六品,升到了武林中人难匹敌的地位。人们都忘了,他曾和臭名的六人结义。
莫逊陷侠士于不义,其罪当诛,可他已经死了。
台下的江湖客未曾同情孤城仞与万事非,反而共情平民莫氏一族。一群武艺高强的人对没直接做过恶事的百姓赶尽杀绝,大家感受到的只是这一幕中,凶手的酷烈。
顷刻间,莫氏后人尽戮,红血如雪,覆满一层又叠,腥味冲得人恶心发晕。孤城仞干笑数声,在比武台上来来回回踱步,偶尔目泄凶光向下一扫,不知盯上了谁。
许慕臻趁机凑到父亲身边,许寄北冷哼一声,“还晓得回来。”
许慕臻无语,沈呈华不报他的话,他何从知晓六韦花和摘金钩这码子事?
孤城仞向台下英雄发难:“神功是我家族秘宝,孤某这些年寻到了来星束的‘时止则止’抄本,秦犁的‘牛牛传’抄本,师父亦将‘悦离神功’和‘鬼坎神功’赠予我。”
“孤某想请江湖朋友帮忙,让余下的神功物归原主。’剑侍儿’左渊初的风中眼,‘封魔仁侠’杜汐恩的明世经。”
台下万道目光、台上炙热的火光齐齐烧向毋庸置疑的一个人,而许寄北面色不改。
此话就是冲饮牛津、冲许寄北来的。
这场江湖恩怨将从饮牛津与摘金钩中重选龙头,彻底改变格局。
“许教主用以称霸武林的明世经,属于我之一族,应将秘籍完璧归赵。许教主和少主再打着神功的旗号也不合适,宜废去全身武功,改修其他。”
废武功不是小事,莫说神功,就是普通武功一旦丧失也如废人一般,甚至会从此一蹶不振。
许寄北低声对儿子说:“你想办法克制归墟纳法,我拖延他。”
他身受重伤,却不愠不惧地登上比武台,“明世经是杜汐恩所作,千挑万选选中了孤宗主的祖父,但不代表选中孤宗主,孤宗主无权继承。”
“诶,对啊!”各派交头接耳。
95. 往事录(3)
刚才的残杀败光了摘金钩的好感,江湖人情感上转而倾向一贯讨厌的饮牛津。
“我祖父的秘籍,我无权继承?”
“孤宗主也说了,通过七位英雄的考察,元潜才获赠神功。神功属于元潜,不属于七位英雄没见过的你。”
孤城仞乜斜瞟他一眼,忿然问:“不属于我,难道属于饮牛津?”
“正解。”
江湖人都笑了,看两大豪强若市井商贩般饶舌。
“七位英雄故去,神功流落江湖,谁能抢到各凭本事。明世经是前任教主遗赠本座,已是我教之物。”
“胡说八道!许教主竟是鼓唇弄舌、搬弄是非的市井儿。”
孤城仞两臂一挥,身位不动,人们先是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波动,骤而地崩。许寄北足下的土地开裂,差点将其下半身啃入。六韦花山庄的土地铺青石板,尤为平整坚实,若不然地缝裂得更大,许寄北绝难躲开。
艮卦神功时止则止,比明世经毫不逊色。
孤城仞紧追不放,许寄北闪身至何处都有岩土聚集的巨噬怪兽,以至四面八方俱是漫漫黄沙,许寄北快要被这片沙漠埋葬。正当他退无可退时,黄沙变了风向,土石缓缓向一边漏下,天光从沙墙泻入下来。许慕臻抓住父亲一条手臂,使力带出来,挡在父亲前面。
他早已比父亲魁梧,正值青春强盛。许寄北欣慰的想着青出于蓝,但片刻之后他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许慕臻面色微黑,身前站了个人,瘦骨嶙峋,是万事非。确切地说,万事非是给一根长绳捆住手脚,被迫缚在那个位置上的,绳子两头由丰隆和青霄控制,他们都整张脸发黑。
服了鬼虐召。
归墟纳法虽称不上高超武学,但对阵尤其麻烦,苦修的内功一被吸去就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搁谁都接受不了。许慕臻忌惮被吸,用万事非掩护自己;丰隆青霄害怕被吸,给自己投毒:缺德的、阴损的招儿全用上了。许寄北觉得自己老脸有点挂不住。
江湖人评价饮牛津,尽是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字眼,但不毒,不阴,不宵小,今日之后怕没有好词了。
但许寄北也想不到奇招,姑且看儿子如何应对。
万事非觉得无辜,所以破口连环骂,叫“两个狗死奴”给他松开,叫许慕臻“天杀的不尊师父”,叫许寄北“偷摸藏后的小人”,总之,“一干人全该死!”
许慕臻平静地回:“用我的血,我收些红利而已。”
丰隆与青霄合作,万事非拗不过他们两人的劲儿。
孤城仞看着他们奇怪的阵型挖苦道:“许教主,你怎么认了情敌的儿子?不怕戴绿头巾?”
许寄北说:“这是我亲儿子!你儿子呢?不敢来?”
孤城仞鄙夷一笑,“他是谁儿子,上次不是你说的吗?”
许寄北明白这把坑自己了,但活该得受着。
许慕臻说:“二师兄,孤必痕害师姊断指、师父去世,你手上的悦离神功、鬼坎神功就是孤必痕以不义之途换来的。”
孤城仞道:“犬子背德,我已经教训他了。师父的命,我正要和你清算!”
“你在说什么?”许慕臻凝眉。
“师父为你传功而死,你该当何罪!”
许慕臻愣住了,这么说确也不错,明石散人因他而死,其咎在他,那些伤心与愧疚顿时冲决心头,让他茫然无措。
“荒唐!”花采璃从天而降,穿着粗糙的生麻布衣,衣边不加缉缝,这表示为至亲离世服斩衰,服期要达三年,服孝期最长。她站在两者之间,伸出残缺的那只手,柔声唤道:“师弟,师父对弟子向来仁爱,传功若非他情愿,谁也强迫不得。死生无常,错不在你。”
她的目光矜怜悲悯,小容很像母亲。
“城仞,莫逊亏欠你的祖父,但莫氏族人并未伤害你。你屠人满门,已铸成大错,更不该同室操戈,以伤师父在天之灵。”花采璃不善言辞,却敢临危出阵,批斥丈夫。
“夫人,我以为你懂我。”孤城仞目光责备,“莫逊害我一家背负世人误解,我本该无忧无虑的童年流离失所,我一生都变了!只为复仇,只为修炼神功,只为替祖辈恢复名誉。你们这些没被人改变过的,稳居大厦享受天伦之乐的,幸福得昏了头的人,怎么懂我?”说到最后,声如咆哮。
“师父——我尊敬他。”那张脸断然收掣所有感情,冷漠地说,“但我从不感谢他。他误人子弟!”
“住口!城仞,你疯了吗?”
“我清醒得很!”孤城仞凶狠地皱着脸,气得左右踱步,不时向台下或妻子摆出双臂展开的夸张姿势,“他明知道我志在神功,偏偏不教给我,致使我几十年原地打转。秘籍找不到,武功没进境。如果他帮我,我早就做到了!还用等到今天?”
孤城仞语速极快,絮絮叨叨,精神相比在场的任何一人都更紧张。
许寄北低声说:“他真像疯了。”
“他不帮我!一点不帮我!他根本不喜欢我!只喜欢大师兄······”
许慕臻理解这种化不成龙的苦闷,因为神功正是自己一生的机遇,平心而论自己并不比孤城仞光明,只是有个人一直奋力托举他。
花采璃柔声提醒:“可师父也没把神功传给大师兄,因为师父······”
因为明石散人总是根据徒弟的性情与长短授业,让花成花,让树成树。他怕第二徒气量偏狭,走入歧途,本想带领他走上光明磊落的人生之道。
“大师兄根本不想学,也不是那块料!我不一样!我天分高,能吃苦,师父······师父一定是怕我超过他!”
许寄北无奈:“你也配与明石散人并举?无论武功还是胸襟气度,你与那老家伙差远了。”
“许寄北,你闭嘴!你不配评判我!”
许寄北笑道:“我替老家伙教育教育你,他留你在身边,当觉得你是可塑之才,想感化一番,不料竟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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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这个样子,邪魔外道一堆。老家伙的担心果然没错,你心术不正,难成大器!”
“父亲?”许慕臻悄声问,“你干嘛激怒他?他要是用归墟纳法的话······”
许寄北意味深长地说:“就是要激怒他,你也说两句。”
啊?
许慕臻想不明白。
许寄北遽然大笑,心情畅快,“明石散人和赤毛魔将毕生功力传给我儿,足可见他们对你何其失望!摘金钩的宗主竟以归墟纳法这等下三滥的功夫开派,可笑,可笑。江湖人将摘金钩与饮牛津并称,荒天下之大谬。”
“许寄北,我杀了你!”孤城仞业已疯魔,双目淫红,连瞳子都湮于一片血色之中不分明。
“儿子,上!”
啊?
许慕臻腹诽,这是帮我还是害我?孤城仞若将归墟纳法胡乱一使,自己身上明石散人和赤毛魔的功力被吸去,江湖上还有人收拾得了这个怪物吗?
“别怕。”许寄北察觉到儿子的顾虑,“他发癫,说明体内已有病与毒,自身功力按不下邪祟,稳妥起见他不会再用归墟纳法。”
“他都疯了,还在乎稳妥吗?”
父子俩对局面的理解迥然相异,许寄北欲迎战,许慕臻欲避锋,谁也说服不了谁。
孤城仞将比武台震塌,土石四射如弓矢,破空声伴随惨叫,伴随如注的血流,茫茫迷烟中所有人都看不清土石的来向。花采璃以钟罩护体,接近孤城仞,截断他攻击的手势。
“你也逼我!天下多大,就有多少人逼我!”
犹如虎啸山林,四周墙壁应声断裂,土地波动不逊于海潮,汹涌澎湃。
花采璃接连出掌,分散他的功力以减轻江湖同道的伤亡。孤城仞见夫人对自己步步紧逼,怒气更盛,仅存于心的细弱游丝般的柔情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情与冷漠。
双手如鹰爪勾摄猎物,花采璃面色悚栗,不敢相信丈夫对自己做了什么,直至看到全身蒸发出漂白的雾气,雾气越来越快地传输到孤城仞双掌之间,她才确信。
她的师兄、丈夫,在吸食她的功力,把她当成工具。花采璃心伤了一阵子,然后以她仅剩的功力使出从未用过的一招,以擒拿手抓向孤城仞做幌子,在孤城仞变换身姿对冲时,将内功凝聚于头顶神庭、眉冲、上星、曲差等穴,卯足力气撞向孤城仞的丹田。
将内功凝聚头顶,借撞头的力量钝击对手蓄功的中枢丹田,严重者可丧命,轻者也会内功错乱。这招对敌人有效,但比较少见,究其原因,此招即是同归于尽。聚功首先会使出招者的头承受高压,向外界一撞,头就爆了,出招者必死无疑。
一声爆响,视线不清的人们以为哪处墙又塌了,但烟尘溅出几道细细的血流。
许慕臻说:“父亲,我过去看看。”
许寄北反问:“你不怕被吸?”
“听声音是师姊传来的,我得去看看,而且我服了鬼虐召。”
96. 往事录(4)
一瞬间,地动停止了,烟土滚滚,遮天蔽日,四周静得出奇。
许慕臻逐步试探,摸向花采璃的位置,脚下土块又开始有生命地蠕动,不久又像死了似的趴在地面。短短距离,危机四伏,他还未看到人影,只听花采璃虚弱地说:“你父子不配见师父,但你们也······”
“师姊,师姊?”
若是师姊遇到灾祸,接连失去至亲的容儿怎么受得了?不管怎样也要救回师姊!许慕臻体内有明石散人和赤毛魔的功力,与先前的自己大不相同,也可以渡功救人了。
这么一想,他步子迈得极快,□□步就隐约寻到人影,拨开烟尘是令他意想不到的一幕。
花采璃的素色衣衫上是一滩滩淤泥,轻轻一捻便可挤出血浆,她的头炸开了,面容被黑糊糊的头发盖住,只看得见鼻尖和唇。
其实凭她的才干,做宫廷乐官还是做江湖女侠都能闻名遐迩,她却选择了最艰辛的道路,选择了今日的归宿。
花采璃的尸首由孤城仞抱着,孤城仞的眼睛一片污涂的黑色。
花采璃也服了毒。孤城仞跟着吸食的毒素,与他体内的毒联合发作,而他又被花采璃损毁丹田筑基,且过多吸噬的功力变成负担,加速毒血流速。
孤城仞看见许慕臻,再次发动土石攻击,大地颠倒,江湖人一片仓皇地尖叫。
许慕臻没有动。
对于现在的孤城仞,死亡已是必然,许慕臻不想屠杀同一师门的二师兄,但对方似乎不接受平静死去的结局。
“许慕臻,天意照尔不照我罢了。”
许慕臻足下放金光,离他近的土石仿佛都听他调遣,不再肆虐,与此同时金光大亮。孤城仞想起什么,面如土色,他是那么不愿意承认自己真的败了。
艮卦属土,乾卦属金,土生金。
按照五行相生规律,时止则止,会滋养明世经。
土石之力会转为金用,许慕臻一人身上是明石散人和赤毛魔的功力,还有创造了明世经的杜汐恩,四人同袍,孤城仞不可能赢得了。
这一生究竟是这种结果,虽然他也早已料到的。
孤城仞含恨瞑目。
若他将仇恨与莫逊无辜的族人分清,江湖人也许会敬重他,只因人们相信,仇恨不该蒙蔽善良。
烟瘴缓缓散去,江湖恨仇埋葬于一片废墟。人们发现孤城仞死后,湛立则也自杀了,方小满和孤鸢失踪,鲁索在大战中保护了小太史,所以还在。
江湖各派对摘金钩的恶意只能发泄在鲁索身上,金发碧瞳的异族男子横刀连砍,而围攻的弟子将其玄色劲装划成破布,露出血色伤口与精壮的躯体,交相映出一种惨烈的美。
道姑打扮的薛舞雩在他身边绕着转圈,向各大门派喊话:“他是好人!他真是好人!我以小太史铁笔,以我死去的师父师兄发誓。相信我!相信我!”
“鲁鲁,你师父不在了,我们把地宫的人救出来吧。”
鲁索乜斜看她一眼。
苍梧门夏掌门问:“地宫关了些什么人?”
薛舞雩掰着手指头说:“除了我师父和莫氏,有一些江湖上的老前辈,还有一些十余岁的健壮男孩。”说到此,她战战兢兢地看了眼万事非,才想起死了个魔头,还活着个吸血鬼。
万事非感到众人敌意地以目光绞杀他,他身体日益羸弱,从百人中逃跑的轻功也退化了,他呲着丑恶的嘴脸大骂:“你们这些假仁假义、行事猥贱的名门正派,围堵我这样一个受害者,我祖祖辈辈受害啊,你们又来害我?”
零陵派曲虹问:“阁下杀莫氏一族情有可原,但是否该向被你无辜杀害的人偿命?”
“扑杀你田舍汉!”
零陵派弟子当即各持兵器保护师座。
曲虹屏退弟子们:“在下不愿乘人之危,只要阁下发誓不吸人血,我派不会出手。”
许寄北走向湛谦,挥手叫来一批弟子,“听少庄主差遣。”
湛谦一直由饮牛津弟子保护。大战结束,他望着断壁颓垣和土石间裸露的尸体,不由得潸然泪下。他的家成了伤心地,所有骨肉至亲生于此、长于此、葬送于此,他们带走六韦花山庄所有家的温馨与记忆,让华贵无匹的名园落成荒芜的坟场。
“母亲,父亲,叔父······”
许寄北甩开袖子,下巴微抬示意许慕臻,“去地宫。”
由鲁索与小太史带头,经六韦花的地下密道走了两个时辰,到达摘金钩地宫。抵达前,一半人陆续放弃,原路返回;剩下的一半人得以窥见摘金钩与六韦花的秘密,老巢都不避讳地建立了连接通道。不过,六韦花山庄的地道狭窄、笔直、无宫室,装潢简洁;而摘金钩的地宫则乱石嶙峋,因地形而置石案、石床,少甬道而多宫室:风格完全不同,想是并非出自一人手笔。
鲁索一路无话,直到走到关押的铁笼前,他取出钥匙插入锁孔。里面的人不知外面天翻地覆,门打开都瑟瑟缩在里面,恨不能钻进石壁里。
各派弟子刚要进去,薛舞雩告诉他们:“他们得了瘟疫,要小心。”
于是各派弟子做好卫生防护再进去救人。
囚徒们听说恶人已死,喜极而泣。他们中有些人被折磨疯了,有些人眼睛看不见了,还有十之二三在黎明前的黑夜里自杀了。被孤城仞和万事非改变的人那么多,积年之后新的复仇卷土重来,江湖就只剩来来往往的杀戮吗?
鲁索给他们指明各个出口。地宫出口众多,上通山下通海,也通市廛阡陌。从不同的出口跨过去,就回到他们各自的人间。各派弟子选择原路返回,虽然那条甬道冗长而单调,但另一头连着他们的同门手足、父母亲朋。待他们走后,鲁索带许寄北等人来到另一个出口。
此出口连接无为观,是蜀山九百九十九级台阶的终巅,亦可看作起点。
赤毛魔失去功力后暂居此处,明石散人和张果老的木主也移设到此,三位好友从未分离,一个在道坛下,两个在焚香里。
赤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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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听见脚步声慢慢转过身,“采璃?城仞?”
来的人数比赤毛魔想得多多了,但他的呼唤却声声没着落。赤毛魔一见许寄北更是有种不好的预感。
许慕臻见他脸色发青:“师叔,您中毒了?”
这时他们发觉,赤毛魔魁梧的身体挡住了一个人,翻开身,是死去多时的薛敢。
薛敢给赤毛魔下毒,然后赤毛魔杀了他?可现在的赤师叔毫无功力,是个行动不便的老人,怎么用内功震断薛敢的心脉?
赤毛魔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采璃呢?”
青霄长老搭脉诊断,从怀中掏出一瓶解药,喂赤毛魔喝下。
“师姊她······她与二师兄死归同处。”
赤毛魔紧紧闭上眼,两行浊泪自眼角涌出,“摘金钩终究走到这步上了,时也,命也。”
“孤必痕给我们下毒,采璃失手打死了他,她说去向城仞赔罪,也许不回来了······”
无不斋,无为观,无人还。
旷达一生的汉子,暮年经受丧友之痛、西河之痛,将脸埋在粗糙的手掌中。许寄北站在他旁边,凝视明石散人的灵位。
寥寥数面,两次交手,竟结成宿敌之缘、忘年之谊。你活着是我心头大患,可你死了,心上却扬风,空空荡荡。
谢谢你,保护了我的儿子。
许寄北目光逡巡,一端是张果的四个牌位,另一端还有一具陈楚的牌位。
“陈楚是岭上子庄的陈楚吗?”
在许寄北问出的那一刻,赤毛魔虎躯一震。
“谁告诉你的?”赤毛魔瞪向许慕臻。
许慕臻立刻回答:“我不知道。”
许寄北负手而立,“饮牛津前任教主的灵位刻了她的名字,没有涂实。如果没嫁人,我就移棺回饮牛津合葬;如果嫁人了,我就把先教主旁边的名字擦去。”
“滚,别想带走她。”
“她又没嫁您,我怎么不能带走?”许寄北饶有兴味。
赤毛魔闷声说:“她嫁了人,还生育了后代。”
许寄北表情淡了些,听老人继续说:“但她不想与丈夫合葬。”
“感情不好。”
赤毛魔沉吟片刻,“他们夫妻相处的可以,她死后,丈夫三年都没续弦。”
明石散人和赤毛魔都会避开他的伤心事,不小心提到了也会找别的话岔开,很久没人和他聊过陈楚了。近来,他时时感觉死亡会带走他,内心隐秘而热切地渴望聊聊旧事。岭上子庄的村姑,清爽而又勤劳的女子,是他的初恋。
可惜小村姑的初恋不是赤毛魔,而是一个偶然路过的剑客。剑客看起来人品轻浮,常常吊着眼梢讲村子外的俏皮话,陈楚喜欢听,在岭上的好山好水留下不散的笑声。
赤毛魔至今回忆,仍觉得那是极美的画卷:轻狂少年,知慕少艾。看到他们互许终生,赤毛魔悄悄离开村庄,从师修道,独自怀念,他认为陈楚和剑客早在一起结婚生子。
97. 往事录(5)
半生已过,赤毛魔回到岭上子庄。青茵如碧的山道,他与已成老妪的陈楚重逢,对方慈祥的微笑,伛偻的脊背上挂着大竹篓,撑着竹竿一步步向前走。
剑客离开村庄后,回来过几次,有一次甚至华服宝马,仪仗甚伟,庄上的人都夸赞陈楚择婿的好眼光,以为她要嫁出去当娘娘了。然后,那个负心剑客再也没露过面。
没有六礼,没有信函,没有只言片语地消失了,像一滴泪混入雨里。
陈楚嫁给同村一个憨实男子,夫唱妇随,共同抚育了五个小孩。她被村庄烈阳炙烤得黧黑,被农庄的劳作累弯了腰背,被孩子们的笑话逗出皱纹,她已完全是个小村农妇,平凡地度过此生。
赤毛魔在岭上子庄定居,陪伴陈楚。他们都是上年纪的人,不爱做梦,也不再说梦话,就着眼前的村庄风土聊天,陈楚捂着缺牙齿的扁嘴“咯咯”笑,褶皱的皮肤堆叠眼角,一层层悉藏往事。
这也当是幅独一无二的画卷,这次她的笑容给了赤毛魔。
我也有了。
可又没了。
赤毛魔弹琴给她听,陈楚仰望遥遥苍天,远眺穿不去的峰峦翠幔,喑哑地念道:“云行系轻楚,止水犹含香。”
赤毛魔问:“跟小孙子学的诗?”
“我梦到云朵载着我。”
“你的病快好了。”
老妪点点头,唇角曳着浅笑,“快好了。”
病没有好,但也不再折磨她了,温煦的山川又哄睡一个孩子,把她送回梦里,也许是青春姣好、天涯剑客的美梦。
赤毛魔的思绪回到现实,顿感周身的温暖一齐散灭,置身的仅仅是个冰冷得铺不进日光的阴仄小屋。
“你认识剑客?”
许寄北说:“先教主云止水,辅佐孪生弟弟,隐于盛名之后。”
云行系轻楚,止水犹含香。
赤毛魔明白了,厉声问:“他背信了?”
“他比云别尘死得还要早,死时不满三十岁。”
“那也不算背信,天不假年罢了。”
那些放不下的情愫业已远离,没有怨恨嫉妒,空余叹惋。人生无常最是寻常。
摘金钩素日所行全部揭露于众,宗主、主母死去,主要弟子唯剩林琅、鲁索,其他弟子一哄而逃,门派就此凋败。在无为观,他们为所有牺牲的人举行水陆道场,孤城仞与莫氏一族坐到一处,明石散人、张果老与小太史师徒团聚。
新任小太史薛舞雩对照师父的笔记,还原了杜汐恩的生平。
“杜汐恩,下相人也,隆准而额高,貌寝。年少有仁名,村中恶霸强占土地,杜汐恩常替人申说,恶霸恶之,欲迫其姊。杜汐恩日夜宿外院看护,及其姊远嫁他城,恶霸不能胁之,乃止。”
“某僻远村庄,土地贫瘠,风沙肆虐,百姓缺食少粮,路人面有饥色,骨如细柴历历可见,间需易子而食。杜汐恩道逢饿人即救,助迁徙、赠钱财,保女子幼童不致沦为腹中餐。后该村迁居,名恩义村。”
“某城出一邪教,邪教弟子每日诵经礼拜,逢人传教,不信者即杀,当地人不堪其苦。久之邪教愈盛而黎民蜗居,仰外来者鼻息。杜汐恩驱邪教,重建清明城池,协官府共修治化,百姓赠侠名‘封魔仁侠’。”
古仁人之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侠士杜汐恩,无愧称号。
祭坛上是张果老立的木主——大仁大善含弘厚德美男子,他的美名终于重见天日,恢复该有的尊荣。
连诵七天七夜的经声伴随亡魂渡到彼岸,入夜人们将莲花灯放入河水,为亡魂照亮冥河。
许寄北自愿操持了种种事宜,向吊唁的各门派回谢奠仪,人们对饮牛津的看法大为改观,将许寄北当成正道的朋友。
亡者五七过去,薛舞雩准备重新云游江湖。她雇了头驴子,载上师父留给她的史书,换上农家女儿衣裳,绾梳简单的发髻。慕适容为她送行。
“阴差阳错,还是你继承了小太史之位。”
“是啊。”薛舞雩亦无限感慨,“谁继承我都想过,唯独想不到是在这种情境下,要是师父师兄还在就好了,就不会感到责任这么重,一个字都错不得。”
“你会做的很好的。”
“那倒也是。”薛舞雩颇有信心,“对了慕姑娘,你看见鲁鲁了吗?”
“那个好看的异族人?水陆道场一结束他就走了,也没留什么话。”
“不告而别啊······”薛舞雩咂咂嘴,“真像他。”
“小太史,留步。”
许慕臻追到两人身边,“家父有一事相问。”
“咦,还有什么事?”
许慕臻趁机搂住慕适容的肩头,很自然地叫她挣不开,“家父请你算一算饮牛津的气运。”
“算卦?算卦我不会,师父师兄可以。”
薛舞雩牵着毛驴向前走,扬起一只手在空中抓了抓算作告别,“命运的事莫问,迟早会知道的,天机不可泄露。”她像春光里要去上学堂的小学童,欢欢喜喜去见她的命运了。修史之人大多端方凝重,她却不然,意豁如。
等她的背影没入青葱山丘,许慕臻仍抱着慕适容不肯动,像要把多日的疏远一次补个够,慕适容连推几下都推不开,他好似恍然发觉,“怎么了?”
“进屋,太阳照得我头晕。”
“你头晕?是不是有了?”他带着惊喜问。
“不是!”明明她刚来过癸水。
无不斋照原样修葺,竣成,赤毛魔就立刻住回去。他原先不喜多话,现在则爱对着不会回答的木主讲话。慕适容也住回自己的屋室,在小床上荡着双腿,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少了那么多亲人,日光灰蒙蒙的,新葺的房子都显得旧,她的眼泪又涌上来。
许慕臻尽力说一些安慰的话。他计划带慕适容回扬州成亲、定居,当他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却迎头挨了盆冷水。
“我不愿去扬州生活。”
“为什么?”
“太师叔不会舍弃无不斋,我也舍不得他,所以跟他老人家作伴。”
“那就带师叔一起回扬州。”
慕适容问:“其他人怎么办?”
“在扬州供个神龛,把师父师兄师姊和你师父都迁过去,长明灯香烛不断,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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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适容却无悦色,别了身子说:“对你而言,扬州是家,自然千般万般好;对我而言,这才是家。”她眼波哀婉,“我不想远嫁。”
她对扬州只有恐惧,无父无母还远离唯一的太师叔,而且饮牛津对她并不友善,许寄北和燕九岭都对她颇有微词,她唯一可仰赖的就是许慕臻,而过往经验证明,这个男人最是自私。殷晟孤必痕,都是得志便猖狂,许慕臻也好不到哪去。
她不是第一次闹分手了,许慕臻不再像以前那么急不可耐,但也不满,“我对你好像是可有可无的。”
“终身大事,以我的幸福优先。”慕适容正对他,像要讨伐,“你的婚事不也以前程为先吗?你根本不会考虑留在益州。”
“你怎么变了?以前你会为我考虑。”
这样的指控真冤枉人,“是你先变的。”
商量不了几句,总惹得她满眼泪水,两人只能僵着。
许慕臻从她的角度想了想,“益州已经没有摘金钩的财产,可扬州就不同了,饮牛津的东西你任意用,十多家药铺医馆,还有工坊研制新药,你把养病院也开到扬州去,那边很多堂主都是女子,你也可以给她们寻个差事。”
慕适容有些心动,出神的片刻整个人又合在许慕臻怀里,浑身被揉得脱骨无力,“你······”
“我也在扬州,你顺便陪陪我。”
怀抱越来越紧,泛着痒,唇舌裹起蜜甜的卷,里面包着糖心,两人再分开时都有些神魂颠倒。
许慕臻低声喃喃,仿佛着了魔似的离不开这种温存,“可能是我娘欠你耶耶的风流债,该我还了。”
慕适容敛眸,“她欠一生一世的。”
“我还生生世世。”
半晌来不及说话,微闻交啜的潺湲水声,许慕臻觉得时机成熟了,适合趁热打铁得一句承诺,“跟我去扬州,我们生儿育女,岂不美满?”
“不去!”
许慕臻“嘶”地一声,骤然醒了,“你什么意思?”
“我都说明白了。”慕适容平静地答。
“你不要我?你不要我为什么亲我抱我?”
“是你先做的。”
“可你没拒绝!”
慕适容脸有点红,所有这种时刻都令她陶醉,她委实不愿拒绝,毕竟最开始她就是被那张脸引诱的,不忘初心,这其实是她专一纯粹的优点。
但一时片刻的舒爽,不足以让她罔顾利弊,她看得清自己明显受制于人的局面。
“你这是······”许慕臻不知道怎么控诉这种始乱终弃的行为,“提上裤子不认人。”
“哪里学的腌臜话就来跟我说?”慕适容神色冷了,“你是不是去不干净的地方了?”
“没有!”他拖长了两个字。
“哼。”慕适容不愿理他,要起身却被他从后抱住,他执拗地蹭着衣裳,像蹭着她吹弹可破的肌肤。
他闷声道:“你不能这么对我。”
慕适容轻声问:“你又是怎么对我的呢?”
那边许寄北打点好一切,屡屡催促儿子回扬州,许慕臻拖着不动身,几乎用尽了所有借口。
98. 风与月(1)
摘金钩散派后,林琅征得慕适容同意,重新择主,就拜谒许寄北谋职,许寄北听说过他的情报能力,留下了他。此时,他正和沈呈华在屋外小声嘀咕,听见房中没了缠绵的意思,剥啄通报。
“少主,教主请您过去。”
这次消息不同寻常,十万火急。
“许寄端谋反了!”
许慕臻:“什么?”
教主离位,又少两位长老,待要成熟的天选子还未回归。总舵空虚对谋反者而言是不可错失的良机。
许寄北避开外人,将会面地定在剑南道分舵。丰隆、青霄二长老,通过最后一轮的天选子,剑南道舵主单东以及一应侍从到齐。众人敛肃之色,显示出局势比三言两语介绍的严重得多。
许寄端自从流徙,无一日不在筹划复辟,江南各道遍布其党羽,只需稍加疏通就可以将许玉薤安插进天选子的队伍,只是许玉薤败露得太早,一无所成。
“急报是山南东道代舵主传来的,许寄端率领反贼由夜郎完全占领了岭南道、江南东道、江南西道、淮南道,向西占据隋州、邓州,与襄州的代政相抗;向北占陈州,在汴州与河南道舵主赵世皓相拒······”
丰隆将目下形势一一道来。
饮牛津共计九道分舵,近半沦于敌手,各道伤亡还不知情。
“依代政的山南东道来看,许寄端的反军闪击效率奇高,襄州几次差点失守,代政夫妇日夜监防。”
代铃心听至此处,作揖行礼,“请教主体恤乌鸟私情,准我驰援家乡,与父母并肩作战。”
剑南道舵主单东说:“教主正要商讨御敌之计,你单枪匹马回去,对襄州是杯水车薪。”
青霄担心总舵的妻子,“扬州投降了,还是战败了?”
单东两手一摊:“现在只有代政的一封战报,其他各道未传消息过来。”
“但愿他们是投降了。”
青霄此话一出,就迎来教主及众人的眼刀。
“教主,你误会我了。投降,能保全实力,东山再起;战败······则只剩白骨了。”
丰隆焦躁地说:“玄冥那老匹夫,周尧官一个顶十个人的用,姑射是人精,云将冯异俩机灵鬼,五个人居然传不出一句话来!”
青霄补充道:“还有柳五娘与容赦,两人傲岸得很,不易屈服。柳五娘精通各种机关术,这么大的事不会不报一声。”他不敢说出最坏的结局,但在场人都想得到。
扬州凝结着许寄端的深仇大恨,她那般狠辣之人,对燕九岭和许愚会做出什么,殊难预料。
许寄北镇定如常,丝毫不露出自家后院起火的仓皇来,他问单东:“你有多少人?”
“两千。”
“攻襄州的反贼有一万,代政还有两千人,你凑五千。”
单东一脸苦相:“请教主收回成命。五千决计凑不到,把我全身汗毛拔了当人都凑不到。”
“你想办法。”
单东欲言又止,急着回去征募人手。
许寄北叫来代铃心,“剑南道至多募集三千人,你带上赶赴襄州助你父母,青霄长老同去。”
许寄北深知剑南道的情况,征三千人已是勉强,单东那个人随性恬淡,不给他点压力,可能带着一千多人就敢交差,许寄北才故意那么说。
“教主,刀剑无眼,我走了,您的安全何计?”
“我有儿媳。”许寄北笃定地说。急用人时他也就认可了慕适容做儿媳。
“其余人同我北上汴州。”
许寄北携来的精锐弟子也不够应对汴州险情,所以散会后他带着许慕臻走一趟六韦花山庄,找湛谦兑现好处。帮助湛谦时,许寄北图的是西部生意的通路,没想到这份人情送出不久就得狼狈地讨回来。
饮牛津要求得到两千名吐蕃勇士,并快骑送往汴州。湛谦不多过问,按生意人的规矩确定了给付时间。
饮牛津能不能挺过这一次,人手尤为关键。这一托付,即是向六韦花交出扼咽锁喉的权柄。湛谦是否遵守诺言,将写出完全不同的历史。
父子俩沉默地走向无不斋,他们各有烦心事,没等烦事安排妥,朴素的小房子已矗立在路途终点。
许慕臻拦停父亲,直率地说:“我不想让小容去。”
许寄北一巴掌扇过来,扇红他半张脸,但年轻男人平静地解释道:“她这段时间经历了太多,不宜再卷进打打杀杀。”
“这都受不了,将来怎么做主母?”
“父亲,她不愿意嫁给我,这些磨砺就免了吧。”
许寄北冷面叱道:“她不愿意?我儿凤毛麟角,她凭什么不愿意?”许寄北的架势像随时会再扇他十多个巴掌。
许慕臻连连倒退:“我会请别的大夫,多请几个,就让她留在无不斋吧。”
“随手抓的乡野郎中,能比过张果老的亲传弟子?没出息的东西,满脑子情情爱爱,她最有用的地方你却不懂得用。”
“我不想对她用功利之用了。”
许慕臻又挨两巴掌。许寄北只扇一面,他儿子左脸牙床都疼麻了。
“那你娶谁不行?”
“正因如此才非她不可。”
许寄北背负双手,忿然走出两步,觉得一个为情所困的人不够格跟他交流,倏尔厉声喝道:“如果她不去,甭想嫁给你!我不同意!”
从外面回来,许寄北吩咐缤鱼和沈呈华收拾东西,林琅买马。许慕臻自觉到灶上生火做饭,胡麻饭、长生粥、鱼脍、蒸鸭,缤鱼不敢让饮牛津少主再做后厨的活儿,过来替他,可是许寄北又把她支走了。
慕适容攥着几颗荔枝,倚在门帘处问:“怎么了?”
灶火的热扑到脸上,许慕臻左脸火燎一般,守着锅釜背对女子,“做个饭而已,我以前不是经常做吗?”
“你吃荔枝吗?”
“不吃。”
慕适容仍剥了一个,喂到他嘴边。她喜欢的果品糕点,他一向不沾,但要是喂他,他也能吃点。
荔枝鲜甜,只可惜麻痹的脸连入口的甘味都尝不准。
“你脸怎么红的?”
“热。”
慕适容慢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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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地在他旁边数碗箸。除了釜下木柴烧成灰的噼噼啪啪,釜里汤水熬煮的咕咕噜噜,他们放缓一切动作等对方说话,但最终只是无言。
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错手而过,遗留在此刻,成了憾恨。
用饭时,赤毛魔也觉出气氛凝重,缤鱼与林琅、沈呈华更是眼珠溜来溜去,察言观色。
许寄北板着脸,沉声叫了句,“丫头。”
“是!”缤鱼应声而起,两手揉皱了衣裳边。
许寄北乜斜看她一眼,“不是你。”
慕适容刚举起筷箸,触及他老辣犀利的目光。
许慕臻放下碗,“父亲,你别总为难她。”
许寄北诘问慕适容:“我为难你了吗?”
慕适容:“······”
“你不愿意嫁我儿子?”
慕适容看了看许慕臻,低下头说:“是。”
“你又不漂亮,哪还能找到像我儿子这种人品的?”
“父——”
“你给我闭嘴!”
儿子养大就是外人,还没嫁出去已形同泼出去的水,数算自己家里一个两个赔钱货,许寄北胸口气闷。
慕适容:“我会找到的。”
她看向许慕臻,像是微笑着补了句“再见”。
许慕臻食无滋味。
剑南道舵主单东人看着不爽利,办事却甚可放心,两天内纠集出一支三千人的青壮队伍,交予代铃心,听从山南东道舵主的命令。代铃心归心似箭,没耽搁就出发了。许寄北等着湛谦给他送人,同时派出暗卫各路打听扬州的情况。
许慕臻则联络金羁派弟子。金羁派四通八达,消息来路广而博,他们比暗卫更早得到消息说:扬州总舵降了,燕九岭和八长老被杀,许寄端当了教主。她派姑射镇守陈州,赵如愿与独孤无双镇守隋州,柳五娘容赦镇守邓州。
燕九岭如果被杀,许愚也在劫难逃。
半壁江山拱手让敌,良将反水,大势已去。
许慕臻听到消息,仰天悲啸。
姑射已降,且甘愿出征,青霄如果知晓,未必不会重选阵营;赵如意牵制着丰隆,独孤无双代表玄冥;连柳五娘与容赦都叛归敌营,自己这方已无可信之人······
许慕臻不晓得如何把消息告诉父亲。
慕适容道出生疑之处,“以柳五娘与容赦对许寄端的仇恨,当是绝难与之合作的。若真如消息所说,夫妻同赴邓州,一定是有把柄在许寄端手上,比如潇凡。许愚养在他们门下,也有平安的可能。”
“慕郎,往好处想。”慕适容见他烦恼,一不小心脱口叫了昵称,可在此时也不会让许慕臻放松下来,“许寄端采用闪击之策,多半是因为准备不周,等不到春风化雨才求速成。扬州或许没那么糟糕,切莫自乱阵脚。”
“叔父心细,也许早就察觉许寄端的反叛,但消息里没提叔父,为何他一点音信也没有?”他直勾勾盯着慕适容,好像她能知道似的。
许寄北收到暗卫的消息,将众人集中,这次他也顾不上避嫌,就在无不斋开会。
99. 风与月(2)
暗卫的消息更准确些:八长老中姑射、云将、冯异叛变,玄冥长老牺牲。尤其是玄冥,死状之惨轰动了整座扬州城,战败后被当众分尸,先砍双足,再断双臂,最后让饿了三天的猪狗吃掉他仅剩的残躯。
光这三言两语就把众人吓得不轻,饮牛津的人个个面色如铁,死气沉沉。
许慕臻一直以为,玄冥长老的功夫最硬,即便自己身负神功也还是忌惮玄冥长老。他武功卓荦,为人千仞无枝,教众敬他严格又佩服他的决断行事。如今英雄倒下,不啻于华表崩塌,芸芸教众如同影子不知何随。
“我观独孤姑娘是很有气节的人。玄冥长老若这样牺牲,独孤姑娘不可能甘受许寄端驱使。”
丰隆讥刺道:“大难临头,还能相信人性?”
慕适容反问:“玄冥长老以身作则,为何不信?赵姑娘肯定也不是真心叛教的。”
“你这丫鬟······我女儿肯定不是!”
众口争执不休之际,影卫从外面扶进一个伤痕累累的姑娘,只能从衣裳完好的几块看出原本的色彩,全身沾满灰,宛如战壕里滚过。青丝缭乱,糊在后脑,被影卫架进来时身子朝着地面,众人以为是哪个冒死逃出的弟子。
“赵四姑娘求见。”
“啊!”丰隆一声嚎叫,赶紧把女儿扶进自己怀里,把那失了妖艳颜色的脸抹干净,“如意!如意!”
慕适容端来一碗热茶,喂她吃下。
许慕臻拖了张贵妃榻,赵如意倚靠榻上又吃半碗茶,魂魄才回到身上。
“阿耶,教主,扬州反了,落在那······许寄端手里了······”她目光晶莹。
丰隆着急问:“你大娘张小娘王小娘崔小娘还好吗?”
许寄北含着怒气甩他一眼,丰隆改了口:“扬州怎么回事?说清楚!说明白!”
“许寄端带着叛军进总舵,用的是······少主的办法。”
“我?”许慕臻成了千古罪人。
赵如意微微颔首:“她找人假扮教主,司阍开门,她的手下迅速包围各殿,云将冯异束手就擒,姑射······姑射一直是许寄端的人。霄汉楼被围时,我不在里面,我跟着曲直使杀出来,同玄冥长老的旗队会合。”
当日的情形残酷混乱,赵如意回忆此处,情绪起起伏伏。
慕适容无声地递上一方熏了安神香的手绢。
许寄北:“玄冥战死,是真的吗?”
赵如意掩面啼哭,红着眼说:“我们没有亲眼目睹,但玄冥长老的确是留下断后的。那时稼穑使一家带着燕夫人、二少主避难,玄冥长老令我跟曲直使、无双保护他们一起走,他自己率领旗队殿后。我们走到楚州,听说了他的消息,可别是真的······”
对她素所误解的老人的敬意,更加重了良心的愧怍。
许寄北闭紧双目。
玄冥是他信赖倚重的老将,直到生命最后一息不弃忠诚,令他百感交集。另外,他听到了最想知道的妻子平安的消息。危机降临时,许寄北也像普通男人一样,只顾念家人是否保全,而将教主的立场与责任推到后面。
“其他人也来益州了?”许慕臻问。
赵如愿摇头:“只有我。因为阿耶在这里,所以我来求援。其他人向北逃了,我跟他们在海州分别。”
赤毛魔从柜子底找出一份陈旧的地图铺在桌上。
沈呈华道:“他们携老带幼,肯定比你走得慢,但你能到益州来,这个时间足够他们到汴州。”
赵如意不解:“为什么是汴州?”
许寄北说:“汴州有河南道的防线,你们不知道?”
赵如意哭丧着脸:“叛军来得这么突然,我们从哪里知道?曲直使与我约定在陈州会合。”
“陈州?糟了!许寄端的人马就驻扎在陈州。”
羊入虎口。
慕适容在一片死寂中发声:“赵姑娘与独孤姑娘并未倒戈,但金羁派听到的消息却说她们镇守隋州。敌人故意放出假消息,引我们误以为四面楚歌,这是敌人的反间计。倘若真抓获了那么多要员,敌人必定有下一步动作。”
许慕臻顺着她的思路说:“许寄端想占据饮牛津,势必和父亲一战。如果已经稳操胜券,我们不去找她,她也会来找我们,她还没来,说明自己盘子里也是一团乱。”
慕适容与他四目相对,“摘金钩被迫散派的消息一传过去,她肯定更坐不住。”
横竖是一场躲不开的恶战。
许慕臻指着地图上的地名,“我去陈州接应他们,父亲率大部队支援汴州。”
“我陪你去!”赵如愿道。
慕适容愕然望向她,随后装作听不见似的,只看地图。
赵如意解释:“我知道联络方式,带我走,否则你找不到他们。”
丰隆急切地说:“仅有你们两个怎么够?教主,我护我宝贝女儿!”
许寄北沉声道:“丰隆,你跟我走。其他天选子、林琅,跟着少主。”
决战在即,用人且需防范。丰隆与赵如意若生反心,许慕臻压不住,那么所有人就都落到许寄端手里,成了丰隆的进身梯。丰隆不似玄冥忠贤,惯会审时度势,看紧了才好放心。
丰隆不满:“我女儿刚刚死里逃生,万一遇到危险谁担着?”
赵如意没听出弦外之音,“阿耶,你信不过女儿的功夫吗?这么远、这么危险的路我都走下来了!”
“那是你运气好!许寄端嫉恨如儿,我的如儿,谁能保护你啊?”
“女儿能自己保护自己。”
“反贼里有的是高手,比方说姑射,她就不是吃素的!你的功夫比不上少主,碰到高手怎么办?”丰隆痛心疾首,“谁保护我的如儿?”
众人先后听出丰隆的意思来,他向教主求一个承诺,也是为女儿牵红线。
“吵什么?”许寄北听出他的腔调,“少主会保护赵四,有什么危险让臻儿冲在前面。”
赵如意这才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偷偷瞄了眼许慕臻,双颊漾出暖光,可又瞧瞧慕适容,后者与许慕臻的关系是摆在明面无视不了的。
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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适容读着地图,想看出什么来,看得上面字都懈了,才把装样子的地图丢下。
许慕臻知道丰隆故意挑唆,也知道父亲一是气小容不随队行动,二是要在此时笼络丰隆,所以为之。但小容怕不是要恨死他。
当夜,他想同小容说几句体己话,却发现她将内屋的门上了锁。
无不斋从不锁门,三老管家宽松,那时他和小容同居一室,中间隔道帘子便成,眼下这道门锁完全是锁给他看,锁给他不让进的。
许慕臻心里又有些活泛,她是生气,但总归心里有他才会吃醋。
许慕臻站在门外低声问:“是父亲说的,又不是我说的,我的心你不明白?”
“不明白。反正我们也分开了,你的心爱搁谁身上就搁谁身上,我不需要明白。”
“我搁谁身上了?我比你信誉好多了吧?我可没订过三次婚。”
他一句话插到慕适容心窝上,里面彻底没了声音。
许慕臻阴阳怪气地说:“赵四确实漂亮,又追我,你说得对,我明天就去和她好!”他重重砸了下门,大步走开了。
慕适容躲在门后,仔细听不见一点动静,再向窗外看,想是人已走得没了踪影。她是做定主意听从母亲的遗愿,可真有别人要抢走她的慕郎,她又像溺水的人拼命抓住浮木一样。
她好一会儿唉声叹气,又不肯死心,悄悄开了道门缝向外瞥。
第一眼,便看到一颗眼珠子。
“哎呦!”她吓得捂住心口。
门后闪进一道迅猛的黑影,上来就要抱她亲她。
“你放开,放开,你刚才什么都不说,现在来找我做什么!”
许慕臻定定看着她:“你呢?开门找我做什么?”
他的神色养着深情的蛊,望一眼就能让人中毒。
慕适容站到一边去,“你不也默许了保护赵如意吗?”
“现在饮牛津大乱,我只能顺势答应,以免丰隆长老内讧。再说我只是答应保护她,武功比我的低的人,我当然义不容辞。”
“你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吗?”
许慕臻低下头,呼出口气。
“我只想告诉你,这是我最后一次允许你进我屋子,我们分开了。无不斋你也不要再来。”
“无不斋是我师父的故居,我比身为徒孙的你更亲一层,你凭什么不允许我来。”他的口吻异常冷酷。
“你这时候说分开说到正点上了,饮牛津乱了,我不配挽留你,分就分。”
终于从他嘴里听到放她自由的话,却让慕适容眉心一痛。
“但是好了这么些年,是不是该有个告别的样子?”
许慕臻没看到她反驳,不规矩的大手游过她敏觉的地带,将人笼在怀中索吻。亲到情潮高涨难以自禁,他不舍地放开女子。
“我明天就走了。”许慕臻眉眼压着笑看她,浅笑很凉,“你死都不肯原谅我,假如我死呢?”
他没有等少女反应,阖上门出去了。
“万事小心。”慕适容来不及说,室内已无人了。
100. 半臂梦(1)
扬州,一片洁心瘦西湖,瘦西湖心映明月。
同样的扬州,饮牛津废池乔木,残尸遍野。门头的朱红灯笼撤了,代之以一颗老者头颅,他双目圆睁,力战至最后一刻,英魂昭烈。
既死明月魄,无复玻璃魂。
开元二十三年八月初十,雨旗长老玄冥率雨旗弟子忠勇殉教,无一人生。
宝座易主,许寄端重新走过饮牛津的一砖一石,重新赏看一花一木,这里有她熟悉的王权霸气,有她习惯的肃穆萧瑟,有她的青春与血汗。
许寄端能抓住许寄北出巡的空当,闪击一个措手不及,两名女将功不可没。陈州是姑射在北上推进,隋州、邓州是李庄姜统率的大食部队在西出。
姑射是许寄端早年提拔起来的女使,跟霜磬同为许寄端的膀臂,她为人活络明达,又嫁青霄,所以仕途顺遂地当了雪旗长老。
李庄姜则是许寄端的新盟友,是在流放地认识的。中原南境边陲,藏着一群白衣大食,他们什叶派在本土缺乏教众支持,转而向外搜寻力量。李庄姜和许寄端达成合作,一旦许寄端教主之位稳固,就出兵清剿大食境内的反叛势力。往后,饮牛津也会继续与白衣大食跨国合作,双双□□。
许寄端亲自坐镇扬州。
云将、冯异虽然降了,但非忠顺,其实这姊弟俩会乖乖投降倒叫她吃惊。——因为他们的父亲,列缺长老,正是被许寄端的酷刑折磨死的,姊弟俩在她做主母时就阳奉阴违,这次却忽然开窍了。
冯异实心眼,凡大事一律听姊姊的,可云将怎会主张向杀父仇人投诚?许寄端一贯猜不透云将,毫不夸张的说,没人猜得透云将。
前任云旗长老特别赏识现在这位,萧黛瑰继位当上长老后只做基础教务,其余精力全用来侍花弄草,对事不表态,对人不交心,城府如海。
留着她还得盯防,不如留着冯异制约她。
许寄端坐在九龙金莲江崖纹的教主座上,向云将说:“你入我麾下,可是真心?”
“云将为臣,辅佐教主,一心一意。”她垂着眉眼,状似谦恭,却一幅清高自许之姿。
“那我派你追杀燕九岭、周尧官一行人,无论遇谁就地格杀,提头见信!”
“云将领命。”
许寄端又道:“你领云旗、风旗两旗弟子追杀,还需要人手兵械吗?”
“不需要。”白衣翩跹便要退下。
许寄端心道果然。云将的武功,敌不过周尧官与容赦任何一人,莫说他们之中还有精通机关术的柳五娘。云将真要上心这个任务,应该索要一些精兵强将,她什么也不求,便是想随便做做,当她许寄端好打发。
饮牛津百年来唯一的女教主说:“事有不成,烹酼冯异。”
纤细如花枝的身子被风吹颤了一簌。
但云将转身作揖时又变得八风不动。
饮牛津自有猎场,春狩秋猎。仙倡门弟子大多分配到这里驯养野兽,以供围猎作乐,偶尔也在歌舞宴会上穿插几段兽戏助兴。
云将向育兽场借出十条狼犬。这些狼犬常与狮虎同处,悍烈凶蛮,且天生感官灵敏,适宜追捕。
云将检阅了风旗、云旗弟子名单,抄出数件燕九岭逃亡时来不及带走的衣物,随扈牵上狼犬,队伍开拔。
她性情凉薄,亲人唯一个弟弟,她却没有告别。走出饮牛津的大门,看了看门上蓬发垢面的头颅,又好似不为所动地放下马车帘幔。
自从饮牛津门口张挂上一颗死人头,人鬼辟易数里,附近不见生灵。
云将的队伍一路往陈州去,陈州以南的分舵都举白帜投降,一旦发现周尧官与燕九岭的踪迹必会上报。陈州若是没有这些人,她将与姑射合兵一处,朝北问问河南道舵主。
云旗旗官是云将从家生奴才里挑选的心腹,唤作莲芍,莲芍与主子的性情不同,总是叽叽喳喳。云将那么冷情的人,却不嫌她烦,无论莲芍说什么都能得到主子几个字的回应。
莲芍远远回望那颗头颅,唉声叹气,“玄冥长老真可怜,若不是许寄端仗着手底下人多,玄冥长老怎么会败?许寄端,我恨死她了,我想起家主死的那天我就恨不得······”
帘幔后传出一句冰冷的“慎言”。
莲芍蔫头耷脑地应了声“是”,瞧见别的弟子离得都算远,鬼鬼祟祟地向帘幔后问:“云将长老,你为什么答应出征啊?许寄端是我们的仇人啊!”
“叫你慎言,再不听掌嘴。”
“好吧好吧,我不问了。长老,自打家主走后,你把莲芍也当外人了,长老的心思连我都瞒着······呜呜······”她心酸地哭了,越哭越大声,“云将长老,莲芍是怕你憋在心里憋出毛病,我可以替你分担的呀!”
“别哭了,好好驾车。”
幸好道旁葱油饼的香味哄好了这位傻大姐,她来了精神,“长老,吃葱油饼不?”
“你只买自己那份。”
“哦。”傻莲芍跳下马车,回来时还是把纸包从帘缝儿递进去,没心没肺地说:“长老,别烫着。”
山川相缪,浮岚暖翠,队伍急行三日,狼犬有了反应,循着地上气味吠叫。
云将一听到嚎叫声就睁开双目,问莲芍:“没到陈州?”
“是,长老,刚到颍州地界。”
他们出逃十余日,刚刚走到颍州,这也太慢了。
莲芍想:“他们没有快马,一家子老老少少,走得慢也正常。”
云将打帘而出:“云旗听令,三人一组分开搜索,勿打草惊蛇,风旗驻颍州城外,按兵不动。”
云将变装为麻织粗褐衫,靛蓝紧口长裤,这平民装束与她平日仙袂飘飘的形象差距甚大。她又戴了顶斗笠,一下看不到脸,更难认出来。
她亲自牵一只狼犬,莲芍牵一只,狼犬把她带到一条陋巷,还没进巷子,云将就把狼犬递给手下带出去。
简陋的巷子听不见一点人语,砖块被风霜雨打腐蚀,落了碎碎的灰渣,土墙上霉红锈绿的斑点闪烁一双双窥伺的眼。云将背着鱼篓,压低斗笠,快步穿出巷口,如散集归家的渔妇一样。
云将回到客栈,向云旗弟子说:“看紧那条巷子,日夜值守,白天乔装的固定一个身份,卖茶还是卖馒头,不要变。”
莲芍:“长老,你看见他们了?”
“没有,但我肯定他们就在里面。”
“为什么?”
“天气还有些热,房子大门却闭得紧;宅子没有标志,绳上不晾衣物;普通人家盆盆罐罐杂物堆积,这一家过分干净了。”她在那瞬时间察觉到一切反常。
“叫云旗弟子每日布置香粉,切勿操之过急。”
“是,莲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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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去办。”
与此同时,暂时栖居破宅院的逃生者,也在密谋。
柳五娘事先在石墙上砸开洞口,又以醋、酒等料水调和涂色,在洞口装饰杂草,做出年久失修的假象。从洞口探出一个机关筒,由此观察墙外的情况,每人轮值两个时辰,除了燕九岭和许愚。
燕九岭的顽劣是出了名的,让她值守无异于喊敌人过来,而长江后浪推前浪,她那才华已被儿子更新迭代。
许愚简直是妖魔,哪怕才五岁。他生来顺遂,一呼百应的日子过惯了,当逃犯都拿着皇帝架子,一会儿唱歌,一会儿大叫,指定谁就得抱。追兵提刀砍来,他还当是什么节目,上前端详人家的刀。为了救他,张阿爷、张蒂默各挨了一道寸深的伤口。
反观许愚,他一句道歉都没有,还笑话两位长辈武功差。
燕九岭听着也未觉不妥,随着儿子叛逆无礼。
小小年纪的潇凡能懂事地放哨,给两位受伤长辈上药,俩孩子一比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他们原定去陈州,就是因为许愚撒泼不走才耽搁至今,现在得知陈州已不安全,他们改变计划折回寿州再去徐州,绕一圈避开姑射。
云将乔装渔妇经过时,守岗的是柳五娘,她察觉出渔妇的异常之处——渔妇的衣服鞋履干净如新。渔人与风浪、海水打交道,他们身上往往湿漉漉的,总有不及清理的鳞片,脚上常穿不怕过水的草鞋,袖口、裤管卷高,方便干活。
而这个渔妇像躲进斗笠、布衣和背篓,处处与真正的劳动者违和。柳五娘瞟到她脖颈露出的一截肌肤,白若凝脂,更确定心中猜测。
许寄端的人来了!
再不走,对方来一招瓮中捉鳖,他们都难逃杀身之祸。
夏末之夜,他们锁好各处门钥,聚在屋中。
柳五娘说:“追兵来了,但我想还没那么快发现我们,两日之内我们必须离开颍州。”
张阿爷搓了搓膝盖:“明天我到外面转转。”
沈悠杳说:“您和蒂默姊有伤,我去吧。”
因为周尧官、柳五娘与容赦是饮牛津的领袖,下面的弟子熟悉,所以探路试险的活儿只能由张园的一家老弱去做,张园人人宽厚,并不计较。
“沈姨沈姨,我也去。”
许愚怕闷,流亡这些日子颠沛无趣,听到逛街他两眼放光。
“二少主不能去。”沈悠杳哄他,“你想要什么,沈姨给你买来。”
许愚抱着两臂,脾气又犯了,“我自己逛,你带我!”
沈悠杳犯了难,掠过众人的黑脸,耐心俯下身说:“等安全了,一定带二少主逛街,好不好?现下不合时宜,二少主乖。”
“啊啊啊啊啊——”许愚趴在几案上乱蹬腿,这熟悉的场面一路上不知出现了多少回。
周尧官迅速捂住他的嘴,但尖利的声音仍能划破夜空。
沈悠杳连忙央哄:“二少主,邻居们都睡了,不能吵人家。”
张蒂默忍无可忍,她可不管燕九岭怎么想,反正大伙现在都是逃犯,“闭嘴,死小孩!从没见过你这么难带的,再叫我打死你!”
张蒂默抄起鸡毛掸要往许愚屁股上打,周尧官罩着许愚拦她,燕九岭则在一旁拈着酪樱桃看笑话,谁都不帮。
清官难断家务事。柳五娘、容赦纵有天大的本领也不知怎么劝架。
101. 半臂梦(2)
白日死气沉沉的房子,夜里闹得鸡犬不宁。
屋外值夜的云旗弟子忽然听到动静,推进距离观察,云将长老的命令也下来了:大剂量散入香粉,不抓人。
莲芍不解其意:“他们人少,我们两旗弟子能围得他们水泄不通,长老等什么?”
云将坐在镜台前让她梳发,“狮虎垂危,犹有余威。那四人要是死斗,两期子弟也会遭殃。我有良策,不战而屈人之兵。”
“长老,你带的香粉真有那么大威力吗?”
“舒筋化骨散,软脉散功,叫人浑身乏力。”
莲芍拍手:“等他们中毒,我们必胜!”
云将望向铜镜中模糊的少女,“这不是毒,舒筋化骨散只是暂时散掉人的功力,遇水可由肌肤渗透入里,用水方能显示它的神奇。”
“我叫人泼几桶水?”
“你真傻。”云将轻嗅窗外风的气息,合上窗棂,“天水自来。”
第二日晨,黛烟从石板路、小河流缓缓漫起,天先是淅淅沥沥地洒几滴雨,而后青蓝水雾更加浓稠,雨丝茂密,安静而浩大地织成帘幕。路上人稀。
破宅院敞开门,两妇人共撑一把桐油伞,冷索索地挤着。
两人买了二十张胡饼,两条鱼和一些常用药材,绕城一圈,还到城门处看看。自以为没看到伏兵,回来时轻松愉悦,说说笑笑。
估摸着一家人吃完饭,舒筋化骨散吸饱了。云将长老号令一发,身当先锋,带两支旗队冲开大门,风旗在院外包抄,宅子成了众棋围堵的一片死区。
云将长老撑着素色花伞,轻挪莲步,人世间的辛酸苦雨半分染不上她的衣角。
院里两妇人背对大门倚着,昏睡已深,云将走到她们旁边,抬起一人下巴,瞳孔骤缩。
妇人脸孔陌生,不是张蒂默和沈悠杳。
“搜!”
云旗队把宅子彻底翻了一遍,回报:“长老,没有人!”
声东击西!云将暗骂,我小瞧你们了。
“放狼犬追!他们跑不远!”
两旗队伍迅速整顿,大张旗鼓地拿人,狼犬下地咆哮追赶。布告贴了十一个人的画像,捉拿或提供线索,赏五两金。雨中竞逐,将静谧彻底撕得粉碎。
昨晚空气憋闷,值守的容潇凡从侦查筒中看到云旗弟子的部署,虽然她不懂敌人用大扇扇什么东西,但她一五一十地告诉母亲。柳五娘以为暴露了行踪,云将必至,但云将太沉得住气,因此给了他们逃生的时间。这旧宅隔音不好,与邻居可扪墙对话,他们花银钱买通邻家出口,趁夜逃跑,只留容赦夫妇。
许愚实现了他的心愿,被大人塞住嘴领着,逛了条夜黑无人的街,缩在两爿铺子间过了一夜。
天亮后,容赦亦着女装,跟妻子扮成张蒂默姐妹,共打一柄伞,伞压低盖住脸,等到了药铺将衣裳换下,请两个女子跑腿,先到城门口站一站。这时城外驻守的风旗弟子把全副注意放在她二人身上,也就忽略了乔装成平民分散出城的周尧官等人。
当云将集中两旗队的人手围捕旧宅,容赦夫妇也得以出城,跟前面的人会合。
受托的两女子按约定本来只待一个时辰,但舒筋化骨散对不习武的人来讲药劲生猛,她们坐了一阵儿便睡过去。云将气冲冲地走了,随着她们在宅子里睡。
又过三个时辰她们才醒,望着黧黑的天色和破宅子害怕,快步回家。
“今天净是怪事,但我很久没睡这么踏实了。”
“是啊,醒来浑身舒服,又可以熬夜啦哈哈。”
柳五娘绝地突围的计策利用了所有条件,但不足也非常明显——拉不开时间差。云将花两个时辰就追上他们,像围住旧宅一样围困囚徒,这次无以为屏障,十一个人只有一身性命。
柳五娘打算晓之以情:“云将长老,你最是恬淡,切莫被许寄端利用做了她的刀具,你知道她是何样人。”
“稼穑使不知道,我弟弟在她手里,叫她捏住软肋也是没办法。”
“可是她会一直拿冯异长老威胁你,直到你双手沾满血腥。”
云将浅笑微冷,“以后的事不由稼穑使操心。”
周尧官与容赦对视一眼,强硬地说:“凭我四人,确保可以取你和风旗云旗大部分弟子的性命。萧黛瑰,为了杀父仇人,你值得做到这种地步吗?”
云将抚唇笑问:“你们使得出力气吗?”
十一个人神色紧张,不消说,他们吸入的舒筋化骨散已经发挥作用,药效强劲。容潇凡和许愚年龄小,像两只软脚虾似的抱着大人的腿,盛婆婆年老体衰也受不住,由张蒂默搀扶着。如此看来,即便武功最高的四人杀出血路,老幼亦逃不出饮牛津精壮弟子的合攻。
他们三代人真要喋血此地?
颍州城外荒烟蔓草,百虫静默,寂寥得像个坟场,不知往昔千年埋葬过多少昙花一现的人物,现在也要成为他们的安憩之所。
众人悲戚有余,燕九岭却精神一爽地说:“我们真是有缘。”
云将挑眉。
燕九岭回首看看与她一起逃亡的人,“我第一次怀臻儿,守泊带我东奔西走;第二次怀许愚,就和你们柳家张家一块。有福不同享,有难就同当,这缘分······”
燕九岭笑得颇具豪情。
云将礼貌回应:“夫人如果答应我的条件,我可以立即释放您的缘主。”
“哦?不是什么好条件吧?”
云将点点头,杀意放肆地绚烂在脸上,逆光给她漂亮的眼窝、鼻子画出暗影,“我只要您和许愚的命!”
“死十一个人还是死两个人,即刻决断!”
莲芍很想说,没有这种条件。
许寄端平等地要所有人的命,少了一个,云将长老都不好交差啊。
可是莲芍忍住了。
周尧官听闻此言,立刻将燕九岭拉回身侧。二十多年前不敢伸出的手,在这一刻果断不拖沓。眉目间的愁虑拧成千千结,是她不曾于任何人脸上看到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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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愚左手攀着柳五娘,右手扯住容潇凡,声嘶力竭地喊:“义母,姐姐,别丢下我!”
柳五娘一直将许愚视如己出,即使他品性乖戾,也不能把他推出去送死,她为义子操的心比亲生母亲都多,“云将妹妹,你善心不泯,为何提这种条件?”
“我不记得除弟弟外,还有哪个亲人该叫我妹妹。”
容赦质问:“母子亲情,你就不能怜恤吗?当年列缺长老屈死,子女失亲之痛你不明白吗?”
云将瓷玉般的脸缓缓烧出一层火的釉色,“我父亲列缺长老?······我父亲效尽犬马之功,无愧饮牛津任何一人,他死时你们在做什么?”
她一一指过饮牛津曾叱咤风云的领袖们,“你们······有一人曾为他请命吗?”婉转的声音变了调子,“远事避祸,明哲保身,就是你们身为五使、舵主所尽的义务!”
她冷静下来,燃烧的釉色渐渐浅淡,“我已仁至义尽,过在你们,杀!”
周尧官一手拉着燕九岭,一手抵抗围拢上来的敌人;容赦将许愚抢抱在怀里,对妻子说:“带张阿爷等人先走!”
“容哥!”
“云将的目的不是你们,走一个算一个!”容赦连杀三人,“快走!”
柳五娘再不舍,也知大局面前不能意气用事。若她仍是二八芳华的少女,可以跟青梅竹马同生共死,但她现在膝下有女,潇凡永远是她首要考虑的人。她立刻带着女儿和恩人一家,在独孤无双的帮助下斜向东行。
周尧官与容赦同使幻方五宫步法,矫健若飞,即使在散功状态下拖着体量较轻的燕九岭和许愚也非难事。
云将布置弓弩手,令下,“放箭!”
容赦将许愚抱至身前,用自己的身躯挡住流矢。
周尧官也移到燕九岭身后,燕九岭手臂一甩,“你傻啊?你要是被射中我也死定了。”
“你不会死!”周尧官狠狠说。
前方的一片密林救了他们大命,他们躲进丛林中。大部分箭雨被葳蕤的枝叶拦在外,但仍有几支箭迅猛地穿进林中,其中一支更是穿破落叶,“笃”地一声钉在容赦背上,左胸撕裂般剧痛,容赦却不敢停,依旧向前跑。
“义父······”
“儿子,牵着娘。守泊,你扶他。”
燕九岭拽开许愚,周尧官搭起容赦一条手臂,以轻功带他,可又不放心燕九岭母子,跑几步就要回头看看她们是否跟上来。
燕九岭跟许愚夸口说:“娘也是会武功的,虽然比不上你义父,但也能跟你张姨打个平手。”
这一水准的武功放在饮牛津,则可忽略不计。
云将的部下暂时没追过来,周尧官寻了些止血化毒的草药,替容赦包扎。
容赦嘴唇抿成鱼肚白的颜色,冷汗涟涟,“我断后,不要一起走了。”
容赦中箭如此虚弱,跟舒筋化骨散也脱不了干系,他全身内力流散,失血后舒筋化骨散的效力更加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