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月》
2. 第 2 章
方牧昭没回答,冷笑一声,又像认可了。
任月当场被老子卖了似的,恼红了脸。
她眼前坐着两个烂仔,一老一少,老扑街后继有人,但气势上后生仔更像老大。
方牧昭目光锐利有劲,不是干大事就是搞大事的。
任月眉头紧拧,像一天之内见了两次任开济。她找地方放下打包胶袋,才方便掏体检报告,方牧昭却半挡住了折叠方桌。
任月伸手递到任开济眼底下。
任开济跟任月示意方牧昭:“叫哥。”
任月没叼老子,头盔没摘,不打算久留,低头沉默掏出对折塞挎包的体检报告,“报告给你带到,我回去了。”
方牧昭起身,胶凳不经意擦出全场唯一的声响。他身材高大,隔着一米远,任月顷刻感觉到一股高山的巍峨感,莫名压迫,不由退了一步。
方牧昭说:“我有事先走,你们父女俩慢慢聊。济公,那边有动静喊我。”
任开济送他出走廊,压低声:“泥猛哥,上次的……”
他捻捻手指头,又催线人费。
方牧昭:“下次给你,少不了你的。”
“每次都说下次,你们……”任开济生生咽下“警察”两个字。
方牧昭横他一眼,像碰到蜗牛的触角,任开济那点抱怨旋即龟缩。
“我知道你最讲信用,”任开济摸头嘿嘿一笑,送到楼梯口,“泥猛哥,慢走。”
任开济走回租屋,立刻挨女儿数落。
任月一脸严峻,“你以后别再跟别人说我在哪上班。”
他们姓氏特别,像姓氏前加个老字骂人都没气势,“死扑街”又骂不出口。
任开济口吻轻松,压根不当一回事:“我有分寸,跟他说没事。”
“你有才怪,”任月怒道,“我不想像小时候一样回家被烂仔堵啊。”
任开济从赌钱开始发烂,没钱就借,借不了就偷,逢年过节债主总上门要债。都是同村人,没有打砸,就蹲他们家门口,静静示威,说是烂仔,比农民工讨债还要可怜。
“刚才那个,长得一表人才吧!”
任开济不正不经,没有一点为人父的模样,坐在方牧昭刚才的胶凳上,盘起一条腿,抖着,打开肠粉塑料袋。
任月想起她妈的抱怨,任开济年轻时就一张脸拿得出手,她当初就是色迷心窍嫁错人。
“长得好能当饭吃啊?”
任开济拆开一次性筷子吃上肠粉,声音含糊:“你以后见到他,叫声泥猛哥就对了。”
任月跟方牧昭唯一的共识,就是觉得任开济是个死扑街,可是骂了那么多年他都没扑街。
“我怎么可能再见到这种人。”
任开济莫名认真:“他是个好人。”
任月:“嘁,泥猛充石斑。”
话毕,楼下传来不太陌生的男声。
方牧昭不知道骂谁,“哪来的叼毛?!偷车啊,死开!”
任开济嘴角抽了抽,“就是有点凶。”
任月起码得等泥猛游远了再下楼,省得又冤家路窄。
“你记得有空约个号复查一下肺部CT,把报告带上给医生看,医生知道开什么单。”
任开济:“跟抽烟有关么?”
任月:“多少有点关系。我是技师,不是医师,要呼吸内科的医生才能诊断。”
在任开济的脑袋里,只要穿白大褂都是医生,都是在世华佗。
任开济埋头嗦肠粉,比工地佬还粗鲁,“你帮我约。”
任月:“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
任开济:“现在没活干,哪天都有空咯。”
连门卫和外卖都要求无犯罪记录,任开济前科累累,无缘中老年男人的两大热门职业,正经活只能帮人搬家或卸货,日结工门槛低。
下夜班的头昏脑涨不及现在的一半,任月缓了缓气息,想起她妈的叮嘱,把能买的保险买上,别让任开济拖累她以后结婚。
看样子,任月还不如给他买寿险。
“你看时间约一下,我事情多,有时忙起来就忘了。”任月忽悠道,刚买了小电车,手头紧,还真怕任开济又赖上她。
任开济抬头,油嘴一张:“不用你掏钱,我自己有钱。”
任月满脸的不信任。
任开济:“我在帮泥猛哥做事。”
任月警惕:“做什么事?”
任开济想了想,“正经事。”
任月淡淡睨了他一眼,“你再把自己做进去,就在里边养老吧。”
说罢,任月头也不回出门下楼,任开济没有留客或送客的礼仪。
任月不是客,好像也不算女儿。
老旧步梯楼没装楼宇门,任月出到一楼,只见停在屋角的小电车上坐着一道熟悉的黑色身影,悠悠闲闲抽着烟。
她胆子和身形一样小,不敢骑大车,买的是轻便的电单车。要不是要求续航能力,甚至想买电动平衡踏板车。
方牧昭坐她的电单车上,人高腿长,板正结实,像能把车轮榨扁了。
任月特地扫了眼车后轮,没瘪,就是立撑饱受压迫。
任月黑着脸走过去,不看他,不讲话,默默插锁匙。
方牧昭抬眼看住她,朝外弹掉烟头,没有跨下来的意思。
任月不得不看向那副犀利的眉眼,“这是我的车。”
方牧昭嘴没笑,眼睛先笑了,没起开的意思,“我车停外面,你车我出去。”
任月面无表情,“请你让开。”
自讨无趣的烂仔不露一丝窘迫,淡定起身,长腿轻松跨下电单车,“下次加个U型锁,差点被偷。”
只要你们不偷,就没人偷。
任月只敢在心里吐槽,夺回单车的使用权,踢起立撑,跨上去扶正头盔,骑车慢悠悠上路。
电单车的后视镜又出现那副身影,不疾不徐跟在后头。
任月的两只轮子跑不过方牧昭一双长腿,有点挫败,不由拧大油门。电单车突进一截,像只兔子往前蹦了一步,吓了她一大跳,心脏跟着突突。
似乎还听见后头烂仔的嘲笑。
任月恼然蹙眉,拐弯后才加速,几次下来,甩开了烂仔,神清气爽大口呼吸。
高兴没三秒,刚出到城中村路口,一辆外卖小电车狼奔豕突,蹭到任月前轮。
对方没倒,任月先倒了。
外卖员骂骂咧咧,看任月差不多扶起电单车,也不道歉,绕过她,赶时间撤了。
任月又气又急,不小心拧动车把,启动了电单车,整个人被拽到地上,拖行了一小截,狼狈不堪。
后方脚步声匆匆赶来,一股力量钳住任月胳肢窝,将她薅起来。
“没事吧?”
男声不太陌生。
听着更像“没死吧”。
“刚才搬车没见这么笨啊。”
任月认命叹气,没转头看方牧昭的脸,借力起身。弯腰拉起七分牛仔裤一看,小腿擦伤一片,膝盖磕红了。要命的是左手大鱼际遭沙石刮破,伤口溢出鲜血。
任月忽地看清方牧昭的虎口附近也有开放性伤口,像刀划的,也在冒血。
她一惊,直起身:“你的手在流血?”
方牧昭看了一眼,早上搬东西刮的,“你的。”
任月大惊失色,另一手扣住他的手腕,拉近眼前细瞧,动作没边界感,事发突然,管不了那么多。
拉扯间,方牧昭的创口冒出血珠。
任月:“你有没有什么传染病?”
方牧昭一愣,甩开任月的钳制,“神经病。”
任月不依不饶,直视那双神色复杂的眼睛,“请你正面回答我。”
方牧昭扯了扯嘴角,“我说没有,你信吗?”
确实,只要跟任开济有关的人或事,任月一点也不信。
方牧昭抬脚要走,立刻给任月揪住衣角。
过了早上九点,路上大多是不赶时间上班的人,送完小孩买菜回家的阿公阿婆,车停路边等接单的外卖员,晨跑结束擦汗散步的阿叔,等等。
任月和方牧昭男俊女靓,大早上拉拉扯扯,不远处还倒着一辆电单车,引得路人频频注目,揣测劲爆的桃色八卦。
任月说:“你跟我上医院抽血检查,我就信你。”
方牧昭好心出手相扶,反而要被放两管血,气笑了,“爱信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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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松手。”
任月死揪不放,方牧昭倒也没粗鲁掰开。
片刻前还怕这烂仔怕得要死,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有个阿叔看热闹不嫌事大,插话说:“有话好好说,两公婆不要打架啊。”
任月气得声音发颤,“我跟他不是。”
路人阿婆身为同胞,体贴一点,说:“要不要报警啊?”
老子就是警察。
方牧昭差点骂出口。
健康要紧,任月只好改变攻势,略带哀求,“我是一个医护工作者,每天接触不同的病人,职业暴露对我来说是很严重的事故。请你理解我。”
“职业暴露”四个字同样刺中方牧昭心底,他语气不由软了几分,“我理解,先松手。”
任月听来就是敷衍,没听他话。
方牧昭直接转身,黑色背心让任月拽着,幸好没露点,只在身上绷出胸肌和腹肌的轮廓,结实板正,蕴涵着使不完的劲。
这样的男人如果动武,别说任月,一般男人都不是他的对手。
任月死死揪住,“不许走!”
方牧昭不恼反笑,瞪了她一眼,直接扯掉她的手,“拉拉扯扯,真当是两公婆啊。”
任月一下子血气上涌,涨红了脸,“你正经点!”
方牧昭走出几步,弯腰锁了她的电单车,再扶起来。
又对周围围观的人群骂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然后,方牧昭张望四周,指着十来米外的一家药店,跨坐上车,“上来,给你买药消毒一下。”
听口气,方牧昭比任月更像医护人员,处理意外有条不紊。
电单车,仿佛也是他的。
任月扫一眼后轮车胎,没榨扁,一拐一瘸走过去。
直接走向药店。
方牧昭在后头哎了一声,拧开车锁,骑车慢悠悠跟在任月身后。
“比你老子还难搞。”
也许是方牧昭的配合,任月大胆了一些,竟敢横他一眼。
任月喊店员拿了碘伏和棉签,还没掏出手机扫码付款,方牧昭站到身边,直接扔了现金。
任月执拗递出手机,“扫我的。”
店员眼神为难,交替看着大清早闹别扭的情侣,自作聪明收了男方的钱。
任月在店门口消毒创口,小腿涂黄了一片,左手也没落下,最后将碘伏和棉签物归原主,示意方牧昭也消毒。
方牧昭照做。
任月怕他跑了,先发制人,“你车我回医院。”
方牧昭:“开我车,电单车可以放进后面。”
他的货拉拉适用单人搬家,装一辆电单车绰绰有余。
任月:“骑我的车。”
货拉拉车门一关,任月就成了他的“货物”,拉去哪里由不得自己。
方牧昭洞悉她的心思,一时无法获取信任,索性摆烂,不恼反笑:“你怕我卖猪崽。”
任月径直走回电单车边。
方牧昭沉默跨上小电车,任月坐上后座,又矮方牧昭一大截,他又微微弓着腰,凭空袭来一股微妙的身体压迫感。
任月莫名紧张一瞬。
方牧昭偏头,“坐好了吗,别又摔了?”
任月反正扣住窄小的靠背,“去市一医院。”
“好单位。”方牧昭拧动车把上路。
任月左半边手脚火辣辣的疼,脑袋更疼。坐一个陌生男人的电单车后座回单位,她只能想到以前在地铁口坐黑摩托。
荒诞。
难以消化。
方牧昭骑车走了一段任月的来时路,准备到一个红绿灯路口,忽地紧急停车。
任月一下子拜佛,头盔磕上他的后背,她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一股洗衣液的清爽里,混着淡淡的烟草涩味。
暖烘烘的体温一下子焐热了她的耳根。
她难堪地站了下,尽可能后挪,靠紧矮得可以忽略的靠背。
“叼。”方牧昭骂着,生硬掉头。
任月:“干什么?”
方牧昭说了第一句任月可以100%信任的话:“前面有交警。”
唯一的头盔在任月脑袋上。
3. 第 3 章
方牧昭绕了一段路,不看导航,轻车熟路骑到医院北门停车棚,惹得门卫阿叔从门岗起身,探头张望。
“小月医生,你不是刚下班吗?”
门卫眼神更多停在方牧昭身上,露出熟人八卦特有的暧昧笑容。
任月:“有点事。”
门卫嘿嘿一笑,坐了回去。
任月带方牧昭从侧门进入急诊科,回头朝他伸手,“我先给你挂号,证件带了吗,身份证或者社保卡?”
进了任月地盘,方牧昭任她宰割,掏出身份证。
身份证快到手上,忽地折返,任月抓了一把空气,蹙眉仰头盯着方牧昭。
方牧昭捏着卡片一角,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手心,“我有个条件。”
任月默了默,“你说。”
方牧昭:“要是我没病,你请我吃饭。”
方牧昭的配合度奇高,任月开始怀疑先前的判断,隐隐要信了他。
嘴巴不饶人,“要是你撒谎?”
方牧昭:“我肯定没病。”
任月垂眼盯住他的身份证,伸手:“证件给我,先挂号。”
方牧昭跟住她,像小孩讨糖,“你答应我。”
任月:“抽血费用我出。”
方牧昭冷笑,“是钱的问题么?”
任月要抽的不是血,是方牧昭的良心。
任月默默扫了一眼证件,倪家劲,比她大两岁,老家离海城不远,车程两个多小时。他们都处于同一种方言体系里,难怪刚才简短交流没有碰到语言障碍。
任月在机器上挂号,像个有后门的陪诊师,找了相熟的师兄秒开单,在师兄开口八卦前带走方牧昭。
同样流程在检验科上演一遍,任月收走回执小票。
方牧昭说:“一管血换一顿饭,我要补血。”
任月扫一眼他发达的肱二头肌,青筋隐现,省了护士找血管的功夫,她要是在上班,就亲手扎他了。
“你的手机号,留一下。”
回到熟悉的工作环境,略为耳背的任月不由提高声调,显得凶巴巴的,说不定被普通患者投诉。
方牧昭:“找你老子,他知道怎么找我。”
任月:“号码。”
方牧昭又提防她揪衣角的手,显然,任月在自己地盘不会肆意妄为。
他油盐不进曲臂按住针口,丢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记住,你欠我一顿饭。”
任月第一次像患者一样等在窗口外,隔着玻璃看同事和仪器无声忙碌。
幸好术前八项结果出来得很快,全部正常。
方牧昭……还算一个诚实的人,没有撒谎。
任月长长松了一口气。
任月眼里方牧昭和任开济沆瀣一气,人品估值奇低,偶然展现一点人性的善意,就像老师看到差生进步一样惊喜。
任开济大概不会任她随便抓去抽一管血。
想到跟那个人再无相见的可能,心情越发轻松,那一点残存的误会人的难堪,也悄悄消退。
任月再度骑车,回到租住的城中村。
这一片附近没有工业园,租客大多是在写字楼上班的白领,像她这样刚毕业不久,租房预算不多,又不愿同人合租,只能挑农民房。
任月的单间只有20平米,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她冲凉后躺下补眠。
一闭眼,漆黑是浮现方牧昭的面孔,不笑不怒,神秘又令人望而却步。
任月拉被蒙头,一定是工作久了,交际圈固定而乏味,一场非常规的相识很容易挑起兴致。
也仅此而已。
任月混混沌沌睡到天黑,手机没闹过,微信积了一些未读消息。
她逐一“批阅”,先工作后亲友。
妈妈孔珍又替继父那边的某个亲戚打听她能不能帮挂到某某主任的号。
任月工作以来,家庭地位逐步上升,哪怕她再三强调她的胸牌上是技师,不是医师。检验科每天跟屎尿痰血打交道,并非随便一个人撩起裤腿,就能看出他得了什么皮肤病。
孔珍们眼里穿白大褂的统称医生。
任月又废了一番口舌解释和指导,孔珍终于接受。
孔珍:“今天上班还是休息?”
任月:“夜班。”
医院工作时间特殊,每次聊天,孔珍总会多问一句排班安排。
孔珍:“你哥准备国庆摆酒。”
任月:“那么快。”
任月刚上小学时,孔珍和任开济离婚,直到两年后任开济锒铛入狱,孔珍才要回抚养权,前提条件是任月不改姓。又两年后,孔珍跟现任丈夫结婚,任月多了一个年长八岁的继兄,后来又有一个小她13岁的同母异父弟弟。
孔珍:“谈了好几年,不快了。”
任月竟然不知道哥嫂双方早见完家长,也没见过传说中的未来嫂子,像游离在家庭外的拖油瓶。
任月:“到时我尽量请假。”
孔珍:“你老子还找你要钱吗?”
任月:“我没钱。”
孔珍:“你的工资好好攒着,不要给他,他有手有脚,饿不死。”
任月刚毕业时,学认识的姐姐每月给家里打钱,孔珍给她退回去,也是这番说辞,她有手有脚,饿不着。
孔珍的意思很明朗,对于唯一的女儿,她能力有限,做不到托举,但也不会拖累。
孔珍:“你哥定下来了,你有目标了吗?”
任月扯了扯嘴角,回复:“我的目标是加薪。”
孔珍发了一个掩嘴偷笑的系统表情,催婚适可而止。
任月手脚的擦伤很快结痂,血痂像一扇堵住回忆的门,等伤口愈合,旧痂自然掉落,再也找不到回忆的入口。
她没几天便忘记“欠”方牧昭一管血,继续“白白夜夜下休”的排班生活。
循规蹈矩,偶尔无聊。
几日后白班,任开济来检验科找任月。她上的是指血岗,任开济便默默坐后边等候区长椅,看她给患者扎手指头,采末梢血。
将近下午五点,任月跟夜班同事交接班,换下衣服从科室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白天上班?”
检验科不像其他科室的医生,出诊时间在挂号App上一目了然,一般除了亲近的人,外人摸不透他们的排班。
任开济不知道碰巧还是多次踩点,竟然撞得上。
任开济笑道:“父女连心,天然默契啊。”
任月无声冷笑,低头看他提着影像科的大纸袋,“过来复诊?”
任开济抬了抬装CT胶片的纸袋,知天命的男人异常温顺,“听你的话,过来看看,求个安心。”
任月:“医生怎么说?”
任开济:“没怎么说,叫我最好戒烟。”
任月:“你戒么?”
任开济:“回头再说,上班也饿了吧,跟老豆吃个饭?”
任月:“你不会是打算买贵的烟抽吧?”
任开济嘿地一笑,又出现令人头疼的狡黠。
“你们单位食堂怎么样?”
任月:“这个点人多,出外面吃吧。”
任月带任开济到医院外面的简餐店,自助称重,一人一碟。
任月习惯吃饭总要边看点什么,充分利用空闲时间,朝他伸手:“病历我看一下。”
“有什么好看,专心吃饭。”
任开济像训话小孩子,任月在他印象中一直是学生的样子,学生就欠教训。
任月:“结果正常?”
任开济:“抽烟的肺都差不多都这样。”
任月看了任开济一眼,埋头吃饭。
任开济忽然问:“有男朋友了吗?”
任月又得抬眼看他,防备如应对突袭。话题确实突然,父女交集寥寥,生活层次不同,没有太多共同话题。婚育便是安全话题,逢年过节亲戚也是这么操作的。
“怎么突然问这个?”
任开济:“随便问问,有还是没有?”
任月:“没有。”
任开济:“该找一个了。”
任月:“没钱找。”
任开济笑:“女人谈恋爱哪里用花钱,花男人的就好了。”
任月:“妈妈也没花上你的啊。”
任开济笑容瞬间凝固,母女才是一条心,当年前妻没有发泄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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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气,由女儿接力完成了。
任开济知道自己对家庭失责,知道、承认和改正之间存在跨不过的天堑,知天命的觉悟只让他语气稍微强硬,勉强挽回一个父亲的脸面。
“你这张嘴那么刁,嗓门又大,一般男人见你都要害怕啊。”
两年前刚进检验科,任月也是科室里讲话最温柔脾气最好的女生,成日浸泡在仪器噪音里,听力受损,讲话自然大声。
她懒得辩解:“我也看不上一般的男人。”
回头任月跟孔珍吐槽,知男莫若前妻,孔珍笑着发语音:“你应该跟他讲,‘你又不给我准备嫁妆,说那么多风凉话’。让他自己解决养老问题都难。”
任开济没蹲监那几年,还是给过任月生活费,于情于理,任月都甩不开这个包袱。
白班后稍微调整作息,任月又继续上百来块钱的夜班。凌晨一点,手上暂时没急活,她刚铺好床,准备脱白大褂躺下眯一会。
窗口铃声尖锐响起。
她呻吟一声,匆匆忙忙赶去窗口接标本。
患者还站在窗口外,是个男人,身材结实,比例优良,抱在胸前的肱二头肌青筋隐现,异常有力量感。
任月没看脸,习惯打量标本架,空的;窗口台面,没有检查单。
男患者撑着台沿低头,面孔降低,俊朗而痞气的脸庞给窗口框成一幅画。熟悉感扑面而来,冤家路窄。
方牧昭说:“晚上好,任医生。”
任月口罩后的面部肌肉抖了抖,差点忘了这个人。
虽然他们一起骂任开济作死扑街,态度微妙一致,但立场不可能相同,家人的恨意跟外人的敌意不在一个维度,前者是恨铁不成钢,后者只有纯粹的恶。
方牧昭:“你没给我打电话。”
任月对着这张脸,职业性难以维持,没了客气,呛他:“需要我打电话你就完了。”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危急值才需要打电话。
方牧昭:“你也没请我吃饭。”
任月:“我可没答应你。”
方牧昭:“那我请你吃饭。”
任月白了他一眼,更不可能答应。
方牧昭敛了笑意,“这几天济公有联系你么?”
任月:“你怎么不去问他。”
方牧昭的叹息开启一股微妙的不祥感。
“租房好几天没人,打电话不接,我找不到他。”
任月:“他说他帮你做事,你不知道他在哪?”
方牧昭眼神定了定,勾过采血的椅子坐下,似乎不打算走了。
“他跟你说我是什么人?”
任月淡淡睨了他一眼,没说话,又好像已经骂过:反正不是什么好人。
方牧昭不恼反笑,旋即神色前所未有的冷酷,“我现在需要找到他,上次见面后,他还有没有来找过你?”
隔着窗口,任月也不由为之一凛,心底发毛,“你这口气好像警察。”
方牧昭一愣,紧绷的表情稍有松弛,略带嘲讽:“警察找上门,你就摊上大事了。”
任月行得正坐得端,跟任开济没有黑暗交易,直率道:“你找不到他,我更不可能找到他,要是没其他事,我要忙了。”
任开济的父亲角色缺席已久,他不管进去了还是下去了,对任月影响不大。
方牧昭:“我的电话你存一下,济公要是联系你,马上通知我。”
某台仪器报了警,任月不搭话,转身进去,弯腰消失在嗡嗡低鸣的仪器后头。
方牧昭左右打量,拉起其他患者废弃在窗口的一张检查单,翻到空白的背面,捡起拴在窗口的签字笔,刷刷写下两行字。
然后起身,再度按铃。
任月补充试剂走去应铃,窗口的身影消失了,一张白纸静静躺在台面。
188****5782
倪
笔迹张弛有度,结构良好,一看就是练过的。
倒像出自好学生。
翻到背面看了眼,白天门诊患者的,不太重要,任月揉皱,对准垃圾桶。
刚才片刻的互动意外提神,任月瞬间没了睡意,又摊开皱纸,掏出手机。
4. 第 4 章
任月照着废纸按下那串号码,新建联系人:倪家劲。
想了想,补了一个斜杠,备注花名:泥猛。
任月按“通讯录好友”的方式,搜了一遍这个手机号在各大社交平台的账号,只搜到一个叫泥猛的微信号。
这个人要么特意隐藏社交账号,要么跟主流社交平台脱节,无论哪一种,都跟她的生活风格大相径庭。
任月小小的好奇消失在方牧昭无形设置的屏障里。
任月收起手机,泡了两条咖啡提神,又继续围着仪器忙活。
高考时任月的志愿是临床医学,差了几分,滑到了医学检验。一度遗憾过,工作后渐渐释怀,她不用面对太多医患矛盾,不用忙到交接班走不开。
机器比人诚实,无需处理复杂人际关系,倒适合她安静内敛的性子。
清晨八点下夜班,任月打着哈欠掏出手机,点开任开济微信聊天框。
想给发条信息,试探他是不是真的失踪,又找不到好的理由。
没事找事的聊天总像关心,她不该过分在意一个把她的童年毁了的父亲。
除了进看守所,任月想象不到任开济突然失联的原因。派出所没通知之前,权且当他还在某个角落像济公一样苟活。
夏季天气炎热,人容易情绪烦躁,醉酒打架事件频出。
任月总有一个预感,会在某个夜班的急诊单上看到任开济的名字,这才是烂仔的宿命。
医院北门路边停着一辆货拉拉,方牧昭打开后门,货箱比起装货,更像一个临时的蜗居。左边铺了一张软垫,右边摆着一件撕开部分塑料膜的矿泉水,泡面纸箱里囤着杯面和一些干粮。
晚上躺上去,拧开角落的小风扇,手臂盖眼,方牧昭就过上货拉拉司机的标准生活。
他回到驾驶座,开车去了隔壁区的汽修铺保养。
早八点的高峰期,普通白领赶着上班,有一辆同样老旧的银色丰田捷足先登。
店员先处理丰田,请方牧昭等一会,老板还没来。
方牧昭丢下一声不着急,轻车熟路坐到玻璃圆几边,和丰田车主同桌。
方牧昭看着忙碌的店员,压低声对空气说:“货少了一部份,他们怀疑济公偷的。出货推迟。济公目前失踪,我要他的就诊记录。”
旁边是方牧昭的直属领导叶鸿哲,队里后生一辈都叫他哲哥,实际年龄可以当他的舅舅。
叶鸿哲也像方牧昭一样,盯着店员:“丢了多少?”
方牧昭:“找到济公才清楚,那边人也在找他。”
叶鸿哲:“济公身体出问题了?”
方牧昭隐去任月的部分,“月初做了体检,不知道具体什么毛病,还起了‘金盆洗手’的念头。”
叶鸿哲:“你怀疑济公得了什么绝症,想放手最后一搏?”
方牧昭:“所以我要他就诊记录啊,最快什么时候?”
叶鸿哲:“最快也要半天。”
方牧昭:“那么乐色?”
骂的不是叶鸿哲,也不是叶鸿哲手下其他人,而是他们整体的办事效率。
措辞没大没小,要换成别人,早挨叶鸿哲一顿叼。
不,别人压根不敢开口。
偏偏方牧昭是能人,还是熟人,叶鸿哲从小看着他长大,慈悲发作,不恼反笑:“要是个个都像你这么犀利,我就不用这么操心了。”
中队里要是多几个方牧昭,叶鸿哲早升大队长。
方牧昭是叶鸿哲的王牌。
方牧昭:“一个小时,找对人内部系统查个病历能要多久。”
叶鸿哲略一思索,“济公女儿是医生,有什么异常?”
除了异常漂亮,方牧昭想不出其他异常。
任月还是给牵扯进来,他如实汇报:“父女关系比我们预料中的还差,平常没什么往来,这姑娘是有点脾气的。”
叶鸿哲:“接触过?”
方牧昭啊了一声。
店员弯腰曲背,凑近引擎盖打开的发动机。
叶鸿哲转头飞快瞥了眼方牧昭,“接触到什么程度?”
方牧昭蹙眉,工作上没出现的愁云,终于飘上眉头。
“比搭讪差点,她警惕性高,很排斥像济公这一类人。”
叶鸿哲:“十点前给你结果。你跟紧他女儿,济公只剩下这一个亲人,远走高飞前一定会跟她见面。”
方牧昭叼了一声,“我现在身份咬实她,很像烂仔泡女啊,换人盯得不得?”
叶鸿哲:“你不是像,你就是。”
方牧昭沉默一瞬,确实该紧记现在的身份,连任月都说她说话像警察。
叶鸿哲一改调侃,严肃道:“济公既然敢反水,万一被那边先找到,很难说不会为了保全自己,出卖我们。安全第一,找到他之前,先不要跟那边人接触。”
两年来任开济一直是忠心耿耿的警方线人,突然掉链子,方牧昭暂时还找不到其他替代角色。
叶鸿哲扫了眼方牧昭眼皮底下淡淡乌青,年轻就是好,熬夜顶多黑眼圈,不会掉发,方牧昭还是队里一顶一的门面,工作能力和外貌层面都是。
“昨晚在哪睡的?”
话题跳跃,方牧昭应付自如:“席梦思。”
叶鸿哲短促笑了声,“等你‘回家’,给你搞十床。”
方牧昭扯了扯嘴角,“老子又不是豌豆公主。”
店员过来请叶鸿哲过去验收车。
叶鸿哲最后说:“过几天我回去看他。”
方牧昭难得愣了一下。
“他”是方牧昭的舅舅,也是叶鸿哲的大学同班同学。
方牧昭六岁丧父,由二十岁的舅舅接力充当父亲角色。2008年舅舅在大地震中牺牲,他的同学叶鸿哲便又接过接力棒,一路照拂方牧昭,看着似舅的外甥继承警号。
方牧昭看任月顺眼,除了肤浅的美色,深层原因有家庭残缺激发的惺惺相惜。
任月骑上电单车出北门,照旧收到门卫大叔的点头问候。
骑了一段,任月感觉似乎哪里不对劲,电量和动力充足,问题出在坐感,有点颠簸。
停下低头一瞧,后轮胎有点瘪,该打气了。
她一路骑一路张望,拐进租房附近那条汽修店密集的路,果然夹着一间窄窄的单车修理铺。
可惜只有汽修铺老板赶早开门。
也不知道汽修店能不能给电单车打气,任月打算过去碰碰运气。下班比上班松弛,她怕下午赶着上班来不急。
汽修铺门口停了一辆随处可见的货拉拉。
任月莫名想起昨晚闪现的男人。
她总觉得是方牧昭那一辆。
有时女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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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不是第六感,而是内心的映射。
“老板。”任月停在货拉拉旁,朝看不见人影的店铺里喊。
货拉拉车头忽然走出一个侧影。
方牧昭还是昨晚那副落拓打扮,寸头睡出浅浅发路,像风分开了一田禾苗。
任月吓一跳。
方牧昭:“早。”
任月当然不会接茬,“你是老板?”
方牧昭:“你要干什么?”
任月狐疑打量他,方牧昭看着更像一个帮工,哪个老板到处跑货拉拉?
不过海城人民卧虎藏龙,穿人字拖出街的有可能是手握几栋楼的包租公。
任月:“我想给电单车打气,这里能打么?”
方牧昭:“没气还是穿胎了?”
任月:“应该没穿。”
方牧昭过来弯腰掐了掐电单车的前后胎,自言自语一句“没穿”,起身去给充气泵插上电。
任月对方牧昭怀着自然的不信任,问:“电单车也能充?”
方牧昭解开盘在一起的充气管,“气球都能充。”
任月扯了扯嘴角。
方牧昭拉着充气馆,蹲到电单车另一侧,怼上车胎气嘴充气。
充气泵震天响。
方牧昭拧紧气嘴帽,上次虎口的伤口消失,没留下疤痕,任月的也是。
她正好从高处看清他的手背,青筋叶脉般分布,鼓突清晰,富有力量感。抽血时她最喜欢这种手。
“可以了。”方牧昭突然起身,任月心跳漏了一拍,好像跟同事在背后说八卦被当事人听见。
她悄悄缓了口气,“多少钱?”
方牧昭收整充气管,别回原处,“充个气要什么钱。”
任月:“你真的是老板?”
一个更像老板的男人从他们身旁经过,穿Polo短袖衫,用纸巾擦着嘴,刚从隔壁汤粉店吃了早餐过来。
方牧昭说:“老板,打气不要钱吧?”
任月淡淡睨了方牧昭一样,重复问题:“老板,打气多少钱?”
老板很会做生意,看方牧昭又来保养,舍小取大:“靓女,谁给你打的气谁说的算,你问问这位帅哥。”
方牧昭:“听见没?”
任月别扭地说了声谢谢,踢开立撑,掉头再上车。
方牧昭在后头扬声:“记得我昨晚说的,有消息叫我。”
任月扭头,头盔没拨下风挡,日光刺眼,她不由微眯眼,犹豫的一瞬,给了方牧昭走近的机会。
任月抿了抿嘴,“你为什么急着找他?”
“不止我在找他,别人也在找。要是别人先找到,就完了。”
方牧昭语气严峻,不再有之前逗弄她的轻佻。任月不了解他,容易被唬住。
“别人……是什么人?”
“比我更烂的人。”
任月第一次碰见烂仔自认头衔,破罐破摔的人更无底线。
她当面骂任开济一百遍,他也不会亲口承认自己烂泥扶不上墙。但并不意味任开济比方牧昭有底线。
任月刚对方牧昭建立的一管血的信任,瞬间又摇摇欲坠。
她就不该搭理这些烂仔。
“问一百次我也不知道他在哪。”
任月拧动把手走人。
休想用一块钱打气钱就收买她。
5. 第 5 章
任月冲凉补了觉,差不多到了下午上班时间。她提前骑到医院,去影像科重新打印任开济的CT报告。
打印机仅限打印一次,任月只能去分诊台找护士重打。
底部第一条诊断意见给她当头一棒:右肺下叶后基底段不规则结节,右肺下叶小叶间隔增厚,考虑恶性肿瘤性病变伴癌性淋巴管炎可能……
护士喝水偷偷打量任月表情,互相不太熟悉,不好多问。
任月蹙眉盯了一会报告,兜里手机上班闹钟震动,她回过神,谢过同事,走出影像科。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上一次见面的微妙,倏然间有了对应解释。
任月直接打任开济电话。
“您好,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她点开微信找任开济的头像:有空给我一个电话。
幸好,任开济应该不懂拉黑联系人,消息还能发出去。
任月无意中回到手机通讯录列表,R开头的名字和N的只隔了几个人,“倪家劲/泥猛”这一长串字符异常扎眼。
这个泥猛让她有消息叫他,如果他先找到任开济,会主动联系她么?
他又不是警察。
任月拿不准下一步怎么走,暂时只能寄希望于任开济主动联系。
她刚工作两年,若是家庭正常,还是一个可以向家人撒娇工作太累的年轻女孩,碰到困难有人商量。
任月家庭特殊,跟外界保有距离感,不会向亲近的朋友透露家庭情况,早跟知晓任开济劣迹的小学同学断联了。
唯一的倾诉对象只剩下妈妈。
孔珍最近忙着任月继兄的婚事,大概率有没心思搭理她。
次日早晨八点,任月下夜班后,骑车赶往任开济租住的城中村,特地给电单车上了U型锁。
敲门,无人应答。
若是在家遭遇不测,这个季节早有异味。
“济公!”任月不得不喊任开济花名。
没喊出老子,喊出另一个老子脾气的人。
方牧昭出现在楼梯口,阴沉着脸,大步猎近。
任月吓一跳,退无可退。
方牧昭警告:“你最好马上离开这里。”
任月一脸的凭什么,话到嘴边拐了弯。
此处空间狭窄,没有监控,孤男寡女,她不太敢挑衅他。
方牧昭:“另一波追杀你老子的人准备到了,你要是不想惹麻烦,现在马上走,以后不要再过来。”
任月愣了愣,上一次的“找”已经升级了。
方牧昭:“愣着做什么,还不走,想死吗?”
“凶什么凶。”任月错身而过,快步下楼,后头脚步紧缀不断。
戴头盔,踢开立撑,跨上车,一气呵成。
任月拧油门。
电单车往前一突,险些栽了,像只青蛙起跳被拽住后腿。
U型锁别在前轮。
后头噗嗤一笑,丧心病狂。
任月又急又羞,恼红了脸,扭头瞪他一眼,“你跟踪我?”
方牧昭:“除非你请我吃饭。”
方牧昭没有离开的意思,任月不得不在他的注视下,下车蹲下来,解开U型锁。
每次在医院外相遇,任月都戴着头盔,安全,又笨拙。
当她在异性面前开始在意形象,关系变得微妙,只有短促的一瞬,也能叫人正视此刻心情。不是悸动,就是恼火,任月无疑是后者。
U型锁解了扔回车筐,任月骑车上路。
方牧昭:“你到底什么时候请我吃饭?”
“下辈子。”
任月发火时嗓音更大,回荡在空幽幽的巷子,经久不息。
沙沙脚步声跟在后头,后视镜出现方牧昭疾步的身影。
跟初见时一样,她快他也快,做相对静止运动,没完没了。
方牧昭像一条猎狗,把任月猎到巷子口,才跳上货拉拉。
绿化带划分出楚河汉界,任月和方牧昭在各自车道上同向行驶。
任月多看了一眼方牧昭的车牌号,下次再见,提前避开。
骑出约莫三分之一的路程,一道陌生的电子音飘过耳边:“电量不足,请及时充电。”
死火。
任月原本不打算找任开济,电量刚好支撑回租房。电单车没有坐桶或尾箱,只有一个六面透风的车头框,不方便收纳充电器,她经常得回租房楼下充电。
任月皱了皱眉头,面对机器比人更为淡定,大不了踩单车。
又坚持了一段。
“电量已耗尽,请充电。”
嘀。
电单车彻底哑火。
任月只能踩脚踏,好彩买车时没听老板怂恿拆掉脚踏。
吭哧吭哧,任月额角沁出细汗,黏热黏热的,像有千万只蚂蚁啃噬。
嘟嘟。
响亮的喇叭声,隐隐带着司机的调侃。
任月预估的“下次”来得很快。
消失的货拉拉重新闪现在隔篱的机动车,龟速跟着她。
“要不要我拉你?”方牧昭的声音没有刻意压抑幸灾乐祸。他不凶巴巴时,好像总在调戏她,像上学时班上调皮的吊车尾,非要逗女生生气,然后他们才快乐。
任月淡淡翻了一记白眼,停下来。
方牧昭停在跟她同一条线上,稍低头,从副驾的车窗看她。
“免费。”
任月脱了头盔放车筐,没电只能叫单车,骑单车不用戴头盔。
然后,继续踩单车。
方牧昭笑了声,“你要踩到天黑。”
任月铆劲狂踩,憋红了脸,比戴头盔走路更加笨拙,像只在跑步机上的猫,跑半天还在原处。
“喂。”方牧昭又叫。
这么热心肠应该去当警察,再不然也入个党。
任月彻底耳背,目不斜视。
这一路的建材店还没开门,围观群众不多,没再出现上一次“混血”的闹剧。
方牧昭热脸贴了冷屁股,一脚油门,轰然离去,也不担心爆缸。
任月慢吞吞骑回租房,最后三分之一路程实在踩不动,推着回去。
路对面小叶榕底下,停着一排共享单车,方牧昭跨坐其中一辆,像一只停在路灯柱上的鸟,路人经过可能多看两眼,但记不住。
他慢腾腾抽着烟,烟雾都有了无奈的形状。
任月跑上跑下,给电单车充上电,冲了凉才翻出手机相册,照片拍了任开济的13巷6栋的招租信息。
她拨通二房东的电话:“喂,请问还有空房吗?”
二房东:“有啊,你过来看房了?”
任月:“702还有人住吗?”
二房东哎了一声,不满道:“怎么又是702?!”
任月嗓音绷紧,“702怎么了?”
二房东:“这已经是第三波来问702的了,你不是要租房的吧,跟702又是什么关系?”
任月:“请问前面两波问702的是什么人?”
话毕,她旋即猜到答案,方牧昭应该没骗她。
一旦想到误解了那个人的好心,任月比找不到任开济还微妙,难道方牧昭真的是一个好人,只是脾气臭嘴巴凶?
二房东反问:“你又是他什么人?”
任月:“我是他债主。”
二房东叼了一声,同仇敌忾:“我也是了,他还欠着七月房房租。”
任月:“肯定没欠我的多。”
没多废话,任月挂断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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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警方确认任开济失踪,她再替他补房租也不迟。
隔天,任开济依然没回复微信,手机处于关机状态。
任月上白班,早早骑到医院北门。
“小月医生,”门卫阿叔抬手,笑容可掬叫住她,“这里有两个你的快递,放了三四天了,怎么一直没来拿?”
任月:“我最近没网购呀。”
阿叔转身捞过其中一个,砖头大小的瓦楞纸箱,“检验科,任月,是你的吧?”
北门进来有一个丰巢快递柜,只放顺丰的件,其他快递都直接丢门卫处。
任月靠边停车,依旧戴着头盔,走过去接件,一眼便看出自己和任开济的手机后四位。
她心跳加速,“是我的,都给我吧。这几天忘记看消息,谢了阿叔。”
任月一手一个,一轻一重,低头嗅了下缝隙,没有明显异味。
电单车停回车棚,任月就地用钥匙戳开轻盒子的封口胶。
里面用彩印传单揉皱裹成一只扁粽子,封口胶缠得严严实实。
任月的钥匙不够锋利,费了点劲扯开“粽子”,露出一角粉红色的“馅料”。
任月吃了一惊,心跳飞快,史无前例。
下意识四顾,像拾金要昧,鬼祟又紧张。
任开济曾经是小偷,这一瞬,任月像个小小偷。
废纸包着一沓面额一百的现金,目测以万起步。
任月揣好这一沓只露尖尖角的现金,以同样方式开了另一个纸盒。
现金只多不少。
两沓废纸将挎包塞得鼓鼓囊囊,任月感觉自己像一只过街老鼠,悄悄蹿进最近的女厕所。
任月躲进隔间,完完全全撕掉废纸包装,纸币红彤彤,叠成史无前例的厚度,纹路立体清晰,100%的真钞。
一沓约三万,另一沓五万左右,远远超出任开济正常的挣钱能力。
任月手掌沁出薄汗,手腕颤栗着掏出手机,拨出孔珍的电话。
妈妈是一个勤劳的妇女,每天照料弟弟上学,应该早就起床了。
电话忙音。
孔珍没有主动拒绝,单是被动的忙音,任月觉得好像打搅到了她的正常生活。
任月第一次拨下另一个号码,不只是病急乱投医,还是信任。
如果也忙音,下一个能找的,只剩下警察。
号主像一直在等她,立刻接通,“喂?”
任月兜起两沓现金走出隔间,罕见地自来熟,“是我,听得出来么?”
方牧昭好像并不意外:“干什么?”
任月出了大楼,呼吸新鲜空气:“那么凶?”
方牧昭:“现在几点啊,不是我老板不是我女人,大清早扰人清梦,能没脾气么?”
隔着电话,任月皱了皱鼻子,胆子比面对面肥:“你不是都起挺早。”
方牧昭:“你见过我几次?”
三次,方牧昭要么深夜,要么清早出现,吸血鬼似的,怕晒太阳。
电话安静片刻。
方牧昭拿开看了眼屏幕,计时还在走。
“喂,怎么没声音了?”
任月:“哦。”
方牧昭:“济公联系你了?”
对了,这才是正题。
两个冤家终于开诚布公,好好谈事。
任月:“没。”
方牧昭:“撒谎。”
任月:“你、不是说我欠你一顿饭。”
方牧昭:“想通了?”
“我今天五点下班,你到底要不要补血?”
任月中气正虚,嗓音比往日低沉,不经意多了几分柔和,方牧昭多次碰壁,很容易栽进她的陷阱。
“早他妈该请了。”他说。
6.第 6 章
鼓囊囊的挎包锁进储物柜,铁皮柜门挡住视线,挡不住心魔。
任月学生时代揣着七百块出门害怕扒手,现在怕别人一眼洞穿她的异常。
那是七百块的一百倍,更为沉重,神秘,肮脏。
也是货真价实的七万块。
任月可以一次性还清助学贷款,可以租一套设施完善的小区房,可以脱产读研。
人性的幽暗,在诱惑的沃土里膨胀,任月从小物质贫瘠,很难很难维持清高,不去幻想得利翻身的快乐。
仪器又报警了,任月蹙了蹙眉头,转身走去查看情况。
中午时分,任月举着手机吃饭,得空翻阅未读消息。
孔珍十点多复电,任月没接到,她又在微信解释:早上在包装你哥的喜糖,没看到手机,有什么事吗?
孔珍发来两张照片。
第一张地板摆了两只大红圆托盘,一只装了待折叠组装的喜糖纸袋,一只装着几种待分装的喜糖。
第二张变成了一地摆放整齐的袋装喜糖。
任月:没有什么事,不小心按错的。看起来好多,包完了吗?
孔珍估计又在忙,母女俩的对话有了时差。
翻完熟人的消息,通讯录多了一条新的好友申请。
泥猛:是我,看得出来么?
短短一句话,乍一看有点眼熟。
早上接电话任月先给方牧昭打的哑谜。
任月通过申请。
申请消息的时间戳在早上挂断电话不久,下一条紧随其后。
泥猛:下班从哪个门出?
月牙儿:等我找好地方发定位给你,你有什么忌口么?
泥猛:没有,你挑。
任月首先排除商城里的餐厅,吃完饭走出来像继续逛街,孤男寡女,有约会嫌疑。
她选了一家桑拿鸡,以前科室聚餐吃过,人均价格合适,位置不偏。
定位发过去。
泥猛:你又骑车?
月牙儿:不行啊。
泥猛:充够电没?
月牙儿:不够就推回去,又不是没推过。
泥猛发来一个系统表情:呲牙。
普通的笑脸安在他身上,平白多了几分恶劣。
月牙儿:大概六点到。
泥猛:行。
傍晚交接好工作,任月换下白大褂,找了几张废纸,重新包起两沓钱,放进一个装书的布袋,用两本书夹着。
车头挂着布袋,好像带着千斤重量,任月骑步歪歪扭扭。
任月骑到饭店门口,锁了车直起腰,一辆货拉拉由店员引导停在门口空地。
方牧昭下车径直走向她,扫一眼她拎在手里的布袋,“今晚多了一个袋子。”
这一瞬间,方牧昭像洞悉一切。
任月心虚:“装几本书回去看。”
方牧昭:“你们做医生的,经常要考试吧。”
任月:“学到老,做到老。”
方牧昭朝她伸手,“书很重吧,我帮你提。”
任月臂弯挂着布袋,手不由收向身体,护着布袋似的。
“不用,没多重。”
方牧昭没坚持。
店员领着他们进门入座,提前订了角落靠窗的四人桌,任月坐靠墙壁看大门的一侧。
剔骨鸡肉均匀铺到素菜上,盖盖开始桑拿浴。
方牧昭问:“怎么突然想通请我吃饭?”
任月:“有得吃还问那么多。”
方牧昭抱着胳膊,肱二头肌自然鼓突,匀称有致,又不乏力量感。
周围热闹和谐,形成一个安全的环境,任月看方牧昭的体格少了几分惧怕。
“你有什么话想问我?”
中国人习惯在饭局上谈事,方牧昭很容易看穿她的心思。
任月在他面前堪比透明人,藏不住,只能坦诚:“你说除了你,还有其他人找我老豆?”
方牧昭:“然后呢?”
任月抿了抿嘴,“他们为什么要找他?”
方牧昭防备看了眼左右,松开手臂靠近桌沿:“他们丢了东西,怀疑是济公偷了。”
任月愣了下,方牧昭不知道有意还是无心,说的是济公而不是她爸,听上去任开济的所作所为跟她无关。任开济是任开济,任月是任月,任开济的行为不会给任月蒙羞。
任月不由摸了下布袋,明明跟她也有关。
或许她才是原因。
任月:“是什么东西?”
方牧昭只看着她,没有说话。
沉默更容易发酵焦虑。
任月追问:“是什么?”
方牧昭:“我不知道。”
任月:“假的吧,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就是不想告诉我。”
方牧昭:“就是不想告诉你。”
万一说了,任月会怀疑他也贩毒。
方牧昭的鹦鹉学舌让任月更为光火,“你找他又是为了什么?”
他给出一个任月找不出破绽的理由,“为了他好。”
任月无话可说,盗窃总归不磊落,还犯法。
方牧昭又讲:“如果他把东西卖了,事情会更严重。”
任月怔怔看着他。
“他很大概率已经卖到钱了,”方牧昭手旁沙漏计时完毕,抬手叫服务员开锅,“开吃,饿死了。”
桑拿鸡之后继续桑拿牛肉,一顿饭沉默占大多数时间。
任月和方牧昭没有刻意找话题,也没有尴尬,不是因为熟稔,而是不在乎。
任月不知道从哪句话开始,隐隐相信方牧昭的话,偏偏一切都符合逻辑,找不出破绽。
这家店不设扫码点餐,任月叫服务员来买单。
第一批用餐的客人稀稀拉拉离开,任月看向方牧昭肩膀后面,脸上僵出一个笑。
方牧昭:“看到熟人了?”
任月别扭地说:“其他科室的同事。”
这群男医生有老有少,从包厢出来,不知道是不是要赶第二场。
里面有任月的老同学,好奇看着方牧昭的后脑勺。
方牧昭没转头,在男医生从落地窗外打量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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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自然地侧身掏烟盒,避开了外面的视线。
任月悄悄松一口气,不想在医院八卦里跟方牧昭搭上关系。
她稍一分神,方牧昭把现金递给服务员,喊她:“走了。”
任月急道:“说好了我请客。”
方牧昭接了服务员匆匆递回的找零,“下次换你。”
任月:“谁跟你有下次。”
方牧昭:“说不准。”
任月拎包气鼓鼓跟在他后头走出饭店,空间开阔,终于可以走到他眼前。
气还没撒完,手中突然一空,布袋给方牧昭拽走。
“带的什么书,我看看。”方牧昭打开布袋拉链。
“不要——!”任月伸手去够,晚了一步,也矮了一截。
方牧昭提高布袋,直接掏出体积最小的一本“书”,只露了一角给任月看。
然后塞回去,薅着任月的胳膊,把她拉到货拉拉旁。
阴着脸问:“哪来的?”
任月瘪嘴,顾不上胳膊热辣辣的束缚感,气馁斜了他一眼,“你都知道还问我。”
方牧昭:“你想私吞?”
任月红了眼,不知道羞的还是气的。她为曾经闪过的歪念羞耻,也恼自己在他面前藏不住事。
“我根本不想接,你信吗?”
局面滑稽逆转,竟然轮到任月像方牧昭证明自己可以信任。
任月不会私吞,也做不到大义灭亲去派出所举报任开济,只想把赃款丢回给他,跟他划清界线。
方牧昭:“他什么时候来找的你?”
“没找,突然寄来的,三四天前就到了,今天才拿到。”
任月想了想,既然无法解决问题,只能把问题丢出去。
她伸手,“书还我。”
方牧昭:“你想干什么?”
任月:“我只想要回那两本专业书,好好上我的班。”
方牧昭:“其他不要了?”
任月:“不要。”
方牧昭眼神有些奇怪,“你怎么突然那么信任我?”
那沓钱不算小数目,任月不敢私吞,但直接交由他处理,还是过于草率。他们说起来跟陌生人差不多。
任月:“我不信任你,但他信任你,觉得你是一个好人。既然你们互相信任,事情就你们一起处理。不要来影响我平静的生活。”
任月垫脚拉开布袋口子,抽出两本大书,扔回电单车前筐,戴上头盔,插好锁匙。
跟每一次见面一样,迫不及待摆脱方牧昭。
一只青筋暴凸的大手扣住单车头。
任月面无表情,“放开。”
方牧昭说:“你也当我是一个好人,相信我,我会处理好这件事,不影响你的正常生活。”
任月:“说完了吗?我要回去。”
“还有,”方牧昭看着她,得不到眼神回应,“对你老子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
任月木木地看向方牧昭,但这回,他先避开眼神。
方牧昭收回手,抓紧布袋口,“回去早点睡觉。”
7.第 7 章
任月回到租房,洗漱收拾完毕,晚上九点半左右。
任开济寄来的七万块现金来路不明,随意又潦草,连顺丰都不用,不然她不至于三四天才拿到快件。
他的异常操作给失联事件画上一个巨大的逗号,局面停顿,句号迟迟不来,让人焦虑不安。
一看时间还早,任月拨出孔珍的电话。
这一次,妈妈终于接了。
“妈,忙完了吗?”
移动网络日渐方便,母女相隔两地,早已习惯隔三差五发几条消息,如无急事,一般不打电话。
孔珍敏感地问:“晚上没什么忙的,有什么事吗?”
任月:“老豆最近应该跟你没联系吧?”
孔珍:“他出来都没联系过,加上在里面的时间,五六年都有了。”
还是夫妻时,孔珍就劝他不住,离婚后指望不了他的抚养费,已经好多年没直接联系。
任月:“也是。”
孔珍:“他又给你搞事了?”
任月:“他、肺癌了,没去治疗,不知道搞什么去了,找不到人。”
孔珍反应片刻,“你担心他想不开?他不会的,他会搞大事都不会想不开。”
任月:“我就是担心他搞事。”
孔珍语重心长,“小月,他是你老豆没错,但你有你的生活,他有他的生活。一个人没良心,谁也管不住他。我看这是他的报应来了。”
离婚多年,提起前夫,孔珍还是恨得牙痒痒。
孔珍问任月记不记得以前同一条村屋子起得最气派那家叔叔,那人贪得多飘了,年轻时不顾家,又赌又嫖,老婆懒得管他,老了投奔儿子,他一个人在老屋发臭了才被人发现。
“人各有命。”孔珍说,让她不要管,出事自然有警察上门。
任月先前的念头隐隐得到孔珍的支持,不孝的罪恶感减轻几分。母女关系尚可,任月容易信服孔珍的人生经验。纵然孔珍也有过重男轻女的瞬间,人无完人,能把她从破烂的家带出来,抚养成可以自食其力的大人,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妈妈。
孔珍说:“别想太多,早点睡,明天是白班还是夜班?”
相似的嘱咐今晚听了第二遍,多了一层安慰作用。
任月是有点乏了,“也是白班。”
迟到的父爱洗不净七万块背后的污秽,赃款已经甩出去,任月卸掉棘手的包袱,老实上床睡觉。
也不知道那个泥猛怎么处理这笔钱……
方牧昭正为此事上火。
任开济“二进宫”期间结识一个叫大胆坚的犯人,出狱后搭上大胆坚一帮,成为警方线人。
大胆坚本名李坚,21岁犯故意伤害罪被判八年,减刑两年后和任开济同年出狱。大胆坚帮他的叔叔做事,这次任开济偷的是大胆坚的麻-古,按现在黑市价格50元左右一片,至少已经卖出1400片。
讽刺的是,对于毒贩和警察,这都是一个重大纰漏。
除了大胆坚,没人说得清任开济一共偷了多少。
七万对于毒贩只是小数目,对于癌症父亲,更不及缺失多年的家庭的价值。
任开济没有当面将毒资交给任月,寄件方式潦草且风险大,一定是被逼上了绝境。
他既要躲警察,还要躲大胆坚,被任何一方找到都只有死路一条,一个死得慢,一个死得快。
任开济没有道理不孤注一掷。
七万块不是方牧昭见过的最巨额的毒资,却是第一笔以一种隐秘方式流经他手的毒资。
只要稍动歪念,方牧昭可以让它隐秘消失,可以说不够七万,可以说任月从来没给过他,也可以说快递丢件了。
方牧昭要是富二代,区区七万块不足以构成诱惑,更不会来干这份活。
这笔钱若凭空消失,大胆坚不会放过任开济,更不会放过任月。
贪念形成的蝴蝶效应,会毁掉不止一个人的生活。
一想到那个经常戴头盔的身影,谨慎却不胆小,疏离又心怀柔情,方牧昭心境莫名宁静。
他每天跟三教九流打交道,领教过人性的幽暗,难免沾染上一些污浊。
月有黑斑,人有暗面,任月像一轮皎月,方牧昭站在月光里,看见她明亮无瑕,也看见自己一身清白。
方牧昭要为这笔钱寻找一个合适的支点,尽可能平衡它对各方的影响力。
方牧昭把两块钱砖藏在安全的地方,准备约叶鸿哲出来。
另一道电话先打进来,是大胆坚的叔叔手下一个小马仔,能力一般,因为是李家亲戚,地位比方牧昭高一点。
“泥猛,在哪?”
方牧昭:“做什么?”
对方说:“快过来帮忙。”
方牧昭:“你闯祸了?”
对方哎呀呀呻吟,牙疼一般:“叼,别讲了,懵佬不见了。”
懵佬本名李义,人会起错名,绝不会起错花名,懵佬是真懵佬,脑子懵的,医学诊断是智力低下,俗称智障。懵佬是大胆坚堂弟,要不是懵佬,现在可以接他老子的班,没大胆坚什么事了。
方牧昭:“济公失踪,怎么懵佬也不见了?”
马仔:“就是咯,要命!”
这几天李家上下乱成一锅粥,忙着加强仓库看守,联系客户老板更改出货方案,还有出去猎杀任开济,自然放松了对懵佬的看护。
懵佬平常有专人看护,不禁足,平常想去哪就去哪,不出意外就行。这晚换班的人迟迟不来,小马仔打了一个瞌睡,懵佬就从电玩城跑丢了。
方牧昭:“你也知道要命,报警啊,警察有天眼,哪个旮旯看不见。”
马仔:“痴线,这个关头招来警察大家一起扑街。”
方牧昭:“找不到懵佬大家一起扑街。”
懵佬虽懵,也是大胆李的叔叔的唯一后代,传承血脉不用脑子,还是肩负着传统期望。
方牧昭骂骂咧咧赶往电玩城,有人能去找济公,有人只能找懵佬。
-
大光大亮,任月趁着早高峰没来,骑车到医院才吃早餐。
任月刚坐下,四座饭桌的斜对角也坐下一个男同事,多瞧了眼,还是熟人。
“早啊。”对方正是昨晚在桑拿鸡碰见的万修,也是任月的小学和大学同学,目前在本院规培中。
任月淡淡应道:“早。”
万修:“你今天也来这边吃?”
这里是医院的公共食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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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大众开放,另有职工食堂在别处。
任月:“顺路。”
万修:“我是吃腻了,换个口味。”
任月随意点头,隐隐感觉他要提昨晚。
万修:“昨晚在桑拿鸡那里看到你,我还以看错了,隔了好几张桌子,就没过去跟你打招呼。”
任月:“你们科室聚餐还是有人请饮?”
万修不好意思:“我请,工作上犯了个错误,幸好他们帮我一把,没搞出大事。”
任月笑了下,“我刚工作也请过。”
万修读的是任月差几分就能上的临床医学,比她晚毕业一年。她小学三年级转学跟随孔珍生活,就跟小学同学失去联系,一直到大一上大课,才碰上万修。
任月每次见他,都要问一次他现在轮转到哪个科。
这次也是,然而万修又将话题“轮转”回来。
万修:“昨晚那个、是你男朋友吗?”
任月:“像吗?”
万修:“不知道,就看到一个背影,看起来好像挺高大。”
跟他完全相反的类型。
任月塞了一口大的,嚼了半天,来不及应话。
万修吓到似的,“真的是?”
任月噎了下,红了脸,用豆浆送服。
大学时有人给任月暗示,万修对她有意思。有次她和其他几个同学一起到万修家玩。原本不想回老家的村,万修说他们家早就搬到市里,任月耐不住其他同学怂恿,答应去了。
万修向家人介绍到任月,特地说了句,她以前曾经跟我同一个小学。
万修家人认不出任月,便问任月父亲是任姓哪一户。任月含糊说了一个家里的大概方位,万修家人突然来了一句:“哦,大名鼎鼎的济公啊,难怪看着面相眼熟。”
万修还问:“哪个济公,我怎么没听说过?”
任月的脸跟月一样白。
那次回校后,万修和任月关系出现微妙崩裂,没有大吵大闹,只是一帮人一起自习或逛街时没有同时出现。
任月说:“不是。”
万修似乎松一口气,“相亲对象?”
任月笑骂:“你比我们科室的还八卦。”
万修笑笑,不再追问,印象中任月一向娴静少言,很少能见到她活泼的一面。
任月来得早,万修吃得快,他们一起走出食堂。
迎面匆匆走来一人,任月往万修那边避了半步,看着关系更亲昵。
任月一定神,跟路人四目相对,来人却是熟人。
方牧昭换了一身衣服,还是暗色系,飞快扫了任月一眼,错肩而过。
不对,两眼。
方牧昭明显也看了眼万修。
两个“小白脸”肤色登对,气质统一,一看就知道是天天晒不到太阳的白大褂。
任月不由回头看了眼,方牧昭头也不回走向卖豆花的档口。
万修也回头,只觉得对方背影跟昨晚神秘男人相似,寸头,宽肩厚背,麦色肌肤,不是爱健身就是经常往外跑。
“看什么?”
任月收回视线,“没有。”
不知道这泥猛又游来医院做什么?
千万别来找她。
8.第 8 章
方牧昭的确在水里游了一会,幸好,不是海水,只是翠田水库流出来的河水。
懵佬失踪的电玩城在翠田河附近,方牧昭跟着几个小马仔苦寻无果,不得不借用他的“超能力”,让叶鸿哲从天眼找。
天眼显示懵佬穿过绿化带下到河边绿道,绿道有护栏,隔一段距离挂了救生圈,竖着警示牌:水深危险,请勿翻越栏杆。
警示牌对一般人不管用,对懵佬更不管用。
懵佬曾经披着床单从二楼飞下来,幻想自己是一只大蝴蝶,最后压折了一颗石榴树,全身多处骨折。
路灯朦胧,黑河如镜,这一段没有钓鱼佬,河面隐隐伏着一只大蝴蝶。
“是他吗?”方牧昭问小马仔,上手搬救生圈,不是也不能见死不救。
小马仔喊:“喂,懵佬!”
方牧昭骂:“你也是懵佬,他在岸上都不会应你啊!”
小马仔不会水,方牧昭脱了衣服只能自己下,带着救生圈游过去,费劲拉上岸才看清真的是懵佬。
真的懵了,一动不动。
方牧昭忙做心肺复苏,隔着脱下的衣服给他吹气,赶在120来之前救回一条命。
货拉拉上备有换洗衣物,方牧昭推懵佬做完一系列检查,留小马仔看着,开钟点房冲凉,换掉一身臭烘烘的衣裤。
天光大亮,方牧昭回到急诊科,懵佬还在昏睡,肺部感染需要继续留观。
小马仔差方牧昭去打包早餐,抱臂叉腿坐床边,也险些昏睡。
然后,被一巴掌呼醒了。
小马仔以为方牧昭下的手,立刻开骂:“叼你个死泥猛!”
绿色人字拖,肥厚香肠嘴,锃亮大光头,大胆坚的标志三件套逐步出现,小马仔霎时白脸。
大胆坚:“你骂谁?”
小马仔堆笑讨饶:“坚哥,我以为是其他人。”
大胆坚倒是带来了其他人。
一个法令纹很深,仿佛被苦大仇深的命运吸走脂肪,四十来岁依然身材精干。
一个三十几岁,身材更为瘦削,发际线退化成M字,戴着一副圆框眼镜,人称瘦师爷。
小马仔对着年长的男人,结结巴巴:“望、望叔。”
李承望没听见似的,一直盯着床上的儿子,双唇紧抿,法令纹又深刻了几度。
瘦师爷替老板开口质问:“小义哥怎么变成这样?”
小马仔说:“小义哥想在河边散步,我就打了一个哈欠,他可能想进河里捞鱼,就跳下去了。我来不及拉住他,好彩河边有救生圈,我跳下去救上来了。”
方牧昭拎着打包胶袋,杵在隔断帘旁,一字不漏听全了。
瘦师爷:“你说小义哥是你救的?”
小马仔:“对。”
瘦师爷转到他身旁:“你是小义哥的救命恩人。”
小马仔不好意思摸摸头,“救命恩人不敢当。”
“早餐回来了。”方牧昭适时闯入,刹车,故作惊讶,低眉恭谦,“望叔……”
李承望还是一块沉默的“望子石”。
瘦师爷一看生面孔,转头继续教训小马仔:“你救人衣服怎么干的?”
小马仔嗓音绷紧,鼻头冒汗:“我、脱了衣裤、才下水。”
瘦师爷若有所思。
大胆坚离床尾最近,问方牧昭:“你又是哪个叼毛?”
“泥猛,”方牧昭抬了下手中胶袋,袋口隐隐飘出不属于病房的甜香,“帮打早饭回来。”
瘦师爷问:“你看到谁救起小义哥?”
小马仔频频跟方牧昭使眼色。
方牧昭:“我没看到。”
小马仔一口气暂时松下,只要方牧昭别再多话。
瘦师爷:“昨晚你没在现场?”
方牧昭:“在。”
小马仔又悄悄蹙眉挤眼,让方牧昭闭嘴。
大胆坚粗鲁插嘴,“他妈的在你还看不见,叼毛你眼盲啊!”
一袭白大褂忽然杀进来,喊人:“6床的家属。”
医生的目光自动锁定方牧昭,高个高鼻梁,昨晚一身湿,给人印象深刻。
方牧昭立刻示意李承望,“这位才是家属。”
李承望第一次开口:“我是6床的爸爸。”
医生的文件夹和眼神一同示意方牧昭:“你们要感谢这位帅哥,要不是他会水会心肺复苏,6床情况可能……”
医生无奈摇头,“家属要加强看护啊。”
小马仔脑袋瞬间耷拉到胸口。
大胆坚一把揪住他的后衣领。
医生吓得出声干预:“有话好好说,不要打架。”
李承望皮笑肉不笑,“医生,我侄儿做事有分寸,你跟我讲讲我儿子情况。”
瘦师爷往病房门口摆头,示意方牧昭跟他出去。
-
任月回到检验科跟夜班同事做完交接班,摸到电脑忍不住在数据库里搜倪家劲。
检索页面只返回一条数据,是上次她逼他自证没有传染病的血检报告。
这个泥猛,是病号没做检查,还是来探病陪诊?
急诊科送来一波标本,任月叉掉页面,开始干活。
没一会接班同事做的尿淀粉酶报危急值,又是一个胰腺炎,看着都肚子疼。任月核对信息,给急诊科医生打电话,占线,只能亲自跑一趟。
急诊科走廊,幼儿啼哭惊天动地,一对夫妻抱着头破血流的小孩,急匆匆赶进清创室。
任月往边上让了一步,血腥的一幕闪过,另一幕令人更加脑门充血。
方牧昭站在抢救室门口,跟一个瘦秃头的男人讲话。
任月第一次看到方牧昭跟任开济以外的人在一起,潜意识觉得也是同类,不禁多看了一眼。
方牧昭撞上她的目光,又像不认识她,跟在食堂门口的偶遇时一样。
瘦师爷:“你刚才为什么不说救人的是你?”
方牧昭:“我也没说谎。”
瘦师爷冷笑:“你跟我玩文字游戏。”
争执可信任度,似乎是这类人永恒的话题。
任月路过,口罩挡住大部份表情,拐进了对面诊室。
任月跟送检医生确认检查结果,走出诊室,方牧昭和瘦师爷没了踪影。
方牧昭跟着瘦师爷回到病床旁,大胆坚一个人回来,刚做完“热身运动”,指关节发红,额角冒汗。
李承望眼神点了方牧昭,“你叫泥猛。”
方牧昭:“是,望叔。”
李承望:“哪里学来的急救本事?”
方牧昭:“以前在老家游泳馆干过一段时间救生员。”
李承望:“驾龄几年?”
方牧昭:“六年左右。”
李承望:“不错,后生可畏,技多不压身。”
方牧昭:“望叔过奖。”
李承望:“明天开始你来给我开车。”
大胆坚说:“叔,你不是有司机了吗?”
李承望:“阿坚,我看他比较想当你的司机。”
现在的司机跟大胆坚私交过多,留着是个隐患。李承望点到即止,大胆坚登时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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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班过后又轮到要命的夜班,任月定了手机日程,差不多就跟科主任打招呼,国庆要请假回老家参加继兄婚礼。
任月资历浅,职场讲人情世故,长假不一定能轮到她请假。
窗口铃声尖叫。
任月兜起手机,走去应铃。
方牧昭坐椅子上,给窗口框出一张证件照似的。
“晚上好。”嗓音似乎略沙哑。
任月还是不冷不热,“又有什么指教?”
“正经事。”方牧昭把一张淡黄色急诊单放上台面。
任月接过看名字,是他的,倪家劲,要采末梢血查血常规。
临床诊断:急性上呼吸道感染。
任月开始常规流程:“叫什么名字?”
方牧昭:“倪家劲。”
扫码枪嘀了一声,打印机吐出一张小票。
任月递给他,“半个小时后在机器上打印报告,手伸出来。”
方牧昭伸出右手,朝上的腕骨处爬了一条青筋,鼓突又富有美感。手指匀称修长,尤其指甲盖大小合适,健康有泽,不会太小显得笨拙幼稚。
就是麦色肌肤粗糙了点。
任月扣住方牧昭中间三根手指,捏住无名指消毒指尖。
方牧昭的拇指微扣,偶尔蹭到她的无名指。
两个冤家像隔着手套第一次别扭地拉手。
方牧昭扫了眼任月低垂而专注的眉眼,职业性给她多添了几分干练气质,叫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他冷不丁开口:“济公还给你寄东西吗?”
任月:“你当他印钞机啊?”
方牧昭:“不是也差不多。”
任月不由压低声,“处理掉了么?”
方牧昭:“还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话毕,任月扎了他一针,刺痛感瞬间超越她的冷言冷语。
方牧昭眼皮跳了跳,明明白白捏了她一下。
任月挤出血珠,一下一下喂进吸管,“有发热么?”
方牧昭:“这是采血流程,还是关心?”
任月:“随便问问。”
方牧昭权当是后者,笑了下:“没有,可能呛了两口翠田河的脏水。”
任月还以为他感染什么烈性传染病,蹙眉:“你跑翠田河游泳?”
方牧昭:“捞人。”
任月吸满吸管,看了他一眼,“前两天?”
方牧昭:“嗯。”
任月:“见义勇为啊。”
方牧昭:“算是见‘义’勇为。”
“挺厉害,家属应该给你登报表彰。”任月不是家属,没法激动肯定他,但打心底佩服这样的人,她难得冲他笑了下,口罩遮住口鼻,遮不住眼里的光。
方牧昭好像给闪了一下,平日锐利的眉眼怔了怔。
“我尽量10分钟给你出结果。”任月示意一下插了吸管的试管,转身走向仪器群深处。
任月8分钟发掉了报告,走到窗口张望,想叫方牧昭去打印。
人已经没影了。
任月趁空冲了杯咖啡提神,在噪音里忙活一阵,窗口铃声再度响起。
这一次,窗口外没人,标本架也没新标本。
台面多了一只乌篷纸船,白色船体印着稀疏黑字,是用B5纸的检验报告单折的。
船里躺着两枚白兰花,含苞待放,像两颗剥了皮的大白兔奶糖。
要真是奶糖,任月可不敢吃。
她托起“神秘患者”送来的乌篷船,闻了闻,冷香幽幽,沁人心神,她不禁又笑了下。
9.第 9 章
保洁阿叔开着拖地机在窗口外转悠,漫长夜班终于迎来黎明。
同事姐姐跟任月交完班,偏头嗅了一下她肩头,“小月,我怎么闻到一股好像香味,你今晚喷香水了吗?”
任月:“怎么可能,我不用香水。”
同事:“我都闻到了,真的!悄悄告诉我一个人,是不是谈了?”
任月笑着掏白大褂的口袋,没法单独倒出玉兰花,连纸船一并掏出来,“是这个味道吧?”
同事哇了一声,接过稍扁的乌篷船,顺手帮它撑起两头顶篷。
她嗅了一口,“真的是,是叫玉兰花吧。”
任月:“嗯。”
同事:“以前看到过路边有婆婆卖,现在好久没有见到了。这是哪来的?”
任月一下子给问倒,“房东给的。”
同事讶然,“你们房东还送花?”
任月笑了下,“交房租顺手牵羊。”
同事嘿嘿一笑,大概信了。
手机震了一下,任月怕来紧急通知,掏出看了眼。
说曹操曹操到,房东发来七月份水电用量和总价,任月上滑,对比六月份数据。
“倪家劲。”同事的声音忽然炸开在耳边,像突然纠了一下任月的心脏。
任月:“你认识?”
“不认识,这里写的。”同事指了下乌篷船一头边缘,折痕略散开,病人名字隐隐约约。
任月暗暗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你认识。”
同事听出点不对劲,挑眉:“小月,莫非你认识?”
任月:“不认识。”
任月觉得现在和方牧昭的关系刚刚好,人多时默契装作不认识彼此,不必向身边朋友介绍和解释,偶尔落单碰上,就事论事说几句,无牵无挂。
同事连船带花还给任月,“这船是你折的吧,折得挺好,我都忘记折法了。”
任月揣回口袋,“随便折的,我先下班了,拜拜。”
任月将乌篷船放在唯一的复合板书桌上,和瓶瓶罐罐的护肤品放在一起。小船恰好映进镜子,白兰花翻倍,花香越发浓郁似的。
她一定着了魔,拿过纸船又闻了闻,快熏醉了。
也不知道多少天会枯。
任月找出针线包,从花蒂穿起两枚白兰花,像小时候往脖子上比一下,往镜子里左看右看。
白兰配上红线,两种纯粹的颜色碰撞,像开过光的项链,是特别的护身符。
别人的是梵克雅宝,她的叫“泥猛·白兰”。
任月噗嗤一笑,笑声赶走了夜班的些许倦怠。
她串了几圈红线加粗,剪断打结成一个手链的长度,挂到电单车的挂钩上。
电单车徐徐上路,白兰花转转悠悠,风铃一样,香味成了它的声音。
任月走医院北门的人行道,一辆黑色的大众途锐等待缴费,驾驶座车窗降下,司机举着手机扫码。
任月恰好瞥见那只富有慧相的大手,昨夜晚班见过的那一只乍然闯进脑海,她不由多看了一眼,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的感觉。
司机放下手机,果然露出一张能配上这只手的脸。
方牧昭像之前一样,不动声色扫了她一眼。
停车杆抬起,途锐缓缓驶出北门缓坡,方牧昭和任月的身影转移到彼此的后视镜里。
方牧昭每次的出场方式特别又突然,从来没有重复。
任月瞎琢磨着,打卡进检验科,才想起白兰花还挂车头。下班去看,白兰花身上全是时间的脚印,花瓣氧化成红黑色,气味几乎消失,从吉祥物颠覆成祭祀品。
周围没有垃圾桶,任月没摘下白玉兰,由它挂着,像一吊小腊肉,在黏腻夏天里飘啊晃啊。
隔两天下白班,任月车头的“黑玉兰”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两朵白玉兰,跟她第一次见它们一样,新鲜挺刮,香味怡人。
红线变成了一根极细的铁丝。
任月唇角微扬,不由看看四周,哪怕知道看不到送花人。
她隐隐期待下一个夜班。
白班人多眼杂,方牧昭从没在检验科现身,只有到了一个人的夜班,泥猛才会随风潜入夜。
检验科窗口构成一道无形的屏障,任月和方牧昭隔着窗口对话,缓解长夜的孤独与无聊,彼此的生活又不会互相深透。
窗口铃声响起,任月已经有了一种奇妙的预感,希望方牧昭出现时,窗口外一定是他。
“晚上好。”方牧昭双手撑着台沿,稍稍低头。
任月隐约摸出他的规律,这样站时,他停留的时间较短,一般没大事。坐椅子上不是抽血就是要说事。按铃后消失通常只为了提醒她来窗口“收件”。
她往上拉了拉口罩,“感染还没好?”
“听我声音听不出来么?”
方牧昭恢复了之前的声音,低沉又磁性,说话带着一点独特的吊儿郎当。若是打诈骗电话,任月冲着声音会多听58秒,剩下1秒骂神经病,1秒挂断电话。
任月:“今晚又有什么指教?”
方牧昭:“我想请你喝咖啡,你肯定不愿意。”
任月冷笑一声,算他还算了解她。
方牧昭也看着她轻轻笑了下,没一点不好意思。
任月后知后觉,他们之间什么时候开始有说有笑了?
转瞬稍稍收敛表情,哪怕戴着口罩不太外露。
任月:“玉兰花哪里来的?”
方牧昭:“摘的。”
任月看他的眼神像看她老子。
方牧昭无奈一叹,“不偷不抢。”
任月:“在哪?”
方牧昭:“下次带你去。”
嗤。
任月淡淡给了他一记白眼,方牧昭盯着她的眉眼,静静欣赏她因为他而生出的一颦一笑。
任月:“你不开货拉拉了?”
方牧昭:“也开。”
任月:“之前见你开的不是货拉拉。”
方牧昭:“换工作了。”
任月:“干什么?”
方牧昭:“就你看到的。”
任月:“司机?”
方牧昭:“嗯。”
好些男人面对工作比他优秀的女人时,通常又卑又亢。方牧昭反应平淡,没有一点身份不对等的羞恼或愤怒。任月不清楚他底气的来源,是性格,还是拥有她不曾了解的神秘力量。
任月:“不跟以前的老板做了?”
方牧昭:“还是以前的老板。”
任月想了想,“工作内容变了。”
方牧昭:“聪明。”
任月:“你白天开车,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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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睡么?”
方牧昭:“白天睡多了,出来逛逛。”
任月:“没见过有谁来医院散步?”
方牧昭:“老板来陪护他唯一的儿子,就那天从翠田河捞起来那个。”
李承望最近都往医院跑。
懵佬肺炎未愈,被困在医院,情绪很大,升级成单人病房也收效甚微,再发展下去,应该转到精神病院。李承望来了才能相对稳定一点。
短短几日,李承望的头发白了不少,白发到了定期染黑的时间,也抽不出空。
任月不由想到她那个不知死活的老子,“倒是一个好爸爸……是那天在急诊科跟你说话那个么?”
任月见到方牧昭的次数有限,脑袋里很容易筛选记忆中的画面。
方牧昭:“不是,那也是老板的人。”
任月隐约懂了,“你救起老板的儿子,所以老板给你换了新岗位。”
方牧昭:“也算‘升职’。”
方牧昭有问必答,任月没意识到都是她在问,对他表现过多的好奇。
任月正努力捕捉刚才一闪而过的念头。
方牧昭等不到下一个问题,催了下,“你想说什么?”
任月一愣,不知怎么让他看出着急。
“那、你的老板,跟我老子的老板,一样么?”
方牧昭:“嗯。”
短促的音节给气氛按下暂停键。
任月眉头微蹙,以为他改邪归正,变成一个普通司机,给普通老板打工,不再像任开济混的乱七八糟帮派。
任月刚对方牧昭建立的一点点正面印象,顷刻间瓦解。
当对一个烂仔产生零星期待,任月就该知道早晚会失望。
任月冷着脸,“你说让我把你当好人。”
“我是好人。”如果是抽血那晚,方牧昭听到这句话,说不定直接捏住她的手。
任月:“我老子大概也觉自己算个好爸爸。”
方牧昭:“我只是开车,没做其他事。”
在任月听来,方牧昭和任开济狡辩的语气一模一样。
“我去干活了。”
这次仪器没报警,任月生硬丢下一句,转身走到一排仪器后忙活。
天光大亮,任月插上电单车锁匙,顺手摘了半氧化的白兰花,直接丢草坪。
白兰花再冰清玉洁,接触空气久了迟早枯萎、腐烂,人也一样。
任月骑车离开医院。
全程走了约三分之一,有一段路贴着翠田河,往日这段路最为凉爽。
今早却堵得水泄不通。早高峰只堵汽车,不至于堵电单车。
任月跟着前面的车龟速前紧,磨磨蹭蹭,挤到约莫河道中央对应的地方,栏杆边挤满了人,各个朝河边探头,议论纷纷。
路边下河岸的路口,一个警察正在拉警戒线,另外警察不断赶人,举着录音喇叭提醒不要聚集。
任月心底发毛,在医院工作久了,养成听八卦习惯,耐不住竖耳聆听。
嘈嘈杂杂,只捕捉到碎片信息。
好惨,可怕,死透……
横竖走不动,任月盯住一个不断重复散播消息的大姐,问:“姐,这里怎么那么多人,发生什么事了?”
大姐:“噢哟,捞起来一条死尸,太吓人了。”
10.第 10 章
任月在租房床上辗转反侧,堵车闹哄哄的一幕,还在脑子里回响,隐隐掺杂着任开济曾经的一句话:父女连心,天然默契。
孔珍也跟任月说过,血亲之间存在一定的心灵感应。她之前有一天早上莫名心慌,提不上劲,总感觉要出事。然后打电话回老家,才知道任月外婆摔了一跤,留下股骨头坏死后遗症。
任月还笑话孔珍迷信,用医学生视角解释她早上赶着送弟弟上学,没吃早餐低血糖。
孔珍执着说,等任月到了她的年龄就懂了。
任月只活了孔珍一半岁数,隐约出现相信玄学力量的苗头。
今晚还是夜班,任月找出眼罩,逼自己先补眠。
下午睡醒,微信多了一条未读消息。
万修:今天上班吗?
月牙儿:一会夜班,刚睡醒,怎么了?
某个也是临床的大学男同学从老家过来海城,想跟老同学聚一聚,基本都是当年去过他家玩的那一批。
万修问任月什么时候有空。
月牙儿:明天下夜班,晚上可以。
万修:好,你还住以前那边么?
月牙儿:嗯。
万修:还以为住得近可以一起走。
月牙儿:到时你发我定位。
万修:OK。
任月比他们早毕业一年,工作后联系渐少,只知道那位男同学回老家发展。她跟万修又问了一会男同学近况,才起床出门。
专业的熟悉感唤回任月对生活的感知,上班,聚餐,忆往昔,这才是一个24岁女生该有的正常生活,而不是跟来路不明的烂仔纠缠,忧心翠田河的死尸是不是熟人。
任月下夜班后,收到万修的微信消息:上次的桑拿鸡店如何?
月牙儿:看你们,我都可以。
万修:怕你吃腻。
月牙儿:就去过两次,味道挺好的。
万修:那就行,从你那过去方便么?
月牙儿:可以,我骑电单车。
万修:晚上见。
月牙儿:好。
任月发完微信,面无表情,跟审核检验结果一样。
想到桑拿鸡,任月回到聊天列表,滑动了好几屏,点进泥猛的聊天框。
同样的约饭主题,原来和不同的人风格如此大相径庭。
只有泥猛才会开电单车没电的玩笑。
任月没头没脑笑了声。
当她开始莫名其妙翻聊天记录,回忆仅有的对话,说明她要不无聊得要紧,要不就是想这个人。
任月没了笑容,扔下手机去冲凉。
傍晚,任月骑着满电的电单车抵达桑拿鸡门口。
“小月!”万修站门口抬手,迎上来几步。
任月脱下头盔,捋了下压乱的鬓发,锁好车走过去,“我最后一个了吗?”
万修:“他们还在路上,下班高峰,有点堵。
许是故地重游,任月脑袋里又闪过跟方牧昭来吃饭的流程,没有特地比较,不同的细节一个一个自然往外蹦。
万修打断她的浮思,“门口比较热,要不你先进去,桌子订好了。我站这等会,怕他们找不到。”
这一条街都是各种饭店,招牌灯箱眼花缭乱。
任月站着没动,“我也等一会。”
说话间,一辆货拉拉从门前马路开过。
任月从右盯到左,光线昏暗,车牌模糊,不知道是不是方牧昭那一辆。
她又出现迷迷糊糊的第六感,总觉得是……
万修疑惑:“看到人了?”
任月摇头,“没有。”
应该不是。
晚上开货拉拉应该接不到什么单。
等了十来分钟,其余四人都来了,从老家回海城的男同学还带了未婚妻。
话题自然由此发散。
他们这批人二十五六岁,除了在攻读硕博的一位可以用学业当挡箭牌,其他人工作稳定,都到了父母眼里该成家的年龄。
桑拿鸡开锅,气氛随着水蒸气更上一个台阶。
老家来的男同学拉过未婚妻的手,有意无意把玩,笑得合不拢嘴:“我们爸妈都认识,属于那种小时候听过有这么一个人,没见过面,缘分到了一介绍就互相看上了。”
他的未婚妻自然向他偏头,不好意思笑了笑。
万修:“男才女貌,门当户对,很好啊!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
“快了快了,到时我们结婚,你们可都要来,”男同学话锋一转,“万总,你呢?”
万修:“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你不是跟任月一个医院么?”
万修的耳朵比目光先有反应,豪饮一般,瞬间红了,只仓促瞥任月一眼。
另外两位同学交换眼神,露出暧昧的笑。
任月不懂恭维,这样的场合一般充当听众,合格又不起眼,没想到焦点还是落到她身上。
她接过话茬:“是啊,我等万总给我介绍年轻有为的男医生。”
男同学的人生大事有着落,特别热衷点鸳鸯谱,松开未婚妻的手,哥俩好地揽过万修肩头,虚托他的下巴。
“任月,你跟我们万总多有缘,小学和大学同学,老家在一个地方,现在又在同一个医院工作。我把我们万总介绍给你,你看行不行?”
万修吓白了一张脸,又羞又恼,“你别乱说话,小月容易害羞。”
任月冷笑:“你今晚还没开始喝啊。”
男同学:“你就说,觉得我们万总怎么样?”
另外一位女同学帮忙解围:“看样子,我们小月心有所属,你就别乱点鸳鸯谱了。”
男同胞总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男未婚女未嫁,货比三家再做决定。”
任月笑话他:“说大声点给你女朋友听听。”
男同学的未婚妻比较给力,眼神到位,中止了小风波。
女同学正经问任月:“你家里会催你么?”
任月:“提过,不算催吧。我妈忙着我哥的婚礼,还没功夫操心我。”
万修:“小月,我怎么没印象你还有一个哥哥?”
当时他们都在村里念小学,学生不多,谁家还有兄弟姐妹在上学,基本有所耳闻。特别是哥哥姐姐在同一学校的,都会报出名号,让他们罩着自己。
任月很少谈起家里事,在医院推脱相亲,也是透露这部分信息而已。同事没听出异常,万修毕竟知根知底。
任月喉头略略发涩,抿了一口凉茶,“有啊,可能你不记得了。”
万修只好怀疑自己的记忆力。
婚恋话题只延续一小会,气氛聊热之后,主题自然转到房市和股市上。只要两个男人聚一起,总少不了这两样“下酒菜”,不管他们是否持有房产或股票。何况现在席上有三个男人。
任月听得恍恍惚惚,好像活在另一个世界,房价和股价离她很遥远。
她要关心任开济在哪,为什么失踪,翠田河的死尸是不是他,泥猛是否帮她妥善处理来路不明的七万块,甚至泥猛的话有几分真假。
女同学也对房价兴致缺缺,偏头跟任月讲悄悄话:“小月,万修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在学校时我好像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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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任月茫茫然:“我没听他说过,应该没有。”
女同学哑然,“我还以为他表白过,被你拒绝了。”
任月摇摇头。
女同学:“也就是他还有机会咯。”
任月不清楚对方在帮万修试探,还是仅仅八卦,万修家人那句话给她留下深深的阴影。
任开济在老家村子的确是“大名鼎鼎的济公”。
“我跟他不合适。”任月轻轻说,女同学还想继续问,被万修点名发表意见。
如果踏入婚恋,任月必须向别人介绍她的家庭背景,这个门槛别人可以轻松跨过去,她却要具备跳高的勇气和能力。
任月忽然顿悟跟为什么方牧昭相处轻松。
他知晓她家里的一切龌龊,没有回避或讽刺。
不管他出于何种目的经常接近她,任月在方牧昭身上体验到跟其他男性不一样的感觉。
万修无形成了正常异性朋友的标杆,任何跟和他相处时有偏差的感觉,都可以定义为不正常。
任月跟方牧昭不太正常,不像正常异性朋友,更不会是恋人。
原生家庭一直是任月的羞耻,像海龟背上寄生的藤壶,无法自己清理干净。
她要借助外力铲除藤壶,疗愈被寄生已久的创伤。
饭局结束,任月油门拧到底,借着酒精的些微刺激,飞到了翠田派出所。
门岗问她来访事由。
任月掷地有声:“我要报一个失踪案。”
-
几天后的夜班,凌晨三点。
任月半梦半醒被吵醒,穿回白大褂从休息室走出来。看清窗口来客那一瞬,任月的起床气和困顿烟消云散。没来得及戴上的口罩,随意拎在手里。
“吵醒你了?”方牧昭撑着桌沿,略弯腰低头打量她,看着风尘仆仆,像刚拉完货从外地回来,异常精神。
没等她答话,方牧昭又说:“终于不戴口罩了。”
任月戴也不是,不戴也不是,淡淡睨了他一眼。
“又有事?”
之前方牧昭一般在午夜前出现,才不会陪她熬夜。
方牧昭表情稍稍收敛,“东西处理好了。”
任月愣了愣,走近两步,坐到台前,看他更清晰。
“没问题了?”
方牧昭也坐下,“你信我。”
任月只是默默注视他,像要挑出他眼底的虚假。
方牧昭:“不会对你造成影响。”
任月反问:“对你呢?”
方牧昭双眼似乎一亮,“你是在关心我?”
任月:“你想多了。”
方牧昭:“你说是我就告诉你。”
任月翻了一记白眼,有意无意卷弄手中干净的口罩,箍成了小小的一团。
方牧昭轻声一笑,“我就当你是了。”
任月垂眸冷笑,看着他,“我、前几天去报案了,听说翠田河有条浮尸,我怕是……”
方牧昭:“你做好心理准备。”
任月点点头。
气氛倏然沉默片刻。
七万块处理掉妥善,给任开济报了案,只等一个最后的比对结果。
任月和方牧昭之间的桥梁似乎濒临断裂,快要失去联系的理由。
方牧昭忽然起身,屁股被扎似的,吓了任月一跳。
“隔着窗口坐下讲话真他妈像探监。”
任月:“你坐过?”
方牧昭:“你觉得呢?”
任月:“我不懂你。”
如果他们愿意继续解决信任问题,恐怕还要再见面。
11.第 11 章
任月的“特殊患者”每次在窗口停留时间不超过十分钟,像问题比较多需要咨询而已。
要是停留过久,要么一个人问题太多,要么另一个人没有能力解决。
天光大亮,清早八点。
普通上班族陆陆续续打卡,任月换下白大褂结束夜班。
同事姐姐偷空回休息室泡茶,打量她好几眼,暧昧揶揄:“小月,笑得这么开心,有喜事了?”
任月没意识到在笑,挨点醒后,刻意收敛表情,倒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说:“你下班你也会笑。”
同事想了想,“那倒是。”
任月跟她道别,打卡下班,脑袋续上前面浮思。
刚才任月想着昨晚方牧昭离开那一幕。
他们围绕他坐牢来回拉扯,回想废话居多,她大抵开头就相信他没坐过。
最后方牧昭先说走,走出几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定在远处,以为他有话忘说。但他只是看一眼就走了,要说有多依依不舍,也看不出来。
当任月开始斟酌他每个举动的深意,她看不出来的东西隐约成了期待。
跨上电单车,任月手机响起,是一个座机号码打进来的。
怕是哪个科室的电话,任月拧上锁匙,接起电话。
“你好,我是翠田派出所的民警。请问你是任月女士吗?”
任月眼前像飘过一片阴翳,视野暗了暗,额角和后心隐隐生出凉汗。
“对,前几天我去报过案。”
“你现在方便来派出所一趟吗?”
任月追问:“是案子有进展了吗?”
民警:“你先过来,我们当面说。”
任月骑到翠田派出所,凳子还没坐热,第一次坐上警车。
车窗外街景从熟悉到陌生,再到似曾相识,任月扶着车窗,愣愣注视窗外,“我以前来过这……”
院门一侧垂直挂着牌匾,不算张扬:海城市公安局滨海分局法医鉴定中心。
副驾民警刚刚给她打过电话,接茬:“你还来过这里啊。”
任月:“我有大学同学读法医专业,他来实习时,我们来找过他。”
单纯的学生时代似在昨天,他们组队到各个同学的实习单位蹭食堂饭。
民警:“差点忘了,你也是医生,见过世面。”
出发前,民警告诉任月,一周前翠田河发现一具高度腐败的男尸,经法医鉴定,DNA跟任开济入狱时记录在案的相匹配。他们要带任月去认尸,再三确认:“就你一个人吗,最好有其他亲属陪同,那样的场面一般人受不了,尤其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
任月回答:“我一个人就可以,我是医生。”
她没说她不是临床医师,不上手术台,只是做检验的技师。
任月跟着民警来到停尸房,寒意袭人,法医核对文件上的抽屉编号,拉开抽屉前,再度提醒:“夏天尸体容易腐烂,打捞上来时已经出现巨人观,视觉冲击性很大,一般人受不了。”
任月:“开吧。”
抽屉打开,头朝外脚在内,尸体面部附着薄薄冰霜,眼球暴凸,唇部肿胀,舌头微吐,如一只肿胀的紫青色河童,没有一点任开济的样子。
任月只在读大学时见过大体老师,保存良好,以为做好了心理准备。
夜班缺眠,反胃感越发剧烈,任月捂住口罩,摆摆手,先跑出了停尸房。
既然DNA说是任开济,任月作为同行,只能认可。
任月站回太阳下,扯了口罩,捂着肋下,大口喘气。
民警跟出来:“节哀。”
无力感攫住了她,任月没有哭,迷迷糊糊,希望有个人来告诉她下一步该怎么做。
根据尸检报告显示,任开济舌骨骨折,胸部两侧肋骨几乎全部骨折,肺部有出血点,符合被他人扼压颈部致机械性窒息死亡,属于死后入水。
任月失神地望着民警和法医:“我下一步该怎么做?”
法医:“尸体原则上保留到庭审阶段,以防后续需要重新鉴定。这具尸体腐败比较严重,能提取的证据我们已经充分提取并且固定。如果需要,家属可以提出火化申请。”
任月:“我能打个电话跟家人商量吗?”
民警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任月走到一边,拨出孔珍的电话,这个时间她该送完小孩去兴趣班了。
这一次,孔珍接得及时。
任月:“妈,现在说话方便么?”
母女连心,孔珍旋即听出异常,“你说,碰到什么事了?”
任月:“老豆、没了。”
孔珍:“啊?”
任月:“就是死了。”
很多年间,孔珍诅咒过任开济去死,不要拖累任月,这一天终于到来,没有丝毫预想中的松快。她也像任月接到电话时一样迷惘。
“怎么没的?”孔珍许久才挤出声音。
任月用通俗的话解释一遍尸检报告,“我不知道要不要现在申请火化。”
孔珍还在消化任开济的死亡,从来没经历过刑事案件,只能听从专业人员的建议,作为前妻,又不好插手。
“我也不知道。一直放在那边,要收钱吗?”
任月一片茫然,“我也不知道,再想想。”
孔珍哎了一声:“我也帮你问问,看有没有人懂。”
任月清晰听见一个“帮你”,虽然他们是她的父母,父亲的死亡只是她一个人的课题。
愣了片刻,任月又打出第二个电话。
接通的一瞬,任月才觉得有些不妥。
凌晨三点到现在,方牧昭就算席地而眠,睡眠时间也不足六小时。
任月病急乱投医,无暇顾及此刻的鲁莽。
任月:“是我,你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跟家人和外人都用了相同开场白,任月不知道跟家人太生疏,还是跟外人太亲近。
方牧昭:“打得通就是方便。”
任月:“他没了、我爸没了,翠田河那个、真的是他……”
日头晒人,任月脸庞很热,身体很冷,像发烧一样,微微寒颤。
在孔珍那里积攒了失望和无助,任月稍稍皱眼避开阳光,眼泪差点伴着委屈涌出眼眶。
方牧昭似乎并不意外,“你现在在哪?”
任月:“区法医中心,刚过来、认尸……”
方牧昭:“我现在过去找你,等会。”
任月:“你、知道在哪么?”
方牧昭:“我在附近,你等着别走。”
离家出走的小孩容易被坏人的一颗糖骗走,任月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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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游离,吃到了泥猛的糖,不知道是不是跟泥猛一样有毒。
任月忽然回过味来,方牧昭昨晚那一个回眸的深意。
他是早就知道了吗?
不出五分钟,方牧昭走进法医中心的大门,一身黑色衣裤,没有花里胡哨的元素,简洁大方。任月第一次意识到,这条泥猛只是糙了点,硬汉般的冷酷,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流里流气。
任月走近两步:“你怎么在附近?”
“送货。”方牧昭双手抄兜,略低头端详她的双眼,看她有没哭,好像没有。
任月跟他重复和孔珍说过的话。
方牧昭说:“死因是死因,凶手是凶手,两个概念。法医负责找死因,刑警负责抓凶手。懂吗?并不是尸体没了,证据跟着灭失,受害者也要入土为安,不然公安局那么多悬案,每一具尸体都保存到凶手伏法那天么?想想就不现实,活人都没这么稳定的住所。”
任月若有所思,混混沌沌的脑袋清明了些许,“本来有点糊涂,你这样一说,就很清晰了。你怎么那么懂?”
方牧昭:“你不正是觉得我懂,才来问我么?”
任月:“你处理过类似的?”
方牧昭皱了下眉头,扫了眼院子,环境跟其他单位差不多,总莫名带着一股阴森感。
“算是吧。”
任月:“谁啊?”
方牧昭瞪了她一眼,“问那么多,等再熟点告诉你。”
任月:“不正是觉得你懂,才来问你么。”
方牧昭嘴角抽了抽,“哎,你还会学舌了。”
任月:“跟你学的。”
任月面无表情说着俏皮话,没能逗笑自己,反而逗哭了。
视野渐渐模糊,抹去了方牧昭的五官,只剩一个像要远去的轮廓。
方牧昭:“你不会要哭吧?”
任月稍稍别开脑袋,轻轻吸鼻子,“哭也不哭给你看。”
方牧昭:“谁爱看你哭。”
任月想了想,遵从自己的第一反应,“那我还是把他带回家吧。”
一想到她连家也没有,还要独自操持任开济的身后事,任月再也忍不住,抹了抹眼角。
“可是、白事要怎么办?我没办过啊。”
方牧昭忍住抬手轻轻刮掉她眼角泪花,用食指第二指节,也是他整只手最干净细腻的地方。
任月一怔,茫然变成惊慌,无措盯着他。
方牧昭收手,嘀咕了一句好像风牛马不相及的话,“读那么多书竟然不近视。”
任月要是乐意,他的举动就是暧昧,要是排斥,他就冒昧了。
她一时分不清哪一种,泪,倒也吓了回去,整颗脑袋清醒几分。
方牧昭跟没事人一样,幽幽说:“你信我么?”
任月没了退路,又说不出,不敢想象动动嘴皮子让“不够熟”的泥猛为她鞍前马后。
只说:“怎么办?”
方牧昭没放过她,“任月,你信我么?”
任月第一次被点名道姓,好像正式再认识了一次方牧昭。
她一如既往地保守,“现在可以信……”
方牧昭自嘲扯了扯嘴角,暂且不计较,“我联系殡葬公司,现在都是一条龙服务,你掏钱就行。”
顿了顿,又问:“钱够吗?”
12.第 12 章
任月问:“要准备多少?”
方牧昭说:“在海城殡仪馆简单流程大概五千到一万,如果再回老家操办预估三万到五万左右。
“那么贵……”任月下意识道,老家离海城约500公里,两地奔波的车旅费和误工费,还没囊括进去。经济成本远超任开济在世时对家庭的贡献。
任开济的离世没在感情上折磨她,而是换了另一条途径击溃她。
方牧昭:“白事是亲人在人世间最后一段路,一般会隆重一些。但是丰俭由人,量力而为就行,你跟家里人商量商量。”
任月:“就我自己了。”
方牧昭蹙眉,“你妈那边……”
说曹操曹操到,孔珍回电。
任月当着方牧昭的面接电话,方言发音比普通话响亮,听着像上火。
方牧昭走到两三米外,在下风口抽烟。
孔珍说:“小月,我问了老家村里理事的人——”
任月打断,“什么理事的?”
孔珍:“就是很懂白事的人。他说像你老豆这种作孽死的,一定要请喃呒佬给他喃喃,把他的凶灵从家里请走,不然凶灵不散,后代倒霉。”
喃呒佬类似道士,在主家停棺守灵间唱诵经文,祝祷死者往生。
任月:“你也觉得现在就火化,对么?”
“警察那边说可以火化,就让他早点入土为安吧。”
孔珍的后半句尤为艰涩,超过她听到前夫已故的反应,“小月,你哥这边正准备摆酒,红事和白事相冲,我可能不太方便过去。”
听起来会沾晦气。
任月怔忪一瞬,声音低沉,“行,你忙你的。”
孔珍:“钱够吗,需要的话,我先打点给你。”
任月:“嗯,你先借我一点。”
孔珍:“小月,我能给的不多,你哥结婚也花了不少,现在彩礼都不便宜……”
任月酸溜溜,“他结婚你也得掏钱?”
孔珍听出女儿的不快,又顾及她正处于治丧压力下,多少有一点卑微:“夫妻共财,谁出都是从同一个口袋掏的。”
任月没了计较的立场,“我年底给回你。”
孔珍:“不着急,你先处理好。”
挂了电话,任月兜起手机,走向方牧昭,当他殡仪馆销售似的。
方牧昭扔了烟,跟上次“霸占”她的电单车一样。
任月说:“我想在海城火化,不走其他流程,然后带骨灰回去做白事。”
方牧昭往办公室摆了下头,“先把这边手续办通,再联系殡仪馆来接。”
任月手机响了一声,孔珍转账5000块,她收下。
方牧昭问:“钱还差多少?”
任月毕业第一年工资不高,刚适应社会,基本月光,第二年考了职称提了500,年初一口气还完助学贷款,手头也就三万左右。
任月脸皮薄,没透底:“还差一点,我自己想办法。”
方牧昭:“差多少?”
任月听出暗示,故意问:“你借我?”
方牧昭:“可以。”
任月:“还没问借多少就说可以,你钱多?”
电光火石间,任月想起来路不明的七万块,难道他私吞了?
任月表情陡然严肃,没了刚才的迷惘,一看就是两副面孔。
方牧昭也微蹙眉头,似看懂了。
他口吻嘲讽多于调侃,“钱不多,我开货拉拉,又不是开印钞厂。”
任月:“不用了,我可以解决。”
方牧昭一副“随你便”的表情。
任月示意她先进楼问手续怎么办。
方牧昭问:“要我陪你进去吗?”
任月:“你在这吧。”
走了两步又回头,“你要是有事就先走,我今天什么证件都没带,办不了。”
方牧昭没应声,往里甩甩手,叫她去她的。
片刻后,任月给方牧昭发微信消息,她要跟民警回一趟派出所。
泥猛:我不跟过去了,有事联系。
回到翠田派出所,任月第一次进了刑侦中队的办公区域。
民警将一张白底证件照放到任月前面,“见过吗?”
照片上的男人跟泥猛差不多岁数,任月以前觉得泥猛凶悍,这位光头厚唇,五官加剧了凶残感。泥猛恶不在脸,凶在气势,只要他随便一笑,街头烂仔都能变陈浩南。
任月摇头,“这是谁?”
“这张呢?”又换了一张监控视频截图的全身照,此男体型壮硕,比泥猛还要宽一点,多了一双醒目的绿色人字拖。
任月还是摇头。
民警说:“你老豆曾经的狱友,后来的老板,你老豆帮他催收。”
任月茫然,“他只跟我说给人搬家卸货。”
民警:“你老豆都五十了,我是老板我都不找他啊,宁愿找正常刚出社会的年轻人。”
任开济和任月同一年“毕业”步入社会,关了三年,身体大不如前,大概做不了体力工。
那两年任月也在适应社会,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她问:“这个人有嫌疑么?”
民警:“我们暂时还在调查中。”
任月又问:“没有其他照片了?”
民警反问:“什么意思?”
任月:“就一个人可疑么?”
民警的目光霎那锐利,那股压迫感似曾相识。任月一下想不起在哪里感受过,才越发抗拒。
民警:“你还觉得谁可疑?”
任月脑海里闪过一张熟悉的脸,泥猛突然对她示好,是面对被害者家属心虚,还是仅仅热心?
她说:“他的通讯录里面应该不止一个人。”
如果她点出泥猛,泥猛会恼羞成怒,先解决她么?
任月对他刚建立的信任如同纸扎房子,经不起一点风雨。
“不过我可能也不认识……我跟他,关系不太好。”
任月骑回电单车离开翠田派出所,民警只说刚确认尸体身份,侦查工作还在进行中,有进展会及时通知她,让她回去准备火化的相关证件。
任月需要拿到任开济的户口本,她的户口早跟了孔珍,任开济单独的一本大概在租房。
泥猛又告诫她不要再去那里。
任月回到她的租房,给泥猛发微信,对他的信任总是按需而定,需要时相信,不需要就怀疑。
月牙儿:户口本可能在他的租房,我不敢去。
泥猛:你问那些当差的有没去过,你跟着一起去。
月牙儿:你带我跑一趟更快。
泥猛:要晚上。
任月不知道他故意还是不得闲,一想到孤男寡女穿过黑魆魆的巷子,也并不比撞见任开济的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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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
月牙儿:算了。
方牧昭兜起手机,走进大型超市的泡面区。
工作日的上午,四层的矮货架前,只站着一个顾客。中年男人衣着普通,看着像会吃泡面的单身汉。
方牧昭走过去,比他更像。
两人背对背站立,能听见对方讲话,又能看见货架对面是来人。
叶鸿哲的声音彼此可闻:“济公的案子,由刑侦和我们联合侦办。”
方牧昭:“七万,处理好了?”
叶鸿哲:“放心,都交代好了。现在要顾全大局,暂时不能打草惊蛇。”
此次方牧昭行动的目标之一大头坚,为人招摇鲁莽且好斗,在社会上活动痕迹较多,他的叔叔兼老板李承望则相反,深居简出,行踪不定。大头坚是钓出李承望的最佳诱饵,如果大头坚跟济公的死有关,同时一网打尽最为完美。
叶鸿哲又说:“本以为济公失踪,更难找到人接近大头坚他们,没想到你混进去了。”
时也,命也。
方牧昭:“要没混进去,我是不是能归队?”
叶鸿哲忍不住偏头,像看清此刻方牧昭的表情,是随口一提,还是真心实意。
但忍住了。
机会只有一秒,转瞬即逝,方牧昭会掩饰。
四年前,方牧昭刚从警校毕业,误打误撞做起这一份特殊的外勤工作。当时队里都是老面孔,容易引起毒贩怀疑,方牧昭凑巧成了那一张新面孔。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到归队。
叶鸿哲:“老大不小,是该考虑个人问题了。”
方牧昭:“行不行的?”
叶鸿哲:“做完这一次。”
跟叶鸿哲相反,这一句话方牧昭听了不止一次。
方牧昭低声骂了一句泥猛才会骂的话。
静了一瞬,叶鸿哲好似专心挑桶面口味,突然冒出一句:“她还挺相信你。”
跳跃性太大,明明七万块的话题早已结束,任月甚至不曾正面出现。
不等方牧昭回答,叶鸿哲一手扣起一桶泡面,“吃了那么久,还是红烧牛肉味最经典。”
然后,像没见过方牧昭,径自走向收银台。
“我看相反。”方牧昭喃喃,转身站到叶鸿哲刚才的地方,骂了句寡淡,也拿了一桶,另一桶拿香菇炖鸡。
任月的假期要分给回老家办白事和国庆喝喜酒,她利用下夜班时间,磨蹭近一周才办妥火化一事。
这一天任月信了任开济说泥猛是一个好人。
他一直在殡仪馆陪她。
任月抱着最便宜的骨灰盒,任开济生前给家庭带来的打击那么沉重,竟然变成轻飘飘的小匣子。
“你说,抱着骨灰盒搭高铁或顺风车,是不是太缺德?”
方牧昭看了她一眼,“缺钱比缺德要命。”
“是啊。”任月轻轻说,本来想跟同事姐姐开口借钱,又怕一旦开口,姐姐以后不会再对她笑盈盈。也想过万修,可是规培生不倒贴钱就阿弥陀佛了。
任月看着方牧昭说:“我现在挺要命,你能不能先借我三万,再把我拉回老家?”
方牧昭看着她面无表情的脸,眼神闪烁而惊慌,他盯得久了,她紧抿的嘴唇也微微战栗。任开济的死亡没能让她哭,独女治丧的无助,终于化成盈盈泪水。
她也只能逮着他欺负了。
13.第 13 章
“准备出发!前往乌山市,全程518公里,大概需要5小时12分,预计下午5点27分到达。”
手机播报导航信息,方牧昭架在方向盘右边。
任月抱着套着无纺布袋的骨灰盒坐副驾,双肩包搁在脚边,双腿并拢偏向车门。
泥猛的货拉拉干净整洁,没有异味,坐起来跟普通网约车差不多,除了车窗大开,副驾后面是一堵挡板。
方牧昭说:“你可以把东西放后面。”
任月习惯行李不离开视线,低头看了眼骨灰盒,“我怕放后面会滑动,撒了难收拾。”
方牧昭没勉强,欠身从裤兜掏出一沓百元面额的现金,递给她,“三万,你点一下。”
“谢谢……”任月接过,双耳瞬间跟纸币同一种色号,夹着折痕处一张张点起来。
货拉拉平稳上路。
“数对了,”任月点了两遍后说,也收进牛仔裤的插兜,“我以为你会转账,晚点我写一张借条。”
方牧昭:“我还怕你跑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方牧昭知道任月工作单位,她比她老子靠谱多了。
任月斟酌:“你希望我分期还你还是一次性还清?分期每个月可能一两千,或者三四千。一次性的话最迟明年年中。”
方牧昭:“分期。”
任月:“哦,好。”
这样每个月又多了一个“房东”,需要定期联系一次。
方牧昭问:“你会开车吗?”
任月摇头,后知后觉他看不见,瞥了他一眼,“不会。”
方牧昭:“学啊。”
任月:“明年吧,起码等钱包喘口气。”
想了想,又说:“开五六个小时,辛苦你了。”
方牧昭:“没指望你。”
任月扯了扯嘴角,“你跑过这么远的货拉拉么?”
方牧昭:“第一次。”
任月:“我也是第一次坐货拉拉。”
方牧昭:“上次让你坐你偏不坐。”
上次任月的电单车半路没电,生生推回租房。
“自找苦吃。”方牧昭说。
任月冷笑:“以前跟你不熟。”
方牧昭轻笑一声,“现在熟了?”
任月:“熟是你说的。”
在法医中心,方牧昭说等再熟一点就告诉她,他为什么清楚刑案尸体处理流程。
方牧昭认栽点点头,神情松快,单手扶方向盘,从置物格摸到烟盒,抖出一根咬上,扔回烟盒,又掏打火机。
半天没摸到,好像之前扔了。
“找火机吗?”任月探头帮他瞧了一眼,“里面没有。”
方牧昭才想起旁边多了一个人,摘下香烟,架在右耳上。
小时候任月看大人用耳朵夹烟很酷,长大后觉得有点装逼。方牧昭留着寸头,再夹烟像劳改犯终于“偷渡”了一条烟,正不经意炫耀。任月前后两种观感融合,泥猛真是又酷又装。
任月以为他是没找到火机的关系,“火机在哪,我帮你拿?”
方牧昭:“不抽了。”
任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手背掩嘴,靠背不能后调,坐久了腰酸。
“可以放歌吗?”
方牧昭伸手滑走手机导航界面,不忘留意前头路况,三两下连上车上音箱。
他点开App,收手扶方向盘,“要听什么歌?”
任月:“就放你平时听的。”
方牧昭:“你自己点,我开车。”
任月嘀咕:“早说。”
早就觉得他在危险操作。
任月一手扣稳骨灰盒,欠身偏头,滑动熟悉的App界面,播放他的收藏音乐。
然后切回导航界面。
音乐充斥小小的驾驶室。
还好,曲风不老土,不会让方牧昭的形象崩裂,都是耳熟能详的老歌,听得出跟任月是同一个年代的人。
只要不涉及信任考验,任月就可以跟方牧昭和平相处,且意外和谐。
任月说:“你要是困了累了,就开进服务区休息,不要疲劳驾驶啊。”
她不喜欢二手烟,也知道有些男人爱抽烟提神。
方牧昭:“你多讲点话。”
任月:“讲什么?”
座椅没法放倒,任月也睡不着。
方牧昭:“讲你啊。”
任月:“我有什么好讲,还不如讲你自己。”
方牧昭笑了下,“你想听什么。”
任月后知后觉对他太过好奇,索性闭嘴。
方牧昭:“讲话啊。”
安全着想,任月放弃纠结,“你开这个多久了?”
方牧昭:“拉货?”
任月:“嗯。”
方牧昭:“三四年吧。”
任月:“你工作几年了?”
方牧昭:“想算我读了几年书?”
任月在一个学历优先的行业工作,身边都是相似求学经历的同事,初入社会,没跟读社会大学的人深入打过交道,思维扭转不过来。
她说:“随便问问。”
方牧昭:“我没坐过监,也不是文盲。”
任月:“你这张嘴可以读博士。”
方牧昭:“我当你是夸我。”
任月好一阵没话说,“你一个人在海城么?”
方牧昭:“跟你一样。”
任月:“家人都在老家?”
方牧昭:“家人都在老家,我爸也走了。”
任月愣了下,这部分显然属于他说的“再熟一点”之后的话题。
“什么时候?”
方牧昭:“我六岁的时候。”
任月诧然,“那么小……也是,刑案么?”
难怪他对刑案流程那么清楚。
方牧昭:“车祸。”
任月:“哦……你妈妈、也有新家了吗?”
方牧昭:“单身女人带个儿子哪那么容易找下家。”
“你妈妈比我妈强,她一个人没法养活我,所以二婚了。”
任月托继父的福才转学到了市里,“我妈也不容易,现在的老公比我老豆靠谱。”
任月的家庭永远失去父亲的角色,母亲渐渐远去,没有刻意提多年的苦,特殊时期也比平时容易伤感。
方牧昭抓过杯架处的一包纸巾,随意扔到她怀里。
任月皱了皱鼻子,抓稳纸巾袋,“我没哭。”
中途开进服务站,方牧昭下车从货厢拉出他的囤货纸箱,丢给任月一句“里面有泡面”,转身摘下耳背那支烟,走一边抽。
纸箱都是包装食品,泡面有红烧牛肉和香菇炖鸡两桶,任月从她的双肩包掏出一袋去枝龙眼,搁纸箱里。
“这里有龙眼。”她也丢下一句,带着香菇炖鸡面进服务站找热水。
任月在服务站吃好出来,只见货厢门掀起,成了遮阳顶棚。
骤雨方歇,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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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略消,方牧昭就靠门框侧坐看手机,一脚踩地,一脚踩货厢底板,支起的膝盖架着一条胳膊,手里捏着一只龙眼。
姿势特殊,牛仔裤略微绷紧,大腿肌肉尤为壮硕,泥猛倒也可以叫牛蛙。
方牧昭闻声抬眼,兜起手机,吃了那颗龙眼,扣过另一桶泡面。
“看着车。”
说罢,轮到他进服务站。
任月也按他的姿势和位置坐了一下,腿没牛蛙的长,不太自在。起身扔了一袋龙眼壳,就随便坐着等方牧昭回来。
两个陌生人的长途旅程,没闹出大尴尬,已属难得。
天色渐暗,不知谁家电视飘出新闻联播开场曲,挂着海城车牌的货拉拉随风潜入夜,停在村尾的一户人家前。
没多久,等候多时的哀乐响起,喃呒佬用方言唱诵,盖过新闻播报声,成为今夜主题曲。
某家老人听见动静,顾不上新闻,朝着窗外凝神:“又是哪个死了?”
家人说:“以前偷车被抓那个济公咯。”
老人讲:“我以为早死在外头了。”
家人:“就是死在外头,现在叶落归根咯。”
任家白事不隆重,也没太寒酸,任月的爷爷奶奶虽然没养出一个好儿子,当年尽心抚养孙女,在村里人缘尚可。亲戚看在老一辈份上,住得近的都来了。
方牧昭跟帮工坐一席。
来的那一晚,亲戚看他的眼神疑惑又好奇,问任月这帅哥是哪位,他抢白说司机。
七大姑八大姨眼里八卦之火瞬间熄灭。
出殡当天,按照风俗,沿路家家关门闭户,尚没门窗的新房子在门口燃一小堆篝火辟邪。
小孩会被大人抓回家,警告一会有拖佬经过,不能出门看。任月小时候也跟这些小孩一样,问过拖佬是什么。
乡邻不知道济公的父女关系如何,看女儿愿意出钱办葬礼,济公必有可取之处,不然像谁家的草席一卷,丢山岭随便埋了。女儿也多了一个孝顺的美名。
在乡下,白事不大操大办像犯了天条,乡邻口水能淹死人。
下葬后吃完最后的午餐,喃呒佬赶去下一场白事,帮工们开始收拾餐筷。
热闹三日的村屋又渐渐褪去人气,恢复平日的清冷败落。
任月脱去孝麻,跟亲戚们坐下清算账目。
亲戚们边算账边夸她,有出息又孝顺,连连说还是养女儿靠谱,谁家儿子连老子白事钱都要借。
任月苦笑,感觉自己割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任开济生前连几千块都不想给的反骨女,一个是肯掏钱厚葬他的孝顺女,前后都是真实的她。
任月点完数,总花费五万左右,跟方牧昭给她预估的差不多。
方牧昭忽然走近,叫了她一声,打手势让她过来一下。
任月只能暂时丢下亲戚,跟着方牧昭出大门外,“什么急事?”
方牧昭:“还有多久?”
任月:“数算完了,给钱就行了。”
方牧昭:“先给现金,写收据,转账的回头用手机转。我们得走了。”
任月一愣。
这份紧迫感似曾相识,当初方牧昭在任开济租房外赶她,也是这副模样,只不过现在没那么凶,她也没那么怕他了。
方牧昭:“找你老豆的人往这边来了。再给你15分钟。”
任月咬咬下唇点头,也不知道几时起100%信了他,没有一丝怀疑。
“等我10分钟。”
14.第 14 章
十来分钟后,任月匆匆坐上方牧昭的货拉拉,对亲戚说是医院叫赶着回去。
至于什么紧急任务能让一个初级检验师连夜赶回,亲戚不在意,毕竟他们不清楚医师和技师的区别。穿白大褂就是医生,肩挑救命重担。
方牧昭不忘叮嘱:“现金部分的收据拿好了吗?”
任月:“都有了。”
方牧昭有时细致,总让人怀疑他在类似事件上吃过亏。吃一堑长一智,他的谨慎都是从社会大学修来的。
货拉拉徐徐开出村庄,越来越远,从此家乡成了故乡。
任月问:“你怎么知道有人来找我老豆?”
任开济化成灰那一刻,任月跟他的恩怨清零,不再介意父亲的称呼,像面对老家一样,离得远了才有感情。
“千里眼。”
方牧昭明显在敷衍她。
“喂。”任月蹙眉叫了一声,旋即又觉得太刻薄。任开济出事以来,方牧昭为她跑前跑后,又借钱给她,从潜在的敌人,成了恩人。
任月放轻了声音,“你消息真的好灵通。”
方牧昭抽空瞥了她一眼,不相信狗嘴能吐出象牙,任月对他还有柔情的一面。
任月罕见释放温柔,哪知泥猛软硬不吃,脸上浮现古怪的笑。
她气馁,“又不说?”
方牧昭:“你相信就是真,不相信就是假。”
他们之间的信任问题就像一颗虫牙,时不时发作一下,会疼,但不致命。
没疼得死去活来前,谁也不想治疗。
任月换一个问题:“他们不知道他已经没了吗?”
没等方牧昭回答,她自问自答:“不对,他们应该知道,才跟着过来的。但是,晚了一步?”
方牧昭:“不错,挺聪明啊。”
“他们为了那七万块来的吗?”
不然,任月想不到任开济还能留下其他有价值的东西。
方牧昭:“答对。”
任月薄恼:“你能一次性把知道的告诉我吗?我不喜欢推理和冒险游戏。”
方牧昭:“你已经在游戏里了。”
任月早已被动入局,从任开济给她寄出来路不明的七万块开始,或者更早,从她成为他女儿,他作奸犯科开始,命运早已埋下陷阱。
任月问:“那些钱……你怎么处理了?”
他们的虫牙又被捣了一下,痛中带爽,异常刺激。
方牧昭已经替她构想好了画面:七万块进了他的口袋,打折成了三万块,再流进她的口袋,变成名正言顺的借款。
怀疑接二连三,沉重如山,没人能轻松扛下这份重量。自己人会怀疑他,敌人会怀疑他,连女人也怀疑他。这已然成为他的日常生活。
方牧昭反问:“你觉得呢?”
任月往窗沿支肘,托住额头。
方牧昭说:“你既然不相信我,为什么不直接跟当差的提这笔钱?”
任月若是提了,警察一定找方牧昭问话。
当初如果勇敢一些,直接把钱交给警察,是不是就没有今天的麻烦?
局面复杂,超出任月的处理能力。
她揉了揉太阳穴,“我想睡一会,你一个人开行么?”
方牧昭:“要不你开?”
任月:“你这两晚睡了吗?照顾不周,不好意思啊。”
方牧昭:“睡了。”
任月一直坐灵堂守夜,几乎没有合眼。发过微信安排方牧昭在她以前的房间休息,他说不用管他。喃呒佬通宵达旦唱诵,白天更为嘈杂,他的睡眠质量堪忧。
任月说:“要找个地方先睡一会补眠么?”
方牧昭:“再慢一点,恐怕要一直睡了。”
任月反应一会,才反应过来是“长眠”的意思。
她呸了声,说晦气,他反倒笑了。
任月:“你现在真不困?”
方牧昭还是老台词,“你讲话就行。”
估摸回到海城还能睡一个正常时长的觉,任月掩嘴打哈欠,撑起精神跟他讲话。
彼此了解不深,算不上促膝长谈,拌嘴更为合适。
高速夜色渐浓,货拉拉终于进入海城地界,熟悉的车水马龙唤醒安全感,任月悄悄松一口气。
“一会你在地铁站放我下来就行了,需要重新调整导航目的地么?我怕错过高速出口。”
任月说了一个离租房三站路的地铁站。
“不用,”方牧昭说,“我可以送你到小区大门口。”
任月:“不用那么麻烦,我住得离地铁停近。”
方牧昭:“你住哪个小区?”
任月:“我住城中村。”
方牧昭:“哪个?”
方牧昭好像失去边界感,刨根问底。
任月黑着脸:“这个时间点街上人不少,我走回去就行。”
方牧昭笑道:“你不想让我知道你住哪里?”
窗外夜景单调,没有车内司机十分之一的趣味,任月往窗沿支肘托着下巴,宁愿在枯燥里静一静。
方牧昭没再追问,边界感重新复位,没有一点曾经侵犯界限的不好意思。
货拉拉停在任月的目标地铁站口。
任月问:“停一会没事的吧?”
方牧昭:“有事再兜一圈。回去如果有什么可疑的人跟踪你,第一时间叫我。
任月的警觉性霎那间苏醒,“叫警察会不会更快?”
方牧昭自嘲一笑,“你试试。”
任月看不太懂他的笑,是怀疑派出所的出警速度?还是其他?
“你是说,找济公的人,迟早会找上我?”
方牧昭:“他们干过催收,知道怎么找到人。”
任月滞重道:“哪怕他们没见过我?”
方牧昭想了想,还是不要增加她的心理负担,改口:“没事,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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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是法治社会。”
任月滞重道:“你如实告诉我。”
“你现在又信我了?”方牧昭的调侃来迟了,失去调解作用,然而让任月疑虑更重。
他敛了敛表情,略严肃,“记住我说的,第一时间叫我。”
双肩包一直搁在腿边,任月提起放到腿上,抱着没有立即开门下车。
“我先还你一万,还有一千五来回路费,微信发你,收一下。”
方牧昭的微信次第响了两声。
旋即,轮到任月的。
两笔转账全数退回。
任月哎了一声,不解盯着他。
方牧昭:“给现金。”
任月:“可是现金刚刚用完了。”
方牧昭:“那就下次给。”
印象中,方牧昭似乎每次都用现金,在药店,在桑拿鸡店,还有借钱。
任月微挑下巴,淡嘲:“为什么都用现金,怕老婆查账啊?”
方牧昭一愣,转头回视她,车厢光线昏淡,看着也像在笑。
“是啊。”
任月心头一突,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一下,不知失望,还是恼他不早说。
她自忖彼此相处有分寸,但如果知道他已婚,她会更有分寸。
可是她为什么预设他像她一样单身?
任月哑了哑,“你真结婚了?”
方牧昭:“真的。”
任月:“什么时候?”
方牧昭:“上上个月31号。”
现在是八月份。
任月琢磨片刻,回过味来,又被狡猾的泥猛耍了。
瞪了他一眼,“6月哪来的31号?”
方牧昭盯着她,“你有介绍吗?”
任月暗骂他一声神经,嘴角却跟月牙儿一样,微微翘着。
不死心道:“电子转账真的不行?”
方牧昭:“现金。”
任月:“可是我好久没领过现金,不敢一次性领那么多。”
方牧昭:“蚂蚁搬家,少量多次。”
任月最后一搏,“哪天你跟我到ATM前,我取了给你。”
方牧昭:“人家以为我敲诈勒索。”
任月下意识瞥一眼他发达的肱二头肌,体格上的确不像好人。
“再说吧,”任月推开车门,“非常感谢你。”
方牧昭:“那你叫声哥。”
任月一顿,扯扯嘴角,拎包下车,冲着洞开的车窗挥挥手,“谢谢帅哥。”
方牧昭嗤笑了声,勉强满意,“回到家吱一声。”
任月背好双肩包站路边:“你先走吧。”
方牧昭一脚油门开走,免得某人不敢进地铁站。
货拉拉拐出任月的视线才停下,方牧昭发了一条微信:电单车记得充电。
回老家几天,小电瓶的电估计漏见底了。
月牙儿:有道理,谢谢哥
15.第 15 章
任月一觉到天明,差点错过闹钟,出门收了电单车的充电器,没空再上楼,兜着赶往医院。
幸好天朗气清,骑车几乎不会堵车,比往日多加速,任月生生挤出打早餐的时间。
同事姐姐在休息室看到她气喘吁吁,“小月,很少看到你踩点上班啊。”
任月挤出一个无力的笑,挎包和肉包一起甩桌上,“几天没怎么睡,差点起不来。”
同事:“昨天回来的么?”
任月:“晚上十点多到的。走走流程,事都办通了。”
同事:“办通就好,不用再跑一次。”
任月:“是啊,跑不动了。”
任月只跟科主任说老爸过身,回老家办白事,但医院没有秘密,红白事也不属于秘密。
显然她的“小秘密”还没传出科室,万修隔天吃早饭碰见她,就问好像好些天没在食堂见过她。
万修端盘坐到任月对面,“我记得你上白班来得都很早,跟在学校一样,从来不会踩点。”
任月抿了一口无糖豆浆,“我回老家几天,刚回来。”
“难怪,”万修说,“我就清明回去过一次,不知道国庆能不能请到假。你们假容易请么?”
“有正当理由就可以。我老豆过身了,总不能不让我回去吧。”
任月带着一点调侃,也不知道学谁的。
万修听来,有点无法理解,甚至荒唐,怎么老子过身还能口吻轻松。
他愣了愣,规规矩矩说了句,“节哀。”
上一个跟任月说这个词的是警察,公式化的礼节,出现在万修身上。她和他的距离,似乎也拉到跟陌生人一样远。
任月随口应了声,低头吃饭。
万修:“你老豆年龄,应该跟我老豆差不多吧。”
任月:“五十。”
万修:“那还年轻啊。”
任月:“嗯,意外。”
万修:“哎,可惜了。”
任月餐盘空了,掏出手机看了眼微信,除了置顶的工作群,最顶部是泥猛的头像,最后一句话还停在她的“有道理,谢谢哥”。
她发了一条消息:几时有空,我领钱还你。
万修匆匆扒完剩下的饭菜,端起空盘,“走吗?”
任月兜起手机起身,跟他一起回收了餐具,走出食堂。
室外朝阳初升,任月跟万修分道扬镳,走风雨连廊回科室。
万修半路回头,刚好瞥见任月停在半路的侧影,她低头冲着手机笑了下,然后打字。
万修难以想象,大早上憋着一肚子起床气上班,竟还能笑得出来。
任月大概回复完消息,握着手机晃向科室,走几步看一眼,看导航似的。
走到电梯口,手机还没动静,任月忍不住打开又看一眼。
泥猛:不急,先存你那。
月牙儿:我又不是银行。
叮。电梯伴着新消息抵达,任月给后面的人挤进去,注意力还在手机上。
泥猛:不跟你算利息。
任月琢磨一会,是借款不算利息,还是存款不要利息。
电梯叮了几下,任月偶然抬头,门头LED楼层数字+1,她眼睁睁看着电梯又升高一层。
任月扯了扯嘴角,等开门赶紧留下,下了两层步梯回检验科。
同事姐姐也在休息室,“小月,我就说坐电梯时明明你在前头,怎么下来没看到你一起?”
任月甚至没有按楼层,不好意思瘪嘴笑笑,“我看手机忘了,走下来的……”
若不是任月这次回老家奔丧,同事准要逗她,是不是回老家相了一个男朋友,忙着甜蜜路都走错。
任月正好收到老乡的消息。
万修:你哪天休假?要看电影吗,我有电影券,叫上他们。
他们自然是上次吃桑拿鸡的几个同学,除了回老家那一位。
月牙儿:还要上两个夜班。
万修:大后天晚上,可以吗?
月牙儿:最近有什么好看的电影?
万修发来一张评分截图,列了几部最近新片。
万修:这几部据说都可以。
任月一眼瞧见了榜首的《小偷家族》,愣了愣,她去豆瓣找了剧情简介,主角是货真价实的小偷,不是隐喻调侃。
月牙儿:还不确定,到时再说吧,干活先。
任月换上白大褂,兜起手机上工。
中途看到万修头像+1红气泡,预览显示:好吧。
任月借中午空隙,又研究那部电影,环境较好的电影院离租房约3公里,地铁两站路,骑电单车十来分钟。
她点开泥猛的对话框,继续早上的聊天。
月牙儿:大后天我下夜班,定个地方见面,还你钱啊
泥猛:你定。
任月发去商城的地图截图:刚好我要看电影。
泥猛似乎一直对收债不太上心:看什么电影?
月牙儿:《小偷家族》
泥猛:你一个人看?
月牙儿:济公在的话,我就拉他去看了
任月的玩笑没达到想要的效果,只有淡淡的伤感。她没有多怀念任开济,只是发现,这部电影题材特殊,泥猛是唯一一个听懂她调侃的人。
泥猛:那你拉我去看。
任月噗嗤一笑。
伤感转瞬消失,玩笑终于起效。
月牙儿:你是牛啊,还要我拉
泥猛:那我拉你。
任月扯了扯嘴角,好像延续刚才的笑容,虽然有点扭曲。
她发了一个白眼的表情。
泥猛:呲牙。
方牧昭兜起手机,表情随之收敛。
片刻后,他打开途锐车门,请李承望和大胆坚上车。
李承望来饭店吃午饭,回程捎上大胆坚。方牧昭像所有司机一样,有属于他的司机餐,无法近身陪同,只需在老板用车时,出现在驾驶座。
李承望问:“事情处理好没?”
大胆坚两片肥唇上下一碰,发出浑厚的声音:“还在收尾。”
李承望眉头微拧,“收尾收尾,上个月我就听讲收尾,你那条尾比马骝还长啊?还没收回来?”
大胆坚沉默片刻,“叔,再给我时间。”
李承望甩了一记凌厉的眼色,大胆坚立刻续上:“最后一周时间。”
只言片语脱离上下文,听着没头没脑。方牧昭目视前方,做好一个司机的本份工作。
“泥猛,你听懂了么?”
李承望冷不丁问。
方牧昭当司机以来,除了用车时间和地点,李承望鲜少跟他讲其他事。
近期济公引爆一连串意外,一定让他们很怄气。
方牧昭接着望叔司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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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跟几个小马仔搭上关系,据说济公偷走的东西只被追回来一部分,大胆坚正为剩下的部分上火。
至于究竟什么东西失窃,个个讳莫如深。
方牧昭说:“望叔,我刚开车,没注意你们讲话。”
李承望冷笑一声,“你比你前任聪明多了。”
大胆坚霎时黑了脸,之前好不容易拉拢前任司机,李承望不知道哪里看出端倪,突然换了一个名不经传的小马仔,只因为救了他的懵佬独子一命。
李承望暂时只让方牧昭做白班司机,夜班另有人选。他白天跑的都是正儿八经的生意,只有晚上,才耐人寻味。
入夜,方牧昭回到属于他的货拉拉上,座位远没有途锐的舒服,但胜在安全自在。
估摸着任月应该回到租房,他发她微信。
任月吃着自己下的“什锦面”,打横手机看猫咪的纪录片。
顶部突然弹出一条微信消息,生生削弱了视频声音。
泥猛:你买票,我不用电子支付。
任月气笑了。
其他男人请她看电影,她待定。只有这条泥猛才会厚脸皮让她请客,就像当初讨要一顿补血餐一样。
任月拉下弹框,直接回复:你被通缉了?
消息发出。
几天之前,任月从未想过,怀疑可以变成玩笑。
泥猛:你想举报我么?
月牙儿:你悬赏多少?
泥猛:不便宜。
任月切换到浏览器,搜了倪家劲,没出现可疑内容。再多加一个“通缉”,也没有。
泥猛:你真去搜了。
突然弹出的消息吓任月一条,好像背后说人坏话被听见。
月牙儿:真看电影?
泥猛:什么时候骗过你。
月牙儿:看哪一场?
泥猛:晚上场。
月牙儿:顺便一起吃晚饭吧,给我一个请客的机会。
任月发自内心感谢他时,请客大大方方,没再像之前讨价还价。
泥猛:下次。
任月叹了一口气,这种孽缘起码得持续到她还完他的钱。
返回视频界面继续播放,任月断片一般,续不上前文内容。
只好后退一小截重新看。
“什锦面”也坨了。
隔了两天,下夜班。
电影晚上7点半开映,任月补了眠起来骑车出发。
任月等到快开场,还没见方牧昭人影。她搂着一大桶爆米花,一手一杯可乐,票只能手指夹着,说没有一点郁闷,那在说谎。
方牧昭早叫她提交两个订单买票,各自取票进场,他有可能晚到一点点。
任月早该料到如今局面。
她一个人差点摸黑入场,刚坐下,龙标便来了。
一杯可乐放座位中间,一杯放左手边自己喝,任月搂着爆米花开吃。
《小偷家族》从超市拉开序幕。
任月的爆米花等来了属于它的“小偷”,借着暗淡光线,她清清楚楚看着“小偷”又“偷”了第二次。
任月唇角偷偷浮出一抹淡笑,小声说:“还以为你放我鸽子。”
方牧昭握着他们中间的可乐,“我的吧。”
任月故意说:“我的。”
方牧昭:“现在是我的了。”
他便偷走了她的可乐。
16.第 16 章
任月把爆米花桶塞进方牧昭怀里,还没放稳,又给塞回来。
任月困惑盯着他。
方牧昭:“我手比你的长。”
任月瞪了他一眼,方牧昭笑了笑,没再讲话。
任月抱着他们的军粮,稍稍靠向方牧昭那侧。
方牧昭左手搭在他们之间的扶手,握着可乐,用右手取爆米花,身体也自然偏向她。
若是全场灯光大亮,他们一看就是情侣姿势。
《小偷家族》展现的是发达国家截然不同的贫穷,主角打着零工,隔三岔五到超市顺手牵羊一些必需品。不像任开济一样,无法克制贪婪,偷大件物品想暴富。
任月捞过可乐,换成右手扣着爆米花桶边缘,恰巧绊了下方牧昭。
指尖的触碰转瞬即逝,他们不由看向爆米花桶,一个手挪了位置,一个若无其事拈走一颗爆米花。
然后,视线重新回归大屏幕,小插曲好像不曾发生。
中途,方牧昭端起可乐,空手彼此间的扶手,任月随意靠上去,等方牧昭避开她的手臂,将可乐放回杯架,她便又直起身,离开扶手。
一会方牧昭还没搭回来,爆米花桶只剩三分之一,任月把桶递给他,继续“霸占”扶手。
后来方牧昭用纸桶碰碰她的手肘,任月摆了下手,收摊不吃了。
上次长途旅程呆出一点默契,彼此少了客气,爆米花桶在他怀里一直呆到散场。
影院灯光大亮,观众陆续离场,他们多坐了一会。
任月转头问方牧昭:“你觉得怎样?”
方牧昭:“没有现实残酷。”
任月笑了下,带着点苦涩的味道。
她了解小偷,理解人性,但她不能原谅任开济,不然她也烂了。
方牧昭没有深入评价,又好像懂了她,偏头说:“你猜如果我要拉我老子来,适合看什么片?”
话题转移,任月心头的沉闷瞬间消失。
她想了想,“古惑仔?”
方牧昭:“那应该我儿子拉我去看。”
面对面比网聊多了一层真切感,能更细致捕捉到对方情绪。
任月又怀疑方牧昭给她打预防针。
“哪天?”
方牧昭:“什么哪天?”
任月:“哪天你儿子拉你看?”
方牧昭:“得问我老婆。”
任月:“你不是没有么?”
方牧昭:“正在找啊。”
任月嗤笑一声,在接二连三的玩笑中暂时打消疑虑。
“到底是什么电影?”
方牧昭:“《海底总动员》。”
任月回忆电影设定,但他的花名更耐人寻味,“你老豆、养鱼的?”
方牧昭:“卖鱼的。”
任月:“真的?”
方牧昭:“海鲜批发。”
任月:“所以,泥猛?”
方牧昭忽然笑了下,“可以说有关系,也可以说没关系。”
倪家劲的名字要入系统,是叶鸿哲定的,花名可以自由发挥,方牧昭刚才上一餐吃了香煎泥猛。
任月小心翼翼试探,“你家现在还卖鱼吗?”
方牧昭:“我妈在老家卖。”
任月一家都是打工人,“你妈妈一个人做生意啊,好厉害。”
方牧昭:“不算什么生意,就一个铺头,小本买卖,混口饭吃。”
“一个女人撑起一个铺头,已经很牛了。”
任月的妈妈年轻时当厂妹,年纪大了只能做家政钟点工。
一瞬间,方牧昭浮现方静春穿着高筒水靴、围一条防水长围裙的忙碌身影。
市场铺头多是家族生意,至少也是夫妻店,方静春一个寡妇带着独子夹缝生存,性格与体型日渐凶悍。她一头自然卷,花名春卷,年轻苗条时叫素春卷,中年发福后成了荤春卷。
任月又问:“你怎么不继承家业?”
方牧昭:“不想卖鱼,又腥又臭。”
任月:“泥猛才又腥又臭。”
方牧昭不恼反笑,一棒子打死:“不止泥猛,是条鱼都又腥又臭。”
他又递过差不多见底的爆米花,“还要吗?”
任月:“扔了吧。”
方牧昭把可乐杯放进去,任月照做,“对了,我领了钱,先给你,一会在外面不方便。”
影片结束,他们不算约会的会面,也临近谢幕。出了影院,也该分道扬镳。
任月从腿上挎包掏出一沓对折的现金,手背朝上挡了挡,递过去。
“拿着,上次的数,一万一千五,一万还你,一千五来回车费。”
方牧昭手心朝上接过。
任月说:“你数数。”
放映厅观众走得七七八八,没人留意这一隅的小动作。
方牧昭把爆米花垃圾桶放地上,点了五张出来,塞回她手里。
“车费不用那么多。”
他们没商量过车费,任月按一般货拉拉的价格再加点给的。
这一推拉,方牧昭还亏了。
任月要塞回去,方牧昭手背挡了下她的手腕,“你还招待我两天。”
那两天白事,任月算不上招待,反倒方牧昭像近邻一样当了两天帮工。
任月勉为其难收回五百块。
方牧昭兜起现金,任月又给他一张新的欠条,更新了已还和尚欠款项。
方牧昭扫了一眼,他们的缘分还剩两万的额度,“严谨。”
“学你的。”
任月起身,不着痕迹往下扯了扯过膝的包臀裙。
印象中任月一直穿露脚踝的长裤,方牧昭坐着刚好瞥见后开叉里小腿隐约的轮廓,白莹莹的,估计没他上臂粗。
抬眼问:“今晚怎么穿裙子?”
他留意到她刻意的改变,任月心底蹿起一股慌乱的喜悦,嘴上还淡定,俯视他:“不行啊?”
方牧昭:“挺漂亮,就是不方便骑车。”
任月别扭地笑道:“又不用你骑,走吧。”
观众差不多走光,过道上,一道人影似乎边经过边打量他们。
刚好方牧昭弯腰捡起爆米花桶,任月感觉到视线,望过去,正好对上万修的眼神。
隔了好几列座位,谁也没叫谁,任月和万修像所有异性同事一样,只笑笑,互相招招手。
方牧昭跟在任月后头走出来,万修已经转过阶梯口出去了。
他冷不丁问:“你同事?”
任月:“也是同学。”
方牧昭:“上次食堂门口那个。”
任月诧然,“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
除了任开济和这个男人,方牧昭没再见过任月跟其他异性密切交往。
方牧昭:“他在追你?”
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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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再度吃惊,“没啊。”
方牧昭往新端来的垃圾桶扔掉爆米花桶。
任月问:“为什么这么说?”
方牧昭:“你想知道?”
任月:“说啊。”
“不告诉你。”
“喂!”
方牧昭错开她迈了几步大的,害得任月跟紧几步。
任月说:“你不要乱说。”
方牧昭:“紧张了?”
任月隐隐猜到方牧昭就是乱说,故意逗她解闷。狠狠瞪他一眼,径自拐进厕所的岔道,“我上个洗手间。”
方牧昭也进了男厕。
进入一个新环境,他习惯性观察所有人员和出入口,前者可能带来危险,后者能助他逃离危险。
小便池边站着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方牧昭转身进了隔间。
他掏出任月写的欠条,像上次一样,撕了,把带着她名字和电话的纸屑冲掉。
方牧昭出来洗手,万修已经走了。
他在门口等到任月,“真骑车来?”
任月:“你的车停哪里?”
方牧昭:“商场后面。”
商场后面经常出入各种货车,货拉拉混在里面并不突兀。
商场门口小电驴成排,挤满步道,仅剩的骑行道人车混行。送外卖的飞来飞去,不时嘀两声,跟这座年轻的城市风格一样,赶时间,易上火。
方牧昭留意后方来车,轻扶一下任月左肩头,将她拨到里边。
任月自然望向被触碰的左边,刚好瞧见换位后方牧昭,他早已收回手,像没扶过她一样。
这一瞬间异常奇妙,他们没有暗示请求和许可,来不及紧张或激动,便完成换位。事后自然也没有解释。
他没有一辆合适约会的车,她还不愿意告诉他住址,今晚见面到此为止。
任月回租房一路都是大道,十点只是南方夜生活开始的时间。
路灯一盏一盏从眼前闪过,脑袋里幻灯片一样播放今晚的细节。
未来一段时间,跟谁去看电影,会比电影内容更加深刻。
骑回租房楼下,任月停了车,打算等明天白天有空位再充电。
她开了楼宇门禁进楼,拐个弯等电梯。
防盗门眼看合上,一只粗短肥厚的手垫了一下,门又大开。
肥手的主人跟着任月进了电梯。
任月按了自己楼层,后退几步靠边抱臂。
来人伸过一条张长毛结实的手臂,按了她的上一层。
任月没打量对方,在这里住了两年,不清楚四邻住了什么人,只在搬家嘈杂时知道邻居又换人了。
任月抬头,留意楼层LED显示,雾面电梯门看不清人影。
楼层到达。
电梯门外,左面和对面都是墙体,右面拐出去是走廊。
任月跨出电梯面向走廊,习惯低头翻挎包找钥匙。
视线尽头出现一抹特别的绿色,少见人穿绿色的鞋子。
任月悄悄瞥了一眼,捞出钥匙,目光自然上移,将电梯的乘客打量一遍。
绿色人字拖,肥厚香肠嘴,锃亮大光头,特征异常鲜明,好像在哪里见过。
乘客像静止成一张照片,电光火石间,任月想起出处。
派出所民警给她看过。
她惊恐地停了一步。
电梯门在侧方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