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好人
魏衍之眸色略沉。
平川公主看得真真切切,吃吃笑道:“九哥,你我都清楚,你割舍不下那盛娘子,我呢……又偏是这样一个性子,怕是往后都难嫁人了,我与九哥才是一条船上的。”
“那冯家……这些年未免也太嚣张了些。”
她压低声音,“九哥应当也查出来了吧,光是淮州的陈家两家,每年就给冯家供了不少银钱,那花花如流水的银子又从哪儿来,九哥比我清楚。”
说罢,她又叹了一声,“不过是其中盘根错节,轻易动不得,所以才隐忍至今吧。等证据确凿,九哥再呈给父皇,这些事方能太平……所以,这会子不能动冯家。”
“动是不能动,可也没说不能玩呀。”
平川公主耸耸肩,优雅转身,又换了个口吻,显得比刚刚镇定严肃多了,“皇兄,妹妹我心里有数,不过是想帮你打压一下冯成康。”
“他是能耐,有本事,但也别忘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
一番话说下来,已经让魏衍之无言以对。
他这个妹妹瞧着形骸放浪,最是不羁,其实脑子灵光得很。
沉思片刻,他淡淡道:“但昨日你也太过了……别逼急了他。”
“比起他对盛娘子做的,这也算过了?”平川公主以袖掩口,笑得停不下来,“皇兄,若是那一晚你我都来迟一步,你猜嫂嫂会落到何种境地?”
丢下这话,平川公主径直离去。
幽幽的一声传来,像是给这场兄妹对话落下了一个结束。
“皇兄放心,小妹心里有数,必然不会坏了你的计划。”
窗棱打开,迎清风晨光入怀。
清冷间,别有一番爽朗。
盛娇望着天边一片霞红,那明媚的眉眼都被照亮了,氤氲而生出浅浅笑意,如温润的美玉,在这一刻多了些许温暖。
远处,厨房里已经燃起炊火。
走廊、院外,或交谈或走路,都匆匆忙忙又不失条理稳妥。
她甚至能听见桃香正在与赖晨阳说话的声音。
静谧美好,人间烟火。
揽镜而照,微薄而金灿的阳光落在她脸上,勾勒出点点光影,那轮廓娇美润泽,连带着她眼底的碎光都跟着温柔和煦起来。
简单挽了个发髻,盛娇随便选了一根素银的钗子戴上。
水菱推门而入,她送了一铫子热水来。
“娘子这般美貌,为何不好好打扮了,整日价的这样素净。”水菱随口道。
“美貌自己瞧着就好了,何必打扮了给旁人看?我瞧如今这样就很好。”
盛娇莞尔,“外头都在忙什么呢?”
“早饭都好了。”水菱喜滋滋道,“今儿董娘子露了一手,给咱们做了什么牛乳酥卷,里头还裹了蜜豆呢。”
大约是回忆起方才在厨房闻到的甜香滋味,水菱忍不住舔了舔嘴角,“娘子快些去,等你到了,咱们才开饭呢。”
“好。”
水菱说的果然没错。
董娘子一番好手艺,吃得众人都格外满足。
这新鲜的羊奶是从郊外庄子上送来的。
盛娇自然没法子享用到,这些都是魏衍之命人天不亮就取来的,送到这儿时还热腾腾的呢。
董娘子见这实在新鲜难得,又不经放,便做主都做成了可口的糕饼点心。
盛娇赞道:“难为你这样忙碌,辛苦你了。”
“娘子哪里话,你们能喜欢我就开心了。”董娘子笑得眉眼弯弯,颇为满足。
这些牛乳制成的糕饼还有不少。
盛娇便让三个水丫头今日去梧桐小园时,顺道带给骆大家还有那边的孩子们。
桃香抿嘴一乐:“敢情好,她们呀早就想出门了。”
用完了早饭,外头又有人送了东西进来。
原本桃香还以为又是景王殿下来献殷勤,颇有些不待见。
可拿到手一瞧,竟是个其貌不扬的匣子。
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古朴无华的木质,连个精细的雕花都没有。
桃香忙把这个送到盛娇手里。
“利海没瞧见是谁送来的,只说是一辆马车停在咱们家门外,这便是从车里送出来的,说是给咱们家娘子。”
桃香满脸狐疑。
盛娇接过,闻了闻,笑了:“好东西。”
打开一瞧,里面安安静静摆着几只圆溜溜的脂粉奁。
依次开了盖子,一水的胭脂水粉。
什么胭脂、口脂、黛粉,还有玉容粉,桃花粉,茉莉粉,另有装好的一小盒的花钿,一样精妙细致。
盛娇取出其中一份,用小勺挑了一点,以温水化开。
没等她说话,桃香就先惊叹起来:“果然鲜嫩,这颜色好,若是用了蜜脂和了化开,怕是更好呢。”
“我拿这一盒,其余的你给她们分了吧。对了,董娘子怀着身孕用不得这些。”
盛娇叮嘱一二。
“这是谁送来的?”桃香纳闷了。
“是一个好人。”盛娇微笑,似乎对手里新得的胭脂爱不释手,爱极了那芳香甜蜜的气息。
晨起梳妆懒。
此刻冯嘉玉正歪在榻上,眯着眼睛看殷娘打扮。
她身后服侍的,正是玉珠。
哪怕万般不愿,当着冯嘉玉的面,玉珠还是老老实实地替殷娘梳头发,一丝一缕都不敢不当心。
待梳妆完毕,冯嘉玉看得快活,搂着殷娘又是好一番温存。
玉珠在旁,看得眼睛都红了,偏不敢出声。
冯嘉玉更衣准备出门。
殷娘奇了:“爷不用了早饭再走么?”
“不用了,今儿事情忙得很。”他抬手拍了拍殷娘柔嫩的脸颊,似乎颇为满意。
自从上次冯成康惹怒了景王后,他的禁足就被解除了。
冯成康不得景王中意,自然还要另外一个冯家的人出面料理那些琐事。
除了冯嘉玉还能有谁?
虽说踩着自家哥哥往上爬有点不太好,但实际利益摆在眼前,他哪里能顾得上那么多……
何况,眼下二哥已经得了平川公主的宠爱。
他可要趁着这个机会加把劲。
送了冯嘉玉离去,殷娘刚吃了口茶,玉珠就在旁不冷不热道:“也不知哪里来的狐媚子心思,勾得爷们对你欲罢不能的,也就是如今在淮州了,等回去了,仔细我告诉太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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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8章 水粉
第258章 水粉
殷娘微叹,放下茶盏,从屋子里取出了一方匣子:“玉珠妹妹,这一大早的你又何必夹枪带棒的,你知晓我的身份,到了太太跟前哪里还有我的活路?”
她将匣子打开,这竟是个巧夺天工的妆奁!
里头珠钗环玉,应有尽有,更有好几样胭脂水粉,都是玉珠从前没见过的。
哪个女孩子不爱娇的,尤其这些花儿粉儿的,只一眼,玉珠的眼睛都挪不开了。
顿时,心中酸涩一片,她咬着下唇:“你这又是什么意思?炫耀三爷有多宠爱你么?”
“好妹妹,你又何必总是拂了我的好意,你明白的……我本就不愿与你相争,三爷的脾性你我都清楚,我又能如何?”
殷娘说着,用帕子轻轻擦了擦眼角,字里行间颇有些委屈无奈,“在太太跟前,我又比不得玉珠妹妹你……这只是我想要讨好妹妹,若是你不喜欢,那、那……下回我再寻那更好的来。”
闻言,玉珠大大的心动了。
她忍不住上前拨弄了两三样,越看越眼热。
“这些……你当真愿意都给我?”她斜眼去看殷娘。
殷娘红着眼眶,眉眼间都是讨好:“只要玉珠妹妹不嫌弃,尽管拿去。”
“哼,算你识相。”玉珠收下了。
玉珠一昂下巴,“太太那边我可以少说些话,免得你麻烦,只不过……”
“玉珠妹妹本就貌美,还比我年轻了几岁,不过是太太倚重你,信赖你,拿你当贴心的人,才让你在三爷身边服侍着。若玉珠妹妹也能如我一样打扮,往后三爷眼中怕是只能看见妹妹了。”
殷娘三言两语,哄得玉珠心花怒放。
“正好,三爷这会子出门去了,怕是不到晚不回来,若妹妹不嫌弃,就由我替妹妹上妆。”
殷娘边说边拿起梳子,“每每都是玉珠妹妹替我梳妆,我心中总也过意不去……”
她的姿态如此绵软。
玉珠如何不心动,顺势坐在镜前,昂起下巴笑道:“也对,那你就试试吧,我瞧你手艺如何。”
殷娘:“我要是有不足的地方,玉珠妹妹尽管指点。”
她抬手摘掉了玉珠发间固定的银钗,一缕青丝瞬间滑落。
点点花钿入眉心,蜜脂混合着胭脂擦在脸上,鲜嫩娇媚,在殷娘的忙活之下,镜中的玉珠瞧着越发美丽动人。
梳妆完毕后,玉珠自己都对着镜子照个不停,甚是满意。
“哪里是我手艺好,是玉珠妹妹本就出落的水灵,瞧瞧这皮肤白嫩的,好似水葱一般。”殷娘笑盈盈地夸赞。
“哼,少巧言令色的,我可不听你这些。”
玉珠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是满意的。
如此对比下来,她竟也不输给殷娘了。
望着那装满了的妆奁,这会子再让她割舍,已是不能。
将妆奁收好,玉珠难得对殷娘和颜悦色起来。
殷娘笑道:“本就该妹妹你是三爷身边第一人的,往后妹妹得脸了,我还要仰仗妹妹才是。”
玉珠轻哼一声,对这样的吹捧很是受用。
这会的功夫,冯嘉玉已经叫来了陈张两家的老太太。
经过二哥的教训,这一次他学乖了不少,直接把两家的账目来了个起底,从头查起。
陈老太太与张老太君哪里明白这些贵人的想法,只晓得这两日频频被召见,心里惶惶不安,哪有不从的道理,有什么拿什么,统统交了个干净。
比起陈老太太,张老太君显然更踏实。
原先张家那些要紧的账簿都已经不在她手里。
上回陈二太太说了,说账簿一事不让娘家操心,让张老太君往后就一问三不知。
原本张老太君还忐忑不已。
陈二太太却道:“母亲只管照着女儿的话去做,这些东西女儿已经交给稳妥的人了,你若知情了,反而会坏事!到时候功亏一篑,害了两位哥哥,把整个张家拖下水也不是不可能。”
这话把张老太君给吓住了。
立马屏气凝神,一个字不再问。
如今连番被上头的贵人盘问,张老太君此刻才明白女儿的用意。
毕竟,那些烫手山芋是真的不在张家了。
她更坦荡安心。
一个人是不是真的镇定,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冯嘉玉再不如两个哥哥,这点看人识物的本事还是有的。
他立马将将怀疑的目光转向了更为心虚的陈老太太。
“你也这么大年纪了,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别到最后将自己一把老骨头也折了进去。”冯嘉玉叹了一声。
陈老太太不明所以,额头上全是冷汗,但口中的澄清求情一刻不停。
冯嘉玉今日似乎也好心情,有闲情逸致听她说话。
足足说了小半个时辰,陈老太太直说得口干舌燥,两眼发花,忽见一随从匆匆进来,将一方账簿送到了冯嘉玉的跟前。
“大人,这是从陈家搜出来的。”
一看那账簿,陈老太太的心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
那、那是——
她之前逼迫陈二太太抄默的东西!!
冯嘉玉翻开账簿,一页页地看过去,越看脸色越阴沉。
看了一半,他再也忍不住,操起手边的茶杯猛地砸向陈老太太,哗啦一声,杯子砸在了她的肩膀上,陈老太太只觉得一阵猛烈的疼席卷而来,身子已经瘫软了一半,整个人匍匐在地上,抖如糠筛。
“三爷息怒,三爷息怒……”
“息怒?”冯嘉玉冷笑连连,“你要不要看看这是什么?!你陈家好大的胆子!”
“这是我那儿媳妇抄默出来的,与我们陈家无关呀!”陈老太太急了,忙不迭地将真相和盘托出,“她偷人在先是家丑,为怕被休出门,才写的这些!!我们陈家是清白的,还望三爷详查!”
一旁的张老太君听了,张了张口,愣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轻易说话。
她对内情了解不够,根本不明白其中关键。
冒冒失失地说话,反而容易得不偿失。
冯嘉玉立马道:“把陈家二太太带来,我要你们当面对质!”
陈老太太立马有了底气,又连连磕头:“都听三爷的。”
不消一会儿,陈二太太被带到了冯嘉玉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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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章 东窗事发
第259章 东窗事发
数日不见阳光,陈二太太那一水保养得当的好皮子显得更白嫩了些,只是唇瓣略微失了血色,那莲步轻移,如弱柳扶风,自有一派风流婀娜之态。
瞧得陈老太太眼睛都红了。
要不是冯嘉玉就在上头坐着,她肯定跳起来大骂儿媳不守妇道,就知道搔首弄姿、勾搭男人!
忍了又忍,陈老太太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句:“还不见过三爷?!那账簿是怎么回事,你赶紧跟三爷交代清楚!”
这些时日过去,陈二太太又用了盛娇的药,身上脸上的伤早已好得七七八八,闻言,她冲着冯嘉玉盈盈拜倒,口中道着万福。
冯嘉玉本就是爱惜美色之人,见这般娇弱,心中的火气也略微减弱了些。
他敲了敲账簿质问:“说说吧,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二太太咚的一下跪下,撩起眼皮已是泪光盈盈。
“还望冯大人主持公道,这账簿……是我婆母逼迫我写的……”
才堪堪一句话,已经说得支离破碎,满是哭腔。
“你莫哭,交代清楚了,要真跟你没关系,我也不会为难你。”冯嘉玉又追问,“你说是你婆母逼迫你写的,这么说来,这账簿里的内容都是你胡编乱造了?”
陈二太太哽咽不止,用力点点头。
那戴在发丝间的一支蝶舞玉步摇垂下一颗小小的细珠,玲珑剔透,婉转可人,随着陈二太太的动作轻轻晃悠着,平添了好些娇软羞怯。
她将那一日自己挨打,以及陈老太太以张家为要挟,逼迫她写下账簿的经过,一五一十都倒给了冯嘉玉。
说到最后,陈二太太几乎哭湿了一整条帕子:“冯大人明鉴,若不是这样……怕是民妇那一日都没命活着走出婆母的屋子!”
“你胡说八道什么!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陈老太太这会子吃人的心都有了。
她再也没想到自己这二儿媳妇竟有这样大的胆子,到了冯嘉玉的跟前,还能编造如此谎言。
“明明是你说这是张家的要紧物件,事关张家的隐秘!是张家偷偷留了与冯家来往的证据,你现在倒把脏水泼我头上?”
陈老太太看向她的眼神几乎在冒火。
陈二太太倔强地昂起头,冲着婆母冷笑连连:“那一日,你以张家为要挟,又以我闺女为筹码,非逼得我写下什么我娘家的把柄……我与你说得很清楚,我出门去找盛娘子,只是为了看病,你倒好,偏偏不信!!”
“我为了自保,为了护着我女儿,我只能出此下策!”
陈二太太嘶声力竭地吼了一句,后又对着冯嘉玉行了个大礼,“还请冯大人看看这些账簿,里头的内容是不是我胡编乱造的!”
她泪水爬满脸颊,“要是我有一句不实,甘愿被大人五马分尸也死不足惜!”
这誓言用凄厉的声音嘶吼出来,听的人耳朵里一阵难受。
张老太君抖着声音问:“儿啊,他们竟、竟这样对你……”
“是啊,要不是冯大人今日召见,女儿怕还被关在房内不得见人。”陈二太太擦了擦泪水,“冯大人明鉴,大可以派人去我婆家询问,上上下下的奴仆都能作证。”
“你陈家的奴仆自然会护着自家主子。”冯嘉玉不咸不淡地来了句。
“这话没错,可……有我婆母在前头压着,他们哪一个又会替我说话?要是我有这样的本事,也不至于被关了这么多天了。”陈二太太苦笑着。
冯嘉玉沉默良久。
突然,他一招手,身边的随从立马俯身过来,他低声吩咐了几句。
陈老太太无比惶恐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她心知大事不妙。
如今陈家上下早已没有陈二太太的人。
就连近身服侍的,也都是自己派去的心腹。
这一点阖府上下没有不知情的,只要冯嘉玉稍微打听就能了解得清清楚楚。
她慌乱道:“三爷别被这贱妇蒙骗了,她本就作风不正,外头什么腌臜的脏事都有,莫让她的言语污了您的耳朵,这事儿分明就是她想反咬我一口!她偷人被我家知晓,本就不受我陈家待见,她这是要搅浑一池水呢!”
“我儿就算有再多不好,那也是咱们两家关起门来解决的私事,与三爷有什么关系?如今三爷要问的就是这账簿,咱们就事论事,你也别扯那么多有的没的!!”张老太君一针见血。
“你——”
冯嘉玉算是看出来了。
这姻亲两家的情分八成快消耗殆尽。
在自己跟前都能闹成这样,可见私底下还不知有多水火不容。
他摆摆手:“安静。”
霎时,下头跪着的人都不敢吭声了。
冯嘉玉揉着自己的手腕,不急不缓:“慌什么,等我的人查清楚了,一切自会分明。到时候你们谁撒了谎,一目了然,至于你们家的私事,我可没兴趣知晓。”
看那陈二太太风韵犹存又眼波撩人的模样,冯嘉玉如何不清楚这女人八成也不会守什么妇道。
只不过……他又不是陈家二老爷,管陈二太太的裤带子紧不紧呢。
不一会儿,派去查的人领了几个奴仆过来。
一见那几人,陈老太太只觉得头皮发麻,眼前发花。
还未开口,只听随从朗声道:“回大人,这些都是陈家奴仆,属下已查实,陈二太太确实被软禁在府里,且她身边的亲信心腹全都离了陈家,如今就她一人。还有,那一日确实是陈老太太逼迫她写下了这些账簿。”
那几个奴仆里就有红嬷嬷和万妈妈。
红嬷嬷咬死不肯说,万妈妈胆小怕事,更对陈老太太没多少忠心,人家稍微一吓唬,她就和盘托出了。
就连陈老太太用计想要把盛娇骗出来一事,她也没隐瞒。
听得冯嘉玉一阵匪夷所思。
——盛娇是什么人,那是魏衍之摆在心尖尖上的人,连自己都不敢轻易动的,这陈老太太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居然还敢做出这档子事来!
陈老太太怒喝:“你个背主忘义的东西!”
万妈妈急了:“求三爷救命!老奴所言句句属实啊!您要是不信,大可以去找那蔡总管,他也是我们老太太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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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0章 环环相扣
“蔡总管?”冯嘉玉挑眉。
“就是蔡忠全,他替我们老太太办事,结果办砸了……后来跑了!老太太不知情,其实是我替那蔡总管寻了个妥当的地方安置,如今人就在那边,还请三爷去将他传来,一问便知!!”
万妈妈一边说一边哭着磕头。
事到如今,不说也不成了。
陈老太太固然可怕,可在她身边待久了,自然也了解她的脾性,自有应对之法。
可冯嘉玉不一样。
这位可是京城冯家的公子,高高在上。
万妈妈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他面前糊弄。
一旁的陈老太太已经听傻了。
她还以为一直没找到的蔡总管是逃出了淮州城。
想着这人虽知晓不少自家的秘密,但只要离了淮州,谁又能把他的话当回事,是以她派了不少家丁在城里搜寻,无果后一颗心反而安定了下来。
她万万没想到,竟是自己身边的万妈妈帮着蔡忠全逃了一劫。
想想也对,要不是万妈妈,蔡忠全怕是早就藏不住了。
有万妈妈通风报信,蔡忠全有的是法子躲开。
一想到这些时日蔡忠全一直躲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陈老太太眼前一黑,恨不得将万妈妈碎尸万段!
“你、你没良心的……”陈老太太颤抖的手指向万妈妈,痛心疾首。
万妈妈一梗脖子,理直气壮:“冯三爷在这儿,我一做奴婢的自然有什么说什么,老太太就算恐吓我,到了三爷跟前,老奴也还是实话实说,不敢隐瞒的。”
冯嘉玉勾起嘴角:“很好,告知地址,把那个蔡总管也带来。”
不消一会儿,蔡忠全也被带到了。
一时间,满屋子的奴仆除了红嬷嬷之外,都在指认陈老太太。
是陈老太太逼迫陈二太太写下了这不实的账簿;
是陈老太太想哄骗盛娇过府,将对方也打成同谋;
更是陈老太太面上一套,私下一套,想玩一计釜底抽薪,彻底取代张家的地位……
众人的证词完全,几乎滴水不漏。
冯嘉玉仔细查了一遍又一遍,发现并无破绽,也不得不相信。
他问陈二太太:“你去找那盛娘子,就是为了看病,没有别的事了?”
“是。”陈二太太勉强稳住了情绪,“盛娘子在咱们淮州于千金一科颇有名声,民妇有些无法启齿的毛病,也只能偷偷地找她瞧一瞧……”
说着,她咬了咬唇瓣,“民妇斗胆再多说一句。”
“你说。”冯嘉玉看戏看得心情好,爽快地允了。
“民妇是死活也没想到婆母会把无关紧要的人牵扯进来,这说到底也只是我们两家的事情,民妇就算再不好,关起门来处罚便是……实在不行,还可以把我休出门去!总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就扯上旁人,牵连无辜是小,若是因此连累了冯大人乃至冯家,才是大事!”
陈二太太字字句句发自肺腑。
这话也听得冯嘉玉一阵胆战心惊。
可不是么……
这些人不知晓盛娇的底细,但他却清清楚楚。
难以想象,要是真让这陈老太太得逞了。
盛娇成了替罪羊。
魏衍之不可能不查清楚,等他动真格的了,冯家私底下那些事情哪里还能瞒得住?
到时候,陈家张家上下都是证人!
恐怕连这伪造的账簿也能成为压垮冯家的一块砖石。
意识到不对,冯嘉玉顿时一身冷汗。
看向陈老太太的眼神顿时变得冰冷阴霾。
陈老太太意识到不对,猛地抬眼:“三爷,您不要听这贱妇胡言乱语,没有这回事……”
“这些奴仆都是你的心腹,整个陈家也都是你掌控操持的,你的意思是……你儿媳妇能越过你,让这些奴仆都替她说话,为她办事?”
冯嘉玉冷冰冰地反问。
陈老太太被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到底哪一步不对劲……
这会子脑子乱成一锅浆糊,那些事如乱麻一般在心底搅和,根本找不出个头绪。
冯嘉玉暗暗庆幸。
多亏自己来得快,要不然真任由这事儿发酵,那就扯不清了,尤其这本伪造的账簿,到了景王殿下跟前,怕又是说不清的麻烦。
眉间紧锁,他看陈老太太越发不快。
“把人押走,我要好好审问!”冯嘉玉一声令下。
陈老太太慌了神。
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左一右两个护卫将她架了起来。
她失声尖叫:“三爷,三爷……”
“你也给我老实一点,我看这些人里面就你最不消停!”冯嘉玉冷哼两声,“你跟你的下人一起,也关在一处,等我审问完了再说你的去留。”
霎时,陈老太太面色惨白如纸,再也没有力气挣扎。
她被拖了下去。
陈二太太红着眼眶又拜倒:“敢问大人,我婆母是否能平安回来?”
“她这样对你,你还心疼她?”
“倒也不是心疼,只是她横竖是我婆母,是我丈夫的亲娘,整个陈家也要靠她来支撑……她也一把年纪了,况且之前确实是民妇言行不妥,还请大人看在陈家这些年替大人府上奔走辛劳的份上,能对我婆母高抬贵手。”
陈二太太哽咽求情。
冯嘉玉却懒得看这样的戏码。
不过他倒是对陈二太太颇有几分赏识,他冷笑:“等问清楚了,要是没她什么事,自然会放她回来,我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对为难一个老太婆没兴趣。”
丢下这话,冯嘉玉拿走了自己拿的人,利落离去。
陈二太太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
直到良久之后,她才走过去将母亲扶了起来。
张老太君刚想开口,只觉得胳膊肘处被女儿狠狠捏住,立马警觉,擦了擦眼泪:“你怎就……这般命苦!一步错,步步错……我早就与你说了,这样的事哪能做,这可是坏了你贞洁妇道的呀!”
“母亲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
陈二太太眸光微动,吸了吸鼻子,“罢了,先回去吧,冯大人定会给咱们一个说法的。”
母女二人刚离去,有一个人影就从侧旁的屏风后面闪了出来。
此刻,另一处宅院内,冯嘉玉正用着茶点。
护卫前来回话。
“这么说来,张家母女倒是没说什么……”他呢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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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为名为利
半晌,他摆摆手:“从外边给我把陈家看严实了,还有张家也不能落下。”
想来沈正业一案就快要理清,只要能尽快送走景王这个棘手的麻烦,待淮州平静下来,一切如旧。
说实话,冯嘉玉也不愿轻易放手这里的布置与安排。
陈张两家再不好,那也是替冯家做了这么多年事的了,功劳苦劳暂且不谈,每年孝敬上来的银钱就很可观。
当然,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
冯家这一辈里共四个嫡出子女。
一样的风光,一样的出众。
除了已经入府为妃的冯华珍之外,其余三个嫡出兄弟少不得要分一分家产。
毫无疑问,冯嘉玉是兄弟几个当中最没底气的。
父母自然更疼爱器重前面两个儿子。
冯家再家底殷实,富贵逼人,但家产总归是有定数的。
旁人多分一份,那自己就要少分一些。
离京时,冯父曾与冯嘉玉说过,点明他性子不如大哥稳重,办事也不如二哥爽利果断,就更别提脑子了,冯父让他多多收敛,若是做得好,这淮州附近的家业就都是冯嘉玉的了。
哪怕如今父亲还未给个准话,但在冯嘉玉眼中,这里就已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问题查清楚固然重要,但稳住自己兜里那一亩三分地,那才是冯嘉玉最最关心的事情。
要是这些都落入冯成康之手,要么冯成康干脆毁了淮州这一片家业,冯嘉玉吐血的心都有。
独自一人端坐在上首,他沉思良久。
很快又想起了冯家暗卫失踪一事。
这也是个大麻烦……
冯嘉玉越想越心浮气躁,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待布置好陈家两家附近的看守后,他又前往御府院——无论如何,及时去景王殿下跟前露露脸准没错。
手里这本伪造的账簿,他也要及时交代清楚,免得日后被人捉住了小辫子,反而受连累。
“这么说来,这就是那本伪造的账簿了?”魏衍之眼都没抬,空悬的腕骨依旧灵活,手持毛笔在纸上飞快地书写着什么,语气颇为平淡。
冯嘉玉拱手低头,格外顺从卑微。
“回殿下,正是。微臣已经查了陈张两家,没想到他们之间内讧,竟连这样的馊主意都想的出来。妄图借着我冯家的手去打压对方,这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如此妄议朝廷命官,又出此下作的手段,这两家合该狠狠责罚。”魏衍之不咸不淡道。
“……殿下所言极是,只是这两家也不容易,说白了也是图一己私欲,微臣已经让他们回去反省,还派人围了他们两家,只等殿下发落。”
“你倒是心善。”魏衍之这才抬眼,似笑非笑。
“不敢,微臣只是觉得他们两家在淮州扎根已久,本来因为沈正业一案,淮州百姓怕是心不定,要是又来一桩这样的……怕是民心难安,到时候又是不必要的麻烦。”
这话倒是被魏衍之听了进去。
他点点头,搁下笔墨:“那依你之见,现如今该拿他们如何?”
“微臣不才,只想着暂且封了他们的宅院,叫他们轻易不得外出,等殿下这边的案子理清了,要真与他们无关,到时候再依着罪名,挨个发落便是。”
冯嘉玉顿了顿,“殿下若信得过微臣,也可交给微臣来办。”
“这陈家想连你冯家都利用的,你就不恨?”
“殿下说笑了,区区陈家而已……”
“也罢。”魏衍之一甩袖,“你查出来的,你去办就是了,这账簿留下本王要瞧瞧。”
冯嘉玉心中一阵欢喜,忙不迭地作揖见礼,又道:“殿下,关于上一次……我冯家暗卫失踪一事,微臣也已经派人去查了。”
“是你去查,而不是冯成康?”
魏衍之似乎有些意外。
这话却听得冯嘉玉一阵警铃大作,他可不想让二哥抢了自己的风头。
“我二哥他……大约是水土不服,这几日都懒懒地打不起精神,这事儿又拖不得,更关乎我冯家生死攸关。殿下,微臣心知殿下为这事恼怒,也是对微臣的失望,微臣必然竭尽全力也要找出暗卫的下落!”
魏衍之沉默半晌,轻轻来了句:“暗卫一事若处理不好,且不说本王这边,怕是你也难回京去见冯大人。”
“殿下说的是,微臣谨记在心。”
出了殿门,冯嘉玉走了老远才松了口气。
只要景王没有当面拒绝,就意味着这件事还有商量的余地,指不定就真让自己逞心如意了。
一边是棘手的麻烦,一边还要谨防二哥冯成康后来者居上,冯嘉玉一时间觉得自己忙得很快活。
他刚走,魏衍之就叫来了赖晨阳。
那刚刚呈上来的账簿被放进了一只匣子里。
“带去给她。”
赖晨阳领命,刚准备走,魏衍之又叫住了他,从袖兜里摸出了一团用巾子包好的东西,也放进了匣子里,就摆在那账簿的旁边。
等盛娇收到匣子,打开一瞧。
她先拿起了那本账簿,略微翻了两页就看清楚了其中的关键。
桃香纳闷:“那景王殿下好端端的给娘子送这个做什么?”
盛娇笑而不语,只是一页页地翻过去。
“难为她了……”
“娘子说谁?”
“陈二太太。”盛娇合上账簿,重新放好,纤纤如玉的指尖摩挲着账簿那微糙的封面,“可惜冯嘉玉是个蠢的,看不穿其中的把戏。”
桃香瞪大眼睛:“这是……”
“不过是改了些内容,写得三分真七分假,倒还真被她蒙混过关了。”盛娇笑着摇摇头,“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呢,可惜了……”
桃香大约是想起了陈二太太从前的做派,有些不敢置信:“娘子,那样的人也值得你夸?”
“有好处自然可以夸。”盛娇撩起眼皮,“就是冯家兄弟身上也有可取之处,把这个收好了。”
她将账簿交给桃香。
眸光落在了匣子里另外一件物什上。
那是一团用明黄色锦缎织就的巾子,这颜色这花纹,唯有皇室中人能用,且不是一般的皇室血脉。
伸手打开,一根金灿灿、冰凉凉的凤钗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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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2章 记住他
霎时,入眼之处一片金灿光华。
桃香忍不住惊叹一声。
那凤钗确实漂亮,堪称巧夺天工。
明飞玉翅,豪羽纤容,姿态之流畅堪称平生罕见,那凤眼与凤尾皆是用鲜红的宝石雕琢镶嵌而成,随着那细细的链子垂下,便是一支华贵雍容的步摇。
盛娇眉眼微动。
自从与魏衍之重逢,这男人送来的金珠玉宝数不胜数,可她从来不收,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直接退了回去。
可今天这一支凤钗,却让她心软了。
盯着看了许久,她才将其托在掌心,又细细品味。
“娘子,这是……”桃香也察觉到她反应异于平常。
“这是我当年的陪嫁。”
盛娇眯起眼睛,眼眸深处似乎有一团火亦或是一汪水在翻腾在交织,叫人看不清楚。
“这可是好东西呢。”她呢喃着,“是太后赏的。”
“啊……”桃香愣住了。
哪怕早知道自己身边这位娘子来历不凡,但她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与那位在京城的贵人有交集,哪怕只是一支发钗,一根步摇。
盛娇细细抚摸,眉间笼上了一层失落。
那一年大婚,她身披大红的霞帔,头戴凤冠,是母亲亲手将这支凤钗替她戴在发丝间。
母亲温柔的笑容仿若依稀在眼前。
她抚着盛娇的手,泪眼间全是笑:“这嫁人了,往后也是大人了,可要与景王殿下好好的……”
盛娇有些后悔,当时只顾着羞怯,却忘了再好好看一眼疼爱自己的母亲……
那一夜,龙凤红烛燃尽天明。
谁都说这是百年同心的好兆头。
她与景王必然会和美顺遂地过一生……
盛娇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经一片清明,看不出刚刚情绪波澜起伏留下的星点痕迹。
她将凤钗装进匣子,收了起来。
这本就是太后赏给她的,是她的陪嫁。
如今魏衍之也顶多算是物归原主。
又是一个深夜落幕。
盛娇辗转反侧。
正似睡非睡时,忽儿听见窗棱那边有小石子敲击的声响,她一下子清醒了。
起身走到窗前,支开一条缝隙。
不远处的廊下立着一个高大清瘦的身影。
即便朦胧夜色满是昏暗,也依旧让人看出了对方身上的从容不迫与潇洒俊逸。
盛娇认出了对方,轻声问:“这么晚了不睡觉,世子怎么跟小孩子似的,还来瞧别人家的窗户?”
那身影明显一僵。
“你认得出我?”他的声音透过月色而来,竟有种蒙上了轻柔月光的洒脱意外。
“世子之风采逸气凌云,堪称积石有玉,列松如翠,叫人见之难忘,怎会认不出?”她不假思索道。
那人轻哼两声,似乎在笑。
“真没想到,当年才绝惊艳动京城的盛小姐竟也是个睁眼说瞎话的主,你都没正眼瞧过我,倒是会夸人。”他阴阳怪气道。
“有道是见面三分情,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欢快道,“我在这市井生活的时间也不算短了,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那身影渐渐走近了。
从一片阴影处走到了台阶之下。
可不巧,月光正从他身后扑来,将那张脸重又陷入了昏暗里,只有那双眸子格外明亮,盯着盛娇的方向。
“魏衍之讨好你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那是平川公主想要的凤钗,如今又落到你手里,你就不怕那位公主殿下发火么?”
盛娇轻笑:“这原是我的陪嫁,公主也知情的。”
“你都说了,那是公主,你指望公主讲道理?”
“你预备什么时候返京?”
她不打算回应他的问题,反而另辟蹊径,“世子留在淮州太久恐怕不妥,要是晚归了,你失踪的消息就瞒不住了。”
“盛小姐很在意我?”
“当然。”盛娇大大方方承认,“我好不容易脱了贱籍,还能借着与世子的婚约返京,离开淮州这地方,若是世子有什么不测,我岂不是要跟着倒霉?”
对方一阵哑然。
那双眸子似乎含着怒气,却又忍不住在笑。
气她的过于坦荡,也笑她的这份坦荡。
“冯家暗卫的事情,是你的手笔吧?”他轻叹,“你还真是胆大,居然敢——”
盛娇猛地抬眼,锐利的眸光宛如刀刃,刺向那个口无遮拦的男人。
他立马乖乖打住:“我不说就是。”
盛娇:“如果没有别的事,下次别偷偷摸摸地来了。”
“你是希望我正大光明地来找你?”
“是的,我希望等我回到京城后,你正大光明地来找我。”
“你就不怕我连累你?和我成婚,你会成为满京城的笑柄,曾经的景王妃却沦落到成为质子的女人。”
“巧了,与我成婚,你也会成为满京城的笑柄,堂堂周江王世子却要娶一个连景王都不要的女人,我们彼此彼此。”
她是这样坦荡明快。
明明这些话被旁人说出来,就是千万尖刺,能伤得人体无完肤。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可她偏偏自己说出口。
肆意洒脱,浑然不觉。
悠悠之口对她而言,只是摆设,她是真的不在意。
四目相对,盛娇镇静且淡然。
半晌,他笑了:“有趣,那麻烦盛小姐记得我的名字。”
盛娇刚想问,突然眼前的身影一闪,没等她反应过来,对方已经近在咫尺,一个混合着灼热呼吸的声音落在她耳边,如蜻蜓点水,一闪即逝。
也是眨眼的功夫,这人就不见了。
空留一片淡淡月色依旧。
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盛娇嗤笑两声,抬手揉了揉耳垂:“下次再靠这么近,我就捅死你……”
远处的房顶之上,有人听到这句话,错愕后又轻笑:“这么凶的嘛?”
周江王世子的到来并没有惊动宅院里的其他人。
就连一直守在附近的赖晨阳都没察觉。
意识到这一点,盛娇莫名有些痛快。
有个与自己一样深藏不露的人,让她颇有点英雄惜英雄的感觉。
清晨起身,用罢了早饭。
盛娇在展开的一方纸上挥毫落墨,不过须臾就写下了两个字。
水菱刚好送茶水过来,瞧见了好奇问:“江舟,江舟是什么?”
盛娇笔尖微顿,抬眼轻笑:“没什么,随便写的。”
话音刚落,却见窗棱另外一边,魏衍之不知何时来的,他显然听到了刚刚水菱的话。
“江舟……”他呢喃着,目光将盛娇钉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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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章 她写的是谁
窗内的女子只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睑,不动声色地继续书写着。
魏衍之想要问这个江舟是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竟没有勇气问……
江舟,周江王世子么?
可周江王世子并不叫这个啊……
周江王父子甚至都不姓江……
想到这儿,魏衍之心中的不安暂且压了下去,他走近两步,依旧是隔着窗棱:“你在写什么?”
“没什么,闲来无事练练字。”
盛娇倒也没有不理他,低头写着自己的,随口漫不经心回答。
魏衍之凑近了些,想要看得更清楚。
可惜到底隔了一扇窗棂,再怎么努力都不及就守在她身边来得清晰。
盛娇抬眼,有些无奈:“殿下,你挡着我的光了。”
魏衍之:……
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他负手挺直后背:“今日我来是想告诉你,追查暗卫一事暂时交给冯嘉玉去办。”
“冯嘉玉,不是冯成康么?”盛娇并不意外,带着笑意反问。
提到冯成康这个名字,魏衍之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厌恶。
凭良心说,论能力,冯嘉玉确实比不上冯成康。
但冯成康性子桀骜,办事雷厉风行,少不得会让上位者觉得不快,尤其他刚抵达淮州的那一日,竟自请惩罚,就跪在偏殿之外。
魏衍之拒绝也不好,不拒绝也不好。
人太聪明,算计得太明显,就会让人本能反感。
即便高高在上的魏衍之也不能免俗。
更何况……如今的冯成康掉入了平川公主的掌心,每日不是休养生息就是被平川公主召去,那模样谁见了都叹一声淫靡无度。
这样的人,怎么能在外行走,怎么替他办事?
一时间魏衍之的脑海中乱糟糟的。
盛娇也不催他,写满了一张纸就揭开放在一旁,重又布展开另外一张,用镇纸压平,皙白的腕骨露出一截,与那微黄光洁的纸面对比开来,落下一笔笔染着风骨的笔墨。
她的字向来漂亮。
早年待字闺中时,就声名远播。
如今看来,那一笔一划的锋芒早已被磨平,取而代之的却是苍劲有力的隐忍。
魏衍之看着她又写下两个字。
还是江舟。
他更为不爽了:“这是谁?”
盛娇没搭理他,继续写。
“江舟是谁?”见女人没理会自己,魏衍之强忍不快,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
“不知道是谁,昨个儿夜里梦到的,觉得这两个字还挺有趣的,就随便写写。”
这理由太搪塞了。
魏衍之不用想都知道,对方在拿玩笑话敷衍至极。
可眼下,他又没证据揭穿。
忍了又忍,他深吸一口气:“你与周江王世子的婚约未必一定要履行,你想要的是重回京城,这一点我可以帮你。”
“殿下想怎么帮我?”盛娇柔声问。
“只要办完沈正业的案子,你作为本案的功臣以及重要证人,我就可以带你回京复命。”
“那复命结束呢?”她说着,抬起脸,脸上的笑容满是嘲弄,“我还不是要离开京城,殿下该不会以为……圣上真的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我继续留京,然后还装作不知道吧?”
“我会帮你的……”
盛娇摇摇头,一手挽起袖口,另一只手写下了四个字——水中花月。
搁下笔,她将那张纸从窗户丢了出去,直丢向魏衍之的脸。
“殿下,我早就不是小女孩了,你这样华而不实的话拿去骗骗不谙世事的姑娘吧,我只看真的。圣上的赐婚是真的,你给的承诺一阵风就能吹走,我凭什么信你?”
她勾起嘴角,“殿下若无别的事情,请速速离去。”
魏衍之拿着那张纸,纸上的四个大字像极了一记耳光,扇得他不知所措。
他是想过让盛娇留京的。
也知道只要自己想,留一个人下来并非难事。
哪怕这个人是盛娇。
可当对方问他具体要怎么做时,他还是一片茫然,拿不出个具体的法子。
他以为盛娇会听进去,哪怕只听进去一两句。
事实上,她根本不相信。
从前那个天真纯善,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人的姑娘到底还是被他弄丢了……
盛娇只看真的,只要现的。
皇帝的赐婚并非好事,但却能让她光明正大留在京城,这对她而言就足够。
又写满了一张纸,她满意地收起笔墨。
窗外已经没有了魏衍之的身影。
今日她还有约。
厨房里,董娘子和三个水丫头已经装好了几只食笼,每一只都塞得满满的。
董娘子道:“这几个须得轻拿轻放,里头都是酥饼麻糖,略微一碰就碎的。”
“那就摆在最上头,董姐姐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水菱笑呵呵地接过。
别看这几只食笼沉得很,但水菱提起一只来倒显得不费力。
装好了马车,刚巧盛娇也出来了。
“都备好了么?”
“都好了,娘子不信的话随便查。”水芹笑道。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你们办事我放心,要是没办好,回头罚你们不许吃糕饼就是。”盛娇温温一笑。
她领着三个水丫头上了马车,转头叮嘱桃香与董娘子:“你们俩好好在家,看好门户。”
桃香有些不放心:“不如还是让我跟着娘子去吧。”
水菱抢先:“回回都是桃香姐姐陪着娘子,今日也让我们几个陪着嘛,保管不会让娘子丢了的。”
“桃香姐姐练武要紧。”水蕙也从帘子后头探出一双眼睛,“你可得赶紧练好了,我还等着姐姐护着我呢,往后去街上凑热闹,也不怕被人欺负了。”
水芹哭笑不得:“你个丫头,难不成桃香姐姐练武是为了给你撑腰么?”
“难道不是?桃香姐姐最疼我了。”
桃香也是一阵哭笑不得。
说说笑笑,千叮万嘱,盛娇一行还是出门了。
今日要去梧桐小园看望骆大家,还有那些孩子们。
盛娇特地算好了时辰,一行人到的时候,正巧孩子们已经完成了半日的课程,正在院子里休息玩闹。
骆大家坐在一张椅子上,笑盈盈地望着满院的闹腾欢乐,竟也不觉得吵。
见盛娇进来,她不慌不忙地起身见礼:“盛娘子好。”
“先生好。”
话音刚落,只听里头传来一声熟悉的说话声。
“骆先生瞧瞧,这书柜这样可还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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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4章 胭脂
盛娇瞳仁一紧,下意识地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粗布荆衣的男子从里头出来,面若皎玉,眸似飞星,即便一身粗陋不堪,也挡不住那股迎面而来的临风潇洒。
对视一眼,她心头咯噔一下。
对方已经挪开视线,恭敬地看着骆大家,在等她的回应。
骆大家应了一声,又回头对盛娇道:“这人是前几日流落街头的,我好心给了两顿吃食,他便说要报答,刚巧咱们小园里的书柜坏了,他也会点匠工活计,就帮我们顺便改了改。”
盛娇莞尔:“先生心善,这也是结了善缘。”
二人进了里屋一瞧。
那书柜已经打点妥当,规整利落地摆在一边。
骆大家上前细细看了,又抬手摸了摸,满意道:“你有这手艺,去哪儿吃不着饭呢,往后可别与家人置气了,人活一口气,有傲骨是好事,可千万别被自己的傲气给拖累了。”
那男子拱手作揖:“多谢先生指点。”
丢下这话,他又冲着盛娇拱手:“见过这位娘子。”
盛娇眉眼微动,略微欠身还礼:“有礼了。”
“今日我便告辞离去,多谢先生施饭之恩,我没齿难忘。”他又对着骆大家言辞真切道。
“哪里,不过是顺手的事,这几日你在小园里也帮了不少忙,早就算抵过那两顿饭钱了。”
“帮忙是帮忙,施恩为施恩,先生当初的好心怎能简单用此抵过,我也不过是略尽绵力。来日——”
他说到这儿,又看向了盛娇,眸色深沉,深处一片灼灼,“来日若是有再见之日,必定结草衔环,涌泉相报。”
这人离开了。
骆大家望着他的背影又说笑两句。
见盛娇陷入沉思,她忙问:“娘子该不会是怨我随随便便让人进来吧?其实……”
“不是。”盛娇轻笑宽慰,“我只是感慨先生如此仁善施德,给孩子们立了个好榜样。”
“你放心,他平日里并不住在小园里,也就是每日过来帮忙做些杂事,他来的时候都有人看着的。喏,你之前安排的小厮也都在呢,不会有事的。”
骆大家显然安排得当。
说罢,她又领着盛娇去瞧了这几日那男子的功劳。
院子里新扎的秋千,廊下新做的桌椅,还有刚刚修整好的书柜,每一样瞧着都不起眼,可正是这些细微末节的改变,让整个梧桐小园都显得与过往不一样。
骆大家笑道:“还不止呢,还有孩子们住的地方,床榻窗棂,还有熟悉用的桌台架子。这人……瞧着手脚麻利,匠工活计一流,可我看他却像是读过书的,一举一动皆有章法来历,许是哪一家公子哥落魄至此。”
盛娇心下了然,点点头:“也说不准。”
今日她前来,一是看望骆大家与孩子们,二是检查这些孩子们的功课。
男孩子们还在南留书院,不曾下学。
女孩子们这回欢喜疯了。
她们不能去书院,本就有些落差感。
可今日盛娇前来,还带了好些糕饼零嘴,甚至还要亲自过问她们的功课,她们如何不开心。
“多亏了咱们不能去书院,要不然怎么能让娘子给咱们查功课。”一个小女孩开心极了,小脸通红。
孩子们排好队,一个接一个。
有的字写得很有进步,有的诗书文章读通了大半,还有的针线女工做得极好,更有擅长算术的……
不一会儿,盛娇就忙得停不下来。
足足闹了半日有余,最后还是骆大家出面,让孩子们安静散去,她们才依依不舍地回了厢房。
“孩子们盼着你来,你来一次,她们就跟过节似的。”骆大家无奈,“今日男孩子们错过了,怕是晚点要闹腾了。”
“难为先生多费心,还请先生跟他们好好说,等下回我还会再来,到时候先查男孩子们的功课,如何?”
骆大家眉眼弯弯:“这个好。”
又略坐了片刻,盛娇才辞别离去。
刚一进马车坐好,水蕙就嚷嚷起来:“什么玩意搁我屁股啦!”
说罢掏出一只被攒成球的纸,里头还包了一块小石头。
“这什么?”
盛娇接过,也不急着展开,顺手藏进了袖兜里:“没什么,大约是谁的玩笑吧,时候不早了,咱们早点回去才是正经。”
马车徐徐往前。
经过一条热闹的街时,她撩起帘子看向外头。
只见不远处一闪而过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一家店内。
经过那家店时,盛娇看了一眼招牌——美人妆。
这是专卖胭脂水粉的铺子。
她唇畔弯起一抹弧度,轻轻放下了帘子。
此刻,那胭脂铺里,玉珠正在与那店家计较争论:“你说了的,这要是不满我的意随时可以退,怎么还不认了?”
“这位姑娘,我说的是不满意随时退,但没说你用了这么好些也能退的呀。”那掌柜的不乐意了。
掌柜本就吆喝买卖做惯了,嗓门又粗又大。
这一声惊动了店里其他的客人。
一时间好多双眼睛都盯着玉珠瞧。
玉珠虽是冯嘉玉的丫鬟,但她也是在高门府邸里见惯了世面的,对这些小商小贩本就觉得高人一等。
冷不丁被人反呛,她面上一红,颇有些恼火:“你这掌柜的,好没道理!若我不用,我怎么知道满不满我的意?你分明就是想赖账!”
“姑娘这话可要仔细着说,我这美人妆开了十数年了,在这街上谁不知我家胭脂水粉最上乘!你想耍赖,就说我想赖账,哪有这样的道理!拼着今日买卖不做,就是拉你去见官,这道理我也要跟你说清楚了!”
掌柜的不依不饶。
眼瞅着正闹得不可开交,殷娘从旁闪了出来,一把将玉珠护在身后,对着那掌柜柔声笑道:“这位老板别着急上火,我们家姑娘脾气是直了点,但却不是胡搅蛮缠之人,您可别吓着她。”
玉珠一见殷娘,顿时又羞又恼。
偏这个节骨眼上,她又不愿与那掌柜对上,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躲在人家身后。
殷娘软言细语说了一箩筐的话,总算让那掌柜消了气。
“我们家姑娘只是想换个鲜艳些的颜色,并无其他意思,掌柜的只管挑了好的来便是。”
殷娘边说边放下一锭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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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章 浮动
做生意的,哪个会跟银子过不去?
瞧那一锭足有二三两重,一看就是富贵人家专程打出来,供家中女眷赏玩花销的,这掌柜的也是见惯了城里家底殷实的妇人的,立马换了脸。
“这位奶奶既这么说了,那都是小的不对,是小的没能伺候好这位姑娘。”
嘴上抹了蜜,手下忙得慌。
说话间,这掌柜的已经将银锭子揣进了自己的袖兜里,反过来又是一句,“只是这开了封的胭脂退是不能了……不如就算小店赠与姑娘的,姑娘再另选一件喜欢的,如何?”
殷娘笑道:“如此甚好。”
她拉着玉珠上前挑选。
玉珠还有些愤愤不平,但看看四周都是人,她又自觉丢不起这个脸,便只好从了。
美人妆虽是淮州里开了多年的老字号,可到底不能与京城的东西比,更比不上之前殷娘送给玉珠的那些,挑挑选选好一会儿,玉珠也只拿了一匣子香雾,就算了事。
殷娘拉着玉珠走出了店外,一直走到稍微安静的街角,早就忍不住的玉珠忿忿道:“别以为你今日帮了我,我就会谢你。”
殷娘哑然失笑:“要我说什么你才能信呢……”
她说着,施施然转身,“你我都是女子,又都在三爷身边服侍,比起我来你还有太太撑腰,我就算再得三爷的宠爱,归根结底也是个不入流的妾,且……你是知晓的,我是生不出孩子来的,你这般模样,何苦来的,处处与我针锋相对。”
玉珠:“你巧言令色,当着三爷的面你可不是这样……”
“三爷是主子,我算什么东西?难不成主子想要我这奴才陪着,我还有拒绝的权利?”
殷娘苦笑,“我虽明白自己的身份,但也清楚人活着最重要,要是小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以后?”
说罢,她又上前握住玉珠的手,“妹妹疑我,我能理解,这些年让妹妹守在三爷身边,却因碍着我的缘故,又一直迟迟没个名分,我这心里也愧疚得很……”
听她说的言辞真切,玉珠满心恼火也略消了些。
玉珠警惕地打量着对方:“这话当真?”
“若是假话,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那你往后……就少往三爷跟前凑吧。”
“当然好,只是……”
玉珠立马柳眉横竖,一脸怒笑:“这就不愿了,方才说得那么动听,全都是骗人的。”
“妹妹稍安勿躁,我只是想说……我有意避开三爷,可若是三爷执意要我服侍,我也没法子。这少不得要请妹妹帮忙,若妹妹愿意,我情愿退之房外,等到了太太跟前也能安心。”
殷娘眉眼微动,那眼神中尽是诚恳。
话都说到这儿了,要说玉珠不心动是不可能的。
就那一日殷娘送的胭脂水粉,还有钗环首饰,她好好一打扮,竟也比平常多了几分颜色,冯嘉玉瞧了也觉得新鲜得趣,抱着她折腾了大半夜。
那一晚,殷娘守在门外,送茶送水。
而她躺在榻上,躺在三爷的怀里。
这对比之下,让玉珠越发渴望——她不想以丫鬟的身份做个通房,她想要正正经经成为姨娘。
最好是能压殷娘一头的那种贵妾。
可惜,冯嘉玉并未对玉珠真的上心。
这一晚之后,他也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对她爱不释手。
人靠衣装的道理玉珠还是明白的。
于是她亲自上妆点缀,又如那一日一样,妆成美艳,芬香如兰,又一次让冯嘉玉对她流连忘返。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好几天,直到玉珠藏着的胭脂水粉已经耗尽,再也刮不下一点……
她不愿求到殷娘处,只好自己偷偷出来采买。
可惜,买来的胭脂水粉没有一样能与殷娘赠送的相比。
冯嘉玉当真是个没有定性的。
见玉珠失了之前的鲜嫩芳香,便也将她抛之脑后,再不提纳她为妾之事。
眼瞅着殷娘重又得宠,玉珠怎能甘心?
不想今日出来又被殷娘撞了个正着,她心中滋味复杂,可想而知。
没想到,殷娘竟也愿意成全她。
玉珠咬着下唇,目光倔强:“那成吧,那一日你给我的胭脂水粉你是哪儿买来的?你若是真心助我,就把那个给我。”
“你说那些呀……”殷娘恍然大悟,“淮州是买不到的,是京城带来的。”
玉珠大失所望。
殷娘话锋一转:“不过我那儿还有一些,回去都给妹妹了,若是妹妹用完了,我再去帮你寻可代替的来。”
“你说的容易,我都寻了好些脂粉铺子了,没有一家得用的。”玉珠嘟囔着。
“妹妹有所不知,真正的好东西也不会摆在明面上卖呀。就说原先妹妹用的那一款水粉,那可是经年的老师傅依着秘方调制出来的,月余才得那么十几奁,富贵人家的女眷怕都不够分,又怎么可能拿到外头来卖呢。”
“难怪我寻不着,是了是了,好东西都是这样的……是我傻了。”玉珠回过神来轻笑。
“我既开口求了妹妹这事儿,必然不会让你失望。”
殷娘轻笑着,“只盼着妹妹也能与我交心,咱们俩若私底下还斗得跟乌眼鸡似的,岂不是叫旁人看笑话?我是一心想要听妹妹的,妹妹误了我的美意才是。”
玉珠被捧得飘飘然,几乎心花怒放。
她道:“看你什么时候把那胭脂水粉给我送来,我什么时候再说这话。”
殷娘果真没让玉珠失望。
当晚,她就将仅存的一份胭脂水粉送到了玉珠手中。
染脂,着颜色,焚香点点柔情。
瞧着镜子里的自己,玉珠很是满意。
殷娘又取出一支别致精巧的玉钗给她戴上,赞道:“瞧瞧你这鲜嫩的模样,我是个男人都要把持不住。”
玉珠羞涩一笑,眼底尽是势在必得。
烛火燃燃,桌案处洒落一片纸墨。
冯嘉玉难得有这样挑灯夜忙的时候,竟有些沾沾自喜,陶醉其中。
抬手拿起茶杯,却见杯底空空。
“来人!爷要吃茶!”他嚷嚷了一声。
门响了,人未到,香先闻。
暗香浮动,于这深夜微凉中格外清晰,满是诱惑。
一只纤纤玉手倒满了茶,那丹蔻朱红,落在冯嘉玉眼中格外可爱。
“三爷,请用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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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投诚
娇滴滴一声,差点没把冯嘉玉的骨头都给听麻了。
抬眼望去,昏暗温柔的烛光中,玉珠的脸庞娇软如玉,被男人这么一盯,她俏脸一红,眼眸浅浅地垂了下去,忽又壮着胆子偷偷看一眼,脸便越发红了。
这样娇美羞怯,别有一番滋味。
冯嘉玉一口饮尽茶水,扯住玉珠的袖口。
才刚刚用力,就将衣衫自肩头处扯下大片来,露出了那绣着莲花纹样的桃红色肚兜的一角。
顿时,男人眼里冒了火。
门外,殷娘细细听着。
她早就安排了其他的丫鬟提前送了热水进去。
是以,这一晚到天明都不必叫人。
就这么静静地听着,好像在听一场与自己无关的好戏,面色平静,唯有眸光亮如天上星。
这一日过后,玉珠摇身一变,取代了殷娘成为冯嘉玉身边的第一人。
她也不用去做之前丫鬟做惯了的活计。
虽还未正式摆酒,她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姨娘。
那些来往伺候的小丫鬟们哪一个不是人精,见玉珠这般得宠,便一个个改口称她一声玉姨娘。
这称呼听得玉珠快活不已,只觉得在淮州的日子宛如神仙一般,巴不得就与冯嘉玉在这儿久久伴着,做一对甜蜜鸳鸯。
她当然也会忌惮殷娘。
连着陪了冯嘉玉几夜后,玉珠特地找来了殷娘替自己早起梳妆。
殷娘一点都不在意。
端水送茶,拧干巾子,甚至亲自替玉珠更衣净面……这一切都做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玉珠阴阳怪气地来了句:“到底是从前做贴身丫鬟出身的,这伺候人的手段还行。”
殷娘垂眸轻笑:“瞧着妹妹这般水润标致,就是伺候,我也是开心的,谁不愿瞧着美人呢。”
这话真让玉珠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连刁难也想不出法子了。
罢了,殷娘好歹是冯嘉玉的正经妾室。
见她如今本分守礼,也不与自己争风吃醋的,玉珠也懒得搭理她。
要说冯家两位公子这段时日过得还真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处。
都流连于温柔乡,都沉溺于床笫之间……
只不过,冯嘉玉是玩人的,而冯成康是被玩的。
不得不说,这里头的差距有点大。
平川公主表面上娇憨可人,论容貌,她算不上顶尖的美人,但一颦一笑自带天真烂漫,一样也惹人喜爱。
若不是知晓她衣衫之下藏着的秘密,让冯成康顺势享受一番皇家女儿的滋味也不是不可。
这一日,冯成康从御府院回来。
刚巧冯嘉玉也要出门。
兄弟二人时隔多日,终又碰面。
冯成康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气,似乎与寻常的有些不同,格外甜腻浓郁。
他微微皱眉:“你也消停一些,如今案情尚未了结,我又不便在殿下身边跟随办事,这些事情都要交到你手里,你切不可沉溺于美色,当心坏了大事。”
冯嘉玉冷笑:“二哥这话就不对了,沉溺美色的人明明是你,是谁整日整日地留在临江别苑的偏殿里不回来?难不成是我么?”
瞬间,冯成康面色铁青。
冯嘉玉犹嫌不足,继续道:“我就没二哥这般福气好了,能一亲公主芳泽,我房里的尽是些庸脂俗粉!平日里忙得紧,二哥连这种事情都要指点小弟么?”
“你放屁!”冯成康怒道,“少胡说八道。”
“哎哎,别生气呀,指不定回京后,二哥就能成为当朝驸马,虽青云之路止步于此,但也是一身风光,无人能及,小弟在这里先行恭喜。”
冯嘉玉嬉皮笑脸,丢下这话便扬长而去。
多年憋屈,终于有在对方面前奚落嘲笑的机会,当真痛快!
目睹弟弟离去,冯成康藏在袖口的拳头收紧了。
他明白,只要自己在淮州一日,就不可能从平川公主处脱身。
要真就这么走了,他又不放心将这些乱摊子都交给冯嘉玉一人。
最最关键的一点,要真让冯嘉玉瞎猫撞上死耗子,因此立了大功,那必定会踩在他头上……
已经走错了一步,他就不能继续错。
闭了闭眼,眼底一片猩红狠厉。
他转身离去,折返回了御府院。
此刻,平川公主刚刚沐浴完毕,对着镜子用了盛娇的药,她满意地嗅着药膏散发出来的淡淡馨香,十分惬意。
帮忙上药的吕嬷嬷道:“盛娘子的药膏确实不错,才用了几日,这些疤痕就已经淡了不少了。”
“盛娇说了,想要完全根除,最少还要两三年,一开始效果会很好,但最后的部分却是最难拔除的。”平川公主无不遗憾。
要是当年盛娇没有离开京城,三年下来,自己肯定都能好了。
“殿下青春正盛,就算再来两三年,您也依旧风华正茂,有什么可愁的呢。”听枫忙道。
平川公主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点点头:“也是。”
正忙活着,外头有人通传,说冯成康来了。
平川公主微微挑眉——这男人天不亮时刚刚从他的榻上离去,走时还满脸铁青,隐忍不快,要不是自己以公主之威压着,怕是早就暴起反抗了。
他竟也会主动找上门?
“让他进来吧,叫他多等一会儿,本宫忙完了再去见他。”平川公主幽幽道。
这一等,足足半个时辰悄然消逝。
冯成康定性很强。
完全不像之前表现出来的莽撞张扬。
他依然端坐等着,不急不慌。
隔着屏风,平川公主细细打量着男人,从他俊逸的脸看到挺阔的肩膀,结实的胸膛……一路往下,又想起晚间于床笫间他的勇猛得力,她忍不住脸蛋一红,越发满意。
“冯大人去而复返,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她轻柔地笑着,绕过屏风而来。
冯成康起身,单膝跪在她面前:“微臣想成为公主的左膀右臂,听从殿下的吩咐!”
平川公主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片刻后吃吃笑出声,笑得花枝乱颤:“冯成康,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殿下,微臣深思熟虑过……这些日子与殿下耳鬓厮磨,殿下对微臣的一片心意,微臣若不领,岂不是不识抬举?”
他又拱手,无比诚恳,“只要公主予我信任,往后微臣就是公主身边的人了。”
平川公主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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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 映红妆,石榴粉
她缓步而来,坐在冯成康对面的椅子上。
目光依旧轻柔,却藏着冰冷。
上上下下端详了一会儿,平川公主叹道:“你这话……可是真心的?”
“回殿下,微臣若不真心,又何必去而复返?”
“你之前处处都透着不愿,怎今日突然又想清楚了?”
“……微臣不敢欺瞒公主,实在是微臣想着总是这样与殿下较劲,没的误了殿下的一片心意,又让微臣无法跟在景王身边办事。”
冯成康顿了顿,似乎破釜沉舟一般,竟将暗卫一事也和盘托出。
平川公主惊愕:“你是说……你们冯家替我父皇训练出来的暗卫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
“是,此事蹊跷。”冯成康拱手抬眼,“若不查清楚,微臣不放心。况且让这么一批身手不凡的人流落在外,不知行踪,对殿下与景王的安危也有不利,这事……是我三弟办得不周,还请殿下等了结了暗卫一事后,再行发落。到时,我必然与内弟一同承担,绝不食言。”
平川公主沉默半晌:“好说,你我好歹也有了肌肤之亲,虽无夫妻之名,也有夫妻之实,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你都开口了,本宫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只是,”她语气轻轻一顿,带着轻笑警告,“你若是想搞什么鬼把戏戏弄于我——”
“殿下明鉴,微臣不敢,君臣有别的道理微臣铭刻于心,一息都不敢忘。”
日上三竿,已近正午。
藏雪堂后院的厢房内,盛娇正与唐大夫细细说着话。
二人面前放了好些药材。
它们都被安置在一方小小的桑皮纸上,只有那么一点,汇合在一起便添得药香清幽。
盛娇的右手边另有石榴,丹参,红藤等物,还有一小碟已经炼得雪白滑润的凝脂。
用小小的银质汤匙挑起一点来,在指腹间匀开,顿时细腻滋润,凑近了闻了闻,没有任何异味。
盛娇满意道:“这样才算合格。”
“小姐放心,都是依着您的要求来办的,说来这用了草木灰的方子还真不错,过滤后再提炼,这油脂雪白干净不说,还没有任何味道,用来制那胭脂膏子再好不过。”唐大夫说着,语气间还颇有些遗憾。
这样好的猪油全用在了胭脂水粉上,未免有些浪费。
盛娇弯唇轻笑:“唐叔不用心疼,这些东西我都是有大用处的……”
她拿起一只空瓶,亲手制了一小份胭脂膏子。
抹在手腕上,顿时一片娇艳的鲜红,如烈日下的春花,生动活跃,竟与一般的胭脂颜色截然不同,只差一点香味,便可大成。
盛娇满意了。
“回头我会将方子留下,还要请唐叔多多替我照看。”
“小姐放心,我一定亲力亲为。”
“还有,那店铺已经谈好了吗?”她貌似不经意地问。
唐大夫道:“那美人妆的掌柜的见惯了好东西,轻易可说动不得,不过依着小姐的法子,这样一小奁的胭脂膏子就足够让他点头了。”
“跟他说,咱们三七分账,他不会嫌银子烫手的。”
她弯起眉眼,望向窗外。
天色湛蓝,浮云片片,好一番初夏景致。
出了藏雪堂,桃香主动撑起了一把伞。
盛娇轻笑:“哪里就那么娇弱了,我瞧这太阳正好,晒一晒也挺舒服的。”
“万一晒坏了怎么好?”桃香板着脸,“娘子瞧着细皮嫩肉的,晒坏了我会心疼的。”
盛娇无奈:“好好,听你的。”
脚下的步子一转,她并未乘车离去,而是沿着街边逛了起来。
这条街道到了这会子也还算热闹。
只是比不得早市那头的菜市场人多,沿街的小摊小贩售卖的东西也不过是家常,盛娇随意采买了些,见那新缠出来的红头绳红得可爱,便也买了几份。
桃香知道,这是买给那三个小丫头的。
她不吭声,又在另外一边的摊子上寻了些样式简单的玉石装饰,买了便揣在袖兜里。
“你挑的这个也好看,等回去了用红绳串起来,戴在发髻上又活泼又漂亮,那三个丫头定然欢喜。”盛娇笑眯眯道。
自己的小心思被一瞬揭穿,桃香瞪了她两眼,耳尖红红,还要故作镇定地把视线转向另一边。
就这样逛着,前头便是美人妆的店铺了。
刚一进门,掌柜的便热情洋溢地迎了出来:“这位娘子看些什么,我们店里什么胭脂水粉都有,娘子尽管挑。”
又瞧见盛娇美貌,他越发殷勤:“娘子好个模样,这般好的模样要是用了咱们店里胭脂,定然更娇艳。”
桃香啐了一声:“你这掌柜,好油嘴滑舌!”
“姑娘莫怪,咱们店里做的就是妇人买卖,不论姑娘或是娘子,只要进了咱们店的门,就是咱们的客。我这夸上两句,能让客人欢喜高兴,又不费什么事儿,何乐不为呢。”
“那要是咱们只看不买呢?”桃香故意刁难。
“哎哟,瞧姑娘您说的,这一回不买,还不是有下一回么?兴许,这回瞧得顺心如意,下一回还能记着咱这小店,指不定就买了呢。”
掌柜的确实会说话。
一番好话,像是糯米掺了蜂糖,又甜又黏,倒让桃香不知说什么好了。
盛娇笑而不语,轻轻在店里逛了起来。
足足逛了有一顿饭的功夫,买走了两盒水粉,又无比遗憾地离去。
送走了这两人,掌柜的颇为不解。
身边的小二也跟着纳闷:“您说,这映红妆、石榴粉,是个什么玩意?怎么这几日总有小媳妇大姑娘的过来问,方才这位娘子也要了。”
“咱们这店开了这么多年了,从未听过有这样的脂粉……”掌柜的也呢喃着,一阵思索,却想不出个所以然。
就在刚刚,那姿容华贵的女子点名要这两样。
还说,只要有,多少银钱都不计。
可偏偏……美人妆里没有这两样。
这已经不是第一个过来问的了,一开始掌柜的还没在意,可问的人多了,他这心就跟抓耳挠腮似的,痒痒得停不下来。
午后,又是一辆马车停下。
一作妇人打扮的女子翩然而至,见了掌柜,开口便要那映红妆。
第268章 冯华珍是不是死了
掌柜的认出了对方。
“你是那天那位娘子……”
殷娘忙笑道:“难为掌柜的还记着,我想问问贵店可有映红妆,还要有石榴粉,若是两样都有便最好不过,若是没有,有其中一样也成。”
掌柜满脸为难:“实不相瞒,小店不曾有这两样,敢问这位娘子,这两样可都是胭脂水粉?”
殷娘一阵惊讶:“你还不知么?这两样便是眼下京城最风行的胭脂水粉了,可新鲜得趣呢,淮州虽远,我想着……说不准掌柜的美人妆能有,却不想……”
她满脸遗憾,摇摇头,又笑着赔罪,“是我失言,没有的话就算了,我再去别处碰碰运气。”
一连数日,这美人妆错失了好些生意。
无一例外,都是来问映红妆与石榴粉的。
这下掌柜的再也坐不住,特地嘱咐了前往京城的商队,他们带回来的消息也说了这两样,确实是新鲜玩意。
商队负责人也说:“京内的富贵人家都争着要,我们就算想带点回来给你瞧瞧样子都不成,排队都买不到。”
美人妆的掌柜愈发心痒难耐了。
正愁着没法子赚这笔钱时,有人就给递了台阶。
也不知是谁家的商线,竟能弄到这两样,给那掌柜的瞧了颜色,香味又看了色泽滋润,掌柜的立马拍板,这买卖就算成了。
映红妆与石榴粉第一次在美人妆的店铺里亮相,就被抢购一空。
殷娘喜盈盈地拿着两盒送到玉珠跟前。
“你瞧瞧。”
玉珠打开匣子,还未看得仔细就闻见一股熟悉的馨香扑面而来,顿时喜笑颜开:“是这个味儿。”
“也是你运气好,如今那美人妆也开始卖这个了,就是贵得很。”殷娘指着其中一份道,“这映红妆就要二十两银子,配上石榴粉,两样就要四十五两。”
“这么贵!”玉珠也吃了一惊。
“这还算好的了,起码我今日出门能抢到,有些人可是买都买不到的。”殷娘一扫平日的端庄柔美,显得有些活泼,“你是没瞧见,那美人妆店里店外全是人!”
玉珠才不管这些。
她正愁那一匣脂粉用完可怎么好,眼下忽儿有了接上,怎能不快活。
有了这脂粉,才能稳住冯嘉玉对自己的宠爱,玉珠现在是片刻离不得这东西。
任凭殷娘说什么,她都如春风过耳,不往心里去。
挑起一点子映红妆润开,又添了点石榴粉加入,混合抹匀了,那颜色果真鲜艳漂亮,与寻常的脂粉截然不同。
殷娘见玉珠正试妆,又笑道:“你这么调配,当口脂来用也好,若是多点石榴粉,少些映红妆,你又轻又薄地擦在脸上,可好看得紧。”
闻言,玉珠忙又制了些,涂在肌肤上果真娇妍清丽,更添颜色。
“真不错。”玉珠满意道,“这香味也好,留在衣裳上跟熏香似的。”
“你喜欢就好。”
殷娘眉眼弯弯。
玉珠并未察觉到,对方眼底不含半点笑意,只是脸上笑得开心。
同时,御府院。
偏殿内,宝心手边也摆了一份胭脂水粉,一样也是映红妆与石榴粉。
霜琴拿起瞧了瞧:“确实好东西,这是……盛娘子送来的吧,她好端端地送这个来做什么?”
“这是我托人在外头买的。”宝心立马把盛娇摘干净,“听说这胭脂水粉紧俏,就买来尝尝鲜。”
霜琴愣住:“啊?”
“怎么,你觉得我不该用这些?”
“倒也不是,只是你平常都不打扮……”霜琴忙改口。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宝心理直气壮,“我忽然觉得自己也很有几分颜色,用些胭脂水粉不是正当时?”
霜琴:“……也对。”
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劲,可她又不敢问。
眼前的宝心可要比她想的更深藏不露。
除了乖乖跟在她身边,听话办事,霜琴也不敢去想别的。
“这两日冯成康来过吗?”宝心随口问。
“来过,日日都来,只不过有点奇怪……”霜琴纳闷道,“我听那边殿外伺候的小丫鬟说,前段时日这位冯大人来得不情不愿,次次都是公主殿下的人去请的,这几日倒是反过来了,不用人请,他自己就来了。”
宝心冷哼一声:“冯成康是个聪明人,最会审时度势,那会子瞧着京城风头不对,借着由头受罚躲了出来,其实大家都知道,这是明贬暗升。”
霜琴听不明白。
但霜琴知道,冯家行一行二的两位公子都不好惹。
她有些担心:“咱们的事儿,会不会被发现啊……”
“除非他们都忘了有冯华珍这号人,否则迟早都会被发现的。”宝心并不在意。
“这……我们是不是该早做准备?”
“自然。”宝心随口道,“把这两样装起来,你去寻个漂亮的珍宝匣子来装好,咱们去拜见平川公主。”
一抬眼,见霜琴大为不解地愣在远处,她嗤笑道:“你该不会以为这两样真是给我的吧?”
霜琴:……
奇奇怪怪,一头雾水。
但不妨碍霜琴将事情办得利索。
很快,宝心更衣,领着霜琴,带着那胭脂水粉去了另外一处偏殿。
刚到门口,就见冯成康也在。
二人一打照面,冯成康眉间紧锁,眼色凌厉。
宝心冲着他微微一笑,不动声色。
吕嬷嬷匆匆前来,将两人一同迎了进去,进了殿内,吕嬷嬷又请冯成康先等在这儿,随后领着宝心去内殿。
内殿里,焚香缭绕,雾漫旖旎。
窗棂大开着,对着外头一水的浓墨翠绿。
平川公主正品着香茗糕饼,下头两个侍女听枫、点墨,正在玩拆字墨点美人的游戏,供坐在上首的主子一乐。
见宝心来了,平川公主挥手,听枫点墨静静退下。
宝心福了福,坐下后便将带来的胭脂水粉献上,又说了些体面的问候。
平川公主上下打量一番道:“你与冯华珍还真有几分相像。”
宝心低眉垂眼:“殿下过誉了,臣妾蒲柳之姿,哪能与侧妃娘娘相比。”
“夸你呢,你就受着,若你没有几分能耐本事,又怎能让我皇兄倾心?”她说着,眸光落在了宝心的衣裳上,突然语气凝结,“冯华珍是不是已经死了?”
第269章 罪证
第269章 罪证
霜琴脸色刷的一下惨白。
眼前发花,身子摇摇欲坠,浑身虚汗一片,险些一头栽下去。
一口咬住了舌尖,尖锐的疼总算迫使她冷静下来,耳边重又清明,听见了宝心不慌不忙的声音。
宝心道:“公主殿下真会开玩笑,侧妃娘娘青春正盛,怎会好端端地突有噩耗呢,且若真有不幸,景王殿下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平川公主点点头:“说得对,怎么说她也是除了盛娇之外,最得我九哥宠爱的女人了。”
她话里话外并未将冯华珍放在眼中。
区区侧妃而已,唯有从前的正妃盛娇,才配她唤一声嫂嫂。
“是啊,我虽入得殿下的眼,却也深知寥寥星辉怎能与月光相较,不过是想我这日子过得比从前舒坦些罢了。”
“你倒是敢说。”平川公主支棱起身子,单手托腮,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今日来见我,可是有别的事?”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殿下。”
宝心莞尔,“那一日在偏殿外,我被冯家二公子为难,我这身份尴尬,虽得殿下疼爱,但到底没有正式行册封之礼,我也没指望能如侧妃娘娘一般入了皇族玉牒。只是……我怕被冯家盯上,成为对方的眼中钉肉中刺,还请公主殿下庇护一二。”
她说着,将那装了胭脂水粉的珍宝匣子往前推了推:“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还望殿下莫要嫌弃。”
平川公主觉得有趣。
“你知道我最近疼爱冯成康么?”
“知道。”
“那你还来求我庇护?就不怕……我为了替他出气,反而为难你?”
宝心抿嘴一笑:“既然是疼爱,那有得宠就有失宠的一日,殿下冰雪聪明,又是颇得圣心的皇家女儿,怎会为了一个男人所困……依我之拙见,公主这般人品,当是能配得这世上最好的儿郎,冯家二公子么……确实也不错,但怎能称得上最好二字?”
平川公主笑了:“你挺会说话,我现在有点明白,为何皇兄中意于你了。”
宝心羞涩地垂眸,笑而不语。
“你东西留下,可以回去了。”平川公主淡淡道。
宝心也不急着等一个回答,起身告辞。
刚走出两步,就听身后又传来一句:“这临江别苑的风景是美,但看多了也实在是无趣,你若得空,往后常来坐坐,陪本宫说说话。”
宝心应了,领着霜琴离开。
见她一出来,冯成康的视线就锁定在她身上。
宝心就像没看见似的,径直出了殿门。
回到自己所居的偏殿内,霜琴才结结实实松了口气,背后冷汗津津:“吓死我了……我方才还以为公主殿下已经知道了!!”
“知道了又如何,你以为这事儿知道了就是结局了?”
宝心上下打量她一番,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好歹也是跟在冯华珍身边多年的人了,也见惯了不少事,怎么就这样顶不住?”
霜琴张了张口:“……就算见惯了,也没见着那样丢了人命的呀。”
“见着尸体就怕了?你知不知道,那冯家兄妹的双手暗地里沾了多少鲜血,不过是没给你瞧见罢了,远的不说,就说你那倒霉的心上人吧,他的血就不是血了?”
霜琴原先还后怕,一听这话,只觉得心头淋淋,一片冰霜寒意。
见她想通了,宝心满意道:“你放心吧,如今咱们最要防的就是冯家兄弟俩,平川公主就算发现了冯华珍已死,她也不会冒冒失失说出去的,皇家公主,比咱们见惯了阴私勾当,这点子事还不配人家放在心上。”
此刻,平川公主正看着宝心送来的胭脂水粉。
她很爱这两样的颜色。
可香味闻久了,竟叫她有些犯恶心。
将东西收起来丢在一旁,又命吕嬷嬷拿去找人查验,她这才让冯成康进来。
等候多时的冯成康并未有半点不耐。
到了她跟前,一如往昔的温柔体贴,叫平川公主很是受用。
二人情深缱绻,好一番恩爱后,冯成康搂着平川公主试探道:“方才那位宝心娘娘过来拜见殿下,真是稀奇了,我还以为景王殿下会将她一直藏在偏殿里不见人。”
“你这话说得,像是你在拈酸吃醋一般。”
平川公主娇笑出声,“本宫在这儿,人家过来拜见也是情理中事,怎么到了你口里,就这般不依不饶的。”
“殿下有所不知,我刚来那一日,就在这宝心娘娘处吃了个大亏。”冯成康颇有些愤愤不平,将那一日的种种都说给平川公主听。
“还有这事儿?”
平川公主瞪大眼睛,“看样子,我皇兄还真对这宝心姑娘很是上心……”
“我不过是想见一面我妹妹,她犯错在先,景王殿下愤怒我也能理解,只是多时不见,我这心里总归不安。”
冯成康面露担忧。
平川公主看得明白,干脆给他挑明了:“你到本宫跟前来演这悲春伤秋,是想让本宫出面,让你与冯侧妃见一面?”
“殿下当真冰雪聪明!”冯成康忍不住搂紧了她,“只是微臣也不愿叫殿下为难,若是不成……那便算了,横竖回京了总能见到。”
“呵呵,这有何难,明日我替你试探一下皇兄的口风便是。”
平川公主的掌心在男人的胸膛游走,心下满意,“只不过能不能见到,怕是要看你那位妹妹的表现了,要是她惹怒了我九哥,我也没法子哟。”
“殿下果真疼惜我。”冯成康贴着平川公主的脸就亲了下去。
一时间,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柳腰款款,露滴牡丹,那声响听得外头轮值的听枫与点墨都忍不住心头痒痒,对视一眼,忙又错开,各自笑得暧昧轻快。
却说那孙元谱一番大彻大悟,痛心疾首后,又道出了好些沈正业的隐秘,其中就有另外的罪状。
这些把柄被魏衍之捏在手里,寻根顺藤,找到了好些证据。
地牢内,已经困在这里好些时日的沈正业,满脸灰败,哪里还有往日的风光体面。
另外一边关着的,是他的妻子刘氏。
当得知孙元谱被抓,又供出了隐秘,沈正业便明白大势已去。
刘氏悲啼切切,泪水潸潸。
沈正业坐在角落良久,终于抬眼:“……我要见殿下,我要见殿下,我有当年盛氏一族被冤枉的证据!!”
第270章 慢一步,满盘皆输
第270章 慢一步,满盘皆输
又近黄昏。
盛娇还在忙活着。
这一日总也没个停歇的时候,办完了外面的事情,家里还有好些药材方子要处理,一坐在书桌前,伏案劳作,手里的笔就停不下来。
恍惚间,眼前多了一团温暖的光线。
原来是桃香举着一盏油灯进来了。
“太阳都快下山了,娘子也不知道点个烛火,仔细熬坏了眼睛。”桃香略微气喘,额头上零星有些汗珠,刘海早已打湿,这会子正服服帖帖。
显然,她刚刚结束一番练武。
盛娇只一眼就瞧出了她面色红润,气息虽急促,但心脉很稳。
桃香的身子越发强健了。
“是我忙得一时忘了性。”盛娇又舔墨继续写着,“还有一点就完工了,这是接下来要用的方子,得赶着晚上送去给唐大夫。”
“娘子是想……”桃香走过来搁下油灯,瞧见那方子上的几味药,突然明白了,“药材都齐备了么?”
“原先就算不齐的,眼下景王殿下不是在么?想来堂堂亲王,也为民谋福也是他的分内之事,回头上书请折子还能添上一笔功绩,何乐不为呢?”
桃香诧异:“娘子不想邀功?”
“有些功劳可以邀,有些功劳收入囊中可是要坏事的。”
盛娇不徐不缓,“眼下我最大的麻烦已经解了,不着急。”
她已经脱了贱籍。
又有赐婚在身,返回京城指日可待。
桃香抿紧了唇角,看了一会儿道:“我再去拿一盏灯过来。”
没等盛娇开口,她又补了一句,“娘子别嫌麻烦,灯光亮堂些,你写着又快又好,不伤眼睛。”
说着,她一打门帘子就出去了。
盛娇无奈笑笑。
晚饭后,她带着桃香一道出门。
这一次去的是唐大夫家。
桃香敏锐地察觉到自家娘子的态度变了。
从前出门,即便去唐大夫家,盛娇也不会让她寸步不离地跟着。
当跟着盛娇进入那扇大门时,桃香难以克制地心头激动。
盛娇察觉到身后的丫头慢了一拍,回眸:“怎么还不跟上?”
桃香忙快步上前,亦步亦趋。
将药材方子交给唐大夫,盛娇道:“咱们之前想做但不能做的事情,今年倒是可以落地生根了。”
唐大夫细细一瞧那方子,震惊:“您又换了方子?这上面的药材可比之前的更难寻到……啊,如今景王殿下与平川公主皆在淮州,好好,小姐这般巧思,实在是我远远不能及。”
盛娇莞尔:“每每到夏季,淮州必定发瘟疫,只不过每年轻重不一,往年我们能力有限,即便知道药方,却也寻不来最好的药材,只能略尽绵力,不枉为医者本心。”
“可这上头的药材可要贵重不少,若想惠及整个淮州城,怕……是要不少银钱。”唐大夫隐晦提醒。
“这天下都是他们魏家的,出点钱又算什么?”盛娇眸光清亮,“唐叔就不用担心了。”
唐大夫收好了药方,频频颔首。
他看向一旁的桃香,欲言又止。
“唐叔有话但说无妨,桃香就如同我的亲妹妹一样,没什么是她不能听的。”
“好……”唐大夫斟酌一番,“地牢里传来的消息,说是沈正业主动交代,知晓当年咱们府上的冤屈,还要以此折罪,景王殿下这会子怕是已经在地牢了……”
盛娇垂眼,挡住了眸色中那一抹赤红的肃杀。
“是么,终于说了,我还以为他会一直硬挺着不肯说呢。”她略带笑意,声音冰凉无比。
此刻,地牢内。
四周燃着数支火把,照得原本昏暗阴沉的牢房竟亮如白昼。又或许,是他太久没有见过光明灿烂的日头,这才有了这样的错觉。
沈正业眯起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了这光线。
他跪在地上,魏衍之就坐在他上首。
“给他笔墨。”魏衍之淡淡道。
很快,两个狱卒抬来了一方小小的书案,上面文房四宝齐备,就等着沈正业书写。
沈正业深吸一口气:“殿下,事已至此,微臣自知罪过深重,只是……这些事情是微臣一人所为,与妻儿无关,若微臣能留下这些证据,可否请殿下网开一面,饶过我那一家老小?”
魏衍之端着茶盏,以盖拂茶,迟迟不饮:“你确实罪孽深重,称一声祸国殃民都不为过,淮州百姓在你眼里,怕只是铺就青云之路的砖块吧,你如今却想着自己的一家老小,你可知那些受你之难的无辜百姓,他们的性命、他们的妻儿又如何安身立命?你是淮州城的父母官,本该照拂他们,鼓励民生,让他们的日子好过起来,可你呢……”
他的声音平淡冰冷,听得沈正业越发脸色惨白。
“你若想主动招供,来和我谈条件,那本王不如直接把你送去御前,想必到时候你更有话要说。”
沈正业手脚几乎软了。
那些束缚的镣铐前所未有的沉重,几乎压得他浑身骨头嘎吱作响。
他忍了又忍,壮着胆子来了句:“殿下!旁人不知,可沈某却心知肚明,殿下心系前王妃,多次前往淮州探望,那盛娘子便是盛家唯一的幸存者,更是殿下您念念不忘的正妻……微臣斗胆,只求与殿下做个交易,事后殿下拿我碎尸万段,微臣也绝不二话!”
他边说,边深深拜倒,久久不起。
魏衍之的双眼深处一片冰霜。
凝视着那身穿囚服,跪在眼前的男人。
入狱这些时日,沈正业已经头发花白,半点瞧不出从前的儒雅磊落。
望着他,魏衍之有了一丝恍惚。
不敢想象,沈正业这样的人,竟也会为了妻儿老小不惜以卵击石,明知有些话说出来未必有用,甚至还可能拖累自己,但他也还是说了。
为的,就是那渺茫如尘埃的一点点希望。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盛娇的眼睛。
和离之前,她不是没有求过自己,那时候她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满是期望渴求……完全不似现在,有的只是冰冷淡漠。
好像他如何做,她都不在意。
明明他是想救盛家的,只是慢了一步,满盘皆输。
第271章 夫妻,夫妻
第271章 夫妻,夫妻
地牢的火光直到一个多时辰后才熄灭。
沈正业的双手重又沾上了笔墨的气息,可这一次是写了足足两页纸的罪供,以及自己所知的一切真相,甚至还有证据所藏之地。
写完后,他整个人像是被从水牢里捞出来似的。
除了喘气,别的全无力气,靠着冰冷的墙壁瘫软成一团。
直到四周恢复一片死寂,月光从狭窄的窗户照进来,落在他的脚边,照亮了足有胳膊粗的铁链镣铐,他才略微清醒过来。
耳边又是抽抽搭搭的哭声,来自与他一墙之隔的牢狱。
刘氏在哭。
淮州官府的地牢分为内外两层。
他与妻子就被单独关在了内层。
除了头顶那扇连三岁小孩都钻不出去的窗户外,没有一样能通往外界的渠道。
他重重咳嗽了两声,缓慢而坚定地说:“别哭了。”
呜咽声略微小了一些,却又近了一点。
刘氏努力向丈夫靠近。
“别哭了。”他又重复了一遍,“等以后出去了,你好好……把咱们的孩子抚养长大,老母还在老家,你往后也不要留在州县这样的城镇了,就回老家吧。”
一口气说完,他又咳嗽不止。
刘氏一阵心疼,哽咽不断:“还能……出得去么?”
“景王殿下为人坦荡,是除了东宫太子外,最磊落光明的皇子了……况且,我已经都交代了,你道为何刚刚没把你撇除在外,就是留你一个人证,日后好说话。”
“我……是出不去了,等案情明确,我就要被押送回京,相关案件交与刑部核查,我应该是要被圣上御笔亲书,赐一个斩立决的。”
刘氏的眼睛都哭肿了。
她几乎说不出话。
“这些年,我待你多有不周,与你说话行事也颇为不耐,你也不能怪我,你这脾性给谁能一直忍下去呢?罢了,夫妻一场,临到了了,我也不能眼睁睁瞧你与孩子们一起陪我下黄泉。”
“我只叮嘱你一点,就一点。”
沈正业一手捂着胸口,哪怕气息不稳,说话已经断断续续,仍在坚持。
“好好把孩子抚养长大,往后不要让他踏足科举一路,老老实实置一份产业,或务农或从商都成,我在咱们常用的钱庄,以你远亲的名义存了一笔银子,你出去后取出来。虽不多,应当足够你们母子开销了。”
刘氏哭得肝肠寸断。
她如何不知,这是丈夫在交代遗言。
可事已至此,悔之晚矣。
要是当初……没有一念之差,不曾一叶障目,做下这人神共愤的滔天罪行,他们夫妻一样也能过得美满踏实。
青云之路再好,爬不上去就爬不上去。
守着俸禄,清贫安乐的过一生,未必不好……
刘氏口中呜咽着,像是在哭,又像是在说什么,唠唠叨叨的,没一个囫囵整的句子。
后半夜,一道雷鸣划破天空。
大雨倾盆而下。
噼里啪啦的雨声并未吵醒安睡的盛娇,她只略微迷糊地睁开眼,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临近破晓,雨停了。
隐约听到外头夏婆子嚷嚷了一声:“你、你是谁啊,你怎么进来的?”
盛娇这下彻底醒了。
起身披了外衣,走到窗前看见外面不甚清晰的身影,她朗声道:“不妨事,夏婆子,今日怕是还有雨,要是家里菜蔬都够的话,今日就别去街上了,免得淋了雨,还着了风寒。”
隔着窗户,夏婆子爽朗道:“娘子说晚了,董娘子天没亮就起来叮嘱咱们几个老的,这会子柴妈妈和米婆子两个怕是都快买完菜回来了。”
又怕盛娇担心,她忙又补了句,“娘子放心,董娘子就出来跟咱们说了声就去补觉了,没叫她累着。”
盛娇抿唇一笑:“好。”
就着热水洗漱完毕,她更衣出门。
廊下,魏衍之仍在。
他就这么呆呆地站在那儿。
见到那扇门打开,他心心念念的人出现在眼前,他死水一般的眸子腾地一下亮了。
“用过早饭了么?”盛娇问。
“还……没有。”
“要是不嫌弃我这儿粗茶淡饭的,我就让她们给你备一份。”
“好,当然好,再没有嫌弃的。”他受宠若惊。
这里的早饭清淡却丰盛。
柴妈妈她们回来时,还带了刚出锅的油条和热腾腾的豆腐。
说是瞧着就不错,赶在那么多人前头抢到了。
水蕙咬了一口油条,竖起大拇指:“又香又脆,好吃!”
“姑娘喜欢就多吃些,我们两个买了不少呢!”米婆子笑呵呵。
很快,廊下就单独支棱起了一张桌子。
上头摆了一份油条,一份细粥,还有两样小菜,另外一碗青葱欲滴的,却是小葱拌豆腐。
董娘子怕给自家娘子丢了面子,这一份小葱拌豆腐她可是拿出了真本事。
瞧着不起眼很家常的样子,但细细一闻,那葱香里透着豆腐香,豆腐香里还带着小磨麻油的浓香,混合在一起,直闻得人食指大动。
即便心中郁郁的魏衍之,也忍不住被勾起了几分食欲。
廊下临时摆的桌子正遥遥相对盛娇的窗户。
窗下,盛娇独自用着饭。
这样又贴近又疏远的距离,让外头的男人心思不定。
想起沈正业所书的内容,魏衍之又情不自禁愧疚心疼。
这顿早饭,他吃得心不在焉,总想去看她。
而她,连眼都不抬,认认真真用完了碗里的食物。
用完了饭,依旧如从前那样,以清茶漱口,那唇瓣不点而红,比那胭脂更胜三分娇美。
魏衍之正想着该如何开口,盛娇用粗布的巾子擦了擦手,貌似漫不经心问道:“沈正业都招了吧,关于我家的事情,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魏衍之吃惊,猛地抬眼。
她丝毫不惧,直视着对方,半讥半笑:“你也不用吃惊,昨个儿晚上赖晨阳走得匆忙,去的地方又是地牢,想必除了沈正业,也没有什么大事了,我能猜到这个很奇怪吗?”
“那你怎么知道事关你家?”
“因为你啊。”
盛娇拿起一方梳子,轻轻捋着一缕青丝,“你瞧瞧你满脸愧疚的模样,我又不是睁眼瞎,连这看不出来,那也与你枉做数年的夫妻了。”
第272章 凉州怨
第272章 凉州怨
听到夫妻二字,魏衍之难以克制地心头一荡。
很快,又满是酸涩。
夫妻,夫妻,他们曾是夫妻,可要命的也是这个曾字。
曾经相拥,今日咫尺天涯。
哪怕面对面,两人之间的隔阂依然如鸿沟一般。
今日想来,过往种种甜蜜恩爱,就像是无数根银针刺入心坎,没有一处不疼的,它贯穿了肉体、灵魂,与呼吸同在,却又令他无法说出口。
他疼,她只会更疼。
他又有什么资格在她面前叫屈?
盛娇静静地凝视着他,末了有些不耐地蹙眉:“说吧,这儿没别人,你只管说出来,我也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魏衍之深吸一口气,喉间仿若有千百般浊气顶着。
死死扣紧了掌心,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声音:“当年……那一封劝降书是假冒的。”
“谁写的?”盛娇问。
“……冯钊。”
冯钊,冯家如今的一家之主,冯华珍兄妹的父亲,自从盛家倒台之后,冯钊就一跃成为文官之首,直至今日。
“还有呢?”她转向窗前,望着外头乌压压一片的云层,平淡如清风。
“还有……”
魏衍之不吭声了,似乎接下来这个名字,更令他难以启齿。
静静等了许久,盛娇轻笑出声:“还有魏长山。”
“你不可这样直呼其名!”魏衍之下意识地阻止,抬眼的瞬间他看见了她脸上的淡漠嘲弄,声音瞬间又低沉了下去,“……那是东宫太子!你在我跟前怎么说都成,等出去了千万要注意!”
“我又不是真的乡野丫头,怎么可能不懂这些事……”她呢喃着,“我只是不想承认他是东宫太子罢了。我大虞有此储君,当真乃国之憾!”
“沈正业一人所言,并不足以信之,这些事还要多番查证,还要搜寻证据,娇娇……你,你信我,我一定会查清楚的。”
魏衍之急了。
但盛娇却无心听他说这些,她抬手轻轻抚摸着那不算光洁的窗棱,自顾自继续说。
“冯钊伪造了那封劝降书,魏长山便以此为证,暗中指派朝中大臣向我父亲弹劾,当时我大虞正与西陈交战,这封劝降书要真是我父亲之命送往前线,那我父亲就是背君叛国,是整个大虞的罪人!”
语毕,她缓缓回眸,那眸光仿若穿越了时光,清冷深沉,又满是无奈悲愤的尘埃,“只因我父亲当初乃使臣总领,负责与西陈外交,又与当时的节度使云大人是多年同窗挚友……他做这事儿,真是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
“那时……前线战事紧张,我军连连退败,圣上雷霆之怒不减,这封劝降书就是最好的发泄借口。”
她眼前落下一片片泪光,“所有人都以为,是我父亲劝了云大人投降西陈,以边境十三州换一丝喘息余地……可也不想想,当年上书陛下的收复文表就是我父亲所写!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舍弃国之疆土?只可惜,他一介文臣,无法披巾挂帅,不然他早就想上战场了。”
“魏衍之,你我自幼相识,我父亲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
她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是你不知,还是你不愿信我,只愿信你的太子哥哥?”
她勾起嘴角,“也对,瞧瞧你今日权势滔天,除了陛下和太子,就属你最风光得意,丢了一个正妃又算什么,我盛家再好,也不配与皇族说两句真心话。”
魏衍之面色铁青,难看至极。
他很想反驳她的话。
于他而言,盛娇很重要,是心底抹不去的遗憾与钟情。
可太子也很重要,是他的兄长,是这么多年一直对他照拂有加的亲哥哥!
来日太子登基,他必定会成为对方的左膀右臂。
他再也没想到,这两个在他生命里如此重要的人,有一天会站在对立的两面。
“就算是他,光靠沈正业一人的证词根本不可能撼动东宫的位置。”魏衍之闭了闭眼睛,“你稍安勿躁,我会慢慢查。”
盛娇无声轻笑,撩起的眼眸里已经没有了汹涌的泪意。
一如平常的淡然。
“你继续说,沈正业又是怎么知道是冯钊伪造了劝降书的?”盛娇继续追问。
“当时那封书信为了能顺利送达前线,便从淮州绕了一下,也算是机缘巧合,这封书信需要他经手,再送往下一站,其实他并未看到那封劝降书的内容,但前来送书信的,却不是盛家人,而是手持冯家的印章……”
“沈正业还算聪明,当时什么也没问,后来没多久就爆发了盛家的祸事,提及了那封劝降书,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盛娇咬着牙:“原来如此……”
“沈正业说,他当时就觉得不对,便留了一手,如今手里还留着那封盖了冯家印章的驳书,那就是证据……”
“驳书在哪儿?”
“我已经派人去拿了。”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居然不亲自过去?”她惊愕地眯起眼,“就算赖晨阳是你的心腹,你对他无比信任,也不能这般草率了事吧。”
“我只是想快些来告诉你,我想……看到你。”魏衍之忍不住上前一步。
盛娇拂袖让到一边:“大可不必,你还是亲自去一趟,好好保管这份证据,别又丢了,也别叫人察觉,否则你的太子哥哥怕是连你都不会放过。”
她面笼冰霜,毫不在意。
这样疏离冷漠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好,我这就去。”
他匆匆转身,一步三回头,可那个女人始终没有回眸。
屋子里重又安静下来。
盛娇沉默许久,从一旁的箱笼里取出了一把长笛。
长笛纤长冰润,上面已经落了好些岁月匆匆的斑驳,拿在手中依旧沉稳。
吹响第一声,一曲凉州怨倾泻而出。
此刻,魏衍之也刚刚翻身上马。
曲子绕过庭院,翻墙而出,冰冷脆弱的笛声在这茫茫天色间显得格外孤立无援。
是盛娇……
魏衍之漆黑的眸子沉了沉,扬鞭策马,飞驰而去。
厨房里,正忙活着的几人也忍不住停了下来。
夏妈妈听了一会儿:“这曲子不好,听着怪悲惨的。”
第273章 针锋相对,殃及池鱼
第273章 针锋相对,殃及池鱼
“是啊,我这眼泪听得都快掉下来了……”一旁的米婆子耸耸肩,一声长叹,“也不知咱们家娘子到底怎么了,怎吹这样悲伤的曲子。”
董娘子抬眼,冲着那边望了望,淡淡道:“横竖不是为了男人。”
“你怎么知晓?”水蕙奇了。
“娘子所吹的笛声虽然很悲苦,但更多的是愤怒,不像是为了某个男人,倒像是……受了很大的冤屈和痛苦。”董娘子说着,也有些语无伦次,“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听着是这样。”
“哪个男人配咱们娘子想着念着,就那景王?”桃香不耐。
“桃香姐姐说得对。”水蕙表示赞同。
要不是盛娇刚刚吩咐过,不让旁人靠近,这会子桃香早就过去瞧一瞧了,不瞧一眼始终不放心。
当吹完最后一段曲调,盛娇的心情总算平复了不少。
这支曲子,是当年父亲被斩时吟唱的。
凉州怨……
痛失凉州,是父亲心中的痛。
每一个有家国情怀的人,提起这段往事都无不愤怒遗憾。
父亲是在用这支曲子,无声又委婉地表达自己的冤屈……
可无人能听,无人知晓,更无人在意。
将长笛放了回去,素手在上面细细抚了抚,她将箱笼重重合上。
这两日的冯成康可谓春风得意。
有些事情一旦放开了口子,便会忘却了从前的骄傲,变得乐在其中。
就比如伺候平川公主这件事。
从前冯成康百般不愿,可当实打实地从平川公主处得到好处时,他的想法便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正是午后,冯成康还在悠哉悠哉地吃茶。
他刚刚从御府院回来。
平川公主见他这几日确实伺候得不错,竟给了他一个好大的惊喜。
平川公主去求了景王,直接越过冯嘉玉,将陈张两家的事情全权交给冯成康,她甚至还拿出了陈张两家交上来的账簿,以及景王殿下手写的协查书。
有了这两样,冯嘉玉就算想插手都不能。
冯成康喜出望外,当时就跪在平川公主跟前磕头谢恩。
平川公主笑眯眯:“也就是你还算乖,本宫也不能让你白白伺候了,岂不是叫你委屈么?”
冯成康快活不已。
陈张两家的事情转到自己手中,也就意味着,他可以越过冯嘉玉正式接管,包括陈张两家背后的产业,以及每年孝敬给冯家的银钱。
就算父亲有意将这些给冯嘉玉又如何?
冯嘉玉没本事拿,难道还不许他后来者居上?
这头的陈张两家没了指望,那边的暗卫一事,冯嘉玉又没这个本事料理周全,最后还不是要等着他去收拾残局。
只要想到自己能两手全抓,收获颇丰,冯成康就忍不住地开心。
等结束了这边的麻烦,再去与妹妹见上一面,自己就能从淮州全身而退。
横竖不是京城,他与平川公主这一段风流韵事大抵也是无人知晓的。
待他凯旋,依旧是京城里最风光耀眼的年轻郎君!
正想得兴奋,突然大门被人猛地踹开。
冯嘉玉面色铁青地冲了进来:“是你拿走了陈张两家的东西?交出来,那本就是我负责的!”
“三弟所说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少装蒜!事关这两家,除了我那便是你了!总不可能是景王殿下吧?!”冯嘉玉越想越生气,重重一拍桌案,“你半路截胡,算什么男人?”
“三弟这话可不对了,你我都是冯家子弟,你能管我不能?”冯成康轻笑,依旧懒懒地没有起身。
越是这般从容,越是透出了几分不屑。
他连个正眼都没给对方,继续道:“你没这个本事料理清爽,公主殿下瞧着不顺眼,也怕你给景王殿下添乱,便做主让我来主管,横竖咱们俩是亲兄弟,冯家的产业给你给我都一样,三弟为何不满?”
“那是我的!”
冯嘉玉怒不可遏,“父亲说过!淮州这一片都是我的!”
“可你没本事拿啊,这可怪不了哥哥。”冯成康笑着缓缓起身,“父亲是说过给你,可父亲也说了,要你自己去接手,结果你就是这样办事的,不但没能料理清楚,还把暗卫给丢了,这消息要是传回京城,你觉得父亲还会给你么?”
“你传书给父亲了?”冯嘉玉又惊又怒。
“那倒没有,你我兄弟一场,我怎么也不能做出落井下石的事,三弟放心好了。”
“你最好没有!”冯嘉玉咬牙切齿,“我是不如你,可你也并非正大光明,你与平川公主的事要是叫父亲知晓了,你猜猜又会如何……”
“你——”
一时间兄弟二人剑拔弩张,互不相让。
咚咚两声,外头是玉珠娇滴滴在说话:“爷,您吩咐的茶水已经烹制好了。”
冯嘉玉猛地打开门,吼了一句:“滚!没瞧见爷正有事么?没眼力劲的蠢东西,滚滚滚!!”
玉珠受惊不小,手里的茶案摔了一地,惊慌失措地离开。
一路小跑躲进茶水房,她早已泪水潸潸,脸上的脂粉都糊了一半。
殷娘闻声而动,匆匆过来瞧瞧。
见玉珠哭得伤心,忙上前询问。
“三爷也不知怎么的……我去送茶而已,寻常不都是这样的么?他与二爷说话,我过去送个茶怎么了?拿住我叫他好一番辱骂!”玉珠哭得抽抽搭搭,伤心欲绝。
这些时日,她风光惯了。
冯嘉玉又宠着。
她自然生出了好些骄纵之气。
被当众骂得抬不起头来,也难怪玉珠如此悲愤。
殷娘劝不住,只好说:“许是三爷今日事忙,看走了眼,指不定都没认出门外的人是你呢……好妹妹别哭了,哭肿了眼睛,晚上叫三爷见了岂不是徒惹三爷心疼?”
听到这话,玉珠才勉强止住抽泣。
殷娘又命小丫鬟送来了热水,与她梳洗一番,重新上妆。
“你瞧瞧,多俊的一张脸,三爷怎会不喜欢?便是我瞧了都欢喜呢。”殷娘夸赞不断,“别说三爷了,怕是二爷瞧见也会多看两眼。”
玉珠一听,耳尖微烫:“你浑说什么,什么二爷不二爷的……”
“是是,是我说错了,只怪妹妹你太标致了。”殷娘掩口一笑。
第274章 画舫
殷娘哄人颇有手段。
曾经哄冯嘉玉都是手到擒来,今日哄一个玉珠,也同样不在话下。
寥寥数语,玉珠便收拢了泪水,对着镜子左右拢了拢发髻,越看自己越满意。
要说映红妆与石榴粉两样还真是宝贝。
自打用了之后,果真鲜妍娇嫩,更得颜色。
玉珠又细细往脸上扑了粉,叹了声:“三爷今日发了好大的脾气,怕是晚上都不会找我了。”
“诶,妹妹何必妄自菲薄,你颜色好,性子好,三爷最喜的便是温柔娇美的女人,妹妹你就是这样的。”殷娘拍了拍她的肩头,“男人在外有的是烦心事,少不得要回来发发脾气的,妹妹如今是三爷心头第一人,自然也要多承担些。”
这话听得玉珠眼眸一亮,原本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听着外头的动静,那兄弟俩应该是吵完了。
冯嘉玉气呼呼地摔门离去。
殷娘冷冷望着他的背影,错开半边身子挡住了玉珠的视线,口中依旧温婉玲珑:“茶炉子上煮着玉浮雪,这是三爷最爱的茶了,回头你再送过去。”
“这……”玉珠想起方才被呵斥辱骂,有些胆怯。
“若你不想去,我便代替妹妹去劝劝。”
一听这话,玉珠忙抬眼:“还是我去吧。”
“好。”
又过了两刻钟,玉珠重又托着茶案去了那厢房。
殷娘远远瞧着,双手交叠着藏在袖口中,眸光中隐隐有期待。
玉珠这一去,去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
等她回来时,鬓角微乱,发髻松散,那青丝间的一根素银钗差点挂不住掉下来,唇上的胭脂花了,衬得她那惊慌失措的视线四下游走。
殷娘笑话道:“你瞧瞧你,还说三爷心里不疼你么,你这唇上的胭脂去哪了?”
玉珠再无平日的娇羞,一听这话反而更加慌乱。
勉强扯了个笑容来应付过去,她便借着回屋更衣,一头躲进了屋子,再不出来。
殷娘轻冷哼一声。
淮州虽比不得京城繁华热闹。
但该有的都有。
临江一条街,正是城里赫赫有名的温柔乡、销金窟。
靠在码头的几艘画舫,还未到天黑就已经点起了灯笼。
一只只花灯精巧别致,用了不同颜色的彩纸制成,被那烛火油灯一照,竟散发出五颜六色的光彩。
一俊俏丫头梳着双髻,红绸的缎子俏生生地垂在耳侧,这又少女又孩童的打扮吸引了冯嘉玉的目光。
他心道:这丫头倒是生得有点姿色。
那丫头手持一盏花灯,就立在画舫前,笑着对底下的人说:“还是老规矩,谁能猜出姑娘的灯谜,谁今晚就是姑娘的客人,五两银子猜一次。”
下头有人追问:“若是猜不出,岂不是五两银子打水漂么?锦儿姑娘未免也太狠了些。”
“若是猜不出,我家姑娘另有别的礼物奉上。”
那丫头一挥手,另一小丫头托着一方茶案过来,那案上摆着一只小巧玲珑的匣子,“这便是礼物了。”
冯嘉玉这段时日在淮州正闷得发慌。
今日尤其憋屈。
见着这般有趣的玩意,哪有不心动的?
他立马上前,花了十两银子买了两只花灯。
花灯里的灯谜他却猜不出,白白花了十两,又得了两只小匣子。
冯嘉玉正嘀咕着无趣,随意地打开匣子,里头的东西却让他顿时心痒难耐——那是一方叠得整齐的兰纸,略显茶色的纸头一角印着一个小小的唇印。
拿在鼻息前一闻,顿觉馨香无边,令人心神荡漾。
再瞧那艳丽的唇印形状娇美,光是这般看着都能勾得人心猿意马,情不自禁起来。
冯嘉玉伸手摸了摸。
一点点细腻的胭脂落在了手指间。
轻轻揉捻一番,他眼底燃起了火光。
风流韵事这种桥段,冯嘉玉熟悉得很。
既然才华学识这条路走不通,那就走另外一条路。
他从兜里摸出了一锭金锭子,轻飘飘地丢在了那丫鬟的脚边。
咣当一声响,金锭子迎着灯光熠熠生辉,在船板上蹦跶了两下才停住。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快看,是金元宝!!”
那丫鬟也吃了一惊。
哪有人将一锭黄金这般随意地丢过来的?
她忙捡起来,脸上的笑容也比方才更热情了些。
“这位爷想拿哪几只花灯?”
冯嘉玉也不说话,又抛出一枚金锭子。
如刚才一样,咣当两下落在了那丫鬟的脚边。
众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瞧冯嘉玉穿着富贵,满身锦缎,尤其那腰间的玉带更是非同一般,能来画舫消遣一二的,都是淮州城里的富贵人家,哪里看不出来这冯嘉玉来头不小。
那丫鬟也愣住了。
“我只想见你们家姑娘一面,这些要是还不够的话?爷兜里还有更多,不如你回去跟你家姑娘商量一下,让她自个儿来取。”冯嘉玉笑了。
嚣张又快活,好色又直白。
一盏茶的功夫后,画舫跟前凑热闹的人都散去,冯嘉玉被请进了画舫。
这一夜,灯红酒绿,软语细声,腰肢款款,轻舞慢歌,自有一番别样趣味。
天亮时分,冯嘉玉才从画舫上下来,满脸餍足。
回到住处,殷娘瞧他回来了,忙又备了热水热茶,忙前忙后地伺候更衣。
忽然,从冯嘉玉的袖兜里滑落一条巾子。
娇嫩的杏粉色,上头还绣着一颗鲜红的樱桃,另有两行已经晕了墨的笔迹,显然是前不久刚写上去的。
仔细一瞧,竟是两句极为香艳的诗——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殷娘耳尖微烫,忙不迭地想放在一旁,却被冯嘉玉一把夺过。
“三爷昨晚上可尽兴了吧?”殷娘抿嘴一笑,“可怜玉珠妹妹了,等了您一晚上。”
冯嘉玉晓得殷娘的性子,知她不会拈酸吃醋,是以在她跟前也更自在些,闻言笑道:“我又没让她等着。”
“三爷这话好生没趣,玉珠好歹也是你新宠着的,她都这般了,更不要说我……既三爷有了好的了,那不如就趁早放了奴家吧。”
殷娘故意笑着打趣。
冯嘉玉还就喜欢她这样不轻不重的吃味。
一把扯过殷娘的手,将她圈在怀里:“看你往哪儿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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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5章 茶香,脂粉,情难自控
正嬉笑情浓时,殷娘眼尖,瞧见了窗户外头一闪而过的身影,心中有数,不慌不忙地推开冯嘉玉的脸:“瞧三爷孟浪的,这会儿子可是白天,就算三爷想,奴家也是不依的,没得传出去坏了三爷的名声,那奴家可是百死难辞其咎了。”
“谁敢让你死?看我饶得过他。”
冯嘉玉笑嘻嘻,又去给殷娘挠痒痒。
闹了好一通,直闹得殷娘云鬓散乱,衣衫不整,又被他抱在怀里,坐在腿上,狠狠吃了一回唇上的胭脂,这才算放过了她。
冯嘉玉也是累了。
昨夜香艳难言,他自有一番难以言说的快活。
方才与殷娘闹一番,也不过是不想叫殷娘伤心,特意哄她的。
更衣梳洗后,他便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殷娘轻手轻脚关上房门退出来,刚走到隔壁厢房,迎面就见玉珠怒火冲天,红着一双眼睛怒斥:“你要脸不要?还说你不抢三爷,方才又是在做什么?”
殷娘奇了。
她跨进门来,随手关上门,似笑非笑:“玉珠妹妹这话怎么说的?”
“我刚都看见了!三爷一回来,你就这般作妖,勾搭着爷!”
“玉珠妹妹,你是不是忘了……”殷娘顿了顿,面上的笑容再不似从前那般温柔谦和,“我也是三爷的妾室,我还是正经姨娘,三爷要宠我,难不成我还能拒绝?”
“这……”
玉珠瞬间哑口无言。
好日子过惯了,自然就生出一股没道理的傲气来。
玉珠就是这样。
过往的时日里,殷娘总是退居人后,不与玉珠争抢。
再加上她又得了两样好用新鲜的脂粉,因此也备受宠爱,整个人自然飘飘然起来,下意识地认为殷娘往后再不能与自己争宠,更不能爬上冯嘉玉的床。
亦或者,她更觉得殷娘都不该与冯嘉玉亲近。
就该做个贴身照顾、料理琐事的丫鬟。
可方才被顶了这么一句,她才意识到——殷娘还是殷娘,人家只要想,重得冯嘉玉的喜欢不是难事。
回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玉珠心肝抽抽地疼。
冯嘉玉待女人原来是不一样的。
他待殷娘明显多了几分情意,且不论这情意有多深,最起码他会顾及殷娘的感受,会花心思哄着。
而自己呢……
之前那段时日,夜夜伴枕,可冯嘉玉只会蛮横地在她身上发泄,事毕之后就呼呼大睡,哪有什么温存,更无情趣可言。
两厢比较之下,玉珠还是忍不住酸了。
“玉珠妹妹……”殷娘还想劝两句。
玉珠猛地拍掉了她的手,含着满是气愤的泪冲了出去。
本想着寻个角落狠狠哭一番,谁知又听冯嘉玉的小厮说起昨夜的风流,玉珠越发红了眼睛。
“我说呢,一早就哄着那贱人,原是昨个夜里去了画舫,是怕殷娘吃醋吧……既如此,为何不担心我不快活呢?!”她恨恨道,一方帕子都快绞烂了。
人生得意,总有失落的时候。
玉珠却不明白这个道理。
等哭够了,她缓步折返,却不想撞上了刚刚出门的冯成康。
俏脸一白,回想起昨日种种,玉珠吓得咬紧下唇,不敢抬眼与对方直视。
在这不算宽敞的走廊里,想要彻底隐匿身形无异于痴人说梦。
玉珠只好硬着头皮,福了福:“见过二爷。”
冯成康面不改色,从她身边经过时,又嗅到了那一股甜腻芬芳的气息。
这味儿,与那玉浮雪的茶香交织在一起,刚好对他的胃口。
昨日也是一时没能把持得住,他竟强夺了弟弟的丫鬟,把玉珠压在榻上,狠狠欺负了一回。
只叹当时天色未晚,又有人来往,行事不便。
要不然……他搞不好真能要了玉珠。
事后冷静下来,冯成康也暗自纳闷,自己平日里并不十分贪恋女色,怎一个略有姿色的丫鬟就勾得自己差点失控……
转念一想,他将全部的责任都推给了平川公主。
要不是那公主强迫,他也不会强忍恶心,与她成了一对露水夫妻……
一定是长久压抑之下,他才会动了这邪念。
今日再见这丫头,只觉得她过于小心忐忑,那怯生生的模样与他脑海中跋扈公主的身影形成鲜明对比,一时间他生出了一股反抗的怒气。
伸手托起玉珠的下巴,他贴了上去。
鼻尖抵着鼻尖,呼吸缠绕。
玉珠惊慌失措。
这可不是在屋里,可是在外头!
她身为冯嘉玉的丫鬟,怎么能与冯二爷有过多的纠缠?
要是被冯嘉玉看见了,她一条小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玉珠急了,压低声音,泪珠儿簌簌滚落:“求三爷放过奴婢……”
“你慌什么,我又没把你怎么样。”冯成康凑近了,深深一嗅,“你身上的味儿可真好闻,是什么香?”
“奴婢哪里用得上什么香,不过是……脂粉的香气。”玉珠磕磕巴巴,拼命想要往后躲。
她越是唯恐避之不及,冯成康就越想欺负她。
好像这样拿捏与自己不对付的弟弟的丫鬟,也能让他得到一种别样的快乐。
一把揽过她的腰肢,他低声问:“你破了身子不成?”
玉珠哪里被人当面问过这般羞辱的问题,顿时一张脸涨得通红,牙关咬紧,就是不吭声。
冯成康哪里瞧不出来,眼底有些失望。
他与冯嘉玉不同,还是更喜欢身子干净的女人。
哪怕只是一个丫鬟。
他松开了手,不再留恋玉珠,大步流星、扬长而去。
玉珠呆愣愣地立在原地,似乎明白了什么,越发觉得羞愤难当。
一阵六神无主后,她抬眼刚要往回走,只见廊下深处,殷娘正站在门边眼神深邃地盯着她瞧。
这一看,可把玉珠的冷汗都给看出来了。
她忙不迭地上前,小碎步几乎晃了影:“殷姐姐……”
她可从未对殷娘这般客气过。
殷娘唇边划过一抹礼貌又客气的弧度:“真瞧不出来呀,玉珠妹妹原来是个有大志向的,是我耽误你了。”
“这话怎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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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章 妆成
冷冰冰一句话,掷地有声,听得玉珠慌了神。
她扯着殷娘的衣袖,急忙辩解:“不是这样的,殷姐姐!方才、方才那是二爷与我说了两句话,问起了三爷罢了,旁的我什么都没说……”
殷娘依旧眼神冰冷,上上下下打量着玉珠。
玉珠何曾被她用这样的目光看过,顿时心中又怒又胆怯,却又不敢如往常那样发作——毕竟,心中有愧。
她怕极了。
怕殷娘真的将刚刚的一幕全都尽收眼底。
很想问问殷娘到底看到了多少,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片刻,殷娘轻叹:“你说说你,就算与三爷置气,也不能与二爷走得太近啊……咱们三爷是个什么脾性你还不知晓么,若是知道你与二爷亲近,别说我了,怕是太太在这儿也护不住你!你难道忘了,就昨个儿他们兄弟俩还吵了一架,你何苦来的,把自己夹在他们当中,岂非是拿自个儿在火上烤?”
一番话,拳拳心意,都是关切。
玉珠松了口气,眼眶瞬间红了。
拿着帕子不断拭泪,她呜咽着:“我知晓错了,殷姐姐别说出去……”
“我又不是闲得慌,这事儿告知了三爷我又能讨到什么好?难不成三爷发火,我还能独善其身?”
殷娘这话说得有理。
冯嘉玉虽爱女色,但也是个有脾气的主。
一旦发作,身边亲近的人少不得要被连累。
挨打挨骂都是轻的……
何况,无论殷娘还是玉珠,她们都心里有数,自己又不是正房奶奶,哪里还能指望冯嘉玉能高抬贵手,网开一面。
是以,殷娘这么一说,玉珠再没有不信的,低着头垂着眼哭得更凶了,完全没察觉到殷娘眼眸深处那一闪即逝的阴霾。
玉珠也没有蠢笨到那个程度。
她与冯成康昨日发生的种种,只能烂在肚子,带进棺材里,别说殷娘了,就是自个儿的老子娘都一个字不能提。
一番哭诉后,她倒是比往常对殷娘亲切温和得多。
殷娘替她重新梳洗,又制了胭脂膏子,细细替玉珠上妆。
“还是这映红妆的香味儿好,配上石榴粉,当真是美。”殷娘赞道。
玉珠俏脸一红。
偷偷看了镜子里一眼,只觉得自个儿哭过的眼睛也红红的,与脸颊、唇上的胭脂相得益彰,竟比平常多了几分楚楚动人。
殷娘劝道:“往后咱们就做好姐妹,你也别想了,做姐姐的只叮嘱你一句,往后与二爷避开些。”
玉珠点点头,再没有不听的。
可姊妹情分再深,也架不住一份醋意。
大约是冯嘉玉厌了玉珠,接下来几日,他都不愿亲近玉珠,甚至想都想不起来,每日不是去画舫消遣,就是回来搂着殷娘寻欢作乐。
这下可把玉珠气坏了。
殷娘瞧在眼里,冷笑在心,权当做什么都没察觉,依旧我行我素。
却说那一日,魏衍之取来了沈正业所藏的证据。
仔细摆在暗格中,隔了几日他都犹豫不决。
迟疑再三,他终于下定决心,命人去接盛娇过来。
这事关盛家冤屈的要紧物证,于情于理,他都该让盛娇亲眼看一看……哪怕这样会触及她的伤心事,也不得不做。
车马刚出动,赖晨阳又折返回话。
“平川一早派人请了她过来?”魏衍之微微皱眉。
“是,公主殿下的马车已经在御府院的主道上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到。”
魏衍之深吸一口气:“也好,让她先在平川那儿吧,你去守着,等她忙完了就把人带过来。”
赖晨阳领命离去。
此刻,马车徐徐,轻轻摇晃,前方的路一寸寸缩短,那雄伟高大的皇家别苑近在眼前。
马车在偏殿外停住,盛娇下车,身后紧紧跟着的是桃香。
桃香身上挎着一个药箱,俨然药童的打扮。
谁知守在门口相迎的吕嬷嬷却笑道:“公主殿下吩咐了,只许盛娘子一人入内,这位姑娘还请在殿外候着。”
桃香没搭话,去看盛娇。
盛娇莞尔,丝毫不在意,从她手里接过药箱,温软道:“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
桃香点点头,乖巧地退到一边。
她的目光一直跟随着盛娇,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殿门内。
赖晨阳凑了过来:“你今日的练习都做完了?”
桃香:“做完了,我早起了一个时辰。”
“那你岂不是没睡多久?”他微微皱眉。
他是桃香的习武师傅,自然知晓这姑娘有多勤奋苦练,她力气大反应快,身姿轻盈敏捷,是个练武的好材料。若不是开始的时间晚了点,说不准现在都能超过他。
赖晨阳也很惜才。
既然盛娘子开口了,他便倾囊相授。
但这不意味着他认为桃香要这般辛苦,连觉都顾不上睡。
“你自己身子要紧,若休息不好,只会影响练武效果。”他语气出奇的温柔,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这要是赖晨阳手底下的兵,这会儿肯定要挨一顿骂。
桃香浑然不觉,眼睛看都不看他,只顾盯着殿门,生怕自己挪开视线一点点,盛娘子就会飞了似的。
她口中敷衍道:“不妨事,来的路上我在马车里睡过一觉了,等我们家娘子忙完,我回去了一样可以补觉。”
赖晨阳碰了个不软不硬、甚至都有些不明显的钉子。
他无奈轻叹。
正不知说什么才好,桃香又来了句:“你怎么还在这儿?”
赖晨阳:……
“景王殿下命我在此等候盛娘子,等她忙完,殿下想见她。”
桃香轻哼一声,到底什么都没说。
她收敛了莽撞,稳重许多,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绝不会给自家娘子惹麻烦。
“那你能站到那边去等吗?你靠得太近了,这样不好。”她认真提议。
赖晨阳:“为什么你不过去?”
“这里看我们娘子看得最清楚,离殿门也最近。”桃香理直气壮,振振有词,“我先来的,先来后到。”
赖晨阳:……
平川公主所住的偏殿内依旧奢华。
今日的焚香却又是别样的味道。
清冽甘甜,隐隐有股梅香,沁人心脾,清雅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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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尝鲜
盛娇的目光挪到了那一处狰狞的皮肤上,平静无澜。
从药箱里拿出了胎膜的手套戴好,依旧先检查,后上药,只不过这一回盛娇多了一道程序,在上药之前她磨了一些皮肤上的碎屑下来。
平川公主看在眼里:“这是做什么?”
“殿下用了药之后,效果不错,这边皮肤的颜色已经渐渐淡去,但肤质依旧不够光洁,我想殿下既然想解了这麻烦,自然要彻底拔除,令肤色恢复只是其一,还要让肤质如其他一样,光洁玉润才好。”
盛娇淡淡道,“我乃医者,既被殿下看重,自然要全力以赴,怎能做个半吊子……”
平川公主满意了。
她略微昂起下巴:“太医院的那些老东西没一个有你有用的。”
“太医们所擅长的并非这些。”
“你少说这些虚的,你我曾经那样交好,你什么性子我能不知道?”平川公主冷哼,“你只要治好了我,我必不会亏待你。”
盛娇温温一笑:“好。”
她动手磨掉了那外面一层新长出来的皮质,这才动手上药。
“殿下忍着点,这一回会有点疼。”她提醒。
平川公主:“无妨,你尽管动手。”
清凉的药膏渗透了患处,紧接着便是一片火辣辣的疼,平川公主心中生疑,但她对盛娇的医术信得过,便什么也没说,咬牙忍着。
等全部的药膏上完,她低头一看,只见原本淡去很多的患处竟肉眼可见的恢复成了正常肤色!
这一眼令她欣喜若狂。
盛娇:“只是暂时的,等会儿还会回到刚刚,但一次会比一次更好,还请殿下耐心等待。”
平川公主满眼期待。
她都等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在乎多等一会儿。
况且,盛娇的药,以及对方医治的法子,对自己当真有效!
时隔三年多,她再一次看到了痊愈的希望。
重新穿戴好,她好奇地问:“为何你刚刚要先磨掉一层再上药?”
“这样能更好的发挥药性,让殿下好得快一点。”
“既如此,往后日日上药都这样不就好得更快?”
“我这法子是让肤质受损,药膏能更快更彻底地进入病灶,但若是日日都这般损伤肌肤,只怕会事倍功半,得不偿失。只有等肤质长成,我再来一次,如此反复多次,才能更好。”
盛娇一边说一边收拾着药箱,“还请殿下切记,我不在的时候,务必日日用药,不可懈怠。”
“还有上次我留给殿下的方子,上面的忌口事项,殿下也要铭记在心。”
“本宫知道了。”平川公主理了理发髻,“你如今也这般啰嗦。”
“医者父母心,我这不是还要仰仗殿下么……自然要啰嗦几句,只盼着殿下能好得快一点。”盛娇大大方方笑了。
平川公主突然来了兴致。
她凑近问:“你应该知晓了吧,冯成康如今……很得我的欢心,他都会主动过来邀宠了,你就不怕?”
盛娇垂眸:“为何要怕?”
“冯成康可视你为眼中钉呢,冯华珍失宠,你却又重回我皇兄身边,他怎能不气?你毕竟不是当年的正妃之尊了,他想弄你,有的是法子。”
“再怎么刁难,也不能让我死了吧?”
盛娇撩起眼皮,轻笑,“若我死了,与周江王世子的婚约该怎么办?明明是好事的,结果新娘子还没进京就命丧冯家子之手,传出去怕是有损陛下的颜面,若……陛下知晓公主与冯成康的关系,难保不迁怒于公主殿下您。”
“你……”
平川公主一时语塞。
本想逗弄一下对方,却被对方有理有据还不带情绪地反驳回来。
偏偏盛娇姿容极盛,浅笑嫣然的模样叫人生不起气来。
她嗤笑两声:“我这回算是肯定了,你还是跟过去一样,一样聪明一样嘴皮子利索,一样惹人讨厌。”
“还请殿下多担待。”盛娇福了福,“即便再讨厌民妇,也要以自个儿的身子为重。”
上好了药,平川公主并未下逐客令。
听枫、点墨二人上了香茗糕点,盛娇坐在平川公主的侧方。
“尝尝吧,一早让你过来,我这儿也没什么好的招待你,都是你过去爱吃的。”平川公主端起茶盏吹了吹。
“多谢殿下。”
大清早就出门,又忙活了这许多时候,盛娇还真有些口渴,腹中饥饿,便也没跟对方客气,一边吃茶一边用点心。
见她落落大方,平川公主心下快活。
二人又说了一会子话,盛娇用了两盏茶才告辞离去。
听枫命几个小宫婢收拾了桌几上的碗碟,自己挪到主子身边,拿起一旁的美人槌替她轻轻捶着腿。
“殿下为何对那盛娘子这般客气?”听枫不解,“虽说她曾是景王妃,但如今的身份……”
“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平川公主没好气地白了一眼,“你道这些个糕饼茶水是哪儿来的?还不是本宫的九哥命人备的,光是御府院的后厨,处处都能见到,都是以我这位曾经的皇嫂的口味来的。”
其实头一回在临江别苑用膳,平川公主就察觉到了这一点,只不过没点破罢了。
今日拿这些招待盛娇,也不过借花献佛。
“在她跟前少说话,没得给你家主子丢脸,明白吗?”
听枫忙低头:“是,殿下,奴婢记住了。”
“冯成康今日可有说要来?”
“冯大人今儿一早递了条子进来,说是今日要忙正事,就不过来了。”
“也好。”平川公主松了口气,“总是对着一张脸,看久了也怪腻的。”
听枫抿嘴一乐,偷偷凑近了:“殿下,不知殿下何时能厌弃了,也叫我与点墨两个尝尝鲜?”
顿时眸光流转,平川公主斜眼瞪了侍女一眼,唇瓣却弯起,一点一点加深,抬手不轻不重地戳了听枫额头一下:“好你个小蹄子,惦记到这份上了,这些日子可把你馋得紧吧?”
听枫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等本宫腻了吧,腻了就赏给你们俩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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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8章 当众清算
冯成康在男女之事上波折不断,挫败连连。
但自从接手陈张两家的账簿,他越发意气昂扬,誓要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理个顺畅明白。
很快,陈老太太就被冯成康当了第一个目标。
陈家,还算宽敞的庭院内,陈老太太战战兢兢跪在当中。
她可没想到,被冯嘉玉软禁关押在府里就算了,竟然还会被冯成康当众清算……
冯成康命人朗读账簿。
那内容听得陈老太太眼前一花,要不是身边还有个红嬷嬷一块跪着,还能搀扶一二,她这会子定然直接厥过去了。
“十月初三,账房支取白银七十两,陈大老爷签字对牌。”
“十月十一,账房支取白银六十二两,陈大老爷签字对牌……”
每念一句,陈老太太都觉得额头上的冷汗在滑落。
谁也没想到,冯家换了个话事人,这冯成康的手段可要比冯嘉玉毒辣阴狠得多,他上来就收了陈家的账簿,不光是对冯家来往的账簿明细,还有他们陈家自家的。
冯成康也不说话,找了个嗓门大如洪钟,且又口齿清晰的小厮过来宣读。
他独自坐在廊下的一把椅子上,不慌不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谁家账簿能做到完全光明正大?
怕是皇帝老儿的后宫都做不到这么干净。
陈老太太偏心,人人都看在眼里。
哪怕陈二老爷平日傻憨憨,不甚在意,但多少也明白在母亲心中,大哥的位置要远胜于自己。
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陈老太太私底下竟能偏心到这种程度。
那账簿上一件件,哪一件不是为大哥花销的?
一年下来,光是陈大老爷支出的银钱就超了七八百两……
这还只是陈老太太私底下贴补的。
还没算上陈大老爷每年从公中、田庄里的收息。
陈二老爷也与母亲一道跪在地上,他就在陈老太太身后不远的地方,低眉垂目,心中五味杂陈。
好容易一本账簿念完了,又是下一本。
冯成康抬手示意,那小厮忙退到一边。
“这是你们陈家自己的账,竟也这般不清不楚,如此能耐又怎能胜任与我冯家的生意往来?”他轻飘飘一句话,听得陈老太太惊魂不定。
“请二爷明鉴,这、这确实……只是我陈家的私账,事关冯家的,我们不敢不尽心。”
“你所谓的尽心,就是拿捏自己的儿媳,栽赃嫁祸张家,好让自己的大儿子后来者居上,取而代之么?”冯成康冷笑,“你未免想得太美了,就你这废物儿子,一年开销都说不清,也配染指这些生意?”
陈老太太还想辩驳,冯成康懒得再听:“行了,给你们的机会已经够多的了,光是捏造这一条,就足以治你们的罪了。”
他顿了顿,“你该不会以为,那位沈大人入狱后什么都没交代吧?”
这话一出,陈老太太面色惨白,嘴唇哆嗦。
陈家另一处宅院内,陈二太太正倚在窗边望着院外的景致发呆。
突然,院门被推开,丫鬟匆匆而来。
“二太太,二太太!!”丫鬟火急火燎。
“什么事?就不能慢慢说……家里走水了啊,要你这般上火。”陈二太太翻了个白眼。
“咱们家老太太被带走了!”丫鬟急得眼泪涌出。
“什么?是……那位冯二爷?”陈二太太立马坐直了身子。
“是。”
“那咱们二老爷呢?”
“二老爷也被带走了,原本冯二爷只要带走咱们大老爷的,可大老爷说了句都是自家兄弟,他花销的银钱亲弟弟自然也有份,不过是没记在账簿上罢了……”
“放他娘的屁!”陈二太太忍不住骂道,“长房那头宽裕,一直都是老太太贴补的,阖府上下谁不知道?!要享乐花钱时,大哥从来不会想到我们二房,这会子要遭殃了,倒是手快,抓一个是一个,一起拖下水……”
“二太太,那咱们、咱们怎么办呀……”
这丫鬟是陈老太太的人。
如今真正的主子被拿走下了牢狱,她自然比谁都慌张。
陈二太太低头思虑了一会儿,勾起嘴角轻嘲:“我是张家女,冯二爷这才特地留了我下来……他留我一个,是想要我做什么呢?”
思来想去也没个主意,反倒令人越发心神不宁。
不一会儿,冯成康传话,让陈二太太去见他。
陈二太太忙收拾了一番,匆匆到了前院。
“陈家的人与账簿我要一并带走,他们牵扯进了沈正业一案,回头都是要交给景王殿下定罪发落,陈家又不能没有人,你是陈家媳妇,也是张家女,由你暂管陈家可妥当?”
冯成康这话听着是在询问陈二太太。
可陈二太太何等精明,如何听不出来……
她头都不敢抬,深深拜倒,口中道:“民妇一定照看好陈家上下,不叫二爷操心。”
“很好。”冯成康满意了。
他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陈二太太从前的风流韵事他不是没有听说过。
但这事儿与他冯成康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陈二太太这颗棋子好用听话,能乖乖待在她该待的位置上,这就足够了。
冯成康走了。
他带走了陈家掌事的老太太,以及大老爷二老爷。
这么一来,陈家能说话的人也就剩下长房的大太太,以及陈二太太。
陈二太太有了冯成康的吩咐,自然压过了长房一头。
陈大太太听说了消息,急急忙忙过来,可还是晚了一步,没能见到丈夫一面。
她又转头去找弟妹。
一见陈二太太坐着吃茶,大太太压抑许久的不安与怒火终于爆发:“你还能这般清闲悠哉?!家里的天都快塌了!!他们人被冯二爷带走,你为何都不说句话?”
“嫂子想让我说什么?”陈二太太冷笑着抬眼,“我是什么身份,在陈家怕是连婆母身边的红嬷嬷都不如,我还能说什么?”
大太太被噎得不轻:“那、那也不能这般……”
“嫂子着急上火,弟妹当然理解。但嫂子要弟妹跟你一样担心挂怀,怕是弟妹做不到。”陈二太太直截了当,“婆母待我不过尔尔,我们夫妻情分也淡薄,我也不曾从公中支取银钱花销,我为何要操这份心?”
大太太目瞪口呆:“你是陈家妇呀,这是你应该的……”
第279章 假的
“陈家妇就应该么?”
陈二太太心头也燃起一股怒火,两只眼睛亮得吓人,那眸色深处的火光燃燃而动。
“那陈家也不曾给我我想要的,这么多年了,嫂子不都是在一旁看笑话的么?我一直以为我与嫂子不过是表面上的亲戚,夫妻尚且是大难来时各自飞,更不要说你我了。”
她重重搁下茶盏,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陈大太太什么时候在这个弟妹这儿受过气?
一时间面皮涨得发紫,她又拉不下脸来继续指责,猛地一甩袖子,气呼呼地走了,走时还一脚踹坏了门角。
陈二太太凑过去看了一眼,嘀咕道:“疼不疼啊,使这么大劲儿做什么……”
大太太回到住处,火气平息后,惊恐不安便如潮水一般自四面八方涌来。
她不停地抹着泪,哪怕心急如焚,这一刻也找不到个解决的法子。
身边的丫鬟再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
大太太哽咽道:“要是大老爷回不来,咱们可怎么办?陈家……怎么办?”
“太太别急,奴婢刚刚听门房小厮说了,那冯二爷带走了咱们家老太太、大老爷说是为了协查什么案件,想来查清楚了就会把人放了的。”
“你不懂。”大太太摇摇头,“老太太房里的人也都被带走了,包括红嬷嬷。”
其实何止红嬷嬷,万妈妈和蔡总管也没落下。
这时,没了约束的陈二太太命门房套了车马,直奔娘家。
见了母亲,她便说了刚刚陈家发生的事。
张老太君面色铁青:“到底还是来了。”
“女儿瞧着这冯二爷不像是那位三爷……手段、法子都凌厉阴毒得多。上回冯三爷命人押走了我婆母还有其他人,倒也没有怎么用刑,就是把他们软禁在了陈家,一一审问罢了。”
陈二太太轻轻皱眉,“可这冯二爷,却是直接把人带走,像是要直接打入地牢……”
“这话当真?”张老太君追问。
“人都被带走了,您说呢?”陈二太太苦笑。
陈家门房小厮看得清清楚楚,陈老太太还有两位陈家老爷都是被捆上了手脚,被迫跟在冯成康的马匹后头跑的,一路跌跌撞撞,那模样有多凄惨狼狈,可想而知。
都这样了,陈二太太也不会做丈夫能平安回来的美梦。
显然冯成康想要打击的范围更广,牵扯到的人更多。
“这冯家也没个定数,一会儿是二爷,一会儿是三爷。”张老太君深叹,“既然陈家这般,那咱们也要准备起来了,还好当初……有你提醒。”
她望向女儿,目光中俱是柔软庆幸。
陈二太太摇摇头。
心中的不安依旧,还有渐渐扩大的感觉。
冯成康不是冯嘉玉,他远比冯嘉玉更凶残……
同时,盛娇辞别平川公主,由赖晨阳领路,到了正殿。
魏衍之早就等着了。
屏退众人,他将那证据交给盛娇。
小小的一方匣子,托在手中沉甸甸的。
铁木质地,犹如钢铁,坚不可摧。
四角各自包有金镶,只用了颗颗打磨光洁的玉石点缀,低调华贵,非同一般。
打开一看,里头静静躺着半片驳书。
那是朝廷重要文件传递的凭证。
如今上面专属于冯家的印章依旧,只是随着时光的流逝,有了一些褪色。
盛娇抬手,轻轻抚了抚,无比遗憾地叹了一声:“是假的。”
“什么?”魏衍之震惊。
“这驳书是真的,但上面的印章是假的。”
“我对比过,与冯家的密印一模一样。”魏衍之自觉不可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他也是反复检查过很多次,才确认的。
“外形是一模一样,问题出在这朱砂上。”
盛娇眸光清潋,“冯钊是什么人,就算当初有我父亲与之争辉,他也是朝堂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文官的清流,社稷的功臣,他所用之朱砂泥是掺了金粉的,这是圣上的特许,可保数十年不褪色……”
魏衍之明白了。
“想想也对,冯钊既然要陷害我家,要将我满门推进深渊,怎么可能亲自动手……”她嗤笑两声,“沈正业怕是杀不得了。”
证据是假的,人证就必须留着。
她静静道,“沈正业人呢?我想见他一面。”
魏衍之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时间都有些愧对眼前的女子。
是他信誓旦旦将事情都揽下,还以为能水落石出,能手握证据,没成想临到了这证据竟也是个假的。
不知为何,他又有些松了口气。
只要盛娇不与太子对上,他忐忑不安的心方能稍显安定。
对上盛娇的眸子,她还在等。
面对这双明澈的眼睛,他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好。”
话音刚落,外头有侍卫来报:“殿下,冯大人拿了几人投入地牢,这会儿正在严审沈正业。”
“哪个冯大人?”
“冯成康。”
盛娇眉心微动,与魏衍之对视一眼。
赶到地牢时,沈正业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满身囚服全是血痕,可见冯成康下手之狠,远胜那一日折磨盛娇。
盛娇缓步停在了牢房外,半个身子都藏在昏暗中。
见魏衍之来了,冯成康忙请安:“见过殿下,微臣拿到了关键性证据,这陈家与沈正业狼狈为奸,系从犯!事出突然,微臣来不及亲自与殿下说明,是以特地派人回话,证据俱在,请殿下过目。”
魏衍之目光沉了沉:“你闹得这么大,就不怕弄死人?”
“沈正业之罪行,罄竹难书,就算死了,也是死有余辜。”
冯成康正义凛然。
“案件尚未结案,更未转交刑部复核,沈正业要是死了,你预备如何去跟圣上回话?”魏衍之冷笑,“还是说……你觉得你能查到的,本王查不出来么?”
冯成康毫不畏惧,跪下又磕了个头:“微臣不敢,微臣这般着急,是还有一桩要紧事……牵扯到我冯家,微臣不敢懈怠!”
“微臣要告发我那三弟,这些年一直与陈家勾结,大肆敛财,搜刮民脂民膏!”
“微臣莽撞,若是真下手失了分寸,殿下只管拿我去向圣上回话,无论活罪死罪,微臣绝无二话!微臣只盼着……这一颗忠君之心能不被埋没,如此……即便死了也甘愿!”
暗处,盛娇勾起唇角,满意地笑了。
第280章 首告
冯成康确实很擅长说这种漂亮话。
怕是很多人都察觉到,一向以鲁莽冲动的武将形象示人的冯成康,其实心有千壑,与他大哥一样,一样的饱读诗书,一样的聪慧过人。
只不过,他更擅长用另外一种保护色来伪装自己。
他与冯家那位长兄冯天护,里应外合,堪称双璧。
这也是盛娇后来才察觉到的。
也难怪冯嘉玉在两位哥哥跟前被比得如尘埃,有这样一对兄长在前头挡着,他如何能出头?
换成盛娇是冯钊,大约也是想重用前头两个儿子的。
至于冯嘉玉……
还是乖乖做个富贵闲人,谋个一官半职,不叫他做个甩手掌柜就是了……
盛娇藏在暗处,欣赏着冯成康的表演。
那一番话确实让人挑不出毛病。
冯成康主动举告,也震惊了魏衍之。
冯家兄弟不睦,是早就有的事了,放眼京城,谁家没有个矛盾摩擦的,年轻一辈还顾着脸面,不愿闹得太过分,年长的人反而没那么多顾及,光是为了官位、家业、遗产打破头的,魏衍之就亲眼见过四五回。
像冯成康这般大义凛然的,又这么年轻的,还是第一个。
冯成康跪在地上,拱手与眉齐平,依旧恭敬,语气满是痛心:“微臣明白,三弟行为多有不当,却没想过他会这样过分,藐视王法,无视君恩,若明知此事还不禀告,实属欺君背主。我冯家世代忠良,微臣谨遵父亲教诲,片刻不敢忘,即便事关亲弟,也绝不包庇姑息!还请殿下明鉴!”
魏衍之负手久立:“……那你上书写明情况就是,何必又动沈正业?你并无这个权利,越权行事,一样罪名不小。”
“微臣关心则乱,一时冲动,想从要犯沈正业处得到更多陈家贪赃枉法、勾结朝廷命官的证据,是以一边自己前来拿人问话,一边派人去御府院禀明殿下,殿下若是这会儿回去,必能见到微臣派去的人,以及微臣亲书的信函!”
冯成康越发忠贞不二的模样。
看似莽撞,实则滴水不漏。
看了一会儿,盛娇悄悄从一旁退了出去。
魏衍之自然察觉到她的动向,有些担心地瞥了一眼。
地牢外,清风依旧。
雨后艳阳像是被水洗过似的,清冽干净,柔光一般的金辉笼罩大地,照在她那张平静如玉的脸庞上,氤氲生辉。
她眯起眉眼,望向远方,只是静静等着。
一顿饭的功夫,魏衍之总算出来了。
“如何?”盛娇轻声问。
“冯成康主告,人证物证齐全,又有沈正业的证词,确定陈家参与其中,虽没有直接沾上人命官司,但确实也推波助澜,给了不少帮衬。”
魏衍之顿了顿,“冯嘉玉……怕是回不去了。”
盛娇勾起嘴角:“陈家不冤枉,为虎作伥,当初有多风光,如今这些都是他们应得的。只是冯嘉玉……他是不是有点倒霉了?怎么摊上这么个哥哥?”
她的语气比往日更轻快活泼。
这是明显的坐山观虎斗,外加幸灾乐祸。
即便当着魏衍之的面,她也毫不掩饰。
“可惜了,其实冯嘉玉也不算庸才,还是有点本事的,冯钊偏心,只顾着稳固冯家势力,自然用不上略逊一筹的冯嘉玉。”盛娇回眸,“既如此,我先回去了,等沈正业空了再来。”
这话说得差点没让魏衍之笑出来。
沈正业空了……
呵呵,一个监下囚还谈什么空不空的……
眼下不是笑的时候,他握拳挡在唇上,清了清嗓子,算是掩饰了过去:“好。”
“沈正业是重要的人证,万万不可让他死了。”
盛娇叮嘱,片刻她又轻笑,“不过现在,冯成康竟与我一样,也千方百计想留着沈正业的命,怎么也得让他活着进京吧。”
望着那一抹灵动的身影渐行渐远,魏衍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这女人太淡定了。
敌我双方的场地变换对她而言好像也是信手拈来。
冯成康注定与她是对手,却不想在沈正业这件事上,与她立场一致。
盛娇在暗,冯成康在明。
最最关键的一点,冯成康并未察觉到盛娇的打算,更没想到自己的主张也无意间帮了盛娇。
要是让这位冯二公子知道了,怕是吐血的心都有。
难道……这真的只是巧合?
魏衍之拿不定主意。
盛娇坐着马车返程,路上还绕去了美人妆一趟。
映红妆与石榴粉两样可把美人妆的掌管赚得是盆满钵满,如今瞧着那些进店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是眉开眼笑的,在他眼里,这些都是财神爷,都是要供起来的。
见盛娇来了,他忙不迭地上前兜售。
“这两样真不错,香味儿也特别,竟不输给那些香片香珠,想是焚香起来的,也不过如此了。”盛娇拿着一只妆奁,细细闻了闻,赞道。
“这位娘子当真是识货,这一批是今日刚到的,再等一会儿,我这小店就要被挤爆了,娘子想买都买不到呢,不如带一套回去?不论用蜜脂或水都成,这两样颜色好,轻薄红香,保管叫娘子满意。”
“老板可真会做生意。”盛娇微微一笑,又询问了价格。
一听说要四十五两,一旁的桃香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这么多?你怎么不去抢?”她脱口而出。
掌柜皱眉:“这位姑娘,话可不能这么说呀!东西好才值这个价钱,若东西不好还卖这么贵,我不是砸自家招牌么?你不信的话,去左右问问,多少殷实人家的太太奶奶小姐们排着队买呢!”
盛娇还想还价,话刚说了两句,一旁多出一个不客气的声音:“这两样确实就要这么多银钱,你要是出不起,就放下我买。”
闻声望去,她看见了一脸盛气凌人的玉珠。
玉珠显然也认出了盛娇,眼眸微动:“原来是你。”
说罢,她摸出几锭银子丢过去,“这些我都要了,帮我包起来。”
掌柜喜笑颜开:“原来是玉珠娘子,您稍等片刻。”
他连忙亲自取了桑纸来,小心翼翼地包好了这两样,另有取了几片香片放在里头,权当添了个彩头,哄客人一笑。
第281章 能耐
玉珠给了银钱,还以为盛娇会无比艳羡地看着自己,谁知这女人依旧平平淡淡的,不再盯着那两样紧俏货色,反而看起其他的来了。
美人妆里还有别的香粉卖。
一等价钱一等货,最最寻常的茉莉粉也不过一吊钱罢了。
好用是好用,就是擦在脸上久了就浮粉满面,只要用过石榴粉的,再也不想用回茉莉粉。
玉珠就是这样。
见盛娇选了两样,都是便宜货,她忍不住凑近了。
刚一靠近,却被桃香挡了回来,桃香警惕道:“我们娘子在挑选,还请这位……”
她顿了顿。
玉珠的打扮有些不伦不类。
像是做妇人装扮,却独独留了一缕长发垂在身前,上头还绑了姑娘家惯用的红头绳,瞧着确实鲜嫩清秀,可却让桃香犯了难——该如何称呼呢?
玉珠懒得理她,冲着盛娇道:“我认得你,你与殷娘认识对吧,有些话她不与你说明白,但我可以跟你说,你难道不想过上好日子么?这么好的香粉胭脂,你就真的不想要?”
见盛娇眸光流转看过来,入眼所见娇艳如花,眉眼如画,明艳昳丽,难描难绘的绝丽天成,看得玉珠都忍不住心头一震,羡慕起对方的颜色来。
她顿了顿:“这位娘子借一步说话。”
美人妆附近恰巧有一茶楼。
玉珠狠下心来,请盛娇去了二楼的雅座。
一壶茶,两碟点心,其实就够她心疼的了。
盛娇:“不知这位姑娘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我知道殷娘与你是旧相识,也知道她曾想拉你给咱们三爷做个小星,你颜色不错,确实漂亮,我们三爷定会喜欢。可后来殷娘不是没找你了么……”
玉珠开门见山,“我寻思着,八成是她忌惮娘子你美貌,怕你夺了她的宠爱,让她彻底被冷落,可我就不一样了。”
她说着,越发显得急切,身子都忍不住往前倾了倾,“只要娘子愿意,我乐意效劳,替娘子牵线搭桥,也叫娘子尝一尝富贵的滋味!等娘子入了我们三爷的眼,回头别说这四五十两的脂粉了,就是四五百两都不在话下。”
玉珠有些得意洋洋。
盛娇弯起唇瓣:“噢,你们三爷竟有这般能耐,可我从前在淮州却不曾听过他的名字……”
“你没听过是正常的,我们三爷本不是淮州人,京城冯家,你可知晓?”玉珠压低声音。
“姑娘说的可是冯相爷?”
“正是,百官之首,曾经的帝师,冯钊冯大人府上,我们三爷就是冯大人的第三子,我是三爷身边的贴心人。”玉珠夸起自家主子来,如数家珍。
盛娇眸光深沉,点点头:“那可真是来头不小。”
“能不能成,娘子只管给句话。”玉珠催促道,“今日这份脂粉就算是我送给娘子的了,一番诚意,还望娘子别推辞。”
对面的女子肤质净润如美玉,鸦羽般的睫毛纤长灵动,隔得这样近,能看出她没有擦任何脂粉,竟也能美成这样。
这般美色,怕是入宫做个后妃娘娘也是足够的。
玉珠胡思乱想着。
“多谢姑娘抬举,只是我清静日子过惯了,不想牵扯什么朝中重臣,更不愿与姑娘的冯三爷有什么瓜葛。我乃民妇,蒲柳之姿,有些福气我消受不起,若强行承受了,反而会折损寿数。”
盛娇又一次轻柔且坚定地拒绝了。
“这脂粉是好东西,我也不愿夺人所爱,姑娘自己收着吧。”
说罢,她便起身离开。
刚转身,盛娇又回眸,“姑娘也别会错意了,我与那殷娘也并非好友,有些话说开了就没意思了……我瞧姑娘是个有大志向的,谁又愿自己的心上人枕畔还有旁人安睡呢。”
这话深深说进了玉珠的心坎里。
足足愣在原处半晌,玉珠突然回过味来,轻声尖叫:“她难不成还想独占三爷的宠爱?!就算她自负美貌,也、也太不自量力了吧!”
外头天色已经不早了。
玉珠出门也耽搁不少时辰。
匆匆离去,却在茶楼门口遇上了殷娘。
殷娘今日一身轻巧的翠绿色,外头罩一件绣花银白的衫子,以蜜合色的镶边为点缀,这样明快动人的颜色越发衬得殷娘楚楚动人,更添三分颜色。
玉珠一眼便瞧出,这是冯嘉玉赏给殷娘的,还是来淮州后命人新做的。
顿时,她眼底一片火热。
“玉珠妹妹。”殷娘迎上前。
“殷姐姐是大忙人,怎么今儿还跟着我出来了?”玉珠阴阳怪气。
自打那一日后,她已经被冯嘉玉冷落好些时候了。
一开口自然怨气满满。
“玉珠妹妹,你糊涂了?竟想拉着外人给三爷!”殷娘上前,一把拽过玉珠的胳膊,不由分说把她拖到了马车里。
“你还说我?别以为我不知晓你与那娘子的勾当,你早就寻过她,头一回还是我陪着一起去的!怎么,就许你瞧上她貌美,要把她献给三爷,我就不成么?”玉珠火了。
话一出,她泪水涌了出来。
尝过被宠爱的滋味,如今一朝跌落谷底,她根本接受不了这种落差。
不等殷娘开口,她又急吼吼道:“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你怕来一个貌美的彻底夺了你的宠爱!怕自己也如我今日这般!”
殷娘惊慌失措,好像真的被人说中了心事,一时间语无伦次:“好妹妹,你别乱说……”
玉珠见状,越发笃定:“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问过三爷身边的小厮了,他们说那一日去画舫,就是你给三爷出的主意!那什么画舫里的锦儿姑娘,也是你打听来的,画像也是你送到三爷跟前的!”
她越说越气愤,“你倒好,巴巴地给我讨了好,如今见三爷厌弃了我,又赶紧寻了更好的来!”
“我、我……那也是想替三爷分忧。”
“三爷身边有你我还不够?好好,算我从前眼瞎,信错了你!”玉珠狠狠擦了一把泪,“等回京了,我必会将你这些腌臜事告诉太太!你就等着瞧吧!”
丢下这话,她气冲冲下了马车,发誓再不与殷娘来往说话。
第282章 玉浮茶香夜漫漫
回到住处,玉珠耳尖,听到了厢房里传来了嬉笑声。
她轻轻靠近,却听里头是冯嘉玉与另外一女子在调笑,一时间香艳至极,惹人面红耳赤。
玉珠又羞又气,呆立在门外半晌,待回过神来才忙不迭地悄悄离开。
又见后院停着一辆陌生的马车,那马车上挂着一只小巧的灯笼,上头写着锦儿二字。
并非是闺阁女儿常用的簪花小楷,也不同文人雅士青睐的柳体狂草,却像是另外一种别致的字迹,从那一笔一划中彰显风流,那弯弯勾起的墨痕像极了锦儿姑娘那入鬓的长眉,美艳娇雅,说不出的惹人心动。
看到这儿,玉珠如何不明白。
那厢房里头正在伺候冯嘉玉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画舫里的锦儿姑娘。
“都等不及晚间了么,就这么迫不及待,连白日都不愿错过……还要把人接回来消遣。”玉珠嘟囔着,垂泪不断。
独自坐着哭了一会儿,直到殷娘过来劝着,她依然不为所动。
在她看来,自己待在冯嘉玉身边最久,伺候得也最妥帖,得了太太不少夸奖。
三爷就算纳妾,自己也是头一份的。
没承想,先有殷娘后来者居上,如今又多了个锦儿姑娘。
“呸,都是不要脸的臭玩意,勾栏瓦舍里的烂货也好意思出来浪荡!不就会点勾搭爷们的本事么……有能耐去太太跟前呀!去呀!”
玉珠暗暗骂着,汹涌的情绪并未得到些许平息。
正哭得凶,一小厮匆匆赶来。
这人也是冯嘉玉的心腹,见着玉珠躲在角落抹泪,他急吼吼道:“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在这儿做什么呀?三爷身边要人伺候呢,那几个新的忙不过来,连个茶水都伺候不周全,三爷喊你过去呢!”
玉珠又惊又喜,忙用袖口抹干了泪痕。
匆匆端着热茶热巾子,到了冯嘉玉跟前,看到眼前的一切,玉珠整个人都傻了。
但见那冯嘉玉就躺在榻上,身边坐着一娇美女子,衣衫不整,星眸荡漾,云鬓散乱,那樱桃小口正含着一颗果子,作势要喂到冯嘉玉的嘴里。
这般娇娆模样,玉珠一见瞬间面红如火烧。
殷娘则乖巧地在一旁,任由冯嘉玉枕在自己的腿上。
见玉珠来了,殷娘还抽空抬眼冲着她弯起眉眼,轻轻一笑。
大约是动作有些大了,青丝间已经斜了的金钗摇摇欲坠,忽然滑落掉进冯嘉玉的怀中。
冯嘉玉笑着,捡起来,一边逗着殷娘,一边替她重新戴好。
“发什么愣呢?”冯嘉玉见玉珠没个动作,忍不住呵斥,“没见爷等着茶水,你呆在原处作甚?爷让你来是伺候的,不是让你在这儿傻看的。”
锦儿掩口一笑,娇滴滴的声音透着吴侬软语的温婉:“冯爷可真会说笑,这样香艳的好戏怎能叫一个姑娘家看?”
“什么姑娘家,她与你一样。”
冯嘉玉哄着那锦儿,伸手就去勾锦儿纤细的腰肢。
玉珠早就茫然了,木木地伺候好茶水点心,才退了出去。
关上门的那一刻,她只觉得眼皮沉重发酸,想哭又哭不出来。
原来,在冯嘉玉的眼中,她与那勾栏瓦舍里的女子一样……
甚至还不如人家。
她捂着耳朵,快步跑远了。
听着廊外匆匆远离的脚步声,殷娘眸光沉了沉,又隔了一会儿,见冯嘉玉与那锦儿姑娘情深意浓,她便瞅准时机离开。
外头哪里还有玉珠的身影。
殷娘快步走到茶水房,支开了两个正在看炉子的小丫鬟,打开朝南的一扇窗户,一只早就等在外头的鸽子飞了进来。
取下鸽子脚环上的纸条,殷娘匆匆看过,冷笑连连:“好啊,这般喜事怎能没有美人一同庆贺?”
说罢,她烧掉纸条。
玉珠躲在一楼的某个柴房里,一直哭到了天黑。
殷娘找过来时,她已经哭得眼皮发肿,嗓子沙哑,根本不能说话了。
“你、你……”她只能勉强发出几个字的音。
“玉珠妹妹,瞧瞧你这可怜样,我若是三爷,瞧了也要心碎的。”殷娘上前扶起了她。
玉珠还有火气。
她不敢冲着冯嘉玉或是锦儿发作,但却能冲着殷娘来。
狠狠甩开殷娘的手,她忿忿将脸转向一边。
“好妹妹,你怪我怨我都行,只是这会子三爷点名了要你,有什么事等伺候过爷,你再与我好好算账便是,横竖我也跑不掉,到时候任凭妹妹或打或骂都成。”
殷娘好声劝着,终于把玉珠搀回了二楼。
在一桶热水里泡着,玉珠冷着脸质问:“三爷如今身边有那什么锦儿姑娘,为何还要我去?”
“瞧妹妹说的,你我都是一样的人,三爷是主子。如今他正馋那锦儿姑娘呢,可身边也不能没个熟悉的人……我没这个福气,这几日怕是不便伺候爷了,还要多辛苦玉珠妹妹你。”
殷娘边说边拿那热巾子细细替玉珠擦拭着。
这般做小伏低地伺候着,她脸上竟无半点不快。
被热乎乎的水泡着,闻着四周弥漫的熏香,玉珠原先悲愤交加的心情总算平息了不少。
沐浴更衣,梳头上妆,一番装扮后,玉珠托着茶案由殷娘领着走到了厢房门外。
她头上蒙着轻纱,身姿曼妙轻盈,就着朦胧的月色里瞧着别有一番风情滋味。
“三爷正在沐浴,等等就来。”殷娘轻笑,将人领了进去,就安置在床边坐好。
那玉浮雪的茶香与玉珠身上的脂粉香气融在一起,渐渐弥漫了整个屋子。
不消多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高大的身影进门而来,他的呼吸带着浓重的酒气,逐渐逼近。
屋子里没点灯,只有外头朦胧的月光依稀照进来。
玉珠似乎察觉到了有些不对,颤抖着声音问:“爷?是你么……”
对面那人应该是认出了她的身份,略带嘲弄地轻笑两声,随后大手欺了上来,不由分说地扯掉了蒙在她头上的轻纱,一步步攻城掠地……
门外,远处那长长的走廊尽头,殷娘正冷眼看着这一切。
第283章 初露獠牙
同一层,两间厢房。
一样浓情蜜意,一样男欢女爱。
只是殷娘心里清楚,待天亮后,一切都变了。
锦儿姑娘不会一直待在这里,伺候了冯嘉玉睡沉后,她便离开。上了马车,锦儿撩起帘子,另一只手里托着两枚沉甸甸的银锭子。
“多谢这位娘子照拂。”锦儿柔声道,“回头若是还有这样的好事,万望娘子别忘了我。”
“锦儿姑娘温柔美丽,又是淮州城鼎鼎有名的解语花,能求得你陪着我们爷共度良宵,已是不易,若真有下回,姑娘别推辞才是。”殷娘眉眼一弯,客气笑道。
锦儿:“之前进来送茶水的丫鬟也是你们三爷的人吧?啧啧啧,她那眼神恨不得将我一口吞了,怪吓人的呢。”
殷娘笑而不语,没有否认,也没有回应。
锦儿心满意足地离去。
送走了锦儿姑娘,殷娘照旧如常,吩咐小丫鬟烧水煮饭,等着宿醉未醒的冯嘉玉起身。
一番周全安顿后,殷娘回到偏房。
拿起针线做了一会儿,她心情大好,轻轻哼着家乡的小曲,一针一线都绣得格外认真。
直到烛火燃了一半,她才更衣睡下。
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突然有人压低声音在嘶吼,一股巨大的力气将她摇醒了。
殷娘睁开眼,眼前赫然是玉珠那张布满泪痕的脸。
她的到来并不让殷娘感到意外。
打了个哈欠起身,半边身子还在锦被里,殷娘睡眼惺忪:“你怎么来了?”
“是不是你?!”玉珠疯了一样,眼眸通红。
“我怎么了?玉珠妹妹一大早的,这是发什么毛病呢?”殷娘似笑非笑。
“是你,就是你……是你把我带去那间厢房的,我就说不太对,那根本不是三爷的屋子,那是二爷的!!”玉珠不敢喊得太大声,可汹涌的愤怒根本压抑不住,“好你个殷娘,你个贱人!你居然耍我!”
殷娘托腮娇笑:“哎呀,这么说来,昨个儿与玉珠妹妹风流一晚的不是三爷,而是二爷?那我可要恭喜妹妹了。”
玉珠顿时语塞。
她是冯嘉玉的丫鬟,更是爬上了他的床的备选姨娘。
怎么能……和冯成康有了苟且?
这种事要是传出去,她哪里能活命?
一时间,思绪万千,乱七八糟一股脑涌上心头,令她惊慌失措。
殷娘又笑:“不过,妹妹本是三爷的人呀。要不,等回了京你就去找太太说,说二爷非你不可,要了你去,反正妹妹在太太跟前得宠,给谁做姨娘不是做呢?”
玉珠:……
以往抬出太太来压人的是玉珠,今儿倒是反了过来。
她如何听不出殷娘在阴阳怪气。
这话真要到了太太跟前,别说姨娘了,怕是想留下一条小命都不能够……
“你为何要害我!!”玉珠咬着下唇,泪水涌出,“我可从来没有害过你!!”
“你没有害过我?”殷娘脸上的笑容突然收敛,双眸冰冷,寒意四溢,“若不是你跟太太说了,我外头还有人等着,太太会告知三爷么?你明知他对我起了别的意思,你还非上赶着这样说,不就是给三爷递了刀子?”
冯嘉玉是什么人?
他看上的,不管人还是物件,都非要弄到手不可。
玉珠越是这样说,冯嘉玉就越想得到殷娘。
能把别人的未婚妻占为己有,他会感到莫大的快活。
殷娘冷笑:“你那会儿大约也没想到会到如今这样的境地,可你就是看不惯我一个奴籍的人,外头还有一个心上人一直等着,你嫉妒你看不顺眼。你可是太太身边的一等丫鬟,谁见了你不客客气气的?”
“我算什么东西呀,凭什么你玉珠得不到的,我能得到?”
听着她的话,玉珠想起了什么,顿时小脸惨白。
“托你的福,我成了冯嘉玉的姨娘,我这个人最是知恩图报,如今也叫你尝一尝当姨娘的滋味,二爷远比三爷能耐,玉珠妹妹你呀往后要享福喽。”
殷娘冷冷一笑,初露獠牙,她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玉珠。
玉珠身上还穿着昨日的衣衫。
能看出勉强理了理,但裙身一片褶皱,根本理不顺。
露出的一截雪白的脖颈处,殷红点点。
都是经人事的妇人了,如何不明白这些痕迹是从哪儿来的……
玉珠浑身颤抖着,哭都哭不出来,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她是心眼小,她是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
可她……从未想过要背叛冯嘉玉。
如今她却与冯成康有了首尾,这把柄紧紧捏在殷娘手中,她该如何是好?
另一厢,冯成康早就醒了。
用冷水简单洗了把脸,回味起昨夜种种,不免有些自责。
到底太过孟浪了些……
不过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小丫头,他怎么就没能把持得住?
嗅着她身上的脂粉香,竟一时心猿意马,起了玩弄欺辱之心。
他命人找来了可信的大夫,查了查床笫之上残留的脂粉香气,还有那一盏玉浮雪。
“确定没毒?也没旁的药?”冯成康追问。
那大夫拱手,与实相告:“这两样脂粉乃近日淮州城里风行的物件,不少殷实人家的妇人都买了,确实无毒。至于这玉浮雪嘛……本就是上好的茶叶,老朽银针试过,也没毒,还请大人放心。”
冯成康这会儿才松了口气。
一定是昨日自己计划成功,一时开怀忘形,加上那小丫头有意勾搭,他才意乱情迷。
是了,他才不会相信是玉珠走错了厢房。
分明就是想另寻高枝,所以迫不及待爬上了他的床。
这丫头虽不是绝美,但一副身子却生得白净玲珑,比起平川公主那狰狞的皮肤……可好了太多。
想起平川公主,冯成康眼色沉了沉。
虽不情愿,但他还是出门直奔对方的偏殿。
一碰面,平川公主刚亲近他,瞬间就觉得一股恶心从心底涌上,直冲天灵盖,她一把将人推开,衣袖掩口,无比厌恶地眯起眼睛:“你身上是什么味儿,闻着叫本宫觉着恶心。”
冯成康心头一凛,还以为昨夜的风流韵事被公主察觉了,一时有些心虚。
第284章 脂粉堆里
“微臣失察,应当是昨日去了一趟地牢,沾染了些许气味,公主殿下金尊玉贵,自然闻不得这些……是微臣的错,微臣这就回去沐浴焚香。”
冯成康忙不迭地请罪。
见他态度这么好,平川公主虽心下不快,但也不好继续发作。
她摆摆手,“赶紧去吧,往后来本宫这里务必更衣沐浴。”
撵走了冯成康,她一阵烦闷。
平川公主的性子最是任性不羁。
在京城时,每日的玩乐花样多如流水,有的是人拿着最新鲜得趣的玩意来哄她开心。
要不是因为盛娇在这儿,要不是为了拔除病根,她根本不想在这临江别苑闷着,淮州再秀丽水乡,对平川公主而言还是比不上繁华热闹的京城。
前几日还有冯成康陪着,也算得偿所愿。
这些时日,平川公主已经渐渐腻歪冯成康了……
男人嘛,都是贱骨头,还是有些骨气的玩起来才有趣。
冯成康如今倒是顺从服帖了,可也失了从前勾得她心痒痒的魅力。
好不容易今日她兴致浓,想拉着冯成康亲近一二,谁知他身上的气味又令人作呕,顿时好心情全无。
冯成康大步流星地离去,听枫点墨二人刚好托着茶案进来。
见着他出来,二人齐刷刷让到一边,毕恭毕敬地低头屈膝行礼。
待人走远了,点墨微微皱眉:“你可闻到什么味?”
“什么味?”听枫追着冯成康的背影望了几眼,笑道,“能什么味,你忘了一早儿起来咱们殿下就要焚香的?”
“咱们殿下只爱那绿鬓玉云的香味,可方才……不是这味。”
点墨与听枫都是平川公主的贴身侍女。
听枫活泼胆大,更烹得一手好茶;而点墨,则性子更稳重,加之嗅觉过人,爱调香弄物,制香也是一把好手。
二人也略通文墨,很懂自家主子的喜好风格。
一来二去,平川公主自然最宠她们俩,信赖程度只在吕嬷嬷之下。
点墨没有多想,连忙跟着听枫进了内殿。
平川公主吃着听枫烹制的香茶,心情才算舒坦了些:“昨个儿冯成康去地牢了?”
“是。”听枫忙回话,“听说是为了那什么陈张两家的事儿……说来也怪,殿下您想想,陈张两家再如何富贵那也不过是商贾,冯二公子是什么身份,犯得着为了这两家人奔走劳累的……”
“你自然不懂。”平川公主轻笑,“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陈张两家如何他根本不会往心里去,他真正要的是从这两家里头择一个替罪羊,好送冯嘉玉一场。”
“殿下……”听枫眨眨眼睛,“听闻那冯三公子也生得好模样呢。”
平川公主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
眼眸流转,不轻不重地瞪一眼过去,平川公主抬手戳了一下听枫的额角:“冯嘉玉那样整日流连花丛的花花公子我可不要,你要说那冯天护……”
说着,她心又痒痒起来。
冯成康已是人中龙凤,那冯天护更要胜出一筹。
原本她最中意的,就是冯天护。
后来不得已,才退而求其次把目光放在了冯成康的身上。
正说着,忽儿点墨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轻轻叫了一声,恍然大悟:“我晓得了!!我晓得那味儿是什么了!”
一旁的主仆二人都被这一声吓得不轻。
点墨忙跪倒在地:“殿下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只是方才冯二公子离开时奴婢隐约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殿下是知道奴婢的,奴婢旁的不行,但这闻香寻味的本事还是拿得出手的。奴婢只觉得那香味熟悉,却一时想不起……就在刚刚,奴婢突然想起来,这不就是之前那位宝心娘娘送来的脂粉膏子的气味么?”
这么一说,平川公主也明白了。
她微微眯起眼:“你是说……冯成康身上还有女人脂粉的香味儿?”
“绝对有。”
点墨肯定道,“那脂粉原是淮州城里很风行的,叫什么映红妆的,后来殿下不也派人去查了么,如今这城里的妇人女子都很喜欢这两样呢。”
那一日,平川公主得了宝心的礼物。
见是两样脂粉,她原也想试一试,却不想那香气令她作呕不适。
她生怕这脂粉里搁了别的玩意,便让同行的太医过来查验,得知这只是寻常脂粉,不过是用料配方讲究了些罢了,并无毒害。
平川公主当时还说自己是娇贵的千金之躯,宫里什么好东西没有,什么玉颜粉,仙露膏的,可要比这两样珍稀得多。
自己用不惯,大约是这里头的材质不合她的喜好。
又想起那宝心原也是丫鬟出身。
一个陡然间获宠,从下人一跃成为主子的女人,手里能有什么好东西?
得了这两样,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就巴巴地给平川公主献来。
当时平川公主还有些看不起宝心,只觉得这样的女人给盛娇提鞋都不配……
却不想,一盒被自己抛之脑后的脂粉,竟还能牵扯出其他的故事来。
这故事还落在了冯成康的身上。
意识到不对,平川公主放在椅子扶手上的纤纤素手忍不住收紧了,她面色阴沉:“本宫还真是……低估他了!”
沉默半晌,她招手让听枫点墨二人靠近,轻轻在二人的耳边说了什么。
此时,冯嘉玉的住处。
美酒美人醉半夜,他这会子还没能起身。
满脑子都是昨个夜里锦儿姑娘新鲜风流的手段,越想越心痒难耐。
正回味着,突然又想起了冯成康从他手中抢走了陈张两家的控制权,他又一阵烦躁憋闷。
已经几日了,他一直纵容自己寻欢作乐。
就是为了能忘记这些烦心事。
他本就争不过二哥!
更争不过如今有了平川公主撑腰的二哥!
与其闹到最后他带着一身奚落,灰溜溜地退场,还不如眼下自觉一点,乖乖恢复到那风流纨绔的形象。
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思来想去,冯嘉玉突然下了狠心:“来人!收拾箱笼,备马备车!”
殷娘听到了动静,赶忙进来伺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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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5章 脱身
“不论多少银钱都不是问题,你只管把她赎回来,到时候叫她与我们一道回去。”冯嘉玉刚得了滋味,正上瘾呢,如何肯放手?
是以,给那勾栏女子赎身势在必行。
对冯嘉玉来说,能花钱解决的女子,都是小事。
交给殷娘去办,他也安心。
说着,他便掏出一卷银票塞进了殷娘的怀中。
他又嘱咐,“动作要快,立马就去办!别耽搁了!若是那老鸨与你讨价还价,你也不必与她相争,一个烟花女子能费得了多少银钱,速速去办,回头爷的车马会在城门口等你。”
殷娘心念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三爷这是要离开淮州?”
“对,快些动身,咱们越快越好。”
殷娘点点头,匆匆离去。
冯嘉玉一旦决定了什么,就会格外果断。
离开淮州这事儿也一样。
在他看来,既然这里已经有了更能耐更有权势的二哥,那也没必要留下自己,横竖都是冯家人,好处捞不到就算了,这锅他可不想背。
索性什么都不要,一走了之。
什么陈张两家背后的产业,什么暗卫失踪,什么小妹失宠……统统都不重要了!
反正冯嘉玉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遇事退缩,只想着自己玩乐。
他这边还在忙活张罗着,殷娘不在,玉珠就被点名到场。
收敛起泪水,强打精神,玉珠也巴不得快点离开淮州。
离开有冯成康的地方,等时日一长,一切就能恢复如旧……
大少爷睡了个丫鬟这样的小事,到处都有,也不值一提。
玉珠一边忙活着,一边安抚自己。
箱笼刚收好,外头就来了一队人马。
他们手持景王殿下的腰牌,二话不说拿走了冯嘉玉。
小厮惊慌失措,一路跌跌撞撞进来通传,玉珠吓得花容失色:“这话当真?!”
“真的!!咱们三爷被景王殿下的人带走了!”
而且是五花大绑,直接拿下的。
下人们再不懂,也明白自家主子八成是犯了事了……
玉珠双肩一沉,仿若失了魂魄一般,呆呆地坐在榻上,整个人整颗心都空荡荡。
却说那先前离去的殷娘。
她青衣布衫,一身朴素,绕过几条街道,顺着人家后院那一畦畦的菜地走着,终于抵达了某一处宅院的后门。
抬手叫门,里头吱呀一声开了,却是一个生得俊秀英气的年轻丫头。
桃香上下扫了一眼:“可是殷娘子?”
殷娘有些惊讶,点点头应了。
“你想见我们娘子,可有凭证?”
殷娘道:“烦请姑娘将手给我。”
桃香展开掌心,殷娘不慌不忙在上头画了一个字。那正是收到的飞鸽传书上的某一个特别的存在,殷娘当时看一眼就了然于心。
桃香见了,展颜一笑:“殷娘子请,咱们娘子等你许久了。”
绕过长廊,远远瞧见一扇原木样式的门。
门侧朝东,一扇窗户支棱开了一半,盛娇就从这窗口若隐若现探出半边身子,殷娘细细一瞧,只见对方正对着一架雕花方几上摆放的鲜花侍弄。
一时间,女子身段轻盈婀娜,与那含苞欲放的几枝相映成画。
屋内似乎还焚着香,雾染浓芳,炉袅残烟。
盛娇回眸,明亮如水的双眸瞬间点亮了这一切。
殷娘只觉得眼前顿时生动起来。
盛娇笑道:“殷娘子快请。”
一张方桌,两盏香茶。
袅袅如烟,却清雅别致。
窗外清风拂浓翠,屋内窗下娇颜而对,一时间却沉默不语,谁也没有先开口。
“娘子果真妙人。”良久,殷娘轻叹一声,“竟就这般让那冯嘉玉被抓了……我还要道一声谢。”
“殷娘子不必这般客气,我也不过是为了自己,找殷娘子帮忙,只是想能快些了结,不想你却这样得力,倒是让我意外。”
盛娇温温一笑,眼角眉梢皆是欣赏佩服。
殷娘何曾被这样的目光看过,顿时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她垂眸苦笑:“你说为了自己,我……何尝不是?”
“这世道……本就对女子不易,更不要说伺候别人的女子了,这日子只会难上加难。”盛娇劝了两句,“往后殷娘子有什么打算?”
“冯嘉玉给了我一笔钱。”
殷娘还没说完,自己就先笑了,“不是给我花销的,是想让我去给那画舫的姑娘赎身。”
盛娇了然:“冯三公子的老毛病还是没改。”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况且,这对男人而言又算得了什么毛病呢……”殷娘一针见血。
顿了顿,她又道,“我能见一见霜琴吗?我与她多年未见,这一次离去,怕是再无见面的机会了。”
“你是冯家的姨娘,是冯嘉玉的妾,你身契可在手了?”盛娇问了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来淮州前几个月,冯嘉玉又看上了一女子,人家是清白身,是好人家的闺女,刚许下婚约,就等着来年秋天完婚成家了,却被他强占了去……”
“原本,他就想着花点钱了事,可那姑娘是个烈性的,去了府衙告状,一头碰死在了鸣冤鼓旁。”
盛娇微微一惊。
殷娘苦笑:“这事儿闹大了,冯家太太得知……便来了一封信,说冯嘉玉尚未婚配,府中并无正头奶奶,不便留有妾室,于是给了切结书,命冯嘉玉将我们这些所谓的姨娘妾室都处理干净。”
“这事儿隐秘,又事关颜面,是以冯嘉玉的房里没多少人知晓,除了太太安排过来的几个老嬷嬷之外,就我一个了……”
殷娘望向庭院内那一柄长得极为茂盛的芭蕉,见之亭亭如盖,忍不住眼眸迷糊了起来:“我便趁那个机会拿回了自己的身契……”
“我算是明白,为什么霜琴会向我举荐你了,果真有勇有谋,胆大心细,我以茶代酒,敬娘子一杯。”
盛娇举杯。
殷娘回过神来,也举杯对饮。
一仰脖子时,两滴泪飞快滑落,入了那漆黑的鬓角,消失不见。
盛娇安顿好了殷娘。
既然要见霜琴,少不得要等些时日。
殷娘离了冯嘉玉身边,在淮州城里也没别的地方可去,暂住在盛娇处是最好的法子。
骄阳如火,肆意张扬。
冯嘉玉跪在主殿内,膝下却是冰凉如霜的墨玉石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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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人心,人性
“陈家老太太已经招了,说是你来淮州的这段时日,陈家前前后后给你送了不少银钱,还有张家那老太君也主动来禀明,也是同样的情形。”
魏衍之淡淡道,“算起来,这两家前前后后给你孝敬了几千两银子,你都收入囊中花销,可有此事?”
冯嘉玉呼吸一沉,头皮发麻。
他以威慑压制,吓唬陈张两家给孝敬银子,这本就是寻常之事。
别说淮州了,就是京城内也多的是这样的事儿。
根本不值一提。
可……眼下魏衍之竟然这么说,冯嘉玉意识到不对,思来想去后一会儿,忙道:“殿下明鉴,这两家原先就是与我冯家有买卖来往的,冯家远在京城,有些地方的置业自然照看不到,他们两家就是替我们冯家做事的……算起来也是冯家的下人。”
话都说到这份上,对方应该懂了吧?
冯嘉玉战战兢兢,不敢抬眼。
坐在上首的景王殿下微微一笑:“这怎么说的……如今首告于你的,却不是陈张两家,而是你的亲哥哥冯成康。”
“什么?!”
大吃一惊的冯嘉玉猛地抬眼,对上了魏衍之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再看看自己四周都是护卫,肃穆冰冷的气氛弥漫于身,他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殿下是说……是冯成康首告于我?告我什么呢?我、我……只是收了银子啊!!”
陈张两家又没涉足官场,本就是商贾人家。
生意场上收些好处费,行走办事也便宜。
他不信魏衍之不明白。
困惑不解地看向上首的男人,冯嘉玉一时间卡壳,脑袋宛如一团浆糊……
“证据都在这儿,你自己看吧。”
魏衍之丢给他一本厚厚的册子。
翻看一看,里头条条列列所书皆是他与陈张两家勾结,甚至还写明了是他威胁陈张两家不得不屈服,暗中在淮州搜刮民脂民膏。
有了陈张两家的帮忙,冯嘉玉算是中饱私囊。
那几千两的孝敬银子便是冯嘉玉此番来淮州的收获。
看到这儿,冯嘉玉眼前一黑,喉间腥甜。
他有小心思,是以收来的这笔好处费自然也没有告知父亲,更没有说给外人,没想到原先以为的好处,今日却成了一把深深刺向自己的利刃!
魏衍之见他面色发白,慢条斯理地端起一盏茶细细品着。
“还请殿下明鉴,这是、这是污蔑,我不曾做过!!”冯嘉玉深深拜倒,“还请殿下让我与二哥当面对质!”
魏衍之长久没有开口。
回应冯嘉玉的,就是一片沉默。
这种沉默令人心慌意乱。
额头上的冷汗不断滑落,刺痛了双眼,模糊了视线。
就在他惊魂未定之时,魏衍之说话了:“这事儿由你兄长首告,他大义灭亲,勇气可嘉。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我不拿你根本说不过去……这样吧,我先把你押入地牢,这案子可以慢慢再审,横竖还有沈正业摆在你前面,你有的是时间与你兄长好好聊。”
冯嘉玉瞳仁一紧。
端坐于上首的景王眼眸冰冷,只一眼,看得冯嘉玉不敢再吭声。
他浑身瘫软地缩在地上,任由侍卫拖了出去。
冯嘉玉入狱,消息不胫而走。
盛娇收到了宝心的飞鸽传书,笑盈盈地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殷娘。
殷娘眼眸一闪,露出了久违的真心笑容:“就是不知这案子往后会如何,他毕竟是冯家的亲生子,那位冯大人只手遮天,怕是……还能救回他。”
“无妨,至少在淮州这段时日你不用担心,冯成康在呢。”盛娇眯起双眸,展开一方素纸,纸笔点墨,手腕灵活如龙,在上头落下了两行诗。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盛娇呢喃着这两句,唇边的笑容越发沉溺,“冯嘉玉这会子一定觉得自己冤枉极了,自以为本就是澄澈纯净……也好呀,这样狗咬狗的戏码我已经很多年没瞧见了。”
殷娘眉心微动,望向她。
只见荧光微弱,笼在她的眉眼间。
她身后是一方素朴的直棂柜,红漆雕花,古朴素雅;柜旁便是一条长案,上头摆着几样瞧着十分不起眼的瓷器花瓶,未见琳琅却错落有致;案旁又是一只雕花方几,正是白日里殷娘瞧见的那一样。
原就显得色泽暗沉,在这一片烛光中更显得神秘朦胧。
偏盛娇一身淡雅又明艳的水红色硬生生点亮了四周。
殷娘只觉得心中疑惑——这女子瞧着平民打扮,这屋子里的摆设也多简单素净,怎么偏有一种别样的贵气萦绕其身……
忽然,她心念一动,像是明白了什么。
“那封信竟是你送去给冯嘉玉的?”
话刚说完,殷娘又自觉说错了话,忙摇摇头讪笑道,“是我糊涂了,那封信本是冯家老爷寄来的,又与娘子何干?”
盛娇撩起眼皮,温柔的声音仿若天地间最皎皎的月色:“是啊,是冯钊写的信,又与旁人有什么干系?冯钊让冯嘉玉来的淮州,冯嘉玉事情没办成又能怪谁?”
她说着,笑容越发轻快。
殷娘心头一紧,瞬间明白了什么。
张了张口,好半晌殷娘才苦笑道:“……原来,给我书信的人也是娘子你。娘子真是……好计谋。”
盛娇笑而不语。
直到这一刻,殷娘才算明白,冯嘉玉来淮州,并让自己跟随,从一开始就是设计好的一个圈套。
冯嘉玉必定会来淮州,而她……也必定跟在身边。
想清楚了其中关键,殷娘恍然大悟——难怪,霜琴一举荐,这娘子就直接用了她,委以信任,原来……就连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预判内。
“你就不怕……我对冯嘉玉当真动心,坏了你的好事么?”
殷娘还是想问个清楚。
盛娇下笔行云流水,笔墨所到之处走笔龙蛇。
一笔书就,她才莞尔道:“有什么好怕的,你若改主意,自然也有改主意后应对的法子,这条路不通,那就换一条。”
殷娘闻言,眸光大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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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7章 狱中
刚刚入夏,淮州的天气就彰显出阴晴不定的特质来。
一早起来还是晴天,还未到正午,又开始下雨了。
三个水丫头着急慌忙地赶回来,抢着收起晾晒在庭院里的各种药材,三人也不说话,各自配合,匆忙却又不显繁乱,不过片刻功夫,药材都被完好无损地收入库房。
刚忙完,桃香步伐匆匆地过来了。
瞅一眼已经腾空的庭院,桃香松了口气:“难为你们三个忙得快了,刚从骆先生那儿回来吧?厨房里煮了薄荷茶,你们赶紧去吃一口。”
水菱笑了:“还是桃香姐姐好,有什么好的都想着咱们。”
“哪里是我,是董娘子煮的,说是天气热了起来,日常都备着,别叫咱们家的人都给热病了。”
桃香俏生生一笑。
“桃香姐姐就别跟咱们几个客气了,我方才路过厨房时瞧见了,里头的水油糕是姐姐你买的吧,嘻嘻嘻,谢谢姐姐。”水蕙上前抱着桃香,嬉皮笑脸地夸着。
桃香俏脸一红:“你们这几个小蹄子,还不快点洗了手过去!仔细去晚了一口都赶不上!”
几人嬉笑一番,又散开。
厨房里,董娘子已经按照盛娇的吩咐,备好了解暑消腻的薄荷茶。
这茶水也是用盛娇配好的药包煮出来的。
原以为药包煮出来的茶水定然苦涩,难以下咽。
没想到那茶汤清亮,略带浅浅的碧色,摆在日头底下一看,真是又好看又沁人心脾,尝一口清雅回甘,顿觉胸口的闷气都被冲开了。
哪怕不加糖,就这样品着就很够滋味。
盛娇特意嘱咐过,说董娘子也能喝,但一日不能超过三碗。
董娘子喜滋滋地与众人分享着。
不远处,盛娇扫了一眼——董娘子的肚子又比前些日子大了一圈。
想起还有个孙元谱,盛娇也忍不住有些头疼,到底该不该让他们夫妻见上一面呢……
正犹豫着,牛吉来传话了:“娘子,外头来人,说是请娘子去一趟。”
盛娇不慌不忙理了理衣衫,带上桃香迎出门外。
门口一行人也是侍卫模样,拿着魏衍之的腰牌,倒是让人挑不出错。
“盛娘子,请吧,我们殿下说了之前的案子要请娘子前去地牢一趟。”
盛娇也没多话,点点头领着桃香坐上了马车。
马车内锦缎铺就,桃香仔细一摸,惊叹道:“这是什么,竟这般柔软!”
桃香自然认不出来,那是用了最柔软的棉絮与丝茧揉成的里料,京内富贵人家拿来做冬衣的一等一的好料子,却不想在这里被制成了马车的垫子,当真奢华靡费。
盛娇看在眼里,一言不发。
马车徐徐,走在青石板砖的路上。
雨正浓,幽幽散着闷热的潮气。
路过的房檐滴滴答答,正落着成串的雨珠。
盛娇撩起帘子贪看,竟觉得这样灰蒙蒙的景色也别有一番趣味。
车行约莫半个时辰,停稳了。
地牢到了。
再一次来到这里,桃香心中隐隐后怕。
但她依然强势地护在盛娇前面,大大的眼睛环顾四周,警惕到了极点。
盛娇拍了拍她的后背,温温一笑:“无妨,这次咱们来不是受刑的,是看别人受刑的,你若是怕,就留在这儿等我。”
“不怕。”桃香立马来了精神,“咱们一块去。”
“好。”
进了地牢内,外头的闷热潮湿被瞬间隔断。
里外俨然两个世界。
顺阶而下,往深处走去,前头有狱卒领路,盛娇问他们要了一盏小小的油灯提在手里,面对扑面而来的昏暗她半点不怕,那双深沉如渊的双眸中还隐隐透着兴奋。
一路走进,终于停在了一处牢房门外。
那狱卒道:“这人想见你,上头的大人吩咐了,你们只有一顿饭的功夫,想说什么就说吧。”
说罢,狱卒离去。
盛娇提起油灯,努力想看清里头的光景。
可一盏小小的油灯又怎能照亮这沉重阴湿、如厚泥焦土一般的牢笼呢……
反而照亮了盛娇的脸,茫茫晕染,宛若美玉生晕,更衬得那双眸子顾盼生辉,剔透深邃。
“呵……”牢狱内传来一声冷笑,紧接着有了窸窸窣窣的起身声。
深处的人走近了,却是冯嘉玉。
他依旧华服在身,只是多了凌乱与脏污,与平日里那翩翩如玉的公子模样判若两人。
他与盛娇,一个在内,一个在外。
隔着牢笼,四目相对。
那一日冯嘉玉初到淮州的场景,似乎还历历在目。
今日再见,竟沦落到这地步。
盛娇勾起唇畔:“好久不见了,冯三爷,你是……犯了什么事,怎么也进地牢了?”
“少跟我来这些虚的,你这女人最是虚伪无状!!”
冯嘉玉鼻息里喘着粗气,“我问你,我今日到这种境地是不是你搞的鬼?”
“这话从哪儿说起?”盛娇闪了闪眼眸,“我根本不知道冯三爷下了地牢,也是方才瞧见了才知晓的,说实话,我比冯三爷还惊讶呢。你——不是冯家少爷么,冯大人知道你如今这副模样么?”
“怎么可能跟你无关?”冯嘉玉气急败坏,“要不是你出现,我小妹根本不会失宠,如今你处处跟在景王殿下身边,不知进了多少谗言,我今日这样,还不是拜你所赐?!”
盛娇退后两步:“我瞧冯三爷疯魔了,这样可笑的话也说得出来,我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我竟能说动殿下把清白的冯三爷关起来么?你可太看得起我了。”
她说着,轻轻笑出声。
笑声在地牢那幽长的走廊里回荡,飘去了很远。
已经失真了的笑声撞击着耳膜,令人无端生出一股恐惧来。
这恐惧犹如毒虫,悄无声息地爬上人的后背,硬生生叫冯嘉玉冷汗直冒。
不是盛娇,竟然不是盛娇?!
不是她还有谁?
难道真的是自己嫡亲的二哥把自己送进来的?
冯嘉玉不相信!!
他目眦欲裂,双手用力敲打着牢笼,发出野兽一般的怒吼:“就是你!都是因为你!!你怎么不死了的,你早该在三年前就死了的!!搞死盛家的时候,本该算上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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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疑点
盛娇什么也没说,摇摇头又退后了一些。
“狱卒大人,我与这人没什么好说的……他这样实在是叫人害怕,我想离开了。”
她说得格外胆怯,似乎真的被吓到了。
又过了一会儿,狱卒才来领路,又把盛娇领了出去。
期间冯嘉玉不断嘶吼谩骂,口中就没一句好话。
从盛娇到盛家满门都骂了个狗血淋头……
直到盛娇彻底离开,他才浑身无力地瘫坐下去,骂也骂不出来了,只剩下无力又无用的低声哽咽。
片刻,他的视线内出现了一双锦鞋。
云锦绣面配金凤粉蝶,掺了金丝织就,哪怕在这牢狱间,只要有一星半点的火光,就能照得它如流水迎光一般,散发出淡雅的暗芒,极尽奢华富贵。
就这一双鞋,哪怕冯华珍都不曾拥有过。
冯嘉玉怔住了,缓缓往上看,看见了平川公主那张冷若冰霜的脸。
她略显厌恶地皱了一下眉头:“你身边的那个叫玉珠的丫头,和冯成康有苟且一事……你知道多少?”
冯嘉玉半晌回不过神来,整个人都是懵的:“谁?和谁?”
平川公主用袖口掩住口鼻,冷哼:“看来你也是个蠢的,自己身边的丫鬟都跟你的二哥搞在一起了,你竟还一无所知。”
她往身侧使了个眼色,很快听枫丢了一团东西进牢房。
柔软轻盈,还带着点点幽香。
竟是……女子的肚兜!
平川公主冷冷道:“这是在你二哥床榻上发现的,这东西你总该认得吧?”
冯嘉玉终于看清了。
那是……玉珠用过的贴身物件!
他双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平川公主懒得跟他多说,丢下东西就走。
回到地牢门外,早已看不到盛娇的身影,又细细询问了奴仆,得知盛娇她们上了另外的马车,许是已经回去了。
平川公主这会子心浮气躁,气得不行,哪有功夫去管盛娇的去向。
沉着脸上了马车,她又一口灌下茶水,思来想去还是愤怒不已,重重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好你个冯成康!!竟与本宫玩这样的把戏!”
“殿下仔细手疼。”听枫忙替主子揉着。
点墨也赶紧上前打扇,口中不断劝着。
平川公主这一次是真的气坏了。
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有人入了她的门,竟还这般迫不及待去找旁人,找的人还只是个下贱的丫鬟!
这让她的面子往哪儿搁?
偏偏这会子冯成康得以重用,魏衍之已经放话了,冯成康作为首告,在进京之前负责冯嘉玉以及陈张两家的案子。
平川公主不是愚蠢之人,当然明白皇兄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也就是说在进京之前,她动不了冯成康。
一腔怒火总要有个发泄的人,冯嘉玉就成了这个倒霉蛋。
“殿下,这件事当真与那盛娘子无关么?”点墨问。
“应当无关。”平川公主冷静下,沉了沉眼眸,“今日她不知是本宫派人让她来的,皇兄那边本宫也做了安排,皇兄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就出卖我……”
方才在地牢里,平川公主早早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听着一切。
听到盛娇与冯嘉玉的对话,也看到了盛娇的反应。
以自己从前对盛娇的了解来判断,十有八九这女人也是被牵扯其中的。
事情一出,平川公主就意识到不对。
盛娇在这些事情里太扎眼了。
不把她的嫌疑排除,平川公主不放心。
是以,才有了今日的一番试探。
思来想去,平川公主浑身烦躁,索性合上双眼。
“殿下,既然那冯成康这般戏弄于您,您说什么也要给他点颜色瞧瞧。”听枫不服气道。
“能怎么给颜色,眼下又离不了淮州……”点墨无奈。
“冯成康是冯家少爷,那冯嘉玉不也是,他们兄弟相争难不成传出去好听么?既然动不了冯成康,那就拿冯嘉玉开刀,横竖打的是冯家的脸!”听枫一套接一套,说得一阵痛快。
“咱们殿下可是圣上最最宠爱的公主!是金枝玉叶!冯家再风光,那也只是臣子,一个臣子这般放肆,难不成还叫咱们殿下硬生生咽了这口气?”
听枫的话瞬间点亮了平川公主的眼眸。
“听枫这话对,一样是教训,这耳光未必要落在冯成康的脸上才算疼,杀鸡儆猴的戏码一样也很好看。”平川公主顿时快活起来。
眯起眼,她笑眯眯地对着听枫夸赞道,“不错嘛,真有你的。”
以平川公主的性子,这件事就不可能轻轻揭过。
她暗中派人查了冯嘉玉留下的奴仆,自然很快就查到了玉珠的身上。
那一夜玉珠自以为天衣无缝,无人瞧见,其实夜半轮值的小厮哪一个都眼明心亮。
跟在冯嘉玉身边久了,男女之事自然是通晓的。
冯成康本也没想过遮掩,那闹腾出的动静怎可能瞒得住?
最终,玉珠被带进了平川公主的偏殿内。
惊慌失措,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的小丫鬟战战兢兢跪在地上,没有吩咐,压根不敢起身。
直到平川公主回来,她才被拖了进去。
平川公主才问了一句,玉珠就吓得磕磕巴巴:“求这位贵人饶命,没有这回事的……”
“大胆!当着殿下的面还敢扯谎?”听枫呵斥,“这位是平川公主,劝你收起你那点子小心思!别平白给自己添皮肉之苦!殿下问你什么,你只管回答就是,旁的啰嗦不准有!”
闻言,玉珠眼前发花,险些晕过去。
公主,竟然是公主……
她还以为这辈子见到的最厉害的人物也就是冯家老爷或太太了……
没承想还能见到公主……
平川公主:“本宫问你,你如实回话就是。那一夜,是不是你与冯成康同宿?”
玉珠吓得牙齿都在打颤。
“我、我……不是的。”
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嬷嬷得了听枫一个眼神示意,拿着板子冲着玉珠的脸蛋就是狠狠两下。
顿时,玉珠口鼻一片鲜红,被打得晕头转向。
“不是跟你说过了,别扯谎。”平川公主不耐道,“本宫在冯成康的床上发现了你的肚兜,你这又怎么说?”
第289章 活命
玉珠被打得眼冒金星,只觉得两边脸颊火辣辣地疼。
一张口,嘴角被扯动了,又是一阵钻心难言的痛楚,令她泪如泉涌,簌簌落下的泪珠很快打湿了身前的衣襟。
偏又不敢哭得大声,她忙不迭地磕头:“求公主殿下饶命,求殿下饶命……”
“想活命,那就实话实说。”
平川公主细细欣赏着指尖上新染的芳华,那是用了新制的花瓣汁子调配出来的颜色,是她如今的心头好,瞧着那一水鲜亮的颜色都能让人心情好上几分。
她连一个正眼都不给下头跪着的女人,慢条斯理的语气中暗藏杀机。
可惜……玉珠从未与宫中这些贵人打过交道,哪里能嗅到危险的气息。
一听人家这样说,她忙又跪拜叩谢,急匆匆道:“奴婢也是被人蒙骗了的,原先……奴婢就是三爷房里的人,那一天是那个殷姨娘哄骗了奴婢,让我更衣梳妆,又把我送去了二爷的房里。结果、结果……许是天黑灯暗,二爷一进房就、就……”
玉珠说不下去了,忙匍匐在地,浑身抖如糠筛。
平川公主不怒反笑:“本宫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这样啊……”
语毕,她给了身侧一个眼神。
很快听枫、点墨二人便上前搀起玉珠。
又有宫婢端了个软蒲的圆凳上前,这是给玉珠赐座。
玉珠惶恐不安地坐下,泪水不自控地滑落。
“瞧瞧你哭得,别说冯成康了,就是本宫瞧见了也心疼呀……不怪冯二爷对你另眼相看。”平川公主柔声道,“吕嬷嬷,还不快些让人给她洗弄干净,啧啧啧,天可怜见的,你们下手怎么就这么狠呢?人家还是个小姑娘呢……回头这脸要是坏了,岂非要本宫养着她一辈子?”
吕嬷嬷应了,福了福笑道:“殿下心善宽厚,若这丫头真有本事入得了您的眼,那也是她的福气了。”
“瞧瞧,本宫身边的人就是这么会说话。”
平川公主轻叹,又是一副平易近人的轻快模样。
她招招手,让玉珠坐得近一些,轻轻问:“冯成康在床上与你成就好事时……是怎样的?”
玉珠吓了一跳,眼神四下飘了飘。
如此羞人之事怎能宣于口?
她说不出……
玉珠只顾着害羞,根本没留意到听枫与点墨飞快交换了个视线,听枫扯了扯嘴角有些嘲弄,而点墨则垂下眼眸,似有不忍。
她们俩都是平川公主的心腹。
看穿不说穿,既是生存之道,更能让她们活得更久更好。
当下一片安静,唯有平川公主耐心询问的声音不断响起。
“好妹妹,本宫也不瞒着你,冯成康也与我相好,若是你真的入了他的眼,往后少不得要与本宫来往,与其到时候生疏,不如现下就活络,也能快些熟稔,你说是吧?”
平川公主拉住玉珠的一只手,轻轻抚了抚。
很快,听枫点墨二人悄然退下。
内殿里,纱幔层层落下,只有两道隐隐约约的身影凑在一处。
许是玉珠挡不住平川公主的催问,终于细声细气地说了什么,守在外头的听枫、点墨也听不清,倒是后来平川公主的笑声格外刺耳。
听枫唇边的笑容放大了不少:“又是个蠢货。”
点墨却微微皱眉:“你轻声些,殿下心情不好,别叫殿下听见了迁怒于你。”
“你说,这个叫玉珠的丫头还能不能活着离开呀?”听枫压根没听到对方的提醒,反而显得更兴奋。
“不知道,殿下的意思你别随意揣测,你忘了上回殿下罚你的缘故了?”
点墨冷着一张脸,正色道。
这话一出,听枫立马消停了。
此刻,另一处偏殿内。
宝心得知了消息。
一旁听到的霜琴有些不理解:“玉珠是三爷的丫鬟,怎么被平川公主召见了?”
宝心:“能为什么,自然是有她的原因。”
见宝心不愿明说,霜琴又往前一步:“其实玉珠那丫头心不算坏,就是嘴上刻薄了些,心眼小了点,平日里该做的事情一样不少,人也勤快,太太她……很喜欢玉珠的。”
宝心失声发笑:“冯家太太的喜欢到了平川公主跟前一毛不值,这话你与我说可没用,要给那公主殿下说才成。”
霜琴小脸僵了僵。
她哪里敢去平川公主跟前说话。
那可是当今圣上最疼爱宝贝的女儿,哪怕景王殿下在这儿,也要给这个亲妹妹三分面子。
没看到那冯成康到了公主殿下跟前,也只能跟个下人似的伏低做小么?
“对了,明日你与我一道出去逛逛。”宝心漫不经心道,“有人想要见你。”
这话说完,宝心就自顾自地看着书。
半晌没听到回音,她抬眼一瞧,看见了霜琴紧张的双眸。
她嗤笑两声:“瞧瞧你这出息,还没怎么样呢……你就这般了?”
“……我实在是心慌得很。”霜琴垂眸实话实说,“咱们这事儿要是露馅了,怕是天都要被捅破的。”
“说得好,既然你这么有觉悟,我也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宝心放下手里的书卷,轻快道,“咱们已经在这条路上了,往回走只有死路一条,往前尚有一息之地,但若是你总这般担惊受怕,更容易露出马脚,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宝心说完,叹了一声,“事已至此,你我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唯有往前,明白了吗?”
霜琴眨眨眼睛,似懂非懂。
“罢了,跟你说这么多也没用,明日要见你的是殷娘。”宝心干脆利落地给了个答案。
霜琴这才松了口气,捂着心口:“那就好……”
宝心:……
又是一个深夜。
这个晚上似乎格外燥热。
一场接一场的雨并未让淮州降温,反而愈演愈烈。
魏衍之刚歇下,外头就有人禀报,说是平川公主热得受不了,要命人去冰窖取些冰块来用。
魏衍之当即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这点小事也来回话?派几个人让跟着她的人去就是了,冰窖里寒气重,让人别进得太深,别到时候又染了病气再来麻烦。”
第290章 义诊
这一支小插曲不过须臾间便平复了。
魏衍之躺在榻上,久久未眠。
一开始想的是冰窖里的秘密,紧接着又想起了盛家的冤案,最后免不了的将所有思绪都落在了盛娇的婚约上……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足以令人头疼的事情。
真正让他介怀的,还是父皇的赐婚。
这赐婚明面上是给盛娇替淮州百姓鸣冤的奖励,实则也是对自己的敲打。
盛娇依旧是那个盛娇,但她不可能再成为景王妃。
没让她背负罪臣之女的名头,还给了个相当体面的婚约,这已经是皇恩浩荡。
魏衍之明白,若是一意孤行,做得太过了,不但得不到盛娇,还会将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一切付之东流。
他闭了闭眼,鼻息间似乎还能嗅到她那独有的清冷馨香。
周江王世子,周江王世子……
一个巴临质子也敢染指他的女人!
心底的怒火被点燃了,他心中有了主意。
翌日清晨,平川公主破天荒地来找魏衍之一起用早膳。
“你做什么亏心事了?难得见你起得这般早。”魏衍之打趣。
“哪有,小妹不过是内疚,昨夜惊扰了皇兄休息。我知道皇兄日理万机,忙得不行,定然是不能赖床的,这不——”
平川公主欢快地笑着,命人送了两碟子点心上来。
一样是金丝芙蓉酥,另一样却是松仁奶油茶卷。
“这是你身边那位吕嬷嬷的手艺。”魏衍之一眼就认出来了。
“难为九哥还记得。”平川公主嘻嘻一笑,“既然记得,也当知如今吕嬷嬷年纪大了,小妹平时都不舍得让她下厨呢,今日为了给皇兄赔罪,特地让她露了一手,皇兄就别怪罪了吧。”
“谁舍得怪你?”
魏衍之轻笑,“真要怪你,父皇还不得罚死我。”
平川公主的唇上染着鲜红的胭脂,闻言笑得越发天真愉悦。
她悄悄附在魏衍之耳边:“我也派人给盛娘子送了一份。”
顿时,魏衍之眉眼舒展,笑容也真切了几分。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彼此心中有数。
用罢了早膳,宝心求见,她今日想去淮州城内逛一逛。
魏衍之:“去吧。”
宝心大喜过望,屈膝福礼后,她又看向平川公主,眼底都是期许:“公主殿下要不要同行?淮州虽不比京城,但也独具水乡风情。”
平川公主摆摆手:“本宫就不去了,你自便吧。”
宝心失望极了。
但她隐藏得很好,立马又满脸堆笑:“好。”
出了偏殿大门,平川公主远远瞧见宝心的马车已经行至行宫门外,她眯起眼眸,冷哼一声。
听枫是她身边最得意的一朵解语花,见状哪里不明白自家主子的心思,忙道:“这位宝心娘娘未免也太心急了,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与殿下您拉拢关系……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真当自己是正经侧妃了?”
平川公主骨子里是瞧不上宝心的。
闻言,她抬手拢了拢发髻:“随她去吧,皇兄的女人而已……只要没入玉牒,侧妃、妾室又有什么两样?”
说着,她又侧目,声音压低几分,透着阴霾,“昨夜的事情可安顿好了?”
“殿下放心,无人知晓。”
“好。”平川公主勾唇一笑,心情畅快。
宝心的马车进了城。
身边带了护卫与宫婢,马车内坐着宝心与霜琴二人。
到了城内最热闹的集市街道,宝心便领着霜琴下了马车,沿着街边的小摊逛了起来。
护卫与宫婢守在身后,宝心一路逛一路买,倒真有几分出来游玩的富家女眷的模样,霜琴也跟着放松了不少,还买了两根银簪把玩。
路过藏雪堂时,见到里面正在义诊。
宝心道:“进去瞧瞧,也看看这淮州名医的本事。”
跟在她们身后的护卫与宫婢自然不会说什么。
宝心如今在偏殿里的身份尴尬。
魏衍之默认了她侧妃的位置,可到底没有正式纳入王府,缺了手续。
是以,这些跟着人只要保证宝心安然无恙,其余的事情都不便多插手,只管跟着就是。
藏雪堂里人多,他们便守在门外。
宝心很乖巧,并没有走到内堂,只是留在了他们视线范围之内。
排了一会儿后,她便见到了正在义诊把脉的盛娇。
一张四四方方的长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另有一方脉枕摆得规矩,左手边是一本伤寒杂病论,上头还放着一只针包,里头都是盛娇用惯了的银针。
桌后方,盛娇着天青色布衫配杏白的比甲,下身则是鸦青的襦裙,只在袖口裙角处留了一排细密的精致纹路。
宝心仔细一瞧,那是桃花纹。
民间大众都很喜欢的一种纹路,但想要制得这般精细漂亮,也实属难得。
宝心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再转过视线时,盛娇已经望着她露出轻柔的笑容:“这位夫人哪里不舒服?”
“这几日天渐渐热了起来,我晚上总也睡不好,偏又不敢用太多的冰,生怕过了寒气……还望这位娘子能帮着瞧一瞧,开几剂药来与我吃一吃,好解了这心烦。”
宝心软言细语,张口就来。
盛娇笑而不语,将脉枕搁在了宝心的手腕下。
“夫人脉象脉势郁勃、动跃而燥,想是暑邪入体,耗损阴气津液,故而晚间睡不好,用冰嘛……治标不治本,还需吃些安神生津的药,方能妥帖。”
“不能用冰么?”宝心眨眨眼睛,“可要是我家里有人用了呢?”
“若是分量不多,倒也无妨。”
“分量多不多我不知晓,但大半夜用来总归有伤肌体,况且又是未曾怀孕生养的女子,想来更有损伤。”宝心叹了一声,“不如这样,还请女大夫多开一味药,我带回去也能给她调理一二。”
“未见到病患,不曾把脉相看,还请这位夫人谅解,我不能随意给你多开药,若是……病患觉得不妥,大可亲自过来一趟,藏雪堂日日都有人,若我不在还可以请唐大夫把脉,他可比我厉害多了。”
“这……”
对上盛娇温柔的笑意,宝心只好点头应了。
盛娇起身,又让霜琴跟着去后头拿药。
刚进了小门,盛娇轻声问:“昨夜有人去了冰窖,可是平川公主?”
第291章 自己做主
霜琴一愣,小脸绷得紧紧的,快速地点点头。
在来的路上,宝心已经与她说了。
昨夜平川公主的人开了冰窖的大门,进去了约莫两刻钟才出来,得知消息的霜琴一路上都心神不定,连连追问为何昨夜不与她说。
宝心好笑地瞥了她一眼:“跟你说?瞧瞧你这胆小如鼠的模样,跟你说了你岂非要一晚上辗转反侧,到了那两位贵人跟前一准露馅。”
霜琴哑口无言。
到了盛娇这儿,对方也是一针见血。
点头后,霜琴又不安道:“盛娘子,这事……应当无妨吧?”
“无妨。”盛娇温温一笑。
命小童抓了药,又探出去问外头的宝心:“这位夫人是想带着药回去吃,还是在堂内煎好了现吃一剂?”
宝心:“还是现吃一剂吧。”
盛娇:“那就麻烦夫人身边的丫鬟看着药炉子了,药堂里的小童忙不过来,终究还是夫人自己人看着稳妥放心些。”
宝心点头应了。
索性将霜琴单独留在这儿煎药,她领着其他人继续闲逛去了。
盛娇叮嘱道:“这药一个时辰也能得了,夫人莫要过了时间。”
藏雪堂门外,盛娇与宝心告别。
那些跟在宝心身边的人全然没察觉到哪里不对。
目送着宝心远走,盛娇缓缓收回视线,回眸瞥了一眼身后角落里的小门,转身落座,继续忙活着义诊。
在藏雪堂时日久了,来往百姓也都认得了她。
盛娇是女子,又生得温柔美貌,说话轻言细语,令人十分受用,很多老弱妇孺都喜欢找她看病。
且经过唐大夫的点拨,这位盛娘子也颇有医术。
往往施针加汤药双管齐下,能叫百姓们花最少的钱,就能解了最难的困。
虽说有些沉疴旧疾无法一时根除,但经盛娇之手总能缓解许多。
盛娇每看完一个病人,就给对方赠送了一只小包。
里头正是她自己配出来的薄荷药茶。
“天气渐渐热了,但凡身子不爽的最怕过这暑气之季,若是您不嫌弃,这薄荷药茶只管拿回去,清水煎煮,滚了后再炖上一小会儿,搁在一旁放凉了就好喝了。只是两点,一莫要在饭后用,二是睡前别用,别的什么时候都好。”
她轻快地叮嘱着,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柔的笑。
来看病的人见还有茶包可拿,又见盛娘子这般体贴周到,没有不欢喜的,一一应下后,便将茶包带回了家。
又忙完了几个病人,盛娇望了一眼后面。
焕儿出来了,冲着她眨眨眼睛:“两位姐姐正说话呢,哭得稀里哗啦。”
盛娇忍俊不禁,从兜里摸出两块饴糖来塞给他:“难为你帮我看着,有心了。”
焕儿吃着糖,笑出了一嘴牙花。
焕儿倒是一点没夸张。
后院煎煮药汤的厢房内,霜琴与殷娘一见面,双双就红了眼睛。
霜琴担惊受怕了这许多时日,故友再见,一时间情难自已。
倒是殷娘稳了许多,一面染红双眸,一面上前劝着霜琴。
“多早晚没见了,怎么一见还哭上了……”她替霜琴擦着泪水,努力弯唇浅笑,“瞧你,这些时日倒是没什么变化,想来日子过得不错。”
“那位……新主子倒是对我很好。”霜琴哽咽道。
殷娘微微一惊,似乎明白了什么:“那不是很好,冯家小姐是个什么脾性我都知晓,原先在闺阁内就跋扈任性、被宠坏了的,就算你是她的陪嫁丫鬟,想必也过得艰辛。”
霜琴立马也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嘴。
冯华珍之死是个天大的秘密。
哪怕是殷娘,能瞒着就瞒着。
霜琴忙抹去眼泪,岔开话题:“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三少爷被抓了,你往后要怎么着?”
“我早就不是冯家的奴仆了,太太为了给三爷寻一门婚事,便将他房里的人都摒除干净……原先你知晓的几个通房,一个都没留下。”
闻言,霜琴吃惊:“那红儿和白杏呢?”
殷娘鼻尖一酸,缓缓摇头:“她们两个不愿离开三爷……被太太强行配了人,发落到郊外庄子上去了。”
短短的一句话,听得霜琴心惊肉跳,无端生出一股寒意来。
与殷娘不同,红儿与白杏这两个,是冯嘉玉身边伺候最久的丫鬟。
论与冯嘉玉的情分,远在殷娘和玉珠之上。
要说姿色,这两个也不过平平……
“她们俩是最听话乖顺的呀,别说姨娘了,就连通房的位置都不愿去争一争的,只想着守在三爷身边伺候就好。”霜琴吃惊。
殷娘苦笑:“太太说了,等三爷回京便要给他张罗婚事,正房奶奶没进门,我们这些人都没给奶奶敬过茶,算什么妾室姨娘?也就是我……反应快了些,主动与太太说,求太太放我一马,我也说了……我在老家尚有婚配,太太才饶了我一命。”
“可你……”霜琴生怕触到殷娘的伤心事,欲言又止。
“太太什么人,我们又是什么人,太太只晓得我的底细,却不知沧海桑田,寥寥数年早就物是人非,人家怎么会去细究我说的人是否还在?太太要的,不过是个正儿八经的理由罢了。”
后因发落了红儿与白杏两个,冯嘉玉大发雷霆。
太太怕过犹不及,便放了殷娘的身契,让她伴在冯嘉玉身边好生安抚。
横竖殷娘已经脱了奴籍,老家也有人等着,冯夫人才不怕她会眷恋着自己儿子不放手。
要是殷娘当真不长眼,那红儿、白杏就是她的榜样。
一番话说完,殷娘擦干了泪水:“别说这些个不开心的事了,我想见你一面是有些话与你说……”
“我不是冯家的家生子,远……比不得你,可我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必定要交代给你,你可要好好听着。”
殷娘伸手握住了她的掌心,“虽说主仆各有不同,主子高低也决定了咱们的位置,可……奴婢就是奴婢,一生为奴,一辈子都任人差遣。谁也不是天生下贱的,谁都是老子娘生的……你与我相识一场,我多谢你从前帮我那么多,我要走了,你可要好好地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若是以后有机会,能拿回身契就拿回身契,正正经经自己做一回主!”
第292章 借力
霜琴瞪圆了眼睛,泪水一点一点夺眶而出。
她张了张口,有些不知所措。
殷娘的这话触及到了她心中深处,那一片从未被点亮的地方。
不为奴?
拿回身契?
自己做自己的主?
换成过往,这些话在霜琴听来简直如天方夜谭,痴人说梦。
可如今看着殷娘,见她虽不比从前风光富贵,但那双眼睛好似活了一般,泛着粼粼生机,就看得人好生羡慕。
“盛娘子是个好人,你若是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大可以去问她。”殷娘说着,又从袖兜里摸出两张银票塞进霜琴手中,“拿着。”
“不不,我怎么能要……”
一看那银票上的金额,霜琴吓坏了。
那可是一张五十两的。
两张就是一百两!
这些银钱足够乡下人家衣食无忧地过大半辈子的了。
“让你拿着就拿着,我手头还有,你我这一别兴许往后一辈子都见不着了,在冯家我唯一放不下的人就是你……”殷娘轻笑,“亏待了谁,都别亏待自己,明白么?”
“那你要去哪儿?”霜琴急了。
“天高海阔,去哪儿不行?我是自由身,是良民!手头又有银子,去哪儿都能过好。”殷娘双眸放光,“好妹子,你好好的,咱们往后若是有缘再见,若是见不着了……你也要保重自己!”
风乍起,吹落片片殷红。
雨滴也跟着洒了下来。
原以为是下起雨,却不想是清晨挂在枝头片叶上的水珠儿,抬眼间依旧是一片明媚灿烂。
那日头蒸腾着暑热,一点点弥漫开来,轻轻又紧紧地笼着霜琴的一颗心。
殷娘说完这些话就走了。
望着她玲珑的身影从门外消失,霜琴久久无言。
直到炉子上的药罐子冒着热气,发出噗噗的声响,她才慌乱地将药罐子取下,动作太快了又烫到了手指,忙不迭地捏着耳垂,又是一番手忙脚乱。
待宝心进来时,一盏汤药刚好凉下一半。
宝心一饮而尽,领着霜琴打道回府。
见霜琴一步三回头,她忍不住打趣:“你要是舍不得,我就把你安置在这里,也做个弄医侍药的小童如何?”
霜琴俏脸一红,忍不住横了一眼:“快些走吧,出来一趟怎么话还多了……”
外头早已没有盛娇的身影。
义诊时间结束,盛娇早就回去了。
宝心与霜琴坐着马车,摇摇晃晃地往御府院赶。
霜琴正想事情想得出神,冷不丁眼前多了一只打开的油纸包,里头竟是刚刚出炉的几样糕饼。
宝心笑道:“吃吧,特地命人排队去买的。”
那糕饼还冒着热气,阵阵浓香透着甜蜜,都是霜琴喜欢的味道。
道了一声谢,霜琴接过慢慢吃起来。
突然她打开了话匣子:“……方才我见到殷娘了,她给了我一百两银子。”
“她人还怪好呢。”宝心微微挑眉,“我怎么就没这样的好友,一出手就是一百两。”
原先这话只是打趣。
可说完了,宝心又认真回味了片刻,补上一句,“你提醒我了,下回来见盛娇时我也要跟她要点钱。”
霜琴:……
被这么一打岔,霜琴竟有些哭笑不得。
她无奈:“殷娘是让我往后有机会了脱了奴籍,过自己的日子去,别再过这样伺候人的生活了。”
“这话不错,这殷娘挺有远见。”宝心赞道,“她是不是从冯嘉玉那儿搞到了不少银钱?”
霜琴:“……大概吧。”
“你瞧瞧,这就是你的人生榜样,多跟人家学学。脱籍难,但更难的是脱籍之后的生活要如何安排,人家殷娘手头有银子,回头去乡间郊外置办田庄什么的,日子也好过;盛娘子习得一手好医术,也能凭自个儿的本事吃饭;就说盛娘子身边的桃香姑娘吧,今日你也见到了,她一直跟在盛娘子身边,瞧着身量精神都与往常不同,我听赖晨阳说了,桃香现下正与他学武呢。”
宝心畅快说完,“你若是往后有了盘算,只管来与我说,不就是给你脱了奴籍么,好办得很!只是你别脱籍后自己过得乱七八糟,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瞬间,霜琴心头暖暖的,眼眶一热,却又笑了起来:“谁给你丢人了?少胡说啊……咱们先想想眼下的事儿吧!等以后若是有这造化,我再寻你说这事也不迟。”
莫名的,她觉得与宝心贴近了许多。
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感觉。
她主动说起了冯华珍一事:“我总觉得昨夜……平川公主命人开了冰窖不是单单用冰这么简单,你说咱们要不要禀告景王殿下去里头瞧瞧?”
冯华珍的尸首还冰封在里头。
这会子平川公主肯定没发现。
但要是日日都去取冰,那被发现是早晚的事情。
“咱们能想到的,那位殿下自然也能想到,人家都不急,咱们急什么?横竖死的,是景王的侧妃,咱们俩只是小卒。”宝心莞尔。
“话是这么说,可要是上头发作为难起来,倒霉的还不是咱们这些小卒?”
“平川公主为何要替冯华珍出这个头?”宝心反问一句。
霜琴哑然。
“当今圣上登基多年,国力强盛,根基稳固,后宫充裕,子女更是数不胜数,光是有公主名号的,那六宫之中就有二三十位。这还没算皇子的人数。”
宝心轻叹着拿起一盏茶呷了一口,“能在这些人当中出头,博得圣心眷顾,还能在东宫太子跟前备受青睐,在京中风头无两,这位平川公主可不是只会撒娇的金枝玉叶,后宫里能使的、会使的手段,她可比你见得多。”
“那万一要是发现了呢?我是怕牵累你和盛娘子!”霜琴说出了最深的担忧。
宝心笑而不语,沉默许久,见霜琴急得都快哭了,她才缓缓道:“有没有一种可能……盛娘子也是希望平川公主发现冯华珍的呢?”
“啊……”霜琴惊愕。
马车还未到,御府院内,一宫婢跌跌撞撞冲进了平川公主所在的偏殿。
一路撞翻了几只矮几,瓶盏摔了一片。
听枫大骂:“不长眼的东西!不会走路啦?惊扰了殿下,看你有几条命来填!”
那宫婢惊慌失措:“听枫姐姐,快、快去禀告殿下,冰窖里有、有……死人!”
第293章 死人
正是午后懒睡初起时,平川公主揽镜而照,左右瞥了瞥,满意地拿起一方胭脂于唇间抿了抿,便又添颜色。
当真矮堕绿云髻,欹危红玉簪,宛若樱桃般娇鲜明艳。
她正细细梳着妆,只听外头传来些许杂乱的声响。
紧接着,点墨匆匆进来,附在她耳边快速说了什么。
平川公主眼眸一亮:“当真?”
“咱们的人去取冰时发现的,真的……”点墨小脸也有些难看。
“好好。”平川公主突然兴奋起来,“走,去瞧瞧。”
“欸,殿下……”
“怕什么。”平川公主浑不在意,“你忘了那一年昭阳宫中的事儿了?区区一个死人,有什么可怕的?”
说罢,她领着人赶往那一处冰窖。
缓步顺着台阶往下,便能感到那冰寒刺骨逐渐笼罩全身。
平川公主微微睁大双眸,扫视着前方,忽儿见到某一处高耸的冰块后头露出一双小小的绣鞋来,她瞳仁一紧,呼吸都跟着顿了顿。
一步步挪了过去,她绕过冰块堆起的小山,终于见到了一具沉睡在冰封之中的尸体。
“这……”平川公主愣住了。
那冰封之中躺着的,正是冯华珍!
从前皙白柔粉的俏脸如今早已灰败不堪,透着弥弥死气,一身的衣衫凌乱,就像是用漆胶贴在身上似的,褶皱间是早已凝固发锈的血迹,大约是死后很快就冻了起来,是以那张脸那具身体并未有多少改变,只是……看起来不像是真的……
点墨听枫二人早已被眼前的一切吓得不敢上前。
倒是平川公主很是兴奋。
一步步往前走着,走到了冯华珍的身边。
端详了许久,她一声轻叹,直接笑了出来:“瞧瞧,我早就与你说过,皇子妃不是那么好当的,我九哥心有所属,你以为你取代了盛娇就能高枕无忧,啧啧啧……可怜你最爱容颜娇美,如今倒是心想事成了,被冻在这里,永远不会老去,也挺好的。”
点墨回过神来,战战兢兢上前:“殿下,这里不干净……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谁说不干净了?”平川公主勾唇轻笑,“死人是最干净的,死人可不会算计你、谋害你,更不会陷害利用,死人最乖了。”
她又回眸看着冯华珍的尸体半晌,“回去吧。”
回到偏殿,平川公主命人备了热水。
将自己泡在热乎乎的澡桶里,雾气蒸腾,一片弥漫。
青丝几缕借着水汽贴在肌肤之上,顿时黑白分明,衬得她越发肤白如雪。
点墨与听枫两个伺候着自家主子沐浴。
可到底刚刚经历了那可怖阴森的画面,二人都心神不宁。
“殿下,您说……那冯侧妃的事儿,咱们要不要告知景王殿下?”听枫开口,声音都在轻轻颤抖。
“点墨,我问你,这儿是什么地方?”平川公主笑而不答,反而问起另外一人。
点墨立马回:“这儿是御府院,是皇家别苑。”
“是了,皇家别苑。”平川公主素手掬起一汪水,一点点撩在自己身上,“皇兄本来是要在这儿大婚的,是以,除了父皇之外,御府院里就属他最大,没有景王殿下的命令,谁敢杀了冯华珍,谁又敢把她的尸首冻在冰窖里?”
“您是说……这一切景王殿下都知情?”
“肯定知情,不然你以为他年纪轻轻哪里能做到亲王这个位置?”
泡得太舒服了,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又道,“与他年纪相仿、甚至是比他年长的皇兄们,都不曾加封亲王,他却能办到,可不仅仅是与太子哥哥交好这么简单的。”
她眉眼眯起,“我这位九哥,最擅长的就是利用局势,凡事发生他都能寻到为己所用的好处,叫人不得不佩服。”
“冯侧妃不是一般人,她背后是冯家,而且还是入了玉牒的侧妃,要是死讯传出去……奴婢怕又是一场动荡。”
点墨很清楚冯华珍的重要性。
“现在说这么多有什么用,死都死了。”
平川公主满不在乎,“本宫本来就不喜欢这人,什么冯家小姐,什么千金贵重,还不是见着男人就走不动道,放着好好的正头娘子不做,偏要去给我九哥做妾,还想与盛娇一较高下,我要是盛娇,必定亲手捅死她。”
大约是想起自家主子暗地里冷酷残暴的行事风格,听枫点墨互换了个眼神,便不再开口。
“吩咐下去,今日之事都给我守口如瓶,敢走漏一句风声,那他们就是不想要眼睛,也不想要耳朵和舌头了。”
平川公主柔柔一笑,“我是个好主子,要了人性命这种事可做不来。”
“是……”
沐浴更衣完毕,她倚在榻上,望着外头红霞满天。
“这淮州总算有些好玩了。”她轻笑呢喃。
一场风波大难后的陈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陈二太太接手管理,原先那些不听指派的下人们一夜之间也乖觉了很多,陈二太太指哪儿去哪儿,再也没有从前不服不听的情况。
陈二太太一阵感叹。
心中尚且惶惶,可跟大嫂子比起来,她还算淡定的了。
陈大太太从前最是轻松惬意。
他们长房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轻而易举地从婆母那儿得到很多很多。
什么田庄铺子,什么体己银钱,要什么有什么。
久而久之,陈大太太也就养成嘴上抹蜜的习惯——只要把老太太哄好了,她的好日子自然源源不断。
可如今,陈老太太也被羁押入狱。
给她撑腰的人不在了。
陈大太太哪里真的会管家,一时间乱了手脚,连自己那一房的琐事都料理不定,她房里的丫鬟隔三差五过来寻陈二太太的请示。
次数一多,陈二太太也不耐烦了。
直接杀去大嫂子处,进门她就见陈大太太正坐在窗下抹泪,手里的帕子都湿了一半。
这一眼看的陈二太太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我说大嫂子,你整日整日地抹泪,难不成就能将婆母还有大哥他们哭回来?”
陈大太太一愣,眨巴着泪眼不知作何反应。
“只怕大嫂子这样哭,回来的不是他们的人,而是他们的魂。”
“你——浑说什么!”
第294章 冯二爷的期盼
陈大太太气急败坏。
如今的她最听不得这些话。
偏偏这弟妹还专捡她不爱听的话来说,还说得这般明目张胆,毫不忌讳。
“都是你,都是你败坏家风,才闹得我们陈家鸡犬不宁!你就是那个扫把星!!”陈大太太跳起来,冲到她跟前指着鼻子骂。
陈二太太不慌不忙,冷笑连连,“若我那般作为就是败坏家风,那恐怕还不如大哥,我听说了……那一日冯二爷过来清算,可是当众点了咱们家的账簿,你这一房光是大哥一个人花销就顶过了咱们家大半,这些银钱都花在那些个勾栏瓦舍、梨园戏班里了……”
“你、你……”陈大太太脸色发白。
“大嫂子,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陈二太太又缓和了脾气,“眼下家里能说得上话的,唯有你我,婆母、大哥还有我那男人都不在,咱们少不得要将陈家的门户撑起来,不叫外头看笑话。”
“你日日哭,夜夜哭,是能求得那冯二爷心软放人,还是能叫咱们家里有条不紊?”
“若是大哥回来,瞧见嫂子房里都这般乱糟糟,更不要提外头那些事情,你猜大哥会不会生气?婆母会不会迁怒?”
陈二太太字字句句都说在了点子上。
听得大太太脸色发白,愣是说不出一个字。
她是一时慌了手脚,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见她这般模样,陈二太太心中又气又羡又有些嘲弄讥讽。
从前陈二太太最是羡慕大嫂子了,现而今她们的位置对调,一时间百感交集。
沉默片刻,陈二太太索性将他们长房的账交了出去。
“这些是大嫂子分内之事,一应采买支取都该大嫂子自己拿主意,眼下咱们家里事情多,还恕弟妹没这么大的能耐,管不了这么多。”
说完,她丢下账簿头也不回地走了。
要她替长房劳心劳力,最后等人家来摘果子,陈二太太可办不到。
陈家混乱却安静,忙碌中透着山雨欲来的气息。
陈二太太将女儿雅欣也叫来一起帮忙料理,从人员管理支配到账簿清点开销,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女儿亲力亲为。
陈二太太明白,这是很好的历练机会。
虽不知自己能陪伴女儿走多远,但这是她能做的极限。
雅欣也陡然成熟了许多,不该问的一概不问,只埋头料理母亲交给自己的事情,仿若一夜之间,这个少女长大了。
傍晚时分,有人传信。
说是冯二爷的命令,让陈二太太明日辰时初刻去见陈二老爷。
闻言,陈二太太心头一紧,暗道:终于来了!
房内的烛火一直燃到了天明,她辗转反侧几乎没睡几个时辰。
一早起来,用罢了早饭,她便坐在镜前细细梳妆。
换上了自己最爱的那一套鲜亮的衣裳,又在妆奁里挑选了两支精巧富贵的宝石发簪戴好,对着镜子瞧了,陈二太太扯了扯嘴角:“走吧。”
门外,早有马车候着。
陈二太太不言不语,坐了上去。
见面的地方在地牢的外层。
陈二老爷与兄长还有母亲关在一处,有冯成康的命令,陈二太太这一趟走得很顺畅,在地牢门口自有人拿了腰牌示人,她只管跟着,很快便到了一间牢房门口。
见着里面的人,她还没开口,丈夫就冲了过来。
“姜娘,你来了……快些想法子让我出去吧!这地牢当真不是人待的地方!”陈二老爷急切道。
“老爷也未免太把我当个人了,我要是有这样的本事,当初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瞧着你们被抓走。”陈二太太半讥半笑。
他们夫妻走到如今,虽不说形同陌路,但也早已离心。
可关键时候,陈二老爷想到的,还是自己这位妻子。
“……那你总比我强啊!”陈二老爷急不可耐,“你在外头,我可是在地牢里头!二爷想要的不过是银钱,是证据!我就不信了,你张家难道就清白干净?你已是陈家妇,就该以我陈家为重,把张家的把柄交出去,以此换我们几人的太平!”
他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下来,滔滔不绝,“二爷不是要赶尽杀绝,他只是要更多的证据啊!!”
陈二太太冷冷凝视着他:“老爷这话就不对了,对冯二爷我从未隐瞒,有什么说什么……不管冯家来的是谁,总归是咱们的主子,我一个女人难不成还有欺瞒的胆子么?我张家的账簿随便查,只要有一星半点不对,不用冯二爷说,我自会大义灭亲!”
“你……”陈二老爷愣住了。
“老爷,你我虽不是结发,但到底夫妻一场,见你如今如此落魄,我也于心不忍,能救你我定会想尽一切法子……”
陈二太太说着,眼中闪动着泪光,似乎真的痛心怜惜。
这般模样,别说陈二老爷了,就连陈老太太见了,都以为自家这位儿媳舍不得丈夫。
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老话总错不了。
陈老太太也忙道:“你张家那头寻不到错,那就想想旁的法子……我们几个求了二爷许久,才求得他同意让我们与你见一面,你赶紧的……去府城、去别的地方都成,但凡能求的人都求一求。”
陈二太太抹了抹眼泪:“母亲,事已至此,您还看不穿么?”
陈老太太愣住了。
“这么多事情压下来,冯二爷已经不信任咱们了,可冯二爷仁慈,不愿亲自动手,这才让咱们几个商量……”
陈二太太柔声道,“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变卖家产,让咱们陈家彻底在淮州消失。”
“你浑说什么!”陈老太太急了,“闭嘴!你一个嫁进门的媳妇也敢说这样的话,这可是陈家家业!由不得你置喙!”
“母亲!!”
陈二太太重重道,“您远比咱们有远见,您吃过的盐比咱们吃的米还多,难不成也看不穿么?您仔细想想!!为何二爷要留咱们一条命!那冯家也是看重颜面的,若能动手,此刻还有你我相聚说话的时候么?”
“我早已是陈家儿媳,我所生之女也是陈家骨肉,若不是万不得已,我怎会……捅破这层纸?”
陈老太太呼吸加重了,退后两步,重重跌坐在了地上。
第295章 明路
一扇监牢,内外皆冰寒。
外头的陈二太太久立无言,里面的陈家母子三人面面相觑,似乎终于想明白了陈二太太这番话的意思,顿时脸色煞白。
有时候就是这样,人钻进了牛角尖,只顾着自己想要的那个结果,反而忘却了过往种种留下的蛛丝马迹。
不论冯嘉玉还是冯成康,他们都没得选。
从一开始,他们陈家就是摆上桌的一道菜。
只可惜那会子沉浸在喜悦风光中,谁又能察觉?
陈二太太的话仿若当头棒喝,陈二老爷最先反应过来,他又哭又笑,回头去问自己的老母:“娘,姜娘这话……是真的么?”
陈老太太茫然一片,只是摇头,却不作声。
在母亲这儿得不到回应,他又去拉扯大哥的袖子。
“你说句话啊,大哥!是这样的吗?冯二爷当真想要我们离了淮州?放弃咱们家的一切?”
陈大老爷也不吭声。
整个牢笼里,唯有陈二老爷在蹦跶。
这牢笼像极了一口大锅。
那锅底下是渐渐燃起的薪火。
要热不热,要冷不冷,被虚假繁华围绕着,一步步走到今日。
陈二太太转过脸,有些哽咽:“别的不说,就说那个崔家吧,崔家原先什么样,如今又什么样……咱们心中也该有数了。”
这话一出,陈二老爷彻底熄火了。
她还想说什么,一旁的狱卒过来赶人。
原本就不太想与他们多说多少,见状陈二太太头也不回地离去。
陈老太太急了,忙不迭地冲着儿媳的背影吼道:“你再想想法子,啊,想想法子,陈家这么多年的家业不能毁在我们几个的手上啊!”
陈二太太脚下的步子顿了顿,继续往前。
出了地牢,迎头而来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好不容易看清眼前的一切,却又是一辆陌生的马车。
那马车前头坐着的人有些眼熟。
陈二太太仔细端详,瞬间想起——那是冯成康身边的小厮,之前见过一两次。
她明白了,莲步款款走到马车前。
那小厮道:“我们二爷有话要问二太太。”
陈二太太沉默不语,乖乖坐进了马车。
不过摇晃了一顿饭的功夫,她就被送到了一处茶楼门外,三楼的雅间已齐备,自有早就安排好的小二领路在前。
怀揣着忐忑,她到了雅间。
里头坐着冯成康,他身边另有两位美貌女子作陪。
见她来了,冯成康笑道:“陈二太太,请坐。”
她小心翼翼坐在冯成康的对面:“不知今日冯大人寻我前来,是有何吩咐?”
“早就听闻二太太聪慧,非同一般,所言所行也让人惊叹,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就冲着你方才在狱中说的话,我就知晓你是个明白人。”
冯成康赞许连连,浅浅一挥手,其中一美貌女子便给陈二太太倒了茶。
“不敢。”她垂眸,“民妇不过是想自保。”
“人人都想,这乃人之常情,只不过……二太太情况特殊,想要明哲保身恐怕不太容易,就算崔家如今已经没落,也难洗去你这满身污名,恐怕到时候你婆母丈夫等人顺利回还,你的日子更不好过。”
冯成康的话令她面色突变,铁青中泛着惨白。
眼神渐渐颤抖起来,她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掌心。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二爷您……民妇愚钝,还请二爷指点,往后这日子要如何才能踏踏实实过下去?”
“你膝下有一女,名为雅欣,是吧?”
陈二太太浑身紧绷,腮帮子都咬紧了:“是……”
“可怜见的,要是个儿子,说不定陈家还能宽容一二,偏偏是个小女娘。”他嗤笑两声,“陈家呢……我是不想再留了,你速速将陈家的账簿理出来,这些年折损亏空的银钱补上,我或许能看在你女儿的份上,放你们一马,往后天高海阔,随你们去哪儿都成。”
“民妇有一事不解,还请二爷解惑。”
“你说。”
“二爷的吩咐,民妇不敢不从,可若是……冯家其他人问起来,我陈家又该问谁说话?还请二爷明示,也好叫咱们一家免做个睁眼瞎。”
冯成康眼眸加深了几分。
他轻抚着下巴,视线毫无忌惮地上下扫视着眼前的女子。
片刻后,他留下了一句叫人摸不清头脑的话:“冯嘉玉与你们陈家勾结,贪赃枉法,如今也已经被抓下了监牢,你说他……为何要这般信任你们陈家?瞧二太太风韵犹存的模样,想必心里清楚。”
城里报时的钟声敲响了。
咚咚几声,响彻内外。
淮州不比京城,是以这城钟报时也没那么多规矩,也就是早午两个吉时报一下,好让那些在外劳作的人们心中有个计数。
伴随着钟声阵阵,陈二太太踏上了回府的返程。
她心思不宁,差点没将手里的帕子绞坏了,等回过神来时,陈家大门已经近在眼前。
匆匆回到屋内,下人们送来了茶水点心,更有热水供她梳洗。
好一番贴心服侍,竟是云芳离去之后的头一回。
望着这些,陈二太太觉得颇为讽刺。
简单梳洗休整后,她端坐在窗下的小桌前,一只手拿着梳子另一只手顺着青丝,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两眼茫然地望着窗外。
脑海中,冯成康说的话渐渐清晰。
她反复咀嚼着那几个字,突然就笑了。
笑着笑着,泪水滚落,嘴角颤抖,终于忍不住她趴在桌上,双肩抖个不停,屋内依旧安静一片,唯有那沙沙作响的风声卷起一室的伤心。
天黑了,几盏烛火点亮。
小厨房里忙活着,炊烟袅袅,弥漫升腾。
几样热乎的小菜摆上桌,陈二太太亲切地拉着女儿的手:“这些都是你爱吃的,你多吃些。”
雅欣望着母亲:“娘,是咱们家又有什么事了么?是爹爹他们能回来了?”
陈二太太抿嘴一笑:“娘只是想与你吃顿饭,这也不行?”
“不是……”小姑娘欲言又止,似乎难以启齿。
家里的变故她多少知情,毕竟不是不谙世事的年纪了。
“一会子,你哥哥他们也要来的,你先多吃些,垫个饱。”
闻言,雅欣瞪圆了眼睛。
第296章 嘱托
雅欣上头还有两个嫡出哥哥,与她同父异母。
虽都是嫡出,但她的母亲是填房,人家的母亲是原配,本身就矮了人家一截。
陈二太太一直都与前头留下的孩子不亲近,但她过门时,那两个孩子都已经长成,婚事都说定了,便更没有多少机会与她这位后母培养感情。
等两个孩子成家,便各自出府,各立门户。
说来也怪,陈二老爷如此窝囊无用,所出两子却皆有能耐。
他们婚后过得不错,小日子也算富足,大约外祖家也没少出力。
原本他们是互不往来的。
如今陈二太太居然亲自下帖子请了,加上陈家一事虽隐秘,但到底不曾掖着藏着,多少会有风声漏出去。
纵然与父亲不亲近,他们到底是陈家血脉,肯定也想知情。
是以,不会拒绝这一场邀约。
不消一会儿,门外进来了两人。
二人身量相仿,眉眼相似,雅欣与他们还有五六分相像,一看就是一家子兄妹。
许久不见,也不曾亲近,几人一打照面竟还有些生疏窘促。
陈二太太率先笑道:“都坐吧,今日是回家吃饭,不必这样拘礼。”
二人道了一声谢,便落座了。
陈二太太也没扭捏,将这两日陈家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听得那两个继子目瞪口呆,显然没想到家中出了这样大的事情。
他们也质疑了几句,陈二太太一一拿出证据,倒让他们哑口无言。
她苦笑:“我知晓你们与我不亲近,可到底是一家人,我犯不着拿这种掉脑袋的事情与你们玩笑,这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陈二太太又道:“今日寻你们来,是我有一桩要紧事想……托付给你们,我这女儿雅欣……往后能否仰仗两位兄长?”
雅欣嘴唇动了动,似乎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我知晓,这些年我所作多有疏忽,如今再说什么补偿也不能够,但雅欣是你们的亲妹妹……你们不用担心,我自身并不麻烦你们,只有我这女儿叫我放不下。”
“她婚事已定,但还未及笄,尚不能完婚,我是怕陈家这头有什么变故,反倒影响了她……你们放心,我也不是叫你们白白照看的。”
陈二太太说着,拿出了一只漂亮的木匣子。
打开一看,里头竟都是田庄地契。
“你们哥俩儿都能耐,年纪轻轻便能自立门户,实在是叫人羡慕,但我也是那时候过来的,怎不知家道艰难,你们到底年轻,若无长辈帮衬,这日子也很难滋润。往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家里家外的,哪一处不要花销?”
“原先是我疏忽了,不曾与你们有多少照拂,这一点……是我的心意。”
字字句句都说在了这兄弟二人的心坎里。
其实要说怨,他们更多是怨怼自己的父亲。
陈二老爷也是个只管风月潇洒的人物,虽比起大哥要好很多,但骨子里其实都没变,最不爱管这些烦心的琐事。
是以,两个儿子成家之后,无法从父亲这里得到多少助力,相反都是岳家那边出的大头,是个人心里都不好受。
陈二太太的话说得很好听,事情做得更为漂亮。
任凭前头说得天花乱坠,若无后面的地契压阵,也是徒劳无功。
她将匣子里的地契一分为二,推到兄弟二人的面前:“你们拿着,只盼着你们能顾念血脉亲情,往后对雅欣照拂一二。”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们也没傻到要把送上门的好处往外推。
况且,雅欣大了,照顾起来并不费神。
到时候派几个丫鬟跟着伺候就是。
她的婚事也定了,不劳他们操心。
待雅欣嫁去府城,说不准也能成为兄弟二人的助力,再看看这地契,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心中有数——这笔买卖对他们而言,只赚不亏。
陈家大哥缓和着言语:“本是一家人,照顾幼妹是应当的,只是……”
“你放心,雅欣的嫁妆我也已经备好了,单子都在这儿,我也寻了官府的人过了明面。”陈二太太温温一笑。
这下便更无后顾之忧。
两人顺坡下驴,很快迎合了陈二太太的说法。
这顿饭约莫吃了一个多时辰。
直到夜深人静,陈家兄弟才离开。
屋子里又只剩下母女二人。
命丫鬟婆子收拾了桌案残羹,陈二太太拉着女儿走到内屋,又取出了一只带锁的匣子,当着雅欣的面打开。
里头又是几张地契,仔细瞧瞧,还有田庄与铺子。
陈二太太如数家珍:“这是东街那头的三间铺子,还有城郊两百亩的水田,外加一百亩的旱田,水田是顶顶好的,你不要卖了,每年收成出息可是好大一笔进项,这旱田嘛……当初买的急,我瞧着也不是很满意,你以后酌情卖了,再添更好的。”
说完,她又打开另外一只匣子。
这回是装得满满的妆奁,沉甸甸一捧。
里头珠光翠玉,令人眼花缭乱。
“这些个都是你自己的嫁妆,这里头还有两幅头面,是娘年初特地命人打出来的,往后你嫁了人,有什么要紧的场合戴着,方不失体面……”
“还有,娘在府城的钱庄里存了一笔银钱,以你的手信印章去取才成,统共一千两。”
“要是嫁不成人了,也不要紧,娘给你备的这些足够你开销了的,你省着点花,也别亏待了自己。”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交代着,全然没察觉到女儿已经泪流满面。
突然,雅欣握住她的手:“娘,您跟我说句实话……是不是、是不是家里不好了?”
陈二太太对上女儿泪光盈盈的眼睛,一时语塞。
末了,她抬手摸了摸雅欣的鬓角,将女儿搂入怀中:“好孩子,你要记得,你是娘亲的好孩子,不管往后娘如何,你过好自己的就成!哪怕骂我贬我都成……娘,不是个好女人!”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直至半宿。
任凭雅欣怎么追问,陈二太太都守口如瓶,一句话不说。
清晨,淮州尚在朦胧睡意中。
盛娇陡然惊醒,忽听远处幽幽传来了不甚清晰的声响。
还未回过神,桃香冲了进来:“娘子,娘子!!有人敲响了鸣冤鼓!!”
第297章 鸣冤鼓
淮州城中央,原是官邸所在。
晨钟鸣鼓由南北两势隔开,约莫十丈远。
中间便是四通八达的街道,由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延伸出去,这便是淮州城的中心位置。
晨钟敲响,那清越厚重的声音一如往昔,响彻淮州上空。
可今日有些不同。
那钟声里还夹杂着一阵阵越来越急切汹涌的鼓声。
咚咚,咚咚——
犹如战鼓一般,吵得邻近百姓都被惊醒,又是惶惶不安又是兴奋好奇地走出家门,他们谁也不敢往前凑,只靠着街边处探头往里望。
但见一架红皮薄面的大鼓前站着一妇人。
她一身浅绣素丽,满头珠钗,背影望去倒是盈盈绰约,很显风姿。
妇人手中紧紧握着鼓槌,拼命敲着,那露出一截的手臂在初升的日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她一定用了全身力气,苍白的皮下尽是青筋显露。
“民妇有冤!!”她大声喊着。
那声响只随风浅浅掠过,便破在了半空中。
“民妇有冤!民妇要举告京城巡查冯嘉玉,强占民妇,逼迫民妇借着陈家的买卖替他搜刮民脂民膏,前后贪墨银钱数余万两!!”
这一声,惊动了四周。
百姓们忍不住议论纷纷。
“那不是……陈家二太太么?”
“她刚刚说什么?说那巡查大人强占了她?”
“我的老天……”
顿时,街道两边乱成一锅粥。
另外一处高耸的楼台上,冯成康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手边摆着的一方茶案上是一套巧夺天工的柴窑茶具。
微薄的日光泛着点点金华,落在那淡蓝如天青的脆瓷上,一时间竟如透明了一般,那杯身薄得几乎能透过光照,越发衬得那一杯明澈的茶汤碧透卓然,与一般俗物尽不相同。
冯成康很满意,眯起眼眸,浅酌一口。
这戏,是越来越好看了。
宅院外,被惊动了的老百姓纷纷过去瞧热闹。
那可是鸣冤鼓啊!
若不是民告官,若不是有天大的冤屈,谁又会去敲响那面鼓?
听了桃香的话,盛娇缓了会子才开口:“是陈二太太吧……”
“娘子怎么知晓?”桃香惊诧。
她也是听了左右街坊传言了这么一句,本还不怎么信,谁知盛娇连问都没问,直接就说出了对方的身份。
盛娇轻笑,弯起的唇边透着淡淡的怅然:“也差不多是时候了,陈二太太到底没有那么心狠。”
“她有什么冤屈可诉的?难不成从前在男女之事上不干不净,也是旁人逼她的么?”桃香对这个陈二太太就是喜欢不起来。
盛娇起身,披上一件衣裳,便走到架子前的木盆前,双手浸在了温温的热水中,又细细洗了一把脸。
对着镜子一点一点拭干面上的水痕,镜中的她双眸清亮,原本深不见底的瞳孔却因被日光笼罩,而泛着浅浅的琥珀色,连带着那纤长的睫羽都跟着染上了温柔的碎光。
未施粉黛,却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盛娇缓缓放好巾子:“人心难测,又岂是一件事能评判的?陈二太太或许不是大家认为的好妻子,但她……绝对是个好母亲。”
“啊,这怎么说的……”
“桃香,待我洗漱完毕,咱们一块出去看戏吧。”她话锋一转,冲着桃香加深了笑容。
鸣冤鼓前,陈二太太手捧诉状,跪得依旧笔直。
她大声喊冤,字字句句都牵扯到冯嘉玉。
眼下淮州官衙内无能主事的官员,鸣冤一事还要报去御府院,送到景王殿下处待理。
也不知陈二太太要在这里跪多久……
终于,一支威武的仪仗过来了,马车徐徐前行,就在那仪仗的中央,众人一见立马齐刷刷跪倒了一片。
那是——景王殿下!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起帘子,露出了魏衍之的脸。
他的神色明显带着不快。
“下跪何人,所诉何冤?”
“民妇乃陈家儿媳,所请所诉皆在这诉状中!民妇要告冯嘉玉强占民女,逼迫民妇替他敛财,事后还要杀了民妇一家以灭口!!若不是冯二爷相帮,只怕如今民妇一家早已在九泉相聚!还请殿下——替民妇做主!”
陈二太太说着,咚咚又是磕了几下。
那青色的石砖坚硬无比。
很快,她的额头已经鲜红一片。
她就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依然眼含热泪,目光坚定。
魏衍之凝视许久,淡淡道:“既如此,将她带进府衙,慢慢审讯。”
陈二太太被侍卫拖进了衙门内,随着那扇大门轰然关闭,原本鸦雀无声的人群又一次私语阵阵。
大家并未散去,都在议论。
冯成康很满意。
他没想到这陈二太太的行动力比自己想的还要更快更有效率。
才堪堪一夜,就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惊喜。
踱着步子离去,却在下楼的拐弯处见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冯成康忍不住放慢了脚步,抬手揉了揉腕骨,眼神如刀锋。
他就等在楼梯处。
反正想要离开,必定得从这儿过。
眼神紧盯着对方,直到盛娇一步步来到他面前。
盛娇其实早就看到了冯成康,她并未惊讶,自然而然地到了他跟前,福身见礼:“见过冯二爷,还请冯二爷行个方便,把路让开。”
很有礼貌,但更有不屑。
冯成康看得明明白白。
“你也来看戏?”他冷笑发问。
“鸣冤鼓被敲响,试问整个淮州城有谁不知晓?”盛娇对着他探究的双眸,大大方方,“民妇也是个俗人,也喜欢看热闹,应当不算违背律法吧?”
“呵。”冯成康似乎对这话不相信,“你想必也听到了,那贱妇举告之人正是我三弟,对此你就没有一点想法?”
眼前的女人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惊讶。
那柳叶弯眉微挑,殷红的唇瓣不染而朱,轻轻扯出一个笑来,然后就听到她略带诧异反问:“这话怎么问我呢,这是冯大人您的三弟,有想法也该是您有想法,民妇算什么……不过是偶然经过,瞧个热闹罢了。”
“你……”
冯成康一时语塞。
见盛娇镇定自若,不慌不忙,他又忍不住逼近了几步。
桃香一把护在盛娇身前:“这位大人还请自重。”
第298章 骄阳初升,一地残血
盛娇顺势往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
冯成康自然认出了桃香。
他冷哼:“我当是谁,原来是之前那个小丫头,你身上的伤好了?竟还能挡着爷的去路大声说话,想是那一日地牢的手段没叫你长记性。”
桃香大声道:“冯大人提醒民女了,那一日冯大人不分青红皂白拿了无辜百姓下地牢,还私自动刑,方才那下头跪着鸣冤的陈二太太倒是给了民女一个启发,待会儿民女就有样学样,也击一击那鸣冤鼓。冯大人的话就是作证,这来往的宾客就是人证!我也想为自己讨个公道清白!冯大人,请吧!”
练了好一段时日,如今的桃香身板硬朗,英姿勃勃,眉宇间尽飒爽。
面对冯成康,要说她心中半点不怕,那是骗人的。
但她明白,越是惧怕就越是要硬着头皮上!
对方可不会因为她的害怕,就放她一马,上一回的地牢之险就是教训。
见桃香寸步不让,还想着把事情闹大,冯成康脸色难看。
没等他开口,盛娇又柔声道:“这么说来,冯家兄弟俩一日间都被击鼓鸣冤,怕是那位景王殿下有的忙了……”
“那可不,咱们淮州城虽小,可来往商贩也有的是,回头都给传出去,指定让冯大人一家好好出出风头!”桃香一挺胸,笑得骄傲。
冯成康黑着脸,终于把路让开了。
盛娇越过桃香,轻轻拽着她的手腕,只对冯成康行了个敷衍又潦草的屈膝礼,径直离去。
刚下了两阶台阶,又听冯成康冷冷刺了两句:“如今你行礼倒是自然而然,想必没少伏低做小。”
盛娇步伐未停,口中轻笑:“是啊,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我旁的好处没有,但这一点还是有的,什么人什么身份做什么事情——”
她扬起脸,似笑非笑,“您说是吧,冯大人。咱们淮州街上的老字号脂粉也挺不错的,不如大人买点回去哄公主开心,博美人一笑,或许对大人您往后的前程多有助益。”
冯成康:……
他气得一口气上不来。
等回过神,眼前哪里还有盛娇的身影。
此时,府衙内肃穆沉静。
魏衍之端坐于上首,他的跟前跪着陈二太太。
他身边的侍从亲信都是敏锐之人,一听闻这里不对,立马就汇报给了自家主子,是以魏衍之过来之前,就吩咐了地牢准备,等听完了陈二太太的话,他挥挥手,下头的人把冯嘉玉带了上来。
“这陈家妇指认你的罪名,你可认?”
魏衍之冷冷发问。
冯嘉玉早就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
闻言,他气得不轻:“哪里来的贱妇,竟给爷泼脏水!她算什么东西,一副破败肮脏的身子也敢来沾爷的身!殿下明鉴,我不曾做过!”
陈二太太哭得泪水连连,原本就没上妆的脸蛋越发哭得楚楚可怜:“好好,你如今不认了,却叫我做个娼妇!我虽低贱,但也不是没骨气的!我一人死了不足惜,可我陈家满门凭什么白白送了性命?”
她又对着魏衍之拼命磕头,“陈家账簿皆在此,光是这段时日孝敬上去的银钱就有几千两!还请殿下过目!民妇若有一个字不实,就叫民妇死无葬身之地!”
冯嘉玉再也忍不住,冲上狠狠踹了陈二太太一脚。
“娼妇,我让你嚼舌根!!让你胡说八道!我打不死你!”
这一脚踹得陈二太太痛不欲生,咬着牙:“是你强占了我,哄骗我与你相好,借此机会能让陈家给你送更多的银钱……殿下!民妇没有撒谎,冯家这些年借着陈家的手搜刮了多少银子,您可以算算!!”
一番话听得冯嘉玉早已匪夷所思。
这辈子活到现在,只有他玷污旁人清白的,却不想今日却被别人污蔑了自己的清白。
说他与陈二太太有苟且之事……
这明摆着比说他贪赃枉法、搜刮民脂民膏更让他无法接受。
冯嘉玉已经气得无法思考,恨不得将这妇人就地斩杀。
他又一次挣脱束缚,冲上去扯着陈二太太的头发狠狠又是几巴掌。
陈二太太却高叫着:“殿下!!您若不信,大可以瞧瞧冯三爷的肚脐之下是不是有两颗小痣!三爷,您与我行床笫之欢时,民妇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瞬间,冯嘉玉匪夷所思,整个人都愣住了。
就连魏衍之也有些回不过神来——难不成冯嘉玉当真做了这猪狗不如之事?
陈二太太咬着牙,拼着全身力气冲到了栏杆前。
这里是府衙的二楼。
官邸所在,本就高大威严。
从这儿往下看,一片茫茫日光,竟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高。
她泪眼朦胧,茫然地看向四周,四周还未散去的百姓已经渐渐围了过来,他们显然也听到了些许动静,没有个水落石出前,根本不愿走。
也就犹豫了片刻,须臾间,她爬过了栏杆,一跃而下。
“冯家谋财害命!民妇冤枉!!!”
凄厉的哭喊响彻于晴朗的天地间。
下一刻头着地,顿时鲜血乍起,惊得众人一片高呼,纷纷散开。
那地上,徒留陈二太太。
她瞪圆了眼睛,鬓发凌乱,衣衫不整,顶着红肿的脸颊,微薄的呼吸似乎还在苟延残喘。
眼前模糊,依稀能见到女儿雅欣的乖巧模样。
最后一点点生机慢慢褪去,那光……也彻底湮灭了。
风依旧轻柔,吹动着那散开的青丝,发缕随风漫无目的地飘摇,无声地诉说着一场关于母性的奉献。
远远地,盛娇凝视着这一切。
她的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串佛珠。
众人都不敢靠近,她却缓步上前,最终停在了陈二太太身边。
她抬起脸,望着楼上那些正在往下看的侍卫、差役,朗声道:“陈二太太为鸣冤,不惜以死明志,还望景王殿下给个公道,莫叫淮州百姓心寒!”
原本轻柔的声音在这一刻格外坚定。
魏衍之听到了动静,赶紧过来查看,他探出视线的一瞬便与她的交织在一起。
她在下,仰望于天。
魏衍之在上,垂眸俯瞰。
四目对视,他心头微颤,不知为何想起了那一日盛娇跪在宫门前的模样。
他们的位置一如当日。
她眼中的愤怒与笃定,却更胜往昔。
第299章 箭已上弦
她是一团安静的火。
不声不响,不浓不烈。
越是这般,越是能将人心底最最深沉之处点火燃尽。
盛娇就像是打开这一切的那只关键的手,事到如今,再想当着众目睽睽保住冯嘉玉,已经是不可能了。
有人于鸣冤鼓前坠亡,血溅当场。
染红了官衙前的青石砖路,那细细的纹路被鲜红吞没,又让这一团火热逐渐沉溺,渐渐吸收。
可血就是血,谁都瞧在眼里。
即便是魏衍之,怕也不能挡住这滔滔民愤。
四周的人们先是陷入一片沉默,随后便克制不住地议论起来。
“天爷啊,那冯家竟做这样丧尽天良的事!!”
“前几年我就听我家那口子说了,他说淮州明里做主的姓沈,暗地里的土皇帝姓冯,来往商贩、一应买卖,都要给那冯家的上贡,别的不说……就说咱们淮州几个有钱的富户,哪一个不与他们有勾结?”
有略知内情的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有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如此绵绵不绝,根本堵不住。
“我也知晓的,我们家原先是做那牙行的,后来也是被陈家强收了去的,那会子我就明白陈家背后是有人在撑腰的,罪魁祸首啊就是这冯家。”
“陈家岂不是也不无辜?”
“哪里无辜了,不过是狗咬狗罢了。”
“也就是女人倒霉了,这冯家也太心狠了些,陈家为了他们做了多少事,如今说翻脸就翻脸,这下可好,逼得人家狗急跳墙,真是痛快!”
这些流言碎语逐渐化成嗡嗡之声,萦绕在四周久久不愿散去。
就像那浓雾一般,终于拨开了一层,却见那里头更深更黑的,越发让人不寒而栗。
盛娇静静听着。
有些声响其实已经听不太清了。
但她很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淮州虽大,但有些事情却是瞒不住的。
有道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冯家以为这些自己借着那些富户之手搜刮敛财之事能做得天衣无缝,无人知晓,那就大错特错了。
民间早有传言,只不过百姓谁又有这手段能翻了得了冯家设下的天呢?
更不要说冯家之下,还有那几家富户在帮忙遮掩。
这样一层层压下来,即便冤屈不快,但与性命相较,大家还是选择了明哲保身,再三缄口。
陈二太太的鸣冤,像是点燃这一场大戏的星火。
它,已逐渐燎原。
魏衍之看着这一切,突然明白了——这才是盛娇想要的局面。
借着陈二太太之手将事情闹大。
就像那一日他大婚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一层遮羞布狠狠撕开,将滔滔民愤拱手摆在眼前,令他不得不顺着她铺就的台阶往下。
盛娇早已挪开了视线,朗声道:“作为淮州的一份子,既亲眼所见这不平不公之事,又怎能视而不见?冯家是如何勾结陈家的,又是如何威逼陈家的,除了陈家之外,还有谁牵扯其中?包括原先入狱的沈正业,应当也与此事脱不开关系,事关我淮州百姓的民生,还请殿下秉公处理!早日给我们一个公道!!”
她字字句句都说在了众人的心坎里。
一时间民情激愤,百姓们又跪在了官衙周围,齐声喊着公道!
另一边,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的冯成康目瞪口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一抹清丽的身影,只觉得自己还在一场荒唐至极的梦里尚未醒来——她不是说只来看热闹的吗?她不是已经走了吗?
为什么!为什么!她竟走到最前头,就当着陈二太太的尸首,轻而易举地煽动起众人的愤慨!
她竟……真的半点不怕么?
不过几个呼吸间,魏衍之轻轻颔首:“大家所求所请皆顺理成章,既然出了这样的事情,本王必定彻查!一定还淮州一个青天!”
“即日起,但凡知晓内情的,不论布衣商贩,都可入官衙内举告!当面言说也好,有诉状文字呈供也可,只要与案情相关,本王统统收下,绝不懈怠!”
众人一听,纷纷感恩不已。
人群中,自然有那交头接耳,满面兴奋的,他们似乎已经迫不及待,要将这些年的不快冤屈好好诉个干净。
魏衍之说完,又忍不住看向盛娇。
他……这样说还不错吧?她应该满意吧?
可惜,盛娇压根没看他,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
她垂眸看着已经摔死的陈二太太,缓缓蹲下,素手间持一串佛珠,轻轻念了一段佛经,也不知是什么,但轻柔靡靡,随风远去,更像是一段接一段的叹息。
末了,她起身招手叫来了桃香。
桃香身后竟然跟了收殓的人。
魏衍之没想到她居然连这些都准备好了,见状忙匆匆下楼,赶在盛娇离去前截住了她。
“你……”
“陈二太太已死,她呈交的诉状你也收了,证据也有,她……不宜这样,还是早些入土为安。”盛娇福了福,“还请殿下行个方便。”
“这是自然。”魏衍之嘴角紧了紧,忍不住凑近,“你也太冒进了,你知不知道要是这样被人察觉,你会惹上麻烦的!!”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有看不懂的。
盛娇怕是其中最最关键的一环。
这一整串的事情,多半是她策划推动。
她想要扳倒冯家,亲手杀了冯华珍还不够,下一个开刀的就是冯嘉玉。
她微微扬起脸,白净如玉的脸庞素雅高洁,那双漆黑的眸子越发深邃,紧紧盯着魏衍之的瞬间,就仿若能吸走他的灵魂,令他瞬间失神。
“殿下说什么,我不明白。”盛娇轻柔道,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愁,“冯家有罪,民愤滔天,难道不该彻查么?”
“自然是应该的,只是我不愿你牵扯其中。”
“晚了。”盛娇勾起嘴角。
她给魏衍之的也就这么两个字。
嘱咐了入殓的人,将陈二太太的尸首安顿好,一并送去陈家。
做完这些,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衣袂飘飘,青丝如云,越发纤瘦的身影却越来越坚定挺拔,她没有回头——谁还想过要回头呢,箭已上弦,蓄势待发。
第300章 枷锁
冯成康目睹着盛娇领着那些人离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愤怒至极,他重重一拳打在了桌案上,顿时厚实的木质桌角缺了一块,惊得身边护卫小厮都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好好,我竟被你这女人利用了一遭!果真说的不错,盛家女聪慧异于妖,是我小瞧了你!”
他咬牙切齿,总归没有失去冷静。
真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冲出去拦住她,不管是被百姓们看见,还是被魏衍之瞧见,都不是好事。
即便再难忍,他也还是硬生生忍下了。
入殓所用的驴车很是粗陋,也就一张板子搭着,叫陈二太太睡在上头,一方白布迎头盖住,也就这样随意地盖住了一个人的一生。
车身晃动,吱呀作响,陈二太太头上的簪子滑落。
盛娇顿住脚步,弯腰捡了起来。
桃香见状,劝道:“娘子,这是死人的东西……”
盛娇弯唇笑了笑:“无妨。”
这一趟她并未坐马车,而是一直跟在陈二太太身侧,好在驴车的速度也不快,一路轻轻颠簸,她们朝着陈家的方向而去。
桃香欲言又止,但似乎明白了什么,最终一言不发,乖乖跟在盛娇身后。
终于,陈家到了。
盛娇上前与门房说了两句,不过一会儿,雅欣从里头冲出来,见到母亲已经浑身冰凉,气息全无地躺在驴车的车板上,她脚下重重踉跄了两下,连哭带爬冲到了母亲身边。
撕心裂肺的哭声回响在耳边,盛娇瞥过眼,目光中隐隐有不舍。
还以为她会哭很久,不过片刻雅欣就忍住了悲痛,叫来人将母亲送进陈家大门,她又回眸看向盛娇。
“多谢这位娘子……”雅欣忍得喉间发疼,寥寥数语都说得支零破碎,令人不忍再听,“送我母亲回来。”
“陈二太太大义,以一身保全你们陈家,更是保全你。”盛娇道,“若是丧事需要人手,尽管与我说,我与你母亲到底相识一场,我会尽绵薄之力,帮她走完最后一程。”
雅欣一抬眸,泪水滚滚滑落。
她刚想拒绝,可又想起如今家中再无旁人,指望大伯母那是痴心妄想,大伯母连自己房里的事情都没能料理妥当,更不要说帮二房张罗丧事了。
正犹豫着,忽然一辆车马匆匆赶来。
还未停稳,就见张老太君从车上跳下,一把抓住雅欣:“乖乖,你母亲呢?”
雅欣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哽咽道:“……在里头了。”
张老太君顾不得其他,甚至都没能顾得上一旁的盛娇,听到这话,忙拄着拐杖急匆匆地冲了进去。
紧接着,又是一阵哭声传来。
这一次,雅欣没有顾忌,扑在外祖母的怀里,哭了个彻底。
一老一小的痛哭哀嚎冲破了不该有的隐忍,直冲着耳膜里灌,听得桃香很不忍,早就红了眼眶,把脸转向一边。
盛娇驻足片刻,领着桃香离去。
一路上,桃香都没有开口。
任谁见到这生离死别的一幕,怕都难以释怀。
更不要说,她们是亲眼目睹了陈二太太最后的时刻。
那样悲愤,那样决绝!
回到家里,董娘子已经煮好了薄荷茶,晾到刚好的薄荷茶喝起来清凉舒爽,沁人心脾,略略将悲闷沉郁冲散了一些。
盛娇用过了两盏,觉得好了些。
桃香只吃了一盏,便呆呆地坐在天井里发呆。
到了午饭的时候她拿自己那一碗,非要与盛娇单独一块吃。
今日城里出了大事,家里众人也都知晓盛娇一早领着桃香出去了,八成是见到了什么影响心情的场面,是以她们都很乖觉地不追问,三个水丫头尤其顺从安静,一时间整个宅院也被一种淡淡的惆怅笼罩。
饭桌两端,盛娇与桃香对坐用饭。
素净的几道菜,在这微微泛起暑热的初夏里吃起来,格外爽口舒坦。
盛娇倒是胃口没变,只是桃香……吃了几口就不动筷子了。
用罢了饭,盛娇漱口净手,方才开口道:“要是吃不下那就缓缓再用,横竖咱们家里厨房柴火不断,你想吃什么时候都可以热来吃。”
“娘子……我也不知我这心里是怎么了,明明我是最不喜那陈二太太的。”桃香茫然道,“可今天见她那样,我这里还是难受得紧。”
盛娇没吭声,只用细布巾子擦着双手。
“陈二太太她……非死不可么?”
“就算今日不死,等陈家人放回来,她也没什么好下场。”
“是因为崔家那事?”
盛娇轻轻颔首。
“可崔家不是没了么?那崔家大爷早就死透了呀……”桃香不解,“陈家就这般气量窄?”
“不是气量窄。”盛娇柔声道,“而是这种事对陈家来说是个污点,陈家不会捏着鼻子咽下这口气的,就算眼下有张老太君护着,他们碍于利益无法动陈二太太,可张老太君到底年岁大了,还能护着女儿多久?”
她一边说一边缓缓走到窗前,抬手将窗户支棱开得更宽敞,顿时清风入室,暗香浮动,“等张老太君离世,等陈二太太的女儿出嫁,到时候她在陈家才真的是孤立无援。她不过是在憋屈和痛快两种死法里,选择了后者,并且……以此保全了娘家与夫家。”
“她是我见过最明快果断之人了,她心知自己平日作风不正,恐早有把柄落于人手,不如借力打力,拉冯嘉玉下水……”
盛娇撩起眼眸,“你不喜她,是因为她于男女一事上不干不净;我欣赏她,是因为她拎得清轻重缓急。若无陈二老爷负心懈怠在前,她怕是也不会将这条路走歪,说到底贞洁二字,不过是男人给女人上的枷锁罢了。”
桃香愣住了。
盛娇回眸:“你还年轻,又不曾嫁人,不明白这些很正常。”
“只可惜陈二太太还是不够看得清,若是早早和离了,怕也不会有今日了……她何尝不是错了呢。”
最后一句,呢喃不止,唏嘘不断。
回想起那一日……张老太君护着女儿来看病的场景,桃香只觉得恍如隔世,很不真切。
御府院内,冯成康求见平川公主。
“为何殿下不愿见我?”他大为不解。
第301章 井中
“近来暑热,殿下她懒懒的……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儿,别说见冯大人您嘞,就是连这偏殿的大门都不愿出呢。”听枫俏生生道。
“是这样么……”
冯成康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可眼前的侍女浅笑嫣然,一如他往常来时的模样,半分未变。
他那颗悬在半空的心重又放了回去。
“既如此,那我改日再来,殿下她除了厌恶暑热,没有其他的不适吧?可有传太医来看?”冯成康又不放心地问了两句。
“太医来瞧过了呢,说是老毛病了,不碍事的。许是……也与淮州的气候有关,咱们殿下养尊处优惯了的,一时间吃不消淮州的暑气也是有的。”
听枫似乎特别喜欢与冯成康说话。
她越靠越近,身上幽幽兰香沁人心脾。
他只要一抬眼,便能瞧见她唇上那娇鲜的口脂。
冯成康心头一凛,刚要察觉不对,那听枫又不着痕迹地拉开了距离,依旧笑若春桃,灿烂无匹。
又说了两句,他告辞离去。
目送着他远离,点墨才从后头过来:“你呀,就不能收敛点,要是叫殿下知晓了怕是又要罚你一顿,到时候可别指望我替你求情。”
听枫立马赔着笑,亲昵地挽上她的胳膊:“好姐姐,你就饶我这一回嘛,横竖殿下如今也厌弃了这冯二爷,说不准能叫你我尝尝鲜呢。”
她们俩都是平川公主的心腹。
伴在公主身侧已逾十年之久,从平川公主通晓人事,在府中豢养面首时起,她们也跟着尝了不少甜头。
尤其是听枫。
论模样,她还要比点墨俊俏几分。
见自家主子行事不同于常人,她自然也生了一股傲气于周身,瞧谁都不放在眼里,更不要说这些个床笫之间的鱼水之欢了,更是习以为常。
很多时候,平川公主瞧上某个男人,都会让听枫先去试一试。
若这男人当真生得好,又生猛能干,那才会被听枫举荐给平川公主,进而得到公主的垂青。
相反,这一次冯成康才是例外。
听枫自然更为着迷。
尤其知晓自家主子对冯成康已无一开始那般眷恋欢喜,她那颗不安分的心重又蠢蠢欲动起来。
点墨只一眼就瞧出了她所想。
叹了一声,点墨柔声相劝:“眼下不是在京城,淮州这儿的事情错综复杂,一个沈正业的案子还未了结,现在又出了麻烦,你忘了——”
她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两眼,压低声音,“那冰窖里躺着的,可是那一位的亲妹妹,这事儿如今瞒着呢,可要是闹起来,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你我得殿下青眼有加,带在身边服侍多年,若这点子眼力劲儿都没有,你也枉费这些年殿下的栽培了。”
听枫一听这话,小脸微微发白,忙不迭地点点头。
见她能听得进去,点墨也松了口气。
“那……咱们殿下还会见冯二爷么?”听枫有些拿不准主意了。
“见是肯定要见的,你什么时候见过殿下吃过这个闷亏了?”点墨轻轻冷哼,“还从未有人敢一边与殿下交好,一边与那些个贱婢勾勾搭搭,就说你我,也要等殿下玩腻了才能分一杯羹,他冯成康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
听枫垂眸,想起了什么,面色越发严肃。
“好姐姐,你说的是,往后我都听你的。”
“你呀!”点墨哭笑不得,抬手怼了她额头一下,“殿下午睡快起来了,赶紧备了茶果点心吧,还有……今日之事也要跟殿下说。”
“好。”
听枫最喜欢冲在前头。
尤其服侍平川公主,她更为上心。
一番洗漱梳妆后,平川公主懒洋洋地坐在榻上,品着已经晾好了的茶水。
美美地睡了一觉,这会子她只觉得身心松快,说不出的舒坦。
点墨上前,细细说了今日鸣冤鼓一事。
平川公主微微挑眉:“这陈二太太倒是个人物,知道前头没路可走了,就想出这么一招。”
“奴婢听说,这陈二太太也不是什么好人呢,她一个妇人,却与原先那崔家的大爷勾勾搭搭,外头知晓这段风流韵事的人可不少。”
听枫性子活泼,自然听到的也多。
这些故事都被她一五一十全都说给平川公主。
“噢,还有这回事?”平川公主来了兴致。
见她爱听,听枫忙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奴婢不过是听了一耳朵,这不是怕殿下闷得慌,心情不好么,说来给殿下凑趣,也算解闷了。”听枫弯起眉眼,“不过……那陈二太太当真与冯三爷有苟且之事么?”
“不好说。”
平川公主摇摇头,“冯嘉玉贪欢爱美又不是今日一遭了,从前在京内闹得故事还不够多么?他又不挑,稍微平头正脸的,能入得了他的眼的,他都会勾搭一下。就是不知这位陈二太太生得如何……”
“奴婢听说,确是个美人,虽已非青春正盛,但却风韵犹存。”
“那就是了。”
平川公主了然地微微挑眉,“那他也活该。”
话锋一转,她又问,“今日冯成康来过了?”
“回殿下,来过了,奴婢依着殿下的吩咐把他打发走了,冯二爷还很关怀殿下,说还请殿下顾全身子,记得找太医请平安脉的。”
听枫已经竭尽所能替冯成康说话了。
她又不能说得太明显。
万一被殿下察觉,她也是要跟着倒霉的。
平川公主那张冷漠的脸上并无太多波澜,沉默良久,她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冰窖里都空着吧?”
“空着的。”
“好,把东西挪过去,也好跟那冯华珍做个伴。”
这话听着冰冷森然。
即便听枫点墨已经在她身边伺候久了,乍一听这话,还是浑身寒毛直竖,头皮发麻。
二人应了一声,双双退下。
轻薄如霜的纱幔落下,平川公主的声音幽幽传来:“若是晚间冯成康再来,就让他进来吧。”
二人挪步,走到了偏殿的后头。
这里另有一扇小门开着,对着的又是一方被框起来的凉台。
凉台正中有一口水井。
这井水却不是拿来吃的,而是用于走水时的急需。
听枫领着两个侍卫,将井边一根麻绳拽起,从井底拽出了一团沉甸甸的包在锦袍里的东西。
第302章 谎言
听枫微微皱眉,下意识地退后两步。
那一团东西湿淋淋,重重摔在地上,从一侧滑落一缕青丝,还有一小块已然泡得发白的肌肤。
这哪里是什么物件,分明就是一个被包裹在其中的尸体!
听枫忙道:“动作快着点儿,别耽误了!仔细殿下知晓了,狠狠罚你们!”
语毕,侍从忙将这团沉甸甸的尸体塞进了一旁早就备好的箱笼中,一齐抬去了冰窖安放。
做完了这些,听枫点墨二人才去平川公主处回话。
一场静谧阴霾渐渐落下,旁人哪里会知晓,有一条鲜活的人命就此葬送在这儿……
却说那冯成康离开御府院后,怎么想都不对。
他不是愚笨之人,平川公主对他态度的改变,他最清楚。
比起一开始对他势在必得,到现在的避之不及,他心中有多憋闷烦躁,可想而知。
回到住处,唤了人来细细询问,也没得出个结果。
这时有心腹问道:“爷,三爷那边的人要怎么办?他们都在等着主子发话呢。”
冯嘉玉被抓,他留下的这些人就成了没头苍蝇,惶惶不可终日。
既然寻不到三爷,那么找二爷也是可行的。
横竖住处都在一块儿,他们就安安静静守在门口,以求个心安。
说到底,他们都是冯家家奴,一应身契都捏在冯家手里,昨个的主子是冯嘉玉,也不影响现而今的主子变成冯成康,只要都是冯家人,他们都好说话。
冯成康心中憋闷,又知晓这些人放着不处置也不妥。
思来想去,便让人把他们叫齐了,点了花名册后,还依着从前的位置劳作,等冯成康把他们带离淮州再说。
很快,下头的人就回了一本花名册,并说少了两人。
“少了谁?”
“都是三爷房里的人,一个叫殷娘的妾室,还有一个是服侍的丫鬟,叫玉珠。”
一听后头那个名字,冯成康脸色微微一变。
“那殷娘原先是三爷的妾室,可后来三爷不是闯了祸么,房里也没个正头奶奶压着,太太便做主给她解了这妾室的身份,叫她脱了奴籍,如今也是个良民了,大约是与三爷有些情分,她一直伴在左右。”
心腹的回话并未让冯成康对殷娘其人引起重视。
不过一个妾室罢了,再说了,人家有了良民的身份,去哪儿不是去?
夫妻尚且大难来临各自飞呢,更不要说区区一个没有名分的女人了……
冯成康摆摆手:“她大约是瞧着架势不对,自己跑了,不妨事。那玉珠……又是怎么回事?”
“玉珠丫头原是太太房里的,见她伶俐,模样标致,太太就做主给了三爷,这不三爷来了淮州也把她带在身边。怪就怪在,那一日三爷被抓后,玉珠就被人接走了,此后再没回来。”
“什么人接走的?”冯成康眉尖紧蹙。
“他们不知晓,说是那马车瞧着像是富贵人家的……”
深吸一口气,冯成康又从鼻息中重重叹了出去。
末了,他让人将目睹玉珠被带走的几个奴仆叫过来,用茶水沾了沾,随意在桌案上画了个图形,叫这几人辨认。
几乎异口同声,他们惊叫起来:“没错!接走玉珠的马车上,就有这个图案!”
冯成康呼吸一沉。
这是——平川公主的标记。
她所用的马车窗帘、銮铃,甚至是灯笼木牌上都有这个……
她又是那么热烈高调的性子,自然怎么醒目怎么来。
叫人一眼难忘。
居然是平川公主的人带走了玉珠么……
冯成康瞬间意识到不对了。
他立马起身,重又折返回御府院。
临近傍晚,平川公主还在欣赏着丝竹之声,外头侍卫来传话,说是冯成康又来了。
这会子天还没黑,晚膳尚未上桌。
平川公主垂眸,轻轻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他倒是来得及时……”
“殿下,要见么?”吕嬷嬷柔声问。
“见吧,横竖人都来了,不见的话他心不安呐。”
众人退去,丝竹之声也消弭于安静,平川公主端坐于上首,冷冷地注视着阔步而来的冯成康。
到了跟前,冯成康下跪见礼。
那挺阔的肩膀背脊,看得平川公主一阵眼热——这人是不乖,但外形真是没得挑。
她眯起眼眸:“你怎么又来了?”
“殿下,微臣担心殿下的贵体,实在是无法安心,若是见不到殿下,微臣今日也不打算回去。”
“你还打算在这殿外跪上一整夜,就像你那时来一样?”平川公主显然已经打听到了这一段故事,笑得花枝乱颤,丝毫不顾及冯成康的颜面。
再喜欢又如何?
对平川公主来说,他也不过是摇尾乞怜、陪睡暖床的工具罢了。
这一点,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心里门清。
“若能以微臣从前的莽撞哄公主一笑,微臣也心满意足了,但微臣有一事未曾禀报公主,实在是心中有愧。还请公主殿下给微臣这个机会,叫微臣坦荡一回。”
冯成康依旧低头。
他波澜不惊的语气中,听不出半点不快。
平川公主来了兴致:“你说说。”
“我那三弟犯了事,想必殿下已经听说了。”
“确实。”
“今日微臣着手料理三弟留下的那些家仆,发现少了一位名叫玉珠的丫头,又听闻是殿下将她叫走——”
“冯成康,你是在替一个奴仆来质问本宫么?”
平川公主轻轻柔柔打断了他的话,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沁着冰霜森冷。
冯成康:“微臣不敢,微臣并没有此意,只是微臣突然想起……这个叫玉珠的丫鬟曾试图勾引微臣,被微臣狠狠教训过一顿。当时这件事微臣未曾与殿下提起,微臣是怕……殿下误会。”
“误会?本宫误会什么了?”
“那一晚,微臣叫了那丫头进了房中,却不曾与她行男女之事,微臣把她剥光了,吊了一整夜。”
平川公主眼眸微动,半晌沉默后才开口:“……真没想到,冯大人竟有这般乐趣,还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区区一个贱婢,怎可有这样攀附之心,况且她是我三弟的人,早就被我三弟收入房中,若不教训一下,难保日后恃宠而骄,更失了分寸。”
第303章 巧舌如簧
“越是世家大族,高门子弟,越是忌讳兄弟相争,当今圣上也以仁爱志孝以治国,我等臣子如何能不遵从?像这样一个贱婢,明明是我三弟房中的人,却要来爬我的卧榻,若不一开始就给予严惩,难保以后有旁人群起效仿;若是让圣上知晓,还道我冯家家风不正,家规不严,连区区一个下人都无法约束。”
冯成康义正严辞。
这一番话,倒是听得平川公主微微一怔。
一时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来。
殿内一片静默,平川公主垂眸,托着茶盏轻轻吹了吹:“你做得很对。”
“微臣原本没把这回事放在心上,只想着教训了就了事,何必为了这么点子不入眼的脏事烦劳殿下,这才没有说……微臣听闻殿下叫了这丫头过来,怕她又巧舌如簧,哄骗殿下您,这才赶紧过来向殿下澄清事实,还望殿下恕微臣未能及时禀告之罪。”
冯成康的话真是越说越好听。
平川公主的神色未变,但眉宇间已经笼罩着淡淡的愉悦。
一旁的吕嬷嬷看在眼里,心头也松快了不少。
过了半晌,平川公主才开口:“原来是这样,我当是何事呢,那一日本宫也不过是好奇,这不是冯嘉玉被抓走了么,本宫又不便去打扰九皇兄,便想着寻了个人来问问,凑个热闹。那丫头又是冯嘉玉的房里人,再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了,她倒也没说关于你的事情,瞧你吓得……”
话还没说完,她吃吃笑着,娇憨魅惑。
冯成康松了口气:“那就好……微臣是怕那贱婢在殿下跟前挑唆。”
“你就这么怕本宫误会?”
“自然,微臣如今……也算是殿下的人了,如何不以殿下的想法为重,自然是害怕的。”
平川公主眯起眼眸:“算你识相。”
接下来冯成康说什么,她似乎都懒懒的,没什么兴致听。
三言两语后,她问起了今日淮州城里发生的那桩大事。
“听闻……事关你们冯家,可要本宫出面?”平川公主柔声关切。
“多谢殿下,这事儿与我冯家无关,是我那三弟一人闹起来的。”他面带愤怒,恨铁不成钢道,“我那三弟为人想必殿下也知晓,就是那么个不管不顾的放浪性子,瞧见入眼的女人就再没放过的意思,微臣原先以为他只是在这事儿上拎不清,没想到……他竟胆大包天,居然利用裙带关系逼迫那陈家暗地里与他做这样的勾当!还暗自敛财!真是死不足惜!”
平川公主微微挑眉:“你这三弟……竟有这样大的胆子。”
“微臣也颇感意外,这案子目前交于景王殿下处置,想必会查个水落石出。”
“要是冯嘉玉当真牵扯其中,你救是不救?”
冯成康犹豫再三,还是拱手坚持:“微臣乃至整个冯家的荣辱皆是隆恩浩荡,若他真做出这种事,当秉公处置,殿下是知道家父的,最是清明公正,绝不会徇私枉法!”
“真不愧是冯公所出,这样本宫便放心了。”
又说了几句,见平川公主言辞间恢复了往日的亲昵,冯成康一颗心才算放回了肚子里。
他离去后,平川公主冷笑连连。
吕嬷嬷:“殿下是相信这冯二爷的话?”
“相信他话的人怕是这会子已成白骨了,本宫又不是年少无知的小孩子,岂会被他这三言两语骗过去,本宫满意的是他的态度,还算乖觉。”
她轻叹,“淮州没什么好玩的,留他一个倒也能解解乏。”
吕嬷嬷:“也是,殿下是个明白人,老奴就怕那冯二爷甜言蜜语地哄骗了您。”
“我宁愿信盛娇,也不会信冯成康的,男人这东西床上玩玩罢了,还能交付真心不成?”她边说边笑得越发快活,“不过冯家也算摊上事了,沈正业的案子或许能撇清,那陈家……不从冯家身上狠狠咬一块肉下来,怕是此事难以善了。”
吕嬷嬷忧心忡忡:“那要是冯二爷见着风向不对,来求殿下呢?”
“他求我就帮吗?”她颇为诧异,“嬷嬷别与我说笑,我又不是香案莲台上的菩萨,还有求必应不成?”
吕嬷嬷抿嘴一笑,自然不再言语。
此刻,府衙内,冯嘉玉呆呆跪在地上。
从一早到天黑,好几个时辰过去了,他依然觉得这一切就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他连着扇了自己几巴掌,迫切想要从一团噩梦中醒来过。
可惜……无能为力。
这就是残酷的现实,怎么挣扎也只能被困在当中。
魏衍之给了笔墨,让他早点交代。
冯嘉玉一开始还很茫然:“交代什么?”
“你与陈家的勾结,账簿在此,你住处搜来的银钱也在此,还有你钱庄里的银票也能与那陈家妇所述的一一对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魏衍之厉声呵斥,“勾结淮州当地富户,做出此等丧尽天良之事,如今淮州百姓眼睁睁瞧着,本王还能饶了你?快点交代,免受些皮肉之苦!”
冯嘉玉哭了:“……殿下,微臣冤枉啊,微臣当真……不曾与那陈家妇有什么苟且之事,殿下,您是知晓微臣的,微臣虽然贪爱美色,但也没有到这地步,分明是有人栽赃陷害!!”
“那你也要拿出证据来,证据呢?”
短短一句话,憋得冯嘉玉哑口无言。
是啊,证据呢?
眼下陈二太太已死。
而且是从府衙跳下去,当场摔死在了众百姓的眼前,如此真切惨烈,就算魏衍之想压下滔滔舆情,怕也不能够。
前面沈正业的案子还没理清呢,这又来了一桩……
他更不可能网开一面。
相反,他还会愈发严厉,就如现在一般。
冯嘉玉低垂着脑袋,脑海中一团浆糊。
他实在不明白,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自己竟然一步步沦落到这境地。
魏衍之也懒得再看他,命人将冯嘉玉押送回监牢,并留下一句:“若不交代,那就别想再见到本王!”
夜深深,乌沉沉。
盛娇还未睡下,依旧在忙活药材。
备了好久的药材终于要派上用场了,一分一毫都不能出错。
刚理出一份来,用油纸包好,她一抬眼却见桃香匆匆过来:“那个景王来了,说想见娘子您。”
第304章 谋杀亲夫
盛娇唇边划过一抹冷笑:“告诉他,现在太晚了不方便,若是真有事的话,等两日我去给公主殿下复诊时,自会见他。”
“眼下案子这么多,他应该忙得焦头烂额才对,怎么会有功夫到处跑?”她又补了一句,颇为阴阳怪气。
桃香满意了:“我这就去回他。”
门外,得知盛娇不想见自己,又听到说自己只在对方计划之外,就连见面也都只是顺路,魏衍之心中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
难得一次,他这般守礼。
没有冒冒失失地闯进去,她却依然无动于衷。
桃香脆生生地一口气说完,见魏衍之还不走,便又说:“时辰当真不早了,殿下还是请回吧!对了,我们娘子要的药材殿下可备好了?我们娘子说了,不叫殿下白白帮忙,一应支出我们这边出就是。”
那药材是制作药茶包的关键。
也是应对淮州暑天疫病的要紧之物。
盛娇放在心上,桃香自然不会懈怠。
魏衍之一听这话,脸色更难看了。
刚要说什么,一旁有护卫上前低声附在他耳边回话,魏衍之立马脸色突变,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
桃香见他走得利落,松了口气,转身牢牢关紧了大门。
一转身,却见赖晨阳站在不远处,眉眼间笼着担忧和不快。
“你又是怎么了?怎么这个脸色?”桃香昂起下巴,“我可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想为你的主子打抱不平什么的,别怪我啐你!”
“他是皇子,更是皇子中的亲王,你就算是良民,也难以敌过皇族,何必把自己搞得这般尴尬,回头殿下要是计较起来,你头一个倒霉。”赖晨阳与桃香相处了一段时日,心知这丫头就是面冷心热,爱憎分明。
她喜欢的,恨不得能将一颗心剖开给出去。
若是厌恶的,那连一个好脸色都不愿给,一句软和的话都不愿说。
这样的性子自然是要吃亏的。
赖晨阳免不了替桃香担忧。
桃香怔住片刻:“他怪罪就怪罪呗,我横竖没做错什么,我们娘子原先与他那般恩爱情深,后来还不是落到这地步,可见讨好他也没什么用,既然无用又何必浪费精力?这不是你说的么?”
赖晨阳哑口无言。
桃香又爽利道:“我知晓你为了我好,劝我这话也是拿我当个人,可我也有一句话劝一劝赖首领,你是他手底下的兵,你看他脸色做事是你应尽的本分;我跟着我们娘子,怕是再难给那位殿下什么好脸色了,我只是个不足人道的小角色,何苦来的为难我?”
赖晨阳:……
桃香丢下这话,转身就走。
翌日清晨,魏衍之又来了。
这一回盛娇没有将他拒之门外。
魏衍之带来了一个不算好的消息。
“你是说……原先我托你置办的药材要拖延些许时日了?要拖多久?”盛娇颇感意外。
“最快也要半个月。”魏衍之眉间紧锁。
昨日信使来报,为的就是这件事。
魏衍之去查了之后,才发现是负责运送药材的车马半路上遭遇了山洪,一大车的药材全毁,万幸的是人没事,只是要重返回去再运送一批来,这一来一回的就要耗费不少日子。
他也是思索了一晚上,才将这个坏消息告知盛娇,也拿出了相应的应急措施。
“半个月太久了……”盛娇摇摇头。
若不是有她的药茶包散出去,怕是这会子淮州城里的疫病早就四起,根本压不住。
原本就等着这一批药材到了,她好改进药茶包的方子,将这一次的瘟疫损失降到最低,却不想竟突遭意外。
一瞬间,她脑海中飞快思索着能应对替代的方子或药材,根本没留意到魏衍之一脸期盼愧疚的神色。
“我知晓了。”她潦草地点点头,敷衍至极,“殿下请回吧。”
“娇娇……”
她压根没听见这一句呼唤,抬脚直奔放置药材的厢房。
魏衍之跟在后头,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那个女人也没正眼瞧他一下。
最终,他也只能灰溜溜地离去。
送走了这尊大佛,水蕙小声嘀咕:“这景王殿下也怪可怜的,我们娘子都不看他,他也能等上这么久……”
“哪里可怜了?”水芹快人快语,“那叫脸皮厚。”
水菱忙板起脸警告:“少胡说啊,管住你们的嘴巴,万一叫人听见了回头连累了娘子,我可饶不了你们。”
话是这么说,可水菱的眼睛里还是跑出了几分笑意。
这一忙,盛娇就忙了足足一日。
直到上起灯火,她才勉强停住了手。
“娘子,且歇一歇吧,别熬坏了眼睛,明儿还要去藏雪堂的……”桃香心疼。
“歇不了,也就这会子能喘口气。”盛娇无奈。
她就算再聪明,也算不到这天灾人祸。
突发情况确实叫人措手不及,但她也不是全然没有应对的法子,只是……求医问药一事,自然还是原先的方子最好。
为医者,她见不得那些平民百姓于病痛中折磨。
从前没法子,只能忍着。
眼下有了这样好的筹备,若还是无功而返,岂不是更让人着急恼火?
稍稍平复了心情,盛娇点了点手头可用的药材名目与数量,暂且离去。
用罢了晚饭,盛娇洗漱更衣,便草草睡下。
油灯熄灭,一片昏暗笼罩下来,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忙不迭地起身往放置药材的厢房走去。
她步伐很轻很快,这条路太熟了,连一盏灯都用不上。
推开门进去,突然扑面而来的药香混合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就近在眼前!
说时迟那时快,那身影闪到了她身后,呼吸轻柔炽烈,一点点扫过她的耳侧。
她手里的匕首瞬间出鞘!
寒光一闪,直逼对方的肋下!
电光火石间,她的手腕被控住,这显然在盛娇的预料之内,另一只手的指间夹着银针,几乎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着对方的天突穴刺去!
那人似乎也吃了一惊,倒吸一口凉气,忙不迭将她一只胳膊别在身后,硬生生控住了这擦肩而过的杀机。
没等盛娇发起第三次反击,只听耳边一个略带无奈的声音笑道:“喂喂,你要谋杀亲夫啊?”
第305章 错怪
这声音轻快暗哑,有别于魏衍之的温润轻柔。
更像是带着笑意的月色,银波皎皎,坦荡于天地间。
盛娇认出来了:“是你,你不是说走了么,怎么还在这儿?还想去骆先生处修书桌打柜子不成?”
没错,那一日乔装打扮混到骆大家跟前的人,也是他。
周江王世子,江舟。
人或许可以改变自己的模样,但身量、姿态,还有声音却难以在一时间变换,自打第一面起,盛娇就对此人多番留意,就刚刚交手间,她已经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银针收起,她单手按住了对方的手腕,在脉搏处略微一使劲儿。
男人只觉得半条胳膊都酸麻了,根本使不上劲。
眼睁睁瞧着她如一条灵鱼,轻而易举从他怀中脱身。
盛娇点燃了一盏油灯。
橘色且朦胧的灯光散开来,并不足以照亮整个厢房,反而更衬得光影绰绰,更添些暧昧的气息。
她举着灯走到他跟前照了照。
入眼帘之处,是一张过分俊俏的脸。
偏眉峰开阔锋利,勾得底下那双丹凤眼越发熠熠生辉,仿若藏纳了无数星辰一般,看得盛娇心头一颤。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看过这样一双生动的眼睛了。
每每对着镜子,她也只能看到自己那双深沉如古井一般的眸子,死水似的安静。
曾几何时,她也跟眼前的男人一样,眼底泛着光,脸上带着笑……
一瞬间,盛娇有些怀疑——这真的是巴临质子么?
一个长期被困在京城,备受冷眼嘲弄的男人,竟能有这样一双眼睛?
她眯起纤长秀致的眼线,冷冷问:“这是你的本来模样?还是又蒙了人皮?”
“什么叫人皮,你不懂不要乱说好不好?”这男人生气的点倒是有些与众不同,“那是用矿粉做的,我在里头加了别的玩意,所以显得透薄,戴上后根本看不出端倪。你要是喜欢,我回头也给你带一份。”
他还挺得意。
那眼眸越发放光,好像个小男孩在跟盛娇邀功一般。
“你来这儿做什么?”盛娇无奈。
“我来告诉你,你那位前夫让你失望了,他骗了你!那些安排的药材路上全毁,他说是半个月,但一个月都未必能搞定,你要不要再想点别的法子?”
“你怎么知道?”她警惕地琐视着他。
“那条路是我必经之路,我知道并不奇怪,况且你我即将成婚,景王又是你的前夫,我多少会留意。”江舟这话倒是叫人挑不出毛病,“我特地赶回来告诉你,就是怕误了你的事。”
盛娇垂眸,嘴角紧了紧:“……你既然知道是药材,又知道怕误了我的事,想必也该明白这些药材将用于何处。”
江舟沉默片刻:“你是想用在淮州百姓身上,免了这场瘟疫。”
“你既然知道,在景王车队遇灾时,你可否有能力出手帮忙?”她明亮的眸子里透着些许失望。
“我为何要帮景王?”江舟嗤笑。
原本少年意气的脸庞硬生生染了一层阴霾。
这阴霾笼罩着他的眉眼,越发阴鸷可怖。
他的唇在笑,眼睛却无比冰冷,仿若淬了毒。
盛娇撩起眼皮,缓缓退了一步:“不是帮景王,而是帮淮州的百姓。”
“这是他魏家的天下,是魏家的子民,他为保皇权将我困在京城这么多年,我为何要替他考虑?”江舟句句逼人。
四目相对,互不相让,冰冷交锋中,盛娇毫无退意。
半晌,她叹了一声淡淡道:“我明白你的苦衷与恨意,但这与淮州百姓无关,他们是无辜的。罢了,是我的错,我不该问你这些,你尝尽苦楚,自然不愿再去怜悯他人……你也没有错。”
说着,她退后两步,福了福,“多谢世子今晚走这一趟告知,天色不早了,我就不留世子了。”
丢下这话,盛娇静静注视着他。
在这样安静又迫人的视线中,江舟一步步退出了厢房。
她不过是转身关门的功夫,眼前早已没有了这人的影踪。
远处的房顶之上,江舟凝视着那抹清丽婀娜的身影,目光复杂。
忽儿,他身边多了个人。
“主子,事情已经办妥了,那批药材已经在路上,最迟三天就会抵达淮州。”
“吩咐下去,到时候让他们装作商贩。”也不知是怎么了,他突然有些愤愤不平,“加个双倍的价格卖给这个女人!!”
越想越气,他不过是想来逗逗她。
顺便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哪怕眼下他们并无什么情分可言,但到底是有了婚约的未婚夫妻。
能给魏衍之添堵,他就开心。
谁知盛娇开口问的却是另外一桩事,不经意的言辞戳到了他敏感又脆弱的地方,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就那样脱口而出。
明明不是这样的……
可他偏要嘴硬。
“主子,真要双倍啊?这些可要不少银钱的……你就不怕这盛娘子拿不出来这么多?”
“你就不说两句话压压场?我只是说这么开价,我又没说一定要这样把买卖做成,我说晖聿,你也跟了我这么多年了,怎么脑筋还是这么死呢?”
晖聿:……
——你整天想一出是一出,谁知道你怎么想的?
但这话晖聿没敢说出口,应了一声,只管照办。
此刻,监牢内。
冯嘉玉悲愤万千。
他胸口一片火热,纸笔在旁,愣是写不出一个字。
想来也是,他本来就是冤枉的,凭什么将这么大一口锅扣他一人的头上?难不成陈家上贡的那些银钱都被他用了么?明显不是啊!
再者,他什么时候碰过那陈二太太了?
他的清白都被污了!
愤怒至极后,他一鼓作气在纸上刷刷写满了冤字,只管叫人呈给景王殿下,还说自己想要见二哥。
翌日清晨,魏衍之得了属下的汇报,又看了满纸潦草愤慨的笔迹,随手丢到一旁:“若不说,那这事儿就只能秉公处理,证据俱在,他想抵赖都不成。”
冯嘉玉连连摇头,满脸震惊后怕,压根不信:“不可能,殿下、殿下怎会这般狠心?!难不成为了一次大婚,他要厌弃了我妹妹,还要抛了我们整个冯家嘛?!”
第306章 见面,见面
如今圣上正在推行国政,为的就是让百姓休养生息,以充实国力,进而充盈国库,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冯嘉玉的案子要是曝光开来,那就是一个典型的反面例子。
到时候怕是冯钊也护不住这个儿子……
这一点魏衍之心知肚明。
是以,什么事能护着,什么事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事又绝对不能沾惹其身,他比谁都清楚。
见冯成康是见不到了,横竖人家冯成康也不会见他。
魏衍之想了想,还是将冯成康找来问了一下。
谁知这位冯二爷犹豫片刻,拱手作揖道:“多谢殿下仁慈,此案是由我举告……我这心里本就愧疚难言,可身为臣子就该为君为国,兄弟虽是亲手足,也该放在后面,罢了……我还是去见他一面吧,只是还请殿下替我保密。”
魏衍之摆摆手,算是允了他的话。
这一趟去地牢,冯成康并未骑马招摇过市,而是选择了乘坐马车。
他的马车徐徐驶过街道,后面一辆马车就不声不响地悄悄跟了上去,他浑然不觉,还在想着一会儿见着弟弟该如何说话。
地牢的日子当真不好过。
潮湿阴冷,藏污纳垢,别说吃饭睡觉,就连个坐着的地方都没有。
冯嘉玉养尊处优惯了的,何曾吃过这样的苦?
他愤愤不平,却又恐慌不已。
很怕自己就这样身陷囹圄,再无出头之日。
忽然,外头传来声响,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抬眼瞧见了自家二哥那张熟悉的脸。
“哥!!”冯嘉玉从未觉得二哥这张脸看起来这般亲切温暖。
他几乎扑到跟前,双手从监牢里探出,拼命想扯住冯成康的衣袖:“哥!!你去跟殿下说,我是冤枉的,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事!那个什么陈二太太就是个娼妇,她故意栽赃我!该死的,我要是出去了,一定要把整个陈家弄死!”
他怒吼着,眼神都泛着猩红。
这样凶猛的怒意并没有感染到冯成康半点。
冯成康只是叹了一声,屏退左右,缓声道:“事到如今,你还想全身而退怎么可能?”
“什么……”冯嘉玉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二哥,“陈家算什么东西,一个女人而已,死了就死了,我怎么能跟着一起陪葬?”
“陈家拿出了全部的账簿,就连暗中替我们张罗的铺面商行都没落下,全齐了都在上头,只要景王殿下稍加调查就会水落石出,不然你以为你会这么快下地牢?只一个陈二太太,哪有这样大的能量……”
这一番话,把冯嘉玉都给听傻了。
他目瞪口呆,渐渐地有些回过神来,原本因愤怒而茫然的双眼,突然变得清澈起来,清澈得后怕。
“那怎么办……”他呢喃着。
“我来这一趟,也是求了殿下,也求了公主,这才有了机会!废话不多说,陈家灭了事小,但不能牵连我们冯家,更不能连累父亲!不如你先将这笔账认下来,回头我与父亲再想法子给你脱罪!”
“这、这怎么能成……这要如何脱罪?”冯嘉玉慌了神。
“认罪又不是定了死罪,如今父亲在朝堂中的地位你也知晓,还有我与大哥在,还有小妹也在,你慌什么?”
冯成康字字句句都透着蛊惑,“先让景王殿下将这件事平过去,不然如何跟那些不明真相的百姓交代?闹得这么大,你若不想认罪就得拿出证据来,可你我都知晓,那陈家妇所言三分假却有七分真,真要把我们全家扯进去,到时候谁又能来救你?岂不是一家子跟着倒霉?”
冯嘉玉有些心动了。
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冯成康也不算胡说八道,而是有理有据。
一时间,冯嘉玉举棋不定。
“你是我弟弟,咱们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一家人,我如何能害你?”冯成康压低声音,这一刻他的语气听起来格外温柔,像极了一位照拂弟弟的兄长。
冯嘉玉苦笑:“……真要认罪了,怕是往后一辈子都难以翻身。”
“就算翻不了身,有父亲、大哥还有我在,你这后半辈子也是享用不尽的富贵荣华,你本就是个放任不羁的性子,到时候无人约束,任凭你快活潇洒,岂不痛快?”
这些话字字句句仿若被下了术的符咒,一直在他耳边绕。
冯成康见他还在犹豫,便长叹:“道理都说给你听了,你还是快些拿个主意,别到时候误了最佳时机,连父亲都救不了你!你若顶罪,还能叫父亲另眼相看,何乐不为呢?”
丢下这话,他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冯嘉玉呆呆地望着二哥的背影彻底消弭在一片死寂中,嘴里不断呢喃着。
出了地牢的冯嘉玉倒是步伐轻快。
好像这一趟劝说已然大获全胜。
他浑然未觉,就在他刚离开,地牢里另外一边的牢笼中,沈正业呆呆地坐在角落,方才冯家兄弟的话被他一字不落全听了进去。
他的另一侧空荡荡,盛娇安静地立在监牢之外,也陪着他听完了全场。
谁也没吭声,一齐保持着默契的沉默。
直到冯嘉玉突然大叫起来:“来人,快来人!!我要见景王殿下!”
不一会儿,冯嘉玉便被带离了地牢。
听着那锁链滑动地砖发出的声响,盛娇眯起眼眸,指尖微微有些颤抖。
终于四周又恢复了安静。
沈正业苦笑着:“……你来就是为了看这一幕的吧?盛大小姐。”
“盛家早就没了,我也不是什么大小姐。”她眸光清亮,“沈大人听后觉得如何?这一场戏可还满意?”
“呵呵,我都这样了……还算什么大人?”
“大人只是被收监,还尚未有旨意夺了你的官职,在民女这儿,你依旧是大人。”
沈正业已经笑不出来。
他突然明白今日给自己换牢房的原由,为的就是听到刚刚那一场好戏。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眼前这位貌若春花,姿容袅袅的女子。
盛娇凝视着沈正业:“事到如今,大人见到了冯家的冷酷残忍,还想包庇下去么?”
第307章 良禽择木而栖
沈正业耷拉着脑袋。
入狱至今,他早已不复从前的翩翩儒雅。
头发乱糟糟的透着花白,身上的囚服脏兮兮又皱皱巴巴,却怎么也比不过那张更为皱巴苍老的脸,他低垂着眼,似乎不愿搭理盛娇。
“沈大人一向聪明,很懂得明哲保身,是以在关键的时候还是选择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你交上去的证据是假的,事关冯家的朱砂不对,你应当知晓吧。”
盛娇轻柔的声音回荡在幽长的走廊里。
每一个字都撞击着冰冷坚硬的墙壁,一下一下冲进沈正业的耳膜里。
他还是没吭声,将脸转向一边。
“我知道,沈大人今日这般也不过是想为了自保……说实话,民女一直很佩服大人您,您有勇有谋,端的是狠得下心也收得住手的,淮州摄毒案殃及太多无辜百姓,您心知自己绝无可能脱身,横竖就是个死。”
“所以,有些秘密不如咽下去,藏在肚子里,直到带进棺材……方能保全你妻儿老小的性命。”
说到这儿,盛娇顿了顿。
那监牢之中的沈正业似乎有了些许触动。
他冷哼:“地牢阴寒,盛大小姐本就身子弱,实在是不宜久待,还是速速离去吧。从我这儿,你得不到想要的回答。”
“沈大人果真重情重义,信守承诺,比起冯家底下的那几个不中用的子女要人品贵重得多,可沈大人也应该听过这么一句话——良禽择木而栖。”
“冯家当真是沈大人的依靠么?”
“有道是人走茶凉,待沈大人的案子尘埃落定,你被推上刑场的那一刻起,你妻儿的安稳就无法得到保障,任凭你给他们留下再多财帛也一样,他们都无福消受。”
她的话越来越露骨,也越来越刺痛沈正业的心。
“够了!我不信冯家,难不成要信你?!你能给我什么?”他猛地抬眼,厉声呵斥,“别忘了,你盛家早就全军覆没,一个没留!”
盛娇清润柔美的脸上并无半点愤怒。
她又一点点走近了,眸光灼灼,盯紧了沈正业。
“沈大人居然还记得,民女还以为……你已经忘了。”她弯起嘴角,笑容一寸一寸地染上了寒霜,“忘了冯家的行事作风,忘了冯钊其人的阴森狠毒,既然你知晓这样大的秘密,他又怎会只杀你一个才甘心?你觉得你没有告诉你的妻子,你问心无愧,可我若是冯钊,只会觉得活人再靠谱,也没有死人来得稳当。”
“你一死,你的妻儿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到时候沈大人还能从阎罗殿杀回来,护着他们么?”
字字句句,编织成一张弥天大网,从沈正业的头顶落下。
瞬间,他几乎都不能呼吸了。
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他缓缓摇头:“不可能……”
盛娇也不催促,目光怜悯又略带悲凉。
“不可能,不可能的……冯大人答应过,只要我守口如瓶,就绝不会为难我的妻儿!淮州这案子,他也是知情的!!”
“那就对了。”盛娇淡淡道,“若他不知情,又如何能纵着你犯下此等滔天罪行?到时候你有了把柄,对他而言才更安稳。制衡、约束,这是冯钊最擅长的,枉你在这个位置上做到现在,竟连这一层都看不透么?”
沈正业哑口无言。
额头上,冷汗直冒。
原来,他不是没想过盛娇所说的这种可能。
而是人在孤立无援之下,他只能选择依靠看起来最靠谱的那棵大树。
至于以后会怎么样,他不敢深想……
心中总有一丝侥幸。
觉得自己已经安分守己,冯钊应当不会赶尽杀绝。
盛娇细细打量着他的神色,心中已经了然:“将屠刀送给对方,还期盼对方不会挥之斩下,沈大人……官场之上,你还这般天真,注定是活不久的。”
她一边说一边转身离去。
最后一句也轻飘飘地传来:“我不是冯钊,我没那么多耐心,他可以等你行刑之后再对你的妻儿下手,但我等不起,你私告景王殿下,想要背叛冯家的消息已经被我放了出去,冯钊注定不会信你了。”
“你、你——”
沈正业疯了一般冲过来,咚的一声撞在监牢上,撕心裂肺地吼道:“好歹毒的女人!!你竟敢这般玩弄于我!我哪里对不住你,你要这样害我全家!!”
这一招釜底抽薪,真是叫他又意外又愤怒。
“过奖,这一切都是跟大人您学的。”
盛娇走远了,“希望我下次来的时候,大人能够想清楚,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离开地牢,她去了一趟藏雪堂。
今日唐大夫要应对的病患明显比前几日多了不少。
药堂里四处焚着艾,各种药粉掺和的味道弥漫,那是唐大夫刚刚配出来的祛毒药材,用以祛除疫病的。
盛娇见四处忙得很,便也戴上面罩,帮忙诊治病人。
那面罩轻薄,内有药香,盛娇感叹唐大夫细心,越发认真起来。
一番忙碌,直到两三个时辰过后,藏雪堂里才渐渐消停。
唐大夫又命焕儿取来干净衣衫供他们换上,将那些换下的衣服拿去清洗,他叮嘱道:“先用药水泡了,然后再洗,切莫乱了次序。”
“知道啦!”焕儿一溜烟就跑得没影了。
盛娇:“看样子,瘟疫还是起来了。”
“唉……”唐大夫摇摇头,“该来的拦不住,这些时日已经有些人出现了疫病的症状,多亏了你的药茶包,这些人虽症状起来了,但好歹没有那么重,比之从前好多了。”
“这疫病从水上来,淮州临江,又有不少码头船只,日日商贸不断,这些疫病是不可能突然就没有的……我们尽力就好。”盛娇这话不但是在宽慰唐大夫,更是在劝自己。
关于暑热引发的淮州瘟疫,她与唐大夫早就商议过。
也翻阅了数年的淮州州志,里头就记载过瘟疫。
淮州这么大,百姓们这么多,让他们为了避免瘟疫停下一切买卖来往也不可能……
思来想去,盛娇微微皱眉:“景王那边的药材怕是跟不上,我们得用第二套药方了。”
唐大夫奇了:“怎么,那一批药材不是你送来的?”
第308章 认罪
这话一出,盛娇也惊了。
“什么药材?”
唐大夫连忙领着她去后头放置药材的库房,打开一瞧,里头一箱箱安放着的,正是眼下最最急需的药材。盛娇一一查看,发现品质出奇得好,足以令她满意。
“什么时候送来的?”
“今日天不亮就送来了,只不过眼下只有这么一点点,不过留了书信说了,说三日后大批的药材就会送入淮州城,届时让咱们准备好双倍的银钱就行。”
唐大夫那会儿忙得紧,哪里顾得上这么多。
看到药材是真的,品质又没得挑,欢喜至极。
只想着淮州城的百姓有救了,根本没想到其中还有些奇怪的端倪……
如今与盛娇细细一说,他自己回过味来,也觉得不对了。
“是啊,既不是你,那又会是谁?明明送来了药材,却偏要抬价,还说什么双倍银钱……”唐大夫被闹得一头雾水,自己都理不清了。
盛娇垂眸,片刻后莞尔:“不管他是谁,药材得用才是最要紧的,就冲着这品质,给他双倍银钱也不算过分,人家能救人于水火,咱们也不能叫别人白白出这劳力成本,那也太过了些。”
“是这个理。”
“等日子到了,药材也齐备了,您查验后若是品质也如今日这一批一样的话,那么双倍银钱一分不少,统统给他们。”
“好。”唐大夫捋着胡须,笑得眉眼弯弯,“真不知是哪一户的好心人啊,这药材当真是解了咱们的燃眉之急。”
“是啊……”盛娇咬唇轻笑。
打点好药材,又与唐大夫商议妥当了接下来的治疗方子,盛娇便回了自家宅院。
全家上下都被她叫到一处,集中力量开始制作薄荷茶的药包。
当听说这种药茶包可以预防疫病时,水蕙惊叹:“怪道娘子前几日就让我们天天喝呢,原是为了这缘故。”
“我也觉着喝了身子清爽很多,还想着是什么原因,却不想是这药茶……”夏婆子感慨。
“你们都看清楚了,这些做出来,明儿咱们娘子是要拿去藏雪堂散给其他百姓的,一步都不好错的!”桃香正色道,“平日里咱们帮不上娘子什么,这会子总算能做些事儿了,咱们可不能自个儿不中用,回头给娘子丢人,还害了全城的百姓。”
“桃香姑娘,你就放心吧,咱们这一屋子人保管都是妥帖的。”董娘子微笑道。
她的肚子明显又圆了不少,挺了起来。
如今短衫是不好穿了,穿在身上那两边的衣角总会被这肚皮撑起来,干活做事都不方便。
董娘子索性就换了薄薄的长衫,下身配利落的束脚棉麻长裤,行走如风,倒是比穿一般的襦裙更便宜。
见她这么穿,其余的人也有样学样。
盛娇望着她们一水的同款装束,有些忍俊不禁:“好,那就劳烦你们了。”
“娘子说什么劳烦,咱们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说出去也是功德一件,娘子这是在积大德呢!”米婆子笑呵呵。
御府院,正殿内。
魏衍之刚刚听完冯嘉玉的供述。
“……事情就是这样,是我一时鬼迷心窍,贪图银钱,才走歪了道,我并没有真的想要做什么!至于那陈家妇说什么我强占了她这样的话,纯属子虚乌有!!还请殿下明鉴!”
冯嘉玉说着这些话,内心憋闷不已。
这事儿是与冯家有关。
可以说,冯家上下都逃不掉。
可偏偏叫他出来做这只替罪羊,他多少有些不服气。
只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二哥的话时时刻刻在脑海中回荡,令他不得不做出选择。
魏衍之:“她若是与你没有私情,又怎会以死明志,那般惨烈?何况,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了你身上的隐秘之处,这也有假?她不是你的贴身丫鬟,更没有长久伴在你身侧伺候,要说你们没有私情,就算本王愿意相信,也要其他人能信才是。”
“这话你若是不认,就不必这般张扬地喊冤。”
冯嘉玉听得,半张脸都黑了。
他也是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为什么陈二太太会知晓他身上的隐秘……而且还是那样私密的地方,若是没有肌肤之亲,又怎么能看见?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自个儿都有点动摇——该不会是自己醉酒的时候,当真与那陈二太太有过什么风流韵事吧?
魏衍之一笔书就,淡淡道:“你确定,这事儿是你一人所为,无人指使?背后再无其他人得利?”
冯嘉玉浑身一凛,忙不迭地跪倒俯身:“是……是我一人所为,并无其他人的手笔。”
“那些商铺买卖来往,你从中搜刮获利,也只有你一人?”
“是。”
“逼迫来往商贩交易,每一笔都有利润抽成,这些银钱最后都落入你一人的腰包,这一点你也认?”
冯嘉玉咬紧牙关:“是!!”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魏衍之冷冷道,“知不知道这些罪行加起来,足够你重刑加身,即便不是斩立决,也是流放!”
“……微臣知罪。”
冯嘉玉不敢抬头,声音在半空中颤抖着,最终还是坚定了这一套说辞。
很快,魏衍之拿来了一纸供诉,让冯嘉玉看清楚内容,若无异议,那就签字画押。
望着白纸黑字,一笔一划所书所写,冯嘉玉即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却还是看红了眼眶。
呼吸一点点加粗,手开始颤抖。
他明白,只要按下了手印,他的青云之路就算到头了……
纵然再不喜欢行走官场,可自己放弃与被迫终止到底是两回事。
正犹豫着,只听上头传来魏衍之的声音:“可还有未交代清楚的?是不是背后还有你们冯家的什么人指使?你若是想起来了,现在说还来得及。”
这话像是给了冯嘉玉当头棒喝。
他立马按下手印,重重磕了个响头:“殿下,微臣……知罪!认罪!”
魏衍之的眸光中闪过一片失望。
似乎,这位高高在上的景王殿下也想从冯嘉玉的口中再挖出点什么来。
傍晚间,红霞漫天。
庭院里摆着十几筐的药茶包。
盛娇数了数,满意地点点头,正要摆晚饭时,赖晨阳送了一封手书来。
第309章 朴素的心意
看完了信里的内容,盛娇撩起眼皮望着茫茫天际。
已近黄昏,天边的金红与渐渐阴沉的灰蓝交织在一处,仿若有一只大手任性地将它们混合,那明艳与灰败,淡薄与深沉并不是很完美的碰撞着,碎开阵阵涟漪,顿时霞光泛着金粉的光彩,徐徐沉溺下去。
她眯起眼眸,轻笑着一点一点将手书撕掉,用灯火点燃,彻底焚于一片火光中。
桃香见状忍不住问:“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么?”
盛娇摇摇头:“冯嘉玉倒是比我想象的要有骨气,就是太蠢了点,他那二哥说什么他都信……”
“他招了。”
“嗯。”
她手捧一盏油灯走进厢房,又点亮了另外两盏,顿时屋子里火光燃燃,光亮取代了那已经沉下去的金乌,照得她脸颊光润娇鲜。
“那娘子……咱们要不要把那冯成康也拉下水?这么好的机会,要是错过了岂不是可惜?”桃香追问。
“还不到时候。”
盛娇莞尔,“冯成康如今正得平川公主的青睐,就算想拉他下水也不能够,他始终有法子能脱身,不如先放一放,叫他以为自己成功了,往后面对失望时那脸上的表情才更好看。”
话锋一转,她又问,“陈家如何了?”
“那些人还没放回来,但陈二太太的丧事已经在办了。她死得那样……不光彩,张家老太太操持的,明日下葬。”
“也好。”盛娇心口微微发闷,“天气热了,尸首放不住……叫她早些入土为安,明日我要去送送她。”
“我陪娘子去。”
她抬眸,对着桃香嫣然一笑:“辛苦你了,叫你也卷进这些事情里,往后怕是不得安生。”
“若无娘子,我也是安生不了的,如今吃饱穿暖,还能跟着那高手护卫练武学本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况且,若不跟在娘子身边,我如何能安心?”
桃香俏生生眨眨眼,“娘子,我去瞧瞧厨房那头晚饭得了没。”
“好。”
厨房里,董娘子正忙得停不下来。
笼屉里蒸汽袅袅,麦香弥漫。
桃香刚到门口,就见董娘子快活地揭开一口锅,正用小勺子尝尝咸淡,见她挺着肚子还能忙得麻利,桃香的太阳穴重重一抽,忙道:“你怎么又自个儿操持上了,这些个杂活交给她们就好了,你这爬上爬下的,万一要是动了胎气可怎么好?”
“桃香姑娘,你来尝尝我刚做的黑米糕,还有这一锅咸蹄子野菜汤,这咸淡可还好?”董娘子仿若没听见桃香的话,一回头瞧见有人来了,连忙拉着给自己的当帮手。
桃香一阵哑口无言。
大约是瞧着她脸色发沉,眼神略有埋怨,董娘子忙又道:“我心里有数,别看这会子我肚子大了,但娘子早上那会儿替我把脉时就说了,如今胎像稳固,正是可以四处活动的时候呢,总也躺着休养也不好,我可闲不下来。”
说着,就将一块热腾腾的黑米糕送到了桃香手边。
嗅着那香味,又看着董娘子灿烂的笑脸,她是半点责怪不起来了。
“话虽如此,你也要当心点才是。”
“我晓得。”
尝一口黑米糕,果真香软甜糯,这软绵中还颇带了几分韧劲儿,吃着口感十足,桃香明白这是盛娇喜欢的口味,顿时对董娘子更有了几分好感。
“娘子心善又宽厚,今日咱们帮忙做那薄荷药包,娘子还另外给了工钱,我本说不要了的……可又推脱不过,只能略尽绵力,桃香姑娘就别与我计较了,我必不会给咱们家娘子添乱的。”
董娘子的话格外暖心。
桃香:“横竖你身子要紧,千万别忘了。”
董娘子垂眸,温柔地摸了摸隆起的小腹:“好。”
见她眉眼温柔,充满了对这个孩子的期盼,桃香心头微微一动。
跟在盛娇身边,有很多事情自然也瞒不过桃香,包括董娘子一事。
那孙元谱尚在人世,且还与别的女人私奔,这件事盛娇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董娘子,如今瞧见董娘子这般期待,桃香脱口而出:“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丈夫还在,这日子要怎么过?”
刚说出口,桃香就意识到不对。
她慌乱地摆摆手:“是我失言,你别往心里去,当我没说……”
董娘子诧异地看着她半晌:“若元谱还在,那咱们一家子就能团圆了。”
简单朴素的愿望,没有大富大贵,也没有不切实际的期盼。
越是这样,越是令桃香难受,便赶紧岔开了话题。
慢慢步入夏日,天也一日早过一日的明亮起来。
当初升的日光跃出云层,盛娇一身缟素,领着桃香出门了。
今日,是陈二太太出殡下葬的日子。
没有想象中迎合心情的蒙蒙细雨,那温华灿烂的阳光颇有些不解风情,滚烫地照耀着大地。
车行约莫小半个时辰,陈家大门已经出现在眼前。
本该一片哀悼沉重的氛围,却因雅欣被推搡着从台阶上跌下,戛然而止。
陈大太太立在门口,这会子也顾不上颜面了,破口大骂:“你那个好娘亲做出来的丢脸的事,也配从正门出殡?!她害了全家难道不够么?死就死了!她这样不守妇道的女人合该抓去浸猪笼!是我陈家倒霉,摊上了这么个儿媳妇!也是我命数不济,偏偏有这样一个弟妹!”
“你走不走?你要是不走,我就撵你走!你母亲的棺椁只能从偏门出!想从正门,除非我死!”
她一扫之前软弱怯懦的模样,瞪起的眼睛里火光直冒。
门口,雅欣挣扎着爬起来,唇瓣发青,双颊却因愤怒而涨红:“……大伯母未免欺人太甚!我母亲已经过世了,你还想怎样?!今日我偏要她从正门出殡!”
“呵……”陈大太太冷哼,“你也晓得我是你大伯母,区区一个晚辈,你也配与我叫板?来人啊,二房的雅欣姑娘不敬长辈,给我把她拖进去好好看管起来!”
下人们立马上前,将雅欣围在当中。
“大伯母!我娘已经过世了,你非要这样咄咄逼人么?!”
第310章 出殡
“要不是看在她已经过世的份上,我连你都会一起赶出去!念在你是陈家血脉,我放你一马,你可不要蹬鼻子上脸!就你母亲所做之事,等老太太和你父亲回来了,怕是也难逃一死!这已经算便宜她的了!”
陈大太太说得咬牙切齿,仿若终于有机会狠狠出一口恶气。
她是大伯母。
即便雅欣再怎么有道理,也不能在明面上与长辈硬碰硬。
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她在这个陈家举步维艰。
望着大伯母冰冷的视线,她突然明白为何母亲那一日要将自己托付给两个哥哥……哥哥们自立门户,早就脱离了陈家的约束。
跟在哥哥身边,怎么说也是同辈。
等来日她嫁出去了,一样能与哥哥们来往……
有了兄长撑腰,她才不至于沦落到任人欺凌的地步。
泪水模糊了视线,雅欣咬着牙不肯妥协,身边的下人们也不敢过分造次,将她团团围在当中,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说着。
正僵持着,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那个声音在喊她的名字。
“陈雅欣。”
雅欣很少被人这样连名带姓地喊过,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过去。
只见身后不知何时停着一辆马车。
一位年轻貌美的娘子正从车上下来。
但见她浑身素裹,头戴银钗白绢,越发衬得玉净高洁,那双冰凉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睛看过去,看得雅欣不由自主地冷静下来。
“你是……暗芳娘子?你是盛娘子!”雅欣认出来了。
盛娇点点头,冲着她招招手:“来。”
雅欣瞬间就像找到了主心骨,立马三步并作两步躲到了盛娇的身后。
陈大太太意外至极:“你就是那暗芳娘子?听闻你之前替我那弟妹治病来着,想必你也知情吧,这是我陈家的事情,轮不到你插手。”
“那一日陈二太太为鸣冤,死得惨烈,我就在现场。”盛娇柔声道,“不知大太太可否亲眼瞧见?”
“我……”陈大太太一时语塞。
她本就是胆小怕事的人。
遇到大事,一准当个缩头乌龟。
外头的热闹再好,她一听说事关陈家安危,立马就装聋作哑,还让下人们大门紧闭,绝不冒头。
“陈二太太当时说了,她是为了整个陈家鸣冤,正是因为她以死明志,才让景王殿下重视了这桩案子,才让陈家那些已经入了地牢的人有机会回还。如今陈二太太尸骨未寒,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欺负她留下的骨肉,难道就不怕夜深入梦之时,有那怨气的冤魂找你算账么?”
盛娇一边说一边缓缓往前。
陈二太太听着她的话,已然脸色惨白。
“陈二太太是替陈家豁出去这条命的,如今连出殡都不能从正门出,大太太觉得这样明晃晃地过河拆桥真的合适么?如此冷漠,落井下石,连自家人都不管不顾,我看大太太福报也不多的样子,怕是往后也难得善终。”
“你给我闭嘴!!”陈大太太急了,“你、你……这是我陈家的事情,由不得外人管!”
“大太太此言差矣,陈二太太是我的病患,我与她打交道的时间也不短了,她曾将她的女儿托付给我,既受人之托,必忠人之事,何况陈二太太已经不在这世上,你骗谁都成,总不能叫我骗一抹孤魂吧。”
盛娇说着,笑容加深了,“或许大太太做惯了这种凉薄寡义的事情,早已见怪不怪,可我还是觉着举头三尺有神明,凡事要掂量着些才行。”
陈大太太忍不住浑身颤抖,掌心都沁出了一层湿漉漉的汗。
这女人好生厉害!
不发火不骂人,甚至眉头都没蹙一下。
只说了几句话,就让人不寒而栗,纵有再多的道理也叫陈大太太无言以对。
盛娇微微侧目,望向身后的雅欣:“你母亲的棺椁呢?”
“摆在院内了。”
“好。”盛娇抬手摸了摸她的鬓发,“再等一等,等人到齐了再去给你母亲出殡,可好?”
雅欣用力点点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落下。
小小年纪孤身一人面对这些,她方知母亲在内宅之中的不容易。
盛娇的出现就像是茫茫汪洋间的一叶扁舟。
雅欣只想紧紧抓住,不敢放手。
陈大太太定了定心神:“就算你得了我弟妹的嘱托,那管的也是她闺女,不是她自己!此事闹得如此难看,要是从正门出,岂不是叫我陈家脸上无光?”
“大太太这话就说岔了吧。”冷不丁的,另外一个声音出现,再一次打断了陈大太太的趾高气扬。
云芳快步赶来,“那一年,大太太房里的大少爷可是被人从青楼撵出来,扒光了身子丢在大街上,成了满城笑柄。老太太说过,大少爷丢人现眼,让他不要再进陈家大门,后来大太太还不是纵着他了?要说让陈家脸上无光,二太太又怎能比得上大太太您呢。”
云芳说完,脚下步子一折,到了雅欣跟前。
她目光感慨又复杂,冲着盛娇福了福:“多谢盛娘子……”又看向雅欣,“姑娘受苦了,云芳来迟,还望姑娘勿怪。”
见到母亲身边亲近之人,雅欣早已泪流满面。
一头扎进云芳的怀中,哭得哽咽不断。
“哼,就算叫个丫头来又怎样?云芳没出府之前,只是我们陈家的下人,什么时候下人也能管主子的事了?”陈大太太依旧不依不饶。
“下人不能管,那我们能不能管?”
陈大太太顺着说话的声音看过去,顿时脸色一沉。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二房两个已经成家、并自立门户的少爷,也是雅欣的嫡亲兄长。
“嫡母乃陈家明媒正娶的宗妇,她过世为何不能从正门出?大伯母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一场丧事,与她风光办了就是了,大伯母何苦来的,非要刁难雅欣这么个小孩子,她还未及笄,你就不怕这般行径叫人诟病?”
“你、你……们为何替那娼妇说话?!”陈大太太又惊又怒。
“还请大伯母谨言慎行,嫡母再不好,那也是陈家妇,人死灯灭,便是再多的事情也归于尘土,难不成活人也要跟死人计较,如此不依不饶么?”陈家大哥言辞凿凿。
第311章 托孤
日头东悬,渐渐热烈。
明晃晃地照在陈大太太的脸上。
许是去了一个麻烦的缘故,又许是陈大太太终于没了掣肘之人的约束,对于妯娌的死,这位陈家大太太并没有感到多难过,甚至还有一丝暗暗快活。
她的想法很简单。
既然自己这妯娌已经认下了罪名,且又自尽当场,想来陈家其余人应当很快就能回来。
到时候内宅之中,婆母能依赖倚靠的人就只剩她一个。
那二弟是个扶不起的银样镴枪头,失去了张家这门姻亲,也不足为惧。
思来想去,陈二太太竟高兴起来,顾不上今日是出殡的大日子,也就潦草地戴了两朵素白的绢花敷衍一二,可到了太阳底下,脸上的脂粉却骗不过众人的眼睛。
雅欣一眼就瞧了出来,忍不住恨恨地咬着下唇。
再瞧瞧自己身边,母亲从前的大丫鬟在,两位兄长在,甚至连那盛娘子都站了出来,替母亲护着自己……
一时间,雅欣眼眶发热,越发百感交集。
身边大哥话音刚落,她立马朗声道:“大伯母口口声声说我母亲的不是,敢问大伯母可有证据?我母亲乃陈家宗妇,为咱们家开枝散叶!我外祖家也一样帮衬,这么多年来,对陈家可有一星半点的亏待?如今,她被强权所压,不得不忍气吞声,最后为了咱们陈家拼死一搏,到了大伯母口中竟成了这样不堪之人?!”
“虽说晚辈不该言及长辈的不是,可今日您欺人太甚,事关我母亲出殡,也由不得我优柔寡断的了!敢问大伯母,前些年大伯父亏空的银钱是谁给填补的?大伯父后来又七七八八搭进去的银钱,又是从谁的口袋里出的?今日大家俱在,你就当着我两位哥哥的面好好说清楚!”
“我知晓我是女儿身,比不得家中的哥哥们。”
雅欣泪水涟涟,看向两位嫡亲哥哥,“但我这两位兄长可比我来得尊贵,他们应当能问一问大伯母才是!”
她说着,扯了扯大哥的衣袖,“大伯母那一房亏空咱们家的银钱不是一两日了,母亲把账簿交给了我,两位哥哥若是不信,回头尽可去看去查!”
这话一出,陈大太太面色一沉。
“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也值得拿出来说?”她慌了神,“罢罢罢,你不就是想让你母亲出殡从正门走嘛,我看你孤苦一人,无依无靠的,我就顺了你的意!”
“大伯母慎言!”陈家二哥也开口了,“什么叫孤苦一人?雅欣上有父亲在,也有我们兄弟撑腰!况且,正室宗妇出殡走正门天经地义,是大伯母您一开始欺人太甚!你是欺负雅欣身边这会子没人,所以才给我们二房这么大的下马威么?”
陈大太太嘴唇哆嗦着:“好赖话都叫你们说了,好好好,你们晚辈几个有能耐哦,我比不得!”
她一边说一边命门房打开正门,自己转身就走。
长房的银钱花销就是一笔糊涂账。
老太太在府里的时候,这事儿尚且不能摆在明面上讲。
更不要说眼下了……
雅欣还想追上去理论一二,盛娇却按住了她的肩头。
“你母亲下葬一事要紧,赶紧先派人去你外祖家说一声。”
那轻柔如风的声音恰似清泉落玉石,风雅灵动,莫名叫人心安。
雅欣回过神来,用力点点头。
陈家正门大开,陈二太太的棺椁被几人抬着,稳稳跨过了这一道门槛。
风起云落,湛蓝的天空下掩不住这平淡又汹涌的悲伤。
雅欣追在后头,嗓子都喊哑了,哭成了个泪人。
路边始终有一辆马车跟着,不徐不缓,那暗蓝扎染的帘子轻轻晃动着,叫人看不清里头坐着的人。
桃香扯了扯盛娇的袖口,朝着马车的方向努了努嘴。
盛娇:“那是张家老太君。”
依着规矩风俗,长辈是不可以给晚辈送丧的。
可张老太君哪里舍得这个幺女,说什么也要来送上一送。
目送着出殡的车马渐渐走出了街道的尽头,盛娇收回视线,看向另外两位陈家少爷:“二位,咱们寻个妥帖的地方说话吧。”
这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迟疑。
显然,他们也避讳暗芳娘子,毕竟是给女人家瞧病的。
就算脱了贱籍,在这些男人眼中也是上不了明面的存在。
桃香一见,哪有不明白的,气得眼睛几乎冒火,刚要开口反驳,盛娇轻柔的笑声打断了她的冲动。
“事关陈家家业,以及未来的生死存亡,二位当真不愿听一听?”
她以袖掩口,露出一双清丽绝凡的美目来,这一眼当真顾盼生辉,灼灼风姿。
“事已至此,二位若还以为各立门户就能逃过一劫,未免有些太过于天真了。”
又是一句,这下彻底改变了他们的想法。
“这位娘子,请。”
登瀛楼,高座雅间。
盛娇与陈家兄弟俩相对而坐。
临窗而望,好一片茫茫春夏交汇的景色。
这日头太过明艳了些,照得那些砖瓦琉璃、草木花卉都被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仿若是一层尚未褪去的雾色。
盛娇抬手,给二人倒了茶。
“想必陈二太太事发之前,就寻过二位交代了她女儿雅欣的事情,我说的没错吧?”
“这与盛娘子好像无关吧。”陈大哥警惕得很。
“若是与我无关,今日我就不会来,更不会与二位坐着闲谈陈家留下的家业。”她撩起眼皮,“我也不跟你们兜圈子了,陈家势必保不住,最优解的法子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变卖家产,将所得的银钱一部分拿出去上交罚银,一部分拿去赎回那几个尚在牢狱里的陈家长辈,剩下的一部分嘛……”
她顿了顿,语气拉长了,“就看你们想要怎么办了。”
“变卖家产?那不可能。”陈大哥一口否决。
“怕是由不得陈少爷你说了算的。”盛娇眸光清冽,似乎对这样的说辞感到很可笑,“你该不会以为你们嫡母出面以死挡住了所有风波,那冯家就会放你们一马吧?”
“那你可真是……太天真了。”
她的尾声里带着零星的笑。
第312章 人性如此
“冯家如今掌权之人,便是那远在京城,位极人臣的冯钊冯大人。”盛娇继续道,“冯大人早已是当朝一品宰辅,权倾朝野,他门下之徒多如过江之鲫,更不要说那些个学生遍布各州县,其中不乏在当地已经掌握了一部分权利的父母州官。”
“远的不说,就说咱们淮州那位沈大人,其实就是冯钊的人。”
她勾唇一笑,“这样一位只手遮天的大人若想摆弄咱们,怕是不用一根手指,就能叫我们死无葬身之地。陈二太太以死揭开了这层纸,看似杀机,实则也算生路,冯家如今忌惮的,就是淮州这些藏着的脏事传出去。”
“你们赔进去一个陈二太太,却连累了冯家一位少爷拉下水,怎么想都不公平吧……是以,若是二位是那冯大人,会不会觉得眼下的陈家很是碍眼呢?”
盛娇用最浅显的话讲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陈家兄弟俩并非愚钝之人。
待理清其中的关键,二人的脸色刷的一下沉如锅底。
见状,盛娇也明白他们多少想清楚了。
“变卖陈家家业是第一步,换得的银钱拿去平账、摆平麻烦,还能剩下不少,横竖你们二位并没牵扯其中,陈家没了,冯家也犯不上死追着不放。”
“那如果你说错了呢?”一直没开口的陈二哥说话了,“如果我们依你所言,变卖家产,最后还是被那冯家清算,怕是一条命都保不住。”
“这……你们就要好好感谢一下陈二太太了。”
盛娇的声音略微低沉了下去,“若不是她的死闹得这般惊天动地,冯家指不定会在暗中出手,如今闹得大,冯家要想保全冯嘉玉,必定会投鼠忌器,只要陈家在明面上彻底瓦解,他们就犯不着大动干戈。”
顿了顿,她又道,“我与陈二太太也算相交,她最割舍不下的便是女儿雅欣了,我自然会保全这个孩子,让陈二太太瞑目。”
“你们若不相信,不如留下书信交于我,那书信里便是陈二太太所述的证据,你们要是出了事,这书信我会公之于众。”
陈家兄弟明显心动了。
“可你只是个……”陈二哥语气隐晦。
“我如今已经脱了贱籍,感恩皇恩浩荡,陛下也给我指婚给了周江王世子,待淮州的事情了结,我便会北上入京完婚。”
盛娇的眸光深不见底,“届时,我便是世子妃,这样的身份够不够筹码呢?”
陈家兄弟这下不说话了。
不管周江王世子是不是质子,在他们眼中,那都是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京城,世子,世子妃……
一连串的词汇聚在脑中,令他们有些应接不暇。
半晌,陈二哥才又说话:“盛娘子这般护着雅欣,当真是她的福气。”
这语气,明显有些闷闷不乐。
“自然,我也信不过你们。”盛娇坦坦荡荡,“你们是陈家男丁,又是嫡出,更是彼此的兄弟,你们俩若是联手吞了她一个小丫头,自然简单容易,外人都瞧不出半点来。”
“你!!”陈大哥急了,“你骗我们?!”
“何出此言?”盛娇莞尔,“我所言不过是想让你们往后的日子太平些,也好给雅欣那丫头一个依靠。”
“那你说不信我们?”
“这不是自然的么?”她理所当然,甚至还有些啼笑皆非,“别告诉我你们没动过我说的这个念头,横竖父亲指望不上,她母亲又没了,外祖家再好也只是外祖,兄长仍在,她又尚未及笄,还有比这会子更好拿捏的时候么?”
一番话说得二人面如死灰。
他们再也没想到,自己那点小心思竟被眼前这女人说得一清二楚。
“呵……陈家这般,你还指望她那婚约能保得住?”
陈二哥自然不服气,还想扳回一城。
“如果保得住,往后对你们兄弟二人也是助力,若是保不住,陈二太太留下的田产店铺、银钱积蓄也足够她用到老的了。她还小,没了一桩婚事还可以另外再找,这又算个什么事?”
“被退婚可是丢人至极,到时候还有什么好人家愿意要她?!”陈大哥怒道。
“陈家都没了,你们还担心她丢人?”
盛娇字字句句都戳到了兄弟二人的痛点上。
若保全陈家,会招来冯家的针对;若变卖家产,就不能如愿拿捏雅欣;为自保,他们不得不听从盛娇的建议,还要与之联合,不能翻脸……
从第一步开始,这女人就从根本上杜绝了他们拿捏吃空雅欣的可能。
兄弟二人眼前一黑,只觉得举棋不定,前有狼后有虎,恰似行走在独木桥的中央,真是两头为难。
见他们都不吭声了,盛娇又道:“其实你们也不用多担心,陈家没了,但变卖了家产后你们好歹能分一杯羹,若是等你们父亲出来了,还能给你们留多少,你们自己心里有数。”
“我要的,不过是希望雅欣这丫头好好的,往后是嫁人也好,不嫁也罢,你们兄弟能给她依靠一二。我相信,陈二太太托付你们时,必不会空手,既收了人家的好处,若不忠人之事,怕是往后难有福报。”
说罢,她缓缓起身,“陈二太太已经没了,骗一个死人……多少有些说不过去吧。”
不等茶凉透,她就缓缓离去。
陈家兄弟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无奈和后怕。
马车里,盛娇小口品着薄荷药茶。
这清淡的口感确实能冲开心头郁结,一盏茶下肚,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
桃香又要给她倒一盏,她笑着拂开对方的手:“就算再好也不能贪多,一盏足矣。”
“娘子是算到陈家兄弟不会真心相帮陈家姑娘么?”桃香好奇。
“你不知晓,越是这样的人家在财帛利益面前,越显得亲情淡薄,且陈家姑娘又并非他们一母所出的妹妹,自然更隔了一层。”
盛娇抚平了袖口,眸色清雅,“人性如此,算不上好坏。”
桃香抿了抿嘴角:“娘子真要北上嫁人么?”
“这是圣上口谕,抗旨可是要杀头的。”
第313章 刺杀与试探
盛娇的声音轻快明亮。
仿若半点不为即将来临的婚事而苦恼。
皇上口谕,让她嫁谁便嫁谁,对她而言没有什么区别。
桃香欲言又止。
“你要是不想随我一道北上,回头淮州这里就全交给你了。”盛娇看穿了她的犹豫不安,温柔地给了另外一个选项,“横竖水菱她们还未长大,身边少个人帮衬着,我也不放心……”
“那娘子孤身一人北上,我更不放心!”
桃香抢白道,“水菱她们几人虽小,可也懂事能劳作了,尤其水菱,况且淮州还有娘子安顿好的书院、梧桐小园,还有董娘子、骆先生她们……别的不说,就说家里的几个妈妈婆子也都是忠厚本分之人,帮衬一二,这日子也能过得下去。”
她生怕盛娇不带上自己,眉尖微蹙,语气沉沉,恨不得将一颗心都剖出来给对方看似的。
盛娇微微一怔。
真没想到桃香竟然想得这样周到了……
错愕片刻,盛娇弯唇轻笑:“你急什么,我并非不带你去,只是想问清楚你的想法而已。”
“下回娘子别问了,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断不会与娘子分开的!”
桃香掷地有声,微红的脸颊衬着那双明亮的眸子,越发笃定坚毅。
“好。”
盛娇宠溺地笑了,抬手揉了揉桃香的头发。
“陈家那兄弟俩信得过么?”桃香岔开话题。
“信不信得过,他们都会做出最好的选择,倒不是为了雅欣,而是为了自保,人只有在保护自己时,才最最真心实意。”
这话很快得到了验证。
当晚,陈家兄弟就将一封书信送到盛娇处。
细细看了其中的内容后,她将其收好,又让赖晨阳给御府院传话,说自己明日一早会去拜见景王殿下。
御府院,正殿。
一方黄花梨长条方案上摆着一款天青釉的三足炉,炉底燃着香片,袅袅生烟,香气弥漫,那炉鼎之上盖着的却是蚩龙蟠纹,曲折镂空,方显绝妙技艺,那香雾便是从中升腾而起,逐渐弥漫开来。
这香雾里头混着清冽的雪松与木合蜜的气息。
清冷温暖,泛着浅浅的甜蜜。
寅末卯初,天边亮起一片冰蓝的白。
仿若一只大手将原本乌沉沉的夜色驱散,给初阳腾出了地方。
魏衍之早早起身。
身边的宫婢俱低头屏气,来往步伐匆忙而不混乱,无声间便已经伺候得当。
立在一面宽大的穿衣镜前,他展开双臂,任由身边的宫婢帮其穿戴。
束紧腰间后,他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下去吧。”
众宫婢乖顺地依次退下。
他从一匣子里摸出了一块玉佩。
如意双鱼的造型,用的是上好的墨玉。
偏在双鱼鳞片处留下了些许玉白的痕迹,丝丝缕缕,仿若墨染一般。
原本是给这块墨玉添了瑕疵。
还是那一年盛娇说,可以留下,她画个花样子,只管寻了那能工巧匠来打造,保管让他满意。
后来,如意双鱼墨玉腰佩就成了魏衍之的心头爱。
以素白的丝线缠绕,悬挂在腰间,威雅清冷,更显贵气风度。
将这腰佩紧紧攥在手里,魏衍之眼眸沉沉。
就在昨日,他派出去的人汇报,刺杀周江王世子失败。
周江王世子明明就在京城,看似最随意不羁,身边也鲜少有身手高强之人护卫,怎么就能失手?
他有些不明白。
回报密信里写了,周江王世子似乎早早就知道有人要对他不利,偌大的周江王府密不透风,他们前后出手了三次,均失败告终。
一团怒气涌上心头,魏衍之紧紧咬住牙关。
他到底不是当年的愣头青了,多年成长,早就令他沉稳内敛。
既然一击不成,那就只能按兵不动,等回到京城再做打算。
反正要他眼睁睁看着盛娇嫁给那个什么巴临质子为妻,想都不要想!
晨光穿透窗棂落下一段段光辉,像极了华贵荣光的缎子,一缕缕地照亮了偌大的殿内。
魏衍之命人备了盛娇最爱的糕饼点心,还将用早膳的时辰一推再推。
赖晨阳匆匆进殿回话:“殿下,盛娘子已经去了平川公主的偏殿,说是……一个时辰后再过来。”
魏衍之:……
赖晨阳不敢抬眼。
不用看都能猜到自家主子这会儿脸色有多难看。
“盛娘子还说了,过几日她可能要问殿下要一个人。”
赖晨阳顿了顿,干脆一口气将话都说完。
端坐在上首的男人依然不吭声。
这种静默能拉长人的呼吸,四肢百骸每一处都紧绷起来。
正不知再说些什么时,只听魏衍之轻轻一声冷笑:“她为何什么话都让你转达?她不会自己到本王跟前说这些吗?非要你转达,你与她很亲近?”
赖晨阳冷汗都下来了。
忙不迭地跪下,拱手见礼,他缓声解释:“殿下误会了,实在是属下不愿看着殿下多等,就多问了盛娘子两句……”
“本王乐意等,不用你跟着瞎操心。”
“……是。”
另一处偏殿内,平川公主解开衣带,任由盛娇上药。
她眯起眼眸打量着眼前这个认真素净的女子,心中涌起无数念头。
药香与焚燃的点点梨香交织在一处,确实素雅轻快,又平添了些许沉稳,是平川公主喜欢的。
她心情不错。
“这几日天热了,我总是觉着烦躁,便想着取些冰来用用,应当与药性不相冲的吧?”她问。
盛娇垂眸,抬手间依旧利落沉稳:“只要不贪多就不碍事,如今暑气渐渐起来了,殿下还是要当心身子,莫要太过贪凉。”
“放心,本宫还是知道轻重的。”
平川公主轻笑,“有件事特别有意思,我就想等着你来了与你说一说。”
“殿下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你说,人要是死了,放在冰窖之中,能放多久?”
平川公主娇媚温柔的声音里满是笑意的试探。
一双美目紧紧盯着盛娇正在上药的手,对方哪怕有一丝一毫的波澜,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盛娇垂眸,纤长的睫羽干净分明,连颤都没颤一下。
双手一点点上着药,似乎半点没被影响。
“这个不好说。”盛娇淡然道,“那要看人是怎么死的,死后多久被放入冰窖内,这些都会影响存放的时间。”
第314章 来得正好
话音刚落,她抬起明亮的眸子直直地看向平川公主:“殿下为何这么问?难不成是殿下又失手弄死了什么人,是想着放进冰窖瞒天过海么?”
平川公主轻轻一窒。
大约是想起了过往的什么事,她面上流露几分尴尬。
清了清嗓子,她又道:“怎么可能……这儿可是皇家别苑,就算本宫真有看不爽的人,撵出去就完事了,何必脏了自己的手呢?”
“也是。”
盛娇轻轻颔首,“殿下乃金枝玉叶,想必也没有那些个不长眼的敢得罪冲撞了殿下,若是真有这样的人……那也死不足惜,活该才是。”
听了这话,平川公主满意了。
心情一顺畅,有些话就藏不住。
“你说,咱们这么久都没见过冯华珍了,你猜我九哥把她关到什么地方去了?”平川公主凑近了,眨眨眼睛,“该不会我皇兄一气之下,也把她关进冰窖了吧?”
盛娇眸色微颤,有些惊愕:“殿下千万不要乱说,冯侧妃可是入了玉牒的人,是皇室的一员。想必……景王殿下也只是气她不懂规矩,差点坏了景王殿下与英国公府的大婚,所以才将她关起来的吧。”
说着,她勾起嘴角,“冰窖是什么地方,真要关进去了,那还有命么?”
“说不准,就是没命了呀。”
平川公主飞快接过盛娇的话。
手里把玩着一只金镶玉掐丝长柄如意,她便用如意另一头轻轻托起盛娇温润流畅的下颌,迫使盛娇抬眼看着她。
四目相对,她凑近了,呼吸喷洒在盛娇的眉眼间。
平川公主抿唇轻笑:“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在冰窖里——发现了冯华珍的尸体,冻得结结实实,早就死透多时了。”
盛娇挑眉:“哪里的冰窖?御府院的吗?”
“自然。”
“那殿下应该赶紧禀告景王才是。”
“禀告我皇兄?”平川公主笑容加深了,“别闹了,你这般聪慧怎能猜不到,若无我皇兄的命令,问谁又有这样的胆子,要了冯华珍的命,还将她尸首冻在冰窖里?我就这么去了……万一九哥要灭我的口,那可怎么办?”
“殿下过虑了,殿下可是景王的皇妹,是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女儿,区区一个冯华珍……又怎么能与殿下相较?”盛娇眨眨眼睛。
“你好像并不意外……”
平川公主有些失望。
这样的反应不在她期待内,所以她有点不开心。
她更想看见盛娇惊慌失措的模样,那样才好玩。
盛娇轻轻推开了如意,继续低头上药,素手纤纤,又稳又快:“自然不意外,其实早在我离京的那一年,景王就该拿冯华珍开刀了的,叫她苟活了三年之多,便宜她了。”
“为何?”
“若无冯华珍,我女儿不会死。”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笃定又执拗。
平川公主乍然想起,不算久远的回忆里,那个已经渐渐模糊了的小小的身影,肉团团粉乎乎的孩子,会朝她小跑过来,扑进她的怀里,娇娇软软地喊她一声姑姑……
心,骤然漏了一拍。
这也是平川公主回忆中,难得一见的暖色。
原来不是忘了,而是被刻意埋葬。
这一刻,她们都没说话。
盛娇上了最后一点药,又嘱咐了两句还是老生常谈的话,便收拾了药匣子准备离去。
平川公主穿好衣衫,这才回过神来。
见盛娇要走,她忙追上前几步:“不管你信不信,冯华珍真的已经死了,如今冯家两位少爷都在淮州,怕是这事瞒不了太久,你可想好如何应对?他们不会针对我皇兄,必定会迁怒到你头上!”
盛娇不慌不忙,侧目莞尔:“这不是还有殿下您吗?”
“我?”平川公主愣住片刻。
“我要替殿下拔除这心腹之患,我又是陛下亲口赐婚给周江王世子的人,同时……景王殿下对我也尚未忘情,若我出事,殿下这患处又该如何料理?”
盛娇弯起眉眼,“冯家恨我,我也恨他们,还望殿下能护我周全,我必定不让殿下失望。”
语毕,她福了福,利落转身。
半晌过后,平川公主才反应过来。
自己本就是传口谕才来的淮州,若盛娇出事,自己多半脱不了干系……
想起启程之前父皇与自己说的话,平川公主脸色沉了沉。
再没有比盛娇更好的赐婚人选了。
她要是没了,周江王世子回返巴临就是板上钉钉。
即便朝廷再不愿,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借口。
事情办砸了,到时候就不是得罪冯家这么简单,平川公主很清楚,自己如今能得势,全依赖父皇的恩宠。
若失了圣心,那才真正万劫不复。
思来想去,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今日的试探实在是有些冲动了。
一旁的听枫见自家主子面色不快,忙宽慰:“这个盛娘子也太嚣张了,说得好像没了她,周江王世子的指婚就不能换人似的,殿下快别往心里去。”
“你懂什么!”
平川公主呵斥,“赐婚简单,可人选难寻得紧!要对方出身高贵,足以匹配周江王府,又不能太过出挑,令父皇忌惮!京内贵女虽多,哪一个能比盛娇更合适?!”
想明白这一点,她深吸一口气:“罢了,是我莽撞,怎么就忘了她是什么人了……”
“那冰窖里的人……”
听枫一句话还没说完,平川公主就冷冷一个眼刀扫过去,顿时鸦雀无声。
“冯华珍死了就死了,她也是活该!”平川公主不客气道,“就当是为了我那可怜的小侄女报仇了!不过……今日看来,盛娇八成也是知晓这件事的,啧啧啧……我这九哥,为了她当真豁得出去,连冯华珍都能下狠手。”
她边说边摇摇头。
出了殿门的盛娇已经转向了正殿。
魏衍之还在等。
他已经饿得隐隐作痛,却还在坚持着。
听了通传,他黑着脸冷斥:“还不快点把人请进来!”
盛娇进了殿门,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满桌子丰盛的早点。
一眼望去,足有十几样不同的糕饼点心,另有六色甜咸的细粥。
魏衍之见她来了,差点想起身迎上去,硬生生忍住后,他故作淡定:“你来了,来得正好,过来陪本王用早饭。”
第315章 你,可愿意
盛娇依着礼数见礼请安,规矩做得天衣无缝,叫人挑不出错来,偏偏说出口的话却叫魏衍之气得半边身子都麻了。
她轻柔冰冷道:“多谢景王殿下美意,方才在公主处民女已经用过茶点了,这些实在是无福消受,还请殿下自行享用。”
等了这么久,饿了这么久,却换来轻飘飘几句的拒绝。
魏衍之脸色有些难看:“这些都是本王一早命御厨赶制出来的,都是你喜欢的口味,不尝一尝是可惜了。”
“从前吃得太多,如今想来也不过如此。”
她垂眸盯着不远处光洁暗沉的地砖,不卑不亢,“民女先不打扰殿下用饭,等殿下忙完了,再派人告知民女,民女在殿外候着。”
语毕,她转身就走。
赖晨阳的反应比她更快一步。
甚至比魏衍之的眼神更快一些,抢在她抬脚的瞬间,拦住去路。
盛娇眉眼未动,水波不惊的模样仿若一支傲立山岚间的牡丹,明明姿容极盛,却冰玉为魂,霜骨为魄,浅浅一眼能看得人心都颤抖。
“过来。”魏衍之冷冷吩咐。
见她还是没动,他又逼了一句,“过来,我知道你今日来这儿是有事求我,要是不想无功而返,那就过来坐着,陪我用完这顿早膳。”
沉默半晌,她终于缓缓转身,安静地走到桌前,坐在了魏衍之的对面。
这是一张桌子上最远的距离了。
瞬间明白她意思的魏衍之,又是气得心口疼。
从前,她都是小鸟依人一般,守在自己身侧的。
他一低头,就能瞧见她娇羞甜蜜的笑容,与他耳鬓厮磨,窃窃私语,如今想来都迤逦不断。
清了清嗓子,他努力拉回了思绪,给她面前的碗碟里添了一块糕点:“你一早就过来,又在平川那里忙活了这么久,一定饿了。尝尝看,这是用梅花上的雪配了桂花蜜做出来的玉带糕。”
他期盼地看着她。
盛娇拿起筷子,就咬了那么一口,潦草地咀嚼了两下:“多谢殿下美意,只是民女已经不喜欢吃这些太甜的东西。”
魏衍之:……
他忙又笑了笑:“不喜欢不是你的错,来人,把制作这道点心的御厨拉出去打二十棍子!”
风轻云淡,就这样轻飘飘地给了无辜之人一个惩罚。
盛娇眉心微蹙。
魏衍之好像没看见,又给她换了一种糕饼:“你再尝尝这个。”
“若我还不喜欢,殿下是不是又要责罚做这顿早膳的人了?”她问。
“他们没能让你满意,责罚是应该的。”
“依着殿下的意思,只要没让我满意,就可以随意处罚么?”
闻言,魏衍之定定地看着她,目光灼灼,满是坚定:“是。”
她轻轻颔首:“原来是这样……既如此,殿下也不曾叫我满意,我也可以处罚殿下喽?”
“你哪里不满意只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为你办到。”他迫不及待地说,“这么久了,你应当明白我的心……”
盛娇却懒得听他发誓赌咒,飞快打断他的话:“我要你与我站在一边,一起把魏长山从东宫那个位置上拽下来,你可愿意?”
他面色突变,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四目相对,久久无言。
一个惊讶不解,一个冷漠嘲弄。
沉默,就像是一切最好的幕帘,将所有的尴尬不安都收拢其中,只要稍稍撩起一角,便能瞧见里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盛娇不急着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良久,魏衍之才勉强道:“这件事还没查个水落石出,你不是也说了……沈正业没有吐干净,等一切真相大白——”
“等一切真相大白,若魏长山真的是幕后指使之人,你会否如今日发誓一般,与我站在一起,共同对抗你的皇长兄?”盛娇又干脆利落地问了一句。
魏衍之掌心紧了紧,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躲开她的视线。
可他明白,如果真的逃避了,他与她将再无可能。
一边是挚爱之人,一边是……自幼敬仰依赖的皇长兄,心中的天秤又一次失衡了,摇摆不定,左右为难。
殿外,响起了行杖的声音。
可怜的御厨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却要平白承受主子的愤怒。
盛娇嘲弄地勾起嘴角,起身走到殿门外:“停手。”
赖晨阳忙让人停下行刑。
刚挨了几棍子的御厨总算捡回了一条小命。
“你我之间的事情,不要牵扯无辜的人。”她连头都没回,声音依旧平稳,但魏衍之却听出了比之前更疏远更冰冷的味道,“还请殿下快些用完早膳,我时间紧得很,没工夫陪你在这里闲扯。”
魏衍之:……
正午未到,两辆马车徐徐离去。
前面一辆是盛娇自己的,后面跟着的,里头坐着孙元谱。
又一次被带走,孙元谱已经没有了上一次的情绪波动。
他像是随时等死的模样,形容枯槁,双目无神,呆呆地望着前方,口中还不断念叨着一个名字。
盛娇知道,那是董娘子的闺名。
大约是觉得愧对她,魏衍之这一次很爽快就答应了她的要求。
由景王的人手看押,让孙元谱跟盛娇走一趟。
马车里,桃香纳闷:“咱们真的要让他去见董娘子么?这人这么坏,明明没有死,为了和别的女人双宿双飞,还假死私奔!这种人有什么好留恋的!”
“他到底是董娘子的夫君,他们才是夫妻,我们只是围观的看客,再多的不满和愤愤不平,终归也要让董娘子自己做决定。”
盛娇顿了顿,“孙元谱没死,衙门那边的户籍上就不好撤销,回头董娘子想要自立门户,怕是麻烦一些,有道是长痛不如短痛,叫她自己拿个主意吧。”
“那要是董娘子不愿与他一刀两断呢?”
“缘分未了,我们也不好说什么……总之无愧于心便好。”
盛娇笑得轻柔,看向桃香,“小丫头小小年纪,怎么这般义愤填膺?”
“我只是替董娘子不值!董娘子多好的人呀,又和气又爽利,做菜好吃还做了一手好针线,我要是男人娶了这般贤惠能干的妻子,一定一辈子对她好!”
第316章 狗改不了吃屎
贤惠……
盛娇品味着这两个字,笑容中添了几抹嘲弄。
“是啊,董娘子这么好,是因为孙元谱不知道她好么?”她望向窗外,“不是的,他很清楚她好,否则一开始也不会娶她为妻。男人就是这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想要妻子温柔大度贤良淑德,又贪着那一口新鲜娇媚,心痒难耐……”
“做女人,别太贤惠了。”她一语落地,几乎就是一句判言,“否则,他只会爬到你头上欺负你。”
桃香似懂非懂,轻轻点了点头。
带孙元谱回去见董娘子,盛娇其实挣扎了很久。
可想到如今立女户之艰难,条条框框之多,她还是决定给董娘子更多选择的机会。
该见还是要见,毕竟是人家丈夫。
孙元谱没死是事实。
总不能等入狱服刑,家乡收到邸报才知道,到时候董娘子反而失了先机。
孙元谱没能进盛娇的宅院,她将人安顿在另外一条街的小客栈里,由魏衍之的人看押着,出不了事。
此刻已经过了正午,日满中庭,斜斜往西边歪了过去。
天气甚好,好得有些过分了。
晒得人热乎乎,暖烘烘,一身汗。
庭院里,众人正在晾晒药材。
这也是盛娇出门前吩咐下去的,这些药材都是要用来制作薄荷药茶包的,事关淮州百姓的安危,她们一个个干起活来格外勤快麻利。
董娘子晒不了多久,便坐在廊下,手里抱着一只竹编的扁篓,打理着已经晒好了的药材。
这活计她刚刚上手,还不是很熟悉。
低头认真忙活着,虽慢了一些,但胜在不出错。
盛娇远远看了一会儿,心中佩服,叫了她一声。
董娘子忙抬眼,见盛娇回来了,高兴地赶紧起身:“你回来了?快些到廊下站着,日头太大了,仔细晒坏了。娘子还没用饭吧?厨房的锅灶都还热着,我去给你盛饭。”
“好。”
盛娇确实没吃。
她宁愿饿着,也不想吃魏衍之为她准备的饭菜。
屋内,窗棱支开大半,背阴的地方凉风入内,自有一番清爽舒适,一方小桌就摆在窗下,上头简简单单摆了两菜一汤,还有两只小碟子里盛着的却是不一样的开胃小菜。
盛娇瞧一眼便知,这是董娘子做的。
一样是豆腐皮拌了香油,配了炒得香脆的花生,另一样却是翠绿的笋菜拌木耳。
瞧着极为素净的两样,吃起来却格外开胃。
可见董娘子着实费了心的。
盛娇吃得很香,董娘子在一旁坐着看,也觉得心头满足得很。
她却有些不明白,为何今日盛娇要她留下陪着一道……
用罢了午饭,一盏香茶漱口,盛娇擦了擦嘴角,赞道:“董娘子好手艺,竟是外头多少店家都比不上的。”
“娘子快别夸了,哪里有那么好,不过就是些家常口味,难得娘子不嫌弃。”董娘子笑得越发开心。
这段时日她恢复得不错,肉眼可见皮肤白净温润了不少,气色也起来了。
“再过几个月,你这边就要瓜熟蒂落,往后的日子你如何打算?”盛娇问。
董娘子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喜色瞬间褪去:“娘子是、是不想要我了么?”
“你并非我奴仆,我这宅院就这么点大,也用不上太多人,况且……你乃良民,本来在官衙处就有自己的户籍。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了你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考虑。”
盛娇温温一笑,“总不能一直这样吧?”
董娘子回过神来,苦笑:“我家男人没了……光靠我一个女人能成什么事?良籍又如何,往后怕是有的苦的。”
“这些时日你攒了多少银钱了?”
盛娇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
董娘子有些茫然。
但对盛娇的信任早已非同一般,她几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除了之前的,我如今手头尚有三四两余钱,娘子可是缺花销?那我这儿的你只管拿去。”
盛娇摆摆手:“你看,你并非如你所说的,光靠你一个女人不能成事,你孤身一人,又身怀六甲,尚能如此。等来日孩子落地,你身子养好了,有手有脚有能耐的,如何挣不着吃饭的银钱?却说男人……孙元谱在的时候,你可有这么多积攒?”
这话彻底把董娘子问懵了。
她摇摇头。
别说积蓄了,只要家里有一点点进项,她都会先紧着丈夫用。
她总觉得丈夫在外辛苦不容易,自己一个女人在家苦一点不要紧,但男人出门在外可不能太寒酸。
她这双手,流过很多银钱。
却没有一个铜板留下傍身……
盛娇垂眸:“我跟你说件事,你可要仔细听着,别太激动。”
董娘子茫茫然地抬眼,瞳孔深处莫名燃起一道光,似乎已经意识到对方接下来要说什么,她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孙元谱没有死,他尚在人世,但他牵扯进沈正业一案中,是重要的人证。我求了景王殿下,才得了允许,能让你们夫妻见上一面。”
盛娇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如今他人就在一条街外的客栈里,你若是想见他,我这边安排好了,咱们就去。”
董娘子只觉得胸口处一片火热,咚咚狂跳,吵得耳边嗡鸣。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出了一口气,眼睛里一点点泛着泪光:“他原先……去哪儿了?”
盛娇望着她的眼睛:“他与沈正业的小妾情投意合,打算假死脱身,与对方私奔。”
董娘子嘴唇颤抖着,眼睛都直了。
见状,盛娇动作利索,忙拿出银针来,对着董娘子几个要紧的穴位快速施针,不过须臾间,董娘子的脸色渐渐恢复,呼吸也跟着平稳起来。
“呵……”董娘子笑了。
笑着笑着,泪流满面。
“我就说嘛,他要是没死为什么自己不来找我,偏要由娘子出面,原来、原来……”
她一只手捂着心口,原本悲痛欲绝的脸上硬生生泛起一抹狠厉的怨恨,“原来是特么狗改不了吃屎!!”
盛娇颇感意外。
董娘子一把抹去脸上的泪痕:“那个王八蛋在哪?还请娘子领我去见见他。”
第317章 表演
董娘子虽激动,但头脑却清楚,一言一行皆利落。
施针后,她身子也渐渐平稳下来,拉着盛娇的手道:“娘子莫要担心我,我自个儿的身子我清楚,若是有旁的不对,我绝不逞强!只是今日……他既然来了,我少不得要去亲自问一问。”
望着她发红的眼眶,盛娇轻轻颔首。
横竖这会子用过了午饭,过去见面说话也刚好。
命牛吉利海二人套了马车,盛娇便与桃香一道,将董娘子送去了客栈。
原先董娘子说何必套车这么麻烦,走过去就是了,只隔了一条街而已,盛娇笑而不语,只管让她坐在马车里铺垫得最柔软的垫子上。
一路轻轻晃悠,董娘子始终耷拉着脑袋没吭声。
盛娇也没开口。
三人安静,这种沉默渐渐笼罩了董娘子全身。
马车停稳,外头的牛吉扬声道:“娘子,咱们到了。”
这是一间不太起眼的小客栈,平日里来往客人就不多,这会子正好是午后休憩的时光,别说客栈门口冷冷清清了,就连过往街道上也没多少路人。
盛娇在前头领路,上了二楼。
穿过一条略显狭窄的走廊,停在了一处厢房门外。
抬眼与董娘子视线交汇,几乎是同时,董娘子猛地推开房门跨了进去。
屋内,被几人看押着的孙元谱还在垂头丧气,一见来了人,他先是一惊,随后惊喜万分:“娘子……”
董娘子怒极,抄起桌上一方茶案噼里啪啦就冲着孙元谱狠狠打去。
她一边打一边口中骂道:“打死你这个负心的!上回你是怎么跟我说的,发誓赌咒一般,谁要再犯谁就在身上长个烂了的疔疮!一直烂到心窝眼里去!现在你又怎么说?!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吗?!”
哭喊着,咆哮着,董娘子全无平日里温柔勤快的模样。
桃香跟在后头,看得目瞪口呆。
侧目瞧了瞧身边的盛娇,见对方淡定如常,好像半点没被眼前这一幕惊到似的,桃香忙收敛住脸上的惊愕,也装得镇定自若起来。
——有什么好惊讶的!不就是打个男人?
孙元谱哪敢还手。
一面双手挡着脸,一面连连哀求,他从桌旁退到了榻边,差点一脚踩空摔倒,这一迟疑的功夫,脸上就又多了两道指甲血痕。
董娘子终于打累了。
她气喘吁吁,坐在了桌旁,抬手理了理额前凌乱的发。
一眼瞧见盛娇还在,她苦笑:“叫娘子看笑话了……”
盛娇摇摇头,走到她身边替她把脉。
瞧董娘子如此激动,却不想脉象倒是稳得很。
“我没事,多谢盛娘子费心替我想着,如今这会子我也……顾不得许多了。”她泪光盈盈,满是失望地看向孙元谱,“其实我骗了你们,我这男人本就是个爱沾花惹草的,他、他根本不是我从前说的那样!”
“他是读书人,全家都要靠他笔墨赚些银钱度日,他又是男人,是一家之主……我爹娘当初就看中了他是读书人,才将我嫁给他的!谁知婚后,他便暴露了不少,不是与东边的小媳妇眉来眼去,就是跟西边儿的大姑娘情投意合,就是出门打个水,都能与人家女子说上两句话。”
董娘子终于不想装了。
将这些心里话一股脑倒出来,她觉得顺气多了。
一只手捂着心口,脸颊上俱是泪痕,斜眼看向那个躲到一边的男人,她心中就恨得不行。
“送他来淮州时,他与我们村上的一个姑娘有了情意……人家可是清清白白的女儿身,如何能与他为妾?况且,我们家里是个什么光景,我也不瞒着娘子……吃饭穿衣、供他进学就已不易,哪里还有余力再多养一张嘴?”
董娘子深吸一口气,“没法子,只能逃了……那姑娘家的人气得不行,为了自家闺女的脸面名声着想,这才叫我们狠狠出了一笔银子,这事儿就算了结了。若是不给,对方便要告到学衙老爷那儿去,即便不叫他没了功名,怕是往后的日子便更难了……”
桃香闻言,也忍不住生气:“怎会有这样离谱的人?孙元谱,你不知道你家中已经娶妻,不知道家道艰难么?”
孙元谱支支吾吾:“男人有个三妻四妾的,都是常事……难道不是么?”
没等桃香反驳,董娘子重重一拍桌面,冷笑连连。
“是常事,可也要你有这个本事!若你每年能进项足以支撑养家,足以养活那一干小老婆,我管你那么多!!”
她指着孙元谱,恨道,“是我想多了,原以为你到了淮州,谋得一份好差事便能收心,往后日子也能过起来了……结果,你竟还是这般不长记性!真是好大的胆子啊,你还敢与那沈大人的妾室有了首尾……”
“孙元谱,原先是我小瞧了你,你真是有勇有谋,往后能堪大任的!”
一番话,说得那男人满面涨红,几乎无地自容。
大约是知道自己有错在先,还错得离谱,他忙不迭拱手作揖,连连赔不是。
“求你看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就饶了我吧……我如今也难免一场牢狱之灾,若此时你我离心,岂不是更把我推向火坑?我知道错了,我这回是真心实意想与你过日子的!待我平安归来,我定不负你!”
他边说边看向董娘子微微隆起的肚子,眼神一片柔软。
“你看你……都已经怀了孩子了,你忍心叫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父亲么?若是被休弃回去,你又怎么自处,如何生活呢?”
董娘子眉眼微动。
孙元谱以为她心软了,又往前凑近了一些,柔声软语地哄着。
这是妻子从前最吃的一招。
不管他与外头的什么人有了何事,她最后都会折服于他的柔情。
原先是无法正大光明地见到妻子,无法与她当面说清楚。
今日却不一样……
他有了机会,一定会让妻子回心转意。
想到这儿,他又补了一句:“等我回来,往后我们一家三口过我们的,我一定收了心,只与你一人好。”
“秀云,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饶恕了我吧。”
第318章 放妻书
桃香看得眼睛都快冒火了。
盛娇依然满脸平静,看着这一场与己无关的好戏,看着男人精彩的表演,她不由得暗想——是不是当年魏衍之也在皇帝跟前演过,只是自己没看到?
这样想着,她内心早已波澜不惊,只觉得凉薄又可笑。
孙元谱还在唠唠叨叨个没完。
董娘子缓缓拨开他的手,似乎发了一场怒火后,她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
一只胳膊支棱在桌上,单手扶额,她沉默许久:“元谱,你我成婚至今,我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孙元谱一愣:“你说这话……当然是没有的。”
董娘子笑了,笑容里透着苦涩:“怎么会没有呢?你嫌我不够标致,身段不够纤细,还嫌我说话不如外头那些女人好听,会一味地顺着你。”
“刚嫁到你家时,婆母还在,你嫌我伺候得不够周到。婆母后来亡故,你嘴上不说,可心里却是怨我的,你觉着是我没能将婆母照顾好,这才让她离世……哪怕大夫说得清楚明白,可你就是怨我。”
提起这些,孙元谱也不吭声了。
他嘴角抿紧,眼神转向一边。
“后来,我伏低做小,拼命做针线贴补家用,你才稍稍回转了心意……也并非是你对我有多少情分,不过是惦着我还有点用,毕竟那会子家道艰难,就算休了我,你又哪里有钱再讨一房婆娘。”
董娘子深吸一口气,“我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过了,相夫教子,辛劳操持,好像女人都该这般似的……可老天长眼,叫我平白得了这么一番造化。”
孙元谱意识到了什么,惊讶地望着妻子。
对上他的眼睛,董娘子一字一句道:“在我这儿,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往后我会带着孩子一道好好生活,至于你……该服刑服刑,往后就算出来了,也别来寻我们。”
说着,她笑了起来,“你不是总说要给我一纸休书请我下堂么?今日你可算得偿所愿了。”
“你、你……宁愿被休,也不愿与我重修旧好?!”
他又惊又怒。
这个结果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才过去两三个月而已,董娘子竟然变得让他认不出来了。
董娘子望向盛娇:“麻烦盛娘子了,我这儿需要点笔墨纸张。”
盛娇眉眼沉沉:“你可想清楚了?”
“嗯。”她点点头,“这段时日没他,我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坦顺心,你说得对,没有他我一样能积攒银钱,一样能持家过日子!”
“那你把原先我给你的银票交出来!你若不是靠着我过日子,又哪里来这些时日的宽裕潇洒?”孙元谱也生气了。
自己都已经这般低声下气。
还当着外人的面给足了她台阶。
就连方才挨打,他都不曾还手,这还不够么?
董娘子吃了一惊,没等她开口,盛娇在一旁幽幽道:“你提醒我了,这些时日你娘子一直住在我处,一应开销你该结算一下,那十两银票已经交给我了,差不多刚好弥补,你如今——打算要回去?”
孙元谱顿时脸色难看。
“她要我休了她,那之前给她的银票我要回来有什么不对?”他还在嘴硬。
盛娇深深凝视着他。
“果真,古人诚不我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怎么可能大彻大悟,就真的痛改前非。”盛娇摇摇头,唇边弯起一抹清冷的笑,“不过你说错了一件事,不是她要你休了她,而是——”
她顿了顿,掷地有声,“你们和离。”
“不可能!”
孙元谱张口就拒绝,“凭什么和离?我是有错在先,可我一个男人有个三妻四妾什么的,也是正常……”
“你看上的可是别人的妾,你知道你这样拐走他人妾室也是要处刑的,到时候数罪并罚,你觉得你还能安稳?”
正说着,桃香已将笔墨纸砚都送来了。
一方小小的案上托着几样,瞧着安静冰冷,却如董娘子的决心一样,坚定果决。
“写吧。”
盛娇命令。
孙元谱瞳仁发紧,望着眼前的一方笔墨,整个人都不好了。
“该不会孙大才子入狱这些日子,连笔都不会拿了吧?还是说,你不会写放妻书?”
盛娇温温一笑,“那这样好了,我念你写,也免得你多费神思。”
孙元谱抬眼,眼底终于有了泪光:“你……你这是在逼我,你仗着景王殿下的权势,你在逼我们夫妻和离!”
“是我想要与你一刀两断,不关人家盛娘子的事。”董娘子终于明白过来,立马起身表态。
一样是解除夫妻关系,休妻与和离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是她一开始想岔了。
却没想到盛娇早已准备妥当。
只能和离,绝不休妻。
“随你怎么说。”盛娇淡然道,“等出了这扇门,你想怎么喊冤都可以,但今日你要写的只有放妻书,而不是休妻书。”
厢房内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孙元谱的呼吸声越来越沉,越来越粗。
他的手在抖。
“倘若我不写呢?”
盛娇叹了一声:“你这又是何必?眼下你不写,等你入狱之后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写,到时候难免要受一场皮肉之苦,横竖结果不会变,你这样只是在为难自己。”
眼前这男人脸上的皮肉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他不敢相信。
这女人瞧着如花似玉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比寒冰还要渗人。
大约是想起了什么,他脸色微变,迟疑半晌,还是缓步上前拿起了笔,熟练地在砚台边上舔了舔。
还没来得及问,只听盛娇柔声道:“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本该有两德之美,二体一心;如今反目生嫌,不同无归,难觅一意,故求一别以书为证,各还本道……”
一滴墨抢在落笔之前染上了纸页。
孙元谱咬着牙快速写着,渐渐地,眼前一片模糊。
当听到耳边的声音在说:“自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便献柔仪。愿娘子千秋平安。”
他只觉得心头重重一沉,仿若被塞满了湿漉漉的棉花,逼仄憋闷到喘不过气来。
一抬眼,却见董娘子就在身侧。
第319章 女户
她微微靠近,上半身倾斜过来,恰到好处地又保持了一点疏离,叫他可望而不可触及。
眉眼低垂,她认真地看着放妻书上的每一个字。
看得是那样认真仔细。
明明她也不识几个字,看着看着,眼眶一红。
孙元谱心底一喜,张口就要说“若是你悔过了,咱们便不提这和离的事”,谁知话还没说出口,但见那董娘子满脸欣喜地冲着盛娇展颜一笑。
那样开心,那样雀跃。
简单的眼神里盛满了希冀,那是对未来的渴望。
一时间,他有些愣神。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妻子,开心快活,只为自己。
从前的董娘子一向小心翼翼,贤淑乖顺,甚至连正眼都不敢与他对视。
而现在的她……
身怀六甲就敢与他和离!!
她一个妇道人家,她怎么敢的!
瞬间,一股火气漫上心头,他下笔匆匆,最后那几个字写得走笔龙蛇,格外潦草。
盛娇上前拿过,细细看了一遍:“不错,就是这样,你们俩签字按个手印,回头我们去官衙过个明路,这就罢了。”
董娘子欢欢喜喜从桃香手里接过一方朱砂印。
她只会写自己的名字。
还写得不是很好,顶多能算得上端正能看。
有些僵硬地执笔在纸上末端落下三个字——董秀云。
随后,不带一丝迟疑,快速在朱砂印上重重按了一下,坚决又果断地在自己的名字上留下了一枚小小的、圆圆的指印。
董娘子胡乱地用帕子擦了擦,泪中带笑。
“走吧。”盛娇催促着孙元谱。
孙元谱却立在远处一动不动。
他只觉得两只脚沉重无比,仿若灌满了石泥,重得他根本无法抬脚迈出去一步。
还在僵持,盛娇却没那么多耐心了。
她直接叫来了负责看押的护卫:“请这位孙先生与我们一道去官衙走一趟吧,别磨磨蹭蹭耽搁时间了,今日你忙完了还要回去牢狱里继续待着。”
董娘子突然想起什么,也忙道:“是啊,早些办完了早些省心,我今儿一早得了一大篮的鲜莲蓬呢,早点回去料理了,晚上给你们做莲子粥,这会子暑热刚起来,吃这个最合适了。”
孙元谱惊呆了。
他完全没想到,妻子与自己和离后,竟半点不难过,还笑得这般开心。
这会子想反抗已经太晚了。
他一个人如何是那些身强体壮的护卫们的对手?
被押着一路跌跌撞撞出了客栈,就要被塞进马车前,他突然悲愤欲绝,大吼一声:“盛娘子!!你这样坏人姻缘,自己可是要遭报应的!你合该一辈子没男人要,一辈子孤苦伶仃!” 盛娇回眸,青丝如瀑,眉眼如画,莞尔道:“那就借你吉言了。”
去官衙的路,一片坦荡。
双方俱在,有签字盖印的放妻书,官衙那边很快就过了明路。
董娘子拿着全新的身契,只薄薄的一张纸,捧在手心里仿若千斤重。
往后,她是自由的了。
她吃什么做什么说什么话,都可凭着自己的心情来。
再也不用为了夫家殚精竭虑,更不必为了供孙元谱,勒紧腰带!
盛娇与官衙代行职责的官吏说了几句话,又把董娘子的身契拿回去,让人家在上面盖了个章。
这个章透着深红,上头是董娘子看不懂的字。
刚好落在她名字下方,端端正正,煞是好看。
董娘子不解:“这是……什么?”
“我跟人家说了,往后你说不准要立个女户,名下会有子女,是以和离之后就给你盖一个章,这样你有了银钱,能够置办一处落脚的住处了,便能来开户办理。若是到时候我不在你身边,你一样能畅通无阻。”
盛娇微微一笑,“还好是和离,若是休妻,你只能被遣返回娘家,怕是身契户籍都不能自个儿做主。”
“当然,若是往后你寻到了可以托付终生的人,立不立女户也是可以商量的。”
她边说边轻轻拍了拍董娘子的手背。
温婉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文雅淡然,心头是恰到好处的暖。
董娘子快速低下头,眨眨眼睛笑道:“什么托付不托付的,如今我只想顺顺利利生下这个孩子……往后的事情随缘吧。”
事情办完了,盛娇也松了口气。
领着董娘子与桃香回去后,她又改道将孙元谱送回御府院。
桃香颇为不满:“娘子,这些护卫都在,叫他们押送回去不就好了?”
“借人出来总归不合规矩,既然是我开的口,也应当由我来收尾,不亲眼看着人平平安安送回去,我如何安心?”盛娇道,“你陪着董娘子在家里就好,我去去就回。”
说着,她一抬手,马车徐徐往前,竟不给桃香追上去的机会。
董娘子笑着按住了桃香:“你过来帮我的忙好了,娘子这一来一回的,等回来了定然辛苦,咱们早些料理好了,让娘子一回来就能吃上一口新鲜的,岂不更美?”
没法子,桃香只好目送着马车远去,口中嘟囔着不快,与董娘子进了厨房。
厨房里,各种锅碗瓢盆都摆放整齐,另外一边的长条桌子上是各种已经料理了一半的食材,另有一只竹编簸箕里放着一颗颗剥开的莲子。
董娘子畅快地用了一碗水,又给桃香倒了一碗,见到这些便道:“一定是水菱她们,剥得真好,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
“你就别夸她们了,几个小皮猴子,也就水菱稳重能干。”桃香接过,一口喝了大半。
“你也别太挑了,我瞧着她们几个就很好,小小年纪又能跟着娘子学医认药的,还能帮衬咱们家里的琐事活计,还要去跟骆大家认字读书,忙得跟个什么似的。”
“我们村里头原先有几户富庶的人家也供了儿子在学堂上进的,结果哪一个都没有她们用功勤快的呢。”
董娘子回忆起过去,眉眼一软。
“你……想好了没有?往后是立女户,还是寻个男人嫁了?”
桃香性子远没有盛娇沉得住,这会子四下无人,刚好是问清董娘子意愿的好时候。
第320章 跟我,就别装了
“要是立了女户,往后再想嫁人就不太容易了,外头的那些人都忌讳这个呢,说什么女人不可抛头露面的,立女户者就是不不安分守己。”
桃香说着,自己火气都压不住,小脸隐隐透着愤怒。
董娘子摇摇头:“我如今这样子,如何能……再指望嫁别的男人?就算嫁,又能寻得什么好人家?”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与桃香凑近了好些:“好姑娘,实不相瞒,上回娘子救了我,又查出我怀了孕,那时候那般凶险,得亏是娘子妙手回春,不然哪有我如今喘气活命的时候?那会子娘子就与我说了,说我这一番波折,恐伤了身子,若是这一胎保不住,往后想要子嗣是难上加难。”
她深吸一口气,“我也想过要不要放弃了这个孩子,往后再寻个男人嫁了,到时候生几个还不是由着我自己?可惜天意弄人,我、我……不愿再嫁了。”
“立女户挺好的,我一人当家一人说了算,往后把这孩子生下来也跟我姓,我领着孩子,又有手有脚有能耐的,到哪儿找不着饭吃!”
董娘子一面说一面满面放光。
她的眼神里隐隐透着对未来的期许。
桃香都被感染了:“是啊,立女户挺好的,往后我也要立女户!一个人当家做主多利落痛快!一样是人,何必总是对别人忍气吞声的?”
“你呀。”
董娘子忍俊不禁,“你跟我情况不一样,大姑娘家的还没许配人家,别说这些丧气话。”
桃香知道跟董娘子是说不通的。
她抿紧嘴角,将碗底的水一饮而尽。
莲子已经料理妥当,厨房这边又有后来的柴妈妈帮忙,她便去了放置药材的厢房。
桃香是眼里有活,手脚勤快的姑娘,就是歇不下来。
刚推开厢房的门,冷不丁身后传来赖晨阳的声音,吓得她差点丢了手里的锁。
“你当真要立女户?”赖晨阳就站在廊下不远处。
“好好一个护卫首领,学什么不好,偏学人家听墙角。”桃香哼了一声。
“立女户没你想的那么容易,那董娘子是不得已,立女户是她目前能选的最好的结果了,但你不一样。”
赖晨阳突然有些情急似的,迫切地想要改变桃香的念头。
她眨眨眼睛,满头雾水:“我立不立女户与你有什么相干?你怎么还在我这儿,娘子都走了大半天了,你不追上去护卫,倒在我这儿磕牙。”
眼前的男人怔住半晌,欲言又止的了一会儿,最终离去。
桃香摆弄着药材,摇头道:“景王殿下身边的人怎么都怪怪的……”
抵达御府院时,斜阳晚照,彩霞金云如锦,风也显得比白天时温柔清爽了不少,盛娇让人把孙元谱带进去给魏衍之过目,确定无误后,她便立在殿外福了福,打算就此告辞。
能不见面就不见面,这是盛娇的准则。
可有些人不是这样想的。
她刚要走,殿门就被迫不及待打开,魏衍之冲了出来。
才冲了两步,他又硬生生停住,举手成拳挡住唇间,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既然来了,何不进去坐坐?”
“沈正业相关一案的卷宗已经有一部分送往京城了吧?”盛娇问。
“是。”
“看样子,与冯家有关的,殿下还是选择了保守处理。” “目前证据并不足。”魏衍之有些不快。
晚霞朦胧,清风拂面,吹动着女子的青丝与衣角,烈烈风起,那柔软的布料伴随着微动的节奏勾勒出她纤纤身姿,立于风中,仿若一支轻轻摇晃微颤的百合。
如此旖旎,她偏要说出那样冷冰疏远的话。
盛娇凝视着他,突然改了主意:“我许久没尝过殿下这里的枫露茶了,不知今日可否有这荣幸一品?”
魏衍之顿时两眼冒光:“知道你喜欢,早就备着了。”
二人进了内殿。
烛火燃燃,照亮了盛娇那张如玉的脸。
她一眼看到架子上燃着的却是红烛——这是魏衍之的小心思。
托起茶盏浅浅呷了一口,挡住了唇边弯起的嘲弄,她点头赞道:“确实不错,这些年了依旧是这个味道。”
“我知道你喜欢,所以……一直等着。”
茶,等着;人,也等着。
他不愿将话说得太直白,骨子里他还是更渴望看见盛娇主动向自己接近,就像今天这样。
红烛花下,月晚风轻。
与她对坐相谈,就已经是人间幸事。
只要没有了周江王世子,那盛娇就不用再嫁。
魏衍之心头一片火热,目光灼灼:“娇娇……”
“魏衍之,你说你对我一片真心不改,可是真的?”她突然撩起眼皮。
“自然。”他忍不住收紧掌心。
每每对上这双眼睛,他总会莫名心悸。
“既如此,我也拿王爷当半个自己人吧,有些话我就直说了。”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很柔软很娇媚,每一个字眼的结尾都像是带了一只小巧的钩子,轻而易举就能勾住他的心。
盛娇眯起眼,红唇浅笑,“实不相瞒,王爷送往京城的卷宗被我小小的改动了一点点。”
魏衍之呼吸一窒,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对视片刻,他明白了:“你将冯家的事情也塞进去了?!没有十足的证据,这样只会打草惊蛇!你这样太莽撞了!”
“别着急。”她轻柔道,“我并非要将整个冯家拖下水,只是可怜一位老父亲关心则乱的心情,毕竟两个儿子都在淮州,也都深陷泥潭,总归要让他知晓一二的。冯嘉玉不是已经认罪了嘛?人证物证俱在,证据确凿,你也要让冯大人有机会亲自来送一送这个宝贝儿子才是。”
“人家父子一场,你瞒得这样紧,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
烛火下,她依旧温柔似水。
可说出来的话却叫魏衍之一阵阵的惊愕。
沉默半晌,他从唇齿间蹦出几个字:“你也……太胆大了!”
盛娇收回视线,又品了一口枫露茶,随后起身告辞。
“旁人不了解,可我还是多少知道你的。”她微微回眸,盯紧了他,“人人都道你是才能过人,又性子温吞,甘于人下,当真品质如玉般温润无瑕。”
“可……那东宫之位,不就是你一直想要的么?跟我就别装了吧。”
第321章 手中之刃
盛娇离去已久。
魏衍之仍坐在原处,手边的红烛俨然短了一半,那摇曳的烛火如星子一般在屋中跳跃着,以微光点亮了一隅的昏暗。
可这光,藏不住男人阴沉的脸。
他垂眸半晌,嗤笑一声:“真不愧是与我结发的女人……竟然什么都瞒不住你。你哪里知晓……如果不这样,我又怎么能完全得到你?”
殿外,赖晨阳前来回话。
“殿下,京城传来的消息,那周江王世子已经向陛下讨要了盛娘子的庚帖,说是、说是……要将三书六礼走个齐备,陛下很是满意,已经应允了。”
魏衍之掌心紧握,呼吸沉了沉:“呵,让他去讨吧,即便合了庚帖又如何?”
盛娇是他的!
可这里是淮州,他鞭长莫及。
周江王世子联姻一事终究还是要去京城才能解决。
这事儿……不能再拖了。
他眸色深邃,吩咐道:“让我们的人回来吧。”
“可是殿下,我们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很快就能摸到东宫的把柄。”
“不用,让他们回来。”魏衍之注视着刚刚那一盏被盛娇用过的茶碗,声音里透着决绝,“有些事情总归要去京城才好办。”
晚间的风拂动着盛娇的衣裙,她一步步走出御府院。
外头一大片密林。
若是日光充足,这里一定是墨翠浓淡总相宜,到底是皇家别苑,自与别处不一样。
只可惜,这会子天黑了。
密林中残影斑驳,昏暗阴霾,莫名地叫人有些心慌。
她的马车就停在密林之外。
这也是来这儿的规矩。
她必须独自穿过这一片密林。
大约是走的次数多了,盛娇并不害怕,那白净如玉的脸庞镇定自若,即便眼前没有一丝光线,手里没有一盏油灯,她依然轻车熟路,莲步款款,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眼瞅着快到了,密林外头隐约可见依稀的灯光。
那是盛娇下车之前吩咐车夫点亮的。
就在此时,冯成康从一棵树后面闪了出来,挡住她的去路。
“这么晚了,不知冯大人有何见教?”她淡然地回望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
冯成康步步逼近:“我有几句话不向你问明白,我不放心。”
“有些话你问明白了,反而更不放心。”她嫣然一笑,“时候不早了,若是冯大人没有要紧事,还请不要耽误我的功夫。”
“那一日陈家贱妇是不是你挑唆的?是你让她去击鼓鸣冤,也是你让她自戕!好你个盛娘子,数年不见已经这般心狠,从前在京城时你可是不愿牵累任何一个无辜的,怎么今日就转了心思了?”冯成康冷笑着,从齿缝间一句句挤出冰冷阴森的话。
盛娇:“那一日你也在在场,为何不说是你指使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陈二太太出事之前,你确实有单独私下见过她。敢问冯二爷,那一日你与陈二太太说了什么?是不是让她当着景王殿下的面指控冯嘉玉,嗯?”
朦胧无形的光穿过树影落在她的脸上。
点亮了她眸光深处的火光。
冯成康突然意识到,她根本不怕自己质问。
或者说,从事发那一日起,她就等着他找上门。
盛娇缓步上前,柔声轻笑:“你能做得,为何我不能?冯大人六亲不认,大义灭亲,此番忠君爱国之心当叫人佩服。”
“盛娇!!”
他上前,伸手狠狠箍住她的胳膊。
这一下冯成康没有手软,几乎用了十成的力气。
盛娇只是眉尖轻蹙,很快又水波不惊:“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不过是怀疑我借着你的手,将这件事推到了越发不可收场的地步。冯大人原先只是想让自己的弟弟消停些,顺便从他手里拿走陈张两家的进项,再给一口不大不小的锅让他背一背。”
她边说边笑,凑近了,那声音就在他耳边,“既然都是背锅了,大人还在意这口锅是大是小么?横竖都是要陷害自己的亲弟弟的,你这会子找我撒气算什么,五十步笑百步么?呵呵呵……”
轻柔如铃的笑声回荡在夜空中,很快消弭。
这一刻,冯成康心思杂乱,百感交集。
却又听耳畔一阵痒痒,是她又贴近了一些,顿时一阵吹气如兰:“大人放心,当年大人对民女的援手,民女铭记在心,定当好好奉还。”
话音刚落,赖晨阳率领一队人追了上来。
冯成康慌忙松开手。
“盛娘子,殿下命吾等送娘子回去。”赖晨阳盯紧了冯成康,“冯大人这是……”
“我刚从公主处离开,不巧遇上了盛娘子,我与盛娘子也算旧识,寒暄几句罢了。”冯成康很快恢复了镇定。
盛娇弯唇一笑,对这个说辞不置可否。
她转身上了马车。
冯成康独立在远处,双眼布满阴霾,盯着那一队车马,直到对方彻底消失在眼前。
他自言自语道:“这女人,竟然敢利用我……”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从头到尾,盛娇都清楚他的动向,每一步预判都精准到可怕。
若不是她与陈二太太提前告知,对方又怎么会知晓冯嘉玉身上的隐秘?
唯有肌肤之亲,方能看见那一处。
冯嘉玉再贪恋女色,也不至于寻一个风韵犹存、名声狼藉的妇人宽藉,凭他的手段能耐,要多少年轻貌美的女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一想到自己什么都知晓就冲在前头,却做了盛娇手里的一把利刃,亲手送了冯嘉玉下了监牢,冯成康就满心懊悔,恨不得让时光倒流,自己能在那一日的楼台上拦住一切。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冯嘉玉已经招供。
甚至连一部分证据都是冯成康自己送上去的……
心头涌起一阵憋闷,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断了身边的一棵大树。
“盛娇!你不会总这样好运的!我们走着瞧!”
两盏油灯亮起,吱呀一声,桃香转身关上了屋门。
小丫头口中嘀咕着:“都跟你说了,晚上风大,娘子总也记不住。”
盛娇正把一双手浸泡在热水里,感受着这一刻的舒坦。
闻言,她抬眼轻笑:“有你帮我记着不就好了?”
话音刚落,水蕙一路小跑进来了:“娘子!!偏门外来人了,说是、说是什么公主!”
第322章 温川殁
没等水蕙说完,平川公主已经到了跟前。
她身后只跟着吕嬷嬷。
二人一打照面,平川公主便开口:“本宫在御府院里憋得都快发霉了,今晚兴致高,出来走动走动,在这淮州城里本宫也没有相识之人,来你这儿坐坐,你没有不欢迎吧?”
她这一身光华富贵,一看就非一般人家的千金闺女。
盛娇拿起旁边的一方巾子擦了擦手:“有道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殿下来得刚好,即便我下帖子去请,怕也没有这样刚巧的事儿,殿下用过饭了么?若是不嫌我这儿粗茶淡饭,不妨坐下歇歇,与我一道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今晚虽风大,但月色皎皎,莫要辜负了这一份美景才是。”
“好。”
平川公主应得利落。
门关紧了,但另外一边的窗棱却大开着。
盛娇让人帮忙,将那张小方桌略微挪了一下地方,从原先朝着东边的位置挪到了西南角。
因是入夏了的缘故,夏婆子早早就领着几人将宅院里的每一扇窗户都糊上了轻柔的纱,既能防蚊虫,又能隔一层日光,叫屋子里头更添清凉。
这会子开了窗,又挪了位置,风刚好只擦过一点点,从那薄纱中穿过,被分成了无数轻柔的流动,吹拂在脸上更能抚平一日的烦躁。
再瞧瞧桌上的几道菜,都是家常菜式,平川公主挑眉道:“你真是越过越不如从前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跟我九哥服个软,就凭着你们俩的情分,他断不会叫你过得这般辛苦。”
盛娇笑容温婉,捧着碗筷用饭。
细细地抿了一口饭菜咽下,她才淡淡道:“这样就很好了,你九哥……我早已无福消受。”
平川公主刚要动筷,身边的吕嬷嬷有些担心。
平川公主嗤笑:“不用怕,她要是想害我早就下手了,何必等到现在?我要是死在她的地盘上,你以为她还能活?”
盛娇赞赏地投去一眼:“殿下明智。”
“不是明智,是知晓你不是这般蠢笨之人。”
平川公主有些嫌弃地夹起一筷子菜:“这是什么?”
“淮州特产,芸菜。立夏之后,芒种之前吃着最是鲜爽可口,若等到夏至,这菜便不中吃了,又老又苦。那一年我刚到淮州时,什么都不懂,有人给我拿了这饭菜,我几乎是吞着咽下去的,你就晓得有多难吃了。”
盛娇提起过往,似乎半点不在意,轻快谈笑,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平川公主错愕片刻,尝了一口。
果真鲜香清爽,是从前不曾吃过的滋味。
她忍不住又吃了两口,脸色都晴朗了不少。
“你这厨子不错。”她赞道。
“是么,能得殿下夸奖,她若是知道了,定然要欢喜坏了。若是她来日自立门户,做个吃食的买卖什么的,到时候还请殿下为她美言几句。”盛娇顺势道。
“我向谁美言?”平川公主啼笑皆非,“难不成要与我父皇说?”
“倒也没那么麻烦,只消公主去店里坐一坐,或是留下一字半句笔墨什么的,那就足矣。”
平川公主点点头,突然明白过来:“好呀,我才来一趟,坐下没吃你两口饭,你就给我指派起事情来了?”
“不敢,只是民女一点点的提议,若是殿下没空,权当我没说就是。”
“你都开口了,我又有求于你,这点子小事若还不答应,那你往后记仇了倒霉的还不是本宫?”
盛娇笑而不语。
平川公主又吃了几筷子,大约是胃口被调了上来,又问盛娇盛了一碗饭,二人对坐着一边用饭一边赏着清风明月,这画面倒也静谧美好。
一餐结束,平川公主漱了口,心满意足。
“不错,在你这儿倒是比那宫殿舒坦。”她赞道。
盛娇:“若殿下喜欢,往后可以常来,你提前让人给我知会一声便是,我好让那位娘子准备起来,等殿下到了刚好饭菜也都得了,岂不美哉?”
平川公主连连点头:“有你这句话,本宫可就当真了。”
话音刚落,她突然像是泄了气似的,“盛娇,我……又杀人了。”
盛娇托着茶盏的手轻轻一颤:“为何?”
“其实我想杀的是冯成康,呵……可他我还没玩腻,不想就这么失了一个尚且新鲜的玩具,所以只能杀了那个与他有苟且的丫头。”
平川公主呆呆地望着窗外,“我明明跟姐姐发过誓的,我不下狠手的……可事到临头,还是没忍住。”
盛娇垂眸:“是冯嘉玉身边的丫头么?”
“你知道?”平川公主一阵惊讶,随后了然道,“你知道也不奇怪,冯家兄弟不了解,我还不了解你么……你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怕是他们周围早就都是你安排的线了。”
“殿下过奖。”
“呵……你预备何时收网?”
“快了。”
“冯华珍之死,你应当知情,对吧?”
“冯华珍就是我的杀的。”
平川公主呼吸一沉,猛地调转视线,撞上了对方那双深不见底、宛如沉渊的眸子,眸光深处是一片被割得破碎的凌厉,它们碎成零星微点,透着无数的锐利锋芒,明明悲痛欲绝,却强硬到可怕。
这一瞬间,她看得明明白白。
对视片刻后,平川公主笑了:“真不愧是做过我嫂子的女人,冯华珍算什么东西,也配你亲手杀她,岂不是脏了你的手。”
“血海深仇,当是自己亲自动手方能解恨,殿下当初不也是这样么?”盛娇眯起眼眸,话锋一转,“冯嘉玉死了之后,我便会北上入京,到时候温川公主的消息便瞒不住了。”
“我姐姐?”平川公主瞳仁一紧,“还与我姐姐有什么干系?”
“殿下当真是被瞒得紧。”
盛娇勾唇轻笑,颇有些遗憾与悲凉,“温川公主早在数月之前就已经命绝岭山,年后给你所写的书信,每一封每一个字都是仿冒捏造。”
咣当!
平川公主手里的茶盏落地,碎了一片。
她失控了。
“盛娇,我警告你,不准胡说八道!我姐姐明明活得好好的,就在上个月我还收到了她的书信!!”
第323章 惊天秘密
平川公主一扫方才的淡定,眉宇间笼着浓重的杀戮,两眼轻轻眯起,与盛娇间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清风悠然,吹动了摇曳的烛火。
顿时,屋子里的光芒越发跳动不安,人影憧憧。
盛娇直视着她的眼睛,缓缓眨了眨:“你知道的,我从不在这种大事上跟你开玩笑,编造这样的谎言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
说罢,她不等平川公主开口,便复述起一段内容。
轻柔的声音如流水一般在耳边流淌,听着是那样不真切。
平川公主的脸色一点一点变了。
因为盛娇复述的,正是上个月温川公主给她寄来的书信的内容。
那一段描述自己生活有多惬意轻松的文字,平川公主反反复复读了很多遍,铭记于心,绝不会错。
这明明是一国公主的家书,为何盛娇还能知晓?!
她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眼底满是警惕:“你、你……连来往驿站都渗透了进去,你究竟想做什么?”
“你的姐姐温川公主为国献出了自己的终身,这一嫁山高水远,此生不见,唯有家书能聊表思乡之愁,哪怕贵为一国公主,为人该有的情感她一点不落。温川性格温润,外柔内刚,她最是疼爱于你,你——还记得吗?”
盛娇避开了平川公主的问题。
她的话听着柔软至极,却又充满了力量。
问得平川公主顿时心底颤抖,几乎不敢对视她的眼睛。
“当然记得……她真的出事了?”平川还是不信。
“你仔细想想,若温川公主当真平安,这家书每隔一个半月就来一次,会否有些太频繁了?”
“我姐姐乃当朝公主,有我母妃撑腰,她又是为国和亲,自然身份贵重,差遣人手送信往来又算得了什么?”平川振振有词。
盛娇点点头:“可是……就在三个月之前,岭山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泥石流,沿边的驿站共计一十三座,全都葬送在内,别说书信了,就连陛下想要的消息都被封在里头。”
“岭山山脉宽阔,绵绵不绝,要想避开官道从旁边越过去,你觉得你这书信还能到的这般准时么?”
“可若是走的官道,走正经驿站交付——岭山那头因此天灾与外界几乎隔绝了月余,你这书信又是怎么拿到手的?”
她的话条理清晰,严丝合缝。
即便平川想出各种理由,也无法自圆其说。
根本骗不了自己。
眼前一片茫然,脑海空空荡荡,耳畔仿佛还回响着方才盛娇说过的每一个字。
这每一个字都震耳欲聋。
“可、可……这书信是父皇交给我的。”
“你的父皇文武共治,每日要料理国事,日理万机,一个和亲的女儿在他心中真的无法排在前头。如今太子监国,一并理事,有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自然不用陛下亲自过问,真正在其中插手的,大约就是当今太子。”
盛娇温温一笑,“从前在京城时,我就知晓殿下与温川公主姊妹情深,非一般皇室手足能比,既然我知晓了这件事,必定要与公主说清楚,不然……我这心里也过意不去,怎么说我曾经也是殿下的嫂子,若叫我一同瞒着你,我于心不忍。”
平川公主的鼻翼轻轻一张一息,眼眶渐渐泛红。
她死死盯着盛娇,似乎想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些许端倪。
半晌,她苦笑:“是真的?竟是……真的?她为什么会死在岭山?她明明嫁去了那边,只要在那边安安心心做王妃即可,又怎么可能去岭山?!”
“那场泥石流……带走的不光有附近村民的命,还有温川公主也一并消失在那片的山脉里,至今杳无音信。”盛娇呢喃着,“温川公主应当是知晓了什么事,所以避开众人,只带了几名亲信护卫冒险从岭山穿过,想要……给京城传信的吧。”
说完了这两句,她摇摇头,“这些只是我的猜测,目前具体怎样还未可知。”
平川公主的呼吸一点点加沉了。
情感在说这个女人满口谎言,不可信!
可理智又在告诉她,盛娇绝不是那种信口雌黄的人……
况且,编这种谎言有什么意义?
最最关键的一点,盛娇是怎么知道那封家书的内容的?
乱七八糟的思绪一股脑涌上心头,仿若一打开蒸笼时的瞬间,蒸腾而起,火热又茫然,眼前一片模糊。
平川公主没多说一个字,领着人匆匆离去。
当身形被藏入夜色中,平川公主的面容终于控制不住地狰狞起来。
吕嬷嬷看得心惊肉跳,忙哄着:“殿下,殿下……您冷静一点,这盛娘子说的话也不一定是真的,温川殿下那么温柔宽厚,必定是有福之人。您别被这两三句的挑拨就失了理智啊!”
平川公主眉尖拧紧,嘴角却在笑:“你帮我去信问问。”
“问什么?”吕嬷嬷有点懵了。
“就说……我听闻岭山有天灾,心疼当地的百姓,特从我公主府捐出白银千两,以用赈灾!”她眯起眼眸。
吕嬷嬷瞬间明白了自家主子的意思,忙低头顺从:“是,殿下。”
平川公主几乎将手里的帕子都绞烂了,心越发不定。
夜色茫茫,却见晴朗。
灯下,盛娇已经收拾好了桌子,刚刚就着热水梳洗更衣。
抬手拨开一缕青丝,从后颈绕到胸口,轻轻梳着,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似乎容颜依旧,只是原先眸光中的灿烂早已消耗殆尽。
放下梳子,刚好身旁的烛火又跳动了两下。
她便拿起剪刀轻轻剪开了烛花。
啪啪几声轻响,这烛火仿若比刚刚明亮了不少。
照亮了那一把被随意搁在台子上的木梳。
梳子上的红漆已经掉落大半,依然能瞧见上头繁复精致的雕花,或绽放或含苞,栩栩如生,生动傲然。
那是梅花。
梅枝之下,还有两个小小篆体,写的却是温川!
这一夜,盛娇睡得很香。
第二日刚起身,牛吉就拿来了唐大夫送来的清单。
原来唐大夫赶早要去藏雪堂,便顺道绕过来,将要紧的账目先交一下。
盛娇有些哭笑不得:“唐大夫也太会抓紧时间了,这早晚的功夫我都是要过去的,怎么一清早还绕了这么一趟?”
等她打开清单细细一瞧,忍不住瞳仁收紧。
第324章 生死有命
唐大夫送来的,是今日抵达淮州城的那一批药材。
比预想的还要提前了一些,盛娇大喜过望。
那清单之上是这一批药材的名目,桩桩件件,应有尽有。
无论从数量还是种类,都让人挑不出毛病。
盛娇不由得眉眼舒展。
桃香见了也凑过来瞧了瞧,脱口而出:“太好了,这药材到了,咱们淮州城的百姓就有救了!!”
“你如今也长进了不少嘛,一看这单子就能明白,总算没枉费我平日里教你。”盛娇打趣道。
“瞧娘子说的,我何时不用功了?”
桃香颇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笑容甜蜜。
唐大夫的意思是让盛娇赶早出淮州城,亲自将这一批药材迎回淮州城,方能保万无一失。
盛娇对此深表赞同。
草草用过了早饭,她便出门了。
按照清单最上头一条所写的时辰,这批药材约莫正午之前就能到,她迎着过去,还能早一点见到对方。
哪怕对方要价双倍,她都觉得对方真是个大好人。
能一口气拿出这么多药材,解了淮州的燃眉之急,人家要点钱又怎么了?
一路直奔城门方向,盛娇掀起帘子,总能见到街头病倒的民众。
淮州疫病,是每年入夏时的常态了。
百姓们痛苦,又缺医少药,年复一年这么熬过来,竟然也不觉得无药可医是什么很过分的事情,别人忍着,自己也忍着。
撑不过去的,自去那奈何桥,讨一碗孟婆汤。
撑得过去了,待日头渐渐凉下去,再奔波生计……
百姓之苦,苦在了朴素至极的生存理念,看得盛娇眉眼发软,忍不住暗暗着急。
果然,那些薄荷药茶只能缓解,却不能根除。
看样子得加快些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刚出城外,她就被人拦住了。
冯成康领着一队人,将盛娇的马车团团围住。
看样子昨夜他遭受的打击不小,势必要从她这里讨回点利息才罢休。
“盛娘子,你与我弟弟一案也有关,请你与我走一趟,咱们一块去见景王殿下!”他冷笑道。
“冯嘉玉一案是你首告,与我何干?”
盛娇眉尖微蹙,“我今日出城是有要紧事要办,麻烦冯大人把路让开,别做那惹人嫌的狗。”
冯成康气得不轻。
这女人,当真伶牙俐齿!毫不服软!
“是你个人的私事要紧,还是殿下在办的案子要紧,盛娘子自己应该明白,不用我多说的。”
“不是我的私事,事关淮州百姓——”
“哼,你一个刚刚脱了贱籍的良民而已,说什么淮州百姓这样大的话,你还以为你是从前的景王妃么?”冯成康有些怒了。
他怒极反笑,“盛娘子,我已经查清楚了,这会子那陈家兄弟已经到殿下跟前了,你要不要亲自过去与殿下辩解两句?”
盛娇的眸子冷了几分。
沉默片刻,她淡淡道:“既如此,我可否留下我的人,我自己跟你去一趟便是,城外的事情交给我家妹妹去办,还请冯大人高抬贵手,行个方便。”
冯成康满意地打量着她的反应,知晓这女人是不得不退了一步。
“好说。”他爽快道。
盛娇放下帘子,看向桃香:“你与利海留下,把东西接到了,按照账单上的内容与人家好好算清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莫要算错了就行。”
桃香心急如焚:“娘子——”
“这事儿更重要,我就托付给你了。”
盛娇目光坚定,如温玉一般,看得桃香说不出话来。
自家娘子为了这场瘟疫前前后后费了多少心血,又花了多少精力,投进去不知多少银钱,桃香都是看在眼里的。
她说这事儿更重要,一下子点明了要害。
桃香欲言又止,终于哽住了喉间的颤抖:“放心,我——一定办好,绝不叫娘子失望。”
盛娇将两张叠好的纸塞给桃香,给了一个安慰的笑:“我去去就来。”
语毕,她走出马车,朝着冯成康而去。
她被带上了另外一辆马车,与桃香擦肩而过。
利海也有些慌乱:“桃香姑娘,咱们……咱们还走么?”
“走!”桃香咬紧牙关,“直着往前,咱们快一点!!”
两边都令她担忧,但她更清楚轻重缓急。
马车飞快地往前,一路颠簸。
快一点,再快一点!!桃香恨不得此刻就生出两只翅膀来,能立马飞到那一队运送药材的商队跟前。
再一次来到御府院,盛娇依旧平淡。
冯成康有些纳闷。
自己已经提到了陈家兄弟,怎么这女人还这么淡定呢?
陈家兄弟反水,定然是背叛了她,她不惊慌失措,也该心神不定才对……
冯成康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很不喜欢看到盛娇这般镇定自若的模样。
她是个很美很美的女人。
那种极盛的姿容配上清冷易碎的高洁,总让人想要亲手摧毁。
曾经在那条流放的路上,某个深夜,他追到了她的身边,是她求他庇护,还主动说若是冯二爷不介意,她愿意伏低做小,给他为奴为妾都成,只要能让她平安抵达淮州就行。
难以想象,昔日高高在上的景王妃,竟然会不顾颜面、毫无骨气,就那样忍气吞声地哀求。
那一日的娇啼怯怯,今日犹在耳畔。
可盛娇仿佛忘记了,面对冯成康时依然那样清冷疏离。
有很多次,冯成康都想当面质问——“难道你之前说过的话都不算数了?!”话到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咽下。
他紧盯着盛娇,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执拗专注。
突然,盛娇回眸:“还请冯大人不要总这样看我,让人觉得怪不舒服的。”
冯成康:……
“死到临头还嘴硬!”他咬着牙。
“我会不会死,怕是冯大人说了还不算。”
她抬脚走上了台阶,一节节往上,终于走进了正殿内。
魏衍之面孔阴沉,浑身气势一触即发。
跪在下面的两人正是陈家兄弟。
见盛娇来了,陈家大哥忙磕头道:“景王殿下,就是这个女人!是她威胁了我们,非要我们遣散陈家,她多半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
盛娇见状,不由得心头长叹。
这可怎么好……给的活路被自己一一堵死。
第325章 蠢人,演戏,环环相扣
见她进来,陈家大哥又连声道:“这女人事后就掺和我们陈家的丧事,话里话外都是知情人,分明就是她居心不良!大约是串通了我们那位后母,才有了后头的波折和麻烦!”
“殿下明鉴!她还亲自善后,给我们那同父异母的妹妹安排好了所有事宜,试问要不是与陈张氏有勾结,她犯得着么,来管不属于自己的事情!”
陈家二哥也跟上:“没错,她还给咱们兄弟支招了,还说什么要咱们留下书信,要咱们散尽陈家家业!”
“书信在此,还请殿下过目!我们兄弟二人若是胆敢有一句假话,叫我们俩死无葬身之地,任凭殿下责罚!!”
好一番慷慨激昂的说辞。
字字句句,几乎将盛娇钉在了罪状之上。
盛娇眸光微动,双手交叠着自然摆在身前。
面对他们的指责,她一句话都没反驳,依旧那样清冷淡然。
冯成康也进来了,拱手作揖便跪下:“殿下,微臣事后查了一遍,发现事有蹊跷,我三弟虽贪财爱色,却也没有那么糊涂。原先微臣首告,也不过是想让我三弟能知晓些轻重,有过当罚,本天经地义。”
“可……”
他抬眼瞥了瞥盛娇,“可后来微臣察觉不对,我三弟没有这样大的胆子敢这样做,我冯家忠君爱国,几代人都如此!微臣怀疑,是这盛娘子故意从中作梗,栽赃陷害给我三弟!还请殿下明察,还我三弟一个清白!”
话音刚落,突然他听到一声微不可察的轻笑。
很短很急促,很快便消弭在了耳畔。
他很清楚,这笑绝对是盛娇的声音。
顿时心头一阵火冒——都这个节骨眼了,这女人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你们说完了?”魏衍之冷冰冰地问。
他端坐在上首,面前的书案上布满了各种卷宗。
淮州案子一件接一件,他忙得脚不沾地,日日都有理不完、阅不完的文稿,光是送往京城的折子,就是一日三封。
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没等冯成康回话,又温柔地对盛娇来了句,“你也别站着了,坐着说话吧。”
盛娇一路奔波而来,且又起得早,本就累得很。
被冯成康这么一搅和,她心情也很微妙。
闻言,便顺势坐在了距离冯成康最近的椅子上,轻柔浅笑地凝望着他,好像她来这正殿里不是被问罪的,而是来看戏的。
冯成康喉间一紧,心头惴惴。
——景王殿下该不会还对这个女人没有忘情吧?她都已经是周江王世子的未婚妻了……
这个问题他不敢问,更不敢试探。
咬了咬牙,他加了一句:“殿下,微臣所言句句属实,证据证人皆在此,还请殿下明鉴,还我三弟一个清白。”
魏衍之终于停笔。
缓缓将笔锋落在了一方砚台上,他抬眸问道:“这么说来,你的意思是冯嘉玉并未做过那些事?”
“不是,我三弟有错在先,合该受国法!但远没有那陈二太太所言的那般严重,陈二太太不过是受了盛娇的挑唆,故意栽赃陷害罢了。”
他又指着陈家兄弟,“这两人皆是陈家二房所出,我的话不足信,但他们的应当可信了。”
陈家兄弟见状,又是一通哭诉澄清。
好像真的很冤枉似的。
盛娇垂眸,指尖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袖口。
其实今日这一幕,远在她当初寻这兄弟俩时就想过。
陈家兄弟毕竟与陈二太太没有血缘关系,更无养育之情,他们想要背叛反水真是太简单不过了。
为此,盛娇做了两重准备。
一是书信,二是他们自己往后的身家性命。
可以说,只要陈家兄弟听她的话,安分守己,往后在淮州的日子定不会差,不说有多富贵,但一定衣食无忧,全家优渥。
现在看来……还是她把陈家兄弟想得太聪明也太好了……
想想也是,雅欣如今一个孤女。
唯一能护着她的母亲已经没了,父亲又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就算父亲回来,一边是自己的嫡子,一边是过不了几年就要嫁出门的闺女,孰轻孰重,陈二老爷心知肚明。
该如何选,答案呼之欲出。
横竖陈家兄弟已经从陈二太太处得了不少好处,若再将雅欣那一份吞掉,不是更富余。
还能打发了一个麻烦,保住陈家家业,真是一举两得。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冯成康背后的算计。
小户人家,哪里明白其中勾心斗角的残忍……
是以,冯成康略微一说,他们就心动了。
至于冯成康……他想得也很直白,多半是察觉到冯嘉玉一事自己闯了祸,到父亲跟前怕是难以交差,如今怎么做都好,总好过无动于衷,听之任之。
想明白这些,盛娇淡然的面孔浮现出一抹释怀。
冯成康不解。
她为什么一点都不怕?
他们说得那般言辞凿凿,魏衍之却没有心思再听了。
拿起一方印鉴在上呈的折子上按了个朱红的印记,他冷笑连连:“冯成康,你不觉得你这话很有意思么?首告你三弟的人是你,如今替他喊冤的也是你,就带了这么两个人来,还想替冯嘉玉翻案不成?”
“就算你说的都对,是盛娇从中插手,推波助澜,可——有一点她办不到,那就是陈张两家的账簿,还有你们这些年私底下的银钱来往,你别告诉我是盛娇凭空变出了那些银钱,又强迫陈张两家塞进你三弟的口袋,这话说出来你自己能信?”
冯成康哑口无言。
“好了,本王事务繁多,没工夫听你在这里闲扯,相关卷宗会及时送往京城,到时候你若还觉得有冤,就自己张罗了证据到御前说话吧。”
魏衍之轻叹,“只一点,到了父皇跟前,你可不要只带这两个人说话,父皇可没有本王这么性子软好说话,他们的项上人头也是人头,让脑袋好好地在脖子上待着,不好么?你何苦来的,非要连累两条命。”
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听得陈二兄弟面色惨白如纸。
方才还很伶俐的口齿,这会子愣是一个字说不出来了。
他们惊恐地看向冯成康。
“冯大人,我、我们已经按照你吩咐的说了,怎么还……”
第326章 没良心
这话还没说完,冯成康太阳穴猛地一抽,立马拜倒:“殿下说的是,微臣谨记在心。”
打断了陈二兄弟的话,他又厉声呵斥,“当着殿下的面,你们俩还敢信口雌黄?分明我是寻到你们想查个清楚,却不想你们怀揣着别的意思——如今在殿下跟前,还想倒打一耙?!”
他眸色凌厉,看得陈二兄弟立马闭上嘴。
与冯成康一起,二人连连磕头求饶。
这画面,像极了一场可笑的闹剧。
可盛娇笑不出来,她明白,冯成康没有那么蠢。
找陈二兄弟来演戏,也不过是……为了自己以后铺路,他真正想要解决的难题,是如何应对父亲。
她眸光微沉。
魏衍之已经懒得再跟他们废话,把冯成康轰出去,又将陈家兄弟俩痛打三十大板,直接撵出御府院。
他身边的护卫一个个都是精兵强将。
由他们来行刑,三十大板,足以要了人性命。
陈家兄弟被拖下去时,终于意识到不对,大祸临头!
他们惶恐哭嚎着冲盛娇喊,求她救自己一命。
盛娇看着他们:“我没有那么好心,总是去救背叛我的人,这是你们自己选的,好自为之吧。”
原本,陈家兄弟只要好好听话,照拂雅欣,按照约定的将陈家家业散尽,回头拿了自己那一份银钱,或是置办田产、购买山头,一样能过得富足,至少往下三代都不用愁银钱开销。
可他们偏偏不……
一时的贪心作祟,偷鸡不成蚀把米。
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拖出去,很快外头就响起了他们挨打时的哀嚎。
魏衍之凝视着她:“你倒是没失望,他们这样陷害你,你没让我多给他们来几板子?”
盛娇细细听着,听了一会儿才道:“宫中行仗刑的板子大都是两寸厚、五尺长,选结实的栗木制成,一般用在责罚宫人的身上;”
“可殿下身边的护卫自然不同于宫中的太监,殿下所用之仗刑也不同于后宫内的刑法,一样都是两寸厚、五尺长的板子,殿下却更爱用铁木制成的,阴沉厚实,打在身上足以穿筋烂骨,往往外表皮肉未伤,肌肤肉质早已烂成一片,连救都赶不及。”
她转过视线,对上了魏衍之的眼睛,“三十板子,怕是还未打到二十下,这两个人就已经气绝身亡。”
“殿下身边的护卫都是跟从殿下多年的,你的命令他们比谁都清楚,这不是仗刑,这——本就是为了要他们的命的,是以护卫们下手不会留情。”
她的声音如穿过空谷的泉水,清澈明亮。
随着她话音渐渐落下,刚刚还叫唤个不停的二人,这会子已经全无声响。
魏衍之笑了:“你还是这么能明白我的意思。”
话锋一转,他脸上多了几分阴毒,“他们敢给你泼脏水,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遭,若是扛过了三十板子还能喘气,本王就饶了他们这一回,若是打死了,那就是他们自己福浅命薄,怨不得本王了。”
盛娇对此没开口。
陈家兄弟,背信弃义,宁愿出卖自己的亲妹妹,也要贪图那最后一点的家业。
最后送了白白送了两条命……
她救不下,也懒得救。
终于,三十板子打完了。
她看向魏衍之:“既然陈家已经前前后后没了三条人命,关押在地牢里的陈家几人也该放了,横竖他们与这事儿无关,遣散陈家家业一事,终归还是要他们陈家的主子去做,殿下犯不着脏了自己的手。”
“你说得对。”
魏衍之心情很好。
大约是觉着自己护着她了,满心满眼都想得到她的一句夸奖。
可盛娇明显没打算夸他什么。
又说了两句,她便起身告辞:“这几日我会很忙,殿下若是没有旁的与案件相关的事情,就不必来寻我。”
魏衍之的笑容凝固在了唇边。
盛娇福了福,转身离去。
殿外,台阶下。
两条长凳上趴着两个已经软绵绵、死沉沉的人。
陈家兄弟这会子连喘气都不成了。
她来的突然,赖晨阳没来得及收拾,一时间手足无措。
盛娇凝视着那陈家兄弟,片刻后道:“给他们送回去,叫他们好生安葬吧。”
“是。”赖晨阳拱手作揖。
盛娇婉拒了赖晨阳安排的马车,随手挑了一匹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翻身而上,直奔城郊。
也不知桃香他们有没有顺利接到运送药材的车队,一想到这儿,她心头咚咚狂跳,恨不得立时三刻就赶去桃香身边。
出了城门,马蹄阵阵,扬起身后无数尘土。
她直奔前方,眉尖不由自主地轻轻蹙起。
突然,她隐约听见身后也传来了一阵马蹄声,且越来越近。
盛娇微微回眸,却见一白色的马匹冲锋前来。
如飒沓流星一般,几乎要逼近!
好快!
原本以为魏衍之培养出来的战马已经是难得一见的珍宝,没想到天底下竟还有比这更出众的!
不过须臾间的走神,那马匹只与她错开半个身位的距离。
盛娇也看清了骑在马背上的人。
她勒住缰绳,硬生生停下了脚步,一时间风起叶动,吹起衣角片片,青丝如瀑,任性地在她身后拂动。
那一身水红配雪白的外衫襦裙,被那胯下黑马衬得越发明艳清丽。
她冷着双眼:“我要去办正事,你要是妨碍我,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白马也跟着放缓了追赶的速度,马背上的人冷着脸,眼睛却在笑:“好个没良心的,我是怕你陷在御府院出不来了,特地去迎你的,却不想还被你倒打一耙!”
青葱爽朗,英挺俊逸,不是那周江王世子江舟,又是谁?
他肩膀挺阔,身形非凡,光是牵引着马匹,便能随意地围着盛娇转了两圈,眉眼含笑,竟瞧不出之前半点不快。
明明上一次……他们俩不欢而散来着。
盛娇叹息:“真是多谢你了,我有要紧事要办,你若想跟着就跟着,不想跟着别来妨碍我,这能做得到吗?”
“可以。”男人答得爽快。
事已至此,盛娇也没工夫跟他闲扯。
二人一前一后,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又一次出发。
约莫两刻钟的功夫,盛娇瞧见了远远而来的车队,前头的人正是桃香!
第327章 奇怪的汪老板
一见盛娇,桃香满脸激动,两眼放光。
“娘子,你回来了!那王八——啊不,景王殿下没有为难你吧?”
还好桃香改口够快,不然就要在外人面前露馅了。
自己人,背后怎么骂都成。
当着外人的面还是多少要收敛点……
盛娇望了一眼桃香身后的车队,足足有十数丈之远之长,每一辆马车都高大厚实,里头装着的药材定然丰足。
她忍不住嘴角弯起:“东西可都齐了?”
“我点过,也跟随行的车队老板对过账。”桃香忙道。
说着,她将一人推到前面来,“这是汪老板。”
那男人面色尴尬,时不时抬眼瞥了瞥,又赶紧低头。
盛娇只觉得奇怪:“汪老板,咱们先动身吧,边走边说,如今城内的百姓深陷疫病之苦,这几个香包你们拿着,里头有我调配好的药,请你们随身携带。”
“我刚刚给他们喝了点薄荷药茶的,再配上娘子的药包,定然无事。”
桃香摇了摇手里的水囊。
出门之前,她与利海一人装了两大只。
里头全是一早煮好了的薄荷药茶。
一行人启程,朝着淮州城门而去,速度不急不缓。
盛娇:“汪老板这一行是从禹州方向来的么?”
“唔,是、是吧……”
“我替淮州百姓多谢汪老板援手,若无汪老板这一批药材,怕是在这场疫病中丢了性命的人还会更多。到时候咱们去了藏雪堂,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好好……”
汪老板笑得尴尬。
盛娇总觉得他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做不了主似的。
“汪老板有什么难言之隐可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帮到的,一定竭尽全力。”她补了一句。
“没有没有。”
“是不是汪老板……还有别的东家?”
“没有没有……”
汪老板把手摇得更快了,冷汗直冒。
盛娇:……
她完全没留意到,骑着马跟在自己身后的另外一人,脸上全是玩味的笑。
到了藏雪堂后院,盛娇亲自查验每一车的药材。
将最后一份药材卸下,她满意道:“这些品质都很不错,汪老板,咱们过来结一下银钱。”
说着,桃香已经将方才录好的册子递给她。
上面桩桩件件记得清清楚楚。
盛娇拿过一只算盘,飞快拨了几下,就得出了一个数。
汪老板忙拱手:“咱们说好了的,双倍结算。”
“这是自然。”盛娇莞尔。
在商言商,信守承诺才是第一。
她不会过河拆桥,说好了双倍的价格,那就给双倍。
她刚命桃香去取银票,一旁的江舟淡淡地来了句:“不是说这是救治淮州百姓的急需药材么?你们怎么能坐地起价?”
汪老板懵了,诧异地看向他——不是啊爷,这分明是你说的!!
江舟一脸不认识他的样子,白净俊朗的模样,宛如水月相照,清辉皎皎,偏生那双眉眼多了几分寒冽的气息,似笑非笑地盯着汪老板。
盛娇微微蹙眉:“这是我与汪老板的生意,跟你无关,你少插话。”
江舟:……
他清了清嗓子:“我只是给你提个建议,淮州城百姓用药肯定不止这些,到时候每一份都要你自己掏腰包么?”
“自然不用,有的是父母官或是当朝皇子出面。”
意识到她说的是谁,他的脸色微沉。
“这药材不应收取银钱,这位老板你觉得呢?”
他索性不去看盛娇,只盯着汪老板。
汪老板深吸一口气,勉强笑道:“这位娘子若是早说是用于百姓,我也不会开口要这个钱,这位爷说的极是,既是为了淮州百姓,我又怎能赚这个昧了良心的钱呢?娘子快把银票收回去吧。”
盛娇:……
江舟:“瞧人家老板多体贴,你还不赶紧答应了人家,这么多药材有的你慢慢弄,哪有功夫浪费在这种小事上。”
汪老板:“是啊是啊,这位爷说得对。”
盛娇眼眸微闪,垂下眼睑:“既如此,民女感恩汪老板大德,只是你不赚钱就算了,怎么好叫您亏本呢?这些药材要多少本钱,你算个数给我,让我妹妹给你速速结清。”
“若汪老板还是不愿收……那这药材我怕是不能要。”
“好好……”汪老板擦了擦额头的汗,转向桃香,“这位姑娘咱们到后头去算吧,这本钱也好算得很……”
这地方是半点不能待了。
再待下去,他真要露馅……
唐大夫早就安排了药堂里的小厮和药童,见药材到了,他们便一齐动手,不一会儿就分门别类全都安放妥当。
盛娇忙得很。
根本顾不上江舟。
等到桃香嘟着嘴回来,她才想起问了两句。
桃香一头雾水:“真是再没见过这样奇怪的生意人了,我刚要与他算那些药材的本钱,谁料他就先开口,说什么让我给他一张银票就行了,他也不知道这些药材具体要多少本钱。”
一口气说完,桃香眉间凝紧,如临大敌,“娘子,该不会……这些药材都是他们偷来的吧?!咱们要不要报官?”
“这可不是一二十斤,你瞅瞅多少车装了多少厢房了,要是偷盗而来的,就凭着这么好的品质,怕是早就官府通缉了。何况……这里头还有好些珍稀药材,连我都未必能买到的。”盛娇柔声道。
“那是……”
“先用着吧,横竖淮州百姓更要紧,若是有人寻来了,我照价赔偿给对方就是。”
“好。”
桃香一转身,却从衣襟后头掉出两张卷起的银票。
她捡起一瞧,惊讶:“这不是我先前给汪老板的么?怎、怎会在我自己的身上?”
盛娇:……
“你先回家一趟,叫上水菱她们一块来帮忙。”
有了别的事,桃香也顾不上这些琐碎,忙将银票塞回盛娇手中,提着裙摆一溜烟小跑就出了门。
盛娇揉着那两张银票。
原本新崭崭的一角也被卷得微微起毛。
她眯起眼眸:“……江舟,你到底是什么人?”
此刻,不远处的街巷一角。
江舟靠在马车上,一脸惬意从容。
“爷,我刚刚……表现得还不错吧?”汪老板很是热乎。
他边说边扯下了伪装。
这人,哪里是汪老板,分明是江舟身边的心腹,晖聿。
第328章 医病,难医心
江舟有些慵懒,对方才下属的表现根本提不劲儿点评,只给了极为敷衍的两个字:“凑合。”
晖聿:“爷,真不能怪我……原先咱们不是说好了,一定要收着娘子双倍的银钱,怎么到了跟前您又改了主意,倒让我手忙脚乱的。”
“怪我喽?”江舟斜眼看他。
“不怪不怪。”
“其实也怪我。”江舟突然想到了什么,笑得畅快爽朗,“谁让我见色起意,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往后给我做夫人,我不得对她好点?”
晖聿:……
“爷,咱们什么时候回京城啊,出来太久总归不太好。”
“不急,到时候等他们一起返京,景王的车马应该很好用,塞下咱们两个人绰绰有余。”
晖聿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都不好了。
没等他开口劝,江舟又没了身影。
半空中只留下他一句:“我到处走走,你别跟着,去找些我们的人给盛娘子帮忙。”
晖聿愣在原地,半晌才嘟囔了一句:“回回都这样,想一出是一出,盛娘子倒了八辈子霉了,要嫁给你……”
刚说完,他又连忙打了自己嘴巴两下,“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藏雪堂内,忙得热火朝天。
盛娇卷起袖口,在其中更是忙得停不下来。
能叫来的人都叫来了,藏雪堂里的小厮药童,她家里的几个劳动力,除了董娘子和一个留下照顾的夏婆子之外,其余的人都来了。
骆先生听水菱她们说了,便找了几个较大的孩子也过来帮忙。
一时间,小小的藏雪堂里挤得水泄不通。
忙了约莫半个时辰,去而复返的汪老板带了一拨人也加入其中。
有道是人多力量大,即便药材处理再麻烦,有了这么多双手一起帮忙,到了傍晚时分就已经料理得七七八八。
唐大夫望着装得满满当当的库房,心满意足:“太好了,这下咱们淮州百姓就有救了!”
“明日一早,咱们就施药。”盛娇也累了,疲惫的脸上浮现着淡淡的期待。
“好。”
忙活了一日,盛娇回到家中,董娘子已经备好了茶水粥饭。
见盛娇她们都累得不行,她忙又让夏婆子将热水送去她们房中。
先用热水浸一浸,去去乏,再更衣小坐,用口粥饭。
不得不说,董娘子这番安排确实体贴周到,热水洗了脸,又擦了身子,盛娇顿觉好多了。
再见那小窗长桌,几样家常小菜摆得安静细致,还隐隐冒着热气,劳累了一日,原本被压抑的食欲就涌了上来。
用罢了晚饭,洗漱后,盛娇就睡下了。
她真的是太累了。
朦胧中,似睡非睡,似梦非梦间,好像有人凑过来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只觉得痒痒的,眼皮发沉,怎么都醒不过来。
本能似乎在告诉她,这个人没有危险。
很快,她就眼前一黑,再次陷入了沉睡中。
直到第二日起身,她还觉得这是一场梦。
更衣时,却一眼瞧见枕边多了一沓东西,拿起来一看,却是厚厚的银票,粗略数来足有好几千两。
盛娇愣住了——这是打哪儿来的?
她还从未这样茫然过。
谁一觉睡醒,枕边多了这么多钱的……这钱能拿吗?
望着这些银票半晌,盛娇决定先藏起来,等忙完了这一段时日再说,横竖不用它就是了。这三年多,她蛰伏淮州,暗中悉心打点经营,早就积累了不少,暂时还用不到。
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
还未日上三竿,就已经让人感到腾腾直起的热气。
盛娇赶到藏雪堂时,唐大夫两口子已经忙开了,就连焕儿都跑前跑后,整个药堂内人满为患,却出奇地有秩序。
前来领取药包的病人依着病情轻重排序,由唐大夫把脉后,再给与不同分量的药包。
因病人太多,药包是不可能在藏雪堂里煎煮了。
让病人拿回去自己煎服即可。
唐大夫戴着面遮,厚重的棉布隔绝了呼吸,手边是药包,角落里还烧着艾,算是做到万无一失。
盛娇见状,忙也与唐大夫一样打扮,很快加入其中。
那些病患自然认得盛娇。
她揭发沈正业,又义诊至今,早在百姓中颇有美名。
见她也来了,大家又分开了一拨人过去,顿时唐大夫处的压力减轻了不少。
连着数日,盛娇都在藏雪堂忙活。
有些轻症病患领了药包,回去煎服了几剂就好得差不多了;有些略重的,又来领了一份,倒也缓解了不少;可那些本就体弱,加上病情拖久了的,病况就沉重不起,即便吃了盛娇配置的药,短时间也很难有起色。
盛娇与唐大夫商量了一下,决定将另外一处未使用的厢房开辟出来,供这些病患休息治疗使用。
“最好让他们就在这儿,不要乱跑,也免得再染及其他人。”盛娇眉心紧绷。
唐大夫捋着胡须连连点头。
厢房才刚开,有一队府衙的差役直接闯了进来。
“盛娘子,有人举告你谋财害命,跟我们走一趟吧。”
盛娇抬眸:“各位官爷是不是弄错了,我怎么会谋财害命?”
“这药包可是盛娘子你的手笔?”差役拿出一份来问道。
“是。”
“那就没错了,人家已经在府衙里了,说是从你这儿领走的药包,回去吃了药之后人都快不行了。”
差役倒是不愿太过为难盛娇,“盛娘子,还是跟我们走一趟,当面跟人家说清楚。”
“好。”
更衣净手后,她跟着差役去了府衙。
她从后门离开,走得悄无声息,连桃香都没惊动。
府衙内,一对老夫妻哭得肝肠寸断。
见盛娇来了,他们扑上来边哭边骂:“就是你,你这娘子好狠的心啊,我儿就是吃了你给的药,这会子已经在床上起不了身了!!明明昨日他还能走动的,我儿要是没了性命,我们跟你没完!!”
盛娇往后轻轻一让,避开了对方的动作。
差役将二人控制住:“别闹,有话好好说,这里是府衙,不是你们随意闹腾的地方!”
没等盛娇开口,一人身穿官袍,头戴乌纱,大步流星地从后堂走出,端坐在正上首。
“吾乃府城同知蔡道清,奉命代行淮州知州一职,尔等有何冤屈,但说无妨!”
盛娇眸色微沉,藏在袖中的掌心忍不住捏紧。
蔡道清……
第329章 冤屈与污蔑
望着那乌沉乌沉桌案之后的男人,盛娇几个呼吸间还是按住了汹涌而起的情绪。
蔡道清……
如今的府城同知,竟有这样的造化代行淮州知州一职,看样子这些年在上峰跟前孝敬得不错,这般造化,即便一百个人里头,也难找出来一个。
他素面长须,瞧着三十出头的年纪,倒也翩翩儒雅。
盛娇垂眸,依着规矩见礼。
“你跪下。”蔡道清厉声呵斥,“你乃被告,如今沾上了人命官司哪有在原告跟前站着的道理?”
盛娇不卑不亢,缓缓下跪:“是。”
她如今是民,民不与官斗。
何况是在官衙之中,有人告发她,她才不会在明面上将自己陷入两难境地。
“原告孙霈夫妇,你们有何冤屈,尽管诉来。”
孙霈本四十出头的年纪,原本还算不上老,大约是因为担忧自家儿子的病情,他满脸疲惫愤慨,双鬓染上了些许花白。
人的精神气是装不出来的。
哪怕他一身光鲜,此刻跪在堂下,依然难掩灰败颓废。
他携妻痛哭:“多谢大人。前些日子,我儿身子不爽,听闻藏雪堂施药,便去讨了一剂吃吃,谁料这药吃了下去人却不见好,反而愈发沉重,可怜我们老两口又去寻了别家大夫来看,人家都说治不了了,让我们夫妻俩准备着后事……”
“我们夫妻膝下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好不容易养他长大成人,给他娶妻成家,却不想遭了这般大罪!若不是吃了这娘子给的药,他又怎会如此……旁的大夫都说了,那药里头不少药性都太过凶猛,病人的身子哪里吃得消?这分明就是庸医嘛!!”
孙霈边说边哭,望向盛娇的眼神满是痛恨。
一旁泪水涟涟的孙妻也开口道:“我听闻这位盛娘子原先还只是个贱籍,只能给妇人看病的,怎么就能给其他人诊脉了?唐大夫一向医术高超,定然是受了这女人的蒙骗!!咱们淮州可不能要这样的人啊……”
“还请青天大老爷秉公处理,还我们一个公道!!”
蔡道清拧紧眉间:“还有这等事?你们可有证据?”
“有,有的!我们后来寻的大夫就在外头候着,大人可以随时传来问话,我们夫妻绝无蒙骗。”
很快,两个大夫就被传上堂。
这一回,他们拿出了最关键的证据。
一张药方。
“这药方本来是我们兄弟悉心研究调配出来的,为的就是应对淮州入夏之时疫病,却不想这药方被盛娘子偷去,又转交给了藏雪堂。”
“这是原本我们兄弟俩所写,我们翻阅了古籍医书,尝试了很多次才有了这么一份,却也不是完美的,还有些疏漏。”
“我们本打算等完善后,再给淮州百姓们用,没想到盛娘子好大的胆子,偷去的药方竟敢就这样用在百姓身上,你当百姓是什么?你这样的行径与那草菅人命的盗匪又有什么两样?!”
这两位大夫倒是越说越义愤填膺。
竟顾不上蔡道清也在,就指着盛娇开骂。
盛娇瞥了他们一眼——脸生得很,从未见过。
她很快收起视线,继续乖觉垂眸,安静思索。
突然冒出来要控告自己的夫妻,两个貌似正义的证人大夫,还有一张莫名其妙的药方,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专门为她定制的一张大网。
看似乱七八糟的线,总要汇聚到一处。
这紧紧控制住线的另一头的,便是始作俑者。
她有点头绪了,唇边划过一抹飞快的笑意。
他们吵吵嚷嚷地说完了,蔡道清点点头:“若真是如此,盛娘子的罪过可不小啊,你有什么话说?”
盛娇盈盈拜倒,轻柔明朗道:“启禀大人,民女确实在藏雪堂义诊,也学习了一段时日的看诊,颇有所得。且民女与藏雪堂的唐大夫早就相识,先前只给妇人们瞧病,实在是因为身份所限,不得已。”
“至于……这两位大夫所言之事,民女闻所未闻。不光是药方,就连这两位大夫民女也是今日头一回见,更谈不上盗取他们的药方来为祸百姓了。”
“民女有几句话想当面问一问这对夫妻,事关病患,想来更要紧些,还请大人准许。”
蔡道清捋着胡须:“你问吧。”
盛娇道了一声谢,转向问孙霈:“敢问这位大叔,你儿是何时来藏雪堂取药的,是他本人去的么?”
孙霈擦了擦泪:“昨个儿一早就去藏雪堂了,就是你给他把的脉,也是你给的方子,让他取的药包,拿回来吃了两剂,一开始倒是还好些,后来就渐渐不成了,今日早起,贱内过去一瞧,他都烧得稀里糊涂,人都不清醒了,别说下床走动,就连自个儿吃茶都张不开口!”
盛娇点点头:“能否让我给令郎再把一次脉?”
她看向蔡道清,“蔡大人,人命关天,可否行个方便?民女愿意在府衙差役的押送下前去,绝无逃走之意。”
“这……”蔡道清迟疑了。
其中一大夫冷冷道:“你一个妇道人家,行医本就不如男人,如今医术未成就来给病患诊脉,闹出这样的祸事来,你还嫌不够,还想拖青天大老爷下水么?”
那大夫拱手道,“大人,现如今这病患我们兄弟已经接手,假以时日,定然能康复,不需要她跑这一趟,拖延时间。”
“你说你没见过我们兄弟,那这药方又怎么说?这药方与你们藏雪堂兜售的药包里的药材一样!你还想狡辩?!”
盛娇毫不胆怯:“藏雪堂所出药包无一例外都是赠与,不存在兜售一说。”
“你胡说,我们明明花了三钱银子的!”孙妻哭吼道。
“那只收了一点诊治的费用,那药包里的药材都是上好的品质,且都是——”
盛娇的话还没说完,蔡道清便打断了她:“好了,事情差不多都明了了,盛娘子,我知晓你身份特殊,原也脱了贱籍,如今承蒙皇恩浩荡,还给你指了婚。但……事关淮州百姓,本官也不能说放就放了你。”
“这样吧,暂且委屈你先在府衙里的厢房待着,哪儿都不能去,等到水落石出,咱们再一齐算,如何?”
第330章 夫人,得罪了
盛娇这会儿有些不快了。
她又辩驳两句,却被蔡道清一一回绝。
说到最后,蔡道清无奈道:“本官瞧你是未来周江王世子妃,是以对你网开一面,连地牢都没让你去,你还嫌不够么?这事儿,即便到了景王殿下的跟前,本官也有话说,绝由不得你!”
“眼下淮州疫情四起,正是煎熬的时候,我愿先平息了此番疫病,再与大人细说今日之事,民女是被冤枉的,我从未盗取过任何人的东西,更不要说什么药方,为人医者,当知人命关天,我又怎么会随意拿淮州百姓的性命玩笑?”
“若真不在意淮州百姓,当初又何必冒死举告前任知州沈正业?”
这事儿盛娇不想提的。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她真的不能任由自己锁在官衙内,什么都不做。
那是一条条人命,更是她铺垫已久,造势回京的重要一步。
蔡道清眼底划过一抹暗芒,他冷冷道:“既如此,你就更应该明白本官要关押你的原由,一样人命关天,外头百姓的命是命,难道孙霈夫妇之子的命就不是命了?你无法自圆其说,无法解释人家的药方为何与你的药包内容一样,这本就存疑,再啰嗦,就别怪本官翻脸不认人!将你打入地牢!”
盛娇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抿紧唇角,不再开口。
她被送入了官衙后头的一间空置厢房内。
这里只有简单的家具设施,可以说极为简陋。
但又比地牢强了许多,起码她能见到外头的天日……
不得不说,与周江王世子婚约在身,多少是有些好处的。
她苦笑着坐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突然,啪嗒几声,似乎有人拿着小石子在砸窗户。
她起身,打开窗棂,刚好对上了那双乌黑深沉的眼睛——江舟倒挂在梁柱之上,手里拿着一块一块金锭子,正砸着她的窗户。
见到这一幕,盛娇顿觉好气又好笑:“你钱多得花不完啊?”
在堂上憋了一肚子气,正愁没地方发泄,这江舟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别怪她态度不好。
江舟利落跃下,捡起金锭子一股脑塞给盛娇,随后道:“你让让,我进去跟你说话。”
盛娇捧着金锭子下意识地退后几步。
江舟从窗户一跃而入,轻如鸿雁,竟一点儿声响都没发出。
“你是怎么进来的?”她这下镇定了不少,“外头可都是差役。”
“这些人算什么,能比得上老皇帝派来看守周江王府的人手吗?”江舟轻笑,“不过是些中看不中用的,只能守着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罢了。”
盛娇一阵气笑了:“是,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敢问世子干嘛还要来找我说话?瞧你来去自如,天下间也没多少人能管得住你!你且去自在,何苦来我跟前自讨没趣?”
江舟坐在一旁的桌上,不拘小节,肆意潇洒。
“我已经问老皇帝讨了你的庚帖了,咱们俩的八字在祖宗牌位跟前合过,挺合得来的,想必日后定能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他仿若没听见盛娇的嘲弄,心情很好。
闻言,她心念微动,原本坚不可摧、防备依旧的外壳似乎裂开了几条微不可察的缝隙。
她缓缓转过脚步,挪到另外一边,用脚后跟寻到了床榻的位置,有些软绵绵地坐了下去。
良久,她轻声道:“盛家哪有什么祖宗牌位,盛家……是罪臣,无牌无陵,满含冤屈的孤魂野鬼罢了。”
江舟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
他用视线描绘着她的轮廓,一点一点,细致无比。
他明白,作为巴临质子,这一生中自己能决定的事情太少太少,包括终身大事。
当圣旨下达时,他确实有过反抗之意。
倒也不是为了这指婚里暗藏着的敷衍与羞辱,只是因为他不愿娶一个未曾谋面的女人。
但……盛娇的名字传到他耳朵里时,他又改了主意。
那是久负盛名、才绝惊艳的盛家千金,是景王魏衍之的结发妻子,更是罪臣之后、唯一留下的血脉。
她,和自己很像。
既然婚事都不能做主,那不如将这些不好的事情都变成好的。
自幼为质子,他早就习惯了这种因地制宜的变换。
他嗅到了盛娇刚刚那些话里的怅然若失与软弱,这是他与她打交道以来第一次从这个女人身上看到柔软脆弱的一面。
也只有这一刻,江舟突然明白,她也是个需要保护呵护,需要人照顾的女人。
屋子里一片安静。
江舟并不急着辩解什么,只是耐心地等。
等到盛娇脸色渐渐和缓,他才开口:“外面的情形不是很好,淮州疫病怕是已经进入了高峰期,太多人染病了,一个藏雪堂根本忙不过来。还有,你们施药却不收多少钱的行为,怕是坏了不少人的生意,人家视你为眼中钉并不奇怪。”
“看病,怎能是生意?”盛娇皱眉。
江舟笑了:“那是你这样觉得,不代表旁人也是如此,药堂的大夫要养家,小厮学徒要吃饭,哪一样不要钱?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暗中有庞大的商线支撑着?”
“你——”盛娇瞳孔一紧。
“好了,这事儿咱们以后再说,我可以带你出去,你想好了告诉我就成。”
江舟迎着她的目光,笑得越发坦荡。
盛娇心头微颤,思索片刻:“那你能带我出去,然后再带我回来吗?不能惊动任何人,我觉得……今日这件事并非偶然,表面之下定然还藏着其他的目的。”
“你是怀疑冯成康?”
男人不等她回答,便了然地轻轻颔首,“像是他的风格。”
“嗯。”
“每日早晚差役会给你送一顿饭,其余的时候他们都只会守在外面,咱们就利用这个空档,你觉得如何?”江舟问。
“可以。”盛娇眼底隐隐放光。
“好,咱们今日先熟悉一下路线。”
他笑着走到她跟前,拱手作揖,“准夫人,得罪了。”
没等盛娇反应过来,腰间就多了一只有力的胳膊,下一刻她整个人被圈在怀中。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勾住他的脖颈。
江舟抱着她,如蜻蜓点水一般几步窜出窗外,高高跃起,仿若踩在风的背脊上,轻而易举就跃过了官衙那高高的墙头。
第331章 有备而来
风在耳边肆意游走,每一缕青丝都自由无比,轻轻垂拂在她身后,越发衬得她身姿轻盈娇小。
往下看去,整个府衙都在自己脚下。
而她就像是一片渺小又自由的落叶,反射着灼眼的日光,居高临下,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远处是湛蓝浮白的天际,青砖明瓦,朗朗晴空,放眼望去壮阔于心,心胸仿佛在瞬间开阔起来,她忍不住笑了。
江舟一直稳稳抱着她,观察着她的一颦一笑,脸上任何一丝微小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盛娇那双原本冰凉沉默的眸子,突然迸发出异样的光彩。
这一刻,她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清澈莽撞,天真无邪的少女时期。
还没等她看够,江舟紧了紧怀抱:“抓紧了。”
下一刻,盛娇只觉得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下坠。
强忍住喉间几乎汹涌而出的尖叫,她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怀抱。
闭上眼,只觉得风从眼前从耳边飞快掠过,她眯起眼眸,却看不清眼前的一切,直到四周安静,渐渐地依稀能听见不远处的嘈杂之声,她才意识到江舟停住了。
“准夫人,咱们到了。”
江舟带着笑意,“你可以松手了,咱们不会摔下来的,你不必抱我抱得那么紧,我差点被你勒死。”
盛娇忙收回手,从他的怀抱挣脱出来。
再一回眸,她脸上的惊慌失措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又回到了那个镇定自持的模样,素净玉白的脸蛋越发冰冷如霜,她环顾四周——这里是藏雪堂后头的厢房,也就是她原先被带离前待的地方。
“我先去忙了,你……大约一个时辰后来找我。”
盛娇还是有些尴尬。
她与他刚刚实在是有些太亲密了。
除了前夫,她还未曾与另外一个男人这样相拥过。
不,准确一点来说,魏衍之都不曾像江舟这样抱过自己。
热浪又猛烈,想起都叫人耳根发烫。
“行。”
江舟似乎没有察觉到她情绪上的变化,利落离去。
他一走,盛娇就松了口气。
这男人与魏衍之不一样,处处都显示着跳脱与不羁,不能用常理来判断。好在——他是自己指婚的对象,不管怎么说,眼下他们都是一条船上的。
唐大夫见盛娇回来,又惊又喜。
盛娇抢先道:“我是背着人回来的,不要惊动其他人,厢房里的病患怎么样了?”
“已经安顿好了,都是情况危重的病人……”
唐大夫眉心一沉,“我已经重新调配过药方,但光服用药剂怕还是不成,这里头绝大多数都在高热,若是高热不退,怕是再好的药也无济于事。”
这也是盛娇担心的地方。
疫病程度有轻有重。
重症者,等于命悬一线。
见盛娇面色发沉,唐大夫忙又宽慰:“其实今年有了小姐您的出手,淮州的情形已经比之前好多了。”
“我等等换个药方,先给他们施针,将高热降下来再说,还有……冰块置办好了么?”
“买了一部分,如今正是天热时节,用冰紧俏,哪里是那么好买的。”唐大夫无奈。
“无妨,有多少便派多少用处,有总比没有的强。”盛娇一边说一边走进里头的隔间换了一身衣裳,又戴上面遮与胎膜手套。
一套银针在手,她进了里头厢房,粗略数了一圈。
还好,情况比想象中要好些,统共二十几位病患。
给每一个病患施针,又用冰水浸了巾子给他们降温,忙完这一圈,盛娇见时辰差不多了,立马退了出去,依旧照规矩净手熏艾。
“唐叔,这两日你当心些,怕是有人暗中偷取咱们的药方,我今日在府衙就被倒打一耙。”
盛娇三言两语交代清楚。
唐大夫惊怒不已:“都什么时候了,人命关天,拖延一日就不知多少百姓要受疫病之害,这个节骨眼上居然还……”
他匪夷所思。
盛娇心中苦笑。
原本她也觉得是这样,还是江舟那两句话提醒了她。
是啊,她不能要求人人都与自己一样,处处想着这些无辜的老百姓。
只要是人,就总有私欲。
图钱图利,只能算是最基本的了。
她快速道:“这事儿原也是咱们考虑不周。”
说着,她拿起桌案上的笔墨,刷刷写下几列:“唐叔,你安排人手按照我写的这个去做。”
唐大夫一见,瞪大了眼睛:“这……能成么?”
“一定能成,要花销多少银子,就从咱们自己的账上走。”盛娇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坚定的话,“淮州疫病决不能就这样蔓延开来,于我不利。”
唐大夫正色,拱手道:“小姐放心,我一定办到。”
正说着,门外响起了熟悉的敲门声。
一听便知是江舟。
盛娇知晓时辰差不多了,自己不能再拖,便走出门外。
果然,江舟正在等着。
没等盛娇开口,他轻轻一笑上前将她打横抱起,来时如闪电,去时好似清风,没等唐大夫反应过来,他已经抱着她脚下借了两处力,高高跃起,很快消失在了房顶之外。
好快!
哪怕已经经历了一次,盛娇还是难免惊叹。
这样好的身手,别说皇庭之内养的暗卫,怕是连赖晨阳都比不上他。
这江舟……若真一直被困在京城,安安分分当个质子,又怎会有这样的本事?
江舟抱着她回到了官衙的厢房。
这里依旧安静,没人察觉到她曾经离开。
刚站稳脚跟,盛娇就从他怀里离去,退到厢房内,对着江舟福了福:“多谢世子援手,若淮州百姓能平安度过这次疫病,世子功不可没。”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就别搪塞我了,我又不是魏衍之,不爱听这些,你要想感谢我,不如落在实处我更喜欢。”
江舟直白得让盛娇惊讶。
她清丽纤长的眼线微微瞪圆了,错愕良久:“……那你想要什么?”
“我瞧你针线不错,我衣裳有些坏了,帮我补补吧。”
说着,他便将自己的外衫褪下,远远地丢了过去,“袖口那边开线了。”
盛娇刚接住,他又放下一只针线包:“麻烦你了。”
盛娇:……
江舟走得利落,连头也没回。
她怀里的衣裳还带着他的气息,惹得盛娇一阵嗤笑:“敢情是有备而来……”
第332章 晚了一步
小小的针线包就摆在桌案上。
盛娇摊开那件外衫,找到了袖口的位置,果然看见有两处绽开了线头,她立马穿针引线,寥寥几下就缝制得妥当又熨帖。
她针线确实不错。
还是当年囡囡还在的时候,孩子自打出生起,贴身的每一样小物都是她这个娘亲亲手所制。
那时候魏衍之还玩笑般的说过,说她堂堂景王妃,这点小事也须自己动手,交给下人们不就行了。
横竖景王府里养了不少绣娘,叫她们来做,多省心便宜。
当时盛娇只是笑笑,没说话。
还以为是男人与女人想的不一样,如今想想,表面上看是不一样,实则是他们的想法本就南辕北辙。
在盛娇看来,为母者,替孩子亲手打点是应尽的本分,足以体会养育子女的快乐;而对魏衍之来说,他可以拥有不止盛娇一个女人,自然也会有除囡囡之外别的孩子,他不需要这样亲力亲为。
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是不公平的。
所谓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女子陷在情爱编织的谎言中,一叶障目的笑话……
人人都道她冰雪聪明,世间难见。
盛娇却明白,自己也是个俗人。
期盼着有人能与自己心心相印,期盼着夫妇同心,白头偕老。
手下针脚细密,心中思绪繁乱。
缝补好的外衫被她挂在了架子上,刚好外头的差役送了晚饭过来,送饭的还是个老熟人。
“李差爷。”盛娇福了福。
“你怎么惹上外头的官司的?”李差爷皱眉,“你知不知道那几个人都说你不好,说你偷窃了药方,说你借此机会要发疫病的财。”
“这话……李差爷也信么?”
“我信不信的不要紧,关键是你被困在这里,长久不是个法子。”他顿了顿,隔着门槛压低声音,“你不是与景王殿下颇有交情?不如求求那位殿下,这点子算什么事?”
“多谢李差爷关心,民女会看着办的。”
盛娇柔声垂眸,“沈正业一案没有牵连到李差爷,真是万幸。”
李差爷脸色突变,很快又缓了过来:“我不过是听命行事,并未真的参与什么,何况……我这样的无名小卒,上峰老爷又怎么可能把我放在眼里?”
盛娇笑而不语,又看了看一旁送来的食盒。
见她目光所至,李差爷忙道:“我与蔡大人提了一嘴,知晓娘子你身份特别,是以在饭食上不会亏待了娘子。”
盛娇谢了又谢。
她很有礼貌,像是一汪波澜不惊的湖水。
任凭李差爷如何试探,都毫无破绽。
再待下去要露馅了,李差爷只好又交代了几句,方匆匆离开。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盛娇打开了食盒,里头装着两盘清炒的菜蔬,另有一碟子切好的卤肉,配了一碗热腾腾的粟米饭。
这伙食,放在寻常人家都算是很不错的。
她自嘲地笑笑:“确实,比地牢强多了。”
李差爷赶去前头回话,蔡道清听了他的话,满脸不快:“这么说,这女人没有说她与那景王殿下的关系?啧……”
李差爷如何听不出他的不满,忙又拱手回道:“大人,虽说她不曾正面回答,但那殿下待她确实不一般,就连御府院那种地方这娘子都进出了很多次了,要不……还是放了她吧。”
沉默片刻,蔡道清冷冷道:“你原就是冯大人安排在沈正业身边的人,想来也比常人机敏善辨些,怎么还说这样的糊涂话?先困着吧,回头殿下若是亲自来要人,咱们再放也不迟。”
“是,大人。”
“一日两餐养着她,叫差役们把好门,连一只苍蝇都不许飞进去!”
此刻,御府院。
赖晨阳匆匆来报。
“什么?你说盛娇被带去了官衙?有人要告她?”魏衍之一声比一声高,字里行间透着匪夷所思与火冒三丈。
“是,是因为最近淮州疫病四起,有人告她偷窃药方,草菅人命,已经有人因此病重不起,原告就是一对夫妻,受害者是他们的儿子。”
“什么受害者。”魏衍之不客气地嘲弄,“能让娇娇给他们看病,他们也受得起?不怕折寿么,死了活该。”
赖晨阳嘴角抿了抿:“殿下,现在……要将盛娘子接出来么?”
“自然要接。”
即便关着盛娇的不是地牢,而是官衙的厢房。
但关着就是关着,魏衍之见不得她受罪。
再说明白一点,他也有些兴奋期待,这是少有的送到眼前的机会,能让盛娇再一次依赖自己,若他能救她出来,她多半会感激在心。
只要有了这份感激之心,往后慢慢融化她的情意就会顺理成章。
这般想着,魏衍之竟有些开心。
“可是那位蔡大人确实是按照官府的流程办案,咱们强行接走盛娘子,恐怕会于理不合。”
赖晨阳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劝道。
“区区一个府城同知,本王要的人,他敢不放?”
魏衍之冷着脸撩起眼皮,“他若是敢不放,本王有的是办法让他服软。”
赖晨阳闻言,不敢再说。
景王殿下的座驾在夜半时分抵达官衙门口。
蔡道清忙不迭迎出门,跪在地上叩拜见礼。
“盛娇人呢?”魏衍之开口就问。
“那位盛娘子目前是嫌疑被告,人就在官衙后头的厢房押着,不过殿下请放心,盛娘子并未受刑也不曾吃苦。”
蔡道清话还没说完,魏衍之早已没了耐心,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众人急得追在后头。
魏衍之直奔厢房,他推开门的瞬间,盛娇正瞅着空荡荡的架子一脸无语——她不过是小憩片刻,睁眼就发现缝补好的外衫不见了。
小小的厢房内,还残留着江舟身上冷冽如寒松的熏香气息。
再一抬眼,她看见了魏衍之。
“娇娇,你没事吧?”他迫不及待冲到她面前。
“没事。”盛娇有些反感他靠得这么近,不着痕迹地让到一边。
察觉到她的疏远,魏衍之颇为不快:“我来迟了,让你受苦了,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说着,他就要去捉她的手。
第333章 谁的女人
快要碰到的瞬间,盛娇不着痕迹地又躲避得更远了些。
魏衍之顿时脸色难看,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盛娇不急不躁,淡淡道:“我是被告,案情尚未明朗之前,我不能随意离开,要是就这么走了,岂不是让外头的人坐实了给我的罪名?”
“我自会还你清白。”魏衍之劝说,“这儿是什么地方,如此简陋不堪,你怎能在这里住着?我瞧那什么蔡道清也是蠢笨的,你本就有功在身,怎能随意关押?”
说话间,蔡道清已经慌慌张张赶来了。
隔着门窗听到这话,他脸色微微一喜,似乎是抓到了魏衍之与盛娇纠缠不清的证据,格外高兴。
但他收敛得极好,忙在门外停住,深深作揖行礼:“见过景王殿下,殿下明察,下官只是秉公办案,如今淮州疫病四起,原先的知州又已经入狱,淮州上下多少琐事等着处理,下官、下官只能暂时委屈了盛娘子……”
魏衍之眼波如寒刃,泛着粼粼冷光。
没等他开口,盛娇便道:“蔡大人公正廉明,我确实身陷官司,暂时无法替自己证明,况且也不算委屈,怎么说这儿还是正经厢房,比外头好些老百姓的房子都强得多。”
“那你也不能住在这里,跟我走,我已经将御府院里的内殿收拾出来,你住过去,我看谁还敢给你脸色瞧。”魏衍之冷哼,一副强势做派。
盛娇微微蹙眉,心中泛起了不快。
她又退后几步:“殿下,民女在这儿挺好的,殿下也人贵事忙,还是先紧着要紧的来吧。”
“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受罪?”魏衍之匪夷所思。
盛娇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以前你又不是没看过”,但好在关键时刻,她按住了冲动,又福了福道:“民女不愿多惹是非,也相信蔡大人一定能还民女清白,只不过在官衙的厢房里住上几日,既不受冻挨饿,也没有用刑,这便很好了。民女不愿麻烦殿下。”
“你……”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如何看不出这女人不愿跟自己走。
甚至还在不断划清界限。
忍了又忍,他还是讨好地来了句:“无妨,本王不怕被你麻烦。”
“可是民女怕。”盛娇毫不犹豫,回答地利落干脆,“我与殿下早已和离,都和离了数年了,殿下身边从不缺女子为伴,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岂不更清楚明白?”
魏衍之只觉得心口有一团火在烧。
又疼又怒。
他恨不得上前掐断这个女人的脖子,让她再胡说八道。
什么和离,什么一别两宽!
她想各自安好?呸,门都没有!
当着众人的面,他到底稳住了,那双眼眸尖锐深沉得几乎要吃人,良久才淡淡来了句:“既然你意已决,本王也不便强迫,依你的意思就是。”
他快步离去,经过蔡道清身边,他又警告道,“这位盛娘子与本王关系特别,你刚刚也听到了,她是从前的景王妃。”
蔡道清长了耳朵,哪有听不到的道理。
刚刚就听得一清二楚,心口咚咚狂跳。
从前的景王妃……那不就是早已被灭了满门的盛家孤女吗?
难怪难怪……难怪冯大人要警惕了!
蔡道清头都不敢抬,拱手齐眉,语气毕恭毕敬:“下官明白。”
“她一日是景王妃,以后都只能是本王的女人,给我记住了。”
“是……下官记住了。”
外头又是一片凌乱的脚步声渐渐远离。
被惊扰了的黑夜总算又安静下来。
盛娇也憋着一肚子火气。
刚刚魏衍之那话与其是说给蔡道清听的,还不如说是说给她听的……偏偏她还不能当场闹腾反驳,只能硬生生咽下。
大约是魏衍之那句话的效果,蔡道清又折返回来,叫了两个丫鬟给盛娇上了茶水糕饼,还和颜悦色说了好些话。
盛娇懒得与他周旋,索性开门见山。
“蔡大人,我乃身无长物、区区一民女,实在是违逆不了那位殿下的意思,还请大人莫要在意殿下的话……我明白如今官司缠身,若借着强权让大人服软反而不好,横竖我在这儿安然无恙,也不需大人对我有多少额外的照拂。”
“民女只盼着,能早日重获清白,早日回去。”
“毕竟……淮州疫病的情况拖不得,大人您说是吧?”
越是温婉懂事,越是能让这些上位者感到顺心舒意,蔡道清也一样。
他感慨着点点头,单手捋着胡须:“难为盛娘子有这样的胸襟,真是让本官佩服不已。”
“民女不愿以一己之身给大人添麻烦,淮州那么多事情要办呢,还望大人平日顾全自身,保重身体才是。”
这两句又捧得蔡道清心花怒放,看盛娇越发顺眼了。
又说了两句,他心满意足地离去。
望着那些人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盛娇终于松了口气。
这一夜闹腾的,到了此刻才算安静。
她缓缓落座,抬手放下了床幔,一层层落下,彻底挡住了柔和的烛火,叫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只能听见窸窸窣窣褪下衣衫的声响。
盛娇哪里知道,就在她房梁之上,横卧着一个人影。
江舟单手托着后脖颈,两眼亮如寒星,只盯着黑洞洞的前方。
越是安静,越能衬得声响依稀,于这一片朦胧的夜色中,听起来越发让人心痒难耐。
他,耳根红了。
又等了好久,直到床上那人的呼吸绵长,彻底睡沉了,他才轻轻从房梁上跃下,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房顶上,晖聿正等着回话。
“爷,你可来了,盛娘子把你赶出来了?”晖聿嬉皮笑脸。
江舟冷冷睨了一眼。
晖聿立马正经:“爷,我错了。您让我们的人部署在城内,我已经打点妥当。还有,那藏雪堂的人今日不知怎么的,召集了城里其他几个药堂的掌柜大夫说话,好像是说打算将药方公开,并且将所用的药材分摊到各个店里,由他们负责兜售。”
“不过那唐大夫也说了,关键时期,当以人命为先,他们约定了一个价格,大家互相监督。”
晖聿很是惊叹,“这藏雪堂的人反应还真快,这么迅速就拿出了个可行的法子。”
江舟:“不是藏雪堂的人反应快,是她反应快。”
第334章 有他在
说着,他笑了起来,自言自语,“这么相信我的嘛,我才说了一句就认可了……这人不错,能处。”
晖聿听得清楚,却不明白,一头雾水问道:“谁要处?”
“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你个光棍。”
“爷,您讲话要凭良心的,小的为什么打光棍,还不是因为您没能在前面带个好头?”晖聿很伤心。
“我有婚约了,你有吗?”
晖聿:……
江舟沾沾自喜,得意洋洋:“让他们加点紧,我的婚事可以没有旁的,但风光富贵是一定的,那老皇帝也说了,随我高兴,怎么办得盛大都无妨。”
“是……”
“你放心,等爷成家了,一定也给你寻一个漂亮体贴的媳妇。”
“好,多谢爷!”晖聿又高兴起来。
江舟又沉默半晌,突然问了句:“你说……这聘礼给一百八十八锭金锭子,是不是有点太少了?”
“爷说的是……多大的金锭子啊?”
“还能是多大的,我要娶媳妇,自然越大越好,至少也要有这么大吧。”江舟比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晖聿:……
周江王世子,性子天真烂漫,少年英气,总是想一出是一出,表面上看随和明朗,仿若一眼望到底的清泉,可只有身边的人知晓——他是个亦正亦邪,叫人捉摸不透的存在。
就比如现在,他要他巴掌那么大的金锭子,还要一百八十八锭……
晖聿多少有点不想干了。
但一想到刚刚主子说了,以后给他讨一房媳妇,死掉的心又活了过来。
“那就只能融了重铸。”晖聿给了个建议。
“可以,重铸之后在每一锭
“什么字啊?”
“江舟之妻,盛娇专用。”
晖聿:……
“让刚刚那个魏衍之说什么他的女人,呵……”
晨光朦胧,盛娇已经起身了。
昨夜跟随蔡道清过来送茶点的丫鬟,又送来了热水。
洗漱收拾妥当,盛娇略用了些早饭,就见江舟的身影不着痕迹地从上方轻飘飘落下,藏进了一旁的走廊深处。
她眼前一亮,不慌不忙让丫鬟将这些早饭撤下去,又问她们要了点笔墨,说自己想在厢房内钻研一些药方。
丫鬟们送来了文房四宝就退下了。
江舟这才过来,二话不说抱起盛娇就直奔藏雪堂。
许是有了昨日的经验,这一回她觉得熟悉了很多,也少了几分尴尬。
倒是江舟不怎么说话,好像跟昨日比安静了许多,惹得盛娇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藏雪堂厢房大门紧闭。
唐大夫已经吩咐过,这里是疫病重症所在,闲杂人等不可靠近。
江舟把人送到就要走,盛娇叫住了他:“这个给你。”
是一只精致的荷包,但已经旧了好些,可见是她平日里常带在身边的,上面有些破损的地方已经被她缝补过。
“你要是不嫌弃就带着,你每日送我过来也很危险,这里头是我调配好的药,带在身上多少能防护些。”
盛娇清澈坦荡的眸子直视着他。
那指尖挂着的荷包下头悬着几缕穗子,随风晃动。
江舟接过:“那你自己呢?你跟在那些病患身边,你比我更需要这个。”
“我可以再做。”
“你眼下哪有功夫做?”
江舟直接揭穿了她随口的谎言,将荷包放在鼻息间嗅了嗅,又抛掷了回去。
那荷包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光影,准确无误地落在她的手中。
“你的谢礼我已经收到了。”他展开手臂理了理袖口,很是满意,“这个你自己留着吧,等你忙完若还记得我,那就给我做一个新的,君子不夺他人所好,何况你如今正需要这个。”
盛娇有些哑口无言。
她还是第一次遇到江舟这样的人。
直白到过于简单,反而将所有的小心思都毫无保留地曝在明处,在太阳底下一览无余。
江舟爽快一笑,很快消失在她眼前。
盛娇垂眸,自嘲地笑着摇摇头。
这样也好,他们彼此有礼,彼此坦荡,相处起来也很轻松。
是的,远比和魏衍之在一起轻松。
又是匆匆几日过去,厢房里的重症病患的情况总算稳住了,二十几个病人的高热都退了下去,着实让人松了口气。
同时,唐大夫当众宣布,公开藏雪堂的药方,公开治疗的方法,并且将其中涉及到的药材都分摊给城内其他几家大药堂或是名医大夫处售卖,因为彼此售卖的药材都不一样,且又都是互相需要的,大家反而能做到互相监督。
越是紧要关头,越是能拧成一股绳。
唐大夫是个聪明人,与盛娇商议之后,将价格定在了一个微妙的点上。
既能让全城的百姓觉得物美价廉,又不至于叫他们赚不到银钱。
唐大夫还说了,若是觉得这些利润不足以支撑,还可以将明细写下,由藏雪堂一应承担!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这些药堂大夫们也不是黑心商贩。
悬壶济世,救民于水火,到哪儿都是功德一件,都能名誉满身。
他们何乐不为呢?
就这样,藏雪堂出面,将淮州这些药堂大夫们聚集起来,发挥出更大的力量。
光是如藏雪堂这样的就诊内堂,城里就多了几十处不止。
唐大夫还说了,若是遇到重症者,只管送到藏雪堂来。
也是万幸,多亏了盛娇之前就免费发放薄荷药茶,让好多百姓都抵御住了第一波患病的风险,是以整个淮州城里的重症者并不多。
即便如此,还是忙得她脚不沾地。
又是一日过去,重症者里恢复了四人,又进来了两人。
金乌西坠,盛娇已经累得浑身脱力,她还是强打精神,完成了更衣熏艾等流程,刚到江舟面前,她差点控制不住一头栽倒。
他稳稳托住了她的身子,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
这动作既克制,又温柔。
恰到好处的克己守礼。
盛娇其实脑子很清楚,只是身子太累,根本不听使唤。
她合上重重的眼皮,苦笑:“失礼了,对不住。”
“别说话。”江舟的手有些想要收紧,可还是忍住了,将她打横抱起,“你靠在我怀里睡一会儿,有我在你摔不下去的。”
第335章 病倒
盛娇很想拒绝。
可当身边一片温暖包围了疲惫至极的身躯时,她却觉得喉间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矫情什么呢,若想要悄无声息地回到官衙厢房,还得要靠他……
她合上眼,并未完全依靠,慢慢抚平了波澜微起的心绪。
今天江舟的速度明显比之前慢了不少,也稳了不少,行到半途,盛娇睁开眼望着远处。
暮色四合,天边泛起一层层金粉色的浮云。
霞光迤逦,将原本已经沉寂的蓝拖拽成一片幽然的紫。
这绚丽安静的天色下,街道开始热闹起来。
路上多了不少人,或走动或兜售,街边冒着热气的小摊一个接一个摆了出来,如此平凡又烟火气十足的场景在天色、月色与灯火的交相辉映下,显得格外迷人。
她眯起眼睛,突然心底浮现起年幼时父亲抱着她讲书解惑时的画面。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爹爹,爹爹……你寄予厚望的天下,它姓魏。”
盛娇克制不住,呢喃不断。
眼皮沉沉,再也睁不开似的,两行热泪滚落,最终没入了鬓角,再也看不见。
江舟听到了她的呓语。
停下来,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
“你自己都发烧了,还想治国平天下呢?”他无奈,“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迟疑片刻,他稳稳抱着她,重又折返。
唐大夫刚刚料理完外头的病患。
藏雪堂上下开始了新一轮的熏艾消杀,所有参与帮忙的人统统都要先行服用汤药,以备预防。
唐大夫换了衣裳,又仔仔细细洗干净了脸和双手。
忽听后头厢房有人在敲门。
他狐疑地走过去一看,这一看惊得他魂飞魄散,忙不迭地关上内外相通的大门。
只见后头的天井里头,一年轻男子正抱着盛娇。
“她情况不太好。”江舟开门见山,“发热了,而且还在说胡话,你是与她相熟的大夫,她最信你,现在我要送她去哪儿治比较好?”
唐大夫诧异片刻:“随我来。”
后门处有一马车,在他的示意下江舟抱着盛娇坐了进去。
唐大夫欲言又止:“敢问阁下是……”
“我是她未婚夫。”江舟答得极为顺口,“老叔,你可不能说出去,要是说出去了,她就要当寡妇了,你忍心吗?”
唐大夫:……
他就是想让对方松开怀抱而已。
并没有想要说出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男女授受不亲,我与她到底还没成婚,即便成婚了在外头也该避嫌一二,但事有缓急之分,我这会子放她下来,等下到地方了不是还要抱她下车?一来二去的折腾,她反倒不舒服,不如就先这样。”
江舟垂眸,看着自己怀里的盛娇,眸光沉沉,“晚上还要麻烦大夫您多照看了。”
“应该的,照顾我家小姐,本就是我应尽的本分。”
唐大夫拿出了面遮替江舟戴上。
不一会儿到了唐大夫处。
江舟道:“你家里还有妇孺,给她安顿一个隔开的厢房。若人手不够,我等会儿派人过来。”
唐大夫连连点头:“好好。”
很快,盛娇就被安顿在了后头某一处空置的屋子里。
不一会儿,江舟安排来的人也到了。
清一色都是女子,且身量结实,举手投足都虎虎生风,一看就是练过的。
唐大夫松了口气——还以为送来帮忙的会是男人,没想到这人看着放肆不羁,却粗中有细。
安顿好一切,江舟离去。
晖聿跟在身边很是不解:“爷,您为何不跟在盛娘子身边?盛娘子如今正需要您呀,万一要是被那什么景王又给趁虚而入,那您不是亏大了?”
“你懂什么?”江舟没好气笑骂道,“她身边有靠谱的大夫,我又不会医术我留在那里什么用都没有,你快些的,别赶不及了。”
“爷,咱们要赶去哪儿啊?”
“官衙的厢房啊,一会儿人家要送饭来了。”
晖聿像是明白了什么,瞪大了眼睛。
暮色沉沉,官衙正堂内,蔡道清四周都点着烛火,照得比外头亮堂多了。
他正奋笔疾书,写得飞快。
很快一笔写完,便将书信封在了信封内,让人快马加鞭送出去。
李差爷诧异:“大人,咱们还要关着那盛娘子多久?”
“咱们是冯大人的人,冯大人如今远在京城,咱们自然先听冯公子的安排,这不是……冯三公子命数不济,遭奸人陷害,身陷囹圄嘛!咱们当然听从冯二公子的安排,既然这盛娘子是解锁的关键,那就多留她些时日。”
蔡道清捋着胡须,笑得轻快,字里行间却透着冰冷残酷,“她那么在意淮州疫病,不就是想借着机会往自己身上揽功劳嘛,要是人死得多了,看她还怎么揽!不就是指婚给了周江王世子嘛!周江王世子别说跟咱们冯公子比了,就是给景王殿下提鞋都不配!”
“到时候闯出滔天大祸来,看谁能护住她!”
他满意地笑了。
李差爷还有些犹豫不决:“可到底事关满城百姓的性命,这盛娘子的医术我是晓得的,确实有点本事,不如……”
“你懂什么!不趁着现而今把她关起来,等她在那些目不识丁的老百姓当中混出名声来,你还怎么抓?”
蔡道清瞪了一眼,“老百姓最是愚昧无知,谁给他们一点好处,他们就向着谁说话!为官者,自然是要治理照拂的,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他们好!”
李差爷无话可辩,低头称是。
“今儿的晚饭给她送去了么?”蔡道清缓过一口气来。
“刚刚命人送去了。”
“好,这就足矣,一日两餐,好吃好喝地待着,又没让她去地牢里吃苦,这还不够的么?就是到了皇帝跟前,我也有话说!”蔡道清义正严辞,理直气壮。
官衙的厢房内,丫鬟们敲了敲门。
里头一片安静。
又敲了敲,依旧无人回应。
“盛娘子,奴婢们奉蔡大人之命,来给娘子送饭了。”
第336章 男扮女装
又是一片安静后,两个丫鬟对视一眼,推开了厢房大门。
里头静悄悄、昏暗暗,一点儿光线都没有。
这会子天色已沉,光靠那点从窗外透进来的,根本看不清。
桌上摆着一些纸张,俨然已经着了墨的,有些乱七八糟,仔细一瞧那墨汁都干了不少,显然许久没在用了。
倒是一旁的床上,帘幔垂下,看不清里头的情况。
两个丫鬟看得心惊肉跳,生怕这里的大活人不翼而飞——真要丢了,她们少不得要被牵连,一顿毒打是跑不掉的。
就在丫鬟的手快要碰到床幔的瞬间,里头传来咳嗽的声响,紧接着一个略显沙哑温柔的声音在说话:“你们送饭来了?”
乍一听,仿若是个男人。
但沙沙的声线里的温柔却造不了假,完全就是个女人。
其中一丫鬟狐疑:“盛娘子,您这是……”
“大约是吹了风,有些着了风寒,嗓子怪不舒服的,可有热茶?”
“有、有,就在桌子上呢。”
一听说这人病了,两个丫鬟立马联想到外头如今正肆虐猖狂的疫病,这盛娘子更是从藏雪堂被抓来的,染病也在情理之中。
她们俩慌得立马退到了厢房门外。
“盛娘子,你且用着,若有什么需要你就只管喊我们便是……”丢下这潦草的应对,二人关上门,慌不择路地跑了。
静默许久,床幔深处传来一声嘲弄的嗤笑。
一只手掀开了帘子,露出了江舟那张俊俏明朗的脸来。
只不过,他却做了女装打扮。
晖聿从房梁之上跃下,看见自家主子的脸,又忍不住偷笑。
“笑笑笑,笑个屁啊,还不赶紧过来给你主子把这头发弄好……这些都是什么玩意。”江舟扒拉着头上那乱糟糟还未成型的发髻,顿觉一阵糟心。
他可真是太难了啊……
讨个媳妇不容易。
盛娇如今病着,他又不能护在她左右,毕竟这边要是露馅了,岂不更坏事?
他又不能把盛娇送回来。
这官府厢房内,一无医,二无药的,难不成要指望那道貌岸然的蔡道清尽心尽力地找人给她治病么?
江舟才没那么天真。
是以,这是最好的法子。
让盛娇在唐大夫处看病,而自己男扮女装,替她瞒住这边众人。
他肩宽腰窄,看着瘦,其实衣衫之下很是精壮结实。
若做女装打扮或坐或走,一定会被人一眼瞧出,最好的法子就是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装病,这或许还能瞒得久一点。
打点好了那头发,算是勉强能糊弄住人。
他又叮嘱了晖聿两句,就让对方离开。
“可是爷,您身边不能没有人啊。”晖聿有些不舍,“盛娘子那边又不是没有人守着,倒是您这头就您一个……”
“滚滚滚,你赶紧去那边看着,能帮忙就帮忙,让她早点好起来过来换我,那爷不是什么事儿都没?你这榆木脑子,整天在想什么?”
“在想爷什么时候能正常一点。”
“滚!!!”
晖聿滚了。
江舟翻了个身。
“啧,这床好硬。”
又翻了个身,头皮被发钗扎得生疼。
江舟将首饰拿下,丢到一边:“当女人可真不容易……”
盛娇发了一夜的烧。
清晨时分,才幽幽转醒。
睁开眼看见的,却是戴着面遮照顾自己的邹氏。
“小姐,您醒了,感觉怎么样?可有好些?”邹氏又惊又喜。
要知道这一夜可不好过。
盛娇一直高热不退,出汗不止,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上来似的,她偏偏烧得糊涂,连话都说不清楚,口中呢喃不断。
这模样可把唐大夫急坏了。
但唐大夫仔细把脉相看,又觉得不像是疫病。
盛娇这场病来得太猛太急了,不像是疫病一开始时的绵绵细雨,叫人不轻易觉察。
最终,唐大夫还是决定给她按照一般的风寒治疗。
灌了两碗汤药下去,还算有效,这会子盛娇醒了,所有人的心都放回了肚子里。
盛娇只觉得口中发苦,整个人晕晕沉沉。
但她看清了自己不在官衙厢房内,不由得心头一紧,挣扎着就要起身。
“小姐别急,您身子还没好呢,赶紧歇歇。”
“不行……”盛娇坚定地摇摇头。
就在这时,晖聿拿着汤药和早饭进来了。
原本需要两个丫头送来的东西,被他一只手就托着带了进来。
隔着屏风,他听见里头的动静,知晓是盛娇醒了,便道:“盛娘子莫着急,官衙那边我们爷替你料理了,你且安心养病,等病好了再过去。”
“你是……江舟的人?”盛娇迟疑。
“对,我叫晖聿,盛娘子可要记住我啊,我是我们爷身边顶顶厉害的头一人。”晖聿积极介绍。
“……我记住了,官衙那边没露馅吧?”
“有我们爷在呢,不会露馅的。”
其实晖聿自己心里也没底,但主子说了,不能让盛娘子担忧。
她这病多半是因为操劳过度,外加暑热又浸了风寒,内外邪气齐发,才来得这么凶猛。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心静安稳,方才能好得快。
盛娇用完了汤药和早饭,觉得略微有些气力。
“婶子,麻烦把我的银针拿来。”
“小姐……”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没事的,在这里长久待下去不是个法子,万一要是露馅了,反倒会连累了你们。”
盛娇挤出一个笑容,“我的医术你还不相信么?不会有事的。”
她温柔却坚定。
邹氏明白,若是不答应,盛娇一定还会用别的法子。
将银针取来,盛娇很快对着自己的几个穴位扎下。
约莫半个时辰后,她又一一取下,人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邹婶子,麻烦告知唐叔一声,今日……我怕是不能过来了,但昨个儿我已经安顿好了一切,让他放心。”
邹氏担忧不已。
盛娇绕过屏风,见到了晖聿:“随我去见你家主子。”
“盛娘子莫慌,我现在就去让他来接你。”
“无妨,我过去就是。”她叫住了晖聿,“施针只能保证我两三个时辰的状态,时间紧迫,没功夫浪费。”
马车疾驰,很快从一条不起眼的小径绕去了官衙厢房的后面。
一扇小门打开,竟是倒夜香的人专走的夹道。
盛娇走下马车上前敲了敲。
有一妇人小心翼翼地开门探出半张脸,盛娇塞了半块碎银子过去。
第337章 狭路相逢
那妇人掂了掂掌心,很是满意,操着流利的淮州官话道:“随我来。”
盛娇道了一声谢。
跟在后头的晖聿瞪大了眼睛,他完全没想到这娘子竟还有这样的门路本事,瞧刚刚这般熟稔流畅的行动,显然不是头一回了。
这条夹道又窄又长。
平日里都是倒夜香的奴仆经过的,别说正坐官衙内的青天老爷了,就连一般的差役都不愿过来。
正因如此,这条路格外安全。
那妇人轻车熟路地将盛娇带到了一扇门跟前,探出头左右瞧了瞧,道:“可以了,这会子人都去茶水房了,你可要快点。”
“多谢。”盛娇又往那妇人手中塞了一把铜板。
那妇人顿时眼冒金光,快活不已。
穿过眼前这条四方游廊,前面便是盛娇之前住着的厢房了。
她回眸刚要与身后的晖聿说话,却听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杂乱又沉重,逐渐靠近。
眯起眼眸,盛娇当机立断将晖聿按在了门后,自己孤身一人走了出去,顺着游廊的过道往前。
绕过一片绿荫环绕的假山景致,她与迎面而来的魏衍之打了个照面。
果然是他!
盛娇镇定如常,福了福:“见过景王殿下。”
“你怎么没在房里休息?我听人禀报,说你病了,如今可还好?”魏衍之抢先一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探她的额头。
盛娇轻飘飘地避开,垂眸莞尔:“也没什么,晨起时只觉得头重脚轻,嗓子沙哑说不出话来,用了些粥饭倒也好多了,在屋子里憋闷得慌,便围着这抄手游廊晃悠一圈。横竖左右都是差役把守,我也没有走出他们看守的范围,应当——无事吧?”
“还是要找太医给你瞧瞧,你看你脸色白的。”魏衍之不放心。
他回头就呵斥,“你们蔡大人是怎么当差的,人在他的地盘上还能出事?这才到这儿几日,就这样懈怠?”
“回殿下的话,我们大人正忙着处理城内疫病之事,忙得焦头烂额,早起听闻盛娘子病了,也去外头寻了大夫,可……眼下淮州是个什么情形,殿下也明白,小的不敢扯谎,实在是根本寻不到得空的大夫。”李差爷忙不迭地跪下回道。
魏衍之还要发火,却被盛娇拦住了。
“我真的没什么,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淮州疫病四起,蔡大人忙不过来才是应该的。若是殿下因为我的事情就迁怒于无辜,岂非我的罪过?”
她轻柔而自嘲,“民女自知命贱,实在是当不起这样的抬举。”
“你、你怎能这样贬低自己,你在我心里……”
盛娇打断了他的话:“民女觉得有些倦乏,先回厢房了。”
“我带了太医过来,给你把了脉再说。”
“太医……”盛娇回过神来,“若是殿下身边的太医得空,可否借给蔡大人一用?太医出身太医院,见多识广,定能帮到蔡大人应对当下的疫病。殿下可否应允?”
魏衍之被这一句堵得是不上不下。
带太医来,是为了给她治病。
她如今还满脸病容,却要他将太医借给蔡道清。
在她心里,所谓的淮州百姓当真这样重要?
可对上她那双清澈明亮,没有糅杂任何浑浊的眸子时,即便有再多的不快他也说不出口。
“给你看过,我就让他们去给蔡道清帮忙,这下你可满意了?”
盛娇深深见礼:“民女替淮州百姓感谢殿下的援手。民女自己就是医者,自己的身体最清楚不过,不必让太医跑这一趟,没的浪费功夫。若殿下真心想帮我,那就帮忙将那些药材快些运进城,情况特殊,十万火急,殿下实在不该在我这里耗费着了。”
魏衍之:……
她赶人,永远有让他拒绝不了的理由。
沉默半晌,魏衍之咬着牙:“好,本王定会办得让你满意,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谢殿下,殿下慢走。”
目送魏衍之离去,盛娇松了口气。
李差爷看着盛娇进了厢房,他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下了,试探道:“景王殿下待盛娘子果真情分颇深。”
盛娇:“你若是弄丢了一样特别珍贵的东西,回过神来时也会懊悔不已,大约我对景王殿下而言就是这么一样东西吧。”
轻描淡写的语气,唇边还挂着自嘲不屑的笑,看得李差爷一阵愣神。
但见她确实面色苍白,身姿盈盈在风中摇摇欲坠,他又不好继续追问什么,低头拱手,又交代了旁边看守的差役两句,这才转身。
进了厢房,关紧门窗。
盛娇快步走到床边。
床幔抢先一步撩起,江舟从里头探出一张脸。
乍一见面,她瞧清楚了他的模样装扮,一时没忍住笑出声。
“你也笑!旁人笑就算了,你还笑我?我是为了谁才这样的?”江舟觉得一阵无语,当真一片真心付之东流。
“不笑不笑。”盛娇收敛起嘴角。
说实话,她已经很久没有像刚刚一瞬那样简单的开心了。
没有什么别的原由,就是纯粹觉得有趣。
这份久违的开心像是一闪即逝的火光,略微点亮了满是污沼与黑暗的内心深处。
看着江舟做女装的模样,盛娇抿紧嘴角:“你赶紧走,刚刚魏衍之来过,我怕他还会折返,你在这里不安全。”
“你病好了?”
“好得七七八八了。”
话音刚落,她的手腕被人捉住,江舟在替她把脉。
他冷笑连连:“你用银针强冲你的穴位,调动气血强行动身,可知接下来几个时辰你会非常难熬。”
“我知道,你快点走。”盛娇沉静的脸庞似乎比刚刚更苍白了些。
“盛娇,你总是这样不近人情,非得把别人的好意往门外推么?”
“对,因为我不想连累你。”她顿了顿,“你是偷偷出京的,要是让魏衍之发现你的存在,一样也是连累我,我要借着与你的指婚返京,所以你不能在这里出事。”
江舟微微眯起眼眸。
“好。”
他利落翻身下床,将身上多余的配饰衣衫全都脱下。
刚走到门外,他又快步到她跟前,往她掌心里塞了一样东西。
第338章 嫉妒,发癫
这一下快如闪电。
盛娇只来得及紧紧握住,江舟就松开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大门,很快消失在了不远处。
她松了口气,顿觉身子软绵绵。
拼着最后一点气力挪到床边,缓缓躺了下去。
这床褥枕榻间竟隐隐弥漫着一股陌生又温柔的气息,她眼前朦胧,却意识清晰——这是江舟身上的味道。
那么多天与他亲密相处,她自然熟悉。
这感觉很奇怪。
明明人已经走了,却好像依然在。
她被这一片气息包裹着,忽然想起了昨日江舟说的话,他说有他在。
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人对她说这样的话了。
曾几何时,是父兄,是母亲……他们护着她,对她说别怕,有他们在,就算天塌了,还有他们替她撑着。
盛家千金人如其名,娇娇于掌心,宠溺无度。
这比黄粱一梦还要让人觉得痛心疾首。
因为这是真正存在过,又以无比惨烈的方式失去了……
盛娇收敛起微动的心弦,看了看刚刚江舟给的东西。
是一小瓶药。
碧翠的瓶身,触手温良,光是这美玉质地就非同一般。
周江王世子……不,应该是整个周江王府都深藏不露。
打开闻了闻,她有些惊喜。
取出一颗来含在口中,一阵清凉的药味很快弥漫在唇齿与鼻息间,她顿觉整个人好多了。
此刻,刚刚离去的魏衍之却听到赖晨阳的回话,顿时停住了脚步。
“你说……雪衔香?”
“如果属下没有闻错的话,应该是,气味很淡,但确实有,就在刚刚盛娘子的身上。属下猜想,会不会是之前的什么人住过那间厢房?”
赖晨阳的话还没说完,魏衍之立马调头追了上去。
冲进厢房,惊动了刚刚睡下的盛娇。
“景王殿下?”她支起半边身子,诧异极了。
一进入这厢房,那股清冽特殊的气息越发明显。
确实是雪衔香!
“你这里来过什么人?”魏衍之一把扣住盛娇的腕骨,差点将她整个人从床上拽起身,“为什么你这里会有雪衔香?”
“什么雪衔香?”她吃痛地微微皱眉,“魏衍之,你发什么疯?”
“你这里来过男人,雪衔香是男子才用的名贵香料,别说淮州了,就是京城附近的州城都难得一见,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可偏偏却在你住的厢房里有了这气味!”
魏衍之几乎要发疯。
一想到盛娇可能与除了自己以外的男人共处一室,共度一夜,甚至……
他就气得心头发疼,喉间一片腥甜。
“是谁来过?!”他逼问。
盛娇挣脱不开他的桎梏,怒极反笑,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什么雪衔香,想必是我离京之后才风行的东西吧,我都不知晓又如何能回答你的问题?这里是官衙的厢房,又不是我自己的宅院,来过什么人,住过什么人,我又怎么知晓?”
“魏衍之,你要是犯病了,那就回去找你的太医寻剂药来吃,别在我这儿发癫!”
魏衍之松开手,又猛地掀开了床幔,大肆寻找。
可他只在枕边找到了一支滑落的金钗。
明显,这是女子才用的物件。
盛娇早已退到一边,娇弱的身子靠着桌案,冷眼凝笑:“查够了?查到什么男人了么?魏衍之……你可真可笑,且不说我与你早已断了夫妻恩情,你又凭什么管我房里有没有男人?眼下最有资格管的,是周江王世子,而非你这个景王殿下。”
“够了,闭嘴!”
魏衍之被她一次又一次的拒绝本就搞得心烦意乱。
雪衔香的出现,更是将这种狐疑放到了最大。
盛娇毫不留情地点破真相,他越发不能接受。
谁说他不能管她的,谁说他不能介入她以后的人生?!
他一把拽起她,强行拥在怀里:“走,跟我回御府院。”
“放手!”盛娇拼尽全力挣扎起来。
“乖一点,好不好?算我求你……”魏衍之强行压住火气,释放出隐忍的耐心与温柔,哪怕这温柔看起来瘆得慌,“想想淮州百姓,想想你要的那些药材……别惹怒我,盛娇。”
他说着,就要在她的额前落下一片吻。
在触到她那双满是寒霜且厌恶的眼睛时,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不能太心急。
但现在,他必须要将这个女人锁在自己的控制范围内。
不管是雪衔香还是旁的什么,只要是属于别的男人的气息,就半点不能沾染盛娇!
她被强行塞入马车,带去了御府院。
“我可是官司缠身,殿下这样做只会给我徒增麻烦。”她缩在马车的一角,努力拉开最远的距离。
“无妨。”魏衍之冷静了不少,“本王会出面料理。”
“那对老夫妻的儿子病重,等我好了,我可以亲自替他治疗。”
“这事往后再说。”
魏衍之红着眼睛,直勾勾地看过去。
盛娇不吭声了。
以她对魏衍之了解,还是不要轻易招惹这个时候的他。
她被带入了御府院,安置在与魏衍之同住的正殿里。
正殿中的内殿用几扇大槅扇隔开,向阳之处蒙上了一层金贵稀罕的月银纱,轻薄如丝,偏又能让日头照进来,照亮了里头一方床榻与桌案,连带着也笼上了一层皎皎银辉,煞是旖旎好看。
平川公主来的时候,盛娇刚刚睡足了一觉,比之前有了精神。
“真是好大的架势哟,好久没看见这样的九哥了,我就知道是为了你。”平川公主轻轻嗤笑,“我看你这辈子别想逃出他的掌心了,即便和离,在他心里你依旧是他的女人,是他的景王妃,他这回是为什么发癫呀?你又哪里惹了他了?”
一旁的宫婢送来了汤药,还有一小碟甜口的蜜饯茶点,摆在盛娇手边。
平川公主瞧了,弯起红唇,“他还记得你不爱苦味呢,巴巴地送来这些。”
盛娇根本不在意,端起汤药一饮而尽。
眼下她最重要的,就是养好身子。
“因为什么雪衔香,他非说关我的厢房里有这个味儿,我却不认得什么雪衔香。”盛娇擦了擦嘴角,无比淡漠地回了一句。
平川公主挑眉:“你不知这个倒也不奇怪,这是打你离京后从西域进贡的宝贝,当时父皇留了一份,又赏给后宫……流到外头的反而不多,可偏偏,周江王世子那儿有一份。”
盛娇闻言,眼睑微动。
第339章 占有
“这雪衔香最难得的地方就在于其香味可经久不散,只需银挑子选那么一点点焚上,整个屋子都是这香味,清冽微甜,确实与众不同,但凡熏香之后,香味可保持三五日不散。若是长期用的,衣衫上沾染了,怕是能保留的更久。”
平川公主说着,有些感叹,“只可惜,人人都道这是男子常用的,不然我说什么也要向父皇讨要一份来。”
盛娇:“周江王世子乃质子,陛下怎么会将这么名贵的东西赐予他?”
“呵……还不是因为周江王懂事听话,将巴临那一片的矿脉出产赠送给了父皇呗。这是明面上赠送的,父皇自然也要给予赏赐。巴临距离京城太远了,就算有什么心意,也难让周江王立时三刻就拿到,干脆就赏给世子好了。”
平川公主一边说一边去看盛娇的脸色,细细打量观察,想从中发现什么端倪似的,看得格外仔细。
“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盛娇轻轻颔首,松了口气。
“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自然,世子是我往后依仗倚靠的人,我离京数年,当初又走得那样狼狈,若是他在京里的日子也这般难熬,那我岂不是倒霉了……这么说来,陛下宽仁慈心,是我朝之福,我也不用太担忧了。”
“还没嫁过去呢,你就开始替未来夫君操心了?啧啧……我有时候真是羡慕那些个男人,若我也是男儿身,指不定你就能来给我做皇子妃了,有你在身边,我可要省不少心。”
平川公主竟然还有心情开起玩笑。
盛娇垂眸:“要真是这样,那可就太好了……那些个皇子公主当中,我还是与殿下您更为投契。”
闻言,平川公主眯起眼睛笑了。
正说着,突然从外头闪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不是魏衍之又是谁?
但见他面笼寒霜,那双阴霾密布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妹妹,好像下一刻就能把她按死在桌案上似的。
“九哥!”平川公主好像没察觉到自家皇兄不对劲似的,笑眯眯地起身行了个礼,“我来瞧瞧盛娘子,她若是身子好了,就去我那儿坐坐,我早早让人备了甜软的点心候着,都是盛娘子爱吃的。”
“她身子弱,生病还没好,吹不得风。”
魏衍之干巴巴地应了两句,很是敷衍。
上前来,他放柔了声音:“可还好?”
“好多了。”盛娇平淡至极,“我不便待在殿下的内殿里,这样于理不合,我是有婚约在身的人,还请殿下放我回去。”
“不行。”
魏衍之想都不想立马拒绝。
他绝不可能容许她再回到那个有别的男人气息的地方去。
只要一想到她的人曾经被不属于自己的味道沾染,他内心那躁动的火几乎压不住。
“殿下三思,这于理不合,到时候你身为皇子大可以把自己摘得干净,可我怎么办?我只是区区一个民女,好不容易翻了身,难不成……殿下是想金屋藏娇?”她眯起眼眸,当着平川公主的面直接发难。
“有何不可?”
魏衍之脱口而出。
是了,有何不可?
他早就想将她收入囊中,细细把玩,只有他一人能一亲芳泽!
盛娇皱眉:“景王殿下,你是陛下第九子,受皇恩泽沛,自与其他皇子不一样,你年纪轻轻就受封亲王,可见陛下隆恩。来日,你定然能成为太子的左膀右臂,前途光明远大,还想为了我去忤逆你父皇的意思么?”
“就算你愿意,我可不愿意。”
她走到平川公主跟前,行了个大礼,“民女在此实在是不合规矩,还请公主殿下庇护,民女愿意住到公主殿下的偏殿去,也好过在这里……徒惹是非口舌。”
平川公主以袖掩口,轻轻莞尔:“皇兄,你这样可就太欺负盛娘子了哟,你看她……病得脸色都变了,还要这般殚精竭虑的,要是因此耗神,伤着身子了可怎么好?不如就让皇妹带她回偏殿,横竖也出不了御府院的大门,皇兄以为呢?”
这是最好的折中的法子了。
可魏衍之到底有些不甘心。
人都已经被他带进正殿了,甚至还在他的内殿安睡了一觉,竟还是留不住么?
藏在宽大袖口里的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他呼吸沉了沉:“既然她坚持,那你就带她回去吧。千万小心照顾,要是出了什么纰漏,你可别怪皇兄翻脸无情。”
平川公主笑得越发花枝乱颤:“瞧皇兄说的,盛姐姐原先与我就最最要好,我哪能不尽心呢,盛姐姐快起来吧,你别拘着礼了,没的让九哥瞧见了又要心疼,我脸皮薄可经不住他骂呢。”
盛娇缓缓起身,跟着平川公主去了偏殿。
即便是白天,偏殿内也燃着烛火。
平川公主喜欢明亮的地方,越敞亮越好。
她吩咐了宫婢们收拾内殿另外一侧的偏房,就让盛娇暂且安置在这里。
吕嬷嬷领着人上了一壶清茶,还有几碟子糕点。
盛娇仔细一瞧,竟是那清新爽口的莲叶酥油卷,还有松瓤荔枝糕,一样极为青翠,好似清泉浸泡了竹叶才有的清丽娇鲜,另一样却是粉白配了柔和近乎透明的水红,俏生生地摆在碟子中央,看一眼都令人爱不释手。
“殿下这里的吃食到底与旁人处不一样。”盛娇赞道。
“也没什么,将就着用些吧,淮州这地方……想讲究也讲究不起来。”平川公主说着,挥挥手屏退左右。
呷了一口茶,她打开了话匣子:“你上次说的事情,我已经派人查过了……果真有那一场泥石流,而且途经的驿站全都封死,无人能从那条路上往京城送信。”
“我捐出去一千两银子,也不算白费。”她苦笑着,眼底弥漫起恨意。
“我姐姐到底为何突然离开?她原本嫁过去,好好过日子就是,她是尊贵的王妃,谁又能拿她怎么样?!”她愤怒起来,一时间压不住情绪。
盛娇垂眸,吹了吹茶面:“要是有温川公主不得不离开的理由呢?”
第340章 冰冷皇城
“什么理由?无诏无命,她奉旨和亲,嫁去东楼,这一生都很难再返京了,我姐姐那样温厚识大体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擅自离开返京会带来什么后果,她绝不可能这样做!!”
平川公主压低了声音,泪光一点一点蔓延。
迎着殿内明亮的烛火竟生生碎裂开来,顿时涟漪一片。
盛娇抬眸,望着她的眼睛:“东楼国有天然的山林为屏障,地形易守难攻,且与巴临一样,坐拥铁矿与盐矿,这就像是两座取之不尽的宝库,试问哪一位君王不心动?”
“我朝久攻东楼不下,战线拖延数年,劳民伤财,不知耗费了多少真金白银……最后和亲,也是双方不得已才达成的条件。可这毕竟不是真心实意的和好,而是缓和战局的一剂应急的药罢了。”
“若有机会,我朝一定会继续攻下东楼。”
“同样的,东楼国也一定会向外扩张,威胁我大安边境。”
盛娇的声音轻柔却坚定。
她饱读史书,阅遍军策国策之论,这些浅显的道理对她而言只是信手拈来。
“温川公主,只是其中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罢了。要是这颗棋子,能发挥更大的作用,那么她是死是活对大安、对朝廷、对陛下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
这话听得平川公主眼神都碎开来。
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缓缓地摇着头,任由耳边的金翠流苏叮当作响,良久她才轻轻呢喃:“不可能,不可能……就算姐姐不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她也是代表了大安的公主,是金枝玉叶。”
“若是这位金枝玉叶死得其所,能给大安一个顺理成章、翻脸攻打东楼的理由呢,这一切是不是就说得通了?”盛娇接过话茬。
平川公主几乎捏碎手里的茶盏。
只听咚的一声,那茶盏被狠狠掼在桌案上,从底部裂开来。
清澈的茶汤蔓延开来,茶香越发清越。
“我知道殿下不愿相信。”盛娇叹了一声,“可皇家手足,哪一个不是踩着骨肉的血往上爬的,除了开国皇帝,以及第二任继位的武英皇帝之外,你想想……哪一个不是这样的?”
平川公主颤抖着嘴唇:“那也没必要拿我姐姐去……”
“你要知道,一开始被选中的人是你,温川公主是代你而去。”
这话如一道惊雷,直接在她的耳边炸开,嗡鸣一片。
泪眼模糊间,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一日宫门前依依惜别的场景。
“回去吧,快回去吧……”温川公主温柔的声音犹在耳畔。
她着盛妆华服,美若天仙,眼中的不舍都给了这个小妹妹,“别送了,我会好好的,到时候姐姐给你写信,好不好?咱们平川可要好好练字,若写不好,姐姐可是要罚你的。”
温川就是这样包容大度,总是像哄孩子一样去哄她。
帘子放下,姐姐最后给了她一个微笑。
车马隆隆,这一趟皇女出嫁,红妆百里,送走了平川公主最最依赖的姐姐。
谁能想到,这一面是生离死别。
是温川代替平川,义无反顾踏上了那条必死之路。
盛娇没有跟她说得太明白,其实这一次安排大约在温川出嫁之前,皇帝或是东宫太子就与她暗中说过了。
所以,温川公主才会那么积极代替妹妹出嫁。
这哪里是代替她去受苦,分明是将生的机会留给疼爱的妹妹……
温川性子温吞,心思细腻,却又稳如山石,来承担这一次和亲任务,再适合不过。
见平川公主久久不能平静,盛娇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了:“温川公主身上……当时还带了一封书信。”
“是什么?”她猛地回过神,“写了什么?”
“那是一封休书。”
“怎么可能!!”
“温川公主带着休书赴京,路上却遭遇意外离世,这事情要是闹开,你觉得皇帝陛下或是东宫太子,哪一个能忍?”盛娇勾起唇角,笑得发苦,“再次开战,就有了理由。”
“盛娇我警告你,你不要胡说八道!!我姐姐至今下落不明,你又是怎么知道她身上还带着休书的?”她腾地一下站起身,指着盛娇,双眸通红。
盛娇眉眼发软,微微抬起下颌,静静地凝视着眼前已经几乎被暴怒伤心折磨得失控的公主。
“你知道的,我不会拿这种事撒谎,我既然有法子在沿途驿站里插眼线,自然也有法子打探到所说的这一切。”
“不仅如此,我还有温川公主的下落,殿下想听吗?”
平川公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一连串的事实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她击垮。
她这才明白,眼前这位端坐镇定的女子,远不是看起来这般单纯无害。
在淮州的三年多里,盛娇才不是只当了个暗芳娘子这么简单。
心绪乱七八糟,一股脑儿涌了上来。
电光石火间,她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所以,你当初自请下堂,甘愿被流放,就是为了……远离京城,好暗中布置自己的手下?你、你……是知道自己要来淮州的?”
盛娇没有否认,只是安静地吃茶。
见她乌发如云,面若凝脂,在这盈盈烛火之下,越发美玉生晕。
末了,她清澈的眸子看过来,笑得有些苦涩:“不这样能怎么办?叫我困在京城,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有脱离了那个宛如牢笼的京城,方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可能。”
平川公主愣住了。
她再也没想到,盛娇竟能下如此狠心。
这女人……对自己狠到可怕!
“殿下,你若想通了就来问我,对殿下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盛娇起身,福了福。
盛娇退下,回到了给自己安排的偏房内休息。
平川公主呆呆地立在原地,良久缓不过神来。
吕嬷嬷匆匆进来,见自家主子脸色不对,忙劝道:“殿下,别听那盛娘子胡言乱语,这事儿太离谱了,怎么可能是真的?”
平川公主大口大口喘着气,先是笑,然后泪水簌簌落下。
“吕嬷嬷,你怎么能忘了呢……在皇城里,什么稀奇古怪、难以想象的事情都可能,越是奇怪,越是真的。”
她闭上眼,两行清泪如刀锋,在脸上留下清晰的痕迹。
第341章 第二瓶药
夜幕擦黑。
御府院外凉风四起。
各处偏殿都已点燃了烛火,尤其平川公主这儿,更是点了比平日里多了一倍的油灯蜡烛,照得整个殿外都亮堂堂。
吱呀一声,听枫从门内出来,莲步款款,惊起裙角便涟漪阵阵。
但见她步伐飞快,身影潜入夜色中,很快来到台阶之下,对着早就等候多时的冯成康抚福了福:“冯大人,我们殿下今日不想见你,还请大人回去吧。”
“公主殿下不想见我?为何?”
冯成康眯起眼睛,心里划过一丝不安。
“殿下之意又岂是我们这等做奴婢的可以揣测的,大约是殿下心情不好,今天晚上只想一个人静静。”听枫垂眸浅笑,又忍不住撩起眼皮贪看一眼。
冯成康呼吸沉了沉:“听枫姑娘,今日公主偏殿内可有来了什么人?”
“那位盛娘子在这儿与殿下作伴。”
“谁?”
“盛娘子啊,就是原先的……”听枫冲着主殿的方向看了一眼,点到为止。
冯成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顿时心情糟糕:“能否请姑娘再替我通传一次,我真的很想见公主殿下。”
听枫:“大人何必自讨没趣呢,我们殿下是个什么性子大人如今应该明白的,殿下说不想见,你若一定要见,反而惹了殿下不快。如今大人可是殿下眼中第一人,除了大人,殿下身边又没有旁人,大人有什么可担心的?”
反正自家主子今日心情糟糕。
她就算再迷恋冯成康,也不会为了他去触平川公主的霉头。
男人嘛,床笫之间欢愉过后,其实也没什么用。
听枫垂眸,又福了福,谦和恭顺却又坚如磐石,任凭冯成康怎么说,她都没有点头。
没法子,连听枫都不能替他通传,偌大的偏殿内就无一人能帮他。
冯成康离去。
听枫立在原处看了一会儿,直到点墨过来她才回神。
“在这儿傻站着作甚,今晚上风大,仔细吹受了寒,回头到殿下跟前伺候得不当,叫殿下罚你。”点墨提醒道。
“我就是觉着……男人这东西好像也挺无趣,我原先瞧着这位冯大人桀骜不驯的样子煞是着迷,如今他也同那些人一样,在殿下跟前俯首称臣——你方才见到他的模样没有?哎哟哟,真当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生怕被咱们殿下厌弃了。”
听枫轻笑一声,拉着点墨往回走,“哎,我还是喜欢原先的冯大人。”
“你呀,少说两句吧,仔细叫殿下听见了,又要治你一个口无遮拦的罪了。”
听枫嘻嘻一笑,全不放在心上。
盛娇今晚就歇在了偏房中。
这里原先是偏殿内供下人休憩的地方,距离偏殿内殿比较近,也就一墙之隔,方便贴身宫女起夜轮值、伺候茶水什么的。
盛娇并不在意睡在哪儿,眼下她还未痊愈,当然抓紧时间休息最好。
偏房内温暖干燥又舒适,平川公主并未苛待她,她已经很满意了。
正睡意朦胧,突然听耳边轻轻一响,好像有风从窗缝里吹了进来,吹动了她耳边的碎发,还怪痒的。
她下意识地睁开眼,房内窗户依然是紧闭的。
隔着几扇隔间,隐约能看见远处透过来的烛光,昏暗模糊,恰到好处地催眠。
翻了个身,刚想继续睡,她余光一闪,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
忙起身看去,只见窗棱之下的桌案上有什么在迎着灯火的微光,隐隐发亮。
走到跟前一瞧,盛娇几乎气笑了。
是两个圆滚滚、胖乎乎的金元宝,与那一日江舟砸她窗户所用的,一模一样。
金元宝的旁边还有一小瓶药。
她心念微动,拿起闻了闻,眼底微光乍然亮起。
好东西!
这药配上原先江舟给她的那一份,刚好可以配合得天衣无缝,正能解她当下的病症!
盛娇暗暗感叹——这江舟的胆子也太大了!这是御府院,他都能避开遍地的侍卫,还有赖晨阳的眼力,一路将东西送到她这儿来。
关键是,他竟然知道她在平川公主这里!
默默收起了金元宝,她服下两种药物,这一回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一觉醒来,槅扇外头,吕嬷嬷竟亲自领着宫婢候着。
“盛娘子醒了,让老奴伺候盛娘子洗漱更衣吧。”
“不必了,我自己来就成,吕嬷嬷是殿下身边用惯了的老人了,还是去公主殿下近侧伺候着吧。”
盛娇刚拒绝,却又听吕嬷嬷柔声道,“就是殿下让老奴来照顾娘子的,若娘子不答应……岂不是叫老奴为难?”
盛娇一边起身一边披上衣衫,“那就麻烦嬷嬷了。”
一番洗漱梳妆后,盛娇被领着到了平川公主的跟前。
早膳已经摆上桌。
平川公主似乎没睡好,一脸恹恹,对着满桌子丰盛的珍馐美味依然提不起劲儿。
见盛娇来了,她随意点了一下头:“坐吧,陪本宫吃一点。”
盛娇闻言,顺从坐在了平川公主的下方。
这动作让平川公主哑口无言,却又挑不出错来。
说实话,有时候她真觉得盛娇这种人挺可怕,能屈能伸,仿佛能适应一切环境,无论境遇如何糟糕,她都能找到属于自己且适合自己的生存之道。
四目相对,片刻后,平川公主轻叹:“因为你的话,本宫昨夜一晚上没睡着,你要怎么赔我?”
“殿下此言差矣,并非是因为民女的话让殿下睡不着,真正让殿下辗转难眠的,是事情本身的残酷。”
盛娇用一盏清茶顺了顺,顿觉神清气爽。
不得不说,江舟送来的药确实好用。
要不是这两样,她怕是还要晚几日才能痊愈。
哪能睡了两觉,就觉得好了大半呢……
这份人情,盛娇记在心里。
她这话令平川公主一阵哑然,沉默许久才说:“你说你知道我姐姐的下落,我……能不能去见她一眼?”
“你确定吗?”盛娇温柔问道,“温川殿下的尸身被泥石流冲击,又遭遇了波折,时隔这么久早就破败不堪,不能见人了……”
“她是我姐姐,再怎么样……我也要见她一面!”
平川公主急了,两眼通红。
“可以。”盛娇答应了,“但我也想让殿下帮我一个忙,如何?”
第342章 又是人命官司
风阵阵。
这一顿早膳快用完的时候,魏衍之来了。
见盛娇吃完了,他明显眉间一沉,颇有些不快。
“为何这么早用饭?不让她多睡一会儿?”他质问平川公主。
这个她指的是谁,在场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
盛娇替平川公主解围:“殿下这就误会公主了,是公主怕我饿着,所以特地早早命人备下了这般多的吃食糕饼,还都是我爱吃且又清淡的,我感激还来不及,殿下怎能指着公主就责怪?”
“我才说了两句,你就这么护着她……”魏衍之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回想从前好像也是这样,平川任性骄纵,总是惹得他勃然大怒。
每每这个时候,总是盛娇站出来调停他们兄妹的关系。
她脸上带着温柔如水的笑,说的话好似春风一般动听,轻而易举就能让他们解开不快。
就像现在这样……
魏衍之心念微动,心底越发柔情大盛:“你昨夜睡得可好?”
“多谢殿下关怀,民女睡得很好,今日便要请辞离去。”
“你要走?”
“这里是皇家别苑,以民女的身份实在是不便在这里多留,多谢殿下与公主垂爱,为了民女养病,才让民女小住一夜,民女感激不尽,怎能恃宠而骄,继续留在这里。”
盛娇说着,退后几步行了个大礼,“还请殿下谨遵陛下教诲,万望殿下高抬贵手,放民女离去。”
没等魏衍之开口,一直没吭声的平川公主说话了。
“是啊,皇兄,就算你再不舍盛姐姐,也该记得父皇说过的话。咱们就别给盛姐姐惹麻烦了,到时候你护不住,倒霉遭殃、吃苦受罪的还是盛姐姐,你我可替不了一点。”
魏衍之横了一眼,平川公主笑盈盈回望过去。
真的……再无留下她的理由了?
他一阵心慌,怅然若失的郁闷萦绕心头。
盛娇请平川公主送自己去官衙,她还要亲自去跟蔡大人解释清楚。
当蔡道清看到盛娇坐着公主殿下的马车回来,整个人都傻眼了。
这女人……到底什么来头?
被景王殿下强行护着接走就算了,这会儿又被公主送回来……
她不是罪臣之女,不是早就被玉牒除名,早就不是景王妃了啊……
为何……
蔡道清一时间想不明白。
他忙迎上前。
盛娇抢先一步见礼:“蔡大人,民女以一己之身给大人添麻烦了,实在是过意不去。今日民女身子大好,病已痊愈,特返还大人处,还请大人派人送我去回头的厢房关押。”
蔡道清愣了一下,刚要说话,一旁的李差爷匆匆而来。
“大人,不好了!!外头民众跪了一地,正向大人鸣冤呢!大人快去瞧瞧吧!”李差爷也是捂不住了,急得满头是汗。
“怎么好端端的又来鸣冤?”蔡道清火气也上来了。
这淮州百姓是怎么回事,动不动就要鸣冤……
“是上回那药方惹的!他们鸣冤就算了,还拖了一地的尸体……说是因之前的药方害了人命,要青天大老爷做主呢。”
“啊?!”蔡道清顾不上盛娇了,转身往正门跑去。
盛娇远远看着,眼神冰冷。
官衙正门,哭声一片。
蔡道清到的时候,一众披麻戴孝的良民纷纷哭倒,指着那一旁被五花大绑捆来的兄弟俩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苦叫骂。
一见那兄弟俩,蔡道清眼前发黑。
这不是上回那个控诉盛娇盗取药方的二人么?
惊堂木重重一拍,众人安静下来。
蔡道清呵斥那兄弟二人:“梁勤梁丰,人家告你们胡乱行医、草菅人命、诈骗钱财还害了这么多人命,你二人可认罪?”
“大人……”
兄弟二人立马跪下,也跟着哭了起来。
“我们兄弟本本分分行医,开了药堂也有些年头,怎么可能草菅人命呢……如今城里疫病多严重,大人您也是知晓的,既是有疫病,难免会有人死亡,这怎么能怪到大夫头上?”
梁勤振振有词,说的话好像也有点道理。
谁知一妇人立马啐了一口,骂道:“放你娘的屁!我家男人原本只是轻症,只消两贴汤药吃下就可见效。是你把我男人从藏雪堂哄骗走,还跟他说在你这儿看病只要给一半的药钱即可!可怜我男人想着省点银钱给我们娘儿俩添衣裳,便答应了你……结果这一去就回不来了!”
“你给的药煎了,吃下去一点效果都没有,我男人白天还能自己走着出去,晚上就给抬了回来!没过一顿饭的功夫,人就咽气了!多亏了我家小子长了个心眼,从你们那儿将药渣偷了出来,寻了别的大夫瞧了,才知你们给我男人吃的根本不是什么治病的方子!”
妇人口齿伶俐,显然是悲愤欲绝,嗓音哭嚎地震天响。
她一口气说完,又匍匐在蔡道清眼下,“还请青天大老爷做主,还我家夫君一个公道!!药渣就在这里,大人可随意派人查验!”
“要不是民妇还有孩子割舍不下,这是我男人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肉了……不然民妇真想与他一道去了!”
两个孩子一听,纷纷与母亲抱头痛哭。
一时间堂内堂外哀嚎一片。
像这样的案例不是一个,而是好多个。
蔡道清耐着性子听过去,一张脸已经沉如锅底,难看至极。
疫病死几个人,在他们这些当官的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事,可也没有这样齐刷刷抬着尸体来诉冤的。
况且,他们所告之人都是梁勤梁丰兄弟俩。
这下蔡道清就算再想包庇也不成了。
“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他怒极,狠狠瞪向兄弟二人。
“这、这……说起来这药方又不是咱们出的,治死了人应该去找藏雪堂啊,就上次那个盛娘子。”梁丰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没等蔡道清阻止,只听堂下一阵嗤笑,却是盛娇。
“我明明记得上一次,你们二位口口声声说是我窃取了你们的药方,怎么今日大祸临头,又想改了这证词了?”
她掩口轻笑,微闪的眸光里噙着寒霜。
“蔡大人,既然梁家兄弟认为与我有关,民女斗胆,建议将这两件案子合并调查,到底是谁在撒谎,是谁在草菅人命,总要查个水落石出!”
第343章 新鲜事
一见是她,蔡道清暗暗头疼。
方才太慌张了,竟一时忘记安顿这个女人。
也是她表现得太过乖顺安静,才让他没有提起太多警惕。
眼下可好,她竟当着众人的面说穿了两件案子的关键。
听她这么一说,众人纷纷看过来。
大名鼎鼎的暗芳娘子,自沈正业被抓一案起早就名扬淮州,她的模样谁没见过,这般端丽貌美,绝色天成,便是女人瞧了两眼都忍不住心动。
“这位盛娘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那、那药方也有你的份?”伤心欲绝的妇人抖着声音询问。
“非也。”
盛娇上前两步,端立在堂下。
她三言两语就说清了之前被诬告的事情,听得一群人脸色发黑。
梁勤梁丰兄弟俩还没察觉到,尤其梁丰,听了盛娇的话他忙改口:“我刚刚说错了,我说的药方不是上回那个,你不要误听了,回头怨错了人!”
盛娇弯唇:“这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这么多双耳朵听着,蔡大人也在,你刚刚说了什么,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想必不用我多费口舌,大家都听得明明白白。”
“不管药方如何,今日冤死在这里的病人总造不了假,他们都是淮州城本本分分的老百姓,他们只是想在这场疫病中活下来,他们有错吗?”
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几乎逼问得梁丰不敢抬眼看她。
蔡道清一拍惊堂木:“梁家兄弟,你们方才所说的药方到底怎么回事,还不从实招来?非要本官对你们用刑么?!”
梁勤惊了一跳,忙不迭地磕头。
可惜他被绑住了胳膊,就连磕头这样的动作都有些艰难:“大人,冤枉啊……这些人我根本不认识,许是眼红我们药堂生意好,所以故意闹出来,想坏了我们兄弟二人的买卖的!还请大人明鉴!”
“胡闹!堂外那么多冤魂尸首,这也是人家故意闹出来的?好好,你们不说实话,本官也只能为民除害,替民讨个公道,寻个清白了!来人!将梁勤梁丰拿下,打二十板子!若还不实话实说,那就继续打!”
蔡道清掷地有声。
没等梁家兄弟开口,他们就被按倒在地。
左右差役都不是吃素的,况且这么多人看着,梁勤梁丰肯定跑不掉,这二十板子是一下没手软,结结实实打在了他们身上,顿时公堂之上一片鬼哭狼嚎。
梁勤瞧着比弟弟矮一些,却是个沉得住的,光是哭喊冤枉,别的一声不吭。
反倒是梁丰,咬着牙挨了几下后实在撑不住了,哭着喊着:“大人,大人!!我全招了!是有人拿了藏雪堂的药方给我们兄弟,让我们抢了藏雪堂的生意……那药方就是这么来的!”
蔡道清抬手示意,差役们停了下来。
梁丰疼得浑身颤抖,勉强跪直了身子:“大人,实在是有人故意刁难,我们兄弟原本安安分分做药堂的生意,谁知……有人丢下一封信,给了这个药方,还说看不惯藏雪堂一家独大,赚走了全城人的钱。我、我一时财迷心窍也就收了……”
一旁的梁勤想阻拦也来不及了,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弟弟。
“那先前孙霈夫妇家的儿子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梁丰眼珠子转了转。
蔡道清警告:“要是蒙骗本官,那是要罪加一等的。”
“那孙家儿子为了省钱,出门就卖掉了手里的药,随后又在我们兄弟处买了便宜的……我们私底下探查过,但凡轻症,藏雪堂给的药都差不多,吃下去想来也没什么大碍,横竖只是轻症,只要有了药,好了那是早晚的事情。”
“藏雪堂门口,有的是不愿排队又不肯多使银子的,孙家儿子的药很快就卖出去了……”
“后来,我们的药大约是药性太猛了,他身子吃不消,一下子倒了。可、可这也不能全怪我们兄弟啊!是他自己说的……”
梁丰还挺委屈。
盛娇冷冷开口:“医者,当以病患为上,这药也是能胡乱吃的?就算同为轻症,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症状,我们藏雪堂开出来的药都会根据病患的实际情况酌情添减各个药材的分量,看似一样的药包,实则每一份都不同,怎能胡乱卖给他人?”
梁丰哼了一声:“你这就不知道了,那孙家子贪恋赌坊,已经前前后后搭了不少钱进去了,他爹娘能有多少家底给他这样败的,一点药包省下来的钱,多少都能被他送去赌坊!就是多一个铜板那也是好的!”
“你当孙霈夫妇不知晓么?人家心知肚明!谁让你们藏雪堂生意太好,惹人嫉妒眼红!”
盛娇微微挑眉,一时间竟有些哑口无言。
世上竟还有这样离奇的父母。
为了这点银钱,连自己孩子的性命都可不顾。
转念一想,她唇边又划过一抹自嘲——有什么离奇的呢,她的囡囡不也摊上了这样的父亲么?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不过是换一个角色,换一个故事,骨子里卖的还是让人冰冷痛恨的桥段。
闭了闭眼睛,她沉默了。
梁丰的话彻底激怒了在场的平民。
他们的怒火差点将梁家兄弟淹了,蔡道清倒是想维护一二,可也挡不住滔滔民愤,只好将二人押入地牢,择日再将卷宗送府城,请上级审核后,再宣判。
死了这么多人,这兄弟俩八成是活不了了。
蔡道清倒是个会做事的,他又派人搜查了梁家兄弟的药堂与住处。
果然查出了那张药方,上面的字迹分明不是梁家兄弟的,而是盛娇的。
望着自己熟悉的笔迹,盛娇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
但眼下没有证据,她便当没有察觉到,按下不提。
不仅如此,梁家兄弟的家里还有好些银钱,足足装了一个箱笼,里头碎银子、铜板大钱,甚至还有银票,都应有尽有。
可见趁着这一次疫病,这二人赚的是盆满钵满。
另一个厢房里,都是乱七八糟的药材。
蔡道清让盛娇同去,看见那些药材时,她眼前发黑——这梁家兄弟竟心黑至此,用这些药材给病人服用,死一百次都不够!
突然,她在一堆破烂里看到了一样东西。
第344章 求情
蔡道清愤愤道:“这梁家兄弟好大的胆子!!”
这些哪里能算得上药材?
说是烂草根都有人信!
这种东西混到药包里,再给病患服下去,病能好得了才怪!
盛娇垂眸,趁着众人不察,悄无声息地捡起了那样让她挂心的东西,随后塞进了随身携带的荷包里。
整个动作流畅大方,全然不像是发现了什么特别线索,就连蔡道清都以为她只是在检查那些药材。
“盛娘子,让你受委屈了,这两个奸人蒙骗本官在先,本官一定会秉公处理,叫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蔡道清笑眯眯地凑上来。
这人,变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
“可……那药方究竟是谁给了梁家兄弟,这能查出来吗?”她蹙起眉尖,似乎很担心,“眼下藏雪堂已经公开了药方,还与城里各大药堂以及名医大夫们合作,还有谁这样不长眼,偷这药方有什么用?”
“谁知道呢,就像这梁家兄弟,他们平日里名声不好,药堂里的东西也很贵,是以你们寻找合作之人的时候,从未考虑过他们吧。”蔡道清捋着胡须,满是感叹,“他们医术不济,却把心思动到这上面来,你们不与他们同流合污才是正确的。”
“本官替淮州百姓多谢盛娘子以及藏雪堂各位的宽仁大义!”
场面话,蔡道清最擅长了。
总能说得滴水不漏,听得人身心愉悦。
盛娇也不揭穿,福了福,谦和道:“为人医者,治病救人是本分,民女何德何能当得起大人的一句谢……说起来,我在淮州数年,也多亏了百姓们的照拂,这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
这话很让蔡道清开心。
他夸了又夸,正要领着人离开时,外头来人通传。
“大人,门外来人,说是孙家人,他们来找梁家兄弟救命的。”李差爷顿了顿,“就是上次的孙霈夫妇。”
蔡道清笑容瞬间消失。
这里是梁家兄弟的药堂。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左右邻居街坊,附近百姓自然都听说了。
他们不敢靠得太近,却把周围的必经之路围了起来,一个个小声嘀咕,脸上还戴着面遮,那一双双眼睛里写满了好奇和不安。
这次来的,只有孙霈一人。
孙妻留在家中照看儿子,不曾前来。
见着蔡道清,孙霈忙哭着跪倒,求大人救他儿子一命。
“你还敢来见本官?上一次是不是你揣着明白装糊涂,明知道你儿子的药并非从藏雪堂买的,你还要昧着良心去污蔑人家盛娘子!”
蔡道清怒呵。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是草民猪油蒙了心!一时想岔了!那梁家兄弟说了,这样诬告那盛娘子,他们事后还会给我们几两银子,这银钱拿去给源儿看病也绰绰有余了,可、可我们也没想到,后来这病捂不住了啊!”
孙霈想起伤心事,哭得越发绝望。
原来,那一日控告盛娇时,孙霈之子孙源还没有他们所说的那样病重,一切都是演出来的。
见盛娇被关,梁家兄弟也依约给了他们五两银子,他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谁知,孙源的病情却每况愈下,吃了多少药都不见效。
他们也曾求到藏雪堂去,可藏雪堂的药童一听说他们是孙家人,便冷着脸下了逐客令,把他们直接轰走!
藏雪堂有一药童,名为焕儿,瞧着年纪不大,但却利落泼辣。
他梳着小小的童子发髻,一身青灰麻布的衣衫,戴着面遮瞧不清长相,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他当众指着孙霈骂道:“你诬陷我们藏雪堂的盛娘子,害她被关,如今我们堂内多少病患等着她救命,你可担得起这责任?你担不起,这会子瞧自家儿子不中用了,还来我们这儿喊救命?”
“真是对不住了,我们藏雪堂庙小,容不下你们这样的大佛,救不了也不会救,就请回吧!往后也不要来登门了,免得我还要费人使扫帚打你们出去!”
孙霈还未被这样一个黄毛小儿指着鼻子骂过。
当着众人的面,他一时下不来台,气得脸色紫涨,几乎要动手。
可藏雪堂门口排队的病患都不是吃素的。
盛娇在藏雪堂义诊也有段时日了,她美貌温柔,医术高超,深得民心。
听焕儿这么一说,众人都对孙霈怒目而视。
一大爷也跟着呵斥:“我说这几日怎么瞧不见盛娘子了,原来是被你这奸人所害!盛娘子多好的人啊,上回我家孙儿病了,被她扎了几针,回家吃了两剂药就好了。藏雪堂如此良心的药堂,盛娘子这么好的大夫,你也忍心诬告?你还算是个人么?”
“就是,既然当初诬告了人家,现在还巴巴地过来求人救命作甚?”另一妇人挎着篮子,翻了个白眼,“还不如回去求求神仙菩萨,你自己作孽,报应到儿子身上,怪得了谁?”
有一个人出来说话,就有更多的人站出来。
没等孙霈想好如何回击,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气得他几乎要吐血,哪里还能在藏雪堂门外守着,忙不迭落荒而逃。
他是跑了,可儿子还缠绵病榻。
儿子的命要紧啊……
没法子,他只好又寻到梁家兄弟的药堂来,却刚好撞上了蔡道清一行。
他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哭得眼泪鼻涕一把:“大人,任凭大人如何处置草民都成,还请大人网开一面,求盛娘子救救草民的儿子吧!!”
他望向蔡道清身后的盛娇,沙哑的哭声响彻天际。
蔡道清回头,为难道:“人家盛娘子被你污蔑,现在还要替你救你儿子,你这不是……哎!!”
盛娇漆黑如夜的眸子飞快闪过一抹暗芒,殷红的唇瓣微不可察地弯起,片刻后又归于平静。
“应该的。”她柔声道,“既然病患情况紧急,那我也该略尽绵力,只是……我需要准备一下,你先回去,我片刻就到。”
蔡道清赞赏不已:“盛娘子心宽似海,真是让本官佩服。”
“哪里话,大人引来孙霈,令他当众求情,我哪有拒绝的余地?”
瞬间,蔡道清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第345章 医者仁心
比他反应更快的,是盛娇脸上的笑容,越发轻快动人。
那双冰凉的眸子就藏在无边的笑意中,笼着一层淡淡的寒霜。
就这样凝望着蔡道清。
明明她什么也没做,却硬生生看得他背后发寒。
蔡道清不由得心头打鼓:难不成这女人一开始就知晓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盛娇已经到跟前福了福,说自己要回藏雪堂一趟,还请蔡大人撤了原先对她的指控,还她一个清白。
蔡道清心乱得很,忙摆摆手,差遣了两个人跟着盛娇一道去,也算洗刷了她身上的污名。
那李差爷也在其中。
一路匆忙折返回藏雪堂,李差爷欲言又止。
盛娇没看他,也没说话,面色平静。
见她突然归来,身边还跟着官衙的人,唐大夫吃惊不小,忙担心地迎上前。
“没事了,蔡大人已经还我清白,我是被诬告的,现在我去取药箱跟这两位差爷走一趟,你们别担心,继续忙你们的。”
盛娇说着,目光越过众人冲着后头跑出来的桃香微微一笑。
桃香早已眼眶泛红,高高卷起的袖子里露出两截胳膊,从小臂处就带着手套,她脸上也蒙着面遮,早就褪去了拖沓的长袖,换成了利落的短衫。
这副模样,像极了正在乡野间忙碌的女孩子。
偏生桃香生得挺肩蜂腰,光是站在那儿就比旁人精神得多。
视线交汇,桃香忍住汹涌而来的情绪,对着盛娇打了个手势。
盛娇看懂了,暗暗松了口气。
看样子这些天桃香两头兼顾,不管是藏雪堂还是自家,她都照料得很好。
取了药箱,盛娇就跟李差爷他们走了。
“盛娘子又是何必……”李差爷终于忍不住了,凑到她身边快速说了这么一句,“蔡大人是代理淮州事务的官员,你方才何必得罪他?”
“差爷这话我可听不懂了,民女又哪里敢得罪大人?”
盛娇步伐轻快,目视前方,“我不过是说了个事实罢了。”
“有些事情盛娘子完全没必要挑明的,更没必要点破。”
她侧目看去:“差爷这话是在关心民女么?”
李差爷顿了顿,立马收起了差点露馅的情绪:“哎……我也算认得你数年了,知晓你是个好女人,颠沛流离至今,多少苦日子熬过来的,如今刚刚好了些,实在是不愿见你又重蹈覆辙……任凭是什么世道,如何光景,这女人的日子总要比男人难得多,盛娘子一身本事,该是多为自个儿想想。”
“多谢差爷提醒,民女感激在心。”
李差爷没有再说什么,他们很快抵达了孙霈家。
一进门,里头扑面而来就是一股湿臭沉闷。
盛娇提前戴好了面遮,也见惯了病患的不堪之处,倒也没觉得有什么。
跟在身后的两个差爷面色一沉,另外一个差点当场吐出来。
盛娇立马让孙妻打开门窗。
“可、可……源儿说了开不得啊,他怕冷,见不得风!”孙妻手足无措,两只眼睛肿得高高的,可见没少抹泪。
“你儿子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盛娇简单利索道,“要是听你儿子的,那也不用治了,早早备了草席铺盖,准备给他办丧事吧。”
“你这娘子说话怎么……”
话还没说完,李差爷上前一步:“这位盛娘子是我们蔡大人吩咐了,过来替令郎治病的,至于孙霈……他已经涉嫌诬告,被蔡大人带走问话了。大人心善,不忍瞧一条性命就这么白白葬送,这才让盛娘子跑一趟的,若你还推三阻四的,有什么后果自行承担。”
孙妻本就是个妇道人家。
眼下丈夫不在身边,儿子又病得气若游丝,她早就没了主意。
听李差爷这么一说,她忙点头如捣蒜:“只要能救我儿,怎么都成,多谢这位娘子……”
“还不快点去开窗?”
孙妻忙不迭地去了。
盛娇又让两位差爷守在门口。
屋子里满是秽气,很容易就过了病到身上。
二人都不敢托大,立马依言退了出去。
盛娇戴好胎膜手套,掀开被子,一股更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眉尖微蹙——这是已经……烂到骨头了。
床上的男人形容枯槁,没几口气能喘的了,只能瞧见胸口微微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快速把脉相看之后,她心里有了盘算。
先把命救回来再说,很快,她手里的银针闪电般地落在几处穴位上。
原本没了声响的男人惊叫一声从床上坐起,后又缓缓倒下,眼珠子瞪得滚圆。
孙妻慌了神,呜咽不止。
盛娇却见怪不怪,施针之后,又取了两颗药丸来让孙妻给自家儿子灌下去。
到底是为了救命,做母亲的这回没有迟疑。
任凭孙源怎么挣扎,她都没松手,抱着他的上半身,一手紧紧捂着嘴,强行完成了喂药。
盛娇不慌不忙,掀开摆放银针的布包,打开了第二层。
这里头放着的,却是三把银光暗沉的小刀。
每一把都精致无比,看不出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的。
但却精巧绝伦,刀锋锐利。
盛娇拿起一把,从随身携带的药包里取出一只油纸包好的药粉,一边用一旁的烛火烘烤着,一边将药粉洒在上面。
很快,火苗舔舐着药粉,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药香。
这香味尤其霸道,竟能完全冲开满室的臭味。
孙妻惊魂未定地看着她手里的小刀:“盛娘子,你这是要……”
“令郎怕不止是得了疫病这么简单吧。”
盛娇双眸根本不看她,只专注于自己手里的刀刃。
刀刃迎着灯火散发着寒光,也点亮了她那深不见底的眸色。
闻言,孙妻脸色尴尬,支支吾吾开不了口。
“过来,给你儿子翻个身。”盛娇吩咐道。
孙妻常年做家事,也务农,力气有的是,轻而易举就将儿子翻过来,背对着盛娇。
盛娇上前掀开布料,露出了下面一大片紫红溃烂的皮肤。
孙妻愣住了。
她压根没想到儿子还有这样的伤处。
“他这是……打哪儿受的伤?”她心疼不已,惊慌失措。
“这不是受伤,这是流花疮。”
盛娇抬手,以刀刃对着疮面,又快又准地刺了进去。
第346章 显山露水
瞬间,污血与脓浆一股脑涌出。
盛娇手持刀刃,所到之处几乎无往不利,硬生生将那一大块疮面从孙源的后面剜了下来!
当见到鲜红的那一刻,她立马将早就准备好的药粉盖上去,又狠狠着劲将四周的脓血挤出,再上一遍药粉,直到鲜血浸透药粉不再流出为止。
她动作极快,没有一丝半点的犹豫。
处理了一个,紧接着就是下一个。
孙妻在一旁看得是瞠目结舌,心惊肉跳!
再看看这盛娘子,依然云淡风轻,眉尖甚至连蹙都没蹙一下。
“这些肉都已经烂了有段时日了,你照顾他这么久,就没觉得他身上味儿难闻么?”盛娇处理了一半时,轻飘飘地开口问。
孙妻尴尬不已:“……我以为病人身上的味儿都不好闻,况且他是我儿,哪有做娘的会嫌弃自己亲骨肉的。”
“这不是嫌弃不嫌弃,这事关你儿子的小命。”
盛娇有些无语。
不过想起孙妻这样的妇人大字不识一个,一辈子都仰仗着丈夫儿子生活,对她也不能要求太多。
心底叹了一声,她又问,“你儿子平日里除了去赌坊,还去别的什么不成文的地方么?”
孙妻眼眸微闪,否认了:“没有的,我儿子就是爱赌点钱,别的都很好。”
闻言,藏在面遮之下的红唇情不自禁地弯起,盛娇的眸子却依旧冰冷:“你可想好了再告诉我,这是你儿子,不是我儿子,要是因为你的隐瞒导致治疗出了岔子,最后丢了性命的是他又不是我。”
霎时,孙妻脸色更难看了。
迟疑片刻,她终于支支吾吾说了:“前段时日,城里头来了一些胡人,其中有不少年轻女子,她、她们在那醉月楼还有湖上画舫里,我儿子瞧着新鲜也去了几回。”
盛娇明白了。
不但赌,还喜欢流连勾栏瓦舍。
居然还贪新鲜,与那胡人女子勾勾搭搭,也难怪他会得这个毛病了。
其实她一看到孙源的样子就猜个七七八八。
若是疫病,绝不会是这个模样。
盛娇这些时日照顾、治疗了太多重症的疫病患者,疫病是什么样,没人比她更清楚。
剜掉了又一块疮疤后,她停手了。
将整个后背铺开,又上了一遍药,她吩咐道:“不要给他盖被子,这些伤口必须全部暴露,否则好不了,最好能让他晒晒太阳,这样能好得快些。”
“那、那他其他的地方呢?”孙妻忙问。
盛娇没回她,而是从药箱里取出了纸笔,写好一张药方递过去:“去藏雪堂抓药,拿回来煎了给他服下。他目前的情况是有法可治,可他病情拖得太久了,身子撑不住,能不能救活我不能保证,至于其他的疮疤……你好歹也要等你儿子缓一缓,等身子恢复了点元气,再处理也不迟。”
孙妻闻言,又开始抹泪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儿子……”
“有这个哭的劲头,还不如快点去抓药。”
孙妻愣了一下,忙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盛娇洗干净了手,这才从房里退出来。
李差爷目光复杂地看着她:“盛娘子辛苦了,还劳烦盛娘子随我走一趟,咱们还要去蔡大人跟前回话。”
“应该的。”
依旧是官衙。
只不过这回不在后头的厢房关押着了。
盛娇被邀请到偏房坐下休息。
虽是偏房,但这里其实是当值的大人休憩更衣的处所,一般人等无法进入。
一盏茶的功夫,蔡道清怒气冲冲地过来了。
李差爷显然已经跟他汇报了这一趟的情况,见着盛娇,蔡道清忙道:“辛苦盛娘子了,这事儿实在是叫盛娘子委屈了,都怪那刁民蒙骗本官。”
蔡道清依旧正义凛然的模样,一点看不出之前面对她时的不安忐忑。
显然,短短几个时辰,他已经平复心绪。
“蔡大人操持淮州官务辛苦,又恰逢疫病四起,其实也不怪大人。”盛娇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难得盛娘子这般大度体谅,本官很是欣慰。方才你说是我引来了孙霈,其实真是冤枉了本官了,我也只是想替盛娘子求个清白,不想却凑巧了,盛娘子误会也在情理之中。”
蔡道清捋着胡须,说得倒是坦荡。
盛娇起身见礼:“多谢蔡大人宽宏大量,没有与我这样的小女子计较。原先我也藏了些不快,说话莽撞冲动,冲撞了大人,多亏大人不与我一般见识。”
蔡道清见对方这么上道,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一番说说笑笑,夸了又夸,蔡道清又拍着胸口说原先的诬告都已经撤销,还了她清白。
略坐了一会子,盛娇告辞。
蔡道清送她到偏门外,突然来了句:“盛娘子,你与景王殿下走得近,有些事想必知晓得比外头的人都多,你可知……那冯家三公子的事?”
盛娇似乎被吓到了,回眸的瞬间眼底有些慌乱。
“大人为何好端端地提起这位?”
“实不相瞒,本官与那冯三公子有几分交情,得知他竟做出这等祸事,也是愤愤在心,只是本官不太了解细节……是以想多问娘子几句。”
盛娇左顾右盼,压低声音:“大人待民女这几日多有照顾,民女自然知晓大人的人品,这事儿我劝大人还是不要沾惹为妙。”
“噢,为何?这不就是事关陈张两家搜刮民脂民膏一事么?难不成还有隐情?”
盛娇叹了一声:“大人有所不知,这些都只是明面上拿出来给人看的,冯家背后是谁你我心知肚明,那冯三公子可是正儿八经的嫡系,光凭着这点事儿能拿他如何?殿下扣着这案子不放,是因为——”
她迟疑片刻,“冯家擅自豢养暗卫,意图谋反。”
“什么!”蔡道清吃惊不小。
盛娇似乎察觉到自己说漏嘴,小脸一白,忙退后两步福了福:“大人就当民女什么也没说,就把此事烂在心里吧。大人公正廉明,来日之路必当青云直上,又何必揽这麻烦?”
丢下这话,她匆匆离去。
蔡道清愣在原地片刻,直到李差爷过来,他才面色阴沉地收起袖子,关上大门。
第347章 投石问路
李差爷忙追问:“这盛娘子所言可是真的?那冯三公子当真……意图谋反是何等重罪,这搞不好就与当年通敌叛国的盛家一样,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蔡道清摆摆手,踱着步子走向更深处。
半晌,他才缓缓叹出一口气:“我让你在她身边试探,可有眉目了?”
“与往常一样,盛娘子并没有说出什么旁的话,倒是刚刚……她与大人说的,实在是骇人听闻、令人匪夷所思。”
李差爷脸色沉重,“大人可要想清楚了,要真是这样,咱们得提前留好退路。”
这话蔡道清深以为然。
他是听从冯钊的调令没错,这些年也对冯家百依百顺。
也多亏了抱上冯家这根大腿,他才能升得这么快。
想当年与他一样高中进士的同窗,如今又在哪儿呢?不是官场失利,早早退了出来,返乡耕田;要么就已经丢了卿卿性命,成了一缕孤魂;还有那至今仍为同僚的,却也顶着芝麻绿豆大的官职,在贫瘠穷苦的地方辛勤耕耘,哪怕政绩做得再好,也一样收入微薄。
蔡道清很明白其中的关键,更明白自己一条小命的重要性。
李差爷一番话说进了他的心坎里。
“我说呢……为何要将我调来淮州代理这些官务,原来是为了这些麻烦事。”他叹了一声,“就算那盛娘子所言不能全信,但也绝不像是冯二公子说的那样轻描淡写,什么搜刮民脂民膏,你也不懂其中的门道!”
蔡道清压低声音,轻轻在李差爷耳边说了什么。
下一刻,李差爷脸色大变:“竟还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一点都没听过?冯大人这样做未免有些太过了吧……”
“你轻声些!”蔡道清似乎有点不满他的莽撞,“不就是增添点额外的征税名目么,这种事情又不算什么,冯大人也是知情的,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若不这样做,你道那些白花花的银钱如何流向京城,流进冯府?”
他捋着胡须,“哎!只可惜,底下的人太贪了,原本每户收百余钱的,被他们收了一千钱,这累积起来自然惹得哀怨丛生,凡事过犹不及,这道理你也当明白。”
李差爷一阵唏嘘,忙不迭地点点头。
“那咱们眼下该怎么办?”
“呵,能怎么办,查清案件,审明关键之处,再呈交景王殿下拿主意便是。”
蔡道清脑袋清楚得很,张口就来,“我横竖只是个代理之职,而你又只是个差役,任凭天大的事情都轮不到咱们俩来顶着。给我书信的,是冯二公子,如今坐牢的,是冯三公子……这,还不一目了然么?”
他说着,眯起眼睛,笑得了然。
李差爷暗暗腹诽:这有权有势的人家也不好待啊,亲兄弟之间还能闹到这地步……
转念想起那所谓的豢养暗卫,意图谋反几个大字,他又觉得脖颈之后凉飕飕,忍不住缩了缩,心下越发赞同蔡道清所言。
是啊,能躲就躲了,横竖进去的是冯家自己的儿子。
暮色沉沉,余晖洒尽。
桃香手持一盏油灯,等在门外,翘首以盼。
不知等了多久,她远远地瞧见一辆马车过来,那车帘子掀开一半,露出里头那双熟悉的眉眼,看得她眉开眼笑,都不愿挪开眼睛,只往身后大声招呼了一句:“咱们娘子回来了!”
霎时,宅院内热闹起来。
盛娇下了马车,桃香忙不迭地迎上前。
进门要熏艾,洗手,换衣,一步都马虎不得。
桃香没开口,眸光深处隐隐而动,都是期盼已久的不安与高兴。
待一切收拾妥当,盛娇才有功夫坐下来吃口茶。
一尝茶水的滋味,她笑了:“唐大夫又改过方子了?”
桃香赞道:“真不愧是你,就这一口便能尝出来了,不像水芹水蕙她们几个,尝了一口就说苦得紧,偏说不是茶是药。唐大夫说了,原先娘子的方子就很好,只是如今天气热了,暑气蒸腾而上,难免对病患不利,也失了原先的效用,便改动了其中两样药材,我尝着药味重了些,但喝惯了也就还好。”
她一面说着一面利落地帮盛娇铺着褥子,又换上了一床细软透凉的草席。
盛娇让她别忙活,一会儿自己动手就成。
桃香却道:“娘子先前受了那么多委屈,还不忘那些重症的病患,我又不如娘子通晓医理,能治病救人,能为娘子多分担一些我这心里也舒坦好多。好了,你过来瞧瞧,可还好?”
她笑眯眯地抬起眼眸,身后是已经收拾妥当的床铺。
盛娇上前摸了摸。
只觉得那草席柔软却不粗糙,仔细一瞧,上头编进去的部分都被仔细打磨过,当真触手之处便是温温凉意。
草席之下还铺垫着一床褥子。
似乎与平日里用的不太一样,她又伸到草席之下轻轻试了试,惊讶道:“你将原先的褥子改了?”
“对呀。”桃香一看自己的心意被对方瞬间了然,快活不已,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原先的褥子怎么能用,那是冬日里用的,垫在下面又热又闷,怪不透气的。我看董娘子这两日忙着做小褂子小鞋子什么的,她手倒巧,用了薄薄棉布配了棉絮压在里头,每一片棉絮都被撕得轻薄得很,就这样一层层叠上去,又轻巧又保暖,我也就学了来。”
她拍拍床边,“你的褥子就是我第一件成品,如何?”
盛娇听了,心中大为感动。
改一床褥子可要比做一件婴孩的小褂子难得多,也累得多。
自己不在,桃香就要出来独挑大梁。
一边要照顾宅院里的一应日常,一边还要去藏雪堂帮忙。
更要兼顾自家众人不能被疫病染上。
这份心细、这份用心,非常人能及。
都这般了,她居然还能抽空为自己做出这么一套褥子来。
盛娇一时间情难自已,张了张口道:“确实好。”
顿了顿,她爱不释手地摸了又摸,又夸,“真的是好,怎么这样好呢……是我福气好,能有你这样好的妹妹。”
桃香耳根一红,羞涩垂眸。
她又想起什么,忙道,“对了娘子,今儿有两趟药材送来,藏雪堂都快堆不下了。”
第348章 感谢
“都是咱们先前与汪老板定好的药材么?”
“有一半是,另外一半是景王那头的人送来的。”
盛娇眼眸微动,心下觉得好笑。
表面上看是两批药材,其实人家汪老板这是送了第二批了,要是全指望魏衍之,怕是如今淮州还要多添不少冤魂。
她摇摇头,越发肯定了魏衍之靠不住的事实。
正说着,外头柴妈妈来说,说董娘子那边饭已经得了,让娘子与桃香过去吃呢。
正是夏日,屋子里头难免闷气。
董娘子便让牛吉与利海在天井里头支开了两张小方桌,供大家吃饭。
因疫病的缘故,宅院里一日三次熏艾,是以蚊虫也少了很多。
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头吹着晚风,用着家常可口的饭菜,真乃舒心惬意。
饭桌上,摆着几样小菜,一碗煮得粘稠的白粥,另有一大盘各色馒头花卷。
水菱说了,这是董娘子想出来的新玩意。
用各种豆粉、苞谷粉、高粱粉做出来的,与那白面混在一起,更添风味,还能多做出好些吃食来,瞧着都新鲜不少。
盛娇知道,这是乡野民间惯用的做法。
谁家能顿顿都吃白面呢,能这样掺在一起吃个饱就很不错了。
董娘子见盛娇吃得香,一颗悬着的心也算放下了。
用罢了晚饭,几个水丫头还想围着盛娇说话,都被桃香虎着脸一个一个挡了回去。
桃香严肃道:“娘子身子还没好呢,原先为了照顾病人自个儿都累倒了,这会子刚回来且让她好好休息才是,咱们都是自家人,往后有的是说话的时候。”
几个水丫头立马听进去了。
不但听进去了,还端茶送水,替盛娇将屋子里的一应活计都料理清爽。
看得盛娇大为惊讶。
自己不在的这些时日里,不但桃香成长惊人,就连这几个小的都这般伶俐干练。
“她们也不小了,这些时日跟在唐大夫还有焕儿身边帮忙,竟也学了不少。”桃香抿唇一笑,望着几个妹妹的背影,目光满是欣慰,“尤其是水菱丫头,我一时没个察觉,她竟学得有模有样,娘子你不在的时候,她被唐大夫夸了两回呢。”
桃香一脸骄傲。
盛娇也欣慰不已:“到底是大了,又经了事情,这样很好。”
女孩子,不管出身如何,不管门第怎样,就该这样自强不息,处处焕发生机。
哪怕野草扎根于乱石,也能向阳而生,灿烂芳华。
回家后的第一夜,盛娇睡得很踏实。
睡得早,醒得晚,一觉起来已经日晒三竿了。
用了江舟的药后,她已经好全了。
起身挂起床幔,只觉得鼻息间多了几缕微不可察的清冽馥郁,盛娇凝神细细闻了闻——确实是熟悉的香味,不过现在已经散得很淡很淡。
要不是自己常年辨别药材,练就了出来,怕也很难闻出。
这江舟……怕是半夜来过。
昨日的药材到了,需要盛娇亲自打点过目,再一一收入库房。
是以,草草用罢了饭,她就出门了。
董娘子追了出来,塞给盛娇一只油纸包,还有一只食盒。
“藏雪堂那头忙得很,时时刻刻停不下来,这食盒是给唐大夫的,这单独的一只是给娘子你的。”
盛娇立马明白了董娘子的意思。
对方不知晓自己和唐大夫的关系,还以为盛娇是在藏雪堂帮忙。
董娘子自然想多帮着自己人,是以送一个食盒给唐大夫,好给盛娇多刷点好感。
“我替唐大夫谢谢你,你如今肚子都大了,平日多歇歇。”
“不妨事。”董娘子摆摆手,“若是不成我就歇着,这会子我精神得很呢,要是一日不动整天懒着,反而觉得骨头痒得很,怪不舒服的。”
董娘子又道,“桃香还有水菱她们一早出门时就带了吃的,娘子尽管放心。”
“好。”
盛娇心头暖暖的。
不知何时起,她的这个小小宅院竟越来越有一个家的模样了。
贴心,温暖,关键时候她们都卯足了劲儿给予彼此支撑与依靠。
萤火虽弱,但若是聚在一起,却能生生不息。
藏雪堂内果然忙得很。
见盛娇来了,唐大夫先是细细观察了她的脸色,随后松了口气:“药材都在后头堆着,我已经先查了一遍,都不错,都是上好的品质。”
“只是……我要给景王殿下结算银钱,他们的人却怎么都不收。”
盛娇:“不妨事,他的钱等疫病过去了,一并算清。”
说着,她去了后头摆放药材的厢房。
左侧的是汪老板送来的,右侧的是魏衍之的手笔。
两边比较,药材的品质不相上下。
大约是憋着一口气,魏衍之这一趟送来的,尤其多、尤其足,只不过……她眸色沉了沉,还是更看中汪老板那一边。
这就像是提前知晓了考题,汪老板送来的都是藏雪堂后来分配得用的药材。
不但种类合适,品质很高,且分量充足,每一样都恰到好处地让盛娇满意,这说明人家汪老板对如今藏雪堂的接诊情况了如指掌。
而魏衍之那头呢,送来的还是之前那些。
人嘛,用不用心的,一目了然。
盛娇很快就让人理清了这些药材,转身去了另外一边的厢房。
经过数日的治疗,厢房里的重症病患比之前好多了,很多人退去高热,已经可以自行用药用饭,情况大好。
又是一连三四日的忙碌,这一天盛娇刚从厢房出来,只见桃香满脸兴奋地过来,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欢喜:“娘子,你快点去门口瞧瞧!!”
盛娇大为不解。
跟着桃香来到藏雪堂门外,只见外头围了好些老百姓。
他们一见盛娇出来,忙齐刷刷跪在地上,不断作揖磕头,异口同声道:“多谢盛娘子救命之恩!”
人之多,声势之浩大,就连盛娇自己都没想到,一时间愣在了当场。
唐大夫笑得宽慰,眼眶微热:“他们都是经你之手治好了的人,听说是你提前给了药茶,又是你制定了方子,这不……大好了之后就一齐来道谢。”
盛娇喉间紧了紧,顺阶而下,扶起前面跪着的妇人,对着众人柔声道:“快别多礼,你们这样……我怎么担得起?快快请起!”
第349章 万民感恩书
这些人却怎么说都不愿起身。
没法子,盛娇只好道:“其实真要论感谢,应该感谢藏雪堂的唐大夫,还有景王殿下……若无唐大夫医术保驾护航,若无藏雪堂上下齐心合力,光凭我一人又能成什么事?”
“当然,更重要的是景王殿下送来的药材!”
“原先我迟迟未能拿出方子替大家伙看病,就是因为咱们淮州地界有些药材缺得紧,若不是景王殿下体恤爱民,即便是通天的本事,怕也难前行一步。”
她顿了顿,又莞尔,“来淮州数年,承蒙各位乡亲父老的照顾,盛娇感激不尽。此番疫病,也是我想投桃报李,回报各位一二,若承受了各位的感激之情,岂不是……叫我白费了这些心思?不如,咱们去感谢真正应该感谢的人,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
显然,他们已经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只是……感激景王殿下?
他们又能为高高在上的亲王做什么呢?
盛娇眯起眼眸:“古有万民伞,丰名碑,今儿到了我们淮州,不如请书一封感恩景王殿下的恩德仁善,你们再按上手印,一齐呈上去,让殿下收获一份美名,岂不妙哉?”
众人一听,眼睛都亮了。
是啊,景王殿下什么都不缺,缺的不就是这样一份足以流芳青史的功绩么?
“回头咱们淮州知州上任了,再请那位大人将殿下的功绩写进淮州州志,大家觉得这法子可好?”
这话一说,众人再无不依的,个个面露喜色。
“还是盛娘子想得明白。”
“这法子真好呀!殿下一定会喜欢的。”
“多谢盛娘子!”
一番说辞后,大家很快推举了淮州当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来写这封万民感恩书。
这老者是多年前的进士,后来也做过几年官,年岁大了之后便告老还乡,回到淮州。此番疫病中,老者一家上下十余口,有五六人染上疫病,这一回竟全都安然无恙,痊愈归家,由他来写最是合适不过。
很快,一封万民感恩书送到魏衍之的案前。
洋洋洒洒,足有千余字。
文章流畅且措辞诚恳简约,更要紧的是,下头一半的纸张都密密麻麻按下了赤红的手印,一眼望去鲜艳夺目,让人的心都忍不住火热起来。
这可是当朝迄今为止第一封万民感恩书。
魏衍之的亲信与下属没有不开心的,这是莫大的荣光与功绩!
可魏衍之却喜忧参半,心思复杂,一时间思绪百转千回,脸色僵住了。
赖晨阳原本也很高兴,可一抬眼瞧见自家主子这么个表情,他连忙收敛起不断上扬的嘴角,低头拱手道:“殿下,可是这万民感恩书有什么不妥?”
魏衍之缓缓摇头:“并无不妥,这很好,非常好……”
超出了他想象之中的好。
可就是好得太多太快了,让他有些不安。
赖晨阳又回:“殿下,属下已经亲自打探过,这封万民感恩书是盛娘子主动让他们写的,这些老百姓原本是去感谢盛娘子的,是盛娘子说明了那些药材都是殿下的手笔,淮州百姓才送上了这封感恩书。”
他的意思很明确。
就是想告诉自家主子,这是盛娘子暗中推波助澜的结果。
别看盛娇表面上对魏衍之冷冷淡淡,拒之千里。
可真正有好处的时候,总不会忘记他。
说到底,若非心中有情,割舍不下,盛娘子又何必这样做?
这话一出,魏衍之凝紧的眉间松缓了不少,嘴角微微上扬,面露霁色。
“收起来吧,回头与奏折一道送回京城,快马加鞭,莫要延误。”
“是,殿下。”
魏衍之心情大好,挥毫落笔之时都极尽畅快淋漓。
却说盛娇这会儿又提着药箱去了孙霈家中。
隔了几日,孙源养得还是不行。
给他一把脉,又查看了一下伤口,盛娇面沉如水:“你这几日没有照顾好你儿子么?为何气血还是这么虚?我给你的药可有一顿不落?”
“这……”孙妻面露难色,“我也想日日顿顿不落下,可我这儿子自小就吃不了苦的,任凭什么汤药,只要苦的,他就是不爱吃……偏娘子这药也太苦了些,我给他备了蜜饯都吃不下。”
“你这意思是怪我喽?”
“哪有,盛娘子别误会。”
孙妻忙收敛起刚刚的情绪外泄,又陪着笑脸,“还请盛娘子重新开个药方来,最好没那么苦的,我瞧这几日他精神了不少,还能喝汤吃粥什么的,胃口还不错,人也清醒,想必是盛娘子的医术高超。”
她夸了又夸。
可惜,盛娇脸上没有半点波澜。
缓缓合上药箱,她起身道:“你另请高明吧。”
“欸……盛娘子,盛娘子!!你怎么说走就走了,你留步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儿子还好好的,他本就是你治的,你为何不治好了他再走?有你这样做大夫的么?”
孙妻急了,一下子追上去拦住去路。
大约是早就看盛娇不爽了,她开口就是一连串的指责。
“我原先瞧着你一个女人家在外头抛头露面的,没个男人管着你怕是不行,今儿瞧瞧还真是这样,你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你等我男人回来了,让他给你说道说道!”
盛娇冷冷睨着她:“我给你开的药,你都没给你儿子吃,这会子来怪我不好?孙家媳妇,咱们说话做人都要凭良心的,大夫给你开了药你偏不吃,身子养不好,还怪大夫不负责,天底下有这样蛮横无理的道理么?”
“药太苦了,叫人怎么吃?”
“良药苦口的道理就连三岁孩童都知道,敢问你家公子今年贵庚,竟还不如那无知小儿?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心里没数的么?都成那个样子了,还挑嘴嫌药苦,那希望他下了黄泉后别嫌孟婆汤不好喝,底下的神鬼仙佛可没我这样好说话。”
盛娇冷笑一声,回敬了好几句。
孙妻被怼得哑口无言,下一刻又慌又气。
见对方真的要走,她一时慌了神,冲到门外对着左右街坊大喊:“你们出来瞧瞧,给评评理,这女人骗了我家药钱,如今治不好我儿子就想走!这就是个泼皮无赖!!”
第350章 越来越不入流
孙妻的嗓门大,这么一吼,四周邻居都被惊动了,纷纷出来看热闹。
其中有不少人认得盛娇。
“孙家大娘,你该不是搞错了,盛娘子医术可好了,原先在藏雪堂义诊我家婆婆的老毛病就是被她治好的。”
“我家小子先前染了疫病,也是盛娘子治好的。”
“盛娘子和气得很,上回咱们要感谢她,她还让咱们去感谢景王殿下。”
“听说了吗,那位殿下得了万民感恩书可高兴了,还说要开放淮州官府的粮仓,给咱们老百姓添些白面粮米呢!”
“这消息你打哪儿听来的?”
“我夫家小叔子就在官衙里当差役,他说的。”
“哎哟,这可比给银钱要好得多呀!”
“听说那粳米白面吃着可养人了,若能一家分得几斤,也给我家小子尝尝鲜儿,天可怜见的,他都长到五六岁了,还没尝过这滋味呢。”
听着邻居们越扯越远,孙妻脸色越发阴沉。
“你们都行行好吧,我家里可是要人命的事情!!你们给我做个见证,这盛娘子绝对没安好心,这会子她想走门都没有!!”孙妻发作起来,又是一嗓子吼得众人安静下来。
盛娇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急不躁,不慌不忙。
一婆子捂着心口,瞪起眼睛:“你号丧呐,这么大嗓门!你家儿子什么病我们又不知晓,再说了,盛娘子一句话都没说,就你逼逼赖赖也不嫌烦!”
这婆子素日里就与孙妻关系不睦,常有摩擦。
今日一见对方倒霉,更不愿帮忙。
盛娇见缝插针,开口说明情况。
三言两语解释清楚后,她看向孙妻:“我上次走之前就说了,你儿子身子亏空得厉害,所以身上的疮疤不能一次清除,这几日休养生息,务必时时警惕。餐餐要吃饱,汤药顿顿不能落,结果呢……你却依然依着你儿子的性子来,他嫌药苦就不吃,全然大夫出来担责任,我倒想问问你,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大夫给你看病开药,你连药都不吃,还怪大夫医术不好。”
“依我说,盛娘子就是太好心了,就不该纵着,给他灌下去了事。”
“你还不知晓孙家大娘宠儿子,啧啧啧,恨不得含在嘴里呢!真要给他灌下去,要是呛着了,大娘非得心疼死,回头找你算账你就快活了。”
众人又是一番嘻嘻哈哈,笑得孙妻双颊涨红。
盛娇见差不多了,摇摇头道:“你儿子的情况我已束手无策,你另请高明吧,若要再纠缠,别怪我不给你留脸面,便是去官府告上一告,我也奉陪到底。”
孙妻咬牙不吭声了。
有人插了一句:“这孙家儿子得的是什么毛病啊?”
盛娇垂眸,想了想道:“这病远比疫病更凶险,你们离得远一些。”
话音刚落,方才还在看热闹的众人瞬间如潮水一般退去,跑得一个不剩。
那婆子更是直截了当,关门的同时还不忘冲着孙妻啐了一声:“我早就知道你那儿子不成器,天天往那地方跑能干净得到哪儿去……”
孙妻:……
盛娇回了藏雪堂。
桃香凑上来问了两句,得知孙源没得救了,她一阵咋舌,紧接着冷哼一声:“不听大夫的话还想病好,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我还想不上工就有银钱拿呢!”
盛娇忍俊不禁。
淮州疫病渐渐稳住,病患也逐渐减少。
又隔了几日,重症病患少了一大半,藏雪堂众人顿觉轻松很多。
这一日,一辆马车停在藏雪堂门外,说是淮州城里一位富贵人家的太太特请盛娇过府诊脉。
这位太太先前也是在盛娇处看过病的。
盛娇还记得她府上的马车与奴仆。
桃香见状擦了擦手就要跟上,却被盛娇拦下。
“藏雪堂里现在还离不了人,你留下帮帮唐大夫,我去去就来。”
“这……好吧。”
既然是女眷要看病,想必去的人越少越好。
这一点桃香心知肚明。
盛娇上了马车,一进去,门就从外面锁上了。
她看着马车里的人,清透乌沉的眸子没有半点惊讶,反而很有礼貌地弯唇笑道:“好久不见了冯二公子,今日怎么有这闲情雅致诓骗我出门呢?”
冯成康眉色阴沉,目光凝在她身上。
“你早知道是我?”
“算算时候也差不多了,自从那一日之后,冯二公子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你很耐心,但拖到今日你的耐心也该磨光了。还有一点……”盛娇垂眸轻笑,“女子相看大夫,就比如要请我这样的暗芳娘子,大多是暗中进行,或晚间或提前下帖子约我过府,而不会像今日这样派一辆马车就过来。”
“如此胆大,毫无顾忌,多半是男人才有的行径。”
她一锤定音。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上了我的马车?”他薄唇微启,有些不解。
“就算今日不上你的马车,以冯二公子的性子,我怕是逃不过这一回,既如此又何必惹得冯二公子多费功夫,搞不好还会让我自己受伤。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我可不做。”
她轻快的语气里透着清冷。
瞧着最是娇艳明丽的模样,骨子里却有这样强烈的反差。
越是看透,越是让人欲罢不能。
盛娇其人,总是有这样的魅力惹得男人为她心猿意马,她还偏偏不知收敛。
他喉间上下动了动,刚要开口,却又听盛娇道:“这东西……是从你身上掉落的吧,如今物归原主。”
定睛一看,她略带薄茧的掌心里放着一小节金丝布料,显然是被撕扯过,无意间滑落的,只有一截青丝的那么点儿大。
冯成康想到了什么,顿时呼吸一沉。
这样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盛娇的眼睛。
她轻笑着,将金丝布料摆在她手边的茶案上:“这是在梁家兄弟的地盘上发现的,很小很细的一点点,要不是我对药材了如指掌,怕也不会看到。冯二公子竟与梁家兄弟有来往,实在是令人惊讶,以你的身份怎么也不该沦落到与他们同流合污吧……”
说罢,她叹了一声,“冯成康,用这样的法子来对付我,你的手段真是越来越不入流了。”
第351章 哪位殿下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那桌案上的茶盏都跟着跳了两下,原来是冯成康怒极,一巴掌拍在桌案上。
这巨大的声响却没有吓到盛娇。
她依旧温柔如水,浅浅笑着,凝视着冯成康的眼神中透着几分嘲弄。
好像刚刚这样的举动很是幼稚可笑。
冯成康咬着牙:“不入流?对付你这样的人,还需要什么入流,你也配?”
盛娇轻叹:“我以为,冯家出来的公子不说品格高洁、才绝惊艳,也该颇有手段,可惜了……冯二公子真如我当年说的那样,其实你与冯嘉玉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是养在冯家羽翼之下的公子哥儿,离了父亲的庇护,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盛娇!你真当我不敢动你?!”他眯起眼眸。
“你当然敢,你还敢把我打入地牢,还敢对我用刑,你有什么不敢的?”
她轻飘飘地说着,以袖掩口,挡住了殷红上翘的嘴角。
“这一趟是去哪儿呀?还是去地牢么?”她轻快地问,“念在与你相识一场,你也帮过我的份上,我给你一个提醒……我刚刚病愈,身子骨还不如之前,你下手可要轻一点,别弄死了我回头你不好跟殿下交代。”
一听这话,冯成康越发恼火:“你真以为景王殿下对你痴心不改?你就算如今回到殿下身边,也绝不可能是正妃,只要不是正妃,那就是任人玩弄、说丢就丢的玩意。”
“这么说来,冯华珍也是任人玩弄、说丢就丢的玩意喽?”
盛娇微微瞪大眼眸,“当年冯家千金有多受宠,大家都看在眼里,怎么……你早知你妹妹要成为这样的玩意,你都不拦着点的么?啧……我算是明白了,冯家姊妹兄弟的情分也就这样,你可以陷害栽赃你的亲弟弟,自然也能看着你唯一的妹妹去做那供人玩乐的玩意。”
“你——”
这女人伶牙俐齿,脑子活络得吓人!
稍不留意就能被她绕进去。
且她说的话,都是基于冯成康刚刚所言。
称得上有理有据,反而让他不知如何反驳。
“我如今与景王殿下清清白白,你可以污蔑冯嘉玉,可劲儿给他泼脏水,但请二公子切记,魏衍之可不是你弟弟,污蔑皇族亲王该当何罪,应该不需要我告诉你吧?”
冯成康:……
这下他彻底无话可说了。
眼前的女子看似玲珑温婉,明艳绝丽。
浅浅一低头,却不是娇羞,而是隐藏起自己的锋芒。
他该拿这样浑身是刺的女人怎么办?
杀又不能杀,折磨就更不可能……盛娇身负皇命,他必须留她一条命好回京与那周江王世子完婚。
原本以为用几个病患闹事就能困住她,谁知……还是棋差一着。
不但没成功,还被她狠狠羞辱一番。
念及此,他握紧了拳头,小臂上青筋乍起。
目光所到之处,是盛娇盈盈的身姿。
她跪坐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身着白底青花的窄袖短衫,腰间系着青墨色的棉布腰带,青丝如云,发髻间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一根样式简单的梅花银簪。
这一身称得上粗布荆钗,难登大雅之堂,可偏偏她就静静端坐在那儿,从背脊到后腰纤瘦挺直,好似一株亭亭玉立的兰,静谧亭直,大有翩翩君子之态。
冯成康知道,这是京城贵女自幼养成的习惯,这是规矩,更是高门世家的风范。
冯成康更知道,放眼京城,也只有盛娇可以将这份儒雅清隽,诠释得恰到好处又自然而然。
并不刻意,就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是以,哪怕她穿成这样坐在那儿,也能衬得其他贵女黯然无光。
马车还在往前走,马蹄阵阵,嗒嗒作响。
盛娇见他不说话了,轻叹道:“冯二公子,我事情还多着,没空陪你在这儿闲坐着,你要是有事你就直说,一个大男人本该顶天立地,坦荡直白,怎么到了你这儿反倒扭扭捏捏了。”
“我只想问你一句,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他咬着牙,终于问出口。
“什么结果?”她微微挑眉。
“把冯华珍和冯嘉玉的命赔给你,这够了么?”
盛娇微微瞪大了眼睛,眼底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片刻后,她就恢复如常:“冯二公子这话听起来像是无知幼童的发泄之语,什么叫把冯华珍和冯嘉玉的命赔给我?我要他们俩的命做什么?”
“你不就是恨冯华珍抢了你的位置,恨她夺了你的一切么?把她赔给你,你就该消气了。至于冯嘉玉……他本就资质一般且冥顽不灵,或许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也未可知,要这两条命也该让你消气了。”
冯成康说得极为露骨,“我知道,景王殿下没有忘记你,他对你依然有情。等你返回京城,那更是他的地盘,就算你嫁为人妇,他也能让你成为他的女人!”
什么周江王世子,那在景王殿下跟前根本不值一提。
“我动不了你,也不想与景王殿下、太子殿下对着干,还请盛娘子高抬贵手,不要再盯着我们冯家了!”
一口气说完,他脸色有些涨红。
盛娇漆黑如墨玉的眸子凝视着他,似笑非笑。
突然,他心头划过一抹寒意。
有什么东西快到抓不住,一瞬即逝。
远处,有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盛娇开口:“我好像从未说过我方才口中的殿下,指的一定就是景王殿下吧。冯二公子这先入为主的性子还是要改一改,免得日后吃了大亏。”
语毕,突然几声惨叫,外头驱车的车夫就被打落在地。
车马重重颠簸了两下,停稳了。
只听一声娇呵:“盛娇在里面吗?!”
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平川公主。
霎时,冯成康脸色突变,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盛娇弯唇轻笑,抬手撩起帘子望出去:“公主殿下,我在。”
定睛一瞧,外头那骑着枣红骏马,一身劲装的女子,不是平川公主又是谁?
盛娇刚下车,怒气冲冲的平川公主一扬鞭子,将马车的窗框劈开一半!
这一幕来得太快,快到冯成康甚至都来不及跪在她跟前赔罪解释。
第352章 惨烈
“冯成康,你好大的胆子!!”
平川公主一改往日的慵懒,峨眉横竖,用鞭子指着他。
他忙不迭跳下马车,单膝跪在她跟前:“殿下恕罪,请殿下听我解释——啊!”
话还没说完,平川公主就给了他狠狠两鞭子。
他躲开了第一下,却没能躲开第二下。
鞭子的尾锋从他的耳根脖颈擦过,在下颌到脸颊处留下鲜红一抹,霎时一片火辣辣的疼。
平川公主勒紧手里的缰绳,那烦躁不安的枣红马围着冯成康来回踱着步子,她冷冷道:“还不快点给我滚回去!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准离开你住处半步!”
“殿下!”冯成康惊呆了。
可平川公主哪里愿意再听他的话,直接让近侍给盛娇牵来一匹马。
平川公主问道:“你的骑术没落下吧?”
“还行。”
“好,随我回御府院,我们慢慢说。”
“遵命,殿下。”
平川公主一扬鞭子,纵身飞逝,顿时奔出去老远。
盛娇侧目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冯成康,轻轻笑了,一言不发紧跟而上。
望着那一前一后两个背影越来越远,冯成康狂躁的心却不曾安静。
到底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这样?
平川公主连听都不愿听一句,只顾着救下盛娇。
救下了人,就把人带走,甚至还为了盛娇对自己动手。
一时间,他茫然了。
御府院内如今住着两位殿下,皆是皇亲血脉,他们竟然不约而同都护着盛娇,更不要说那偏殿里的新晋侧妃,一样也是站在盛娇那边的。
这女人……到底有什么好?
值得这些人都护着她?
心底热乎乎的,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
冯成康都有些自问自答了:“她的好,不是很明显么……”
几匹快马飞驰,很快抵达了御府院。
进了偏殿大门,左右奴婢忙上前伺候着,尤其吕嬷嬷。
见平川公主归来,她结结实实松了口气,红着眼睛替她褪去了外衫斗篷,又赶紧把她请到屏风后头,更衣梳洗一番。
盛娇就等在外面。
今日平川公主归来,一样也在她的盘算之中。
那一日得知温川殿下的噩耗,平川公主根本坐不住。
让盛娇一番打点,她就找了个借口,说是出城游玩,其实是带了一队精锐亲信,直奔另一个州县。在那里,安放着被救上来的、温川殿下的尸首。
平川公主根本不知道盛娇是如何做到的,也不想知道。
她满心满眼,都是去见姐姐一面。
不亲眼看到,她如何能信这一切是真的?疼她护她的温川姐姐难道就这样没了?
不,她不相信!
快马加鞭,昼夜兼程,一路上她几乎没有合眼。
等见到姐姐的尸首时,平川公主彻底崩溃了。
尸身被特殊药液浸泡过,并未腐烂,但……却更显出温川身上的伤。
那衣衫沾满了泥浆,早已看不出原先的颜色,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好皮肉,甚至紧紧攥在一起的双手都被冲压得烂成一团,青丝被扯下大片,几乎能看见血肉模糊的头皮……最让平川无法接受的,是姐姐胸口一大片血染的窟窿,那是被兵器狠狠贯穿过才留下的。
临别前的温川虽依依不舍,但却美貌动人。
她是活生生的!
可再见到,她却成了榻上的一具早已凉透了的尸体……
死得这样惨烈,这样触目惊心。
闭上眼,平川公主展开双臂,任由宫人们伺候着。
眼皮微动,回想起来的却只有姐姐那张脸,生死交织,不断重演,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耳边嗡嗡,好一会儿她才听见吕嬷嬷在说话。
“殿下,殿下……”
平川公主撩起眼皮。
“殿下,盛娘子还在外头等着,可是要让她进来说话?”
“请她进来,你备好茶点,让其余的人都退出殿室之外。”
“是。”
泛着深红而沉重的大门被缓缓关上,听枫还有些不解:“殿下这一去就是好几日,一路上也没怎么休息,为何不好好歇一歇再见那盛娘子?横竖盛娘子如今只是良民,殿下想见随时可以,这般折腾……”
吕嬷嬷给了个警告的眼神。
听枫立马不敢开口了。
“这是殿下的意思,我们照做就行。”点墨低声道,“殿内已经燃了焚香,提神醒脑的,吕嬷嬷也备了安神的茶水,殿下自有主意,难不成还让殿下听你的么?”
听枫吐了吐舌尖,嘟囔着:“我也只是担心殿下……”
殿内,平川公主熬红了眼睛,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那架势不像是在吃茶,反倒像是以茶代酒,想醉了心头之苦。
“殿下已经亲眼看过了,很抱歉,我不能亲自过去替温川殿下整理遗容,怕是温川殿下的模样不是很好看吧。”盛娇柔声道,字字句句都透着诚恳的歉意。
平川公主如何听不出来。
她闭了闭眼睛:“她的致命伤应该不是被泥石流掩埋吧,她……被何人所杀?哪一方的人?是东楼国的么?”
“东楼的人再胆大也不会拿上朝天国和亲的公主下手,这要是传开了,他们还如何铺垫,如何养精蓄锐?”
“这么说来……是我们自己人喽?”
平川公主怒极也痛极,每一个字说出口都疼得她想要发作。
“什么是自己人?”盛娇抬眸,直视着她的眼睛,“殿下生于皇家,长在深宫,若以民间的说法,宫中皇后、贵妃、嫔妾们都是自己人,她们所出的皇子公主都是殿下的姊妹兄弟,一样也是自己人。但殿下心里清楚,若真拿他们当自己人,怕是殿下根本活不到今天。”
她望向窗外,目光深远。
“那把高高在上、集中了天下皇权、九五之尊的宝座,底下每一层阶梯无一不是堆满了皑皑白骨。自己人,谁是自己人,殿下可分得清?”
平川公主沉默了。
盛娇吃了两口茶,捋着袖口缓缓放下。
“这件事的主导恕我不能与殿下明说,因为说了也无用,殿下若不能见到证据,是不会相信我的。我对殿下只有一句忠告,那就是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
“温川殿下之死会带来怎样的后果,谁又是最终的得利者,这一点我可改变不了,还请殿下静观其变。”
平川公主抖着手,与她四目相对。
第353章 无情
眼前的女子未施粉黛,白净如玉的脸上波澜不惊,根本看不出太多情绪的端倪。
尤其那双眼睛,越发深邃如渊,叫人一眼就能沉溺。
平川公主张了张口:“……好,我看着。我姐姐尸身……”
“殿下放心,旁的不说,我的医术还是拿得出手的,配置药方保全温川殿下的尸身不腐不败,这一点我有信心。”
听了盛娇的话,她松了口气。
咬着牙关,又一饮而尽,她才淡淡道:“不管怎么说……我要把姐姐接回京城,要让她入土为安。她是为了大安为了我,才去和亲的,如今横死异乡,我怎么也不能叫她一缕芳魂无安身。”
盛娇:“好。”
正对坐着又饮了一杯,外头点墨来传话。
“殿下,冯成康求见,他已经跪在殿外了。”
平川公主刚才稍稍平静的情绪,又起波折。
她冷冷道:“本宫让他好好在住处待着,他又来做什么?本宫身边可没有这样不听话的人,你告诉冯成康,既然不愿成为本宫的人,那本宫也没什么好留他的,往后让他好好做官当职,这段往事就算了吧。”
点墨:“是,殿下。”
听着外头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远去,盛娇微挑眉峰:“殿下这回这么快就玩腻了?”
“哼,冯家二郎,也不过如此。先前吹得那样好,什么人中龙凤,京内难得一见的英才,还不是眼底只有权势富贵的奴隶,要我说……冯家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平川公主摇摇头。
“殿下好生无情,我瞧那冯二公子对殿下怕是动了心。”
这话好像触动了平川公主的心底,她笑了。
笑得那样嘲弄,甚至还翻了个白眼。
“他们这样的人家能有什么真心可言?你难道忘了……冯家那点子事外人或许不知晓,但你我都知情。宰辅大人权高位重,他真想捂着旁人的嘴巴,自然有些话是传不出去的,就说这冯家几个儿子吧,明面上看都是嫡子,都是一样的尊贵,可实际呢?”
平川公主轻轻晃悠着手里的茶盏,任由青碧透亮的茶汤时不时撞击着盏壁。
末了,她才轻笑,“冯天护,冯成康是一母所出,而冯嘉玉……却是续弦之子,一样都是嫡出,这里头差别大得很。”
“嫡庶之分不过是名分差别,京内真正的高门哪一个会在意这些?”盛娇道出了一个真相,“只要是血脉所出,不论嫡庶,只管以才学能力说话,庶出也未必不如嫡出。原先的御府台陈大人不就是这样?”
“话是这样说,可同样的话也要看对谁说,陈大人是两榜进士,被我父皇御笔亲批提字,盛赞他乃肱骨之臣,有衡量天下之才,试问冯家如今这一代,哪一个能比得上陈大人?”
平川公主抖了抖袖口,猩红的双眸终于渐渐平息,“我知晓你的意思,你也不用试探我,对冯成康,我没那么多情分可言,露水夫妻还要论心中情意,只怕是有多少情意都不够使的。”
盛娇垂眸:“殿下勿怪,实在是我与冯家……合不来。”
“只是合不来么?”平川公主笑了,“前段时日,我给冯华珍送了个伴过去,免得叫她在底下独自受冻,寂寞难捱。”
盛娇瞳仁微紧。
平川公主又道:“你替我护全了温川姐姐的尸身,不叫她横尸山野,这份恩情我记下了。我平川不是什么好人,但欠人的情分,我一定会还。”
盛娇离去后,吕嬷嬷几人忙不迭地快步进来伺候着。
平川公主揉着眉心。
这一刻,强撑着数日的精神终于绷不住了。
深吸几口气,她阖目道:“不必在我跟前忙活,传话下去,就说本宫出游几日实在是疲乏,这几天须好好静养。对了,把本宫带来的礼物送去给皇兄。”
那是沿途州县买的一些特产。
说是礼物,其实不过是做搪塞之用。
很快,这些礼物送到了魏衍之的案前。
听完赖晨阳的回话,他眉心紧蹙:“平川的胆子一向如此,不过你方才说……她回来时还带着盛娇?”
“是,公主殿下与盛娘子一同骑马归来。”
魏衍之轻哼:“这个平川……八成又是在外头玩野了,回来就找她来给自己瞧病,身子都还没好全就这般折腾,罢了罢了,父皇都管不住她,何况是我。盛娇呢?”
“盛娘子从公主殿下处出来,就去了宝心娘娘的偏殿。”
闻言,男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这女人……如今到御府院来,要么是为了见自己的妹妹,要么就是往那个什么侧妃处跑,竟从未想过主动来看看他!关键是这个侧妃还是她硬塞给他的!
顿时,郁郁之火憋闷在心,魏衍之丢下纸笔,拂袖起身:“走,去偏殿瞧瞧。”
此刻,偏殿内。
宝心正与盛娇说话。
里头帘幔层层落下,又隔着一架巨大的雕漆屏风,那屏风上头是以湘绣而成的百鸟朝凤图,日头的微光照在上面,熠熠生辉,令人眼前一亮。
霜琴却没有那么好的兴致,还能静下心来欣赏。
她依着宝心的话,将其余的宫婢都屏退至殿外,独自一人守在这里。
也不知她们在商量什么,嘀嘀咕咕说了有好一会儿了。
霜琴不敢听,却又想知晓,一时间心痒难耐,坐立不安。
正愁得发慌,只听外头通传,说是景王殿下到了。
霜琴忙不迭地大声又重复了一遍,好给屏风里头的二人一个提醒。
刚一转身,魏衍之已经到了她跟前。
霜琴立马低头跪下,行了个大礼:“奴婢见过景王殿下,景王殿下万安。”
“你守在这里干什么?”魏衍之皱眉。
他望向屏风深处。
只见那头人人影憧憧,似乎有人款步而来。
当盛娇从屏风后面走出,她身后还跟着宝心时,魏衍之这才察觉到不对——这二人大白天地躲在内殿里作甚?
再一联想起盛娇很抗拒进入他的内殿,他的面色就更难看了。
盛娇福了福:“见过景王殿下,民女是前来替侧妃娘娘请脉的。”
话音刚落,魏衍之就冷冷道:“侧妃……是了,盛娘子提醒本王了,眼下本王身边还有一个侧妃,晚上安排的歌女助兴可缓一缓,本王大可以来侧妃处消磨一二。”
第354章 星女
这话本就是三分逗弄,七分故意。
他就是刻意这样说,想看看盛娇的反应。
能让宝心取代冯华珍坐稳这个侧妃的位置,这个女人在盛娇的心中必定更亲近,也更信任。
他的笑带着冰冷与恶意。
这种不怀好意的试探,更多是他的不甘心。
谁料,他没从盛娇的脸上看出什么不快,对方反倒很理解地轻轻颔首:“殿下所言极是,宝心娘娘既然是殿下的侧妃,殿下这样做理所当然。”
魏衍之:……
宝心也是一脸雀跃,好像已经期盼许久。
她从盛娇身后出来,莲步款款,到了魏衍之跟前,又欢喜又期待地见礼笑道:“敢问殿下素日里爱吃什么酒,口味如何?只管告诉妾妃,妾妃一定记下,晚间时候定能伺候殿下满意。”
魏衍之:……
一番试探,毫无作用不说,反而把自己栽了进去。
他心情极差,面笼寒霜。
逼视着那个女人,魏衍之冷冷道:“本王跟你们开个玩笑,你们还当真了,宝心是什么身份你我心知肚明,她如今还不是本王的侧妃,只要本王不乐意,她立马就会被撵出御府院!”
盛娇心底划过一抹凉薄的笑。
很好,试探不成,又开始威胁了。
“劝殿下还是别这样做为好。”她淡淡道,“宝心取代的是冯华珍的位置,轻易动不得。”
“你让本王不动,本王就不动了?本王帮了你那么多,你就没一句感谢?”
魏衍之越想越生气。
“并非为了我。”盛娇干净明澈的眸子黑白分明,“而是冯家不答应,我说过……宝心也是冯家的女儿,殿下忘了不成?”
魏衍之又一次噎着了。
面对这个女人,他似乎总会连连碰壁,经常挫败。
“若是殿下当真不愿纳了宝心为侧妃,等冯家一事了结,宝心自会离去,不用殿下多费心。”盛娇又很贴心地给了另外一个答案。
是啊,冯华珍之死还是悬而未决的麻烦事。
宝心的存在就是为了给魏衍之一个堵住冯家嘴的理由。
横竖冯华珍都不在了,冯家又不可能失去这样一个助益。
都是女儿,在这个位置上冯华珍也好,宝心也罢,其实没什么两样。
事到如今,魏衍之不得不承认,盛娇这女人当真是狐狸成精,走一步做三步,甚至看出了十步之外。
“罢了!”他一甩袖子,“你跟我出来,淮州疫病的事情我还有话问你。”
盛娇:“是。”
见她这样配合,魏衍之又不快了。
用冠冕堂皇的公务为由,才能让这个女人答应得这般爽快吧。
宝心规规矩矩地送到殿外,直到二人的背影消失在远处,她才缓缓起身。
霜琴皱眉,凑上前:“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是真的打算……纳了你么?”
见宝心不说话,她又急了,“你清清白白的身子,若你不愿……”
宝心看了她一眼,笑道:“没什么不愿的,我与盛娘子合谋时就想过可能会有这么一遭,殿下也是男人,我既占了侧妃的位置,又怎么可能奢望全身而退?”
“那你不是……那你以后要怎么嫁人呢?”霜琴替她担心不已。
“嫁人?”宝心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可笑的话,以袖掩口,笑得头上的珠钗都在颤,“傻霜琴,这世上给女人留的路难不成只有嫁人这一条么?景王殿下真的与我生米煮成熟饭也好,还是只拿我当个工具也罢,横竖我的目的不会变。”
她抬手,轻轻沿着霜琴的脸摸了摸,“我是冯家的女儿,我要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可冯华珍……也是冯家的女儿,她如今这个下场……”
“那是她蠢,搞不清楚自己的位置。”
宝心深邃的眸光沉了沉,“我不一样,我才不奢望什么父女恩情,家族庇护,夫妻恩爱。我想要的,只是我作为冯家女儿该得到的一切,荣华富贵、荣宠的地位……这些而已。”
语毕,她心中燃起一团火热。
又想起了那一日,她与盛娇再见时的场景。
盛娇第一句话就说进了她的心坎里——“一样是冯家女儿,你并不比冯华珍差,本该比她过得更好。”
正殿内,盛娇与魏衍之已经说了有一会儿了。
只可惜她说的没有一句事关风月情浓,全是几桩淮州的大案。
沈正业,冯嘉玉,甚至蔡道清的名字都被她时时提及。
听得魏衍之憋闷又无奈。
想要与她对坐相处,好像也只有这个理由了。
偏偏说这些并没有什么加深情分的作用,只能让盛娇对他越发公事公办。
这恰恰是魏衍之不愿看见的。
语毕,盛娇低头略思索了片刻,又道:“冯家的人怕是很快会来淮州,冯嘉玉一案,殿下可要早做打算。”
“沈正业呢,你不打算再见他了?”
“不用见,冯家的人到了,他自然就会找我。”盛娇唇畔盈盈春光,宛若海棠,“对了,冯家丢失的暗卫,殿下可有眉目了?”
“尚无。”说起这个,魏衍之就一阵心烦意乱。
“还请殿下多多费心,民女先告辞了。”
她丢下这话,转身就走。
魏衍之忙追上去:“你等等!外头疫病这样凶险,我给你备了好些药,你拿回去日常用着,多少也能防护些。”
一只匣子塞进了盛娇的怀里。
打开一瞧,里头都是御贡才能见着的药物。
她点了点,收下了:“多谢殿下费心想着。”
这些药刚好拿回去备着,以后董娘子生产也能用得着……
魏衍之哪里晓得她是怎么想的,只道她收下了,他便开心。
时候还早,盛娇并没有回家,而是直奔藏雪堂。
刚到门口,桃香就迎了过来,脸色一阵紧绷,扯着她的衣袖就将人带去了后院。
后院里立着一身段高挑的女子。
她青衣束发,眉眼如电,腰间配着一对长刀。
见到盛娇来了,她立马拱手单膝跪下:“属下星女,见过主人。”
即便是盛娇,见到此情此景也愣了片刻:“你是哪位?”
“我家主人吩咐星女,往后守在盛娘子身边,以尽护卫之责。”她说着,双手奉上了一封书信。
第355章 陈家凑齐了
又是一日晌午过半。
乌云压顶,骤起风烈烈。
枝丫树叶被吹得东倒西歪,米婆子赶紧出来趁着第一道雷鸣之后的空隙,将天井里正晾晒着的一应物件收了回来。
刚关上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顿时一片嘈杂。
没了日光,屋子里很快暗了下来。
桃香取了一盏灯过来,摆在盛娇的手边。
今日唐大夫坚持不让盛娇她们去帮忙,说是如今染了疫病的百姓越来越少,药堂里的人手够用了。再一点,若是盛娇不走,来帮忙的其他人也不愿意离开。
唐大夫很欣慰,更无奈:“您就算了,小姐您自幼就是个主意正的,旁人说什么您都很难改变想法……可这些还是孩子呀!原先事出匆忙,也没法子,只能同意他们留下来帮忙……如今情况好了,还是要让他们回去或是读书或是上进,都不算误了光阴。”
盛娇这才回过神来。
因为自己在这儿,梧桐小园里的孩子们不论男女都来帮衬着。
她不走,那些孩子们更不会走。
没法子,她只好同意了唐大夫的话。
还特地亲自去了一趟梧桐小园,给这些孩子们发工钱,却又被骆大家给挡了回来。
骆先生道:“他们本就是为了民众去帮忙的,既是天灾,又怎能收娘子的钱?你这银钱一给,我给他们讲了这几个月的书就白费了。”
最后,这笔工钱算成了生活开支,换成各种用品留在了梧桐小园。
办完这些事,盛娇才能放松下来,回到住处暂歇片刻。
正在纸上写着东西,她没有抬眼都能猜到桃香此刻定然欲言又止,缓缓道:“星女呢?”
“她在大门那儿……应该是跟赖晨阳说上话了。”桃香闷闷的。
昨日星女来时,她就忐忑不已。
后来得知星女的来意,还有那封信,她越发不安。
星女是那位周江王世子给的人,身手利落,干脆果断,一看就是自幼练就的本事,像桃香这样半路出家的半吊子比起来,不可同日而语。
桃香又明白,自家娘子身边正缺一个这样的人。
是以,她心中酸涩,又不能拒绝。
盛娇撩起眼皮,见桃香耷拉着脑袋,下巴都快戳到自个儿的胸口了,就用笔杆的一头轻轻搔动了两下她的刘海。
“娘子……”桃香觉着痒得很,一抬眼却见对方似笑非笑,是拿自己开心,一时间又羞又恼。
“星女自有星女的好处,她会的你不会,你会的她未必会,人各有所长,你只要发挥自己的长处即可。”盛娇柔声道,“若总是以自个儿的短处去比人家的长处,别说你了,怕是我都活不到今日,早早就羞愤致死,还谈什么以后呢?”
“可是娘子……我想跟你一起北上。”
头一回,桃香将这话说得明白肯定。
她知道,小小的淮州城困不住盛娇的,盛娇是一定会去京城的。
盛娇望着她:“若你能练成本事,叫赖晨阳和星女都满意,你就跟我一道去。若不成,你就留在淮州,替我照看他们。”
这个他们指的是如今宅院里的众人,也包括了梧桐小园。
“好,一言为定!”
桃香应下了,“要是我练不成,不用娘子说,我也会乖乖留在淮州的!”
说罢,她像是解开了心结,神色轻快,步伐匆匆转身离去。
她刚走,星女的身影就出现在屋内。
星女淡淡道:“她练不成的,这很难。”
盛娇暗叹,到底随了自己主子,这星女神出鬼没,还真像极了江舟。
“难不难的,总要让她试一试,桃香很厉害的,我相信她就算练不成也总会比现在更好,这就足够了。”她莞尔看向星女,“你主子离开淮州了?”
“我现在的主子是娘子你。”
“那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便是,江舟人呢?”
“不知道。”
“他为什么好端端地把你送给我?”盛娇眯起眼眸,“突然献殷勤,我有些吃不消。”
星女凝眉,嘴角动了动:“主子说,娘子身边不能没有人,魏衍之不懂事派了个男人来,而主子又与娘子尚未成婚,不便日日夜夜守在跟前,是以让星女代替他护卫娘子周全。”
她想了想又来了句,“这也是云夫子教的,云夫子说了,主子这样大晚上去娘子的卧房多有不尊重。那天从娘子处回来,主子被云夫子说了好久。”
又是一个不认识没听过的人。
云夫子……
大约也是江舟的亲信吧。
盛娇轻轻颔首:“也好,那你就留下来,我必不会亏待了你。”
“要是平日没什么事的话,也烦请星女姑娘给我那妹妹指点一二,想必她会更开心。”
星女拱手低头:“是。”
就这样,她的宅院里多了个一个人。
星女与其他女子截然不同,一身侠气,更有几分在军营里生活过的严肃干练。
三个水丫头好奇又兴奋,围着星女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桃香出门把她们轰走。
“都围在这儿做什么?娘子好不容易休息一日,你们赶紧的,该睡觉睡觉,该读书读书,没的杵在这儿当个柳条柱子似的,给谁看?”
三个水丫头笑呵呵地跑了。
桃香忙活着手里的事儿,时不时抬眼望向星女,一阵犹豫后,她又转身去了厨房。
此刻,陈家。
陈大太太终于迎回了自家大爷,还有给自己撑腰的婆母,以及她一直不怎么看得上的小叔子。
几乎哭湿了半条帕子,她围着婆母又是奉茶又是捶背,各种殷勤。
“你们可算回来了,你们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大太太红着眼睛,哽咽不止。
那牢狱里的日子难道好过么?每日吃的是残羹冷炙,还有些是馊了的。
睡在乱糟糟臭烘烘的稻草上面,夜里还有老鼠在耳边跑来跑去。
想想就够了……
陈老太太沐浴更衣一番,才有功夫喘口气听大儿媳说这段时日家里发生的事情。
当听到陈二太太已经下葬,她冷哼一声,重重搁下茶盏:“那个不要脸的娼妇,死了算便宜她了!”
话还没说完,只见雅欣从外头进来,少女小小年纪,一双漆黑的眸子恨恨地瞪着她,那眼底几乎冒火。
第356章 去能活的地方
饶是陈老太太也被这眼神吓了一跳,止不住背后发寒。
“你个死丫头,我是你祖母,你敢这般瞪着我,你反了天啦?!”
陈老太太一辈子在内宅中横行霸道惯了的。
欺负两个儿媳都不在话下,什么时候能容忍一个孙辈这般造次?
当着儿子们的面,她立马发作,指着雅欣道,“把这个小丫头给我拖下去,就在外头门口跪着,也叫她好好学学规矩!如此不孝,合该被打死!”
谁知下人们动都没动一下。
倒是陈大太太满脸尴尬,别过去脸去不敢看婆母的眼睛。
雅欣冷笑两声:“祖母就别费心了,咱们陈家都快大祸临头了,这会子您还有闲情逸致给我教训,当真可笑。”
说罢,她看向父亲,目光复杂又隐忍,“爹爹还不知情吧,两位哥哥在景王殿下跟前犯了事,触怒了那位贵人,挨了一顿打,人还没拖到家就咽气了。”
陈二老爷惊怒至极,猛地瞪着女儿。
原本他进门就想安生地当个缩头乌龟,有什么事情交给母亲或是大哥去顶着就好。
这一趟牢狱之灾已经叫陈二老爷彻底学乖了。
什么远大前程,什么青云之路,都比不上自个儿的小命。
冷不丁听到这话,他呼吸都跟着窘促,一声接不上一声:“你、你浑说什么……”
“这多大的事情容得了女儿浑说么?”雅欣冷哼,“爹爹要是不信,只管去两位哥哥家里一问便知!要不是动手的是景王殿下,你以为嫂嫂们会这般安静,一声不吭么?怕是官邸门口的鸣冤鼓又会被敲响。”
“怎会这样?!”陈老太太也惊住了。
“哥哥们想诬告那盛娘子,却被景王殿下识破,才得了这些责罚。”
雅欣看向祖母,“孙女今日来,只为了跟祖母说一句话——陈家家业得快些散了去,不然会有大麻烦。”
丢下这话,她福了福就要走。
陈老太太忙使了个眼色,红嬷嬷上前拦住去路。
“你把话说清楚了!什么叫散了家业?”
“还是让大伯母与你们说吧,这事儿也轮不到我一个孩子说了算。”雅欣嘲弄笑道,“祖母不喜我母亲,想来对我说的话也未必有多相信,不如不听。”
“你——你这孩子敢忤逆顶撞?!”陈老太太火冒三丈。
原本坐牢积攒的怨气一股脑发泄了出来,“你、你给我跪着去!来人,快来人!给这个目无尊长、不知孝道的丫头狠狠几板子!”
下人们依旧纹丝未动。
雅欣笑了:“祖母,你们不在家里这些时日,全靠我母亲撑着。为保陈家,为保我,母亲豁出去一条命,偏大伯母是个扶不上墙的,根本料理不起家里家外,还是孙女去外祖家求助,才得了外祖母的帮衬。如今家里这些人都是外祖母给我的,怕是祖母使唤不动。”
陈老太太万万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些纠葛,顿时气了个仰倒。
雅欣又看向父亲,目光中是嫌弃和愤怒,“爹爹,听女儿一句劝,母亲再不好……最终也是为了咱们才没了的,如今哥哥也触犯皇族之威,您除了女儿,身边还剩其他人么?”
她泪光闪闪,“别最后弄丢了母亲好不容易保你的一条命,那可就不值当了……”
陈二老爷浑身一震,瞪圆了的眼睛渐渐发直。
雅欣早就领着人离去。
陈大太太尴尬不已,这会子想溜也来不及了。
她一只胳膊被婆母紧紧箍住,陈老太太像是要从她身上狠狠咬下一块皮肉来,目露凶光:“那死丫头说的是不是真的?!”
“这、这……儿媳也是没法子啊,你们都不在,家里家外的就我一个人,我如何撑得起来?”
她越说声音越小,越发不敢去看婆母与丈夫的脸。
雅欣已经走出去老远。
突然,身后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嚎,听着依稀像是大伯母的声音。
她步伐停都没停,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雨很大,打湿了她的裙角与鞋底。
回到屋内,她命人快速打点着所剩无几的行囊。
云芳早早就过来帮忙,趁着雅欣离开的空档,已经张罗得差不多了。
“姑娘,您当真……这条路可难得很,你还未及笄。”云芳说着,喉间一紧,差点落下泪来。
雅欣坐在榻边,将一应首饰珠钗都装在一只小小的妆奁里放好。
闻言,她苦笑道:“哪条路不苦呢?云芳,你告诉我……难道如我娘那样选,路就好走些么?怕也未见得吧。”
云芳红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我算是看清楚了,也想明白了,那一日娘与我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只可惜我那会子糊涂,却不明白她的苦心。”雅欣呢喃着,“娘替我的路都铺好了,我若连这条道儿都走不顺,那就枉为人女了,枉费她替我筹谋了这一切。”
咬咬牙,她又笑道,“你也别哭,日子还没到过不下去的时候。”
陈二太太给女儿留了很多傍身的田产铺子,还有银钱首饰。
雅欣虽难过悲怆,却不十分担忧过去。
“云芳姐姐,我让你捐出去的银钱可办妥了?”她岔开话题。
“都办妥了,那官衙的蔡大人会张榜明示,到时候淮州城里人人都会知晓姑娘你捐赠了一大笔银钱,帮助那些染了疫病的老百姓。”云芳擦了擦眼泪,忙道。
“这便妥当了。”雅欣松了口气。
自从疫病爆发以来,城里很多富户人家或多或少都捐了银钱米粮。
这是大好事,能换来官府的褒奖。
对雅欣来说,这更是雪中送炭。
用银钱换来一个美名,就可让她以后的路更平坦顺遂一些。
最后一只箱笼装好了,外头奴仆来传话,说是张家的马车已经到偏门了。
雅欣最后望了望四周,平淡吩咐:“走吧。”
刚上了马车,陈二老爷就从后头冒雨追来,头发、衣衫湿透了,雨滴打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你要去哪儿?!”他冲上前,死死把住马车的窗口,对着里头的女儿吼道,“你是陈家女,你还未及笄,这是要去哪儿?!”
“去能活的地方!”雅欣直视着父亲,“反正我不要和爹爹待在一处!你护不住娘,也护不住我!”
第357章 陈家琐事,夫妻过往
女儿的声音几乎被这雨水淹没。
雅欣并没有很激动。
相反,她很平静。
说出的这两句话却斩钉截铁,一如她的目光,丝毫没有波动,就这样淡淡地又无奈地看着陈二老爷。
陈二老爷仿若被火烫了一下,忙缩回了手:“你不要听你外祖家的人说那些话,为父难不成还能指望你坏么?你是我的亲生女儿……”
“父亲!”雅欣一改之前的温和,变得严肃无比,“你有空烦我,不如想想陈家以后的路要如何走,陈家家业必须尽快散尽,不然两个哥哥就是前车之鉴!我娘亲是个什么性子你多少该明白的,若不是无路可走,若不是迫不得已,她又怎会割舍下一切,割舍下我……连命都不要,都要去碰一碰!”
“女儿就此别过,还望父亲能……早些明白。”
雅欣甩下帘子。
前头的车夫得了吩咐,一扬鞭子,那马车便徐徐驶入了一片雨幕之中。
雨水太大了。
落在陈二老爷脸上,几乎叫他睁不开眼。
望了望乌沉沉的天,明明还未到天黑时分,这天色已经暗沉如夜。
就像是他眼前的这条路。
根本看不清,根本……不敢走。
他拖着疲惫沉重的双腿回到自己屋内。
也不知为何,一向喜欢与母亲、大哥抱团的他,这一次远远避开了前头的主院,绕过一片雾茫茫绿茵茵的花园子,进门时,半边身子都湿透了。
“茶,我要吃茶,人呢?”
他下意识地吩咐了一声。
可四周静悄悄的,哪里还有一个下人。
呆坐着半晌,他总算回过味来了。
原来女儿早就将陈家的奴仆打发了,如今这里的下人都是她从张家借来的。
他们一行几人还未出狱时,府中也就陈大太太以及雅欣这么两位正经主子,要那么多下人作甚?没的多花银钱,还料理不来。
大嫂子这个人,陈二老爷是了解的。
浑身上下嘴皮子最利索,能说的绝不动手去做。
每日最要紧的,就是给两片薄薄的皮肉上抹了蜜,便可高枕无忧。
可如今……这法子是没用了。
陈二太太一没了,陈大太太就成了个无头苍蝇,料理庶务琐事来甚至还不如刚刚起步的雅欣。
后来雅欣提议裁减府中人手,以节约开支,更能让事情减少很多。
陈大太太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答应的结果……就是张家的下人只听雅欣一人的,把她架空了。
是以,刚刚面对婆母的责问,陈大太太一脸心虚,不敢面对。
想通了这关键,陈二老爷恍惚地在屋子里绕了两圈。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床榻旁的梳妆台上。
那镜子上依旧干净,不曾落下一点灰,一定是雅欣日日来打扫,才能有这样的清爽利落,这儿是她母亲的屋子,只要她在一日,也不愿眼瞅着母亲住过的地方一天天落满灰尘吧。
他打开了一只妆奁,里面空荡荡的。
一样珠钗首饰全无。
他又依次翻开那些装着胭脂水粉的匣子。
空空如也。陈二老爷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疯了一样转身又去翻那些箱笼,抽屉……
只要是能存放东西的,他一样也不错过。
最终,他在床榻深处的一个暗格里翻出了一封信。
这地方怕是连雅欣都不知晓。
唯有他们夫妻,心知肚明。
这是一封留给陈二老爷的信,陈二太太亲手所写。
他飞快展开,动作太仓促,甚至还差点撕坏了一角,最终抖着手打开,却看上头第一句是——夫君亲启,与你成婚十数载,今怕是缘尽。虽并非良缘一段,到底夫妻多年,我终究不忍你也同我一般,过往匆匆多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如今再说什么求你原谅也是徒劳无功……
轻声呢喃着,他眼前一片模糊。
抬眼又望向那梳妆台,依稀间仿若见到了新婚那一夜。
红烛高台,喜服加身。
屋外是嬉闹喧嚣,屋内静静坐着的、是他的新娘子。
掀起盖头的那一刻,她娇羞婉转,眼波如水,轻轻唤一声:“夫君……”
原来,不是没有过夫妻恩爱的时候。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变了的呢?
陈二老爷已经记不清了。
夫妻一场,他连妻子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没想到那一次狱中相见,就是此生最后一眼……
他的喉咙里发出不受控制的嗬嗬声,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手捧着书信几乎站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床凳上。
书信底下,掉出几张地契来。
他也看清了那信里的最后一句:好好活着,就算为了咱们的女儿,你也要好好活着,你要记得你是雅欣的爹!
瞬间,陈二老爷眼底的光一下子被点亮了。
雨匆匆,风阵阵。
雅欣抵达张家时,张老太君早已等得心焦难耐。
听丫鬟来报,她连忙起身:“赶紧带着姑娘去换身衣裳,用热水泡一泡!别叫染了风寒!姜汤送去了么?”
丫鬟忙回:“老太君别着急,姑娘身边自有老练的嬷嬷伺候着,热水热茶也都是一早儿就备下的。”
张老太君深吸一口气,重重坐了回去,摇着头苦苦道:“哪里能不着急……”
女儿之死,几乎伤透了她的心。
还好,女儿还留下了一个孩子,这便是她唯一能有牵挂的人了。
待雅欣梳洗得当,来给张老太君请安,祖孙二人相视一眼,便抱头痛哭。
“外祖母……”雅欣将脸埋在张老太君的怀里,泣不成声。
张老太君却不出声响,任由老泪纵横,湿透了胸前的衣襟。
白发人送黑发人,有多苦……唯有经历者自己才清楚。
哭了好一会儿,张老太君才用帕子替外孙女擦了擦泪痕:“事情可办妥了?”
雅欣点点头:“祖母,父亲,还有大伯父他们都回来了。我已将母亲吩咐的,一一告知。”
“好好……”张老太君定了定神,“既如此,我们这边也要赶快了。”
话音刚落,张家兄弟俩一前一后进来。
他们向母亲回话,汇报了如今的进展。
张老太君连连颔首:“做得不错,有些细微末节的就随他去吧,横竖也没多少银子,总归比不上咱们一家子的性命要紧。”
第358章 张家的果断
张大爷赞同道:“之前母亲吩咐的,让咱们出了两个铺子的银子以支持淮州染了疫病的百姓,今日得到的消息,这部分银钱已入了官库,那位蔡大人亲点了名录,有我们张家的姓名在册。”
“那两个铺子,也依着母亲的话捐了出去。”张二爷顿了顿,“直接给了那藏雪堂的唐大夫。”
张老太君松了口气。
总归自己的两个儿子不是草包。
虽说有些事情上见识手段不足,但大是大非摆在眼前,事关家族衰荣、生死存亡,他们倒是比谁都拎得清,更能抱团使劲儿。
“这便够了,剩下的呢?这几日可办妥?”
“最多不过三日,我与二弟已经分工,必不会误了家里的事。”
张老太君:“好,吩咐下去,问问那些奴仆管事们,若有想跟着一道的,我张家绝不辜负,往后生老病死一概都有说法。若不想跟着我们的,那就给他们些银钱,放了身契,随他们去吧。”
张家兄弟齐声称是。
聊完了正事,二人才把视线转到雅欣身上。
雅欣上前见礼:“见过大舅舅,二舅舅。”
看见外甥女那张与妹妹颇为相似的脸,张二爷先忍不住眼眶发热。
到底是一家子骨肉手足。
想当初,小妹未嫁之前,他们兄弟常常陪着她一块说笑玩耍。
如今妹妹为了维护全家人的利益,只身向死,再无归期。
眼瞅着她唯一留下的孩子,怎能让人不恸然泪下?
张大爷倒是忍住了,清了清嗓子:“你上次来书信说的那事,确定已经想好了么?立女户意味着往后你就要一人独立门户,人家家里讨婆娘的,哪一个愿找女户的?你这样做,怕是连原先定下的婚事都要保不住。”
雅欣苦笑:“大舅舅难道以为……如今这光景,我那婚事还能保得住么?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要是我那两个哥哥还在,说不定这婚事还能稳住,可眼下……”
她垂眸,面上也是一阵后怕。
那一日两个哥哥被送回来后,嫂嫂们确实登门闹过一次。
雅欣过去看了一眼,吓得魂飞魄散。
那二人瞧着外表无恙,实则略动一下,那下半身的皮肉就刷刷往下掉,看得人触目惊心。
后来得知是二人是从御府院送出来的。
挨打的罪名是欺瞒景王殿下,还打算在殿下眼前栽赃陷害,严重扰乱了殿下办案,这才被狠狠罚了一顿。
那可是景王殿下,就算没有十足的理由,也能轻易要了他们的命。
况且,这二人确实诬告。
人证物证俱在,摆在眼前的那一刻,两位嫂嫂才彻底偃旗息鼓。
成婚的嫂嫂们尚且唯恐避之不及,更不要说她这头还未成婚了……
雅欣说完,又看向张老太君,“外祖母,外孙女不孝,唯有想到这个法子方能保全自身,您知晓的,我那爹爹……是个靠不住的!”
还未说完,她又忍不住垂泪。
一时间,鸦雀无声,众人都沉默了。字字句句都说在点子上,却让人无法反驳。
“好。”张老太君下定决心,“明日我替你走一趟,去你老子那儿讨一封文书,立女户这事儿要是没你老子点头,怕是官衙户籍那头说不过去,既然要办那就办漂亮了,免得日后牵肠挂肚!”
她苍老的眉眼间生出了几分凌厉,“你母亲尚在闺阁时就天不怕地不怕,你是她的骨肉,想必也不会差。不就是立女户,往后你有银钱有田庄傍身,还有你两个舅舅看护,外祖母也没有立时三刻就去见阎王,必定能看着你长大成家!”
说着,她紧握住雅欣的手又用了几分力。
翌日,张老太君趁着晨光朦胧就出门了,一直到午时末才回来。
见张老太君满脸疲惫,雅欣忙上前伺候着。
吃了两盏茶,她才算缓过来,从袖兜里摸出一封书信递给外孙女:“拿去吧,凭着这个去办,便能万无一失。”
雅欣接过,打开一看,顿时又笑又哭。
对上外孙女激动的目光,张老太君想起今日在陈家遭遇的种种不快,顿时化为一片乌有,直接抛在了脑后。
任凭陈老太太有多少难听的话,总之这事儿算是办成了。
只不过……陈二老爷落款时犹豫不决,手抖不止,连着问了张老太君好几句,都被她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
自己这个女婿好像……是有点不一样了。
不过,这个节骨眼上,她不可能再对陈二老爷寄予希望。
这个男人太过软弱,护不住妻子,更护不住自己的闺女。
“明日,你去找那盛娘子。”张老太君注视着外孙女,一字一句都交代得格外清楚,“立女户一事,还须她出面更稳妥。这位盛娘子怕不是一般人,你与她好好说……她若是不答应,你再回来告诉外祖母。”
雅欣迟疑片刻:“盛娘子不会不答应的。”
张老太君眯起眼,面露狐疑。
雅欣又道:“那一日……替母亲料理丧事的那天,盛娘子就与我悄悄说了,我原本还没想那么多,后来才后知后觉,明白盛娘子是这个意思。”
“你是说,她早就猜到了你会立女户?”
“可能吧……”雅欣点点头。
张老太君止不住地回想起那时第一次见这盛娘子的场景。
艳光如水,明丽天成,那慵懒而漫不经心的眼眸中,还透着运筹帷幄的镇定。
或许,这样的女子……真能预判一切。
雨足足下了两日,到了第三日方才停歇。
天气却不曾因此凉快些许,雨刚停,蒸腾而起的热浪就笼罩了全城。
厨房里,董娘子越发吃不住这热。
水菱快步进来:“瞧你这一脸的汗,还不赶紧出去散散,别热过了头伤着身子。”
她一边说,一边快速接过董娘子手里的柳条簸,另一只手放下了正在用功的书本子,直接将董娘子撵出了厨房。
董娘子站在天井里,灌了一整碗凉茶,才觉得舒坦些。
她长舒一口气:“哎哟,这天算是热起来了。”
一旁的柴妈妈笑道:“这才哪儿到哪儿,还没到热起来的时候呢。”
第359章 指点
大约是说话声音高了些,柴妈妈忙又掩口,偷偷往盛娇的屋子看了一眼,压低声线:“咱们到边边上去说,昨个儿盛娘子忙得有些晚,这会子大约还在睡呢。”
董娘子忙跟着柴妈妈躲去一旁的角落。
刚站稳脚跟,只见牛吉匆匆过来,说是外头有人求见盛娇。
“什么人要见我们娘子?”这声音比牛吉出现得还要突然,吓了董娘子和柴妈妈一跳。
顺着望去,只见长廊的另一侧便是一道小小的半月拱门。
拱门另一头连接的正是后院。
桃香就从拱门外进来,额头上一片薄汗,呼吸却稳得很。
一张脸上粉润透着殷红,那双眸子淡然而坚定,手中还握着一根竹棍。
显然,她刚刚结束早上的习武归来。
牛吉忙道:“桃香姐姐,对方是个姑娘家,瞧着年岁挺小的,她身边有个妇人称自己叫云芳,说是咱们娘子一听便知。”
桃香明白了。
她点点头:“你把人迎进来,送到我屋子里就成。”
牛吉应了一声,忙转身小跑离去。
桃香回到屋内,用热帕子擦了擦脸,略理了理松开的鬓角,外头柴妈妈已经领着人过来了。
先进门的果然是云芳。
跟在云芳后头的,却是陈雅欣。
桃香并不惊讶,将帕子展开随意地搭在架子上,随手拿起桌案上的茶壶倒了两杯递过去:“你们有话就跟我说吧,我们娘子还在休息。”
雅欣犹豫片刻,下意识地看向云芳。
盛娘子这里还是云芳来的次数多。
没等云芳上前询问,桃香就摆摆手笑道:“你们的事情盛娘子已经跟我说过了,如今姑娘你的母亲已逝,很多事情都尘埃落定,盛娘子说……你们来找她,无非是两件事,这头一件么,就是立女户。”
雅欣眼眸瞪圆了:“那第二件呢?”
这下轮到桃香惊讶了:“怎么,你今日前来只为了立女户?你陈张两家往后预备怎么办,你一点主意都没有么?”
“自然是有的……我已经离开陈家了,也决意独立门户,陈家……一定会散尽家财,而我外祖家也决定变卖淮州产业,不日就要回老家去了。”
她迟疑得很,总觉得事情好像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桃香摇摇头:“……盛娘子与我说了,你们在疫病四起之时捐银钱捐粮米,这样很好,但还是不够。”
“不够?”
“你们所捐,不过是想图个美名,好让那些已经瞄准你们的人有所忌惮。可这点子东西又怎么能让你们将功折罪?”
桃香叹了一声,“你别忘了,你们陈张两家是怎么发家,又是怎么攀上冯家的。你别告诉我,都这个节骨眼了,你外祖母没有跟你提过一句。”
话音未落,雅欣一张小脸已然惨白。这些话都是盛娇原先与桃香说明白的。
桃香心知肚明,可雅欣还是头一回听说,自然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雅欣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就算尚未及笄,眼下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她少不得要被迫成长起来。
张老太君显然也是这样想的。
关于雅欣母亲之死,陈家或许不会多说什么,但作为外祖母的她,必定会告知雅欣,且事无巨细。
瞧见雅欣的神色,桃香了然,这又被自家娘子说中了,她不由得心中浮起几分鄙夷。
“陈小姐。”桃香直视着雅欣,“你瞧瞧你身上绫罗绸缎,用的胭脂香粉也都是上等货,更不要说你戴的镯子发钗等物了……就是如今张家在用的冰,那也是寻常人家用不起的,光是你脚上一双鞋就足有二三十两!你可知,这些银钱若是给老百姓家里,足够衣食不缺地过上一两年!”
“这些银钱,不都是陈张两家积攒搜刮得来的么?帮着冯家做事,难不成你们手上还能干净?”
这一句反问,逼得雅欣连退几步,小脸惨白如纸。
她是万万没想到这一层的。
屋子里静谧至极,落针可闻。
好一会儿,雅欣才追问:“可……这些年我家里也是有正经生意的呀,这些银钱并非全是不义之财!难道这……也不可以么?”
“雅欣姑娘。”桃香叹了一声,“我的脾气没有我们家娘子那么好,她心软,总是慈悲仁善,我就不一样了,我不会看在你年岁小的份上就对你说话柔和些,是以……姑娘你多担待。我只说一句,你们既身在这漩涡中,想要全身而退,不出点血怎么能成?”
“况且,不义之财,本该全都吐出来,你们只是做了应该做的,要将应该做的当成弥补,这……说得过去么?”
说罢,她微微一笑,“既然要做,何不索性将事情做漂亮了?好歹,你外祖家人人都能脱身,钱财乃身外之物,与性命比起来,孰轻孰重,还用我告知姑娘么?”
雅欣瞪圆了的眼睛渐渐沉了下去。
嘴角动了动,她似乎在反复咀嚼刚刚桃香的话。
末了,她仿若回过神来:“多谢这位姐姐指点……是我原先想岔了!”
丢下这话,雅欣就提着裙摆快步夺门而去,把云芳都落在后头。
云芳与桃香再一次见面,连句正经话都没来得及说。
她忙不迭地福了福:“多谢姑娘指点。”
起身时,她又往外张望了两眼,“还请姑娘代我向盛娘子道谢……”
“好。”桃香取出一封书信交给她,“这是我们娘子吩咐了的,你们家姑娘立女户时用得着。”
云芳一听,顿时两眼放光,忙不迭地接过又福了福,这才告辞。
刚送走她们,却听盛娇轻柔婉转的声线格外明快:“真是厉害了,我们家桃香如今也能独当一面,我可算放心了。”
一回眸,却见盛娇就立在廊下,从半敞开的窗户往里瞧。
那黑眸如墨,点点繁星,似笑非笑的殷红唇瓣微微弯起,一缕青丝自耳后别过,顺着脖颈的线条蜿蜒而下,最终落在了腰侧,她手中持一把团扇,说不尽风流多姿,正是朱唇翠袖,欲斗轻盈。
桃香大窘:“好好,娘子如今也学会听墙角了!”
第360章 散尽家财
“哪有,分明是我忙完了,刚巧瞧见咱们桃香姑娘这样能干利落,是我幸运才是。”盛娇眨眨眼睛,少有的流露出几分俏皮。
“你才忙完?你什么时候起的?”桃香捉住了某一点。
盛娇自觉说错了话,忙用扇子挡住半张脸:“大约你起身练武的时候吧,人年岁上来了,觉少,也是应当的。”
“你少来!分明就是你顾不得身子,昨个儿几时才睡的,今日又起得这样早,便是乡野庄子上早起农忙也没你这样能熬的,熬油似的赶着,你是要作甚?”
桃香脆生生地念叨起来,“早饭用过了没?这会子日头还没起来,你赶紧用了再去眯一会儿,我如今事情也多,顾不上你,横竖你身边还有星女在……星女人呢?”
她边说边绕到门外,步子没停,嘴也没停。
听得盛娇越发笑容深邃。
盛娇就是喜欢桃香身上这样绵绵不断的生命力。
桃香是很弱小,但无论怎样的波折或是打击,都不曾让她退缩。
相反,她甚至能越来越有勇气。
不管是学医也好,习武也罢,她都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不断进益。
这样就很好了……
“你还笑什么呀,我跟你说话呢,饭用过了没?哎,你这人……”桃香无奈了,索性拉着盛娇就往厨房走。
厨房的灶上摆着早点粥饭。
董娘子心细。
知晓眼下天热,谁也不爱吃热乎乎的。
便将单独一份早饭隔出来,就用柳条编成的小扁箩盖着,因算好了时辰,这会子拿出来既不烫也不冷,刚刚好。
盛娇与桃香对坐着,她吃着,她看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你说……我那样与陈家小姐讲,她听得进去么?”桃香还在回味刚刚自己的表现。
盛娇细细抿了一口豆糕,笑道:“你讲得很好,既简单又明了,陈小姐不是蠢笨之人,都到这个光景了,哪里还能顾得上家财。”
“既然都这么聪明,为何……还要靠娘子你来提醒方能恍然大悟?”桃香不解。
“因为只要是人都有侥幸心理,何况他们两家在这之前并未经历过这样大的波折,自然没有那样警惕……殊不知,被这样锦衣玉食养起来的陈小姐,其实也是沾了冯家的光的,若不散尽家财,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盛娇说着,长吁一口气,“也算她不傻,晓得来问一问。”
桃香赞同:“也是。”
大约是桃香的话真有令人醍醐灌顶的效用。
还未到晚间,外头的人就奔走相告,说张家散尽家财,将家业捐的捐,赠的赠,剩下一些零星的财帛也都散给了城里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引起了众人的瞩目。
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消息传到了蔡道清的耳朵里,他看着案上的书卷,翻过一页又一页,感慨道:“小小的淮州城,聪明人还真是不少……哎!!”
李差爷面露难色:“大人,咱们还……拿张家人么?”
“怎么拿?”蔡道清斜眼看过去,“张家将临街十几间铺子都捐给了官府,言明了可以安置那些穷苦之人,还给了一大笔银钱作为本金开销,他们还捐了寺庙,哎……光是银钱就给了两三万两!除了祖宅,张家没留任何东西!也罢,有这样咱们也能向上头交差了。”语毕,他执笔在纸上写了什么。
字迹端秀工整,看得蔡道清一阵满意。
以笔舔墨,他又来了句:“唔……少不得要在州志上记上一笔,这样宽厚的大善人,明面上又没什么罪证把柄,想来冯大人也可安心了。”
“外头都在传,说张家是想回老家,才散尽家业的……”
“呵呵,要走岂不是更好?这样一个乱糟糟的局面,他们卷进来只有死路一条。”蔡道清很快活,少一桩棘手的麻烦,自然心情舒畅,“且让他们走吧,横竖没了万贯家财,却留了美名和性命,他们也不亏!”
这件事上,张家很是雷厉风行。
前一日才听说散尽家财,张家留名功德碑,后一日就见张家老小带着十几车的箱笼辎重离了淮州城。
得到消息的陈二老爷慌了神。
他忙追上去,可还是晚了一步。
眼睁睁瞧着张家的车队出了淮州城门,他拼命扬鞭最终在城郊处追上了女儿的马车。
“雅欣,跟我回去!你是我女儿,哪有女孩子跟着外祖家走的?”
雅欣连帘子都没掀起,只淡淡道:“父亲请回吧,女儿已经办好了女户,往后便要自力更生了……万幸外祖母垂怜疼爱,让雅欣能回老家立户,这样也能便宜些。父亲放心,外祖母也是女儿的至亲,两位舅舅更是对女儿多有照拂。父亲只当女儿提前嫁了,此后女儿不在身边,还望父亲多多顾全身子……来日若有缘能再见,女儿再在父亲膝前尽孝。”
“雅欣……”
“父亲还是早点回去吧,散尽家财这事儿迟不得。”
这话给了陈二老爷重重一击。
他愣在原地,眼瞅着车马渐行渐远,一时间情难自已,只觉得四周茫茫,自己活了这把年纪,到如今竟如一人可亲近,无一人可依靠。
张家离去的消息传到了盛娇这里。
她正落下最后一笔,望着未干的墨迹,轻轻吹了吹:“也好,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星女进来,拱手回话:“娘子交代的事情,我已办妥。”
“没被人发现吧?”
“没有。”
盛娇笑了:“你确实能干。”
星女低头:“娘子谬赞。”
盛娇望向窗外,一片红霞旖旎,看得人心情大好:“这么一来,咱们就等着收网了,让我猜猜……你下手不会太狠,那位沈大人应当还能稳住理智。”
斜阳夕照。
透过那几乎暗沉的窗,一点一点落在地牢深处。
已是强弩之末的光,却依然能照得人眼前一亮。
沈正业缩在角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就在半个时辰之前,他的妻子刘氏被人带了出去,至今下落不明。
而他的掌心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样东西。
是用纸叠成的一方令牌。
边角的花纹精致繁复,赫然是冯家的调动手令!
第361章 松口
乍一看见这个,沈正业半边身子都寒了。
整个人仿若泡在一汪冰泉里,渐渐被麻木、空洞、恐惧包围……
这并非冯家正经的调动手令。
甚至还只是纸折的。
可他看得清清楚楚,再没有比这更明白的了……
“她竟真这样做了,她竟不是诓我的……为何这么大的胆子,为何啊!!”他呢喃着,两眼茫然直视着地牢的屋顶。
沉默片刻,他终于忍不住也等不了,疯了一样扑到牢笼边上,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我要见她,我要见她!!”
这声响回荡在长而幽暗的走廊里,传出去很远很远。
不知等了多久,这黑暗仿若无边无际。
就在沈正业恐慌到无以言表时,只听远处传来了脚步声,轻微细腻,沙沙又清晰。
声响回荡在地牢中,虽轻但明。
渐渐近了。
沈正业咽了咽,颤抖的眼睛一直盯着斜侧方。
从他这个角度并不能看见对方整个人,他拼命想多看一眼,却又本能的惧怕,喉间不自觉地发出呜咽声,像是愤怒,更像是求饶。
终于,那人缓缓出现在他眼前。
乌发如云,水红一身,眉眼清隽,仿若整个人都被一片月光笼罩着。
她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手里还提着一盏灯。
这般浅笑嫣然,芳盈明媚,不是盛娇又是谁?
再次见面,沈正业松了口气:“你、你……为何要这样害我?我哪里对不住你?当初盛家的事情又不是我害的!”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潸然泪下。
盛娇却半点没有动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哭。
大约来的不是冯家的人,他才有这么一息可以发泄情绪的松懈。
唠唠叨叨说了一堆,最终盛娇淡淡打断了他:“你想清楚了吗?是将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还是……替冯钊隐瞒秘密,然后与你的妻儿老小一同在黄泉团聚?”
“呵呵……告诉你,你能饶过我一条命?”
沈正业眼底的锋芒格外锐利,透过乱七八糟的发间,直直看向她。
“我可以让你在明面上死了,等你改名换姓,带你那一家老小随便去哪儿安身立命都成,那都不归我管了。”
盛娇抬起手里的灯,送到沈正业的旁边,照亮了他的脸。
她细细打量着他:“沈大人,你觉得这提议如何?”
“我又怎么能信你?冯钊不值得相信,难道你就值得我相信?!”
“可……你没的选了呀。”她无奈地笑了,像个做错了事却又不愿改正的孩子,眉眼间带着天真的残忍。
沈正业一阵哑然。
静默半晌,盛娇又道:“你是永嘉十三年的两榜进士,入京那一年尚未年满二十,端的是才绝惊人,叫人艳羡。你青云之路虽不算顺遂,但也说不上坎坷,到底吃了没有根基的亏,你多少要比旁人付出更多一些……那时候,冯钊就找过你,可你当时年轻气盛,一身傲骨,不愿做京城门阀的狗,执意要自己踏出一条大道来。”
她的声音轻柔又缥缈。
明明说的是沈正业自己的事情,如今听起来恍如隔世。
那样不真实。
“岁月自然会磨平你的棱角,让你丢掉天真莽撞,渐渐变得圆滑世故,这本就是生存之道,谈不上好坏之分。”
“当年冯大人……救过我。”沈正业咬着牙,“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就背叛他。”
盛娇笑了:“那你又为何喊着要见我?还是说……你真正想见的人是冯家人?”
沈正业被这一句怼得说不上话来。
“你就承认吧,你也信不过冯钊。再者,当年的事情也并非是冯钊好心,救你是顺手之事,说白了你也不过是被牵连在内,本就无辜。冯钊看你颇有能耐,又因原先的傲骨在清贵之流中颇有美名,所以才救下了你。”
“说穿了,你若是对他没有用,他又何必费这事?”
“那你呢?”他瞳仁一紧,牢牢锁在她身上。
“我自然也一样,我也想利用你,但我比冯钊要宽容些,我不会要了你的命。”
没等他开口,盛娇笑容加深了,“冯钊有杀了你的理由,可我没有。”
这话一针见血,沈正业无言以对。
沉默良久,他垂下眼睑,苦笑连连:“好好……”
他退后几步,长叹一声,“盛小姐这样绝顶聪明,想必已经察觉那驳书上印章的朱砂是仿冒的吧?”
“自然。”
“呵呵,我若说一开始我拿到的就是假的,大小姐信么?”
“信。”
沈正业腮帮子紧了紧,似乎下定了决心:“驳书上的印章朱砂是假的,但笔迹却是真的,后来冯钊也并非次次都用那特制的朱砂,有很多不是很重要的文书卷宗上也多有留下这样的印章,我早已收录了一卷名册,就存放在淮州州志的书卷里!”
盛娇眼底放光。
难怪自己寻了那么多地方,都没找到。
沈正业竟然将这么重要的东西就这么正大光明地夹在州志的书卷里!
就算淮州州志书卷繁多,可这些从未被私藏过,而是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上!
她呼吸沉了沉:“沈大人当真聪慧。”
“呵……其实你与冯钊是一样的,心思缜密,逻辑清晰,你又比他多了一份女子才有的细腻,你这样的人看事情总会事无巨细,往往越是这般,越会忽略原本就摆在眼前的东西。”
沈正业笑得发苦,“那名册里记录了冯钊在朝这么多年来每一次使用官职印章的留处。”
“每一次?”盛娇微微挑眉。
“是,就算有所遗漏,那也有九成之多了。”
沈正业走到边上,抬手摩挲着那冰凉粗糙的墙壁,眼神朦胧,“冯钊当年执意要对你父亲下手,一是因为政见不合,二是因为你父亲阻了他前头的路,我朝开国以来一向都有宰辅之职的设立,宰辅又有左右之分,其中以左为尊。冯钊到底比你父亲逊色一筹,屈居右宰辅之位,他哪里能甘心?在朝堂之上,处处被你父亲压一头,他早就起了取代的野心。”
“皇帝陛下高瞻远瞩,却也近暮年,依赖东宫,信任冯钊,最后……你们盛家只能被当成异己,惨遭拔除。”
第362章 州志
他说完,身后依旧一片安静。
盛娇似乎没有半点波澜。
寥寥数语,就说尽了他们满门冤屈与鲜血。
此刻,她突然有了切实体会,什么叫史书里字字句句下都藏着皑皑白骨。
他们盛家含冤而死,最后也不过只给了通敌叛国几个大字。
沈正业发现自己的话并没有引起她的波动,抿了抿嘴角:“那驳书是我帮他送的,根本没有什么人经手,从头到尾……都是我帮他送达边境。”
“什么书信?送往哪个边境?”
“那封劝降书,还有……冯家的驳书。自然是送往西陈边境。”
“所以,真正背君叛国的不是我盛家,而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东宫太子,魏长山。”
她缓缓转过视线,笑了,“真有趣。”
沈正业闭上眼:“我人微言轻,在其中也不过是一颗勉强得用的棋子,当年冯大人也算履行承诺,助我一臂之力,若非有他,我也做不到这淮州知州的位置上。如今要不是……”
他语气大恸,大有后悔遗憾之叹。
盛娇:“当年我父亲还在时,曾上书陛下,替你请了一个官职,让你前去翰林府任侍读学士,若我父亲没有出事……怕你至今还会留在京城,如今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了。”
她转身回眸,“君子不器,是为不争;君子不争,视为无器。当年你入仕文章被很多人误解,引起诸多争议,最后你还是得了个上等的评级,也因此能进入下一轮考核。那时候……你的书卷之上就有这么一句,你可还记得?”
沈正业惊愕地看着她。
此刻,她已经背对着他,“你还记得那一年的主考官是谁吗?”
“不记得也罢,等我找到你所说的证据,我会履行诺言,你必定能平安走出地牢,活着入京。至于你的妻儿,我会将他们安顿回你的老家。往后种种,就看他们的造化吧。”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
正如她来时一样。
不消一会儿,长廊重又恢复了安静。
沈正业两眼木然,耳边只能听到咚咚狂跳的嗡鸣。
年轻那会儿,他确实恃才傲物,很多观念与想法和其他人背道而驰,显得过于锋芒毕露。
这固然能让他博得关注,却也在一定程度上招惹了是非。
后来他的书卷之上留下了主考官的这样一句话,这对当时的沈正业来说,无异于当头棒喝。
何为君子,何为坦荡,在那一刻烙印进了他的心中。
他也或多或少地知道,那一年若非主考官欣赏他,以他的莽撞锋利,必然拿不到这样好的成绩。
“主考官,主考官……”他呢喃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怆然而大笑,“老天爷,老天爷,哪有这样耍人玩的,哪有这样的……”
盛娇缓缓走出地牢。
她身边跟着星女。
不远处的台阶下是魏衍之。
“麻烦殿下去一趟淮州官府,帮忙将这些年的淮州州志都找出来,逐一翻找,沈大人说了那里面有至关重要的证据。”
她凝视着他,“殿下若是想要包庇,大可拒绝我,不要后来又弄些可笑的把戏来搪塞我。”
“我不会包庇。”魏衍之上前一步。
“那就麻烦殿下了。”
她站在高处福了福,脚下步子一转就躲开了他。
魏衍之刚要去拽她的胳膊,却被星女一下打在手背上!
这一下堪称稳准狠。
甚至都没看清星女是怎么出手的,魏衍之只觉得某一处穴位又疼又麻,顺着小臂一直蔓延往上,紧接着半边身子都不舒坦起来。
他惊愕地瞪着星女。
星女浑然不觉,依然守在盛娇身边。
“你换侍女了?”他很快将手藏进袖口。
“我没有侍女。”
“那这是……”
“这是周江王世子送来的,他担心我一人在淮州没人照看,特地送了星女过来。”盛娇很满意,“星女单纯,武艺高强,我很喜欢。”
魏衍之:……
霎时,心中的酸涩憋闷达到了顶峰。
赖晨阳她就不喜欢,且敬而远之。
要不是赖晨阳如今还肩负着指导桃香的任务,怕是盛娇都不会让他靠近,总之一句话:人家不待见他给的人。
一个周江王世子而已,他们甚至都没见过面!!
她居然说很喜欢!
哪怕这喜欢不是冲着周江王世子本人,也足以令魏衍之醋意大发。
盛娇根本不在意魏衍之此刻的想法,还催促了两句:“明日这个时候,我能否看到东西?还请殿下给我一句准话。”
“不用明日。”
魏衍之咬牙切齿,“今晚你就能看见。”
“那可太好了,麻烦殿下找得仔细一些——”
“你这么不放心不如跟我一起找,这样还能安心点。”
魏衍之发出了邀请。
他就是看星女不顺眼,尤其自己刚刚吃瘪,说什么都要找回面子。
殊不知,盛娇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她抬眸:“我可以进入官衙的藏书阁?”
“我同意的,谁敢说个不字?”
盛娇满意了:“好,那现在就动身吧。”
“你能去,但她不可以。”魏衍之敌意地扫了一眼星女。
“她是我的护卫,守在官衙外头就行。”盛娇反应极快,“多一个人从旁看护,对殿下的安危也有保障,这事……我也不想让蔡大人察觉。”
都扯到自己的安危了,魏衍之刚刚还烦躁不快的心绪,瞬间荡平。
——她还关心自己,总归不算太差。
盛娇哪里知道他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丢下这话就上了自己的马车。
有魏衍之在前头压着,区区一个蔡道清根本不能成事。
很快,他们很顺利就进入了官府的藏书阁。
这里摆放着各种卷宗,还有历年历任的记录文书,其中占比最大的,就是那厚厚的、排起来足足占了两层书架的淮州州志。
这已经算是少的了。
盛娇知道,有些情况复杂、过于富庶或过于贫瘠的州县,所记载的州志内容会更多。
所谓州志,直白一点说就是属于这个地方的史书。
按照大安的惯例,每到年终,都要逐级上表,以正内容。
州志,向来就是最容易被忽视,又是最不能偷懒的政绩事项。
待盛娇与魏衍之进了藏书阁,蔡道清很有眼力劲儿地躲开了。
他走到后院,招来一心腹,与对方耳语了几句。
第363章 变数
二楼宅院,几名小厮满脸惶惶。
他们聚在一处窃窃私语,望向楼上的眼神里又是担忧又是惧怕。
若不凑近一点,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院内四四方方的天,拢不住云彩,那一碧如洗的颜色更像是这场笑话最佳的帷幕——干净、透亮,令人一览无余。
屋内,唯有榻前的窗棱支开了一大半。
其余的都紧闭。
冯成康坐在原处,一动不动,手边是早已凉透了的茶。
他已经将自己关在这里很久了。
就像是赌气一般。
明明是平川公主的命令,他却像是窝火委屈的小媳妇,脑海中不断浮现的念头说出来都要吓人一跳,他自己都不能接受。
只因他想的全是——为何公主殿下会这样待我?她不是最喜欢我的么?
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两句。
越想脸越黑。
脑海里渐渐清晰的,是盛娇的身影。
都怪那个女人!!要不是盛娇的出现,平川公主绝不会这样薄情!
原先在京城时,公主殿下看他的眼神就与旁人不一样。
盛满了的火热欢喜几乎要溢出来。
他也不是没有尝过那样的特别。
所以对平川公主服软后,他心中到底存了一些与众不同的骄傲。
如今陡然被冷落,冯成康竟一时间有些接受不了。
窗外,暮色向晚,落落余晖。
光线透过那糊纸的窗落在他身上,又惹得他浑身不快:“这什么破油纸,透光过来都这般难看……”
屋外,有人轻轻敲门:“二爷……”
“不是让你们滚远点吗?!”
“二爷,官衙来人了,说是要单独见您的。”
近侍小厮颤抖着声音回话。
下一刻,门吱呀一声开了,冯成康高大的身子就立在里头。
他的目光越过小厮,落在了跟在后头那人身上:“进来吧。”
这人耷拉着的脑袋,闻言忙见礼,步伐匆匆进了屋内。
大门关上的瞬间,又听冯成康吩咐道:“送些茶水点心来。”
小厮忙应了一声,咚咚几声跑下楼。
他刚一来,就被其他奴仆围住了。
“二爷怎么说?”
“二爷心情可有好些了?”
那小厮嘿嘿一笑:“二爷让备茶水送上去,你们赶紧忙起来,我刚瞧着二爷面色没有之前那么难看了!应当是不碍事的。”
众人闻言,纷纷松了口气,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此刻,屋内。
冯成康已经听完了来人的回话。
他眸光深沉,眉心拧紧。
那人又拱手福了福:“我家大人特派小的与二爷告知一声,是否要从中阻拦?”
冯成康嗤笑两声,冷冷道:“蔡大人预备如何阻拦?那可是景王殿下。殿下想要查官衙里的藏书阁,想要查各种案件的卷宗,试问整个淮州又有谁能拦得住?”
“明面上自然是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拦得住景王殿下的,但事在人为,只要二爷觉着这样不妥,我们大人拼尽全力也会让二爷满意。不说十成十,也得有个七八成吧。”
冯成康摇摇头:“八成是那位盛娘子又蛊惑了殿下……”
这话一出,他又一阵咬牙切齿。
“盛娘子去官衙之前,打哪儿来的?”
“她与景王殿下同行而来。”
闻言,冯成康脸色更难看了:“罢了,你让蔡道清稳住就成,淮州官衙里能查出什么,无非就是从前沈正业犯的事……”
那人没有吭声,也没有回应。
只是低眉顺眼地立着,保持着见礼时的姿势,动都没动一下。
冯成康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了。
“你……”
这人瞧着不像是官衙里寻常的差役。
他的姿势、神态……总有种让人觉得熟悉的感觉。
电光石火间,冯成康反应过来:“你是!!”
那人抬起脸,端的是柳眉细眼,琼鼻樱口,生得格外标致。
明明是个男人,瞧着却不比那女子差,甚至更为娇丽。
“冯二爷,好久不见。老爷命小的传话,沈正业留不得,决不能让他活着离开淮州。”他微微一笑,“冯三爷一事,老爷发了很大的火,二爷实在是太过轻率。”
冯成康看清了他的脸,只觉得背后一阵寒凉,仿若无数爬虫,顺着肌肤一点点往上,直到头皮发麻,整个人都僵在原处。
“原来是方先生,久违了……”冯成康勉强扯了扯嘴角。
“我此番前来,并不是为了与二爷叙旧的,淮州这盘烂摊子被搅得乱七八糟,少不得有人要浑水摸鱼。既然二爷已经铸成大错,那就不能错上加错。”方忠序柔柔道。
这方忠序说起话来总是不急不缓,声线格外轻柔。
本该是让人听着如沐春风,可冯成康却明白,这人瞧着温柔得体,实则骨子里阴狠毒辣。
要说父亲最信任的,绝不是他冯成康,更不是母亲。
而是这位方先生。
他以客卿之身入主冯家,成了冯钊手下的幕僚,至此多年一直备受信赖。
甚至很多藏于暗处的事情,冯成康兄弟都未必知晓,但这位方先生绝对身在其中。
“方先生以为……当下该如何?”冯成康收敛住心绪,请教道。
“当下自然要救出三爷,越是这个时候,你们兄弟越是应该拧成一股绳,这道理……自不用小的来告知。”
方忠序又拱手,“蔡道清已经给景王殿下打开了进入藏书阁的路,没有一晚上的功夫,他们是出不来的。”
冯成康明白了。
这是给他拖延了时间。
既然他们要去查,那就干脆放手让他们查到底。
一举拖住了两个最麻烦的人,要救出冯嘉玉,也就今晚了。
“可……三弟已经认罪了。”
冯成康咬着牙,“就算把他救出来,卷宗之上还有他亲手画的押!”
“若这点小事老爷都摆不平,也枉为当朝左宰辅了。”方忠序阴柔地笑道,从袖口轻轻摸出一封书信,“这是太子殿下让交给景王的,麻烦二爷转交吧。”
冯成康眼底一喜。
魏衍之是亲王,他根本不可能撼动。
可若他手里有了太子殿下的手信,那么即便是魏衍之……也不可能为难他多少!
惊喜万分,他拱手见礼:“多谢方先生跑一趟。”
“快去吧,长夜漫漫,二爷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第364章 来迟一步
星斗漫天,月光如水。
静谧如此的夏夜,在虫鸣阵阵里多了几分轻快,就连柔风吹动窗棱发出轻轻的啪嗒声,在此刻听来都别有一番趣味。
灯下,盛娇正在翻阅其中一本州志。
魏衍之就坐在她对面。
如此挑灯夜忙的景象真是久违了。
他还挺享受的。
巴不得时光就此停住,任由相伴到老。
心底划过到老这两个字,还没怎么样,就已经缱绻万千,唇边浮起一抹浅笑。
只可惜,盛娇根本没看他,双目专注,只快速地划过每一页,专心致志,毫不分神。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魏衍之停下来:“你饿不饿,渴不渴?我让人备些热茶与饭菜来,你稍微歇一下再忙。”
话音刚落,盛娇抬眸,似乎想起了什么。
她放下手中的书卷,从兜里摸出一块干粮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魏衍之:……
“你只吃这个怎么能成……”
“时间宝贵,我没工夫浪费在吃饭喝水上,这干粮是今日刚做的,味儿不错,吃这个就成,殿下要是觉着劳累或饥渴了,请自便。”
盛娇的话永远让他无言以对。
突然,窗外传来咕咕几声鸟叫。
夹杂在一片虫鸣之中,显得很突兀。
盛娇停住了手里的活计,转脸看向窗外,面色一点一点阴沉了下去。
魏衍之看不到的角度,窗外有一只鸽子落在花台上,踱着步子,不断发出咕咕的声响。
片刻后,她缓步走到窗前,掰了一小点干粮丢出去喂鸟。
随后自然而然地放下支棱的窗户,重又回到案前。
忙了大约又是半个时辰,她在一张纸上留下签子,夹在刚刚还没看完的卷宗里:“我先回去了,这些交给殿下可以吧?”
魏衍之撩起眼皮:“你要去哪儿?”
“夜深了,我身子还未好全,觉得有些乏了。”
魏衍之忙道:“我叫太医来给你瞧瞧。”
“不用,我回去睡一觉就成……”盛娇面色确实不太好,她又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卷宗,“要不我还是……”
“你只管回去歇息,明儿一早我一定将你想要的东西送到。”
他信誓旦旦。
这女人少见地主动在他面前流露出脆弱。
若这个时候还不抓紧机会,那他就真是太蠢了。
盛娇似乎还有些不放心:“请殿下务必查得仔细些,明儿一早我就来。”
“好。”
送盛娇上了马车,魏衍之还在回味着刚刚被托付的滋味,不得不说,有种莫名拉近了的窃喜,令他心花怒放。
马车沿着去路,只走了原先的半条街。
突然,星女就调转车头,朝着御府院的方向狂奔而去。
车内,盛娇依靠在软垫上,缓缓从袖兜里摸出另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寒光毕现的匕首。
弯弯的刀锋有些特别。
盛娇眯起眼眸,满意地看着,随意用一方帕子来来回回擦拭着。
这是上一次曾深深刺入冯华珍身体的凶器。
她已经洗干净了上面的血迹。
饮血之后的寒刃越发冰冷阴森。
可盛娇就是喜欢。
擦干净后,她又轻轻在掌心里掂量了两下,这才小心翼翼地收好,满眼期待地望向马车之外——夜幕中,瞧不清两边的景致,只有晚风薄凉灌入车内,吹起了她耳边的碎发。
比起马车来,还是马匹更快一些。
冯成康骑着马冲到地牢时,却看见地牢内外乱成一团,有人慌慌张张地就要去找景王殿下回话。
他逮住一个地牢差役询问。
对方惊慌失措,却也认出了冯成康的身份,大声叫道:“嫌犯冯嘉玉越狱,冯嘉玉跑了!!”
“什么!!”冯成康大惊失色。
他立马冲进地牢,冲进之前关押弟弟的那一间。
灯火通明,无数火把燃着,照亮了地牢里的每一寸方位。
就连角落里的每一根稻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却还是找不到冯嘉玉的身影。
四周乱成一团。
地牢里丢了犯人,而且还是身份复杂、至关重要的犯人,若不找回,怕是所有人都要倒霉。
一时间,冯成康的脑子宛如一团浆糊,心如乱麻。
“够了!!停手!都停下来!”
他大喝一声,勉强叫停了所有人的恐慌。
“景王殿下正在官衙处理要紧事务,丢了的犯人是我弟弟,我自然会担起责任,都不准慌乱,要是走漏了一丁点儿的风声,不用等到景王殿下发难,我头一个就不会饶了你们!”
他半张脸都沉溺在阴暗中,瞧着仿若是从阎罗殿里爬上来的恶鬼。
“都听明白了吗?”他咬着牙。
“听、听明白了……”
又看了一眼地牢,他气得一拳砸断了木栅,快步冲了出去。
冯嘉玉这个靠不上的狗东西!!关键时刻总会掉链子!
他心中已经将弟弟骂了个狗血淋头。
另一边,冯嘉玉却在御府院的冰窖里幽幽转醒。
冯嘉玉其实是被冻醒的。
这里实在是太冷了。
刚一回过神,他立马就察觉不对劲——这里不是地牢。
回想到今日所听所闻之种种,脸色越发难看。
沈正业的话像极了一道魔咒,一阵萦绕在他心头,就在那两人对话时,冯嘉玉就在隔了两道门的另外一边。
地牢幽深阴暗,出入也只有一条长长的走廊。
任何声音都能传得很远。
哪怕冯嘉玉听得再不清楚,多少也听到了一些。
事关冯家,沈正业背叛,他无论如何都要将消息传递出去。
传给二哥也好,亲自传回去给父亲那就更好,总之他不能在地牢里坐以待毙。
也许是运气好得吓人,在盛娇离开后没多久,他意外发现给自己送饭的差役忘记了锁门,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溜了出来。
可惜,他刚走出地牢门外就被打晕了。
再醒来,人就到了冰窖。
紧了紧衣裳,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想从这一座接一座的冰块里绕出去。
他必须出去。
可一转身,浑身血液几乎凝固,整个人头皮炸起!
他看见冰块堆积而成的小山后头,露出了一双小小的绣花鞋。
鞋面为难得一见的织金素锦,上头的花纹格外熟悉,是冯华珍的最爱——鸳鸯交颈。
从绣花鞋里露出的些许肌肤显得过于苍白,近乎青白。
冯嘉玉牙齿都在打架,直愣愣地看了许久,愣是没敢往前一步。
“你在看什么?”一个如雾般缥缈的声音袭入耳中。
第365章 相残
冯嘉玉被吓得一声高叫,回头看去,只见宝心立在不远处,她的身上披着一件薄薄的狐裘——这装扮若在外头,只会让人觉着不正常,可这里是冰窖,这水润丰华的狐裘刚刚好。
那簇新的狐毛绒绒而立,俏生生地捧在她的下颌处,衬得那张鹅蛋脸越发雍容富贵,这样静静看去,她的眉眼间竟有几分冯华珍的模子,一时间看得冯嘉玉愣住了。
宝心双手交叠,任由狐裘宽大的袖口遮掩。
她一步步缓缓靠近,眸光中带着笑,似乎对这一幕已经期待已久。
“你叫什么叫?我又不是鬼。”她轻笑着,眸光若有似无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那双透着死气的脚,“冯三公子可还记得我?”
冯嘉玉自然记得。
这女人……就是取代了他妹妹的人。
如今那偏殿只供着她一人独居。
原先风光无限的冯侧妃却查无此人。
一想到这,冯嘉玉就满心怨恨——要是妹妹还在,他怎么也不可能沦落到这地步,甚至连淮州地牢都进去过!何等奇耻大辱!
他死死盯着她:“是你把我弄来这里的?”
“我哪有那样大的本事?冯三公子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那我怎么会倒在这里?!”
“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晓?”宝心走到与他并肩的地方,缓缓回眸,“不过话又说回来,冯三公子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御府院的冰窖。”他咬了咬牙。
“三公子当真聪慧。”
宝心抿唇一笑,“是啊,御府院的冰窖确实是个好地方,如今外头寻冰的买路怕是家家户户都各显神通,却不知这里藏着这么多好用的冰块,不但能消暑降温,还能令尸身不腐,当真好用。”
她明明没有笑出声,可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仿若带着笑意。
听得冯嘉玉背后寒毛直竖。
“冯三公子不去看看么?睡在那里的是谁,你就一点都不好奇嘛?”
“够了,你敢害人性命,要是殿下知晓了,必不会饶了你!”冯嘉玉厉声呵斥,打断了她。
宝心却无所谓。
她继续缓步往前,几乎已经走到那具尸体正前方。
“你真的应该来看看,她在这儿睡了很久了,大约也是怪想家里人的,难得今日兄长来看她,想必她一定很高兴。”
“冯三公子,冯侧妃就在这儿,你真不想瞧瞧?”
话音刚落,冯嘉玉只觉得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寒凉从背后袭来。
他哪里还敢多看一眼。
光是那具尸体露出的一双脚就足以令人胆寒了。
他疯了一样往外跑,跑了没几步,偏又脚下打滑,一下子摔在台阶之下。
一抬眼,又是一双俏丽玲珑的绣鞋出现在眼前。
他惊叫连连,连滚带爬往后窜了老远,又一次与宝心拉近了距离。
宝心投去一眼:“你来晚了,要不是我替你盯着,这人怕是要跑。”
“我知道有你在,所以晚一点应当不要紧。”
原来,刚刚进入冰窖之人,正是盛娇。
她居高临下,凝视着冯嘉玉:“其实我早就想让你们兄妹重逢了,可总也找不到机会,如今时机成熟,我也能做一回好人,免得叫你们兄妹长久分开,我这心里……也是不安呐。”
说罢,她轻轻一挥手。
身边的星女窜身而起,拽着冯嘉玉的衣领一把将他丢到了那冰台之上的尸体旁。
他几乎半个身子都趴了上去。
与死尸正对着脸!
“啊!!!”冯嘉玉再也克制不住,脚下踉跄着往后倒去。
他动作太大了,冰台上的尸体都被挪动了,硬邦邦地倒在一旁,那早已冻得结结实实的头撞在冰块上,发出闷闷的声响。
那女子面色青白,毫无生气。
俨然已经死去多时。
阖眼而卧,衣衫不整,上面是大片大片已经泛黑的血迹。
冯嘉玉一眼认出——这是冯华珍!
“她、她她……”他结结巴巴起来,根本说不出一个囫囵的整句子。
“是的,她是你妹妹,冯华珍。”盛娇勾起嘴角,“死了有段时间了。”
“你、你怎么敢……我妹妹可是侧妃之尊!!景王殿下会治你的罪,啊不,我们冯家也不会放过你!!”
可能是太冷了,亦或是被吓得不轻,冯嘉玉有些语无伦次。
盛娇莞尔:“好呀,求之不得。不过你也别担心,我有过一次经验了,这一回下手会更熟稔些,应该不会让你很疼的。”
闻言,他惊恐地瞪大眼,瞳仁紧了又紧。
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过一次经验指的是什么?
冯嘉玉张了张口愣是不敢问。
他忙站起身,喘着气:“奉劝你最好放我走,不然动起手来,就凭你们两个女人根本不是我对手。”
盛娇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眸:“那你可以试试,看你能不能走出这里。”
冯嘉玉盯着她的脸,越发厌恶恐惧。
原先那一点点不甘心的悸动也荡然无存。
他刚要发力,只觉得手脚发麻,竟再也动弹不得,直愣愣地在原处、在两个人的视线里,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身体不听使唤,偏偏头脑还很清醒。
越是这样,越能体会到恐惧一点点占领全身的感觉。
这比凌迟还要可怕。
“我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我以为你该知道的。”盛娇弯唇轻笑,“你以为你是怎么能轻松走出地牢的?又是谁送你来的?”
冯嘉玉舌根发麻,早已开不了口。
盛娇越过宝心身边,手里的匕首已经亮了出来。
冰窖里点着几处灯盏,映照在琉璃洁白之上,流光溢彩,光耀透明。
冯嘉玉惊恐地看着她越走越近。
这时,宝心拦住了她:“还是我来吧。”
盛娇:“你想好了?我不可不勉强你。”
“咱们上次说好的,你亲手料理冯华珍,下一个无论冯嘉玉还是冯成康都交给我。”宝心拿走了那把匕首,“正好,我也有话想跟我这位好哥哥说一说,黄泉路上寂寞,听些故事总能慰藉一二。”
最终,她停在了冯嘉玉的前面。
就这样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冰台上。
她的另外一边就是冯华珍的尸体。
这一幕看起来格外诡异且可笑,可冯嘉玉根本笑不出来。
因为他发现,这个叫宝心的女人,眼神比盛娇还要阴狠。
第366章 前有狼,后有虎
另一旁,星女给盛娇披上了一件厚实的斗篷。
盛娇就立在宝心的后面,二人一坐一立,一远一近,形成鲜明对比。
“冯三公子,你还记得很久之前家里的一个小丫鬟吗?她的这里长了一颗小肉瘤。”宝心指着自己的脸颊一侧。
冯嘉玉神色恍惚。
“那一年你觉得好玩,就让奴仆们压着那个女孩,你亲手用刀替她削掉了这个肉瘤。那是一个冬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雪,也流了很多很多的血……后来是你父亲出现,你才停手的,为此你被狠狠罚了一顿,还记得吗?”
宝心弯起眉眼。
这会子,冯嘉玉恍然大悟。
他想起来了!
那个女孩在府里身份特殊。
她其实是父亲的庶女,非正房太太所出,年幼瘦弱、又胆小怯懦。
对比庶女,父亲自然更看重妻子的感受,太太不待见这个女孩,府里自上而下也对这个女孩各种欺凌羞辱。
冯嘉玉就是其中之最。
他目光颤抖,难以置信地看着宝心。
“真的是好疼啊……”宝心笑了,“但我也要谢谢你,要不是你替我割掉了,我恐怕早就死了,也不会后来被父亲看中,送入宫中。说起来我运气还不错,流了那么多血,居然也没有留疤。”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满意道,“所以,算我记着你这份情。”
冯嘉玉喘着粗气,努力想要说话:“我们是兄妹,你、你不能……和她同流合污。”
“你说错了,不是同流合污,而是我与盛娘子目标一致。”
宝心眸光重又冷了下来,“你们把我送入宫中就再也没问过一句,任凭我在宫里吃多少苦头,受多少罪,你们都不会问。你们想要的,就是我从宫中给府里带出多少可用的消息,至于我这个人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开心,你们根本不在意。”
同样是冯家女儿,凭什么冯华珍就能风光无限?
而她,却要被榨干价值,最后无声无息地葬送在那一片深似海的宫墙内。
凭什么!?
宝心长舒一口气,回眸看向盛娇:“你避一避吧,我不想把你衣服弄脏了。”
“好。”
盛娇领着星女回到冰窖门外。
眼前是偌大又空荡的长庭,即便是晚间,也能看清不远处殿室的轮廓。
一如从前的巍峨高大。
再没有比今晚更适合动手的了。
魏衍之不在,赖晨阳护在他身边,冯成康被调虎离山,那么最终落入瓮中的,唯有冯嘉玉。
还是冯嘉玉太心软了呀。
都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回家报信。
还惦记着,告知兄长……
却也不想想,自己都快保不住了,还有闲心管东管西。
盛娇望着夜色,身后传来冯嘉玉的哀嚎声,一声接一声。
能听到冯嘉玉是在哀求。
她有点后悔给的药太多了,不然还能听得更仔细些。
突然,哀求声变得凄惨起来,冯嘉玉似乎被人捂住了口鼻,整个惨叫都是在呜咽中完成的。
夜,重又安静下来。
宝心回来了。
手满是鲜血,狐裘都染红了。
她面色沉静,眉宇间萦绕着一股大仇得报的畅快感。
“这个等我洗干净了还给你。”宝心晃悠了一下匕首,“里头乱糟糟的,接下来交给你,可以吧?我要回去梳洗更衣,再睡一觉。”
“死透了吗?”盛娇似乎只关心这件事。
“快了,还有一口气在吧。”
“今晚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盛娇给了她一个温柔的笑,转身又进入冰窖。
此刻,冰窖内染红一片。
冯嘉玉就倒在冯华珍的身边,口中全是血。
见盛娇进来,他咳嗽着想要说什么,却徒劳无功。
盛娇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染血的地方,给冯嘉玉的穴位一一施针。
冯嘉玉眼睛亮了。
他以为盛娇是来救他的。
以她的医术,就算伤成这样,应该也有救回的可能吧……
“你还不能死得太快。”盛娇垂眸,根本没看他,“你再等等,等你二哥到了你再死,这样才能死得其所。”
冯嘉玉:……
盛娇:“宝心下手还是留了分寸的,避开了你的要害,没让你一下子丢了性命。”
喉间的喘气声越来越粗糙灼烈,能听出里头藏了不知多少血。
盛娇就像是没听见。
过了一会儿,收回了银针,头也不回地离开冰窖。
局已布好,就等下一位入瓮之君。
另一边,冯成康几乎快把淮州城里,冯嘉玉可能去的地方都翻了个遍。
一无所获,一无所获!!
他急得浑身冒火,口干舌燥,眼瞅着天都快亮了。
再没有个下落,等景王察觉一切都瞒不住。
“该死的……这个混账到底去了哪儿!!”他紧握成拳,怒不可遏。
正火烧火燎之际,有人传了平川公主的口信来,让冯成康立刻谒见。
一边是下落不明的弟弟,一边是冷落他好些时日的公主殿下,无论哪一边他都没办法割舍,正犹豫着,来人却道:“殿下说了,大人所找的人就在殿下那儿,还请大人快些动身,迟则生变。”
这话一出,冯成康不再犹豫,急忙策马直奔御府院。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他已经在考虑等会儿见着弟弟后要如何教训。
急急匆匆赶到了御府院,听枫点墨已经在阶下等候。
“冯大人,请随我们来。”
听枫手提灯笼在先,点墨在后。
二人领路,将冯成康领到了冰窖门外。
“大人,殿下就在里面等您。”听枫低眉顺眼,轻柔催促,“大人快进去吧,别叫殿下久候。”
就算冯成康心急如焚,也不可能与平川公主翻脸。
看了一眼冰窖大门,他心中厌恶至极——都什么时候了,这公主殿下居然还有闲情雅致在冰窖里玩乐。
他忍了忍情绪,与那听枫柔声道:“殿下当真在里头?”
听枫羞涩地眨眨眼睛。
冯成康心里有数了,顺着冰窖大门而下。
就在他身后,大门被悄无声息地关上,听枫点墨二人从外头将门锁了起来。
眼前一片漆黑。
冰冷的寒气扑面而来。
隐隐约约,似乎还藏着一股血腥气。
冯成康心中警铃大作。
“殿下?”他试探地唤着,一步步往深处走去。
第367章 棋局
门外,走出去老远的听枫捂着心口:“……方才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他不愿进去呢,要是办砸了殿下交代的事可怎么好?”
“你不是对冯大人倾慕已久么?”点墨笑道。
“冯大人再好,还能好得过咱们家殿下?”听枫俏生生地翻了个白眼,“我心里可清楚得很呢,为了男人背叛主子,这样的荒唐事我还做不来。”
她又回头望了一眼,“你说,这冯二公子还能活着回来么?”
“别浑说啊,我们殿下还是有分寸的,冯大人又不是什么不知名的小人物,自然不会要了他的性命。”
点墨,压低声音,“好了,咱们快些回去复命吧。”
回到平川公主的偏殿,只见灯光灼灼,桌案两边对坐着二人。
平川公主已经卸去了钗环,一头青丝如瀑垂在身后。
她的眼前是一张棋盘,上面黑白两子正交战激烈,无声而焦灼。
她手持黑子,又落下一颗。
对面之人只略看了一会儿,毫不犹豫地以白子落下。
那人衣着清雅,短衫配襦裙,看料子不是什么名贵货色,可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格外别致。
烛火融融,照亮了她的脸庞。
眉眼如画,宛若美玉生晕,恬静又深不可测。
她缓缓抬起眼眸,笑道:“殿下,你又输了。”
平川公主眉尖蹙起,似乎还不愿放弃,可那张小小的棋盘上早已没了生路,任凭她怎样巧思突围,也无济于事。
啪嗒一声,她将棋子丢回棋盒里,没好气地嘟囔:“跟你玩没意思,你老是赢……”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无论手执白子黑子,盛娇好像永远胜券在握。
永远风轻云淡。
那纤纤如玉的指尖执着棋子,轻快又利落地落下,从不后悔,也从没出错。
平川公主恍惚间想起了父皇当年对盛娇的评价,说她心有沟壑,深沉如海,对弈之时一定要千万小心。
可小心也没用……
对上盛娇,她十有八九都是输的。
偶尔有那么两次能赢,也是人家故意引导她,故意让了几子。
盛娇笑眯眯地收起几枚棋子,又落下一颗黑子:“从这儿起,殿下就输了,你太专注于眼前的得失,只想着能救下这一片棋子,殊不知,这只是诱饵,你不但救不下,反而会让自己身陷其中,最后被我包围。”
“可若是舍弃这一片,屈居一隅,待修生养息后重新规划布置,说不定还能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平川公主冷笑:“你是在教我下棋,还是……另有所指?”
“下棋也好,做人做事也罢,都是差不多的道理。”
盛娇缓缓收起棋子,依旧笑得平淡如春风。
对上她的眼睛,平川公主有些暗暗心惊,她们俩都心知肚明,知道此刻冰窖内一定在发生些可怕的大事,可盛娇就是能稳得住。
不,或许她根本不是稳得住。
她就是整场大戏的推手!
是她铺垫了一切,也是她开启了这血腥夜晚的大幕。
平川公主微微挑眉:“冯家兄弟……现在已经碰面了,你就一点不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们是亲兄弟,我总要给些时间让他们叙叙旧,有些遗言也要交代,我不是冯钊,没有那么心狠,该给的仁慈我都会给。”
盛娇闪了闪眼睛,“殿下若是不困,不如再来一局?”
平川公主:“好呀,那你把你刚刚那招教给我,这一局我要赢!”
“任凭殿下吩咐。”
冰窖内,寒气四溢。
这白雾一般弥漫,让人仿若不在世间。
纵然寒气深重,却挡不住那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御府院的冰窖很大,统共三间地窖打通而成。
这里本就是夏日才用得到的皇家别苑,但凡有皇亲国戚来此,消暑是其中必不可少的重要环节,是以每每在前一年的冬天,御府院就会备下来年所需的冰块。
将冰块分割成一尺厚,三寸长的大小,选其中最干净透亮的堆砌而成。
想要用时,或敲下一部分,或直接取下几块来便可。
要么安置在一口大缸里,放在殿室内,那凉爽自不必说。
即便是厨房,夏日要用冰也是从这里取。
是以地方很大,即便冯成康嗅到了不对劲的气息,也还是在里头转悠了好久。
终于……他瞳仁一紧,呼吸不由自主地沉了沉。
不远处,倒着一具尸体。
那人俨然已经死去多时,蜷缩着身子,头发散开,早就结成了冰。
凑近了一瞧,还能看见那人脸上泛起的冰霜。
这是……玉珠!
冯成康的心瞬间咚咚如鼓。
他到底见过了风浪,这画面还不足以令他失控。
只在原地停顿了片刻,他就绕过这一块,向更深处走去。
终于,眼前的灯火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亮。
血腥气逐渐加深浓郁。
冯成康的步伐也越来越慢,越来越谨慎。
绕过一片堆起来的冰墙后,他看见了令他这一生都难以忘记的画面——一张冰台上躺着冯华珍,看模样早就被冻得硬邦邦,毫无生息;另一边,血流满地,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开始凝结,血泊当中,冯嘉玉坐在地上,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染红。
他还没死。
胸口不断起伏,他用那双无神的眼睛到处寻找。
冯成康哪里知道,此刻的弟弟早已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能依稀听见脚步声。
他呼吸越发急促。
血从口中涌出,又引起了一连串更激烈的咳嗽。
冯成康急了:“你先别动,别动!!我去找人来救你,你稳住!别激动!”
他的声音听在冯嘉玉的耳中,忽远忽近,忽男忽女,带着一种迷幻而成的恐怖,尤其是当自己看不清时,那种恐怖越发深刻。
是盛娇吗?
还是那个宝心?
他不知道,根本拿不准主意。
求生的本能在这一刻上升到了顶峰,被盛娇施过针的地方窜起一股热流,瞬间调动起浑身的力气,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防身的匕首还在!
此刻,他已经顾不上想那么多,夺过那匕首,对准靠近的人影狠狠刺了过去!
第368章 嫁祸
哪怕冯嘉玉用尽力气,到底也是强弩之末。
刀锋刺进了冯成康的腹部,却无法再深一点。
冯成康下意识地松开手,退后几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你做什么?!我是你二哥!!”
可冯嘉玉已经没多少气了。
他口中嘟囔着:“凶手,凶手……”
渐渐地脑袋靠后,就像挂在脖颈上似的,顺着冰块滑了下去,整个人滑稽又可怖。
灰蒙蒙的眼睛彻底暗了下去,随着最后一口气的消弭,他再也爬不起来了。
即便见惯了风雨的冯成康,见到眼前这一幕,也是一阵胆寒。
偌大的冰窖,三具尸体,个个都跟他有关。
而他,是这里唯一活着的。
一个激灵地回过神来,他忙处理了一下伤处。
还好,伤口不算深,并未伤到内脏,只是扎破了皮肉,流了好些血。
深知这里不能久留,他匆匆往回走,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好不容易寻到了门口,却发现大门早已从外面锁上!
冯成康拼命拍门,外头依然没有半点回应。
回想起自己来时的原由,他面色惨白,忍不住朝着玉珠尸体的方向望了一眼——难怪平川公主对自己不冷不热的,原来是她早就拿住了玉珠这丫头。
玉珠这个贱骨头的奴婢,到了公主跟前还不是有一说一。
怕是能说的不能说的,全说了……
冯成康闭了闭眼睛,喉间动了动。
不行,他必须出去,必须!!
在冰窖里待久了,即便是他怕也扛不住。
更要命的是,冯华珍死了,冯嘉玉也死了!!
冯家的天都快塌了一半!
他要如何跟大哥,跟父亲交代?!
抖着手,稍稍稳了稳情绪,他开始用力踹打大门,想强行破开。
哪怕知晓破坏皇家别苑罪加一等,但这个节骨眼上他也顾不得了。
咚咚而起的声响在深夜中能传出去很远很远。
盛娇坐在窗下,自然也听见了。
她眯起眼眸:“好可怕,临江别苑竟然会闹鬼诶,你听听这声响……”
平川公主撩起眼皮:“……”
这就是她一手设计的,偏偏能说得这般无辜。
“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赶紧告知你皇兄吗?”她又回眸过来,捂着心口的模样还真有几分担惊受怕。
平川公主:“也对。”
很快传话下去,让侍卫告知远在淮州府衙忙活的魏衍之。
“就说御府院有刺客,还请皇兄赶快回来。”
一听闻有刺客,魏衍之不得不丢下手里的事情,匆忙赶回了御府院。
此刻,天际茫茫,泛起透明的月白色。
眼瞅着天就要亮了。
魏衍之还未赶去妹妹的偏殿,几名侍卫跪在他跟前回话。
“回禀殿下,冰窖处有怪异声响,惊动了公主殿下,属下们正在调查,冰窖大门被锁了,里面似乎有人。”
冰窖二字一出,魏衍之眉间笼上了一层霜雾。
一行人刚到冰窖门外,却见平川公主领着盛娇也在这儿。
见到她,魏衍之好像明白了什么:“你不是回去休息了么?怎么跟平川在一起?”
“长夜漫漫,我一个人无聊,就请盛娘子来陪我下棋。”
平川公主的回答天衣无缝。
作为一名任性的公主,她想要什么人什么时候来陪自己,那就可以立马做到。
何况,从前盛娇也经常陪她下棋。
平川公主的棋艺有一半师出盛娇。
刚想沉下语气来训斥几句,却又听里头咚的一声巨响,吓得平川公主忙躲到魏衍之身后,怯怯道:“皇兄,就是这个声音,好可怕呢……我本还以为闹鬼,大半夜的,冰窖里怎么会有声音?”
“别胡说,皇家别苑怎么可能闹鬼?”
魏衍之命人打开冰窖大门。
锁刚摘落,大门敞开,只见冯成康瘫软在台阶上,整个人已经没了力气。
骤然逃出来,他环顾四周,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景王殿下,公主殿下……”
刚说了半句,他就撑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晕倒之前,他仿佛看见了盛娇那张明媚清艳的脸,她的眼睛在笑。
冯成康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乱七八糟,捉摸不透,人好像踩在云朵上,深一脚浅一脚,很不真实。
当拨开云雾,他看见了盛娇。
她穿着一身囚服,戴着枷锁,跪在地上。
原本白净的脸又瘦又脏,那双眼睛越发清澈。
她被那么多双肮脏的手包围住,穿透那些人邪恶的笑声,一直看过来……
——“冯成康,我给你的礼物,你还满意吗?”
他就这样醒了,大口大口地喘气,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上来一样。
仔细一看,身上的衣衫都被换掉了,腹部的伤处经过了仔细的包扎,还弥漫着淡淡的药味。他一个激灵回过神,翻身下床去开门。
门外,立着护卫。
赖晨阳就站在不远处,冷眼相看:“殿下有命,你涉嫌谋害冯侧妃,冯嘉玉,以及丫鬟玉珠,在案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你不能离开这间厢房。”
短短的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轰轰响起,炸得他愣在原地,许久出不了声。
“我要见殿下!我是被冤枉的!!我没有谋害他们!”
“他们是我的弟弟妹妹,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什么丫鬟玉珠,我根本不认得!!我是被骗过去的!我也受伤了!”
冯成康又怒又急,当下也顾不得什么,直接吼了出来。
“谁骗你过去的?”赖晨阳轻飘飘一句话,直接堵得他开不了口。
他喘着气,眼神四下游走。
能说是平川公主骗他的吗?
明显不能……
那是景王殿下的亲妹妹,当今圣上宠爱的十一公主。
没有确凿的证据,他拿什么指认?
这一刻的冷静像是绝望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呆立在远处,半晌回不了神。
赖晨阳:“冯大人自重,殿下没有将你投入地牢,已经是对你网开一面,这件事还有诸多疑点,冯大人还是先行养伤,等养好了,自然有机会在殿下面前说话。”
门又一次无情关上。
冯成康跌跌撞撞,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他还是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小妹死了……冯嘉玉也死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第369章 兄妹坦诚
有些记忆鲜明如刀刻,可要仔细回想那些关键细节,却又一个个淹没于心湖,根本想不起哪里不对劲……
唯一能肯定的是,妹妹冯华珍一定早就死了。
她在冰窖里被冻了相当长的时间,那青白的肤色造不了假,还有她身上的血污也早就干涸发硬,宛如墨色,与冯嘉玉身上的血迹截然相反。
除此之外呢,还有呢……
这只能证明,冯华珍不是他杀的。
还能有什么?
冯华珍到底什么时候死的,又是死在谁手里,他一无所知!
仔细回想,他来到淮州后自以为做了很多,其实如泥牛入海,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就这样一步步地深入淮州,踏入那个人为他准备的泥潭。
“盛娇,盛娇……”他呢喃着她的名字。
那么晚了,那个女人还能跟平川公主一道出现,必然不是什么巧合。
是盛娇做的吗?
是她杀了冯华珍,杀了冯嘉玉,还杀了玉珠?
然后将这一切都栽赃到他头上……
问题太多了,乱如麻,根本找不出一条可用的线索。
一阵头疼欲裂,他双手抱着头,痛苦到忍不住大叫出声。
已是未时末,一夜未眠的魏衍之坐在上首的位置上,抬手揉着眉心。
平川公主就立在他前面,颇为委屈道:“九哥这是什么意思嘛……把我叫到这儿,还让我交代,可我已经都说了呀,总不能那冰窖里的几个人都是我杀的吧?皇妹试问自己还没这个本事!况且,冯成康不也在冰窖里,四个人死了三个,他总要负责的嘛。”
这话听起来任性至极,偏又让人无言以对。
魏衍之其实想问的是,这事儿是不是盛娇与她合谋的。
话到嘴边,问不出口。
丫鬟玉珠之死绝对是这个妹妹搞的鬼,可一开始就包庇盛娇,隐瞒冯华珍身故的人却是自己,从这个角度上来看,他们兄妹半斤对八两,谁都别说谁。
平川公主眼底闪着暗芒,面上一派委屈无辜,其实也在看这位皇兄到底会不会说出实情。
那可是冯华珍呀!
盛娇离开后,景王府里最受宠爱的侧妃。
身居高位,背后还有第一文臣冯钊撑腰,风光无限。
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一点风声都没漏。
要是消息传回京城,盛娇会得到怎样的处罚暂且搁置一边,首当其冲的就是魏衍之自己。
平川公主饶有兴致。
她很想知道皇兄会怎么做。
魏衍之长叹一声:“我记得你之前不是很中意冯成康的么,怎么这次连替他求情都不愿?”
“哼,原先皇妹以为这位冯大人定然与那些庸脂俗粉不一样,说不准是皇妹真正的有缘人,谁知相处起来也不过如此,他一样会碰自己身边的丫鬟,就连弟弟身边的、略平头正脸些的,也不放过。”
平川公主说起这个就来气,“既然这样,当初何必装模作样,作出一副不近女色、正人君子的模样来,没的叫人恶心。”
魏衍之张了张口。
他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庸脂俗粉这个词还能用到男人身上。
但看看妹妹振振有词的神色,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不过,冯华珍却死在了咱们皇家别苑的冰窖里,皇兄可有想好说辞了么?”她眯起眼眸,“全推给冯成康肯定不妥,首先这时间上就对不上,瞧冯华珍的样子,她早在冯成康来淮州之前就死了,这一点连小妹我都瞒不住,更不要说瞒过那位冯大人了。”
“你难得这样反应机敏,是盛娇说给你的?”
“为何不能是我自己想的?”
平川公主不服气了,眸光流转又笑了出来,三两步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我晓得皇兄对盛娘子未能忘情,这事儿也肯定是要维护她到底的,小妹有个不情之请,皇兄也知道的,父皇不愿听到我的那些事儿,这回还闹出了人命,不如皇兄帮帮忙,将那丫鬟的事儿与冯嘉玉的死一道掩了,也免得叫我被父皇训斥。”
“你是认了?”魏衍之无语地看着她。
“当着皇兄的面,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她轻笑着,“谁让那丫鬟搔首弄姿不安分,还在我跟前炫耀与冯成康的事儿,我怎能忍?好皇兄,就帮帮小妹吧……咱们联手了,还怕那冯成康说什么嘛?”
她边说边摇晃着魏衍之的胳膊,极尽撒娇。
他阖眼沉默:“你先回去,这事儿我自有主张。”
“多谢皇兄!”
平川公主欢欢喜喜地回去了。
回到偏殿,听枫壮着胆子问:“殿下,那冯二公子当真要被打入地牢?”
“不然呢,几条人命压着呢。”
平川公主对着镜子,从妆奁中拿出一支红玉珠制成的步摇对着发髻间比了比,也不看听枫,红唇微翘,笑道:“你若是舍不得,本宫送你去给那冯二公子作伴可好?”
听枫一听,吓得花容失色:“殿下莫要说笑,奴婢可不愿!”
平川公主顿时笑得花枝乱颤:“瞧你吓得!”
此刻,冯成康的住处。
方忠序已经听完了暗线的回话,脸色阴沉。
坐在椅子上,轻捻手指片刻,他起身往外走去,到了楼下便让人套马车。
一个挎着篮子的小孩走了过来:“你是方大人吗?”
方忠序皱眉看去。
只见那小孩一身粗布衣衫,篮子里装着今天还没卖完的粗面馍,人倒是精神,不过显得面黄肌瘦。
这是淮州城里最平凡不过的一个孩子了。
“你是——”
“有位娘子让我将这封信交给方大人,说是要乘这辆马车、又长得斯文白净的便是方大人。”
方忠序瞳仁一紧。
从孩子手中接过了那张薄薄的信封。
打开一瞧,里面只有一张字条,寥寥数语写着:登瀛楼一见。
方忠序沉默半晌,吩咐车夫:“去登瀛楼。”
这会子正是登瀛楼生意最好的时候。
下午晌,又临近傍晚,正是吃茶看戏,品茗说笑的好时候。
方忠序到的时候,底楼那一片厅早就坐满了人。
他看都没看,就往二楼雅间去。
可小二却拦住了他。
上下略一打量,小二弯腰拱手:“敢问可是方大人?”
第370章 主动,明牌
方忠序眉心紧起。
已经是第二个人认出他的身份了。
这对一向谨慎小心的他来说,是件让人焦虑不安的事儿。
“您要见的人在那边。”小二压根没察觉到他的不快,替他指了路。
只见底楼大厅内,靠着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一女子,她衣衫单薄,是极不起眼的粗麻质地,略染了些蓝灰色,一眼望去能完美地隐匿在众人当中。
她原本在看窗外。
仿若心有灵犀,小二话音刚落,她就转过脸来。
雪肤花貌,浅笑嫣然,那眉眼,那模样,正是曾经的景王妃,盛氏!
方忠序心头越发紧绷了。
快步走到她跟前,问道:“你……要见我?”
“方大人,请坐,登瀛楼的茶水点心虽比不上京城,更比不上冯大人府上的,但倒也清甜爽口,大人一路赶过来,不妨用一些润润,咱们才好说话。”
盛娇抬起腕骨,斟了两杯。
方忠序迟疑片刻,坐在了她对面。
“不知如今该怎么称呼你呢?”他冷冷发问,“曾经的景王妃,还是罪臣之女,亦或是……贱奴?”
盛娇毫不在意,莞尔道:“都说方大人乃冯宰辅身边第一人,深谋远虑,巧计惊人,算无遗策,怎么如今却成了个睁眼的瞎子呢?”
“陛下早有旨意,我如今已是良民,更赐婚给了周江王世子,方大人不会没听说过吧?”
方忠序面不改色,顺着她的话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确有这么回事,还未恭喜盛娘子。”
“好说。”
盛娇弯起眉眼,“我与方大人曾有过数面之缘,对方大人之聪慧深沉,一直心有仰慕,没想到数年后还能见上一面,实在是我之幸。今日约方大人前来,实在是有要事相商。”
“你我有什么事能商量的?”
方忠序只觉得可笑。
“昨夜御府院又起波澜,想必方大人一定听说了,现下冯二公子被景王殿下关押,他怕是沾了人命官司,一时半会难以脱身,不过眼下最重要的,却不是这事儿,而是冯华珍已死,景王殿下身边再无冯家的闺女,侧妃之位空出,想必回京之后,又要让那些高门世家忙活的了。”
她话还没说完,方忠序重重搁下手里的茶盏,语气变得极为危险:“你说什么?!”
“我说,景王殿下的府里如今正妃、侧妃之位空悬,他这样一位炙手可热的亲王,京内有多少名门望族想要攀附,怕是数都数不过来。冯家失了一位冯侧妃,可有想过如何弥补呢?”盛娇柔声道。
“冯侧妃死了?什么时候的事?”他难以置信。
“就昨夜啊。”
“怎么死的?”
“许是被人杀了吧,具体的我又不知情,我只是恰巧昨夜受公主之邀,去御府院陪公主下棋,正好遇上了事发。”
盛娇直视着他的眼睛,清澈镇定,毫无破绽。
“后来,冯二公子就被关押了……”
她声音渐渐疑惑,“可他们是亲兄妹呀,总不可能是冯二公子动的手吧?”
说罢,她摇摇头,拿起一只玉酥卷细细品着。
那神色那姿态,就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坊间传闻。
方忠序就是她最佳听众。
“这不可能……冯侧妃怎么可能死了?”他下意识地不敢相信。
“好端端的,我跟你开这个玩笑作甚?与我有什么好处?”盛娇微微蹙眉,“这是真的,还请方大人早做打算的好。”
“你提前告知我是想做什么?”方忠序警惕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
“自然是想给冯家卖个好,我不日就要北上入京,纵然身为质子之正妃,身份远不如从前,但我也不想处处树敌。冯家如今在京城如日中天,我想要讨好,这很奇怪吗?”
她无奈地笑道,“从前我或许太过意气,不晓得世道艰难,可这数年来吃的苦都在提醒我……万事莫要与自己作对,该服软的时候就该服软,方大人,您说是吧?”
这理由确实滴水不漏。
想要巴结冯家的人可太多了,不缺盛娇这一个。
况且她所言也都是事实。
不过……
方忠序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很想试探地问一句这盛家唯一的骨血是否知道当年一事的内情,又怕打草惊蛇,反露出马脚。
迟疑片刻,他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盛娘子确实聪明,很明白审时度势的道理。”
“这是自然。”盛娇温温一笑,“还有件事儿,方大人也该知晓,如今景王殿下身边还有一位侧妃,虽还未正式过府,也未入玉牒,但殿下对她很是亲近信赖,我与这位侧妃娘娘也颇为投缘。”
顿了顿,她笑道,“这位侧妃娘娘,闺名唤作宝心。奇怪的是……她却说冯华珍是她的姊妹,方大人可知晓其中内情?”
方忠序眼眸微闪,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既是内情,自然不便与盛娘子说得太明白,还请盛娘子莫要追问。”
“是民女唐突了。”
盛娇有些歉意,垂眸道,“今日一见,我所闻所知都已告知方大人,还请方大人记得我这番相告的人情,往后入了京城,能对我照拂一二。”
见她说得诚恳,方忠序不免减了几分忌惮。
“盛娘子这话说得不对吧,要照拂也轮不到我,还有周江王世子,还有景王殿下呢……”
“方大人何等聪明,这话还用民女说穿了吗?”盛娇缓缓起身,眉眼间笼罩着一片伤感,“民女就是怕这样,所以才壮着胆子来见方大人的……民女已经折腾不起了,只想好好地过日子。”
语毕,她福了福。
望着她渐渐离去的背影,方忠序沉下脸来。
将盏中之茶一饮而尽,他快速起身直奔御府院。
路上,已经有暗线来报,所得消息竟与盛娇所说的一模一样。
“侧妃娘娘真的已经没了……”他将传来的手信撕成碎片,“这盛娇到底唱得哪一出?”
自登瀛楼出来,盛娇便回家了。
忙碌了一天一夜,虽然还未找出沈正业所藏的证据,但却有了别的收获,一切顺遂,她心情大好。
刚睡下,却听星女犹犹豫豫地来了句:“我们主子其实护得住娘子的……”
盛娇:……
第371章 激怒
“我们主子身手了得,在我之上;他还很有钱,也愿意给娘子花;噢对了,他还专程命晖聿去重新铸了一批金元宝,个个都有桃香姑娘早起吃的馒头那么大。”
盛娇:……
“都是给娘子你的。”
星女还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字字句句都是在夸江舟。
好像生怕盛娇误会了什么。
盛娇忍不住轻笑,将胳膊枕在青丝下,隔着床帐望过去:“他当真有这么好?”
“对。”
星女凑近了,“主子是很好很好的,我和晖聿都是流民之子,是孤儿来着,那会儿世子还小,见我们俩孤苦无依,要在街边跟狗抢东西吃,就收留了我们。让我们读书认字,习武强身,才有了今天……”
“盛娘子,你是个好人,我们世子也是个好人,他护得住你的。”
盛娇阖眼:“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你也是个好人,你也护得住我呀。”
“欸……这个!”
星女一时语塞,感觉哪里不对劲,又不知从何解释。
床幔里的笑声轻快了不少,只听盛娇轻轻翻了个身,“早点休息吧,我累了一天一夜了,这会子只想睡觉。”
星女安静了下来。
盛娇床榻的不远处,就是星女的软榻。
两边只隔了一扇屏风。
星女悄然退去,整个屋子安静了下来。
盛娇这边睡得踏实香甜,却不知御府院那头,魏衍之几乎被方忠序磨得焦头烂额。
这人不愧是跟在冯钊身边的第一人。
才思敏捷,素有急智,口才了得,更心如磐石。
任凭魏衍之如何说,他都能找到理由或是借口进一步突围。
直逼得魏衍之心下烦躁,额头沁出一片细密的汗珠。
本就是夏日,本就事多,这会子更让他烦躁无比。
“看样子,本王这位置还是交给方大人来坐吧,我看你能得很,一句接一句,都快要替本王做主了。”他毫不客气道。
“下官不敢,下官只是心系侧妃娘娘,替冯大人关照一二。殿下也清楚,侧妃娘娘是冯大人的掌上明珠,且入府后也无过分之举,还请殿下宽容!如今突闻噩耗,下官忧思难断,更心急如焚,若不亲眼见一见……怕是至此难安,更无颜去见冯大人。”
方忠序跪在下头,拱手低眉。
语气很是谦卑,可说出来的话却不那么中听……
魏衍之很不喜欢这样逼迫的感觉。
这让他仿佛回到了那一年被父皇与太子逼着做选择的时刻。
那一刻,他选择了自己,放弃了盛娇。
从此一步踏入黑暗,再也没能缓过来。
昔日早就平静的怒火终于熊熊燃起,他怒极反笑,冷眼盯着跪在堂下的人,声音不改:“方大人所请也有道理,只是事发突然,又涉及三条人命,却不能随便让你看的。冯华珍是本王的侧妃,本王自然会放在心上,至于冯钊……女儿都已经嫁出门了,自然是以夫家为准,等本王料理好了手边的事情再说吧。”
“来人,送客。”
魏衍之懒得再与他周旋。
既然道理说不通,口才也不是对方的对手,那就干脆以皇权之威碾压。
即便冯钊在跟前,也不敢与魏衍之当面硬碰硬,更不要说一个方忠序了。
赖晨阳进来,强行请走了方忠序。
一直出了御府院的地界,方忠序才沉下脸来。
身边的亲信忙问:“大人,眼下咱们该怎么办?咱们小姐难道真的已经……”
“八成是真的了。”
方忠序只觉得胸口发闷,“若殿下刚刚改口,或许还好说,可他就直接承认了侧妃娘娘已经不在了……这事儿还须尽快报去京城,让大人知晓。”
说罢,他嘴角抿紧,心中一阵燥热。
在冯华珍偷偷溜出府,跟随魏衍之的车队来淮州时,他就提议过命人沿途拦截,直接把冯华珍强行带回京城,那今日什么事儿都没有。
可偏偏……
冯家主母,那位太太却不同意。
她纵容了女儿的任性。
想要仗着冯家的势力,仗着冯华珍的得宠,去给英国公千金添堵。
无非是想告诉人家曹小姐——就算尔为正妃又如何?景王殿下最宠的,还是冯侧妃!
这行径过于猖狂。
可那时候朝堂之上也在商议要事,冯钊根本顾不得家里这些个琐事,见追不回来,便让人多加保护。
说到底,包括方忠序在内,没人认为冯华珍会命丧淮州。
大不了被关禁闭,被罚禁足思过几个月,还能如何?
方忠序深吸一口气:“再去备一份厚礼,女子用得上的即可。”
“大人您这是……”
“我明日还要来会一会那位宝心娘娘。”
头疼欲裂,魏衍之却歇不下来。
只要闭上眼,就浮现起盛娇的眉眼。
她笑容清隽冰冷,眼神中透着疏离,与他渐行渐远……
既然已经东窗事发,他说什么都会护住她!
这一次,绝不会像之前那样!绝不!
魏衍之还是漏夜出行,来到了盛娇的宅院。
他没能顺利靠近,先是被桃香拦下,后又被星女挡在了院门之外。
“景王殿下,还请自重。”桃香面笼寒霜。
星女就更直接了,她干脆与赖晨阳过了几招,一时间赖晨阳竟拿她不下,反倒是星女目标坚定,下手狠厉,一掌将他击出一丈之远。
“盛娘子乃我家世子未过门的妻子,深更半夜,景王殿下冒然前来未免不妥。”星女立在前头,语气冰冷。
如果说,赖晨阳像是寒光四溢、坚不可摧的盔甲,那星女就是锋芒毕露,阴森决然的刀锋。
这刀锋迎着月色,熠熠生辉,那双眼眸泛起层层锐利,朝着魏衍之看去。
杀意乍起!
赖晨阳立马护在魏衍之身前。
电光石火间,桃香拦住了星女:“咱们娘子忙了那么久,这会子才睡得沉,不要吵醒了她,明儿她一定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星女这才收敛了浑身寒气,退到桃香身后。
桃香望向不远处的主仆俩,似笑非笑:“说实话,殿下待我家娘子的心意,我一个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更不要说我家娘子了。”
“只是,有几句大实话,不知道殿下愿不愿听?”
第372章 不说不快
魏衍之知道,要论贴心,这个桃香绝对是眼下盛娇身边的第一人。
他不甘心地抿了抿嘴角:“姑娘但讲无妨。”
“好,殿下得罪了。”桃香冷笑,“盛娘子原先在京城怎么样,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她到了淮州过的是什么日子,怕没人比我更清楚,既然殿下原先与盛娘子是夫妻,试问你又如何狠心,逼迫自己的发妻到这种绝境?”
“我……当初的事情,是逼不得已。”魏衍之勉强解释。
“或许是逼不得已,也可能是身不由己,这事儿谁又能说得准呢?”桃香嘲弄地笑了笑,“但既然殿下当初已经有了选择,又何必今日这般黏黏糊糊的,你让我们娘子如何待你?你又将她置于何地?”
“殿下贵为皇子,更是亲王,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一直这样纠缠,你是能给我们娘子一个正头夫人的名分,还是打算把她养在外头,做个见不得光的小星?”
桃香凝视着他,“殿下,这两种身份有没有差别,有多大的差别,不用我说,你应该明白!”
“你已经对不起我们娘子一次了,伤她伤得那么重。”
“如今又要凭着一时冲动,让我们娘子与你再续旧缘,凭什么啊?到时候你开心了满足了,拍拍屁股回你的京城,我们娘子怎么办?”
桃香嗤笑两声,“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这道理,我等无知妇人都明白,何况殿下?若殿下没有十足的把握给我们娘子一个明公正道,还请殿下别来招惹!”
“我们娘子如今也有婚约在身,这婚事更是皇帝陛下隆恩赏赐,到时候闹崩了,皇帝陛下是会拿你这个亲儿子撒气,还是拿我们娘子问罪,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么?”
她双手交叠着摆在身前,微微昂起下巴,眉色间多了几分厌恶与鄙夷,“眼下是个什么光景了,都火烧眉毛了,我们娘子愁得一日一夜没合眼,亏得殿下还有这般闲心趁夜来会佳人!你是想把火也烧到我们娘子身上么?!”
赖晨阳听到这些话,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他再也没想到桃香这般伶牙俐齿。
也没想到她竟然早就看透了,只是从前没说。
“殿下请回吧,夜深了,我们也要休息。平民的命也是命,还望殿下宽宏大量,不与我等小女子计较。”
桃香说着,极为敷衍潦草地行了个礼。
话说到这份上,魏衍之就算有再厚的脸皮也待不下去。
他沉着脸,一甩袖子离去。
赖晨阳回眸,担忧地看了一眼桃香,忙跟上。
两人走后,星女冲着桃香竖起大拇指:“厉害。”
桃香却道:“这些话我早就想说了,什么人呀这是……凭他喜欢就要,不喜欢就丢在一旁,当我们娘子是什么?整日偷偷过来,跟做贼似的,但凡他要是个男人,光明正大、三书六礼地来聘我们娘子,我还能看得起他一些!”
她气呼呼地一扭头,“娘子说得对,这世上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回程的路上,魏衍之放弃了乘马车,他骑着马,一路扬鞭疾驰,风从耳边呼啸而过。
“殿下莫要生气,那桃香姑娘口无遮拦,许是被盛娘子惯坏了。”赖晨阳忙劝着。
魏衍之依旧面沉如锅底,一声不吭。
急匆匆回到御府院,他一口气都来不及停歇,便问:“尸体摆在哪里了?”
赖晨阳立马明白:“还在冰窖放着。”
这天这么热,尸体要是从冰窖里搬出去,怕是很快腐烂。
魏衍之揉了揉手腕,冲着赖晨阳招了招手,在他耳边快速留了两句。
赖晨阳呼吸一沉,惊愕地看向自己的主子。
“快去办。”魏衍之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似乎这个想法早已有了决断。
“是!”
夏日的清晨总是亮得很早。
太阳过于勤勉,任由那光线穿透天际的薄雾,唤醒大地。
盛娇这一觉睡得很沉。
大约是解决了一桩心事,这一次,她在梦里见到了家人,还有她的囡囡。
与他们相拥说笑,他们只温柔又热切地看着她,不说话。
等醒来时,盛娇意外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流泪。
以往每每梦见过去,她的泪水都会打湿枕头。
愣了一会儿,听着院外董娘子与几位妈妈在说话,她才被这烟火气的声响拉了回来,忙不迭地起身更衣梳洗。
走出房门,只见外头院落里已经支起了几根竹竿。
原来是米婆子正张罗大家晒被褥衣衫等物。
“这几天日头好,统统都要晒透了,不然等接下来阴雨连绵,这些都是要发霉的!”
董娘子也将厨房里那些平日用到的竹篓竹篮拿出来晾晒。
小小的院落忙得不亦乐乎。
盛娘子立在廊下,眯起眼眸,唇边泛起轻笑,目光清软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桃香也忙得很。
她快步走在晾起来的衣衫间,左边拍打一下,右边理了理。
一回眸,见盛娇起来了,她笑道:“灶台上给你留了饭!”
话音刚落,水蕙就从另一边冒出头:“有娘子你爱吃的!!董娘子做了好多呢。”
“就你话多,不能给娘子一个惊喜么?”水菱俏声埋怨着,还未说完,姊妹二人又打着闹着,笑作一团。
“好。”盛娇应了,“等我吃完了也来帮忙。”
“咱们这么多人呢,哪里用娘子帮忙?”桃香笑了,“那咱们也太没用了,这才多少活计!”
盛娇进了厨房,开始用早饭。
正吃着,门外来了人传话。
那人正是平川公主的心腹,点墨。
点墨是一大早赶过来的,这会子身上都汗湿了一半,打湿了的刘海黏在额头上,衬得那双眼睛越发惊魂未定。
见着盛娇,她忙急匆匆开口:“我们殿下让奴婢来告知盛娘子,昨个儿夜里御府院突起大火。”
盛娇捧着粥碗的手微微一顿:“烧了什么地方?可有人受伤?”
点墨摇摇头,脸色越发煞白:“……没有人受伤,就是、就是安放冯侧妃尸身的偏殿角房烧没了,冯侧妃的尸身也烧成灰了。”
盛娇眯起眼眸。
第373章 骸骨
沉默良久,她轻轻颔首:“我知道了,难为姑娘跑一趟,这有一盏凉茶,姑娘请用了再去回话吧。”
天儿确实热得很,点墨这会子也顾不上了。
一口气饮完,顿觉清爽,喉间也舒坦了不少,她福了福又道:“我们殿下的意思……是让盛娘子这几日避一避,殿下说冯家来了人,若是在御府院撞见盛娘子,怕是不太妥。”
“好,姑娘稍等。”盛娇起身回房,匆匆写了一张纸条交给点墨,“烦劳姑娘带给公主殿下。”
送走了点墨,盛娇继续慢条斯理地用着早饭。
冯华珍死在她的手里。
魏衍之不但没替这位得宠的侧妃说一句话,反而包庇了盛娇。
如今,冯华珍的尸身冻在冰窖这么多时日,没能等来沉冤昭雪,等来的却是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曾经风华绝代,骄傲到不可一世的贵女,就是这样的结局。
盛娇并未觉得唏嘘,只是觉得有趣。
“方忠序的动作可真快呀……”她呢喃着眯起眼眸,“若不是这么快,怕魏衍之还下不了决心动这个手。”
她勾起嘴角,心情大好。
用罢了饭,直奔官衙,盛娇要接过魏衍之未完成的事情。
反正这几日都不去御府院了,也没人能顾及到这一头,她能清清静静地做完这一切。
收集证据这种事,还是交给自己更放心。
门口看守的侍卫见是盛娇来了,纷纷让开一条路。
蔡道清皱眉:“盛娘子,你怎么……”
“见过蔡大人,给蔡大人请安,景王殿下有要事在御府院过不来,是以托民女将这儿的事情办完,耗费不了多少时间的,还请蔡大人见谅。”
盛娇福了福。
蔡道清干巴巴地笑了笑:“不知殿下那般匆忙……是不是御府院昨个儿夜里的大火太过猛烈……可否要本官前去帮忙?”
其实一早蔡道清就得到了消息。
紧赶慢赶地跑去御府院,却又被拦在了门外,连皇家园林的大门都没进去。
急吼吼地想帮忙献殷勤,结果吃了个闭门羹,心中之不快憋闷可想而知。
盛娇略显惊讶,撩起眼皮后忙又垂下:“御府院着火了?什么时候的事?”
“盛娘子不知晓么?这也难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发生的,本官也是一早才得知。”
“淮州疫病刚刚平息,怎么就……”盛娇一脸慌张担忧,“希望殿下没事。蔡大人若是有办法,还请去多多帮忙,若得了殿下青眼,往后对蔡大人的仕途也多有助益。”
蔡道清深深地看着她,良久才道:“盛娘子所言极是,你且去忙吧,本官先告辞了。”
盛娇低眉顺眼应了一声,转身进了藏书阁。
蔡道清远远看着,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才冷哼一声。
他又满是不快地扫了一眼门外的护卫,口中骂道:“见不得光的小娼妇!别以为攀上了景王殿下就能如何……”
一旁李差爷匆匆赶来:“大人,方大人来了。”
“哪位方大人?”
“冯宰辅身边的方忠序,方大人!”李差爷说完,冷汗都下来了,“此刻,人就在前头候着呢,大人赶紧的吧。”
蔡道清忙匆匆赶去。
才远远瞅见方忠序的衣角,他就弓着腰拱着手笑道:“下官见过方大人,许久不见,方大人风采依旧!”
“别说这些废话了,我来问你,那一日可是你传信给二公子的?”
蔡道清心头一紧:“大人问的是哪件事?”
方忠序细长的眉眼扫过来,寒意四溢。
蔡道清忙低头:“是、是下官……那盛娘子与景王殿下太过亲近,且她的身份又太特殊了,下官觉着得让上头主事之人知情,这才冒险告知了二公子的……”
方忠序还是没吭声,反而笑得清冷:“蔡道清,我看你这官是不想做了吧?你再好好想想。”
“这……”他背后一寒,突然想起了什么,忙不迭地跪到在地,“对不住,方大人!下官也只是想告知二公子,那三公子在淮州闹得不成样子,下官唯恐坏了冯宰辅的大事,所以才派人暗中传信,告知了二公子……”
他声音越说越低,渐渐匍匐下去,不敢再吭声。
说白了,蔡道清也是有自己的小算盘的。
他自视颇有能耐,比起冯嘉玉,他更希望以后上头做主之人是冯成康或是冯天护,这样才能保万世太平,青云之路坦荡。
虽远在府城,他也在淮州留了眼线的。
是以,消息一传到耳中,他就立马意识到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立马书信一封,送去给冯成康。
原以为这一切都是藏在暗处,只要自己不说,就没人知晓。
却不想今日被方忠序直接点破。
霎时,他心尖发抖,脑里一片空白。
许久方忠序冷笑:“蔡大人确实能耐,还会自己拿主意了,正经事情不问,旁的无聊之事倒是管得很勤快。那藏书阁里的女人这会儿在做什么,你总知道吧?”
蔡道清一愣,忙拱手:“大人容禀,眼下不是管那盛娘子的时候,昨夜御府院大火,您知晓了么?”
方忠序呼吸沉了沉:“什么!?”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么大的事情,他竟然是从蔡道清口中得知的!
要知道,他可是在御府院里留了自己人的!
一点消息没传出来就算了,如今连蔡道清都知晓了,他却还被蒙在鼓里!
“大人莫急,这事儿隐秘,藏书阁里那人也尚不知情。”
这话略微平息了方忠序的焦急。
他一甩袖子,径直离去,直奔御府院。
等看到已经烧成焦炭的房梁屋檐,方忠序还是震惊了。
赖晨阳上前:“方大人,昨夜大火烧着了安放冯侧妃尸身的殿室……”
“怎么会起火?”方忠序难以置信。
“火势太猛,加之又是深夜骤起,救援来迟,冯侧妃的尸身已经被烧成焦炭,有些地方只剩下灰土。万幸,两位殿下安然无恙,还请方大人放心。”
方忠序:……
赖晨阳显然有备而来,说完就让人抬着冯侧妃那已成焦炭灰土的残骸上前。
“方大人,你乃冯宰辅身边之人,你请过目,也好回去跟冯宰辅回话。”
眼前一张白布底下,是烧得乌黑的尸骸。
第374章 小叔叔
依稀还能看出个人形。
但早已面目全非。
说这是冯侧妃也行,说是冯嘉玉也可以,反正都分不出来。
方忠序目光凝起:“这是什么意思……冯侧妃不但身故,如今连尸身都无法保全!!她是怎么死的,又是为何起的火!难道殿下不打算给个说法?”
“冯侧妃违背皇命,偷偷潜入殿下的车队,一路跟随至淮州,为的就是破坏殿下与英国公千金大婚。可冯侧妃娇生惯养,本就身子骨娇弱,这一趟山高水远,她吃不消,刚到淮州就病倒了。不幸的是,前段时候淮州疫病四起,冯侧妃又染上了瘟疫,最终芳魂归天,我们殿下也很难过,是以迟迟没有传消息回京城。”
赖晨阳一口气说完,“还请方大人如实回禀冯宰辅,若是冯宰辅哪里不清楚的,尽管来问我们殿下,这是殿下的原话。”
方忠序面色惨白,久久不语。
即便见惯了风浪的他,这会儿也有些招架不住。
他嘴角紧了紧,不再去看那焦炭一般的骸骨:“多谢赖首领告知……不知我可否去拜见宝心娘娘?”
赖晨阳:“大人怕是要等上一阵子了,殿下还在睡着。”
“不必等,我就在这儿。”
不远处传来脆生生的一句,透着轻快的笑意。
远远望去,只见那女子立在台阶之上,华服丽装,胭脂轻薄,升起的日光照在她脸上,她忍不住眯起眼眸,略显圆润的脸颊格外明媚娇憨。
她用手遮在眼前,笑道:“方大人,我就是你要见的宝心娘娘,去我殿里说话吧。”
说罢,她又对赖晨阳道,“赖首领尽可去回话,回头殿下问起来,就说是我答应的。我许久不见方大人了,今日见到,说什么也该请方大人吃杯茶。”
赖晨阳低头拱手应了一声,便没再阻拦。
方忠序进了宝心的偏殿。
偏殿里,两口硕大的白瓷大缸格外显眼。
里头盛着高高堆起的冰块。
有了这些,殿室内反而没有那么热,风从北边儿的窗户吹入,带起那层层寒意,又从敞开的几扇开间吹了出去,带起帘幔依依,裙角莲动。
宝心请方忠序坐在下手左侧的椅子上,命霜琴上茶。
看清了霜琴的模样,方忠序道:“你是原来大小姐身边的陪嫁丫鬟,怎么会在这儿?”
“回方大人,我们娘娘病故后,我就被殿下派给了宝心娘娘,如今就在宝心娘娘身边伺候着。”
霜琴垂眸,手持茶壶,稳稳回道。
“大小姐是怎么病倒的?”
“侧妃娘娘她……心系殿下,得知殿下要迎娶正妃,焦急难耐,便偷偷跟着一道过来。奴婢劝过,可娘娘不听奴婢的……其实还未到淮州,娘娘身子就不好了,原本还想着好好将养,会好起来。可娘娘偏又因为殿下要迎娶正妃一事忧思过虑,甚至、甚至……还与殿下吵了两回。”
霜琴闭了闭眼睛,“后来娘娘就缠绵病榻,一病不起了。”
这话半真半假。
冯华珍当初确实与魏衍之闹过。
当时霜琴就在身旁。
越是真假参半,越是让人察觉不出破绽。
当着方忠序的面,霜琴硬生生抗住了,说起冯华珍病故,她还喉间哽咽了一下,似是真的悲痛万分。
方忠序紧紧盯着霜琴。
冷眼如电,恨不得将霜琴整个剥开,好好审查一番。
直看得霜琴头皮发麻,几乎要撑不住。
宝心笑道:“霜琴你还愣着做什么?先给方大人倒茶是礼数,可也别忘了你的主子茶盏里还空着呢。”
霜琴闻言,如临大赦,忙走到宝心身边,稳稳地倒了一杯。
“好了,你下去吧,我与方大人说会儿话。”
“是……”
宝心托着茶盏,细细抿了一口:“还是御贡的茶叶好,瞧瞧这茶汤的色儿,就是比外头的强。”
说罢,她又歪着脸笑起来,“不过我却记得,有一年咱们府里用的茶汤出的色儿可比这个更好些,能比得过御贡之物的,想必京内也没几户人家能有吧?果真冯家富贵,非我能想。”
方忠序眉尖微蹙:“休得胡言!你是怎么当上侧妃的?”
“冯华珍死了,我就见缝插针了呗。”
宝心轻笑,“这叫机会,若不抓紧,机会转瞬即逝。这不是小叔叔你教我的么?”
“……宝心!你跟我说句实话,大小姐到底是怎么死的!”
四下无人,方忠序索性也懒得装了。
宝心眨眨眼睛:“你确定要听实话?”
“你既然还记得叫我一声小叔叔,那就实话实说。”
“哎……冯华珍是病死的。”
“冯宝心!!”
“小叔叔这样凶做什么?”宝心轻轻捂着心口,一脸诧异,“冯华珍又不是大罗神仙,这一趟山高水远的折腾,病倒了有什么奇怪的?”
“如果是病死,为何殿下不早些传消息回京城?为何还要这般匆忙一把火将大小姐的尸身烧掉?!这是在掩盖什么?”
“小叔叔,你与老爷一样……总是自视过高。”
宝心摇摇头,“告知京城?呵呵……人家景王殿下高高兴兴地来淮州准备大婚,何等喜事?冯华珍冒险跟来,本就不合规矩,她又死在了大婚之前,这么晦气的事情殿下躲都来不及,还想着大张旗鼓,告知天下么?”
“至于掩盖么……那就更谈不上喽。天气热了,尸身放不住,再摆下去要臭了!我跟殿下说了,我这殿室里要用冰,冯华珍占着冰窖多恶心,难不成叫我受热忍着,给一个死人腾地方吗?”
“你——”
宝心弯起眉眼,起身来到他身边。
“小叔叔,我还记得当年你救过我,也教过我。”她贴在他耳边,“我入宫后,也唯有你一人来看过我,这份恩情我铭记在心。”
吹气如兰,萦绕在耳边,轻轻搔动着肌肤,有些欲拒还迎的邀请。
“冯华珍其实是怒急攻心气死了的。”她压低声音,“因为呀,她撞破了我与殿下的好事,嘻嘻。”
方忠序一阵气急,扯住了宝心的袖子。
领口顺着袖子滑落,露出雪白莹润的肩头。
第375章 命如草芥
霎时,料子轻滑,沙沙而响,那一眼的雪白太过刺眼,方忠序立马松开手,将视线挪到一边。
他面色不改,甚至连耳根都没起半点胭色,依旧镇定如斯。
“数年不见,不想你已堕落到这个地步……是我看走了眼,还以为你进了宫能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来,不料居然是这样!”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你方才话中有破绽,你说大小姐是在大婚之前死的,可刚刚赖晨阳明明说是染了淮州疫病,才病重身故,你们俩……到底谁在撒谎?”
宝心不慌不忙理好了衣衫,笑道:“都没撒谎呀!淮州疫病兴起时,私底下不知传染了多少人,那会子我们刚到淮州,谁都不了解这疫病,后来她死了,淮州疫病愈发严重,我们才知晓原来是早就染病了……”
说罢,她摇摇头,“或许,就是冯华珍将这疫病带入淮州城的,真是苦了淮州百姓了。”
“冯家对不住你,可冯华珍没有!你们同为冯家女儿,你们是姊妹——”
话还没说完,宝心就轻笑着打断,“一样都是女儿,为何我要受那样的苦楚,就因为太太妒忌,容不下我么?一样都是女儿,为何她冯华珍可以要什么有什么,而我——就必须进宫为冯家铺路?”
“与其说是铺路,还不如说是把我丢进深宫自生自灭。”
“区区一个小女娘,即便是个美人坯子,在那样吃人的地方什么时候能熬出头?太太不想让我回冯家,冯大人又不在意我,只能想出这种借刀杀人的法子来,一面解决了麻烦,一面还能保持双手干净。”
宝心眯起眉眼,认真地打量着方忠序,“世上哪儿有这样好的事呢。”
方忠序凝视着她。
恍惚间想起自己去探望她的场景。
高高的宫门,深墙高瓦,抬头便是四四方方的天。
一个被家族送入宫的女孩,若无家里人探望,她会被欺负至死。
宫里拜高踩低已是常态,不足为奇。
前几次去,女孩立在另一边的宫门前等候,那双眼睛几乎能透出渴望,她不止一次地问:“我什么时候能离开这儿?”
方忠序的回答都很统一:“大人是送你来这儿学习的,只要你有所进益,他才能说服太太接你回府。”
后来,宝心不再问了。
方忠序也很默契地没有再提。
年复一年,懵懂无知的女孩终于长成了眼前的模样。
等回过神,却见宝心坐了回去,姿态优雅慵懒:“你今日来一趟,算是看得明白,横竖冯华珍已经没了,如今换我在这个位置上。烦劳小叔叔回去与父亲说一声,若他还想认我这个女儿,就请备好女儿想要的一切;若是不想认,那我们就此别过,权当不曾相识,更不曾是血亲骨肉。”
她用最温柔的话,说着最冰冷的结果。
方忠序最终什么也没说,拱手见礼后,悄然离去。
身后,宝心的眸光始终凝视在他身上。
霜琴壮着胆子道:“这方大人原先在府里时,就备受老爷的信赖,后来也位列九卿……方才你这样对他说话,万一要是惹急了他可怎么好?”
“方忠序要是能这么容易被惹急,那就真是见面不如闻名了。”宝心讥诮道。
霜琴一时没领会,等想明白了,也忍不住抿嘴一乐。
“可……我还是担心你!”
“要是冯华珍的尸首还留着,那你担心尚且情有可原,如今她早已成了一把灰,还能担心什么?”
宝心走到窗前,望着外头湛蓝的天,心情大好,“冯家就算想告,也得拿出证据来才行,你以为他告的是我么?才不是,他要把这事儿闹大了,就意味着要与景王殿下彻底撕破脸。”
霜琴细细品味着这话,眼睛腾地一下亮了。
“女人的性命在权力斗争与势力争夺中,是最如草芥的。”
“这道理,我早就知道了……只可惜,冯华珍不明白,还以为父兄送她入王府是成全了她一番情意,真可笑。”
霜琴心有戚戚:……
藏书阁。
盛娇翻完了最后一页州志。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惊得她撩起眼皮,朝门外看去,却是蔡道清。
“蔡大人。”盛娇缓缓合上书册。
“你……忙完了?”
“都看完了,殿下要找这几年淮州州志中记载疫病的记录,我怕就几年的记录还不够,便又往前翻了些,都誊抄在这儿了。”
她笑得人畜无害,像极了最温柔的春风。
不用蔡道清开口,她边说边捧着刚刚抄录好的书卷走到他跟前,双手奉上,“还请蔡大人过目,若是可以,民女再将其带走,交给景王殿下。”
哪怕蔡道清对她有再多的鄙夷与不屑,这会子也挑不出毛病。
这般有眼力劲的人可不多了。
他满意地接过,翻看起来。
书卷里誊抄的内容确实没问题。
盛娇很贴心,甚至将哪一段哪一行出自哪一册都用簪花小楷在旁做了注释。
一笔一划,清丽隽秀,赏心悦目。
蔡道清不由得在心中暗叹:真是好字!
看完后,他也松了口气,少不得说两句奉承话:“殿下真是为民操碎了心,连这样的小事都要亲自过问。”
“殿下说了,蔡大人从府城过来,代理知州一职本就辛苦,若还让蔡大人腾出手来料理这些,未免强人所难,毕竟大人也并非长久在淮州,哪里能知晓这些。”
“民女有幸,能替殿下与大人分忧,能在北上入京之前做些功绩,也是民女的福气。”
蔡道清眼底锋芒一闪而过:“好说好说,既然盛娘子已经忙完了,那就赶紧将这些给殿下送去吧。”
盛娇踌躇半晌,又福了福:“民女能不能请蔡大人跑一趟,替民女送去御府院?民女实在是……不便过去。”
见她面红过耳,蔡道清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正愁自己没借口进那御府院的大门呢,他欢欢喜喜地应下了:“既然是为殿下分忧,本官岂有推辞之理,盛娘子只管放心去,这些东西交给本官便是。”
盛娇欢喜不已,笑盈盈地离去。
望着她轻快的步伐渐行渐远,他捋了捋胡须,吩咐下去:“备马,去御府院。”
第376章 编造
忙碌了半日,盛娇刚回家,门口守着的牛吉与利海二人齐刷刷让开大门。
一个道:“娘子可回来了。”
另一个忙忙地扯着嗓子开喊:“咱们娘子到家啦!”
一时间从屋内到院落,再穿过长廊直至门口,瞬间都热闹了起来。
盛娇有些意外。
匆匆赶来的桃香一见她的眉眼,就明白她在想什么,笑道:“自从你忙正事以来,难得有这样早回来的时候,他们不过是稀罕高兴。”
盛娇哑然失笑。
却见桃香额头上全是汗,只着一身轻快的短衫,下身的裙摆都卷起一半,露出里头绢布制成的裤子,这一身可谓利落干练。
“天气热,你仔细些,别过了暑气……练功夫也不是一蹴而成的。”盛娇担忧道。
“不妨事。”
桃香擦了一把汗,“等练完这个时辰,我还要去唐大夫那儿帮忙。”
见状,盛娇只好随着她去了。
进了屋,坐在靠窗的桌案旁,盛娇展开一张纸,不慌不忙蘸了墨,快速在上面写下一行一行的字。
她速度很快,字迹也与方才写给蔡道清的大不一样。
大起大落的草书,风流潇洒,走笔龙蛇间,墨行浓郁,分毫不落。
一连写下足有十几张的内容,才堪堪收笔。
盛娇扫了一眼,静默许久,屋子里是冗长的安静。
终于,她呢喃道:“真不愧是沈正业,藏个证据都这样隐秘,难怪这么多年无人察觉……”
也就是盛娇了,能从每年记录的字体里察觉到不对。
她看过沈正业日常处理公务留下的笔墨,他追奉颜柳之风,笔画遒劲,字字规整。
可在州志里,总有那么几段里,夹杂了一两个或以险绝为重、或以华丽优雅为主的字,将这些记下来,依着年月次序排开,便是另外一个意思。
盛娇也是看了许久后才断定的。
一样都是楷书,风格迥异,让人一目了然。
这可谓是最简单直白,也是最隐秘的隐藏方式了。
将刚刚写下的那十几张纸收好,放进床头的暗格中,盛娇盘算着日期,忍不住望向院外——桃香就在不远处认真练习。
她眉心微蹙,似有不舍。
大约魏衍之想要快些了结这些时日的麻烦,以摧枯拉朽之势,飞快理出了一个方案。
蔡道清带着东西进了御府院,正好就被景王殿下留了下来,帮忙一道料理。
刚做了一半,护卫将冯成康带了进来。
一同跟着进来的,还有去而复返的方忠序。
魏衍之凝眉立在案前,手边满是卷宗,下笔飞快:“冯成康,冯嘉玉勾结陈张两家一事,证据确凿,他本该好好待在狱中,听候发落。结果人又被你给杀了,你这样算是灭口吗?”
冯成康跪下:“殿下明鉴,我没有做过。”
“但冯嘉玉身上的刀伤与你常用的兵器吻合,本王已经派人查清楚了,伤了冯嘉玉的,正是一把七八寸长的匕首,头尖而薄,双刃开锋,且还带了放血的血槽。”
魏衍之抬眸,淡淡道,“本王记得,你也有一把这样的。”
说罢,赖晨阳上前,交上一把泛着寒光,体短尖锐的利器。
“这是在你住处搜出来的,上面还有你冯家的印记,是专属你所有。”
冯成康面目严峻:“殿下!冯嘉玉是我弟弟,我为何要对他下手?就算先前的陈张两家一事,我对他颇有不满,但也不至于下此狠手!”
“如果不单单是为了这件事呢?”魏衍之一阵高深莫测地试探,“如果是为了冯家丢失的暗卫一事呢?”
瞬间,冯成康脸上血色尽失。
暗卫丢失,本就是他来淮州的初衷。
就算没有蔡道清偷偷送信,他也会来。
只是他没想到,这桩事尚未查个水落石出,这口锅就要压在自己身上了。
“冯成康死前做过挣扎反抗,也曾刺伤过你,你身上的伤处就是证明,他手里还拿着与你一样的利刃……若不是你对他造成了危及性命的伤害,他又怎会伤了你?”
魏衍之带着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我进入冰窖时,他就已经重伤倒地!我自然要去看看他伤得如何,可刚凑近了他就对我出手,我也是猝不及防!殿下!殿下!!我真的没有做过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冯嘉玉是我幼弟,我纵然对他一些行为看不惯,但没必要动手杀他,就算要动手,也没必要在御府院的冰窖!”
冯成康声嘶力竭地喊道。
景王提到了暗卫,已经吓得他一身冷汗。
他迫不及待想要洗清自己。
“说得好,那你为何要去冰窖?”
魏衍之朗声问。
这下冯成康瞬间沉默。
等了许久,还不见他开口,魏衍之又催促了一声:“说话,你为何要去冰窖?”
“我……”
冯成康垂下眼,犹豫不决。
他身后,立在另外一侧的方忠序也忍不住看过去——他也想知道这一点,可原先冯成康就咬紧牙关不肯说,任凭方忠序怎么追问,他都不愿提及。
“你解释不了,本王来替你解释吧。”
魏衍之收起袖口,停笔落墨,“就是御府院的冰窖不容易被察觉,你才在这里行事,越是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本来你冯成康胆大性野,满京城都知晓,能做出这种事也不足为奇。”
“或许,你不是故意杀了你弟弟的,但你可以将他哄骗出来,亦或是……你得知了他的越狱,所以迫不及待找人回去,兄弟二人相争不下,痛下杀手也是有的,反正冯嘉玉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这话听起来荒诞可笑。
可冯成康却笑不出来。
因为他惊恐地发现,魏衍之说的每一句好像都能有据可依。
从暗卫失踪,到陈张两家之祸,再到被连根拔起,一步步都藏着细微末节,令人回想起来不寒而栗。
“都什么时候了,殿下问你话,你实话实说就是!”方忠序催促道。
他是不信冯成康会对弟弟下手的。
这件事里里外外都透着诡异,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简单。
冯成康下颌紧绷,咬紧牙关。
呼吸沉了又沉,终于他敛声屏息地开口:“……我去冰窖,是因为、是因为公主殿下!”
第377章 定罪
霎时,整个殿室鸦雀无声,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冯成康不敢抬眼,平生第一回体会到了什么叫惧怕,背后一阵发毛,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寒意。
“你可知,污蔑公主,毁了公主清誉可是重罪。”
良久,魏衍之才淡淡道。
“微臣没有污蔑公主,确实是公主身边的丫鬟领我过去的……我也不知公主让我去冰窖做什么,微臣刚进了冰窖大门就被锁在里头,也想过直接破坏了大门逃出来,可是……没能成功。”
御府院,可是皇家别苑。
这里所用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是上品。
自然也包括了殿室之下的各种地库冰窖,所用之耗材都是万里挑一,尤其是大门采用的铁包木结构,选用最坚硬的沉木与制铁工艺,别说冯成康武艺高强、身手了得,就是再来两个同样的人,想要从冰窖破门而出,怕也要费上一两日的功夫。
当时留给冯成康的时间哪有那么多?
且冰窖里寒冷刺骨。
耗费的时间越长,人越是撑不住。
冯成康这会子也想到了当时的莽撞与狼狈,脸色很不好看。
魏衍之吩咐道:“请公主过来。”他又对冯成康冷笑,“你们俩当面对质,看看是谁在撒谎。”
话音刚落,冯成康脸色一僵,泛着铁青。
不一会儿,平川公主翩翩而至。
魏衍之当面问了:“你让人带冯成康去冰窖做什么?”
平川公主眨眨眼睛:“皇兄可别冤枉人,我何曾让人叫冯二公子去冰窖了?就是拿取冰块,也自有下人们去办,何必惊动冯二公子呢?”
“殿下!”冯成康瞪圆眼睛,“明明是殿下身边的听枫姑娘领着我去的!”
“你说听枫呀,那丫头最是鬼灵精怪了,不过她让你去你就去,那你成什么了?”平川公主不以为意道,“许是听枫跟你玩笑呢,回头我问问她就是。”
“公主殿下……”冯成康急了,忍不住朝着她的方向膝行几步,“你怎能不讲旧情?”
他知道,他与平川公主的私情不好拿到明面上来说。
可这个节骨眼上,他也顾不得了。
要快点把自己摘干净,要快点让自己从这一汪泥泞的污沼里脱身!
平川公主唇边的微笑凝固了,大大的眼眸朝他看过去,似乎在打量什么。
渐渐地,那眼神中的饶有兴致加深了。
她眼波微挑:“旧情?冯二公子在说什么,本宫可听不懂。”
“殿下!还请殿下恕罪,是微臣对殿下一往情深,殿下并非不知情!您让听枫领我去冰窖,不就是想给微臣一个机会,让微臣能讨好您么?”
“是我无能……就连取些冰块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好,难怪殿下不喜。”
一番话,说得缓慢又无奈。
但好歹他承认了是自己一厢情愿。
平川公主有了台阶,也有了颜面,就看她会不会一时心软,施以援手。
她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拿着手中的团扇挡住脸,微微一叹:“皇兄,这事儿还真怪不了他……我也没想到不过取些冰块罢了,还能惹出这一连串的事故来,冯二公子着实委屈了。”
“乍一听闻冰窖里突然多了三具尸体,皇妹这心都慌了,哪里还能顾得上旁的?自然是躲得越远越好。”
平川公主一边说,一边示意身边的人送上了一张薄薄的纸。
“皇妹懦弱无能,但也想帮到皇兄,侧妃嫂嫂枉死,又多了一个冯三公子,可另外那个却是个丫鬟,皇妹便派人打探,这便是那丫鬟的身契。”
“皇兄,你说巧不巧,这丫鬟竟然是冯三公子的贴身丫鬟。”
她咬着下唇,有些羞赧迟疑,“皇妹派去的人问了冯家下人,这丫鬟与冯三公子早就有了首尾,据说还是冯家太太屋里出去的人,往后是要给冯三公子抬做姨娘的……”
话说到这儿,戛然而止。
方忠序的脑子转得飞快。
他一直在想对策。
如何能保全冯成康,查清冯华珍与冯嘉玉之死的真相,捉住背后真凶……这一连串的问题交织成团,偏又繁乱如麻。
他,还是来得太晚了。
这些事情一触即发,早就没法子捂。
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保住冯成康。
“你是说……”魏衍之拉长了语调,“这丫头的死与旁人无关,是冯嘉玉的手笔?”
“哎,只能这样看了。”
平川公主愤愤道,“这冯三公子最爱风流快活,从不把女子放在眼里,但凡略有平头正脸些的,他都要偷着亲近一二。若得了鲜,便玩乐数日;若没能成,即便用强的也要逼迫女子服软,皇兄难道忘了……原先冯三公子是为了什么事才被撵出京城的?”
“如此这般草菅人命,对良家女子尚且这般,更不要说对自家丫鬟了。”
“丫鬟本就低人一等,乃奴籍。遇上这冯嘉玉哪里还能逃得过去?”
“皇妹还打听到了一件事,冯嘉玉身边原来有个殷姨娘,出事后这姨娘逃得影儿都没了!若他平日里待这些丫鬟通房能好些,她们也不至于就这样跑了吧?”
魏衍之沉默。
冯成康内心焦灼。
他闭了闭眼睛,眼前浮现的都是弟弟临死前的画面。
他不知道冯嘉玉为什么要刺伤自己……
但听到平川公主这么一说,他顿觉桩桩件件都是陷阱,都是冯嘉玉故意设计的。原本,他就是为了替弟弟平事才来的淮州;如今,却又因为弟弟要身陷囹圄!
巨大的悲愤席卷心头。
再睁开眼时,冯成康已经有了决断。
他拱手道:“殿下,微臣还有一事要禀告,方才听公主这么一说 ,微臣才明白……先前那唤作玉珠的丫鬟到微臣房中刻意勾引,多半是冯嘉玉示意的!或许,是因为这件事没办成,冯嘉玉恼羞成怒,才杀人泄愤!”
“那他又是如何将尸体送进御府院的冰窖的?”魏衍之问。
“这并不难!殿下还记得么,入夏之前御府院都会扩充冰窖里的冰块存量,您不如去查一查,提前料理此事的是不是与冯嘉玉有关,一查便知!”
魏衍之闻言,眼睛亮了。
原本冰冷紧绷的嘴角弧度,也开始融化上扬。
第378章 京城见
“这么说来,他是越狱在先,想要逃跑;又怕藏在冰窖里的玉珠的尸首被人察觉,所以想回来毁尸灭迹;却不巧被你发现,你们兄弟二人这才争执不下,他还率先对你动了手,你不得已才防身反击,可是这样?”
魏衍之慢条斯理地编出了这样一段故事。
听着有些牵强,但胜在居然还能说得通。
冯成康咬着牙,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深深拜倒:“殿下明鉴,确实……如此!”
“这下就说得通了!冯嘉玉迫使陈张两家为他所用,编造税收名目,大肆敛财,搜刮民脂民膏,其罪一也;后又不服收监,越狱而逃,其罪二也;杀害丫鬟玉珠,草菅人命,其罪三也!私自调动冯家暗卫为己所用,后又丢失暗卫线索,其罪四也。”
“数罪并罚,他怕是也难逃一个死字。”
魏衍之快速落笔,寥寥几行,书尽了冯嘉玉之罪行。
冯成康听得浑身发冷,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说不清是汗还是泪,湿润地爬上了他的眼皮,刺痛了眼前的一切,令他无法看清,唯有心跳如鼓,咚咚不断。
方忠序已经彻底放弃了开口。
他安静地在一旁,负手而立,眸光越来越镇定。
直到魏衍之问起他时,他才躬身叹道:“三公子确实也……太过了些,也难怪会因此丢了性命,殿下英明,多谢殿下还二公子一个清白。”
“世间之事,无非黑白。若冯成康当真冤屈,自有沉冤昭雪的那一天。”魏衍之神采奕奕,“不过他到底失手杀了冯嘉玉,一应卷宗还得送至京城,请父皇定夺,在这之前冯成康还不能恢复自由之身。”
“这样吧,他原先的职务先停一停,本王会去一封书信替他解释清楚,在赴京之前,他先待在御府院,由本王的侍卫看护,方大人觉得可好?”
方忠序拱手赞同:“殿下所言极是。”
他紧接着又道,“不过,微臣还是想亲自送二公子去安顿,回京后也好向冯大人转达,还请殿下通融。”
“这是自然,赖晨阳,把冯二公子送去北偏殿。”魏衍之忙得头也不抬,“方大人跟着去看看好了,有什么缺的,只管与赖晨阳说便是。”
“多谢殿下。”
从正殿离开,立在台阶之下,冯成康只觉得恍然如隔世。
好像上一次来这里时,自己还不是监下囚。
方忠序在前面一丈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侧目:“还不快点走?留在这里,殿下也不会听你说话。”
冯成康咬紧牙关,加紧脚步跟了上去:“你为何不想法子救我脱身?!”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方忠序没有开口。
“我跟你说话呢!”
“二公子想要本官如何帮你?”方忠序微微抬起下颌,“在京时,我就与二公子说过,让你不要插手这些,你可曾听过?”
瞬间,冯成康哑然无语。
“既然当初没听,这会子又为何让本官帮你?”
方忠序说着,轻轻嗤笑,“事已至此,人家已经布好了局,你要么从一开始就能明哲保身,不然……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你该庆幸留了一条命。”
冯成康愤怒至极,眼睛都熬红了。
可他更明白,方先生说的是对的。
“你还不算笨,还知道给景王殿下出了个圆谎的主意,这才让他高抬贵手,饶你一命。”方忠序幽幽道,“往后安生在偏殿里待着,有什么事等返京后再说,切勿轻举妄动。”
他眸光回转,落在冯成康的身上。
冰冷,警告。
霎时,冯成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得心都悬在了嗓子眼。
“好。”他咬着牙,“一切听方先生的便是。”
下一刻,他看见方忠序背在身后的手,飞快打了个手势。
这意思是……今晚就要对沈正业下手。
冯成康松了口气。
还未到偏殿门口,只听远处一阵马蹄声急促而来,马背上之人一边策马疾驰一边高声吼道:“景王殿下!!京内急召!!”
马行至正殿门外,传信使利落翻身下马,一路狂奔到阶下:“景王殿下!陛下遇刺!明妃娘娘为救陛下重伤,陛下急召,还请景王殿下即刻动身回京!”
吱呀一声,殿门打开,魏衍之匆匆而来。
他身后跟着的,是同样脸色发白的平川公主。
另一头的方忠序远远眺望,掌心逐渐收拢,面色凝重。
冯成康喉间动了动:“陛下遇刺?明妃……重伤?”
傍晚时分,正是阴阳交汇的黄昏之际。
盛娇将一册册书本收拢好。
正忙活着,星女突然出现在窗外。
“盛娘子,我家主子想见您。”
盛娇回眸轻笑:“他倒是学乖了,这一回没想着闯我的卧房,倒是有长进。你家主子在哪儿?”
盛娇所居的宅院后方连接着一大片不算高的土丘山地。
正值绿荫繁茂的时节,这里被郁郁葱葱覆盖,放眼望去生机盎然,几乎堆齐了漫山遍野。
有一条并不清晰的小道蜿蜒而上。
盛娇在星女的领路下,见到了坐在一棵大树上的江舟。
见到她来,江舟纵身轻跃,仿若一片羽毛似的落在她身前。
“京城出事了。”他快人快语,“我要回去了。”
“有什么大事?”盛娇问。
“老皇帝被人刺杀,多亏了当时明妃娘娘在身边,替老皇帝挡了一下,这才没能让刺客得逞。老皇帝毫发无伤,但明妃被一刀捅在了要害,命悬一线。”
江舟凝视着她,“明妃是景王的母妃,他必定会返京。”
盛娇垂眸,了然道:“明妃要救命,是以……魏衍之也会带我一起走,你想说的是这个,对吗?”
“你要是不愿跟他走,我有法子。”
“能快点入京,有什么不愿意的?”盛娇望着已经渐渐沉下去的天际,“这样很好。”
江舟沉思片刻,笑了:“也对,那——我们京城见。”
“京城见。”
盛娇回眸,撞上了江舟的眼睛。
余晖落落,尽显温柔。
照亮了她纤细又流畅的轮廓,一片剪影朦胧。
“这个你拿着。”江舟塞给她一块牌子,“若有什么事,只管亮出这个,随你要人还是要钱,都能办得到。”
第379章 投桃报李
“这算——聘礼?”盛娇扫了一眼,略带笑意。
江舟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自然不是,我想请你帮忙,这是谢礼。若你能替我解了这难处,等你回返京城,我还另有大礼奉上。”
“我人微言轻,未必能替世子解围。”
“这事儿唯有你才能帮我。”
江舟笑了,“数年前,我的乳母胡氏离府养老,就在京郊附近置了宅院。前日我收到消息,说她身子不爽,已经病倒了数日,请了几位大夫都不见效,我晓得你的本事,盛娘子不会不答应吧?”
“我能听一听你所谓的另有大礼是什么吗?”盛娇微微挑眉。
“等你治好了我乳母,我自然会告诉你,必定包你满意。”
闻言,她不再多话。
反手将牌子丢了回去,她利落转身:“你之前帮过我,我替你治好你的乳母,也是投桃报李,不需要你感谢,这是我应该的。”
说着,她步步离去,渐行渐远。
星女看了他一眼,果断跟了上去。
江舟摩挲着手里的牌子,轻笑出声:“居然有人不想要这样的富贵便利……有趣。”
盛娇回到房中便开始打点一切。
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无非是常用的药箱药包,还有几件换洗的衣裳。
她已经习惯了轻装上阵,带的东西越少越好。
堪堪收拾出一只箱笼,她觉得差不多了,便出门寻桃香。
寻了一圈都没看到人,她只好将其他人叫到院内,简单明了地交代着事务。
水菱:“娘子是要去京城么?”
“是,京内有要事,这一趟就不能带你们了。留在家里好好读书学习,有什么不懂不会的,或是有什么难处,便去寻唐大夫或是骆先生说话。”
“切记,天黑之前必须回来,不可去那些个陌生的地方,尤其是女孩子。”
盛娇叮嘱万千。
三个水丫头早已红了眼睛。
她们不愿和盛娇分开。
虽说相识相伴也不过数年之久,但在她们的心里,盛娇就是最好的姐姐。
是家人,更是亲人,无可替代。
“那桃香姐姐呢?”水蕙忙问,“娘子不带我们几个,那可要把桃香姐姐带着一起去吧。”
盛娇嘴角抿了抿,正想着要如何接话,忽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句:“我不去,我要留在家里照看你们,还有藏雪堂。”
盛娇惊愕抬眸。
却见不远处的廊下,桃香着一身油绿翠碧的短衫立在那儿,这色儿一水的干净明快,衬得她那张脸越发生机盎然。
桃香应该是刚刚练完功回来,额头上还沁着汗珠。
几缕短短的青丝被打湿了,黏在额头上。
那双弯弯的眉毛下,是越发灼热明澈的眼睛。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盛娇,唇边泛起的一抹笑格外轻快:“我怎么走了,我要是走了,咱们这一大家子要怎么办?再过几个月董娘子就要临盆,你们几个也还没长成,处处都离不开人。娘子走,那是没法子,有事缠身;可我要是走了,岂不是让娘子担忧你们,担忧咱们这一家子?”
桃香边说边用汗巾子擦了擦脸。
到盛娇跟前时,她已经收起了汗巾子。
“娘子说是吧?”她柔声问。
一时间,盛娇心中百感交集,又百转千回。
顿了顿她笑道:“你说的是,正好你来了,有些事情交代给你我也放心。”
四目相对,盛娇便将原来没有提的,又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一遍。
桃香一一记下。
众人对盛娇皆是不舍。
倒是桃香似乎看开了,一直让大家伙儿别这样哭丧着脸,要高高兴兴的,别叫娘子担心。
又说了一会儿话,盛娇将桃香叫进了屋子里。
门一关上,屋内顿时暗淡了不少。
桃香熟练地去点起油灯。
她甩了甩手里的火折子,笑道:“娘子预备什么时候动身?”
“大约今晚就会有信了,最快明日,最晚也不会超过两日后。”
“好。”桃香忙不迭地检查起刚刚收拾好的箱笼,又往里头着意添了很多。
盛娇一开始没说话,由着她去。
可看桃香越装越多,盛娇忍不住道:“哪里需要这么多,光是先前你塞的就够了!这些个你们自己留着用,还有啊,我之前交代给你的账本什么的,你可记熟了?”
桃香这才停下慌乱的动作:“记熟了,若我有拿不准的,我再去找唐大夫或是邹婶子说话。”
“是了,你平日算账看账已很熟稔,应当料理得过来……”
话还没说完,桃香一把扯住她的手。
只有两人的屋子里,霎时呼吸沉重,有些压抑过甚的情绪终于倾泻而出。
“你与我说句实话……”
桃香咬着下唇,双眸紧盯着盛娇的眼睛,不知不觉间蓄满了泪,“你这一趟去京城,会不会死?”
没有多余的铺垫,也没有拐弯抹角。
桃香直白如此,就如当年一样。
她的眼底盛满了不安,迫切想要一个答案。
盛娇更吃惊。
盛娇还以为,桃香依依不舍、犹豫不决,是想跟着自己入京。
没想到她开口问的第一句却是这样……
直面这样的关怀,越是简单,越是让人心软。
盛娇将桃香搂在怀里:“在事情没有了断之前,我不会死的,我这条命是从千锤百炼的地狱里捡回来的,才不会轻易丢在不值得的地方。我这一次入京,一来为了救明妃娘娘的命,二来为了大婚。”
“我会提前给你书信,到时候你们一起来京城吃我的喜酒,好不好?”
桃香也紧紧抱着她:“喜酒不喜酒的……我不稀罕,我只要娘子好好的。可惜我没本事,没能学成,我不想拖累娘子!不然……不然!”
没等盛娇哄着,她又松开手,飞快抹了一把脸:“但我很快会学成的,等我学成了我就去找你!”
望着那双灼灼的眼睛,盛娇弯唇轻笑:“好,我等你来找我。”
夜深了,等待已久的传信使终于来了。
他送来了魏衍之的书信,并道:“盛娘子,事发突然,我们殿下让您赶紧收拾行囊,明日一早车队会来接盛娘子同行,北上入京。”
盛娇接过书信,当着对方的面拆开扫了一眼:“烦劳转告殿下,民女自当恭候。”
第380章 远行相送
初夏清晨,车马齐动。
盛娇没有惊动其他人,一人早早起身。
昨夜早已提前将箱笼搬运至门口,等车马一到,赖晨阳便上前替盛娇搬运行囊。见只有一只箱笼,赖晨阳略微惊愕:“就这么点?”
“嗯。”
盛娇也不看他,迈步朝马车走去。
赖晨阳往她身后看了半天,发现唯有星女一人跟随,不见桃香。
他愣住了,忙将箱笼扛在肩上,追上盛娇问道:“你们就两个人?桃香呢?”
“桃香不去。”
“她不是与你最要好,整日形影不离?”赖晨阳不理解。
“我又不是去京城常住的,总要回来,我走得突然,家里家外这么多人事物要料理,总不能都丢给那些小的吧?”
盛娇瞥了他一眼。
赖晨阳满脸怅然,似乎桃香没能跟着去,远在他预料之外。
她收回视线,远眺车队的另外一头——那是囚车,里头关着的是沈正业。
囚车四周重兵把守,滴水不漏。
听枫小跑过来:“盛娘子,我们殿下请您过去与她同乘。”
“景王殿下已经替盛娘子安排好了专门的座驾。”赖晨阳忙阻止。
“我与平川公主本就是旧识,这一趟北上,长路漫漫,再怎么赶时间也要好些时日,能与公主一路说说笑笑,开怀解闷,那再好不过。”
说着,盛娇跟着听枫走了。
远处,魏衍之见盛娇没有拒绝进车队,松了口气。
事发突然,他的母妃被伤,他不得不快些赶回京城。
盛娇医术了得,带上她替母妃治疗,这理由充足。
他唯一怕的,是盛娇不愿意……
还好,她没有进自己给安排的马车,却与平川公主同乘,这就足矣。
平川公主的马车是除了魏衍之之外,最大最豪华的。
里头以丝绸为景,布满四壁,设八方软榻一架,玲珑小巧,可躺可卧;软榻中央设一茶案,两边摆着梅花错金红漆的小几,上头摆着一只香盒,另有一只定窑美人觚,觚内插着几支含苞欲放的芙蓉,一见便知是清晨刚采摘下来的,还隐隐透着露珠的清香。
盛娇凑近了方才看清楚。
原来这美人觚底下的半截是嵌在小几里头的。
当中掏空了一个位置,大小正合适。
摆在里头也不用担心美人觚会随着车马摇晃砸在地上摔碎了。
平川公主倚靠在一只金丝软绸的靠枕上,许是早起还在困倦,她的眼皮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过来坐吧,也不用拘礼了。”
“殿下一夜没睡?”
盛娇坐在她对面,抬手替她把脉。
平川公主轻嗤:“哪里能睡得着?这一夜,我九哥怕是都没阖眼,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光是想着都觉得胆战心惊了。”
陛下遇刺。
还好对方没得手。
要是成功了,那么接下来就是国丧,紧接着太子继位,大改天下。
盛娇垂眸,了然地弯起嘴角,却不说话。
魏衍之当然着急上火,一是担心明妃,二来嘛……估计是怕刺客得逞,那就满盘皆输了。
平川公主略说了几句,忽然话锋一转:“你动身了,那我想要的呢?是不是也能跟着进京?”
“殿下不用慌,这会子天热,轻易挪动怕是会伤及肌理,反而不利于长途跋涉。不如再等一等,等到天高气爽,秋凉温寒之时再行动。”
“……你知道的!”平川公主盯紧了她,面色凝重,“我只想让我姐姐葬入皇陵!她为了我,为了大安连命都没了,这是她应得的!”
“我帮了你,欠你的人情也算还上了!”
盛娇反手替平川公主倒了一杯茶:“仅仅是让温川殿下葬入皇陵这么简单么?难道殿下不想给温川殿下洗刷污名,让温川殿下的功绩天下皆知?和亲公主,这一去本就是生死相隔,她葬入皇陵是理所当然,不但要风光大葬,还要加封谥号。殿下以为呢?”
寥寥数语,惊得平川公主心头一片火热。
盛娇平静的双眸下藏着烈烈火焰。
这一刻,她才算看清楚。
突然,窗外有人敲了两下,星女的声音传来:“娘子,快看。”
盛娇掀开帘子,看见了小河对岸的人。
那是——桃香!
她牵着一头驴,远远看着,越看越远。
盛娇冲着她挥了挥手。
桃香忙沿着河边追过去,不断地挥手。
直到车马拐上了官道,再也看不见。
“真好,还有人来送你。”平川公主突然酸溜溜地来了一句。
“是啊,她不仅仅是来送我,还是一直等在这里的。”盛娇望着那抹被路途隔绝了的身影,目光柔软,缓缓放下了帘子。
她还以为自己起得够早了。
还以为没有惊动任何人。
没想到桃香竟然早就出门,早早就等在这里,就为了远远地送她一程,看她一眼。
回忆依稀,她想起了从前与桃香说笑时,这丫头说的话——“谁要跟娘子分梨吃呀,这多不吉利!要是以后不得不分开,我也只会远远送娘子一程,我可不想抱着哭!肉麻死了!”
垂眸轻笑,盛娇心中顿时被酸涩与温暖一齐笼罩。
望着她眉眼清隽,似有不舍,平川公主又道:“你不带她是正确的,京城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这小丫头去了怕是活不了,有的是人会拿她来威胁你。”
“关于明妃娘娘的伤势,殿下没有想说的吗?”盛娇反问。
“我?我能说什么……”她莫名其妙。
“明妃娘娘要是重伤不治,那么四妃之列中,就要属殿下的母妃为尊,往前一步便是贵妃,甚至是皇贵妃,也不是不能想。”
盛娇笑起来明眸善睐,明明是最灿烂无邪的甜美,此刻在平川公主看来,却平添了一股寒意。
“若明妃娘娘被救回来了,以她与陛下多年情分,又生有皇子成年,更不要说这一次替陛下挡了杀机,于情于理,陛下都会加封明妃的。”
“就是不知道……是贵妃,还是皇贵妃了。”
盛娇说得饶有兴致。
“就算是这样,那也与我母妃没关系。”平川公主眉心阴沉。
“是呀,昭妃娘娘心宽仁慈,想必对这些身外之物没什么兴趣。”盛娇抿了一口茶,挪开了视线。
平川公主脸色微变,睁眼闭眼间,难掩焦躁。
第381章 医治明妃
早些年,平川公主是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嫡亲哥哥的。
那时候昭妃宠冠后宫,风头无两。
人人都说,只要等小皇子再长大一些,昭妃便能成为贵妃,在后宫中一人之下,众妃嫔之上,何等风光。
只可惜,小皇子还未满两岁就夭折了。
昭妃痛不欲生,几乎一蹶不振。
皇帝便赐了封号昭给她,以作安抚。
昭,意为照耀,明亮。
在平川公主看来,自己这位母妃太过柔弱温厚,与昭这个字完全不相干,母妃更像是星光或是皎皎月辉,温柔娴静。
这样很好,但在波诡云谲的后宫中,越是不出挑,就越容易被遗忘。
也就是昭妃运气好,后来又抚养了温川,生了平川。
膝下有两位公主作伴,就算皇帝对她的恩宠情分早已不如当年,但也要比寻常妃嫔强了很多。
如今,中宫娘娘屹立不倒,所出之子魏长山被立为东宫。
明妃则有皇九子魏衍之。
人人都知道,明妃不但深得皇帝的喜欢,也颇得中宫的青睐。
魏衍之更是自小就跟在太子身后,如今俨然成为东宫的左膀右臂。
明妃是皇后那一派的。
而昭妃……永远是在无人在意的角落。
就算有两个公主又如何,就算温川已经主动献身、为国和亲又如何?
她们都不是皇子……
想到这儿,平川公主眉宇间一片狠厉。
那些早已沉入心底的不快与委屈再一次浮出水面,残忍真切,让她不忍直视。
收回情绪,她看向盛娇。
这女人已经悠然地端着茶盏,一边吃茶一边看着窗外的风景。
“你倒是悠闲。”平川公主看不下去了,气哼哼地来了句,“这一趟进京,等着你的怕还有更多麻烦。”
“就是麻烦多,所以现在更要轻松自在。”盛娇眯起眼眸,“我睡一会儿。”
平川公主:……
一路疾驰,魏衍之领着平川公主与盛娇的马车在前头,后面跟着沈正业的囚车,其余的车马辎重都在后面远远跟着。
昼夜不停,颠簸赶路,所有官道都肃清,只等着他们这一行直奔往北。
终于,第七日,盛娇远远瞧见了那扇熟悉又陌生的城门。
魏衍之简单吩咐了两句,便走到盛娇所在的马车前:“等下与我进宫,你可有什么要准备的?”
盛娇早就打点好药箱:“我的东西都在这儿了,随时可以。”
目光沉沉,魏衍之凝视着她:“那是我的母妃,你务必救她。”
她却避开了他的眼睛,轻巧地从另一边下车:“走吧,没时间耽误了。”
流华宫,明妃床榻前。
皇后亲自来看。
“好妹妹,你千万撑住,太医院上下在想法子了,定能救回妹妹的命。”皇后红着眼眶,握住明妃的一只手。
明妃却什么都回应不了。
高热,已经让她神智迷糊,口中不断念着:“陛下,陛下……危险,快躲开!”
正焦急着,外头来了个小黄门急报:“娘娘,景王殿下回来了。”
皇后忙正色:“还不让人进来!”
话音刚落,魏衍之大步流星,匆匆而来。
这一路追赶他都没时间打点自己,下颌处一片青灰胡茬,看上去硬生生长了好些年岁。
“衍之,快来瞧瞧你母妃。”皇后催促道。
魏衍之行了个礼,往前一探,却见母亲脸色惨白,双唇血色全无,整个人迷迷糊糊地躺在那儿,气若游丝。
没等皇后叫来太医,魏衍之冲着身后急切喊道:“你快一点!!”
盛娇背着药箱徐徐而入。
皇后见到是她,错愕不已。
她不慌不忙,先拜见了皇后,在魏衍之快要忍不住怒火时,才堪堪来到明妃榻边。
“你站远点儿,把南边的窗户打开,多透些日光进来。”盛娇道。
说着,她替明妃把脉。
片刻后,又掀开被褥,轻轻解掉了明妃内襟,露出胸口处一大片勉强愈合的伤处来!深红血污,看着触目惊心。
她的动作太快,魏衍之都来不及阻拦,只顾着慌张地退出床幔之外。
“我母妃她如何?”
“之前太医用的方子,以及诊断的簿子能否给我看一看?”
魏衍之忙不迭地让人送到盛娇手里。
翻了几页,盛娇心中有数了。
太医院的人并非医术不够,而是为皇家做事,那是提着脑袋混口饭吃,稍不留意不但保不住头上乌纱,说不准连脑袋都留不住。
是以,他们在医治开方时,总会留有余地。
能不冒险就不冒险。
“让人备热水,巾子,剪刀来。水要滚的,巾子要之前没用过的,再取烛台几盏,窗户全部打开,我要这殿室内越亮越好。”
盛娇说着,卷起袖口,先去净手。
随后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药箱。
“你们要不避一避?这么多人看着,反而会影响我。”盛娇柔声道。
“这……”皇后凝眉。
魏衍之忙道:“母后,救我母妃要紧,这件事随后儿臣会亲向父皇禀告!咱们先出去,将这里留给她吧。”
“老九,那可是你母妃!若是有什么岔子,别说你了,怕是本宫到了你父皇跟前也无法交差!”
“正因为那是儿臣的母妃,所以儿臣更不会害她!儿臣比谁都希望母妃好好的!一连数日,母妃未能转醒,反而身子越来越虚弱,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魏衍之咚的一声跪下,“母后,救我母妃要紧!有什么责任,儿臣愿一人承担!绝不连累母后!”
皇后轻叹,到底没说什么,率先离去。
盛娇留了六个宫婢下来帮忙。
外头殿门大敞着,只能见到宫婢进进出出,匆匆忙忙,换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出来,里头依然安静。
魏衍之立在门口,心急如焚。
只闻见一股悠然的药香冲破了血腥,缓缓弥漫。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只听里面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
那是——明妃的声音!
“疼,好疼!!”
这是明妃伤后第一次喊疼。
魏衍之迫不及待冲进去,却见盛娇双手沾着血,正在用银针缝合明妃胸口的伤处!
伤口溢出的鲜血染红了大片衣衫。
明妃喘着气,眯起眼:“好疼!衍之,衍之……”
皇后见状,勃然大怒:“大胆!竟敢让明妃再次受伤,给本宫拿下!”
第382章 御前
侍卫们应呵一声,冲进来将床边团团围住,伸手就要去抓盛娇的肩头。
“要是你们想明妃娘娘就这样死在床上,大可以抓我。”她头都不抬,手下的动作丝毫不乱,甚至更稳了。
飞针走线间,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她将原先绽开的伤口重新缝合。
这一幕,看得众人惊愕不已。
魏衍之挡在前头:“母后,她是儿臣请来救治母妃的,请多给她一点时间。”
皇后今日第二次被魏衍之反驳,端庄的脸上略有些不快。
她胸口重重起伏了一阵:“罢了。”
盛娇忙不迭地继续忙活着,缝合好后,又清理好伤处,抹上药膏。
说来也怪,原本血流不止的伤处,经她之手竟然渐渐凝合。
明妃刚刚还在喊疼的,这会子也不出声了,迷糊着眼睛看向床边的女人,俨然已经清醒了一大半。
“明妃娘娘的伤口深,若不好好处理,很容易感染。太医们的方子没有错,只是他们顾及明妃娘娘身子娇弱,不敢用重药,更不敢像我这样给明妃娘娘重新处理伤口。”
“那些原来的腐肉已经被我割除,要让里面的新肉长出来,最后才能让皮肤愈合,不然明妃娘娘依然会高热不止,身子会被硬生生拖垮。”
盛娇淡淡说着,脱下胎膜手套丢弃在一旁,略微净手后,从药箱中拿出纸笔,“我再补上一张方子,与太医原先开的一道吃,每日两剂即可。”
说着,她快速落笔,一行行簪花小楷跃然于纸上。
抬手交给魏衍之,她又道,“这几天明妃娘娘的情况会有反复,为保险起见,我想留在娘娘身边看护,直到明妃娘娘稳定。”
皇后眯起眼眸:“你是……盛家那位姑娘?”
“民女盛娇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安。”她依着规矩行了个标准的大礼。
“数年不见,你的规矩还是这样好……”皇后清冷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本宫没想到衍之带来的大夫竟然是你,也难怪老九此番大婚未成,原来是遇到了你。哎,旧缘难舍,终究被情所困。”
“皇后娘娘误会了。”
盛娇跪在地上头都不抬,“民女如今得陛下赐婚,早已与景王殿下划清界限,这一次若非明妃娘娘遇险,殿下心急如火,碰巧民女也在淮州,得了平川公主的举荐,这才一同入京。”
“民女入京本就只为两件事,一是完婚,二是替明妃娘娘医治。再无其他。”
她口齿伶俐清晰,桩桩件件都摆在明面上。
即便皇后,也不能顺着自己的意思继续误会下去。
“原来是这样……”皇后恍然大悟。
一旁的魏衍之就算想反驳,也开不了口。
“可你终究不是太医院的人,想要留在明妃身边看护,怎么也得陛下点头。”皇后道,“你可愿与本宫去御前走一趟?”
“母后……”
魏衍之刚开口,就被皇后瞥了一眼,顿时不敢再说话。
“这是应当的。”盛娇不卑不亢,“还请皇后娘娘容民女梳洗一番,民女多年不见御驾,不想御前失仪。”
皇后允了。
在一架宽大的黄花梨木雕屏风后头,盛娇更衣梳洗。
隔了两扇开间,宫殿的另一头,皇后正板着脸训斥:“你昏了头了?竟敢带着这女人进宫!!你确定对她再无情分?”
魏衍之垂着眼:“儿臣带盛娘子回来,只为了给母妃医治。母后您知晓的,她的医术无双,很是了得……儿臣不能为了避嫌故日旧情,就放任母妃的伤势不管,儿臣实在是做不到。”
“你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儿臣不敢欺瞒母后。”
皇后这才略微松了口气:“你心里明白就好,无论盛家,还是盛娘子,你都不要沾惹。你父皇已经给她指婚,既然她已经如约入京,那她与周江王世子的大婚也会很快提上日程,你莫要失了心,再做出你父皇容不下的事!”
“母后教训,儿臣谨记在心。”
见他这般恭顺,皇后眉宇舒展开来:“你母妃方才清醒了,也知道喊疼了,太医院院首正在给她把脉,本宫瞧着确实比前几日要好一些。”
魏衍之面色缓和。
“等会儿本宫领着她去见你父皇,你不许跟着。”
“是。”
出了流华宫,眼前便是一条贯穿南北的长街。
琉璃明瓦,玉石红墙,庄严肃穆又大气华贵。
盛娇低垂着眉眼,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后的凤驾一侧。
曾几何时,她也常常出入宫廷,与这些皇室成员是和气的一家子,似乎处处都藏着欢声笑语。
而她的囡囡……也曾在这条长街上奔跑玩闹。
欢快如银铃的笑声在高大的墙壁上轻轻撞击着,传出去好远好远。
“听说你还替平川公主医治了?”皇后微微侧身问。
“回娘娘的话,是。平川公主传旨至淮州,救民女于水火,民女无以为报,便只能竭尽所能,替公主殿下排忧解难。多亏了公主殿下仁心宽厚,惦记着民女的好,这才让民女有机会跟着景王殿下的车马入京。”
皇后面不改色,似笑非笑的唇边洋溢着满意。
“你也不是头一回面圣了,有些话本宫就不提醒你了。”
“是,多谢皇后娘娘关怀。”
转眼,紫云殿近在眼前。
这里是皇帝早朝之后处理军机要务的御书房。
得了通传,皇后娘娘便领着盛娇进去了。
盛娇依旧见礼请安,跪在地上高呼万岁。
许久无声,只听笔墨落在纸上沙沙作响,一个低沉如洪钟的声音道:“皇后你来瞧瞧,这帮御林军是不是越来越没用了,朕让他们把刺客有关的所有人找出来,格杀勿论,他们倒好,短短几日才找出了三四十人,还有些查不清道不明的,竟一点进展都没有。”
“废物,都是废物!”
皇后柔声劝道:“陛下别气坏了身子,且用口茶吧。主谋之人已经落网,剩下的那些也不过是小鱼小虾,成不了气候。陛下雷霆未减,假以时日,定能料理干净。”
“明妃如何了?”皇帝用了口茶问道。
“臣妾领着盛娘子来给陛下请安,就是盛娘子方才给明妹妹医治,臣妾离开流华宫时,明妹妹已经清醒了,想来身子好了许多。”
“盛娘子?哪位盛娘子?”
第383章 义女
“回陛下——”
皇后凑到他身边轻声耳语了几句。
下一瞬,皇帝抬起眼,深沉如渊的目光笼罩盛娇身上,那久违了的威压、试探、打量像是山海一般无声地呼啸而来,能硬生生压断对方的脊梁骨。
盛娇跪在原处,低眉顺眼。
“民女盛娇给皇帝陛下请安,愿吾皇万岁,千秋金安。”
她不慌不忙,声音镇定。
“把头抬起来。”
她依言缓缓抬起下颌,视线与坐在上首的男人撞在一起。
数年不见了,皇帝似乎未有太多老去的痕迹,只有那双眼睛越发深不见底,让人不寒而栗。
“原来是你。”他连连点头,“明妃的伤能否治好?会否伤及性命?你可有完全医治的把握?”
“回陛下的话,明妃娘娘所伤在心脉,且又拖延了几日,伤势危重;但也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方才民女已替明妃娘娘重新处理了伤处,娘娘乃福禄双全之人,必能逢凶化吉。只是,民女这一趟入京匆忙,不曾备下相应的药材,且有些药材只能御贡,还请陛下准许民女入太医院的药材库房逐一挑选。”
盛娇不慌不忙,一一应答。
“你不是已经留了方子,为何还要挑选药材?”
“那是方才民女没想到会这么快面圣……眼下既然陛下问起了,民女自然想亲力亲为,亲自照料明妃娘娘,直至她完全脱险。太医院的大人们自然医术高超,只是药方不同,所选药性也不一样,民女的方子还得由民女自己来抓药煎熬,方能更显药效。”
皇帝沉默半晌:“明妃救驾有功,你务必要让她好起来,若她出了半点差池,你也别想出宫门一步。”
“是,民女谨遵旨意。”
“你退下吧。”皇帝又对皇后道,“给她在明妃宫中安置一个处所住下,好好看着。”
“陛下放心,臣妾知道轻重。”
出了紫云殿,盛娇便提出直接去太医院拿药。
皇后轻笑:“你倒是积极。”
“明妃娘娘的伤势要紧,民女不敢懈怠。”
“好,皇上与本宫都将流华宫交给你了,你可别让我们失望,也别让老九失望。”
太医院的后面有一整排的库房,里面林林总总都是药架。
那一只只精巧的抽屉里头放着的,都是精挑细选的药材。
每一样的品质都远超宫外。
有些甚至是盛娇都难得一见的。
很快挑选好药材,她匆匆回到流华宫。
皇后已经命人在偏殿的西侧以槅扇分出了一块地方,刚好放得下一张床榻、一套桌椅,另有帘子隔开的一个小小的净房,也算周全。
流华宫自设了小厨房。
盛娇从小厨房里取了炉子与砂锅,转到茶水间开始忙活。
期间,她身边就不缺人守着。
这些宫婢要么是皇后的人,要么是明妃的人。
盛娇并不在意这些,她们要看着便看着,横竖有什么要忙的事情,她也照样吩咐,这些宫婢都一一照做。
到底是宫中学过规矩且又在贵人身边伺候久的人了,往往盛娇一个眼神,她们就知晓该做什么。
第一碗药得了时,一宫婢伸手要接,被盛娇挡了回去。
“盛娘子,我是娘娘身边的贴身宫女,丹桂。你把药给我就行了,我会服侍娘娘吃药的。”
名叫丹桂的宫女年约十八九岁的模样,生得鹅蛋脸柳叶眉,颇有几分姿色。
瞧她说话轻快又笃定的模样,多半是明妃身边亲近之人。
盛娇笑了笑:“还请丹桂姑娘见谅,我在陛下面前说了,要亲力亲为,即便送药服侍,也不可假手于人。欺君之罪何其严重,我可不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待娘娘用了药还得由姑娘伺候着,姑娘何必与我争这一时的功夫呢?”
丹桂惊愕片刻:“那好。”
盛娇端着茶案,稳稳当当地走在前头。
丹桂跟在她身后,眼眸中的不快一闪而逝。
明妃这会子清醒着。
伤口处不那么疼了,反而清凉凉的,一阵舒服。
见盛娇送了药进来,明妃咬着牙,一时间有些心绪波澜。
丹桂上前,扶起明妃,盛娇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地喂着,动作轻柔仔细,就是半口都没烫到对方。
明妃眼眸深深,安静用着汤药,目光一直盯着眼前的女子。
她们……原本是婆媳来着。
盛娇与魏衍之夫妻恩爱的那些年,她没少进宫,没少在明妃身边伺候着。
那时候明妃对她是真心满意。
出身高贵又能干利落的儿媳妇,给谁不喜欢?
况且她与魏衍之确实情深意重,她也心甘情愿处处替丈夫思虑周全。
若无盛娇,魏衍之升亲王之路哪会这样顺利!
只是前尘往事皆如烟,昨日种种早已不堪回首,如今再见已物是人非。
吃到一半,明妃推开了药碗,目光深沉:“你究竟想如何?就算你救了本宫的命,陛下也不会让你重入皇族玉牒,更不会让你回到我儿身边。”
她伤势未愈,说这些话都用尽了力气,气喘吁吁。
“娘娘多虑了。”盛娇轻轻搅动着小巧的汤匙,“我此番进宫只是为了救娘娘的性命。我已经见过陛下,是陛下同意我来照看娘娘的伤势的。”
“陛下……”
明妃茫然地眨眨眼睛,似乎放心了。
盛娇又将汤药送到她嘴边:“还请娘娘安心,多配合医治服药,早日康复,这样我也能早日出宫。”
听到这话,明妃张开了口。
这一回,总算将汤药全都吃了下去。
盛娇又给明妃施针,照顾了将近两个时辰,待明妃睡去,才回到那一片小小的隔间休息。
一连数日,盛娇衣不解带地照看治疗。
明妃终于好了起来。
当再一次检查伤处时,盛娇满意道:“恭喜娘娘,已经愈合了。”
明妃欢欣不已。
帝后闻讯而来,皇帝坐在明妃床边,满是宽慰欣喜:“你能好起来,朕的心也能安了。”
“臣妾早就说过,明妹妹乃大福之人,必会有惊无险的!”皇后用帕子轻轻擦着眼角,唇畔笑得比皇帝还要高兴。
“多亏了盛娘子。”明妃柔柔道,“臣妾想请陛下成全一件事。”
“什么事,你尽可说来。”
“臣妾与盛娘子缘分颇深,虽波折不断,但总觉得亲近……臣妾想,收盛娘子为义女,陛下可允?”
第384章 元贞女君
皇帝深沉的眼底瞧不出喜怒,面上倒是随和亲切:“义女?”
明妃轻轻咳嗽了两声:“是,陛下。盛娘子医术高超,救臣妾一命,臣妾又觉得她年纪轻轻的……孤苦一人,难免心疼可怜。再者,陛下不是给盛娘子指了婚么?若她真孑然一身,只是个平民,那……说出去多不好听?”
她说着,抬手覆上皇帝的手背,带着几分哀求,“就当陛下可怜臣妾,臣妾久居深宫,衍之如今也大了,不能时时入宫陪伴臣妾,臣妾还是觉得多一个女儿来的贴心……我这身子一时半会也好不了,须得调养好些时日,到时候盛娘子频频入宫,总是要劳烦陛下或皇后,陛下与皇后操劳国事和六宫就已够累了的,怎好总是为了臣妾分神……”
明妃垂下眉眼,摇摇头,“许是臣妾年纪上来了,总是这般忧心忧虑的,叫陛下和皇后娘娘笑话了……”
“瞧你说的,你哪里年纪上来了?若你都老了,那朕岂不是糟老头子了?”
“陛下正当壮年,在臣妾心中永远英武。”
皇帝被哄得很开心,抬手将明妃轻轻扶着依靠在软枕上:“爱妃既然开了口,朕哪有不依的,不就是义女,朕成全了你们便是!”
皇后笑道:“陛下当真疼爱明妹妹,臣妾也忍不住想凑一份——既是明妃义女,那这封号嘛……臣妾觉得元贞二字就很好,封个女君,岂不雅致大方?”
“元贞女君?”皇帝品味着,“不错,那就依着皇后的意思,明妃以为如何?”
“皇后娘娘才学过人,能得皇后娘娘赐封号,是臣妾的荣幸。”
明妃温柔地看向盛娇,目光中带着些许冰冷,“还不快点谢恩。”
盛娇缓缓跪地,口中称谢。
一屋子人都开怀满心。
皇帝又招来太医院院首,仔细问了明妃如今的情况,得知明妃已无性命之忧,他才放话可让盛娇出宫。
自始至终,盛娇都站在不起眼的角落。
像是风中一片落叶,不由自主,随意被拨弄命运。
直到众人离开,明妃的寝宫内只剩下她与盛娇,这位受尽恩宠的明妃娘娘才淡淡道:“你也别怪我,你对衍之来说太特别了,即便有皇帝陛下的赐婚也不保险。”
盛娇没开口。
有些话,说再多也没人信。
不如将一切交给时间。
“那一日……你给我送药之后,我听见衍之来找你时说的话了。”明妃冷冷注视着她,“果然,他对你旧情未了,还是依依难舍。”
“你虽没说什么,但你是女子,哪能拗得过他?若他坚持,区区一个周江王世子又奈何得了他么?为了你,为了我们母子的安稳,我只能把你和他隔开,做本宫的义女也不算委屈了你吧。”
盛娇福了福:“多谢娘娘替民女筹谋,民女感激不尽。”
明妃仔细看着她的神色。
并未察觉到半点不快,明妃这才安心。
但看盛娇这样淡然,她又莫名有些替儿子不爽——为何眷恋割舍不下的,只有魏衍之一个?
明妃身子已稳,盛娇可以出宫了。
平川公主早就亲自过来,先拜见明妃,后提出接盛娇去自己的公主府小住。
得知盛娇即将成为明妃的义女,平川公主眼眸一亮,笑道:“那往后就是我亲姐姐了?真好,我又多了一位姐姐,多谢明妃娘娘!”
明妃哭笑不得:“你这孩子……”
盛娇入宫时就轻装简约,带的东西很少。
略微收拾了一番,她拜别明妃,与平川公主一同离去。
平川公主的马车就停在长街另一边。
盛娇有些不解:“为何走这边?这里绕出去不是更远?”
“我九哥入宫了,大约很快就要到这儿,你觉得你还能轻易走得掉?”平川公主嗔怪地翻了个白眼,“快点吧,宫外有人在等你,已经迫不及待了。”
这边车马刚刚驶离宫门,魏衍之就从另外一边进了流华宫。
“母妃!您为何要收盛娇为义女?!”他也是刚刚得知这个消息,一时间难以置信,怒不可遏。
明妃勉强撑着身子,颤声道:“我不这样做,难道眼睁睁地瞧着你把人往自己府里拉?你是我生的,我还能不知晓你的心思?!如今我们母子跟在皇后的庇护下,这就很好了,你若生了别的心思,岂不是添乱?盛娇是什么身份,你我心知肚明!你父皇并未真正释怀,当年的案子就算有漏洞,那也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盛家无辜——”
“最最重要的一点,盛家满门皆亡,你难道还要与盛家女纠缠不清,去打你父皇的脸么?!”
明妃厉声说着,双颊染上了一抹激动的潮红。
“陛下已经应允,皇后娘娘拟的封号,母妃知晓你对她割舍不下,有了这些傍身,她往后在京城里也可顺遂些,你尽可安心了。”
魏衍之听着,只觉得口中一片苦涩,心头闷得生疼。
张了张口,最终说不出一个字。
此刻,宫门外,曹樱菀已经等候多时。
见平川公主的马车出来了,她欢喜不已。
盛娇掀起帘子,远远地与她对视一眼,身边的平川公主朗声道:“去我府里说话,我备了上好的露芽,曹小姐也一同鉴赏如何?”
曹樱菀哪有不应的,忙不迭地福了福。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抵达公主府。
府里的下人们早就忙活起来,临湖而建的花厅,三面窗棱大开着,凉风入室,吹起一片轻灵花漾。
湖面上,几簇含苞欲放的芙蓉轻轻颤动,摇摇欲坠。
平川公主坐上席,盛娇与曹樱菀一个坐右侧,一个在左边,各自面前都有茶盏并几色清凉甜糯的果子糕饼。
“我听说了,皇后娘娘给你拟了封号,叫元贞。封的还是女君,你可真是有福气。”平川公主似笑非笑。
“元贞……”盛娇垂眸,细细品味着这两个字,只觉得极尽讽刺。
元,乃初也。
贞,在如今的理解里,大多是守妇德的意思。
她是再嫁之身,元贞二字没有一个与她相干。
偏偏皇后娘娘选了这两个字……
皇帝会没察觉到吗?
自然不会。
盛娇笑了:“是啊,我也觉得这个封号很好,元贞女君,我挺喜欢。”
第385章 蕴华庐
曹樱菀奇了:“你真喜欢?”
“真喜欢,皇后娘娘乃后宫之主,帝后同心,恩爱如初,能得皇后娘娘赐封号是我的福气。”盛娇沉吟了一下,端起茶盏又浅浅呷了一口,“即便我身份再尴尬再落魄,也无人敢轻易嘲笑了。”
“谁敢!”曹樱菀急了,“我看谁敢笑话你!”
“你怎么还是这么个冲动的性子?”平川公主笑道,“你是英国公千金,且又被封了县主,那些人当然不敢笑你,可盛娇如今有什么?即便得了封号,有了女君的身份,可无府无宅无人看护,还不是跟野草一样?说出去好听点罢了!”
“那就住到我家去!”
曹樱菀许久不见好友了,又担心又欢喜,“我有好些话要跟你说呢。”
盛娇盈盈抬眼,刚要回答,平川公主又蹙着眉抢先道:“进了我的公主府那就是我的人了,我已经让下人们将后头的蕴华庐收拾出来给她,你晚了一步。”
“诶,你这人!”曹樱菀不乐意了。
平川公主洋洋得意:“本宫劝你还是消停点才好,你家英国公大人为着你的婚事烦你烦得不行,你在府里连护着自己都难,难不成还要盛娇去替你说话,替你鸣不平么?不如住在我的公主府,既自在又洒脱,无人敢插手,岂不逍遥?”
曹樱菀沉默了。
虽说平日里她与平川公主不过是泛泛之交。
但这话确实说到了骨子里。
盛娇唯有在平川公主的府邸里,方能得一点儿喘息之地。
“那你可要好好的。”曹樱菀看向好友,“有什么缺了的,你只管来告诉我,无论多晚我都给你送来。”
“好啦,这般黏黏糊糊的演给谁看呢?在本宫府里还能委屈了她不成?要什么有什么,绝不会向你英国公府开口的!”
“你看不惯可以不看啊,我与娇娇是自幼一起的情分,你自然比不了。”
“呵……我和她曾经还是至亲呢。”
“你这至亲还不如不要!”
“好你个没大没小的曹樱菀,仔细本宫发难,给你打一顿轰出去。”
“好呀,你来呀!我大不了受你一顿罚,回头也有理由跟宫里告状,到时候娇娇绝无可能住在你府里。”
这二人越吵越积极。
盛娇轻轻扶额,一阵无语。
吵归吵,该吃的茶,该品的点心一样不落。
曹樱菀留下了很多东西给盛娇,她本就不是空手来的。
大大小小装了足有十七八只匣子,几乎堆满了廊下。
“这些是胭脂水粉,还有珠玉首饰,入夏的衣裳我也替你备了五六件,还是不太够,你先将就着穿吧……对了,还有你日常无聊把玩的物件,什么话本子书册,我也给你带了。”
曹樱菀献宝似的一一打开,介绍给盛娇。
盛娇眉眼越发柔软:“哪里需要这么多,我就一个人。”
“要的要的,我娘说过女孩子在外万万不可委屈了自个儿,有道是金尊玉贵地养着,这时间一长呀自然就有了通身的气派,看谁还敢小觑你!”
盛娇越拒绝,曹樱菀拿出来的东西就越多。
一时间,盛娇都不敢再说什么,只好一一收下。
见她不再婉拒,曹樱菀快活了,笑得眉眼弯弯:“等我回去再想想,若有缺漏的,回头再给你补上。”
“好。”盛娇应了。
一旁的平川公主无声地翻了个白眼。
待曹樱菀离去,平川公主亲自领路,带着盛娇进了蕴华庐。
这是一套自带院落的宅院。
自西门入,便是曲折幽长的游廊。
夏日可遮阳避雨,冬日可躲雪赏花。
游廊两侧是碧色漆过的扶手,雕刻成竹节花枝的纹样,风雅灵动,甚是有趣。
每一截的游廊上方都有雕花绘画,栩栩如生,百态人情。
盛娇知道,在皇宫之中也有这样一条幽长的游廊,那是专门替太后建造的,比起平川公主府的这一条更长更华丽。
大约是看出了她眼底的波光微动,平川公主道:“这是我求父皇应允才建造的,便宜你了。”
“多谢殿下。”
游廊环抱着一方庭院,将假山流水、翠绿如荫一股脑尽收怀中。
景致的尽头,便是一座两层高的小楼。
里头正堂、开间、厢房、角屋一应俱全,就是茶水房或小厨房也是有的。
推门而入,自有几个丫鬟规矩排好见礼,口中娇软:“见过公主殿下,见过盛娘子。”
平川公主笑了:“这是专门替你安排的,对了,你身边的那个星女呢?”
“她就在左右。”
盛娇冲着身边轻轻唤了一声名字。
霎时,星女的身形快如光影,翩然飘下,几乎毫无声息地落在盛娇身后。
平川公主惊讶:“难不成在宫里的时候,她也守在你身边?”
盛娇轻轻颔首:“星女很厉害的。”
星女没开口,但耳根微红。
这下平川公主眼睛放光,盯着星女根本挪不开视线:“你这女护卫当真了得,哪里来的宝贝?你要是想给她换个主人的话,优先考虑我公主府吧,本宫身边正缺这样的人才。”
“星女并非奴仆,况且殿下身边要什么人才没有,不过是你自由洒脱惯了,不爱被人约束,所以才不愿那么多人守着罢了。”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平川公主佯装恼怒,却又笑了。
领着盛娇进小楼参观了一圈,平川公主才道:“这几日你在宫中不知晓外头的事情,冯成康已经回府了。”
盛娇眸色一凝,缓缓道:“冯宰辅果真好手段,都卷入这样麻烦的事里,他还能这么快将人捞出来。”
“冯大人上书我父皇,那是一封请罪书,他说自己教女无方,纵容冯华珍离京,反害了女儿性命,更害得景王大婚不成,他自请闭门思过,这一个月都不会上朝了。”
“这么说来,他是不打算追究冯华珍的死了。”
“能怎么追究,尸体都没了,况且……你不是已经让另外一个冯家女取代了冯华珍的位置么?这对冯家而言,又没什么损失,不过是死了一个女儿。”
平川公主的话格外残酷。
但盛娇明白,残酷的不是她的话,而是这个鲜血淋漓的真相。
冯府,后院正堂。
“老爷!!难道我华儿一条命……就这么没了么?!”
第386章 入家谱,见主母
冯太太朱氏哭得隐忍,却撕扯着声音几乎将喉咙喊破,那双眼睛红肿不堪,虽发髻仍规整,但也难掩憔悴之色。
对她而言,一夜之间,她所出的一双儿女都没了。
冯嘉玉是不如上头两个哥哥,可她那如花似玉的女儿却是名动京城的贵女,那可是皇子侧妃呀!
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往日冯华珍的模样。
朱氏早就哭得肝肠寸断。
本以为丈夫会拿住儿女之死,狠狠发作一番。
谁知居然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不但不追究冯华珍之死的真相,甚至连有杀了冯嘉玉嫌疑的冯成康都能安然无事的脱身,如今就在府里安养。
让她怎么能忍!!
“我虽为老爷的续弦,可这些年为冯家打点庶务,管家理事,上要孝顺公婆,下要照拂儿女,我哪一样做得不好?要老爷如此作践我?!我儿华珍,明明离京时还好好的,如今连尸骨都保不住……嘉玉伤成那样,浑身都是刀口啊,天呐,他该多疼啊……”
朱氏泪如雨下,越说越伤心欲绝。
而她哭诉的那个男人,此刻正背对着她,负手而立,就站在窗前。
他凝望着外头的景致,好像对妻子的哭诉无动于衷。
半晌后,他语气平淡:“今日午后,侧妃娘娘将会入府认亲,这是景王殿下允许的。宫里明妃娘娘身子大好,顶多月底,陛下的晋封旨意必定会下达,到时候侧妃娘娘入玉牒一事,就能顺理成章。”
朱氏瞪圆了眼睛,茫然抬眼。
泪珠落下,在她那不算年轻的脸上滑下一道痕迹。
迎着窗纱透进来的光,看着越发像两行疤痕,就连痛楚都那样清晰。
冯钊仿若没察觉到妻子的情绪,继续道,“华珍的事……为夫也很痛心,但事已至此,还要怪你当初不拦着,反倒是助长她的任性,有此结局又怪得了谁?还好,宝心还算争气,保住了华珍的位置。”
“那是保住吗?”朱氏难以置信。
“收起你的眼泪。”冯钊依然冷冷,字里行间透着森森寒意,“你若觉得委屈,我即刻送你去宫门外,你跪着告御状便是!”
朱氏立马闭上嘴,几乎咬碎银牙,硬生生将一口气咽下。
“至于嘉玉的死……我会查到底。但在这之前,你务必给我做好冯家主母该做的事情,现在就去梳妆更衣,莫要让人家侧妃娘娘瞧了笑话,正堂里该有的摆设礼节,这些应当不用我教你吧?”
朱氏慌忙收回视线,怯懦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她颤颤地点头:“老爷放心。”
“给你一个时辰,莫要耽误了家里正事。”
“是……”
朱氏回到屋内,自有丫鬟服侍着洗脸更衣,随后又坐在镜前上妆梳头。
镜子里的她,整张脸都是浮肿的。
那是脂粉盖不住的枯槁悲怆,犹如两只耷拉下来的眼皮,任凭怎么强打精神,也黯淡无光。
丫鬟刚要给朱氏再上一遍脂粉,被朱氏拦住了。
“都这个年纪了,还用那么多脂粉做什么?就这样吧……”她对着镜子,木然道。
想她入冯家大门这些年,汲汲营营,不断替自己的一双儿女铺垫经营。
她知道,她斗不过原配夫人留下的那对兄弟。
但也想替自己的儿女多多谋划,能多留一些是一些。
她更不想让他们永远屈居那对兄弟之下。
一样都是嫡出,谁又比谁身份差?
结果到今日,满盘皆输……一双儿女一个都没留下。
来不及伤心,来不及抚慰,甚至都来不及报仇,丈夫便要她收拾好情绪,去迎接府里的第二位皇子侧妃——冯宝心。
下午时分,一架马车停在了冯府正门外。
绣金红帘,青铜八宝,马头的銮铃上还刻着景王府的标志。
几个丫鬟上前候着,将贵人从马车里扶出来,自冯府正门而入,一直往正堂走去。
宝心穿戴整齐,一身丽装。
这可不是冯华珍的旧衣服了,而是刚刚新做的华服。
穿在她身上,更衬得雪肤花貌,瞧着也不输给曾经的冯侧妃。
青丝如云盘成了贵气高雅的发髻,戴了全副的赤金宝石头面,宝心依然轻轻含笑,缓步跨入正堂,对着坐在上首的冯钊夫妇盈盈拜倒。
“女儿宝心,见过父亲,见过母亲。”
瞬间,入目之处一片华光璀璨,刺痛了朱氏的心。
她好歹没忘记丈夫的交代,忍了又忍道:“这一路奔波劳累了,快起来吧,好孩子,别多礼了。”
冯钊慈爱道:“多年不见,你也长大成人了,为父很是欣慰。”
宝心羞涩地一低头,又给敬茶:“请两位高堂用茶。”
冯钊自然接过,斯文儒雅地吃了,又对宝心说了好些劝导闺训的话。
轮到朱氏,她的唇飞快碰了一下茶水就放下了,随后让丫鬟捧着案过来,那上头是备好的礼物——一对羊脂白玉的镯子,一样墨玉赤金的四宝挂锁,另有一屉码得整整齐齐的金锭子。
宝心又拜谢,礼数无一不周全。
今日回冯府,为的就是先将宝心的名字记在朱氏名下。
等几日过后封为侧妃,再从冯府宗祠家谱中,将宝心的名字转入皇族玉牒。
说白了,今天不过是走个过场,提前准备,好让接下来的桥段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毛病。
朱氏很明白,这是丈夫正式接纳宝心的意思。
她恨得不行,却又阻止不了。
从宗祠出来后,宝心又去见了冯钊。
这一次当着朱氏的面,冯钊面色平淡问道:“你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
是了,方才在家谱之上,宝心被排在了冯华珍后面,算是妹妹。
宝心福了福,道:“父亲明鉴,女儿原本是姐姐贴身伺候的婢女,这一趟偷偷入淮州本就不妥……且姐姐动身之前就染过一场风寒,还未好全就急着出门。那时候……我劝不动,告到太太处,太太也不听。”
她垂眸无奈,“当时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下人,又如何能见到父亲?没法子,女儿只好跟在姐姐身边,寸步不离。”
“所以,你就是这么寸步不离的,寸步不离到爬上了你姐夫的床?”
朱氏语气尖酸,极尽刻薄。
第387章 破绽百出
这一刻,她终于忍不住了。
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装模作样,穿金戴银,代替了她宝贝女儿立在这里,往后她就是高高在上的景王侧妃,是冯家千金,到时候谁还记得可怜的冯华珍?
一想到这儿,朱氏嘴角抿紧,几乎要咬碎牙根。
冯钊并未阻止妻子的失态。
他也没有看着宝心,而是端着茶盏,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茶盖轻轻抚过水面,时不时吹了两口。如此气定神闲,是在等宝心的解释。
宝心抬眸,对上了朱氏充满恨意愤怒的猩红双眸,莞尔道:“母亲这话说的……姐姐都不中用了,难道我还能拒绝景王殿下的青睐么?”
“当初殿下大婚暂停,他本就为了淮州的案子而忧心烦神,可偏偏姐姐不明白这道理……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打扰殿下,什么同心锁,朱砂信,当真是花样多。若非殿下当时实在无法分心,怕早就被姐姐打动了,只可惜,棋差一着。”
“姐姐越是这样,殿下越是不耐。那一日殿下宠幸了女儿,是带了几分醉意,事后女儿也不曾跟姐姐说过什么。后来,还是姐姐病故后,殿下主动说把姐姐的位置给我,让我代替姐姐留在景王府。”
说着,宝心看向冯钊,微微挑眉,“父亲,若是女儿当初做得不对,此时也不能再更改了……可女儿也不愿瞧着太太这般伤心难过,要不然……父亲从堂亲中再另择合适的女孩送去景王府吧?叫女儿留在府里,做个端茶送水的丫鬟也成。”
冯钊放下茶盏:“胡闹,你已入了景王府,岂能如此儿戏?今日寻你问这些,不过是想给你母亲一个交代。对了,嘉玉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一提到这个,宝心顿时花容失色。
“父亲……”她咚的一下跪倒,压低的声线轻轻颤抖着,“这事儿女儿早早就写了书信寄回来的,父亲一无所知么?”
冯钊皱眉:“有这事?”
“那日在冰窖发现三哥的尸首,闹得整个御府院都炸开了锅。当时女儿不敢靠近,事后又寻了宫人来问,发知二哥也与三哥关在一处冰窖里!且二哥身上也有伤!殿下后来说……怀疑三哥是被二哥所伤,还问女儿怎么想。”
“你如何回答的?”
“女儿不敢欺瞒殿下,自然实话实说。我自幼被送进宫,虽不知家中姊妹兄弟如何相处,但既是手足至亲,怎么都不可能互相残杀!他们、他们可是亲兄弟啊……”
宝心惊恐到泪水涟涟。
“那一日事发,女儿就偷偷让人送信回京,想第一时间告知父亲,也好有个人帮忙拿主意。女儿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可等了许久,也没能等到回应,后来便是明妃娘娘重伤,殿下便急匆匆地领着人回京了。”
听到书信二字时,朱氏的掌心忍不住紧了紧。
一时间心乱如麻,她还来不及想出个措辞,只听丈夫传来了府里负责接收信件、拜帖的管事。
细细一问方知,原来宝心说的都是真的。
“确实收到了宝心姑娘的书信,可、可……这些书信向来都是不进府门的。”那管事战战兢兢,实话实说。
宝心是什么身份,冯府上下人人皆知。
说是冯钊的亲骨肉,庶出女儿。
可在府里从来没得到过重视,稍有些头脸的管事都能欺负到她头上去。
更不要说那些个跟在少爷小姐身边的奴仆了。
一不高兴,还不是将宝心当成出气的玩具。
只要不弄死了,谁又会去管她的处境?
宝心本人尚且如此,她寄来的书信又有谁会看呢……
朱氏早就对这个庶女格外厌恶,与其相关的一应物件全都当成垃圾丢掉——包括这些从淮州寄来的书信。
冯钊又严厉地问了几句,吓得那管事浑身颤抖,终于摸找出了其中一封,双手呈了上去。
书信果真是从淮州寄来的,而且快马加鞭,不到三日就抵京。
信里字字句句所写,都是当日在淮州发生的种种。
宝心没有撒谎。
出问题的,是冯府这边,是朱氏!
冯钊闭了闭眼睛,只觉得头疼欲裂,挥挥手轻描淡写道:“如此草率行事,如何堪当府里的管事?拖出去打一顿,给切结书撵出府!”
管事吃惊不小,忙朝着朱氏求救。
朱氏哪敢开口,喉间发紧到根本无法出声。
这管事是她的人。
只因一封书信,冯钊就斩断她在府里苦心经营的一条线。
自此,冯府门房彻底换了一波,从上到下,全是朱氏插不上手、说不上话的……
一想到这儿,朱氏眼前发黑。
要不是坐在椅子上,她必定摇摇欲坠,当场倒下去。
死死握住椅子扶手才勉强稳住,她清了清嗓子:“老爷,是妾身管家无方,眼皮子底下竟叫出了这样的事情,要是早点收到书信……”
“也不能怪你,府里这么多事情,上上下下都要打点,你也年岁上来了,精神不济也是有的。我瞧你脸色这么不好,这几日又伤心过度,有些事情不如放权去给柔怀或是露梅,她们俩如今也稳重得很,有你在一旁看着,为夫也安心。”冯钊很是体贴,并没有责怪朱氏的意思。
朱氏的脸色却更难看了。
柔怀和露梅是冯钊几年前纳的妾室。
一个姓黄,一个姓白。
冯钊乃文人出身,骨子里风花雪月还是改不掉的。
这两个姨娘,一个唤作柔姨娘,另一个便是梅姨娘。
柔姨娘娴静如水,而梅姨娘则自带高洁。
冯钊很是喜欢。
朱氏一时间没想到该如何应对,只能顺着丈夫的话点点头。
“还有一事。”
冯钊让宝心起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你在御府院的时间也不短,可有听过什么旁的话么?”
“父亲指的是……”
“比如,什么香艳旖旎的,事关你二哥与平川公主的事情。”
这话一出,宝心大吃一惊,眨眨眼睛,脱口而出:“父亲怎么会知晓?!”
刚说完,她忙又懊恼道,“父亲勿怪,这事儿实在是不能说出去,女儿发现时二哥已经时常出入公主殿下的偏殿了。”
第388章 早点铺子
宝心一张脸涨得通红,羞于启齿,又不得不说。
“那位是金枝玉叶,女儿的身份又如何能与公主相较?发现这事儿,女儿也想过写信告知父亲,可……淮州到京城,路途漫漫,万一要是叫人看到了,岂不是害了二哥?”
她叹气摇头,“女儿也想着,或许二哥与公主殿下当真有情……且景王殿下也没有开口,那就更没有我说话的地方了。”
这是实话。
难不成要宝心直接去跟冯成康说,你这样做有辱家族门楣,令父亲面上无光吗?
就算宝心愿意,人家冯成康会听才有鬼。
冯家好好的儿郎,却成了公主殿下的玩物。
这要是传出去了……冯家上下都要蒙上一层阴影。
细细端详了宝心一会儿,冯钊收回视线:“这事儿你做得很好,往后谁问起来你都要一问三不知,安心做你的侧妃即可。”
“是,女儿谨遵父亲教诲。”
朱氏心情复杂地轻叹一声。
送走了宝心,夫妻二人谁也没说话。
不一会儿,柔姨娘送了亲手做的梨汤来献给他们夫妇二人。
冯钊便顺势去了柔姨娘的屋子。
手边的梨汤渐渐冷却,朱氏都没有动一口。
身边的玉嬷嬷心疼不已,劝道:“太太今日什么都没吃,将就用一点才是,瞧您的脸色多难看,老爷见到了该心疼了……”
朱氏嘲弄地苦笑:“心疼?方才坐在这里许久,他可有正眼看过我一回?夫妻多年,他有多冷血冷情,没人比我更清楚。我的华儿和嘉玉都没了,他连哭都不让我哭一场,丧事都不准办。”
玉嬷嬷吃惊不小:“这是老爷的意思?”
朱氏无声地点点头:“我让人去备黄纸蜡烛,打算寻京里最好的班子来料理这事儿……人还没出府门就被打回来了,说是老爷吩咐了,近几日要有喜事登门,白事不得相冲,让缓缓再说。”
“可咱们三爷……”
“嘉玉已经下葬了。”
这下轮到玉嬷嬷说不出话来。
一切安排得太快太利索了,一点没给人反应的机会。
望向自己的主子,玉嬷嬷心疼不已,可又不知说什么才能安抚。
“从嫁进门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心里没我,唯一能被他放在心上的,大约就只是那个早死鬼了!”
“太太,您小声点些!”
玉嬷嬷慌了神,忙不迭地拦着朱氏,“如今您还在府里,再不济,还有个记在名下的女儿呢!您可要保重您自己呀!”
朱氏顺势倒在了她的怀里,连哭都不敢大声。
又是一日清晨。
京城的夏日远比淮州来得清爽干燥。
晨起没有薄雾,没有朦胧,只有一片金灿灿的光照。
平川公主睡得迷糊,呢喃着问:“什么时辰了?”
外头听枫回话:“还早呢,殿下,还未到辰时。”
很快,点墨又匆匆进来回道:“殿下,盛娘子一早便从偏门出府了,说是要去吃什么早点。”
“她身边带人了没有?”平川公主一下子惊醒。
“带了一个,就是那位身手不凡的女护卫。”
“那便好……”
平川公主松了口气,重又软绵绵地瘫下去,口中又埋怨了两句,“什么早点能比得上我公主府里的饭食?这盛娇……还是一如既往地这么没眼光。”
街道一侧,盛娇正领着星女往前走。
星女好奇地张望,似乎对一切都很感兴趣。
盛娇奇了:“你不是跟着江舟的么,他没带你来过京城?”
星女:“我不是贴身护卫主子的,一般都在淮州、永州、还有安州一带替主子做事,从前倒是进京过两回,可每一回都很匆忙,像这样能在街上闲逛的,是头一回。”
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能跟在主子身边贴身护卫的,唯有晖聿一人,我们主子身边可没有旁的女子哟。”
说完,她多看了盛娇两眼。
可惜,盛娇就好像没听懂似的,点点头开始给她介绍起街道两边的小吃。
“京城的早集很有特色的,尤其这条街,远离富贵之地,反而有更多的市井气息,这儿的早点均出自平民之手,既实惠又好吃,一会儿你多尝尝。”
“好。”
盛娇领着星女,来到了一家早点铺子前。
堂屋里头已经坐满了人,来来往往的小二忙得脚不沾地,吆喝声此起彼伏。
铺子外面还设了桌椅,供客人们在外用饭。
刚好空出一张位置来,盛娇便与星女落座,盛娇问了星女的口味喜好,点了豆花、油条,还有一份油烹过的煎饼。
这时,一粗布宽衫的男子扯着洪钟一样的嗓门叫嚷起来。
说的不是官话,而是京城的方言。
“小娘子好大的派头!我家老爷让你早起先送一份过去,偏你推三阻四地不肯去,倒是在这里忙得红红火火,是不把我们老爷放在眼里么?!”
这人身后又齐刷刷站出好些小厮,一副要与对方干架的模样。
众人一时间都忘了吃饭,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有热闹看,谁还顾着用饭呀!
“哎哟,我说孙大爷,早起过来用饭便用饭,这么大嗓门也不怕把自己给喊累了,你轻声点说话,我听得见的。”
一轻快娇媚的声音在说话,由远及近,从那堂屋里头走出一年轻女子。
见她做妇人打扮,略黑的皮肤,却生了一双多情深邃的桃花眼。
眸光流转,浅笑嫣然,打情骂俏对她而言就像是与生俱来的本事。
但见她着粉色上衫,腰间系着一条水青的带子,长长的一角顺着裙摆垂下,走动起来风姿盎然,更显得腰肢灵动。
端着一盏茶捧到那人跟前,她弯唇一笑:“孙大爷一早能来,是我金娘的福气,这么大的太阳晒着,孙大爷肯定口渴了,不如先吃一盏茶去去火,没的让自个儿身子不爽,我要是心疼了可怎么好?”
望着她那风流妩媚的模样,男人便是有再多的火气也发不出来了。
接过茶盏一饮而尽,他带着轻浮笑道:“金小俏,你少跟我溜须拍马的!爷问你的事儿,你快点给爷个答复!”
第389章 俏金娘
金小俏也不生气,依然笑眯眯:“你家老爷昨个儿夜里刚从百花楼出来,一路跌跌撞撞的,也多亏了我这头开门早,天不亮就要起身忙活了,才见着你家老爷跌坐在路边,我还给了他一盏茶吃。”
“我想着嘛……孙老爷既然如此尽兴,想是早起不了的,便打算晚两个时辰再送去,刚好我炉灶上蒸着新口味的糕饼呢,晚些时候一并送到你家老爷府上,岂不美哉?”
“好你个俏金娘,给我在这儿打诨呢?我们家老爷什么时候去了百花楼了?我看你这早点铺子是不想开了。”孙大爷满脸涨红,声音吼得比刚刚还响。
金小俏以手背轻轻掩口。
身子轻盈妖娆地转向他,眉眼微动:“大爷尽可声音再大些,叫更多人听见了,仔细回去你家老爷问你的罪。早点铺子开不了的话,我就去你家府上门口坐着,说你始乱终弃——”
说着,她抬起指尖,不轻不重地在男人的胸口处戳了一下。
这一下刚刚好。
惹得那孙大爷心猿意马。
刚要捉住这柔情万千,这情丝绵绵却又很快被风吹散了。
他却张扬不起来,口中笑骂了两句,又道:“最多一个时辰,不然我还来,你可要想想怎么应付我才是。”
“应付你还不简单?”她娇滴滴地莞尔,眉眼深处尽是挑逗。
这一幕看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孙大爷明明是来找茬的,却被一个小娘子惹得哭笑不得,心痒难耐。
星女已经看傻了眼。
她还未见过市井小娘子这般作风。
可以随意调情,丝毫不扭捏,明明被世人所不齿的行为,在这女人做来却是这般落落大方,好似与生俱来。
这股爽利明快的风流,一时间看得人挪不开眼。
“盛娘子,这人……”她放低了声线,轻声问,“京城里的女子都这样么?”
盛娇正吃着一碗甜豆花。
这是特意叮嘱了店里要的口味。
听到星女这么问,盛娇轻轻搅动着碗里所剩无几的甜汁,笑道:“这世道对女子本就不公平,想要安分守己,就不可能抛头露面;想要在这市面上将生意立住了,若无胆魄或只顾脸面,那女人怕是要饿死了。”
她边说边看向已经走进堂屋里的金小俏,“这样有什么不好么?男人们凭着自己的力气、智谋谋生,女人也可以利用自己的身段、美色去争取想要的一切。你瞧瞧这条街上,就属他们家的生意最好,这老板娘是有点手段的。”
星女听得似懂非懂,有些茫然地点点头。
“油条好吃。”星女夸了一句。
“那你就多吃点。”
大约是许久没吃到故土的味道,盛娇这顿早饭吃得格外多。
连吃带拿,又打包了一大份回去。
店里小二见她们俩都是女子,还买了这么多,便提出帮她们送到府上。
“这会子你们店里生意正忙,就别腾出人手来,这些瞧着多,其实并不重,都是些轻飘飘的油条包子之类的。”
盛娇柔声道,“不过……你们家的小菜很不错,我不要你们帮我送回去,若是可以的话,能否给我们一些小菜?几样就成。”
“这位娘子好个模样。”金小俏走了过来。
一双明媚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盛娇,眼底迸发出一股赞赏。
“多谢老板娘夸赞。”
“实话实说罢了,哪是什么夸奖。”
金小俏说着,动作麻利地打包了几份小菜,与那几个油纸包着的早点摆在一块,又用几串结实的麻绳捆在一起,利落地交给星女。
“若吃着好,明日再来!”金小俏弯着眉眼笑道。
“一定。”
盛娇眸光掠过金小俏的腕子上。
那里戴着一只赤金缠丝手镯,上头还嵌着一颗小巧明亮的宝石。
不是绯黄或蓝绿,而是深如墨的黑色。
很少见,又很别致。
偏偏因为这颜色不起眼,反而不会被人一下子认出来。
这手镯大约戴了很久了,上头的金质都染得灰突突,看着更像是铜镯子。
更因为金小俏常年戴着它出入厨房店市,寻常人根本想不到这会是一只来历非凡的宝贝。
回到公主府,将买来的早点堆满平川公主的几案。
平川公主已经起身了,瞧着这些有些嫌弃。
盛娇道:“若你不喜欢,我就全给星女了,她还没吃够的。”
“笑话!这是你送给本宫的早点,就算本宫不吃,也不能转手送给别人!”平川公主瞪起眼睛。
“只是些糕饼油条……”
“那也不成。”
平川公主,拿起一根油条吃了起来,入口酥脆喷香,吃得她眼睛都亮了,口手不停。
“南王府一早派人送了拜帖来,他们家的园子刚修好,请咱们去逛逛,顺便吃一吃他家的麦秋宴。”
平川公主抬眸,“你来得不早不晚,刚好京郊各处田庄乡野都在麦收,按照惯例,每年这个时候只要丰收,京内的高门世家都会设宴庆祝,当然了这要在宫里设宴之后。”
农收丰盛,对朝廷对天下对万民都是好事。
历代君王都很重视农桑耕作。
尤其到了播种收获的时节,各有祭祀与宴会。
比如夏收丰盛,宫里会先举办百家宴,后各家各府再举办麦秋宴,届时京郊各处田地都忙得热火朝天,各个官府辖属都会开设凉粥或凉茶的棚子,免费提供给那些田间劳作的农民佃户。
“明妃娘娘就是在宫里的百家宴上受伤的。”
盛娇一锤定音。
“你怎么知道的?”平川公主奇了。
“今日宫里能办的宴席也就这么一个,百家宴当日宫门大开,凡二品以上、或有侯爵之位,凭陛下给的信物玉牌入宫门,届时外命妇朝见内命妇,后一同入席。”
盛娇淡淡笑道,“那一日,大约皇后娘娘操劳过度,身子不爽,所以没能与陛下同行。后宫中,能代替中宫殿暂时待在陛下身边的,除了明妃娘娘又能有谁?”
这下平川公主惊得说不出话来。
惊愕地盯着盛娇片刻,她忍不住道:“你是生了千里眼不成?怎会知道的这样清楚?”
甚至分毫不差!
第390章 梨园
“这有什么难猜的。”
盛娇不以为意,“我曾经也出入过宫廷多次,参加了不计其数的宴会,若皇后娘娘在时,宴会之上她当与陛下比肩同行,接受百官朝拜庆贺。嫔妃们地位再高,即便升至皇贵妃,在皇后娘娘跟前也只能设座在阶下左侧。”
“明妃娘娘是救驾有功,我料理过她的伤,伤得很重。可见当时情形一定非常危急,若离得太远,又如何能救得了陛下?”
“是以,当时她一定就在陛下身边。能让妃子在百家宴上坐在陛下左右,那唯有皇后不在这一个条件。”
“可这是百家宴,是庆贺一年中的第一次丰收。自开国以来,历代君王有多重视农耕,这一点你也知情,除非皇后娘娘病了,实在不能出席,否则怎么也轮不到明妃在这样的场合里取而代之,这可是僭越之罪。”
平川公主深吸一口气:“你说对了,我回来后才得知,皇后娘娘操劳过度,又经了暑气,在百家宴前夕病倒了,高烧不退。不得已……父皇才让明妃暂代皇后的位置。”
“那就对了,明妃与皇后交好,且她所出之子又颇得陛下疼爱,景王殿下到底也是有功劳政绩在身上的,由他的母妃暂代,即便最严厉苛刻的言官也挑不出毛病。”
盛娇弯唇一笑,“我只是感叹,皇后娘娘运气真好啊,病了一场,躲过了这样的杀机。”
“难道不该是明妃娘娘运气好么?冒死救了父皇,如今连小命都保住了,怕是用不了多久,宫中就要多一位贵妃,甚至是皇贵妃了。”
平川公主语气透着酸溜溜。
盛娇:“只能到贵妃,皇贵妃……是不可能的,陛下不会这样明晃晃地打皇后的脸。”
平川公主叹了一声:“你这次怕是要算错了,如今那些朝臣们都在歌颂明妃娘娘救驾的功绩,都纷纷请旨,请父皇晋明妃为皇贵妃。”
盛娇望向窗外:“那就有趣了。”
吃罢了早饭,她见平川公主心情不错,便又问:“冯成康这些时日没来找殿下么?”
“他敢么?”平川公主顿了顿动作,随意将擦手的巾子丢到一旁,“这儿可不是淮州,是京城!冯成康可以在淮州给我当条狗,可到了这儿,他还是风光无限的冯家儿郎,如何拉得下这脸面?”
“既如此,殿下这些时日不是很无聊?”
盛娇一脸真诚:“我听说京内来了一个戏班子,很有名,那头牌的戏子唤作春梨花,端的是唱腔清丽,婉转悠扬,你不如去散散心,也听听曲。冯成康再好,难道好得过天下的儿郎么?”
“那春梨花模样如何?”
“虽为男子,却不输宫中佳丽。”
“可要是父皇知道了,怕是要责怪我……”
“明妃娘娘即将大封晋位份,宫中少不得要宴贺,到时候你请了这春梨花所在的戏班子入宫献唱一曲,给明妃娘娘添些喜气,也叫陛下尝尝鲜,这是两全其美。”
盛娇的话听得平川公主眼睛发亮。
“从前还以为你是多规矩的一个人,如今瞧来也与我一样,真是个妙人。”平川公主赞道。
“有道是水无常形,兵无常势。须得变通,方能持久。”
“说得对。”
平川公主是个好音律的。
得了盛娇这样的提议,当天下午就去听戏了。
半天下来,她就被那春梨花的模样身段、唱腔功底所折服。
次日,她便领着盛娇又去了一趟。
这一回曹樱菀碰巧登门,平川公主便邀她同行。
“好端端地听什么戏文?”曹樱菀微微蹙眉。
“你不去便不去好了,我是要带盛娇一块的,你回去好好做你的庆嘉县主吧。”平川公主笑着嘲弄。
曹樱菀哪里受得了这般被激,立马改了主意。
三人去了梨园,安置了一处雅间。
这雅间在二楼,刚好正对着下面的戏台子,视野极好。
几曲唱罢,即便曹樱菀也不由得感叹:“这梨春班还真是厉害,出了这样一位角,怕是要不了多时,就能名满京城了。”
平川公主单手托腮,吩咐左右:“去,给那位春梨花送份赏。”
当听枫拿着被绣布蒙着的托盘经过盛娇身边时,盛娇叫住了她,掀开托盘瞧了瞧,里头却是一锭锭的白银。
“这些礼物,怕是入不了那位的眼。”
“不过是个戏子,难不成还能将这些银钱拒之门外?”平川公主不信。
“收,自然是要收的,只是殿下瞧瞧外头,再看看左右,正堂、雅间可都是满的,人人都想讨好这位旦角,若殿下也只送银子,岂不落了俗套,又让人家如何记得殿下?”
盛娇又道,“请殿下给一副笔墨,我替殿下将这位春梨花请到殿下的府中去,如何?”
“好!”平川公主眼睛一亮。
笔墨伺候,盛娇飞快在纸上写下了一句佛家真言。
写好后,又将案上一碟未动的糕点摆在托盘里,压住了那张纸,与这些银锭子一道,送去了后台。
果然,等散了之后,春梨花主动进了雅间拜见。
盛娇见状,扯了扯曹樱菀的袖口,二人自觉地从另外一边离开了雅间。
走出老远,曹樱菀才叹道:“你还是住到我那儿去吧,我怕你被她带坏了……”
“平川公主其实恩怨分明,人不算坏,至少……危害不到我的安全。”
曹樱菀:“我是说不过你,不过你交代的事情我已经办好了。”
她眨眨眼睛,露出几分狡黠,“原本我还不明白你为何要这样做,今日见了才了然。你呀,真是蔫坏!”
这一晚,平川公主将春梨花带进了公主府,彻夜长谈。
就这样一连数日,整个京内都知晓如今那戏班子里的头名旦角成了平川公主的心头宠。
又是一日,平川公主进宫面圣。
盛娇正在她的寝殿里,替她炮制药膏。
刚得了一小瓶,却听外面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大人,冯大人!殿下现在不在府里,您不可以擅入!”听枫努力阻拦。
冯成康冷冷道:“从前在御府院,多少次出入也是有的,怎么今日反倒不成了?听枫姑娘,那一日你引我去冰窖,这事儿我还没跟你好好算清楚。”
第391章 正式册封
听枫吓得脖子一缩,却不愿让步半分。
听着外头争执不下,盛娇缓步走到门口:“冯大人这样吵闹成什么样子?这儿是公主府,可不是宰辅大人的府邸,该守的规矩还是该守的。”
乍一见盛娇,冯成康心中涌起说不出的情绪。
复杂,酸涩,痛恨,愤怒……
尤其那双深沉如渊的眸子凝视着自己时,他就越发激动难耐。
明明过往那些麻烦看起来与她都无关,她完全置身事外。
冯华珍之死,冯嘉玉意外,自己被牵连其中,这一连串的打击都让冯成康稳不住从前的骄傲。
“规矩?”他嗤笑一声,“你一平民,还说什么规矩?你以为被公主收留,就能站在这儿跟爷说话?”
“冯大人觉得我不能站着与你说话,可我还是站了也说了,冯大人下一步意欲何为?难不成要在这公主府里对我动手么?”
盛娇半讥半笑,“不是我看不起大人您,而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即便冯大人怕也没这个能耐动我。”
“盛娇,你好大的胆子!”
他一个健步冲上前。
可盛娇早就有准备,往后退了两步,躲进了更深处。
门口,星女将冯成康挡在了门槛之外。
冯成康当即就与星女交手,几个回合下来不但没能占据上风,反而被打得连连败退,脚下一个踉跄,险些从台阶上摔下来。
星女出手,并不像其他人那样还会过招。
她处处杀机凌厉,任何破绽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逼着冯成康退到数丈之外,星女才停住了攻势。
“你——竟敢在公主府养自己的护卫?”冯成康难以置信,“平川公主答应的?”
“公主待我情分不薄,与我甚为投契,允许我带着贴身护卫有什么奇怪的?”
盛娇这话一出,越发让冯成康泛起愤怒的酸意。
平川公主嘴上说着喜欢他,也对他格外温柔,在床笫之间也尽显旖旎万千,可她从未真正为了冯成康破例过什么。
再看看盛娇。
当初传旨救下盛娇的,是平川公主;
也是平川公主后来一次次的维护,或明显或隐蔽……
亏得自己与平川公主还有夫妻之实,没想到竟还不如盛娇!
他刚要发作,外头的管事匆匆而来:“宫里传旨来了,盛娘子速速接旨!”
盛娇忙敛起笑容,轻轻提着裙摆,莲步款款一路走到正门处。
正门后的影壁下立着一个小黄门。
瞧着年轻白净的模样,却是从前没见过的。
小黄门虽脸生,但规矩却一丝不差,让盛娇跪拜大礼后,才开始宣旨。
旨意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封盛娇为元贞女君。
那些堆砌的骈文规整华丽,最终落在了她的头上。
“盛娘子,接旨吧,这可是无上荣宠。”
“盛娇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她双手举过头顶,稳稳接住后又行大礼。
那小黄门看得眉眼弯弯,转身就回宫复命去了。
盛娇这才起身,细细摸了摸手中那一卷轻飘飘的圣旨。
回眸,映入眼帘的,是冯成康愣神苍白的脸。
他脸上已经血色全无,直愣愣地盯着她手里的东西。
“元贞……女君?”他呢喃着,“怎么会,陛下怎么会封你为女君?你应该是罪臣之女,你是贱籍!!”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盛娇:“如你所见,圣旨在此,这是陛下隆恩浩荡。”
冯成康:……
老天爷也太会开玩笑了。
上一次他为难盛娇,伤得她不轻,也是圣意救了她的命。
不但免了她贱籍的身份,还给了指婚。
这一回,一样是他登门刁难,结果这次比之前更夸张。
不是口谕,而是正儿八经的圣旨!
女君这一身份,可以算是没有婚嫁的女子能达到的最高品阶了,位列正四品。
原是从宫中女官选拔,有德才出众,且立功者才有此殊荣。
皇帝不但给了女君的身份,还给了封号!
这又多了一份尊荣!
冯成康当然不会细想,所谓元贞二字的内涵之意。
他只觉得脸上像是被人狠狠扇了几巴掌,立在太阳底下,一片火辣辣。
“冯大人还有何指教?若要寻公主殿下,还请去会客的花厅等候,听枫姑娘会领你去的。”盛娇迎着他的视线温温一笑。
听枫闻言,立马上前:“冯大人,这边请。”
冯成康面色难看,双眼直直钉在盛娇身上。
片刻,他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听枫这才松了口气。
此刻,皇宫内。
皇帝已经看完了女儿呈上的书面所请,里头还附了一张戏文单子。
皇后接过,细细瞧了一眼,赞道:“到底还是平川办事利索,本宫还未想到的,倒是让你提前办好了,这梨春班当真不错?”
“回皇后娘娘的话,儿臣亲自去听过,确实清雅动人,很是了得。儿臣想着,宫中怕不久就要设宴替明妃娘娘庆贺,而儿臣没什么能替娘娘分忧的,只能在这种小事上头动心思,难为娘娘不嫌弃,还在父皇跟前夸儿臣,儿臣感激不尽。”
说着,她又撒娇似的福了福。
惹得皇后抿唇一笑,眼色都柔软了许多。
“旁的不说,但论诗画音律,平川确实有一手,不如陛下……”皇后看向身边,“就请这梨春班入宫献唱如何?正好,宫中提倡节俭,也不愿在宴饮一事上铺张浪费,可明妹妹救驾有功,又从鬼门关前捡了一条命回来,臣妾也实在是不想委屈了她。”
“既然不能办得过于隆重,不如就讨个清雅的巧字,陛下以为呢?”
皇帝连连点头:“那戏文单子上的就不错,到时候你们聚在一处乐一乐,想听什么便点一支。”
“多谢陛下。”
“多谢父皇。”
皇帝看向女儿:“你呀,旁的不会,就会这些个精巧的玩意!仔细别玩过了头!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原本温川嫁了,下面就该你的。满京城的儿郎就没有一个能入你的眼的?”
平川公主羞涩地低下头,却暗暗咬紧了牙关。
皇后见状,笑道:“陛下,哪有您这样当面女孩儿家问的……昭妃是平川的母妃,这事儿也该咱们做父母长辈的拿主意,平川懂什么,您还这样直接问,瞧瞧把孩子羞成什么样了。”
第392章 密谈
“她没大没小惯了的,自小野性子!好好好,朕不说了,你们呀就宠着吧,回头给她指一个能管得住她的驸马才是!”皇帝笑着回了紫云殿。
皇后目光深邃看向平川公主:“你跟本宫说句实话,究竟打算何时嫁人?也不能总是这样挑三拣四的……你姐姐温川那般温柔得体,你也该学着些才是。”
“是。”平川公主福了福,依然低垂着眼睛。
皇后见状叹了一声:“你不能仗着你父皇宠爱就不知轻重,女孩子哪有不嫁人的?即便你是金枝玉叶也一样!本宫与你母妃一样操心你的终身大事,最早今年年底,最迟明年,你这事儿就得定下了。若是有心仪的儿郎,你尽可与你母妃说,再不济也可以来与本宫说。”
平川公主乖巧地点点头,显得越发娇羞:“是……”
皇后还要说什么,宫婢进来传话:“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话音刚落,魏长山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
他长身玉立,一派翩翩姿态。
比起魏衍之的儒雅,他更多了几分稳重与深藏不露。
到了皇后跟前,依旧见礼,随后平川公主又对着魏长山请安:“见过太子哥哥。”
“平川回来了,刚巧,我给你留了你爱吃的榛子酥,回头让人送你府上去。”
“多谢太子哥哥。”平川公主笑了笑,“娘娘,儿臣先告退了,等事情都办好了,儿臣再进宫跟娘娘禀告。”
“去吧。”
平川公主刚走,宫婢们便关上了左右开间的大门。
皇后领着太子往宫殿深处走去。
“事情办得还顺利么?”皇后轻声问。
“很顺利,只是……温川的尸首没能找到。”
“哎……一场灾祸当前,那样的深山泥沼,找不到也情有可原,就是可怜温川这孩子了。”皇后叹了一声。
“母后别伤心,温川乃公主,为朝廷为大安献身是她该做的。她一死,我们才好向东楼宣战,不战的话又如何能将那处的三军收入儿臣麾下?”
闻言,皇后脸上的悲切之色很快褪去。
她轻轻颔首:“你向来稳重,母后知道你能把这事儿办好。可惜……母后是个不中用的,这一趟没能让明妃去见阎王,当真可惜了。”
魏长山的呼吸倏地一沉,面色说不出的难看。
“要想让魏衍之彻底为儿臣所用,明妃就留不得,宫中……还是要以母后为尊,没了明妃,魏衍之能依靠的,也就只有母后和儿臣。这一次一击不中,往后要再动手便有些难了。”
他语气平淡,“不过这也不算什么,眼下最重要的,是东楼与大安边境一事。”
“是了。”皇后转过身,凝视着自己的长子,“后宫有你母后,外头的事情你自个儿拿主意便是。”
“母后,儿臣听闻那盛家女儿回京了?”魏长山提起另外一件事。
“嗯。”皇后笑了,“母后还给了她一个封号,她喜滋滋地受了。”
“元贞二字……确实给的极妙。”
“她孑然一身,如今又要二嫁给那巴临质子,既非完璧又不忠贞,顶着这两个字也亏得她脸皮厚,能京内待得下去。她如今住在平川的府里,呵呵,倒也相配。”
皇后眯起眼眸。
一向温厚大气的脸上笼罩着一层难言的狠毒。
“这些都是小事,不值得咱们母子费心费神。本宫听说了冯家的事情,这一点你倒是要好好给冯钊提个醒。”她又正色道,“冯家失了一双儿女,眼下却不是该悲痛的时候,别叫他在关键之处出岔子。”
“冯钊不会,他稳得很。”
“那就好,不过还是该加以安抚……冯天护不是一直都没定下婚事么?”皇后轻笑,“你表妹如今正当妙龄,与他很是相配。”
皇后本姓高,出身渤海名门。
她所提到的这个表妹,是她弟弟的女儿。
今年刚满十六,生得娇艳多姿,明丽张扬。
魏长山眼前一亮:“儿臣明白。”
却说平川公主回到府里,独自待了很久。
听了听枫的回话,方知旨意已达,且冯成康还来过了。
她轻嘲:“下回别让人进门了,没的坏了我的名声。”
听枫忙问:“那要是冯大人非进来不可呢?殿下,那冯大人性子冲,本事又高,今日奴婢就差点没拦住……多亏了盛娘子身边的女护卫,要不然,他可真要闯进殿下的寝宫去了。”
平川公主冷笑:“去把盛娇叫来。”
二人面对面,平川公主说起了今日在宫中的事儿。
听完后,盛娇淡淡道:“殿下目前还是不要与冯成康硬碰硬才好,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要有一个立功的机会送到他手里了,他一定会抓住的。”
冯成康不像冯嘉玉。
他是真有点本事的,无论沙场征战,还是剿灭匪乱都能办得极为漂亮。
“今日皇后娘娘提到了温川公主,还以温川殿下为名,督促殿下您早日择婿完婚。怕是……温川殿下的死就快要瞒不住了。”
盛娇对上了她困惑的眼睛,“到时候,东楼与我大安战事爆发,冯成康怎么可能端坐在京中?”
平川公主瞬间明白:“可我姐姐的死分明是有人故弄玄虚!”
“他们要的,是挑起一场战事的理由,至于这个理由会带走多少鲜活的生命,他们并不在意。”
盛娇缓缓道,“殿下,京中风云将起,还请殿下提前准备,以防万一。”
十日后,晋封明妃的旨意下达。
晋明妃为贵妃,封号不变,赐金册金宝,以正其身份。
这是难得的贵妃上位,六宫齐贺。
全套礼数行完,也到了正午时分,皇后领着众人往榭水台而去,宴席早已设好,隔着一汪悠然平静的湖面,对面的戏台子上早已鸣锣行鼓,众嫔妃一边吃酒说笑,一边看戏赏景。
皇后先点了一出,又将戏文册子递给明贵妃。
“贵妃也点一出吧,今儿可是你的大好日子。”皇后浅笑嫣然。
“谢皇后娘娘,臣妾愚钝,向来不会点这些个……原先在潜邸之时,就是娘娘点戏,我们几个看着,如今突然叫臣妾来点,臣妾……真是惶惶不安,还是娘娘点吧。”
明贵妃又将到手的戏文册子推了回去。
第393章 举荐
“瞧你,跟在本宫身边这么久了,连个点戏都学不会,就晓得躲懒,让本宫点了好叫你在一旁省心坐着。”皇后眯起眼眸玩笑道。
明贵妃顺势道:“这不是仗着皇后娘娘疼爱,不然借臣妾几个胆子,臣妾也不敢。”
一时间,众嫔妃说笑不止,对着皇后连连举杯。
皇后摆手:“本宫当真是怕了你们了……那就再点一出便是。”
这一日的宴席一直到下午晌才结束。
酒意半酣,明贵妃是叫几个宫婢扶着上了轿辇,才回了流华宫。
刚进了寝宫,秀萍与沉萍两位贴身宫婢便上前伺候。
“娘娘的伤还未痊愈,怎好吃这么多水酒?”秀萍心疼不已。
“今儿是娘娘的大日子,陛下授意,皇后设宴,专门替咱们娘娘庆贺,旁人可以不吃,可娘娘怎么拒得了?”沉萍端来了药茶,“娘娘,且用一口吧,先解了酒气要紧。”
这一盏灌下肚,明贵妃觉得好多了。
歪在软榻上略微松了口气,她捂着心口,眉尖轻蹙。
“娘娘,可是伤处还在疼?奴婢去传太医来。”
“等等……”明贵妃勉强道,“等天色晚一点再去请,刚好也是请平安脉的时候。”
“可……”
明贵妃一个眼色过去,秀萍只好不吭声。
沉萍忙让秀萍去看看小厨房的燕窝炖好了没有,将人支开。
她轻轻替明贵妃揉捏着腿脚,柔声道:“娘娘也别怪秀萍,咱们服侍娘娘这么多年了,心疼娘娘……秀萍又是个耐不住的性子。”
“我不怪她。”明贵妃阖眼,“这儿再用点力。”
她有气无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腿侧。
沉萍推拿揉捏的本事是从宫外学来的,很有一手。
明贵妃在她的伺候下,渐渐睡着了。
沉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找到秀萍。
“你呀,关心娘娘也该想想今儿是什么日子,要是娘娘刚回来就传太医,让皇后娘娘的面子往哪儿搁?岂不是徒惹陛下怪罪?”
秀萍轻轻一窒,终于回过味儿来:“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是看娘娘脸色不好,担心嘛。”
“谁不担心呢,只是这些年娘娘跟在皇后身边谨小慎微,恭顺有加,在外咱们王爷又那样风光能干,那咱们娘娘就越是要低调行事。如今是救驾有功,陛下不可能不赏——”
说着,沉萍凑到她耳边,将声音压得极低,“你当贵妃这个位置好坐的么?咱们娘娘性子软,膝下又有那般出众的景王殿下,难保皇后、太子不心生忌惮,娘娘这是避其锋芒,不愿相争。”
秀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沉萍有些话也就没有说。
她只是心中有些疑虑——难道一直这样伏低做小,皇后或是太子就能放下心来么?
枕榻边,岂容他人安睡。
这念头一起,沉萍只觉得背后发凉,顿时不敢再想。
宴席之后,明贵妃到底还是卧床休息了七八日。
直到这一天,一则加急快报入京,震动朝野。
此刻,平川公主正拉着盛娇坐在凉亭里对弈。
星女飘然而至,到盛娇耳边快速说了什么。
几乎是同时,吕嬷嬷步伐匆匆:“殿下,殿下!刚刚前朝传来的消息,温川殿下暴毙!”
平川公主手里的棋子摔落。
半晌,她红着眼,咬着牙:“备车马,本宫要进宫。”
盛娇:“你可想好怎么说了?”
“都筹备了这些时日,再怎么也该想好了。”她不看盛娇,略理了理衣襟,转身直奔皇城。
消息传来,朝堂震动。
温川公主和亲下嫁,代表的就是大安的宽容与恩泽。
这可是嫡亲的公主,可不是从宗亲中选上来充数的。
这才嫁过去多久人就没了……
瑶华宫中,昭妃已经哭红了眼睛。
一见女儿来了,她紧紧将平川公主抱在怀里:“还好还好……”
平川公主明白,母妃这是痛心又庆幸。
庆幸不是自己去和亲,今日丢了性命的,也不是平川。
“好孩子,你已经知道了吧?你姐姐她……在东楼殒命,可怜我儿,年纪轻轻的,怎就这般命苦!!”昭妃泪水不断。
两个女儿,一为养女,一为亲女,肯定有亲疏之别。
但昭妃待温川一样用心,一样疼爱,一样给了母亲的温柔。
若非如此,温川平川也不会真的如一母同胞的姊妹那样亲厚,温川更不会因为心疼妹妹,而主动请旨和亲。
要说痛心,昭妃无疑最为难过。
泪水止不住,她哽咽着喘着粗气。
平川公主安抚着母妃。
这时,皇帝来了。
二人跪拜请安后,皇帝便直奔正题,说起了女儿之死。
“东楼当真好大的胆子!温川乃朕之爱女,为了两国和平,朕才狠心送她去和亲,他们竟然暗中谋划这些,还送了温川一条性命!!”
“这不是意外?”昭妃惊讶。
“自然不是,是他们设计好了,利用和亲先让我们放松警惕,然后再在边境摩擦不断,爱妃怕是不知……他们仗着娶回了和亲公主,便暗中连占了边境七八座城池!”
“温川大约察觉到了什么,想回来通风报信,路上却遭遇泥石流,尸骨无存!!抓来的探子交代,东楼甚至都备好了休书,偷偷让温川带在身上,好把这场戏演到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初就不该答应和亲!”
皇帝气得脸色发白,一阵痛心疾首。
“若是温川平安归朝,那休书就成了她乃至大安的耻辱。”昭妃呢喃着,显然已经想明白了一切,“若温川不能平安归来,那就让东楼小人逞心如意……”
一时间,宫室内鸦雀无声。
悲苦愤怒的情绪缓缓渲染着。
昭妃已经哭湿了帕子与前襟,这会子脑袋一团浆糊。
突然,一直没有开口的平川公主说话了。
“父皇。”她跪在皇帝跟前,“这样的奇耻大辱,大安如何能受?是否要对东楼开战?若要开战,儿臣举荐一人。”
她红着眼睛,咬牙切齿。
“你要举荐何人?”
“冯宰辅之次子,冯成康。”平川公主深深拜倒。
第394章 谁连累谁
皇帝微微挑眉。
平川公主一边说一边落泪:“冯成康武艺高强,且很有谋略之才,从前几番战事也屡屡建功,表现不俗。他年轻有为,又受冯宰辅熏陶教导多年,一心忠君,由他领军出战,再合适不过!”
“平川这话也有理。”皇帝低头思虑。
“还请父皇替温川姐姐报仇!!”她哭得浑身颤抖,声音越发坚定。
昭妃见状,才刚刚有所平息的悲愤又一次被勾起。
母女二人再也忍不住,当着皇帝的面哭成一团。
即便天子之心冷酷无情,见到此情此景,皇帝也难免百感交集。
他抬手拍着昭妃的后背以示安慰:“温川我儿自幼乖巧懂事,深得朕心,突闻噩耗,朕也……很难过!这件事必然要有个决断,平川的建议朕会考虑的。”
母女二人强忍悲痛,起身见礼,送别皇帝。
昭妃狐疑地看向女儿:“方才你为何……要举荐冯家公子?难不成……”
“女儿只是觉得,冯成康武艺高强,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他这样的人才不被启用,岂不是很可惜?这事儿关乎阿姐,我不会任意妄为的。”
平川公主挤出一点笑意,“母妃,我想让阿姐葬入皇陵,母妃可愿帮我?”
昭妃怔住片刻:“自古和亲公主就没有葬入皇陵的惯例。”
“那是和亲公主离了故土,就再无回朝的可能,一辈子都要生活在和亲的国度。若今日姐姐夫妻恩爱美满,那女儿也不提这些……可姐姐死的这样冤枉,这样悲惨,难不成……连死后一点尊荣都不能有吗?”
平川公主跪在昭妃跟前,抱着她的胳膊,“母妃,我知晓温川姐姐不是您亲生的……可和亲这一事,若非姐姐,怕今日尸骨无存,无法返京的就是女儿我了!温川姐姐待女儿那样好,女儿不能视而不见!”
“母妃,等战事平定之后,还请母妃助女儿一臂之力,与女儿一道劝说父皇,可好?”
“一定会起战事吗?”昭妃有些后怕。
“一定会起。”
平川公主膝行几步,靠近了昭妃,目光无比渴求。
见状,昭妃的心早就软了:“……这是自然,温川也是我的女儿,就依你所言,等战事平定,你我一道去求你父皇。”
温川公主的噩耗刚传入京,朝廷大惊,天子震怒。
不过区区几日,万军整装待发,向东楼宣战。
其中一支队伍的领军之人,正是冯成康。
那一日圣旨传入冯府,解了冯成康燃眉之急,奉旨领兵,只要这一战能凯旋,之前在淮州种种失误都能一笔勾销!
出行之前,冯钊与冯成康说了两句话。
“你知道是谁在陛下面前举荐你的么?”冯钊一边问,一边观察着儿子的脸色。
“儿子不知。”冯成康有些莫名。
“是平川公主。”
果然,冯成康眼底迸发出奇异的光彩,好像觉得理所应当又喜出望外。
这一幕没能逃过冯钊的眼睛。
“你与平川公主……到底怎么回事?”冯钊追问。
“父亲您就别问了,我与平川公主的事情跟你想得不一样。”冯成康垂眸,难掩心中窃喜。
果然关键时刻,平川公主还是偏向自己更多。
连请兵领队这种事,她都愿意向皇帝举荐。
满朝文武,高门大户,不缺年轻有为的少年郎君。
可能得公主青睐,并举荐给皇帝的,他可是第一人。
冯成康出城那一日,天色蒙蒙亮,街道两边还是围了不少百姓群众。
温川公主之死被大肆渲染,早已激起民愤。
民心所向,大家都愿意给东楼国一个教训。
冯成康骑着高头大马,风光离京。
盛娇就立在某一处的高楼上远远看着,晨光穿透沙尘泛起一片片朦胧微光,随着军队渐行渐远,直到那扇沉重厚实的城门再一次缓缓关上。
“他这一去,先要往西与三军汇合,皇帝已经将虎符和密旨都给了他,这一趟出征的将领中,冯成康是最年轻的——这样,真的好吗?”
身边之人说第一句时,盛娇被吓了一跳。
她侧目看去,看到了江舟那英挺的轮廓,莫名放下心来。
“这样不好吗?”她弯起嘴角,似笑非笑,“你看看他,多得意呀,少年英才,英姿勃发,能得效忠陛下的机会,趁机建功立业,多好呀。”
“那可是冯成康。”江舟眯起眼,目光凝在她脸上。
初升的太阳渐渐热烈。
日光之下,越发显得她肤白。
与一般健康的白还不太一样,盛娇的白,带着一种穿透苦难的惨白,孱弱薄脆到极致,仿若伸手一碰,就能碎成残絮,随风而逝。
她红唇微启:“我知道。”
江舟没有再问,而是换了个话题:“你安置在京郊的那个宅子,前几天有人去附近打探,应该是太子的人,你那宅子里放了什么?怎么惹得魏长山这么谨慎?”
“也没什么。”盛娇轻松道,“我只是把温川公主的尸首放在那儿。”
“啊?!”江舟倒抽一口凉气,“你为什么不提前说?”
“我为什么要提前说?”她比他更惊讶。
“你提前跟我说了,我好帮你把太子的人挡回去啊。”
“那不是把你牵扯进来了?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再说了,魏长山就算知道了也没关系。”
“你是不是忘了,咱们俩有婚约在身的。”江舟有些咬牙切齿——这女人怎么总是拒人千里之外?
“我没忘。”盛娇很淡然,“你又不是温川公主的家属,你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可我是你的家属啊!”他一阵无语,“好吧,将来的家属!你在淮州怎么弄,我不管你,入京了还是咱们俩联手会更好。”
“你怕我连累你?”她转过脸,漆黑如墨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霎时,江舟有种有口难言的挫败感。
“对,我怕你连累我。”他没好气道,“所以下次有什么要紧事,你跟我说一声,只要告诉星女就行,她会通知晖聿,这样我也会知道。”
盛娇抿了抿嘴角:“……我还怕你连累我呢。”
江舟:!!?
第395章 创办观复学堂
盛娇似笑非笑,眸光中透着狡黠:“周江王世子,你与你父亲在合谋什么我并不想深究,只提醒你一点……魏长山其人,深不可测,城府极深,若你一直没有显山露水倒也罢了,只要有一回你冒了尖,他要么招揽你到麾下,要么就杀之而后快。,2¢c+y+x*s′w¨.′c?o`m~”
她缓步到他身边,往他怀里丢了一样东西,“这是我的人半道截下的,应当对你有用。”
江舟低头一瞧,瞳仁发紧。
盛娇已经越过他径直往前。
望着她的背影,江舟笑了:“巧了,其实我的人也将太子的爪牙挡了回去,你那宅子是安全的。”
盛娇步伐顿了顿,回眸处一片笑意:“多谢。”
“我也要多谢准夫人。”他拱手见礼。
“好说。”
待她走远,江舟才打开那张被包裹住的纸张。
里头有一枚小小的玉珏。
晖聿闪出:“这是……”
“给我父亲送信,前哨的细作并未拔除干净,还有人在偷偷往京城送消息。”江舟面色阴沉。
那玉珏正是巴临特产的水红玉制成。
是他们内部传递消息所用的信物。
如今竟能被盛娇的人截下!而他还浑然不知。?咸·鱼·看-书¨ .更^新^最,快`
细想了想,他又轻笑:“也不错,我替她周全,她帮我兜底,咱们俩可真是天生一对。”
“什么天生一对?”晖聿没听懂,“爷,这东西也要传回去么?”
“自然不必,路上被人发现反而不好,刚好这个月不是要写家书了么?你代笔,依着咱们的老法子把消息传回去就行,父亲知道该怎么做。”
“啊?又是我写啊?”晖聿苦着脸,“上回我写的还被老王爷骂了一通呢。”
“那是你的字太难看,你不挨骂谁挨骂?”
“老王爷骂的明明是你不亲自写信……”
盛娇往城中央而去,先去了钱庄,兑了银两出来。
足足两大箱,又平安无事地运回了公主府。
见盛娇如此手笔,平川公主的下巴都快掉了:“你就这样回来了?也不怕被抢?”
“这儿可是京畿重地,天子脚下,怎么可能有人白日抢劫?”盛娇不慌不忙,“况且,我兑换银票的时候就说了,要送往公主府的,哪个这样不长眼?”
“你倒好,处处拿我当挡箭牌,也罢,我乐意被你利用。”平川公主爽朗笑道,“你拿这么多银子是想做什么?”
盛娇铺平纸张,押上镇纸,快速写下了一行:“我打算在京城开一家学堂。/w*a′x?s\w`.*c~o`m?”
“你要教书啊?启蒙,还是讲解经义?四书五经,亦或是应试文章?”平川公主惊讶了,“还是说你要教医学药理?”
“只教文武。”盛娇撩起眉眼,“相关的老师学生大约也快抵京了,到时候文就交给你,武便交给樱菀,如何?”
“你……”
平川公主震惊不已。
“殿下平日虽得宠,但也不过只是些哄长辈开心的小把戏,真正要说替陛下分忧,还是远远不够。本来公主就比皇子略逊一筹,殿下若想得偿所愿,是不是要有陛下更多的宠爱与信任,方能成事?”
盛娇继续写着,头都不抬,“领兵打仗那是为难殿下了,殿下又不能入朝辅佐,更不能衡量选拔天下有能之士,归根结底,这世道留给女子走的路总是这般狭窄局限,即便殿下贵为公主,也是一样。”
“你想我怎么做?”
“虽然不能衡量选拔,但殿下却可以培养。”盛娇停笔,将写好的那一张送到她手里。
纸上写着的却是一副对子。
对子下面,赫然是四个大字:观复学堂。
“学堂内分文武二院,分别是善文院与善武院,各自有名师指点,广收天下有才之人,不分贵贱,不论高低,只要心思纯正,忠于大安,有进学之志,有天赋之才即可!”
盛娇的话听得平川公主一阵激动。
可她接下来一句话,更让平川公主差点惊掉了下巴。
“还有另外一个分院。”盛娇顿了顿,“我打算在学堂里设一个女学,由我亲自授课。”
“你是想效仿高门府邸里的闺学?可……他们未必会去你那儿。”
“谁说我要教那些千金小姐了。”盛娇莞尔,“我的女学目前只招一般出身的女孩子,良民即可。”
平川公主对上她的眼睛,心中感慨万千:“你知不知道这样很难,那些女孩子或许连束修都给不起……”
“我知道。”
盛娇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世上但凡能留名之事,又有哪一桩是简单的?若因为难就不去做,那就真的一事无成。”
她望向窗外。
一片绿荫盎然,浅浓花碧。
“皇后娘娘既然给了我这样的封号,我怎么
说也要对得起这份荣恩。”
“好!算我一份!”
有了平川公主与曹樱菀的援手,寻宅院,置办桌椅书本等杂事就变得简单许多。
那一日盛娇拿出来的两大箱白银也都投了进去。
新购置的宅院就在京城的东南位置。
这地方刚刚好,不远不近,距离英国公府与公主府差不多的路程,最关键一点这宅院地方大,足够宽敞。
盛娇亲自修改了图纸,将大部分的面积用于建学堂,只将后面一点点的地方空出来,打算修缮之后供自己居住。
曹樱菀一看图纸都明白了她的打算。
“你……是要与周江王世子完婚的。”曹樱菀的话没说完,话锋一转又道,“也好,有个属于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也妥当!这地方你交给我,我一定给你办得漂亮。”
盛娇笑而不语。
好朋友之间的默契往往不需要言语。
大军出征后一个月,观复学堂落成。
盛娇甚至特地跪在宫门外请皇后恩典,赐了一份墨宝,由皇后亲书观复学堂几个大字,又制成匾额高高悬于门外。
魏长山与皇后说起这件事,有些不理解:“盛家女这般大动作,是想挽回自己的名声么?一个女子开办学堂……未免有些异想天开。”
“她喜欢折腾,随她去。不过一纸笔墨,本宫给就给了,免得叫你父皇知晓了还道是本宫心胸狭窄,容不下一个晚辈。”皇后笑得冷淡。
“母后所言甚是。”
“对了,前线如何了?”
第396章 两位先生
“大军势如破竹,尤其冯成康率领的那一支,格外出彩。\7^0\0′t?x,t/.`c/o?m′”
说起这个,魏长山满脸高兴,“平川可真是帮了我们大忙,原本为了避嫌儿臣还想着寻几个朝中有名望的大臣去促成此事。没想到,平川一开口,父皇就答应让冯成康掌兵!”
“冯家一门四个儿女,后头两个实在是庸能不堪,倒是这兄弟二人能文能武,确实能堪大用。”皇后也喜悦不已。
虽没能将明妃弄死,但在别处他们母子胜况不断。
“冯钊说了,冯家又出了个女儿,如今也在魏衍之身边做了侧妃,待时机成熟,便可上奏父皇,请旨入玉牒。”
“噢,这个女儿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她是冯家的庶女,早早被送入宫,后又被安排到冯华珍的身边伺候。冯华珍一死,她自然见缝插针就上位了。”
魏长山是真没把宝心放在眼里。
在他看来,冯华珍也好,冯宝心也罢,只要是冯家女儿就行。
就连冯钊都被他攥在掌心里,更不要说嫡女庶女了。
再说,同为姊妹,却一个做主子,一个当奴婢,身份差距太大,也难怪宝心会嫉妒不甘,抓紧时机上位。\j*i?a,n`g\l?i¨y`i*b¨a\.·c`o¨m¢
试问,谁又愿意一辈子做个端茶送水的丫鬟呢?
不管是谁,只要是冯家女儿,只要能作为眼线安插在魏衍之的身边就好。
横竖一个庶女,无依无靠,除了冯钊之外,她还能仰仗谁。
“冯家那边可把事情都做全了?”皇后又问。
“母后放心,这冯宝心已经入了冯家家谱,也记在了正室名下,一切周全。”
“那便好。”皇后满意了,“只盼着与东楼这一战能快些结束,好让咱们母子也能省心。”
“母后只管静候佳音。”
入夜,一行人赶在城门宵禁之前进了城。
进城后,他们便直奔观复学堂。
取了钥匙开门,便见里头宽敞安静,处处都打点妥当。
那厢房齐整干净,榻上的床褥都一应俱全。
众人欢喜不已,纷纷梳洗更衣后便睡下,隔日一早,领头那两人又交代了好些话,便动身直奔公主府。
见到盛娇,二人拱手见礼:“汪柄贤,刘朴,见过小姐。”
“汪先生,刘师父,一路奔波北上辛苦了,快快请坐。/x^g_g~k.s~.~c¢o′m?”
盛娇忙又问,“大家都好么,一切都安顿好了?”
“小姐放心,观复学堂里什么都有,都已经齐备,哪有安顿不下的。大家瞧见那样好的书院与厢房,高兴还来不及呢,只可惜不能都来与小姐道一声谢。”王炳贤笑道。
王炳贤约莫四十多的年纪,瞧着儒雅斯文,举手投足皆有风骨。
他可是两榜进士出身,后得圣命,被任命蓝溪县县令。
后来在两党相争中,因不愿站队,而被孤立排挤,最后愤而辞官,回老家乡下教书去了。
而另一边的刘朴就粗犷多了。
大嗓门,高个子,又生得魁梧彪悍,一脸凶相。
就这模样,到了街上立马能吓哭好几个小孩。
偏他性子内敛腼腆,与外貌截然相反,也习得一身好武艺,早些年也在军营历练过,很有本事。
二人原都是盛家暗中资助过的,本性纯良正直。
盛娇被流放淮州后,暗中发展商线,一点一点收回从前盛家的家业,无意间发现了他们俩过得很不容易,便又伸出援手,方结下这段缘分。
坐着说笑了一会儿,盛娇道:“既然你们人都已经到齐了,那就正式在学堂里授课,依着咱们一开始说好的便成。”
“小姐放心。”王炳贤高兴地翘了翘胡须,“我那些学生能入京学习,当真是三生有幸。”
“你路过淮州,可去过南留书院了?”盛娇又问。
“去过了,依着小姐的吩咐,我挑选了几人一同北上。其中就有小姐看中的那些孩子,他们天资不错,也肯努力上进,假以时日定能成器。”
见他们二人有来有往,说得尽兴,一向词穷的刘朴忙道:“小姐,这些读书的孩子也是要习武的,是么?”
“对,我要的是文武双修的人才,而不是只会之乎者也的文人,更不要只会蛮力莽撞的武者。”盛娇轻叹,“我知道这样不简单,还请两位多多费心。”
二人忙又行了个大礼,面上更多了郑重。
出了公主府,王炳贤望着京城那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一时眼热,仿若又回到了那个赶考的时候。
“大安如今边境不稳,朝堂之上文武相争,小姐这番苦心……叫我等男子都自愧不如。”王炳贤感叹,“若大人还在……”
话还没说完,刘朴赶紧打断:“这儿是京城,你少说点,别给小姐惹祸。”
“是是是……”王炳贤赶紧收住,“是我一时冲动了。”
他们又说起观复学堂,言辞间难掩激动期待。
这观复学堂面积够大,且文武两边都打点周全,什么书房、武房都一应俱全,一想到自己的学生能在这样的地方进学,他们就止不住的快活。
几日后,观复学堂的女学也公开招学生了。
一时间,京城各个高门世家都听说了这个消息,纷纷暗中笑话。
这一天曹樱菀来了,满脸气愤:“这些眼高于顶的人,当真可恶!!背后嚼人舌根,算什么玩意?”
盛娇还未开口,平川公主笑道:“有什么好生气的,高门大户的贵妇千金说白了也一样,一样爱看人笑话。”她转向盛娇,“上回南王府的宴会得亏你没去,不然要被她们当成笑料了。”
盛娇弯唇不语,继续看书。
“你也知晓?那你为何不跟她们争一争?”曹樱菀显然是气急了。
“没什么好争的,这些人我见得多了,她们能当众笑话盛娇,不过是因为她背后无人撑腰;论行径名声,或许我还不如她呢,可你瞧瞧,外头有几个人敢说我?”
平川公主摇着扇子,不以为然,“因为本宫是金枝玉叶,是当朝公主。想让她们乖乖闭嘴,那就得让她们打心眼里的怕。”
她又瞥了一眼盛娇,“说起来,观复学堂已经开门了,你那女学有多少学生了?”
第397章 你就宠女儿吧
“七八个吧。”盛娇不以为意。
“才这么几个,你就想把你的女学办起来了?”平川公主嗤笑连连,“不如求求本宫,本宫帮你一把,如何?”
“这几个就足矣。”盛娇淡然道,“我如今手头事情也多,一时来了太多学生反而会应接不暇,这人数刚刚好。”
“你就嘴硬。”平川公主瞥了一眼,挪开视线。
却说这观复学堂交给她与曹樱菀后,文武两院各自红火,互相比较,都不甘落人之下。
曹樱菀乃英国公千金,又有县主封号在身,她本就一身好武艺,自能让那些人心服口服;
平川公主则简单粗暴得多了。
谁学得好,她一言不合就给钱,谁偷懒撒谎,她二话不说开罚,任谁来都劝不了一个字。
原先,曹樱菀还觉得她这样做有些过了。
到底都是正经八百的读书人,怎能随意责罚?
可平川公主却道:“你没听过一句话么,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文人相轻,表面上与你一团和气,背地里还不知如何使绊子呢,我是见惯了的。无论他们以后如何,或入朝为官,或教书育人,但只要在这观复学堂内,本宫就看不得这样的行径。”
平川公主的银子可没那么好拿。
再加上她虽然手段凌厉,但却颇守规矩。
只要认真勤奋,不但不会被罚,还会得到银钱资助,这让那些原本家境一般,读书不易的年轻人喜出望外,对平川公主越发敬重。
反观盛娇那边,一派云淡风轻。
每日讲书授课,不打不骂,布置的功课也都看起来轻描淡写。
别说平川公主了,就连曹樱菀都觉得这样未免太儿戏了些。
时光如梭,一晃即逝。
转眼,观复学堂落成开班也有月余。
秋意盎然间,朝廷女官选拔的考核悄悄拉开帷幕。
这一次考核还是由两位最高权职的女官出题,皇帝过目,再由皇后娘娘亲自莅临阅卷,最终选出六名新晋女官。
在大安,女官这一制度由来已久。
当年开国皇帝与妻子情深意重,结发情分非同一般,登基称帝后,他便册封妻子为后,也就是后来谥号为仁圣皇后的传奇女子。
仁圣皇后娴雅大方,心怀天下女子,垂怜那些有才无法施展的女孩,便向丈夫进言,才有了女官选拔这一制度。
虽说所选女官并不能如男子一般入朝为官,她们能担任的也不过是各个部门、官衙里的琐碎职务,但即便如此,已能让众人心中燃起希望。
到了如今,每年都有女官考核。
大部分都是在秋季,丰收时节,也图个好意头。
今年因大安与东楼开战,无论民间还是朝廷,大家的关注点都在战事上,女官选拔反而显得冷冷清清,没多少人在意。
一连两日的考核结束,约莫一旬左右的时间放榜出成绩。
所选入的女官名单公布于众,那榜文之下还有皇后娘娘的金印为证。
曹樱菀看到丫鬟送来的名单时,瞪圆了眼睛,着急慌忙地就要去找盛娇。还没出院门,就叫母亲挡了回来。
英国公主母桂夫人面笼寒霜,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盯着自己的宝贝女儿,一步步将人逼退进了堂屋。
“娘。”曹樱菀只觉得头皮发麻。
“你要去哪儿?”
“今日女官入选名单放榜了,女儿想去瞧一瞧。”
“少扯谎,你是想去找那个盛娘子吧。”桂夫人直接揭穿了女儿。
曹樱菀脸色变了变,干脆破罐子破摔:“是,我是要去找盛娇,不可以么?”
桂夫人忙拉着女儿,苦口婆心:“你疯了不成?娘知晓你与那盛家姑娘是待字闺中的手帕交,可当年盛家一事牵扯多少人?又有多少人为之流血送命!你就算与她再要好,也要给我稳住了。你父亲这些年谨小慎微,多少次风里来雨里去,才保全了咱们一家老小,决不能在你这儿掉链子!”
“娘,我明白轻重的。”
曹樱菀按住母亲的手,“盛娇如今被指婚,也得了女君的封号,不是普通良民了……陛下与皇后都没有问起过去的事情,您何必自己吓自己?”
“就算没有问起,那你也该与她远一些!”桂夫人叹了一声,“还有,你整日这样跑出去,有这个功夫还不如想想你的终身大事!!”
一提到这个曹樱菀就头大。
她是京城里有名的老姑娘了。
这一次嫁景王未成,虽说得了县主的封号,但也让英国公夫妇着急上火。
女儿都这个年纪了还未出嫁,真是要待在娘家一辈子么?
桂夫人心中一急,口里的话就越发滔滔不绝。
说到最后,曹樱菀面色铁青,梗着脖子来了句:“娘!我不嫁人!”
她目光清晰,格外镇定分明,“上一回我就说了,若嫁景王不成,我便不再碰婚事二字!您心里明白的,您明白的……您明明知道女儿的心思,为何要这样苦苦相逼?”
话还没说完,她没哭,桂夫人反而先落泪了。
“儿啊……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疼,难道娘心里好受么?只是都过去这么久了,他也是回不来了!!”
曹樱菀不说话。
脸上连一滴泪都没有。
她抱着母亲,轻轻拍着安抚。
好一会儿,直到桂夫人稳住了,她才苦笑道:“他回不回来的,我都不想嫁了,嫁人这事儿真的挺没意思的,你瞧瞧盛娇,当年不也是嫁给了自己心爱的儿郎,与他情投意合,美满甜蜜。可后来呢……后来又如何?”
“山雨欲来,大厦将倾,魏衍之连护着她的想法都没有!”
曹樱菀摇摇头,“情爱二字对于男人而言,本就是最不在意的,只能困住女人罢了!若他还在,我奔着心底的这份情,嫁就嫁了;他如今不在了,我还要为了嫁而嫁,岂不是更无趣?”
桂夫人哑口无言。
英国公府夫妻和睦,相敬如宾,这么多年恩爱过来,可要她说自己一定过得很顺心如意,却也没有。
府里不是没有妾室通房,也不是没有让她头疼烦心的事。
望着女儿平静的双眼,桂夫人头一次败下阵来。
第398章 喜事,捷报
后头正堂内,桂夫人重新梳洗上妆,坐在英国公曹庸跟前。
“这么说来,你也劝不动莞儿。”曹庸无奈。
“你有本事你去劝,我是没这个能耐。”桂夫人没好气道,“女儿自小被你惯坏了,当成男孩子一样养,如今长大了不听劝又能如何?你还要下手打不成?”
“怎么能打呢?”曹庸瞪了妻子一眼,“女孩子家家的,脸皮最薄了,你要动手我头一个不答应。”
桂夫人气笑了。
“行行行,宠女儿的事儿你来做,坏人我来当!”
“也不是这个话……莞儿看不上景王,我也同意,瞧瞧他当初对发妻的样子,我就心寒,不嫁过去也好,我儿还混了个县主娘娘的封号。”曹庸说着居然还笑了起来。
桂夫人翻了个白眼。
放眼满京,大约也只有曹庸溺爱女儿至此。
女儿拖到这个年纪尚未婚嫁,又一次大婚当前还黄了,换成旁人早就气得不行,偏他还能乐得出来。
“反正这事儿我不管了,你要劝你去劝,你去张这个口!”桂夫人摆明态度,“莞儿有主意了,我们也不能强逼她做什么……比起婚嫁,你不如问问她最近与那盛家娘子走得太近,我是怕陛下秋后算账,到时候连累咱们英国公府。”
“那倒不会。”曹庸不假思索道。
“为何?”
“当年那事儿虽说办得利落果决,但终究下手狠了。盛府满门忠烈,为君为民,一腔赤诚,这点包括陛下都看在眼里的。若非那盛大人太过刚烈,逼得陛下不得不杀了他,但凡有一点回转,盛家也不会落得这般境地……我入宫的时候,曾见到过几次陛下对着一幅墨宝发愣。”
曹庸顿了顿,“那是盛大人留下的。”
桂夫人眼前一亮:“难不成……”
“罢了,圣心难测,但如今要为难区区一个妇人,却不可能。除非盛家那丫头想不开了弑君,不然陛下何必为自个儿添这个把柄?”
“这倒也是。”
“陛下能给女君之位,还给了封号,这就说明了一切。咱们女儿最是单纯赤诚,这些年她本就不快活,痛楚压抑在心,咱们做父母的不能揭穿她,若还不能护着她宠着她,又怎配做她的爹娘?”
“可她若一直嫁不出去……”桂夫人忧心忡忡。
“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我曹某人难不成连个闺女都养不起么?再不济还有她兄嫂呢!我看他们哪个敢视莞儿为累赘!反了他们了!”曹庸瞪起眼睛,一甩袖子。
那战场之上威风凛凛的气势一触即发,当真正气迫人。
桂夫人哑然失笑,腹诽道:难怪闺女会被宠成这样,有这样的老子,谁来说都没用……也罢也罢。
曹樱菀收拾了情绪,匆匆出门。
刚到观复学堂,就见几个女学生依次跪在盛娇跟前拜谢,行的是拜师谢恩的大礼。
盛娇端坐于上首,轻轻呷了一口茶。
朦胧的日光穿透窗纱落在她身上,原本看着年轻的脸庞却呈现出几分穿越岁月沉淀的稳重来,完全不像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
“能得这番造化,也是你们的福报,既入了选,往后更要用心钻研,为大安为百姓贡献自己的微薄之力。须知学海无涯,不断上进方为正道。”盛娇提点了几句。
几个女孩又很诚恳地受教。
盛娇这才让她们离去。
曹樱菀笑道:“真是有先生的样子了!不错不错!还没恭喜你呢,如果我没瞧错的话,这一回入选的六个女官全是出自你这儿吧?好你个盛娇,你是不是早就在预备着这一手了?”
“我要说没有,你信么?”盛娇垂眸浅笑。
“信你个鬼。”盛娇笑容加深了,将一碟果子送到她跟前:“尝尝,德胜斋刚出的,这些女学生买来送给我的,算你今儿有口福。”
“这可怎么好……六个女官全出自咱们观复学堂,这下你的女学可要名声大振了。”
曹樱菀一改数日前的担忧,拿起一块果子啃了一口,笑盈盈喜滋滋的。
盛娇莞尔。
此刻,京城内各高门世家的心情都很复杂。
这一次选拔女官的数量是历年来最少的。
只有六名。
可这六个人竟然无一例外,都出自那观复学堂!
原先看不起盛娇,处处鄙夷的那些闺阁女学,突然一下子安静下来。
同样无奈又百感交集的,还有那位中宫殿的后宫之主。
皇后娘娘看完了名单细则,脸色阴沉如水。
女官考核流程其实也借鉴了科举制度,那些交上来的考卷都是要糊名的,她万万没想到,就是这样,自己亲自选出的六个人竟然都与盛娇有关。
若说巧合,天意……那也未免太巧了。
“娘娘,这名单是否有不妥?要不要传令下去更改?”一最高女官细心地察觉到皇后娘娘神色不对,忙问。
皇后摇摇头:“榜文都已经放出去了,这个时候说要改,皇家尊严往哪儿搁?”
朝令夕改的事情,她可做不出。
况且,那六位女学生的文章确实写得不错,出类拔萃。
到时候真要闹起来,要查阅试卷,最后丢人现眼还是皇后。
为了这么一点小事惹得陛下对她心生不悦,那才是大事。
闭了闭眼睛,皇后早已安下心来:“就这样吧,那观复学堂的匾额还是本宫题的,也算是缘分了。”
依着惯例,放榜之后还会公开六位入选女官的应试文章。
皇后便让最高女官去办这事儿。
原本对选拔结果议论纷纷的众人,在看到那几篇文章后,齐刷刷不吭声了。
写得太好了。
不但文章好,字也好。
各个角度都有涉及,才思敏捷不说,还面面俱到。
也难怪能入选了……
办完这些,皇后传盛娇入宫。
盛娇行了大礼后,皇后便让身边的嬷嬷将人扶起来,又赐座。
皇后笑眯眯道:“本宫还未恭喜元贞女君,你创办的观复学堂这一回真是得脸了,六个女官都出自你的女学,这么多年这可是头一遭。”
盛娇刚要说话,外头掌事宫女匆匆而来:“娘娘,前朝刚刚得到的消息,嘉勇关大捷!赢了!!”
皇后一时没稳住,又惊又喜:“哪支军队为先锋,何人领兵?”
“回娘娘,是冯家二公子!”
第399章 兄长
皇后一听名字,忍不住眉欢眼笑。
纵然坐在上首始终端庄沉稳,她的眉眼却溢出了淡淡光华。
“恭喜娘娘。”盛娇垂眸道。
“呵呵,怎么好端端地还恭喜本宫了?”皇后眯起眼眸,声色不改间多了几分试探与警惕。
“冯二公子此战告捷,拿下了嘉勇关,那就意味着离东楼国都不远了,想来用不了多少时日便能班师回朝。娘娘乃国母,与陛下共享这大安天下,臣女恭喜娘娘才是理所应当。”
盛娇的话滴水不漏。
且瞧她神色淡然,没有半点不快,即便当着突如其来的喜讯也没有流露出分毫不满,皇后端详了半晌,才轻轻颔首。
“你能这样知进退,本宫很欣慰,往后在京城里可要好好的,等战事平定,本宫会向陛下请旨,择一吉日让你与周江王世子完婚。”
“多谢娘娘费心,臣女感激不尽。”
“呵……看你这样本宫不由得想起你初嫁那会儿,却比如今更娇羞期待,你也是本宫看着长大的,本宫拿你当半个女儿看待,你若真的不想嫁那周江王世子……”
盛娇撩起眼,静静凝望着皇后,缓步走上前跪下,一字一句道:“娘娘心疼臣女,臣女心知肚明,只是时过境迁,臣女与景王殿下一段缘分早已是过往,往事悠悠不可追,如今能得陛下恩赦,能让臣女回归故土,臣女已经感激不尽……”
“或许周江王世子在旁人眼中有诸多不足,但对臣女而言,他就是最好的婚配对象。”
她说着,柔柔笑道,“这些年臣女在外磨炼,别的没学到,唯有一事学得很透彻明白——有时候人就该认命,太过出挑骄傲,反倒祸及自身。如今我住在观复学堂,连个正门宅院都没有,还有什么资格挑挑拣拣?何况,陛下指婚也是替臣女着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世子妃不好么?”
“娘娘替臣女担忧,臣女欢喜在心。”她恰到好处地红了眼眶,“若以后能常常入宫,陪伴在娘娘身边,臣女就心满意足了。”
皇后似乎也被感动到,忙不迭地让人将她扶起来。
“好孩子,好孩子……”
又说了两句话,给了些赏赐,盛娇才告辞离去。
她一走,皇后脸上的温柔尽数褪去。
瞥了一眼后头的帘幔,皇后道:“出来吧,听到这话你该放心了吧?”
帘幔之后,明贵妃由宫婢搀扶着缓缓走出。
“多谢娘娘替臣妾筹谋,不亲耳听一听这盛家女的真心话,臣妾总也不放心,还是要快点请陛下择一吉日,快些完婚才好。”明贵妃说着,又轻轻咳嗽两声。
“你身子还未好全,就该回宫歇着,儿女的事情自有缘分。”皇后又叹了一声,“罢了,谁让衍之这孩子是个痴情种,你的担忧也不无道理,还好这盛娇懂事规矩。”
明贵妃这才略略有些心安。
殊不知,此刻已经走到长街的盛娇被魏衍之拦住了。
自从入宫替明贵妃疗伤之后,她已经有很久没见到这位景王殿下。
福了福,她淡然道:“见过景王殿下,臣女要离宫,还请殿下把路让开。”
话音刚落,魏衍之逼迫几步,将她硬生生逼到了墙根处。
盛娇挑眉,厌恶道:“殿下请自重,这里是皇城重地,不是你自家府上的后花园。”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让那巴临质子娶你?”他咬牙切齿。
盛娇反应极快:“真没想到,表面上对皇后太子百依百顺的景王,居然也会在昭阳宫内安插眼线,殿下真是好快的耳报神。”昭阳宫,正是皇后寝宫。
就是她刚刚出来的地方。
“问你话呢!”他火了。
“呵……殿下想要追回一个对你死心的女人,光是要用强的可不行。你与其来为难我,不如先去搞定你的母妃,明贵妃可不愿再让我当她的儿媳。”
她冷笑着,趁着魏衍之一个愣神的功夫,立马闪到远处,远远拉开了距离。
“说起来,臣女如今是殿下的义妹。”她笑得格外甜,又福了福,“兄长既入宫,还是快些去瞧瞧母妃吧,小妹先行告退。”
魏衍之面色阴沉如锅底:……
盛娇才不管他怎么想,转身走得飞快。
“兄长,小妹……”魏衍之咬牙切齿呢喃着。
捷报传回京城,举城同庆。
皇帝龙颜大悦,当朝狠狠褒奖了冯成康,连带着冯钊也一同得了夸奖。
冯钊见缝插针在早朝之后的御书房议事时,略提了一嘴自家女儿入景王府为侧妃的事儿。
皇帝如何不明白,趁着高兴倒也没多为难,直截了当道:“这有何难?待冯家二郎得胜归京,自然就给令千金行册封之礼!”
虽是侧妃,能得陛下亲封,更显荣光,自然入玉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冯钊欢喜不已,连连谢恩。
又过了月余,大安军马全胜而归。
此番大战一气呵成,势如破竹,一举攻破了东楼国的国都,拿下城池共计七十六座,获战俘、牛马、矿产等资源不计其数。
冯成康率领其中一支大军入京复命。
皇帝高兴坏了,给冯成康连升两级,命其返京任职。
一时间,冯成康的名字响彻朝野上下。
他也超过大哥冯天护,一跃成为京内最意气风发、惹人艳羡的少年郎君。
回到冯府,冯成康一改走之前的隐忍愤怒,大步流星地跪在父亲面前,将这两三个月以来的战事一一汇报。
刚说完,外头管事传话,说大少爷回来了。
冯成康眉心一沉。
一个男人掀起门帘,大步流星而入。
他身形高挑,瞧着比赖晨阳要瘦一些,剑眉星目,鼻峰英挺,一身侍卫朝服衬得他比冯成康更老练沉稳。
“天护,你怎么回来了?”冯钊见到自己的大儿子,说话的声音都柔软了不少。
“来看看。”冯天护走到弟弟跟前,“听说你取胜了,这很好。从前提点你的那些事,你可否做得完善,可有疏漏?”
“我虽比不得大哥你,但也不会草率了事,你放心,都办好了的。”冯成康连忙起身。
哪怕是亲兄弟,他也不愿在大哥面前姿态太低。
第400章 缠绵
冯天护深深凝视着弟弟:“你向来高傲,如今也大了,不愿听我说这些也很正常,我只提醒你一点,树大招风,即便如今你春风得意,也要记得谨慎小心。”
“我知道。”冯成康深吸一口气。
“你既然知道,为何与太子结盟?”
“哥——”冯成康惊愕地抬眼,“你怎么……”
“父亲倒向太子一派,那我管不着,也管不了。”冯天护说话向来直白,全然不顾冯钊就在当场,张口就来,“但你我兄弟,绝不可在还没正式入朝堂之前就参与党派站队。”
“如今新旧两党在朝堂之上争论不休,越是风口浪尖,越是要小心谨慎。”冯天护字字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你我要做的,就是忠君。不管外人怎么看,你这把刀一定要握在陛下的手里,这样方能保我们全家安稳荣华。”
“太子殿下是未来储君,日后登基一样要效忠啊。”冯成康不理解。
“那就等他登基称帝的时候再献上你的忠心也不晚。”
“大哥,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迂腐?!”
“这不是迂腐,这是在保你的命。”
冯天护看向冯钊,语气越发冰冷:“父亲,平日里您与东宫来往密切,做儿子的管不到,但如今京内要变天了,您还是收敛着些。明日早朝,您便主动替二弟请辞,就说他年轻气盛,尚未有能力担此要职。”
“哥!!”冯成康急了。
到手的官职还未焐热就要拱手让人,他怎么可能答应!
“你只要辞官,太子就不能拿你怎么样,你也不必与太子撕破脸,来日若他登基为帝,一样可以没有嫌隙地待你。理由我已经替你想好了,我们冯家痛失两个儿女,父亲母亲痛心,尤其是母亲,悲痛欲绝,身为子女当陪伴在侧方不失孝道。”
冯天护是早就有了决断,这些话说得不假思索。
“顶多两年,你便能重回朝堂。”
“两年?你知不知道我能返京再度升格有多难?为何要让我等两年?那你自己为什么不辞?”
“也行。”冯天护点点头,“若你能说动陛下,将我目前的位置交给你,我乐意请辞归家。”
冯天护答得太顺口了,一时间让冯成康不知所措,愣在当场。
冯钊想起了什么,脸色突变,忙上前劝住了兄弟俩。
“好了,你们俩是同胞手足,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这有什么好吵的?”冯钊又转向长子,“这事儿是为父考虑欠妥,你的担心不无道理,只是你弟弟如今凯旋,就让他即刻请辞,未免太过。不如……缓一缓,等到了明年开春再议,到时候太子殿下也有了旁的事情要操持,就不一定会关注到你弟弟了。”
冯天护眉心紧了紧,似乎有话要说。
然而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随你们。”他丢下这三个字,径直离去。
走得那样快,如来时一样,连口茶水都没吃,连一个笑脸都没给冯钊。
冯钊一直目送着他,直到背影彻底消失。
轻轻一声长叹,说不尽的惆怅黯然。
等到大哥走远了,冯成康才怒道:“爹,您瞧瞧他这样!一年到头不回家,难得回来了,就是这副样子,好像咱们都欠他似的!要他请辞,他答应得这样快,谁知是不是敷衍我!”
冯天护所担任的,是陛下身边的御前侍卫,而且还是一等侍卫,官同正三品。陛下对他信赖有加,十分倚重。
如果可以,冯成康当然愿意代替兄长坐上这个高位。
“闭嘴,你少说两句!淮州的事情我还没跟你算清楚!你还想要你大哥的位置?真有这个本事,也不必由我替你操心了!”冯钊重重一声呵斥。
冯成康这下安稳了。
父子二人沉默片刻,他又忍不住问:“那……咱们家失踪的暗卫一事,您跟大哥说了么?”
这话一出,冯钊面色发白:“……什么暗卫?没有暗卫!!我们冯家从未豢养什么暗卫!你给我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冯成康被吓了一跳,忙不迭地点头。
时光还早,午后的光景,大街上来来往往有不少百姓。
或叫卖或闲逛或置办,倒也显得熙熙攘攘。
穿过一条长长的街道,外头便接另一条横贯东西的主街,这儿反而没有刚刚那一片热闹。
冯天护就停在了这里,视线望向不远处的一个小店铺。
那是个早点铺子,这会儿早就没什么人了。
摆在外头的桌椅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零星的两三个客人正在吃东西。
一阵清脆如铃的笑声从里屋传来,紧接着金小俏玲珑的身影快步走出,她袖口卷起,手里还拿着一块抹布,一边收了客人的银钱,一边眯起眼眸与之调笑。
整个人轻快又不显得轻浮,她容貌虽说不上秀丽,可一颦一笑间氤氲而生的生动却比那秀气漂亮更能惹人心动。
冯天护不由自主地顿住了呼吸,目光慢慢缠绵开来。
像是漫天霜雪,一片一凝都落在她的身上。
也就轻轻落了一下,瞬间又化成了雪水,悄无声息。
连看,都要这样小心翼翼……
金小俏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看向某一处巷口。
那里与寻常没有两样,她一甩手里的巾子,笑盈盈地又进里头去了。
冯天护呆立了许久,直到时辰差不多了,他才沿着来时的路折返。
他刚走没多久,盛娇就领着星女来了。
“金掌柜。”盛娇礼貌道,“我有个生意想与金掌柜谈一谈,不知掌柜可有空闲?”
金小俏笑道:“这位娘子当真斯文,什么掌柜不掌柜的,今儿娘子是我金小俏的财神爷,我欢迎还来不及呢,快,里面请。”
说罢,她又张罗小厮上了一壶茶来。
进了里面,便是一块不大不小的天井,围绕天井而建的,是一道长廊,隔着长廊而配的,便是三间厢房,另有厨房、柴房各一间,紧凑又齐整。
金小俏与盛娇对面而坐,爽朗道:“不知娘子怎么称呼?寻我又想做什么生意?”
“我姓盛,来找金掌柜是为了给我那学堂的学生们安排早点。”
第401章 金玉良缘
金小俏:“盛娘子……你可是那观复学堂的女学先生?”
“正是。”
“哎哟,那我可要行个大礼了,盛娘子低调沉稳,还有女君的身份,我区区一摊贩真是积了福了,没承想还有与女君当面说话的一日。”金小俏又笑得花枝乱颤。
她话虽说得恭顺,可眼底那不着痕迹、一闪而逝的厌恶却没逃过盛娇的眼睛。
盛娇弯唇道:“什么女君,不过是陛下垂怜,我如今还暂歇在观复学堂后头的厢房,连自个儿的宅院都没有。金掌柜这样说,实在是折煞我了。”
金小俏有些惊讶,飞快上下打脸了她一番,重又笑道:“瞧我这张嘴,真是一高兴起来就忘了形了,还望娘子勿怪,咱们来说说生意的事儿吧。”
“好。”
盛娇的来意很简单。
她想给观复学堂里那些家境贫寒的学生提供一份早点饭食。
虽说学堂里也设了厨房,目前没有请专门的人来操持,一应中饭晚饭都是先生领着学生们一同下厨。
王炳贤乃文人,却没有君子远庖厨的迂腐念头。
反倒是他手艺很好,能做一手好菜。
另外两餐是好解决,难就难在早晨这一顿上。
早起的学生们要读书背书,先生也要忙着监督过关,哪有功夫一早起来做饭,盛娇便想起了金小俏这儿。
她言辞轻快利落,三言两语就将来意说清楚。
“实不相瞒,上一回我来金掌柜的店里用了早饭,觉得很不错,价格公道不说分量还足,味道也很好。我对比了几家做朝食的店,也就金掌柜这儿最好了。若是金掌柜愿意接下我这一笔生意,这便是定金。”
盛娇笑眯眯地将一锭银锭子推了过去。
金小俏飞快在心底算了一把:“那也成,不过……我只负责给你做出来,你还要找人过来拿。”
盛娇又加了一锭,笑而不语。
即便是金小俏,也被眼前女子的出手大方给惊到。
她瞳仁一紧,立马改口:“盛娘子既然这样爽快,我也不是那样不通情理之人,从明儿开始,每日卯时二刻,我的人准时送到学堂,盛娘子可满意?”
“那再好不过,多谢金掌柜。”
盛娇与她签了字据,又双方签字落了手印,这才算完。
金小俏送盛娇去门口,脱口而出问了句:“盛娘子是否从前认得我?”
“为何这样问?”
“我只是觉得盛娘子格外亲厚,好像是特地送上门来给我送银子的,未免也……太好了些。”
“这可不是特地,我是对比过周围的店家的,不过……也确实有点私心。”盛娇莞尔,“金掌柜与我同为女子,我一路入京坎坷,深知这个世道女子若想立足,须得付出比男子更多的心血与精力。”
“见金掌柜能以一己之力在京城立足,完全不惧那些流言蜚语,依然能将铺子开得这样好,我心生钦佩。”“既然横竖都是要找人合作的,不如找一个同为女子的掌柜,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盛娇走下台阶回眸,这一眼顾盼生辉,清澈明亮。
金小俏忙福了福,双方这才告别。
望着对方的身影渐行渐远,金小俏这才折返回后屋。
刚进门,一少年冲了过来:“姐,是冯家来人了么?他们又为难你?!”
“没有的事,你就不能稳重点?”金小俏一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嚷嚷得这么大声,你干脆去街上吊嗓子得了!”
少年忙不迭地赔不是。
他正是金小俏的弟弟,金小乐。
“我就是担心你又被冯家人欺负……咱们一路寻到京城,已经那么难了,当初为了救那冯天护,还害了咱们爹娘早早去了,冯家不给个说法,反倒倒打一耙!我不过是气不过!”
“气不过又能怎么样?”
金小俏收拾起堂屋里的茶具物件,低垂着眼睛,冷笑连连,“人家说得对,他是宰辅家的公子,我不过一个平民之女,就这样也敢肖想人家官家少爷,还想给人家做正头娘子,不是痴人说梦是什么?”
“姐!!要不是咱们,冯天护早就死在战场上了!哪里还有今天?他们不仁不义,不懂感恩,还怪我们了?冯天护当初与姐姐定下终身,说得那样信誓旦旦,一回头到了京城就全变了!”金小乐喘着气,“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屋子里突然陷入了一片沉寂。
这安静像是铺天盖地的一张大网,几乎能将人彻底沉溺。
金小俏眼前一片模糊,仿若见到了当初与那个心上人共许真心的时刻。
那时候,无论他或她都是一心一意的。
可真心这东西……瞬息万变。
“其实当初,爹娘的死也怪不到他头上,就算没有冯天护,他们的身子也撑不了多久,一码归一码,这事儿不怪他们。”
金小俏深吸一口气,眼中只剩决绝,“但——他背信弃义,负心在先,既然不认与我的婚事,那我也不想要他。他们这些个当官的,又有几个好的?是我天真了,还以为真能与他过踏实平静的日子。也罢,你我姐弟好好过,等咱们俩攒够了钱,就离开京城。”
她看向弟弟,眼中透着温情,“到时候给你娶一房媳妇,你们和和美美地过着,姐姐这辈子就够了。”
“姐……”金小乐瞬间泪流满面,“不是这样的,他负心就算了,冯家为何、为何还要坏了你的名声!!”
“不这样做,万一我又闹着要嫁进冯府怎么办?冯天护可是人中翘楚,哪能被我连累。”她嘲弄地苦笑,“这下随了他们的意了,败坏了我的名声,我便顺势抛头露面!人是活的,路是死的,这条路不通,我就换一条,没有了名声,我还能赚大把的银钱,还能被他们逼死不成?!”
她一口气说完,又轻快笑道,“这观复学堂的生意我就交给你来负责,那里头可是读书人,一粥一饭都要小心谨慎,别砸了自家招牌!”
金小乐望着姐姐,只见她目光坚决,义无反顾。
他茫然片刻,认真地点点头。
观复学堂后面的厢房内,盛娇正在盘账。
星女好奇:“娘子,那金掌柜是不是……有问题?”
第402章 碧川
盛娇头也不抬:“为何这样问?”
“你不会没有理由去接近一个人,第一次去要是巧合,那第二次必定有你的原因。”星女心思单纯,看事情往往能一针见血。
她凑近了,“是不是坏人?不可靠的人?”
主子交代了,要是盛娘子身边出现可疑之人,就要其扼杀在摇篮里。
星女问出口时,脑子里已经想好了该把金掌柜埋在哪儿。
盛娇挑眉,与星女的视线交汇,她瞬间了然,没好气地用账本拍了一下星女的头:“你在乱想什么呢,人家正正经经的生意人,不是什么坏人。”
“噢……”
“还有,我不知道江舟是怎么训练你们的,但在我这儿,杀意不要那么重。”盛娇又将一碟子糕点推到星女手边,“那不是坏人,那只是个如我一般的可怜人。”
“嗯,我晓得了……”
星女乖乖应下。
翌日天还未亮,金小乐就领着两个伙计将热腾腾的早饭送到了观复学堂。
刘朴提前得了盛娇的叮嘱,将这些一一收下。
等学堂上下都吃到这一口新鲜热乎,顿觉浑身都有了劲儿。
盛娇望着还冒着热气的豆腐脑,叹道:“金掌柜有心了。”
今儿大约是顺利的一天。
冯钊下了早朝就领着儿子候在了紫云殿。
得皇帝宣召入内,冯成康又当面讲了一遍自己此番征战的细节。
这一次远伐东楼其实并非一帆风顺。
大军出城,还未抵达目标战地,东楼的探子就得到了消息,他们一路上吃了不少亏,后来还是太子请旨,亲自出征,率领三军于岭山汇合,这才扭转了战局。
为此,魏长山还受了伤。
听闻太子受伤,皇帝吃惊不小:“为何朕没听太子提起过?”
“回陛下,是太子殿下吩咐了,不得告知陛下,殿下说国事繁忙又有战事扰神,他不愿以一己之私让陛下您担忧。再者,宫中贵妃的伤也算刚好,殿下他……更不愿说了。”
“这孩子!”皇帝又气又欣慰。
“太子殿下一心为陛下,还请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冯钊忙道。
“对了,我们一路往东楼,经过岭山的时候多亏得了一队高人相助,不然此番战局就很难说了。”
“什么高人?”
“岭山内深不可测,叠翠悠远,常年有瘴气缭绕。虽说太子殿下提前预备了,但里面的情况还是远超我们的预料,很多人都中了瘴气的毒,险些没能走出岭山。就在危急关头,有一队入山采药的医者施以援手,替我军上下解了瘴气之毒,还给了不少药。”
皇帝来了精神:“还有这等奇事?”
“那日急着向陛下报喜,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就想等等再说,那队医者说他们来自碧川。可……微臣后来查过,碧川不过是传说中的一个地名,现实里根本无从查证。”
冯成康的话让皇帝越发来了兴致。
“回陛下,微臣浅薄,只觉得这是上天的福兆,天佑我大安,更是陛下仁治得天意之幸!才能保佑我们此战告捷!”
皇帝被哄得心花怒放,笑容加深了:“好好,你们都做得很好!”
趁着皇帝开心时,冯钊拱手上前:“陛下,微臣有一事恳请陛下……”
铜身金箔九龙香炉里袅袅生烟,这烟雾轻柔弥漫,提神安心。
御书房内时不时传来笑声。足足半个时辰后,才见冯钊领着冯成康退了出来。
父子二人皆喜气洋洋。
殿外另有官员等候,见冯钊出来了,他们纷纷见礼恭喜。
冯钊一一寒暄,才与儿子一道出了宫门。
一进马车,冯成康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面笼寒霜。
冯钊见了哪有不明白的,叹了一声:“你且忍耐一二,你大哥所言并无不对,眼下还是稳妥为上,你还年轻,又在陛下与太子跟前立了功,就算回府消停两年也不会让他们忘了你的。”
冯成康不吭声,藏在袖子里的手早已紧握成拳。
他没想到父亲竟然又一次听从了大哥的意思。
大哥说让他辞官,父亲立马就照办。
全然没问过他自己的想法!
“哎,说到底……你大哥也是受了委屈,为了咱们冯家,他也割舍了很多,你们兄弟二人齐心协力方是正道!你也是为父之子,我还能指望你坏不成?”
冯钊自认已经足够耐心宽容了。
若不是冯成康建功归来,他才没有这样好的脾气哄着。
事已至此,都已经在皇帝跟前过了明面,冯成康又能说什么……
冯成康咬着牙:“儿子明白。”
冯成康丢了到手的官位,另一边皇帝下旨封冯宝心为景王侧妃,当月十七入玉牒,正式入府。
消息传来,冯家上下一片欢腾。
近来喜事连连,几乎冲淡了冯家丧失一双儿女的悲痛。
外人也啧啧称奇,还道冯家会因此一蹶不振,却不想人家居然还能节节高升。
冯府。
朱氏正面带微笑张罗着。
旨意已下,为了合规且体面,冯宝心须得从冯府出嫁,以满抬的嫁妆送往景王府。
朱氏为冯府当家太太,更是冯宝心的嫡母,这些事情自然要落到她头上。
她走来过往,查阅过目,丝毫不敢懈怠。
冯钊看在眼里,喜在心中,对妻子也越发温柔体贴。
朱氏笑道:“宝心如今也是我的女儿,替自家闺女忙活,算什么辛苦?”
冯钊大为感动:“夫人明理,我都自愧不如。”
大约是为了安抚或是褒奖妻子,一连数日,冯钊都歇在朱氏的房中,将两个最得宠的姨娘都抛诸脑后。
一切安顿就绪,终于忙完了的朱氏回到房中。
门一关,她卸下浑身伪装,眉眼阴沉,整个人仿若从深渊寒潭中出来,透着森冷的霜意。
玉嬷嬷屏退左右,奉茶到朱氏跟前:“太太且歇一歇吧,这些时日当真劳累了。”
朱氏摆摆手:“东西都安排好了?”
玉嬷嬷眼神微闪:“都安排好了,跟太太您吩咐的一样,只是……咱们真要这样做么?”
“哼,他要抬举那个小贱人,我没法子,记在我名下我也拦不住,但内宅之中的手段又岂是他一个大老爷们能了解的?冯宝心想踩着我女儿往上爬,呸,门都没有!”
第403章 不护着他,难道护着你?
薄光微照,照亮了朱氏眉眼间的凌厉。
恨啊,怎能不恨?
在帮冯宝心张罗嫁妆时,她的心就在滴血。
一幕幕都仿佛能把她拉回当年送女出嫁的场景,只是冯华珍再也回不来了,她这个做娘亲的,居然连女儿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换来的只有一份薄薄的骨灰葬于坟土。
朱氏略收拾了一番,便领着玉嬷嬷去冯宝心的院子。
她给宝心送了好些药材补品,还有玉颜粉芙蓉膏之类的胭脂香粉,足足堆了一整个方案。
目光柔软地注视着宝心,朱氏好像真的把她当成了女儿一般,柔声叮嘱。
宝心倒也乖巧,一一应了。
“你这一去便是景王府的人了,即便只是侧妃,那也是入了玉牒的正经皇家儿媳,往后可要好好的,千万别给你父亲丢人,一定要将景王殿下伺候好了。这些个补品香膏什么的,你都带去,若用完了你支个人回来与我说一声便是。”
“母亲待我这样好,女儿感激铭心。”宝心忙又行了个大礼。
朱氏红着眼睛:“你我本一家,从前……我到底有所疏漏,叫你吃苦了,你没恨我就好。”
“母亲哪里话,宝心生是冯家人,死了也是冯家的鬼,我骨子里流着的是冯家的血。母亲又是宝心的长辈,况且……我福薄,没能托生在母亲肚子里,是我自个儿的事,哪能怪到母亲头上?即便爹爹这样说,女儿拼着不孝,也要与爹爹辩上几句。”
宝心字字句句都说得朱氏心头发暖。
不管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了。
能说得人熨帖舒坦,这就是本事。
可偏偏,冯华珍没有这个本事,比起冯宝心来,她还是多了几分娇宠长大的傲气与不屑。
朱氏不得不承认,男人还是更喜欢宝心这样的。
又是一番千叮万嘱,朱氏才离去。
三日后,冯府张灯结彩,处处红绸点缀,喜气洋洋。
冯成康亲自送冯宝心出嫁,给足了嫡女该有的体面。
冯钊与朱氏二人一直面带微笑送行,直到宝心坐上那顶富贵花开、百子千孙红漆墨雕的喜轿,他们俩才缓缓从门口退回到宅院内。
一阵吹吹打打,好不热闹,街边的百姓纷纷出来凑趣。
但凡大户人家办喜事,都会沿着街边撒喜糖或铜钱。
他们就等着分一杯羹。
宝心要进的是景王府,冯家自不会草率懈怠,不计其数的花生、饴糖并铜钱撒向人群,欢呼一声高过一声。
百姓们得了冯家的好处,自然要说些喜庆恭贺的话。
什么百年好合,天生一对,早生贵子之类的,一时间不绝于耳。
宝心坐在喜轿内,默默听着,红盖头下她弯起唇角,却不是娇羞喜悦,而是大仇得报的痛快。
她呢喃着:“原来,以宰辅嫡女的身份出嫁是这样的滋味,果真不错。”
与此同时,本该在景王府迎亲的魏衍之,却出现在观复学堂后头的宅院里。
盛娇刚刚给一群女孩子们上完课。
魏衍之就等在偏门外,目光灼灼。
盛娇早就得了星女的提醒,知道这人来了。她屏退左右,只留下星女,望向魏衍之的眼眸平静如水,毫无波澜:“你不该在这儿,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你该回府迎亲才是。”
魏衍之真是恨透了这个女人的淡然。
偏偏心里越恨越不甘,他就越放不开手,心底深处升起一股委屈来。
“除了这些,你就没有想说的?”
盛娇撩起眼眸,有些困惑地想了想:“恭喜?”
魏衍之:……
“我依着你的意思,纳了冯宝心为侧妃,也替你隐瞒了冯华珍之死,你对我就只有这两个字好说?!别以为我不知晓,冯嘉玉的死八成也与你脱不了干系,只有我能替你隐瞒,你却还这样待我?!”
一口气说完,他红了眼眶。
这是数月来积压在心的真心话。
愤怒、憋屈,又求而不得……
盛娇凝望着他:“我以为,替囡囡报仇是作为父母应该做的。怎么,囡囡不是你的女儿么?为什么你却觉得这一切是为了我而做?”
“我……”魏衍之瞬间哑然。
“是了,你本不想报仇的,没有我,你照样与冯华珍甜甜蜜蜜地在一起,她依旧是你的侧妃,她背后的冯家依旧为你所用。”
她单手托腮,微微眯起眼眸,“魏长山利用冯华珍在你身边,你呢也不是省油的灯,干脆来个将计就计;我替你拔除了太子的眼线,换上了我的人,你不来感谢我,反而怪我,这多少有些恩将仇报。”
“你怎么知道?”魏衍之惊愕了。
“我既然能入京,自然也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魏衍之依旧立在她跟前,表面上依旧镇定,心中已是巨震。
“魏衍之,不管你愿不愿意,是不是出于本心,你也早是与我一条船上的人了。我救了你母妃,也因此得了女君的身份,这是我的得利;而你,稍微从魏长山的控制中喘口气,这便是你得的好处。”
盛娇凝望着他,“下回可不要像个小女人似的到我跟前来哭诉委屈,我不吃这一套。”
“既然是一条船上的人,为何你还要嫁给巴临质子?!”
“他是周江王世子,景王殿下贵为皇子,更应该明白尊重二字的重要,下回可不要这样称呼了,就连陛下都不会这样叫他,你更该慎重。”
魏衍之险些一口气没上来:“……你!你竟护着他?”
“他是我未婚夫君,我护着他有什么不对?”
她似笑非笑道,“难不成,我还要护着你?”
魏衍之脸色难看至极。
“殿下还是早些回去吧,这会子喜轿应该过了钟鼓楼了,你再不快点可要赶不及,到时候被太子察觉出不对,可不要怪我没给你把路铺平。”
她边说边端起茶盏浅浅呷了一口。
上了这会子的课,又与他费口舌到现在,确实有些口干。
半盏还未用完,只听脚步声带着愤怒,匆匆离去。
盛娇望了一眼他的背影,眼底闪着冰冷的光,无奈地摇摇头。
黄昏日落,已近晚夕。
景王府的热闹总算消停了下来。
天色彻底黑下来时,两道身影从景王府的房顶上倏然出现,又倏然消失。
第404章 黑与白
这两道身影完全没注意到,就在不远处的游廊梁上,同样也有两双眼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江舟捧着一把用油纸兜着的糖油果子——这是备受京内富贵人家喜欢的零嘴,又甜又脆,在这略显凉寒的初秋晚间吃起来格外适宜,他一口一个,嚼得满口酥脆喷香。
“我还以为太子会派人一直盯着魏衍之洞房呢。”他好笑道。
一旁的晖聿无语:“……太子虽人不行,应当也没有这般恶心吧?”
派人暗中看着就已经很过分了。
新婚之夜,还要派人听洞房的墙角吗?
“不好说,魏长山那人最喜欢装了。”江舟摇摇头,“诶,他们这一辈里的皇子,好像就魏长山和魏衍之最会装,皇帝真是老了,挑三拣四的到最后选了这么两个人来宠信。”
“爷,要是您的话,您最喜欢哪一个皇子?”
“我喜欢小十二。”江舟不假思索,“聪明机灵,而且看书很透,还会兵法,与他说话很开心。”
刚说完他就反手拍了晖聿脑袋一下,“什么鬼问题,什么叫我最喜欢哪一个皇子,爷是男人,有男人喜欢男人的吗?爷要喜欢,也只会喜欢自己的媳妇!”
晖聿捂着头:……
天边响起一阵鸟鸣,清脆快速,仿若有一只无意惊扰平静的精灵从天际划过,又快速飞走。
江舟脸色凝重,领着晖聿离开景王府。
距离景王府约莫五六里的另一条街,他从一只信鸽身上得到了密传消息。
看完后,他让晖聿烧掉纸条。
“爷,老王爷那边如何了?”晖聿担忧。
“多亏了她。”江舟嘴角抿了抿,“我们防范及时,老爹那边也没什么大纰漏。哎……我还想帮她来着,结果却被她保护了,这人情欠大了,要怎么还呢?”
晖聿又开始出馊主意:“爷您以身相许就好了。”
“放屁,爷本来就是要以身相许的,怎么能以此还人情?”
“那……爷给钱?给银子?”
江舟沉默了。
半晌后,他有些郁郁:“我是不是只有给钱这一个作用了?”
晖聿没敢吭声。
好在,星女的传信这个时候也送到了。
晖聿忙安慰自家主子:“爷,星女说了,盛娘子今日当着景王殿下的面护着您了!!盛娘子还直接说了,您是她未婚夫君!”
瞬间,江舟眼底的星芒亮了,几乎亮过万千银河。
“嗐,给钱,就给钱!”他高兴起来,“你再去取一万两给她。”
“遵命!一万两白银,京城的钱庄应该能凑得出来。”晖聿也高兴了,自家爷高兴,他就开心。
话还没说完,他头上又挨了一下,江舟道:“一万两黄金!你当我是魏衍之呢,疼女人还抠抠搜搜的。”
“是……”
这一夜,魏衍之就歇在了宝心处。
他睡在床上,宝心睡在了贵妃榻上。
身边除了霜琴外,没有让其余的人伺候。
清晨起身,宝心取出干净的元帕,拿了早就备好的血染在上头,待梳洗起身后,老嬷嬷便进来收了。
见元帕上的一抹红,老嬷嬷喜不自禁,连连见礼恭贺,又流水似的送了好些早点饭食来,几乎堆满了桌子。没一会儿,魏衍之起身了。
宝心很自然地上前伺候他更衣。
“你倒是很熟练。”魏衍之嘲弄道。
宝心垂眸,替他系好腰间的盘扣,又将玉珏等物一一佩戴,灵巧的双手上下飞翻,灵敏又快速:“从前在宫中伺候贵人们久了,这是基本活计。”
见她毫不在意自己的讥讽,魏衍之又想起昨日在盛娇处碰的钉子,不免越发心口憋闷。
“你是盛娇的人,那你如何与冯钊交代的?”
“冯家是冯家,我是我。”宝心不假思索道。
“你就没想过背叛盛娇?”
她微微抬起下颌,向上仰视,对准了他的眼眸:“背叛?大局未定,什么都没完成,何来背叛?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益本就是最牢固最不变的筹码,殿下应当比妾身更明白这个道理。”
宝心浅笑,“况且,盛姐姐待我很好,我起码也是个有良知的人。”
魏衍之一阵气结,连早饭都不用,一甩袖子走人。
他总觉得冯宝心最后那句话是在刺他。
可他又没有证据。
这会子的盛娇也有些头疼。
谁能想到一早醒来,自己房内多了好几箱的黄金。
都不是打成金锭子了,而是一枚枚精巧漂亮的赤金钱币。
星女:“我们爷说了,金锭子不如金币装得多,先这些,剩下的在十日内也会送到娘子处,娘子若还不够花,我们爷再想办法。”
盛娇揉了揉眉心。
她有些怀疑周江王府暗中经营着某些不可告人的产业,不然哪里来这么多钱……即便是她,这几年沉下心来经营,也没有江舟这样阔绰的手笔。
叹了一声,她道:“赶紧去给你主子说一声,我不需要,这些送来的我就收下了,其余的让他自己留着。”
到底是黄金,送来送去的,惹人耳目。
生怕江舟坚持,她又补了一句:“若他还想日后好好相处,就别再送了!我帮他,也是为了我自己。”
星女:“那……娘子开心吗?”
盛娇刚想说不开心,一转眼看见星女期待的双眸,又想起与江舟相处的种种,明白那人比起自己来要干净纯白太多太多……
话到嘴边,她改口了:“开心,只是太多了,我这儿放不下,要是让人瞧见了岂不是徒惹祸端?”
星女欢喜不已:“我这就去告诉主子。”
望了一眼那几个箱子,盛娇无奈又好笑地摇摇头。
惹上了一个心思单纯的男人,她竟也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了。
历来身边都是城府颇深的角色,江舟就像是陡然出现的一抹白,划破了暗无天际的黑。
正想着,外头来了个小黄门。
“还请女君大人收拾妥当,与小的进宫一趟,贵妃娘娘等着您呢。”
盛娇很快收好了药箱进宫。
流华宫内,明贵妃正与宝心说笑。
见盛娇来了,她忙道:“快些过来,也让你们姑嫂二人碰个面。”
第405章 真夫妻
明贵妃语气轻快,似乎很期盼盛娇与冯宝心见面,柳叶弯眉杏仁眼,有着不输给年轻妃嫔的姿容美貌,更有着想要看笑话的蠢蠢欲动。
盛娇不慌不忙先对着明贵妃行了个大礼:“见过母妃。”
明贵妃轻轻噎了一下,笑容僵住片刻。
“今儿在本宫这里的,都是自家人,你又何必这般多礼,快些起来吧,赐座。”
“母妃疼女儿,我却不能不遵礼,否则叫陛下或是皇后娘娘瞧见了,不是要责怪母妃教导无方,连区区一个女娘都教不好么?”盛娇微笑,盈盈起身落座。
她转脸看向宝心,“想必这位便是兄长新娶的嫂嫂吧。”
宝心羞涩一笑,微微垂眸。
戴在鬓发间的一支凤钗轻轻晃动,上头垂着的几色宝石珍珠迎光而耀,熠熠生辉,越发衬得她整个人白净富贵,更添丽色。
盛娇自然是瞧出了这支凤钗的来历。
当年,与魏衍之成婚后,还是明妃的婆婆亲自将这支凤钗戴在她头上。
那一日的喜悦幸福,历历在目。
只是盛娇回想起来,再无半点旖旎波澜。
就像是上辈子的事似的,始终隔了一层看不清摸不着的薄纱。
明贵妃也在打量盛娇的反应。
见她只是凝视片刻,就挪开了视线,明贵妃心中略安,笑道:“正是呢,新媳妇难免害羞。”
“真好,能瞧见兄嫂和睦甜蜜,我这心里都开心。”
盛娇扬起温婉的笑,与明贵妃又攀谈起来。
她言辞轻盈,言语诙谐,总能在恰到好处的地方让明贵妃觉得一阵发笑,心情都愉悦明朗了不少。
明贵妃不由得感慨。
要说儿媳妇,还是盛娇最合适。
可偏偏……却是盛家女,遇上了那些麻烦事,即便再好,她也不能要。
宝心很羞涩,说得少听得多。
但与盛娇倒是处得来,三言两语,便能脸蛋一红,又忍不住想要和盛娇攀谈,言行举止透出一股小家子气的娇羞来。
明贵妃见着,心中很是满意。
侧妃嘛,不必太出挑,这样足矣。
说说笑笑好一会儿,明贵妃说起了盛娇的婚事。
“女儿刚刚返京也没多少时日,最近又在操办观复学堂的事情……这事儿反而耽搁了。”盛娇有些窘促,“我原也想着寻两匹好料子来做嫁衣,可京内的情况母妃是知晓的,凭我的身份怕也难买到那些个好东西。”
毕竟是要嫁给周江王世子,一般好的料子定然不够。
明贵妃笑了:“你这孩子,有难处为何不来与我说,不就是几匹料子么,做母妃的还能不给你?”
“多谢母妃垂怜。”
宝心见状忙道:“既然女君要备嫁,我也想出点份子沾沾喜气,我那儿还有一些不错的,到时候全给女君送去。”
“你那儿的东西?”明贵妃哑然失笑,“你别把自己嫁妆里的宝贝一股脑都拿出来就成。”
“母妃就会打趣……怎么可能全拿出来嘛,女君怕也不会要呀。”宝心越发羞涩,说的话也显得稚嫩天真,破绽百出。越是这样,明贵妃的心就越是安定。
又说了一会子话,盛娇主动提出替明贵妃请脉。
把脉,施针后,盛娇叮嘱万千,又查看了今日明贵妃所用的汤药。
见她这般细致,明贵妃也忍不住有些心头发软。
“母妃还须好生养着,入秋了天气凉,宫里头早早要生了暖笼才好,提前让人备好暖阁,母妃好早点挪过去。等秋冬过后,来年开春,春暖花开之际,母妃的身子应当就能大好了。只一点,这个秋冬万勿受风寒,一定一定要养着才是。”
盛娇轻柔的声音叮嘱道。
“好了好了,这话本宫记下了。”明贵妃很喜欢看盛娇乖巧的模样,这让她很是受用。
盛娇见状,便主动告辞。
等她离去,明贵妃才对宝心道:“你不必在意她,对衍之来说,她不过是个过去的旧人罢了。如今又有兄妹的名分挡着,是万万不能再如从前那样了……”
宝心忙起身跪倒:“多谢母妃替妾身周全!”
原来,宝心今日入宫拜见,言辞间就流露出些许忌惮。
明贵妃细细一问才知,原来她是担心那位元贞女君。
干脆将盛娇召进宫来让宝心亲眼见一见,自己也能当面敲打一番。
“这下你可放心了。”明贵妃笑了,“你既入了王府,如今最要紧的就是早日替衍之开枝散叶,赶紧生个孩子。”
“是。”宝心垂眸,耳根红红的。
在流华宫中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魏衍之来接宝心。
明贵妃也有点尴尬,只好又赏了好些珍玩摆件给宝心,推脱自个儿身子不爽,便让宝心退下。
宝心刚走,明贵妃眉心紧蹙。
一旁的沉萍见状,忙给主子奉茶。
明贵妃幽叹:“这个死心眼,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想开……”
“奴婢瞧着新晋的侧妃娘娘生得好,又与原先的冯侧妃有几分相像,只要多费些时日,殿下定然会转了心思的。这会子元贞女君也在京内,离殿下这么近,也难怪殿下会心绪不宁。”
沉萍安抚道,“再说了,元贞女君也有了婚约,顶多这一两年就要成婚的,娘娘不必担心。”
沉默半晌,明贵妃略松了口气:“是这个理。”
她决定明日一定要求见陛下,怎么也得给盛娇的婚期定下才是……
宫门外,盛娇等在一处安静无人的街巷内。
宝心的马车徐徐而来。
这街道并不宽,堪堪只能容得下两家马车并肩。
车窗相对时,宝心掀开了帘子:“明贵妃不放心你,今日是试探,明贵妃身边那个叫秀萍的宫婢是皇后的人;魏衍之对你念念不忘,昨个儿夜里气得很,呵呵。”
话还没说完,她就笑了。
是真心觉得有趣。
都绷了一天一夜了,这会子在盛娇跟前才放松一二。
盛娇望向帘外:“冯家给你的嫁妆你查过了没有?”
“嗯,如你所说,一点不差,冯家太太给我的那些药里头掺了点别的东西。”宝心眯眼,“内宅中,也就这么点手段了,无非是不想让我生下孩子,我可没说过我要与景王殿下做真夫妻的。”
第406章 流民
盛娇递给她一只药包,里面塞得满满的。
“怎么用我都写在里头了,你拿回去慢慢看。”盛娇道,“还有,这几日在府里将门户守好,多备些粮米菜蔬即可。”
宝心眼前一亮:“好。”
“冯家如何?”
“明面上一团和气,其实内里互为阵营,谁都不服谁。”宝心掩口轻笑,“也是了,那冯家太太膝下空空,光看着前头的原配留下的两个儿子,她如何不恨?”
“冯钊也没有说什么吗?”盛娇有些意外。
“哼,男人嘛,利益当前还管女人是什么感受?这一趟淮州之行,他损失的不过是冯嘉玉那么一个儿子,有我取代了冯华珍,有冯成康凯旋立功,还有冯天护那样稳如磐石的在后头压着,他自然没有太太那般伤心。”
宝心顿了顿,快速道,“我是觉着……他们打算拿冯嘉玉的死去填窟窿,冯钊一样老谋深算,你可要当心。”
盛娇莞尔:“你也是,务必要将景王府上下打点妥当,让魏衍之挑不出毛病来。”
“一定。”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别过。
秋风乍起,一片凌厉。
落叶瑟瑟,卷起迟来的浓烈寒意。
天就这样冷了下来。
夜寒如霜,烛火初上。
盛娇正在灯下写信。
很快,她就写好了厚厚的几封,封好口后便让星女送去邮驿寄了,那是寄回给桃香她们的家书,一并寄去的,还有两张银票。
星女晚了一点回来。
“娘子,您的信刚到邮驿就被人拆了,有人看过后才给重新封好。”星女汇报道。
“不妨事。”
盛娇并不在意,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
外头王炳贤与刘朴来了。
“女君,我们已经依着您的吩咐屯好了米粮等物,也告知了金掌柜那头。原先备下的粮仓……现在开么?”刘朴直接问。
“不必,再等几日。”
盛娇望向窗外。
隔着一层朦胧的明纸,其实看不清外头的天色。
但她不用看都知晓,外头如今一定乌云沉沉,寒风四起,这是要下雪的节奏。
“我这边也安顿好了学生们,还请女君放心。只是,您不在的时候,有好些高门贵府的太太奶奶登门,她们带来的礼物我们一样都没收。”王炳贤道。
“自然是不能收的。”盛娇笑了,“且让她们等一等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夜里,瑞雪初降,满长京。
早晨起来时,院外已经积了很厚的雪。
王炳贤与刘朴组织学生们动手扫雪,星女也在帮忙。
不过盛娇瞧着,星女更像是在玩,左一下右一下,忙得很快活。
盛娇忍俊不禁。
这大雪一下,就是一整日。
黄昏时分,盛娇拿出一套全新的棉衣交给星女。
那里头填满的都是厚实松软的棉花,以轻柔的绸缎为表,外面还簇了好些浓密水滑格外密实的兔毛,想也知道这一套穿在身上有多暖和。
“今夜要辛苦你了。”盛娇温温一笑。
星女喜滋滋地换上:“不辛苦,有这个穿还暖和得很。”盛娇又给星女备了甜滋滋的酥饼。
星女将油纸包起来揣在怀中:“我去了。”
话音刚落,人就消失在门外。
天未亮,在昭妃宫中睡得正香的皇帝被叫了起来。
望了望滴漏,皇帝不由得发怒:“这才什么时辰?”
昭妃忙道:“是祝公公来了,说有急事奏禀。”
“陛下、陛下……”祝公公忙不迭地进门,跪在皇帝榻前,“杜厚杜大人一早求见,说是流民入京,已然占了半个城的街道了!”
“杜厚?!”皇帝反应过来。
这不是管理京畿安防的都尉吗?!
他立马起身,昭妃跟在身后大气不敢出,以最快的速度替皇帝更衣。
直到寝宫安静,她才呢喃着:“流民?京城怎么会有流民?”
紫云殿内,灯火通明。
“怎么会有流民?杜厚你是怎么当差的?!难不成京城内的安防还要朕来替你操心?宵禁还要朕来替你安排?城门何时关闭,何时落锁,又怎么能让流民入京?”
皇帝只觉得匪夷所思。
杜厚更是被这一连串的质问吓得背后发寒。
“回陛下,这事儿就奇怪在这里,京城内常年开的也就东西两门,今日卑职在任如往常一样吩咐下属依着规矩办差,可不知为何……南北两道门却开了,吾等赶去时,东西两边的大门也没能守住,那些流民就这样入城了……”
说到这儿,杜厚忍不住眼前发黑。
这种话居然也能拿到陛下跟前回,他只觉得顶上乌纱难保。
搞不好连项上人头都保不住……
可不实话实说,那就是欺君之罪。
“你是说,有人故意开了这门放流民入京?”皇帝的语气危险了。
“正是,若不是这样……不可能让四道城门失守。”
皇帝沉默了。
仿佛胸中有一口浊气下不去,他吐纳好几下,才缓缓道:“你——现在就去查,统计流民数量,查清楚他们是从哪儿来的,联合都尉府、兵马司,务必尽快办妥。”他又看向祝公公,“传吏部、户部尚书觐见。”
“是。”
盛娇是被外头闹哄哄的声音吵醒的。
待梳洗更衣完毕,她也披了一件厚实的大氅才走出去。
见她来了,王炳贤忙迎上前:“女君,外头全是流民!!街上全是!!”
一夜之间冒出这么多的流民,可把大家都惊呆了。
“门户守好了没有?”盛娇问。
“都守好了,那些流民都在街上,天可怜见的,外头全是雪啊,我瞧着他们衣衫单薄,有些人连鞋子都凑不足一双。”刘朴一阵感慨,“这么到了京城,还不是被巡防的官兵轰出去么……来了又要做什么呢?”
“他们是来告状的。”盛娇淡淡道。
“啊?”王炳贤与刘朴齐刷刷惊到了。
“时光不早了,这会子吏部、户部应该都忙起来了,人这么多,就算想赶,也赶不走。”她勾起嘴角,“要安顿流民,供他们吃饱穿暖可是一件大工程。”
她看向二人,“厨房的粥饭可得了?”
“早就煮好了。”
盛娇点点头,命人从厨房里抬出三口大锅,里头热气腾腾的,全是熬得粘稠喷香还热乎乎的白粥。
她打开一道偏门,望向不远处的几个孩童,视线交汇,她冲着那几个孩子招招手。
第407章 安抚
几个孩子自然不会莽撞靠近。
直到盛娇拿出一碗热腾腾的白粥,孩子们的眼睛顿时亮了,不由自主地咽了咽。
终于有一个胆大的走在前头,挪到了门外。
“想吃吗?”盛娇问。
孩子点点头。
“帮我个忙,你去问问这条街上的其他人,谁家有孩子的,让孩子先来领,若没有孩子的,让自家的妇人或女儿过来领,有锅碗瓢盆的只管带来。”她塞给孩子两枚铜钱。
孩子立马将铜钱攥得紧紧的,用力地点点头。
很快,观复学堂的偏门后头就排起了长队。
各家都出了孩子或是女眷,拿着碗或锅等着施粥。
刘朴站在锅前,一勺一勺地给。
盛娇则拿着纸笔,寥寥数语问清楚又登记妥当,才让人去领粥饭。
三锅粥见底,又送上了新出锅的。
如此反复,来了四五次,才总算将这一条街上的流民喂了个半饱。
盛娇又让刘朴带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学生去街边设窝棚。
有些女学生也想去帮忙,却被盛娇拦了下来。
“外头冷,我有别的事安排给你们。”盛娇冲着厨房的方向努了努嘴,“只喝粥怕是不成的,你们去帮忙和面蒸馒头吧。”
女学生们得了安排,立马往厨房奔去。
有道是,人多力量大,柴多火焰高,很快厨房那头又升腾起袅袅炊烟。
另一边,王炳贤带着其他人料理了后院的柴火,将两个柴房还有半个院子都堆满了。
大家都忙活着,直到刘朴他们回来,众人一见都吃了一惊。
“你这是……”王炳贤惊愕地看着刘朴外衣都被扯破了,袖口都短了一截。
刘朴灌下一口热汤:“快别提了,那些流民是从松州那头过来的,一路艰难,好些人都倒在了路上,没能进京。他们一见咱们又是施粥又是给搭建窝棚的,一个个激动得不行,扯着咱们的衣裳就不放。”
“也就是我力气大,又有本事在身上,带去的学生们也都年轻力壮,换成娇滴滴的小姑娘怕是走都走不出来。”
说到这儿,刘朴不由得感慨。
多亏了盛娇要求观复学堂的学子们要文武兼修。
若都是文弱书生,可怎么做这些事儿……
女学生们听了,面面相觑,一阵后怕。
“流民打松州过来,必定一路艰辛,缺衣少穿又忍饥挨冻,一时情绪失控也是难免,你们只要照着我说的去做就行,用不了几日,他们就会安定下来。”盛娇道。
“这么多流民,光靠着咱们能成么?”王炳贤有些唏嘘。
“靠咱们自然是不能的。”盛娇莞尔,“陛下一定会有对策,况且……”
她眸光流转,狡黠地笑了,“那些高门世家的太太奶奶们不是想把自家的千金往咱们女学送么,我不收她们的礼,少不得要被怨上,但要是我求她们帮这个忙,你们猜她们会不会答应?”星女恍然大悟:“原来娘子让我方才去送信,是为了这事儿?”
盛娇轻轻颔首。
皇城之下,最不缺的就是门阀世家。
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坐拥着无数金钱财富。
平日里,要他们为那些个平民百姓掏钱,自然是不能的。
但……如今这个光景,让这些人掏钱安顿流民,既迎合了盛娇的请求,又赚足了名声与脸面,说不准还能得陛下的褒奖,堪称一箭三雕,他们何乐不为?
是以,当皇帝召集朝臣们商议对策时,京城内,由观复学堂为首,平川公主与庆嘉县主为辅,率领众高门共同出资出力,一齐将这些流民暂时安抚了下来。
街边搭建起一个个临时窝棚。
里头有简单的床铺,也有足够御寒的被褥。
流民们也换上了厚实的衣衫,有热乎的粥饭与馒头充饥。
人一旦解决了温饱,很多情绪就能加以安抚,他们也不愿与巡防的官兵硬碰硬——毕竟都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以血肉之躯违抗。
皇帝听闻了这个消息,又欣慰又安心。
在朝堂之上,连着褒奖了盛娇两回。
一时间,元贞女君的名号传遍整个朝野。
不出两三日,绝大部分的流民都已经安顿妥当,盛娇背着药箱在流民中行走,替他们看病施针。
这一日忙完,盛娇坐上了平川公主安排的马车,抵达公主府。
暖阁内,宛若春天。
一张八宝贵妃榻上铺着软垫,中间横着一只黄花梨福禄茶几,上头堆满了一叠又一叠的纸,每一张都写得满满当当。
平川公主与曹樱菀相对而坐,各自忙碌,手中的笔压根停不下来。
盛娇一进来,瞧见这样的画面,忍不住发笑。
大约是看到了什么,曹樱菀停墨骂道:“这个冯成康真是胆大包天!!他跟着太子殿下攻去岭山,路上军粮不够,便跟附近的州县调取,这本来是理所当然的,可他倒好,竟然将整个州县的粮仓搬空了!!”
“父皇曾有圣意,三军作战,沿途州县确实有开仓济粮的义务,但……军队最多只可取走一半,若是紧要战事,也要给当地留下三分之一的粮食,以供后续使用。”平川公主缓缓道,“大军经过松州时,应当是秋收之际,他们不但拿走了粮仓里的存粮,连百姓今年的新获也没落下。”
“那老百姓吃什么?!”曹樱菀惊呆了。
“吃什么?吃人呗。”平川公主冷冷讥讽道。
曹樱菀想到了什么,顿时面色发白。
盛娇到了跟前,款款落座:“你们看得怎么样了?”
“都快看不下去了,字字血泪,罄竹难书。”曹樱菀只觉得一口气上不来,“我也是在沙场征战过的,我知道打仗是什么样子,我也跟随父亲前去州县济粮,但……从未有过这样的!”
她咬着下唇,“冯成康就算了,太子也这般糊涂不成?!”
“太子并不糊涂。”
盛娇拿起一张纸,上面记录着的,都是流民口述的冤屈,“没听说么,太子在这一战里受伤了,这些事情原就是交给冯成康去做的。”
话音刚落,二人齐刷刷抬眼,满眼震惊。
第408章 圣意
盛娇似乎没察觉到她们的惊愕,又道:“太子为国征战,替温川殿下不平,替整个大安荡平东楼,又在凶险的战事中受伤,还不愿告知陛下,免得陛下担忧。这般纯孝仁善又心系大安天下的太子,何错之有?”
语毕,她眯起眼眸浅笑。
平川公主与曹樱菀面面相觑,似乎明白了什么。
“是那个叫宝心的告诉你的吧?”平川公主嗤笑,“好好,我到今日才知晓,原来你才是个狐狸。”
盛娇笑而不语。
此刻,宫城内。
皇帝刚从朝堂上抽身。
眉间紧蹙,浑身笼罩着阴沉的怒气。
流民安抚好后,接下来就是要调查流民出现的原因,以及来自哪个州县。
可得到的消息却令人震惊。
松州知州因此事殉职,老百姓一下子没了替他们说话喊冤的人,又受饥寒交迫所逼,群情激愤,大家联起手来一齐动身,前往京城告状。
他们原本不是流民。
只是这一路奔波,不是流民,也成了流民。
打了胜仗固然值得高兴,可搞得民不聊生,老百姓甚至不惜豁出性命,也要拖家带口地北上,这就让皇帝的脸面挂不住。
匆匆直奔东宫,刚走到半路上,却见东宫的近侍太监迎面而来,一下子跪在皇帝跟前:“陛下,太子殿下今晨起高热不退,病得人都糊涂了。”
“可有传太医?”皇帝吃了一惊。
“太医已经到了。”
突如其来的意外彻底打消了皇帝心中对太子的愤怒。
归根结底,东宫是他的嫡长子,他寄予厚望。
皇帝赶到魏长山的床边,见儿子烧得迷迷糊糊,口中还在呢喃着:“济粮,借调,别让青黄不接的时节难住了老百姓,切记切记……”
才刚听到这两句,皇帝怒火全消。
是啊,太子又有什么错……
他领军打仗,出征前线,去了最危险的地方。
贵为太子,原本他可以不去的。
如今受了伤还惦记着松州百姓,做太子到这份上,足矣。
皇帝传唤来了太医,又细细询问了太子的伤势,在东宫足足陪了有一个多时辰才离开。
回紫云殿的路上,皇帝问冯天护:“事关你弟弟,这事儿你怎么看?”
冯天护拱手道:“陛下,弟弟是亲眷,也是家事;但松州济粮一事为公,关系到陛下的国政与社稷,怎能一概而论?微臣恳求陛下,秉公处理,给那些老百姓一个公道。”
皇帝长叹:“还得是你,最得朕心。”
几日后,天气略有回暖。
宫中传来旨意,打开国库粮仓救济松州流民,由吏部、户部操办,务必安顿这些流民顺利返乡。
百姓们所诉之事,所控之人,旨意上也有了明确的说法。
冯府。
“什么!?”冯成康怒地差点跳起来,“明明是我主动请辞了官职,为何旨意上要说是陛下罢免了我?!”
“你取得了战事胜利不假,但你也害了松州百姓!若无流民入京,一切都好说!可、可你怎就这般糊涂?!”冯钊也被气得不轻。叮嘱万千,没想到还是棋差一着。
“从前这样做的又不是没有,儿子又不是开天辟地第一人!从前肇庆之战,太柏之战,不都是这样的吗?为何就我不成了?”
冯成康只觉得冤得慌。
冯钊当然明白儿子说得没错。
这种事情本就是上行下效的,前头有了先例,后面的人才有样学样。
别的不说,就说肇庆一战,当地死了多少老百姓,其中有多少是征兵战死,又有多少是缺粮饿死的,谁也说不清楚。
反正最后朝廷拨款赈灾,那些赈灾的银两一层层剥下来,能到老百姓手中,用在老百姓身上的,恐怕不足三四成。
都是心照不宣的东西,偏偏冯成康成了个出头鸟。
偏偏遇上了松州这一群死磕到底的老百姓。
冯成康的脸色极其难看,阴沉可怖。
一个是主动请辞,一个是被罢免,同样是没了官职,但其中的差距有多大,是个人都能看得出来。
明明几日前他还是急流勇退谓之知机的明白人,受到不少同僚的夸赞。
如今可好,他功过相抵,成了被罢免官职的罪人。
也就是陛下隆恩,念及他在岭山作战不易,才网开一面。
冯钊负手,在屋内来回踱步。
“事已至此,你先在府里好好思过,写一封罪己书明日呈上去!”
“我没有错!”
“你怎么没错?!违背圣意,若陛下当真计较起来,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那是太子的意思,是太子吩咐我这样做的!”
话还没说完,冯成康脸上狠狠挨了一巴掌。
冯钊这一下没有留手,力道之大,震得他掌心发麻。
冯成康半张脸都肿了,上头多了几道鲜红的指痕。
“这事儿已经盖棺定论,太子让你做的这样的话给我烂在肚子里!”冯钊眉眼阴霾,恨恨叮嘱,“听明白了吗?”
冯成康这会儿也冷静下来。
他咬着牙,用力点点头。
“你还年轻,往后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冯钊又安抚几句,“待太子登基,你一样能被重用,不要争一时之气,反坏了长久之计,你可明白?”
冯成康呼吸都在颤抖,还是认命地又点了点头。
后头厢房内,下人刚刚过来跟朱氏回话。
听完后,朱氏先是愣了片刻,随后轻轻嗤笑,笑得几乎停不下来。
玉嬷嬷赶紧劝着:“太太,仔细叫老爷听见了。”
“他这会子哪有功夫上我这儿来?外头的事情就够让他焦头烂额的了。”朱氏眼泪都笑出来了,也顾不上寻帕子了,干脆就用袖口拭了拭。
“好呀,我还说那小子得了陛下青眼,往后前途无量呢,这下可好了——呵,等太子登基,我看是有的等了。”
朱氏一阵痛快。
“太太,横竖也是咱们府上的二少爷,若他能得势——”玉嬷嬷劝着。
朱氏却飞快打断了她:“若他能得势,又能给我几分好处?冯成康不像他大哥,还能顾念家中父母长辈,顾全整个冯家的将来与脸面,他来日得势,没踩我一脚就算不错,还指望他把我当亲生母亲一样供起来么?”
第409章 年后再办
朱氏连失一对儿女,心中愤恨早就不是一星半点。
如今瞧着冯成康失利,她比谁都高兴。
当晚,冯钊来了朱氏房中。
“你别忘了与宝心丫头多来往,名义上你们已是母女,多走动也能增进感情。”冯钊嘱咐道。
“这还用老爷您说?”朱氏温婉一笑,“今儿我还差人送了甜汤燕窝过去呢,虽不是什么极好的东西,但也是我命人炖出来的。宝心早些年吃了苦,大约身子是不如咱们华珍的,还是要趁年轻好好养着才是。”
闻言,冯钊大为感动:“还是你得体大度。”
朱氏垂眸不语,又听冯钊叮嘱道,“接下来几日,康儿会在府中,你平时多留意,别让他出门就行。”
“这是……陛下的旨意么?”
冯钊摇摇头:“如今京内不太平,还是让他少出风头的好,康儿的性子你也知晓,但凡他能有天护一半的稳重,我也不必这样操心。”
“这一次他是打了胜仗回来的,这样的功绩在陛下跟前都不能看么?”朱氏纳闷道。
冯钊幽幽长叹。
身为宰辅,他当然明白皇帝震怒的原因。
打仗本就是劳民伤财的事情,若为了战事逼得老百姓活不下去,还要让一个州城的百姓一齐入京告状,这传出去多难听?
皇帝也是要脸面的,更想要民心。
是以,冯成康能功过相抵,已经很好了。
“老爷放心,府里有我呢,只管让康儿好好休养便是。横竖这些时日他也累了,慢慢调理,在府里看看书,长些学问,等风声过去了,有老爷替他操持,还有天护照看着弟弟,哪有不成的?”
朱氏一番话说到了冯钊的心坎里。
他抬手揉了揉朱氏的后腰,眉色间更添柔情蜜意。
即便朱氏没什么心情陪着他折腾,这会子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安顿流民一事,前前后后花费了月余。
入了腊月,事关松州济粮一案也算有了定论。
皇帝钦点官员任职松州知州。
同时,沈正业的案子也送到了皇帝的手边。
相关涉案卷宗就有二十多卷,累积在一处,几乎堆满了大半个桌案。
皇帝看了半日,揉着眉心。
身边的祝公公送了一小盅汤食来:“陛下,这是昭妃娘娘亲自炖制的奶皮子燕窝粥,您最爱吃的,且尝一尝吧。”
皇帝深吸一口气,搁下笔:“昭妃有心了。”
这一口浓郁清甜又温柔暖心,像极了昭妃这个人。
虽在宫中不显眼,但以温婉动人也分去了明妃的一小半宠爱,凭着膝下二女也混到了妃位上。
“陛下瞧着脸色不太好,不如传太医来替陛下瞧瞧?”祝公公又问。
“不妨事,只是没睡好罢了,淮州的案子比想象中还要棘手,这沈正业,当初也是个文采斐然、博古通今的人才,怎么就、怎么就这般了……你瞧瞧,淮州百姓苦啊,摊上了这么个父母官,你说朕是砍了他的脑袋,还是不砍?”
皇帝眉尖紧蹙。
“这……陛下,老奴不知啊。”祝公公无奈苦笑。“砍了他吧,他这些年也在淮州做了些不俗的政绩来,又招供了其他事儿,也能略略抵过;不砍了他吧……朕这一口气又下不去。”皇帝吃了两口,将小盅搁在一旁,“罢了,先让他在天牢里待着,等过了年再说。”
皇帝又吩咐,让人严加看管天牢之中的沈正业,在案情审清之前,不准出任何岔子。
东宫。
太子魏长山盘腿坐在榻上。
他刚刚吃了汤药,面色都被熏得发红。
“天牢看守森严,又得父皇之命,这下没有紫云殿的口谕或是御笔朱批,怕是连我都见不到沈正业。”魏长山轻轻咳嗽了两下,呢喃道。
他对面,正是来探望的皇后。
“我听你父皇的意思,是不打算在年前了结这个案子……八成要年后。”
“年后,左不过是三司会审,到时候再插手怕有些晚了。”魏长山眉尖轻跳。
沈正业实在是太特殊了。
他早年锋芒毕露,少年意气,确实也很有才华实干的本事。
在去淮州之前,他也没少有政绩,也因一腔正直颇得皇帝的青睐。
这样的人想无声无息让他消失,显然是不可能的。
“会不会是咱们想太多了?”皇后柔声劝着,“那沈正业在淮州犯事,到时候依律审判便是。”
“不行……”
魏长山摇摇头,“母后,您不觉得景王母子俩这些时日冒得有些太快了么?先是父皇被刺,明贵妃护驾,她的运气也太好了,伤成那样居然还能捡回一条命……若非如此,又怎会晋为贵妃?”
“魏衍之本就是亲王,眼下又多了个贵妃撑腰,即便越不过母后您,那也是在朝野中风头正盛了。”
他冷笑,“当年盛家一事,难保他心中不怨咱们,到底是他心爱的女人,哪能真的毫无芥蒂。”
“你的意思是……”
“他在淮州得了万民感恩书,父皇对他多有褒奖赞扬,后宫中……明贵妃又得宠信,如今只在母后之下。若说哪一日,我出了什么岔子,离太子之位最近的人,就是魏衍之。”
魏长山生得细致,颇有些男生女相的秀美。
但偏身形高大,眼底酝酿着深沉的阴霾,将一抹秀美硬生生压了下去。
“从前魏衍之很好用,但如今,咱们也不得不防了。”魏长山一锤定音。
“你说的,母后明白……可要想为难明贵妃,眼下这个光景怕是不容易,她救驾有功,你父皇对她很是偏爱。”
说到这个,皇后就一阵牙痒。
这机会还是自己亲自送出去的。
没想到对方不但没能丢掉性命,反而因祸得福。
“并不是说当下,而是说往后。”魏长山轻笑,“父皇年后办沈正业的案子,那咱们就还有时间去筹谋安排,魏衍之不是得了万民感恩书么,那我就让这份感恩书成为他甩不出去的烫手山芋。”
母子二人眼神交汇,相视一笑。
公主府,暖阁中。
盛娇被平川公主留下,讲政论典。
曹樱菀最是不爱听这些,可她也不愿瞧着平川公主与盛娇走得近,哪怕听得云里雾里,她也要留下。
“依着你的意思,太子为何还要谋那至尊之位?他已是储君了,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第410章 葬入皇陵
曹樱菀听得糊涂,这话脱口而出。
平川公主愣住半晌,眼底的光一点一点明亮起来:“好像也对啊……他为何要这样折腾?父皇明明是对他最仰仗最信赖的,他更是皇后所出的长子,后宫中那么多手足兄弟,谁能越得过他去?”
盛娇手持书卷,笑而不语。
“你说话啊,别遮遮掩掩的好不好?”平川公主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忙追问。
“嘘——”盛娇按住了她的手背,“你急什么,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时间到了你定会知晓。”
顿了顿,盛娇又道,“温川殿下的尸身这几日我就会安排人入京,到时候要如何办,全看殿下您了。”
平川公主面色凝重:“多谢。”
终于到这一天了,温热的掌心里沁出些许湿意。
她眸光却越发坚定。
没过两日,吏部、户部两位尚书,以及一同协理松州一案的官员在御前回话,说起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那些老百姓说,他们之所以敢前往京城告状,是因为有神女庇护。”
“什么神女?”皇帝诧异。
“说是一具死而不腐的女尸,他们的粮食被抢走后,哭诉无门,加上原松州知州操劳过度死在了任上,他们只觉得天都塌了,这个当口,他们在岭山发现了女尸,这女尸身上带着一块令牌,还有书信。”
“只是经历了风雨泥浆的冲刷,书信上已经看不清内容,却有很明显的一行字,写的是——‘有冤入京’。”
“还有这等奇事?”皇帝眯起眉眼。
“原本他们也没真的当回事,但见那女子死去多时,却尸身不腐,犹如鲜活,且那女子满身绫罗,不像是一般富贵人家的小姐,再加上……有人认出了那女子所带着的令牌,他们不认得上面的字,却用朱砂拓印了下来。”
说着,负责安抚流民的杜厚,将一张绢布呈上。
上头的朱砂印记早就褪去了鲜艳,但字迹却很鲜明。
皇帝看见时,忍不住心头重重一颤,那上头分明是温川二字!
“那、那女尸何在?”
“他们说,神女显灵,助他们入京,还得明君沉冤昭雪,神女的尸身被安放在京城城外某处……”
杜厚顿了顿,“微臣也是看到这上头的字才觉得不对,已经派人去查看了。”
皇帝阖眼:“要快,查到了第一时间禀告朕,不许惊动旁人。”
“是。”
查一具女尸简直不要太容易。
城郊某一处废弃的窝棚内,杜厚率人看到了那传说中的神女。
很快,神女的尸身被送进了皇宫。
皇帝看到的第一眼,眼眶微红,情难自已。
躺在那儿的女子面容平静,阖眼肃穆,只是肤色惨白至发青,唇瓣也早已没了颜色,俨然死去多时。
她正是温川公主。
奇怪的是,这么久了,竟然还能尸身不腐。
皇帝不知联想到了什么,忍不住上前:“温川,温川……”
祝公公连忙劝着。
好一会儿,皇帝才稳住情绪:“传昭妃,平川过来吧。”
得到宣召的平川公主早就做好了准备,她坐进马车,撩起帘子与盛娇对视,耳畔仿佛还回响着盛娇说过的话。
——“我敬佩温川殿下的温厚大义,虽不能如殿下那样在御前求情,但我也尽了一丝绵薄之力,让温川殿下走得干净漂亮些。”盛娇冲着她轻轻颔首。
平川公主这才离去。
跨入殿门,她就听见母妃悲痛抽泣的声音。
人还未到跟前,她眼眶一阵阵刺痛,眼前早已模糊一片。
“参见父皇,母妃。”
“平川,你来了……快去瞧瞧你姐姐。”皇帝的声音也难掩悲痛。
“是……”平川公主流露出一抹诧异震惊,忙不迭地起身绕过帘幕,终于见到了躺在榻上的女子。
与她上一次见到温川截然不同。
这一回的温川,伤口被缝合,几乎完美。
身上的衣裳被换过了,血污泥浆都被洗去。
就像是安静睡去了一样,只是她不会再有任何回应。
平川公主泪流满面,终于明白了盛娇那句话的意思。
“姐姐、姐姐……”
她轻声呼唤着。
“姐姐,你回来了,我是平川啊。”压抑许久的悲伤再也克制不住,平川公主跪坐在榻前,抬手去碰姐姐的眉眼,触手之处一片冰凉僵硬,毫无生机。
断断续续的哽咽像被寒风彻底击穿,她放肆地大哭起来。
隔着帘幕之外的昭妃泣不成声,不断拭泪摇头。
终于,平川公主稳住了情绪,缓缓走到皇帝跟前跪了下来:“父皇,儿臣恳求父皇,让温川姐姐葬入皇陵……”
本以为她的提议会被父皇回绝,谁知皇帝长叹道:“这是自然。
这一次若非温川神魂显灵,怕这些流民会酿成更大的祸事。温川公主为国和亲,却客死异乡,如今天佑大安,让温川公主得以回还,时隔数月还尸身不腐,她是公主,更是民众口口相传的神女。
这样一位殿下葬入皇陵,更是民心所向。
最关键的一点,老百姓们都说,温川公主知晓父皇乃明君,才会一路庇护指引这些流民,皇帝英明,皇帝仁厚!
平川公主几乎做好了跪求的准备,却没想到皇帝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一阵错愕,她深深拜倒。
“多谢父皇……”
趁着神女之说正火热,一道圣旨下来,更激起了民众对这件事的议论。
追封温川公主为安国公主,谥号献,安葬于皇陵。
年前,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温川公主下葬,届时举国哀悼,禁谈乐禁宴饮,各宗室品阶官宦人家素服十日,民间百姓素服二十一日。
盛娇算了算,等二十一日结束,刚好腊月二十七。
皇帝还是有所克制的,这个守丧哀悼的日子卡得刚刚好。
刚过十日,观复学堂就迎来了头一批访客。
英国公桂夫人领着另外几位高门太太拜访,她们轻车小轿,备了几样薄礼。
盛娇亲自奉茶呈上。
桂夫人笑道:“叨扰女君了,今日登门是有件小事想请女君帮忙。”
“夫人言重了,在夫人跟前,我只是晚辈,有什么事您但讲无妨。”
第411章 骆大家来了
桂夫人瞥了一眼身边的几位,悠然道:“你这观复学堂的女学很是了得,上回京里好多高门大户给你送礼,想要让自家的千金来求学,你连门都没开,这不——今日我就厚着脸皮,领着她们来寻你,想问你一问,你这女学可还收学生?若要收,可有门槛?”
这话显然与其他几位太太奶奶的想法有些出入。
桂夫人话音刚落,其余几人忍不住看了她好几眼。
桂夫人仿若未觉,唇边带着浅笑。
“多谢夫人惦记,我难得回归故土,自然有好些事情需要料理,上回闭门不见是因为我这学堂里还有很多粗糙简陋之处,实在是无法见人。诸位都是见惯了好的贵人们,就算我想收女学生,也得让她们的父母点头吧?”
盛娇眸光淡淡,看向几人,“说起来,也该是我先登门拜谢才对,之前安抚流民诸位都不计回报,施以援手,当真乃京中楷模,叫我心悦诚服,好生佩服。太太奶奶们虽为内宅中人,但高风亮节、大义为民不输给那些在朝堂之上的男子们,请受盛娇一拜。”
这话一出,那些刚刚还有些怨言的太太奶奶们立马眉宇舒展,看她也格外顺眼起来。
盛娇又与她们说了几句,便领着她们参观学堂内部。
尤其是女学。
观复学堂内各自分开,除了文武二院外,女学更是独立出来,独占一块。
这里厢房、书斋、茶水房都一应俱全。
料理得妥当干净,布置得典雅清新,很有书卷气。
尤其是分开的院落还有专人看守这一点,更让这些贵妇们满意。
要知道,她们府上的女孩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千金小姐。
虽说观复学堂在这一次女官选拔中一骑绝尘,将其余女学闺学都甩在了身后,但具体里头是个什么光景,没人知晓。
今日一见,她们这才安心,更添了几分向往。
又听说女学里现在是盛娇亲自授课,她们的眼睛纷纷亮了。
盛娇的才学,当年也是名动京都的。
能得她亲传,来日必定能入选女官!
一番参观下来,有那六部之中官员的妻子就忍不住问了:“敢问元贞女君,若想进你这女学可有什么考学讲究?若有要求,你只管说来。”
盛娇:“自然是有的,你们也瞧见了,我这女学虽齐备,但地方有限,又只有我一人授课,若学生多了当真是忙不过来。是以,我打算过了年新收一批学生,大约十人左右,到时候会公开考核的日子,我要亲自命题,亲自阅卷。”
那些夫人们听了,忙不迭在心中暗暗记下。
又招待她们吃了一盏茶,这才告辞离去。
到了下午,曹樱菀匆匆而来,还未进门就先嚷嚷起来:“可不得了,我娘回去后把你夸得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她原先还说让我少与你来往,今儿不知怎么的,来咱们学堂逛了一圈,整个人都变了。”
“我不过是将咱们学堂的好处跟她说了而已,她又亲眼所见,自然会改观。”
盛娇倒是半点不意外。
她一身缟素,着月白缎面的袄子,乌黑如云的秀发盘起,发丝间也只戴了一对素银镶嵌的玉钗,整个人清丽干净,一派斯文典雅。
“年后就打算收人了?那好,我管我的武学院,平川殿下管她的文学院,到时候再与你的女学比一比,看谁管得好!”曹樱菀兴奋起来。
在京城闷久了,她早就受不了那些个闺阁礼仪与规矩。
盛娇来了,她才有了大展拳脚的机会。
管理一个学堂的人才,这多新鲜有趣!
“好,我还要请你帮个忙。”盛娇温温一笑,“这两日就会有人赴京来寻我了,麻烦你到时候帮我接一下。”“好说,你都开口了,我哪能不答应的?”
人比盛娇想象中还要来得更快一些。
今日刚与曹樱菀提起,第二日傍晚,观复学堂门外就来了一些人。
曹樱菀领头,忙得满头大汗,才将这些人领了进去,与盛娇碰面。
只见骆大家身后跟着女孩子们,见到盛娇,她便忙不迭地要行礼,口中唤着女君万安。
盛娇赶紧拦住了,将人扶了起来:“你这是折煞我了,一路赶来可还顺利?先生还好么,学生们还好么?”
“都好都好。”骆大家都有些情难自已,简单的措辞间透着哽咽。
谁能想到,盛娇一朝离了淮州竟也没忘记梧桐小园。
先是命人从南留书院挑走了一批学得不错的男孩子,又给骆大家留了书信,让她即日就准备起来,以备来日入京。
她更没想到,入京的日子竟然这样快。
数月不见,盛娇瞧那些女孩子们都长大了好些。
她一个个看过去,还能准确地叫出她们的名字,还挨个问了她们的功课。
女孩子们开心极了,小脸涨得红扑扑。
不争不抢,盛娇问到谁,谁就回答。
有些活泼伶俐的,便多说些;有些内敛害羞的,虽言语不多,但寥寥数语也说得爽快利落。
盛娇不由得感慨。
这些女孩子可都是孤儿呀……
骆大家真是费心教了,这些孩子们也用心学了,才能有今日这般光景。
一番叙旧后,盛娇亲自领着她们绕到女学院落后头的一排厢房。
这里已经重新修缮,也收拾了出来,足够她们一行人住下。
“往后你们就是观复学堂的一份子了,骆先生,女学的授课你我一起,我若有不懂的或是教得不对的,还请先生多多指点。”
“这是自然。”骆大家一口应下。
当晚,整个观复学堂热闹非凡。
大家齐聚在一处,欢迎梧桐小园的众人归来。
用罢了晚饭,盛娇又与骆大家单独说了会儿话。
曹樱菀见状,悄悄离去。
谁知门外却停着平川公主的马车。
曹樱菀抿了抿嘴角,也不跟她客气,略一掀裙角,人就进了马车内。
平川公主见是她,没好气道:“你进来做什么?盛娇还没忙完呢?”
“今晚她可没空见你,咱们学堂里来了新人,啊不……应该说是旧人重归,往后女学里的可热闹了。”
“我瞧盛娇……是打算培养自己的人才,这女人胆子真是大。”平川公主冷笑着,言辞间却尽是欣赏。
第412章 伤处
“培养人才不好么?你瞧瞧如今京中情形,朝野之上都是太子的人,其中自然有那真才实学的,可大多数都是会哄太子开心,替太子站台的人,真正为国为民的又有几个?”
曹樱菀一针见血,“都说朝堂是男儿的地盘,咱们女子不该置喙,可你瞧瞧……若来日真是太子登基,还不知会是个什么光景!”
平川公主沉默半晌:“反正我这儿是不会输给你的。”
莫名其妙的一句激起了曹樱菀的斗志。
“好好,殿下可别只顾着撂狠话,等开年后第一次考核咱们再看。”
腊月二十九,京内年味更盛。
街上设摊买卖的小贩都显得有些心浮气躁,巴不得快些卖光货物,好回去筹备年货。
除夕还未到,却发生了一件热闹事。
刘朴从街上回来道:“女君,那早点铺子叫人掀了。”
“是金掌柜家?”盛娇撩起眼眸。
“对,几个人高马大、小厮模样的男人过去闹事,说他们家金掌柜勾搭他们老爷,是府上奶奶气不过,便让人给金掌柜一个教训。”
刘朴边说边频频摇头,“瞧着那金掌柜勤快利落的一个人,怎会如此?”
“金掌柜平日里素爱与男子调笑,说不定……”王炳贤有些犹豫不决。
金小俏的行径,左右街坊都是看在眼里的。
与男人打情骂俏那是手到擒来,自然而然地流露。
多少被那些个妇人所不齿。
是以,今日早点铺子被人找麻烦,附近邻居都在暗中看笑话。
盛娇打断了王炳贤的话:“眼见为实,事关女子清白,切不可妄言。”
王炳贤立马意识到自己失言,耳根滚烫,连连赔礼:“女君说的是,是我……一时大意了。”
“世人偏见有时候就像无情的刀刃,他们看过了笑过了说过了,就各自回家过自己的,至于那个处在风口浪尖的人,要承受怎样的压力与痛苦,外人不关心,也懒得过问。”盛娇摇摇头,“咱们不知情就不要乱说,即便知情,也该留有余地,莫要逼人太甚。”
“说起来,这世上又有几人绝对干净呢?非黑即白,连书里都不存在,更不要说这茫茫人世间了。”
“是……”王炳贤羞得满脸通红。
“明儿年三十了,过了正午怕是街上就没多少店家开门,咱们还是要赶早,有些缺什么或是想买的,明儿一早就去办。”
盛娇话锋一转,言辞间多了几分轻快,“然后咱们学堂上下一齐动手做年夜饭,如何?”
刘朴快活不已,笑得嘴角都合不拢:“全听女君的!”
翌日一早,盛娇便领着星女出门了。
她给女学里的孩子们备了年礼,还打算买些糕饼果子等物。
顺道拐去了早点铺子,却见大门紧闭。
盛娇上前敲门,隔了一会儿才听里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紧接着吱呀一声门开了,里头探出半张脸来,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生得与金小俏有五六分相似。
“你是金掌柜的弟弟吧?”盛娇柔和道,“我是观复学堂的女学先生,你们家还有糖油果子卖么?”
金小乐迟疑片刻,又见眼前的女子笑得温柔亲切,一双盈盈如水的秋瞳明澈透底,且身边只跟了一个侍女。
他到底还是将门打开得更大一些:“进来吧,动作快一些……”
盛娇与星女走了进去。
金小乐打开一只竹编的篓子:“这些都是今早刚做的,就这么多了。”盛娇上前看了看,只见那糖油果子炸得金黄甜香,虽搁置到凉透,仍瞧得人食指大动。
“我全要了。”
“……好。”金小乐错愕片刻,忙去寻了油纸,将这些一包一包地装好。
“你姐姐呢?”盛娇问。
金小乐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背对着盛娇,盛娇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我姐她……有些不舒服,还没起身。”少年的声音闷闷的。
“那你们年后什么时候开门?我要跟你姐姐确定一下年后送早饭的具体日子。”
金小乐不吭声了。
因为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屋子里沉默着。
有种压抑的悲怆在无声的蔓延。
突然,通往后头厢房的门帘子被人刷的一下掀开,金小俏快步而入。
她接过弟弟手里的活计,三下五除二就包了一份,紧接着手不停地又去包下一份,口中还吩咐弟弟:“你去装些杏仁糖过来,大年节的,送给女先生做礼,教过你很多次了,怎么还总忘?”
盛娇一眼瞧见金小俏的脸上还有伤。
下巴处青了一块,眼睛都是肿的。
她却镇定如斯,将包好的糖油果子用小竹篓装好了,又往里头放了好几包杏仁糖或是花生糖等小零嘴。
“多谢盛娘子照顾我家生意,店小没什么可送的,一点子零嘴供盛娘子消磨。”金小俏礼貌道。
盛娇付了钱,问:“你脸上的伤,可要我帮你治疗?”
“不必了。”金小俏僵硬道,“过段时候就会好的,何必浪费那药钱。”
“不要你钱。”盛娇凝视着那些青肿的伤处,“都快过年了,你也不想顶着这张脸进出吧?咱们女人家的谁不爱娇?就算不涂脂抹粉的,也该收拾得干净利落,不然看着你这张脸你弟弟总是担忧,怕是这个年都过不好了。”
金小乐忙去看姐姐,满眼期待。
金小俏迟疑片刻,到底还是点头了。
后头厢房内,盛娇拿着药包替她敷着伤处。
“盛娘子今日……是特地来看我笑话的么?”金小俏垂下眼睑,突然冒了一句。
“是特地来,但并不是来看你笑话的。”
盛娇一边说一边细细抹了药膏。
药膏一上去,清凉的感觉顿时消弭了疼痛。
金小俏苦笑:“附近谁不知道我是个勾搭旁人丈夫的坏女人,不知检点,不知羞耻,还抛头露面地做什么生意……你与我走得近,他们也会说你不好的。”
“那就更不用怕了。”
盛娇将药膏摆在桌上,“我从前听到的,比这更要难听百倍,我还不是好端端地活到今天了。”
金小俏愕然,抬眼却触到了对方似笑非笑的眸子。
“你要是信我,不如跟我说说你和冯天护的事吧。”
第413章 思乡
金小俏呼吸一紧,浑身紧绷,警惕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抿紧的双唇戒备至极,对视半晌她都没发一言。
见她这副反应,盛娇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盛娇莞尔:“你不必紧张,我能寻到你,必然是查到了些什么。瞧金掌柜平日也是个爽快利落的人,我也就不与你兜圈子了,时光这样短暂,还费那心思弯弯绕绕的作甚?你与冯宰辅府上的大公子是不是有一段互定终身的婚事?”
“不!没有的事!”
金小俏连忙打断她的话,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我不认识什么冯宰辅家的公子,也不曾与任何人有过婚事,盛娘子就算想羞辱我,也不必信口雌黄说些无中生有的事儿来!”
她走出去足有一丈之远。
盛娇坐在桌边,她却已经躲到了角落。
盛娇见状也不逼问,垂眸缓缓收拾着药包:“你来京城怕也没多少日子,大约是不了解冯宰辅的性子的,你与冯天护一段私情虽隐秘,但在他心里始终是个隐患。冯天护年岁到了,也是京中少有的出类拔萃,不知多少高官勋爵人家相中了他,想要他给自家做个乘龙快婿。”
“那些个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若是知晓有你这样一个人存在,你觉得你还有活路么?要么,早早离京,这会子就走;要么……你不如让对方无法下手,就将一切告知我,我帮你想想法子,如何?”
话音刚落,屋内又陷入了沉默。
金小俏背对着她。
纤瘦的肩膀轻轻颤抖着,过了半晌,才听她深吸一口气:“盛娘子这些话我却听不懂,什么千金小姐,侯门公子的,都与我不相干!我只想好好地领着弟弟讨生活……”
言尽于此,盛娇明白多说无益。
“那好吧,这些药留给你。”
盛娇丢下这句话,起身离去。
她走得那样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反倒让金小俏有些惊愕。
看了一眼桌上的药匣子,金小俏眼前一片模糊,心口处满是迷茫与慌乱。
“姐!!”
金小乐冲了进来。
他方才就在屋外,将里头发生的一切都尽收耳中。
“那盛娘子说得对,咱们走吧!不要留在京城了!我的身子不要紧!我宁愿死了,也不要看你受这份罪!”金小乐带着哭腔。
“你这身子就差那么两副药就能好全了,姐姐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能活得好好的,却在这个节骨眼上离京!”
金小俏像是如梦初醒,一把扣住弟弟的肩头,“听我的!我们迟早要走的,就差两副药!等你身子好了,咱们说走就走!这什么京城,什么冯家,我都不稀罕!”
“咱们已经没有爹娘了,你就是姐姐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当初要不是你为了护着我,也不会叫人打残了一条腿!”
她泪流满面,“姐姐没事的,这些都是小事,等咱们离京躲到下乡去,谁又认得我?我清清白白的一个好姑娘,难不成贞洁二字全挂那男人的嘴上?你放心!听我的,啊!”
说着,她又让金小乐坐在床边,卷起裤腿,露出曾经受伤的地方。
那是一片坑洼不平又乌青遍布的伤口,足有巴掌大,虽早已愈合,但看上去依旧狰狞可怖。
“还疼么?”金小俏问。
“不疼了,姐……真的不疼了!”
“可惜姐没用,医术学得不精,要是爹爹还在的话……”金小俏咬着牙。
“我真的不疼了,前几日下雨下雪的,我也没觉得哪里不舒服,我跟好了一样的,你看我平时走路忙活,跟常人一般。”金小乐忙不迭地安抚着姐姐的心。
金小俏喉间动了动,点点头:“等两副药来,给你治好了咱们就走。”除夕,晴夜寒冷,云波微澜。
观复学堂里忙着团年守岁。
各人都有酒菜,孩子们都领到了压岁钱。
好一番热闹温馨。
盛娇也被此情此景感染,略吃了两杯,白净如玉的脸颊上飞起两片娇艳的红云,越发星眸荡漾,明月素辉。
虽是年节里头,她也依然一身清淡,只略在领口袖口,以及腰间的系带上添了些颜色,今日还换了一对红玉宝石的虾须赤金镯,方能显得欢快喜庆。
星女也得了一份压岁钱,又惊又喜。
“这是……给我的?”她忍不住又确认了一遍。
“拿着吧,你还未成家,依着大安的规矩我该给你压岁钱的。”盛娇温柔一笑,又望向窗外。
除夕夜,夜空敞亮深邃,却没有一轮足以共赏的婵娟,实在是有些遗憾。
她想到了淮州,想到了桃香,想到了那三个水丫头,还有她们的小院。
眉眼微动,心口处一片温暖遗憾。
星女去而复返:“娘子,我们爷来了,就在学堂外头的偏门处等着呢。”
盛娇有些意外,枯坐品酒玩闹到现在,孩子们都累了,早就各自歇下,她也刚好想去走动走动。
闻言,便起身走向了偏门。
门打开,却见江舟递了一封书信过来。
“董娘子生了。”他一身寒气,风尘仆仆,显然是刚刚日夜兼程赶路回来,“生了个小子,母子平安。”
“桃香姑娘在藏雪堂帮忙,学得不错,她那武艺也没落下,大概是想一边习武一边学医,每日忙得停不下来;那三个小的,也各自长进,如今读了好些书了,什么文章道理也能信手拈来,比你在的时候还要厉害。”
江舟索性一口气说完。
“你去了一趟淮州?”盛娇惊讶。
“嗯,顺道。”
她瞳仁微微紧了紧。
顺道?怕不是吧……
江舟又暗自离京,必定是与她之前给的消息有关,不是去事发地就是回了一趟巴临,无论哪一边都与淮州相距甚远,更谈不上顺道。
她心知肚明,而他装傻充愣。
盛娇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手中的书信仿若藏着万千阳光,暖得很也烫得很。
她让开门的一边:“进来吧,外头冷。”
“不了。”江舟蒙住半张脸。
黑夜中,但见眸光灼灼,宛若寒星。
“你赶紧回屋。”他催促道,“明儿我再正式来给你拜年。”
没等盛娇回过神,他就主动拉着门合上,身影转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给我拜年?”盛娇有些哭笑不得。
第414章 互不相让
江舟送来的书信足有厚厚一沓。
回屋后,盛娇细数了数,桃香一人就写了三封,其余的董娘子一封,另外三个水丫头一人一封,难怪这样厚实了。
几封家书,字字句句都写满了日常。
她能清晰地看出桃香字迹的进步,以及字里行间透出的信心与乐观。
“……水菱到底长大了,眼下在藏雪堂给唐大夫帮忙,还得了唐大夫好几次夸奖,有个好姐姐在前面带头,
“娘子你把梧桐小园带去京城了么?也好,骆大家课教得极好,那些孩子们也该出去瞧瞧。”
“我已经练完了赖晨阳教的拳法,还不错,等有机会打一套给你瞧瞧。”
“这世子来得突然,我写得过于匆忙了些……娘子,我很想你,今年过年咱们分开了,来日定能再会。”
盛娇轻声念着,每一个字都不愿错过。
看完最后一页,她将那些家书拢在心口处,心满意足地合上眼。
入京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觉得这样踏实。
翌日一早,江舟真的来了。
大张旗鼓、名正言顺地来了。
先在门口处拜帖,闹得刘朴一阵手忙脚乱,还得是王炳贤稳得住,暂时出面代理了门房的职责,领着江舟到了盛娇跟前。
二人是未婚夫妻,互相行了个平礼。
江舟今日是特地装扮过的,一身深色长袍,上头是云祥暗纹,更衬得他肩宽挺拔,身姿利落,格外高大。
这还是盛娇第一次见到这样正式的他,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没法子,江舟生得不错。
可以说很不错。
唇红齿白,剑眉星目,端的是美玉佳才。
这般人物怕是能引得无数女孩为之心动向往。
原以为自幼养在京城,身为质子的他会性格怯懦,没承想一举一动皆大方明朗,别说是质子了,就说他是宫中养尊处优的皇子都有人信。
盛娇很清楚,魏衍之与他比起来,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江舟耳根微红,心情愉悦。
没别的,就因为刚刚进门见礼时,盛娇多看了他几眼。
各自落座,相谈甚欢。
王炳贤与刘朴也都在,大家畅所欲言,聊起京中诸事,皆侃侃而谈。
盛娇听得多,说得少,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听江舟说话。
她不得不承认,原先的周江王世子八成韬光养晦,从不在京城众人面前表露,是以才能藏得这样深。
他对朝堂时局的把控与看法,竟与她想法如出一辙。
一时聊得快活,竟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不经意间就到了摆午饭的时候,盛娇便留下江舟,与观复学堂众人一同用饭。
“既然女君盛情相邀,我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恭敬不如从命。”江舟笑眯眯,拱手道。
盛娇:……
她倒也没有盛情相邀……
用饭时,江舟也与那些孩子们打成一片。
说笑讨论,从四书五经、骈文应试聊到天文地理,他堪称博古通今。盛娇总算看出来了——江舟今日这一趟,就是为了在她面前展现自己,不得不说,还挺成功的。
一直到下午晌,江舟才告辞离去。
刚出了观复学堂的大门,却见魏衍之的车马停住脚步。
魏衍之冷着脸从马车里下来,眼神发冷,宛如毒蛇,直视着笑意盎然的江舟。
他看到盛娇亲自送江舟出来,心头瞬间燃起熊熊火焰。
江舟在阶下又拱手:“进去吧,别送了,这几日好好歇着,上元佳节那日我再来寻你,到时候咱们一块儿去街上赏灯猜谜。”
“咱们?”盛娇微微挑眉。
“对啊,你不想带上你的那些学生了?京城的上元节可热闹了,到时候都没有宵禁,多的是玩乐的地方!一年也就这么一回,且让孩子们多见一见瞧一瞧才是。”
原来他说的咱们是这个意思……
盛娇明知江舟的本意或许不是这个,却忍不住弯唇应道:“那就麻烦世子了。”
“不麻烦,说好了,上元节的时候我来接你。”
“好。”
二人亲密又松快地说完了话,江舟一瞥眼却见魏衍之在不远处,面色阴沉,那目光恨不得从他身上剜下一块肉来。
江舟轻轻一笑:“你想见他么?”
盛娇抬眸,摇摇头:“今日待客已经累了。”
“那我去替你回了他。”
没等盛娇拒绝,他不由分说地就让她关门。
她确实也懒得应付魏衍之,如今在京城,周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就说魏衍之自己身边,有太子的人、也有明贵妃人,她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魏衍之见盛娇与江舟说了会子话,然后一个眼神都不给自己,干脆利落地关上大门,显然是不想待客,气得七窍生烟。
江舟阔步到了他跟前:“见过景王殿下,景王殿下也是来拜访观复学堂的么?”
“与你无关。”魏衍之冷冷道。
“观复学堂里的先生与学生们今日累了,不再待客,若景王殿下有心,不如明日再来。”江舟笑眯眯,似乎半点不为对方的冷淡而在意。
“本王竟不知,世子什么时候也成观复学堂的人了?”
“我的未婚妻在观复学堂内授课,我怎么也算是半个观复学堂的人吧。”江舟弯起眉眼,“今儿是大年初一,殿下切勿动怒,新的一年若是连头都开不好,怕是接下来一整年殿下都要生气。”
听到未婚妻三个字,魏衍之胸口都快炸了。
他逼近一步:“别以为你和她真能成婚!”
“陛下赐婚,自然是真的,到时候还请大舅兄一定要来吃杯喜酒。”江舟拱手,一派斯文儒雅,翩翩如玉。
魏衍之:……
先是未婚妻,后是大舅兄。
无论哪一个称呼都足以令他吐血。
眼前的江舟还在笑:“殿下请吧,堵在人家学堂门口多不成样子?我刚好与殿下顺路,就替她送殿下一程。”
魏衍之负手而立,藏在袖中的大掌紧握成拳。
如果目光也能杀人,这会子江舟早就被戳得浑身都是血窟窿。
观复学堂内,星女来传话:“娘子,景王殿下已经离开了。”
盛娇松了口气:“那就好。”
大年节的,她实在是不想去看魏衍之那张脸。
第415章 好亲事
真正让盛娇意外的,是江舟。
没想到这人不气不恼,甚至连一个不快的神色都没有,笑眯眯地劝走了魏衍之,也不知魏衍之在他面前说了多少难听的话,也是难为江舟了……
盛娇有些歉意升上心头。
罢了,她也给江舟备一份回礼吧,等上元节时送给他。
年初五刚过,盛娇便四处给了拜帖,先去给平川公主拜年,随后又去了英国公府,最后一站她选在了景王府。
星女得知她的决定,一阵诧异。
盛娇温温笑道:“以我的身份,实在是不够入宫给明贵妃拜年的,但礼数不可费,不管怎么说我是明贵妃的义女,明面上总要做全了,也免得落人口实。”
星女听明白了,缓缓点头。
景王府,宝心身穿华服候在阶内。
见盛娇来了,她眼底一亮。
二人见面行了个平礼,宝心便拉着她的手说说笑笑,将盛娇迎了进去。
在府里足足待了有一个时辰,二人有说有笑,聊起京内那些个趣事就停不下来。
“女君怕是不晓得,礼部尚书如今正与我父亲商议婚事呢。”宝心掩口轻笑,羞涩又欢愉。
“礼部尚书?可是那位卞在良卞大人?”
“正是。”宝心颔首,“那位卞大人府上有一位已经及笄两年的千金,刚好与我娘家大哥年貌相当,很是相配。且又是礼部尚书家的姑娘,想必一定是极好的。我父亲可高兴了!我也是真心替我大哥开心呢。”
宝心叹道,“把我嫁了出去,又给大哥定了婚事,接下来便是二哥哥了,等把我们姊妹兄弟几个一通打发出了门,父亲可要轻省了。”
盛娇:“哪儿那么容易轻省呢,儿女都是债,这辈子要等咽气了盖上棺材板,怕才能安心呢。”
“谁说不是?”宝心吃吃笑着。
略坐了一会儿,盛娇告辞离去。
进了马车,她靠在板壁上,面色沉了下来:“星女,你替我跑一趟早点铺子,看看金掌柜是不是还好,若她还好,你就买些早点果子回来。”
“是。”
不消一会儿,星女回来了,她还带回了两包刚出锅的炒货。
“金掌柜说了,年节期间他们店里也没正式开门迎客,只有这些了。金掌柜脸上的伤几乎好全了,看不出什么。”
听了星女的话,盛娇松了口气。
她眉心微蹙,垂眸沉思。
星女察觉到有些不对:“娘子,可是有别的不妥?”
“大约是我想多了……”盛娇苦笑。
是啊,这里是京畿重地,就算冯钊再胆大,也不会在这里轻易动手。
可……她能赌一个心已经如墨一般黑的人的良知么?
盛娇顿时有了主意。
此刻,冯府。待客的花厅中暖意融融,地上铺着金红绵绸,左右各置一只青玉嵌红宝石的香炉,开间两边的双壁上却是镂空而雕的玲珑浮雕,左边雕的是流云百蝠,右边却是蝶穿百花。
一旁的高脚多宝阁上还摆着一盆鲜妍明媚的花。
仔细一瞧,竟是不该在这个时节盛放的西府海棠。
那花枝灵动,颤颤巍巍,偏有种摇摇欲坠的娇羞美丽。
这正是卞在良最喜欢的花儿了。
他一瞧见,眼前顿时一亮:“这是……”
冯钊笑道:“早就听闻卞大人是爱花惜草之人,你来瞧瞧这一株海棠开得如何?”
“还真是似隐非隐,幽香浮动,冯大人有心了。”
“诶,这是哪里话,若此事能成,你我两家早晚是一家人,我替我那无知小儿博未来泰山一悦,天经地义嘛。”
这话哄得卞在良心花怒放,忍不住又多看了那西府海棠两眼,当真是越看越快活,与冯钊的对话也渐入佳境。
本就是百官封印的年节期间,官员们互相走动也少了几分平日里的严肃古板,这一次本就是冯钊先下了帖子相邀,他才登门做客。
冯钊也是个痛快人,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一听说对方有结亲之意,且说的还是冯家长子,卞在良的声音都忍不住拔高了,言辞间多有赞叹满意。
原本他也有些忐忑,生怕冯钊提的是冯成康。
冯成康打了胜仗不假,可也恼了圣心,如今在家反省,来日还不知能不能翻身。
他的掌上明珠,怎能嫁给这样的儿郎?
可要是冯天护那就不一样了……
京城多少风光明丽的少年郎君,可要说有哪一个能与冯天护相比的,怕是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更不要说冯天护更得圣眷,颇得陛下的信赖。
这就更胜一筹了。
又细细说了一番,卞在良才告辞回府。
冯钊将那一株西府海棠,还有一个专门伺候花草的园丁下人一并送给了卞在良,让他带回去。
内宅后院,朱氏正盘腿坐在榻上,随意取了一条狐皮毛毯盖着,拿着一小盅梨汤一口一口地吃,木着一张脸,看谁都不爽的架势。
屋外,名唤巧梅的丫鬟匆匆进来。
“太太,卞大人走了,老爷将那一盆子西府海棠也送给了卞大人。”
朱氏顿时失了胃口,咚的一声将碗盏摔在花梨圆炕桌上。
玉嬷嬷忙使了个眼色,巧梅低头退下。
“太太莫气,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玉嬷嬷劝道。
“在咱们这儿写不出个八字,可在人家那儿,怕是连庚帖上写了些什么都已心知肚明!他倒是会抬举他的宝贝儿子,巴巴地寻了礼部尚书家的千金,当谁不知道他的算盘不成?那礼部尚书卞在良本人是没什么,可他的正房太太却是中山名门汤家的嫡出女儿!”
“汤家得先帝爷宠信,先后在军中立威建功,后又急流勇退,主动上交了兵权兵符,支持如今的皇帝陛下登基,不论先帝还是当今圣上,都对汤家格外看重与信任,特地封了他家千金为戈阳郡主,并将中山戈阳一块城池作为汤家的封地,赐给了戈阳郡主。”
朱氏越说越气,人也越发清醒,“汤家可没有勋爵在身,陛下这般抬举戈阳郡主,不过是在告诉其他人,汤家是陛下的人!那戈阳郡主也是当下唯一一个不是宗室所出的女儿。”
第416章 玉胭楼
玉嬷嬷听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戈阳郡主后来看上了那一年的探花郎,两人一见如故,后结为夫妻,便是今日的礼部尚书卞在良两口子!”
朱氏想起自己闺阁之时听闻戈阳郡主的故事,无不羡慕向往。
没想到,今日自己还有与对方成为儿女亲家的时候。
可惜……不是她的亲生儿子。
若冯嘉玉还在,这婚事能落到冯嘉玉的头上,朱氏再无二话,绝对赞成。
语速太快,说得朱氏有些头发晕,她缓了缓又道:“戈阳郡主久不回中山,封地一应的经营矿产也都掌握在陛下手中,但……那些入了手的银钱可不是假的,戈阳郡主的私产怕是比卞大人的还要多出几倍不止。”
“戈阳郡主与卞大人共有两子两女,唯有最小一女尚未婚配。这位千金小姐不但是他们这一辈子里最小的孩子,也是最得戈阳郡主宠爱的孩子,若冯天护娶了这位卞小姐为妻——”
朱氏顿了顿,心中发恨,口中发苦,一时间说不下去。
玉嬷嬷接过话茬:“那可真是要如虎添翼了,到时候陛下对他会更加倚重信任,咱们老爷也会以大少爷为重。”
“呵……所以我说他这算盘打得够精。”
朱氏冷笑连连,“对冯天护处处细心安排,对我的嘉玉和华珍就是那样不上心,你们总说他疼爱嘉玉和华珍,对比一下冯天护,这点子挂在嘴上的疼爱又算得了什么?”
玉嬷嬷彻底不吭声了。
对比实在是太过惨烈,就连她一个下人都能看得清楚明白。
朱氏深吸一口气:“也是该他的,他这般筹谋,也不知他儿子领不领这个情了。”
“太太您是说……大少爷还未对外头的那女子忘情?”
“忘情?”朱氏嗤笑两声,“你且瞧着吧,他不恨他老子就算不错了。”
说罢,她眯起眼眸,“他想给自家儿子安排,我不如帮一帮他,若这般能过去了,算他们运气好。”
“太太您想做什么?”玉嬷嬷有些不安。
“不想做什么。”朱氏垂眸,把玩着手上戴着的宝石戒指,“整日价的窝在府里,闷都要闷死了,去派人买些可口的豆浆还有酥脆的果子来。”
大约天公作美,雪都在年前那阵子下够了。
从初一到初六,京城内外一片蓝天清澈,日光照耀,晴好无云。
过了初五后,大街上陆陆续续开始多了些人。
也有些勤快的商人早早开了铺面,也想趁着年节多赚一笔。
观复学堂的学生们出去了一趟,带了好些新鲜玩意回来,算算账却发现比平日里多花了一倍的银钱,顿时心疼不已。
盛娇瞧着有趣,便让他们将这些花销用纸笔记下,每个人都做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账簿,开始教学生们如何理账看账,如何节流。
正听着得趣的时候,星女突然身形闪了进来,贴在盛娇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盛娇面色不改,吩咐学生们先回厢房,转身去了后头一间空置的柴房里。
那里,金小乐木然地瞪着眼睛,整个人抖如糠筛。
见到盛娇来了,他咚的一下跪在地:“女君大人,求你救救我姐!!”话才刚起了个开头,他已泪流满面。
“先别哭,好好把话说清楚。”
“今日一早,有人闯进我们铺子直接带走了我姐,他们说我姐是勾搭有妇之夫的坏女人,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要将她即刻送去伏法!他们把我姐带去了、去了……玉胭楼!!”
盛娇瞳仁一紧。
玉胭楼,京城最有名的青楼之一。
因有胡人舞女而着称。
是最大的销金窟,更是男人们流连忘返的温柔乡。
玉胭楼里头被一分为二,俨然两个世界。
前头灯红酒绿,玉堂富贵,后面阴暗悲恸,宛如人间地狱。
某一处封闭的厢房内,一老鸨浓妆艳抹,手持一根水袋烟吞云吐雾,已不再年轻的眉眼依旧难掩风流妩媚。
这更像是经年累月积攒的气质,早就融入骨髓,嵌入灵魂。
老鸨笑道:“姑娘,我与你说句实在话好了,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如今往后也只能在我这儿讨生活了,我瞧你生得不错,身段也好,只要你乖乖听话,往后有的是穿金戴银的好日子。”
说着,她用烟杆的另一头抬起女子的下巴,又细细看了一遍,“嗯,不错,我瞧你还是个完璧之身,来日定能卖个好价,又何必苦了自己,进了我这玉胭楼,想要出去是不可能了,与其受皮肉之苦再妥协,还不如一开始就卖我个好呢,你说是吧?”
金小俏又气又怕,可偏偏手脚发软,舌根发麻,根本反抗不了。
眼眶一阵刺痛,她强忍哽咽,勉强含糊地开口:“……放了我,求求你。”
“姑娘快别说这样可笑的话了。”
老鸨起身道,“放了你,谁放了我呀?要怪就怪你自个儿没眼力劲,非要高攀京城那些个高门府邸,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那是你攀得上的么?”
金小俏闭上眼,泪水簌簌滚落。
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往日与冯天护的种种。
只是如今她心中涌起的,却不是甜蜜,而是层层不断、绵绵不绝的悔恨……
“罢了,我也不为难你,我瞧你资质不错,往后指不定能做个头牌。”老鸨轻笑着吩咐左右,“扒光她的衣服,把她吊在窗前,让走来过往的男人们瞧着。”
金小俏猛地睁开眼:“不要——”
“大姑娘就是这样脸皮薄,只要身上那点子肉被看光了,往后也就顾不上什么了,进了我的玉胭楼就该明白,什么脸面、尊严,哪能跟银子比呀。”
她说着,袅袅婷婷地离去,声音在身后散开,“仔细点别伤了她的脸蛋和皮肉。”
“是。”
金小俏奋力想逃跑。
可刚迈开脚步,人又重重倒下。
四面八方而来的大手将她按在地上,哗啦一声,她只觉得肩膀到背后处一片寒意袭来,身上的衣衫已经被扯破——
“不——”她绝望地嘶吼。
第417章 又见锦儿
时光还早,还未到玉胭楼生意最好的时候。
高楼正东侧一厢房内,馥郁浓香,芬芳弥漫,一年轻貌美的女子正对镜装扮,且瞧她往眉心处点了一枚鲜艳的花钿,衬得那纤长入鬓的弯眉越发风流娇丽,更添颜色。
一旁拿着镜子的丫鬟更是止不住地夸。
女子眼波流转,娇嗔地白了一眼:“哪儿就有你说得那样好了?这玉胭楼里多的是美人呢。”
“那也比不上咱们姑娘,姑娘您可是楼里的头牌。”
闻言,女子越发笑得花枝乱颤,一时间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若是冯嘉玉还在这儿,一定能认出她的身份。
她便是在淮州画舫上,与冯嘉玉情丝缠绵的锦儿姑娘。
锦儿是她的化名,那缀着香兰花的头牌上写着的,才是她的大名——红锦。
窗外传来一声声凄厉的哭声与低吼,嘶哑绝望,仿若一头已经被逼进绝路的小兽在最后关头呐喊。
红锦微微蹙眉:“吵死了。”
“估计是戴妈妈又在调教新来的姑娘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又是一丫鬟捧着珍珠玉宝并螺黛脂粉进来了:“姑娘,这儿是给您送的。”
红锦瞥了一眼,眼神微凝:“放这儿吧。”
她随意打开一只脂粉匣子,取出里头的签子瞧了瞧,面色微沉。
又是一声哭嚎传来,她咚的一声合上匣子,走到窗前骂道:“安静点!!当咱们这儿是什么地方?要是惊扰了客人,看我告了妈妈不扒了你们的皮!!”
红锦所在的小楼刚好居高临下,能瞧见那个被吊在廊下的可怜女子。
她身上几乎已经未着寸缕。
被几个男人架着,正要扯去她最后的防备。
“红锦姑娘,这是戴妈妈的吩咐——”
“还敢回嘴?”红锦冷哼,“我瞧你也主意大了,戴妈妈是什么意思你我心知肚明,你想趁机揩油我不管,但你惊扰到了我,就别怪我不给你好脸子瞧!”
那人哪里还敢说什么。
这红锦姑娘可是玉胭楼如今最炙手可热的头牌。
更是戴妈妈的摇钱树。
他们这些个粗使下人又如何能违抗她的意思?
男人低头,口中不干不净地骂了两句,却又听红锦道:“不就是要让她听话么,我去跟戴妈妈说,你们几个该干嘛干嘛去,别在我窗下讨没嫌!”
那几个男人哪里还敢多待,忙不迭地跑了。
金小俏疯狂地扒拉着衣裳想盖住自己,可那些布料早已破碎不堪,根本不能完全遮挡。寒冷侵蚀着她全身,肌肤战栗,抖如糠筛,她想抬眼看一看刚刚出声救了自己的女人,可眼前一片模糊,碎发凌乱,什么都看不清。
红锦让自己的两个丫鬟下去守着那女人,自己转身去找戴妈妈。戴妈妈一见红锦,长脸立马笑得短了一半,圆润白皙,还富态了不少。
“你说——把那姑娘给你?”戴妈妈眼眸微动,“那可是贵人交代的,一个不好咱们整个玉胭楼都要搭进去,你有把握么?”
“瞧妈妈说的,既进了咱们的地方,自然要听咱们的规矩。”红锦笑得甜丝丝,“那贵人一定是想让她做个一点朱唇万人尝的章台柳,既如此,咱们也不能伤了她,万一逼得太紧,她想不开自尽了,岂不是给妈妈添堵?”
戴妈妈一听,冷汗都下来了。
“不如交给女儿我。”红锦弯起殷红的嘴角,“我瞧她身段玲珑,练出来必定舞姿惊人,刚好咱们玉胭楼里就缺这样一位舞娘呢。”
“好好好。”
戴妈妈快活不已,拍着红锦的手背,“你若能出手,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妈妈且瞧好的吧,保准让妈妈又多一个美人儿,往后财源滚滚,不尽富贵。”
红锦哄好了戴妈妈,缓缓下楼。
穿过游廊,来到了后院廊下。
金小俏还趴在原地,巨大的惊恐让她手脚发软,根本无法动身,更重要的一点,她现在只要一有动作,身上的衣衫都会掉下,她实在是怕极了。
在距离她约莫半丈远的地方,红锦停了下来。
幽幽一叹,红锦道:“你跟我回屋吧。”
说罢,她便让丫鬟给金小俏披了一件外衣,顺势将人带回了自己的地盘。
略略梳洗,又更换了衣衫,金小俏被屋内的暖意笼着,浓香熏着,整个人才算堪堪活了过来。
“多谢姑娘救我……我不是你们这儿的人,能不能请姑娘放我回去?”金小俏怯生生道。
红锦正摆弄着刚刚收到的首饰宝贝,闻言情不自禁地嗤笑,撩起眼皮,无不嘲讽:“你当这儿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么?该你命不好,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又死赖在京城不走,这就是你应得的报应。”
“我没有死赖在京城不走,我是想治好了我弟弟再走!我没有想要纠缠!!”金小俏的悲愤再也忍不住,倾泻而出。
泪水潸潸,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落,她咬着牙哽咽不止,“我与他那段情我早就放下了……为何,他们偏偏不信?”
红锦不知想到了什么,漠然的眸色中多了几分动容。
片刻后,红锦劝道:“你已失了先机,想离开玉胭楼是不可能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若执意与戴妈妈对着干,要不了多久你就得横着出去了,我如今护着你,也不能护你一辈子。是暂且住下,留一条命;还是我把你交给戴妈妈,说你冥顽不灵——你自己选一个吧。”
金小俏张了张口,眉心轻跳。
“……玉胭楼到底是什么地方?”她似乎不甘心,想求一个痛快,问出了一个在红锦看来特别可笑的问题。
红锦噗嗤笑出声:“这儿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地方,玉胭楼——就是青楼。”
金小俏整张脸瞬间褪去血色,惨白如纸。
暮色渐渐浓郁,当天边最后一抹霞光退场后,玉胭楼也迎来了一日中最热闹繁华的时刻。
美酒美人,歌舞妖娆,环佩叮咚,回荡于耳。
玉胭楼的对面是一家酒楼。
三楼雅间,盛娇正与星女对坐,那木作花窗却是如意松柏的花样,窗棂微微支开一半,正对着热闹非凡的玉胭楼。
第418章 恶毒之计
又坐了一会儿,见一华服女子头戴兜帽,身边簇拥着丫鬟小厮,袅袅婷婷地自玉胭楼正门而出,直奔着酒楼来。
不消片刻,盛娇所在的雅间大门被人打开。
方才的华服女子竟俏生生地立在门外。
她缓步入内,掀起兜帽,露出一张美艳娇雅的脸蛋来。
正是红锦。
星女见了,忍不住暗暗心惊。
能见到与盛娇媲美的美人,还是头一回,来人确实美貌出众,难得一见。
“坐。”盛娇亲自斟茶。
“我道你回京了也不与我联系,突然巴巴地给我送那些好东西,原来是想利用我帮你救人。”红锦轻哼,似乎有些不满意,“我这刚擦了的口脂,正香浓鲜艳着呢,你的茶我是无福消受了。”
“她怎么样?”
“还成,死不了……戴妈妈将人交给我了,我瞧着像是良家子,是得罪了什么人么?”
“得罪了冯家。”
“可是冯宰辅大人的府上?”
“正是。”
红锦挑眉:“你真是会给我揽事!”
“这话就不对了,人又不是我送去你们玉胭楼的,我得到消息时也已经晚了一步。”
“是以,若非如此,你还不打算与我联系?”红锦眯起眼眸,“好好,我算是认得你了,堂堂女君大人成了明贵妃的义女,自然是不把我们这等低贱之人放在眼里。”
话音刚落,盛娇不言不语推了一只匣子到她手边。
打开一看里头不是什么脂粉香珠,更不是什么玉翠宝钏,而是一匣子腌制的梅干蜜饯。
“知道你喜欢吃这个,只可惜我入京时间短,想要得一份上好的也要时间酝酿,刚有了我便给你送来了,还有你日常想要的药也在这儿,你一并拿去。”
盛娇又将一只药包送了过去。
她温温一笑,眉眼柔软如水。
明明什么道歉的话都没说,却让红锦的心软了一大半。
“罢了。”红锦收下,打算不与她计较,“那姑娘你预备怎么办?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我是没本事把她放走,你也少给我出难题。”
“戴妈妈的性子我也明白,何况人还是冯家送来的,怎么也不能叫你难做——无妨,你替我好好照顾着她,若你们玉胭楼有什么要她做的,只管吩咐便是。”
“戴妈妈的意思可是让我调教她。”
红锦点到为止。
盛娇轻轻颔首:“那你就做,把她调教得无人能比,等开春之时让她在玉胭楼正式挂牌,也好叫戴妈妈赚上一笔。”
“你果真舍得?就不想救她?”
“事已至此,救她离开玉胭楼不难,可离开玉胭楼之后呢?”盛娇微叹,“既然冯家送她进去的,自然也要冯家自己来接她离开,方是正理。”
她莞尔,与红锦对视,“冯宰辅为官多年,乃朝中重臣,社稷之肱骨,想必府中一定财帛丰厚,家底殷实,出点银钱给玉胭楼应当不难。”
红锦明白了什么,眼前瞬间一亮。
盛娇还要留她用些酒菜,红锦却又以兜帽遮面:“没工夫陪你在这儿磕牙说笑,这会子几位大人正等着我去给他们弹琴助兴呢。”
丢下这句,她头也不回地走了。雅间内重又一片安静。
屏风后头,金小乐缓缓走了出来。
“你都听见了,你姐姐眼下无事,人在玉胭楼,一切都好。”盛娇道。
“那是妓院,是青楼……我姐姐玉一样的人,怎么能在那里头?”金小乐不敢想象姐姐这时会面临什么屈辱与刁难,声音都在颤抖。
“再不能,那如今也是这样的局面了。”
盛娇直视着他,“你想冲进去救你姐姐?怕是还没闯进玉胭楼的大厅人就被打出来了,到时候闹得凶,一样救不出你姐姐,反而会赔上你一条命——或许,背后使坏的人就等着你去闹呢。”
这话仿若一盆凉水从头浇下,迫使金小乐冷静下来。
“走吧,回去开你的早点铺子,依旧如常一般过日子,若是旁人问起你姐姐,你就说她——回乡成亲去了。且等一等吧,你姐姐一定能平安归来的。”
金小乐猛地抬眼,对上了盛娇冰冷深邃的眼底。
他茫然又肯定地点点头:“好。”
隔了两日,一切风平浪静。
朱氏很是惊讶:“一点儿没闹?”
玉嬷嬷也觉得无法理解:“一丁点儿都没有,那俏金娘被送进了玉胭楼,她弟弟连一声都没吭,别说闹了,就是人都没去玉胭楼一趟。”
朱氏顿时很不快:“没用的东西,亏他姐姐当初那般护着他……”
“太太,那咱们还要不要……”
“横竖人都进去了,就这样吧。”朱氏毫不在意地说,全然不顾那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轻描淡写就将一条人命抛诸脑后,“谁让她不知天高地厚呢,算冯天护运气好!”
她原本是想着让金家姐弟闹一场,最好惊动了冯天护。
外人不知,但她这个做继母的却看在眼里,很清楚冯天护这几年与家里来往疏远,与父亲关系冷漠,其实都是因为那个俏金娘。
真要得知金小俏进了玉胭楼,冯天护一定会出面。
哪怕用强的,也会将人救出来。
到时候他与外头姑娘的私情就瞒不住了,看冯钊还怎么给他安排亲事,还怎么成为卞大人的乘龙快婿!
只可惜,她猜中了开头,没猜中结局,万万没想到这一切就这样平静地潦草掩过。
许是不放心,她又命人去早点铺子那儿打探观望。
得知金小乐一如往常地料理生意,还到处跟人说自己姐姐回乡嫁人去了,朱氏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气得脸色铁青,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将这事儿暂且搁置。
又隔了两三日,京城迎来了上元节。
江舟早早来了观复学堂,甚至连晚饭都留下来用了。
用罢了晚饭,他在前头领路,说得滔滔不绝:“咱们从春熙路绕过去,那边人少,然后接正府街,先从另一端开始赏灯,如何?”
盛娇:“都好。”
二人结伴,身后跟着丫鬟小厮。
远远走出去一段路了,另外一辆马车停在了学堂门外。
刘朴出来相迎,却见是魏衍之。
“你们女君呢?”
“女君与周江王世子刚刚出门赏灯去了。”
瞬间,魏衍之面色铁青。
第419章 往后余生,不会是你
刘朴是个粗人,向来不太会看人脸色。
见魏衍之沉默许久,他忍不住问道:“景王殿下寻我们女君可是有什么要事?是宫中贵妃娘娘有话?”
他不提贵妃还好,一提魏衍之整张脸乌云密布,比方才更为难看。
一声不吭,魏衍之一甩袖子离去,冲着盛娇方才离去的街道追了过去。
马车徐徐,坐在车中轻轻摇晃,魏衍之回想起前些日子入宫探望母妃时的场景。
明贵妃今年可谓春风得意。
除了除夕与正月初一,皇帝几乎都歇在了她的流华宫。
就连那刚刚入宫不久的新人都抵不过明贵妃的恩宠,可见皇帝重视。
那一日魏衍之携宝心入宫请安时,明贵妃笑眯眯地连声夸宝心懂事乖巧,还夸盛娇明理识趣,很是知书达理。
细问才知,原来是宝心将盛娇送来的年礼也带进了宫中。
那是盛娇托宝心送来的。
倒也不是什么名贵宝贝,而是一些药囊香包,还有她配置的各种安神汤药与熏香,足足装了一匣子,还配了详细的书写说明,以供明贵妃使用。
明贵妃笑着对皇帝道:“陛下,臣妾收的这义女真是再好不过了,瞧瞧她多贴心,与咱们宝心来往走动也频繁,瞧着她们姑嫂和睦,臣妾就安心了。”
见明贵妃开心,皇帝也龙颜大悦,当即又赐了一波赏赐给观复学堂。
众人一团和气,好像魏衍之与盛娇从未有过那一场缘分。
魏衍之想起就满心酸涩,很不是滋味。
自母妃受伤,后又是东楼之战,紧接着流民入京,太子病重,一连串的事情压在他身上,他根本无暇去顾及盛娇。
是他不想吗?
并不!
他思念盛娇早已深入骨髓。
只是这是京城,太子眼皮子底下,他多少要留意要当心。
最关键的一点,沈正业一案还未正式开审,他必须谨言慎行。
谁能料到,自己不过是懈怠了几个月,这周江王世子竟然后来者居上,先是借着拜年的由头与她畅谈,后又趁虚而入,在上元之夜接走了盛娇。
他们居然还要一起赏灯?
魏衍之只觉得心头窜起一股无名火,恨不得将那周江王世子碎尸万段。
“殿下,盛娘子就在前面。”赖晨阳的声音惊醒了他。
伸手撩起帘子往外瞧,不远处一抹轻盈典雅的身影徐徐没入人群,不是盛娇又是谁?
“去把他们给我分开。”魏衍之吩咐。
“是。”
上元之夜,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大街上本就不缺人。
官民同乐,共庆佳节。
盛娇跟在江舟身侧,听着他滔滔不绝地介绍,她忍不住眉眼发软,回忆起那未出嫁的光景。
曾是少女的她,自然也不会错过上元节的灯会。
她在父兄的保护下,每一年都玩得很尽兴。
猜灯谜,赏花灯,吃汤圆,最后亲手将那一盏芙蓉灯放进贯穿京城的护城河中。
那里头是她天真懵懂的祈愿。灯光幽幽,河水粼粼,越飘越远,再也不曾回头。
后来,她就成了景王妃,成了皇室女眷中的一员。
处处谨慎小心,事事周到体贴,她是陛下赞许的皇子妃,是明贵妃喜欢的儿媳妇,是魏衍之依赖的妻子,却唯独不是——她自己。
是以,江舟说的这些纵然很熟悉,对她而言,却已经很遥远很陌生。
她依然听得津津有味,两眼放光。
许久没得到她的回应,江舟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盛娇摇头:“很有趣,我喜欢听你介绍这些,你再说说那个国灯好了,这些年都换了哪些灯谜,可有什么彩头?”
“彩头自然有的,文人墨客喜欢的文房四宝,闺阁千金心悦的脂粉香膏,便是平民百姓也都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你有没有想要的?我去替你赢来。”
江舟兴冲冲。
“我看看就好。”盛娇轻笑。
她也不是青春少艾的年纪了,这些有趣的玩意还是让给其他人吧。
忽然,她眸光一顿,落在了那高高的钟楼处。
这座钟楼被临时征用,用于上元之夜置放国灯的地方。
所谓国灯,就是皇室出面,由若干能工巧匠花费月余的时光制作出来的一盏无比巨大的花灯。
雍容华贵,富态骄傲,堪称众灯之首。
这国灯里的灯火,更是从皇家寺院里取来的火种点燃,别具意义。
国灯里自然也安置了各种灯谜,其中就有皇帝陛下亲自手书的一封,若有人幸运能抽选到,那可是无上的幸运与荣耀。
众人乐此不疲,纷纷都来赌一赌运气。
吸引盛娇的,却不是国灯,更不是灯谜。
而是悬在国灯下头作为文字装饰的一幅草书。
走笔龙蛇,遒劲刚烈,寥寥数笔写不尽的江山多娇。
那是——她父亲的笔迹!
盛家倒了之后,阖府被抄家,没有一样东西留下,但这幅草书却不是以父亲的大名落款,而是以寂籁散人的化名所写。
且又是草书,外人几乎没人认出这是她父亲留下的。
确认过一笔一划,盛娇忍不住心头发热,匆忙留下一句:“我去去就来。”
丢下这一句,她的身影很快融入前方的人潮里,朝着那国灯的方向移动。
她走得太快,江舟甚至没反应过来。
但他却留意到刚刚盛娇的眼神,看的应该是那幅草书。
“呵,我还以为你有多厉害,还不是被她丢下了。”冷不丁的,身后传来一声嘲讽。
江舟回眸,却见魏衍之双手环臂,冷冷讥笑。
江舟无所谓:“我还可以跟上去,不妨事。”
“周江王世子,做男人还是应该要给自己留点脸面,怎能总是追着钗裙跑,要脸不要?”
“我都已经二十五了还未成婚,好不容易得了个媳妇,不追紧一点怎么能成?脸面算什么,能换媳妇么?”江舟笑眯眯,不假思索道,“不过景王殿下这是来做什么?我来追我未婚妻,你是来……追你前妻的么?”
魏衍之瞬间面色阴沉。
“你少在这里巧言令色!别以为盛娇会喜欢你这种小白脸。”
“她喜不喜欢我,我不确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往后余生她是断断不会再看上你的。”江舟露出一排白牙,笑得格外欠打。
“你——”
第420章 选他,不选他
魏衍之的目光能杀人。
可惜江舟越发无所谓。
旁人惧怕这位高高在上的景王殿下,但他可不怕。
魏衍之抢先一步,冷冷道:“你连自己的真实姓名都不敢告知她,还觉得她会待你真心?我比你更了解她,少在我跟前装得跟她很熟,你还不配。”
若是可以,他愿意用这世上最狠毒的言语来侮辱眼前这人。
就凭他也想跟自己抢盛娇?
简直痴人说梦!
江舟什么也没说,只轻轻一笑,追着盛娇的背影快步离去。
无声胜有声。
他的动作仿佛给了魏衍之狠狠一巴掌——江舟可以毫无忌惮地追上去,可魏衍之却不能。
正因为了解,所以忌惮。
魏衍之很清楚,若是盛娇发现了他,指不定会赶他离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丢得起这个脸么?
再看看江舟,这人压根不知道脸面为何物,肆意妄为,想做什么做什么,哪怕整天追着盛娇后面跑,也无所谓。
见自家主子面色难看到极点,赖晨阳出声劝道:“殿下,今夜是上元节,前面人太多了,咱们不如先回去吧……”
魏衍之却不肯走,他还想再多看盛娇几眼,几眼就好。
此刻,盛娇已经取到了自己的谜题。
她想要那幅草书,就得连着猜出三题。
国灯里藏着的灯谜自然也不是那么好猜的,多少读书人费尽脑筋也只能堪堪猜中一两个,还要连猜三题,谈何容易!
盛娇看了一眼谜面,略加思索,很快便在纸上写下了答案。
她下笔很快,几乎是须臾间就答完了三题,并在纸张末端缀了自己的名字,一齐将谜底交了上去。
时辰一到,鸣钟响起,负责国灯猜谜的官员当众揭开谜底,公开成绩。
当盛娇所写的答案一个接一个被展示,人群中迸发出惊叹。
“这是谁家儿郎?连着答对了三题呢!”
“乖乖,这下可了不得,国灯的奖励这人拿定了!”
正议论纷纷之时,盛娇被请到了钟楼之上,亲手取下那一幅草书,小心翼翼、无比珍惜地将其卷起拢在心口处——对她而言,这就是世间最最难得珍宝。
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已经看呆了。
他们再也没想到,居然是个年轻女子猜中了。
有人认出了她的身份。
“那是观复学堂的女君大人!!”
“得了陛下封号的女君?可是前段时日女官选拔出尽风头的观复学堂?”有人激动地语无伦次。
“就是她!”
一时间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盛娇已经施施然从钟楼下来。
星女护在左右,替她挡去了汹涌的人群。
一路顺着僻静的角落走,她很快走出了拥挤的主街。
突然,眼前同时出现了两人。
魏衍之和江舟。
魏衍之拿着一只珐琅掐丝的铜制暖炉递过来:“天晚夜凉,拿着。”江舟依旧笑着,晃了晃手中不起眼的匣子,什么也没说就已经胜过千言万语,盛娇一见他手中的匣子,顿时眼前一亮。
“哪里来的?”她忍不住问。
“你刚刚去猜灯谜,我就去旁边寻了,是我运气好,又猜中了几个灯谜才拿到的,喜欢的话就送你了。”
“谢谢。”盛娇忙不迭地伸手接过,顺势走到了江舟那一边,“我们回去吧,边走边说。”
“听你的。”江舟负手跟在她身后,转身的瞬间他给了魏衍之一个似笑非笑的挑衅眼神。
魏衍之:……
他给出去的东西无人稀罕,伸出去的手被空置在一旁。
盛娇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要搭理他。
甚至在无人之处,她连礼数都不屑一顾,就像是眼里没有这个人似的。
她与江舟并肩,逐渐远离。
魏衍之猛地将暖炉狠狠掷在地上。
咣当一声巨响,暖炉被摔碎,几块还在燃烧着的上好的银丝碳于夜色中发出几阵耀眼的红光,随后淹没。
“殿下……”赖晨阳不敢上前。
魏衍之:“我们的人应该有在巴临的,去,告诉他们,周江王活得够久了,也该消停消停了。”
短短几句,满是阴霾森冷。
赖晨阳赶紧一低头:“是……”
远处,盛娇已经将刚刚得来的草书放进那只匣子里。
这只匣子瞧着其貌不扬,其实内有乾坤。
外头一层是大红酸木,本来是用于制作书箱的常见木料,里头却还有一层,那是少见的楠竹了。
能将两种木质完美结合在一起,制成这存放书画的一支长条形匣子,本就不容易,更不要说这匣面上还有乌漆木雕而成的梅兰竹菊四君子,简直雅致适配到了极致。
也难怪盛娇会一眼相中,直接将魏衍之抛在一旁。
将那一卷草书放入匣子里,盛娇眉眼弯弯:“我要怎么谢你?”
“谢什么,你猜中了灯谜得了这一卷草书,我猜中了灯谜给了这个装着的匣子,咱们俩的奖品刚好凑一对。若无草书,这匣子也是浪费,给你刚好。”
江舟快人快语,“我是没这个本事去猜国灯里的灯谜,但旁边的灯谜我还是能试一试的,能帮到你我就满足了。”
盛娇也不是扭捏的性子,当即大方笑道:“等春暖花开的时候,学堂设藏书宴,又要另开书斋,到时候我给你下帖子,你过来一同品书鉴赏。”
“好,感谢女君大人不嫌我肚子里墨水少,恭敬不如从命。”
江舟立马顿住脚步,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大礼。
盛娇忍俊不禁,脸颊微红。
今夜她是真开心。
不是因为江舟,而是因为手中得来的这一幅父亲的墨宝。
心中暖暖的,却又有种想哭的冲动。
江舟的轻快恰到好处地冲淡了这一抹伤感。
二人有说有笑往回走,不经意间,江舟回眸,对上了远处高楼某一雅间里的一双眼睛。
冯天护居高临下地看着,触到这双眼睛也心头轻轻一颤。
他的对面坐着卞大人的妻女,戈阳郡主与卞小姐。
卞小姐羞涩喜悦,粉面已然红了一半,时不时撩起眼眸偷看,不过几眼的功夫心中就已酝酿出万般甜蜜。
这可是冯天护,京内多少名门闺秀向往的郎君。
“冯大公子,你看婚期定在五月末六月初,可好?”
第421章 父子相争
戈阳郡主缓缓搁下茶盏,抿唇轻笑。
有道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更不要说这女婿还是冯天护了,哪怕八字还未有一撇,她都觉得唯有冯天护才能配得上自家闺女。
开门见山的一句,直接让卞小姐面红如血滴,羞得不敢抬眼。
冯天护缓缓收回视线:“承蒙郡主厚爱,晚辈愧不敢当,只是眼下我还未有婚配之意,怕是要让郡主失望了。”
戈阳郡主挑眉,对他这个回答并不意外。
若冯天护有心成婚,哪里还能等到今日?
她笑道:“好男儿志在四方,趁着年轻是该抓紧时间建功立业,若无根基,也娶不到门当户对的美娇娘。冯公子有此长远目光,在年轻一辈中实属少见,确实令人佩服。但你说的那是没缘分的时候,可若缘分主动来敲门,冯公子还只想着朝堂功绩,未免有些太迂了。”
“我自幼在京城,几乎可以说是在太后娘娘跟前长大的,宫里的事情我知晓得不比你少。我家静然娴雅淑慧,品貌皆具,难不成……冯公子的眼光竟这般高,连我家闺女也瞧不上么?”
冯天护连忙称不敢。
戈阳郡主眉心舒展,快人快语:“既然没这个意思,那就依从了我的话吧。改日我会另寻吉时给贵府下帖子,还望冯公子莫要一头钻进牛角尖为难自己才好。”
说完,她也不给冯天护回过神来的机会,领着女儿离开。
回去的路上,卞静然有些懊恼羞愤:“娘,您怎么能跟那冯公子这样说……他还以为是我上赶着要嫁他呢!纵然他是个好的,可我也是爹娘娇养出来的呀!这般贴上去,多没面子?”
“面子值几个钱呀?”戈阳郡主冷哼,抬手轻抚着爱女的鬓发,“你莫要学你老子,什么文人风骨整日挂在嘴边,真正遇到事儿了,他说的那些一样也派不上用场!你哥哥姐姐都已成婚,如今在我膝下的唯有你一个,你的婚事我一定会慎重。”
“那冯天护确实是个好的,我已替你多方打探过,人品能耐都是个中翘楚,又是冯宰辅的大公子,深得陛下的重用。你若是嫁过去便是正头娘子,风光无限,且……刚好与你哥哥姐姐能互相帮衬。”
说着,她目光越发柔软,“你被我与你爹惯坏了的,不懂外头的凶险,你这婚事若能成,来日便能成为你的助力。我们老两口总归是要老的,不可能看护着你一辈子,你姐姐是嫁出门了的人了,你兄嫂又与你隔了一层,若你自个儿不争气,往后谁来护你?”
卞静然有些懵懂:“娘,咱们家不是还有戈阳的封地么?”
戈阳郡主轻轻嗤笑:“陛下拿这些做样子当个恩宠,做臣子的自然要感恩戴德,难不成当众揭穿陛下么?我一无军功,二又不是男儿身,封地能捏在手里的时间扒着手指都能数出来,陛下不要回,那是龙恩浩荡;若我还拿乔装聋作哑,怕是咱们全家都要被拿上砧板做菜了。”
顿了顿,她叹道,“你也不小了,这些道理该明白还是要明白的。”
卞静然只是天真,并非愚蠢。
听了母亲的话,她也回过味来:“任凭娘做主,我都听娘的。”
“这才对嘛,你是我亲生女,为娘的还能望着你坏不成?”
戈阳郡主笑开了花。
“女儿担心冯公子对这门婚事并不满意,怕不会轻易答应。”卞静然眉心紧了紧,天真纯美的脸上流露出与母亲几乎一样的神色。
“呵呵,婚姻大事,当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先,他就算再厉害,还能拗得过冯宰辅么?你可别忘了,这桩婚事本就是他冯家试探在先!”
卞静然眼前一亮,顿生喜悦。母女二人解开嫌隙,越发同心。
与戈阳郡主母女这边形成鲜明反比的,是冯家父子。
“今日是上元佳节,你难得回来一趟就晓得闹闹闹!你说,你还想要什么!这府里全给你好不好?!为何就是不知收敛,不知消停!你非要让左邻右舍看咱们冯家的笑话么!”
冯钊十足火大。
他向来是个温和敦缓的人。
且不论内心如何,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深藏不露,从不轻易将情绪流露于人前,谁见了不说冯宰辅儒雅如玉,书卷君子之风,磊落大方。
眼下却被儿子气得火冒三丈,连着摔了一整套的汝窑茶具,可把一旁看着的朱氏心疼得胸口直抽抽——那可是趁着年节才拿出来摆着的宝贝呀,她还想着悄悄藏入自己的嫁妆里,没承想却难逃今夜……
冯钊负手,喘着粗气,匆匆忙忙在厅堂里来回踱着步子。
口中说着的,不过是那些早已说烂了的腔调。
冯天护立在他不远处,垂眸端肃,一言不发。
这副模样越发让冯钊怒火攻心,几乎是冲到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尖骂道:“你如此不顺不孝,是想把我与你母亲逼死不成?!你究竟想要什么?!”
冯天护撩起眼皮。
瞬间,冯钊触到了儿子那双冰冷如渊,深不见底的眸子。
烈焰触到了淬炼千年的寒冰,有些偃旗息鼓。
冯天护一字一句道:“儿子想要什么,您不是一直都明白么?你我父子,乃这世上最最亲的骨肉,事到如今还要装聋作哑,有什么意思?”
这话嘲弄之意鲜明。
冯钊被激得双颊通红,耳根滚烫。
朱氏察觉到不对,连忙轻手轻脚从另外一边闪了出去。
刚关上门,就听冯钊怒吼:“那个娼妇一般的贱女人也值得你顶撞你的父亲?这是忤逆,这是不孝!!”
冯天护依旧冷冷的:“她不是娼妇,更没有父亲口中说的下贱,她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若非有她,儿子早就死了,哪里还有今日给父亲面上添光,为家族门楣加彩的好时候。”
“好好好,你——”
冯钊一句话还没说完,冯天护又打断了。
“当初你以性命为挟,逼我离开她,我离开了;你又不放心,非得找人坏了她的名声,我也没拦着。”
“作为一个男人,我早已烂得透骨,臭不可闻,如今又怎么好意思去与旁人谈婚论嫁,父亲就不怕我祸害了那卞府千金么?”
第422章 十二人
冯钊被这一番犀利又鲜闻的说辞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父子两两相对,互不相让,僵持在了原处。
“当初我就已经舍弃了作为男人的那一面……从此往后我是冯家的子嗣,是父亲的儿子,是维护整个家族的棋子。棋子怎么能成婚?我不会疼惜爱护妻子,更不会给卞小姐想要的一切,与其到时候闹得不可开交,成了一对怨偶,反倒连累父亲与卞大人的交情,还不如就断在这个时候。”
冯天护早就想清楚了。
这番言辞也不知在肚子里滚了多少次,今日终于说了个痛快。
“你、你……当真要为了外头的那个女人气死你爹?”
冯钊的声音软了下来,甚至带了一抹哭腔。
强硬显然行不通,他只能选择另一条路。
“您并没有死,若非要与卞府联姻,我推荐二弟去。他也尚未婚配,前些时候也在东楼大战中取得胜利,就算目前一蹶不振,但陛下对他赞赏颇多,来日定能起复。”
“若卞小姐能在二弟低谷时期就与他共结连理,这番相助之情,又是原配夫妻,能保二弟一辈子待她好,这便足够。”
冯天护平时话不多,这一开口便滔滔不绝,说得冯钊哑口无言。
“上元佳节已过,儿子也该返回陛下身边,重护宫禁。”他低头拱手,“告辞。”
“你……你给我回来!!”
冯钊追到门口也没追上大儿子的身影。
就冯天护那个脚程速度,真要走,又哪里是冯钊一个文官能追得上的?
朱氏忙过来劝着。
冯钊气得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拉着朱氏又把这个大儿子从头骂到脚。
冯府门外。
冯成康追了出来。
“你将爹爹气成那样,自己拍拍屁股走人,你不是一向孝顺么?今儿是怎么了?”冯成康冷笑。
冯天护翻身上马:“你前些日子惹父亲不快,我给你留个机会去父亲跟前好好尽孝,不必谢我。”
冯成康:……
“你当真不愿娶那卞小姐?她背后可是戈阳郡主!”
“你若喜欢你去娶,不过我提醒你,戈阳郡主的富贵也顶多到她这一代,卞小姐无论如何都拿不到封地的。”冯天护垂眼凝视着弟弟,“若你有别的企图还是免了,如今京内,你最该去讨好的不是太子,也不是景王,而是那位元贞女君。”
冯成康:?
冯成康:“你疯了不成?让我去讨好那个盛家女?”
“信不信由你。”
冯天护懒得跟弟弟多说什么,一扬鞭子,飞驰离去。
上元节一过,百官重返朝堂,没两日京城内外一片春意盎然。
一年开启,最重要的莫过于每年的春时大祭。
每年这个时候,帝后都会同行,去离皇宫约莫五十里地的大祀殿进行祭祀活动。
这关乎一年的风调雨顺,朝野内外都格外重视。
这一日春雨绵绵,观复学堂内刚刚结束了上午的课。
一个人牙子手持名帖,领着一队男孩女孩从观复学堂的后门入,顺着游廊便到了盛娇的房门外。得了通传后,人牙子笑得满面如花:“女君大人,这是您年前说要的人,今儿全给您带来了,您好好挑吧,保管都是好的。”
盛娇抬眸望了望。
这些孩子最大不过十二三岁,最小的才六七岁。
一个个瞧着面黄肌瘦,胆怯不安。
但她明白,这已经是京内最好的牙行荐来的人了,起码这些孩子还能穿得干干净净的,还略学了点规矩,已经很好了。
盛娇一口气挑了十来个孩子,男女都有。
她又问人牙子:“这些孩子年纪还是太小了点,我想要年长的会做事的,会料理庭院、懂些规矩,且勤快本分的,银钱方面不必担心,若有好的我必不会亏待了你。”
说着,她便将提前备好的一只银封递了过去。
那里头是一张薄薄的银票。
轻轻摩挲两下,沙沙作响。
人牙子一见,立马笑得更开心了:“女君吩咐,哪有不照做的?您放心,小的干净的孩子不好找,可要这些个会做事的老货可多的是呢!那……下午晌就给女君您领来?”
“好。”盛娇轻轻颔首,“我这儿还有女学,是以优先挑选那些妇人便好,也不必卖身,权当在我这儿寻个活计。”
“晓得晓得。”
人牙子得了新差事,忙不迭地退下。
至于留下的孩子,盛娇让他们分做两班,安顿下来,打算从细微末节的规矩慢慢教。
观复学堂里要劳作的事情有很多,扫洒、打点、亦或是采买、做饭、浆衣,不可能全让学生亲手来做,没得浪费时间。
盛娇盘算了好几次,怎么算都觉得人手不够,这才在开春第一日便叫来了人牙子。
星女匆匆回来:“娘子,陛下的銮驾已经出了城了。”
“好。”盛娇点点头,“你家主子也跟着一道了?”
“嗯,今年陛下特地下旨,命我家主子随行,这会子正在车队里呢。”星女眼睛亮晶晶。
她可喜欢听盛娇提起他们家主子了。
好像盛娇提起的越多,他们家主子就越得宠。
帝后主持祭祀,来来回回至少也要三五日,刚好趁着这三五日盛娇将女学的考核范围公布。
当然,那些在安置流民时出钱出人的高门府邸早在年前就得了消息,也算是盛娇给他们开了个后门。
得知观复学堂的女学要招新学生,京内各个千金都忙了起来。
嫁个门当户对的夫婿固然重要,可若能成为女官,一朝得以选拔,那可是福泽自身,光耀门楣的大好事。
京中只要是有远见的人家,都会让自家的闺女去试一试。
观复学堂的女学初来乍到便一鸣惊人,更是让人围着打转。
有这样好的一所女学在眼前摆着,他们更不会错过。
待帝后回京,女学考核也悄悄拉开帷幕。
盛娇亲自出题,只考一场,最终选定了十二名女学生入学。
这十二名女学生,无一例外都来自于官宦之家。
甚至还有父亲官拜二品的千金小姐。
入学那一日,盛娇端立在阶前,目光清透,缓缓扫视了一圈:“今日诸位既入了我女学的大门,往后便要守我女学的规矩,可听明白了?”
第423章 退学
“首先一点,每日入学时辰不可延误;”
“次之,身边不可以带丫鬟伺候,随行一干人等退居后头的茶水房等候,等到下学了,再接各自的主子小姐回去。”
“最后,女学内每个月会有一次考核,若连续三次垫底,那就只能被请出观复学堂了。”
盛娇缓缓道,眸光如流水,轻轻从那些身穿绫罗、头戴金钗玉宝的大家闺秀的身上掠过。
这些女孩子或面上傲然冷淡,或好奇打量,当然也不缺那些个不屑的。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盛娇全然不在意似的,又领着她们进了厢房,给女孩子们一一介绍女学里的设施和每日课程的设置。
女学独立的庭院由一处游廊贯穿连接,四个角上安置的便是读书所用的厢房,游廊中央对着的是浓翠墨绿的花草,郁郁葱葱,别有一番景致。
刚逛完,忽儿一小姐开口问道:“那边的厢房已经有人在读书了,不知是哪些府邸的千金?竟有此等福气能这般早入学。”
“那不是什么千金小姐,是我从淮州带来的女学生。”
“都是平民?”
“是。”
那小姐垂眸,用帕子微微掩口,装扮细致的眉眼间划过一抹鄙夷不屑。
第一日授课倒还顺利,只是当晚就有三家太太特地送了书信来,要求退还束修,自家闺女不在这里进学了。
前来送信的管事也是一副趾高气扬的嘴脸,口中说着恭顺的话,叫人挑不出毛病,可那阴阳怪气的语调还有那微微上扬的眉梢眼角,无不在明示——他们看不上盛娇。
“我家太太说了女君大人或许是离京太久,亦或许是在淮州时清冷寂寞,才会与那些个贫寒之家的孩子走得近,可要咱们家大小姐也受这份委屈,太太会心疼的,就是咱们家老爷或是老太太也不会答应。”
这一幕可把星女气得够呛。
盛娇反倒不慌不忙,莞尔问道:“可想清楚了?”
“回女君大人的话,这是我家太太的意思,还请女君大人莫要纠缠。”
盛娇直接书信一封让管事带回,所收束修以及之前那三位太太送来的礼物也一样没留,全都退还。
人走了许久,星女依然愤愤不平:“娘子也太好脾气了。”
“没什么的,这里是京内,什么拜高踩低的事情都会有,这里的人只认两个字。”
“哪两个字?”
“钱,还有权。”
盛娇弯唇轻笑,殷红的唇角荡漾开一片明丽春色,“走了也好,少几个学生少操多少心呢,你当那些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好伺候不成?早些走,也是给我省事儿,这样摆在明面上的人反倒更显得可爱。”
星女不太明白,星女也不觉得她们可爱,只觉得可恶。
不过看盛娇并不往心里去,她也就很快丢开。
留下的千金小姐中,其实有几个心怀不满的。
她们毕竟是千娇百宠、金尊玉贵着长大的大家闺秀,外头那些平民寻常别说与她们共处一室了,就连见都见不着的,如今却要与那些个平民姑娘一块读书,多少心有不耐。
但几日课听下来,她们恍然大悟,心悦诚服。盛娇授课果断明快,常能将晦涩难懂的书文用寥寥数语解释得干脆利落,叫所有人都能听懂。
且她博览群书,诗文才学都是拔尖的,言辞间轻快又不失重点,一语便能点醒梦中人。
这些千金小姐们并非蛮横不懂事。
当察觉到盛娇确实厉害时,一个个也都摆正了心态,真心实意拿盛娇当先生看待。
与此同时,骆大家的授课就是另外一个风格了。
她讲经辩理,思绪活络,变化万千,素有急智,听她授课当真受益匪浅。
且说那三个已经退了学的女公子,其中二人很快便定下亲事,唯有鸿胪寺少卿秦臻之女秦安知仍在寻找更好的女学。
只可惜,挑挑拣拣也没个中意的。
秦安知颇爱诗文,自幼便得父亲启蒙,学了一肚子墨水。
还未及笄时,便在一众闺阁参与的什么诗会曲宴上屡屡拔得头筹,于京内高官千金中颇有才学美名。
这样的人,自然带了几分清高。
秦安知今年本也参加了女官选拔,可惜差了一名落选。
再瞧瞧榜文上全是观复学堂女学的人,她自然埋怨不快,心生不甘。
父亲已经下了最后通牒,说是明年女官选拔若还进不了,那她就要待字闺中安心嫁人,不可再抛头露面。
秦安知越发心急如焚。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求着母亲去给元贞女君送礼,好让自己也进观复学堂进修。
谁知到了地方才发现那里头竟然还有平民女学生!
瞧那些人的寒酸模样,有些甚至衣服上还打着补丁!
要知道贴身伺候她的丫鬟都着一身光鲜,逢年过节还有上好料子制成的新衣上身,一想到要与这些穷酸的女孩子同在一屋檐下进学,秦安知顿觉喘不上气来。
那一日回府,她就发了好大的脾气。
责怪母亲都不曾打探清楚,平白浪费她大好时光。
秦臻的妻子娘家姓陆,也是个性子绵软的。
谁让女儿最得她心,架不住女儿撒泼潵痴地哭诉,她当晚就下定主意给女儿退了束修。
秦臻回来时,听了妻子的唠叨,正在更衣的动作也略顿了顿:“你们先前求到人家门口,好赖话说了一堆,如今怎么又这般轻易地让安知退学,是什么道理?”
陆夫人忙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顺手从丈夫手中接过腰带,亲自替丈夫更衣。
“咱们家闺女的才学你也是晓得的,今年不过是运气不好,赶上了那什么观复学堂入京,要是没这一茬,你闺女早就头戴青冠身披霞服,受皇后娘娘的赐封了!”
陆夫人叹了一声,“我这不也是没想到么,那元贞女君竟这般不顾脸面,连平民的孩子都收……传出去岂不是丢人?早知如此,我也不会让闺女趟这一趟浑水。”
秦臻无语,展开双臂,满是疲惫道:“如今朝堂之上两党相争,很是不稳,待帝后大祀之后,很快便是邦国或是藩国入京觐见陛下,到时候有的忙了……我可管不了你们这些事。”
第424章 出头
陆夫人大喜,笑道:“多少年都这样过来了,老爷放心,我心里有数。”
每年这个时候是鸿胪寺最忙的时候,也是秦臻最忙的时候。
往来各国使臣将会带着丰厚的御贡呈给皇帝,鸿胪寺便是接待这些使臣的第一站,作为鸿胪寺少卿,秦臻肩上的担子可不轻。
最关键的一点,只要有人情往来,必有油水可捞。
是以,这也是秦臻一年里最富得流油的时刻。
忙,并快乐着。
只可惜,陆夫人并未高兴太久。
帝后大祀后返回京城,皇后依照惯例又召集内外命妇举行了一次亲蚕礼,这两样大事办完后,才轮到宫内一年一次的百花宴。
比起前两次皇家正式的祭祀,这回的百花宴要轻松自在得多。
实际上,就是皇后借着宴会的由头,与内外命妇一道说笑玩乐,顺便敲打一些人罢了。
刚刚得封元贞女君的盛娇,又是明贵妃的义女,自然也在受邀名单之列。
比起那些真正有背景有靠山的品阶贵妇们,盛娇这样的显然不够看,她的位置也被安排在较远的地方。
安静的角落很适合品酒赏景。
春日里的御花园格外娇艳华丽,处处争奇斗艳,姹紫嫣红。
她更喜欢看景。
没想到皇后还是问起了盛娇,问的还恰恰是观复学堂招女学生的事情。
盛娇见礼,淡淡笑道:“回娘娘的话,许是我那学堂地方太小,入不了诸位名门千金的眼,有些女学生只堪堪上了一日学便退学了。”
皇后微微蹙眉:“怎会如此?”
“大约是我授课的风格并不适合她们吧。”
盛娇给的解释十分婉转。
可平川公主就没那么好脾气了。
她仗着自己的身份,又颇得帝后宠爱,脱口而出:“母后有所不知,那退学的几位千金派头可大着呢,哪里是瞧不上女君的授课,分明是不愿与观复学堂里那些个平民同居一室!简直是折辱了她们!”
观复学堂里,平川公主也有负责的部分。
她早就将观复学堂当成自己的地盘。
这些年她在京内各种出尽风头,什么好玩的都尝试过,让她管理一个学堂的分院还是破天荒头一回,她觉得新鲜有趣。
加上曹樱菀与她比较,平川公主更不愿输,对观复学堂里的每件事都上心。
那天盛娇允了那几个女学生的退学,平川公主头一个来阻止。
若不是盛娇执意,她当天就能让那些个千金小姐跪在观复学堂的门口认错。
今日终于熬到皇后问起,她岂有不说之理?
“这……”皇后眉心拧紧,面色颇有不快。
平川公主又道:“母后贵为国母,选拔女官也是为了天下百姓,更是为了辅佐父皇。就连父皇都说过,母后选拔女官不问出身,不管来历,只要才学人品足够便可,堪称母仪天下,仁善大义!没想到这区区四品文官的闺女,居然也敢与母后对着干,当真是胆大包天。”
说罢,她起身走到皇后跟前行了个大礼,“母后,儿臣听闻近日就要有使臣入京了,想来那鸿胪寺少卿连自家闺女都管不住,这样要紧的事情哪能办得好?别再丢了我天朝皇家的颜面才是!”
皇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凝重,轻轻颔首,“平川所言极是,此事瞧着小,可却与陛下仁政的理念相违背,又是天子脚下,怎可这般?”当然,这事儿在百花宴上不会有个最终的了断。
但过了数日,秦臻就被调去了别处办差,办的却是不痛不痒、无关紧要的文差。
比起之前,可谓天差地别。
没了捞油水的机会事小,可要是因此得罪了上峰,甚至是惹恼了陛下,那这辈子升迁无望,搞不好还要连累家人。
秦臻只觉得莫名。
京内没有秘密,只要略微一打听就能水落石出。
得知妻女任性却给自己招惹来这样大的麻烦,秦臻有多恼怒悔恨,可想而知了。
连着数日,秦府里都被一层阴沉沉笼罩着。
陆夫人也懊悔不已。
至于秦安知……她被勒令关禁闭,直到出嫁之前都不准再迈出房门半步。
经此一遭,京内人人皆知皇后宠爱元贞女君,就连退学这样的小事,皇后娘娘都会替盛娇撑腰。
午后,阳光明媚,灿烂无比。
公主府后花园内一片笑声。
平川公主命几个美貌的婢女蒙上眼睛,身穿薄纱,在花园子里扑那些面首玩儿,谁能扑到,当即就赏银子。
这游戏新鲜有趣,还有赏钱可拿,那些婢女玩得快活。
平川公主见她们闹得云鬓飞乱,赤眸星荡,也忍不住连连发笑。
盛娇见状很是无奈:“这也好玩?”
“不好玩么?那等天热了,我让他们给你凿个水池玩儿,到时候你看上哪一个都可跟本宫说,本宫赏给你就是!”
平川公主的面首有一个算一个,都美貌潇洒,格外出众。
盛娇听了更无语了:“你好不容易得了陛下与皇后娘娘的称赞,切莫再玩出火来,到时候连累学堂。”
“你个无情无义的女人,我帮你出气,你还这样倒打一耙。”平川公主刚要说什么,却见听枫匆匆过来,附在她耳侧说了几句。
平川公主面色一变,好心情全无。
盛娇瞧在眼里,端起茶盏浅浅呷了一口:“若不方便,我就先告辞了。”
“哪里不方便了,你只管待着便是,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要来。”平川公主嘴硬。
“冯成康要是看见我与殿下走得这般亲近,他会生气的。”
“生气就生气呗,我堂堂公主,还能被他一个臣子牵着鼻子走?别忘了,他如今都没官位在身,一介白衣。”
说罢,平川公主便让听枫将冯成康带来。
冯成康到了二人跟前,见盛娇也在,心头重重一沉。
“殿下,好久不见殿下,殿下可安好?”他语气依旧温和,满是关怀。
“挺好的。”平川公主弯起眉眼,“你来得正好,帮本宫瞧瞧那些人当中可有容貌入得了眼的,我要把他送给元贞女君。”
盛娇:……
冯成康身子一顿,咬牙道:“殿下所赠,想必女君不会推辞。”
“是了,我见你就很不错,你也常常来找本宫,不如——你替本宫哄女君开心几日,如何?”
第425章 宴请
斜阳夕照,一片余晖落落。
这淡淡的金色笼在平川公主的眉眼间,照亮了眉心那一朵娇俏的花钿。
她眉眼弯起,眸色冰冷,笑得比刚刚更肆意。
一股怒气从冯成康心中窜起,他再也顾不上身份有别,瞪着平川:“殿下何出此言?!微臣以为……殿下与微臣是情投意合,既情投意合又怎能把旁人牵扯进来?元贞女君有婚约在身,更是陛下赐婚,殿下这样说岂非与陛下对着干?”
平川公主收回视线,以团扇遮住口鼻,轻笑:“哎哟哟,一时失言,定是方才与女君玩乐得太过了,冯二公子可别往心里去。”
她改口来得太迅速,以至于冯成康根本回不过神来。
一腔怒气还未消散,眼前的女子竟又玩笑起来。
这般不在意,甚至是轻视,让他格外不爽。
偏偏……又是在盛娇的面前。
盛娇:“这可是你要玩的,我没这么大的本事还能号令你府里的人。”
“真是的,不就是刚刚说了给你几个面首么,你还不痛快了?”
平川公主笑着拿扇子一打,“罢了罢了,我受用过的不给你,我再替你寻更好的来,这下你可满意?”
盛娇有些哭笑不得。
她心知平川公主的意思,也不当面戳破,颔首道:“那我可就等着殿下的美意了。”
说罢,起身告辞。
刚离了公主府,冯成康又从后面追上。
“元贞女君!元贞女君!!盛娇,你给我站住!!”他急了一个箭步冲到她跟前,拦住了去路。
星女的反应更快,长刀出鞘,刀锋凌厉正对着冯成康的脖颈。
“冯二公子有何贵干?”盛娇问。
“你现在整日与平川混在一起,她想做什么你肯定有说话,我提醒你,你莫要在平川跟前添油加醋,若说我的坏话——”
“说你的坏话?”盛娇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衣袖掩口,笑得有些停不下来,“冯二公子,我看你是半点没学到你大哥的稳重,首先——殿下贵为公主,你该称呼她一声公主殿下;其次,我这女君的封号虽为虚衔,并无实权,但封号品阶皆由陛下亲赐,与你一介白衣有天壤之别,还望二公子自重。”
“你——”
冯成康面色煞白。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退后两步,拱手见礼:“方才是我莽撞了,差点冲撞了女君大人,还请女君莫要见怪。”
“好说,你我相识一场,这点面子我还是会给的。”
“女君大人,我有一事想请教大人。”
“冯二公子但说无妨。”
“女君既日日与殿下相伴,想必也知晓殿下身边陪着的人吧。”冯成康抬眸,眼底深处一片势在必得,“正如女君所言,如今的我不能与从前相较,可我对殿下一片真心,天地可表,实在是不愿就此断了情分。”
“那你该去问殿下才是,问我有什么用?我又做不了殿下的主。”盛娇觉得有趣。
“殿下今日待我格外冷淡,我也不像从前那样能时时出入公主府,能常常陪在殿下左右——”
“冯二公子此话差矣。”盛娇沉吟片刻,“你既问起了,那我不妨做个痛快人。这儿不是淮州,是京城;这儿也不是御府院,而是公主府。殿下就算再如何自由散漫,在陛下跟前也要做个好女儿,二公子你说是吧?”
语毕,她轻叹,“原来二公子对殿下情根深种呀,我还以为你看不上殿下从前的种种做派呢,果真,男女之情真是玄妙,叫人捉不透摸不明。”
冯成康嘴角抿紧,不再发一言。隔了几日,盛娇送了请柬给平川公主和曹樱菀,邀她们去玉胭楼品酒赏乐。
在大安,有身份地位的女子也可听曲玩乐。
但必须着男装,且要在白天去,还要提前一日拜帖定位,主打一个风流潇洒,不失风度。
曹樱菀还是头一回进玉胭楼,得了邀请立马就换了一身男装。
青天白日,艳阳高照,又是草长莺飞的三月天。
三辆马车徐徐停在了玉胭楼门外。
戴妈妈领着一众姹紫嫣红早就候着。
见盛娇等人来了,她满脸堆笑迎上前,礼数周到地将三人迎了进去。
“贵客到访,今日到晚,玉胭楼里都没有其他的客人,还请贵人尽兴才是。”戴妈妈笑呵呵。
平川公主也做一身男装打扮,却是皇亲贵胄才能穿的玄紫织花蜀锦长袍,手持一把折扇,倒显得飒爽。
另外一边的盛娇与曹樱菀就显得低调很多。
一个青衫如玉,另一个则是月白长衫。
三人站一起,当真粉面玉容,格外出彩。
戴妈妈领路,将三人领到了一敞亮别致的雅间。
两面朝东朝南的窗户都半开着,几道徐徐落地的绸缎薄纱尽显风流旖旎,虽是天光大亮,却依然点着一架九枝烛台,莹莹烛火配着透过纱幔的日光,当真温柔。
酒席已设,平川公主为上,曹樱菀次之,盛娇则坐在最下首的位置。
三人依次落座,一架镂空屏风被推了过来。
这屏风也是以一片薄纱笼罩,隔断了两边。
屏风后头走来几个曼妙俏丽的身影,她们见礼后便坐下,或弹琵琶或抚琴,一时间丝竹缠耳,仙乐飘飘。
戴妈妈笑道:“贵人请细赏,今儿这支曲子可是咱们红锦姑娘新谱的。”
“早就听闻玉胭楼的红锦姑娘美若天仙,且又写得一手好诗词,没想到竟还会谱曲?”盛娇赞叹,“世间当真有这般妙人,今日我们几个算是开眼了。”
戴妈妈被夸得心花怒放:“贵人谬赞了,能为几位贵人抚琴,那是红锦的造化!”
平川公主静静听了一会儿:“确实不错。”
曹樱菀默默吃酒:“这曲还未取名?”
“尚未。”
“不如殿下听完后,给这支曲子取个名吧。”盛娇提议。
平川公主最爱风雅,有这样得趣的妙事怎会拒绝,当即一口应下。
一曲过半,盛娇起身出去散散酒气。
她没让人跟着,只问戴妈妈能透气的庭院在何处,她去散一散就可。
戴妈妈忙让小丫鬟领路。
盛娇站在廊下,眸光远远看向游廊的另外一端。
那里,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在练舞。
她咬着唇瓣,奋力扭转着腰肢,背后衣衫已被透湿。
第426章 救人救己
那是金小俏。
进了玉胭楼已有二三月的时光,她就算再强硬,也想要活下来。
光凭她一人,根本不可能从这儿逃出去。
眼下能做的唯有听从红锦的吩咐,先好好练舞,先让戴妈妈对她放松警惕。
从良家子忽然沦为青楼女,这其中的差别甚大,她根本无法接受。
只能不去想,不要想,外头还有弟弟在等自己……
她说什么也要活着离开!
“你太用力了,跳得一点不美。”
冷不丁一个声音响起,吓得她惊魂未定,慌忙回头看去,却见眼前一男子装扮的人,纤长的柳眉之下是一双朦胧缱绻的桃花眼,青衫束腰,挺拔如玉,立在不远处像极了一棵绝世而存的松柏。
是男人?!
金小俏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很快她就认出对方来:“你是……女君大人?你为何这样的打扮?”
“和朋友过来饮酒赏乐。”盛娇上下扫了一眼,“你还好吗?”
不过寥寥几字,瞬间让金小俏泪水夺眶而出。
这儿不是她的早点铺子,她也不是那个风流俊俏的金掌柜,她能好吗?
快速抹掉泪水,金小俏忙上前:“女君大人能否救我离开?我是好人家的女儿,我清清白白的,从未与任何人有过什么瓜葛!!”
“能救你离开的不是我。”盛娇缓缓摇头,“我今日过来是受你弟弟的嘱托。”
“我弟弟他怎么样?他没有跟人家闹吧?”金小俏急了。
“没有,你出事的当天他就来找我了。”盛娇简单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通,“让你进来的是冯家人,能救你出去的,也只有冯家人。”
金小俏苦笑,一张小脸惨白如纸。
她摇摇头,泪水簌簌而落:“没你想得那么简单,要是能救,我也不会是今日这个下场了……我好后悔,当初为什么没能听你的。女君大人,求你救我离开,给你为奴为婢,也好过在这里受辱!”
“我说了,我救不了你,我只能让你在玉胭楼里的日子好过一些,能救你的是冯家人,还有你自己。”
盛娇注视着她,迟疑片刻,“你以为冯家能将你一个良民送入玉胭楼,就没有其他的后手么?你的身契户籍,人家早就打点妥当了,就算我插手也无济于事,何况我不愿为了你在明面上得罪冯家,你可明白?”
金小俏不知想到了什么,宛如五雷轰顶,差点站不稳。
眼前的女子过于直白,但也因为这份直白让人生出了更多的信任。
沉默良久,她终于开口:“那我要怎么……才能让冯天护来救我?”
“先把舞练好。”盛娇又提点了几句,最后道,“在这里以利益为上,你得让戴妈妈看到你的价值,奇货可居,方能以声名动京城,别忘了,这儿是玉胭楼,最不缺的就是有钱有势的男人。”
金小俏垂眸,咬紧牙关,点点头。
“我会替你照顾好你弟弟,玉胭楼里,你若有需要,也可向红锦求助,只要她能办到的,她会帮忙。”
闻言,金小俏嘴唇颤抖了两下,越发用力地点点头。
盛娇回到席间。
平川公主笑道:“你去哪儿了,散了这么久,我还以为你丢了呢。”
“丢了也不奇怪,玉胭楼处处精致,我一时贪看忘了来时路也是有的,要怪就怪京城里花样多,看得人目不暇接,也不怪那些男人流连忘返。”
盛娇举杯。
曹樱菀欣赏不来,但她却很喜欢这酒,一个人就吃了一壶。平川公主与她搀科打诨说笑了几句,倒也快活得趣。
不过还是盛娇在更有意思。
盛娇不但会赏乐,更会品酒,还会韵律配词。
用筷子轻轻敲着酒盅,叮当作响,清脆撩人,配着三两声玉珠落盘,便得一副词,这份才情让平川公主都欲罢不能。
“你要是男人,我必定要将你收入府中。”平川公主笑道。
“不了,我不太喜欢冯成康,殿下身边有他,还是别三心二意的,免得冯家二郎拈酸吃醋。”
话音刚落,曹樱菀笑出了声。
这一日,三人玩到了日落西山才离去。
平川公主出手大方,给了两枚金锭子,可把戴妈妈高兴坏了。
曹樱菀带了那一壶好酒回去孝敬父母。
唯有盛娇两手空空。
回到观复学堂,厢房窗外对着一片郁郁葱葱的花园子,几只信鸽飞落在庭院中,信步闲庭,好不自在。
很快,星女将信鸽带来的纸签子取下,交给盛娇。
打开看完,盛娇随手点燃了烛火,将纸签子付之一炬。
“真快呀,他们就要进京了。”她揽镜而照,撩起一缕青丝缓缓梳着。
“谁?”星女不解。
“我的人,还有……邦国使臣。”盛娇弯唇轻笑。
大安地处中原,幅员辽阔,国力强盛,土地极为丰足。
又因一战大胜东楼,越发显得强大,令周遭各个小国都安分不少。
今年使臣入京,带来的御贡之物更是数不胜数。
京城大门打开,光是这些使臣的车马辎重等物,就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头。
鸿胪寺上下忙坏了。
安顿、接见、登记御贡单子,还有各种零碎事务,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驿馆里人满为患,既然住不下,那就要另外想办法。
鸿胪寺卿甚至奏请陛下,临时征用了好几个闲置府邸,这才堪堪够用。
使臣一来,京城里也明显热闹了许多。
盛娇嘱咐王炳贤与刘朴,让他们二人每日授课后,要留出些时间给学生们上街游玩,还鼓励学生们多多与那些邦国外族交流沟通。
这么一来,观复学堂里也多了好些兴奋。
谁不喜欢出门玩呀,盛娇这一举措,让学生们开心不已。
就在一片忙碌中,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入京,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们悄悄进了一处早就安置好的铺子里,不消两日便挂匾开业,那匾额之上只有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碧川。
此刻,东宫。
太医们刚刚请过脉,刚得了的汤药冒着热气,熏得四周一片药香。
皇后坐在榻边,担忧地蹙眉:“你这伤早就好了,为何胸口还总是喘不过气来?这些太医开的药有用么?”
第427章 左右宰辅
魏长山将汤药一饮而尽,唇齿乃至呼吸间还残留着浓郁的苦涩。
他面色未改,缓缓搁下碗盏:“那日派去寻找的人还没消息么?”
皇后摇摇头:“冯成康也说你们在岭山遇到的那一队奇人,出手救了你们所有人,可派人入岭山,几乎将里头每一块山石都翻过,也没找到你说的那些人,什么碧川,什么医人……当真不是你们在做梦么?”
魏长山:“母后,当时我身上的伤就是他们帮忙处理的,也是他们给了药,方能让儿臣获胜。当时就有一位老者说了,说情况凶险,又医药短缺,只能治标不治本,表面上好了,大概率还是会有遗留其他的毛病……”
“儿臣本以为京中太医医术高超,想来定会药到病除,谁知……”
他的声音渐渐淡了下去。
皇后也愁容满面。
母子二人齐刷刷安静下来。
谁也没想到太医竟然束手无策。
魏长山觉得不适,可脉象看一派康健,太医根本找不出他哪里有隐患。
连病根都找不到,更不要说对症下药了。
这会子开的汤药来吃,也不过是调理身体,能让魏长山快些恢复元气。
太医们觉得,说不定等太子身体大好,这些不舒服的小毛病就会迎刃而解。
魏长山并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他更喜欢胜券在握。
像这样寄希望于可能,他根本不认可。
“早知如此,当初本宫说什么都不会让你领兵亲征。”皇后懊悔不已。
“母后,亲征是必须的。”魏长山沉沉道,“明贵妃已经上位,成为众妃之首,仅屈居您之下,且她这贵妃之位是怎么来的,那可是救驾得来,光是这一点就能保她一辈子恩宠不断……这与当初咱们设想的并不一样。”
当初,正因皇后压制,才没让明贵妃上位。
为保平衡,才许了魏衍之亲王之位。
制衡之道,魏长山自十三岁起就深谙此道。
却不想明贵妃没能死掉,还活了下来……
皇后闭上眼:“这些都不提了,眼下要将你的身子养好才是正经,什么明贵妃、景亲王,他们又如何能与你相较?不如……我让那盛家女进宫替你医治?”
“不可。”魏长山立马拒绝,“母后,小心方能使得万年船,儿臣如今身子还能稳得住,决不能自乱阵脚。盛家女……医术奇高,万一叫她瞧出什么破绽来,咱们可是功亏一篑。”
皇后左右为难,又长吁一声:“那就再派更多的人去找,岭山、包括岭山周边的州府州县都不要放过。”
“儿臣也是此意。”
冯府。
刚刚下朝归来的冯钊脸色阴沉。
朱氏惯会察言观色,一见丈夫这个表情,她一声不吭上了茶水,便领着自己的心腹悄悄退去。
回到自己房中,她吃着茶,又打开妆奁,从里头拿出一只水色通透、碧沉青翠的镯子来。
眯起眼睛,她反复拿镯子对着日头看。
玉嬷嬷道:“这可是太太您的陪嫁,老奴见识少,却也知道能得这一套玉质很是难得,太太真要将它送出去?”“不送出去能怎么着?”朱氏冷哼,“我已经给老家去信,我那侄儿去年已经过了乡试,还是头名,今年因与东楼的战事科举延后一个月,刚好他能赶上。我如今在府里算得上孤立无援,要我依靠那两个公子,岂非说笑?他们又不是我亲生的,哪里又能靠得住?”
“太太娘家的侄儿确实出落得美玉良才,学问也好。”玉嬷嬷夸道,“若能这一次考中,那可是前途无量。”
朱氏闻言,才觉得心中痛快些:“总要有个知根知底的晚辈才成,这镯子帮我包起来,寻个楠木匣子装好,回头我拜访南国公夫人时一齐带上。”
“咱们那位公子可真好运气,能得太太替他张罗打点。”
“不过是为己罢了。”
朱氏一阵惆怅,“若华珍或是嘉玉还在,我又何苦这般……”
见自家主子又伤心难过,玉嬷嬷忙岔开话:“方才老奴瞧见老爷面色不佳,可是又跟二公子置气了?”
“那倒不是。”朱氏缓过神来,“多半是在朝堂上有了不顺心的事儿,男人在外头的事情我不管,横竖他也没让我管过。”
这话说得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埋怨愤怒。
其实,早在新婚的时候,朱氏是想过要与冯钊做一对情投意合又两两缱绻的夫妻的,不但要琴瑟和鸣,更要能无话不谈。
可惜想法是美好的,人家冯钊根本不愿按照她的理念来执行。
朱氏想要过问外头的事情,话才开了个头,就被冯钊黑着脸直接打断。
次数多了,朱氏自然不会再问。
不过府里那些伺候的老人却无意间说起过,说冯钊与结发妻子情谊深厚,非同一般,冯钊每每归来都会与她主动谈及。
相比之下,冯钊待朱氏就敷衍很多。
朱氏想起过往,心中一阵愤恨,冷冷笑骂道:“该他的!外头风光无限哪有处处都好的,最好让那梁宰辅也多给他使使绊子。”
玉嬷嬷吓坏了,忙劝着:“太太慎言!”
“怕什么,即便我不说,人家还能顺着他?”
朱氏口中的梁宰辅,名为梁世栋,乃当朝右宰辅。
左右宰辅各司其职,各有功绩,也各有能耐。
接替先前那位盛大人的梁宰辅要比冯钊年轻了五六岁,处事风格更为凌厉果断,也因此在朝堂上得罪了不少人。
但人家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
皇帝也很喜欢他这样的风格。
很多难办的、棘手的案子,都是交给梁世栋来处理。
他总能以摧枯拉朽之势,手起刀落,办得极为干净漂亮。
没法子,皇帝喜欢,梁世栋又很能做实事,是以朝堂上讨厌他的人很多,追随他的人更多。
这些年他实力大涨,隐隐有与冯钊分庭抗礼之势。
书房内,冯钊坐着饮茶。
他对面正是方忠序。
“这个梁世栋!!暗卫一事明明已经揭过,他今日又在朝堂之上提起!”冯钊恨恨道。
“梁世栋已经上书折子到了陛下手里,要求再次彻查。”方忠序顿了顿,
冯钊眼皮都不抬,“为此我已经搭进去一个儿子,还想怎么着?”
第428章 只信你
方忠序抬眼:“梁宰辅的意思是……三公子已经死无对证,本就无法服众,若他坚持彻查,只怕陛下也拗不过他的意思,若陛下计较起来……”
“陛下要真计较,就不会留沈正业这么长时间了。”冯钊冷笑,“陛下不过是想拿我制衡梁世栋,同时也拿梁世栋来制衡我,无论哪一方失衡,都不是陛下想看见的。好,他要查,那就给他一个真相!”
方忠序也是与梁世栋打过交道的,深知其为人。
闻言,他垂眸不语,算是默认了冯钊的话。
冯钊又轻轻呷了一口茶:“梁世栋倒是给我提了个醒,这暗卫丢失始终没个下文,也叫人不安。”
“越是没有下文,或许越是好事。”方忠序道。
“怎么说?”
“那么多暗卫,要行动就必然会留下痕迹,别的不说每日吃穿开销一应用度都是要花钱的,这么多人若不是大人您暗中照拂,哪个府上能养得起?”
方忠序分析道,“我更倾向于……他们八成已经被人灭口了,只有死人才会默不吭声,毫无动静。”
冯钊眼睛都亮了:“……你说得有理。”
“只是被何人所灭我们尚不能知晓,还请大人多多留意。”
“那是自然。”
冯钊与方忠序说了一番,顿觉心情好多了,今日在朝堂上被梁世栋咄咄逼人的不快也减轻了好些。
“继续派人查吧,悄悄的就行,不要惊动其他人。”他又吩咐道。
方忠序应下。
“对了,你见过宝心了?”
“早在淮州时就见过。”
“她与景王殿下可否真的有情?”冯钊追问。
方忠序顿了顿:“这……下官不敢妄言,不过以景王殿下的性子,若不是对宝心小姐有情分,也不会让她取代大小姐成为侧妃的。光是在陛下跟前过了明面,还要同意她入玉牒就不容易,若无殿下点头,即便陛下也不好为难强迫。”
“你说得对……”冯钊又结结实实松了口气,“只盼着宝心能争点气,不要像华珍那般,入府为侧妃数年连一子半女都没有。”
使臣入京朝贡,宫廷中宴席不断,可把皇帝忙坏了。
朝廷热闹,民间也不消停。
随着使臣一道入京的,还有很多邦国的特色货,在京城很是紧俏。
光是几天的功夫,盛娇已经看到了不下十余种新鲜玩意,囊括了衣食住行、方方面面,这些都是学生们出去逛街后买回来的。
盛娇觉得有趣,也让星女买了一些回来。
学堂门房处传话,说景王殿下派人送了礼物来。
盛娇看都没看,让人备了车马,又给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宝心过来拜访时说起这件事,笑得前仰后合:“你是不知道,他看见你的马车来时还开心得很,结果车里头却是他给你送的礼物,连你的人影都没瞧见,可把他气坏了。”
盛娇无语:“这儿是京城,又不是淮州,我与他身份有别,怎能收他的礼?这不是没的给别人送把柄么?”
“这道理你明白,魏衍之未必明白。”
“不,他也很明白。”盛娇抬起素白的手腕给宝心倒了一盏春日里特有的花叶茶,“宫里明贵妃得势,宫外他又是太子殿下身边的最倚重的人,太过优秀了,只会让人心生忌惮。而有我在,刚好可以让他补上一个为色所迷、为情所困的形象,若你是太子,你会不会略微放松警惕?”宝心面上的笑容僵住了。
垂眸沉思片刻,宝心冷笑:“还真是……差点就被他骗过去了。”
“倒也不是骗,不过是他擅长因地制宜罢了,说起来这法子还是当初我教他的。”
“呵呵,教会学生,反倒害了自己。”宝心嘲弄。
“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出来一趟也不容易,可是冯家有别的事儿交给你了?”
“冯钊让我想法子尽快怀孕。”宝心无语,“可我与魏衍之根本没有圆房,他不曾碰过我,我又如何怀孕?”
“你才成为侧妃多久,冯华珍数年未曾有孕,这事儿也急不来。”
盛娇正与她说着话,突然星女夺门而入:“娘子!!”
星女面色紧张,眉宇间全是着急。
只看一眼,盛娇瞬间了然:“你家主子出什么事了?”
“王爷在入京的路上突染急病,这会子人都起不了身了……太医说、说就快不久于人世。”
这话没头没尾,宝心听得一头雾水。
盛娇却已经起身备好药箱,对宝心道:“你先回去,我要去一趟周江王府。”
这些时日邦国使臣入京,还有各地藩王进京朝贡,周江王就是其中之一。
原本算算时日,还有七八日才能进京,没想到周江王先来了,更没想到刚入京就一病不起。
盛娇刚到周江王府,江舟已经迎了出来。
二人一打照面,视线相对,盛娇道:“我先看看,你不要着急。”
江舟轻轻颔首:“我信你。”
盛娇一愣,总觉得他这三个字里还藏着别的含义。
他眼眸沉沉,宛如深渊,直直地笼罩在她身上,义无反顾。
“好。”
一番诊断后,盛娇施针给药,约莫大半个时辰才从里屋出来。
江舟显然已经预料到了,早早将无关人等屏退,厅堂内只有他们俩,还有星女与晖聿。
“你父亲并非生病,而是中毒。”盛娇直视着他的眼睛,“下毒之人手段很高,原本你父亲历经长途跋涉,身子疲软乏累,有些不适都是正常的,这人却刚好拿捏住这一点,趁机下手。所下之毒更为难得,应该是三种毒药混合而成,轻易无法得解。”
“有的救么?”江舟捏紧了拳头。
清隽硬朗的眉眼间氤氲而生出一股杀气。
“有。”盛娇肯定道,“不过需要些时日,而且多少会对你父亲的身体有影响,或许还会缩短寿数,这一切你都要有所准备。”
“听你的。”江舟二话不说,“不管能不能救,最终能否救活,我都只信你。”
他目光灼灼,格外坚定。
她反而意外:“为何这样信我?你就不怕……”
“不怕,因为你不会害我。”
第429章 冲喜
江舟目光灼灼,“要我准备什么,你尽管开口,我现在就去办。”
“我给你写一个药方子,你将上面的药材一一办齐便可,往后我每日都会过来,替王爷施针,看护他吃药,等这些东西齐全了,我就可以替他解毒。你若寻来得越快,王爷的身子就好得越快。”
盛娇手执笔墨,边说边写满了一张纸。
江舟接过,反手又给了她一块令牌。
“原先你不肯收,但这些时日我不在府中,你出入不便,还是收着更为便宜。”
盛娇顿了顿,展开掌心。
只觉得一阵冰凉又沉甸甸,一块令牌就落入她之手。
轻轻掂了掂,她震惊:“是玄铁?”
江舟莞尔:“手持这块令牌,你就是周江王府的主人,可以号令这里所有人,包括我名下的所有产业钱庄。”
“若非紧急,我不会随意调用,你尽可放心。”
“既然给了你,我就不怕你用,你要是不用我反而会觉得你不拿我当自己人。”男人清隽一笑。
这笑容温其如玉,刚才的紧迫不安荡然无存。
江舟与盛娇又多说了一会儿话,便领着晖聿出门了。
盛娇明白,他这一去,怕是要有三五日不在。
轻轻摩挲着令牌,她一阵恍惚。
回忆如潮,当年身为景王妃时,魏衍之也有这样一块令牌——准确点说,在京中只要是高门大户、名门望族的府邸都会有一块手持令牌,要么给当家的男主人,要么是交给主母太太保管。
可笑的是,作为景王妃时的盛娇至和离那一日,都没有将景王府的令牌收入囊中。
但凡她有这块令牌在手,她就没必要求到魏衍之跟前,更没必要让囡囡苦苦在病中煎熬……说不定,她的女儿就不会死。
当初魏衍之是怎么说来着……
对了,他说自己身为皇子,又是东宫的左膀右臂,景王府乃重地,这令牌更是重中之重,须得他随时安放在身边才可。
盛娇明白这一块令牌的意义,是以上一次并没有收下。
没想到江舟又一次给了她。
给得这样毫不犹豫,不假思索。
他都不怕她拿着令牌将周江王府闹个天翻地覆么?
闭了闭眼睛,她收拢起掌心,转身往周江王所在的卧房而去。
星女不解:“娘子,咱们不去煎药么?”
盛娇:“先给你家老王爷解毒。”
“解毒?”星女更迷惑了。
刚刚盛娇给周江王把脉施针时,明明说的是没有药材,无法解毒。
怎么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居然能解毒了?
盛娇走到周江王榻前,又试了试他的手腕,再一次确定脉象。
随后她利落地从药箱中取出银针包,打开第二层。
星女瞧了一眼,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那第二层的银针足足比原先盛娇所用的大了数倍。
难以想象,这样一根银针若是扎入人体,该会有多疼……
盛娇以火为引,按住周江王的几个穴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干脆利落地将银针扎入周江王的手臂。
正在昏迷中的老王爷身子一颤。不过须臾,盛娇又起手将那些银针拔除,继续煨火,再一次扎入其他穴道。
她素手纤纤,动作极快,毫不犹豫。
明明是安静至极的屋内,却看得星女一阵心惊肉跳。
望向盛娇——她依旧面色平淡,只是深沉如渊的眸子越发清明肯定。
当最后一根银针拔出时,周江王忽然深吸一口气,从喉咙中迸发出几声嘶哑的哀嚎,紧接着原先被扎过针的穴道开始往外汩汩地流黑血!
星女反应极快,立马取来了一只铜盆接着。
足足流了好一会儿,黑血才渐渐尽了。
再看周江王的脸,原先被一团黑雾笼罩,这会子居然恢复了不少气色。
人虽还未清醒,但他长叹一声,似乎整个人都松快了好些。
星女又惊又喜,看向盛娇的眼神就只剩下崇拜了。
“用这个法子可以延缓老王爷体内毒素的蔓延,足够能撑到你家主子回来了。”盛娇起身净手。
星女这才留意到她的额头上沁出一层汗珠。
“娘子既有法子,为何刚刚不用?”
盛娇垂眸轻笑:“因为这个法子很凶险,稍不留神,你家老王爷怕是即刻会毙命。”
星女微微瞪大了眼睛。
“既然江舟予我信任,我也不能叫他失望……失去亲人的滋味太痛了,我不想让他也经历一次。就算是我给他的回应吧。”
江舟不顾风险,交托令牌;那她也愿意豁出去一次,替周江王解毒。
她虽为女子,也明白忠孝节义四个字。
净手之后,她又吩咐星女去茶水房看着,等汤药煎好了又给老王爷服下,她才离开。
走到半路上,盛娇突然改了主意,马车改道直奔宫门。
明贵妃刚刚午睡起身,得了宫婢的传话才让盛娇入宫。
懒懒上妆,更显得明贵妃美貌富态。
数月滋养,她瞧着气色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
“你鲜少有这般着急的时候。”明贵妃对着镜子梳妆,身后是正在替她挽起发髻的宫婢。
透过镜子,她眉眼微动,时不时打量着跪在身后的女子。
“还请母妃见谅,实在是情况紧急,女儿不得不入宫想请母妃一个恩典。”盛娇柔柔道。
“究竟出了何事?”
“母妃怕还不知晓,周江王入京了,许是舟车劳顿又感染了风寒,他一入京便病倒了,女儿刚刚去看过,他确实病得不轻,这会子周江王世子正忙着四处寻药。”
“噢,还有这事?”明贵妃诧异地幽幽回眸,“你医术素来好,这一点本宫也是知晓的,连你都瞧不好么?”
“人患病总有个轻重缓急,若得病了都能医治,那岂不是天下就没有病死之人了?纵然女儿于医道一途还算有所进益,怕也不能事事都回转。”
“那你想求什么?要本宫去求了陛下,将御贡的药材送去周江王府么?”
明贵妃的语气有些嘲弄了。
陛下本就忌惮周江王,怎么可能这般配合?
盛娇深深拜倒:“并不,女儿只是想求母妃……能不能请陛下早些降旨定了婚期,或许借着大婚冲喜,能让老王爷的病情有所起色。”
话音刚落,宫室大门被人一脚踢开。
魏衍之周身萦绕着愤怒,如一阵疾风般,冲到她跟前。
第430章 见好就收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魏衍之失控了。
两只眼睛几乎冒火,狠狠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女子。
方才他在外头听见盛娇在说话,还暗暗欣喜,终于能不期而遇,他已经多时未见过她,心中实在是思念。
若非在京中不便相见,他早就迫不及待登门了。
可魏衍之万万没想到,躲在外头听到的却是宛如晴天霹雳的话。
盛娇在说什么?她是不是疯了?
她居然想让母妃去陛下跟前进言,要快些与周江王世子成婚?
为的就是给周江王冲喜……
一想到是自己安排了人手,在半路上算计了周江王,才害得老王爷缠绵病榻,一病不起,魏衍之就觉得眼前发黑,头脑发胀,恨不得立时三刻能重回过去,怎么也不能下这个手啊……
只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明贵妃被儿子这一声吓了一跳,捂着心口,花容失色:“你犯什么毛病?还好你父皇不在,你要是这般冒冒失失闯进来再被你父皇看见了,岂不是要惹得他发火?!还不快点给我滚出去!”
魏衍之就像是没听见一样,只顾盯着盛娇,一眨不眨。
“你说,你要快些完婚,要给周江王冲喜?”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质问。
盛娇撩起眼皮,往上看,触到了他那双愤怒至极的眼睛:“是的。”
“我不准!”魏衍之火冒三丈,“你听见没有,我不准!!周江王世子凭什么娶你?”
“凭陛下的赐婚。”
她静静回答,又转向明贵妃,“母妃,还请您成全,这是女儿的真心话。周江王世子久居京城,与老王爷常年分开,想必老王爷也想要在临终前见到儿子完成终身大事。”
明贵妃刚要开口,又被魏衍之打断。
他怒气冲冲:“我不准你嫁给他!这婚约本就是制约你我才有的,并不是真的!”
“景王殿下。”盛娇微微蹙眉,“请您慎言!这婚约于我而言是陛下的恩赐,龙恩浩荡,我感激还来不及。如今事从缓急,我想要早些完婚,何错之有?”
她冷冷道,“还请殿下不要忘记如今你我的身份,你为兄长,我为小妹,在母妃跟前别造次莽撞,若是气坏了母妃的身子,你拿什么到陛下跟前回话?”
“你——”
魏衍之只觉得心口被气得发疼,几乎说不出话来。
明贵妃也一阵错愕。
瞧着儿子面色铁青,眼神几乎支离破碎,她又一阵惊愕不忍——还以为时隔数年,他早已放下了对盛娇的一切,今日看来,是自己一厢情愿了,她这个儿子比想象中更执拗。
“够了,你住嘴!”明贵妃回过神来,对着儿子冷呵:“娇娇说得没错,如今你们是兄妹,她是我的义女,想要速速完婚替周江王冲喜也在情理之中,你不要不懂事了!”
魏衍之终于冷静下来,藏在袖中的拳头紧握,浑身肌肉紧绷。
他退后两步,潦草地对着明贵妃行了个礼,走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被儿子的失礼气得不轻,明贵妃扶着宫婢,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对盛娇道:“你且起来吧。”
她又道,“今日你也瞧见了,衍之对你……尚未忘情。”
盛娇垂眸:“母妃明鉴,女儿早已心如止水。如今女儿与景王殿下早就不般配,情分过多,只会殃及自身……我只想好好活着,平淡度完下半辈子,还请母妃庇护!替女儿向陛下求情,快些完婚……”明贵妃长舒一声:“也好,你早日嫁出去了,他也能早些死心。”
“等女儿嫁去周江王府,还请母妃劳累些,早日替兄长择一名门贵女为正妃才是。”
明贵妃欣慰不已,看向盛娇的眼神终于多了些真切的温柔:“我儿懂事,不枉本宫疼你一场。”
正说着话,平川公主也来了。
她带来了各种补品,孝敬给明贵妃。
明贵妃原本就与昭妃关系不错,且平川又是女儿身,对自己的儿子没有任何威胁,多一个女儿疼,她哪有不乐意的。
平川公主说说笑笑一番,就拉着盛娇一同出了流华宫。
长街外,平川公主的马车正等着。
二人刚坐稳,平川公主就冷笑道:“我说你急吼吼地派人给我送信,让我进宫看望明贵妃,原来是拿我当挡箭牌。”
她说着,撩起帘子一角向外望去。
只见不远处,魏衍之正负手而立。
斜阳夕照,金辉落在他脸上,留下一片光影斑驳。
也更衬得那一双眸子阴沉狠戾。
即便是平川公主见了,也忍不住心头有些打鼓。
“你这是又惹了他了?”她无奈侧目,看向盛娇。
“我只是跟明贵妃说想早些完婚,给周江王冲喜,他在宫外廊下听见了就生气了。”
平川公主:……
马车徐徐,终究还是被魏衍之迎面拦下。
“本王想请元贞女君过府一叙,关于观复学堂的事情,本王还有些不明的地方,想请教女君。”
他平淡的声音中透着森冷。
盛娇隔着帘子,明快又温柔地拒绝:“怕是要拂了殿下的好意了,今日我已与平川公主有约,没工夫去府上拜访。”
“那就另约日子,明日可好?”
“就快要会试了,今年是观复学堂入京的第一年,也是学子们的第一场科考,学堂里事务繁多,我怕是无暇赴约,还请殿下见谅。”
“你的观复学堂里难不成人人都过了乡试?”
“自然不是人人,但也有一小半。”
“哼,你一个女夫子能教什么?如今距离会试也不过还有一月不到,就算临时抱佛脚,怕也没多大的用处,女君何必拿这话搪塞本王?”魏衍之冷笑,越发不耐。
盛娇抬手,掀起帘子,与外头的魏衍之四目相对。
她平静而厌恶:“既然知晓我在搪塞你,你又何必打破砂锅问到底?殿下难道不知晓,继续问下去,丢人没面子的还是你自己,我是不会应你之邀去景王府的,再纠缠不休,咱们就折返回去,请你母妃评评理。”
魏衍之瞳仁一紧,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别人给你留面子的时候,你要记得见好就收,毕竟我不是时时刻刻都那般好性子的。”
第431章 秀萍
“这儿是皇城,天子脚下,即便在你景王府里,我若想要争辩脱身,也并非全无法子。”
她的话很冷,但眸光更冷。
冷得叫人心生寒意。
她那双眸子曾经满是柔情缱绻,羞涩又信赖地注视着他,可如今,沧海桑田,早就面目全非。
一旁的平川公主轻笑:“怎么还吵起来了?不就是我皇兄想请女君过府一叙么,眼下太子哥哥伤势未愈,有些国政自然要落到我九皇兄的肩上,就说下个月的科举吧,九皇兄少不得要操心,一时心急,语气急切了些也是有的,还望女君莫要见怪,可别往心里去。”
“原来景王殿下是这个意思,倒是我误会了。”
盛娇回眸与平川公主对视一眼,柔柔笑道,“还请殿下别与我这等小女子计较。今日实在繁忙,若殿下真想知晓会试相关事宜,不如去贡院问一问,那样更简便直白,省了殿下好多事呢。”
说罢,她放下帘子。
魏衍之清醒了不少。
这是平川公主的马车,他不能在皇宫里就将盛娇从自己亲妹妹的马车里拽出来。
闭了闭眼,他到底还是让开了。
目送着华贵精致的马车徐徐离去,他那双眼眸深处迸发出阴戾的光。
流华宫中,明贵妃软卧在榻上,咳嗽不止。
身旁的宫婢手捧痰盒,秀萍一边轻轻替主子顺着后背,一边劝道:“娘娘何苦来的,没的折腾坏了自个儿的身子,要是让陛下知晓了,定要心疼……”
明贵妃喘着气,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神闪过一片狠厉:“那个不懂事的!!哪里知晓本宫在后宫的艰难?!如今为了一个女人,就敢这样不管不顾,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妃!!”
“娘娘,景王殿下只是年轻……”
“年轻?”明贵妃冷笑,“本宫有他这个年纪,早已是妃位了,他呢……罢了,是本宫命苦,偏偏摊上这么个儿子!”
秀萍眉心微蹙,给身边的宫婢使了个眼色,很快众人退下。
“娘娘,奴婢有些拙见,想说与娘娘一听。”
“你说。”
“景王殿下是娘娘您的独子,算起来除了太子,最尊贵最得势的皇子也就咱们殿下了。往后殿下定然要有一番大作为的,怎能栽在一个女人身上?”
秀萍越说越靠近,几乎是贴在明贵妃的耳侧,“娘娘,横竖那盛家女无依无靠,不如……给她个痛快,也免了咱们殿下整日牵肠挂肚,您说是不是?”
明贵妃原本阖眼小憩。
一听这话,她猛然睁开双眸,冷冷警告:“放肆!”
秀萍大吃一惊,忙不迭地跪倒在地:“娘娘恕罪!”
“盛娇如今是陛下亲封的女君,封号更是皇后所赐,本宫又收她为义女,若是这个当口弄死了她,岂不图惹是非?衍之是对她念念不忘,但……这一点陛下知晓,皇后知晓,本宫又何必遮掩?”
她说着,反而觉着心口处憋闷之气缓解很多。
“你有句话说对了,盛娇不过一个女人,为了一个女人惹得我们母子反目,这才是大大的不妥。”
秀萍不敢再说什么,只道,“还是娘娘英明,奴婢浅薄,求娘娘恕罪。”
明贵妃也只是一时气急,并未想真的为难一个下人。况且,秀萍与沉萍都是陪伴她身边最久的贴身宫女,一日都离不得的。
她幽幽长叹:“先前陛下差人送来的玉雪香露还有么?去用茶水冲一盏来……”
“是!”
秀萍忙不迭地去了小厨房。
沉萍刚好回来,她身后跟着好几个小太监,一个个都手捧方案,上头是宫中发下来的份例。
今年明贵妃晋了位份,自然份例会更多。
一眼望去,什么摆设古玩,瑰丽珍宝,当真应有尽有。
还有今年邦国朝贡送来的各色御贡的特产,其中有一卷象牙制成的凉席,鲜白如嫩藕,柔软非常,手触及温凉细润,当真非凡物。
这是皇帝特别吩咐了,要送去流华宫的。
沉萍瞧见了就欢喜不已。
虽说眼下还只是春天,尚未到用凉席的时候,但京中夏日历来干燥闷热,明贵妃又苦夏,得了这么一卷凉席那是刚好。
沉萍吩咐小太监们将这些物件一一摆好,又亲自登账入库。
忙完这些,她才见秀萍正用玉雪香露冲茶。
伸手试了试茶壶的壶身,她又按住了秀萍的手:“着什么急呢?这茶水还未凉下来,温度一高,冲出来的茶就不甜了,反而泛着酸,岂不是糟蹋东西?”
又见秀萍红了眼睛,她压低声音问:“你被娘娘骂了?”
秀萍摇摇头:“不过是说错了话,惹娘娘生气了……娘娘想吃这茶。”
“你呀。”沉萍叹道,“咱们主子最是温和的了,放眼六宫,你瞧瞧哪一位娘娘有咱们主子好说话的?你别仗着娘娘疼你,就口无遮拦,这儿可是深宫。”
“……好姐姐,我晓得错了,再也不敢了。”
“好了好了,你赶紧去洗洗脸,瞧你这哭的,都快成小花猫了。”沉萍轻笑,“这茶一会子得了,我替你送去。”
“多谢姐姐。”秀萍破涕为笑。
她忙不迭地小跑出去。
刚到了宫门外,她用袖口利落地擦干泪痕,原本哭泣怯弱的模样荡然无存,趁着四下无人,她步伐利落,直奔中宫殿。
“这么说来……明贵妃是不愿要了盛娇的命喽?”皇后端坐于上,正修剪着一簇新摘的杏花。
“是,奴婢试探过了,明贵妃对陛下对娘娘都多有忌惮,更是尊崇,不敢造次。”
“呵呵,这么多年了,明贵妃的胆子还是这么小。偏偏这样小的胆子,在刺客来时又能助她去护驾,当真了得。”
皇后缓缓放下剪子,侧目看向跪着的宫婢。
“你过来我这儿,没被明贵妃知晓吧?”
“娘娘明鉴,只管说娘娘召奴婢来问话便是。”
“你倒是个机灵的,那……景王怎么说?”
“今儿奴婢瞧得真真的,景王殿下一听说元贞女君要冲喜,气得脸色都变了,若非明贵妃在场,八成要将那元贞女君掳回自己府里,可见……是当真放不下。”
第432章 驸马
“哎,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真是难为他了。”皇后长叹,“要怪就怪这京中数年再无能出其左右的贵女,那元贞女君也太过出挑了些。”
“这花儿已经修剪好了,你带回去摆在你家主子的几案上,杏花明媚,也是明贵妃喜爱的花儿,权当添个乐趣,别叫她为了儿女之事再生气。都到了咱们这个岁数了,身子才是要紧的。”
“是。”
周江王入京后就病倒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皇帝耳中。
盛娇所请,也被明贵妃告知皇后。
帝后二人倒是想到一块去了,觉得快些定下婚期,好给周江王冲喜是个不错的决定。
皇帝派了太医去周江王府上诊断,随后便下了旨意,会试之后就替周江王世子与元贞女君举行大婚,吉日定在了四月二十八。
消息传来,魏衍之足有两日没有出门。
皇帝又派了祝公公去景王府。
也不知祝公公说了什么,反正次日魏衍之就进宫请罪。
皇帝不痛不痒地训斥了一顿,这事儿就被搁置了。
另有一桩奇事吸引了皇帝的注意。
太子伤势未愈,缠绵病榻,久未起色,太医院上下束手无策,虽说这伤病一时半会要不了性命,但也足够令人担忧了。
赐婚旨意下达后的第三日,有一人跪在宫门外献药。
那人青衫束发,很是简朴,身后背着一只药箱,腰间挂着一枚玉珏,若仔细翻看,那玉珏之上还雕刻有碧川二字。
原本宫中无人在意,可这人一跪就是一整日。
不但献上了药,还有书信一封,说是岭山故人拜见东宫太子。
这话一出,药和书信顺理成章地进了东宫的大门,一直送到了魏长山的手边。
看完书信,魏长山兴奋不已:“快!快快有请!”
直到这一刻,他才深刻明白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来人正是在岭山时救了太子以及部下一命的碧川堂堂主,郑时。
皇后得到消息,也是又惊又疑,匆忙赶到太子宫中时,那碧川堂堂主已经离去,留下了一匣药。
母子二人召来太医查验,这药并无问题,魏长山才放心服下。
才用了一两日,便觉得周身畅快,原先沉甸甸的身子仿若被人吹了一口仙气似的,整个人松快舒坦了不少。
皇后见状,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那碧川堂居然还进京了……别再有什么旁的心思才好。”皇后提醒道。
“人家不过是想邀功,他们那一支原本隐居岭山,当日救下儿臣时,他们就很开心,毕竟能救下未来储君,这份人情可不是那么好赚的……岭山艰苦,又如何能比得上京城?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们想入京扎根,必然要依附于儿臣,碧川堂有这本事,刚好可以为我所用。”
魏长山满面喜色,只觉得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皇后抿唇一笑,轻轻颔首:“也对。”
碧川堂来自岭山,在京中除了太子,无人可靠。
又有救下太子以及军队的功劳,这样的一支力量,魏长山用起来才更安心。
吃了几日药,魏长山总算能回到朝堂理事了。首当其冲第一件,便是主理会试。
接待使臣等事务已经交给魏衍之,他略略瞧过便搁置一旁。
公主府。
几个丫鬟依次在平川公主跟前排开,托着圆案往上,那每一只圆案上都摆着各种珍奇宝贝。
“这些……都是冯成康送来的?”平川公主拿着茶盏细细品着,时不时瞥一眼。
“回殿下,是冯二公子一早命人送来的。”
平川公主轻轻嗤笑:“知道了,拿下去放好吧,若有那些个轻便的,你们几个分了就是,也不用送到本宫跟前。”
“多谢殿下赏赐。”
丫鬟们喜笑颜开,乐滋滋地退下。
没过两日,盛娇携曹樱菀拜访公主府。
刚坐下,曹樱菀就笑道:“现在人人都知道冯二公子心悦殿下,整日寻那些个女孩儿喜欢的物件来讨好殿下,都快将殿下的公主府堆满了,可有此事?”
平川公主原本心情很好的。
管理观复学堂简直就是打开了一个全新世界,她日日都有新见解新想法。
身边还有盛娇和曹樱菀这两个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每天不要太快活。
谁知曹樱菀一来就哪壶不开提哪壶,短短两句话,说得平川公主面色阴沉,哪怕上了最好的脂粉都遮不住那厌恶不快的表情。
盛娇见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你少说两句吧,再说下去,我怕你没命出公主府。”她玩笑道。
曹樱菀才不在意,眉眼弯起,又拱手做了个男子的揖礼:“女公子红鸾星已动,怕是不日就要有喜酒吃了,到时候还请女公子勿要忘了与我交情,赏我一杯水酒可好?”
平川公主怒了:“好好,你放心,我若嫁出去了,定然给你也安排一个好郞婿!县主娘娘的终身何其重要,本宫定然放在心上。”
曹樱菀瞬间笑不出来了。
盛娇莞尔,打圆场道:“你们俩要想成婚怕是还有些时候,很快便是我成婚了,你们还不如想想到时候给我送些什么新婚贺礼。”
二人一齐侧目,怒瞪着她。
“不过,冯成康动静这么大,显然是想让全京城的人都知晓……殿下就没想过怎么料理么?”盛娇话锋一转,终于问到了点子上。
平川公主沉默良久。
“本宫养面首,寻那些个美貌郎君入府那是信手拈来,可要说应对冯成康这样的……”
她苦笑着摇摇头,“还真是头一遭,真是不知该如何着手……”
“殿下与冯二公子有一段情,这不假,何不认了?”
“认了?”平川公主有些不明白,“要是认了,被父皇知晓,怕是真会让我嫁给冯成康。”
盛娇抬眼,唇畔一片盈盈春色:“要的就是这个嫁字。”
见平川公主还满脸茫然,她提醒道:“我朝规定,凡尚了公主者,不可入仕,不可科考,不可领兵。冯家几代耕耘,到了冯宰辅这儿堪称鼎盛,如今他膝下唯二两子皆英杰人才,试问……冯成康可愿当真做了这驸马?”
平川公主眼中燃起一片火焰。
第433章 机会
“若他真能为殿下做到这地步,也不枉为痴情郎,这些年殿下身边来来去去的人不少,要是真有一位一心为殿下的郎君陪伴左右,或许也未尝不可。”
盛娇的话深深扎入平川公主的心口。
是啊,即便是公主,也是女儿家。
青春少艾之时,谁又不曾春心萌动,期盼过一生一世一双人。
只不过皇家儿女所闻所见太多,这样单纯的想法只会显得十分可笑。
平川公主垂眸,面上已经没有方才的波动:“你说得对。”
“不过冯成康会答应么?”盛娇微笑。
没等平川公主回答,曹樱菀快人快语:“能答应就有鬼了,凡我见之者,都以前途权势钱财为重,儿女情分?呵呵,我在军中混迹已久,听过很多荤话,其中有一句是怎么说来着,啊——心中情分千斤,不敌胸口四斤。”
瞬间,平川公主的脸都涨红了。
“你——这话也能拿到本宫跟前来说!!”
曹樱菀爽快一笑:“这有什么,本就是你我心知肚明的事情,不说别的,就说你府里这些面首,若无你公主殿下的权势压着,他们才不会如此乖顺听话,男人嘛,本就比咱们想得现实很多。”
盛娇轻轻颔首,表示赞同。
“还有一件事,估计会跟冯成康一事撞上,事关殿下终身,还请殿下多多留意。”
“何事?”
“这段时日邦国使臣入京,好不热闹,不知殿下有没有察觉,在众多使臣中唯独缺了北原一国。”
盛娇点到为止。
“北原向来忠心,与我大安世代交好,且两国又有贸易往来,牵一发而动全身,当初东楼偏远,兵强马壮,或许还能成为心腹大患,这北原……还需要警惕么?”
“若从国的角度出发,自然没什么好在意的。”
盛娇冲着她轻笑,“可我说的是公主殿下你,并非朝廷,并非陛下,更无关大安。”
平川公主瞳仁微紧,呼吸一窒。
夕阳斜照,又是一片晴好。
晚间时候平川公主入宫陪伴昭妃用晚膳。
正吃着,皇帝来了。
母女二人忙起身见礼问安。
皇帝倒是很开心,忙袖口一拂,让二人平身。
再一瞧那桌上的饭菜,皇帝皱眉:“就吃这个?你也太拘着平川了。”
平川公主笑道:“父皇这是错怪母妃了,今日是母妃斋戒祈福结束的日子,女儿记在心中,特地入宫陪伴母妃。斋戒结束当日晚膳,必定是清淡素斋,若吃得太荤冲撞了菩萨天神,岂不是我的罪过了?”
皇帝笑骂了两句,言语间不乏对平川的宠溺。
他看向昭妃:“你有心了。”
“臣妾不过是想尽些绵薄之力,替陛下、替皇后娘娘还有明贵妃祈福,臣妾无能,也就只能做到这些了……”昭妃柔柔道。
“你入宫多年,陪伴朕身边,又替朕诞下公主,恭顺淑慧,柔明娴雅,其实早就该给你晋一晋位分的,到底还是委屈了你。”
皇帝拉着昭妃的手坐下,言辞间难掩柔情。
昭妃眼眶微热,满面喜悦。平川公主见状,忙拜请退下,将寝宫留给父皇与母妃。
退出宫门,她脸色阴沉。
听枫忍不住问:“殿下,咱们要不要提醒娘娘?这……怎么都被女君大人说中了?”
“提醒没用的。”平川公主咬牙,“父皇乃一国之君,他想要做什么,岂是一个嫔妃能阻挠?况且,晋封母妃本就理所应当,你让本宫怎么提醒,让母妃如何拒绝?”
回到公主府,冯成康又来了。
他这一次寻来了各种新奇宝贝,确实令人耳目一新。
平川公主把玩着那些小玩意,心念一动,款款几步走到他跟前——这一次,她没有将人拒之门外,而是让冯成康带着礼物进了公主府的大门。
“难为冯大人费心了。”
她轻笑道,“收罗这些物什想必不容易,冯大人能为本宫做到这份上,本宫还是记得你的好的。”
“殿下喜欢,那微臣便高兴。”
“欸,你现在已经不是臣了……”
平川公主轻轻一句提醒,逼得冯成康脸色突变。
她又话锋一转,笑眯眯道:“你我本就有一段情,否则我也不会在父皇面前举荐你,只可惜造化弄人,谁能想到后来流民会入京呢,说起来也是时运不济,你也太倒霉了些。否则,单凭你的功绩,做个少年将军绰绰有余,又何必今日如此……”
冯成康拱手:“多谢殿下惦记,我……也是心有不甘。”
“别心有不甘了,朝堂之上波云诡谲,深不可测,你别看那些人明面上与你说说笑笑,其实人家肚子里怎么盘算的,你也不知晓。我瞧你是个人才,心中喜欢,也不忍叫你明珠暗投。”
平川公主贴近了,呼吸点点喷洒在他的侧脸上。
媚眼如丝间藏着浓郁的冰冷。
她笑问:“不如,你来了我这公主府,我去求父皇恩典,叫咱们做一对名正言顺的夫妻,可好?”
话音刚落,冯成康血色尽退。
他下意识退后两步,低头再次揖礼:“殿下莫要说笑,如今我的身份如何能配得上殿下?殿下是皇帝最宠爱的金枝玉叶,我不敢高攀,只求能伴在殿下身边,能替殿下解忧即可,绝无他想。”
平川公主眼底的冰霜一层层蔓延上来。
她没有说话。
沉默像是灌了水一般,从头顶压下,沉重到让人喘不过气来。
冯成康不敢抬眼。
焦灼又不安的气氛肆意弥漫。
“算我求你,你也不答应么?”平川公主又问道。
“……那请殿下给我些时间,等我再次起复,定会主动向陛下请婚,风风光光迎娶公主!殿下值得这世间最好的男儿,我必不会让殿下失望!”
“这些光鲜的话就少说吧!”
她失去了耐心,眉尖微蹙,“北原使臣比其他邦国的使臣晚到了足足半个月,他带来了北原国的新消息,在大安与北原的边境交界处,他们发现了新的盐矿,以此为邀,向我大安求一联姻。”
“我父皇的意思是允了,方才我从我母妃宫中出来,父皇已经试探过我们母女的意思。”
她退后两步,坐在了椅子上。
“冯成康,你不是对我有情用心么?本宫就给你一个机会。”
第434章 火药
暮色浓沉,观复学堂内各处都已掌灯。
盛娇自周江王府回来时,看见的就是众学子埋头苦读的场景。
因今年会试晚了一个月,文试与武试安排的一前一后,对于文武兼修的学子们来说,压力不可谓不大。
他们卯足了劲儿读书温习,生怕错过一丝一毫。
王炳贤瞧了都说自己当年考科举也不曾这样用功。
一旁的刘朴笑话:“所以你就中了个同进士,但凡你再努力些,指不定就是两榜进士了,搞不好还能参加殿试!若能被点个榜样探花的,再被高官贵胄家的千金小姐来个榜下捉婿,那这辈子就稳了呀。”
王炳贤横了他一眼:“我参加科考时早已成婚,即便真如你说这般,我也不会抛弃糟糠之妻!”
丢下这话,他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刘朴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王炳贤的夫人比他年长三岁,虽相貌平凡,但心胸开阔,为人爽朗,与王炳贤自幼为伴。
当年,王炳贤入京参加会试,所用盘缠都是妻子用手中针线一点一点换来的。是以,他对发妻的感情深厚,旁人难以动摇。
只可惜,王炳贤中了进士后没多久,妻子就病故了。
从那以后,他就孤身一人,拉扯着膝下一双儿女度日,再也没有另娶。
命运从不会轻易怜悯世人,对王炳贤也一样。
失去发妻的他并未迎来仕途顺遂,反而因为不善交际,说话过直,被同僚举告,原本就不算高的官位被一次又一次降职,最后只能沦为一个县衙内的小小主簿。
若不是遇到了盛娇掌管的商队,他怕是连救孩子一命的药钱都出不起。
廊下不远处,盛娇看着这一幕,对上了刘朴的眼睛。
“小姐,啊不——女君大人,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一时说兴了……”刘朴有些着急,“炳贤兄会不会记恨于我?”
“王叔不是那种人。”盛娇温温一笑,“你与他共事多日,理应了解得比我更透彻,他不会记恨你,但你少不得要备上一壶南照红去陪他喝一杯。”
“多谢女君大人。”刘朴松了口气。
盛娇又问起了这几日学堂内的情况。
刘朴一一答了,又道:“他们就是太用功了……”
“无妨,如今会试在即,又是他们入京后的头一回考试,他们自然想要拼尽全力,更何况——”盛娇望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讲堂,“女学那边考得那样出彩,作为男儿又怎能输给女孩子?他们必定是这样想的,且放手叫他们去吧,等考完了再让他们歇一歇。”
刘朴应了。
回屋后,盛娇取出江舟给的令牌,缓缓抚摸了一会儿。
“星女。”她唤了一声。
很快,她身边闪出一抹身影:“娘子,有事尽管吩咐。”
“见这令牌者,如见周江王,是么?”
“对。”星女点头,“老王爷早就将令牌交托给我们主子。”
“我听说巴临到京城有一条暗藏的商线,可避开各处州县的耳目,更能躲开京城的查验,我想借这条线帮我运一批东西。”
盛娇开门见山。
星女惊愕:“娘子怎会知晓……”“我自然知晓,只是少不得要跟你家主子说一声,让江舟放心,我不会白用。”
星女嘴角紧了紧:“能问一下……娘子要运的东西是什么吗?”
“火药。”盛娇撩起眼眸,眸色迎着微微跳动的灯火,宛若星辰,“是火药。”
她又重复了一遍。
星女惊呆了:“你要运火药入京?”
“对。”盛娇铺展开纸张,以笔舔墨,快速书写着,“你帮我将这封信送给江舟,我知道你能联系到他。”
星女木木地看着她手腕灵活,落笔潇洒,只觉得方才自己听到的像是在做梦。
须臾间,盛娇已经封好了书信。
“拜托了。”
“好。”星女接过,“天亮之前我会回来,这书信是要交去给晖聿转达,估计主子没那么快回信。”
“我知道。”
江舟正在替他父亲寻找药材,自然不可能待在京中。
一封信送了出去,盛娇也更衣洗漱睡下。
翌日天不亮,平川公主就来了。
她没有身着华服,而是穿得很随意,一缕青丝都没盘上去,只用了一根金瑰凤钗挽起大部分秀发,显得整个人清闲又慵懒。
可盛娇却一眼看穿了她。
“你看起来都快起火了,怎么,冯成康不愿意?”
“你是怎么知道北原使臣要求联姻的?”
二人面对面,同时出声。
盛娇先道:“因为北原那边的盐矿是我的人发现的,然后放出消息,告知了北原皇族。这么大的事情,又是在两国交界处,北原不可能在不惊动大安的情况下将盐矿整个吞掉。可要以此为筹码,他们又没这个实力和我们谈。”
平川公主明白了,面色铁青:“所以联姻是最好的方式。”
盛娇轻轻颔首:“对,北原的国君是个流连诗酒风月的闲散君王,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况东楼灭国就在眼前,大安吞并了东楼,国力空前强大,他无论如何都不会选在这个节骨眼上与大安翻脸。”
“不但不能翻脸,还要加深彼此的关联,最好能世世代代友好。”平川公主接过话茬,又续了一句。
说完,她又陷入了沉默。
半晌才道:“看样子,你已经将之前盛家的产业尽数收回……”
“当然。”盛娇笑了,“冯成康不愿意么?”
话题又绕了回来。
平川公主一声冷哼:“被你说中了!我主动告知联姻一事,他便吓得脸色都变了,话倒是说得很好听,可惜没一句真心实意。罢了,我本就不想真的和他成婚!只是瞧他这般虚情假意,有些不快活。”
“其实,联姻一事也不一定非要我们大安出公主呀。”
盛娇将茶盏送到她手边,清逸恬雅的声音格外明亮:“他们北原难道就没有适龄的公主嫁过来么?既然是他们想要联姻,总该拿出点诚意来,我大安如今是天朝上国,要北原送一个公主来联姻方为正理。”
平川公主眼前一亮:“你是说……我六哥,南王?!”
第435章 封王
盛娇笑容更浓了,缓缓而坚定地摇摇头:“我觉得……七皇子更好些。”
“可我那七哥是个性子绵软的,如今还是个郡王……宫中母妃位份又不高,不过是个昭仪。”
“郡王之位可以加封,昭仪也可再晋一晋位份,这些都不算什么,我觉得七皇子更好,正是因为他的性子绵软,这一点你我皆知,陛下更是了如指掌。性子绵软的人听媳妇的话,更听君父的话。”
盛娇沉吟片刻,“你总不能让人家北原公主嫁过来做个皇子侧妃吧?亦或是……那北原公主美貌异常,能被陛下收入后宫?要真如此,反倒简单。”
听到这儿,平川公主松了口气:“我等会儿就进宫跟父皇说。”
只要不让她去和亲就好。
愁了一整个晚上,听了盛娇的话,她的心才算安。
“殿下莫急,这会子陛下定然还在朝堂上日理万机,哪有功夫听殿下说这些,不妨等一等,等到了下午晌再去也不迟。”
“殿下想必还没用早饭,要是不嫌我这儿粗茶淡饭,不如留下一道用些?”
盛娇轻笑。
“说了这么多话,我确实也饿了。”平川公主眉尖舒展。
今日金小乐送来的早点依旧新鲜。
透着市井烟火的热度,尝一口,顿觉新鲜,仿佛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这滋味不错,你这儿安排了新厨子了?”
“那倒不曾,观复学堂落成也没多久,眼下会试在即,我也不愿学堂里进太多外人,这些早点是我安排人从外头送进来的,都是今日新做的,你尝着可还好?”
“心情好,吃什么都香。”平川公主笑道。
“殿下这么快就心情好了,当真叫我佩服。”
“你这话什么意思?”
盛娇不慌不忙,将一盏热豆浆推到她手边,垂眸道:“解决了北原,还有其他的小国,还有边疆部族,若下一次再有使臣前来要求和亲,殿下又预备如何应对呢?”
“这……”
“要么尽快寻一个驸马成婚,要么……就必须准备好下一次和亲联姻。”
语毕,她轻叹,“皇家女儿本就不好当,看着金尊玉贵,其实细论起来说不定还不如寻常富户家的掌上明珠。”
平川公主面色煞白,方才还吃得尽兴,这会子食欲全无。
“那依你之言,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嫁给冯成康!这些年我在京城的名声我自己清楚,那些个好人家的郎君瞧不上我,我又不愿屈尊将就!要父皇强行指婚也太无趣了,少不得婚后清冷疏远,还不如一个人来得自在。”
“殿下如今只是公主,尚未有封号,依从我朝惯例,公主只有出嫁前才会定品阶封号……但,只要是公主,任凭你封号再高,也是要嫁人的。就拿温川殿下来说,安国献公主,已经是最高的公主封号了,若她还在世,陛下定会替她择一郎君为驸马。”
盛娇淡淡道,“同为陛下的儿女,皇子可封王,为何公主不可?”
平川公主瞪圆了眼睛,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先是错愕,随后惊喜连连,那双眼睛几乎冒光。
“只要殿下能得皇帝的亲封,以公主之身成为亲王,那就可有自己的封号、封地,又因公主乃女儿身,又比殿下的兄弟们多了几分自由,即便不成婚也是可以的。”盛娇撩起眼皮,慢条斯理地吃了两口豆沙陈皮汤,“只不过,公主要想封王,就得拿出足以服众的功绩。”
“我、我……你说得对!我也可以试着封王!”
平川公主激动地嗓子都在颤抖。
她一口将豆浆全部饮下,双颊涨得粉红,“盛娇,你哪里想来的,居然能想出封王一事!!若能成,你就是我的恩人!”
“恩人什么的就不必说了,我只是觉得与殿下颇为投契,早就视殿下为我同道中人,既有法子可解,怎能不如实相告?”
盛娇眯起眉眼,“不过殿下也不必急,这事儿还要徐徐图之。”
“你说得对,横竖北原和亲之后会消停很长一段时日!”平川公主眼眸发亮,“我一定会筹谋到一份足以让父皇点头的功绩!”
日头渐渐升了起来,街上人来人往,热闹不少。
朱氏一早就起身了,由着下人们伺候着更衣梳妆,又浅浅用了点早饭。
今日厨房做的是碧玉油炸的奶糕子,冯钊最爱这一口。
可朱氏偏不喜欢,总觉得太腻太甜,只堪堪用了一块就搁置了。
日入中庭,外头丫鬟传话,说是表少爷到了。
朱氏忙面上一喜,让玉嬷嬷亲自把人接了进来。
门帘子一打,进来一个身材略显消瘦,一身儒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来,但见他身穿一件青色襕衫,腰间系了一条蓝色绦儿,又配了一块并不显眼的玉佩于上,垂下两须月白色的穗子下来。
这一身利落又干净,瞧得朱氏欢喜不已。
那人到了朱氏跟前忙不迭地跪拜:“侄儿见过姑母。”
朱氏忙上前将其搀起来:“这一路辛苦了。”
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丰姿玉貌,唇红齿白,很是出挑。
他便是朱氏娘家大哥最小的儿子,名叫朱丰,字丰漳。
“不辛苦,侄儿此番入京一是为了赶考,二是为了看望姑母。姑母,多年不见,家父很是惦念,还命侄儿送来了书信。”
“好好。”朱氏一阵哽咽,“你入京赶考,这几日就住在姑母这里,姑母早就命人替你备好了厢房,你且安心住下,好好温书。”
“多谢姑母费心安排。”
“不费心,哪里就费心了……你与我自己的孩子是一样的。”
朱氏抬手抚了抚侄儿的鬓发,恍惚间仿若瞧见了冯嘉玉,顿时心酸痛楚难以抑制,直接落下泪来。
朱丰哪有不明白的,忙劝道:“表哥表姐的事情,侄儿也略有耳闻,姑母不要太伤怀,仔细伤身。”
朱氏激动,说不出话来,摆摆手挤出一个笑容。
玉嬷嬷明白她的意思,上前福了福:“表公子,跟老奴这边走,老奴领你去瞧瞧住处,也梳洗休整些个。”
朱丰又对着朱氏行了个大礼,这才退出房中。
第436章 暗生
约莫两刻钟后,玉嬷嬷回来了。
朱氏已经平复了心情,只有双眼微红。
“都安顿好了?”她问。
“回太太的话,太太只管放心,表公子已经歇下了,老奴瞧着表公子带来的行囊里都是书本文卷什么的,可见是当真用心,又听闻太太娘家的大爷对子女读书用功一事很是上心,想必这位表公子定然也有点学问。”
玉嬷嬷捡着开心的话说,哄着朱氏。
朱氏叹道:“这是自然!就盼着丰漳能一举中第,我这心里才能好过些……”
“太太定然能得偿所愿的。”
玉嬷嬷上前替她揉着肩膀。
“景王府那边怎么样了?”朱氏阖眼。
“咱们的药日日都送去,那侧妃娘娘也都收了,她身边的丫鬟都是咱们的人……传话来说,侧妃倒是乖巧,一样不落全都吃了。”
“哼,她就没起疑?”
玉嬷嬷迟疑:“……或许是有的,可她一个孤女,说好听了如今是皇子侧妃,其实还是要仰仗娘家的!”
玉嬷嬷飞快地往四周瞥了一眼,凑到朱氏耳边,压低声音,“况且咱们老爷是个什么性子,太太应当明白,对那冯宝心能有三分父女情都算多得了,她若不讨好太太,往后在府里的日子更难熬。”
朱氏轻轻颔首:“也是……”
“只怕老爷要坐不住了,他只盼着咱们这位宝心姑娘能早日有喜。”
“这才嫁过去几日?就想着这样的春秋大梦!我儿华珍数年都未曾有孕,凭什么她一去就能有喜?”朱氏怒道,“避子汤药一日不断,她若起疑,就给她灌下去!”
“太太息怒,老奴晓得该怎么做的……不过,还有一事,那一日方大人来寻老爷,后来从咱们府里出去,就去了一趟景王府。”
朱氏缓缓睁开眼:“方忠序?”
“对。”
“他是老爷的心腹,去一趟景王府,大约也是替老爷瞧瞧侧妃吧,不用放在心上。”
此刻,景王府。
方忠序的马车停在偏门处。
早就得了吩咐的门房毕恭毕敬将人迎了进去。
方忠序身后跟着若干小厮,每一个都捧着厚礼。
今日,又是他来看望宝心的日子,自然回回不会空手。
先前几次来,魏衍之还与他说了一会儿话,最近两次来,这位景王殿下忙得连面都不露了。
横竖方忠序是打着冯钊的旗号来的,且辈分上又算是宝心的小叔叔,每回来都先下名帖,后又备齐礼物,礼数规矩严格,分毫不差。
穿过影壁,前头便是乌瓦粉墙制成的抄手游廊。
穿过游廊一路往东,便能瞧见一处精致的院子。
那错落有致的梅花八宝镂空槅窗透着景致与日光,一步一景,疏而不空,满而不溢,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
庭院中一处凉亭内,宝心正坐着赏景。
方忠序在下人的领路下,来到了凉亭阶外。
“侧妃娘娘,微臣替冯大人送些东西来,都是娘娘平日里能用得上的。”“方大人请坐,大人不用这般拘礼,我在大人跟前不过是晚辈。”宝心轻轻一笑,忙让人送茶水来,还点名了要上好的碧螺春,“这是大人爱的口味,难得大人来一趟,怎么也得尽了礼数才是。”
方忠序坐下,刚要开口却闻到了一股药香。
他眉心一紧,眼神危险:“这药……”
“这是太太送来的补药,让我日日吃着。”宝心弯眉笑道,“也真是难为太太了,为了我这般费心,我也是头一回感受到这样的关怀。”
闻言,他脸色更差了。
抬眼静静地盯着宝心,沉默良久后,他道:“你在宫中多年,跟在贵人娘娘身边什么东西没见过,这点小把戏要想骗过你,我看是不可能。”
宝心掩口:“没能骗过小叔叔呢,真是遗憾……”
“你既然知晓,又为何要吃下这些?”方忠序有些生气,“这不但能避子,还会影响你的身体!你不是太太亲生,她当然不会在意你的死活!”
“我不吃又能怎样?我身边的人都是太太给的。”宝心叹道,“罢了,横竖我已经入了这景王府,哪怕没有生养,想来殿下也不会太过绝情,总会有我一方床榻,两餐饭食。小叔叔就别多虑了。”
方忠序深吸一口气。
有一句话,他盘旋在心中多日。
当面又不敢说出口。
今日犹豫再三,他下定了决心:“……你还是停了这汤药,尽快有孕,不管一子半女,你不能膝下空空,否则在这王府内难以生存。”
宝心凑近了:“小叔叔既然这么说了,那我也给你一个明话。”
她吹气如兰,湿糯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侧,看似不经意,却又充满了刻意地亲近。
“殿下他……几乎不与我亲近,我又怎能有孕?”
霎时,方忠序面红过耳,腾地一下站起身拉开距离。
他再也没想到宝心的胆子会这么大,敢这样直言不讳。
这时,原本被支开的丫鬟送了茶水过来,宝心才不慌不忙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笑道:“小叔叔这般客气,还站得这么远,倒显得我不会待客了。”
她边说边笑,眉眼弯起,一如夏夜明媚的月牙。
方忠序一时不敢看,只觉得心口狂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潜移默化中悄悄改变……
日复一日,会试终于拉开帷幕。
会试共考三场,每场间隔三日,分别于初九、十二、十五日开考。
观复学堂的学子们在贡院考完后,还要参加二十日的武试,不可谓不忙。
盛娇命人筹备打点好学堂内各种闲杂事务,只为了让学生们专心备考。
她倒是很放松。
相比较起来,曹樱菀和平川公主就紧张多了。
平川公主甚至还和曹樱菀一拍即合,决定开考当日以车马送考。
还好被盛娇拦住了。
“今日路上全是考生,你们的车马去了只会添乱。”盛娇无奈,“真想要关心,不如留在学堂里备备茶水,看看点心,其余的不要过问。”
平川公主:“……你就这么不在意?”
“他们一路从童生、秀才考到今日,出入考场多次,若连这点心境都稳不住,那也过不了会试。都到了今日,还操心那么多作甚?”
盛娇莞尔,“你若真闲得慌,过来帮我剥松子才是正经。”
第437章 靖阳边记
平川公主瞥了眼她手中的松子,抿嘴:“你剥给我吃还差不多。”
“好,我剥给你吃,过来坐着,咱们一块儿说说话。”
曹樱菀忙上前,将上首的位置空出来给平川公主,自己则挨着盛娇坐下,顺手抓走了几颗刚剥好的松子仁。
平川公主瞪了瞪眼睛,曹樱菀恍然未觉,吃得满口喷香。
“这味儿不错,比我前些日子在琳琅街买的强多了,这是哪一家老字号卖的干货?”曹樱菀问。
“我让人炒出来的,特地加了点料,难为你喜欢。”盛娇温温一笑。
平川公主这才挪动步伐坐了过去,也捻起一颗放进口中细细抿着,不一会儿她又拿了几颗,面色已然放缓不少。
盛娇瞧在眼里,笑容加深了,并未戳破。
“等考完了,娇娇就要大婚,咱们在这之前再去一趟玉胭楼吧,那里的美酒美人当真是不错!”曹樱菀提议。
“好呀。”盛娇一口应下。
“也是,等盛娘子成婚了,怕以后就没这么自在了,哪里还能与咱们一道去吃花酒。”平川公主轻笑。
三人有说有笑,从会试朝堂说到了嫁妆产业。
得知盛娇还缺一套喜服时,平川公主立马道:“我那还有不少好料子,回头让几个裁缝娘子和绣娘一齐动手,绝对能赶出来。”
“那就多谢殿下了。”
第一天会试结束,盛娇刚歇下。
窗棂微动,风划过不经意的声响,似与平时有些不同。
已经躺下的她睁开眼,披着单薄的外衣走到窗棂边上,抬手支开了半边窗户,一眼望去,只见窗外廊下正立着江舟。
“药材都找齐全了?”盛娇诧异。
对方回来得明显比自己预料中要早。
“就还差两味药了。”江舟注视着她的眼睛,又上上下下看了一圈,“瞧着没有瘦,可见这几日是有好好吃饭睡觉的。”
“我为何不能好好吃饭睡觉?”盛娇好笑。
“你又要操持学堂,还要替我父亲解毒医病,本就忙得紧,咱们俩婚期将近,你少不得也要分出一点心力来办些嫁妆什么的……”
他顿了顿,眼睛一亮,“你还要筹谋一些大事,难免会操劳过度,万一累着了自然吃饭不香,睡觉不沉。”
盛娇明白了:“火药什么时候能到?”
“你要的份量可不少,即便是我家暗中的商路也要小心为上,统共分三次运进京城,最快也要等到秋天了。”
“这已经很快了,我还以为要等上一年。”
“你都开口了,我又怎么能让你等这么久?”江舟玩笑道,“那岂不是显得我很无能?”
盛娇与她相视一笑。
沉默片刻,她又问:“你就不问问我要这些火药做什么嘛?”
“你应该有你的打算。”
“这可是火药。”
“嗯。”江舟点点头,“所以你打算炸谁?”
这回轮到盛娇错愕,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男人太过淡定。换成别人,听到她要这么大分量的火药,必定会心生忌惮,少不得要盘问一二,没想到江舟居然是这个反应。
很淡定,很从容,好像盛娇天生就应该利用他的商路来运这一批危险货物。
“你觉得我要炸谁?”她突然很想知道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好奇反问。
“总不可能是皇帝。”江舟道,“虽然我能感觉到你也不是很喜欢皇帝,但……如果炸了皇宫,必然引起天下大乱,这不是你想看到的。”
“为何不是?”盛娇眯起眼眸,“当年他不信我的父亲,下旨杀了我全家,我炸了他也是理所应当。”
江舟眸色如清泉,在一片皎皎如银辉的月色里,显得格外明澈干净。
他笑了:“你不会。”
“我要说我一定会呢?”她反而有些不快了。
“《靖阳边记》是你父亲所写,书中写满了他的抱负,还有对大安的展望,他是真心实意想要为大安百姓谋一个光明的将来。整篇文章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空洞的畅谈,读之令人茅塞顿开。”
“我还以为你父亲是个深谙策论或是治国政策的老学究,最是不苟言笑,严肃古板,没想到书中却有一句关于你的——”
盛娇闭上眼,脱口而出:“吾当以此为志,却得小女玩笑道:不问古事,当以父为先,父之志乃吾之志,待小女长成,与父共襄大安顺遂。”
江舟笑了:“就是这句。”
她缓缓转过身,任由月色从身侧倾泻而下,照得青丝从肩头垂下,宛若流光铺洒。
“没想到你居然记得……”
“对于好书,我向来过目不忘。”
“你说对了,我的火药不会用在皇城。”昏暗藏住了她的脸,更显得声线冰冷坚定,“我要给冯家送上第三份大礼,你且瞧着便是。”
“好。”
不知过了多久,盛娇再次回眸,江舟已经离去。
那廊下空置的美人靠上,多了一本书。
她忙走到跟前拿起,发现却是一本《靖阳边记》。
老旧的书卷边角甚至已经泛黄,却被一一压平,保管得很好。
翻开一看,里头全是熟悉的文字,才看过两眼,盛娇已经满含热泪,将书本紧紧抱在心口。
泪眼朦胧,看向庭中,那一棵已经生根生芽的石榴树静静焕发生机。
就像当年她还年幼时,家中庭院里也有这样一棵大树。
每当春末夏初之时,石榴树上点点火红,美不胜收。
她就被父亲抱在怀中,父亲举着她去够树梢上那一朵最鲜亮的花朵,她咯咯笑着,身后是眉眼温柔的母亲,还有归来的兄长。
记忆总归会褪色会泛黄,这一页被深深埋葬。
可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闭了闭眼睛,盛娇稳住了心绪回到房中。
转眼会试结束了最后一场,观复学堂的众人却不能放松下来,他们还要应对接下来的武试。
刘朴可不是王炳贤,他训练起来更为严格。
就连曹樱菀有几次都受不了,背地里跟盛娇埋怨,说刘朴要是在军中这般训练,要不了多久就全是逃兵了。
说来也怪,为何这些读书的学子居然能撑下来?
盛娇莞尔回道:“因为他们知晓,除了这条路,他们没别的选择。”
第438章 四月二十八
所谓严师出高徒,刘朴要求严格,且指点武艺很有办法,他还有应对武试的一套本事,也都毫无保留教给学生。
曹樱菀自然也佩服其才干,久而久之,习惯了。
武试结束之后,盛娇给观复学堂上下放了整整三日的假,这三天不必读书不用上进,只管去京城里闲逛玩耍。
王炳贤看着直皱眉,想去跟盛娇说这样放任终究不太好。
可盛娇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想法,笑道:“先生何必多虑,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若处处都要人约束怎么能成?终有一天,他们要自己拿主意,自己做选择的,先生又不可能跟着他们一辈子。”
王炳贤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索性也就丢开手。
陛下有旨,此番会试已经延后一个月,杏榜放榜的日期也自然要延后,定在了五月十五。
另外还有一道旨意也跟着下达。
陛下命六皇子南王主审淮州沈正业一案,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于四月二十八日正式开始。
四月二十八……
盛娇品味着这个日期,不由得笑了。
审理沈正业案子的那一日,刚巧就是她与江舟大婚的日子。
是巧合么?
自然不是。
武试过后,还有八日便是盛娇大婚的喜日子。
刚结束的这一天,盛娇请平川公主帮忙,在公主府见了魏衍之一面。
魏衍之阴阳怪气:“本王还以为你要一辈子装聋作哑,不愿见我了。”
盛娇并不在意他的不快,开门见山:“还有八天就要开审沈正业的案子了,你都准备好了吗?”
“四月二十八不是你大婚的日子么?”他继续阴阳怪气。
“我希望这两日能去见一见沈正业。”
“你怎么不叫你的世子帮你这个忙?”
话不投机地说了两句,盛娇眸色一沉,哑然失笑:“既然这样……”她转向平川公主,“我知道有些强人所难,不知公主殿下可否帮我这个忙?”
早就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平川公主,有这样添一把火的机会怎能错过?
她不慌不忙笑道:“你我是志同道合的好友,你开口了,我怎会不答应?放心好了,让你去天牢见一面还是可以的。”
“多谢殿下。”
见她们俩达成一致,魏衍之怒了,瞪了平川一眼:“你跟着凑什么热闹?有你什么事?”
“女君求我帮忙,我既然能帮,为何不帮?”平川公主诧异,“我与女君本就相识已久,如今也一道在观复学堂共商培才育贤的大事,皇兄觉得为难,小妹可不这样觉得。”
“你——本王何曾说过不帮?”
“你方才的态度就是不想帮,连我都看出来了,女君这般冰雪聪明,人家不过是不愿强人所难。”平川公主一脸了然。
魏衍之:……
“你去天牢的事情我来安排,不必走平川这边,没的生出麻烦来,反倒不妙。”魏衍之深吸一口气,总算回归正题。
“那就多谢殿下。”
魏衍之总觉得,盛娇这一声谢谢说的完全没有刚才那样热情真心。
更像是敷衍。
当着妹妹的面,他又不好再提及大婚一事。随着四月二十八这一日越来越近,他心底的无名之火越发压抑不住。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盛娇嫁给别人?
他几乎恨得咬碎牙。
可不眼睁睁的……难道要在父皇眼皮子底下抢婚不成?
那周江王世子是巴临质子不假,但这些年父皇对周江王府恩宠颇深,待这质子也多有宠溺,若无大事,基本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就连皇子都没这样的待遇……
魏衍之还想与盛娇亲近一二,说点贴心的话,可平川公主却说她们约好了要去后园赏花品酒,都是女儿家的聚会,不方便留男客。
他如何看不出来,这是平川在替盛娇挡他。
真没想到,她才回京多久,居然就能哄得平川站在她那边!
明明在淮州时还不是这样!
目送魏衍之离去,平川公主轻叹:“你大婚之日将近,我怕我这个九哥心绪难定,你当真不要我替你张罗去天牢的事情?”
“由景王殿下安排,更能水过无痕,自然要比你强得多。”
盛娇淡淡道。
平川公主虽不甘心,但也明白她说的都是事实。
如此对比,平川公主对封王一事更加跃跃欲试。
翌日晚间,赖晨阳来了一趟观复学堂。
盛娇早就准备妥当,身着天青蓝的素色衫裙,外头罩了一件暗色的披风,便悄无声息地从后门离去,身边只带了星女一人。
天牢深处,时隔数月,沈正业终于见到了盛娇。
“你的案子要开审了,若无意外,你应当活不下来。”盛娇走到他面前。
“我知道。”沈正业苦笑,“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你我本就有一段交易。”她顿了顿,“等你的案件审清后,你的妻儿我自会替你安顿。”
“你想要我……在受审之时,供出当年你盛家的冤案。”
“对。”
“即便这样,你也很难翻案的,毕竟我只是个将死之人。”沈正业提醒,“证据不足,只会让人家以为我是在垂死挣扎。”
“信任,总是要用一颗怀疑的种子慢慢瓦解。”
沈正业眼前一亮,突然明白了什么,嘴唇颤抖着,他又深深埋下头:“既如此,你放心我会做到的……我那一家老小,就拜托你了。”
盛娇对着他深深揖礼,就此拜别。
走出天牢时,魏衍之很惊讶,因为她进去的时间太短了。
“你们说完了?你同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答应他会照看好刘氏以及他的儿女。”
“沈正业的案子一旦坐实,他满门都逃不掉。”魏衍之提醒。
盛娇轻笑:“你能想到的,我会想不到吗?早在我离开淮州之前,就让沈正业备下了和离书,如今刘氏已经与沈正业和离,他们的儿女也改姓刘,入了刘家族谱,与沈家再无瓜葛。”
“你是什么时候办的这些?”魏衍之大为震惊。
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你在给那两个女子办女户时,顺便操办了这些?”
第439章 嫁妆与聘礼
盛娇并未回应,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
魏衍之在身后紧追不舍。
“等等!”他按住了窗棱,力量之大,竟一时稳住了车身。
车夫自然晓得他的身份,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星女冲着他怒目而视。
要不是盛娇拦着,她真想直接给对方两巴掌才解气。
“景王殿下这是作何?”盛娇温温一笑。
“等我。”他声音沙哑,极尽哀求,“等我,别嫁!”
她抬眸,似笑非笑:“殿下的意思是让我抗旨不遵么?”
“你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能拖一拖的,这个婚约本就没必要那么匆忙!什么冲喜,分明就是你故意想出来折磨我的说辞!”
魏衍之这一刻终于忍不住了。
他凑近了更多,用耳语的声音快速急切道:“你明白我的心,也一直知晓我的宏图大志,我身边不能没有你,我知道这些年让你委屈了,让你受苦了,来日我定然会加倍补偿,绝不辜负。”
见他将话说开,她唇边泛起点点苦涩。
“你的宏图大志却要我赔上一家老小的性命,那条路鲜血淋漓,满是荆棘坎坷,你一个人走就算了,为何还要叫我拖家带口?”
她衣袖掩口,掩住的只有无边的痛楚与愤恨。
可声音依旧平淡沉稳,就像是在诉说一件已经历经久远,不会在意的小事。
“好,魏衍之,就算我信你,信你的宏图大志,信你不会辜负。如今你被太子压制,互相利用,你怎么就这么肯定等你坐上那个位子后就能事事如愿以偿呢?”
“到时候你打算怎么补偿我?封我为后么?”
她说着,嗤笑两声,“那你要面对的,是朝堂重臣的反对,是言官们铺天盖地的指责,还有你初登大宝之后的权利倾斜,这些都不是你想要看见的。”
“我……太了解你了,你事事都想要完美,处处都不愿失误,当初……你就没有为了我出面,更不要说以后为了我去面对这些风波。”
“魏衍之,承认吧,你办不到的。”
盛娇眉眼弯起,眸色阴沉。
明媚与森冷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在她微翘的眼角处融合。
化成了无声的嘲弄,冷冷向他笼罩而去。
魏衍之愣住了。
“你的誓言不可信,我……也等不起。”她缓缓放下帘子,彻底隔绝了与魏衍之的视线交汇。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她带着笑意轻轻吟着一曲词。
马车终于再次前行,将她与魏衍之的距离越拉越远。
直到再也看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星女松了口气:“我还以为娘子会被他蛊惑住,真信了他的鬼话。”
“同一个坑,反复栽进去就没意思了。”
盛娇微微抬起下巴,“观复学堂住着虽舒坦,但到底不是我自己的宅院,若能入主周江王府,地方大不说,人手还多,也不缺银钱,我为何要舍弃这般多的好处,去与那言而无信的景王殿下博一个将来?”
星女眼前一亮,笑了:“娘子说得对。”
接下来的几天,盛娇都忙着备嫁。
隔了三四日,曹樱菀来了。
她带来了好些添妆的宝贝,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你说……魏衍之离京了?”盛娇正在做针线。
老实说,她看似什么都会,唯有针线这一项并不算出众,勉强能绣得工整见人罢了,要说有多巧夺天工那是没戏。
“对,听说是悄悄离京的,从太子那儿得了什么任务,两日前天不亮人就走了,直到今日消息才传开,估摸着这会儿都快到渡口了。”
曹樱菀好笑,“他该不会是不想面对你大婚,所以躲开了吧?”
“不知道。”盛娇看着手里绣着的牡丹,总觉得不太满意,“走就走吧,他走了也挺好的,没人来烦我,倒也轻松自在。”
“可不是。”
曹樱菀笑眯眯地将带来的妆奁往前推了推,在上头拍了拍:“你不打开瞧瞧?我特地带给你的。”
“那你帮我绣一下这里。”
“你开什么玩笑?你让我帮你杀人放火还有可能,绣花还是饶了我吧……”
盛娇无语:“杀人放火你也说得出口,仔细国公爷听见了又要气得打你手板子。”
曹樱菀带来的是各种宝石饰物,主打一个富丽堂皇,金珠玉宝,璀璨夺目。
即便盛娇这个不太在意首饰的人瞧见了,也忍不住心生欢喜。
“你该不会是把自己嫁妆里的东西拿出来给我了吧?”她半开玩笑。
“我的嫁妆就是你的。”曹樱菀拍拍胸口,“喜欢么?”
“喜欢。”
得知曹樱菀送了添妆后,平川公主也不落下风。
平川公主入宫拜见了明贵妃,又从宫里拉了足足七八辆马车的东西。
什么屏风、桌椅、香炉、痰盒……就连楠木镂空的多宝阁都给薅了一架过来,送到盛娇处时,她还有些依依不舍:“都是上好的,即便我府里都没有这般好的,真是便宜你了。”
盛娇抿嘴乐了:“你若喜欢,自己留着便是。”
“那可不成,你成婚是大事,外头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平川公主一脸傲然,“那些个名门望族的贵女们可都在等着看你笑话,你与本宫交好,本宫决不能让你的嫁妆逊色于人!十里红妆,该有的一件不缺!”
有平川公主和曹樱菀互相较劲似的帮衬,嫁妆一事倒费不了盛娇多少神。
次日,另有一队车马停在了观复学堂门外。
领队的便是晖聿。
那车队足足排满了一整条街,每一架里头都塞得满满当当,每一只箱笼都沉甸甸的,须得两个彪形大汉才能勉强搬动。
晖聿忙得兴高采烈,见了盛娇便行礼拜倒,笑道:“见过女君大人,这些都是我们家世子的聘礼,还请女君大人收下。”
说罢,他便递上了一张聘礼单子。
盛娇粗略看过,暗暗心惊:“这是不是多了点?”
“我家世子说了,本该早就送到的,可惜晚了些时日,唯恐怠慢了女君大人,是以依着京中王府筹办婚嫁的规矩又额外添了一半。”
盛娇:……
不一会儿,她所居的小院厢房就已经堆得满满当当。
第440章 出嫁风波
星女跟在盛娇身边,亲眼瞧见这般多的好东西,也是惊得差点合不拢嘴。
什么珍珠缎匹,玉翠宝石,熊皮虎骨,应有尽有。
另还有一张山庄的孝敬单子,上头写明了周江王世子将这一处山头都记在了盛娇名下,孝敬单子里的东西自然也要交给盛娇打点。
光是这一张单子里所涉及的东西那可就多了,粗略一算,这一年的进项就足有一万多两。
盛娇心头有些暖暖的。
眸光落到了那单子最后的落款印章上,那是周江王世子的专属签印,上头写着他的大名。
盛娇眼色微动,不着痕迹地将这些都收好。
虽说打点这些庶务已经是数年之前的事儿了,但重新上手,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她就将这一切都分门归类,一一放好。
嫁妆加上聘礼,足足能装满一百二十抬。
可不是虚抬,每一抬都沉甸甸的。
凭心而论,她本对这次指婚并无太多感触。
这只是她顺理成章返京的一次机会罢了,只要不嫁给魏衍之,那么嫁给谁都没差别,江舟也好,旁人也罢,其实她并未放在心上。
原本她以为江舟也跟自己想的一样。
都是依从着皇命婚嫁,面子上差不多就得了。
可没想到,江舟先给了令牌,又将聘礼办得这般周到体面,有些盛娇没想到的东西他都给安排上了。
要知道,这会子江舟还在为他父亲寻药所奔波。
他应该忙得无暇顾及这些才对……
盛娇不由得想起从前,魏衍之忙起来的时候,好像从未有过这般体贴。
果然,人与人是不一样的。
将这些物件一一登记,将每一抬嫁妆都贴好签子,盛娇忙活这些时,总觉得自己好像又重新活了过来。
四月二十八,黄道大吉。
清晨起身梳妆,吃茶拜谢,还要进宫还礼,禀明帝后。
一番流程下来已近黄昏。
明贵妃见她一身喜服,大红烈焰,衬得盛娇越发姿容极盛,明艳端丽,如美玉生晕,难描难绘的绝色天成,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魏衍之不在京中,否则瞧见这般美貌,又如何能愿意放手?
观复学堂正门打开,流水似的嫁妆跟在喜轿的后面,就等着新郎官来迎亲。
吉时就快要到了,可门外依旧冷清,没见到江舟的身影。
盛娇想起昨日收到的书信,秀丽的眉尖微微蹙起。
就在这时,星女匆匆而来。
“娘子,我家主子失踪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今早本来就该返京了的,主子的书信也该送到娘子手中……可就在今日午后,主子那边消息全无,我也联系不上晖聿。”
星女敏锐,见吉时将至也未有动静,忙不迭去查了一遍。
这一查就查出了问题。
她惊讶地发现原先送出去的信鸽又回来了,那本该传递出去的消息依旧安然无恙地绑在鸽子的身上,显然没人动过。
“娘子,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即便是沉稳的星女,此刻也有点慌了神。
谁家婚嫁不是新郎官来迎亲,方能出阁。
一场婚事闹得这般隆重,最后周江王世子连面都没露,那盛娇岂不是成了满京城的笑柄?
盛娇轻轻阖眼,思索片刻:“吩咐下去,吉时到了就出门,不必等新郎官来迎亲。”
“娘子……我家主子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星女都快哭了。
她真心希望盛娇能成为周江王府的女主人。
自然更明白新婚当日突遭这么一茬,给哪个女人都会心里不舒服……这不是明着打脸么?叫人家新嫁娘如何自处?
“待会儿喜轿出门,你不用跟在我身边,悄悄离京去找江舟。”
盛娇抬眸,温柔且镇定地轻笑,“我知道他一定是出事了,你也一定有法子能找到晖聿,找到他,尽快带他回来。”
她的眼睛明澈坚定,有一种能让人莫名安心的力量。
星女突然明白了。
退后两步,她单膝跪下行礼:“娘子放心,我定不负使命!”
外头响起了锣鼓鞭炮声,吉时已到。
盛娇不慌不忙盖上了盖头,打开大门款步而出。
她坐上了喜轿,吩咐:“起轿。”
宫里派来的嬷嬷吃了一惊:“女君大人,这新郎官还没到呢……”
“无妨,别耽误了吉时,起轿直接去周江王府便是。”
“可是……”嬷嬷眼珠子一转,“还是不合规矩,难成体统,不如还是再等等。”
“嬷嬷是母妃送来帮我料理新婚琐事的,可不是来给我做祖宗的,耽误了吉时,回头陛下与皇后问起来,嬷嬷怕是不好交差。”
嬷嬷脸色突变,难看至极。
“我也非初嫁,什么规矩的并不在意。”
“若嬷嬷坚持要等新郎官,那这婚还是不成了吧,回头嬷嬷与我一道入宫请罪便是。”
听到这话,嬷嬷哪里还敢阻拦,忙不迭地喊了一声:“起轿!!正门开!新娘子出阁了!”
喜轿稳稳抬起,缓缓出了观复学堂的大门。
后面跟着的嫁妆一路洋洋洒洒,绵延一整条街,街边都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红妆与灯火交相辉映,茫茫暗色间,与那绚丽的霞光几乎融成一体。
正在沿街茶楼雅间里的曹樱菀见状,大惑不解:“周江王世子呢?为何没来迎亲?”
“八成是出事了。”一旁的平川公主眯起眼眸,“啧,但愿不要与我那九皇兄有关。”
曹樱菀眉心一沉:“我去瞧瞧。”
刚走两步,她又回头叮嘱平川公主:“殿下若是得空,进宫打听一番,别叫有心人拿捏了娇娇!”
“不用你提醒。”平川公主也起身,又望了一眼渐行渐远的送嫁队伍,与曹樱菀分头行事。
此刻,盛娇察觉到有些不对。
这喜轿前行的道路似乎有些偏离。
“这是去周江王府的路么?”她问外头一直跟着的嬷嬷。
“女君大人,这是一条近路。”嬷嬷忙赔笑,额头上冷汗都下来了。
这元贞女君竟这般敏锐。
还坐在喜轿里,盖着盖头,竟这么快就察觉到了。
盛娇冷笑:“我原先就觉着你奇怪,没想到还是小看了嬷嬷,嬷嬷竟不是贵妃娘娘的人,而是景王殿下的人——”
第441章 齐发
轿外,那嬷嬷笑容凝固在唇边:“女君大人说什么,老奴真是一句都听不懂……”
盛娇久久无言。
半晌后,她掀开盖头,挑起轿帘一角向外张望。
外头的街道热闹,不远处一个藏匿在昏暗的岔道里,隐隐约约又有一支婚嫁队伍,他们步伐稳健,不慌不忙,正悄无声息地与盛娇的嫁妆队伍混在了一起。
一样的大红盛装,一样的红漆抬嫁,街边看热闹的百姓又如何能分辨,只当是周江王府财大气粗,元贞女君颇得皇帝宠爱,是以这一场婚事越隆重越好。
也就一眼,盛娇心里明白了。
她的眸光看向更远处。
那里某一处微微翘起的檐角仿若勾住了最后的夕阳。
昏暗的亮与透彻的暗交叠在一起,衬得檐角下铜铃的剪影越发清晰。
嬷嬷刚要劝阻她,盛娇已经放下了帘子。
“既然嬷嬷坚持要走这条道——前头不远处就是曾经我盛府宅院,让喜轿在门口停一停,且让我拜别父母祖宗。”她柔声道。
那嬷嬷意外至极。
还以为她会闹起来,到时候当着大街上这么多人的面多难看,没想到她只是想去曾经的家门外拜别……
回想起自己主子交代的话,嬷嬷忙赔笑:“女君大人也不必伤怀,等过了门,一样的好日子,我家……必不会亏待了您的。”
盛娇无声冷笑。
最后一抹属于黄昏的光亮彻底沉了下去。
灯火照亮了沿街,延绵数里。
喜轿终于停在了盛府门外。
空荡的台阶上长出了杂草,墙内一簇伸展开来的枝丫郁郁葱葱,俨然已经许久未修剪,大门紧闭,上面那黄白相间的封条顽固,只是字迹褪色了不少。
盛娇走到阶下,端身跪下,深深拜倒。
此时,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主审官匆忙入宫。
皇帝听完了他们三人的话,面上一片空白,随后震惊、暴怒、难以置信涌上眸色间。
“沈正业当真这样说?!”
“回陛下,那沈正业为保命,说要供述更大的案件以求一个宽恕,他说盛家当年是被冤枉,全家枉死,那幕后之人就是冯宰辅。”刑部尚书汤仁青忙回,“且沈正业还供述了物证、人证,下官听着只觉得他所言脉络清晰,有理有据,实在是不像胡编乱造。”
“况且,这种大事,必定会上呈天听,必定要交由陛下过目,他若是胡说八道岂不是欺君之罪?到时候别说保命,就连他妻儿老小都逃不过。”
“沈正业乃两榜进士,也为官多年,这点道理他不会不明白。”
汤仁青也过了不惑之年,在刑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坐了有十余载。
皇帝对他很是信赖。
由他先开口,后头的大理寺、都察院主审也依次进言。皇帝的脸色越听越沉。
突然他问身边的祝公公:“今日是盛文祥的闺女再嫁,如今礼成了么?”
祝公公忙道:“方才外头传来的消息,说是……周江王世子并未前去迎亲,那元贞女君在盛府门外磕头拜别祖宗父母。”
皇帝阖目,揉了揉眉心:“景王人呢?”
“景王殿下五日前就离京了,他替太子殿下去视察元道口,陛下也知晓的,每年六月初,元道口就会泄洪,每年这个时候都是这样安排的。”
祝公公忙软言细语,“陛下不必担心。”
“呵……六月初,今儿才四月二十八,自京城到渡口再到元道口,顶多也就半个月的路程,他走得这样早。”
皇帝从鼻息中重重叹了一声,总算回过神来:“沈正业供述一事,你们三人务必细查到底,一应证据先保密,查清查实后即刻回禀,不得有误。”
“是。”
汤仁青又问,“陛下,那……沈正业供有另案一事,还能抵消他的罪过么?”
“沈正业在淮州闹得民愤滔滔,多少人命因此葬送,又有多少无辜百姓的家被毁了,还有那些个流离失所、无人问津的孤儿,朕若饶了他,这些人又该如何交代?难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
“陛下说的是,还有一事启禀陛下,沈正业之妻已与他和离,所生之子女也都改入刘氏族谱,是否还要进一步追究?”汤仁青拱手问。
“既然与沈正业无关了,那就让他们离京吧,这辈子都不要再来京城了,他所出子女,哪怕是入了刘氏族谱的,也一律不准入仕科考。”
皇帝的话一锤定音,轻描淡写间决定了沈正业一家的命运。
三人退下,皇帝才轻叹,对身边的祝公公道:“你说这老九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当初没能护着盛家女,如今还要费这心力阻挠人家成婚……朕怎么就生出这般拎不清的儿子来?”
“陛下……”祝公公苦笑,“说不准景王殿下真的只是去视察元道口了。”
“朕自己的儿子,心里有数。”皇帝冷笑,“也罢,瞧他能做成个什么样来,若真能水过无痕,还能得偿所愿,也是他的本事。朕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但要是他没本事露了破绽,还叫人抓住了,那就不要怪朕无情了……”
祝公公低头作揖,默不吭声。
此刻,距离京城二十里之外,沧江支流的岸边,正有两方在激烈交战!
天色越来越沉,只能听见夜幕中传来刀剑碰撞的声响,其中一拨人将那二人团团围住。
交战已近胶着,却迟迟没能有个结果。
有人已经坐不住了。
包围圈内的江舟手持长剑,眸光在昏暗一片中泛着锐利的锋芒。
“我说魏衍之,你为了阻挠我与娇娇大婚,竟然想出这样的昏招,用你身边的暗卫困住我,不让我入京,你堂堂皇子,竟然也会这般下作手段。”他笑了,抬起手背擦了擦脸上微热的血痕。
“闭嘴!”
不远处,魏衍之压低声线怒吼,“她的名字也是你叫的?!”
江舟一愣,随后又笑了:“娇娇,娇娇,娇娇!这么好听的名字就该我来唤才对,你不服气啊那你只能憋着。奉旨与她完婚的人是我,又不是你。”
“呵……你若迟迟不到,这个新婚夜让她独守空房,亦或是无人迎亲,她连观复学堂的大门都没脸出,你觉着她还会等你完婚?”魏衍之冷冷嘲弄。
第442章 女主人
江舟眸色一点一点布满了阴戾。
穿过层层包围,他锁定了骑在马背上的景王殿下。
“看样子你是不打算放我回去了。”他哼笑。
“你应该感谢自己还是质子,我不会轻易要了你的命,否则我绝不会用这般迂回的方式困住你。”魏衍之勒紧缰绳,心中一片畅快。
他早就想这样做了。
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周江王世子一个教训,狠狠打压,狠狠撒气!
就凭一个质子,也想娶盛娇?
门都没有!!
他轻轻挥手,身后又涌出了好些暗卫,将江舟与晖聿二人团团围住。
“周江王世子,本王这么多暗卫足够陪你玩到天亮了,等天亮,你的大婚就彻底泡汤,看你还怎么去跟她解释,怎么跟我父皇回话……”
晖聿急了:“爷,您别管我了!!您一个人绝对可以突围的,别叫盛娘子空等!”
“我走了,你只有死路一条。”江舟冷哼,“今儿是我大喜之日,我可不想沾了血腥坏了运道,你别说话,集中精神,咱们总会冲出去的。”
说完,他紧了紧手腕上的绷带。
“冲出去?”魏衍之笑声放大了,“那你尽可试试看。”
一时间,刀光剑影,厮杀不断,处处都是杀机。
京内,盛府门外。
盛娇已经完成了三叩九拜。
这是出嫁女拜别耆老宗亲的大礼,当年她嫁与魏衍之时,是在家族宗祠里行礼,然后由兄长送亲,欢欢喜喜迈出了盛府大门。
今日,盛府早已成为一片废弃之所。
而她孤身一人,再次行此大礼。
晚风微凉,星光清冷,照亮了她孤独前行的背影。
嬷嬷瞧着,时不时观察着四周,似乎在计算着时辰。
又看看这里这么多人,送嫁队伍中已经混了不少景王殿下安排的人手,元贞女君区区一介女流,即便再聪明又如何能应对这么多人?
今晚,就算她不愿意,也注定是要进景王府的大门的。
景王殿下这一招新娘空嫁,当真是厉害。
困住了新郎官,又让送嫁队伍多了一群人,两台喜轿,一台入景王府,一台入周江王府,足以瞒天过海。
等那倒霉蛋周江王世子回来,会发现自己府里的那顶喜轿里空无一人。
至于理由么……也是现成且充足的。
——新郎官于新婚之夜跑了,即便到了陛下跟前,人家元贞女君也有话说。
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谁又能说个不字?
难不成周江王世子还愿意再娶一次?哪个男人也受不了这羞辱吧。
想到这儿,嬷嬷慌乱的心总算安定了不少。
“女君大人,是时候动身了吧?别再耽误了,误了吉时可不好。”嬷嬷催促道。
盛娇不慌不忙起身。
她并未戴盖头,头上的凤冠迎着落落灯火,熠熠生辉,衬得她那双眸子越发清丽深邃。
耳边的流苏轻轻晃动,端丽无双。
她也不看嬷嬷,而是走到送嫁的队伍中,朗声道:“各位,可认得这个?”
她亮出了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方玄铁制成、暗灰大气的令牌。
众人眼底俱是一亮。
“这是周江王府的手令,见此令牌者如见周江王。”盛娇的声线格外镇定冰冷,“我以周江王府世子妃之命号令你们,但凡周江王府之奴从,皆听命于我——”
“现在,你们抬着嫁妆,随我一道入周江王府。”
她干脆舍弃了喜轿,站在众人之前。
那纤细挺拔的身姿盈盈而立,丝毫不见胆怯。
嬷嬷慌了神。
“谁家新娘子不坐轿子的?女君大人未免太胡来了些!!”
说着,她就招呼那几个轿夫要将盛娇团团围住,意图将她逼回喜轿中。
盛娇冷笑:“我乃陛下亲封元贞女君,有品阶有封号,你们若敢动我一下,今日在场所有百姓皆是我的见证。或许,我不能拿你们背后之人怎么样,但要了你们的命还是很简单的。”
她边说边一步步逼近。
“谁家新娘子不坐轿子?瞧了,我就是头一个。”
弯唇浅笑,她步步紧逼,逼得那嬷嬷几人冷汗直冒。
原本混入队伍里的那些虚抬嫁妆的奴仆也慌了神。
他们惊讶地发现,周江王府的奴从一个个身强体壮,并非普通家奴,瞧着更像是军中的练家子。
盛娇在前,宛如冲锋的将领,一往无前。
他们在后,步步沉稳,簇拥着未来的女主人,毫无畏惧。
婚嫁队伍自此分成了两边,喜轿被孤零零地搁置在一旁,像是个符号,就停在盛府门外。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盛娇笑道,“我曾上过一次去往他府里的喜轿,就绝不会再上一次。”
嬷嬷慌得六神无主:“这、这……女君大人未免太过了些。”
“我向来自由惯了,是最不拘这些规矩的,嬷嬷若是看不惯,大可以进宫找明贵妃告状。”
她已经逼近了嬷嬷面前,抬手轻轻一推。
那嬷嬷脚下慌乱,整个人倒在了旁边。
盛娇就这样旁若无人,只身闯进了不属于她的送嫁队伍中。
那些奴仆面面相觑,竟一时无人敢阻拦,任由周江王府的奴从像是潮水一般将他们吞没。
街道两边的百姓看得眼睛都瞪大了,议论纷纷。
新娘子领着送嫁队伍在前头走,这场景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可无人敢说不对,因为盛娇握着的令牌是真的。
能号令周江王府上下,也是真的。
礼虽未成,但她俨然已经掌握周江王府的大权。
这般气势,看得那些女眷们心头火热。
盛娇领着众人进了周江王府,她立在府门外,任由送嫁队伍将嫁妆从她身侧两边抬进去。
当最后一抬进了大门,她又吩咐身边的奴仆给百姓们撒喜钱和喜糖。
众人这下欢腾开来,谁还管刚才那一点点风波,纷纷闹腾着开抢,口中吉利话铺天盖地。
宫中,明贵妃腾地一下站起身:“你说……周江王世子没去迎亲?”
起来的动作太快,她眼前一黑,又摇摇欲坠地坐下。
平川公主忙上前扶着:“贵妃娘娘身子要紧,别太着急了,儿臣只是……怕这事儿跟九皇兄有关,瞧见了就赶紧来告知贵妃娘娘。”
“好孩子,难为你惦记着……”明贵妃呢喃着,眉宇间一片狠厉,“这个挨千刀的!本宫上辈子欠他的!”
第443章 拜堂
愤怒涌上心头,明贵妃自己一时间都理不清到底是气恨儿子,还是怨盛娇太过招人,时至今日还不能让魏衍之忘怀。
她闭了闭眼睛:“快,给本宫梳妆,本宫要去求见陛下!”
她强打精神,又抚了抚平川公主的手背,“本宫就不留你了,本宫知晓你与女君来往甚密,这事儿难为你先告知我……你且回去吧。”
平川公主叹了一声,眼中全是心疼:“我虽未在贵妃娘娘身边长大,但也是贵妃娘娘看着一路走到今日的,我与元贞女君是交好,但这好也好不过皇家颜面,我乃皇族公主,景王是我九哥,我自然更要向着自家人。”
明贵妃这会子心慌意乱,完全没在意这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用敷衍的笑容堪堪掩饰,就命人送平川公主离去。
平川公主刚出宫门,点墨便上前耳语:“殿下,一个时辰前县主娘娘率领一队人马去了城外。”
“哦?”平川公主眼睛一亮,“去哪儿了?”
“县主娘娘给您留了手信。”点墨双手奉上。
那是曹樱菀亲手所书,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魏衍之在沧江边拦截周江王世子。
平川公主看完便将其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掌心:“当亲王可真好呀,任性妄为,想欺负谁就欺负谁,就连父皇都要让他几分,不愿与他多计较……”
她深邃的眸子划过一阵冷笑,“走,咱们也去周江王府凑凑热闹,今儿是元贞女君的大喜日子,我与女君乃好友,这杯喜酒是吃定了。”
最后一抬嫁妆进了周江王府内。
盛娇还未转身。
她身后便是周江王府三间兽首大门,正对着下头白玉石制成的九阶台阶。左右各有一只石狮子,静谧肃冷,高大威猛。
灯火簇簇,光芒将盛娇簇拥在中央。
那一身正红的喜服宛若火焰一般穿在身上,偏盛娇姿容极盛,双眸微寒,像是皎皎月光硬生生压住了这团汹涌。
她望向街道远处,还在等。
马蹄声阵阵,逐渐逼近。
街道两边的百姓好像也察觉到了什么,纷纷将路让开得更阔了些,越发好奇地看着远方,直到那人影越来越近,竟是一匹雪白的马!那马背上有两个人,在前头手持缰绳、把控方向的,不是江舟又是谁?!
他脸上沾了不少血痕,衣服也染上了鲜红,甚至那白马的皮毛都没能幸免,他身后用绳子绑着一人,正是已经昏厥过去的晖聿!
这二人宛如血葫芦,一看就是死里逃生,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来的。
盛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江舟笑了:“对不住,我来晚了……”
“他没事吧?”盛娇往前几步。
“没事,伤得不算重,我们一路从郓州追杀到京郊,他体力不支,又为了护着我才受了伤。”江舟翻身下马,趁着晖聿还未掉下来之前稳稳接住了他。
府里的管事家丁跑了出来,七手八脚将晖聿扛了进去。
江舟唇边的笑容有些泛苦:“好像还没完。”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马蹄声急促而来,比刚刚的更为急不可耐。
到了跟前,却见魏衍之骑在马背上,单手勒住缰绳将那急速而来的马匹强制按停,马匹嘶鸣不断,左右踱步,总算消停了下来。
魏衍之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你怎么会在这儿?你的喜轿呢?”他逼视着盛娇,愤怒一时间冲刷着大脑,令他无法冷静。
“今晚是我的大喜之日,周江王世子乃我所嫁之人,我不在这里该在哪儿?”盛娇冷冷回敬,“至于喜轿……”
她眸光流转,嘲弄笑道,“又关你何事?景王殿下这是赶来吃一杯喜酒的么?那还请下马去正门外应了名帖方为正经。”
魏衍之咬着牙:“……呵,没有新郎迎亲,你自己就来了,未免也太迫切了些,谁家好女人如你这般。”
盛娇还未开口,一旁的江舟开口:“谁家好女人我都不要,我就只要她。”
“她什么样我都要,只要她能多看我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他又补了一句,“我为何没能来得及迎亲,景王殿下心中最清楚,这儿这么多人,你确定要把所有事都说明白?”
他护在盛娇身前,“我是无所谓,就怕殿下你——到时候颜面尽失。”
居高临下望着眼前这对璧人。
他们看起来明明是那样不般配,一个明艳娇美,一个落魄血污,可他们竟然坚定地站在一起,一同面对着自己。
魏衍之只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就快要冲破闸口。
强行忍住,忍得心尖疼得颤抖。
深吸一口气,他终于寻回了些许理智,闭了闭眼睛,重又借着目光让温柔笼罩那个身影:“今晚周江王世子未能迎亲,这有失礼数,本王怎么说……也是你的兄长,怎能眼睁睁看着你受委屈?婚嫁乃大事,决不能草率了之,今日你先跟我回去,等来日再请父皇另择吉日许你大婚。”
“你与他尚未拜堂,礼未成,算不得夫妻,你也算不得周江王府的人。”
他着重强调。
“不,元贞女君早就是周江王府的女主人了,我将可以号令调动府里一切的令牌交给她,周江王府就是她的地盘。”
江舟说着,回眸对上盛娇的眼睛,“对不对?”
他有些戏谑地眨了眨。
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形,这人居然还有闲心笑得出来……
她被他感染到,原本冰冷的心也仿若被渐渐融化。
“对。”盛娇应了,展开掌心,露出那一块令牌来,“我刚刚就是用它号令了府里的奴从帮我抬嫁妆的。”
“他们能派上用场是他们的福气。”江舟道。
“也要谢谢你提前将这些人安排好,供我差遣。”
“有什么好谢的,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再谢来谢去的我可不爱听啊,太生分了。”
盛娇轻笑:“好,不跟你客气。”
二人相视一笑,旁若无人似的亲昵。
魏衍之手在抖,心在痛。
他根本没想过,原来早在大婚前这两人就已经足够熟稔!
“景王殿下刚才说得对,你为兄长,我为小妹,既然尚未礼成不可入周江王府,那干脆就在这里,在兄长眼前、由诸位见证,咱们——拜堂如何?”
第444章 盛府,喜轿,你在想什么
这话一出,别说魏衍之了,就连江舟都吃了一惊。
“还是让我去换身衣服,再洗洗脸……”谁家新郎官大婚如他这般狼狈的?他虽不是很爱打扮,但大婚之日谁不希望自己收拾得干净漂亮?
盛娇握住他的手,“老王爷如今身子稳了不少,精神也不错,也请他到府门外来,拜堂而已,难道你不想得到我兄长的祝福么?”
她眸光流转,落在魏衍之的方向,“难得兄长前来祝贺,我也想要一场特别的大婚,你就依了我,好不好?”
话音尾端还透着几分撒娇。
江舟听得耳根都软了,哪有不依从的道理?
他心花怒放,笑得像个傻子:“好,都听你的,你说什么都好。”
仿佛早就准备好似的,很快周江王府门外人更多了。
老王爷被安置在软榻上抬了出来,众人手中拿着油灯火把,几乎将天照得亮如白昼。
府门正中央,盛娇与江舟对面而立。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魏衍之望着这一幕,越发觉得无力到极点,他想要去阻止,可手脚发软,根本动不了,眼睁睁瞧着他们完成了新婚之礼。
身边欢声笑语,众人鼓掌欢呼,无数祝福如潮水般涌向那一对新人。
“送入洞房——”
最后这一声,像是给魏衍之脑后狠狠来了一下。
他陡然惊醒,骑着马落荒而逃,硬生生撞倒了好几人,只身奔入浓郁的夜色中,再也瞧不见。
身后,周江王府的热闹越来越远。
一路不明方向不知跑了多久,他再也控制不住翻身下马,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跪倒在地!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他先是大笑,随后眼前被一片模糊淹没,依稀间好像看到了从前,凤冠霞帔红粉佳人,龙凤花烛燃尽天明,那一夜盛娇是他的妻。
他们青梅竹马,情深意笃。
他们……曾是夫妻。
而今天,他费尽心力也没能阻止这一切,还要眼睁睁看着盛娇当着他的面成婚,而他自己呢……曾是夫君,今为兄长。
何其可笑!何其讽刺!!
胸口翻滚着怒火,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刺得他一阵剧烈咳嗽,顿时眼前的地砖都被染红了……
魏衍之抬眼,终于看清了四周。
这里,是盛府。
那一顶被盛娇丢弃了的喜轿正孤零零地留在府门外。
地上一片凌乱,早已人去楼空。
他精心安排的喜轿,他专门替盛娇准备的喜轿,却无人问津,她宁愿选择走着过去,也不愿坐在喜轿里和他再续前缘。
月色晴朗,当空皎皎。
魏衍之喘着气,从袖兜里摸出一方帕子来擦了擦嘴角。
雪白的帕子上还绣着一对鸳鸯,那是盛娇留给他的。
很快,他的心腹跟了上来:“殿下,庆嘉县主入宫了……殿下还是早些去跟陛下请罪,可不能失了先机。”
听到庆嘉县主这几个字,魏衍之就气不打一处来。
要不是曹樱菀领着人从外围突破,江舟和他那个心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赶回京城,更不可能与盛娇完婚。
“呵……好一个英国公之女!走,入宫!”他擦去了眼底的泪意,重又一片阴霾狠厉。
周江王府内,荣敬园。
这里是江舟所居的院落,也是大婚之后夫妻二人共同起居的宅院。
灯下,盛娇已经卸掉环佩,洗去铅华,正在给晖聿检查伤势。
江舟在旁不断跟她说着之前发生的种种。
“多亏了星女及时赶到,后又有英国公之女领着人过来支援,也多亏了她是庆嘉县主,才能让魏衍之有所忌惮,才没有下死手。”江舟一阵感叹。
盛娇处理好晖聿的伤:“他虽伤的重,但性命无忧,你不必担心。”
江舟闻言,结结实实松了口气。
晖聿可是跟着他一道长大的,虽名义上为主仆,但他待晖聿如兄弟一般。
“对不住,我……没能提前回来。”他对上盛娇的眼睛,越发小心翼翼、不知所措。
说一千道一万,大婚之日新郎官迟到,给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那你预备如何补偿?”她垂眸翻出银针与药膏,“把衣服脱了。”
江舟瞳仁收紧,面红过耳:“……这、这是我为人夫应尽的本分,算不得给夫人的补偿。”
盛娇听得莫名其妙,不经意撩起眼皮,却见男人羞涩如此,当即恍然大悟,忍俊不禁,“我要给你处理一下你的伤,你在想什么?”
江舟:……
“给你料理好伤势,你就赶紧进宫一趟。”她手下忙活着,“魏衍之其人端的是下得了手,也圆得了谎的人,且陛下对他也颇为信赖,这些年恩宠不断,咱们不能让英国公小姐帮咱们这么大一个忙,还置之不理的。”
江舟轻轻颔首:“你放心,我已经提前写了书信送进宫了,等会儿换身衣裳就去。”
盛娇惊讶他的周到:“好。”
江舟绕去屏风后头更衣,灯影绰绰,照亮了他的身影。
哪怕隔着屏风,哪怕只有一道影子,也能看出男子精壮的上半身。
盛娇瞥了一眼,顿觉耳根有些烫。
但她毕竟经历了太多,挪开视线后不消一会儿就已平静。
江舟:“我去了,你先休息。”
“好。”
江舟出了房门,突然一个箭步又折返回来,在她的脸颊上飞快亲了一口。
这一下来得极快,男人身上那特有的炙热气息扑面而来,让盛娇一时间都忘了避开。
“嘿嘿,我夫人真好看。”他傻憨憨地留下这么一句,这才阔步离开。
盛娇:……
抬手摸了摸被他亲过的地方,她一阵无语好笑:“这莫不是个傻子吧?”
这一夜,注定了皇帝陛下无法安眠。
先是明贵妃主动替儿子请罪,后有庆嘉县主进宫告状,更有周江王世子提前送来的书信。
御书房内,皇帝坐在案前扶额。
方才明贵妃已经哭得晕过去,叫宫女们扶着回了流华宫。
皇帝揉着眉心:“这事……朕知道了,你是如何得知景王在京郊拦截周江王世子的?”
曹樱菀一愣,顿时背后发寒,嘴角抿紧。
第445章 错,错,错
“臣女不敢欺瞒陛下,今日乃元贞女君大婚,我与元贞女君自幼交好,就在沿街的茶楼上看着送嫁的队伍,也想着能凑个热闹。没想到……臣女却没瞧见迎亲的新郎官,是以便留了个心眼。从郓州到京郊沧江支流,有我父亲的兵马,几日前他们刚巧传了书信回来,说在沧江支流瞧见了景王殿下。”
“我父亲不敢隐瞒,得到消息便上书陛下,一应情形都写在了折子里。”
曹樱菀顿了顿,“说句不怕陛下怪罪的话,景王殿下待元贞女君之心连臣女都能瞧得出来,不信陛下瞧不出。周江王世子没有准时迎亲,臣女便留意了景王殿下的行踪,还真……让我发现了端倪,这才领着人马前去支援。”
这话七分真三分假,反而显得格外真诚。
皇帝垂眸,鼻息间突然溢出一声冷笑。
“好好,朕这儿子当真是出息了!”他叹了一声,“你先回去吧,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提及,事关皇家颜面,横竖今日元贞女君都已经完婚,周江王世子也无大碍,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曹樱菀垂下眼睑,挡住那一抹愤愤不平。
“可你,擅自调用英国公之令,还率领了人马出城对景王下手,这是以下犯上,你可明白?”
曹樱菀缓缓跪下,匍匐跪倒:“臣女明白,臣女甘愿领罚。”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祝公公慌张的阻拦:“世子,世子……您不可以闯进去啊!!未得殿下宣召,您不可以!”
门猛地被推开,江舟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皇帝跟前,径直跪了下来。
殿外,祝公公满面愁容,却也不见得怎么担心。
往里头张望一二,忙又让人将内外两层殿门统统关紧。
这下里面有任何声响,外头都听不到了。
有小太监惶惶不安,凑过来耳语:“公公,里头……要不要紧呐?”
他们生怕自己被牵连。
要是皇帝雷霆大怒,连带着下面这些伺候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祝公公长舒一口气:“要是只有庆嘉县主那还不好说,如今世子来了,陛下应当不会那般生气了,都围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忙事儿!给陛下准备的莲叶百合汤都备好了么,一会儿陛下就要用的!”
小太监们闻言,纷纷缓和了脸色,各自忙碌。
御书房的大门一关就是足足一个多时辰。
天彻底大亮时,曹樱菀从里面出来了。
走到宫门外,却见盛娇正等着。
“你怎么来了?”曹樱菀眼前一亮,忙快步上前,“昨个儿是你大喜之日,你这么早过来作甚?”
“我不是这么早,是昨夜世子进宫了,我就赶来了,不然哪能等得这般巧?”
盛娇温温一笑,“我估摸着你该出来了,就想着接上你,咱们去用一顿热乎乎的早饭可好?”
她眉眼温婉,笑容轻柔。
曹樱菀看清了她眼底的包容,心头像是被人瞬间勒紧。
“好。”
反正,这时候她也不想回府。
要被父母追问,说不定还要挨骂……
最要紧的,是她现在根本没有心情去应对这一切。
昨夜对盛娇来说是人生的转折,对她来说,更像是颠覆过往一切的开端,她必须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好好静一静。
盛娇领着她去了金小乐的早点铺子。
年后,早点铺子被金小乐打点得很是不错,生意红火,几乎忙不过来。
见盛娇来了,金小乐二话不说就上了几样她平日里喜欢的早点果子,另有两大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
从事劳动的少年成长得很快,瞧他在一片薄雾笼罩的晨光中沁着汗珠,一举一动都利落干脆,很有当初金小俏的风采。
曹樱菀瞥了一眼:“这不是那个……”
盛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看破不说破。”
曹樱菀了然,扯了扯嘴角,开始用早饭。
累了一晚上,又熬了大半宿,还在陛下跟前回了话,这会子的她身心俱疲,心头萦绕的事情太多了,反而一时半会毫无睡意。
用完了一碗豆腐脑,她依旧耷拉着眼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比你早不了多少日子。”盛娇平淡道。
“你不告诉我,是因为……木已成舟,无法更改,而不是刻意隐瞒。”
“对。”
盛娇又将一碟咸口的酥饼推给她,“你我知根知底,对你的脾性我多少了解,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难不成堂堂英国公千金、县主之尊,还要找上门去要个说法么?”
曹樱菀闭上眼,绝望又释然地长叹。
她再也没想到,当初那位战死沙场的心上人其实根本没有死。
他人是回来了,但心……已经丢进了一片茫茫的时间长河中——他失忆了。
忘记了与曹樱菀有关的一切。
忘记了他们共同征战,互为依靠,彼此相惜的情分。
后来归家,他家里也隐瞒了他还活着的消息,索性就当成一个已经离世的人,还能得一笔抚恤,更能摆脱往后继续从军的可能。
“我只是不理解,他们家门第虽比不上我家,但也是京中颇有名望的,为何……连个解释或是答案都不给我?我还以为他真的,真的……”
曹樱菀苦笑着,猛地咬下一大口酥饼。
想硬生生吞下,就像是吞下这无边的苦涩与憋屈。
盛娇道:“这何尝不是答案?”
曹樱菀看向她,眼眸微红,有些不解。
“这就是答案,不管他是真失忆也罢,假失忆也好,不论他本人还是他父母,都不约而同做出了一个选择,那就是与你彻底切割,再无往来。这难道不是他们的答案吗?”
盛娇抬手揉了揉好友的肩头,“我让你提前从淮州返京,就是让你能查到这些,好给自己一个答案。过往种种皆深陷泥沼,但你大可不必一直深陷。”
曹樱菀慢慢咀嚼着,终于将这一口咽了下去。
泪也跟着一同咽下。
她又饮下一壶酪浆,连连点头:“你说得对。”
刚刚郁结不开的眉间顺势舒展,她不拘小节地擦了擦嘴角:“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盛娇望着她,目光平静。
第446章 福祸相依
“他如今在景王手下做事,也是你早就知晓的?”曹樱菀收敛起情绪。
“嗯。”她实话实说,“我的人察觉到他的行踪便报给了我,我还以为他当真是回来了,却不想……与他联系的人却是赖晨阳。”
“赖晨阳是景王心腹,再无第二人,扯上赖晨阳,那就与魏衍之有七八分的关系了。”曹樱菀彻底无语了。
“是。”盛娇开门见山,“我注定会与魏衍之对上,与其来日再让你发觉,陷于被动和两难,还不如早点将这个疮疤挑破。”
“这很疼啊……”曹樱菀苦笑。
“但好得快。”
这话令曹樱菀眼前一亮。
她本就不是那种扭捏之人,这些年过来,当初那轰轰烈烈的情意也早就沉淀了许多。乍一知道真相,她是愤怒困惑,却从没想过要为难自己。
“也是,我与他当初只是互通心意,并未定亲,他要娶谁或是不娶谁,替谁做事或是不做事,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呢?”她恍然大悟,“罢了!”
是啊,只要想通了,情字也困不住女子。
曹樱菀就是其中之一。
“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这一场大婚闹得可不消停,炸出了不知多少鱼,你预备怎么收场?”她好笑地看向好友。
盛娇无奈:“我也不想的,可我知道……魏衍之想要脱离太子掌控,我的大婚他必定会利用,只是我没想到他会真的下手,还做得这样绝。”
“你早该想到的,他对你的情分虽说没有他表现出来的十分,但也足有七八分了,演一出戏,若能成功将你带走,顺便脱离太子掌控,岂非两全其美。实在不成,那至少也能达成其一了,他不亏。”
“有道理。”盛娇点点头,“魏衍之进宫了吧……”
“我离宫时,他还跪在御书房外。”
曹樱菀迟疑片刻,“有件事让我不太快活。”
“还有比你心上人失忆另娶更不快活的?”
“陛下的意思……是让我代人受过,他便不追究我擅自动用我父亲手令的过错。”
盛娇立马明白:“陛下让你替魏衍之的行为承担一半,说是你去京郊围堵景王,才闹得这样沸沸扬扬,周江王世子只是被无辜连累的池鱼,理由嘛都是现成的……你俩大婚不成,你心中终究不服。”
曹樱菀白了她一眼:“你是皇帝肚子里的蛔虫吧?”
“统共就这么点理由,魏衍之毕竟是皇子,这些年来又备受陛下的疼爱恩宠,你封号再高,也不过是个外人,如何能与他亲儿子相较?”
说到这儿,盛娇抿唇一笑:“真要如此,我先要恭喜你了。”
“恭喜我?!”
“老子曰: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事儿瞧着明面上对你不利,但陛下并非一力偏袒的昏君,他既让你出来受过,必定会给你旁的好处,要么落在你头上,要么落在你背后的英国公府。”
盛娇弯起眉眼,“面子里子,总要顾一个,相比较而言,还是里子比较实在。”
曹樱菀豁然开朗,全无方才的郁郁寡欢:“你说得对!”
一顿早饭过后,曹樱菀已然恢复到往昔那开朗说笑的模样。
盛娇将她送回英国公府,这才命车夫调转方向。
半路上,星女追了过来。
“你怎么不好好躺着养伤?”盛娇惊讶。
“爷回来了。”星女怯怯地靠近,“娘子,咱们回府好不好?”
一见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盛娇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昨天大婚,多亏了有你,要不是你赶得及时,世子和晖聿多半赶不回来,定然要受更重的伤。”
星女满脸放光:“……这是我应该做的。”
“走,咱们回去。”
马车徐徐抵达周江王府。
江舟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他连衣裳都没换,依旧是昨夜离去时的装扮,负手而立,远远等候。
瞧见盛娇的马车过来,他快步走下台阶迎上前。
“你回来了。”
一打照面,二人异口同声。
江舟:“到底是夫妻了,同心同德,连说话都这么默契。”
盛娇好笑:“咱们进去说。”
先去瞧了老王爷,盛娇把江舟带回来的药材按照分量一一配好,再配合汤药、施针给老王爷服下。
眼瞅着父亲脸色日渐红润,江舟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你的药选得很好,品质很高,药效也会比预料中更强一些,用不了三五日,你父亲就能完全解毒,你尽可安心。”盛娇一边收好银针一边说话。
“还这么称呼呢?”老王爷笑了,“你都是我儿媳妇了,也该叫一声父亲了吧?”
盛娇性子稳重,这才想起自己无意间犯了错,顿时面上微红。
“是,父亲……”她忙轻笑。
“爹,你别吓着她了,她过门还没一天呢,一时忘了又怎么了?”江舟立马护着,“再说了,让人家闺女喊你一声父亲,你这做父亲的总该有所表示吧?哪有空着手让人家儿媳妇喊父亲的,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你这个臭小子!!”老王爷气笑了,“这辈子就是来气我的!”
说罢,他命人取来了一只匣子。
这匣子包在一张绒绸的缎子里,一看就是早备好的。
“这些都是我北上入京之前准备的,也不知你喜欢什么,就将巴临那边的稀罕宝贝都给你备了一份,你拿回去自己玩,若还有想要的只管跟我说。”老王爷笑呵呵,很是慈爱。
“江舟这小子……自幼丧母,又作为质子留京多年,终究是我对不住他。”
江舟挑眉:“爹,你这总喜欢惹人心烦的毛病要改一改了,大喜之日,怎可哭哭啼啼?”
老王爷索性不理他,连个眼神都不给,催促着盛娇打开看看。
匣子入手,只觉得沉甸甸的。
比想象中还要沉。
打开一瞧,里头竟是各种上乘极品宝石一对,匣子分了三层,统共二十八对,对应夜空中二十八星宿。
尤其是那鸽子血与夜明珠,哪怕是皇宫中也难见到这样硕大澄澈的品相,看得盛娇都惊呆了。
“这是……”江舟也愣住了。
“没错,这是你母亲当年嫁给我时带来的陪嫁,她临终前嘱咐了,说是旁的都不要紧,但这二十八星宿的宝石匣子必须要交到她儿媳妇的手中。”
第447章 托付中馈
老王爷笑着,又在那匣子上拍了拍,“如今我也算完成你娘交代的事情了。”
江舟眉眼微动,似有轻红自眼角晕染开来。
“您放心。”盛娇抬眸,“我一定会和江舟好好把日子过好。”
老王爷错愕片刻,又笑得更大声了:“我就知道!!”
大约是他笑得太过快活,方才还很感慨的江舟竟有些羞恼。
没等盛娇和老王爷多说几句话,他就黑着脸牵起她的手,不由分说回了荣敬园。
“你怎么还生气了?”
进了屋,盛娇好笑地问道。
“没有。”他嘴硬。
“是因为你的名字吧。”她一语道破,“你当初告诉我的,并非你的真名,是不是?”
她边说边放好匣子,一回眸撞上了男人真诚又窘促的视线。
抿唇莞尔,她又道,“其实我不在意的,名字也好,婚事也罢,只要是人对了,其余的都好说。”
她话还没说完时,他的眼神一阵黯淡落寞。
是么,她说她不在意……
可后来又听她这么一说,原先汹涌而起的失望委屈顿时消失得了无痕迹,情绪转换之快,远超他自己的想象。
人对了就行。
可不是嘛!
他媳妇说他是对的人!
江舟的眼睛越发明亮:“你误会了,那是我的真名,我并不曾骗你。”
他往前几步,语速很快将自己的一切交了个底。
原来,江舟大名叫周清砚,江舟是他的字。
“我娘姓江,她与我爹第一次碰面就是在同心湖的小舟上,后来有了我,大名是我爷爷起的,但字是我爹给的。”
盛娇呢喃着:“周清砚,周江舟……周江二人泛舟于湖上,为此生初见,是这个意思啊。”
“是。”江舟耳根微烫,“我小时候也不喜欢这个字……”
“我觉得很好。”盛娇唇边的笑意愈发真切,“我听说母亲过世之后,夫妻再也没有续弦的打算,如此夫妇同心,才叫人觉得情真意切,真是很好。”
“你说得对。”他立马改口,“我也觉得很好。”
盛娇掩口轻笑,“你方才还说不喜欢的。”
“你喜欢我就喜欢。”江舟半点不觉得哪里不对,义正严辞,“我爹说了,咱们家的男人别的不重要,唯一一点要疼媳妇,疼媳妇的男人到哪儿都有出息,日子也能过得好。”
盛娇瞳仁微紧。
她是没想到,周家这个原不属于京城的名门贵胄,竟然还流传着这样朴素踏实的家风。
疼媳妇……
真是超出她对望族世家的判断,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你觉得你如今日子过得好?”盛娇反问,“你可是质子,可明白质子是什么意思?”
“明白,皇帝要用我制衡我父亲,还有整个巴临周家。”
江舟浑然不以为意,很自然地脱口而出。
“那你还……”
“他想他的,我过我的。”江舟挺阔的胸膛舒展开来,肩头微沉,越发显得身姿挺拔如松柏,“难道因为旁人怎么想,我这日子就不过了?人生在世,莫要为难自己,夫人说可是这个道理?”
盛娇沉思片刻,轻轻颔首:“确是这个道理,竟是我想岔了,比不得你眼光长远,思路开阔。”
“那咱们两口子往后更要把日子过好。”
“嗯。”她轻轻应下。
把日子过好……很简单的祈愿,是她自从蒙难被打入地狱之后,再也没有想过的一件事。
如今遇到了江舟,她竟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来来来,趁这会子没事,我把京中府里的事情跟你交代一下。”江舟顾不得休息,很快从一旁的宝匣内取出各种账本、地契、房契等物,一股脑堆在盛娇的眼前,“咱们长话短说,先挑拣重要的来。”
“咱们京中府邸里的进项大致分为三类,除了老家每年的出息和陛下赏赐之外,一年到头的进项银子大约是六七千两……”
他一开口,滔滔不绝。
盛娇还以为只是简单的交代几句。
全然没料到,对方是将一整个周江王府的经济命脉以及掌家大权都交给了她。
除了号令全府上下的手令之外,还有钥匙对牌等物。
七七八八,足足装了有一整个匣子。
说到最后,江舟想了想:“差不多就是这样,咱们府里的奴仆都是签了死契的,是老爹从巴临挑选了带过来的,你尽可信任派用。若是有那拿乔乖滑不听话的,你只管下死手打板子。”
盛娇听到这儿,无奈笑道:“既是你用惯了的人,必然是好的,哪里需要打板子,你也太过了些。”
“我就是给你提个醒,新来的女主人想要压住满府的管事奴仆可不容易,若有拿不准的,或是不服你的,你只管来告诉我,我来收拾他们。”
“好……”盛娇觉得好笑,只能一口应下。
越了解深入,她越发现江舟与魏衍之的不同。
这个男人看似玩笑人生,整日没个正经,可他偏偏对宫中之事十分熟稔,对府里内宅之事更了如指掌,甚至还晓得新晋女主人想要立威不容易……
这般细致,真比那些所谓的侯爵子弟强了不知多少倍。
突如其来的,她竟有些替江舟不公。
如此人才,真不该困在京城做一个质子。
交代了好一会儿,他眼底终于流露出几分疲惫。
盛娇让他去床上躺着休息,他偏还要说话,生怕自己漏了什么,盛娇抬手往他侧颈处轻轻点了一下穴位,江舟眨眨眼睛,眼皮一沉,终于睡着了。
她松了口气。
新嫁的丈夫太过心细也是一种累赘。
偏又不能打击他,免得影响夫妻感情。
给江舟盖好被褥,又吩咐外头守着的婆子丫鬟们好生看着,她便领着星女出门了。
观复学堂内,平川公主已经在忙碌了。
“哟,新娘子来了,我还以为你今儿起不来呢。”她一张口就是没遮没拦的荤段子,“看样子周江王世子不太行呀,怎么能叫你大婚后第二日就出门呢,嘻嘻。”
“你昨日入宫,明贵妃怎么说?”
平川公主吃了一惊,很快镇定下来:“她自然是埋怨景王的,但更多是恨你,恨你招惹了她的宝贝儿子,她立马就去父皇跟前求情了。”
盛娇松了口气:“要的就是她去跟陛下求情。”
“这怎么说?”
第448章 你可知罪
“她若不求情,我又怎能让魏衍之多受点罪呢?”盛娇淡淡道,“明贵妃其人,最爱自作聪明,如今她成为众妃之首,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又怎么会把除了皇后之外的人放在眼里?”
“殿下,待杏榜放榜后,与北原的联姻就要敲定了,在这之前昭妃娘娘的位份是一定会晋的,你可要当心。”
盛娇的提醒让平川公主眼眸一沉。
“我明白了。”
转眼,五月十五,会试杏榜放榜。
观复学堂共有五十一人入考,最终入复试者竟有三十九人。
且本届会考的头名也在观复学堂,名叫林玉格。
同时,他也取得了武试第六名的好成绩。
文武两榜加起来,观复学堂五十一人,居然全都榜上有名!今日能在杏榜上有名者,基本上功名就稳了,无非是两榜进士或是同进士的区别,无论哪一样,都足以让他们在浮沉未定的官场中谋一份差事;而在武试榜上留名的,少不得也有一官半职,当真皆大欢喜!
消息传来,震惊全城。
复试之后才是殿试。
观复学堂先在女学选拔中大放异彩,随后又在会试里取得不俗佳绩,这下不用特意造势,自然有那些个学生议论纷纷,顿时名声大噪。
杏榜放榜后,宫中传旨,钦定五月二十为会试,届时文武两榜的人才都要入宫。
到了二十日那天,观复学堂的学生们沐浴更衣,由专人领着进了宫门。
盛娇并未相送,而是坐在窗前的榻上翻看着手里的账册。
平川公主笑着打趣:“你也有看这些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只看那些个四书五经呢,与咱们这些女子截然不同,高雅端洁,不问世事。”
盛娇缓缓翻过一页:“没法子,我夫君将府里全部的账都交给我了,我只能抽空看一看,账房那儿还有一堆进项银子没入账……少不得要抓紧点。”
平川公主:……
真是多余问一嘴。
殿试结束,林玉格被钦点为榜眼,另外一位来自利州的学生中了头名状元,还有一位来自太学的学生中了探花。
虽未能拿到第一,但前三甲有一席之位,已经足够令人羡慕。
要知道观复学堂可是刚来京城不久,尚不足一年。
竟然能在入京的头次会试中就一鸣惊人,不但考出了个榜眼,还有几十个进士、同进士,光是这考中的概率就让其他知名书院望尘莫及。
盛娇明白,陛下一定是权衡后才给的这个名次。
既照顾了寒门,也给太学等一众高门学府挽回了颜面。
她读过林玉格的文章,确实不错,能有如此经世才学之人入仕,对陛下对社稷对大安,都百利而无一害。
合上账本,盛娇起身梳洗更衣。
平川公主瞧着一头雾水:“你是要赴宴么?人家还未下帖子,你是不是忙得太快了些?”
“如果我没猜错,陛下应该要宣召我入宫了。”
她边说边收拾好一切,还将一方纸卷放入一只细长的锦匣中。
不过等了半刻钟,圣旨到了。
比那归来的学生更快一步。
盛娇宠辱不惊,跪下接旨,顺势进了前来接她入宫的马车。
平川公主盯着她离去的背影,呢喃道:“真是见了鬼了,她倒是说什么都能中……”
御书房内,盛娇行完了大礼。
皇帝让她起来,并赐座。
“你与清砚那孩子成婚也将满一月,他待你如何?”
“回陛下,世子他待我很好,敬我爱我,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盛娇不徐不缓地答道。
“那跟景王比,如何?”皇帝带着笑,好像全然没察觉这个问题有多尖锐。
盛娇沉思片刻:“……陛下,我也曾视您为父皇长辈,在长辈跟前,我就没什么不能说的。若我当初真与景王琴瑟和鸣,又怎会走到今日这一步?景王乃陛下之子,与臣女有君臣之别,臣女早已非昨日之身,自然也不能让臣女的夫君与景王相较。”
“你还是这般冰雪聪明。”皇帝感叹,“你大婚那一日衍之还是失控了,你没记在心上吧?”
“陛下说笑了,既然是大婚之日,自然甜蜜快活,旁的事情都可搁置一旁。”她垂眸,“既然今日陛下提起了,臣女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成全。”
“你说说看。”
“陛下。”她缓缓拜倒,“还请陛下庇护,臣女再次返回故土已属不易,若非陛下垂怜仁慈,是万万没有这番造化的,臣女胆怯,更珍惜如今的日子,实在是经不住景王殿下折腾……臣女只想安安稳稳地生活。”
“噢。”皇帝拉长了语调,有些疑问,“你大婚那一日,沈正业一案开审,他为了活命供出了当初你盛家被冤枉的事情,你——就不想知道?”
盛娇猛然抬眼,眼中的震惊几乎碎开。
她嘴唇不断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才仓皇地收回视线:“敢问陛下,是、是怎样的冤枉,是说当初我父亲通敌叛国的罪名都是捏造的么?”
皇帝眸色深沉:“是。”
盛娇几乎稳不住身子,摇摇欲坠。
咬着牙,她再次拜倒,带着压抑的哽咽:“还请陛下替臣女做主,彻查此事!”
“若朕要说,查你家的案子没那么简单,光凭沈正业一个人的证据和口供,根本不足以翻案,你可愿等待?”
“臣女愿意。”
“若等待的过程中,有其他的变故,你可愿隐忍?”
“臣女愿意。”
“要是等到最后,依然没有你想要的答案,你预备如何?”
“臣女已经再嫁,是周江王府的世子妃,若娘家一事没能水落石出,臣女自然会继续世子妃的身份,好好生活。”她看不到皇帝的表情,语气真诚冷静,“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一点臣女很明白。”
皇帝沉默了。
两侧香炉内青烟袅袅,四处弥漫着沉香的气息,凝神恬雅。
她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看到方寸之间,却不见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
万寂无声,静得可怕。
突然,只听他叹了一声,冷冷道:“元贞女君,你可知罪?”
第449章 君心难测
这一声说不上有多愤怒,却透着无边的威严。
硬生生压着盛娇的脊梁。
她动都没动,缓缓深吸一口气:“臣女不敢欺瞒陛下,不知陛下所言之罪,为何罪?”
“你为何替沈正业安顿妻儿?那时候沈正业之妻刘氏尚在狱中,她又是如何能出地牢去办和离与入籍的事务?必定是有人在外头替她张罗,帮她操持。沈家在淮州已经没有这样可以托付的人,且这法子过于刁钻,不是常人能想出来的。”
皇帝幽幽道,“是因为你早就知道沈正业掌握了你家当年冤屈的证据,以此与他做了个交易,是么?这是欺君之罪,元贞女君,你应当明白。”
“陛下容禀。”盛娇撩起眼皮,“这件事确实如陛下所言,我答应了沈正业要保他妻儿,但至于我家的冤屈他说不说,亦或是说到什么程度,能否让这一桩冤屈翻案,臣女都不曾寄托过希望。”
“这是交易,更是臣女的一丁点儿希望!但这并非欺君……”
“陛下!当时臣女不过是淮州一贱籍,靠着给妇人们看病行医才能勉强苟活,就算臣女明知冤屈,明知沈正业有证据,又如何能见得天颜,更不要说上呈天听……”
她的声音如清泉,冷冽清润,格外镇定。
“若真有途径,可让我入京伸冤,我又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她说着,渐渐红了眼眶。
“陛下生气,臣女也能明白,臣女曾是您疼爱过的晚辈,也曾有幸能与陛下成为家人,陛下对臣女怒其不争,所谓斥责也不过是一颗拳拳关爱之心。臣女斗胆,想问一句陛下……当年之事,您真的相信是我父亲通敌叛国么?”
皇帝眸光深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的模样有几分像父亲盛文祥,但更多的,却是像她的母亲潘氏。
突然,一股久违的内疚之情涌上心头。
皇帝叹了一声:“当年证据确凿,朝堂之上多少人都主张严惩你父亲,朕本想留一线,可……战线吃紧,又因这一息犹豫丧失了边境几座城池,不知多少无辜百姓牵累其中,战火纷纷,战事紧张,容不得朕再迟疑。”
盛娇闭上眼,泪痕满面。
她怎会不清楚……
那个节骨眼上惩治她全家,无非是要给前方的将士一个交代,也给人心涌动的朝堂一个安定。
盛家血流满地,换来的是一个暂且安稳的朝局。
心在颤抖,她终又匍匐跪倒,一言不发。
“你的观复学堂考得不错,可有想过要什么赏赐么?”皇帝话锋一转,将整个屋子沉闷压抑的气氛破开。
“请陛下准许臣女入四阁借阅卷宗文书。”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只想要这个?”皇帝奇了,“朕还以为你会请求朕替你全家翻案。”
“陛下刚刚说了……证据不足,根本翻不了案。”盛娇轻柔道,“臣女明白陛下的宽容,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哼,好一个不会强人所难。”皇帝冷哼一声,“你如今嫁了周江王府,一定要谨言慎行,切不可任性妄为!等会儿你出去时——祝英,你把四库的牌子交给她,往后便可自由出入四阁。”
盛娇又再次谢恩。
刚要起身时,外头传来声响。
江舟的声音穿过大门,无比清晰:“陛下,微臣前来接内子回府,还请陛下应允!”
皇帝面上一阵错愕,先是愤怒,后又被气笑了:“这个臭小子……就这么迫不及待,让他滚进来!”
不一会儿,江舟疾步而来。
他先看了一下盛娇,确定她安然无恙后,便与她并肩跪下。
“参见陛下,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朕不要被你气死就好了!宣召你媳妇入宫领赏,你怎么搞得朕要害了她似的。”皇帝没好气道。
“陛下息怒,是微臣不对,微臣刚成婚不久,好不容易得了个媳妇,这不是怕陛下反悔叫我空欢喜一场。”江舟拱手轻笑。
他本就生得极好,干净明朗,眉宇英挺。
微微一笑,更显得如玉一般。
皇帝对着这张脸竟也气不起来了,骂道:“自小你就不安分,给朕添了不知多少麻烦,滚滚滚,领着你媳妇给我滚蛋!你父亲身子若还好,让他这两日进宫见朕!”
“是,多谢陛下高抬贵手,陛下这般心慈仁善,定然万岁康健,只盼着我们两口子七老八十、牙齿掉光,也能得陛下这般庇护!”
“滚蛋!”皇帝再也忍不住,直接将二人轰走。
出了宫门,盛娇才有些回过味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江舟在皇帝跟前的样子,不得不说,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原以为巴临质子会过得举步维艰,在皇帝跟前也是谨小慎微,说不上话,谁能想到江舟不但能说,且还嬉皮笑脸,偏偏皇帝根本不会对他真的生气上火。
这样的态度……就说皇帝把江舟视为自己的儿子也不为过。
至少盛娇从未见过魏衍之在皇帝跟前能这样轻松说笑。
祝公公送来了四阁的腰牌。
“多谢祝公公。”江舟笑道,又给了一封红封过去。
祝公公笑眯眯地收下,想了想开口劝道:“世子大人下回也要消停些,陛下到底年岁上来了,哪能跟从前一般由着世子大人逗趣,万一当真气恼了,世子大人也要遭殃吃苦的。”
“祝公公放心,我心里有数。”江舟拱手拜别。
他走了两步,回头见盛娇落在后面,又折返回去,不由分说地牵起她的手。
这还没彻底离开宫墙,她有些不自在:“有人瞧着呢。”
“让他们瞧好了,我巴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晓咱俩是一对。”
盛娇:……
望了一眼满面兴奋的某人,她嘴角微动,还是什么都没说。
今日江舟不顾一切进宫护着她的举动,让她很是暖心。
指尖动了动,她也略微收紧了掌心,与他紧握。
祝公公进了御书房回话。
皇帝问:“他们俩看着如何?”
“回陛下,周江王世子瞧着很欢喜新媳妇,离宫的时候二人还手牵着手呢。”
“没规矩。”皇帝笑骂,“罢了……随他们去吧。”
日落之后,宫中传旨,命景王视察元道口、以及闽江沧江一带,三日后出发。
魏衍之领旨,面笼寒霜。
第450章 命好
赖晨阳不解:“殿下,万岁这道旨意是什么意思……本来殿下就奉太子之命,要去视察的,怎么还多了闽江?”
魏衍之冷冷扯了扯嘴角:“什么意思,呵,就是让我远离京城,离得越远越好。元道口泄洪防汛至少要两个月,还要绕去闽江,等办完差事回来,最快也要十月了……”
自己被强行支开,无非就是陛下想给周江王世子腾出时间来。
“这么怕我从中阻挠么?”他恨恨道,“父皇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原先我就觉得不对劲,他待那巴临质子过于宽容,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今日又这般!!”
赖晨阳低着头不敢说话。
自家主子在人家大婚之夜搞了这么一出,没被降罪已经是偏袒。
换成自己是皇帝,也不想让这个儿子继续留在京城。
先支出去好好冷静一段时日吧,或许等他回来就能想通了。
中宫殿,内寝。
皇后正歪在榻上,一旁的太子尽心伺候汤药。
说来也是倒霉,这对母子轮流病倒。
太子康复后没多久,皇后又在一次花园设宴中晕倒,已经躺了有好几日了。
太子日日进宫侍疾,孝行让皇帝都赞许不已。
“你不用拘在本宫这儿了,外头那么多事情等着你,你赶紧去忙。”皇后在宫婢的搀扶下坐了起来,这几日养着,她已经好了许多。
其实那一日她也不过是被太阳晒久了,一时过了暑气。
虽天气还未热起来,但她一向苦夏,每每还未到炎热之时,身子就有些受不住。
目前这种状况已是常态,就连皇帝都见怪不怪,太医院也没慌了手脚,依旧照着过往的汤药方子医治便可。
“母后身子未愈,儿臣怎能有闲心去做旁的?父皇命儿臣监国,可也没有说让儿臣枉顾孝道,伺候母后是儿臣的本分。”
太子轻笑,又喂了一勺汤药到皇后嘴边,“母后且吃了,儿臣已命人拿了蜜饯酥饼过来,等会儿吃了就能让母后甜甜嘴。”
“你呀。”皇后无奈,只好一口气饮下,“景王三日后离京办差,这是你父皇下的命令,这回他倒是运气好……”
“是,咱们要办他,也拗不过父皇的旨意。”太子轻笑,面不改色,“这样也好,到底兄弟一场,我也不愿让他太受罪,怎么说这些年衍之也替我做了不少事。”
“你就是太心软了。”皇后摇摇头。
“无妨,母后。那魏衍之难堪大用,一个盛娇就能逼得他出此下策,竟还敢在人家大婚之夜折腾,也不怕传出去旁人笑话。”太子不以为意,“倒是另外一件事,还需母后出手——我的人传来消息,北原公主已经启程往京城来,不如……让这婚事落在衍之身上吧。”
“竟是公主?”皇后吃惊。
“是,也不知父皇听了谁的进言,说是我天朝上国和亲,总不能老是嫁公主,让北原配一个帝女过来更好,父皇便应允了。”
皇后轻轻颔首,面上却一片落寞:“这事儿你父皇半个字都没给我提过……”
他们夫妻多年,帝后和睦。
可这些年皇帝待皇后明显不如从前亲近信任。
到底是宫中那些新人分去了皇帝的宠爱,更有明贵妃挡在前头,叫皇后无力下手。
她乃后宫之主,又到了这个年纪,要她放下身份与那些个妾妃争宠吃醋,实在是做不到,可要她眼睁睁看着丈夫与自己越来越远,皇后的心有多煎熬,可想而知。
太子宽慰:“母后且放宽心,任凭父皇如何宠爱那些人,哪怕是明贵妃,到了母后跟前还不是要下跪请安?况且,母后还有儿臣。”
待来日太子登基,那她就是高枕无忧的皇太后。
皇后闻言,眉宇舒展:“还是我儿贴心。”
魏衍之即将启程,景王府内,一场为他饯行的宴席正在举行。
距离景王府的一辆马车内,江舟有些不快:“陛下也真是的,非得让咱们来赴宴,那一日魏衍之做了什么,陛下心知肚明,偏要做这场戏。”
盛娇笑着,抬手替他理了理衣襟:“天底下没人不要脸的,更不要说皇室了,陛下既然有此意,咱们照做便是,不就是去吃杯酒,替景王践行么?又有什么难的?”
“这些人瞧着人模狗样的,私底下什么脏的难听话都会说,我小时候可没少听,我一个大男人,他们说说就算了,可我不愿听他们说你。”江舟直言不讳。
“无妨。”盛娇弯唇,“我行得正坐得端,随便他们说什么。”
望着她那双透彻的眸子,江舟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说话。
饯行宴,也分男女席。
夫妻二人一登门递了名帖,宝心就亲自过来接走了盛娇。
江舟不放心,还跟了几步过去,被宝心瞧见了。
宝心掩口笑道:“世子莫慌,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还能把你的世子妃一口吞了不成?我与女君乃故交,今日一见有的是说不完的话,回头散席了就把她还给你,保证全须全尾,一根头发丝都不少。”
江舟:“好,爷且信你一回。”
宝心一愣,随口又笑了。
盛娇无奈,忙扯着宝心的袖口:“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咱们进去说。”
二人徐徐离去,江舟领着晖聿去往另一边。
虽说男女分席,其实绕开一片花园后,还是在同一个地方,只不过中间以盛放的玉兰隔开,这些玉兰被镶嵌在屏风当中,既雅观又别致,更有幽幽兰香。
宾客见之,无不夸赞。
今日在场有不少高门贵胄,自然也不乏女眷。
见盛娇进来,她们纷纷投之好奇又惊讶的眼神。
宝心才不管这些人怎么看,执意要盛娇与自己坐在一处。
刚落座,就听对面有人笑道:“听说四月二十八,景王殿下冲冠一怒为红颜,哈哈哈,真乃佳话。”
“只可惜,那红颜是二嫁之身,早非完璧,到底不干净了些。”
“不干净又如何,人家生得貌美,自有男人愿意娶的。”
这些男人嘴里不干不净起来,越说越放肆。
宝心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又有人追问江舟:“周江王世子,你为何要娶一个曾与他人有过孩子的女人啊?你就不嫌脏么?”
第451章 借刀杀人
霎时,左右两边,男女各席陷入一片安静。
女眷们半讥半笑地看向盛娇,用眼神交换着各种深意。
而隔着屏风另一边的男宾席间,则都在等江舟的回应。
这儿可是景王府,无论怎么回应,好像今日他们夫妻都注定只能被平白羞辱。
盛娇曾为景王妃是事实,她是二嫁之身也是事实,让人如何辩驳呢?
宝心差点忍不住时,只听江舟幽幽笑问:“不知你这个脏,指的是谁?是说当今圣上曾经最疼爱的小孙女呢,还是说整个景王府?”
“休得胡言!我何时有过这个意思?!”对方火了。
“内子确与景王殿下有过婚配,也曾失去过一个孩子,那又如何?”他轻笑道,“大安律法从没有规定女子和离后不可二嫁,我们夫妻的婚事是陛下赐婚,堂堂正正,清清白白,难道你也说陛下污秽不堪,做出指婚这样的糊涂事么?”
“从前就听闻这位大人大胆英勇,不想这份英勇在军中不曾替大人建功立业,反倒让你在京中显得像个无知莽夫。做客他人府上,酒未动,席未开,张口闭口就指着女眷阴阳怪气,就是市井泼妇、粗鄙赖皮都比你多几分体面。”
“周清砚!!!”
“声音不要喊得那么大,爷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枉你是京中老人了,却还不知不是谁的嗓门大谁就有理的。”江舟口齿极为清晰,语气格外轻快,“你说我媳妇脏,我瞧你一家子上下都臭不可闻,就你儿子前段时间主动索贿一事,还有你睡了你儿子的妾室姨娘,要不要都说出来让大家评一评?”
“正好我也觉得景王殿下府上的酒菜有些寡淡,不如大家排队说一说。”
江舟笑了,“我刚好知晓你们很多人府上的趣闻,若是你们说得不够,我还可替你们一一补充,就不必谢我了。”
“我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拿我夫人说事儿,别怪我开口不留情,不给诸位留面子。”
话音刚落,席间众人脸色突变。
刚刚开口说话的那位大人也带了妻房一道。
自己丈夫刁难周江王世子夫妇时,她也跃跃欲试,就等着添上一把柴,好给这位世子妃狠狠下一回面子。
没想到火倒是点着了,却烧得是自己的屁股。
一听说丈夫居然还染指儿子房中的女人,她眼底几乎冒火。
宝心听到这儿,总算松了口气。
掩口轻笑,她打圆场:“今日前来都是客,说说笑笑也就罢了,闹得跟乌眼鸡似的多不好,等会儿殿下来了可是要生气的。”
她又转向那位窝火不已的夫人:“你也该劝劝你家老爷,怎么就这般……耐不住呢。”
顿时,女眷们再也忍不住,窃窃轻笑。
那位夫人面色铁青,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躲在不远处角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魏衍之,目光灼灼。
他算是看清了,这个周江王世子就是冲着盛娇来的!
他缓缓入席。
众宾客听了通传,忙起身见礼。
“你们在聊什么,说得这般开心,也说给本王听听。”他冷漠地扯了扯嘴角。
众人还想着如何糊弄过去,江舟又开口了。
他将方才那人的话重复了一遍,笑问:“景王殿下,一个女人为了你掏心掏肺,生儿育女,作为一个男人你却连她的名声都护不住,你还算是个男人么?这人分明就是在看不起你。”
那人慌了神,忙不迭地跪下:“殿下明鉴,微臣绝无此意!!”
魏衍之的目光森冷,凝结在那人身上,片刻才道:“既然你看不起本宫邀请来的客人,那也没必要留在这儿了,将他与其家眷一同撵出景王府,往后府中大小宴席也不必给他府上送请柬。”
“是。”
那人与其夫人被撵了出去。
能赴一场皇子府的宴席本就是面上增光的喜事,可这酒菜未尝一口,夫妻俩又被赶了出去,怕是往后京中无人愿意与他们打交道。
这个下马威给的实在是漂亮。
盛娇浅酌一口清茶,眸色依旧安静。
好像刚刚那些难听的话对她不起半点伤害。
魏衍之却难受不已。
如果可以,他巴不得把周江王世子也一同撵出去,瞧江舟笑得人畜无害的模样,竟是完全不在意自己。
不但不在意,甚至在一番唇枪舌剑之后,还用了一招借刀杀人。
借了魏衍之这把刀,当众护着盛娇。
顺理成章,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错来。
魏衍之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江舟不生气不在意?只要是男人,哪有不爱面子的?被人当众点破,江舟应该恼羞成怒才对……
他忍不住瞥了几眼,目光却被屏风另外一边一抹轻盈灵动的身影所吸引。
那是盛娇。
她正坐在宝心身边,二人有说有笑,和气一团。
瞬间,魏衍之只觉得心头酸涩苦楚,猛地灌下一盅烈酒。
除去开头的不愉快,整场饯行宴吃得还算轻松自在。
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且看宝心与盛娇和睦,又有前车之鉴,女眷们纷纷收起看笑话的心思,忙不迭地与盛娇攀谈。
酒过三巡,宝心已经吃得微醺。
她拉着盛娇的袖口撒娇:“你与我一道进去更衣,我给你留了好东西。”
盛娇没法子,只好笑着应下。
二人回了宝心所居的屋内,关上门,霜琴守在门口,宝心脸上的醉意荡然无存。
“如今在京中寻你单独说话可真不容易。”她用帕子擦了擦泛红微烫的脸颊,“处处都有人盯着,这些人都没旁的事要做么?当真无聊。”
“你是有什么麻烦了?”盛娇关切。
“我预备今晚拿下魏衍之,还有两日他就要出远门了,我必须尽快怀上孩子。”宝心单刀直入,“你若不愿,我还有另外一套方案。”
“我为何不愿?”盛娇微微挑眉,“我只是怕委屈了你。”
“取代冯华珍——这是我一直想要做的,如今已经做成一半,有什么可委屈的?”宝心大大方方笑道,“就是觉得有点恶心,女人为什么不能自己生孩子?”
盛娇差点笑出声。
宝心又利落道:“就一夜怕是怀不上,所以我已经备了第二个人选。”
盛娇脱口而出:“谁?”
第452章 宝心的计划
宝心忙附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个名字。
盛娇眼眸亮了,倍感惊讶:“你当真?”
“自然是真的,他年岁比我是大了些,但也没有老呀。品貌、人才、能耐,哪一样不是顶尖?”宝心抿唇一笑,“在你跟前我不说谎话,若不是我有大主意,绝不会嫁入景王府,必定会将他勾到手,与他做一对神仙眷侣。”
“据我所知,他可是你父亲的人。”
“这样更好玩不是么?你想想……”宝心压低声音,越发温柔,“若是冯钊知晓自己最信任的人成了他最看不上的女儿的裙下之臣,会是个什么表情?”
她边说边吃吃发笑,显然对一切都格外期待。
“你有几分把握,要我助你么?”盛娇快人快语。
宝心眸光中闪过一抹满意:“要我说,还是你最好,最懂我,不会问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你之前给我的信息派上了大用场,朱氏留下的眼线已经被我收入囊中,身边都是我的人,你说能有几分把握?待魏衍之一走,景王府里我说了算。”
“可他并非凡夫俗子,若以美色相邀,他未必会上钩,说不定还会跟冯钊告上一状。”盛娇提醒道。
“我与他打交道的时间可比你早得多,我既能跟你开得了这个口,自然也有十足的把握,告诉你,是想你等我有孕在身后,能替我打个圆场。”
垂眸沉思片刻,盛娇轻轻颔首:“这还用说?”
宝心欢喜了,又拉着她说了好些话,更衣过后,更是牵着她的手双双回到席间。
这般亲昵和气,宛如亲姊妹一般,看得众人心中啧啧称奇。
还道景王殿下的侧妃与盛娇会心有芥蒂,没想到却是一副姑嫂和睦的模样。
再联想到盛娇如今不但是世子妃,更是元贞女君,还是明贵妃的义女,大家也就暗自了然了。
看样子,盛娇与魏衍之的一段往事就此湮没,再也不提。
又吃了一会儿,饯行宴散席。
宝心亲送周江王世子夫妻到府门外。
“世子,我与盛娘子乃故交,你可不要负了她。”宝心笑道,“你若辜负她,我头一个饶不了你。”
盛娇按住江舟,回眸轻瞪了一眼:“好了,别送了,赶紧回去吧,你今儿可吃了不少酒,仔细别吹了风。”
说罢,她便牵着江舟往马车走去。
“你为何不让我与她多说话?”江舟好奇。
“没有。”
“你刚刚拉着我走得挺快,还说没有?”
“我只是不想继续待在这儿。”她走在前头,头也不回,“魏衍之在那边偷看咱们,我不想让他看。”
江舟双眼顿时迸发出异样的光彩。
“好,咱们不让他看。”
原以为魏衍之会待足三日才离京,结果饯行宴后次日傍晚,车队在府门外整装待发,魏衍之在一片暮色茫茫中,匆忙离去。
走得很快,还挺着急。
听到消息的盛娇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书,只觉得好笑又轻松:“看样子是得手了呀。”
又看了两页,星女进来了:“娘子,天牢那边有消息了。”
她合上书页:“那咱们也走一趟,去送送她们。”
天色彻底沉了下来,仿若一片乌云笼罩,黑压压地落在整座京城之上,隐隐就要下雨了,偏偏又下不来,平白憋着一股闷气。
盛娇的马车停在天牢不远处。
她看向窗外,看到了那个步伐蹒跚的妇人。
那是沈正业的妻子,刘氏。
或者说,曾经的妻子。
她被放了出来,一身粗布衣衫,蓬头垢面,全然没有曾经的光鲜。
走出天牢后,她明显不知该往哪里去,还回头追问狱卒,沙哑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很远,盛娇听清了,她是在问沈正业。
可狱卒根本没有回应她。
刘氏的追问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她终于放弃,继续往前,看见了那辆马车,还有盛娇探出的一双眼睛。
刘氏认了出来,顿足不前。
“我特意等在这里,想送你一程,从这儿往城门去,光凭着你一双脚,怕是要走到天亮。马车里备了热水热巾子,还有茶点,你不妨来歇歇脚。”
盛娇莞尔,“有些话,沈正业要我转达给你。”
一听到丈夫的名字,刘氏眼底的犹豫打消了不少。
回头望了一眼天牢,刘氏忙快步进了马车,走得太快,还脚下踉跄了一步,疼得她脸色煞白,硬生生忍住。
刘氏是在沈正业被押入京城之后,才被押送过来的。
比起丈夫一路颠簸,她这一行就走得缓慢又煎熬。
本来养尊处优的贵夫人落下了一身的病,尤其膝盖,长期在阴暗寒冷又潮湿的牢房中生活,又不懂调理的医术,她的膝盖已经变形,略微走路用力都会生疼。
“盛娘子……”她细细看了一眼眼前的女子,只觉得沧海桑田。
明明从前在她跟前卑微不堪的人,如今却这般气度高华,与自己有云泥之别。
刘氏平白添了几分不甘。
“狱卒给你的户籍文书凭证,你都拿了吧?”盛娇问。
“嗯,都在这儿。”她摸了摸挂在胳膊上的一只不起眼的小包袱。
“你祖籍是在柳州,是以此番给你的户籍凭证就是遣返柳州,淮州你是去不了了,原先沈家留下的祖业田庄一应被收,包括你的嫁妆。”
刘氏吃了一惊,忙打开包袱里的文书细细看了看。
她识字不多,但却认得淮州和柳州几个字。
反反复复看了好多遍,她眼里噙着泪,满是无助不解:“为、为什么不让我回淮州……我孩子还在淮州呢,还有我家老爷……”
“沈正业是回不去了。”盛娇凝视着她的眼睛,“淮州一案已经审明,交于陛下过目,待刑部核实后,他便要被押赴刑场。”
“此案判的是——斩立决。”
刘氏倒抽一口凉气。
不待她开口,盛娇又说:“你与沈正业已经和离,你归娘家后,可让你们之子入刘家族谱。”
一个接一个噩耗砸向她,惊得刘氏早已慌乱无状,六神无主。
她一边摇头,一边簌簌落泪,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第453章 君子重诺
“怎可这样?我是沈家妇,我儿女也是沈家血脉……”
“你若不满意这样的结果,现在就可以回去澄清,然后领着你的孩子们一道与沈正业共赴黄泉。”盛娇眉心冰冷,眼底深邃,“其实这样也好,你们一家到了下面也能团圆,要不是沈正业求我保全你们,我也不会出手。”
刘氏面色僵硬,张了张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方才一时情急,她根本没想到这件事的后续。
是啊,她丈夫已经判了斩立决,若她还领着儿女归于沈家,少不得要被连累。
她心慌意乱地垂下眼睑,眼神四下游走,带着哭腔:“可、可即便如此,我儿怕也不能再科举,这辈子不是毁了么?”
说着,泪水盈盈,又一次夺眶而出。
只不过刚刚哭的是丈夫,现在她是为自己的儿子难过。
一旁的星女都有些无语,将视线瞥向一边。
盛娇却好像并不意外,从一开始她就知晓刘氏是个什么样的人。
拎不清重点,偏又爱独揽大权,擅自做主,这才是刘氏。
对于刘氏的这句哭诉,她并未给予回应,吩咐了车夫动身,马车徐徐朝着城门外进发。
这一路上,刘氏好像缓过神来,不断追问着淮州的事情,更多是关于她的孩子们。
盛娇只说了一句话:“他们已经被安排过来,会在城郊与你汇合,你们再一同前往柳州。”
刘氏松了口气,捂着衣襟处。
静下来时,刘氏忍不住去看她。
到底今时不同往日,这盛娘子依旧美貌如花,身着窄口宽袖的短衫,下面配色泽鲜亮的水红襦裙,层层叠叠落下,裙角还掺了银线与月白丝线绣成的祥云纹样,端的是秀雅大方,非同凡物。
这样好的料子,这样好的绣工,便是在淮州时的刘氏都难得见一次。
如今却被盛娇穿在身上。
刘氏心头涌上一阵难言的酸涩不甘,当即不愿再看。
盛娇的眼睛没有看她,只靠在软垫上假寐。
可刘氏的一举一动好像都不曾逃过她的视线,突然,她幽幽道:“沈正业在外有一房外室,这事儿你知道吧?”
刘氏木然了。
她缓缓转过脸,瞪大了的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一开始,盛娇耳边很安静,逐渐却听到刘氏那急促又愤怒的呼吸。
盛娇睁开眼,半眯着望向她:“这个外室姓池,旁人都叫她一声池三娘,她与沈正业育有一子。如今沈正业没了,她手里还捏了一部分田庄产业,足够养活他们母子。只是池三娘上无祖籍,下无依靠,往后你若愿意与她伴在一处生活,双方也好有个照应。”
刘氏还沉浸在愤怒中根本缓不过来神。
“凭什么?!”她压抑着怒吼,“我的嫁妆被收了,我们娘儿几个一无所有,我还陪他坐了这么久的牢,结果呢我什么都没有!你、你却来跟我说,他跟那个姓池的根本没断,他们还有了个儿子?!”
刘氏的心酸愤慨倾泻而出。
她是为丈夫即将到来的死而心疼悲怆,可这并不影响她更痛苦。
那可是沈正业的外室与私生子。
要她如何应对……
这比让她吞了苍蝇还要恶心!
“你听我说完。”盛娇凝视着她的双眸,眼底是冰冷而清澈的理智,“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接受丈夫在外有别的心思,更不要说与旁人有了孩子。可我告诉你这些,是为了能让你回柳州以后活得下去。”
“你是和离之身,这是其一;其二,沈正业一案定然会牵累到你的儿女,你如何认为你的娘家会心无芥蒂地收下你们母子几人?其三,孤儿寡母,到时候你孤掌难鸣,又如何能护着自己,更不要说周全孩子们了。”
她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
“难过归难过,愤怒归愤怒,但你也要领着孩子们活下去,不是么?”
最后一句,彻底击垮了刘氏的防线。
刘氏再也忍不住,几乎瘫倒,双手捂着脸,看不见她的泪水,却能听见她呜咽又无助的哭声。
良久,她才止住,沙哑问道:“你怎么就肯定,她愿意与我一条心?”
“她也是无依无靠之人,当初是沈正业诓骗了她,说是愿意过了明面纳她为良妾,可后来阴差阳错,失了机会,又加上你死活不乐意,这才作罢。”
“她领着孩子跟着你,去了你娘家那头,除了你,她也无人可信、无人可依;她的孩子也是沈正业的骨肉,但却可巧没有上沈家或是你这一脉的族谱。”
说到这儿,盛娇顿了顿,“外人看来,这个孩子与沈正业就无关,他或许可以不受限制,来日有造化还能科举入仕,为你们挣一个将来。”
刘氏的眼睛亮了。
盛娇从浅入深,给她分析得很透彻。
妻妾联手,共同抚育孩子,保留最后一颗希望的火种。
那要比她独自领着孩子返乡强得多。
到时候,刘氏在娘家可以置办田地,池三娘手里还有庄子田产,一家人将日子好好过下去应该不成问题。
她不用担心娘家兄嫂的刁难,起码比她一个人支撑要强得多。
这已经是目前这个局面,最好的解决方案了。
想清楚其中关键,刘氏依旧木着脸,短短一个多时辰间她经历了大悲大怒,心头空荡荡的,像被人凭空挖掉了一大块。
“她……我是说他们也在城郊等我么?”刘氏叹了一声。
“嗯,车马已经备好,银粮充足,足够你们返乡。”盛娇垂眸,掸了掸袖口,“这一别,山高水远,再也不见。”
刘氏:“盛娘子,我……从前待你多有不敬。”
“我做这些并非是我心善。”盛娇打断了她的话,“不过是与沈正业达成了一个交易,如今事成,我信守承诺罢了。”
沈正业这步棋总算没有白留。
他替盛娇在陛下跟前破开了一道裂缝。
哪怕只有发丝那么点的细微,已经足够让她拨云散雾,窥得真相。
马车停在了城郊,盛娇目送刘氏远去。
见那刘氏与池三娘见面,又看着她们上了同一辆马车。
此刻,冯府。
“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何不早点来报?!”一向儒雅如玉,沉稳斯文的冯钊差点没崩住,起身怒吼。
第454章 秘情
方忠序一言不发,似乎对冯钊突如其来的脾气已经习惯了,平静的面容瞧不出半点波澜,只垂眸玉立。
“这案子你不是一直在跟进么?上个月开审,没几日就结案了!那沈正业倒是配合得很,一应人证物证齐全,结案的速度堪称雷厉风行!你也是九卿之列,为何大理寺那头一点消息都没有?就连刑部的汤仁青也没有吐露半个字么?”
冯钊越说越火大。
沈正业因淮州一案被判了斩立决。
从心底来说,他是不痛不痒。
死了一个沈正业对堂堂当朝宰辅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况且,沈正业知道的东西也不少,死了也好,再也没有比死人的嘴巴更牢靠的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沈正业竟在审案的过程中主动招供了当年污蔑盛文祥一事,偏偏这消息被封锁了,直到今日他才从南王府里一个眼线处得知此事。
六皇子南王才是沈正业一案的主审。
由他府里传出来的消息必定假不了。
冯钊一听,当时背后寒凉一片,立马找来了方忠序。、
“大人,我虽位列九卿,但我是通政使,大理寺奉旨协理此案,我并不能及时知晓,况且若是陛下口谕,命令他们不得外传,那下官也是无从得知的。”
方忠序三言两语就说到了点子上。
冯钊何尝不明白他说的没错,可焦虑不安的心如何能释怀?
“沈正业……该不会真的供出我了吧?”他来回踱步。
“若真证据确凿,大人今日就不会好端端地在府里了,而是早就被陛下宣召询问。”方忠序宽慰道,“时至今日,已经月余,大人不必这么担心。”
“怎能不担心?那可是盛文祥!”冯钊冷哼。“当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是如何联合朝野上下,逼得陛下不得不杀了他,灭了盛家满门。”
“正因如此,若真有证据送到陛下眼前,陛下会无动于衷吗?”
方忠序接上一句。
这一句,令冯钊豁然开朗,只觉得胸口一团浊气散开。
他停住了脚步,缓缓落座:“你说得……也有道理。”
“沈正业所犯之罪,罪无可恕,但陛下真要饶他一命,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可陛下并未这样做,而是很快判了斩立决,半点没有回还的余地,这还不够明了么?”
方忠序淡淡道,“就算沈正业所述之事都是真的,八成陛下也不会信。”
“对对,真要信了,陛下定会饶他一命,留着慢慢审问。”冯钊眼前一亮。
“没错。”
说到这儿,冯钊一颗心总算安稳了。
他捋着胡须,面色放晴:“还得是你……叫我宽心呐。”
方忠序拱手:“大人只是一时关心则乱。”
“盛文祥之事可大可小,不得不让人提心。”冯钊松了口气。
“比起这件事,大人还不如先想想二公子的去处。”
“康儿?”冯钊不解,“康儿如今在府里好好思过,又要去哪里?”
“大人是真不知晓,二公子前些日子频频出入公主府,与平川公主来往甚密,外头都在传二公子对公主殿下一见倾心,公主殿下也对二公子颇为满意,宰辅之门中怕是要出一个驸马了。”
冯钊腾地一下收紧瞳仁。
望着冯钊匆匆离去的背影,方忠序松了口气。
照旧出了冯府,他命车夫前往景王府。
先去了冯府,再去瞧宝心,这就天衣无缝,任谁都瞧不出端倪。
宝心的院子依旧奢华精致。
方忠序一进屋,霜琴就将大门关上,顿时房内暗了不少。
本就是夜半时分,只有点点烛光照亮,朦胧又暧昧。
宝心笑而不语来到他跟前,发髻松散开了一半,只在云鬓间戴了几朵零星雪白的茉莉花,越发衬得她丰姿玉貌,娇鲜欲羞。
她勾住方忠序的袖口,轻轻一扯,就将人带进了寝内。
霜琴已经见怪不怪了,走到屏风处,放下隔断的帘幔,又熄灭了几盏灯火,走到门外对着廊下两个正在值夜的丫鬟吩咐道:“你们去茶水房看着炉子,回头娘娘要用热水了,你们可别疏忽了。”
丫鬟哪敢不从,忙不迭地应了。
霜琴又走到窗下,坐在台阶处,望着皎皎明月。
她在替宝心守着。
此时的屋内,春宵暖暖,荡然温情。
方忠序心知不该这样,可双手无论如何都推不开宝心,明明上一回就错了的,他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跟迷失了心窍一般,还要过来……
宝心的手解开了他最后一层衣衫。
方忠序清醒过来似的,紧紧扣住她的手:“我们不该这般,那晚就错了的……”
话是拒绝的,可说得却软绵无力,坚定全无。
宝心弯起眉眼,靠在他肩头:“小叔叔,你为何不能正视你自己的心呢?若你心里没我,那天晚上也不会收到我的书信,就迫不及待地赶来救我。”
她素白的指尖没入他领口处,轻轻戳着心脏的方位,一点一点。
“你这荡妇骗我!!”方忠序突然暴怒,却耳根滚烫。
她笑得更明媚了,衣衫抖落,露出那一抹碧绿的肚兜。
他脑海中紧绷的弦彻底断了。
直到后半夜,方忠序才匆匆离去。
霜琴打了个哈欠,亲自端了热水送进去。
宝心歪在床上还未睡,原本还有一半的云鬓,这会子也折腾没了,花瓣早就不知散落在何处,闹得一整个榻上都香浓甜腻,叫人闻之耳红心热。
“你也当心点,虽说如今咱们身边的人都买通了……可有个万一可怎么好?”霜琴提醒道。
“真是变了天了,如今你也会提点我了。”宝心疲惫地笑着,勉强起身更衣又一番梳洗,这才又重新躺下,“无妨,她们都是太太的人,就算回去告状也不怕。”
“侧妃娘娘!!”霜琴加重了语气,“那要是被景王殿下知晓了呢?”
“他已经出京了,又怎会知晓?”宝心掩口道,“那一晚,他还以为是自己与我圆了房,深觉对不住盛娘子,心愧无言,这才匆匆走的,他哪里知晓是我点了暖情香……哎,你说说男人,嘴上说的和心里念的,完全两样。信他嘴上说的,还不如要点实际的,来得稳妥。”
“那……等你有孕了,就与方大人断了吧。”
第455章 姚姬公主
霜琴咬着下唇。
这想法在她心头盘旋许久,自从方忠序留宿宝心房中第一夜起,她就想说了。
今日总算和盘托出,她也能松口气。
宝心错愕片刻,又笑了:“傻霜琴,你以为我没有和方忠序有这一事,冯家或是景王就能让咱们俩安安分分在王府里度过余生么?”
她抬手,用指尖不轻不重戳了霜琴额头一下。
“若我一直没有怀孕,冯家必定会按捺不住,魏衍之也有理由进一步冷落我,到时候咱们俩在府里的日子可不好过呢……”
“可要是被人发现了……”霜琴忐忑不安,“纸是包不住火的。”
“纸是包不住火的,这话很对,可纸偏偏又是这个世上最坚固的东西,尤其是皇子府上糊窗的纸,试问就算有人察觉了,谁又敢做第一个戳破这层纸的人呢?”宝心弯唇轻笑,“别担心了,瞧你,小脸都白了,心里装不住事,偏又喜欢瞎操心,我要的薄荷糕可有了?”
“已经在炉子上温着了。”霜琴眉眼舒展。
“温着作甚?我就爱吃那一口凉的,才叫心里头痛快呢。”
“虽说天热了起来,可你也不能贪凉,仔细寒气入体,又累下病根来。”
见霜琴又板起脸,宝心苦笑连连:“听你的便是。”
“什么叫听我的,本该如此,你身子要紧。”
春尽夏始,一场小雨淅淅沥沥,如薄雾一般笼罩京城。
天热了起来,闷闷的,更湿润无比。
观复学堂门外的青石砖路都被洗得格外干净,迎着乌沉沉的天色,泛起微微白光。
王炳贤与刘朴二人已经足足忙了好几日了。
自从放榜后,观复学堂内文院这边,一个学生都不剩。
正值朝堂用人之际,盛娇又拱手将这些学生送给皇帝差遣,皇帝惜才,看看这个觉得好,看看那个更是青年才俊,一个都不愿放过。
观复学堂的这些学子们,绝大部分都文武双全,几乎没有短板。
皇帝下旨,将他们都安排了官职,一个个派出京赴任去了。
虽说官职都不高,最高的一个也不过八品,其余的基本上都是九品小吏。
这些人大多在六月初七月末就要动身离京,是以这会儿观复学堂内没几个学生,他们暂时留在学堂内落脚,这也是盛娇的意思。
横竖没多久了,他们的厢房也空着,住到出行之时便可。
如今不是学生了,这些人跃跃欲试都想教一教后辈,也能替两位先生分忧。
可观复学堂里哪有学生?
就那么零星几个,也不算后辈。
盛娇便将广收学生的消息放了出去,一应入学考核的事项交给王炳贤和刘朴,这也是这二人最近几日忙得团团转的原因。经女学考核,会试放榜之后,观复学堂已经成为京内仅次于太学的知名学府。
多少读书人都眼巴巴等着,盼望着能进观复学堂读书。
王炳贤二人将整理好的考核名单送给盛娇过目。
“你们拿主意就好。”盛娇甘愿当个甩手掌柜。
平川公主却不依了,直接半道劫走:“你不看我看,哪有你这样的,学堂招收学生这样要紧的事情都不过问。”
“说得对,给我一半,咱们俩一块瞧瞧。”
曹樱菀难得站在平川公主这边,还白了盛娇一眼。
见她们两人凑在一处看得起劲,盛娇微微一笑:“有你们帮忙,我尽可省心了,有志同道合之人一同理事,当真是人生之幸。”
“少来,明明就是你躲懒。”平川公主哼笑,“到底成婚不一样了,全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多谢殿下体谅,我确实有点忙不过来,又要查看府里账目,还要管家理事,女学这边也离不了我,旁的事情自然要交给你们俩了。你们能干聪慧,很是了得,交给旁人我都不放心的,唯有你们俩能让我安心。”
盛娇弯起眉眼,竟顺势夸了两句。
明知她故意,平川公主竟说不出一个反驳来。
曹樱菀忍俊不禁:“你就别跟她耍嘴皮子了,自我认识她以来,我就没见人能在嘴上赢过她。你骂她也好,损她也罢,她永远都只会笑眯眯说话,三言两语呀就说得咱们哑口无言喽。”
平川公主细细一想,还真是。
盛娇身上总有股淡然绝尘的气质,不怒不躁,慢条斯理。
偏偏就是这份闲散中,氤氲而生出一股难言的贵气。
专属于她,无人可及。
“这一回北原公主入京,联姻之事怕是有变。”盛娇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平川公主瞳仁发紧,手里的一页纸滑落:“有变?”
“跟你无关。”她又给了平川公主一个安心的笑,“只怕是要与你母妃有关,更与宫中那些嫔妃有关。”
见平川公主还有些不明白,她笑道,“这次入京和亲的,是北原四公主,姚姬。”
“北原四公主……那不是个老姑娘了?我听闻,她已经过了双十之年,却一直没有成婚。”平川公主惊呆了,“北原这是搞什么,送公主来和亲,为何还送了个老姑娘?”
“哪有你说得那样老,人家今年才二十一。”盛娇好笑,“况且,姚姬公主待字闺中多年,并非是她不愿嫁,北原高官当中有不少人倾慕姚姬公主,只是北原皇帝奇货可居,不愿让女儿这么轻易就下嫁。大约是想留着姚姬去东楼做个皇后吧,只可惜,北原皇帝也没想到东楼被咱们给灭了。”
“这姚姬公主,是不是很美?”曹樱菀问到了关键。
“在她十六岁那年,曾有人写诗赞她,灼灼春华,丽色天成。这八个字,就是指的姚姬公主,美貌定然是有的,而且一定远超众人,否则北原不会将这样一个美人送来大安。”盛娇淡淡道。
平川公主明白了:“……如此美人,又是北原公主,怕是会入了父皇的后宫。”
“殿下聪慧。”
平川公主嗤笑两声:“我母妃性情恬淡,最不喜与人争抢,而且我都这么大了,我母妃才不会为了一个新人争风吃醋,那也太难看了。”
第456章 一品夫人
就在盛娇大婚后半个月,昭妃娘娘被晋为贵妃。
与明贵妃一道,成为众妃之首,只在皇后之下。
至此,唯二两个贵妃之位已满。
对于皇帝这个决定,皇后是拍手叫好。
比起明贵妃,皇后更喜欢昭贵妃,毕竟昭贵妃膝下只有公主,更没有威胁。
即便晋封至贵妃之位又如何,也没有半点可惧。
倒是昭贵妃上来了,可以制衡明贵妃,皇后的病都因此好了许多,连番给了昭贵妃好些赏赐。
“昭贵妃娘娘自然不会,可宫里还有旁人呢。”盛娇意有所指。
曹樱菀眼前一亮。
三人交换了一个视线,缄默不语。
当日下午,姚姬公主的车队入京了。
平川公主回府后,不断有下人来报,当听到姚姬公主已经入住皇家驿馆,她起身更衣,径直入宫。
“你是说,你要替你的皇兄接待北原公主?”皇帝笑问。
平川公主福了福:“父皇,您别笑,儿臣是公主,北原来的贵客也是公主,公主与公主才好说更多的话呀。儿臣明白父皇的意思,不过人家远道而来,又是女孩子,若派皇兄他们去……只怕人家拘谨,反倒不美。若派我去,定然更能与那位北原公主说上话,也显得我们大安和气大度,父皇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等儿臣摸清了那位北原公主的喜好脾性,到时候全告知父皇,由父皇定夺这位北原公主的和亲对象,可不得成就一桩良缘?儿臣是女儿身,比不得太子哥哥或是其他皇兄能替父皇分忧,就这么一点小事,父皇就允了儿臣吧。”
平川公主撒着娇。
皇帝本就宠爱这个女儿。
何况接待北原公主,其实也不算特别重要的事。
横竖有鸿胪寺主管,派一个平川公主过去压阵也刚好。
皇帝架不住女儿的劝说,只好笑着点头:“你要是办不好,父皇可是要打你板子的。”
“要是这点小事都让父皇操心,不用父皇您生气,儿臣自个儿就来领罪。”
出了宫门,平川公主径直去往皇家驿馆。
她来之前已经备好了礼物。
就连进宫找皇帝求差事,都是盛娇早早提醒她去做的。
盛娇有句话说对了,公主想要封王,未必一定要如皇子那般建功立业,若能将关键又重要的小事做得漂亮,令皇帝逞心如意,那也一样可以达成所愿。
接待一国公主这种事,就可大可小。
办好了,足以能让皇帝对平川公主另眼相看。
到了皇家驿馆,平川公主命人去传话,很快北原公主身边的侍女前来相迎。
平川公主领着听枫点墨进入内室。
里头焚着熏香,甜腻浓郁,却格外轻薄舒坦,有别于宫中的香气。
但见几层帘幔升起,一位华服盛装的女子迎面而来。
只一眼,就看得平川公主忍不住屏住呼吸。
这女子着北原特色襦裙,一身鲜亮的明紫,上头是用云锦丝线织就的百花纹,繁复富贵,典雅华丽,她生得极白,白得发亮,眼窝微深,更显得鼻梁挺翘,与盛娇比起来,她多了几分甜美懵懂,像是一张用美玉制成的宣纸,那是一目了然又极尽脆弱简单的美。
这种美,皇帝的后宫可没有。平川公主立马明白了盛娇所言之意。
她扬起笑容:“你便是北原的姚姬公主吧,你可真美。”
“您是……”姚姬微微睁大了眼睛,一派天真。
点墨忙道:“这位是大安的平川公主。”
“见过殿下。”姚姬不慌不忙见礼。
“别多礼了,我奉父皇之命来看望你,往后你在驿馆的事儿就由我来接待,若有什么不得用、不称心的,你只管来与我说。”平川公主笑眯眯道,“我还给你带了好些礼物来,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说罢,她一招手,身后跟着的奴仆就将箱笼堆满一地。
她的热情渐渐感染了姚姬。
不一会儿,二人就聊到了一处。
点墨与听枫对视一眼,忙悄悄退了下去。
一直等到一个时辰后,平川公主才从里头出来,还能听见姚姬在欢快地说:“殿下果真妙人,殿下明日还来么?”
“这几日你先好好休息,待你休息好了,我带你出去玩,等我父皇得空,我再陪你入宫见我父皇,给你选一个顶好顶好的夫婿。”
姚姬微微脸红,却不过分羞涩,点点头道:“那样最好了,多谢殿下。”
一连数日,平川公主都陪着姚姬说话解闷,还带着她逛京城的繁华街道集市。
女孩子的友谊总是来得简单又明快。
姚姬已经将平川公主视为自己在京城里的第一个好友。
当姚姬已经渐渐习惯京城的生活时,皇帝总算想起了被自己忘在驿馆里的异国公主,忙召了女儿前来询问。
平川公主笑道:“父皇这些时日当真忙坏了,儿臣可是日日都有给您写书信汇报的。”
皇帝翻开手边那一叠未曾批阅的书信,顿时龙颜大悦:“还是我儿平川细致。”
父女俩说了一会儿话,皇帝便敲定了两日后宫中设宴,正式接见姚姬公主。
从御书房出来,平川公主去拜见母妃。
昭贵妃正对着棋谱摆着棋局。
见女儿来了,她忙命人备茶点。
“宫里就要进新人了。”平川公主呷了一口茶,淡淡道。
“你又浑说,这是你父皇的事情,你可不要乱讲。”昭贵妃好笑地拍了女儿手背一下,以示警告。
“真的。”平川公主看向母妃,“我在母妃跟前有什么不能说的,母妃做好准备便是。”
对上女儿认真的双眼,又联想到这几日女儿一直在接待那位北原公主,昭贵妃轻轻啊了一声,已经心知肚明。
母女二人对视片刻,昭贵妃无奈地摇摇头:“我是没所谓,都这把年纪了……就怕有些人心里不痛快。”
“母妃心宽。”平川公主笑了。
两日后,宫中设宴,皇帝接见北原公主。
宴席过后的第二天,北原姚姬公主被正式接入后宫,皇帝亲封她为一品夫人,封号灵韵。
一时间,后宫震动,无数人惊掉了下巴。
流华宫中,明贵妃暴怒。
“一品夫人??陛下竟这般抬举她!”
第457章 盛宠
明贵妃气到崩溃。
原本那一日在宫宴上见到姚姬公主时,她就心头惴惴。
除了姚姬公主美貌非凡,还因为她实在是太像徐妃了——那个曾经宠冠六宫的女人。
一样如桃白粉润的脸庞,一样微微深邃的眼眸,笑起来天真无邪,像是一道阳光照进人的心坎里。
徐妃当年入宫便迅速得宠。
很快就生下了七皇子魏琮章。
所有人都以为她一定能获封贵妃,等来日皇子长大,她就能成为唯一的皇贵妃,堪比副后。
现实超出所有人预料,徐妃还没坐满月子,就在自己的宫殿内上吊自尽。
宫中嫔妃自戕是大罪,徐妃出身民间,几乎寻不到亲族,就算想罚连坐也没用。是以她这么一死也就让皇帝震惊痛心,后宫中众人无不暗暗称快。
徐妃死的突然,又是这般不堪启齿。
皇帝伤心了一段时间后,便将魏琮章交给同姓徐的一个嫔妃抚养。
这嫔妃家族不得力,人又资质平平,入宫多年也没有太多恩宠,一直不咸不淡,因抚养了七皇子,才被晋封为昭仪。
大约皇帝是想让她好好尽责抚养,还赐了个封号。
这便是现在七皇子的母妃,良昭仪。
历经多年,当年知晓这些隐秘的嫔妃所剩不多,也就皇后、明昭二妃心知肚明。
但皇帝说了七皇子的母妃是良昭仪,那就是良昭仪,她们不会也不愿再提及那个人,也免得惹皇帝不快。
谁能想到时隔沧桑,再次见到与酷似徐妃之人,皇帝还是一瞬就动心。
甚至这一回比之前更夸张,上来给的不是妃位,而是册封其为一品夫人。
一品夫人,那可是独立于后妃之列的特别位份。
历来都只给皇帝最最宠爱的妃子所有。
前朝有位千锦夫人就是这样,足足魅惑了皇帝二十余年,在后宫屹立不倒,虽不曾为后,但皇后在她跟前也要退让三分,可谓宠冠六宫,叫人艳羡。
明贵妃自救驾以来,一直都很风光受宠。
哪怕后来昭妃也与自己平起平坐,也没有影响太多。
可如今多了个灵韵夫人,且对方年轻貌美,又酷似徐妃,怎能不叫她心生忌惮?
在宫中狠狠发了一通火,明贵妃才算勉强稳住心绪。
沉萍忙劝道:“娘娘别伤心了,宫中什么时候不进新人了,可这么多年过去,要说陛下心中第一人,还是娘娘呀。”
明贵妃长叹,歪在榻上扶额苦思。
她头疼得很。
沉默半晌,她摆摆手:“你去库房里亲自挑些礼物送去灵韵夫人处,恭贺她晋封之喜。”
“娘娘?”
“如今她正炙手可热,后宫中有的是人想要讨好巴结的,本宫为贵妃,自然是不能丢了礼数,且瞧她能走多远好了,当年的徐妃盛宠之下也不过两年不到……哼,北原公主又算得了什么?”明贵妃说着,眼眸一沉,生出几分狠厉。
皇帝宠爱灵韵夫人一事,很快传遍了京城。
即便平川公主早有准备,也被这异于平常的宠爱给吓了一跳。
观复学堂后厢房内,这会子前头的事儿都忙完了,三人正坐着吃茶说话。
“你是不知道,父皇如今宠爱那灵韵夫人非同一般,什么好东西都流水似的往她宫里送,后宫里不知多少人眼热呢。”平川公主连连咋舌。
“我听说,灵韵夫人晋封后,一连十日陛下都召幸她,可有这事?”曹樱菀好奇。
“何止呢。”平川公主笑道,“父皇每日早膳午膳晚膳都要与灵韵夫人共用,就连料理国事时心烦意乱,也会让祝公公去把灵韵夫人请来,一边作陪一边忙碌。”
曹樱菀惊愕:“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
“可、可那是北原公主呀……”曹樱菀压低声音,“陛下这般不设防,是对这灵韵夫人交心了不成?”
“北原公主又如何?”平川公主抿唇道,“她入宫,身边只能带四名原先伺候的奴婢,其余的人都是父皇给她安排的,你还以为她能将消息传出宫么?”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一直安静的盛娇晃了晃手中的茶盏,“侯门尚且如此,更不要说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宫墙了,陛下能让灵韵夫人伴在左右,咱们能想到的,他定然也能想到。”
曹樱菀了然地点点头。
平川公主眼眸微闪:“你之前给我传消息时,我还不相信……如今瞧来,又被你说中了,你再说说灵韵夫人入宫后,接下来还有什么事么?”
“灵韵夫人生性单纯,并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估摸着要不了多久,陛下就该召你进宫了。”盛娇幽深的眸光落在她身上,“能不能将事情办的漂亮,能不能借此机会让陛下对你刮目相看,就看殿下的本事了。”
平川公主瞬间瞳色放光。
“你们在说什么呀,一个个跟打哑谜似的。”
曹樱菀不耐道,“宫里的事情我没兴趣,咱们还是说说学堂收人的事儿吧,这些天下来统共就收了二十七名学生,这是不是也太少了点?”
虽说不能与太学相比,但也不能比京城其他书院学府差吧。
那些知名书院,哪一个不是有好些学生,最多的一所足足容纳了四五百学子呢,每日门庭若市,书声琅琅,好不热闹。
再看看观复学堂,招收学子的考核堪比过五关斩六将,最后一道考核还是盛娇亲自来,就这一关足以淘汰绝大多数学子。
那些慕名而来的学生,见观复学堂这么难进,纷纷打退堂鼓。
还有些不好听的名声传出去,说什么观复学堂之所以考得好,是因为人家在挑选最最顶尖的学子入学,这么看来,观复学堂本次能在会试上大放异彩也不奇怪了。
总之,外头说什么的都有。
有次曹樱菀听见了,气得差点上前跟人家理论。
还好被盛娇拦住,不然非得跟对方打起来。
“读书科举,为的是替国家挑选可用之才,甚至是栋梁之材,学识才干固然是考核衡量的标准,可我真正看中的,是这个人的心性良知。”
盛娇神色略有些慵懒,声音不徐不缓。
“须知那些个中榜的学子,来日要面对的都是素朴的老百姓,若心性不稳,又何来为民发声?”
第458章 宗祠
像沈正业这样的人,盛娇希望能少一个是一个。
纵观天下,她固然不能完全杜绝,但也想尽力将这些人出现的概率压到最低。
听了她的话,平川公主与曹樱菀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诧异与敬佩。
又聊了一会儿,盛娇起身离去:“今日我要早些回府。”
“是是是,知道你新婚燕尔,再不回去你家世子爷怕是要找到学堂来了。”曹樱菀酸溜溜。
“他平日里那么忙,哪有功夫日日来?”盛娇好笑,“不就那么一回,难为你记得这样清楚。”
“你看看满京城,谁家儿郎会亲自来接媳妇的?”曹樱菀板起脸,可眼中溢出的笑却出卖了她,说实话,她也是打心底的替好友开心。
在她看来,江舟可要比魏衍之强得多。
观复学堂门外,周江王府的马车已经恭候多时。
盛娇没想到江舟又来接自己了,颇有些意外。
曹樱菀瞧见了,则是一脸暗笑——看我说什么来着,嘿嘿。
进了马车,盛娇才问:“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父亲明日不是要启程返回巴临了么?行装箱笼那些个都已经打点妥当了?”
“都好了,我爹那人最不爱旁人插手他的事情,尤其是随行辎重,他更爱自己动手张罗,说是咱们收拾得再好,也不比他自个儿亲自来得面面俱到。”江舟抬手抚了抚她耳边的碎发,“瞧你,讲课讲了大半日,喉咙都干了吧,我带了桃露茶,你吃一盏润润。”
“好。”
桃露茶是巴临特产。
这一回老王爷带了很多过来。
婚后第一次一家人吃饭,江舟就献宝似的将桃露茶送到她手边。
当时老王爷瞥了一眼,似笑非笑。
盛娇还有些不明所以,吃了一口这茶,顿觉清新爽口,回甘悠长,有别于其他茶的厚重味沉,竟有种淡淡的甜香,当时就爱上了。
见她喜欢,江舟干脆将所有的桃露茶都占为己有。
他甚至还想教会星女烹制桃露茶。
可惜,星女在武学上的造诣几乎无人能及,可偏偏不会这些。
学了两次,糟蹋了一些茶叶,江舟就很嫌弃了。
星女也很委屈,跑去跟盛娇诉苦。
“娘子,我已经很认真在学了,是主子他挑三拣四的,偏说我这个做得不对,那个水温不够的……”
盛娇刚想笑,江舟从后头追上来了:“好你个星女,我让你守在我媳妇身边,不是让你来告状的。”
星女:……
盛娇掩口,更想笑了。
回想起当日一幕,她唇角上扬:“这桃露茶确实不错,要是桃香她们也在的话,定然也喜欢。”
“我已经分出两斤来,命人快马加鞭送去淮州了。”江舟一脸“快夸我”的喜色。
“你什么时候送去的?”
“就在你第一次说这茶不错,兴许你那妹妹会喜欢的时候。”男人说着,字里行间还颇有点酸意。
但想到桃香她们确实是在盛娇最最孤单无助的时候给予了陪伴,他立马释怀。
“你还偷偷做了什么?”她弯起眉眼,当真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越看越顺眼,“这几日府里动静很大,我问星女,她偏装傻一问三不知,我瞧着这动静不像是父亲要离府饯行的样子,是在修什么嘛?”
“今日回去你就能瞧见了。”江舟眼角荡漾开了笑意。
见他还不愿说,盛娇只好安静。
对方保持神秘,她也不愿强人所难。
马蹄阵阵,嗒嗒作响,一路品茶说笑,转眼周江王府就到了。
夫妻二人一同入府,先去给老王爷请安。
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老王爷已经恢复如常。
江舟寻来了不知多少奇珍异宝的药材补品,经盛娇妙手回春,将他的身子调理得十分康健,或许是因祸得福,这一次盛娇还顺手治疗了他之前留下的病痛。
见他们一起来了,老王爷眉开眼笑。
“怎么不出去玩玩再回来?你们年轻人就该多出去走走,外头可没有京城这般热闹。”他笑道。
“你东西都收好了?可别落下什么,回头又要我替你送过去。你儿子如今正在新婚期,真是一日都不愿与媳妇分开的。”江舟很认真。
老王爷横了一眼:“知道了!得意什么,当谁没成婚过么?我与你娘亲那时候也是这般亲昵!说起来,你到这把年纪才娶上媳妇,比我那时候差远了。”
父子二人说着,又要相争起来。
盛娇瞧着,有些忍俊不禁。
话说回来,当初第一次见他们父子拌嘴,她还有些诧异。
就没见过谁家父子这样无拘无束的,偏周江王父子能这样,可见信赖之深,依赖之重,都藏在这字里行间。
“对了,后头的事情都忙完了,你们回来之前工匠班子的人刚走,我去瞧过了觉得还成,你们俩得空也去看看,横竖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说了好也不顶用。”老王爷回头又收了收手头的零碎物件,随口叮嘱。
江舟眼前一亮,牵起盛娇的手就往外跑。
老王爷的骂声紧跟其后:“慢一点!!你当你媳妇跟你似的,像个野马不成!”
江舟懒得搭理,径直将盛娇抱在怀中,人影一闪,已然跃出去几丈远。
她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反手在他的肩头捏了一把:“放我下来!”
“这样快点。”江舟笑道,速度更快了。
很快,他们停在了西南角一处院门跟前。
他松手,让她稳稳落地。
只见院门内盛放着几株西府海棠,璀璨繁茂,随风影动。
院门则是制成了简约的半月拱形,以楠木为底,上了玄色的漆,没有太多雕刻装饰,只在腰中之处雕了一对绿攀,瞧着典雅端庄,很是肃穆。
几缕垂下的花序挡住了一些视线,脚下是以碧石为底铺就的小路,一直蜿蜒往深处,直到看见几扇开间大开的正门为止。
盛娇瞧见这规制,心中已经猜到了几分。
可她还有些不敢置信,沿着小路往前,一直走到正门。
这是一座宗祠。
修建的肃穆端重,在规定的规制之内,却又格外大气,峥嵘轩峻。
宗祠内,左右各两排立柱,眼前是罗列而上的牌位。
缓步上前,她反复看清其中一方牌位,口中呢喃着:“先考盛公文祥府君之灵位。”
瞳仁一紧,她明白过来,这是——她父亲、乃至整个盛家的宗祠!
第459章 养家养媳妇
良久,直到她指尖感到一阵阵微麻,才缓过神来。
回眸看向身后,盛娇依旧眸色清冷:“你知不知道,在府中私设罪臣的牌位是重罪,要是让陛下知晓了,怕是整个周江王府都会被连累。”
“知道。”男人眉眼弯弯,不以为意。
“你知不知道,若是你们被连累,我也会被拖下水……”她的声音有一丝不可察觉的颤抖,“这对我现在所谋之事并没有好处,我不一定会感激你。”
“知道。”
“那你还做?”
这下轮到她惊愕了。
江舟快步上前,与她并肩立在牌位之前:“做就做了,全凭本心,如果为了图你感激而去做,那这件事本就是错的,还不如不做。况且,你我成婚,我的老爹就是你的老爹,你的父母也是我的父母,新婚之夜咱们可是拜过高堂的,我想了想……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所以才禀明陛下,得了陛下亲自点头,才将盛府满门的灵位都列在这里。”
“往后这里便是盛家宗祠。”
他垂眸看向她,眼中暖意融融。
“既然要做,自然要做得光明正大,设宗祠祭拜乃阖府大事,怎能偷偷摸摸?我这丑女婿总归要见老丈人和丈母娘的,事情办得不漂亮,我心有不安。”
他戏谑地勾起嘴角。
“盛家宗祠……”她呢喃着,望向那一排排的漆黑灵位。
那上面的字描金嵌银,哪怕在昏暗的室内,依旧看得清晰。
目光落在了一某处角落,那里静静的,空空的,好像少了什么。
盛娇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瞬间眼眶发热,恍然大悟。
见她这样,江舟又道:“那是给囡囡留的,我知道你一直将孩子的灵牌带在身边,若你愿意,将她的那份也摆在上去,有祖辈们看护陪伴不是更好吗?”
到这一刻,她心头那最脆弱又最坚硬的一块裂开几瓣。
泪水涌落,嘴角却忍不住在上扬。
江舟没有催她。
而是静静陪伴,等她一切汹涌的情绪渐渐回笼。
半晌,盛娇应了一声:“好。”
“咱们给爹娘上炷香。”
“好。”
二人跪在蒲团上,跪拜,上香。
彼此静默又默契,动作行云流水,就像是上辈子已经经历过似的,熟稔仿佛是一种习惯,早已深入骨髓。
祭拜过后,江舟紧紧牵起她的手:“都忙了一天了,定是饿了,我让厨房备了羊乳羹,最是滋补,你多吃点。”
“天气都热起来了你还吃羊乳,当心被父亲看见了又要说你。”盛娇掩口轻笑。
“不妨事,我就说是你想吃来着,我不过是跟着分一杯羹。”
“好呀,你已经明目张胆到这地步了!”
“夫人就说帮不帮我打掩护?”江舟笑问。
“那要看你备的这羊乳羹合不合我的口味了。”她眼底闪着微芒,笑语盈盈。
“包君满意。”
几日后,周江王入宫拜别皇帝,正式启程返回巴临。
盛娇与江舟一直送到了城郊五六十里之外,最后在老王爷不断催促下,他们才折返。
回去的路上,盛娇瞧见一片片田庄绿意盎然,全是茂盛生长的庄稼。
再过一两个月,地里便要收成了。
看京郊周边的田庄似乎都还不错,今年夏收指定能有个好结果。
江舟道:“咱们在京郊可没有田庄,回头咱们也置办点吧。”
“你往后打算一直留京?”盛娇问。
“留不留京的并不影响,大不了咱们走的时候再卖了便是,我就是看京郊土地不错,很是肥沃,咱们一路过来瞧见好些田庄都挺好。”江舟牵着她一直在规划着将来。
在他看来,田庄铺子越多越好。
如今他也成家了,要养家养媳妇。
以后八成也是要养孩子的,手头没有银子粮食可怎么行?
“其实也不用买太多,买个一千多亩就可以了。”他盘算着。
盛娇:……
“京郊可没有这么大片的田庄出手,你能看出这一片土地肥沃,收成丰足,难道京中其他富贵人家就瞧不出么?天子脚下,皇城近侧,你能买到百亩都算你运气好了。”她瞥了一眼,有些好笑。
“好像也对……”江舟有点恹恹。
见他这样,盛娇心念一动,便道:“若不拘泥于京郊,去更远一些的地方倒是还有很多不错的田庄,即便比不上京郊,那也是很好的了,关键是依山傍水,有连成一片的,回头咱们找人打点管理起来也便宜。”
说罢,她抬手理了理他的衣襟,眉眼柔软,“置办田庄与置办宅院是一个道理,哪有方方面面都逞心如意的,咱们抓大放小便是。”
江舟高兴了:“你说得对!回头你给我画个方位,我亲自过去看看。”
“你能离京很久么?”她惊讶了。
这也是盛娇一直看不太明白的一点。
作为质子,江舟未免有点太自由了。
皇帝待他表面上看来不管不问,其实给予了常人难及的信任与宽容。
从前盛娇没有留意,如今与这个男人成婚,方才品味出内在的特别。
“只要离京之前给陛下说一声就好,置办田庄是大事,自然要我这个男主人亲自跑一趟,我要赚钱养家的,陛下不会不答应。”
盛娇轻轻应了声,没有再追问。
江舟在赚钱养家这一点上很是积极。
说了要置办田庄,他翌日就进宫,赶在皇帝下朝后得了应允,马不停蹄地带着晖聿几人出京。
盛娇打点好观复学堂的事宜,午后,一架马车轻轻巧巧停在了四库的府门前。
四库,指的就是四座皇家书阁。
它修建在与皇宫遥遥相望的正东方,与祭祀所用之行宫相对而立。
这个地理位置也彰显了它的特殊。
四库中,既收藏了天下名卷,古往今来的孤本,也囊括了经史子集百家学识,更有历朝历代留下的政策或是大记事……这里的书卷,浩如烟海,也是曾经年幼的盛娇最向往的地方。
凭着皇帝给的腰牌,她顺利进入四库大门。
在这里,她一待就是大半日。
直到暮色四合,方才离去。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她几乎天天都来,每回都待足两个时辰。
这一天,盛娇在四库遇到了一个意外之人。
“见过梁大人。”她退后两步,从容见礼。
第460章 促膝长谈
“你是……”梁世栋捋着胡须,突然想了起来,“元贞女君?你是盛家的女儿?”
“正是。”
盛娇垂眸。
“许久不见,我听闻你成婚了,还是陛下赐婚,你总算苦尽甘来。”梁世栋幽幽一叹,“我与你父亲也是故交,如今见你都好,也算安心。”
“多谢大人关怀,晚辈一切都好。”
“你入这四库也是来看书的?”梁世栋好奇了。
“是,晚辈求了陛下才得此恩典,四库之中藏书万千,多的是晚辈不曾领略过的智慧,晚辈能过来借阅,已是幸运。”
“好好。”
梁世栋本就是文人出身,如今又是右宰辅,自然更喜欢看到好学上进之人。
不论男女,他见了都欢喜。
他又把话题扯到了观复学堂上,与盛娇说了好一会儿。
说到最后,他感慨万千:“到底是盛公之女,遭此劫难还能涅盘归来,还能为我大安培养这般好的人才,盛公在天有灵,一定也很欣慰。”
盛娇福了福,浅笑着没说话。
眸光落在了梁世栋手中拿着那几册书上,一瞥而逝。
直到梁世栋身边的人过来提醒,他才想起还有要事,这才匆匆离去。
目送着他的背影,盛娇面色渐渐凝重。
出了四库,星女忙问:“娘子可是觉得这梁大人有不妥?”
“他是个好官。”盛娇摇摇头。
“那娘子的脸色为何这样难看?”
盛娇轻叹:“……只是察觉了一些从前没有察觉的事情,一时心绪难平。”
“今日主子就要回来了,娘子尽可与主子说,多一个人说说话,分担一些,心里才会好过许多。”星女也肉眼可见的活泼了不少。
当晚,江舟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污尘满面。
先进屋瞧了一眼盛娇,随后又匆忙退去,一头扎进了净房。
直到把自己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洗刷干净,换了一身素白的里衣,他才回到盛娇身边。
“这几日累了吧。”盛娇将一小盅燕窝雪梨汤送到他手边。
“还行,这是你亲手炖的?”他兴奋起来。
盛娇大窘:“……不是,是厨房炖的。”
“也好,那也是夫人亲手端给我的。”谁知江舟没有半点失望,很快又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你手娇嫩细致又好看,不能做些个粗活,方才是我问错了。”
盛娇顿时有点哭笑不得。
这般会见风使舵,毫不尴尬,江舟不去朝堂上与那些言官文臣辩驳,真是浪费了。
“那我的手能做什么?”她突然起了玩笑之心,故意问。
“能数钱啊。”江舟一本正经,“我媳妇这么好看的手,拿来数钱最好了,唯有金银能配得上。”
盛娇:……
说罢,他拿出厚厚一沓银票并地契,推到她眼前,“你数数。”
盛娇惊叹,拿起来翻了翻:“你都办好了?买了多少?”
“一千五百亩,还是少了点。”江舟有些遗憾,“有几户人家不愿出手,我也不能强求,罢了,就先如此吧。”
她无语。
这男人居然还嫌少。
“那相应的打点理事,可有寻到人了?”
“原先在庄子上管理的人我都没换,我查过了,他们都是祖祖辈辈生活在那儿的,何必让人家挪窝呢,横竖不过是换了个东家。他们会料理田里的事情,做得还不错,晖聿亲自去查看了,确实将一整个田庄料理得妥妥当当。”
江舟说着,又拿出另外一叠。
这回不是银票地契了,而是那些奴仆的身契。
“一千五百亩,统共二十几个田庄,管事共计七十四个,还有青壮劳力、老幼妇孺,名单统统都在册子上,还有他们的身契。”江舟说得很是仔细,“我也去了当地管辖的府衙一趟,让税抵消了咱们庄子上的徭役,好叫他们安心打点田地里的事项。”
“嗯,这样也好。”盛娇点点头。
在大安,服徭役是一件辛苦又没钱的活计。
替官府做事,做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
没有工钱,也没有饭食,很多年纪到了但身体不行的男丁甚至会死在徭役这一项上。
说起来,还不是为家中能省点银钱米粮。
谁又愿意以税抵徭役呢……
夫妻二人对坐着,絮絮而谈。
日常琐碎,偏又温馨从容。
说到盛娇这几日在做的事,江舟听她说去了四库,顿时眼前一亮:“可看到什么好书了?”
“好书自然多的是,可今日瞧见的并不止好书,我还见到了梁大人。”
“右宰辅梁世栋大人?”
“嗯。”
盛娇轻轻颔首,眼中的疑惑越发浓郁。
其实这几天她一直有这个猜测,只是无人能说,憋在心里。
入一趟四库,她看到了那些隐藏颇深的线索与证据,自然也看到了那个上位者深藏的目的。
“江舟,你对皇帝了解多少?”她问道。
“君心难测,妄自揣测圣意,罪过不小。”他似笑非笑,“不过以我所见,陛下是有雄才大略的君主,自陛下登基,大安国力强盛,已远非从前能比,别的不说就说老百姓的日子是眼瞅着好多了。”
减轻赋税,鼓励农桑,推行国政,大力发展……这些年,皇帝做出来的政绩有目共睹,他或许不是一个完美的君主,但确实让大安日渐繁荣强大。
盛娇闭了闭眼睛,酝酿片刻道:“……我有个猜测。”
“你说。”
“我觉得陛下是想撤相。”
江舟一愣,手中的调羹缓缓放下:“你的意思是……撤了左右宰辅?”
盛娇缓慢又肯定地点头:“我现在还没证据,但四库里留了陛下的线索,隐隐约约指向的就是这件事。”
“左右宰辅哪有那么好动,如今他们是互相制衡,但要是知晓陛下想撤相,怕是他们自己就会联手。”江舟说到了点子上。
“徐徐图之,深藏不露。”她苦笑,“铺垫多年方能一击必中,这大概才是陛下的用意。”
烛火下,男人凝望着妻子的脸,眼中藏着深深的迷恋。
“你……不恨他么?是他下令杀了你全家。”
盛娇清澈的双眸划过伤感:“恨,如何不恨,但我要搞清楚一切,再去恨。”
“那你一定很想看见这个。”
江舟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这是我的人在驿馆截下的。”
第461章 丑闻
打开一瞧,里头竟是一封冯钊秘密发往边线的书信。
盛娇一目十行,倒也不惊讶:“这不是冯钊自己的意思,这封信是他替魏长山写的,他们想将征战东楼的那几支军部力量收入麾下。”
语毕,她沉默片刻又半讥半笑,“也对,太子殿下征战东楼,为大安立了大功,且在行军途中,与众将士同生死共进退,早就收买了一波人心,他想要暗中做这些并不奇怪,或许这才是魏长山主动请缨,奔赴前线的真正原因。”
利用温川公主的死发动战事,太子刚好顺势领命,成就一番功绩。
摆在明面上,魏长山是心疼妹妹,保家卫国的储君。
经此一役,他的地位早就固若金汤,无人能比。
“魏长山铺垫这么多,又收拢了大权在手,冯钊掌控的户部与礼部实际也是他的,如今他还想将手伸向军部,就不怕陛下知晓后震怒么?”江舟嘲弄道。
“自然是怕的,不然也不会让冯钊秘密写这封信了。”
“你倒是厉害,看了字迹就能辨认出这是冯钊亲笔所写。”
“没法子,我对冯家还是很记挂在心。”盛娇苦笑,“这封信你还是原样返还吧。”
“你还打算助他们一臂之力?”他奇了。
“自然不是。”她弯唇,眯起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懒散的孤傲,“这封信不能由你我发现,更不能由你我揭开,那可是魏长山,想要撼动他的地位,就必须将他的爪牙一个一个拔除,老虎再威猛,没有了利爪与尖牙一样不足为惧。”
她又淡笑,“你听我的便是,将信原封不动地送回去,后面自然有人会揭穿。”
江舟安静片刻,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如炬,熠熠生辉:“好!”
“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总也想不明白。”
“还有你想不明白的事情?说来听听。”
“魏长山可是皇后嫡出,更是长子,光是这两点他便占据了天时地利,皇后仍在,与陛下乃原配夫妻,情分颇深,魏长山又自幼出众,早早就被定为储君。我实在是想不明白,这天下迟早是他的,他为何还要这样费尽心力地谋划?不觉得多此一举么?万一要是被陛下察觉,东宫之位保不住不说,指不定还会惹得龙颜大怒,到时候会有更多的麻烦上身。”
盛娇的话,一针见血。
江舟眉峰隆起,微微紧蹙:“我年幼之时入京,那时候太子就已经是众皇子之首,他品貌才能皆为上等,深得陛下的喜爱……我只在两次宫宴上见过他,当时他小小年纪,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模样,就已经颇具风采,令人见之难忘。后来,我借着养病为由,深居简出,几乎不见旁人,也就不曾再与太子有过什么交集。”
“不过……几年后,我有一次外出练武,刚好就在避暑的行宫附近,我看见吴国舅领着太子正在荷花池旁玩耍,远远一见,太子倒是与吴国舅很是相像,像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
“外甥肖舅,太子像吴国舅也很正常。”盛娇表示理解。
“不正常。”江舟嘴角上扬,“我给你说一件旁人都不知晓的秘密——吴国舅并非吴家亲生子,他与当今皇后也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盛娇忍不住瞪圆了眼睛:“怎么可能……”
她自小在京中长大,又曾嫁入皇家,对这些人情关系了如指掌。
从没听说皇后的这位兄长并非吴家血脉!
看着她脸上震惊的表情,江舟高兴了:“看吧,我就说是旁人都不知晓的秘密,连你都不知晓,这秘密是不是很惊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狐疑。
“我虽抱病在府,表面上瞧着缠绵病榻,日夜汤药不断,实际上我是跟着师父学习武艺,还未学成之前,我就经常漏夜出府,在京中一直逛到天亮才回来。我师父说了,若能一直这般逛遍全京城的贵胄之府,还不被人察觉,那就算我学有所成。”江舟咧嘴轻笑。
盛娇无语了:“……原来你轻功了得,都是这样练出来的。”
江舟:“自然。吴府乃名门,所出女儿都贤良淑德、品貌性情一流,吴家夫人——也就是当今皇后的母亲,她膝下共有两女一子。这两个女儿皆有着落,一个入宫为后,一个嫁给亲王为郑王妃,都光宗耀祖,没有辱没吴家门楣。可这一个儿子么……”
“却资质平平,除了生得漂亮些,好像并没有太多长处。”
盛娇回想起关于吴国舅的种种过往,也赞同地点点头。
今日吴国舅能有这么高的地位,全仰仗皇后。
就算虚职在身,他也能在京中风光无量,人人巴结。
“那一日深夜,我经过吴府时刚巧看见吴国舅拜见完他母亲,我以为他要离去,却不想他从正门出,又从偏门入,悄悄进了另外一处院落。”
江舟顿了顿,“那是吴家二女儿出阁前的闺房,而恰巧那一日是吴府夫人的生辰,郑王妃回府替母亲祝寿,吃酒玩乐闹得太晚就在娘家歇下了……”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盛娇听得心头怦怦。
后面的话其实不用说都明白。
一个男人,夜半时分进入女子房中,即便有兄妹的身份做遮挡,这也还是不合礼数的。
男女七岁不同席,更不要说如今彼此都已长成,也各自成婚。
她脸色微白,好一会儿缓了过来。
“怪道我的人查到这儿总觉得线索零散,无法汇拢,我也总觉得事情哪里好像不对劲,这根本说不通……今日听你一言,我倒是明白了。”她一字一句道,“吴国舅能与自己的二妹妹牵扯不清,那么他与皇后有某种千丝万缕的关系也不足为奇,你是想告诉我这个,对吧?”
江舟赞赏地点点头:“我原以为这只是一桩隐秘的丑闻,谁又想不开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又不是嫌命长。那一夜瞧见了,也就当没瞧见,没想到……兜兜转转到了今日,倒是落在了关键之处。”
“事关皇后,就算坐实了吴国舅与郑王妃有苟且,也撼动不了魏长山的地位。”
“不着急,有了突破口,接下来的戏才有趣。”男人轻笑,“我帮你这么大一个忙,夫人预备如何奖励我?”
第462章 舞姬
盛娇失笑出声:“你想要什么奖励?”
江舟凑到她耳边飞快说了什么。
专属于男人的温热呼吸喷洒在她的耳侧,一阵温润湿软,惹得她从耳根处燃起一片火热,忍不住横了他一眼。
这一眼,羞恼娇艳,赤眸心荡,七分含笑三分薄嗔,直看得江舟的心都化了。
窗户上,叠着两道影子。
灯影绰绰,柔光朦胧,只听一声轻笑,霎时灯火全暗,屋中一片漆黑。
守在房外的星女早早退到了房顶之上。
她拦住了正要给江舟送东西的晖聿。
“不方便。”星女板着脸。
“是爷让我送来的。”晖聿强调。
“你要是现在去扰了主子的好事,你信不信他能把你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晖聿吓了一跳,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不再坚持。
这一夜自是格外甜蜜,风流旖旎。
晨光唤醒了两人,盛娇眨眨眼睛,方才觉着身子绵软,尤其腰往下更是酸乏无力,层层幔帐落下,倒显得眼前更是昏暗暧昧。
正要起身,身后又被一片热乎笼罩。
原来是江舟还没睡醒,睡意深浓间搂不到她,便下意识地跟了过来。
盛娇又好气又好笑。
这天分明已经不再凉爽,这男人本就体热,还喜欢贴着一块睡,她最不喜欢弄得满身是汗,偏偏江舟不在意,哪怕自己热得不行,也要跟她贴在一处。
在他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江舟吃痛,下意识地松开了箍在她腰间的手。
盛娇趁机翻身下床。
出了里屋,外头自有丫鬟们端着甜茶热水候着。
这也是江舟的规矩。
只要他们夫妻在一处,里头的卧房是不准人进的,哪怕再亲近再熟悉的贴身丫鬟也一样。
是以,这些丫鬟们已经养成了在外头正屋等待主子起身的习惯。
一番更衣梳洗,盛娇用过了甜茶,又料理了一番府中庶务。
早饭摆好时,江舟终于起身了。
男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竟也不顾旁边还有丫鬟婆子们瞧着,过来就在她的脸颊处亲了一口:“早,媳妇。”
盛娇:……
成婚一月有余,她还是不太习惯这样。
没法子,人家江舟很喜欢,不但很喜欢,还控制不住。
怎么说都改不掉……
江舟还理直气壮:“我亲我自己的媳妇有错吗?”
盛娇哑然,只能随他去了。
好在这段时日下来,她的脸皮也厚了不少,被他当众亲了一口后,除了耳根有些粉红外,其余一切都镇定如常。
她先用饭,过了一会儿,收拾清爽的江舟过来,夫妻二人才一边说话一边吃,自然从容又熟稔家常。
“今日我要进宫一趟,陛下让我提前去找他,八成又有什么棘手的事情交给我。”江舟报备一番,“若我晚上回来得晚,你也别着急,有什么情况我会派人告知你。”
“你去便是。”盛娇微微一笑。
“好。”他又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越发心满意足。
日过正午,玉胭楼。
外头早已热闹半日,偏这里才刚刚苏醒似的。
因没有客人预定白天的生意,玉胭楼里的姑娘们都睡到这会子才起身,楼上楼下的丫鬟婆子们忙碌起来,好饭食好点心好茶水要先紧着头牌的姑娘们享用,这其中最最重要的,便是红锦。
今日红锦却不在自己的屋中。
与她一墙之隔的,是另外一位姑娘的卧房。
此刻,那姑娘正揽镜梳妆,红锦就坐在她不远处的地方眯着眼瞧着。
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金小俏总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关在玉胭楼小半年,她的肤色比之过去白净了不少,眉眼细长隽秀,眼角处微微上扬,睫毛纤细轻翘,眼波流转间自有风流娇媚,与一般娇娥自不一样。
瞧她唇上染了火红的胭脂,梳起华贵美艳的发髻,红锦都忍不住拍手叫好。
“我若是男人,瞧见你这样美人腿都软了,恨不得死在你身上才好。”红锦到底出身勾栏,说话带了几分肆无忌惮。
金小俏似乎也已经习惯了。
侧目看去,她笑道:“依着戴妈妈的意思,今晚挂牌,也没这么快接客的,怕是戴妈妈还想多赚些噱头,也不枉这几个月来对我的栽培。”
红锦见状,有些心惊:“你如今倒是想开了。”
还记得金小俏刚搬来她隔壁时,听见挂牌接客这几个字,都要羞愤至极,恨不能一头碰死。
可数月下来,她已经可以自然而然谈及这些,如同红锦一般,仿若天生就吃以色事人这碗饭似的。
“想不想得开的,日子还不得继续过么……”
金小俏垂眸,用蜜脂制了胭脂,又用镀金的小匙轻轻搅拌混合,才交给红锦,“上回你说我这胭脂膏子的颜色好,我特地帮你调制了一款,你肤质如玉,比我更显白润,用这个色儿更娇鲜艳丽。”
红锦眼前一亮,缓手接过,细细一闻,又惊又喜:“好香的味儿。”
“知晓你喜欢用熏兰的香气,我便用了白兰汁子加进去,与你衣服上的熏香刚好得配,又轻又甜,相得益彰,你瞧着还欢喜?”
金小俏莞尔道。
红锦忙凑到镜前,往自己唇上染了一些,只觉得越发唇红齿白,活色生香,那唇瓣的色泽盈盈如春,大有含苞待放之美。
“果真不错,你这一手制胭脂膏子的本事当真了得。”红锦赞不绝口。
“你喜欢就好。”
红锦得了好处,对金小俏也更加心软。
离去前,她犹豫再三,还是劝了句:“凡事别与自己为难,咱们落入风尘,过的是有一天算一天的日子,若是有好的,抓住便是,早早脱身才是正经。”
金小俏点点头,安静地答应了。
吱呀一声,门轻轻关上。
她重又对着镜子看了看,从妆奁中取出一支蝶舞金钗,对着乌发如云的发髻比了比,脑海中回想起盛娇说过的话,顷刻间眉眼处一片决绝恨意。
黄昏时分,晚霞漫天。
玉胭楼等不及天黑,早已华灯初上。
今夜,是玉胭楼挂牌新姑娘的好日子。
每当这时候,总有无数文人骚客、风流才子聚集,就为了抢先一睹美人风采。
一曲临江仙奏罢,金小俏顺着台阶而下,身后裙摆款款,面笼薄纱。
第463章 艳动京城
她本就高挑,这几个月来苦练舞技,越发显得身姿灵动,婀娜曼妙。
灯火燃燃,照亮了一室昏暗,在若隐若现的裙摆间光影攒动,越发勾勒出她那盈盈一握的腰肢。
乐起舞动,歌姬珠圆玉润的声音绕梁不止。
所有男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金小俏的身上,火烈灼热。
无人问津的高楼某处,红锦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一幕,身边的丫鬟以为她心里不快,还劝道:“客人不过是贪这口新鲜,姑娘你还是咱们楼里的头牌,奴婢敢肯定,要不了几日俏金娘便会被客人们丢到脑后了。”
红锦嗤笑,白了丫鬟一眼:“这儿是什么好地方么?还在这里争风吃醋别苗头不成?恩客恩客,说到底也不过是客人,谁是头牌区别并不大,况且……戴妈妈手里的摇钱树越多越好,俏金娘怎么说也是我调教出来的,她若能得客人的欢喜,我自然也高兴。”
丫鬟听得稀里糊涂,但明白自己方才说错了话,忙不迭地低头认错。
红锦不耐地摆摆手:“好了,安静点吧,且瞧瞧她这舞跳得如何。”
金小俏生来腰肢绵软,腿直又纤长,经过一番苦练,跳起舞来更比旁人轻盈灵动,当真舞急红腰软,歌迟翠黛低。
但见她仰面弯腰,用口去接客人手里的美酒。
这一下技艺高超又香艳夺人。
那面纱掀起一角,只露出殷红的唇瓣,轻轻吃下半盏,她柔声笑道:“多谢大人赏赐。”
还未等那男人回过神来,人已经翩然跃回台中央。
顿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火热的欢呼。
那个被选中的幸运儿更是兴奋得满面红光。
一时间,玉佩、玉珏、元宝等各个贵重赏赐都往台上抛,几乎要将金小俏笼罩其中。
戴妈妈见了,笑得合不拢嘴:“真有她的,当初收了这丫头还收对了。”
半夜舞起,艳动京城。
这一晚过后,人人都知晓玉胭楼里新来了一位舞姬,螓首蛾眉,巧笑倩兮,更兼舞姿燕纵莺跃,柔美轻盈。
舞姬名为俏金娘,一时被拥为玉胭楼头牌,与红锦齐名。
几日后,盛娇刚刚上完女学的课,厢房内,平川公主早已等候多时。
“灵韵夫人茶饭不思,郁结不快?”盛娇好笑道,“宫里的太医都没法子,陛下却让你想想招?”
平川公主无奈:“因为灵韵夫人入宫之前都与我玩乐作伴,父皇问她想要什么,她什么都不要,只要我入宫作陪。”
说到这儿,她愤愤不平,“可宫中是什么光景你也知道,虽足够富丽堂皇,但总归无趣。”
自从有了自己的府邸后,她也不愿长时间待在宫中。
一抬头就是四四方方的天,哪里比得宫外轻松自在。
灵韵夫人若是从未体会过京城的繁华热闹,那便罢了,偏偏入宫之前她玩得很开心很得趣,如今一下子夺了这欢快,她自然闷闷不乐。
“陛下果真宠爱灵韵夫人。”盛娇感叹。
“可不是,这几日进贡的雪莲,除了皇后宫中,就紧着灵韵夫人一人独享了,就连我母妃都没有呢。”平川公主道,“不过我母妃主动放弃了雪莲,说灵韵夫人年纪小,又乍然离了故土,必然思乡,父皇多多陪伴疼惜也是应当的,这雪莲多分点给灵韵夫人才对。”
“昭贵妃果真大度宽和。”盛娇摇摇头,“怕是另外一位贵妃就没这么好的脾气了……”
“不算今日,光是前几日,景王侧妃已经入宫四次,就是为了宽慰明贵妃呢。”平川公主衣袖掩口,“说来也好笑,明贵妃都是这个身份这个年纪了,还与年轻新人争宠,也难怪父皇心中不喜。”
明贵妃到底得宠爱多年,又有救驾之功在身,皇帝对她不忍多苛责。
越是这样,反而越是助得明贵妃变本加厉。
听说进贡的消暑珍品雪莲有一大半被灵韵夫人占了,她便气得晚饭都没用,当即就病倒了。
太医院众人忙得手脚不停,才算堪堪稳住。
皇后亲去瞧过,昭贵妃也忙着劝慰。
最后还是皇帝将一尊青铜冰鉴赐给明贵妃,这场病才算消停。
平川公主听闻后,啧啧称奇。
与盛娇议论一番后,她才长叹道:“我眼下顾不上明贵妃,还是想想如何能哄得灵韵夫人开心才是。”
“你先前与她一同出游,自然了解她喜欢什么,投其所好不就行了?”
“难就难在这里,灵韵夫人比我大不了几岁,生性天真活泼,最爱热闹,想必杂耍歌舞之类的才能博她一笑。可宫中钟鼓司安排的那些,比起民间又显得太过肃穆慎重,她瞧着不欢喜。”
说到这里,平川公主都觉得灵韵夫人有些难伺候。
没法子,谁让人家颇得圣眷……
盛娇垂下眼睑,淡淡道:“还记得上回咱们去玉胭楼品酒赏乐么?你觉得那样的,可能入得了灵韵夫人的眼?”
“那自然好,不过雅了点,再热闹些就更好。”
“巧了,玉胭楼近日来了位新舞姬,听闻色艺双绝,更是出众。”盛娇莞尔,“不如咱们仨先去瞧一瞧,若真的好,你再向宫中引荐,寻一个好日子叫她们一行入宫表演,让灵韵夫人也开怀一番,如何?”
“这法子好!”平川公主喜出望外,“我这就让人安排!”
得知盛娇要去玉胭楼,江舟神色复杂。
见他踌躇半日,欲言又止,盛娇心中暗笑,偏装作瞧不出来,自顾自地安排着翌日的行程。
终于,江舟鼓足勇气:“你去玉胭楼,只是品酒赏乐看看跳舞,对吧?”
“对呀。”她弯起眉眼,“不然我还能做什么?”
江舟:“……那你几时回来?我去接你。”
“指不定什么时候呢,玉胭楼玩乐消遣的地方多了去了,你不必等我。”她又故意道,“横竖不会到天黑,平川殿下会将整个白日都包下来。”
江舟:……
总觉得自己媳妇要被旁人勾走了,他又开不了口。
现在他和盛娇好像换了个位置,是他媳妇要去逛青楼,他一个大男人如坐针毡,极不放心……
第464章 谁带坏谁
盛娇说完,偷偷瞥了一眼,笑容加深:“你在想什么?我去玉胭楼可是有正事的,你回头入宫也要忙自己的,咱们俩加一块事情那么多,哪有空闲给你想这些个乱七八糟的。”
男人欲言又止。
好一会儿,他才凑到她跟前,支支吾吾:“我听闻玉胭楼里各种颜色风姿皆备,不知多少人流连忘返,我还听说……那里头的姑娘若是欢喜了,是不在意客人是男是女的,你别被人家迷住了心窍,时时刻刻要记得,你如今也是成了家的人了,家里还有我呢,我才是你的正房。”
盛娇:?
“不对,我才是你的夫君。”江舟赶紧改口。
盛娇:……
成婚以来她就觉得自己这个新晋夫君有点与常人不同,想法、言辞、一举一动都过于爽朗乐观,甚至有些口无遮拦。
这话说得她哭笑不得。
抬起素白的指尖,在他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她忍笑道:“你这脑瓜子里整天在想什么?只听过女子怕丈夫流连勾栏瓦舍的,没想到你竟也这般患得患失。”
“没法子,谁让我媳妇太漂亮了,我担心是正常的。”
又是一句歪理。
盛娇好气又好笑,与他插科打诨说笑了一会儿,才算将不安的江某人给安抚住。
消停下来时,她也忍不住扶额感慨。
自己婚后的生活别开生面,本想着遵从旨意嫁了了事,左不过后半辈子与对方相敬如宾,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没承想,这周江王世子是块牛皮糖,沾上就甩不掉的那种。
翌日,正好是观复学堂休息的日子。
平川公主的马车停在周江王府门外。
江舟亲自送盛娇出府。
对上平川公主的眼睛,他的视线沉了沉,弥漫着无边阴冷。
转脸看向盛娇,他又是另外一副温柔关照的模样,千叮万嘱。
盛娇被他磨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忙不迭地应着上了马车,又催促着赶紧出发。
走出去老远,平川公主才道:“我怎么觉着你夫君好像对我有敌意呢?”
“不是你的错觉。”曹樱菀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他那个眼神恨不得把你就地处决。”
平川公主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没有的事,别听樱菀胡说……”盛娇长舒一口气,“不过是他觉得咱们仨去逛玉胭楼,是殿下你带坏了我。”
话音刚落,平川公主就叫了起来:“真是冤枉死我了,明明是你带坏了我们俩!!”
“有这般得趣的好地方也不算带坏,美酒美人,阳春白雪,男人能享受的,为何咱们女人不能?”曹樱菀摆摆手,回想起那日红锦所弹奏的曲子,忍不住哼了两句。
“说得对。”平川公主强调,“我下回一定要跟你家世子爷说清楚,是你先领头的。”
盛娇装作没听见,轻笑着避开视线。
这一趟去玉胭楼不比之前。
她们是带着任务去的。
到了地方,盛娇先见了戴妈妈,言明来意。
戴妈妈扎根京城多年,见过不知多少达官贵人,可自家的姑娘能进宫向陛下皇妃献艺这种事,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这事要是能成,她这儿的姑娘必然能成为越发炙手可热的存在。
到时候还怕没有银子赚么?
戴妈妈是个聪明人,两三句就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顿时笑得满脸堆花,瞧着眼前三位女贵人,就跟瞧香案之上的神佛菩萨似的,那叫一个热情虔诚。
她立马送上了香茗果品,又拿来了玉胭楼里的画册子。
这是戴妈妈花重金请最好的画师制成的。
玉胭楼内,但凡美貌出众又兼具歌舞弹唱之能的姑娘,都在其中。
“几位贵人先瞧着,我让姑娘们准备好,若有入得了贵人眼的,您只管吩咐,小的直接让姑娘来几位跟前演奏一番,可好?”戴妈妈笑道。
“也别费事了。”平川公主收起手中折扇,“上回你们这儿的头牌姑娘,叫红锦的,她那一手琴艺格外出挑,谱的曲也好,歌也妙,定然是要选上的。对了,我听说你们这儿新进了一位舞姬,也把她叫来。”
戴妈妈窃喜不已,口中应着,忙躬身见礼退下。
不一会儿,盛装打扮的红锦与金小俏都来了。
琴音如流水,恣意畅快,舞姿就更像是山野林中的精怪,格外灵动轻盈。
二者相配,一时间令平川公主都看直了眼睛。
盛娇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心知这下稳了。
一曲结束,金小俏的舞也刚好跳完,二人一同拜见。
平川公主道:“确实不错,真不愧是玉胭楼的头牌,别说男人了,连我瞧了都要心动,就定了你们二人,回头本宫安排好了,会有人领你们入宫献艺。”
“殿下。”盛娇适时开口,“她们俩是头一回入宫,宫里的规矩怕是全然不知,不如由我带回府里调教几日,也好过到了御前失仪,反倒让殿下好心办坏事。”
曹樱菀:“这话有理,把她们交给你来教才放心。”
平川公主轻轻颔首:“好。”
与戴妈妈做了一番约定后,平川公主留下了两锭金子,约好了来接红锦和金小俏的日子与时间,三人这才离去。
平川公主下定决心,一定要将灵韵夫人这件事办好办漂亮。
是以,半点心思都不愿浪费在享乐上。
她先回了公主府,让盛娇与曹樱菀相伴归家。
车内,曹樱菀笑问:“那个红锦姑娘,是不是你认识的?”
“被你瞧出来了。”盛娇半点不意外。
“上回来听曲的时候我就瞧出来了。”她感叹,“你如今可不得了,连玉胭楼里都有你的人了。”
“可不止红锦。”她摇摇头,“还有今日所见的那位舞姬。”
这下轮到曹樱菀惊愕:“两个头牌都是你的人?”
“什么叫我的人,不过是与我相识罢了。”她抿唇一笑,“真希望能早日解了灵韵夫人的郁结,这样也能让公主殿下更得陛下的青睐。”
“你从不做无用之事,说吧,这舞姬到底是什么人?”
盛娇凝视着曹樱菀的眸子:“……若我说,她是冯天护的心上人,你会不会惊讶?”
第465章 爱都爱不过来
“谁?冯天护?陛下身边的一等御前侍卫?”曹樱菀真的被惊到了,“你疯了啊,把他的心上人送进那种地方,我知道你跟冯家有仇,但咱们报仇也要徐徐图之,不能一上来就火上浇油啊!万一他一个气不过,真的对你下手可怎么办?”
“哪里是我送她进去的?我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吗?”盛娇哭笑不得。
“也对……那这姑娘怎么会在青楼?”
“是冯家人嫌她碍事,这才将她送进去的。”
曹樱菀沉默了。
好一会儿,她才唏嘘道:“冯天护这个心上人的事情,其实我之前也略有耳闻,当时闹得不大,京中没多少人家知晓。我只听说,冯天护与这姑娘私定终身,带着她回京时却被父母泼了一头冷水。那姑娘出身平民,配不上冯宰辅府上的大公子,这也可以理解……”
“冯天护那么受家里重视,自己又是御前的红人,京中不知多少名门闺秀暗暗中意他呢,不娶妻不成家就算了,要真成婚了,冯家断断瞧不上这样出身的姑娘。”
曹樱菀摇摇头,“后来没两日吧,这事儿就消停了,听说是那姑娘哄骗了冯天护,其实她早已非完璧之身,名声狼藉,冯家查出了其中细节,才让这姑娘知难而退。”
“冯家要为难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还不是手到擒来的简单。”盛娇冷冷道,“他们说她不知检点,那就是不知检点,说她污秽满身,她也只能污秽满身,就像你说的——区区一个平民,怎么可能斗得过冯府。”
“他们故意栽赃陷害?”曹樱菀眼睛一亮。
“冯钊作为文官之首,清流之表率,从来挂在嘴边的就是不计较门第之见。可有些话说说就好,若当真了,他自己头一个不答应,更不要说事关自己的宝贝长子。”
盛娇的眼眸越发冰冷,“与其自家人豁出去,做这个拆散恩爱鸳鸯的坏人,若非如此,他又怎能在朝堂、在学府上得到这么多拥戴?强行拆了他们,就算理直气壮到底落了口实,冯钊如此爱惜羽翼,自然要将脏水泼在对方身上,血不沾刃就能解决一个麻烦,这才像他的风格。”
曹樱菀听明白了。
“好狠的心,这对一个姑娘家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让人家还怎么嫁人呢?”
“怎么嫁人?”盛娇冷笑呢喃,“自然把她送进青楼,接下来的,一切看缘分。”
曹樱菀抿了抿嘴角,心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烧。
“逼良为娼是重罪,他们怎么敢?!”
“人已经进去了,如今也成了名动京城的舞姬,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盛娇淡淡道,“我记得你那儿有上好的珍珠纱,还是明粉的色儿,匀两匹给我,送给那俏金娘做一套衣裳,好为进宫做准备。”
“好偏的心哟。”曹樱菀故意阴阳怪气,“只管那俏金娘,不管你的红锦姑娘了?”
“要是曹姑娘大方,那就再赏两匹燕纱锦吧,那料子颜色华贵漂亮,很衬红锦姑娘的美貌。”
曹樱菀:……
她就不该开这个口。
另一边,江舟领了差事就要向皇帝告辞。
皇帝皱眉:“你来见朕都要这样急忙忙的不可吗?究竟有什么事在宫外等着你,叫你这样魂不守舍的?”
“回陛下,微臣……新婚燕尔,自然是思念家中妻子。”他嘿嘿一笑,说得那叫一个坦荡大方。
皇帝都被噎得不轻,嗔怪地瞪着他:“你小子,拖到至今才成婚,朕还以为你不恋着家呢,如今也好,成家了也终于是个大人了,往后可不要像从前那样不知轻重。”
“是!微臣遵旨!这是陛下赐婚给微臣的妻子,微臣爱都爱不过来,怎么可能不知轻重。”江舟还是笑眯眯。
“行了,赶紧滚出去!少在朕跟前碍眼,瞧你笑得那样!”皇帝觉得很无语,“别误了朕交给你的事。”
“微臣明白。”江舟敛起嬉皮笑脸,郑重地揖礼,这才退下。
一出宫门,他整个人就飞了。
根本等不及坐马车,他只想立时三刻立马回到家中,等着盛娇归来。
晖聿铆足劲跟上:“爷,咱们世子妃跑不掉的,这儿是她的家,她会回来的。”
这句安慰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晖聿又说:“要不然,咱们也去玉胭楼瞧瞧,接世子妃回府?”
话音刚落,额头上就挨了一下。
“她去玉胭楼是正事,有平川公主和庆嘉县主陪着,我一个大男人只要往玉胭楼去半步,传出来的话就不是那么好听了,你想让你女主子刚成婚,就传出她男人逛青楼的流言?”
晖聿:……
他倒也没想那么多。
江舟瞅了一眼日头,觉得还早:“……先回去等等看。”
刚到府里,就见星女忙里忙外,江舟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太好了,媳妇比想象中回来得要早。
“忙什么呢?”他快步入了荣敬园,一眼瞅见坐在廊下的人儿,顿时喜上眉梢,三步并作两步窜到她跟前。
“我要收拾两处厢房出来安置两位姑娘。”盛娇一五一十道,“她们都是玉胭楼的姑娘,我教她们几日规矩,到时候还要她们进宫献艺,哄灵韵夫人一笑。”
“你看着办就行,府里什么地方你都安排得了。”江舟很开心。
语毕,他顿了顿,“陛下让我离京一趟。”
“去做什么?”
“要去闽江一带,我在暗,魏衍之在明。”他凝视着她的眼睛,“这会子景王殿下应该已经巡视到位了,有些事情陛下不好在明面上亲自过问,只好让我走这一趟。”
他说得很隐晦,但盛娇听明白了。
“什么时候动身?”
“最快两日后,你什么时候接人过来住?”
“差不多也要两日。”
“那好,你接了人过府那一日,我再动身。”江舟靠在她身边,“媳妇,你也帮我打点一下行装呗,别总是想着替别人张罗了,我也需要你。”
盛娇粉面通红:“知道了,我头一回帮你打点,也不知你寻常出门喜欢带什么,到时候你与我一道,我看着往后就记住了。”
“媳妇帮我打点的,我都用得着。”
“我跟你说正经的。”
“我说的就是正经的,真真儿的。”
第466章 双姝入府
盛娇顿时哭笑不得。
好像江舟到了她跟前,骨子里玩乐嬉笑的那一面总会展露无遗。
很难想象,这样的他到了下属面前又是冰冷疏离的模样。
对上他期待的黑眸,盛娇莞尔:“那咱们一块打点,我要是漏了什么,你就帮忙补上。”
“这法子好,还是我媳妇聪明。”
二人一齐动手,很快就收拾出箱笼包袱。
盛娇想了想,除了一沓银票外,还塞了好些碎银子。
这些年她也在民间积累了不少经验,明白出门一趟身边没有银钱是不行的,但要总拿出这些银票来,又难免遭人惦记,还是碎银子更好使些。
另又配了些药膏药丸,也给江舟带上。
她知道闽江一带的气候,这些药都是能派的上用场的。
江舟笑眯眯看着她忙活,很听话地听从她安排,她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主打一个懂事乖巧。
柔和的日光透进来,在她的脸庞处笼上一层光晕,撩起眉眼的瞬间,清澈明艳,看得江舟一阵心动难耐——这是他的媳妇,朝思暮想,终成眷属。
隔了两日,戴妈妈亲自登门送了拜帖。
盛娇与她约定了送姑娘们来的时辰,提前半日,又送走了江舟。
下午晌,两架轻车小轿停在周江王府的后门。
盛娇安排了婆子将二人迎到偏厅。
再次见面,红锦倒是显得自然,行了个大礼后,便依从盛娇所请安然落座,言谈举止尽显从容不迫;再看金小俏,对比之下就有些拘谨,抿着嘴角笑得有点僵硬。
盛娇也不点破,安抚了两句,又点明了这一次请她们二人的原因。
“这么说来,是奴家有福,还能入宫替灵韵夫人解闷喽?”红锦率先笑了。
“正是。”
“听说灵韵夫人颇得圣眷,可是如今宫中最得宠之人,可有这回事?”红锦试探道。
盛娇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灵韵夫人正当妙龄,鲜妍美润,天真纯美,自与旁人不同。陛下如此爱重,定然有陛下的用意。”
红锦眼眸闪了闪,有些蠢蠢欲动的想法被压了下去。
“入宫不比我这府里,宫中多少双眼睛盯着,稍有不慎,便会惹来杀身之祸;入宫献艺,是你们的机会,能得灵韵夫人欢喜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要安稳无恙,全须全尾地回来。”
红锦了然地轻轻颔首。
金小俏飞快抬眼,瞥了一下,又像是被火烧一般赶紧垂眸。
说了一会儿话,红锦率先道:“多谢女君大人款待,这两日还望女君大人能不吝赐教,好好教我们姊妹二人些规矩。今日事忙,我就不多打扰了。”
盛娇便让丫鬟带路,先让红锦回屋安置。
偏厅中,只剩下盛娇与金小俏二人。
丫鬟们又添了一回茶水,逐一悄然退下。
此刻,更安静了。
金小俏终于忍不住问:“……让我们入宫,也是你安排的么?”
眼前的女子素手托着茶盏,轻飘又稳重,一下一下用茶盖轻抚着热乎的茶汤,吹了吹后,她笑道:“你觉得我有这般通天晓地的本事?”
“你有。”
金小俏咬着牙,“谢谢你救了我,也谢谢你暗中让锦儿姑娘照看我,若非如此……我怕是早就活不下来了。”
“你要谢谢你自己才对,良家子被迫堕入风尘,若非有极强的心志,就算我帮忙你也活不到今日。”盛娇浅浅呷了一口茶,“这一次入宫,你必定会见到冯天护。”
闻言,金小俏没有半点惊讶。
她早就知道冯天护的职位,更知道他是御前的红人。
这一趟入宫献艺,她要讨灵韵夫人的欢心,皇帝多半也会在。
皇帝在,那冯天护还会远么?
金小俏扣紧掌心,浑身突然被一阵激动笼罩:“我倒是很想瞧瞧,他看见我时是个什么表情,呵……”
“你失踪后,他曾多次去你的早点铺子,也追着你弟弟问了很久,可见心里还是有你的。”盛娇故意这么说。
“心里有我?!”金小俏怒极反笑,“好一个心里有我,他心里有我,我尚且过得这般艰难,稍有差池就沦落至此!他想要跟谁议亲成婚,又与我什么相干?那一日毁掉婚书,与我一刀两断时起,我与他早就恩断义绝!!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我只是想太太平平地过日子,这也有错?!”
压抑了数月的泪水终于滚落。
回想起在那些男人跟前曲意逢迎的光景,想起那些不堪的手在身上游走时的恶心,金小俏就恨不得将冯天护乃至整个冯家千刀万剐!
过了许久,放肆的哭泣终于渐渐湮灭。
她垂首啜泣,帕子都哭湿了。
“在我跟前,你怎么放肆都可以,等进了宫可千万别这样。”盛娇叹道。
金小俏止住了泪,轻轻颔首:“我明白。”
从偏厅离开,她回到了与红锦同居的院落。
红锦站在院中的池塘边喂鱼。
身边立着两个丫鬟,正是盛娇安排给她的。
一个打着扇,一个捧着鱼食,将红锦簇在中央,远远望去一团浓翡浅翠间,红粉佳人巧笑倩兮,格外醒目。
见金小俏来了,红锦拍拍手迎着金小俏走去。
“锦儿姐。”金小俏唤了一声。
红锦抬手理了理她的发髻,笑道:“不管你与那贵人有什么不快波折,进了宫……咱们先要保的是咱们的命,你可明白?”
“咱们是女人,又是玉胭楼的女人,不动声色就让男人辗转反侧才是咱们的手段,别整日喊打喊杀的,你又不是元贞女君。”
“锦儿姐和女君大人是旧相识么?”金小俏又一次问起。
“是,她救过我的命。”红锦莞尔,“也是她告诉我,女子不论何时,千万别被贞节牌坊给压死了,就算堕身青楼又如何?我也要好好活着。今日,我也把这话告诉你,千万别给我出岔子。”
金小俏沉默半晌,苦笑:“那是皇宫,我又能如何……难不成不管不顾,最后除了白白送掉一条性命,又能有何用?”
“你明白就好。”红锦满意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盛娇教女学的学生有一手,教她们两个规矩,更是手到擒来。
这二人学得也很快,不过寥寥数日,行走言辞皆张弛有度,也算小有所成。
平川公主入宫回话,陛下钦定了明日献艺。
第467章 献艺
流华宫。
明贵妃正阴沉着脸坐在镜前梳妆。
秀萍手巧,轻轻松松就挽起一朵发髻于侧方,又用沾了鲜花汁子的头油拢紧,顿时乌黑润亮,芬芳馥雅,更显得明贵妃姿容万千,她取了几只珠花的发夹将其固定,再其余的青丝一层一层地盘上去,最终形成一个雍容华贵的牡丹髻。
金钗与簪花交相辉映,衬得明贵妃眉眼如画,艳光逼人。
即便如此,明贵妃依然没有多少笑意。
那张保养得当的脸上始终凝结着化不开的寒霜。
“哼!这些日子陛下要么不进后宫,要么进了就直接去她的碧霄宫!如今可好,见她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又特地从外头寻了新鲜歌舞来哄她开心,古有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今却有圣上讨灵韵夫人的欢喜,邀了青楼舞姬入宫墙,真是不知所谓!”
明贵妃自言自语地泄愤,忍不住拔高了嗓门。
秀萍在一旁听得,浑身发寒,手脚发麻。
“娘娘慎言,仔细隔墙有耳。”她忙劝道。
“隔墙有耳?看谁听了去,只管告诉碧霄宫便是!我看她那个狐媚子还能去陛下跟前告状不成?!”明贵妃怒极,一把摔掉了宫婢们送来的玉镯。
“那娘娘这样生气……今日的宴席要不就抱病不去了吧?”沉萍小心翼翼问。
“为何不去?本宫偏要去瞧瞧,陛下还能将她宠到天上去不成!”她眉宇间迸发出一阵异样的狠厉,“不就是有几分像徐倚的那个贱人么,当年徐倚都没能活下来,你以为你能风光多久?”
正值夏初,午后刚好有些闷热。
宴饮便设在了四面含风,清凉如水的玉浮舫上。
这里也是后宫一大景致之一。
能工巧匠们将外头的画舫做了个最大的立在湖畔,富丽堂皇、宽宏大气,三面临湖,窗棱镂空,只用了轻薄的明纱,几扇巨大的屏风折开,上头绣满了百花争奇斗艳,就在那薄如蝉翼的丝绸上点缀着一朵接一朵,所绣之色皆从雅,恰如一幅写意画摆在眼前。
这也是皇帝特地命人从珍宝坊里取出来,哄灵韵夫人开心的。
灵韵夫人喜爱这种雅致的宝贝。
如今她的碧霄宫中藏了不知多少好东西,全都是陛下的手笔。
见到这屏风,明贵妃的眸色又沉了沉。
皇后称病不来,昭贵妃侍疾在侧,倒是平川公主的席位靠近皇帝,显示出了有别于平常的重视和尊贵。
皇帝携灵韵夫人的手,乘舟而来。
远远望去,灵韵夫人着绛紫缕金穿花凤的长裙,上身却是蜜合色挑银纱衫,简约明快的一身,越发显得她肤白如玉,在日光下照着,仿若整个人都在发光。
明贵妃瞥了一眼,瞳仁发紧,瞬间被钉住了一般。
原来那灵韵夫人今日也梳了牡丹髻,戴的却是陛下赏赐的珠翠头面。
那宛若笑纳了一整个江河湖海的青翠色,在她发丝间盈盈而动,垂下的流苏晃着,晃得明贵妃眼睛一阵刺痛。
她冷冷瞥向身边的秀萍。
秀萍自然也瞧见了,顿时冷汗津津,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大气都不敢出。
待皇帝牵着灵韵夫人抵达,明贵妃为首的众妾妃都起身行礼问安。
都落座后,平川公主笑道:“父皇,咱们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你个火急火燎的小丫头就是耐不住性子。”皇帝笑道。
灵韵夫人却开口:“不怪公主心急,臣妾也想早点一睹为快。”
“好好,你们今日都沾了灵韵的光了,那就让她们快点开始吧。”皇帝说话间也不忘牵着灵韵夫人的手,各种情深缱绻,宛若少年时光。
明贵妃心绪难平,赶紧收回视线,只管盯着眼前的酒杯。
依稀记得多年以前,那个徐妃也是这样。
她一入宫,就夺去了皇帝的整颗心。
不用吹灰之力,不必费尽心力,皇帝就是喜欢她,就是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随她采撷。
倘若徐妃还活着,如今太子的位置是谁的都不好说……
没想到徐妃死了这么多年了,又半道上杀出一个北原公主。
一如当年的徐妃,轻而易举就获得盛宠。
再看看皇帝,现在他眼中除了灵韵夫人,根本放不下其他人。
歌舞欢快,丝竹悦耳,却无法让明贵妃开心,她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就像是泡在黄连里似的,苦不堪言。
中宫殿内,皇后正看书。
昭贵妃伺候在一旁,时不时与皇后说上几句话。
“本宫还是喜欢你这样的,这么多年都是这样温婉随和的性子,与你待在一起就是舒服。”皇后轻笑着夸赞。
昭贵妃谦卑一笑:“娘娘谬赞了,什么温婉随和,臣妾不过是听不懂那些罢了,只是皇后娘娘宽容仁善,不与臣妾计较。”
“呵,今日明贵妃怕是要气得不轻。”
“娘娘,在宫外寻人替灵韵夫人解闷一事,陛下交给了平川,臣妾怕……”昭贵妃欲言又止。
“平川再任性,也拗不过君父,这是陛下想要抬举灵韵夫人,平川又能说什么?当初在皇家驿馆,也是平川去照拂了姚姬公主,如今人家念着平川的好,自然会寻她帮忙,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皇后轻飘飘地翻过一页书卷,“说到底,陛下想要宠爱谁,咱们还能阻止么?”
昭贵妃应了一声,重又安静下来。
皇后的眼睛微微眯紧了一下,一页书角被她的尾指抠破。
偏她面上依然端庄,好一番母仪天下的气度。
又是一日黄昏时分,观复学堂内终于结束了一整天的用功忙碌。
在王炳贤和刘朴的共同努力下,观复学堂又新收了一批学生。
趁此机会,更多的厢房作为授课的教室被打开,学生数量也比一开始时翻了两倍。
算上女学这边,观复学堂一时间格外热闹。
书声琅琅,笔墨浓香,学之雅之。
盛娇给最后一个女孩讲解了问题后,也起身离去。
刚踏入荣敬园,星女突然现身,直直地护在她正前方,刀锋向前,只听半空中尖锐的一声碰撞,两柄利刃相向交锋!
那是——冯天护!
第468章 冤有头,债有主
他刀刀杀机,冷冽之气扑面而来,赤红如血的眼眸里酝酿着滔天的恨意,毫不掩饰地几乎将盛娇溺在其中。
星女招招抵挡,险些要抵挡不住。
“娘子,你快走!”她高声呼喊,“这人怕是疯了!”
“走?”冯天护冷哼,刀尖径直上挑,竟用蛮力将星女推至两丈之远,那闪着寒光的刀刃直逼盛娇而来。
“冯护卫这是觉得今天俏金娘的表演还不够满意,所以兴师问罪来了?”盛娇不避不躲,对着那汹涌而来的杀意,丝毫不惧,反倒冷笑着问了这么一句。
话音刚落,脖颈间微微一凉,寒意顺着肌肤很快蔓延全身。
她纤细的脖颈,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冯天护的刀锋下。
只要他愿意,略微用力,她就会血溅当场。
见到这一幕,星女恐慌到了极点,忙要奔来抵挡,又听盛娇淡淡道:“不用过来,也不用召集府里的护卫,你们的命也是命,冯大人这般气势汹汹,连我都敢下手,更不要说你们了。”
她弯唇轻笑,目光格外清澈,也格外冰冷。
“大不了我死了,好让冯大人消消火,你们也能逃出生天,也算全了一份主仆情意,我不像冯大人,我不会明知道让你们送死,还要你们一个个飞蛾扑火。”
“你什么意思?”冯天护分明听出了嘲弄揶揄。
“玉胭楼的俏金娘……舞跳得美不美?”她柔声问。
“你果然知情!”冯天护只觉得浑身血液都涌到头顶上,恨不得将眼前这个笑语盈盈的女子大卸八块。
“陛下要哄灵韵夫人开心,我与平川公主商议妥当,才去了玉胭楼挑选了最好的歌姬舞姬,冯大人这火气发的好没道理,我又怎么会知道玉胭楼里的姑娘能惹得你冲冠一怒为红颜呢?”
盛娇以袖掩口,轻轻一笑,“你跑来找我撒气,是觉着我是软柿子,好拿捏不成?恕我说句明白话,你今日就算杀了我,也改变不了你是个窝囊废的事实。”
“盛娇!你不要以为你重返京都就能如从前一样!”冯天护咬着牙。
“不服气么?你我怎么说也是故识,我也不愿你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再伤及我府里的无辜,岂非我的罪过?送俏金娘入玉胭楼的人是你冯府太太朱氏。”
她凝视着冯天护,“我只是凑巧教了她两日宫中规矩,你若还是个男人,就该明白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找我寻晦气,不是窝囊废是什么?”
冯天护愣住了。
对方的话实在是太过令人震惊。
对视片刻,他手里的刀缓缓收回,视线却依然对焦在盛娇身上。
“要是让我发现你骗我——”
“骗你有什么好处不成?”盛娇冷哼,“冯天护,少在旁人面前作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样子来,可够令人作呕的。说一千道一万,当初是你毁婚约在先,也是你背信弃诺在前,俏金娘也是因为你才堕入风尘,你与其找旁人算账,不如问问你自己,这笔账到底该算到谁的头上?”
寥寥数语,仿若晴天霹雳。
直接在冯天护耳边响了个炸雷。
他浑身血液都凝固了,手空空的,像是提着万斤,又像是空无一物,什么都捉不住。
盛娇说,这笔账该算在他头上……
盛娇明摆着就是知道一切……
她推波助澜,才有了今日宫中宴饮的所闻所见。
当金小俏踩着鼓点跳舞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曾经那个活泼天真,快人快语的金小俏变成了眉眼风情,腰肢玲珑,一颦一笑都足以魅惑众生的青楼头牌。
唇上娇鲜的胭脂透着浓香,她一挑眼角,又是一片别样旖旎。
她的容貌比不上灵韵夫人或是红锦,可偏偏舞动起来,更添活色生香。
当鼓点越来越快,她旋转得也越来越快。
一曲结束,竟呼吸沉稳,粉面上带了几分娇羞红晕,她捧着一只粉色的荷包送给灵韵夫人,经过他身边时,金小俏连眼睑都没动一下,就像是压根不认识。
灵韵夫人打开了荷包。
那里头竟是北原皇族幼年喜欢玩的木偶小玩具。
见到这般奇巧的舞技,又看到了故土带来的思乡之物,灵韵夫人终于展颜一笑,对皇帝娇憨道:“多谢陛下,臣妾可太喜欢了。”
就这么短短一句,金小俏与红锦都得了丰厚赏赐。
正因灵韵夫人欢喜,这二人又被安置在宫中,以备接下来几日的表演。
好不容易等众人散去,冯天护才有空去找她。
谁知金小俏连门都没出,别说见面说句话了,她仿若根本不在意冯天护似的……
后来,他就查到了她为何入宫,也查到了她在盛娇处学习宫中规矩。
再后来,他就听到了盛娇那番既轻柔又狠厉的话。
直白到深深戳进他的心窝处。
眼前一晃,冯天护才察觉,原来自己已经出了周江王府,周围一片陌生街景,茫然慌乱间,他自己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俏俏,俏俏……”他呢喃着。
此刻,周江王府已经恢复了平静。
星女后怕又心疼,更是对自己埋怨不已。
盛娇笑道:“那是冯天护,陛下信赖他这些年,他护卫宫禁,守在陛下身边,没点远超练武之人的真本事,怎么可能坐得稳这个位置?况且,他带着怒气来,你一时没能抵挡住也在情理之中。”
“娘子……”星女红了眼眶。
“怎么还哭鼻子了呢?”她笑得更欢快了,“没事的,冯天护方才虽激动,但也没有到失去理智的时候,否则根本等不到他来找我算账,怕是在御前在宫中就闹开了,可是今日宫中宴饮顺利,一片祥和宁静——他呀,只是想找个出气筒罢了。”
只可惜,冯天护在她这里,注定是看不到害怕、哭泣或是求饶的。
“我只是怕护不住娘子。”星女垂眸。
“这一回护不住,那应当没有下回了。”盛娇弯唇一笑,“世子与我说过,说你有一项好处,那就是很会在实战中积累经验,今日与冯天护过招,就算败了也不亏。”
星女一听,这才两眼放光。
冯府。
朱氏房中。
玉嬷嬷步伐慌乱走到主子跟前:“太太,大少爷回来了,就在门外等着要见您呢。”
第469章 深院锁门
这会子暮色西沉,朱氏刚刚吩咐了小厨房摆晚饭。
还没消停一盏茶的功夫就听到这个消息,她自然面色不佳。
“他来见我作甚?”朱氏语气凉凉,“往日回来不都是只见他父亲的么?今日倒是稀奇了,还想起我是他的继母了。”
玉嬷嬷额头上冷汗往下滑落:“太太快去瞧瞧吧,奴婢瞧着大少爷脸色不对。”
朱氏愣了一下。
转念想起自己的侄儿朱丰在这次会试里考得不错,也中了进士,正是扬眉吐气的时候,连带着她在丈夫跟前也多了几分体面。
冯钊就是文官,自然更喜欢读书人。
妻子娘家那头的侄儿有出息,又来京城投奔,好好发展又是可用之才。
冯钊怎么想都不会错过,是以这段时日他待朱氏也比往常更温柔耐心,夫妻二人好像真的摒弃前嫌,回到了新婚那会儿似的。
朱氏自觉腰板硬了不少。
慢悠悠地从榻上起身,她冷哼:“那就去瞧瞧好了。”
刚走到门口,冯天护已经迈着阔步进来了。
他跨过门槛,直直地挡住朱氏的去路。
面笼寒霜,眼底深沉,他直视着朱氏的脸,旁若无人,称得上无礼至极。
朱氏火大,双眼怒睁:“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了,简直无法无天!我的屋子也是你这个晚辈随意能闯的?”
冯天护一步步逼近。
朱氏节节败退,不断往后退着。
直到腿碰到了椅子边缘,她再也撑不住一屁股坐了下来。
才这么一会儿,她背后的衣衫已湿透。
“是你把金小俏送去玉胭楼的?”冯天护双眼凝视着她,冷冷问。
一听这个名字,朱氏的心像坠了秤砣,直往下坠。
她下意识地避开他的视线,强撑道:“什么金小俏,什么玉胭楼……”
话还没说完,只听耳边利刃出鞘的声响如碎玉,还没回过神来,玉嬷嬷一声惨叫跌坐在地,她的两根手指被齐刷刷切断,顿时血流如注。
朱氏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尖叫连连。
“说,我耐心有限。”冯天护逼视着。
“我、我是你继母,你敢这样威胁我?”朱氏强忍着泪水,还想用身份压一压对方。
“继母?”冯天护好像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话,“你信不信,就算今日我杀了你,父亲那边也会拼命帮我掩护,你不过是他的续弦,如今膝下空空,还想靠着你的侄儿压过我一头么?别忘了,我才是父亲的嫡出长子。”
鲜明的事实摆在眼前,朱氏双肩一沉,彻底偃旗息鼓。
一个是续弦的妻房,一个是出息的长子,冯钊会怎么选,简直显而易见。
“金小俏她、她……是自甘堕落,她见图不到你什么,便求我送她去富贵之处,我也只好依了。”朱氏拼命扯谎,“玉胭楼虽为勾栏瓦舍,但里头出入的达官贵人之多,如过江之鲫,她自然能逞心如意,你来怪我做什么,你为什么不怪她不知检点——啊!”
冯天护狠狠一脚踹在朱氏的肚子上。
连人带椅,她直接仰面摔倒。
这一脚,冯天护没有留手,朱氏疼得两眼发花,蜷缩着身躯根本站不起来。
等到外头的丫鬟们慌乱地进来,耳边一片嘈杂惊呼,朱氏才缓缓回过神,一呼吸顿觉整个胸腹如火烧火燎一般,几乎喘不过气来。
玉嬷嬷被切掉了两根手指,自己也狠狠挨了一脚。
朱氏心中后怕又悲愤,无处倾泻。
整个屋子里的人还没忙完,冯钊又来了。
他不是来安慰的,也不是来劝说的。
“你为何要多此一举?”丈夫冷冷质问。
朱氏怒极:“冯钊,我是你明媒正娶、三书六礼娶过门的正房老婆,你竟然为了你儿子这样欺辱我!你儿子还对我动手,他眼里还有没有孝道,有没有长辈!!”
“你为何要多此一举?!”冯钊负手而立,胸口起伏不断,显然也是气得不轻。
“我……”
“你是怕天护与卞大人的千金婚事成了,所以才出此下策,想借着那女子激怒天护,顺势就能推了这婚事,你——见不得天护好,当真愚不可及。”冯钊一眼就看穿了妻子的小算盘。
方才儿子来找他了一趟,用极尽冰冷的措辞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通。
才听了个开头,冯钊就明白了朱氏的用意。
见被丈夫揭穿,朱氏羞愤难当,再也顾不得许多。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一下子从榻上跳起来,哭喊道:“对,我是见不得他好,凭什么我的一双儿女命丧黄泉,你没有半点伤心难过,还紧着你前头婆娘留下的儿子,那我算什么?华珍算什么?嘉玉又什么?他们是你的骨肉至亲,难道我们娘儿三不是么?冯钊,我嫁给你多年,孝敬公婆、打点府里、抚育儿女,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你要这样待我?!”
她冲到丈夫跟前,“冯天护是你的心头肉,我华珍、嘉玉比不得!可我是他的继母,他就敢这样动手,你等着、等着——我定要去告他不孝!”
冯钊冷冷看着她发疯。
那眼神毫无波澜,就像是在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死人似的。
朱氏嚎了一通,也没力气了。
乍一眼看见丈夫的神色,心头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还没想好该如何回旋,却听冯钊语气平淡:“原来这些年你对我早有不满,你应该早点说的,我虽待你不够真心,可这些年也没有亏待过你,罢了……”
他转身离去,丢下一句,“锁好太太的院落,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准出入,太太患了失心疯,须得好好静养。”
朱氏听着,只觉得浑身冰凉,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几乎将她溺毙。
“不、不要……”
她跌跌撞撞追出去,连冯钊的衣角都没碰到,眼睁睁看着院门关上,从外头落锁。
朱氏两眼茫然,还有些不敢相信。
她——堂堂冯府主母,长房太太,竟然被自己的丈夫禁足!
宫城内,梨音楼。
今晚,金小俏与红锦就住在这儿。
宫婢们已经伺候得当,一应物件齐全。
二人洗漱更衣后,宫婢们才退下,只留了两个值夜、上茶水的小丫头。
红锦凝望着梳妆台旁的一盏蚕丝明灯,眼眸灼灼。
第470章 情难,意难
这蚕丝明灯是用轻薄的蚕丝缠绕而成,须得蚕现吐出来的丝方能不失清透,一盏灯要费好些功夫才能成。
像这样一盏,周身细致明润,又用桐油透满的蚕丝明灯,价值可不下百金。
光是一盏灯就足够宫外的寻常百姓家吃喝开销、富足丰润地过上两三年。
可在宫中,这些不过是随处可见。
红锦眯起眼,细细瞧着,感叹不已:“听说宫中所用的蚕丝也都是御贡的,外头别说买了,连见都见不到,旁人家拿来做衣裳都舍不得,宫中竟这样随意地制成宫灯,可见是我浅薄了,原先见着的那些就以为是人间极致,没承想今日倒是开了眼界。”
她仿若自言自语。
说完后,又看向不远处的金小俏。
见她立在窗前,两眼幽幽注视着夜色中一轮皎洁的明月,红锦忍不住打趣:“你这是怎么了?今儿见着自己的情郎,一时情难自控,所以要悲春伤秋么?”
金小俏收回视线:“他不是我的情郎。”
“你这是承认了?”红锦笑出声,缓步走到她身边,“我今儿就瞧见了,陛下身边那位少年郎君看你的眼神就不对,没想到还真是你的故交。”
“你眼光真不错,那儿郎瞧着玉树临风,风姿神韵,那身板那架势,又是在皇帝近侧侍奉当差的,可真是了不得。”
红锦边说边压低声音。
金小俏苦笑:“锦儿姐姐,你又何必这样说……他于我而言,并非情郎,而是仇人,要不是他,我今日也不会在这儿。”
“我只是怕你一时被迷了心窍,忘了自己来时走过的路、吃过的苦。”红锦甩甩袖子,“那样的公子哥你看看就好,指望他能救你于水火是痴人说梦。你方才说……你们是仇人?你还想报仇不成?”
话还没说完,她就笑得停不下来。
一个青楼女子想向高门府邸的公子哥复仇,这怎么听怎么像是话本子上讲的传奇故事。
也难怪红锦会笑。
金小俏收拢起最后一抹悲怆,嫣然一笑:“姐姐就别打趣我了,咱们还是早些安歇下来,明日还要给灵韵夫人献艺呢。”
想起今日所见所闻,红锦心头微沉。
虽说她得盛娇提醒,已经暂且打消了念头,但今日一见灵韵夫人,那心头的火热不减反增。
灵韵夫人固然美。
但她也并非无可匹敌。
今日陛下看见自己时,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艳。
红锦在男人堆里混迹久了,对方一个眼神她就能猜出是什么意思。
皇帝见惯了万紫千红、风情万种,自然不会这么轻易就动心,何况灵韵夫人如今正当盛宠,红锦也不会想不开跟一国公主硬碰硬。
但只要男人记得她,她就把握在不久之后的将来为自己谋一个出路。
反正玉胭楼那种地方她已经待够了。
确定金小俏与自己想的不一样,红锦松了口气。
“好妹妹,你今儿的舞跳得可真不错,若明日能得灵韵夫人青眼,你必定有一番造化。”红锦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两句。
金小俏眼神微动:“这是女君大人让你转告我的?”
红锦勾唇一笑,抬手从她微松开的发髻中轻轻扯出一缕青丝来,在手中无意识地把玩:“是也不是,盛娘子的做事风格要的就是咱们一点既透,蠢人可没法子跟她一块做事,你往后也学着点。”
金小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方才红锦的两句话给她冷却的心又染上了一层暖意。
翌日清晨,二人洗漱更衣,简单用过早饭后便开始梳妆。
正是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又看宝奁琼鉴,淡匀轻扫,纤手弄妆初罢。
不消一会儿,红锦与金小俏都已梳妆完毕。
外头的宫婢早就等着了,领着二人去了碧霄宫。
灵韵夫人刚刚送走去上早朝的皇帝。
她出身北原,哪里经得住京城的夏日,这还是初夏,就已经热得她心神慵懒,不爱说话,只懒懒地歪在那贵妃宝榻上,长眉入鬓,胭脂红妆,尤其那一颊如玉堆雪,美艳娇憨。
哪怕女人瞧了,都忍不住心动。
灵韵夫人又与她们俩说了一会儿话,拉着金小俏问了昨日旋鼓舞的来历出处。
二人应对得当,很让灵韵夫人开心,又得了不少赏赐。
金小俏还说了,等午后再次宴饮时,必定会向夫人献上更好的舞技。
灵韵夫人欢喜不已。
从碧霄宫出来,走在空旷又漫长的长街上,相送的宫婢也直送到了碧霄宫门外,剩下的路就她们俩自己走。
一边走一边说着话,红锦一眼瞥到不远处的身影,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女子,努了努嘴笑道:“找你的人来了。”
话音刚落,冯天护已经走近了。
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金小俏,口中却对红锦说:“麻烦这位姑娘避一避,我有话要跟她说。”
红锦叮嘱金小俏:“我在前头等你。”
等红锦走出去数丈远,冯天护都没有开口。
他只是看着金小俏。
看着这个已经许久不曾亲近,只能躲在暗中相看的女子。
金小俏垂眸,面色平静,略等了一会儿才道:“不知冯大人要说什么,还请趁早言明,这儿是宫禁重地,我不可在这里随意停留。”
“你……还好吗?”
千言万语汇在喉间,想说的话实在太多,可最后说出口只有这么一句。
金小俏被逗笑了,眼神越发冰冷:“好,当然好,锦衣玉食不断,呼奴唤婢围绕,多的是恩客老爷们把我捧为掌上之宝,哪里能不好呢?”
“我是真心问你。”冯天护只觉得心头抽抽地疼。
“我也是真心答你,冯大人不相信我也没法子。”
金小俏甩了甩袖口,“今时不同往日,当初你我身份本就差距悬殊,今日更是云泥之别,还未恭喜大人即将与高门千金喜结连理,小女在此恭贺。”
说罢,她潦草地福了福,径直越过他身边离去。
手腕被人捉住了。
男人掌心的火热透过薄薄的衣衫,几乎要烫进她的心里。
金小俏没有回眸,而是戏谑道:“冯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光天化日之下,还要调戏女子么?”
第471章 小儿女
她边说边靠近了,吹气如兰,温润如风,一点点喷洒在他的耳侧。
这般孟浪撩拨,前所未有。
冯天护下意识松开了手:“俏俏……”
“别这样叫我。”金小俏往前走,又拉开了距离,“你我一别,早就断了缘分,我如今是玉胭楼的头牌舞姬,我叫俏金娘,大人往后可记住了。”
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缠绕的魅惑,偏偏对他来说,冰冷刺骨。
冯天护眼睁睁看着她离去,越走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回了梨音楼,红锦才打趣:“你可真心狠,瞧那少年郎君好个模样,唇红齿白的,那样巴巴地望着你,你居然连一个帕子都不舍得给他,就这么回来了。”
“说得对,锦儿姐姐提醒我了,下回就给他丢个什么珠串、帕子、香囊什么的,也叫他魂牵梦萦、搁不下舍不掉。”
“你能想得开便好。”红锦松了口气。
她们二人在宫中一待就是数日,直到第六天才带着丰厚的赏赐回到玉胭楼。
一同带回去的,不仅有赏赐,还有金小俏从灵韵夫人处求来的一块玉佩——灵韵夫人说了,舞姬须冰清玉洁才有韵味,若真沾惹了男人气反倒不美了,金小俏一舞动京城,很得夫人的欢心,夫人才赐了这玉佩。
戴妈妈看着玉佩,心思复杂。
她奇货可居,将那些恩客对金小俏的期待拉满,迟迟都不曾让金小俏开苞,为的就是能赚一笔大的,替玉胭楼赚更多的银钱与人脉。
可金小俏却带回了一道宛若免死金牌的玉佩。
——在青楼这种地方还要保持完璧之身,说出去简直像个笑话。
偏偏这是灵韵夫人赏赐,更是陛下同意的,戴妈妈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跟皇命对着干。
望向金小俏的眼神满是遗憾和不甘,但她转念一想:俏金娘还年轻,且让她这两年再风光风光,等这风头过去了再提这事也不迟。
红锦跟在戴妈妈身旁多年,一眼就看穿了戴妈妈所想。
她笑道:“女儿可要恭喜妈妈了,此番入宫,这京城谁人不知女儿与俏金娘是妈妈一手调教出来的?光是这舞,就不知多少达官贵人想一睹为快呢!咱们玉胭楼也是有入宫献艺的人了,说出去可不面上有光?都是妈妈的功劳。”
戴妈妈一听,喜不自禁。
原先那点子小心思也跑得干干净净。
现在看红锦和金小俏,那是怎么看怎么满意,活脱脱两棵摇钱树。
宫门下钥之前,盛娇还在流华宫中。
宝心伺候一旁,面色有些担忧:“母妃的身子不要紧吧?”
“不打紧,只是这几日饮酒多了些,身子有些吃不消,吃两贴温补开化的汤药,再多多歇息就好了。”盛娇柔声安抚,顺手收回了扎在明贵妃手腕上的银针。
皇帝陪着灵韵夫人听戏、品曲、赏舞,这几日可谓尽兴至极。
宴饮开了一场又一场,光是所尝美酒就不下数十种。
皇后和昭贵妃都没露面,只有明贵妃从头陪到尾。
终于到了最后一日撑不住了,宴饮归来就倒在榻上昏睡不醒,贴身宫婢瞧她不对劲,似乎还有些发热,便要去喊太医。
明贵妃虽病得有些迷迷糊糊的,但关键之时倒是清醒得很,立马吩咐不要宣太医,悄悄让盛娇入宫请脉。
可巧,宝心刚好也在周江王府做客,听了消息也一同赶来。
“母妃也听女儿一句劝,您身子要紧,虽说夏日里炎热,人就容易贪凉,那水酒再甜美醉人,也不该贪杯才是,若是您真的病倒了,岂非叫陛下心疼担忧?”盛娇又劝道。
“呵……”明贵妃闭着眼睛,“你有所不知,如今宫中正得盛宠的人可不是本宫了,而是那位年轻貌美的北原公主,本宫病不病的,或许陛下根本不在意。”
“瞧您说的。”宝心忙道,“母妃您在宫中多年,更陪伴圣驾多年,在陛下心中除了皇后娘娘也就是你了呀!陛下是念旧之人,就算眼下得了新欢,也难忘旧爱,何况陛下与母妃可是历经风雨,多少磨难都一同过来的,陛下怎么可能不在意?”
这话说得明贵妃略微舒坦了一些。
是啊,她在宫中屹立不倒多年,又与皇后交好。
除了皇后,后宫里也就自己了。
那什么昭贵妃,根本不足为惧!
盛娇又亲自伺候她用了汤药,明贵妃才从榻上坐起身子来,宝心又给她腰后塞了一只柔软的蚕丝抱枕。
“衍之的事情,到底委屈你了……”明贵妃凉凉地瞥了盛娇一眼,“没坏了你的大婚,本宫才算安心。”
盛娇垂眸不语。
“你也瞧见了,眼下宫中灵韵夫人无人能及,怕是本宫想自保都困难,更不要说护着你们,给你们照拂了。”明贵妃说着,轻轻咳嗽了几声。
盛娇依旧没开口。
倒是宝心说了几句应景的话。
明贵妃却觉得这样远远不够,刚要逼着盛娇表态时,宫婢通传:“陛下驾到!”
顿时,明贵妃眼中放光,盛娇与宝心跪拜在地。
“你病了为何不请太医来瞧瞧?”皇帝刚进门还未到床榻边就迫不及待地追问,一路走到明贵妃身边,握了握她的手,又试了试额头的温度。
盛娇这才说话:“回陛下,母妃方才用过汤药,人已经好多了。”
“你是周江王府世子妃,这是太医该做的事情,纵然你医术高超,也少插手,否则朕养那么大一个太医院来作甚?”皇帝不咸不淡地批评了两句。
盛娇忙又拜倒,口中称是。
明贵妃笑道:“陛下别怪她了,是臣妾怕惊动了宫中,才她过来的,横竖也没什么大事,她进宫来瞧瞧臣妾,臣妾也开心。”
说着,她就靠在皇帝身边。
一连数日了,她只能眼睁睁瞧着灵韵夫人这般与皇帝亲昵。
轮到自己时,一时根本忍不住。
盛娇与宝心见状,忙退下。
流华宫中重又一片欢声笑语,刚刚还病得不轻的明贵妃又容光焕发。
二人出了宫门,宝心才摇着头冷哼:“这么一把年纪了,又是在深宫之中,居然还这样小儿女作态,她今日召你入宫,就是故意让皇帝心疼的,你又被当成了个靶子。”
第472章 家书
盛娇如何不明白明贵妃的意图,浅笑不语,并未将这些都放在心上。
“魏衍之来信了?”她问。
宝心点点头,从袖兜里摸出一封家书递了过去,眼眸闪动,似有轻嘲:“他倒是头一回这样称呼我,还真叫人有些受不住。”
“哪种受不住?”
“怪恶心的那种受不住。”
盛娇展开家书,寥寥扫了一眼,视线扫过“吾妃宝心”时,也没忍住扬起嘴角:“是他亲笔所写,他觉着对不住你。”
“我是不信这些,他不过是想将我收入麾下,让我替他看着你罢了。”宝心一语点破,“他给的筹码有点多呢,我都差点心动了。”
“要真是挡不住,还请惦着从前的情分,提前来告知我一声。”盛娇笑得大大方方。
“你这女人,好没良心,就不会说两句软话哄哄我?”宝心故意板起脸。
“那几个晚上,我的人替方忠序解决了跟在他身后的尾巴,这还不算哄着你?”
宝心瞬间面色发沉:“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几日之前,应该是冯钊的人派来的,咱们这位左宰辅大人何曾真正信任过什么人,说到底,即便是方忠序,他也留了一手。”
“你是让周江王府的人出的手,还是……”宝心依旧不放心。
“是一直跟在我身边的护卫,你见过的,叫星女。”
盛娇顿住脚步,“这几日冯府派人送来的补药里已经没了伤及女子身体的东西了,你可知是为何?”
宝心眸色微沉:“八成是朱氏的小把戏被我那便宜父亲察觉了。”
“对,但又不完全对。”
盛娇轻轻捻着袖口,“朱氏被冯钊禁足在院中,若无特殊情况,怕是这几年都不会出现了。”
宝心呼吸一紧,眼中狂喜:“为何?”
“当然是朱氏擅作主张,动了冯钊最在意的东西。”
“他在意自己的名声、冯家荣光、更在意光耀门楣……啊!”她恍然大悟,“你是说冯天护!”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盛娇忍不住舔了舔嘴角,有些蠢蠢欲动。
只可惜,她如今是在京中。
身份又与之前截然不同,多少要注意点。
宝心了然:“好极了,我正愁没法子叫她尝尝厉害,你今儿就将机会送到我手里了。”
“魏衍之离京的时日你要算好了,别给自己的后路堵死。”
二人各自别过,宝心领着霜琴回到景王府。
霜琴跟在她身边也有数月,听到方才她们的对话,心中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你是要对……太太下手?”
“什么叫下手呀,这话多难听。”宝心望着镜子深处的霜琴,笑道,“我这叫复仇,而她那叫报应,天道好轮回罢了。”
说罢,她算了算时日,抬手轻抚着小腹,眸色间一片温润期待。
周江王府内,盛娇正在整理医书册子。
返京已有数月,远在淮州的藏雪堂依旧每隔两个月就将账本送来。
账面上的进项很是可观,唐大夫不但医术高超,且经营有方。
一同寄来的,还有桃香,以及三个水丫头的家书。
她们的字越写越好了。
三个水丫头倒是叽叽呱呱,恨不得将写满好几张纸;对比起来,桃香留下的笔迹就越来越少,称得上言简意赅,她说自己仍在练习武艺,还在学一种全新的技能,希望以后有机会能亲自展现给盛娇看。
看完这些,夜色已过半。
只听窗外窸窸窣窣几声,星女手持一封书信进来。
那是江舟寄来的。
周江王的人脉势力远超盛娇的想象。
从这段时日江舟寄回来的书信便可窥得一二。
这封书信上没有官府驿卒留下的签印,只干干净净的一封。
江舟说过,他们周江王府拥有自己的地下联络通道,独立于官府,甚至能与皇家御用的相媲美。
盛娇当时吃惊不小。
男人笑道:“你放心,陛下不会怪罪。”
短短几个字,充分暴露出周江王府明面上被皇帝忌惮不喜,甚至让江舟自幼就留京为质,实际上搞不好皇帝最信任周江王,乃至整个周江王府。
不该问的不问,这是她这些年的生存之道。
拿着书信,思绪散发了一会儿,她对着明亮的灯火细细读了起来。
江舟的家书内容显得很流水账。
从他离京起时遇到的大事小事,他都一一记下,足足写了有十来页,叠起来厚厚一沓,与他比起来,人家桃香简直就是惜字如金的典范。
琐碎,却看得盛娇心头发软。
明明没有什么柔情蜜意的相思之语,但却让人觉得无比踏实。
信中说,他途经某地,尝过了当地的一种糯米凉糕,觉得很是不错,算好时日就让人买了给送回来,千里良驹,快马加鞭,应当很快就能送达。
盛娇笑了。
她确实喜欢吃这种口感甜糯又爽滑的糕点。
江舟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逐字逐句地看完,她仔细地将家书收好,放在自己的枕头下。
展开笔墨,她借着那快要燃尽的蜡烛写下了一封回信。
“这么晚了……还是明日再送。”她叮嘱星女。
星女:“主子肯定等着呢,而且我也不用送出城,外头有人接应的,娘子要不再多写点?”
在星女看来,自家主子洋洋洒洒写了这么多,娘子却只回了两页纸,甚至还没写满……多少有点替自家主子惋惜。
盛娇温温一笑:“我整日府中、学堂两头跑的,哪里有那么多新鲜事说给他听?”
“娘子有所不知了,对咱们主子来说,娘子就是今日吃茶逛街,或是多掉了两根头发,他都愿意知晓。”
盛娇:……
想了想,她又执笔舔墨,续上了半页纸。
星女接过书信,一闪身子,消失在了夜色中。
盛娇躺下,隔着厚重的床幔,尽享这一刻的昏暗恬静。
时隔数年,她竟又有了可以牵挂的人。
这种感觉与过去不同,没有不安,全是熨帖暖意。
一夜安眠,翌日清晨醒来梳洗更衣,星女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宫禁侍卫被放倒了?”盛娇惊愕。
“是,紫云殿周遭的一众精兵强将,统统中了迷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昏睡的,直到今儿早上皇帝起身了,他们还在殿外睡得东倒西歪。”
第473章 挨罚
“皇帝很生气,狠狠发了一通火呢,把统领侍卫的冯天护罚了二十板子!”星女忍俊不禁,笑得眉眼弯弯。
她可没忘记那一日冯天护闯入他们府里,还对盛娇下手威胁的事情。
星女在武学上少有敌手。
那一次让她挫败,她自然记在心里。
今天听说这么大一个笑话,她早就乐开了花。
盛娇沉思片刻:“只是迷晕了那些侍卫,并未伤及分毫?”
“是的。”
她垂眸轻笑,抬眼间乌沉沉的眸子闪着潋滟的碎光,刚巧初升的日头透过薄纱明纸照进来,落在她玉润细致的脸庞,氤氲生辉,娇美如烟。
“你跟我说句实话,这事儿——是不是世子做的?”盛娇抿唇微笑,“你把那一日冯天护闯咱们府里的事情跟他说了?”
星女一慌,忙单膝跪地:“娘子别生气,我只是……气不过!冯天护就是看着咱们府里如今没人给娘子撑腰,没人护着娘子,这才闯进来的!凭他是谁,没有陛下的谕旨,他冯天护凭什么闯咱们的大门?还要对娘子您下手!”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盛娇轻叹,“罢了,你起来吧,我只是不想为府里的事情去叫你主子担忧,他在外办差,是替陛下做事。我到底没伤着,何必叫他平添烦心?”
星女却道:“娘子这话就不对了,主子是您的夫君,为人夫者护自己的妻子周全,乃天经地义。要是属下因为怕他担心,隐而不报,主子回来了定然会严惩属下的。这也是主子离开时千叮万嘱的。”
这番话,听得盛娇耳边嗡嗡。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是她狭隘了,一旦进入妻子的角色,她总是习惯性会替另一半考虑。
有些委屈会自己咽下,有些辛苦会自己扛着。
可今天,江舟安排的人却告诉她,在他身边,不需要她懂事,不需要她隐忍,被欺负了就说,他会替她出气!
想到这儿,盛娇笑着摇摇头:“是我想岔了。”
冯府。
冯钊下朝后,便命人去冯天护的私宅将人带回。
府医早就等着了。
待冯天护一回来,几人上前轮番诊治。
见冯天护脸色发白,额头冷汗直冒,再看看他下半身处,隐隐有血迹渗出,冯钊又是心疼又是不安。
“怎会出这样大的纰漏?!紫云殿外那么多侍卫,竟然睡得跟死猪一样!你们把陛下的安危置于何地?!”冯钊已经足够隐忍了。
毕竟是他最心爱倚重的大儿子。
冯天护没吭声,任由府医替自己处理伤处,又上药。
二十下板子,可一下都没手软。
冯钊知道,宫中负责惩罚的人自有一套本事,能打的人皮开肉绽,筋骨全断。
冯天护一直都很受重用,这一次若非陛下示意,二十板子也不会打得这样重。
还好是冯天护,要换另外一人,必定撑不过去,板子打不完人就断气了。
“是我失职,我一人承担了所有,陛下动怒,自然不会手软。”冯天护沙哑着声音道。
听到这话,冯钊只觉得太阳穴处突突狂跳,疼得他眼前一片发花。
真是他的宝贝好儿子,竟然一己之力承担了所有侍卫的惩罚。
难怪会被打得这样重!
“你——”他抖着手,指向儿子,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冯府另一侧。
已经消沉多日的冯成康自然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先是震惊,后又嗤笑,他冷哼:“大哥不是一向都很沉稳的么,怎么今日得这般严惩?伤得那样重,怕是这一个月都起不了床。”
刚说完,一旁的心腹小厮又补了两句:“听说,陛下虽严惩了大少爷,但也还是派人送了御贡的药膏来……说不定,要不了一个月就能复职了。”
冯成康还没笑完,笑容凝固在唇边。
他这两个月来深入简出,都快把自己过成一个大家闺秀了。
不能任职,不能外出打点人脉,甚至连平川公主处都不敢去了……
上次公主试探,他下意识地回绝,深知惹恼了平川公主。
那也没办法,他真的不愿成为驸马,成为那个只有光鲜符号,却没有实际权力的驸马。
但关在府中这些时日,他又焦躁不安。
青春正好,哪里能容许随意浪费?
京中每年都会拥入无数人才,到时候还有他出头之日么?
联想起今日冯天护挨罚,冯成康顿觉危机满满。
他先装模作样去前院看望大哥,被父亲沉着脸赶出来后,又命人备了礼物,他要去向平川公主致歉。
公主府内,听枫笑眯眯地看着冯成康送来的大小匣子:“二公子可太客气了,有好些日子没来了吧?奴婢还以为,您这辈子都不会再登咱们公主府的大门呢。”
“听枫姑娘言重了,前段时日我偶感风寒,唯恐过了病气给殿下,这才不敢登门的,这几日我已大好,自然要来的。”冯成康柔情款款,这几句话说得尤其漂亮。
听枫抿唇:“咱们殿下一早便入宫去了,你要见殿下,怕是要等。”
“无妨,只要能见殿下一面,多久我都愿意等。”
听枫闻言,让小丫鬟给上了茶水,便独自退下。
屋外,远处廊下,点墨轻声道:“还真被殿下给说中了,殿下说冯大公子被陛下严惩,这二公子必定会登门,谁能想到来得这样快……”
“殿下的意思是让他进来等,别杵在咱们府门外,没的叫人看笑话。”听枫掩口道。
点墨奇了:“你不是很爱重这二公子的么?今日怎么这般冷淡了?”
“凭他什么二公子三公子的,殿下不喜欢,难不成我还能上赶着么?”听枫眨眨眼睛,“原先我是觉着他哪儿哪儿都好,如今瞧着也不过如此,又想咱们殿下的好处,又不愿成为驸马,呸,挑三拣四的,他也配?”
点墨笑了。
平川公主如今可是宫里的红人。
她与灵韵夫人交好,上回更助皇帝哄得灵韵夫人开心,也得了不少赏赐。
皇帝甚至当着后宫众妃嫔公主的面直接夸赞:“平川是最得朕心的女儿了!”
这夸奖一出,除了盛宠正渥的灵韵夫人,其他的人无一不嫉妒。
每每出府,平川公主要至晚方归。
今日也不例外。
冯成康一等,就是好几个时辰,直到华灯初上,才把平川公主给等了回来。
第474章 治水策论
迎门的是点墨。
三言两语就将冯成康也在的事情说了个明白。
平川公主一身葵色杏黄的长裙坠地,裙摆之上绣满了点翠花样,因天热,她外头只罩了一件天青蓝的窄袖口短衫,自腰间略微束了一束,越发轻盈姣好;却在领口与眉子处点缀着攀枝喜鹊的图样,配上精致绝伦的金镶玉?领儿,自胸口垂到上衣下摆处却是皇帝赏的金三事之一,福禄碧玉翠宝葫芦。
这一身富贵却不出挑,极为明丽大方。
尤其是那短衫上用银线绣出的潇湘竹,在光线下越发显得典雅端庄,很有几分书卷气。
一段时日不见,平川公主似乎已经和从前判若两人。
她从前可是最爱奢华的,何曾将这样低调的一套穿在身上过?
可偏偏,她就穿了。
且通身气度越发显出一国公主的高贵。
“原来是冯二公子。”平川公主眉心略微透着些许疲惫。
今日入宫陪伴灵韵夫人说笑解闷,下午又去了观复学堂忙活学生读书之事,她可累得不轻,人虽累,心却很充实。
积攒了一整天的好心情,以至于这会子面对冯成康时,她还有闲情雅致能笑得出来。
“见过殿下,殿下……我等了你很久了。”
他有些委屈。
冯成康还没有等过哪个女子这么久……
要知道,当初和平川公主成就一番好事时,都是勉勉强强、半推半就的,何曾这般主动过?
在男女一事上,平川公主也是个中高手。
冯成康眉眼一动,她就明白他想说什么。
回眸抬手,听枫点墨便上前伺候着她更衣卸妆,另有丫鬟过来将收拢的槅扇打开,一层层轻纱落下,将那灯火之光折叠出更多朦胧与温柔。
冯成康看不清平川公主,也进不去。
只能依稀见着她的背影。
“冯成康,你当本宫这里是什么地方?任由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么?”平川公主冷笑道,“上回咱们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既然冯二公子不愿委屈自己,本宫也不会强求,今日倒是怪了,你居然还说自个儿委屈了。”
平川公主抬手取了一支素雅的珍珠玉钗在把玩。
“是本宫勉强你来这儿的?还是本宫……硬逼着你成为驸马了?”
“没有,殿下息怒,是我一时心急说错了话。”
“你不是说错了话,你是觉着如今无处可去,上头将你的路都给堵死了,你没法子,所以才来找本宫的。”
听对方将自己的想法直接揭穿,冯成康脸上有些难看。
“不过,本宫向来惜才,如今在观复学堂中也学了不少,深知像冯二公子这样的人才并不多得,既然你不愿与本宫成就一桩好事,本宫也并非不能替你引荐去别处。”
平川公主说着,缓缓起身,走到槅扇处,抬手撩起了轻纱一角。
她眯起眼眸,看向外头的冯成康:“只是在京中,你不可能有机会,只能离开京城,到更远的地方去。”
“还请殿下明示。”
“我九哥不是奉皇命出城了么?你或许可以追上他,助他一臂之力。”
“景王殿下?”
“景王殿下这次办差,必经闽江,这会子是个什么光景,想必你也知晓,如果你有本事帮着他平息水患、安顿平民、安抚生机,有这样一份功劳在,即便本宫不开口,你也能得偿所愿。”
说罢,她轻笑,“靠自己的功绩不是更稳妥?本宫向来知晓冯二公子是个有大志向的人,与你好了一场,我怎么说也该帮你一把。”
冯成康欣喜若狂。
“多谢殿下!”
重获希望的冯成康头也不回地走了。
听枫哼了一声:“殿下当真好脾气,就这样让他走了?”
“不让他走,难道还要留他下来用饭么?本宫可没这个兴致,你要是舍不得,你去拦住他,把他劫去你屋里好了。念你服侍本宫这么多年,本宫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听枫顿时羞红了脸:“殿下又拿奴婢打趣!”
平川公主更衣完毕,坐在榻上用着一盏百合燕窝粥。
清甜软糯的一碗,在这初夏时节用起来格外爽口沁心。
“说起来,殿下如今与元贞女君走得近,更是和她共同打点观复学堂,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冯二公子与女君的关系可不怎么样,怎么就这样信任殿下呢?”点墨提出了疑惑。
“他要是有你一半清醒,也不会到今日这样了。”
平川公主拿着玉质小匙轻轻搅动着:“盛娇有句话说对了,冯家看似红火,花团锦簇的,实际上好多都是虚名,都是被人给捧起来的,真正有用的只有冯天护。毕竟是左宰辅府上的公子,外人拍马屁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去拆台?只要冯钊和冯天护在一日,他身上的风光就不会减退。”
“那殿下还指点他去寻景王殿下?”点墨不解。
“这不挺好么?冯成康要是个有本事的,自然能给自己挣一份前程!呵呵……我今日这样说,也算是完成了盛娇嘱托我的事儿了。”
平川公主惬意得很。
她是很喜欢男人,见到俊美健壮的就挪不开眼。
可这些怎能与她的理想抱负相比?
回想起这几日在宫中种种,听到盛娇与灵韵夫人说笑时,无意间说起了一句公主封王须得踩着几个皇兄才好,她灵光一闪,恍然大悟。
北原当朝也有被封王的公主。
那是灵韵夫人的姑姑,佩姬长公主。
与盛娇双眸对上的那一刻,平川公主才算彻底明白——为什么盛娇要让自己与灵韵夫人交好,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铺垫了……
男人再好,冯成康再得她心,又怎么能与封王相比?
夜深了,平川公主又取出一封书信。
命人重新誊抄了一遍,直接送去冯府,送到冯成康的手中。
这是盛娇亲自书写,交给她的治水策论,一共六条。
想必冯成康应该能用得到。
点墨心思细腻,忍不住问:“冯二公子会用么?他就一点都不担心殿下与元贞女君是说好了坑他的么?”
“呵呵。”平川公主摇摇头,“男人,总是觉得自己能拿捏得住女子,尤其是曾经与他风流一场的女子,冯成康也这样,本宫还蛮喜欢他这样目下无尘的死样子的。”
第475章 陆夫人来访
红唇微启,又是一句极为残忍冷酷的话:“没法子,谁让他拒绝了本宫呢,这口气不出,我就不是平川公主。”
对着烛火,她凝视着自己纤纤玉指上的豆蔻,越发满意。
翌日传来消息,冯成康领着几个亲信出城了,千里良驹,个中高手,一行数人的小队直奔魏衍之所在的方向。
得了消息的盛娇莞尔,心中大定。
观复学堂里一片书声琅琅,四处都能瞧见用功的学子们。
女学这边也一样。
这些求学的姑娘们在亲眼见识过盛娇的学识后,纷纷折服,再无不敬,打心眼里地把盛娇当成她们的先生。
授课结束后,盛娇正在休息。
外头来报,说是陆夫人来了。
“哪位陆夫人?”盛娇一阵茫然,一时回想不起。
星女快速在她耳边说了两句。
原来是之前那位鸿胪寺少卿秦臻的妻子,他府上千金秦安知闹着要退学的。
“我与他们府上千金并无师生关系,也和陆夫人没什么交情往来,让她回去吧。”无关人士,她不想见。
王炳贤无奈:“我也是这样说的,可这陆夫人非不走,离了咱们学堂就在不远处的门边等着,这走来过往的被人瞧见了……我想总是不好,还容易叫学生们分心。”
盛娇沉思片刻:“也罢,你请她去偏厢房,我随后就到。”
却说陆夫人在外头等了小半个时辰,乍一听说让她进去,顿时喜笑颜开,满脸放光,提着裙摆就要小跑进去。
王炳贤无奈,只好又寻了个婆子在前头引路,自己远远避开。
偏厢房,其实就是学堂内一空置的堂屋。
里头摆设简单,平常没什么人过来。
窗户推开,迎着清风艳阳,一时间凉风徐徐入室,倒也格外静谧。
陆夫人坐着吃茶,但心思未定,一双眼睛时不时瞥向门口处。
终于,一道银红的身影出现,看得她眼前发亮。
盛娇今日穿得鲜亮。
尤其是那一身银红织锦挑花的长衫,底下配了一条素白襦裙,对比之下更显得她姿容极盛,眉眼如画,轻轻莞尔,能衬得旁人都黯淡无光,眼里心里只能放得下她一人。
她款款而来,身姿灵动婉约,却不过分柔美,反而带了几分飒爽。
陆夫人忙站起来要行礼。
“陆夫人坐。”盛娇不着痕迹地拦住了她。
陆夫人这才又坐稳,笑道:“本不该登门叨扰的,但上次的事情我回去之后左思右想,还是觉着对不住女君大人您,早就想着来致歉了,却总也抹不开这面子,拖拖拉拉直到今日,幸蒙女君大人不嫌弃,不曾将我拒之门外,我就很感激了。”
“算不上什么大事,又何来致歉一说?读书与否,去哪儿读书,都是各人的选择罢了,于我而言,不过是女学里少了个学生,并没有什么大影响,陆夫人快别往心里去了。”盛娇顺着她的话劝着。
陆夫人心中警觉,暗暗吃惊。
没想到这元贞女君如此坦荡大方,反而让她接下来的话不知怎么开口了。
支支吾吾半晌,陆夫人才奉上礼物:“虽说女君大人不曾介怀,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不知女君大人可否有空,我斗胆想让我家那闺女给女君大人磕个头。没有了夫子交情,也好过她一人在家中憋屈,还请女君大人能同意……”
人家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盛娇也不好太过了些。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
瞅瞅陆夫人送来的礼物几乎堆满了一整张茶案,盛娇垂眸轻笑:“陆夫人说得好,我又何尝不明白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呢?磕头就不必了,回头我府上设宴,给秦府送一张请柬去,还请夫人小姐赏脸。”
“好好!女君大人相邀,简直就是我们的福气,哪有不去之理!”
陆夫人喜出望外。
原本她就想着能来这儿跟盛娇打好关系。
没想到却有了超出预料之外的收获。
元贞女君是明贵妃的义女,后嫁入周江王府为世子妃,与平川公主、庆嘉县主交好,据说帝后对她也是颇为赞赏。
再瞅瞅她的观复学堂,放眼京中,除了太学之外,还有哪家书院学堂能比得上的?
就连皇帝都盛赞元贞女君,甚至还给了她出入四库的特权。
甭管她从前如何,最起码如今炙手可热。
陆夫人喜滋滋地回府。
刚回到屋内,就听身边的妈妈来回话,顿时好心情全无。
“把她叫来见我!!”陆夫人冷冷呵斥。
不一会儿,秦安知扭扭捏捏地过来了,小脸挂着冰霜,眼底都是委屈愤怒。
“娘,你真去求那个什么元贞女君了?!”
秦安知愤愤不平。
“什么叫求,那是跟人家走动,打好关系!”陆夫人见闺女这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咱们家里这会子是什么光景,你还瞧不出来么?因为你的事儿,你父亲被调职,如今只能在个事忙闲少的位置上忙活,辛苦不说,还降了俸禄!外头不知多少人笑话呢,你还不知所谓?”
秦安知红了眼眶:“可那会子,母亲也支持我的呀……为何、为何都怪我?”
陆夫人被噎得不轻。
沉默片刻,她才冷冷回:“正因为我也有错,是以今日没带上你,我腆着一张老脸登门!这还不够?话又说回来,要不是你撒泼潵痴的不肯去,哪有今天的事儿?”
“我……”
秦安知彻底熄火。
自小受宠惯了的,她一时间受不了这样的落差。
捂着脸大哭,转身要跑。
陆夫人才不管她,直接让身边的妈妈按住了,又言辞严厉:“等周江王府的请柬到了,你与我一道去赴宴,若还是这般不知轻重、没大没小的,就别怪我告诉你父亲!”
秦安知伤心不已。
好不容易回到闺房,她把自己一关就是一天一夜。
直到好友卞静然来访,她才顶着红肿如核桃的眼睛见人。
“你这是……怎么回事?”卞静然吃惊不小。
秦安知抽抽搭搭将事情说了一通,还未说完,就拿帕子捂着脸:“……那什么劳什子的元贞女君!我看不上又怎么了?!”
第476章 夜色情浓
“她盛家满门都没了,说白了一个罪臣之女罢了!凭着一张好脸惹了景王殿下心心念念,又攀上了周江王世子,这样的女人我娘为何这般抬举?”秦安知见到手帕交,一时情急,说了好些不该说的话。
都是她在心中反复念叨了许久的恶毒之言。
这段时日,因从女学退学一事,秦安知没少被为难。
先是害得父亲丢了一个肥差,秦臻每每回府都板着个脸,尤其看女儿横竖不顺眼;陆夫人也因自己过于娇惯女儿被骂了好几次,自然对秦安知不比从前;秦安知先被罚了抄女则女训一百遍,后又被禁足,从她出生起,还从未像这样被罚过。
千金小姐面皮薄,哪里撑得住,心中的委屈早就泛滥成灾。
如今听母亲还要带着她去周江王府上赴宴。
更要她趁此机会与那元贞女君打好关系,她就觉得比死还难受。
卞静然是她自幼的手帕交,听到这儿也忍不住微微变色。
塞给她一方帕子,卞静然压低声音警告:“你这话在我跟前说说也就罢了,千万别露在外人跟前!甭管她从前怎样,今日圣上说她好,她就是好的,轮不到咱们置喙。”
秦安知回过神,自觉失言,一张脸涨得越发滚烫。
见状,卞静然只好哄着劝着,又搀她二人一道坐在榻上。
“快去给你们小姐上一盏清心消火的莲叶茶!”卞静然吩咐下去。
不消一会儿,莲叶茶与莲子酥都摆在小几上。
卞静然柔声细气地劝着,秦安知总算冷静了不少。
“你听我一句劝,那元贞女君是有些真本事的,别的不说,就说女官选拔与会试两件事,就让观复学堂在名动京城,数月下来,这名声早已传遍各个州县。”
卞静然道,“你母亲也是为了你、为了整个秦家着想,你不该这样怨怼她的。”
“我……也是一时气不过。”
“气不过也好,不甘心也罢,元贞女君该有的品阶封号都在你我之上,说好听咱们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可真到了有品阶的外命妇跟前,还不是只有请安见礼的份?平川公主,英国公府的嫡女庆嘉县主,她们二位更是与元贞女君交好,你又何必硬碰硬?”
卞静然抬手替秦安知理了理鬓发,“你往后嫁得好,过得好,这才是最要紧的。”
这话说进了秦安知的心里。
她眨巴两下泪眼,心思又活络起来:“说起这个……你婚事定了么?”
卞静然要比她年长些,从及笄起,戈阳郡主就开始四处留意她的婚事了。
挑来挑去,还是冯天护最得她心。
只是……
她眼眸微沉,笑容不改:“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一个姑娘家的惦记这么多作甚?横竖爹娘不会害我。”
“我瞧着满城青年才俊、公子少爷,也就冯大公子能配得上你了。”
秦安知抽了抽鼻子,“可有戏么?”
“浑说什么!”卞静然娇嗔地横了一眼,“你还说我,等回头也叫你娘给你说一门亲!整日家的嘴巴上没个把门的!是该有个夫君好好管你!”
从秦府离开,卞静然又绕去了另外一条街上买了母亲爱吃的水晶肉饺。
回到房中还未坐稳,戈阳郡主就来了。
“事情拖了这么久,也该有个了断。”戈阳郡主保养细致的眉眼间藏不住的阴霾怒气,“冯天护挨了罚,想必这会子也没那么嘴硬了,再试一次……若不成,咱们就另做打算。”
卞静然想起冯天护那俊朗挺拔的身姿,英气勃勃的眉眼,就忍不住心头火热,双颊含羞,轻轻点头:“全凭母亲做主。”
自上元佳节试探过冯天护后,戈阳郡主又几次提出要结秦晋之好,都被冯天护不冷不热地拒绝了。
戈阳郡主不愿将就,更不愿让自己的女儿被拖延青春。
从冬末到夏初,差不多小半年,也够了。
夜深深如水,静谧清辉皎皎,投下一片宛若霜纱的朦胧。
冯天护趴在榻上,还未入眠。
他合上眼,脑海中不断浮现着某人的音容笑貌,扯了扯嘴角却又是甜蜜混合了苦涩的不甘。
突然,外头传来轻轻的动静,有人靠近了。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抹轻盈的身影趁着夜色悄悄进来。
人还未到榻旁,便有幽兰芬芳的香味飘了过来。
是个女人。
她走到冯天护身边,似乎还没察觉到他还醒着,抬手替他把脉,轻叹一声,又想去查看他下身的伤处。
手还未触及衣衫就被冯天护一把捉住。
女子被吓了一跳,嘤咛一声,忍不住往前扑倒,几乎扑到了冯天护的怀中。
月光轻柔,照在他身前。
那女子缓缓抬眼,看得冯天护呼吸紧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俏俏!!”他又惊又喜,还以为是在做梦。
金小俏咬着下唇:“你没睡?”
“你怎么来的?”
“我来看看你的伤如何,皇帝还是心慈手软了,怎么就没能打死你呢!”她嘴上说着狠话,偏偏那双盈盈的眸子里荡漾着欲语还休的心疼。
四目相对,他如何能忍,扣住她纤细的肩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金小俏挣扎了两下,没能脱身,也只好任由他去。
黑夜,总能笼罩一切恣意生长的东西,包括压抑已久的情愫。
冯天护想汲取那片唇下的甜美,刚刚触及,又被金小俏断然推开。
大约是怀中的温柔太让人沉醉,这一下竟被金小俏挣脱开了。
她退后数步:“好好养着吧,我……先走了。”
说罢,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不舍,转身离去。
徒留冯天护失魂落魄,心绪难定。
冯府的夜静悄悄。
星女接应了金小俏,又将她悄无声息地带回周江王府。
荣敬园内依旧上着灯。
盛娇坐在灯下看书,一页页翻过,终于推开的门卷起气流,吹得那灯火摇曳,人影绰绰。
抬眼看去,金小俏已经走到她跟前。
“见过他了?”盛娇示意她坐下说话,又亲自替她倒了一杯茶。
“嗯。”
察觉到她面色复杂,似心中有万千纠葛,盛娇淡笑:“如果你不愿,现在可以停下来。”
金小俏猛地撩起眼皮。
第477章 她的人
“我没有不愿意。”
她很坚定,“只是……时隔这么久,我发现自己竟然对他仍有情意,我有些不明白自己……他背信弃义在先,又害得我这样苦,我为何……”
话还没说完,泪水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滚滚落下。
盛娇并没有催促,耐心地等她哭完。
等金小俏擦干了泪痕,盛娇才轻柔道:“人的心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哪怕九五之尊,天下无敌,也依然无法完全掌控……掌控不了自己的,更不要说掌控别人了。你对他有情,这恰恰说明你与他不同,也正是你的心软,才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金小俏如醍醐灌顶,眼睛一点一点亮了。
“说的是,今日我去了也能试探出他对我没有忘情,不但没有忘,还对我格外不舍和愧疚。”她收敛住情绪,冷冷道,“只是我今日去的突然,他知晓我没有这个本事自由出入冯府,迟早是要查到你身上的。”
“无妨。”盛娇弯唇,“下次你去直接告诉他就好,不必他查。”
“什么?”金小俏震惊,“那这样一来,他不就知晓是咱们俩故意联手的么?”
“要的就是他知晓。”
眼前女子的笑容越发娇媚明艳,可见此刻盛娇是真的开心。
“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对付冯天护,什么阴谋诡计都不成,唯有正大光明的阳谋,让他心甘情愿入瓮,那才能把事情办得漂亮。”
她明澈深沉的眸子看向金小俏,“你是关键,若你不想做了,或是觉得与冯天护情深意重,愿意一笔勾销,不论什么时候,你只管来跟我说一声就好。”
金小俏心头突突。
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过盛娇是这样设计的。
何其胆大!
瞧她端坐在榻上,盘腿挺腰,纤细的肩头衬着那薄薄的衣衫如流水一般自然而下,用云淡风轻讲出令人惊骇的话,这就是元贞女君的魅力么?
金小俏眨眨眼:“我不会后悔的。”
被迫堕入风尘所遭受的憋屈羞辱,至今回想起来都历历在目。
她怎么能因为一个男人对她情意未改,就将这一段彻底忘怀?
说到底,冯天护将家族、父母、手足都排在她前面,既然这样……她又有什么好眷恋的。
“玉胭楼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男人的虚情假意、甜言蜜语。”她嘴角泛着苦涩,“听多了,也见多了,冯……他这样的还真有点不够看。”
说罢,她福了福,告辞离去。
待星女送她回了玉胭楼折返,盛娇已经睡下。
星女有些不安:“娘子这样能成么?万一……我是说万一那冯大公子要是恼羞成怒,非逼得娘子交出人不可,那不是更糟?”
“我又不是玉胭楼的老板,也不是我把人家金小俏送进去的,我怎么交人给他?”盛娇的笑声隔着帘幔显得格外轻快。
星女啊了一声,恍然大悟。
“我听说戈阳郡主还未打消让冯天护做自己乘龙快婿的念头?”盛娇又问起另外一件事。
“是,这几日送来的消息都有。”
“挺好的。”她缓缓合上眼,“冯天护也老大不小了,该有妻房了。”
天还未亮,街道上没几个行人。
碧川堂堂主郑时衬着晨光而来,从另一条街绕去周江王府的偏门,依着约定好的规矩在门上先轻轻敲三下,后又重重敲两下。
须臾,门开了,他麻溜地进去,又把门悄无声息地关严实。
天光大亮,热气蒸腾。
今儿荣敬园里摆的早饭是几色凉粥,甜咸口味都有,还有精致小菜摆了足足八个小碟,盛娇眼尖,一下就看出那摆放小菜的碟子是难得一见的云窑瓷,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江舟可真会享受。
这一套正是他从库房里扒拉出来,专门给荣敬园用的。
或者说,专门给她用的。
人家家里,这样贵重的瓷器都是要藏起来,或是小心摆进多宝阁的架子上的,他倒好,直接拿来装小菜。
除了这些,另有几色或蒸或烤或炸的糕饼果子。
都是厨房一早现做的。
瞧着金黄酥脆,闻着甜香扑鼻。
也是江舟吩咐了,给荣敬园做的糕饼果子得小巧的一颗,这样刚好能让盛娇一口用下,免得弄脏了衣衫妆容。
说实话,她也不是没有过过养尊处优、金尊玉贵的日子,但像江舟这样细致的,还是头一回。
“世子到什么地方了?”
用罢了饭,盛娇漱口净手后问道。
“已经到闽江了。”
盛娇算了算日子,面色轻松:“送去的书信都到了吧?”
“娘子放心,是晖聿亲自送的,万无一失。”
料理完手头的事情,盛娇才见了一早就来的郑时。
“见过小姐。”郑时上前跪拜。
“好久不见了,郑大哥,你入京后可好?”
“都好,承蒙小姐挂念,堂内的弟兄们都安顿得当,已经习惯了京城的生活。”郑时起身坐下,脸上都是憨厚的笑。
“魏长山见过你了,对你印象如何?”
“太子殿下对咱们碧川堂深信不疑,到底救过他们全军性命的缘故,我进宫替皇后诊脉时,太子也不曾对我设防。依着太子的意思,应该是想把我们碧川堂收为己用。”
“多半还因为碧川堂自岭山而来,从未扎根京城,与各方势力毫无牵扯,这样的力量魏长山用起来才放心。”盛娇了然地轻轻颔首。
“小姐明鉴。”郑时道,“现在太子对我们很是信赖。”
“皇后的病真的痊愈了?”
“好得差不多了,只是皇后患有旧疾,当初就没能很好的医治,拖到今天已成棘手的顽疾,怕是再不能除根,只能用汤药施针减缓痛楚。”
“你尽力去做即可,若能治好了皇后,太子一定会对你越发倚重。”
“小姐放心,我一定不负小姐所托。”郑时又认真道。
又说了约莫半个时辰,郑时告辞离去。
盛娇随着车马去了观复学堂。
今日学堂里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当平川公主领着乔装打扮的灵韵夫人过来时,即便盛娇也被吓了一跳。
一旁的曹樱菀面色恹恹,显然已经受过惊吓。
“看吧,我就说她胆大包天……你还不信!”
第478章 委屈
“有什么好怕的?咱们姚姬是生得不够水灵,还是说话声音不够动听?”平川公主笑道,手执一把团扇,轻轻掩口,“今儿进了咱们观复学堂,可没有什么灵韵夫人,只有姚姬殿下,姚姬殿下有一手容绣绝技,保管是你们都不曾见过的。”
语毕,她故弄玄虚地眨眨眼睛。
左侧听枫上前送了一方帕子。
盛娇与曹樱菀瞧了一眼,忍不住暗暗称奇。
那帕子也就寻常大小,上头绣着四季百花,绣线色泽艳丽,花朵栩栩如生,一眼望去竟如宝石点缀般熠熠生辉,一时间难分真假。
“早就听闻容绣乃北原秘技,即便苦学多年、颇有天分的绣娘也很难做到完美,没想到姚姬殿下竟有这般能耐,实在是叫人佩服。”盛娇由衷赞叹。
“确实好看。”曹樱菀夸得就很朴实了,“这样若能得一匹,制成衣裙还不知有多漂亮!”
灵韵夫人显然是喜欢旁人称呼自己公主的,笑得眉眼弯弯。
她一颦一笑间蜕去了往日的天真无邪,平添了女人的柔媚,可见没少得雨露滋润。
“还想要一匹?就这一方,一个人就要绣上整整一个月呢!这帕子是姚姬送给我的,我就是拿出来给你俩瞧瞧,一饱眼福。”
平川公主笑着,又让听枫收好。
曹樱菀横了一眼:“看把你显摆的,好歹是一国公主,就这么没定性。”
“在旁人跟前装腔作势就算了,在咱们自己的地盘上不需要。”
曹樱菀:……
怎么越跟平川公主相熟,越觉得她其实骨子里就带着不拘小节呢?
灵韵夫人还是很喜欢观复学堂的。
尤其女学。
盛娇领着她去瞧了正在读书的女学生,灵韵夫人满眼羡慕。
轮流陪伴了灵韵夫人大半日,又在学堂内用了一顿素斋,灵韵夫人心满意足地坐上了宫里派来接她的马车。
“平川。”她用手背掀起帘子,露出娇憨的半张脸,“下回我还要来这儿玩。”
“好,只要父皇同意,就是深更半夜你想来,我都奉陪!”
灵韵夫人轻笑,又冲着后面的盛娇轻轻颔首。
盛娇福了福,目送那架精致绝伦的马车远去。
“陛下可真爱重她,连出宫游玩这样破天荒的事情都许她,甚至还派了皇后所用的凤驾来接……要是等灵韵夫人有了身孕,还不得宠到天上去?”曹樱菀感叹。
平川公主抿唇一笑:“该操心的是皇后,与咱们无关。”
中宫殿。
皇后坐在上首,已经许久没有开口了。
宫殿内一片沉默,万寂无声。
众宫婢战战兢兢跪在下头,谁也不敢抬眼,更不敢说话。
就在刚刚,小黄门来报,说陛下动用了凤驾车马前去接灵韵夫人回宫。
凤驾车马可是皇后专用,唯有册封皇贵妃时,能用上半副。
如今可好,那灵韵夫人也没做什么,就撒娇撒痴地说要跟平川公主出去玩,陛下就允了,不但允了,还用凤驾车马去接回来,这不是明摆着打她这个皇后的脸么?
她还没死呢!!
怒急攻心,一阵头晕脑胀的疼。
皇后阖眼,轻轻揉着眉心:“一副车马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灵韵夫人年轻,陛下要宠着也是有的,不必来告知本宫。本宫与陛下是夫妻,既是夫妻,陛下的意思就是本宫的意思。”
“是……”
“灵韵夫人回来了么?”
“已经回碧霄宫了。”
“天到底热起来了,别叫她出去玩一趟还累着,回头怎么服侍皇上?”皇后柔声道,“赐一盏碎玉汤给她吧。”
小黄门刚走,祝公公来了。
“见过皇后娘娘,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祝公公今日好话说得格外多,笑容更是堆满了眼角眉梢,“娘娘,陛下晚上会过来用膳,还请娘娘提前备着。”
“知道了。”皇后的神色总算缓和了不少。
当晚,帝后二人相对而坐。
满桌丰盛好菜,边吃边聊,倒也颇有一番老夫老妻的温馨。
皇帝不免提到了放纵灵韵夫人出宫游玩一事,皇后笑道:“臣妾都是几岁的人了,还犯得着跟年轻的妹妹争风吃醋的么?灵韵夫人又贵为北原公主,陛下爱重,怎么宠爱都不为过……只是灵韵夫人尊贵,又身娇体弱的,万一在宫外有个什么闪失,臣妾怕伤了陛下的心。难得一个能这样哄得陛下开心的人在,臣妾也想灵韵夫人好好的。”
“皇后说的是,平川倒是给朕出了个好主意。”皇帝笑道。
“噢,平川那孩子到底鬼机灵,又想到什么好法子了?陛下也说给臣妾听一听吧。”
“平川说,灵韵很喜欢观复学堂里的女学,又有一手容绣绝技在,就想着每旬抽出个三五日来,让灵韵乔装打扮做个女先生,去教那些个女学生容绣。”
皇后眼眸微沉,笑容不改:“这么说来,咱们后宫里可要出一个女夫子了?”
“哪里就是夫子了,你就会抬举她。”
“起码比臣妾强,但愿灵韵日后得空也能教宫中众姐妹这一手,大家坐在一块儿边做女红边说说笑笑的,岂不更和气?”
“还是皇后你会安排。”皇帝越发开怀。
当晚,皇帝就宿在了中宫殿。
大约是觉着动用了皇后的凤驾车马,要多给些温存和安抚,这一夜帝后和谐,倒也格外甜蜜。
翌日一早,皇帝上朝,皇后称病前来请安的众嫔妃都散了。
直到午后,小黄门来传话,说是皇帝下了朝就去了碧霄宫。
皇后冷哼一声。
又过了半晌,珠帘碰撞,发出玉石相击的轻响,清脆悦耳,皇后正歪在榻上,四周的宫婢都已退下,宫室里焚着点点沉木香,深沉醉人,沁人心脾。
忽儿,一人出现,缓步走到皇后身边,俯下来贴着她的鬓发。
只轻轻咬了一口,惹得皇后惊醒。
“你怎么来了?”她又惊又喜,又有些后怕。
“做兄长的来瞧瞧妹妹,有何不可?我已经禀明了陛下,陛下也是知情的。”
吴国舅轻柔的笑声透着无边的缱绻,仿佛能把人溺在其中。
“南儿,你受委屈了……”
只这一句,哄得皇后红了眼眶,嘤咛一声竟顺势倒入他的怀中。
第479章 拿捏
有平川公主牵线搭桥,更有她在皇帝跟前作保,盛娇拿出了详细的授课方案,让平川公主一并上呈御前。
让灵韵夫人出宫授课,本就是破天荒头一遭。
众人都以为陛下会当场驳斥,再把平川公主骂一通,最后连带着灵韵夫人也失了宠爱。
谁知,陛下不但没有拒绝,反而又对平川公主大肆褒奖,夸了又夸。
说她从接待北原公主起,就屡屡立功,还问她想要什么赏赐。
平川公主半开玩笑道:“儿臣已经贵为公主,儿臣的公主府奢华无比,不缺金银宝贝,父皇若是想赏儿臣,不如赏些儿臣得不到的东西吧。”
“你说来听听,还有哪些是你得不到的?”
“儿臣瞧着皇兄们一个个都出类拔萃,封王封地的,儿臣可以不要封地,能不能问父皇讨一个封王的恩典?”
“胡闹,哪有女孩子封王的?”皇帝笑骂。
“谁说没有。”灵韵夫人恰逢时宜地开口,“臣妾原先有位姑姑,后来就被封了王呢。其实公主封王可要比皇子稳妥得多,公主乃女儿身,又不用操心旁的,得了一个封王的称号,更能显示陛下恩宠。”
灵韵夫人的话其实讨了个巧。
公主就算加封再多,到底是女孩子,与皇位无缘。
也不必担心惹得皇子们忌惮,更不用在意她会因此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皇帝要是再不明白这二人的想法,那就真是太傻了。
他轻笑:“你们俩……一个个的,在这儿等着朕呢。”
平川公主掩口一笑,没有再坚持。
这不过是一次试探。
皇帝并没有特别反感,这就足矣。
一连数日,每晚星女都会送金小俏去见冯天护。
从前朝思暮想的人儿如今能日日见到,冯天护不知有多开心。
可这份开心里总是藏着些许阴霾。
“谁送你来的?”冯天护问。
冯府的家丁守卫虽比不上宫禁,但也不是金小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又无武艺在身的女子随随便便可以进来的。
可她不但进来了,而且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还进来了很多次。
“是元贞女君身边的护卫送我来的。”金小俏没有隐瞒。
“元贞女君……盛娇么?”冯天护脸色微沉。
“今日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往后……好自为之吧。”金小俏缓缓起身,就要告辞。
冯天护怎么可能容许她离开,紧紧将人抱在怀中,说什么都不放手。
“冯大公子这是做什么?”
“别走!”
“我是玉胭楼的姑娘,难不成冯大公子要与我暗中苟且?”她半讥半笑,“这可不像是你的风格,你还不如那些花了真金白银的恩客来得真实坦荡!”
“你知道的,我不是这样……”
“我不知道。”
她抬手推开了他的胸膛,双眸凝视着他的眼睛,带着清冷自嘲,“我不知道冯大公子想要如何,来见你,不过是我放不下从前的那些情分,总要亲眼瞧一瞧才放心。如今也算瞧过了,你也好了,咱们就到此为止——”
“我不要到此为止!”
“你说了不算。”
“别再回玉胭楼……”
“你以为是我自己想去的么?”金小俏勾起嘴角,“这不是你冯家的杰作么?你家的人将我打入深渊,又要我自己别回去,冯天护……你还真是说一套做一套,让人作呕,我怎么会对你这样的人恋恋不舍,还有旧情呢?”
她这话残酷又尖锐,刺得冯天护心头巨疼。
金小俏挣脱开他的怀抱,走到门外。
回眸时,她带了几分轻笑:“念在你我好过一场的份上,七日后……戴妈妈就要给我设宴了,能拔得头筹的人,就会成为我的恩客。我一定会选一个胜过你千百倍的男人!”
吱呀一声,她轻轻关上门。
冯天护猛地追出去,外头早已空无一人。
他整颗心像是被硬生生挖去一块,又疼又怒。
一想到她会与另一个男人缠绵恩爱,他就仿若置身于冰川岩浆中,煎熬绝望,整个人几乎要崩溃!
“你别想,你永远都别想……”他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双眸赤红,像是从地狱回来的恶鬼。
撩拨冯天护的后果就是,盛娇第二日还没出门,冯天护就堵在了府门外。
星女如临大敌。
盛娇倒是无所谓,微微挑眉:“请冯大公子进来吧。”
二人一打照面,盛娇开门见山:“我只有一炷香的时间给你,有什么话就快点说,不必拐弯抹角。”
“你并不意外我会来。”冯天护眸色阴霾。
“当然,俏金娘是我安排人送去见你的,我当然知道你会来。”
“不准这样称呼她!”
盛娇笑了:“送人家入青楼这样的事都做了,却连人家的花名都听不得,冯大公子什么时候也得了这种自欺欺人的毛病?”
“你为什么要让她来见我?你会有这么好心?”
“我怎么不好心了?金小俏原先与我的学堂定了来往买卖,我从她的早点铺子采买早饭,与她早就有了交情。同为女子,我不忍见她为情所困,又因情堕入风尘,所以帮了她一把,有什么奇怪的么?”
盛娇轻轻呷了一口茶,“冯大公子,不要把人想得那么坏,我又不是你爹。”
冯天护:……
“说起来,你几次三番因金小俏失控,看来她在你心中有着非同一般的位置呀。”她放下茶盏,感叹道,“只可惜……她不日就要设宴选恩客了,以她如今在京中的盛名,开苞之席定然一夜千金,冯大公子节哀。”
“盛娇!”冯天护森冷地咬着字眼,“旁人不知晓你,但我明白,你是想利用她来拿捏我,想对付我身后的冯府。”
“真聪明,那你要不要被拿捏呢?”她挑起眉眼,笑得冰冷甜蜜。
她端坐于上首,气定神闲,稳操胜券。
他立在下方,心血翻涌,无法镇定……
最终,冯天护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娘子,他会服软么?”星女纳闷。
“会的。”盛娇柔柔叹道,“金小俏就是他的软肋,就算他不服软,我还有旁的法子,见招拆招就是了。”
第480章 冯天护的婚事
“那娘子……你当真要看着金姑娘设宴么?真要走到这一步,那以后可就没法子回还了。”星女担忧。
盛娇莞尔:“脱身的法子我早就交给她了,若她不愿不依,是不必把自己推向这个两难的境地的。我不能替她做决定……一切都要遵从她自己的心意。”
又是一日清晨,玉胭楼,上等厢房内充斥着脂粉香气。
红锦拉着金小俏坐在榻上。
襦裙掀起,一直到膝盖之上,露出光洁纤细的小腿来。
两个丫鬟半跪在地上,拿着精心调制的玉露膏子往小腿肌肤上细细抹着,抹匀了一层后,又要用温热的掌心不断按摩轻抚,直到这玉露膏子被完全吸收,肌肤便可白润盈美,细腻无双。
红锦歪在一只软枕上,待丫鬟们服侍完毕,就让她们都退下。
“我可听说了……盛娘子好大手笔,竟然给了你足够赎身的银钱。”红锦有些羡慕。
金小俏并未隐瞒她。
在玉胭楼里,金小俏最信任的就是她了。
是以,一拿到盛娇给的银票和户籍身契,她就跟红锦说了。
“盛娘子当然是极好的。”金小俏淡淡道,“但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是我跟戴妈妈说了想提前设宴,这事儿越快了结越好。”
“戴妈妈当然不会拒绝你,无论你怎么选,以如今的风头而言,她都不会亏。瞧瞧每晚前来一睹你舞姿的男人就知道了,一夜千金可不是说着玩的。”红锦笑道。
“户籍身契给你吧。”
一听这话,红锦吃了一惊,差点从榻上坐起来。
金小俏又道:“横竖我收着也没什么用,银钱你也拿去,回头你跟戴妈妈说要赎身,有了这空白的户籍身契,你去官府那儿过个明路,往后就能自己痛痛快快地过日子了。”
红锦咬着牙,眼眸中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碎光。
良久没有回应。
直到半晌后,她冷笑:“谁要你可怜!我又不比你,外头没人等我,我娘老子早就死绝了!我一个人出去,又是这样的身份,还不是一样被欺负?盛娘子给你的,你就拿着,没的拿出来做人情,我也不念你的好!”
“我并非要做人情,这数月来多亏你照拂我——”
金小俏的话还没说完,红锦就粗暴地打断了她:“我可是想寻个能为我一掷千金的男人的!到时候赎身进府做个姨娘妾室,到时候替人家家开枝散叶,以后一辈子就有依靠了,拿走拿走,我不要你的臭玩意!”
金小俏一阵无奈,只好安静下来。
红锦起身,对着镜子理了理衣裙,抬手将珠花戴稳时,突然又问:“你可想清楚了……这事儿开弓没有回头箭,要是那男人当真心狠,你可就万劫不复。”
“嗯。”
金小俏平淡又坚定地应了一声。
时隔数月,戈阳郡主再次登门。
这次见她的,是冯府当家主母,朱氏。
这还是朱氏自被罚之后,第一次见外人。
脸上细心涂了脂粉,发髻也梳得一丝不乱,华服加身,腕子上各戴了两对金玉镯子,富态华贵的一身。只可惜,依然挡不住她那憔悴的双眼,一颦一笑都带着强撑的艰难。
戈阳郡主看在眼里,却不揭穿,又说起了冯天护的婚事。
“我听闻了宫禁失守一事,还好没出什么岔子,也亏得陛下仁慈宽厚没有多计较,不然可就不是打二十板子的事情了……”戈阳郡主带着后怕,“后来我也进宫了一趟,虽不能帮上什么忙,但好歹也在陛下娘娘跟前替天护说了几句话,虽说他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但若出事,没一个能进出宫城的人帮忙发声,还是不妥的。”
“我知道天护不是太太您亲生的,可若这事儿怪罪下来,遭殃的还不是你们一家子么……”
正说着,朱丰漳来给姑母请安了。
“这是我娘家子侄。”朱氏笑眯眯介绍。
说起自己这个侄子,朱氏明显比刚刚活络许多,又说了好些朱丰漳能干出息之类的话。
大约朱丰漳确实还不错,有功名在身,还被点为京中一八品小官,人也生得干净俊朗,往跟前一站,玉树临风,翩翩人才。
戈阳郡主听完她的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冯家太太,你侄子可有婚配了?”戈阳郡主笑问。
“还年轻着呢,尚未说亲。”
“这敢情好,我刚好有个手帕交,她府里也有一位待字闺中的千金,论品貌女红,也是没的说的,与你这侄子倒也相配。”
戈阳郡主的手帕交……那定然是个官宦人家的夫人!
朱氏正愁没能耐替侄子张罗。
金小俏一事曝光后,她自身尚且难保,更不要说替侄子周全了。
朱丰漳这段时日住在冯府也是战战兢兢,生怕出错。
没想到转机就送到眼前,哪有错过之理!
朱氏立马两眼放光:“要是能得郡主您牵线,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旁人家的事情再要紧,也要紧不过自己的事情,我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我家那不争气的闺女,若当真与你府上无缘,那今日这一趟就当我不曾登门。”戈阳郡主笑容加深了,“若能成就秦晋之好,那……再说旁人的亲事才更稳妥,太太您说,是这个理吧?”
朱氏的笑容凝固在唇边。
她当然听明白了。
戈阳郡主是想让她的闺女嫁给冯天护为妻。
一想到冯天护是怎么对自己的,朱氏就一阵心头暗恨。
可戈阳郡主已经抛出了诱饵,事关朱丰漳的婚事,更关乎自己往后在府里能否站稳脚跟,朱氏还是犹豫了。
“婚姻大事,自然要慎重,郡主娘娘府上的千金必定是极好的,说起来还是我们天护高攀了……不如这样,我与我们家老爷说说,待我们夫妻二人一同劝说,应当会有更好的结果,还请郡主多等些时日。”
“顶多三日。”
戈阳郡主下了最后通牒,“三日后,我就等太太您的好消息了,若是没有,那就只能说咱们两家无缘。”
待戈阳郡主走后,朱氏到冯钊跟前回话。
她一改之前唯唯诺诺的胆小模样,将这桩婚事的利害分析给丈夫听。
“你总觉着我待天护不好,我行事过于狠厉,可把那金小俏彻底解决,我还不是为了天护的婚事!!”
第481章 妾,正房,被利用的棋子
“我是有私心不假,但归根结底,我是冯家的太太,要是不一心向着冯家,我又何苦来的……”朱氏边说边抹泪,一时间泣不成声。
冯钊没有宽慰。
“戈阳郡主真是这样说的?”他语气颇为冷淡。
“是……妾身瞧着,她家千金定然是心悦天护已久,不然不会这样坚持。”
冯钊的眼睛里迸发出喜悦的光彩:“那咱们就好好劝劝天护吧,横竖年岁也不小了,也该成家了。”
“可金家姑娘不除,他怕是会一直惦记着……”
话还没说完,冯天护突然出现在门外:“戈阳郡主是否真的想与咱们府上结亲?卞大人的千金是否非我不嫁?”
冯钊吃了一惊:“你伤好了?怎么就起来了?”
“父亲只管回答我便是。”
“这……从年关到今日,卞府没有改变心意,想来应该是这样。”
一般人家给闺女说亲,可没有这般上赶着的。
也就是戈阳郡主了,仗着门第高、身份显赫,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强势,全然不将颜面自尊放在眼里,这般高傲,实在是少见。
冯天护垂眸,沉默片刻:“还请父亲替我转达戈阳郡主,我同意这门亲事,但我有个要求。”
隔了一日,卞府。
戈阳郡主又惊又怒,更多的是匪夷所思。
“冯天护他……他怎么敢的!!我闺女还没嫁过去,这婚事还未成一半,就敢明目张胆地要纳什么贵妾?!他眼里还有没有我们卞家!!”
她着实气得不轻。
上赶着求亲,对戈阳郡主来说不算什么。
强扭的瓜,只要能扭到手,一样也能解渴。
再说了,大户人家成婚,最重要的便是利益相帮,彼此照应,情分是最不要紧的。
可她也没想过让宝贝女儿还未出嫁前,就给姑爷的房内添一个姨娘呀!
而且能让冯天护开这个口,这女人必定在他心中占了举足轻重的位置,分量绝对不轻!
任由这样一个女人留在冯天护身边,那不是明摆着给女儿添堵么?
一时间,戈阳郡主脸色阴晴不定。
“我早说了,别上赶着……人家冯大公子一开始不乐意,你偏要往人家跟前挤。我与冯宰辅都是东宫的人,何必闹得这样彼此下不来台?”卞在良劝妻子。
“哼!要不是咱们的封地保不住……我又何必这样劳心劳力地筹谋?”戈阳郡主泄了气,一屁股坐下。
“陛下迟早是要收回去的,你虽贵为郡主之尊,但也拗不过帝王。”
卞在良对这一点倒是看得很明白,是以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我不过是想替咱们静然多盘算些……虽说她也有兄长,但等她出嫁后,咱们俩又年纪大了,光指望兄嫂那怎么能成?”戈阳郡主叹道,“谁让静然最小,我总想多疼一点。”
“我又何尝不疼女儿?”卞在良叹了一声,“只是这事儿,冯大公子已经摆明了态度,咱们又何必坑自己女儿——”
“爹爹。”
外头门帘子一打,卞静然款款入内。
方才她躲在廊外窗下,已经将父母的话尽收耳底。
“就允了这婚事吧。”卞静然开门见山。
“你!”戈阳郡主吃惊,“那冯天护可是要纳贵妾的!!”
“男子三妻四妾是寻常之事,有什么好在意的?”卞静然笑得轻柔,仿若一支亭亭而立的莲花,“冯天护倒是坦荡,比起那些明面上与妻子装得恩爱,背地里又寻了不知多少莺莺燕燕的男人强得多。”
卞在良皱眉。
他是觉着女儿这话太过露骨,不像是闺阁之女该说的。
卞静然望向父亲:“爹爹,您有句话说对了,咱们府上与冯大人一样,都是太子的人,既如此,就该将这婚事办成才是。冯天护原先那般强硬,如今还是松口了,不就是一个贵妾么……女儿嫁过去是正房奶奶,还怕一个小星不成?”
她红唇轻抿,笑得蔑然。
“娘这不是怕你受委屈?”
“难道换个人,对方就不会纳妾了?”卞静然反问。
戈阳郡主顿时被问得哑口无言。
就说他们夫妻吧,结发多年,恩爱情深,可等卞在良过了不惑之年,还是给府里纳了两个小妾。
这种事,本就是拦不住的。
卞静然眯起眼眸,暗芒微闪:“我倒是更喜欢这样直接的,爹爹娘亲,你们相信女儿才是,若连一个妾室都压不住,又凭什么去当冯家的大奶奶?”
冯天护是嫡长子。
更是最受冯钊倚仗的继承人。
将来整个冯府都要交到他手里,给这样一个人中龙凤做妻子,可要比草草嫁给一个碌碌无名之辈强得多。
卞静然自诩容貌才干在京中同辈里算得上翘楚。
区区一个妾室……她还不放在眼里。
见女儿意思坚定,戈阳郡主和卞在良只好按下不提,算是默认了。
很快,礼部尚书与冯宰辅正在议亲一事就传遍了京城。
秦安知听说后,忙不迭让丫鬟给好友送信。
卞静然倒也爽快,当日下午就带着果品糕点来看望她,顺便说了自己的婚事。
“当真?你当真要与那冯大公子议亲了?”秦安知满眼羡慕。
那可是冯天护啊……
京中的名门闺秀、大家千金,哪一个不对他心生向往的!
如今被卞静然收了去,她自然又是艳羡又是嫉妒。
“还没过小定呢,你可别乱说,反正……这事儿我家里与冯府已经悄悄说定了。”卞静然羞涩一笑。
秦安知只顾着皱眉羡慕,心中泛酸,压根没留意到卞静然看向自己时,那一闪而过的算计。
“等我婚事敲定了,指不定你的终身也有着落了。”卞静然笑着,抬手点了点她的鼻尖。
“少胡说啊!我可比不得你……”
“我娘跟我说了,说冯府太太的娘家子侄很是不错,虽比不得冯大公子,但也是今年中了进士呢,已得圣命留京赴任,年纪轻轻,大好前程!你可看得上?”
秦安知顿时羞红了脸,忙要去挠卞静然。
二人笑成一团,直闹得粉面桃腮,鬓发都乱了方才停歇。
“我说真的呢……”卞静然拢了拢鬓角,“不如先让你远远瞧上一眼,若你看中了咱们再说,你若看不中,就当没这回事,如何?”
第482章 恼羞成怒
秦安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微沉:“还是少说几句吧,为了那元贞女君的事情,我爹娘可没少训我……婚姻大事,我一人如何能说了算?任凭你把那儿郎吹到天上去,也不关我事!”
“你呀!”卞静然不轻不重地点了她眉心一下,“你娘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那元贞女君如今在京中风头正盛,我听说周江王世子待她极好,才过门几日就将阖府大权尽数交到她手里!”
“哼,区区一个质子又算得了什么?”
秦安知不放在眼里。
卞静然没有说话。
其实早在及笄前一年,她与母亲商议亲事时就盘点过京中各家各府的年轻才俊,其中就有周江王府世子。
旁人看不穿,但戈阳郡主却很清楚。
周江王封地远在巴临,那可是个盛产矿脉的好地方。
表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实则早就赚得盆满钵满。
最关键一点,皇帝虽说忌惮周江王,还特地留了他的独子在京为质,但却并未收回周江王的封地,甚至每年周江王赴京朝贡,皇帝还会留他多住一段时日,实在是叫人费解。
要不是拿捏不准陛下的意思,戈阳郡主早就想让卞静然做了这世子妃。
谁知,戈阳郡主去宫中试探过皇帝,皇帝却说周江王世子的婚配早有人选。
这才让卞府歇了这心思。
再看看秦安知竟然半点不把周江王府放在眼里,卞静然心中不免生出几分轻视嘲弄——什么大家小姐,闺阁千金,说到底还不是个蠢货!
她依旧笑如春花,秦安知半点没瞧出不妥。
流华宫。
盛娇收回了压在明贵妃腕下的脉枕,柔声劝道:“母妃近日神思不宁,夜间无法安睡,长此以往可不是好事,臣女给您开了特制的安神汤,你日日都得用着才是。”
明贵妃躺在榻上,发髻完好,却没有戴任何珠钗。
一张素净的脸上多了几分不快。
“你的安神汤很是有效,本宫用了确实能睡得安稳些……”
“母妃身子要紧,总依赖汤药终归不好,俗话说得好,是药三分毒,您还得快些好起来。如今景王殿下奉命在外,您就是他最牵挂的人了,臣女也盼着您能恢复。”
盛娇的话说得滴水不漏。
再瞧她神色淡然,只在眉眼间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担忧。
“呵……你说本宫是什么毛病?为何茶饭不思,日夜不宁?”明贵妃将这个棘手的难题又抛了回去。
这些时日太医没少替明贵妃诊治。
说得不外乎都是初夏炎热,贵妃身体娇弱之类的话,这些年翻来覆去地听,早就听腻了,今年还多了一项旧伤未愈,还须静养。
明贵妃自己很清楚问题的关键在哪儿,她只是想借旁人的口说出来。
盛娇就是她选中的倒霉蛋。
她眼底锋芒微闪,见盛娇不说话,又冷笑道:“本宫知晓你医术超群,很有手段,怎么……连你都诊断不出来么?”
“母妃。”盛娇突然开口,“您是因为嫉妒在心,郁结不解,才诱发了这病患,汤药治标不治本,关键还在于母妃自身能否想开。”
“你——”
这话来得太突然,让明贵妃一时招架不住,如花似玉的脸上瞬间狰狞。
盛娇撩起眼皮,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灵韵夫人到底年轻,又是新入宫的主子,陛下爱重也在所难免。那毕竟是天下之主,即便贵为皇后,怕也不能阻止陛下宠爱嫔妃,更不要说母妃您了……”
明贵妃猛地坐起身,冲着盛娇的脸甩了一巴掌。
盛娇仿若早有预判。
在她起身的瞬间,端着圆案不慌不忙退后两步,避开了这一下。
她的动作太过行云流水,就连鬓角垂下的流苏都没怎么晃动,人已经站在一尺之外。
“胡言乱语!”明贵妃怒极。
也不知是因为盛娇躲开了这一巴掌,还是因为盛娇刚刚的直言不讳。
“母妃息怒,若因臣女说错了话而生气,反而不值得。”
明贵妃喘着气,好一会儿才平息:“本宫记得你擅一方子,可以帮女子调理身子,更显容颜娇嫩,这几日你就按那方子将汤药、药膳备好了送进宫来。”
“药膳可以送,但汤药……母妃,依着宫中的规矩,汤药所需的一应药材须得从太医院开具,由专人熬药再送去各处,臣女怕是没这个本事绕过太医院。”
“那你就备好药膳就是了。”明贵妃倒也没有多为难,“另外,你再制些神仙玉女粉一并送来,用你原先的方子就成。”
盛娇一一应了,十分乖顺。
见没能为难到她,明贵妃便让她离去。
还没走两步,明贵妃又问:“如今灵韵夫人在你的学堂教容绣,可有此事?”
“是,是陛下特赐,也是女学的福气。”
“灵韵夫人到底是后宫妃嫔,又是陛下心爱之人,你可要好生照顾着,别出什么岔子,否则——本宫拿你是问!”
回了周江王府,盛娇理出了一张单子,让星女去备齐。
东西齐全后,她便开始动手制作,天色朦朦,已近黄昏,她将处理好的药粉与胭脂搭配,又加入了桂粉、凝脂,很快便得了一小盒粉。
近看细腻,闻之芬芳;盛娇又给星女手背上抹了一点,以指腹匀开,顿时鲜妍润白,那香气渐渐弥漫开来,竟经久不消。
星女惊讶:“这跟寻常的胭脂水粉好像不太一样。”
“这是我特制的,里头还加了额外的药材配方。”盛娇笑道,“这一盒给你。”
星女羞涩又开心:“我用不到的。”
“你怎么用不到呢?我瞧着你就很好,平日无事用一些,自己看着心情都不错。”盛娇垂眸,又继续赶工,像是自言自语道,“他们说女为悦己者容,我却觉得,女子应当先让自己开怀,上妆也是一样!就是不知道送进宫后,这个还能保全多少……”
后面一句星女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
翌日,盛娇去观复学堂时,给平川公主、曹樱菀和灵韵夫人都送了一盒特制的神仙玉女粉。
平川公主眼眸微闪:“我可是托了姚姬的福了,没想到今日还能收到这等礼。”
第483章 乱花渐欲迷人眼
“可不是……”曹樱菀也感慨。
上次收到盛娇亲手所制的脂粉,还是几年前了。
她兴致好了,得空了,才会做一些。
往往只送给身边亲近之人。
只要用过这粉,哪怕是宫中御贡的脂粉都很难放在眼里,要不是身份不对,平川公主都想把盛娇拘在自己宫中,专门忙活这些。
灵韵夫人似乎很喜欢这脂粉的香气,闻了又闻,娇憨的脸上满是笑意:“这竟比我宫中的还要香呢,既不浓厚又不甜腻,轻飘飘的,这夏日里用起来再适合不过。”
“难为你喜欢。”盛娇莞尔,“你要是用完了,只管派人来与我说,我再给你送。”
“好呀,到底是看人下菜碟!我与曹小姐就没这个福气喽……”平川公主半含酸。
“我平日不爱用这些香啊粉啊的,倒是之前你给我的那些金疮药很不错,回头再给我点就成。”曹樱菀不在意,提出了更适合自己的需求,惹得平川公主连连瞪她,像是恨铁不成钢。
灵韵夫人受宠惯了,被这样特别对待也觉得再正常不过。
在女学里待着,灵韵夫人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事,思乡之情渐渐缓解,也不再郁郁寡欢,每每回宫后,都会缠着皇帝说起今日所见所闻。
见她这般欢喜,整个人也因为喜悦越发光彩照人,皇帝连着褒奖了观复学堂两回。
皇帝的褒奖就很实在了。
先是给了赏银,这笔钱被盛娇用在了扩建和修缮上;后又命人从四库中挑选了一批书籍,赠与观复学堂。
这可要比给钱更让人高兴。
盛娇又吩咐下去,在学堂的正中央开设一处书斋,里头藏书若干,供来往学子借阅品读。
连着往宫中送了好几日的药膳,这一天,盛娇听到了一个重磅消息。
曹樱菀迫不及待一早赶来:“前两日冯大公子在玉胭楼豪掷千金,买下了舞姬俏金娘的开苞之夜!”
盛娇将钥匙对牌理顺,交给下头的婆子去分发料理。
闻言,她似乎并不意外:“是么?难得了……一向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的冯天护也有为色所迷的一日,怕是之前在宫中就一见倾心了吧。”
“这消息知道的不多,也就咱们相近的这些官宦之家。”曹樱菀顿了顿,“我还听我爹娘说了,礼部尚书家的千金正与冯天护议亲呢,这般打脸,他家竟也愿意?!”
曹樱菀表示匪夷所思,根本不能理解。
英国公千金自然不能明白卞家为什么要这般委曲求全……
曹庸不是卞在良,桂夫人也不是戈阳郡主。
都是疼女儿,卞家给英国公府提鞋都不配。
“儿女婚事,主的就是一个你情我愿,只要他们双方觉得好,外人的看法并不重要。”盛娇淡淡道,“何况,礼部尚书若能与冯宰辅成了亲家,对他们两家乃至太子来说,都是有益无害,小儿女婚事罢了,情分什么的……真的可以避而不谈。”
曹樱菀抿了抿嘴角,用沉默认可了这番话。
却说那金小俏,自从设宴之上被冯天护买走后,人就在玉胭楼里的单独厢房中被包了起来。
戴妈妈痛并快乐着。
痛的是,好不容易捧起来的一棵摇钱树,就这样被人完全截胡,多少有些心有不甘;
快乐的是,这截胡之人出手大方,给的金银很能打动人心,就连见惯了富贵的戴妈妈都忍不住同意,将金小俏养起来,在这玉胭楼内自成一派。
她望了一眼顶层之上,那红漆而就大门紧闭,里头有若干丫鬟贴身服侍,金小俏每日所用之物皆名贵,要不是地方不对,她简直可以说得上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了。
丫鬟托着一只茶案过来了,上头是一小盅刚刚炖出来的雪梨燕窝。
以冰碗盛好,待送到屋内时,温度会晾得不热不凉,刚好可以入口。
再瞧那燕窝上头还浇了牛乳,雪白浓郁。
这可是一早下来,就从庄子上送过来的,吃的就是这一口新鲜。
戴妈妈眼神复杂——就连自己寻常都吃不到这样好的。
“送上去吧。”她淡淡吩咐。
丫鬟低头福了福,乖顺地将雪梨燕窝送到了金小俏的面前。
红锦也在。
二人对着打开的妆奁,一边盘看一边说笑。
见丫鬟送了甜羹来,红锦微微挑眉:“你们都出去吧,我与你们姑娘要单独说会儿话,这就放这儿。”
众人应了一声,尽数退下。
随着大门关上,红锦打开了白瓷小盅:“哟,燕窝,当真是好东西。”
“你要是喜欢你就吃了。”
“你可真大方!”红锦又盖上了,“不过我可不吃你的,这是你的情郎给你备的,我吃了像什么话?”
金小俏低头盘着一支玫瑰金钗,笑而不语。
她正挑选些不惹眼的珠翠饰物,打算借红锦之手兑换成银两,送去给弟弟。
这玫瑰金钗就很合适。
“我瞧着你在玉胭楼里也待不久了,可有想过往后怎么办?”
“出去了,就与他一双两好地伴着呗,还能怎么着?”金小俏浑然不在意。
“那样的公子哥,必定是要娶高门贵女为正房的,你……自己想好吧。”红锦点到为止。
“你上回托我的事,我已经替你打听出来了。”
金小俏望向红锦,“ 有一陈大人,官拜四品,今年三十有二,娶妻多年还未有出,家里也不是没有纳妾,只是生的都是女儿……且他任期还有两年不到就满了,多半是要被外派的,以这位大人的资历经验还有京中人脉来看,外派的州县大概率也是富庶之地。”
这话听得红锦两眼放光。
年纪符合,官职不高不低,且家中又没有儿子,等外派后就能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一切都与她预想的一样。
“你若愿意,我就麻烦冯公子牵线搭桥,如何?”
红锦欢喜,傲然道:“不枉我照顾你这些时日,早就瞧你是个好的,果真不错!那就帮忙让我与这陈大人见一面吧!要是来日成就好事,我必定不会忘了你。”
金小俏嫣然一笑。
天色将晚,玉胭楼又热闹起来。
唯有金小俏的屋内安静无比。
一盏烛火亮着,她正准备剪烛花。
突然,身后一只大手将她揽入怀,紧接着耳后颈边一阵火热,竟叫身后之人吻了个正着。
第484章 儿女亲家
她没有回头。
烛火的光落了满室,却照不亮她那双乌沉沉的眸子。
金小俏弯起红唇,抬手抚摸着身后男人的脸,声音极尽甜蜜,可眼神却冰冷如霜:“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不是跟你说了,你如今正在议亲呢,别把事情做得太高调,我还不想成了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
紧紧锢在她腰间的大手忍不住更用力,落在她肌肤之上的吻也越发火热。
他不说话。
只想将眼前这人儿融入自己的骨血中。
夜半三更,男欢女爱,当冲破了那一层禁锢,一切就水到渠成。
她不在意贞洁名声,他似乎也将家族门楣抛到脑后。
情动之时,他贴在她的耳边轻声呼唤她的名字:“俏俏,俏俏……”
金小俏合上眼,没有回应。
直到很久之后,身边男人已经沉沉睡去,听着他绵长的呼吸声,金小俏缓缓睁开眼,转身过来凝视着这张曾经让她无比眷恋不舍的脸。
床帐之外的灯光微弱,照亮了冯天护的侧脸。
给他那英挺俊朗的眉眼鼻梁剪开一道逼人的光影。
她用手背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秀气的指尖一路往下,停在了微微勃起的脖颈间。
温热,跳动,还活着。
金小俏最终还是收回了的手,翻了个身睡下。
等睡醒时,身边早就空无一人。
冯天护这几天一直都是这样,漏夜而来,与她燕好同眠后,又会赶在天亮之前离去,不叫任何人察觉。
今日是冯府的媒人上门给卞静然提亲的好日子。
其实一应关键流程,双方早已互通心意,彼此明了。
这些明面上的功夫,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
冯天护早就过了弱冠之年,如今议亲也是顺理成章,一旦敲定了与卞家的婚事,合了庚帖后,紧接着就过小定,冯天护连下聘之宴都省了,直接将婚书办妥后命人送到了卞家。
“这……未免也太草率了。”卞在良是个受礼俗教育多年,备受礼教熏陶的士大夫人物,这些在戈阳郡主看来是事权从急的事情,在他眼里就跟容不下的沙子似的,根本不能多看一眼。
戈阳郡主表示,你看不下去就不要看了,横竖要紧之处还是办得不错。
就冲着冯府送来的聘礼足够厚,就能将这些统统省略。
卞在良拗不过妻子,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婚期定下,就在一个月后。
卞静然就把自己关在小院里,开始认认真真绣嫁妆。
只有一个月的备嫁时间显然仓促,即便手脚再麻利的准新娘也无法在一个月内完成整副嫁妆的绣工。
是以,卞静然也是凑个趣。
在嫁衣上绣上两朵花,再绣个并蒂莲花或鸳鸯戏水的荷包、帕子之类的,就足矣。
期间,秦安知来找过她一次。
见卞静然院内的库房都堆不下,全是冯府送来的聘礼,不由得暗暗羡慕。
虽说冯天护要纳贵妾,可那是京城里最出众的儿郎!还有这般多丰厚的聘礼,嫁过去就是冯府的大少奶奶,还有冯宰辅做公爹撑腰,何等风光?!
区区贵妾,好像也没那么要紧了。
“你上回说的……冯大人夫人的子侄,到底如何?”秦安知心念一动,脱口而出。
卞静然停下针线,难掩笑意:“你可算想明白了?”
“什么想明白了,我不过是问问罢了,你少乱说啊……这会子你婚事定下了可安心了吧,别笑话我!”秦安知热了脸,忙辩驳。
“不笑话你,男婚女嫁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你也到了这个年岁了,有什么可害羞的?我只知道那公子如今正住在冯府,我娘远远见过一回,说是生得玉树临风,很有气度。”
卞静然抿唇笑道,“你若愿意……不如我让我娘去跟你娘说一说?横竖也就去看一眼,成不成的还两说呢。”
谁家相看儿女亲事不是都这样,并不稀奇。
秦安知想了想,顿觉有理。
她见好友能得这般富贵风光,自己也想分一杯羹。
冯家另一位公子她是攀不上,也不想攀——谁让冯成康如今并未有一官半职在身,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还不如先紧着眼前的。
冯府太太娘家的子侄也不错,算起来也能跟冯府沾亲带故的了。
秦安知羞涩一笑:“你就去说吧,要是说不好我可不饶你!”
卞静然的效率比她想象的还要高。
才隔了两日,戈阳郡主便登门,说是邀陆夫人一同去冯府做客。
陆夫人正愁家中这段时日低沉萎靡,急需寻个更妥当的靠山才好,一边攀着元贞女君,一边自然也不能落下炙手可热的宰辅府上,戈阳郡主才开了个口,陆夫人就欣然答应。
到了冯府,见着朱氏。
朱氏对着秦安知夸了又夸。
一屋子女眷正说着话,朱丰漳从外头回来了,更衣完毕又过来给朱氏请安。
见他一身藏青长衫,儒雅大方,更显得公子如玉。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满了光,瞥了一眼秦安知,又轻笑着挪开。
这一眼,就看得秦安知心头小鹿乱撞,咬着唇不敢抬头。
她心中暗道:静然果真没骗我,这儿郎确实生得不错……
朱丰漳见女眷都在,问安后又说了几句话,便退下了。
秦安知这才抬眼,凝视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
这一幕落在朱氏眼中,她垂下眼眸,轻轻呷了一口茶,挡住了微嘲的嘴角——秦府的门第自然比不上礼部尚书,可配她的侄子好像也不错。
正说说笑笑时,陆夫人随行的小厮匆匆而来,说是周江王府送了请柬来,小厮唯恐怠慢,已经将周江王府的请柬送到门外了,还要请陆夫人亲自收下。
“哎哟,这可怎么好……我还在太太府上做客,怎么好收自家的请柬?”
陆夫人话虽这么说,但笑容难掩得意。
这本就是她提前叮嘱好的。
在朱氏眼前演这一出,好显得自家门第虽不高,但也是有人脉的。
朱氏如何瞧不出,笑道:“既送来了,你还是赶紧收了吧,今日是咱们娘儿几个团在一处说说笑笑的,我与你一见如故,再别说这样客套的话了。”
第485章 虐杀
陆夫人忙笑着应了。
当着朱氏与戈阳郡主的面,她收下周江王府的请柬,又送给她们俩看了看。
但见那小小的一封请柬上,所书之墨散发着幽幽兰香。
戈阳郡主是见惯了好东西的,且自幼启蒙,被书香环绕,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御贡珍品的徽墨,更是徽墨里更为难得一见的孤品,书写起来丰肌腻理,光泽如漆。
自家倒是藏有徽墨珍品,但寻常拿出来写一帖都舍不得,更不要说拿来写请柬了……
这周江王府还真是大手笔!花钱如流水!
戈阳郡主眉心微动,装作没瞧出来。
再看看朱氏和陆夫人,她就猜到这二人根本没品出其中暗藏的玄妙,不由得暗自嘲弄,尤其是对朱氏。
戈阳郡主是见过原配的冯家太太的。
那可是一位琴棋书画、诗酒歌音俱佳的人物。
与冯钊站在一起,才是一对璧人。
只可惜,斯人已逝,如今冯府的主母是朱氏。
想到这儿,戈阳郡主又略松快了些——朱氏不是冯天护的亲娘,又没有原配夫人那样灵巧能干,等她女儿嫁过来,定能更快更容易地执掌内宅中馈。
她看向朱氏的眼神都比刚刚柔和许多。
几人略坐了一会儿,品茗一番,戈阳郡主便与陆夫人起身告辞。
回去的路上,陆夫人问了女儿的意思。
秦安知羞得说不出话来,只耷拉着脑袋。
见女儿这般,陆夫人哪有不明白的,轻叹一声:“人瞧着倒是一表人才,还有功名在身,就是家底单薄了些……回去再与你父亲商量商量吧。”
“女儿全凭母亲做主。”秦安知羞答答道。
此刻,观复学堂。
盛娇在后头空置的院子里,收到了宝心的飞鸽传书。
略扫了一眼,她面色凝重。
星女忙问:“出什么事了么?”
盛娇摇摇头:“今晚冯钊要去赴其他府上的约,她倒是很会挑时候,看样子要去一趟冯府了……”
望了一眼暮色,她又道,“晚一点再去,也该让她好好吃顿苦,不然怎能让人出这口气。”
朱氏万万没想到,送走了戈阳郡主和陆夫人,自己会迎来地狱一般的时刻。
宝心领着人进了她的院落,大门从里头锁死。
“你疯了不成?我是你母亲!你这样随随便便闯入母亲的院子,连通传都没有一声的嘛!”朱氏还很生气,看向宝心的神色里俱是不屑和鄙夷。
是了,她从未将这个所谓的女儿放在眼里过。
宝心温柔地笑笑:“母亲?你也配做我的母亲?”
她招招手,身后的家奴一拥而上,将朱氏整个压倒在地!
朱氏慌了神:“你、你要做什么?!”
“母亲大人当初命人硬生生拔掉我指甲的时候,我就想过,你最好祈祷自己不要落到我手里,否则,我一定会让你尝到这种滋味!”
宝心贴近了,依然笑得那样柔美,说出来的话却仿若每个字都淬了毒。
朱氏瞳仁一紧,终于感受到了害怕。
“还有你从前对我做过的桩桩件件,你可不要告诉我你都忘记了!”宝心抬手摸了摸朱氏的脸颊,“多谢你照拂,作为女儿我怎么也该回报一二,方不失孝道。”
朱氏:“你敢!!”
下一刻,她凄厉的惨叫划破天空。
远处是沉沉烟霞,血染一般。
盛娇赶到时,朱氏半个人都成了血葫芦,尤其是左手被拔去了一半的指甲,鲜血淋漓,疼得她整个人都在颤抖,看向宝心的眼神也从愤恨变成了恐惧。
见院门打开,有外人来了,朱氏就像溺水之人捉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还未看清来人是谁,就急忙冲着盛娇求救。
血模糊了她的视线,泪水涟涟,又惊又怕。
宝心见是盛娇,并不意外:“你要是想阻拦也来得太晚了点。”
“我只是想来告诉你,别弄死了她……”盛娇要是想阻拦,又何必一路拖拖拉拉、不紧不慢。
“这样恶毒的妇人不弄死真是便宜了她。”宝心冷笑,“这些时日我算是看明白了,父亲对她并未有多少夫妻感情,就算真死了,多半也不会与我计较。”
朱氏听到这话,整个人抖如糠筛。
她这才看清来人的容貌,张大嘴:“你、你……”
“有道是善恶轮回,你从前做过什么,今日就轮到这业果回报,你也不算冤枉。”盛娇凝视着朱氏,“且让她出了这口气吧,只有这样你们往后才能继续安安心心做母女。”
朱氏:……
这是什么话?
宝心都快要了她的命了,这女人居然还这样说!
她是没瞧见这满地的血,没瞧见她被凌辱至此么?!
盛娇见宝心还能控制情绪,说完这话便让到一旁,静静看着。
宝心又亲自上手,给朱氏的胸口肩头留下一个个烙印,直烫得深入皮肉,朱氏惨叫连连,她才勉强松了口气。
此时,得到消息匆匆赶回的冯钊恰巧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迎回的私生女将他的续弦夫人折磨得奄奄一息。
宝心见他回来了,换上了轻柔的笑容:“父亲。”
“你怎么能这样……”
“父亲,”宝心像是压根没听到他的愤怒,继续笑眯眯道,“今日我回娘家是有个天大的好消息想与父亲分享,我——已经怀有身孕了。”
哪怕有泼天的愤怒,在听到这一句时,冯钊还是冷静了下来。
宝心已经是景王殿下的侧妃,如今又身怀有孕。
这可是从前的冯华珍都不曾做到的!
相比较而言,朱氏被虐打折磨又算得了什么?
冯钊变脸速度之快,让人瞠目结舌,刚刚还满眼愤怒,瞬间的功夫就换上了欣喜宽慰:“这是真的?”
宝心羞涩地瞥了盛娇一眼,点点头:“已经让女君帮我诊过脉了,想必错不了。”
冯钊这才意识到院中还有另一人。
盛娇轻轻颔首:“恭喜冯大人,恭喜侧妃娘娘。”
对上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凉若泉水,深如寒渊,几乎望不到底,冯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想起了那一日在刑场之上盛文祥的眼神。
他们父女,当真有一双极为相似的眼睛。
“你怎么……在这儿?”他的声音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第486章 责罚
“侧妃娘娘刚刚怀有身孕,想起过往难免郁郁寡欢,难以排解,我与侧妃是姑嫂,又擅长医术,自然要替侧妃的身子着想,为她排忧解难……今日侧妃娘娘回娘家探望,我凑巧与她同行,也该登门拜访。”
盛娇的话滴水不漏。
她对着冯钊的视线,慢条斯理,不慌不忙。
“还请冯大人看在景王殿下的面子上,别与晚辈计较。”
这话听在冯钊耳中讽刺至极。
盛娇是什么人,她从前可是做过景王正妃的!!
如今竟然能这样心平气和地说宝心怀孕一事,更能以姑嫂相称,这女人的心是石头做的吗?怎能做到这般坚硬无情?
对上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冯钊压住了不快,转过视线对宝心说:“你既身怀有孕,实在不该这样激动,当心动了胎气——你身边的都是死人不成?见侧妃娘娘发怒,不想着替娘娘消气,倒是纵着娘娘!要是出了什么事,本官绝不会轻饶了你们!”
宝心笑道:“父亲哪里话,正是因为胎像稳固,又恰逢女儿心绪郁结,这才登门找母亲算账来着……也不知是因为什么,这几日女儿总是想起从前在府里的事情,桩桩件件,想起来就让人揪心难受。”
说着,她笑容勉强,眼眶泛红,仿若下一刻就要哭了。
“侧妃娘娘莫怕,冯大人向来公正廉明,对外对内都是一样的,你心中有什么委屈不快只管与他开口,你可是冯大人的掌上明珠,冯大人必然会为你做主。”
盛娇柔声宽慰。
冯钊脸色越发阴沉。
再看一眼被强行压在地上,浑身是伤,惊惧连连的朱氏,他如何不明白,今日两人是有备而来,若不让朱氏狠狠扒一层皮,怕是难以收场。
他闭了闭眼睛:“你母亲从前……确实多有不是之处。”
宝心定定地看着他,一眨不眨。
“可不是从前。”盛娇又缓缓道,“自从侧妃娘娘入了王府后,贵府的太太就每日派人送汤药给侧妃娘娘,说是补药,还要娘娘身边的丫鬟看着她吃下去不可,不许洒了一滴。娘娘心中起疑,又不敢说……只好寻我来帮忙。”
“晚辈查验了那些汤药,根本不是什么补药,里头的药材有一样算一样,都是损伤女子肌体,令女子难以有孕的有害之药!”
“若非如此,大人觉得侧妃娘娘为何一有身孕就这般情绪激动,非要为难贵府的太太呢?还不是庆幸之余,念及过往,终究愤愤不平。”
宝心不语,只顾着垂泪。
朱氏已经听傻了。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原先安排的一切会变成今日刺向自己那最锋利的刀刃!
丈夫待她情分一般,对宝心这个女儿也不过尔尔。
但她很清楚,冯钊让宝心代替冯华珍入景王府,为的就是能给冯家的将来添一份稳定,若宝心有孕,那就是稳上加稳,是大喜之事。
她却……背地里偷偷给庶女下药!
好让宝心无法受孕!
这不是冯钊开船,她下锚,故意跟他对着干!
冯钊负手而立,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波澜,静默了一会儿才道:“你心中过不去这道坎,也是情有可原,只唯恐伤了殿下的骨肉,要是殿下回京得知了,必然会惊怒……也罢,也该给你个交代。”
他抖了抖袖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妻子,“朱氏,你可知罪?”
朱氏惶惶地抬眼,张了张口,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你苛待庶出子女,哪有半点大家主母的风范?这么多年在府里无所贡献,只晓得纵着自己的性子胡作非为!给女儿下避子汤药这种事情你都做得出,我如何能容得下你!!”
朱氏清醒过来,忙跪行到他跟前,拼命扯着他的衣角,泪如雨下。
“老爷!!你不能听这两个小蹄子的一面之词!我是当家主母,是她的母亲,她如何能对妾身下这个手!”
“你安排的一应人手都在偏门处,若冯府太太想要对质,尽可将他们都提来,一一询问便可。”盛娇仿佛早就预判到了她的说辞,轻飘飘一句话又将朱氏堵得哑口无言。
就连宝心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难怪她来得这样晚,原来是提前做准备去了。
念及此,宝心唇角抿紧,鲜润的胭脂勾荡起更轻快的笑,一瞬即逝。
盛娇又看向冯钊,“冯大人,你也知晓,我如今是明贵妃的义女,侧妃娘娘蒙受这般委屈,明贵妃还不知情……若今日冯大人不能给侧妃娘娘一个交代,明贵妃跟前,晚辈怕是少不得要说些什么了。”
明贵妃是景王殿下的母妃。
宝心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明贵妃的孙儿。
要是得知朱氏这样谋害自己的骨肉,明贵妃会饶了冯家么?
只要她到陛下跟前说上两句,到时候不但朱氏要获罪,还会连累一整个冯府!
须臾间,冯钊就想清楚了其中关键。
“朱氏,无才无德,入我冯府为妇,多有不贤不良之处,今日之举更是让人愤慨滔滔,无法容忍!今日起,罚你每日去祠堂跪两个时辰!若无特别,依旧闭门幽禁,不得出院门一步!”
“不,不,老爷!!”朱氏终于意识到不对了,哭得越发伤心。
冯钊狠狠踹了一脚,逼迫她松开手。
另有两个婆子上前将朱氏请走了。
院内,一片血腥狼藉还未清扫,晚风阵阵,光影昏暗,叫人看不清彼此的容颜神色。
不远处,盛娇双手交叠,藏于袖中。
冯钊发现自己怎么都看不穿她。
她好像不该是这个样子,这样平静淡然,像是一个旁观者,将这一场闹剧尽收眼底。
刚想上前一步再问两句,却听盛娇对着宝心道:“时候不早了,也该上灯了,侧妃娘娘,不如我陪你一道回府吧。”
“好呀。”宝心欢欢喜喜应了。
她拉着盛娇辞别冯钊,转身离去。
空留院中点点血迹,无声地诉说着方才在这里发生过的疯狂。
马车内,宝心吃了一盏茶,才觉得舒坦些:“说吧,要我怎么谢你!”
盛娇回眸,似笑非笑:“谢我做什么,我不过是替你查漏补缺。”
“不过到底没有要了她的性命……”
第487章 水滴石穿
宝心的语气瞬间森冷。
“冯府如今已经与礼部尚书府上的千金定亲,冯天护婚期在即,冯钊不可能也不会让朱氏在这个时候出事。”
盛娇温温一笑,“虽说不是亲生,但续弦夫人也是长辈之一,更是双亲,若真弄死了朱氏,岂不是要冯天护丁忧守孝?为了给你出气,平白害了他宝贝心爱的儿子,这买卖也太不划算了。”
宝心想明白了,脸色更差了。
“可只是罚跪……”
“朱氏可是冯府的主母太太,内宅之中就属她最尊贵,冯府里没有祖辈一级的夫人,自然是朱氏只手遮天。这些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冷不丁让她每日罚跪,让走来过往的奴仆下人们瞧着,可比让她受刑更煎熬。”
盛娇边说边给宝心又斟了一盏茶,“况且,冯钊并没有说跪到什么时候为止,倾向于你下一回登门吧,或许冯钊才会看在你心情好的面子上免了朱氏的责罚。”
宝心这才缓了口气:“哼,还是便宜她了。”
“我是没想到,你竟这般恨她。”
“如何不恨?当初我遭遇的种种,大多拜她所赐!”
“其实她待你不好也不为过。”
这话一出,听得宝心瞪圆了眼睛:“你到底哪一边的?”
盛娇弯起眉眼:“自然是与你一边。”
“那你还这样说?”
“我只是觉得,你并非朱氏所出,朱氏待你不好也算情有可原,但府里并不是没有你的骨肉至亲——若无冯大人,何来有你?既有了你,又为何不护着你?难不成当初,你亲生母亲怀上你的时候,是她逼迫冯钊才得来的珠胎么?”
一番话惊世骇俗,听得宝心愣在了当场。
“这是男人惯用的把戏罢了。”
盛娇的笑容有了一丝苦笑,“将所有的麻烦、责任都推给妻子,有功劳了那就一同享着,若像今日这般,他必定会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就像是一片纯洁的雪花,再无半点过错。”
宝心咬牙,闭了闭眼,呼吸渐渐急促。
“你说得对。”宝心睁开眼,抬手举杯一饮而尽,“只是现在还没到对他动手时候,还是说你已经有了更好的法子?”
“像冯家这样根基深厚的大家世族,要想从外头将它连根拔起是不可能的,至少我等不起……”
盛娇道,“唯有从内部瓦解,点点滴滴,水滴石穿。”
宝心恍然大悟。
静默许久后,她笑了:“也是,咱们还没入京之前,冯府多风光啊,三子一女都是人中龙凤,人人艳羡的存在,可如今呢——死了一半,剩下的二人,也只有一个能顶得住的!话说回来,你该不会真的又给冯成康送什么往上爬的机会吧?”
“还请侧妃娘娘静观其变。”
二人说了一会儿,盛娇并未问起她腹中孩子的亲生父亲是谁。
这让宝心结结实实松了口气。
即便面对盛娇,她暂时还不想让方忠序暴露。
问盛娇求了几贴药,马车稳稳停在了景王府门外。
二人辞别,宝心回到房中。
待屋中一应琐事打点妥当,霜琴便屏退众人,屋内只留她与宝心。
捧着烛台到跟前,又拨了拨灯芯,让光线越发明亮。
桌案上摆着丰盛的几色好菜,另有两份口味不同的浓汤,配上宝心爱吃的糕饼,这顿饭足够让宝心满意了。
“你也别站着了,坐下一道用吧,这么多菜呢,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宝心招呼。
霜琴也没跟她客气,坐在她身边耳语道:“咱们院子里的人都除去了大半,可要重新采买?今日在府里,老爷那样发火可把我吓坏了。”
“瞧你这胆小如鼠的样子。”宝心好笑道,“他又不会冲着你为难,有什么好怕的?”
“我还不是担心、担心……”霜琴双颊一阵滚烫,越发压低了声音,“担心你的事情被人知晓了嘛!这会子景王殿下不在府里,可府里肯定还有他的人的,咱们就这样不管不顾,岂不是会惹恼了那位殿下?”
就算宝心不是魏衍之心心念念珍爱的妾妃,那也是正儿八经过了明面的女人。
宝心居然敢在景王府内与方忠序颠鸾倒凤,甚至暗结珠胎。
这要是东窗事发了,怕是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魏衍之并不在意我。”宝心笑道,“你呀,就把你这小心思收起来吧,还如往常一样便行,横竖还有盛娘子护着我呢。”
霜琴讪讪地闭上嘴。
翌日,冯府派人送了新一批的丫鬟过来。
有冯钊亲自过问,这次的事情就办得漂亮多了。
连同丫鬟一起送来的,还有这些人的身契。
宝心将这些身契捏在手里,那这些人就是她的人了。
闽江。
六月中,江水泛滥,涨潮凶猛。
分支河流有一半都已经冲破了堤岸,冲垮了原先平民所居的街道。
魏衍之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还好他有经验,已经提前让当地官府派人将绝大多数百姓转移,总归没有造成太多人员伤亡。可……河岸两边还有丰茂广阔的田地,这一冲,怕是闽江沿线的各个州县的夏粮收成就保不住了。
洪涝之后,就是饥荒么?
若是饥荒来了,那瘟疫还会远吗?
魏衍之合上眼,抬手揉着发胀的眉心,脑海中却回想着从前盛娇与他为伴时,夫妻二人挑灯夜忙的情景。
那一年,他们也在忙着泄洪防涝的事情,盛娇结合了工匠们的经验,又翻遍了无数古书,总结出了一条条可用的经验。
他有几日没合眼,盛娇就有几日没有睡。
可惜……如今的她,已经成为另一个男人的妻。
魏衍之心头一疼,堵得慌。
他这么快逃离京城,除了这次任务紧之外,更希望逃离那个残酷的真相。
赖晨阳疾步而入:“殿下,冯二公子来了,他还带来了治水策论。”
“人在哪?”魏衍之惊讶。
不一会儿,冯成康满面风尘,匆匆到了跟前。
策论呈上,魏衍之才看了两眼,就觉得一阵奇异又微妙的熟悉感萦绕全身。
像,太像了!
字里行间的风格,俨然与他朝思暮想的人一样!
他呼吸一紧:“这是从哪儿得来的?”
第488章 明暗
冯成康日夜兼程,披星戴月,就为了早日能赶到景王殿下身边。
没想到他第一句问的却是这个。
一阵迟疑,他飞快想着一个足以搪塞过去的谎话。
谁料魏衍之却越发眼色阴沉:“这绝不可能是你想出来的,你从未经历过水患,也不曾着手治理过这些,你也少用你们冯府的那些幕僚来骗我,除了方忠序,怕还没有人能替你想出这些,方忠序根本不可能为你所用,劝你还是老实点说。”
“是……平川公主给我的。”
“平川?”
魏衍之深吸一口气,“是了,应该是平川,这些时日她们常常伴在一处,很是亲近,一定是这样。”
像是得到了某种暗示,他郁结不快的心瞬间明朗。
“我就知道,她还是放不下我的……”
冯成康听得满头雾水,又不敢问。
隔了好一会儿,魏衍之才将溢出的欢喜与兴奋收敛,吩咐赖晨阳将冯成康带去安置。
“你既投奔本王而来,本王必不会叫你一番忠心付之东流,且好好休养两日,接下来的事情多得很。”
冯成康得了这话,满心欢喜。
魏衍之一手拿着那治水策论,一手快速地在落笔书写。
忙完一段,他总要去看一看那治水策论。
哪怕这已经是那个人的亲笔所书,对他而言都是一种天赐的恩惠。
直到夜深,赖晨阳劝他早点休息。
“殿下,您不能这样熬着,外面的事情属下已经安排好了,就算焦急也还请殿下顾全自己的身子才是。”
“知道了。”
魏衍之揉揉眉心,“淮州那边的人怎么样了?”
赖晨阳一愣。
说实话,在这个火急火燎的当口,他万万没想到主子会问起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回殿下,都依着殿下之前的吩咐来办了,盛娘子留下的人都已得到了更好的照顾,属下也安排了人手护在他们周围,只是……”
“只是什么?”魏衍之凝眉,“你可别告诉我看护那几个妇人都做不到。”
“并不是,只是属下之前就发现有人抢先一步,早就护在他们左右了。”
赖晨阳咬了咬牙,“应该是周江王府的人。”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惹得魏衍之暴怒。
他手背上青筋暴起,浑身满是阴霾,那寒气肆意的杀气几乎让人不寒而栗。
赖晨阳呼吸一沉,赶紧低头拜倒,不敢再说什么。
“呵……好你个周江王世子,当真是处处都想与我争!娇娇先给了你,算我输了一成,但你要是觉得这就是结果,那就大错特错!!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让娇娇回到我身边!!”
他压低声音,从齿缝间挤出了满是恨意的字句。
赖晨阳离开时,突然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回头张望。
可夜色深深,乌云密布,哪里有什么异常?
风乍起,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又冷又孤寂。
难得不下雨的夜晚,还能做很多的事情,赖晨阳收回涣散的注意力,脚步匆匆离去。
他刚走,房顶上冒出两个人影。
晖聿:“呼,好厉害的直觉,差一点就被发现了。”
“要被发现也是你被发现,你要是栽了,别把爷供出来就行,爷不会去救你的。”江舟半开玩笑。
“刚刚冯成康送来的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景王这么高兴?”晖聿不在意地问起另外一件事。
“治水策论。”
“主子你怎么知道的?”
“我见我媳妇写过,她在纸上涂涂改改,我看了两眼,发现是治水策论。”
“啊?那这是……咱们世子妃给景王殿下的?”晖聿紧张起来,“那他们、他们会不会……”
话还没说完,他头上就不轻不重挨了一下。
江舟嗤笑:“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就算是我媳妇给的,多半也是坑他的,也就魏衍之觉得是人家对他旧情难忘,不忍瞧他深陷闽江了。”
晖聿哦了一声,很快又好奇起来:“那爷——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啊?”
“废话,我不相信我媳妇,难不成要相信魏衍之?你这脑子,什么时候能有点长进,省的爷以后带你出门都觉得丢人。”
晖聿:……
转念一想,他又道:“也不对,往后爷是要带媳妇出门了,没你的份了。”
晖聿:……
沉默良久,晖聿自己缓了过来:“主子,咱们在这儿还要等多久?”
“等魏衍之去睡觉,他熬了三天三夜了,也该撑不住了。”
今晚,赖晨阳会因为魏衍之的休息而格外警惕。
警惕的不是他主子的安危,毕竟闽江边上,水患在前,也不会有不长眼的盗匪毛贼过来添乱,更不会有其他势力阻碍皇命推行。
是以,今晚是最好动手的机会。
夜深了,魏衍之终于撑不住,回到里屋睡下了。
约莫半个时辰,他睡得很沉之际,门仿佛被风吹开了似的,悄无声息地空出一条缝隙,那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翩然而至,又很快消失在眼前。
魏衍之睡了不知多久。
突然,背后一寒,他惊醒过来。
冷汗津津,心慌意乱,他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情绪在作祟,忙不迭地起身来到外头,却见门窗紧闭,空无一人。
魏衍之松了口气,忙又走入内室,打开了一道暗门。
这里头放了很多卷宗文书。
他细细盘点了一番,似乎是在检查有没有偷偷来过。
发现一切如旧,他才彻底放下心来,重又回去睡了。
某处不起眼的旧屋内,江舟掏出火折子点亮烛火,将今夜所得展开,对着并不算明亮的灯火又细细看了一遍。
晖聿在一旁帮忙举着蜡烛,自然也看到了,惊得瞪圆了眼睛。
江舟看得很快。
不过须臾,他便看完了。
漫不经心地重新叠好,又贴身安放,他叮嘱晖聿:“睡一会儿吧。”
“主子,这、这是真的么?”
“你觉得呢?”
“陛下让主子跑这一趟,那多半是早有怀疑,应当是真的。”
“还算你不是太笨。”江舟吹熄了蜡烛,随意躺在一方铺垫稻草的榻上,胳膊枕在头下,似乎并不在意这糟糕的环境。
“魏衍之这一次过来,明面上是皇帝的责罚,但据我所知,太子可没少在暗中推波助澜,太子就是想让魏衍之走这一趟的。”
“他若不来,又怎么能替太子销毁证据?”
第489章 难得通透二字
“那可是朝廷拨下来给闽江平复水患、兴修水利的银子啊!他们、他们怎么敢的……”
晖聿又后怕又纳闷。
“没什么不敢的。”江舟轻轻阖眼,“到底是太子,监国数年,积累了不少经验,自然也养肥了胆子。也就魏衍之是个憨货了,真以为自己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却不知魏长山从未真正放心过他,我也是奇了,陛下从未这样疑心,为何……皇后所出的嫡长子竟然天生城府这般深沉。”
晖聿一声长叹,翻了个身,没有再说话。
这些时日,他们领着人在暗中调查。
魏衍之所行之处,就有江舟的身影。
他行事隐秘,作风果断,身手更是高绝。
带在身边的,包括晖聿在内,全都是个中高手,随便哪一个拎出来都不会比赖晨阳差,这样一支队伍,是江舟亲自调教出来的,尽是心腹。
是以,办起事来效率也奇高。
魏衍之这边治理水患的进度才推到一半,江舟就已经收拢了不少证据在手。
这一夜,从魏衍之处拿到的关键文书,更是最关键的一份。
那是魏长山秘密写给魏衍之的书信。
魏衍之本该读过之后就销毁,却不知为何留了下来。
江舟命人模仿笔迹,重新誊抄了一份替换,如今真正的书信就捏在他手里。
睡梦沉沉,朦胧间,江舟想起了远在京城的新婚妻子,又想起帮她安顿淮州众人的事情,忍不住勾起嘴角,心中反复盘算着——待回京,他定要好好在媳妇跟前邀功不可,让她给自己狠狠亲一个。
懒妆梳洗,脂粉环绕。
又是一个清晨。
皇帝在灵韵夫人处起身。
灵韵夫人除了会容秀这绝技外,还有一手不为人知的本事。
一双纤纤素手替皇帝轻轻按揉着穴位,一路从额头到肩颈,把皇帝舒坦得忍不住眯起眼睛,待一阵酸疼过去,再睁开眼时,一派清明舒坦,整个人仿若又年轻了几岁,再无早起时的不快了。
灵韵夫人又亲自捧了香茗伺候皇帝服下。
美人温柔懂事,更能替自己解忧,皇帝自然更欢喜。
陪着灵韵夫人用罢了早饭,他才匆匆赶去上朝。
见皇帝精神焕发,灵韵夫人一颗心总算安了不少,对着镜子照了照,却见鬓发微微有些松了,忙又让宫婢过来替自己重新梳妆。
灵韵夫人身边还有几个从北原皇宫一并带来的贴身丫鬟。
她们都是她的心腹。
屏退众人后,一名为羽儿的丫鬟低声问道:“殿下,皇帝如今瞧着气色好多了,身子骨也比一开始硬朗许多,还是殿下有能耐。”
灵韵夫人笑了:“陛下毕竟都这个年岁了,我若不这般,如何能早日怀上身孕?在这大安后宫中,我毕竟是外族,我所出子女不可能荣登大宝,可若膝下空空,往后又能依靠仰仗谁呢?早做打算才是对的。”
“殿下明鉴,依殿下所见,那平川公主与元贞女君可信?”
“为何不可信?”
灵韵夫人弯起眉眼,“羽儿,你什么都好,就是过于谨慎,真该与商儿好好学一学。只要没有利益冲突,都可以成为我的朋友,没见元贞女君送给我的脂粉么?里头搁的可是安神解郁的药材,我用在身上,每日叫陛下闻着,才是真正能发挥药效之处。”
“这……竟是这个用意么?”羽儿惊讶。
“元贞女君,可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呢。”
灵韵夫人很满意如今的生活,“不枉我借着她的力量,费尽千辛万苦离开北原。”
说罢,她幽幽打了个哈欠,“本宫要去睡一会儿了,除非陛下或是皇后到来,否则谁来都不要打扰我。”
“是。”
一觉睡醒,已经日至中庭。
羽儿忙上前伺候更衣,口中飞快说道:“殿下,明贵妃和昭贵妃来了……还有,陛下差人来说,午膳他会在紫云殿用,让殿下您好好吃,他晚些时候再来陪您。”
灵韵夫人眼底的瞌睡慵懒瞬间一扫而空。
不过一个转身的功夫,她重又换上了一副娇憨纯美的笑容,尤其那双眼睛,干净明澈,仿若盛满了这世上最纯洁的光。
“那就去瞧瞧吧。”
绕到碧霄宫的主殿,见明贵妃与昭贵妃正坐着吃茶,灵韵夫人款步上前:“叫两位姐姐久等,是妹妹的不是,妹妹在这里给两位姐姐赔罪了。”
说着,她便轻轻屈膝福了福。
昭贵妃刚要起身还礼,却被明贵妃出言打断:“灵韵夫人当真好大的脸面,叫两位贵妃坐着等你,未免也太不懂规矩了。”
灵韵夫人:“妹妹事先并不知晓姐姐要来,每每陛下去早朝后,都允许妹妹再多睡一会儿的……这,真的不合规矩么?”
她眨巴着圆润如荔枝的眼睛,颇有些不安。
本就是娇憨的美人儿,这么一来,越发惹人怜爱。
昭贵妃忙打圆场:“也没什么,你明姐姐跟你玩笑呢,切莫当真,你年轻爱睡那就多睡一会儿,我与你一般年纪的时候也是这样呢。”
明贵妃脸色腾地一下沉了。
“哼,怪道这般诱惑着陛下不放,原来是有这份肆意妄为在呢。”明贵妃冷冷道,“我为贵妃,你为夫人,虽说品阶一样,但……夫人的封号本就是皇帝随性而起,算不得正经妃嫔,你可明白?”
这话实在是有点打脸了。
昭贵妃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圆场,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好像说错话了,顿时眉心微蹙,嘴角下沉。
灵韵夫人错愕片刻,掩口轻笑:“我不在意,什么皇贵妃、贵妃都可以,夫人也不错,咱们做妾妃的,难道不是讨陛下开心最重要么?任凭再高的品阶,到了皇后娘娘跟前一样是妾呀?又何必争个你高我低的,好没意思。”
语毕,她又歪着脸,抬手抚了抚润白的脸颊,“若贵妃娘娘觉着我这封号品阶不好,惹了娘娘不高兴,那等晚间时候陛下来了,妹妹会跟陛下求个恩典,让陛下撤去我这夫人的封号便是。”
“其实,我觉着婕妤、昭容或是美人这样的品阶也不错,好听又轻便,贵妃姐姐觉得如何?”
瞬间,明贵妃像是被噎到了,哑口无言。
第490章 请柬
偏灵韵夫人笑而不语,还在等她的回应。
一时间,殿阁中一片尴尬沉默。
昭贵妃终于回过神来,笑得越发温婉:“明贵妃就是这么个心直口快的性子,妹妹别往心里去,不过是我们来早了,本想着寻妹妹你说说笑笑、打发时光的,却不想枯坐了半日……听闻妹妹这儿有上好的芙蓉酥,也不知今儿我们两位是否有口福,能尝一尝呢?”
“昭姐姐都这么说了,妹妹哪有不从之理?只是这芙蓉酥甜腻酥脆,须得用枫露茶配了才得宜,二位贵妃姐姐请稍等片刻,等茶色出了,就可一块儿享用。”
“如此甚好。”
见她们二人有说有笑,全然不把自己的不快放在眼里,明贵妃哪里能坐得住,作势起身要走,不想衣角却被昭贵妃压住了。
她抬眼冷冷看去,却见昭贵妃只顾着跟灵韵夫人说话,似乎半点没察觉到。
没法子,明贵妃只好堪堪忍住。
待用罢了芙蓉酥和枫露茶后,她才阴沉着脸离去。
刚到碧霄宫门外,明贵妃就冷哼:“真没瞧出来,昭妹妹竟有这般能耐,如此长袖善舞,能与宫中各处的主子都交好,也是叫本宫佩服。”
“灵韵夫人年轻貌美,这是事实;陛下爱重,这也是事实;就连中宫都不来为难灵韵夫人,咱们又何必给自己树这样一个敌人?”昭贵妃似乎没听出对方话里的阴阳怪气,双眼直视前方,语气平淡。
“任凭她是谁!不就是仗着几年青春么?”明贵妃气急败坏。
这段时日她真是忍得够够的。
除了皇后,即便昭贵妃都不曾让她这般憋屈过。
“本宫对陛下,可是有救命之恩的——”
话还没说完,唇上被人紧紧按住,眼前昭贵妃那张脸一改方才的温柔娴静,眼神冰冷警惕。
“你昏了头啦?!”昭贵妃在她耳边,冷声警告,“要是被人听去了,在陛下跟前说了什么,你就算有滔天的功劳,怕也稳不住你后半生的荣华富贵!明姐姐,从进宫起我就无意与你相争什么,磕磕绊绊到底这么多年过来了,我也不愿瞧着你这个光景还把自己栽进去!”
明贵妃终于从嫉恨的怒火中清醒过来。
她眨眨眼,气焰彻底消弭。
见她明白轻重,昭贵妃也松开了手。
二妃在晨华门处各自别过。
中宫殿。
皇后依旧在看书,一旁的香炉里袅袅生烟,尽是恬淡温暖的檀香。
听完了昭贵妃的话,皇后似笑非笑:“她真这样说?”
“千真万确,臣妾不敢欺瞒娘娘……”昭贵妃老老实实回话,“明贵妃瞧着很是不服气,倒是灵韵夫人似乎对自己的品阶很不在意。”
这才是让昭贵妃真正觉得奇怪的地方。
后宫之中,哪有女人不在意封号位份的?
这可是皇帝宠爱的最直接体现。
即便日后色衰爱弛,恩宠不在,但只要位份够高,资历够深,一样也能在宫中站稳脚跟。
“你就不懂了,这灵韵夫人是顶顶聪明的人!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一个外族公主,和亲而来,就算再如何受宠,她日后所生之子都不可能继承大统,这一点她早就与本宫说过了。”
“娘娘是说……灵韵夫人早就表明过态度?”昭贵妃惊愕。
说起这个,皇后也觉得一阵舒坦痛快。
没有哪一个管理者会不喜欢一个坦诚的下属。
尤其灵韵夫人所言是事实,根本造不了假。
正因如此,皇后也暂且收起了对灵韵夫人的不满——一个因容貌而得盛宠的外族公主,任凭她再晋封,也对太子没有任何威胁。
就算没有灵韵夫人,也会有其他年轻漂亮的女子入宫。
这么一对比,还不如灵韵夫人知根知底,还有身份限制来得可靠。
皇后莞尔:“什么时候明贵妃能有人家灵韵夫人一半乖觉就好了,可惜了,活到这个年岁,儿子都那么大了,却还是看不清楚。”
昭贵妃无言以对。
“本宫听闻,她因灵韵夫人受宠颇为不满,还迁怒了平川,可有此事?”
“不过是小事罢了,不必劳娘娘关怀,明贵妃她……只是训诫了几句。”
“话可不能这样说,平川虽不是本宫亲生的女儿,但这些年来她懂事贴心,也唤本宫一声母后,平日里是有些过分活泼了,可依旧还是好孩子。如今平川也大了,还有自己的公主府,你这个亲生母妃都没有开口,明贵妃的手也伸得太长了。”
皇后冷笑,“她自己行为不端,吃醋嫉妒,这怎么就不说了?”
昭贵妃垂首,只能连连称是。
最后,中宫殿给明贵妃的处罚是——让她连夜抄出一卷佛经来,不拘什么内容的经卷,只要抄出来即可。
明贵妃得到皇后懿旨时,还一阵委屈错愕。
可她也没法子,皇后终究是皇后。
后在上,可与皇帝比肩,贵妃再荣光,在皇后跟前也不过是个妾。
明贵妃咬着牙抄了。
盛娇今日在学堂授课结束后,便回了周江王府。
荣敬园内,早已有人送来了她要的账册书卷,足足堆满一整个桌案。
略休整一会儿,更衣梳洗后,她便开始翻阅过目。
这些都是她自己名下的产业。
这些年陆陆续续收了不少盛家祖产回来,期间她又发展出了好几条暗中行走的商线,所做的买卖都是医药方面的。
她深谙大安周边国家的地理风貌,甚至连当地盛产的植物药材也都了如指掌。
将当地常年患病的情况逐一整理统计,再将别处的药材低价收购,由她亲自编写药方、制作药包,再卖去给他国。
这一来二去,她手里能掌握的银钱、商线、人脉、资源,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只要是人,哪有不生病的?
只要生病了,发现只有她提供的药物更好用,且更便宜,还愁没有销路么?
当初她就是利用这法子,才深入北原,才与姚姬公主有了交集。
正看得入神,星女过来传话:“娘子,冯府送请柬来了。”
盛娇眉眼微动:“不是门房小厮送来的?”
星女:“是冯大公子亲自送的,此刻他就在门外。”
第491章 设宴
“把客人请到偏堂去吧,让人备好茶水,我等会儿就到。”
星女将话传给外头伺候的丫鬟婆子们,很快她们就忙活开了。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盛娇才携星女款款而至。
冯天护见她来了,也不说别的闲话,手在请柬上敲了敲:“家父命我给府上送来的,不日就是我的大婚之宴,还请世子妃赏脸。”
“还未恭喜冯大公子得此良缘。”
盛娇的笑看得他心头难受。
明明知道这女人很虚伪,他却不能亲手撕下她的面具。
他与金小俏的事情这个女人应该都知道!
偏偏她就是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能说出这样让人如鲠在喉的恭贺来。
他的眼神渐渐冰冷:“世子妃不必如此阴阳怪气,我娶卞府千金也只是不得已。”
盛娇很是惊讶:“……冯大公子的话我却听不明白了,你娶不娶谁,是不是娶的不得已,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大公子来我府上送请柬,我不过是顺情应景说两句吉利话罢了。”
她轻轻掩口,“我没有想替俏金娘鸣不平的意思,更没有指桑骂槐,冯大公子完全没必要介意。若你不爱听,那下回就不要亲自来送了,免得惹自个儿不痛快。”
冯天护:……
她什么意思?
这种事还有下回?
“我还以为你和俏俏是朋友,会替她打抱不平。”
“你是她的情郎,你都能害她至此,让人家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堕入风尘,我和她不过是萍水相逢,算不得朋友,自然也不会多管闲事。”
“盛娘子果真冷心冷情,几年前你盛家满门被屠,你竟也能毫不在意地返京,得封号、获恩赦,还赚了个赐婚——从罪臣之女摇身一变成为周江王府的世子妃,确实叫人佩服。”
冯天护这话一针见血。
盛娇面上的笑容微微发冷:“那冯大公子教教我,我该怎么做?远离京城,躲在淮州一隅,叫你们尽情嘲弄,然后悲戚苦难地过完下半辈子?哎……没法子,我办不到,自幼养尊处优惯了,我就是割舍不下京城的繁华。”
冯天护:……
这一刻,他真有些看不懂这女人了。
哪怕明知她返京定有别的目的,见她这样坦荡承认,他也免不了心中动摇。
“……好,盛娘子是个坦率的人。我婚后定会好好护着俏俏,只希望盛娘子不要再插手旁人屋内之事,好好安分守己做你的世子妃。”
盛娇回以轻笑。
送走了冯天护,星女才不快道:“这人真不像话,合该割了他的喉咙才是。”
“他的命不是我的。”盛娇淡淡道,“至少不能死在我手上。”
沉默片刻,她又一阵遗憾,“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且瞧她能不能狠得下这个心,下得了这个手吧。”
说起来她也要筹办一场家宴。
按照京中规矩,成婚后的高门主母要举办一场宴席,款待那些与夫家有情分来往、关系不错的府邸的女眷。
也算是作为主母奶奶,头一次在女眷们当中里露脸的意思。
宴席办得好不好,打点得妥不妥当,上到菜色水酒、果品点心,下到奴仆管事们的一言一行,府里的每一样古玩摆件都会被这些高门府邸的女眷们看在眼里,然后默默地给这位新晋夫人打个分,最终将其归纳出三六九等,也算圈定了往后这位夫人的来往等级。
世家门阀,有很多东西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盛娇这一次请的,也是京中各个名门的女眷。
除了平川公主与曹樱菀外,她还请了好些人,宾客单子足足写了两页纸。
星女何曾瞧过这样盛大的名单,瞧着这几日花园子都被扫清,从凉亭到草地间,一大片空旷之地都被整理出来,都依着盛娇的意思打点出景致与桌椅。
无处不精妙,无处不设计,瞧着都让人叹为观止。
很快,到了宴饮当天。
周江王府正门打开,门房管事都着一身簇新的衣衫,笑语迎门。
各家府邸的夫人小姐陆续抵达,自有小厮牵走了马匹车辆到后头去喂草料。
陆夫人也带着秦安知到了。
她们的马车是跟在平川公主后头到的。
远远瞧见那富丽堂皇的车马,还有衣着华贵的平川公主,秦安知忍不住一阵艳羡——那就是公主啊!
“待会儿进了人家府里,可别给我出什么岔子,之前在家中都教过了的,你可记得?”陆夫人又唠叨起来。
“知道了娘,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秦安知颇有些愤愤不平。
“正因你不是小孩子,为娘才会这么不放心,你要是小孩子就随你去了,犯什么错、说错什么话都不打紧!”陆夫人板着脸,给女儿理了理鬓边的珠花。
突然,她发现了什么,脸色愠怒,“我不是让你戴那一支金银错的缠枝玉钗的么?你怎么又戴了这个?”
那珠花小巧玲珑,可偏偏添了几分风流之态,本不该出现在像秦安知这样一位大家闺秀的发髻之上。
“那个太重了,我不喜欢,还是这个小小的好看。”
陆夫人气坏了,抬手就给女儿扯去了珠花,从自己鬓发间取下一支鎏金点翠的梅花步摇给女儿戴上。
大约是力气太大了点,扯到了秦安知的头皮,疼得她小脸一皱。
再看看母亲阴沉发怒的脸,她又不敢太过分了,只好忍下。
母亲说了,今日宴饮上若表现得不错,说不准她的婚事都能有个着落。
没错,陆夫人那日自冯府回来后,左思右想,还是觉着朱氏的侄子家底薄了些,只能做个备选,如果可以她更愿意给女儿择一京中的官宦人家嫁过去。
朱氏有朱氏的小算盘,陆夫人也有陆夫人的想法。
只不过她们双方都没将戈阳郡主放在心上……
待平川公主入府后,陆夫人便领着女儿登门了。
给了请柬和礼物,自有丫鬟过来领路。
瞧那丫鬟打扮得利落素净,低眉顺眼的模样,陆夫人心中就暗暗给了个可字。
穿过游廊,越过角门,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浓翠浅绿、郁郁葱葱,环石相抱,清泉夹道而流,耳边淙淙一片,所见之处皆墨色浸染,层层叠叠,美不胜收。
那一片浓绿间,立着一位身着水红华服的女子。
第492章 笼络人心
且瞧她清雅高逸的一身,腰间用翠色点暗金的绸带束起,这腰带却与平常妇人所用并不一样,本该是飘然轻柔的丝绸质地,随风舞动才是应当,可偏偏那尾部绣了一点点缀花,远远地瞧不出什么花样子,只觉得迎光熠熠生辉,煞是明艳。
到了跟前,陆夫人才看出,那哪里是绣的花样子,分明是以描金的手艺将流光溢彩的宝石镶嵌于上!每一颗宝石都被打磨得极为圆润,一颗颗只有半枚指甲盖大小,足见工匠高超的技艺。
因有宝石翠玉压着,越发显得那人端丽素雅,往那儿一站,身后所有景致都成了陪衬,咫尺千里,眉眼相看,竟也只能瞧见她一人。
陆夫人暗暗心惊。
这元贞女君当真厉害!
瞧着不显山露水的模样,只在一星半点处弄些文章,便已胜过在姹紫嫣红、花团锦簇的女眷们万千。
“陆夫人。”盛娇款款而来。
“见过世子妃。”
“秦姑娘也来了。”她温柔的视线落在秦安知身上,“不知从女学退学后,你可有继续精进你的学问?”
秦安知还以为对方是故意嘲讽。
可对上那双平静如水的眸子,只感到一股来自上位者的关切。
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就率先说话了。
“父亲替我请了女先生来府里,我每日都有读书。”
说完,秦安知就一阵后悔恼火。
怎么搞得……怎么就这样回答了?
“那便好,不拘在哪里,只要能在学业上不放弃,日日努力,想必等明年女官选拔时,就能在放榜名单里看见秦姑娘的名字了。”
陆夫人一听,大喜过望:“多谢世子妃赞誉,那我就承您吉言了,要是、要是……到时候有哪里拿不准的地方,还请世子妃不吝赐教!”
“好说,都在京中,且又是有过来往的府邸,赐教什么的不敢当,但若是秦姑娘真有烦心或是迷茫之处,尽可来寻我说话。”盛娇莞尔
秦安知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又撞上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她忙把脖子缩了缩,往母亲身后躲去。
见女儿这般惧怕,陆夫人恨得牙痒痒。
待盛娇将她们安置好,转身又去迎接其他的女眷,陆夫人才转头瞪着女儿:“你这是怎么了?平日里瞧着伶牙俐齿的,与我和你父亲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怎么到了人家府上赴宴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人家世子妃能吃了你啊?”
“……娘,您不觉得她很可怕吗?咱们、咱们先前得罪过她,她居然还能请咱们来赴宴。”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不远处的丫鬟们。
那些丫鬟一个个手捧食案,步伐轻快,正当着众人的面摆饭。
拿出来的佳肴色香味俱全,还有好些都寻常见不到的菜色。
“这里头该不会有毒吧?”秦安知怯怯道。
“你再多说一个字,往后就不要出府里大门了,早日给你定下一门亲,你早点嫁出门滚蛋。”陆夫人太阳穴突突,一阵阵的疼。
要不然说儿女都是债呢。
好不容易将孩子们拉扯大了,又是乱七八糟一堆的事情。
秦安知终于安静了。
她好奇地看着盛娇,从一开始的躲躲闪闪,到后来的明目张胆,越看越不是滋味。
这盛娘子果真有点本事。
瞧她在人群中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模样,这么多人、又都是高门贵妇,她竟能不慌不忙应对得如此周到,不过分出挑,也不过分自谦,三言两语谈笑间,就能让那些挑剔的太太奶奶们对她另眼相看。
再看看周围园子山水的布置,一样雅致,一样别具一格。
宾客多,奴仆们更多,所需碗盏杯碟更是数不胜数。
可偏偏一丝不乱,可见盛娘子管家打点的能耐了。
这些女眷中,有不少是盛娇的旧识。
早年在闺阁里,或是嫁入景王府后,盛娇就与她们有来往。
如今再见,早已物是人非,除了叙旧,更多的却是感慨。
有些素来与盛娇交好的,这次也终于找到机会倾诉;有些心中暗暗不平,想要说两句挑刺的,明面上找不到破绽,眼珠子一转却又瞧见平川公主与英国公府的庆嘉县主,这二人跟两尊门神似的护在盛娇左右,片刻不离。
平川公主的性子,最是乖劣,笑眯眯地就能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
曹樱菀是武将之女,更是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能当众叫人下不来台的。
无论哪一个,都不好惹。
有她们二人坐镇,整个宴饮气氛格外和谐温馨。
临湖而望,赏景品菜,不远处的戏台子上还有唱戏的,吹拉弹唱、丝竹之声不绝于耳,隔着一汪湖水,却听泉声潺潺,汇合在一处听进耳中,当真绝妙。
宴饮一直到下午晌才散去。
盛娇还给每一位女眷送了一样礼物。
小巧的绣花荷包只有巴掌大小,打开一瞧,药香扑鼻。
但里头放着的,却不是什么药包之类的东西,而是一张方子。
每个人拿到的都不同。
有些人略通岐黄之术,看了一会儿明白过来:“啊这是……难为世子妃有心了。”
原来,这是盛娇赠送给她们的药方,每一张都是量身定制。
或安神凝气,或滋补调理的,还有未出阁的女孩子有那月事疼痛困扰的,盛娇也一并给了方子。
众人拜别盛娇,一个个面上都喜不自禁,望向她的眼神更多是叹服。
陆夫人自然也拿到了一只荷包。
她不懂医术,回去后将其拿给了大夫瞧。
大夫连忙追问这方子是哪里来的,说是用来治秦大人头疼的毛病或许有奇效。
自从被调任后,秦臻的日子就过得很不顺心,夜不能寐,头疼欲裂。
陆夫人请了不知多少名医,吃了不知多少汤药,可总也不见很好的效果。
按照盛娇给的方子抓了药服下,才两日的功夫,秦臻竟就能睡得很安稳,头也没有那么疼了。
见状,陆夫人不由得啧啧称奇,对盛娇越发佩服。
有此情形的,可不止他们一家。
这一天来赴宴的,基本如此。
“她倒是会收买人心!”
流华宫中,明贵妃又在抄经,漂亮的脸上阴云密布。
第493章 女子三从
自从那一日皇后让她连夜抄经后,明贵妃就像是入了中宫殿的眼,这经文日日都要,且还要现抄出来的。
用皇后的话来说就是,每日新誊抄的,方才显得诚心。
要是明贵妃敢流露出一丝迟疑,或是想婉拒,皇后就笑眯眯地问她:“明贵妃可是有救驾之功在身的,本宫让你抄经是为了给陛下祈福,难不成……你这也不愿意?”
明贵妃顿时哑口无言,只能认罚。
今日才抄了一半,就听宫外传来消息,说盛娇借着举办家宴的机会,用药方狠狠收拢了一波人心。
前去周江王府赴宴的女眷中,不乏高门望族、天潢贵胄,就连平川公主都去了,可见盛娇此举有多重要。
要怪就怪她当年医术高超,一方难求。
如今这药方就跟不要钱似的随便送,那些女眷怎么可能不开心,怎么可能不被收买?
意识到盛娇有些失控,明贵妃越发烦躁。
“景王那边有消息了么?”她又问。
秀萍回道:“娘娘别着急,殿下已经回了书信,闽江一带水患严重,殿下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
“哼!”明贵妃收起笔墨,冷冷凝望着刚抄好的佛经,“要不是她,我儿怎么可能有此一遭?罢了,你去周江王府传话,就说本宫让世子妃抄经,每日两卷,卯时初刻送至宫门口,若漏了或是少了,那就只能证明世子妃不孝不敬!”
盛娇想在重造京中的好名声?
那她偏就不如她的愿!
对付不了一个灵韵夫人,难道还拿捏不住一个盛娇么?
秀萍听得胆战心惊,忙领命出去了。
宫外,沉萍也听到了,拉着秀萍连连吐舌头:“娘娘这是拿元贞女君泄愤吧?每日两卷佛经?那元贞女君什么都不要做了,就整天关起门来在府里抄经得了,怕是手都要抄废了。”
“口无遮拦的小蹄子!娘娘的话你也敢胡乱编排,当心叫娘娘听见了打你手板子!”秀萍瞪了一眼。
沉萍忙噤声不语。
事与愿违,明贵妃派去刁难盛娇的人直接被挡了回去。
小黄门匆匆回来报信,所述内容听得明贵妃火冒三丈。
“她竟敢不从?!”她怒不可遏,“叫她即刻进宫见我!”
“娘娘,现在时辰不早了,宫门就快下钥了……”
明贵妃总算没有被气糊涂了,咬着牙忍住:“明日一早,让她滚进来!就罚她跪在流华宫外!不跪足两个时辰,不准她起来!”
明贵妃想得很简单。
待明日盛娇来了,她有的是手段折磨她。
可她万万没想到,从上午等到了午后,依然不见盛娇的踪影。
直到下午晌,宫人才来回话,说元贞女君到了。
枯等了这么久,明贵妃早已耐不住怒火,一见盛娇,意外地发现她身旁竟还跟着另外一人,正是灵韵夫人。
“我来给贵妃姐姐请安,刚巧遇上了元贞女君,就与她作伴而来,贵妃姐姐应当不会介意吧?”灵韵夫人上前福了福,拉着盛娇顺势坐下。
明贵妃脸色难看。
盛娇倒是懂规矩,轻轻拂开她的手,转身对着明贵妃行了个大礼。
“你还记得跟本宫行礼,本宫还以为你眼里没本宫这个人了。”明贵妃冷冷道。
“母妃指的是昨日傍晚,您的人传话来让臣女抄经一事么?”盛娇垂眸,半跪的身子依旧挺直玉立,不卑不亢,“臣女确实拒绝了,是以今日忙完了便来母妃宫中请罪,还请母妃息怒。”
“本宫让你抄经你都敢拒绝,真不愧是盛家女,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明贵妃半讥半笑。
灵韵夫人好奇地看向盛娇,那眸子亮亮的,似乎很期待她接下来的应对。
话音刚落,皇帝快步而入:“什么盛家女?什么抄经?”
明贵妃惊慌片刻,忙起身见礼:“陛下怎么来了,外头的人好没规矩,也不通传一声!”
皇帝扶起明贵妃,笑道:“朕想起许久不来看你了,就过来瞧瞧你,刚巧碰见你们几人都在一块——灵韵也在,正好。”
灵韵夫人笑而不语,袅袅婷婷地福了福。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明贵妃刚想糊弄过去,灵韵夫人已经抢先开口,三言两语地说了一遍,随后抿嘴笑道:“臣妾也想听听呢,臣妾自己没有孩子,很是羡慕贵妃姐姐还有这样懂事贴心的女儿作伴。”
“好啊,你们就说说,一个抄经还能叫你气着你的母妃不成?”
皇帝笑容加深,看向盛娇的视线越发凌厉深沉。
“陛下、母妃在上,臣女虽只是义女,但与贵妃娘娘的母女情分却不是假的,昨日母妃派人来命臣女抄经,于情于理都不该拒绝,可……臣女却记得一句话。”
她说着,缓缓抬眼,“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此为三从;臣女已经嫁做人妇,是周江王府的世子妃,当以夫家为重为先;臣女夫婿蒙受君恩,可暂时离京前往巴临,替公爹分忧,臣女自然要替他守好府邸。”
“且我也是新婚不久,府里的各项事务并未完全掌握,夫婿也将一应账目琐事交给臣女打点,臣女若顾着抄佛经,岂不是要耽误了夫家的事情?就算不耽误,也难免分心,抄写佛经本就是心诚则灵,怎可三心二意呢?是以,臣女思来想去,还是拒绝了母妃的要求。”
皇帝听到她的话,眼底深处划过一抹满意。
“你说得也对。”他轻轻颔首。
这话一出,明贵妃的心已经凉了一半。
陛下都这样认同盛娇所言,那自己接下来的话还要说么?
她勉强扯了扯嘴角:“呵……你这孩子想得这样多,怎么昨晚上不一气说完?”
“回娘娘的话,臣女是想今日入宫,当面向母妃请罪。”
盛娇的话滴水不漏。
她毕竟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明贵妃不能以母亲的身份压她。
她又搬出了三从四德的规矩,连陛下都觉得对,明贵妃又能说什么?
明贵妃脸色一阵难看,几乎咬得唇瓣发白。
正僵持着,灵韵夫人拍手笑道:“母女哪有隔夜仇的,贵妃姐姐心宽仁善,必定会原谅了元贞女君!对了——”
她突然看向明贵妃,“贵妃姐姐可是因为皇后娘娘让你抄经,你完成不了,这才让元贞女君帮忙?”
第494章 明面上的理由
没等明贵妃辩解,灵韵夫人又笑道,“要是贵妃姐姐不嫌弃我字难看,妹妹也愿意帮姐姐抄佛经的,别的不说,我一定诚心诚意,再无不敬之说!”
皇帝的眼神看向了明贵妃。
明贵妃慌了神,很快镇定下来:“灵韵妹妹说的哪里话,皇后娘娘要的经卷我早就抄好了,既是中宫殿要祈福之用,我又怎么可能假手于人?”
“是这样啊……”
灵韵夫人有些失望。
皇帝笑道:“你也是,既知道自己那一手字拿不出手,为何私底下不好好用功一番?”
“陛下!”灵韵夫人撒娇道,“臣妾哪有空闲……不如,陛下帮臣妾寻一个先生来教教臣妾吧?”
“你还想要先生教你?别累坏了先生才好。”
“哪有的事儿,今儿当着贵妃姐姐的面,还有元贞女君也在,她们都可替臣妾做个见证,臣妾定会练好字,叫陛下刮目相看。”灵韵夫人活跃又生动,笑得几乎算得上眉眼乱飞。
可偏偏……这却是皇帝最喜欢到的一幕。
在这深不见底的后宫中,任凭姹紫嫣红,归根到底都是闺训出来的妃嫔。
美则美矣,却失了几分生命力。
皇帝久居深宫,乍一见似曾相识的人,又勾起曾经那段莽撞又热烈的情分,加上灵韵夫人深谙皇帝的心思,故意迎合讨好,怎能不让人欢喜?
宠冠六宫,这才应当。
明贵妃瞧着灵韵夫人当着自己的面跟皇帝打情骂俏,那姿态娇憨自然,俨然是平日里没少这样的。
她藏在袖口的手紧紧扣住掌心。
指甲上鲜红的豆蔻却红不过隐隐暗流的血……
盛娇垂眸,心下了然。
“你又胡闹!”皇帝无可奈何地笑。
“那不如这样好了,陛下替臣妾求求元贞女君,让臣妾去女学授课的时候,叫女君大人指点我书法,这总行了吧?”
皇帝没有看盛娇,点点头:“女君的一笔好字确实不错,即便在文人骚客里也是难得一见的精品——世子妃,你可愿意教灵韵夫人书法?”
盛娇不慌不忙又拜了个大礼:“臣女荣幸,多谢陛下恩赐。”
“那就这么说定了,朕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若是还无长进,连替皇后抄经的水准都达不到,那朕可要罚你了。”他故意板着脸,哄着灵韵夫人。
灵韵夫人掩口一笑:“君无戏言,一言为定。”
最终,明贵妃也没能为难盛娇。
因为盛娇被皇帝叫走了,说是关于给灵韵夫人授课一事,他还要与盛娇多说两句,留在流华宫多有不便,还是去紫云殿,正好说完了让盛娇直接出宫。
明贵妃没法子,只能咬着牙目送他们离去。
灵韵夫人缓缓起身,瞥了一眼身后的贵妃,唇红齿白间嘟囔着:“蠢货……”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被明贵妃听见的程度。
“你说什么?!”明贵妃暴怒。
灵韵夫人好似被吓到,捂着心口,花容失色:“我没说什么呀,贵妃姐姐,这大白天的,太阳还没落下去呢,您不要疑神疑鬼地吓唬妹妹,妹妹胆子小,不禁吓的。”
明贵妃:……
还未上灯,中宫殿内依旧比别处明亮些。
窗户上糊着明纸,又韧又软又轻薄。
日光透进来,更能照亮整个宫室。
皇后听完了沉萍的回话,挑起一盒黛粉,用金钗轻轻拨弄:“陛下待周江王府还真是恩宠不减,居然允许世子离京返回巴临……”
“许是那老王爷经年初那一阵子折腾,身子已经不行了,不过对外没说罢了,要不然……陛下也不会如此宽容吧?”一旁说话的,是皇后的心腹——赵嬷嬷。
她先前以养病为由出宫半年,近日方归。
“也是,巴临是要害之处,待长山登基后,一样也要视为重中之重的,半点马虎不得。”
皇后没有多想这些,说完就抛到了脑后。
“老奴有一事不明,还请娘娘赐教。”赵嬷嬷笑着奉上另一盒凝脂,这里头搁了百花汁子,浓香娇艳,与胭脂调配制成的膏子特别适宜,也是皇后的最爱。
“你说。”
“既然这巴临如此重要,咱们陛下又何必要留着那周江王呢?除去不就好了?”
皇后闻言,忍俊不禁:“你想得简单,那周江王的本事深不可测,祖辈往上数五代,个个掌权的都有一身神出鬼没的好武艺,且周江王更有一手调教练兵的好本事,若无这些,又怎么能替大安守住巴临?人人都知道那里的盛产矿脉,可谓取之不竭,大安将其收入囊中,难道别人就不想要么?”
赵嬷嬷恍然大悟:“这是……要用周江王府来制衡那些个蠢蠢欲动的人。”
“是了。”皇后取了一点胭脂与凝脂融合调配。
随意唤来一个宫女,将刚调制好的胭脂膏子用金钗的一头抹在那宫女的脸上。
也不知是金钗尖锐,还是胭脂膏子过于鲜艳,那一抹宛如鲜血。
宫女浑身颤抖,跪在地上。
皇后笑了:“漂不漂亮?”
“真漂亮,娘娘的手艺还是这么好。”赵嬷嬷闭着眼睛夸。
“没能拿住明贵妃的错处到底遗憾,不过……今日意外有了周江王世子的消息,也不算白来。”皇后抿唇,“可以告诉太子放心了。”
“是。”
紫云殿内,盛娇得了赐座。
这还是返京后破天荒的头一遭。
皇帝看着心情很好,与她东拉西扯说了两句,便让她回去了。
至于给灵韵夫人授课什么的话,他是一句没提。
出了宫门,星女实在没忍住:“皇帝究竟……想做什么?”
“他很开心,因为我替他找了个理由,而且是光明正大的理由。”盛娇弯唇笑道,“世子离京多日,怕是暗中早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了,他们寻不到江舟的踪迹,只能将视线放回京城——皇宫,亦或是咱们府上,都是他们要查的重点。”
“陛下自然有他的用意,我不过是帮着自己人,给这些暗中的蠢蠢欲动吃上一剂定心丸。”
星女明白了:“有人在查咱们?”
她轻轻颔首:“查也很正常,身为质子,大婚之后却屡屡不露面,陛下那儿也没有消息传来,换成谁谁不起疑呢?”
第495章 各自飞
“魏长山是最疑心的人了,他不可能不过问,尤其……景王还离京办差,多要紧的关键时候呀,他自然要把一切不安定的因素都排除在外。”
盛娇掸了掸袖口,“今日入宫,我的目的已经达成,只怕明贵妃要落得个辗转难眠了。”
“属下瞧着灵韵夫人确实年轻貌美,陛下喜欢爱重也是人之常情,为何明贵妃不懂这道理?”
“呵呵,道理不是明摆着她就能明白的,就像这么多年了,她明知皇后忌惮自己,却依然选择皇后作为羽翼遮风避雨,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明贵妃其人,没多少真本事,却心高气傲。
宁为凤尾,不做鸡头。
在她看来能与皇后结成一派,怎么说也是后宫中最强悍的一股势力了。
明贵妃本性慕强,她根本不愿分庭抗礼。
星女不太明白,但见盛娇一脸淡然,似乎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她也就没有继续追问。
盛娇并没有先回周江王府,而是跑了一趟早点铺子。
这个时间,早点铺子早就收摊了。
金小乐见是盛娇来了,忙不迭地开了门,两手飞快地在衣服上擦来擦去,那残留的面粉弄了一身,看得星女直发笑。
“你别忙,我来给你带两句你姐姐的话就走。”
盛娇落座,让星女取了一包银子给他。
金小乐见状更慌了,连连摆手:“女君大人,您之前与小店的买卖已经付过钱了,不需要再付。”
“这不是我的银钱,我也没那么好心平白给你送钱花,这是你姐姐托人送出来的珠翠首饰典当了换的,你好生收着。”
那一包,足有三四十两。
换成寻常人家,足够富足地生活两年有余。
“我姐她……怎么样了?”金小乐没有第一时间去收银子,抬眼望着盛娇,眼底全是碎开的伤心。
“她很好。”盛娇道,“性命无忧。只是,她很快就要成为冯天护的妾了。”
“妾?姨娘?”金小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姐弟虽落魄至此,沦为做小买卖的商贾,可我们家祖上也是读书人,我爹爹更是曾经进过太医院的!!”
堕入风尘,沦为勾栏瓦舍的舞姬,后又成为心上人的妾——金小俏和冯天护可是私定终身、拥有婚书、彼此爱慕的一对璧人啊!
金小乐不明白。
“你要做的,就是从今往后与你姐姐一刀两断,至少在明面上你要这样做,旁人问起来你表现得越厌恶越好,最好是能破口大骂……”
盛娇顿了顿,“这是你姐姐的意思。”
金小乐闭上眼,转过头去,狠狠用袖口擦了一把。
“你若不愿,我可以帮你离京,你姐姐那儿这些时日也累积了不少金银细软,你拿去回乡足够置办房屋田地了。”
“不。”金小乐抽了抽鼻子,“姐姐在哪儿我在哪儿,我不走。”
盛娇知道劝不动,便没有再说什么。
“我姐她……什么时候入冯府?”
“等冯天护大婚之后。”
金小乐年轻略显青涩的脸上笼罩着黑压压的阴霾。
少年的眼底迸发出尖锐的恨意。
但他收敛得很快,情绪像是被一团海绵彻底包容吸收,再也不见波澜。
最终他收下了银两,将盛娇送到门外。
“走吧,咱们也该好好准备一下。”盛娇道。
“准备什么?”星女不解。
“冯大公子即将大婚,咱们少不得要备一份新婚贺礼才是。”
大约好日子总是格外匆忙,转眼下月初,冯府迎来了大喜日子。
冯天护迎娶礼部尚书之女,卞静然。
成婚的那个傍晚,红霞满天,却红不过十里长街上的红妆点点。
玉胭楼内,红锦早早推开窗户坐在靠前望着。
当远远瞅见那送嫁的队伍时,她冷冰冰嗤笑两声:“男人,都是些不要脸的贱骨头,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好了,你就别看了,赶紧来把你的箱笼收拾收拾吧。”
金小俏无奈地劝道。
“你竟不来瞧瞧?瞧瞧那负心的男人是如何娶另一个女人的!”
“有什么好瞧的,这不是早就知晓的么。”金小俏垂眸打点着,似乎并不在意,“你自个儿的东西自己最清楚,这些个细软盘缠、珠翠首饰、胭脂香膏的,还是你自己收拾吧!回头去了陈大人府里,终究是手头宽裕日子好过。”
“这还用你说?”红锦白了一眼。
嘴上愤愤,但身子却很诚实,已经听从金小俏的安排过来打点了。
自从金小俏替她跟那陈大人牵线搭桥,后约了一个吉日,陈大人的正房太太亲自来瞧了一眼。
那太太还带了一个深谙千金之术的婆子替红锦把脉。
得知红锦身体康健,又是宜生养的模样,那太太欢喜不已,当场就定下了。
虽说没有见到陈大人,但妻房与未来的姨娘先碰面更好,能免了很多后顾之忧。
真正难办的,是过戴妈妈那一关。
无论红锦或是金小俏,都是眼下玉胭楼里的摇钱树。
摇钱树要走一起走,这样的损失戴妈妈如何能忍?
如此拉扯纠缠了好些日子,最终还是冯天护出面,又许以重金,才让戴妈妈勉勉强强松口。
戴妈妈见留不住二人,转头就去培养新的姑娘了。
玉胭楼里不缺年轻貌美的女孩子,戴妈妈也是经年的老鸨了,调教姑娘很有一套。
这不,去了红锦与俏金娘,又来了个更水灵标致的歌姬,那歌喉婉转动听,珠圆玉润,绕梁三日。得了这样一个宝贝,戴妈妈这才觉得平衡许多。
金小俏督促着红锦收拾。
窗外街巷一片热闹喜庆,她也就瞥了一眼,很快又平静地挪开。
玉胭楼后门,戴妈妈在两个婆子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她一人不带,只留了个驾车的车夫,马车在隐秘的巷子里行走,来来回回、绕绕弯弯了许久,才停在了一处富贵人家的宅院后头。
在门上按照约定的方式敲了敲,不一会儿门就开了。
戴妈妈跟着里头引路的奴仆,穿过东西长廊,径直进了一典雅富贵的书房内。
书房桌案前坐着一人,正手持书卷。
见到他,戴妈妈忙不迭地跪下:“见过太子殿下。”
第496章 懂事的新媳妇
“戴妈妈。”魏长山柔声道,“无须多礼,起身坐着说话吧。”
“太子仁善,老奴却不能坏了规矩。”戴妈妈忙赔笑。
“无妨,今日本宫并非是在自己的正殿见你,没有那么多麻烦的东西,我只想与你说说话,聊聊这段时日玉胭楼的情况。”
魏长山边说边轻轻抬起胳膊,随意一指。
身边的奴仆立马给戴妈妈端了一张圆凳过去。
戴妈妈又拜倒谢恩,这才坐了下来。
“我有数月没有召见你了,玉胭楼的生意你照看得很好。”
“太子殿下谬赞了,老奴能有今日,全仰仗太子殿下的恩惠,叫老奴经营这玉胭楼,过着金尊玉贵、绫罗绸缎享之不尽的日子,老奴不敢不用心。”
“来往官员名单,你可都记好了?”
“都记好了,全由老奴一人掌管,绝无第二人知晓。”
她说着,小心翼翼从袖兜中摸出一卷名册,双手举过头顶献了上去。
魏长山翻开看了看,另一只手轻轻把玩着折扇。
扇子打开又合拢,合拢又打开,依稀能瞧见那上头的扇面是前朝名师的遗作,外面即便能瞧上一眼都是万幸,却被他拿来随意裁剪,制成了一把不起眼的扇子。
扇坠下的玉琉璃碰撞着,隐约作响。
看了一会儿,魏长山笑了:“真没想到啊,朝中居然有这么多官员对玉胭楼里的姑娘流连忘返,还有好些人会暗中约在这儿吃花酒,也多亏了戴妈妈你手段高,调教出来的姑娘都是顶尖的风流娇媚。”
戴妈妈又说了好些恭维的话,话锋一转却问:“殿下,有一事老奴心中不明。”
“但说无妨。”
“真的要……放走那金小俏么?”戴妈妈一阵犹豫。
“当然。”魏长山淡淡道,“元贞女君借着平川的幌子来了玉胭楼数次,为的不就是这金小俏么?巧了,我与她有一致的目标,若能借着她的手扳倒冯钊,那就再好不过。”
戴妈妈低头:“是……”
“你权当不知晓就行,该放人放人,那俏金娘可是冯大公子的心头肉,冯钊对这个儿子格外看重,若因此事惹得他焦头烂额,那才有趣。”
戴妈妈又一一应下。
随后她交上了另一册物件,这回却不是来往玉胭楼的官员名册了,而是一本账簿。
半年一算,也到了她主动的时候。
魏长山摆摆手,戴妈妈起身福了福,悄无声息地退下。
等到房中无人,他才翻开那账簿。
写满了的每一页下面都压着一张银票。
整整一半的账簿都是银票堆起来的。
每一张足有千两之多,光是这些入手的,就有两三万两。
魏长山满意了,像是欣赏字画一般,用手细细描绘着上头的花纹路子。
最后留下银票,将账簿烧毁。
冯天护大婚,冯家上下喜气洋洋。
卞静然独守空闺一整夜,翌日清晨起身时,面色难看。
她身边的丫鬟一个个都愤愤不平。
“这也太过了些,谁家新婚把新娘子一个人搁在洞房里的?”
“冯大公子是欺负咱们姑娘没人撑腰么?”
“这才嫁过来第一天呢,就这样给人委屈受,哪里还用等得了三朝回门,不如咱们现在就给老爷太太传话吧!”
卞静然被吵得头疼。
揉了揉眉心,她出声打断了她们:“废什么话,还不快点过来给我梳妆更衣,一会儿就要去拜见公婆了,别误了时辰,倒让夫家觉得我爹娘不会教女儿。”
卞静然虽年轻,但说话做事颇有风格。
她这么一说,丫鬟们都不敢吵了。
梳妆完毕,她又让人将床上的元帕取来。
丫鬟面红耳赤地拿了过来,那元帕依旧干净雪白,一尘不染。
卞静然让人将提前备好的血洒在上面。
刚做完,外头就有婆子来传话了。
“见过大奶奶,给大奶奶请安了,老奴奉命来取元帕。”
卞静然垂眸羞涩一笑,冲着身边的丫鬟轻轻颔首,很快那方元帕就送到了婆子手里的匣中。
那婆子细细看了看,笑道:“叨扰大奶奶了,再过半个时辰,太太屋里摆早饭,大奶奶瞧着时辰过去便行。”
不用卞静然使眼色,身边的丫鬟立马塞了一锭银子到那婆子手里。
“我初来乍到的,什么都不懂,也不知父亲母亲喜欢什么,还请这位妈妈指点一二,莫叫我做个睁眼的瞎子才好。”卞静然笑得温婉如花。
婆子就喜欢这样知情识趣的主子,忙不迭将冯钊与朱氏的喜恶挑了重点的,说给卞静然听。
待婆子离去,卞静然身边一等大丫鬟翠枝轻声问:“奶奶,您这是……打定主意要替姑爷隐瞒了?”
“何必争这一时之气?”她似有轻嘲地冷哼,“嫁过来之前就知道是个什么光景,又何必哭哭啼啼闹得沸沸扬扬,外人只会道我卞府的女儿没本事没手腕,连个男人都把把握不住。横竖都有几天新鲜呢,不让他乘兴了,我反倒成了恶人。”
出了屋子,却见冯天护立在院门外。
他显然是算好了时辰,在这儿等卞静然一道去给父母敬茶。
冯钊与朱氏坐在上首。
卞静然盈盈拜倒,又依次敬茶。
得了两个丰厚的荷包,还有一对墨玉的镯子。
朱氏脸色瞧着不太好,用浓重的脂粉遮过了,僵硬的嘴角扯了扯,算是笑得亲切和蔼,又以婆婆的身份对新儿媳教导一番,这才算过了明面。
卞静然自是羞涩懂礼,一一听了。
一家子团坐在一处用了顿早饭。
面对装模作样的儿媳,一脸冰霜的儿子,还有一个快要撑不下去、满脸忿忿的续弦老婆,任凭这顿早饭再如何热腾丰盛,冯钊还是觉得吃着胃疼。
匆匆忙用完了,他就将冯天护叫去了外书房。
门一关上,他就怒声质问:“昨个儿是你的新婚之夜,你怎么想的?居然将新娘子独自一人丢在洞房里!!你是要翻了天不成?”
这是冯府。
冯钊就是唯一主人。
府里发生的点点滴滴,如何能逃过他的耳目。
冯天护面不改色,振振有词:“儿子也没有离府,只是在自己院中休息。”
“你、你还有理了?!”
第497章 撕破脸
“儿子只答应成婚,至于成婚后如何,那是儿子自己的事情,就不劳父亲费心过问。”冯天护满不在乎。
“你这样……把人家姑娘置于何地?!你这哪里是结亲,分明就是结仇!”
话音刚落,冯天护锐利的眸子抬起,颇有些嘲弄:“这不是卞府早就明白的么,我本无意娶他们家的千金,是他们一直一厢情愿地送上门,今日若不是我要给心上人一个入府的机会,我并不会答应这门婚事,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为何现在还要拿我出气,说我的不是?”
冯天护武艺高强,身手超绝,却无半点武人该有的粗犷,有的全是读书人的细致与刻薄,一张嘴就说的自己老爹脖子都红了,一双眼睛几乎要冒火。
“冯大奶奶的位置给卞府千金,其余的,我实在是给不了更多,父亲就别再逼我了,再逼下去,大不了鱼死网破。”
望着儿子乌沉沉的眸色,冯钊心头咯噔一下。
之前,他用家族门楣压迫儿子不得不放弃了那金姑娘。
那时候冯天护的眼底就是这样的神色。
时隔多时再见到,那浓重的阴霾与不耐已经愈发尖锐明显——冯天护就快要忍不住了。
冯钊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
冯天护回了新婚的院子,有些话他还想与卞静然说清楚。
卞静然似乎早就猜到他会回来,已经叫人提前备下了消食的茶点。
“不知夫君何时将外头安置的妹妹迎回府中?”她主动提及,“总要让她给我这个正房奶奶敬过茶,才算名正言顺,人家姑娘跟着夫君不容易,切莫叫她受更多的委屈。”
她这话说得格外得体,更显大度。
若是一般男人听见,必定会被感动到。
有一个仁善宽宥的妻子,不妒不躁,贤良淑慧,即便丈夫对她没多少情分,也会生出好些敬重。
卞静然要的,就是冯天护的敬重。
有道是女人如水,只要男人在感情上流露出一丁点儿的破绽或缝隙,女人就能润泽深入,在日复一日中慢慢加重自己在男人心底的分量。
这也是她久居深闺所见所闻的事实。
“这儿只有你我二人。”冯天护淡淡开口。
“什么?”卞静然一时没明白。
“所以你不必装腔作势,做出这么一副贤良大度的模样来。”他用最平静的语气揭穿了卞静然的伪装,“我见惯了内宅妇人这种演戏的嘴脸,实在是不想看,我来寻你也只是为了跟你说清楚。”
“我知道你母亲戈阳郡主的担心,担心封地被收回,卞府根基削弱,你更无依无靠,所以才千方百计让你嫁给我。”
“只要你能安稳做好这个冯大奶奶的位置,该给你的,我不会亏待你,一定会保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富贵半生;等我的孩子落地了,也会记在你名下,权当嫡出,一样会孝敬你。”
他的话一句接一句,卞静然面上温婉的笑也渐渐褪色。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男人。
他说的是——我的孩子!
他根本不想碰她,更不会与她有真正的嫡出子女,是这个意思么?
压抑了一整夜的愤怒终于有些憋不住了,她冷笑:“你可真深情啊,既然这般深情,又为何不娶了你的心上人?”
“这轮不到你来管。”冯天护一句就挡了回去,“等三朝回门后,我会让她来给你敬茶,到时候别出什么幺蛾子,我不喜欢有麻烦的女人。”
“呵……让一个勾栏女子作妾,这就不麻烦了?”
话音刚落,她触到了冯天护的眼睛,瞬间不能呼吸,仿若自己的脖颈被一只大手死死勒住!
最终,冯天护在她耳边冷冷落下几个字:“你配跟她比?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貌似贤良、闺训出来的妇人,瞧着真让人恶心。”
如遭晴天霹雳,卞静然整个人愣在当场。
直到翠枝赶来扶着她,她才意识到自己摇摇欲坠,差点倒下。
“奶奶,大奶奶,您怎么了这是……您脸色好难看!要不奴婢还是去请府医来给您瞧瞧吧。”翠枝担忧。
“不必。”
卞静然回过神来,眼前哪里还有冯天护的身影。
颤抖冰凉的手一把紧紧握住翠枝的,她咬着牙:“先回房。”
观复学堂,女学。
盛娇今日正在讲尚书其一蔡仲之命篇。
她的声音温柔如流水,清澈如碎玉,听得人忍不住心生向往。
原本那些晦涩难懂的字句,由她讲解开来,不免让人豁然开朗。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为善不同,同归于治;为恶不同,同归于乱……”
窗外,平川公主静立许久。
她凝视着坐在上首正在讲课的女子,只觉得盛娇未施粉黛的模样那样容光焕发,粉衣翠裙,乌发如云,一颦一笑,春华灼灼。
乍一回神,女学里的课已经讲完了。
盛娇给几个学生讲解了不懂之处,一抬眼才看见平川公主。
走到她跟前,盛娇笑道:“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寻常不是应该在宫中的么?”
“我母妃给我寻了个由头,这几日不用进宫,省的去触明贵妃的霉头。”平川公主叹了一声。
“也好,如今灵韵夫人每旬都能出宫,想必也不会同之前那样郁郁难解了。陛下合该记你一功!”盛娇夸她两句。
“可仅仅是这样的功劳,根本不足以让父皇封我为王。”
“殿下何必着急呢。”盛娇淡笑,“殿下的九皇兄已经在闽江辛苦,我却听闻一桩稀罕事,不知殿下可否有兴趣一听?”
“你说。”
“闽江水患,年年如此,每年朝廷拨下去的赈灾银子足有三十万两之多,可依旧无法解决水患,别说解决了,就连缓解都做不到……沿岸的百姓依旧饱受水患之苦;这么一个要紧的时候,却有一队闽江沿边州县的官员上贡,带着满满一车的银子,却不想……半路上被江水冲走,再发现时,就已经是一队尸体了。”
平川公主瞪圆了眼睛:“那又如何能证明是上贡的官员?”
“故事可以胡编乱造,但……尸体身上的官服可不是假的,那沉甸甸的、装满银子的箱子也不是假的。”
第498章 变天了
“整支车队里,唯有一人活了下来,那人命大,因被公务绊住了脚,晚了半日出发,反而捡了一条命,这人也在名单中,刚巧身上又带着进贡银两的书信,殿下不妨猜猜,这银子是献给谁的。”
盛娇眯起眼眸,似笑非笑。
平川公主:“景王?”
盛娇没有正面回答,反而笑容更深:“这就很有趣了,那上头的名字若是景王,这场戏反而不好看,所以……我偷偷派人改了那上头的名字。”
“你改成了什么?”
“景王魏衍之到底还是分量不太够,不如换成太子魏长山,你觉得如何?”
平川公主瞳孔一紧,浑身血液僵硬了片刻,很快又兴奋起来。
“你说真的?你是怎么办到的……”
“找到那人,提前套出书信上的名单罢了。”盛娇只觉得有些心痒,这才想起自己从淮州启程时,并未带上那支烟杆——那是桃香故意留下,不让她带的。
平川公主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你胆子也太大了!”
“殿下想要封王,有些事情就不得不兵行险着,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道理,应该不用我教你。”盛娇从容道,“魏长山势弱,魏衍之有过,方能给殿下你腾出大放光彩的机会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听到这些话的一瞬间,平川公主只觉得这个女人疯了。
可很快,她无法否认自己血肉中不断澎湃的激动。
封王,那可是封王啊!!
再说了,姐姐的死就有太子的手笔,这笔账迟早要算!
她垂眸沉思片刻,很快撩起眼:“有道理!”
“我有一队人,可供殿下差遣。”盛娇莞尔,“他们都是经年治水的好手,经验丰富不说,还一个个身强体壮,我将他们交给殿下,殿下尽可放心用。”
平川公主眼眸一亮。
四目相对间,她已经明白了盛娇的意思。
路,已经铺好了。
若她再心软胆怯,那就配不上之前的豪言壮语。
紫云殿内,已经得到消息的皇帝雷霆震怒。
太子魏长山跪在下方:“父皇,此事儿臣当真不知,那什么上贡的银子,儿臣从未收过,别说今年了,就是历年来儿臣也不曾做过这样天理不容的事情!父皇!!自从儿臣年幼起,您就教导儿臣,您的话字字珠玑,儿臣片刻都不敢忘!怎么可能做出此等鱼肉百姓的事情来!?”
“那这个你又怎么解释!!”
皇帝愤怒至极,又甩给他几张文卷。
慌乱捡起来一看,魏长山面色惨白如纸,情不自禁地手抖。
“这里头桩桩件件,写得都是在你示意下,闽江沿边州县的官员贪墨赈灾银两的罪证!朝廷每年下拨的赈灾银,花在水利重修、帮扶百姓上的,竟不足一半,剩下的一大半都被你、还有与你投诚的那些官员吞掉了!你这样,让朕如何信你!!”
“你一个人做出此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来就算了,你还带着弟弟一起!衍之曾是那么纯孝忠良,跟着你这个兄长,竟也会蒙骗朕了!你们兄弟二人可真是手足情深啊!”
“父皇息怒!父皇明鉴!这些都是伪造,儿臣不曾写过什么书信给九弟,更不可能拉着九弟做这种事情……”
“你方才也说了,你自幼便得朕启蒙教导,你的字为父能认不出来?”
皇帝怒极反笑,“你既不愿承认,也好!省的你这些臭不可闻、脏得不能见人的丑事爆出去,让朕这张老脸都没处搁!你给朕滚回你的东宫,若无朕的旨意,不准出东宫半步!”
“父皇……”魏长山还想求饶。
“还不快滚!!”
最终,魏长山面色忿忿,行了个大礼后拜别。
皇帝唉声叹气不断,抬手揉着发疼的眉心:“你说说,朕的这些儿子怎么就这么不省心……闽江水患那样严重的事情,他们都能不放在心上。他们是皇子啊,是皇子!!竟也学得那些贪赃枉法的勾当!他们缺银子使不成?朕、朕……迟早摘了他们的脑袋!!”
后面一句,说得尤其咬牙切齿。
祝公公一听,忙作揖求情:“陛下龙体要紧,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太子也好,景王也罢,都比不上陛下您要紧。”
太子被幽禁的消息很快传出。
中宫殿内一片惊诧。
皇后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派人去问太子,却被挡了回来。
东宫外的侍卫都换成了皇帝的人。
哪怕皇后搬出身份也无济于事,她连太子一面都见不到,更不要说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后是个聪明人,立马脱簪请罪,跪在紫云殿外。
事发之时已是深夜,皇后不吵不闹,硬生生从月明星稀跪到了朝阳初起。
到底是发妻,皇帝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他让祝公公将皇后送回中宫殿,并言明此事与皇后无关,让皇后不必为太子求情,若还是为太子开口,那他们夫妻大可不必见面。
这话是祝公公转达的,说得很是委婉。
皇后跪了半夜,身子摇摇欲坠。
听到这话,她倔强的眼睛闪了闪,又对着紫云殿的正门深深拜倒:“是,臣妾领旨。”
皇后刚走,平川公主就来了。
平川公主明显是掐着时辰来的,也不急着求见父皇,只将自己准备的东西求祝公公捎进去。
那是一小碟藕粉圆子,还有一小盅清甜爽口的莲子汤。
这两样最是爽口微甜,又清心祛火。
祝公公一瞧就笑了:“还是公主殿下有心了,陛下见了公主的心意定然欢喜。”
与这两样一道送进去的,还有平川公主所书之信。
在殿外等了约莫一刻钟,祝公公又出来将她迎了进去。
已经过了初夏的清晨带着朦胧的热气,熏得人有些睡意模糊,一时间睁不开眼。
盛娇早就睡醒了,却身子懒懒地不愿动弹。
突然,脸上有些痒。
她睁开眼皱眉看去,却见床榻边多了个人影。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总算看清了来人。
那英挺的鼻峰,俊逸的眉眼,轻轻一笑肆意潇洒,不是江舟又是谁?
“夜里回来的,刚从宫里出来,你往里面睡一睡,我要跟你躺一块。”
第499章 心有灵犀一点通
盛娇下意识地腾出了地方,等身边一沉,下一刻整个人被拥入怀中,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不对啊,她是要起床的,今儿还有事呢。
她赶紧起身,又被江舟按住。
“你睡你的,我这边席子还凉着,我起来地方好腾给你。”盛娇觉得自己足够体贴了。
大热天的,谁愿意睡个觉还热乎乎的呢。
“不急,我不怕热,我就是想你了。”
他说话永远是这么直白干脆,不由分说又将她拥入怀中,“抱一会儿,就一会儿,媳妇儿……我好累啊。”
说着,江舟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仿若刚刚重逢那一眼的精彩都是强撑着的。
回到家,回到这个女人的身边,他才寻到了归处。
盛娇听着他的呼吸很快缓慢又绵长,忍不住暗暗发笑——这人睡着得还真快,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就已经睡沉了。
轻手轻脚从他怀中出来,盛娇绕去门外。
见几个贴身服侍的丫鬟们正捧着热水、热巾子等着,大约是江舟的吩咐,不让她们进来,她们也只好老老实实地守着。
盛娇领着她们去了隔间伺候自己洗漱更衣。
不消一会儿,曹樱菀来了。
“真的是要翻天了。”曹樱菀一来,就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猛地灌下后又道,“今儿早上,陛下宣召我爹入宫,你猜怎么着,我爹竟要护送平川公主去闽江!要把景王殿下换回来!!太子还被幽禁了!听说,皇后娘娘脱簪戴罪跪在紫云殿外一晚上,也没能让陛下回心转意,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盛娇了然:“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陛下素日里最看重的两个儿子办事不力,惹怒了陛下罢了。儿子也好,女儿也罢,只有能真正替君父分忧的,才是陛下喜欢倚重的孩子。”
“也是。”曹樱菀感叹,“不过这也太快了,太子监国多年,朝堂之上有一半都是他的人,竟然说幽禁就幽禁了……”
“那肯定是太子犯了大错,连陛下都看不下去了,幽禁在外人看来是惩罚,说不准只是陛下为了护得太子周全而用的一个不得已的手段罢了。”
盛娇并不惊奇,似乎将这些一切都尽收眼底。
“平川公主要去换回景王,我看没那么容易……”
曹樱菀又开始替另外一位新晋好友担心了。
虽说一样都是皇族血脉,但公主天生就比皇子势弱。
“无妨,不需要她费事儿,魏衍之八成会自己回来。”盛娇抿唇一笑。
曹樱菀似乎猜到了什么。
半晌后,她压低声音问:“你这样利用魏衍之对你的感情,把他耍得团团转,就不怕你家世子爷不高兴啊?”
“都是利用了,足以证明我对魏衍之不留旧情,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盛娇很少有纳闷或是不理解的时候。
“这个嘛……”曹樱菀一阵迟疑,“男人心,海底针,我怎么知道,我就是这么随口一说。”
盛娇:……
平川公主在英国公父子的护送下,悄悄出城,直奔闽江。
江舟这一觉从早上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醒来时,第一件事就是找盛娇。
看见媳妇在身边,他才安心地洗漱更衣,又拉着她一块用早饭。
夫妻二人用饭时,她将这些时日京中发生的点点滴滴说给他听。
其实江舟基本都知道,但他依然听得津津有味。
“这么说来,我还未当面恭喜冯大公子,你送的贺礼他收了么?”
“自然是收了的,这是以咱们周江王府的名义送的,即便冯天护不收,冯钊也会收的。”这种当面打脸得罪人的事情,冯宰辅可不会做。
“也对。”江舟点点头。
盛娇又说起自己替他的行踪圆谎一事,说完后,她叮嘱道,“对外你可不要说漏嘴了。”
江舟正在吃饭的动作顿了顿,眼底放光,颇有些意外地盯着妻子。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盛娇被他看得有些浑身不自在。
“咱们俩一定是前生注定的缘分。”
“啊?”
“就连圆谎都说到一块去了,我回来入城时,用的也是这个理由!你说巧不巧,这就是人家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吧。”江舟快活不已。
盛娇哭笑不得。
心有灵犀一点通是这样用的吗?
两个人撒一样的谎。
“我在外面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还想你。”江舟大口灌下一口茶,感叹道,“还是家里好,处处都舒坦,还有媳妇等我。”
望着他清隽明朗的眉眼,盛娇心念一动。
一个在她心中已经存了很久的想法,终于开口跟他说了。
听完她的话,江舟反问:“你是说,你想在京中开一家专供女子看病的药堂?”
“是。”盛娇轻轻颔首,“我于医术一项有些精益,可京中那么多名医,那么多知名的医馆、药堂,我又何必与他们争抢?大多数出面开店、做悬壶济世营生的都是男人,却唯独漏了千金一科,我就想着……横竖我在淮州时就是靠着这一项活下来的,也想替京中的女眷们解忧,你觉得可好?”
这话问出口时,她其实心里也没底。
作为高门世家的宗妇,她能日日出门去学堂授课,就已经比大多数名门贵妇自由得多。
如今她又提出要开药堂,甚至是专擅千金一科的药堂。
她没多少把握江舟能答应。
话才刚出口,江舟吃得头也不抬:“那你地方选好了吗?”
“什么地方?”
“你开药堂,市口总要选一选的,选一个好地方才能有好生意呀。”江舟望了她一眼,三口两口扒完自己的那一份咸粥,“这样好了,我去帮你选地方,回头我再进宫替你向陛下讨一个御笔亲书的匾额,等你开张的时候就挂在门口,你的药堂叫什么名字可想好了?赶紧想了告诉我,我好跟陛下开这个口。”
盛娇有些目瞪口呆。
才说了几句,他已经将这件事的进度推到这个地步了……
“还不曾。”她实话实说。
“你若信得过我,我替你想一个如何?”江舟笑道,“就叫玉人堂,怎么样?”
第500章 玉人堂
转瞬七月,流火的日头笼罩大地,晒得到处热烘烘。
陆夫人正让人开了库房,她打算亲自从里头选一样礼物来,好送去给元贞女君。
她也没让女儿闲着,索性让秦安知也来帮忙。
母女二人打点一番,总算翻出了两株百年人参。
陆夫人打开盒子瞧了瞧,忍不住夸赞自己:“得亏当初保管得好,你看看这参还是这么好,想必药性也足,送去给女君大人添个喜气再好不过。”
“娘,元贞女君竟然在京中开了那、那什么玉人堂……专门给妇人瞧病的,她羞也不羞?”光是说这么几句话,秦安知都觉得耳根发烫,有些开不了口。
其实不怪她这样,陆夫人一开始听说,也是大惊失色,持怀疑态度。
还没等她的怀疑有个结果,很快又说皇帝赐了一块御笔亲书的匾额给元贞女君,那上头玉人堂三个大字就是当今圣上所写。
有了皇命圣意替元贞女君保驾护航,旁人就算有再多的口舌与议论,这会子也没胆子说出口。
听说这匾额还是那周江王世子入宫求来的。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让陛下松口,真的求来了这副匾额。
陆夫人不由得幽幽一叹:“哎,以后若你寻得的姑爷也能这样护着你,为娘的就安心喽。”
秦安知羞红了:“娘!!怎么又说到女儿身上了?”
“有什么好害羞的?你的婚事如今是我与你父亲的头等大事,上次相看的几个哥儿我与你父亲瞧着都不错,偏你不答应,不是嫌人家门第低,就是嫌人家其貌不扬,你总归要有些衡量在心才是,便是有那处处都好的儿郎,咱们家挑女婿,人家也挑媳妇不是?”
陆夫人这话的意思就是——差不多得了,见好就收。
秦安知是他们两口子的嫡出女儿,他们怎么可能望着她过不好?
那些相看的儿郎都不错,各有优势,可偏偏秦安知就是看不上。
陆夫人眼珠子一转,突然想到了什么:“你该不会还惦记那借住在冯府的朱丰漳吧?”
一听这个名字,秦安知脸涨得如猪肝一般,娇嗔着跺了跺脚:“娘,您浑说什么呢!!女儿什么时候惦记了?”
说罢,她一甩袖子跑了,陆夫人拦都拦不住。
“哎,这孩子。”陆夫人摇摇头,“那朱氏子侄终究家底单薄了些……”
还有一点,她与丈夫商议过,觉得朱氏这人在冯府内宅中或许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从朱丰漳中了进士后的种种机遇就能看出。
若冯宰辅有心提拔,朱丰漳作为妻子的娘家子侄,少不得也该帮一把的。
可如今瞧瞧,还不是在一个无关紧要的部门,充当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官。
陆夫人准备好了礼物,翌日便登门拜访。
将礼物亲自送到玉人堂,陆夫人满脸堆笑,见那堂宽敞的堂屋里有一整面墙都是药材抽屉,鼻息间弥漫着点点药香,伴着清风阵阵,竟比外头还要凉爽几分,却见正堂后头另开了两扇各自独立的小门,门旁挂着木牌,一个写着石榴,另一个写得却是杏仁。
陆夫人还未开口,却见另有一马车停下。
从车上下来两位富贵打扮的妇人,瞧着应该是婆媳。
二人被丫鬟领着,往那写着石榴的小门里走去,步伐轻快,似乎还有些迫不及待。
“女君大人生意兴隆。”陆夫人忙赔笑。
“我们这一行的,可不兴说什么生意兴隆,我不过是闲暇之余想做些事情,能帮到咱们女眷那是再好不过的。”盛娇温温一笑。
闻言,陆夫人顿觉自己说错了话,忙又改口。
盛娇大大方方给她介绍起玉人堂来。
听到那两扇小门后头对着是各自独立的厢房,女眷们可以提前来帖子预约,对应不同所求,盛娇再将其分去不同的厢房。
“石榴……石榴多子。”陆夫人眼前一亮。
“正是,合家兴旺,自然该多子多福。”
“好好。”陆夫人突然想起了什么,“若女君大人能有此等妙方,我倒是有个不情之请,我在京中另有一好友,她出嫁多年,一直未能有亲生子……她生性内敛又害羞,若叫她来一趟,怕是比登天还难。”
“我是有解了这难处的法子,可也要看到人才能开方子治疗,所谓望闻问切,若连病人都看不到,甚至都不曾把脉,又怎能药到病除?”
“可女君大人原先不是赠了药方么……”陆夫人有些不解了。
“那是我根据对各家的了解,给了个缓解的法子。就比如说您府上的老爷,头疼也只是缓解,并未根除。且有孕这事,缓解是万万不能的,这只有能与不能的区别,您说是这个理么?”
盛娇的话令陆夫人恍然大悟。
“看样子还是要亲自跑一趟了……”
“这是自然。”
玉人堂一开,有皇帝亲赐的匾额护身,京中就算有人看不起,也不敢摆在明面上说。
很快,就有妇人意识到玉人堂的好处了。
这元贞女君当真好手段,她亲自医治,又用了几贴药,身子竟真的清爽舒快许多。
很多妇人身上有病都羞于去见大夫,要么憋着要么忍着,直到不行了才瞧了大夫吃几剂汤药来缓解,可大多治标不治本。
有了玉人堂,不但能药到病除,而且也没多贵。
况且皇帝都支持元贞女君了,还有人敢瞧不起的么?
当然,真正让那些太太奶奶们上心的,却是另外一项——盛娇有法子让妇人能顺利怀上,这就令人格外欢喜了。
第一个登门的,就是京中世家的宗妇。
她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瞧着保养得当,风姿不减当年。
可惜头一胎生了个儿子,就伤了身子,后来一直没能怀上。
若守着这个儿子好好过,将孩子拉扯长大倒也算了,无奈天意弄人,这独子长到八九岁上被一场病带走了。
这场打击不可谓不大,这位夫人痛苦了两三年才走出来,夫妻二人便走上了四处寻医求子的艰难之路。
盛娇也问过为何不纳妾。
那姓夏的夫人羞涩道:“我家老爷……不愿意。”
第501章 她怀孕了?
这下轮到盛娇惊讶了。
京中世家,不缺银钱地位身份,宗妇的年纪摆在这里,那么这位老爷的年纪也该往四十上数了,且正房无所出,他纳妾是合情合理的。
竟然不愿么……
夏夫人又不好意思道:“我与我家老爷自幼一同长大,他待我情分颇深。”
原来是这样。
盛娇不由得庆幸——你看,这世上还是有青梅竹马一道长大,这么多年依然能同心同德的夫妻的。
魏衍之不过是渣。
正因情分深厚,夏夫人不忍让丈夫这一脉断了香火,不拘男女,总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骨肉才是。
夏夫人只好一面劝丈夫纳妾,一面积极地寻名医解了这困扰。
丈夫执拗,名医难寻。
恰逢宗族耆老提议,说他们这一脉乃长房,若再过三年无所出,那就要从旁支的哥儿中选一个过继。
为此,夏夫人愁得觉都睡不好,饭也吃不下。
盛娇替她把脉:“夫人之前生产确实伤了身子,但并非不可调理,我先给你开药,你回去吃过这一疗程,再与你家老爷一道来看。”
“还要……让我家老爷来么?”夏夫人犹豫了。
“怀孕生子本就是夫妻二人的事情,光给你一人治怎么能达到最好的效果?”盛娇温婉笑道,“这是人伦之常,世间皆如此,夫人不必害羞。”
夏夫人轻轻颔首,拿着药回去了。
在玉人堂忙了半日,盛娇总算能回府休息。
星女欢欢喜喜来当耳报神:“主子来接您了。”
盛娇不由得好笑。
自从江舟回京就格外高调,不是去观复学堂接她,就是在玉人堂门外守着。
偏他神清明秀,好个模样,端立在门口一派翩翩郎君,惹得多少人频频侧目,他是半点不觉得尴尬。若遇到有胆大之人问起,他就会大大方方告诉人家,自己是来接夫人回去的。
瞧他一脸骄傲得意,恨不得告诉满京城的人,这间玉人堂是他媳妇开的,观复学堂的女学也是他媳妇办的!
一开始盛娇也觉得有点不自在,她从未这样张扬过。
但星女告诉她,主子也不曾这样,是因为成婚后太过欢喜,这是情感的自然流露。
盛娇无奈,只能笑着按下不提。
与江州携手同乘,男人笑眯眯道:“我可瞧见了,今日吏部尚书的夫人可来了,到底是我家夫人有本事,玉人堂才开了没几日就这般受欢迎。”
盛娇并不意外,抿唇轻笑:“我可不知哪位是吏部尚书的夫人,你可不要乱说,我不认的。”
“好好,你不说我不问,就当没这回事。”
二人有说有笑。
马车停在了府门外,星女突然如临大敌,紧紧护卫在马车旁,另一边晖聿也不知从哪儿出现,以半个身子之差挡在了星女的前方。
江舟面上的笑容轻敛:“惹人讨厌的家伙又来了。”
盛娇撩起帘子,一眼看见了等在周江王府门外的男人——魏衍之。
许久不见,他沧桑了不少。
满脸胡茬,双眸沉邃,写满了一路的风尘与辛酸。
一眼撞入她的瞳孔,魏衍之的眼睛瞬间亮了。
哪怕被她看着也好,看一眼也行,只有分别才能体会到相思的重量,这些时日他都不敢去回想盛娇已经与旁人成婚的事实,只要一想起来就是钻心的疼。
四目相对还不及片刻,突然她身旁就冒出另一张脸。
江舟:“再盯着我媳妇看,当心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魏衍之:……
盛娇想笑。
再也没想到江舟面对魏衍之时,会是这样的反应。
来不及放下帘子,她脸上一片湿热,原来是叫这家伙亲了一口。
江舟:“这是我媳妇。”
又一次宣誓主权。
江舟先下了马车,回头来搀扶着妻子。
盛娇的手刚搭在他的掌心里,他直接抱起她的纤腰,将人稳稳地抱下马车。
魏衍之见状,眼色更森冷,布满阴霾。
“景王殿下不是奉皇命去办差了么,闽江的水患已经平息了?当地老百姓已经安顿好了?你怎么有闲情逸致来我府上?我可不记得我邀请过你。”
江舟几句话说得可谓毫不客气。
他将厌恶魏衍之都写在脸上,完全不加掩饰。
魏衍之不看他,目光越过他,落在了后面的盛娇身上。
“你……怀孕了?”他的唇微动,冒出这么一句。
盛娇眯起眉眼:“这与你无关,这是我们夫妻的事情。”
魏衍之喘着粗气,掌心紧握:“你身子不好,大夫说了……你生了囡囡后不宜再有孕,否则会伤及身体,搞不好会危及性命!”
他边说,眼底笼上一层猩红。
他满是恨意地凝视江舟:“你让她怀孕的?该死!!”
“我说了,我们是夫妻。”盛娇挡住了江舟想要开口的冲动,一字一句,无比冷静,“景王殿下,请你的手不要伸得那么长,是否怀孕,是否生孩子,这都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
“你不能生,不可以生下这个孩子!”魏衍之根本不听,“我可以接受你嫁给别人,但你决不能有事!”
电光火石间,盛娇被一股力量推到一旁。
被江舟稳稳托住后腰,她才没有摔倒。
刚站稳,却见那两个男人已经大打出手,招招见血,次次杀机。
“你们——”
魏衍之自然不是江舟的对手。
但他急怒攻心,不管不顾,竟一时间能与江舟打了个平手。
最终,他还是被江舟扣住脖颈,以一个巧劲摔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江舟凑近了,在他耳边冰凉道:“当初你不珍惜,所以你错过了,今日就不该来管她的闲事,你是不是以为——只有你最懂她?”
魏衍之瞳仁发紧,心都漏跳了一拍。
周江王府的东西街道都被护卫把守,无人经过。
是以这里闹得天翻地覆,也没人知晓。
见他们俩终于停手,江舟一个闪身后退,人已经轻飘飘地落在盛娇跟前。
“没事吧?”二人竟异口同声关心彼此。
江舟笑了,漆黑如墨的眸子亮了亮:“没事,我早就想揍他了。”
盛娇无奈:“他毕竟是皇子。”
“所以我没打脸啊。”
第502章 再次落败
魏衍之狼狈地从地上起身,来不及掸去身上的尘土,冲着盛娇又道:“你当我当初为何答应冯华珍入府为侧妃?还不是因为怕你又怀孕……我不愿你因此伤及性命,恰逢冯华珍身份、地位都足以堪当侧妃之位,我才答应的!!”
寥寥数语,话里话外说的,都是他曾经如何珍视盛娇。
江舟却冷笑:“我记得,那时候你们不是已经有个女儿了?后继有人,又非要纳什么侧妃不可?你自己管不住下半身就管不住,别把帽子丢给女人替你戴,亏你是个男人。”
“周清砚!!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给我闭嘴!”魏衍之火冒三丈。
“你看好了,这里是我周江王府的门口,我在自家门口都没说话的地方了?景王殿下未免太过跋扈蛮横,即便你是皇子,我也要去陛下跟前争辩一二,请陛下替我做主。”
江舟轻轻冷笑,颇有几分嘲弄,“你不过是觉着当时没有儿子,又有一个正当妙龄、如花似玉的女子主动示好,何必拒之门外呢?明明好处都你得了,却要别人来承受你的恩情——景王殿下,人,可不是这样做的。”
“话又说回来,只要不位居东宫,只要不是储君,你有没有儿子有什么重要的吗?那九五至尊的宝座又与你无关,你想那么多干什么?还是说,你早有计划,不过是在徐徐图之……”
“闭嘴!”
魏衍之仿佛被人戳中了心事,咆哮着打断他的话。
江舟无所谓地耸耸肩:“人嘛,总归不爱听大实话的。”
盛娇挽着他的胳膊:“算了别说了,我不想咱们家门口闹得不可开交,叫人看笑话。”
“听你的。”
江舟眯起眼眸,冲着魏衍之笑道,“听见了,我媳妇说不跟你计较,你还是赶紧走吧,没的堵在人家家门口怪讨人嫌的。”
魏衍之面笼寒霜,目光逼视着那个女人:“我是真的担心你——”
“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盛娇毫不犹豫地打断,“无旨无诏,景王殿下却突然返京,这可是违背君命的大罪,闽江水患迫在眉睫,这个节骨眼上你居然还能擅自离职,当真胆大包天!不知殿下可否听闻太子被幽禁一事?”
“太子……被幽禁?”魏衍之面色突变,“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前不久,想必也该轮到殿下你了。”
盛娇冷冷勾起红唇。
言尽于此,接下来她就该安安稳稳地坐着看戏了。
话音刚落,魏衍之带来的护卫被一队羽林军冲开,很快为首之人高声宣旨:“奉皇命,拿下九皇子景王,殿下得罪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这一幕来得太快,快到魏衍之都反应不过来。
在那些人的簇拥看押下,魏衍之被押送进宫。
远远地,他回头看了一眼。
盛娇只静静地凝视他,一言不发。
直到人走远了,她才松了口气:“总算走了。”
撩起眼皮,她又似笑非笑,“是你给宫里通风报信,告诉陛下魏衍之已经回京的?”
不然这些人来得也太巧了。
京城这么大,魏衍之也有自己的府邸,怎么可能这么准确第一时间来周江王府寻人?
“还是媳妇懂我,既然早知道他会回来,不做准备像话吗?”
“你……不怪我?”盛娇犹犹豫豫问道,“怪我用这样的方式骗他回京。”多少利用了魏衍之对她未了的情愫。
“怪你做什么?谁让他自己拎不清,该珍惜的时候不珍惜,该放下的时候不放下,我突然还是觉得太子之位留给魏长山也不错,要是让景王这样分不清轻重的人坐上那个位子,天下百姓就惨了。”
盛娇:……
她还想说什么,掌心一热,原来是被他紧紧握住。
“回家,吃饭!不提让人不开心的人。”
魏衍之为情入局,与江舟相争,又一次落败。
他本以为这就够倒霉,够不堪的了……没想到,还有后手。
皇帝竟然早就知道他会返京,更提前命人将他带走,盛娇有孕,太子幽禁,闽江水患……好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一股脑涌上心头,令他堵得难受。
紫云殿内,皇帝一提闽江州县上贡银钱,孝敬太子一事时,魏衍之下意识地就替太子辩护。
三两句说下来,不但不见皇帝息怒,反而更是压抑森冷,皇帝看他的眼神,也不似从前那样信赖和气。
魏衍之不明白到底哪里做错了,忙不迭又要开口。
这一次,皇帝没有给他机会。
皇帝无力地摆摆手:“你,暂居自己王府中,无旨不得外出,同样的,也不许其他一干人等登门,你给朕好好在府里思过!朕是真的没想到,你,还有太子,一个一个都这样有主意,阳奉阴违、暗度陈仓的把戏被你们玩得够熟练啊!可想而知,从前还不知如何搪塞糊弄朕!”
“父皇,儿臣没有!”
“够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就没有一件顺心的事,让你回去思过,你就给朕好好思过!”
皇帝显然不愿再听,直接将景王撵出宫去。
一连幽禁了两位皇子,后宫中人心惶惶。
原本还打算在一旁看戏的明贵妃,冷不丁听了这消息,顿时花容失色。
“景王返京了?何时返京的?”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儿子不是还在闽江一带奉皇命办差的么?怎么会突然返京?
回话的,正是魏衍之身边的心腹之一。
那人一五一十说了,听得明贵妃一张俏脸一点一点阴沉下来。
“盛娇,又是这个女人!沾上她准没好事,每次都这样!”她恨恨地咬住牙关,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
沉默半晌,她忙吩咐:“去,准备陛下爱吃的糕饼,本宫要去看看陛下。”
只可惜,明贵妃扑了个空。
皇帝并不在紫云殿,而是去了碧霄宫。
明贵妃顿时满脸阴沉:“……那个贱人!”
碧霄宫内,灵韵夫人正在给皇帝揉着太阳穴。
素白的小手柔弱无骨一般,却力道刚好。
皇帝长舒一口气,这几日显然已经累坏了,到了灵韵夫人处,一句话不愿说。这会子暂且解了头疼,就再也忍不住沉沉睡去。
寝宫内一片安静。
宫婢进来,附在灵韵夫人耳边说了几句。
第503章 拜见
灵韵夫人眉眼未动,抬手示意。
宫婢忙将她扶起,主仆二人轻轻退下。
来到碧霄宫外,灵韵夫人见到明贵妃,轻笑着福了福:“见过贵妃娘娘。”
明贵妃却高高昂起下巴,装作没瞧见似的:“陛下呢?”
“陛下倦怠,刚刚睡下。”
“本宫有要事要寻陛下,你别在这儿挡着了,让本宫进去。”
“若平日贵妃姐姐想来我这碧霄宫做客,那妹妹是万般欢迎,再没有不愿的;可今日……陛下近日为国事烦劳,已够辛苦操劳的了,难得来后宫歇一歇,作为后妃怎可随意惊扰?贵妃姐姐若真有要事,不妨等陛下睡醒了再来。”
灵韵夫人笑得越发温柔,话说得滴水不漏。
明贵妃冷冷逼视着对方。
——这女人当真是越看越让人不爽!
要是没有灵韵夫人,这会子她会见不到皇帝么?
想都不可能!
为何这女人非要碍事?!
内心的嫉恨不快像是火苗似的窜起,明贵妃怒极反笑:“好好,好个伶牙俐齿的,难怪陛下喜欢你。”
灵韵夫人羞涩垂眸,装作没听出她的意思:“多谢贵妃姐姐谬赞,妹妹愧不敢当,姐姐放心,待陛下醒了,妹妹一定第一个告知姐姐。”
明贵妃一甩袖子,气呼呼离去。
“什么东西!当谁没伺候过陛下么?阖宫嫔妃,就她灵韵夫人最风光了,看她能得意到几时!”
见不到陛下,求不了情。
明贵妃更没法子知晓更多朝堂之上的事情。
论门路,她远不及皇后。
就连皇后都没辙,她还能如何?
翌日,一道不经意的旨意传来,惊动六宫。
皇后病重,明贵妃体弱,暂由昭贵妃代理皇后之职,掌管后宫之事。
不经意的,昭贵妃跃居之上。
明贵妃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她防的都是灵韵夫人,从来没有把昭贵妃放在眼里过,即便同为贵妃,昭贵妃那个温婉怯懦的性子又怎能与她相比?
如今昭贵妃竟然拿到了连她都拿不到的协理后宫之权。
何等风光!
这一日,刚巧也是灵韵夫人出宫授课的日子。
她早起伺候皇帝,又在皇帝身上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将人伺候得舒舒服服,这才放心去了观复学堂。
教授完容绣的课,灵韵夫人寻到盛娇说话。
“这么说来,明贵妃可将你视为眼中钉了……”盛娇轻笑,“可还稳得住?需要我帮你么?”
“你能帮我什么,你又不是后宫中人,当初你也帮我够多了,替我想出了那样好的法子,才能让我摆脱那边的控制。”灵韵夫人掩口轻笑,“不过是后宫夫人拈酸吃醋的把戏罢了,这些手段大安皇室有,难道北原的宫廷里就没有么?都是一样的。”
“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你自己。”
她顿了顿,“平川公主如今不在,若明贵妃想要为难你,我未必能护得你周全,尤其——她与你还有母女名分在。”
“义母终究是义母,算不得数的。”盛娇浅笑,“她若是个聪明人,就该明白眼下不是撒气的时候,而是帮她儿子如何澄清。”
“恕我直言。”灵韵夫人眸光微闪,“那贵妃姐姐瞧着……可与聪明二字无关呀。”
灵韵夫人倒是铁口直断。
明贵妃见不到皇帝,求不了情,又无法联系自己心爱的儿子,思来想去,只能将一腔怒火都发泄到盛娇的身上。
在明贵妃看来,魏衍之是为了盛娇才偷偷返京。
若儿子没返京,多半也没有今日这些麻烦事。
追究其原因,还是盛娇惹的祸。
于是,宫中接二连三地传来宣盛娇入宫的消息。
没等她开口,江舟就毫不留情地替她回绝了。
最后一次明贵妃派人来传话,江舟直接提溜着那小黄门,似笑非笑道:“贵妃娘娘一定是在后宫空虚寂寞了,所以才频频传召我家夫人入宫,可惜了,我家夫人忙得很,又要教书授课,又要治病救人,哪比得上宫中的贵妃娘娘这般清闲自在。这样好了,我随你入宫一趟,我去求求陛下,让陛下多多关照一下贵妃,也免得叫贵妃忧郁成疾,伤了凤体才是。”
这话听得那小黄门面如土色,尖着嗓子高呼大胆。
江舟也不是第一次这样大胆了。
小黄门怎么喊,他都无所谓。
甚至拽着对方就要翻身上马,他要将刚刚所说的付诸行动。
最终还是盛娇哭笑不得劝住了。
但江舟就是不让她进宫:“鬼知道那个老妖婆打的什么算盘,她为难不了别人,就来为难你,想让你进宫,门都没有。”
这种后宫妇人的把戏,他见多了。
自幼在京中长大,他什么腌臜手段没瞧过?
想当着他的面去为难他媳妇,想都别想。
没法子,盛娇也只能从了。
一计不成,另生一计。
到了第二日,宫中传旨,说明贵妃病倒了,宣元贞女君入宫诊治。
这下可逃不掉了。
明贵妃躺在床榻上,娇容煞白,青丝如瀑,随意散在枕席间,一抬眼确实孱弱不堪,俨然是犯了旧疾。
因病,她倒是顺利见到了皇帝。
皇帝对她关怀了两句,对魏衍之闭口不谈。
明贵妃试探过,只好讪讪地闭上嘴,又提起了要见盛娇一事,顺口还埋怨了两句,说盛娇如今恩宠过重,连她的话都不听了。
谁知皇帝来了句:“人家小夫妻久别重逢,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宫里又不是没有太医,你何苦来的去刁难一个晚辈。”
刁难……
陛下竟然用这样的字眼。
明贵妃用帕子掩口,挡住了不快的情绪。
但好在,皇帝还是疼惜她的,亲自传旨宣盛娇进宫。
明贵妃已经想好了,等会儿在皇帝面前要如何说话,好把盛娇绕进去,好让她百口莫辩。可她万万没想到,盛娇不是一个人入宫的,她身边还跟着那周江王世子!
见二人并肩而来,跪在她榻前见礼问安,明贵妃差点吐血。
“陛下,这……”她强撑着笑不出来。
“噢,无妨。”皇帝淡淡道,“上回这小子就说了,想同他媳妇一起来拜见义母,说媳妇的义母,就是他的义母,论理应当婚后就来拜见的,今日刚好凑巧了吧。”
明贵妃:……
第504章 卸下伪装
江舟像是半点没察觉明贵妃糟糕的脸色,扬起灿烂的笑脸,毕恭毕敬地行了个大礼,口中学着妻子也唤了一声:“小婿见过母妃,母妃身子可好了?”
明贵妃扯了扯嘴角:“……这孩子,怎这般多礼,快些起来吧,本宫没什么大碍,就是夏日炎热,总觉得身子懒懒的,不想动弹。”
说罢,她又轻咳了几声,从眼角处偷偷去看皇帝的反应。
皇帝面色不改,似乎并没有被她这小把戏给吸引。
见状,她一阵失落。
盛娇拿着脉枕上前,略把脉后有了结论:“正如母妃所言,应当是盛夏炎热,且母妃又身子孱弱的缘故,太医应当日日都有给母妃备了安神宁心的汤药,吃那个就足矣。”
“陛下,太医院给的汤药臣妾日日都吃,可总也不见得好。”
明贵妃捂着心口,娇柔怯怯道,“总这般缠绵病榻不是好事,臣妾的身子倒是算了,就是怕惹得陛下担忧分神,那岂不是臣妾的罪过?”
“你安心养病就是,朕得空了就会来看你,什么担忧分神,你伴驾多年,朕疼惜你也是应该的何罪之有?”皇帝安抚。
“可是臣妾就是想能快些好起来。”
明贵妃轻叹,“还请陛下给个恩典,允许元贞女君留在流华宫中陪伴臣妾,也好叫我们母女能说说贴心话。”
这一回,明贵妃学乖了。
没等江舟开口,她就笑眯眯地看过去:“你是娇娇的夫君,既然也唤本宫一声母妃,本宫待你如亲生子是一样的,两日后你来接她回府就是,本宫一定竭尽所能、快些好起来,不耽误你们小夫妻重逢。”
江舟眉色沉了下来。
突然,袖口一顿,叫身边的小女人拉住了。
盛娇轻轻扯了扯,示意江舟不要说话。
他微微侧目,与她的视线交汇,瞬间了然。
他低头拱手:“母妃言重了,能让娇娇留在母妃身边侍疾也是我们夫妻的福气,还请陛下再给个恩典,允许微臣留在宫中陪伴,即便不能与内子相伴,微臣也想在母妃近侧,以尽绵薄之力。”
明贵妃脸上笑容僵了僵。
“贵妃宫中又没有吃人的妖怪,你就这般不放心?”皇帝率先笑了。
“回陛下,真是什么都逃不过陛下的慧眼,并非是对母妃不放心,只是……我们两口子许久未见,微臣实在是惦记得很,巴不得日日都与内子在一处。”
江舟说着,耳根微红。
这番少年心事,利落坦荡。
于一片历历明辉间,越发显得难能可贵。
皇帝有些动容,口中却笑骂道:“好你个为情所困的世子爷!倒是朕没想到的,好好好,你就留在宫中,正好朕的紫云殿里多的是没有料理好的事务,你刚好给朕当个劳力,你可愿意?”
“陛下开口,微臣哪有不愿的,多谢陛下恩典。”
江舟快活地行礼。
就这样,他们两口子都留在了宫中。
一个跟着皇帝,一个侍疾贵妃。
盛娇目送江舟出了流华宫。
那男人一步三回头,惹得前面走着的皇帝都有些无语了,频频回眸,还清了清嗓子以示提醒。
江舟这才加紧脚步,很快跟了上去。
直到那行人消失在视线范围,盛娇才缓缓收回目光。
一回头,却见明贵妃坐在榻上,妆容慵懒,笑眼冰冷,颇有几分嘲弄。
是了,没有外人了,她们也该卸下伪装。
“真没想到,你再嫁竟还能得到这般钟情。”明贵妃冷笑,“到底是有张好脸,难怪人人都喜欢,我儿子至今为了你都放不下,这次更是离谱,他为了你私自返京,酿下大祸!”
盛娇一言不发,走到她身边再次替她把脉。
明贵妃还想继续讥讽,忽觉手腕上一阵刺痛,紧接着口中沙哑,竟发不出一丝声音!
她惊慌起来。
盛娇那双清凌凌的眼睛显得格外秀美。
这是一双欲语还休的桃花眼,精致朦胧,宛若笼了一水的江南烟雨。
本该是最温柔,最小意的一抹春色,可偏偏从中刺出了锐利的锋芒,几乎刺得明贵妃心惊胆战,不敢与她对视。
盛娇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话:“是啊,是我故意放出错误的消息,引诱魏衍之返京的。其实,我并没有怀孕,真正怀孕的人是如今的景王侧妃,才不是我。我本该也只是试试而已,毕竟腿长在魏衍之身上,他要不要回来,何时回来,我可做不了主——没想到,他竟真的回来了!”
她的声音无比温柔,仿若能掐出水来。
听得明贵妃背脊发凉。
这时,盛娇松开了手:“母妃娘娘身子孱弱,还是不要过于激动比较好,否则有碍凤体,影响治疗。”
“你、你好大的胆子。”明贵妃察觉到自己能说话了,忙咬着牙警告。
“我要是你,我就不会说这些没用的废话。”盛娇展开宣纸,吩咐周遭的宫婢取来笔墨供她使用。
本是流华宫的人,却第一时间被她调派得团团转。
这个女人身上好像天生就有一种上位者的威严,不怒自威,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让人情不自禁听从。
这种气度,别说明贵妃了,怕是皇后年轻时都差了好些。
见她这般熟练自然地使唤着自己的宫人,明贵妃一阵不快,偏又不能说什么。
盛娇写好方子,又叫来了小黄门,让他将这方子送去太医院。
“你可要当点心,若错了一星半点的,母妃的凤体受了损伤,你有几条命都不够填的。”她缓缓道,“母妃到底受过重伤,可容不得半点懈怠。”
这话像是在提醒那些个太监下人,更像是在提醒明贵妃。
抬手摸了摸胸口处,明贵妃按捺住了汹涌不安的谋划。
盛娇的医治手段要比太医院来得更猛烈果断,堪堪两副汤药吃下去,明贵妃夜里就起了热,烧了半宿,到了翌日清晨,竟然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不少。
她这病有一大半是装的,但确实也有一小半是真的。
明贵妃用过一盏清茶,看向盛娇的眼神越发不一样了。
“母妃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了,可有想过寻个法子祛除掉胸口的疤痕么?”
明贵妃心头猛地一跳,抬眼望去。
第505章 历历在心
这会子还很早,刚刚日出。
但见轻柔晨光下,盛娇似笑非笑,眉眼如画。
那笑容像是蒙上了一层冰霜,还未到眼底,就已被一片寒意笼罩。
明贵妃忍不住心底发怵,可对方说的实在是太诱人了——祛除胸口的疤痕,她如何不想?简直日日夜夜都没放弃过这个念头。
“臣女听闻,如今灵韵夫人蒙获盛宠,后宫中风头无人能及,就连母妃都被压了下去。外头都能知晓到这个地步,想来后宫里,这位灵韵夫人一定颇得圣心,否则陛下也不会为了她破例,允许她出宫来女学授课。”
她每说一句,明贵妃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话音刚落,明贵妃就紧绷着脸:“真没想到,如今也轮到你来奚落本宫了……你真以为本宫拿你没法子吗?”
“母妃的重点搞错了。”
盛娇将双手浸泡在水中,细细淋了淋,“眼下,景王殿下失了圣心,惹得陛下勃然大怒,若此时娘娘您还不能在陛下身边说上话,那岂非更糟糕?与其对付我,不如利用我,利用我替您疗伤,恢复疤痕,相信以娘娘您的聪慧美貌,以及对陛下的了解,想要重获盛宠并不难。”
水声霖霖,在偌大的宫室中格外清晰。
“娘娘不妨细数一下,就不说灵韵夫人入宫以后了,就说在这之前,陛下对您的宠爱当真一如过往么?”
她没有抬眼,自然也没看到明贵妃那面如死灰的模样。
但她清晰地听见一声轻轻的抽吸,绝望又直白,毫不掩饰。
盛娇满意了。
拿起一旁的巾子擦了擦手,她重又笑道:“看吧,这才是关键所在,我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骗景王殿下也不过是我一时小儿女之情作祟起哄,女人嘛,谁不想惹得男人围着自己转?我也不能免俗。只是我没料到会有这般严重的后果,若娘娘此刻还不能助力一二,去探听一下到底出了何事,景王殿下又能指望谁呢?”
明贵妃咬唇不语。
凭良心说,明贵妃恨透了盛娇。
对她的话是一个字不信。
可偏偏……对方说的字字句句都戳进了自己的心里。
明贵妃的伤是好了。
可胸口处一大块伤口,看起来是那么狰狞可怖。
偏偏又是在心胸处,哪个男人瞧见了还有兴致?
原先,她以为陛下是顾念着她的身子,是心疼她,怜惜她。
后来灵韵夫人入宫,她才明白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那一日,在汤泉宫中,她亲眼目睹了皇帝与灵韵夫人戏水欢好,极尽甜蜜。
她永远都忘不掉那一幕。
误入汤泉宫,又看到这令她心碎的场景,末了她也只能悄悄离去,不敢惊动任何人。
至此归来,她的心病便更重了。
每每自己沐浴时,看见那一处疤痕,她就不免想起那雾色缭绕、水汽弥漫间,灵韵夫人那光洁如玉的身子……人家又年轻又貌美,自己又如何能比得上?
呼吸沉了沉,明贵妃闭上眼:“哼,巧言令色,谁知道你有没有胡说八道,蒙骗本宫。”
“我或许对母妃您说话并非次次都以诚相待,但……有一点骗不了人,母妃的伤处修复,重获盛宠,这可是实打实的好处;母妃能在陛下左右,能劝得陛下几句,也是实打实的好处,这些好处都落在您与景王殿下的头上,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盛娇弯唇莞尔,“我不过是想弥补一二罢了。”
“你会有这么好心?”明贵妃眯起眼睛。
“母妃娘娘尽可向陛下进言,就说要臣女经常入宫替母妃疗伤修复,毕竟伤处在隐秘的地方,交给太医院总也不方便,您说是不是?”
盛娇抛来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明贵妃明知可能有诈,但也不得不心动。
闭上眼,明贵妃轻轻咬着牙:“你先做好这两日的事情,旁的不用你管。”
盛娇笑着应下了。
照顾病患,调配药方,伺候汤药什么的,对盛娇而言都只是小事。
她倒是不以为意,可有些人就坐不住了。
江舟就是这个有些人。
他忙完了,就会催着皇帝来流华宫中坐坐。
皇帝也被他闹得哭笑不得,甚至有些苦不堪言。
没法子,谁让江舟帮忙理事的能力一流,再烦乱的事务落在他手中,总能给料理得妥当齐整,叫皇帝一目了然。
才短短两日下来,皇帝甚至都想把江舟留在紫云殿,给他弄个闲职在身就成。
可江舟不乐意,他表示更想跟新媳妇一起回家。
“陛下,您想啊……我们正值新婚,真是一刻都不愿分离的,我若留在紫云殿,那我媳妇不也得留下来?那多不方便啊。”
皇帝:……
没法子,等明贵妃的身子大好后,皇帝就让江舟滚蛋了。
江舟牵着盛娇,带着宫中的赏赐乐滋滋地回到周江王府。
刚进荣敬园,早有丫鬟们提前得了消息,备了热水热茶,就连数日未归的卧房内都熏香铺满,一片整洁,看得盛娇很是满意。
“你且歇一歇。”江舟凝望着她的眼睛,“明儿一日哪都不许去,咱们就在府里。”
“可……”
“就明儿一日,我已经飞鸽传书让人进京了。”
“谁?”盛娇一头雾水。
“枣婆婆。”江舟解释道,“她年轻时也是名震一时的大夫,后来年岁大了,不愿留京受困,就去游历江海山川,她的医术也很厉害的。”
“枣婆婆……可是陈枣,陈老先生?”盛娇眼前一亮,几乎放光。
“你认得她?”
“不认识,但我听说过,我与这位枣婆婆应该是系出同门,论辈分,我该称她一声师叔。”盛娇鲜少如孩子一样活泼期待。
江舟见她这样,也快活了,捏了捏她的脸:“既如此,今日你更要好好休息,明儿咱们一块见她。”
“好!”
待晚间睡下,盛娇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江舟请了陈枣婆婆来,是为了给她治疗吧……这男人,显然是将魏衍之的话听了进去,更明白医者不自医的道理,才做了这么一番准备。
心头微荡,她抬眼望着身侧的男人。
他的一只胳膊揽着她,她就枕在他的怀中。
第506章 得偿所愿
她突然很想问——“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可话到嘴边又消弭。
盛娇垂眸轻笑。
有些事情其实并不用问,自己经历了那么多,伤得那么重,这还不够么?他对她好,那她就接受,并回以同样的好就行。
如今他们是夫妻,这也是应该的。
想到这儿,她眼皮发沉渐渐睡去。
一想到有位老前辈要来,盛娇就格外期待。
一早起来她便打点起来,奴仆管事们听从她的派遣,偌大的周江王府人人都在忙碌,上下张罗,左右收拾,不消半日的功夫,整个府邸就展现出不一样的气质风采来。
盛娇命人开了库房,她亲自从中挑选摆件古玩。
又让人收拾出一方安静又整洁的厢房来。
厢房外头有独立的小院,虽小却样样齐全。
等到枣婆婆到时,盛娇与江舟亲自到府门外迎接。
但见一辆青灰马车里下来一位两鬓花白的老太太,江舟一个箭步上前稳稳地扶住了老人家的胳膊:“枣婆婆,好久不见了,您还记得我么?我是江舟呀。”
枣婆婆:“你是砚儿那孩子吧?哎哟,这么多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
她目光慈爱,身形消瘦,虽瞧着年纪大了,但那双眼睛炯炯有神,身板也挺直硬朗,发髻被规矩地盘在脑后,只用一根朴素的玉银钗挽住,那钗头却是祥云葫芦的纹样,瞧着温婉大方,很是亲切。
盛娇上前见礼:“见过枣婆婆。”
“枣婆婆,这是我新过门的夫人,我的妻子,我媳妇儿。”
盛娇:……
枣婆婆:……
枣婆婆无奈瞥他一眼:“早跟你说了,即便不爱看那些个之乎者也的书,也该学学上头的辞藻语句才是……”怎么想的,这样介绍自己的正房奶奶。
江舟恍若未觉,依旧笑着:“难道我说得不对么?她就是啊。”
“难为你了。”枣婆婆细细观察了盛娇片刻,又笑道,“难为你这些年了……总算得偿所愿。”
盛娇心头一阵诧异,刚抬眼,江舟却又扶着枣婆婆往府里走了。
他边走边招呼她:“媳妇儿,我扶着枣婆婆的左边,你扶她右边。”
枣婆婆终于忍无可忍:“……我又不是犯人!!这样左右扶着像什么样子?让你媳妇来扶我就好,我不要你这个笨手笨脚的粗人!”
“好好,您年纪大,听您的就是。我媳妇比我香比我好看,您喜欢让她扶着您,那是您有眼光。”
枣婆婆不想说话。
枣婆婆只想把这个碍眼的踹走。
只可惜,踹是踹不走了,但可以让他去忙自己的。
进了厢房,枣婆婆瞧着里头素朴典雅的装饰,心中就暗暗道了个满意,又见隔了屏风的另一头却是一方小小的书案,上头文房四宝齐全,另有一排书架,随手抽出一本来,竟是市面上已经少见了的草本千金方。
卧房内也没用什么熏香,用的却是药香。
枣婆婆笑道:“你倒是巧的,这香味儿是用药汁子晾晒又配了药材蒸出来的吧?你制成了什么样的?”
“是药香丸。”
盛娇拿起书案上一只小巧的青铜四方鸟的香斛,打开后送到枣婆婆手里。
那里头正焚着一颗药香丸。
枣婆婆闻了闻:“好巧的心思,这香味安神宁气,正好助眠,用在卧房内再适合不过了。”她的目光掠过屋子里的灯盏,又不由得有些感叹。
这样贴心的人儿,也难怪江舟那小子惦记了这么多年。
这些灯盏,竟无一例外全都是琉璃灯,没有一盏烛火。
枣婆婆年纪大了,虽说身子骨依旧硬朗,人也精神,但常年看书写字,少不得要耗费眼睛,如今看东西都花了不少,若就着烛火,那是一页字都看不下去。
她没有跟江舟提过,这小子虽也比一般人细致了,但也没有细到这功夫。
瞧盛娇这样熟络,想必给自己准备的厢房就是出自她的手笔。
枣婆婆参观了自己的厢房,含笑道:“我粗人一个,早些年与世子爷的母亲有过一段渊源,是以从前也在王府里做过府医。既然世子爷十万火急,催我返京,那咱们从明儿起就替你调理身子,如何?”
果然!
盛娇并不意外,她盈盈拜倒:“多谢枣婆婆。”
二人正式见礼,枣婆婆又与她说了好些话。
得知盛娇与自己竟师出同门,她又惊又喜,忙拉着盛娇又说起了药理医术,一老一小,越说越起劲,一时竟忘记了时光流走。
直到江舟瞅了瞅时辰——都快午饭了,这两个人怎么还没出来呢?
到了厢房处,见二人相谈甚欢,压根不知时间为何物,他赶紧黑着脸牵起盛娇,很是语重心长地对枣婆婆道:“您年岁大了,但别带坏了我媳妇,回头她跟你似的,研究起这些个药物病情的都废寝忘食,我可不依。”
枣婆婆笑骂:“混小子!合该你光棍那么多年!”
“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如今有媳妇就成。”
盛娇眨眨眼睛——这也算当年勇?
枣婆婆休整了一日,翌日起边替盛娇把脉调养。
“你这身子……亏空已久,你应当替自己诊断过,也用过一些法子吧。”枣婆婆一语道破。
盛娇轻轻颔首。
“我这儿有个方子,要么先调养后怀孕,要么一边怀孕一边调养。”枣婆婆淡淡道,“绵延后嗣是你们夫妇俩的事儿,你们拿个主意就成。”
没等盛娇开口,江舟直接道:“先调养,等调养好了,怀不怀孕的日后再说,不急。”
枣婆婆惊讶极了。
要知道江舟成婚时,已经算是京中少有的大龄青年。
且盛娇还比他大一岁。
她还以为江舟请她来是想要快些让妻子有孕,替周江王府早日传宗接代的。
“好,那就先调养。”枣婆婆笑道,“不出一年,老婆子我呀一定让你媳妇调养得身强体健,你只管放心。”
得了药方,盛娇自己也看了看,当即对枣婆婆越发心服口服。
到了晚间,睡前一碗药早已备下。
江舟还给她准备了一小盒蜜饯。
她心下好笑,却也因这不起眼的体贴而心头微动。
汤药服下,她又含了一块蜜饯:“今日……我听枣婆婆说了,说什么你得偿所愿,这是什么意思?”
第507章 坦白,建功
“也没什么,意思就是我早些年就看上你了,只可惜当时你已经与魏衍之有了婚约,君子不夺人所好,除非你也看上我,不然我怎好违背你的意愿?”
江舟回答得大大方方,甚至有些恣意妄为。
她惊呆了。
听听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男人字里行间的遗憾,竟然都在表达一个意思——只要当年盛娇愿意,且看上了他,江舟就一定会直接跟魏衍之抢……
一阵目瞪口呆,她都有些合不上嘴角。
“你疯了?”盛娇回过神来,忙抿了抿,口中一片酸甜滋味,冲淡了喉间那浓郁的苦涩,“浑说什么呢!!下回可不许说了。”
“我可没有浑说,在你跟前我从不浑说。”江舟盘腿坐在床上,冲着她展颜一笑,“我是真的早就对你有心思,我甚至巴不得魏衍之早点死,你成了寡妇,我就好趁虚而入了。”
盛娇:???
“与你的指婚,也是我向陛下求来的,我估摸着三年差不多了,足够你查到真相,也足够你暗中发展壮大;我只遗憾的是……当年因为我父亲,还为了查岳父被冤枉的事实,在西北那片被绊住了脚,没能及时返京,我也没想到你会这样刚烈,自请下堂,自请流放……”
江舟说着,漆黑的眸色中泛起一片痛苦。
手微微颤抖着,盛娇只好紧握成拳,才能克制住这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冯成康派去为难你的人,我后来都杀了。”江舟弯起嘴角,眼眸深处阴霾森冷。
“杀了?”她呢喃着,“你怎么杀的?”
“自然是剁了他们的手脚,活生生扒了他们的骨皮,再悬于空地,最终喂狗。”
“痛快。”盛娇嗤笑,“我早就想这样做了,冯成康明面上帮我,实际上却想逼着我沦陷,想要我臣服于他——呸,他也配!”
“我杀了那些人,把冯成康的命留给你。”
江舟贴近了她的唇,一双眸子深沉缱绻,凝视许久。
“好。”
她轻轻颔首,“做得好。”
主动在他的嘴角处轻轻一吻,她眉眼欢笑:“我喜欢。”
这一笑彻底点燃了他内心深处的悸动,他紧紧搂着她拥吻,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二人融为一体。
是了,坦白一切,夫妻之间本就不该有任何隐瞒。
他坦荡,她直白,或许都不够纯洁,但足够真诚。
“从此以后,你是我一个人的。”他贴在她耳边,“那些欺负你的人,对不起你的人,你想杀就杀,事后我替你兜底。”
“若兜不住呢?”她笑问。
“那咱们只好黄泉路上做一对情深鸳鸯。”
“好呀。”盛娇搂着他的脖颈,心底是前所未有的踏实,“你放心,不会叫你兜不住的,不然这几年我算白活了。”
他的大手紧紧扣着她的纤腰,用热烈的拥抱回应了这句话。
太子、景王双双幽禁,闽江水患被赶去的平川公主与英国公父子联手平息。
平川公主不等旨意开国库拨赈灾的银钱,她先拿了自己府里的金银出来用。
公主殿下财大气粗,这些年也没少得皇帝的赏赐,那些古玩珍宝早就被她提前变现成了白花花的银钱,用来购置粮草、药材以及水患过后安顿灾民所需。
一口气就砸了三万两,平川公主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英国公曹庸见惯了沙场上各种复杂的情形,料理这些还算简单。
银钱到位,人手充足,修复水患过后的州县的工作就提上了日程。
平川公主日日都有送书信回京。
看得皇帝欣慰不已,褒奖不断,甚至上朝之时对着文武百官更是毫不吝啬地夸奖平川公主。
“好好!!闽江州县传来喜讯,他们抢收了原先的麦田,保住了一大半的夏收!这可真是太好了!!”皇帝龙颜大悦。
这法子还是盛娇告诉平川公主的。
也在那六条治水策论之中。
保夏粮,稳收成,被彻底淹没的田地自然是救不了了,但还未被波及、或是受损不多的田地还是可以救一救的。
提前收割,再在高处设库房储藏。
储藏的方法也是特别的,可以尽可能的保证干燥,让粮食不至于腐败霉变。
再加以工序,就能在收割之后让这些粮食趋近于成熟。
一定程度上挽回了夏粮的损失,不但给朝廷减免了负担,更让闽江沿边的老百姓得到了一息尚存的机会。
平川公主已经忙了好些时日。
她站在城墙内眺望着远处滔滔不绝、奔腾入海的闽江,风吹乱了她的鬓发,吹得她衫裙舞动,那莹莹纤细的身影看起来是那样弱不禁风。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位金枝玉叶。
代表了朝廷,更代表了陛下。
如今脂粉未施,更无华服加身,平川公主看起来却比从前更有皇族威严。
“曹大人。”她回眸,看见了匆匆而来的曹庸,“那些粮仓都安顿得如何了?”
“回殿下,都已妥当,还是殿下的法子好,提前征用了那些高处的民居,不然这么多抢收的粮食还不知如何安放。”曹庸也不由得佩服。
“这是高人教我的法子,我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平川公主微微一笑,“抚恤的银钱都发下去了么?除了银钱,还有粥饭、衣物,帐篷等物,若有不足的,再统计个单子出来,我已禀明父皇,距离咱们最近的兴城军会来援手,这些是重中之重。”
“殿下放心,这些都已经有了统计,我还让人将他们当中的大夫召集在一处,以便更好地医治那些病患。”
平川公主总算放心:“若有病得突然蹊跷的,早日隔离,免得酿成疫病,更加麻烦。”
与曹庸商议了一会儿,曹庸才说起另一人。
“冯成康?”平川公主忙得有些混沌的脑子总算反应过来——啊,对了,这人也在的,“让他来吧,他是跟在景王身边的人,既然有话要说,本宫见一见也无不可。”
曹庸退下。
很快,冯成康过来了。
他停在了距离平川公主较远的地方。
目光复杂,神色黯淡,一时间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平川公主轻笑:“躲那么远做什么?本宫还能吃了你不成?”
第508章 能屈能伸
许久不见,平川公主似乎已经变了个人。
她依然笑得很轻佻。
眉眼弯起,一侧的嘴角轻轻上扬,若浓妆华服之下,必定显得风流妩媚;可偏偏此时的她一身素洁,毫无奢华靡费,就连唇上的口脂都省了,那张脸在日夜操心劳神间也不复从前皙白娇润,像是一下子成熟了好些。
这么一笑,更显得上位者的漫不经心。
在她跟前,冯成康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
像极了……一条狗。
咬紧牙关,他还是上前见礼问安。
平川公主笑道:“不必多礼,这里又不是我的公主府,事情又多,情况又急,这些俗礼能免就免了,不知冯二公子要见我,所为何事?”
冯成康呼吸一沉,进一步试探:“殿下,我之前献给景王殿下的治水策论,敢问殿下有看过么?那上面字字珠玑,那些方法现在刚好得用,还请殿下多多采用。”
“好法子我定然会用,这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平川公主淡淡道。
“那为何……”
她的眸光泛着锐利,浅浅瞥了一眼过来。
冯成康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这样的平川公主极为陌生,这还是那个在御府院内与他颠鸾倒凤、举止放浪的女人么?简直判若两人!
“冯二公子这是在说本宫没眼力劲儿了,竟瞧不出你献上去的治水策论。”她冷笑。
“殿下明鉴,我不是这个意思……”
“实话跟你说吧,冯成康,你那治水策论险些坏了大事。”平川公主又望向远处,“那里头写着的内容,瞧着很有道理,其实根本不堪大用,一旦落实,遭殃的就是沿岸的百姓……难不成,你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兴修水利,让老百姓流离失所?等你的水利修建得当,怕是闽江沿边州县的百姓都死的差不多了,到时候你冯二公子来耕种、生产、光靠你一人繁衍生息么?”
她说着,顿觉有趣,掩口娇笑,“不是本宫瞧不上你,床笫之间的本事你还算不得一流,怕是没几日就会精尽人亡。”
冯成康一张脸涨得滚烫。
他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的女子。
这话这般猖狂放肆,她居然也能说得出口!
更关键的是——平川公主显然不承认原先的治水策论是她交给他的!
刚刚的试探里,她摆出了一副对此一无所知的态度,分明就是想把自己摘干净!
意识到这一点,冯成康几乎咬碎一口牙。
平川公主笑够了,缓了缓呼吸:“罢了,跟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冯二公子……你来寻我,总不可能是为了与我叙旧吧?又不是花前月下,本宫可没有这般好的兴致。”
话音刚落,冯成康单膝跪倒在地:“殿下!这些时日我已经深刻明白了一个道理,原先是我目中无人、太过骄傲,全然没将殿下待我一片真情放在心上,如今我才后知后觉,还请殿下——给我这个弥补的机会!”
平川公主瞳仁一紧,眯起的眼眸中闪着几分好奇。
京城。
距离冯府不远的一处狭窄巷子里。
一扇青灰木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从里头出来一个丫鬟,麻利地将一盆热水泼了出去。
雾气袅袅,染深了一大片砖地。
丫鬟又将牌子挂在了门口处,上头刻着两个字:金宅。
做完这些,她又抱着木盆退回去,重将大门紧紧关上。
别看这门口不起眼,比那些平民百姓的宅院强不了多少,大门宽度也就刚好能容两个人进出,可跨过门槛进去就是一条贯穿南北东西的游廊,游廊之上有檐顶,足以遮风避雨;游廊将四处房屋与庭中的花园隔开,眼前一片郁郁葱葱包裹着几棵西府海棠,红得如明霞,白的似瑞雪,二者盛放,交相辉映,一时间让人驻足贪看。
丫鬟走得很快,从这些郁郁葱葱间穿过,绕去了后头最大的厢房里。
屋内,另有几个丫鬟备好了早饭热水。
梳妆镜前,金小俏正在制着一小匣的胭脂膏子,她身后站着两个丫鬟正替她梳头。
她漫不经心地用金钗挑起一小点,又用指腹细细抹在唇上,当真娇润鲜妍,格外美艳。
一名为芫花的丫鬟忙赞道:“咱们奶奶真是好颜色,保管大爷瞧了爱不释手呢。”
“你才识得几个字,也在我跟前掉书袋子,什么爱不释手,成语也是胡乱用的么?”金小俏慢悠悠地抬眸,抿唇一笑。
“奴婢是不懂什么诗啊词啊的,但奶奶好看却骗不了人,奴婢两只眼睛瞧得真真的。”芫花顺着她的话夸。
金小俏不再言语。
梳妆后,便用早饭。
正用着,外头传来声响,紧接着冯天护快步入内。
几个丫鬟见他来了,一个个相视一笑,忙不迭地乖觉退下。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金小俏也颇感意外。
“等会儿入宫,怕是没个几日都出不来,陛下今日国事繁忙,连带着我们也停歇不了,我怕来不及见你,便提前过来瞧瞧。”
冯天护坐了下来,伸手一捞将她抱坐在自己怀中,贴着她的鼻尖深深一嗅:“好香啊……”
“是脂粉的香气,还是糕饼的香气,你可分得出?”
他也不言语,只按住她凑了上去,不消一会儿,金小俏唇上的胭脂几乎全没了,却红艳艳的,更添丽色。
“等我忙完了就来寻你。”他柔声道。
“好。”她纤纤素手滑进了他的腰带间,媚眼如丝,格外情浓。
冯天护来这里已是常事。
只要得空,他几乎都会来。
有时候也会在这儿留宿,与金小俏恩爱缠绵一夜。
至于府中新娶的正房奶奶,冯天护不说,金小俏也不问,好像这已经是二人暗中达成的某种默契。
送走了冯天护,金小俏也没有了继续用饭的兴致。
挥挥手,她让人撤下碗筷。
对着镜子又梳着略微松散开的青丝,她眸光中闪动着森冷,放下梳子,笑道:“去准备一下吧,今儿咱们这里许会来一位贵客。”
丫鬟们不明所以,一个个领命退下。
下午晌,金小俏还歪在榻上午睡。
窗外几道人影闪过,吱呀一声门开了,轻纱后头一端庄妇人渐渐靠近。
第509章 名分
这屋内挂着轻纱,左右各有两大缸的冰块,清风吹入,纱幔朦胧,凉气阵阵,当真叫人身心舒坦;那轻纱后头一方贵妃榻上歪着的女子瞧不清容颜,可露出的肩头小巧圆润,腰肢细软,那安静且曼妙的一幕足够令人心跳如鼓。
卞静然看到这一切,呼吸都沉了沉。
还未靠近,就听里头的女子打了个哈欠,慵懒道:“大奶奶来了,这么热的天儿,大奶奶还亲自登门拜访,我理应出门相迎才对。”
说着,她慢悠悠地起身,撩起一片轻纱,终于露脸了。
金小俏并非绝色,即便在玉胭楼里时,她也不是凭着容貌博得众彩。
就是这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的妩媚娇憨,让她越发惹人瞩目。
“你知道我是谁?”卞静然顿了顿。
“当然知晓,你我共侍一夫,怎能不知?”
金小俏笑了,叫来丫鬟将轻纱拢起,终于露出了这间厢房的本来模样。
褪去了几分阴阴翠润,方显得这屋子敞亮。
对着窗下的,除了贵妃榻之外,还另有一张书案,上头设笔墨纸砚齐全,还用镇纸压着一方还未写完的诗词;床榻斜侧,摆着一张梳妆台,台面上干净整洁,并不见一样珠翠玉宝,唯有那面镜子又大又圆,也是外域番邦进贡来的好东西;镜子之下,妆奁之上还随意摆着一把梳子。
这梳子也不知是用什么木质做的,瞧着乌黑发沉,上头却雕刻着金丝缠花,有两片极为精巧的蝶翅为装饰,闪着蓝金的光,惟妙惟肖,几乎要振翅飞去。
就一把梳子而已!
竟能这般巧夺天工!
卞静然看清了眼前一切,越发心中不快:“看样子,我们应该坐着说话才是。”
“大奶奶,请。”
香茗凉到刚好入口的温度,卞静然却无心品尝。
她冷冷注视着眼前的女子,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落到这副田地。
原本谋划得好好的,嫁进冯府,成为掌家主母,到时候府里府外的庶务一把抓,还怕一个区区贵妾么?
只要这女人进了内宅大门,那还不是听正房奶奶的指派?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女人竟不愿入府。
金小俏宁愿不要这贵妾的名分,宁愿在外头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也不愿入府仰人鼻息。
这下可打了卞静然一个措手不及。
在府中等了好些时日,也没等到冯天护领着外头的女人来给自己敬茶,卞静然有些坐不住了。
几日前,她好不容易逮住早起给公婆请安的机会当面问了丈夫。
冯天护面色淡淡,似乎早就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只漫不经心道:“噢,敬茶就免了,她不愿入府为妾。”
那时初升的晨光带着温热,却让卞静然硬生生背后发寒。
“夫君这是……什么意思?哪有女人愿意没名没分的?岂不是委屈了外头的妹妹?”她勉强扯了扯嘴角。
“你不用管,府里没个姨娘,你要操心的事情也少,这事儿就不用再问了。”冯天护多一个字都不想说。
原先说要纳贵妾的人是他,说要让那女子给她敬茶的人也是他,如今可好,出尔反尔的,更是他。
卞静然一时没崩住,与冯天护吵了起来。
或者说,是她单方面发狠,冯天护从头到尾都淡淡的。
不会因为卞静然的失控而生气,更不会因她的眼泪而心疼。
卞静然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人的心能硬成这样?
泪眼朦胧间,她突然想起议亲时父亲跟她说的话。
与母亲戈阳郡主不一样,卞在良从一开始就不太赞同这门亲事。
外头瞧着火热得很,对冯家大公子赞誉有加。
可他与冯天护打过几次交道,深知这人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好相处——年纪轻轻,城府颇深,且又很能隐忍,眼光独到;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这么快就得到陛下的重用信赖。
这样一个人……若对妻子一片倾心,那必定夫妻和鸣,日子美满。
可若是……这门婚事一开始就非他所愿呢?
怕是以他这样反骨的性子,此生都不会与这个妻子有多少交集了……
娶回来就娶回来,不过是让妻子充当了一个门面,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
卞静然是他的爱女,他拗不过妻子,只好劝说女儿。
到最后没法子,他语重心长:“若你非嫁不可,那就听为父一句劝,嫁过去了不管不问,孝顺公婆,照顾丈夫,做好你分内之事就行,至于其他的……你权当自己是个睁眼瞎,须知为难别人,最终只会为难自己,横竖冯府富贵,我与你母亲给你备的陪嫁也不少,足够你一辈子开销了。”
如今这话在脑海中不断回荡,却没有打消卞静然的愤怒。
望着眼前这淡然的女子,她难以平复心中的醋意与不甘。
“你就是我夫君养在外头的女人。”卞静然眸光带着不屑,上上下下打量,“好个模样,却不知怎的自甘堕落?”
“我也想知晓为何,不如大奶奶回去替我问问大爷,或是你家婆母,我是怎么从一个好人家的女子沦落至此的。”金小俏轻轻呷了一口茶,并不在意她的奚落。
在玉胭楼里时,什么样难听的话没听过?
遇到刁钻心狠的客人,更是连一身皮都能刮下。
卞静然这点小把戏,她还不放在心上。
卞静然哑口无言,枯坐片刻,又开口:“罢了,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不过是苦命人,咱们女子什么时候又能真正做主呢?不过是身不由己,命运捉弄。”
她苦笑着,一双温润的眸子看向金小俏,“好妹妹,我知晓你是个好的,若非如此,也不会惹得大爷对你这般上心,当真是片刻不愿离了你。我虽为正房,却半点拿捏不住他的心,归根到底是我没用,又怎能怨你?”
“今日我前来,并非是要与你争抢什么,更不是为难你,只是……妹妹花朵一般的人儿,怎能一直委屈在这儿,连个名分都没有。大爷宠着你,自然以你的想法为重,可咱们做女子的总要想得长远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金小俏明白了。
“大奶奶的意思是……请我入冯府,然后将你正房奶奶的位置让出来给我?”
第510章 落了下风
这话问得格外天真无邪,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配上金小俏那微微张大的眼睛,更显得残酷直白。
卞静然一时间愣在原地——她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有这样大的胆子,居然敢当面叫她让位!她怎么敢的!
片刻,金小俏又笑了,摆摆手,丝绸制成的轻纱拢袖轻轻飘浮了两下:“跟你说笑呢!什么正房奶奶的位置,我可不稀罕!我在这儿挺好的,今儿冯大公子若来,我便与他一双两好,鸳鸯戏水;若他不来,我一人做什么不成?宅院里多的是丫鬟奴仆,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必操心银钱,也不用谋划人情来往,这就够了。”
说罢,她抬手拢了拢微微松散的发髻,“倒是大奶奶你辛苦了,冯家的宗妇可没那么容易做。”
卞静然捏紧了帕子。
她是上门来兴师问罪的,再不济也该有个耀武扬威的骄傲姿态。
却不想寥寥数语已败下阵来。
这女人竟然同情她!
一个外室,同情她一个正房奶奶!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胸口起伏不定,卞静然忍了又忍,咬着牙:“你这样无名无分地跟着爷,就不怕来日他弃你而去,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又不是没被舍弃过,同样的事情来一次就够了,难不成真有那愚笨之人学不乖的么?说起来,什么叫舍弃?常人都道,男人玩弄女人的情意,我却不愿这样想——男女之间,谁玩谁还不一定呢,嘻嘻。”
“好不要脸的贱妇!!”卞静然拍案而起。
“大奶奶仔细着些,别弄坏了我这儿的东西,回头大公子问起来,我是替你遮掩好呢,还是不替你遮掩?”
金小俏捂着心口,似乎被吓了一跳,但面上依旧笑语盈盈。
“你当真这般不要脸?一个女人,就这样随意与男人苟且?”卞静然气得脸色都变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
金小俏笑道,“大奶奶有这训我的功夫,不如回去教训教训大公子,毕竟我可还没向你敬过茶,可你与大公子是真正拜过天地的夫妻。”
卞静然哑口无言。
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她发现自己竟没法子让眼前这女人闭嘴。
对方所言,句句在理。
这女人更是毫不在意冯天护一般,都摆在明处,更让她无从下手。
在闺阁中时,卞静然也没少见过那些太太奶奶拿捏姨娘妾室的手段,可没有一样能用在金小俏身上的。
她的出身与涵养也不允许她真的对金小俏大打出手,那也太丢人了。
瞪着对方良久,她终于冷哼两声:“好好,我今日算是见识了……”
憋着一口气飞快走出大门,跨出门槛,她又回眸恨恨地盯着那门旁挂着的牌子。
“金宅,什么金宅!哼!”
气呼呼地坐进马车里,身边的丫鬟忙劝着,卞静然深吸几下,总算平复过来:“倒是我轻敌了,没想到是这么个贵妾,好好……”
不入府她就无法名正言顺地拿捏这女人;
入了府,凭这女人这般受宠,怕是冯天护跟前压根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卞静然此刻不得不承认,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马车徐徐,突然外头又冒出一个声音。
“大奶奶请留步,我们奶奶有口信给您。”
卞静然怒不可遏,撩起帘子:“你们奶奶?”
外头一路小跑的正是芫花,她气喘吁吁道:“我们奶奶说了,她知晓您是个好人,是被冯家连累了,劝奶奶您早些和离了才是,奶奶年轻能干,品貌俱佳,还愁找不着更好的夫婿么?还望奶奶三思。”
话带到,芫花低头福了福,忙不迭地回去了。
卞静然刚刚平静的心绪再起波澜。
“和离?”她轻柔的声音藏着一抹失控,“我和离了,好给她腾地是么?这算盘竟打到这般田地……当真是个厉害的!”
和离是不可能和离的!
冯天护这样好的姑爷,卞静然才不会轻易放手。
就算这会子他心里没有她,心心念念记挂着另一个女人,但只要她是正房奶奶,是冯府这一辈的宗妇,日久天长,还怕与丈夫没有和谐共鸣的时候么?
冯府的消息自然没有逃过盛娇的眼睛。
宝心自从怀孕后,隔三差五都会回去坐坐。
美其名曰,回到娘家散散心,好解一解孕中烦闷。
冯钊可是把这个闺女看成宝一样,就等着她腹中之子瓜熟蒂落,待入了玉牒后,他们冯家才算是真正的皇亲国戚。
朱氏的伤养得七七八八。
她本不愿搭理宝心,更不愿与她应酬周旋。
可她的意见重要吗?并不。
冯钊一句话就压得她无言以对:“你是做母亲的人了,女儿回来探望怎好整日板着个脸?给谁看呢?”
朱氏没法子,只好强颜欢笑,与宝心演一出母慈女孝。
宝心瞧着有趣,又发现了大哥大嫂面和心不和,越发觉得回娘家坐一坐当真可以神清气爽,乃打发时间一良策,便回去得更是频繁了。
好像景王被禁足在府中,对她一点影响都没有。
倒是冯钊关切地问过,宝心叹了一声:“殿下他……心情很不好,整日在府中不见人,即便是我,至今也没能见到殿下了,好在陛下仁慈,得知我怀孕后,并没有禁足女儿。”
冯钊悬着的心,总算安了不少。
皇帝震怒,但总归没有忘记父子之情。
说明这事还有回还的余地。
卞静然顶着一张铁青的脸回了冯府,迎面就与姗姗来迟的宝心遇上了。
宝心勾起嘴角:“见过大嫂子,大嫂子这是打哪儿回来呀?”
卞静然心情恶劣,这会子实在没精力陪着说笑,勉强扯了扯嘴角:“出去采买几样小物,不过是房内用的,不算什么……好妹妹,你今日回来且去母亲房中坐坐,嫂子累了,怕是不能与你伴在一处,下回你再来,嫂子再好好作陪。”
“瞧嫂子说的,嫂子累了只管去歇着,咱们是一家人,还说什么客气话。”
卞静然潦草地点点头,快步入府。
她全然没察觉到,身后宝心的眸光阴沉微闪。
不一会儿,霜琴从宝心的身边离开,往府里深处去了。
第511章 情敌相见
宝心正在朱氏处吃茶。
朱氏哪敢怠慢,拿出了最好的茶叶。
宝心慢慢悠悠地品着,跟朱氏扯东扯西地闲聊,完全不顾朱氏那张脸越发惨白的脸,就好像上一次的折磨刁难全是一场梦,不作数的。
过了好一会儿,霜琴回来了。
“跟你的小姐妹叙过旧了?”宝心笑盈盈问。
“回主子,也没叙什么旧,不过是与她们说了两句话,奴婢还将娘娘先前赏给奴婢的一些钗环首饰送给了她们一些。”霜琴忙回,“奴婢与她们一道长大,这隔了许久才见,也是觉得想念得很。”
“好,谁让我疼你呢,往后咱们常常过来便是。”宝心眯起眼眸。
一旁的朱氏:……
真,大可不必。
坐进回府的马车,不等宝心开口,霜琴就打开了话匣子:“跟你想的一样,大少爷从不在府中过夜,与新过门的大少奶奶关系很是一般,奴婢还打听到了一样——”
霜琴有些耳根发烫,压低声音,“我听府里的人说,新婚之夜,大少爷甚至都没回房。”
宝心一下子来了精神:“噢?这么说来,这两口子还未圆房?”
“很有可能。”
霜琴是冯府家生子。
原先是跟在冯华珍身边的,在冯府一众下人里还是颇有地位。
且她这几次回来,回回都不空手,不是带首饰,就是带胭脂水粉,虽不是什么名贵之物,但也足够打动那些丫鬟妇人的了。
是以,三言两语,唠唠叨叨,霜琴就打听到了一切。
宝心将霜琴说的放在肚中滚了两遍,笑道:“去给盛娘子传话,就说……归府后身子不适,还请盛娘子过来替我瞧一瞧。”
霜琴应下。
下午晌,临近黄昏,未见暗色。
天边明霞似火,绚烂如绸。
盛娇是由江舟送过来的。
霜琴出门迎接时,刚巧看见江舟扶着盛娇下了马车,这男人抬眼望着景王府大门的匾额,笑得格外灿烂:“能在这样气派的府邸里禁足,也不失一种荣幸。”
霜琴:……
盛娇莞尔:“你是与我一起进去,还是在外头等着?”
“一起吧,不然我不放心。”
江舟就像是绑在媳妇腿上的锣,媳妇走到哪儿,他响到哪儿。
即便她是应宝心之邀过来,他也还是亦步亦趋地跟过来。
没办法,这儿是魏衍之的地盘,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小心。
盛娇自然应下。
霜琴在前头领路,刚走到宝心院门外,盛娇耳边落下一句男人的叮嘱:“你好好与你的好姐妹说话,我随处逛逛。”
再一回眸,哪里还能寻到江舟的身影。
她顿时哭笑不得。
就知道江舟不会老老实实,有这样好的机会,干嘛不用呢?
入了寝室,宝心迎上前来。
夏日里,衣衫单薄,裙摆轻盈,更显得她那小腹微微隆起,已经有了些许显怀的迹象。
盛娇抬手,以手背蹭了蹭:“好像又长大了一些。”
“你给的安胎药很是不错,我吃了两剂,睡觉也香,也没有那么反胃恶心了。”宝心赞道。
“女人怀孕本就辛苦,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更是凶险,若还不对自己好一些,怎说得过去?”盛娇拉着宝心,二人坐在榻上,她给对方把脉。
片刻后,盛娇轻轻颔首:“你身子调养得不错,日日饮食也要听我的来,莫要贪嘴。”
“知道了,回回见你,你回回都要说。”
宝心眨眨眼,凑到她耳边道,“我有件事与你分享,保管你也很想知道。”
“和冯天护有关?”
“你猜到啦?”
宝心一脸震惊,随后又讪讪,“一点都不好玩,你太聪明了……什么事儿都瞒不住你。”
“你日常去的地方里就有冯府,能让你这么兴奋的,也就冯家的事情了,算起来冯天护大婚也是要事一桩,我猜着八九分是与他有关,这有什么难得么?”
盛娇莞尔,“是他们新婚夫妇貌合神离么?”
“这你也知晓?”宝心有些合不拢嘴。
“冯天护能力非凡,又心比天高,碰上一个同样出身高贵,备受娇宠长大的名门千金,若是他心爱之人也就罢了,要没能入他的眼,这二人日后之后大概率会相看两厌,越发厌恶彼此。”
盛娇对卞静然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同样的,她也很了解冯天护。
宝心:“你可真可怕……还好我没有站在你对面。”
屋内,女眷们窃窃私语,有说有笑;屋外,江舟已经绕到了魏衍之禁足的外书房,这里侍卫把守,格外森严。
江舟认出来,这些人都是宫中派来的。
看样子皇帝对这个儿子的禁足还是要求比较严格。
江舟满意了。
书房内,魏衍之正在练字。
宣纸铺满了桌案,椅子上、地上都是已经挥毫泼墨过的废纸,一张张一页页写着的都是些名家名篇。
禁足的日子里能做什么,无非陶冶情操。
一扇窗打开,江舟的身影如一片没有重量的鸿毛轻轻落地。
下一瞬,他就坐在了魏衍之的对面,随手拿起一张纸来:“字还行。”
冷不丁被死对头夸了一句,魏衍之执笔的动作停了下来。
“你怎么进来的?”他面色阴沉,如临大敌。
“来看看你禁足禁得怎么样,有没有乖乖听话。”江舟懒散道,只是给的答案有些文不对题。
魏衍之眸色森冷,恨不得将眼前之人扒皮拆骨,挫骨扬灰!
要是没有他……盛娇不会嫁得这么快!!
更不会再次怀孕!
一想到这男人让盛娇有孕,他的心如烈火焚烧,焦灼煎熬。
“大可不必,你我的关系没有好到让你来看望我的地步,何况本王只是暂时被禁足,并无大碍。”魏衍之冷冷道。
“看样子景王殿下还不知情……”
江舟笑了,“你以为你是因为什么才被禁足的,仅仅因为你擅自返京么?”
“不就是闽江水患,还有下面的官员进贡银钱?”魏衍之显然对这些事情已经见怪不怪,“没有水患之前这已是常态,官员们要寻求庇护,也是情理中事,父皇会明白的。”
江舟挑眉,脱口而出:“不怪她想搞你,连我都想弄死你,你听听你说的这些是人话吗?”
第512章 见过大舅兄
不等魏衍之开口,江舟摆摆手,轻嘲笑道:“你这禁足罚得不冤,不如你猜猜,你与东宫谁能更快被放出来?”
一听他提及太子,魏衍之面色越发阴沉:“你在挑拨离间?”
“非也。”
江舟起身走到桌案对面,与他四目相对,“而是你与太子早就在对立的两面,还需要我挑拨离间?你是很聪明,很会利用周遭的一切,可是——”
他勾起嘴角,“人家魏长山也不蠢。”
魏衍之瞳仁一紧。
“念在你我有几分怨缘的份上,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你方才口中不在意的上贡银子,那些官员所孝敬的名单上写着的并不是你的名字,而是……魏长山。”
魏衍之呼吸凝滞,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江舟很满意他这样的表现,笑容加深了:“若写的是你的名字,顶多算一个贪赃枉法,枉顾百姓性命的罪名,或许你去求一求,宫里的贵妃再吹一吹枕头风,陛下就能许你戴罪立功也说不定……”
“可这写的是太子的名字,这意味着你与太子勾结,形成党羽,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了;你们不但勾结,甚至还敢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利用太子监国的权柄在手,不顾民愤滔滔,大肆敛财!”
“你们这是——联手想逼皇帝让位么?”
“你胡说什么!还不给本王住口!”魏衍之怒极,狠狠摔掉笔墨。
江舟躲得极快。
那墨水飞溅,竟一点都没沾上他的衣衫。
不过一个纵身间,他已经轻飘飘地坐在椅子上,依旧笑容清隽,宛若阳光。
“这就恼羞成怒了?你不妨想想,先来的是陛下的雷霆之怒,还是东宫的秋后算账,你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练字,我倒是很佩服你的。”
“滚出去!滚——”
“好好,我滚,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
江舟翻身跃出窗外,轻快的笑声传出去很远。
魏衍之气得手抖。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疾步冲出大门,直奔着宝心所在的院子冲去。
刚到廊下窗外,就听里面传来一阵说笑。
那温柔婉转的声音那样熟悉,不是盛娇又是谁?
他推门而入,却见正堂的桌旁坐着江舟——这人好快的身手!前脚刚从他的外书房出来,后脚就能坐在这儿气定神闲的吃茶!
“里面都是女人家在聊她们自己的体己话,咱们男人进去不方便,景王殿下,坐,别客气,就当自己家一样。”
江舟笑眯眯地取了一只茶杯,给他也满上。
魏衍之怒不可遏。
客气什么?这就是他的王府,是他的家!
这男人好不要脸!
里头说笑声渐渐靠近,丫鬟们掀起了珠帘,宝心与盛娇携手而出。
见魏衍之也在,宝心惊讶上前见礼问安:“见过殿下。”
盛娇也依从礼数福了福:“见过兄长。”
江舟突然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径直走到妻子身边,也毕恭毕敬行了个大礼:“见过大舅兄。”
魏衍之:……
“侧妃嫂嫂胎像稳固,只需好好休息调养即可,这日头毒辣,天气炎热,还要避免在正午时出门,免得过了暑气,伤及母体。”
盛娇温温一笑,“若有旁的不舒服的,你只管来我府上说一声就是。”
“有你这句话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宝心抿唇道,“我也不是那不知礼数之人,总是冒冒失失地登门,岂不是让妹夫觉着我这嫂嫂惹人嫌么?”
大约是这一声妹夫听得江舟心花怒放,他笑道:“无妨,只要不影响我家夫人休息忙碌,其余时候都可以,我可以陪她一起来。”
“瞧你们夫妻和睦,情深意切的,当真叫人艳羡。”
宝心像是没看见魏衍之那阴沉铁青的脸似的,“殿下说是不是?”
魏衍之:……
最终,他到底没说话,目送着他们二人离府。
宝心抚了抚肚皮,心满意足。
魏衍之冷冷道:“我许你生下这个孩子,并没有许你在她跟前耀武扬威,只是怀个孕而已,没必要那般显摆。”
“殿下这话说的,盛娘子也是真心替我们高兴的,哪里就显摆张扬了?他们两口子才刚新婚,还怕日后没有好消息么?”宝心弯起眉眼,“殿下日后定是一位温雅和气的舅舅。”
魏衍之这下手不抖了,但气得胃疼。
更让他心生忌惮的,是江舟说的那些话。
藏在袖中的拳头捏紧了,他不断回想着刚刚听到的一切——这个江舟通风报信,提前告诉他这些究竟意欲何为?
回到周江王府,盛娇问:“你去寻魏衍之说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去找他了?万一我只是随处逛逛呢。”
“你不找他,他哪里能来得这样快。”她娇嗔地瞪了一眼。
“我媳妇真聪明。”他笑道,“其实也没说什么,就帮他分析了一下目前的局势,也进行了大胆的探讨,我问他你觉得你和太子谁先能被解了禁足?”
还没听完,盛娇已经想笑了。
“一定是太子。”她斩钉截铁。
“噢,为何这样肯定?”
“玉胭楼可是京内最大的销金窟,每日来往此处的名流贵胄不知多少,真正有价值的是这些人带来的消息。”盛娇似乎说起了一段与这件事毫不相干的话,“这也是太子掌控信息,把控那些朝臣的主要门路之一。”
“玉胭楼是太子的产业,他能从中获取到很多旁人无法知晓的信息,自然会先人一步。”
她说着衣袖掩口,露出的眉尖舒展,仿若明媚的新月。
“你……通过玉胭楼向太子传递了魏衍之的事。”男人瞬间明白。
“是啊,只有自己获取信息的渠道才能更让太子放心嘛。”盛娇轻轻颔首,“魏长山到底是魏长山,宫中皇后也不是软脚虾,最快这两三日,最慢不出一旬,一定会有旨意下达。”
自此后的第五日,宫中一道圣旨降下,解除东宫封禁,魏长山终于自由了。
可这自由也是有代价的,他没了监国之权。
中宫殿。
魏长山向父皇拜谢请罪后,第一时间就来了这里。
皇后坐在上首,衣着端庄典雅,头戴九凤头冠,正被身边的宫婢伺候着吃药。
第513章 好福气
殿内弥漫着一片苦味。
不同于清香恬淡的药香,这种苦味仿佛能顺着呼吸钻入嗓子眼里,苦得人发寒,几乎作呕。
难以想象,皇后每日还要吃下这些汤药。
好不容易用完了一盏,皇后忙又拿起一碗甜糯的酪子吃了起来,方能略解一解口中那铺天盖地的苦涩。
用了小半碗,她长舒一口气:“能出来就是好事,监国之权这会子丢了也未尝不好,这事……惹得你父皇雷霆震怒,朝堂之上人人自危。”
“母后所言极是,儿臣并未因为丢了监国之权而懊恼丧气。”
魏长山眉眼微沉。
“你这孩子自小就是这般,有什么话都憋在心里,你是觉着景王靠不住了?”皇后发问。
“本就靠不住,母后又何必试探……”他从鼻息间轻叹,“这次名单上有儿臣的名字,即便儿臣愿意相信九弟,事实摆在眼前,也不得不让人忌惮。”
“是啊,用一个亲王的禁足换你丢了监国之权,他真是赚大了。”皇后幽幽道,“这么说来,明贵妃是留不得了。”
“先除去景王在宫中的筹码,再一点一点蚕食之,这样最好。如今宫中不是有位灵韵夫人么?明贵妃那样受宠,突然冒出一个比她更年轻貌美,更得父皇宠爱的女人,她哪里能忍?”
魏长山笑了,格外轻快疏离,却透着一股隐约残忍。
“这灵韵夫人却是个没有野心的。”皇后无奈,“本宫多次给她机会,可她偏偏不中用……得宠是得宠,可就是没本事,明贵妃几次三番刁难她,把柄都送到她手里了,她也不知道用。”
“儿臣要恭喜母后了,能得这样一个美貌愚蠢的人可用,这是母后的福气。”
皇后展颜一笑:“你这话倒是说对了。”
这次魏长山能提前解了幽禁,除了皇帝想平息朝野上下的议论纷纷,更因为皇后亲自送了证据给皇帝。
她不但送来了历年上贡的银钱单子,还有那些官员的证词。
几个人或许还能编造谎言,可但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的证词摆在眼前,就连皇帝也不得不信。
皇后证明了这些上贡的银钱是孝敬给上一级官员的,偶尔还会有魏衍之的名字,占到十之一二。
今年上贡的银钱格外多,是因为魏衍之负责闽江水患的治理,那些贪腐赈灾银两的官员深知闽江水利根本就是纸糊的,越发惶恐,生怕叫这位九皇子揭穿了一切,是以拼命想要讨好。
至于为什么会换成太子的名字,皇后跪在皇帝跟前,恳切地替魏衍之求情:“或许是衍之这孩子怕陛下知晓自己闯了祸,这才想借着太子的名头躲一躲,他们兄弟情深,自幼一起长大,太子也曾多番护着弟弟,这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皇帝冷笑,“手足情深是叫他们兄弟二人一起联手糊弄朕的吗?一个是东宫储君,一个是亲王之尊,要多少银钱财宝没有,非得在这些百姓身上割肉!”
皇后又哭着求,还贡献出了一大笔银钱作为弥补,才堪堪让皇帝消气。
最后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
双方都损失惨重,魏衍之显然更倒霉一些,至今还在禁足中,且皇帝也没有说禁足到哪一日。
原先魏衍之所负责的事务都被分了出去。
也不知皇帝是故意还是无心,其中比较重要的几项竟交托给了周江王世子。
皇后不敢质疑。
能让太子平安无事地走出东宫,目的就已达成。
怎能再质疑陛下的决断呢?
交给周江王世子也好,交给其他皇子也罢,只要能让魏长山重获自由,保住太子之位,其余的都好说。
“不知闽江水患眼下如何了……”魏长山眸色阴沉。
闽江水患要是处理得当,必定是大功一件。
他真不想轻易放弃。
皇后只一眼就明白儿子在想什么,叹道:“你父皇已经命平川公主与英国公父子前去料理,若无意外,应当不会再托付给其他人了。”
“平川公主?”魏长山惊讶。
英国公曹庸倒也罢了,这是个在沙场上屡屡建功的人才;其子也是少年英才,更沉稳实干,他们父子联手确实是能办实事的。
只是平川公主……区区一个公主,能去平复水患,料理州县各项事务么?
魏长山只觉得难以想象。
“能给公主来办,对你来说再没有不好的了。”皇后一语道破。
他收拢起眼中的诧异,点点头:“母后说的是。”
让公主去,总比让某一个皇子去强得多。
“你这些时日好好思过,给你父皇上一封罪己书,这些事应当不用母后来教你。”
“是,母后放心。”
皇后略略松了口气:“至于明贵妃嘛……想要扳倒她有什么难的?你就静观其变好了。”
又是宫中发份例的日子。
除了一宫开销的银两,还有各种消耗的物品开支,统统写在一张单子上,由各宫的掌事宫女负责交接。
昭贵妃宫中也领到了份例。
与她贵妃的品阶相对,不多不少,刚刚好。
一年轻些的宫婢唤作明霞,颇有些愤愤不平:“娘娘不知晓,今日奴婢跟着青黛姐姐去领份例,那流华宫比咱们宫中多了整整一倍呢!娘娘明明也是贵妃之位,凭什么流华宫的要高出一头来?”
青黛瞪了一眼,却没能制止住明霞的不快。
昭贵妃打点着刚刚拿出去晒的书卷,笑道:“陛下爱重,哪里又轮得到你一个小丫头说三道四的?横竖咱们宫里的东西没少就成,眼睛呀,别到处乱看,免得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回头给自己添麻烦。”
明霞还要再说什么,袖口被青黛狠狠一扯,当即闭上了嘴巴。
夏日里太阳毒辣,旁人最是厌恶,偏偏昭贵妃却很喜欢。
这样好的日头,刚好可以用来晒书。
忙了一阵子,昭贵妃才停下来吃口茶。
青黛往前凑了凑:“娘娘,奴婢方才听说……皇后娘娘要将那一整座凤凰琉璃宝石的屏风送去流华宫,可是陛下赏赐给皇后娘娘的。”
昭贵妃眉眼微动:“……是么,明贵妃姐姐当真好福气啊。”
第514章 暗藏深意
“还有半个月便是明贵妃的生辰了,皇后娘娘这般抬举,想来……陛下也会替明贵妃大办寿宴的。”青黛轻声提醒,“娘娘,咱们要不要现在开始打点起来,怎么也得送上一份像样的贺礼才是。”
昭贵妃不慌不忙:“本宫这些年在宫里是个什么光景,大家都心知肚明,虽说同为贵妃,但明姐姐可要比本宫得宠得势多了,本宫又何必打肿脸充胖子呢……”
“明贵妃娘娘固然有救驾之功在身,可咱们的公主……更是为了大安才没了性命的!”青黛声音轻轻颤抖,隐忍心疼。
昭贵妃眉眼一沉,合上书册:“这样的话往后不要再说了。”
“娘娘!”
“温川是陛下的女儿,更是大安的金枝玉叶,既享了旁人难以触及的荣华富贵,理当为她的君父为大安社稷献一份力量……”
她说着,不断深呼吸,似乎是在平复汹涌而起的心绪,“要怪,就怪我这个做母妃的不中用,没能护得住她。”
陛下给的封号就已经说明了一切,安国献公主。
安定江山,乃至于献出生命。
昭贵妃喉间动了动:“记住,这话再不许说,明贵妃生辰要紧,你去库房里将那一册乾山坤水的丰登书册拿出来,到时候送过去就是。”
青黛无奈,只得福了福:“是,娘娘。”
这一丰登书册里记载着那一年大安丰收的景象,最最稀罕的是一颗硕大的谷粒,因长得圆润饱满,令人称奇,皇帝便让能工巧匠将其制干保存下来,并用无数珍宝嵌在这本书册里,主打一个天下粮仓丰盛的好意头。
原本,这是皇帝送给昭贵妃的。
如今也被昭贵妃拿出来,打算借花献佛,送给明贵妃做贺寿礼。
忙完这些,宫外来了个小丫鬟。
却是皇后宫中的人。
昭贵妃略理了理妆容衣衫,领着两个贴身宫女便跟着去了中宫殿。
在中宫殿一待就是一个多时辰,出来时金乌西垂,暮色四合。
她缓步走在长街上,眸色似乎有些涣散。
快到自己宫门前时,她突然问了句:“平川近日可有书信回来?”
“回娘娘,殿下三日前传来过书信,说是闽江的水患已经退了,殿下如今正与英国公联手安顿当地的百姓。”
昭贵妃点点头,进了寝宫后又吩咐青黛将原先准备好的贺寿礼换了。
换成了一对看似不起眼的八宝红梅福禄玉瓶。
做贺寿礼是足够了,就是显得有点寒酸。
直到夜色茫茫,昭贵妃才换了一身更为轻便暗沉的衣裳,让自己的身影能与夜色融为一体,连一盏灯都不带,就这样领着青黛悄悄出了宫门,直奔碧霄宫而去。
今儿一睁眼,盛娇就被一阵电闪雷鸣给吓到。
心头突突狂跳,却见暗沉处乍起一片紫电白芒,紧接着又是一阵雷声隆隆。
下雨了。
倾盆大雨。
她刚想起身,又被身侧的一只胳膊搂住给按了回去,耳边多了一个湿热的呼吸,男人半带睡意呢喃着:“还早,天还没亮,再睡会。”
“哪里还没亮?是外头下雨了。”盛娇有些哭笑不得。
“这就是老天爷的意思了,叫咱们多睡一会儿。”他搂得更紧了,“盛娇娇,你现在不抓紧机会好好睡懒觉,等咱们年纪大了,你想睡都睡不着,你要珍惜啊。”
盛娇:……
到底是珍惜睡懒觉的日子,还是珍惜和他凑在一起的时光?
她想起了什么,突然轻轻在他耳边说了两句。
下一刻,江舟睁开眼,眼底已经没有了惺忪的睡意,反而有些埋怨恼怒,利落地起身洗漱更衣,又匆匆用罢了早饭,在一片瓢泼大雨间,他出门忙事去了。
从起床到走人,他一个字没说,俊脸绷得紧紧的。
星女纳闷:“娘子,你和主子吵架了吗?”
盛娇夹起一块珍珠果子放进嘴里慢慢抿着,好一会儿才道:“没有,我就是问他放妻书写好了没有。”
星女:?
星女瞪大眼睛:……
盛娇好笑地弯起眉眼:“然后他就这样了。”
哎,这男人还是不经逗呀。
当初明明是他像个防备的老虎似的,百般试探;不得已,她才说了三年为期,以后求一封放妻书,一别两宽这样的话。
谁能想到,一年未到,他对她的感情已经全然不同。
放妻书这样的约定,今日提起,更像是给了江舟沉沉一击。
别的不说,至少帮助他起床还是很有效果的。
用罢了早饭,盛娇冒雨赶往观复学堂。
今日也是灵韵夫人来授课的日子,原以为下了这么大的雨她不会来了,没想到她竟还比盛娇早了半个时辰抵达。
这会子她正在厢房里,手把手地教那些女孩子们容绣。
盛娇远远隔着窗棱看了一眼,便去了隔壁静候。
待女学的课都上完,才得空与灵韵夫人对坐而谈——窗外是淋漓雨声,屋内是暖香茗茶,配上朗朗书声,别有一番滋味。
灵韵夫人:“皇后准备对明贵妃下手了。”
“消息可靠么?”盛娇并不惊讶。
“昨个儿夜里,昭贵妃来了我宫中一趟。”
“昭贵妃在后宫扎根多年,瞧着不温不火,实际上屹立不倒,虽从未有过风光盛宠之时,可也从没有过犯错被打压的时候,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厉害了。”
盛娇由衷感叹,“她一定是从皇后那里看出了什么,所以借着你出宫的机会,将消息传出来。”
“昭贵妃不是以皇后的话唯命是从的么?”灵韵夫人好奇。
说实话,见昭贵妃漏夜前来,她还吓了一跳。
“后宫之中,谁人不是以皇后的话为重,这并非站队,只是生存之道罢了。”盛娇一语道破。
灵韵夫人莞尔:“也是,能养出平川那样性子的女儿,这昭贵妃确实深藏不露。”
“还有半个月就是明贵妃的生辰了,夫人您也该想想送些什么好。”
“我能送什么,碧霄宫中一草一木、我所用之一饮一啄都是陛下赏赐……罢了,陛下上回赏我的那对赤金点翠宝石步摇瞧着还稀罕,那就送给明贵妃好了。”灵韵夫人抿唇一笑。
两日后,流华宫。
明贵妃命人关紧门窗,只留秀萍一人在旁。
她对着镜子,一点点上着药,胸口处原本狰狞不堪的疤痕似乎减退了一些。
第515章 放妻书,你想都不要想
“元贞女君给的药还算有效,才几日的功夫,娘娘这伤处已经退了不少,假以时日一定可以恢复如初的。”秀萍说着宽慰的话,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抹在明贵妃的胸口处。
“还是好得太慢了。”
明贵妃微微蹙眉。
今年的生辰格外重要。
她必须趁此机会重获陛下的宠爱,这才能早日让救儿子解了禁足。
之前几日次她都寻到紫云殿了,陛下也没见他。
倒是派了祝公公来传话,说是皇帝近日国事繁忙,抽不出空来,让明贵妃好好休息,等她生辰之时,陛下自会来陪伴庆祝。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明贵妃也没法子,只好暗自忍耐。
好在,盛娇的医术药理倒是个中翘楚,给的药膏确实有效。
明贵妃心急如焚。
她哪有那么多机会等着,只能盼望着可以好得快一些,更快一些,最好在生辰之时就可令肌肤莹润白皙,一如往昔。
“本宫记得,皇后送来的礼物中,有好些滋补修复的药材……去问了太医没有?”
秀萍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娘娘放心,这些药材都是上好的,确实可以滋阴润燥,对娘娘的身子有益。”
“好,让沉萍收拾出来,与这些药膏一道用。”
“可是娘娘……”
“本宫等不了那么久!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生辰宴这个机会!”她咬着牙,镜中倒映出一张阴沉与明媚交织的脸。
盛娇的药膏没问题,皇后送来的药材也没问题,这两者结合定能让她好得更快一些,横竖没毒就行了,挺过生辰宴这一关才是眼下的重中之重。
瞧了一眼自家主子铁青的脸,秀萍不敢再说什么。
乖乖退下,她将事情交代给沉萍。
“你可仔细着些,别出什么岔子。”秀萍叮嘱。
“放心吧好姐姐,我心里有数。”沉萍忙乖巧道。
周江王府。
盛娇也在打点着准备送给明贵妃的礼物——一株难得一见的高山幽兰,极为名贵的品种,如今正长出了好些花骨朵儿。
她算得很清楚,待生辰宴时,刚好是含苞欲放的状态,拿来送礼再适合不过。
正修剪着枝丫,却听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盛娇一下就听出了是江舟。
“回来了,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她都没回头,继续认真料理着手头的活计。
等到忙得告一段落,才想起某人迟迟没有回应。
一回眸,却见江舟就站在她身后,二人间的距离不足一尺。
他眉眼清隽,神情明秀,灼灼深邃地凝视着她。
“怎么了?”盛娇有些莫名。
“我想过了。”他突然开口,“之前是我不识好歹,拿这话试探你,但我现在改主意了。”
“什么改主意?改什么主意?”她有些茫然。
“我不会写放妻书。”他挺了挺胸口,一脸正义凛然,“所以,三年后不可能给你什么放妻书,你就当可怜我,我这么大年纪才成婚,讨一个媳妇不容易,咱们俩就这么过,我、我——”
他突然语塞,咬着牙憋了半日冒出一句,“总而言之,我会对你好的,只对你一人好!放妻书什么的,你不要想了!!”
丢下这句,他落荒而逃。
留下盛娇一人愣在原地。
好一会儿她嗤笑出声。
守在门外的星女见状一脸担忧——自家主子看着不怎么聪明的样子啊,成婚至今,他竟连娘子对自己是否有意都看不出来,敢情这两日憋闷不快全是因为那三年为期的放妻书……
想到昨日晖聿与自己诉苦的话,星女忍不住凑到盛娇身边。
“其实,爷一直心里有娘子的,那什么三年为期,不过是爷担心娘子对那景王旧情未了,忘不掉景王,所以才这么说的。”
“世子爷不过是嘴硬,不会说话,这些年光棍打到底,大约也是不怎么会哄女孩子高兴的。”星女补充了一堆关于自家主子的坏话,话锋一转,“但我看得出来,娘子与世子爷在一块,笑得明显比从前多多了。”
盛娇闻言,恍然大悟,缓缓放下手中的剪子。
“常言道,旁观者清,还真是。”她回眸轻笑,“去问问世子爷,晚饭咱们要不要出去吃,我听闻那醉香楼的酿茄子很是不错,他可愿意陪我去?”
话音刚落,廊下迫不及待传来江舟的声音:“去,现在就去,我可愿意了。”
盛娇:……
原来没走远,原来一直在听。
这一晚过去,京城里人人都知,周江王世子爱妻如命,陪着媳妇包下了整个醉香楼,还买下了沿街所有好吃的,只要世子妃多看一眼,这些好吃的就留不到明天。
这般张扬,自然惹得众人侧目。
消息传进了景王府。
宝心托着茶案去外书房,顺便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魏衍之。
“不过是小把戏,有什么值得拿出来炫耀的?买点吃食罢了,谁又做不到!”他冷哼。
宝心轻笑:“同样是买吃食,盛娘子最喜欢世子爷给她买的,至于王爷你的手笔,人家可是看都不看。”
魏衍之冷漠如刃的眼神扫了过去,刀刀锋利。
宝心却浑然不觉,自顾自地与他商量起给明贵妃送生辰礼的事情。
“如今本王禁足在府内,哪儿都去不了。”
“王爷您不去,可妾妃要去的呀。”宝心答得理直气壮,“若王爷觉得没问题,妾妃就带着这几样去给母妃贺寿了。”
魏衍之:……
明知道这女人不安好心,还是盛娇安插在景王府的眼线,他却奈何不了她一点!最要紧的是,她居然还怀了孩子!
那一夜至今在魏衍之的脑海中都是一团浆糊。
他只觉得自己运气太不好了,怎么一次就中了……
这样一个把柄捏在盛娇手中,她还会原谅自己吗?
对了,他不计较她与江舟圆房,那她也不该在意他碰了宝心才是……对对对,就该这样!互不计较,待时机成熟,他再迎回她,让她做自己的正妃!
宝心见他面色阴晴不定,便悄然退下。
回到自己屋内,只听得身后大门吱呀一声关上,专属于男人那温暖的怀抱将她整个人拢住,紧接着腰间缠上了一双大手,那灼热的掌心已经覆上了渐渐隆起的肚皮。
脖颈后头叫人落下一连串的亲吻,惹得宝心浑身战栗。
“你要死了,这才是白天呢,你就敢过来。”她娇嗔回眸,撞上了方忠序的眼睛。
第516章 胆大包天
“这几日你都不曾见我,我当然要来瞧瞧。”
他呼吸灼热,眸光上下扫视着宝心。
宝心笑道:“横竖我就在这儿,还能丢了么?方大人可别太担心,你可要知晓,对外我喊你一声小叔叔的,你这样莽撞大胆,就不怕被景王殿下察觉?”
“他在外书房,府里的守卫也在外院,至于你身边——从你父亲那儿得到的人如今都是你的心腹,你捏着他们的身家性命,还怕什么?”
方忠序贴近了她,又亲了亲女子娇软的唇瓣,“我好想你。”
宝心潋滟波动的眼底顿时春色盎然:“已经过了头三个月,想来无事……”
“你就不怕被发现?”
“呵,怕什么,大不了到时候与你做一对亡命鸳鸯,就怕小叔叔你贪生怕死不乐意。”
她靠在他脖颈边,暖香在怀,吹气如兰。
方忠序哪里还能忍,一把将她抱起进了里屋。
帘子层层放下,窗棱紧闭。
霜琴早在见到方忠序第一眼起,就找了个理由屏退了院子里的其他奴仆丫鬟,这一切安静无声,又激烈莽撞,在危险的边缘游走。
怕吗?
怕的。
换成从前,方忠序绝不可能纵容自己做出这种事情。
无论被魏衍之或是冯钊察觉,他都前途尽毁,甚至小命不保。
可对上宝心那双眼睛,他从一开始的勉为其难,到半推半就,变成了今日的迫不及待。
这是他的女人!
她肚子里怀着的,是他的种!
她是入了玉牒的皇子侧妃又如何?
禁忌又危险的冲动总能带着一种致命的蛊惑,让他越陷越深。
恩爱缠绵一番,宝心懒懒从榻上坐起,顿时云鬓散乱,青丝如瀑,顺着皙白的肩头垂下,遮住了那一片乍现的春光。
“你如今也是胆子大了,魏衍之还在,你就敢与我这般。”她笑道。
“睡都睡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方忠序褪去了温雅的外衣,骨子里的骄纵邪恶并不比那些纨绔子弟少。
“也是。”她抿唇一笑,“小叔叔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不然也不会在我父亲跟前备受重用。只是……我恨透了冯家,你是帮我,还是帮冯钊呢?”
方忠序喉间一沉:“宝心,你……一定要你父亲的命么?”
冯钊对他也有知遇之恩。
如今背着冯钊,他和他的女儿搞在了一起,还破坏了冯钊想要借着女儿入皇族、如虎添翼的计划,方忠序多少有些内疚。
“我要他的命做什么?”宝心失笑,“我又不是盛娘子,我是恨透了冯家,恨他们当初那样对我,恨他们将我当成棋子,榨干利用……可我早已不是不谙世事、只晓得冲动的小女孩了,杀了他们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我想要的是冯家的一切。”
钱,权,势……
冯钊拥有的,她也想要。
“我是女子,自然不能同你们这些男人一样,我不要多,给我一半就好。”宝心嫣然一笑。
自觉退了一步的她很是谦和,“至于父亲么……到时候他要是有命,那就活着好了,我也不会少他一碗饭的。”
就像当初冯钊养她那样。
给碗饭吃,不叫饿死就成。
养狗什么样,到时候养他就什么样。
这一点,宝心心里门清。
方忠序拍了拍她的手背:“眼下先要解决的不是你父亲,而是……”
“魏衍之么?”宝心压低声线,“哎呀,小叔叔果真在意我,就这么见不得我做这个景王侧妃?”
方忠序闷气涌上心头,扣住她的手腕将人拉入怀中,狠狠吻了上去。
哪个男人愿意自己心爱的女子整日陪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
更不要说宝心还是魏衍之名正言顺的侧妃!
他都不敢想,万一有一天魏衍之心血来潮要宠幸了宝心,宝心能拒绝吗?
这顶帽子可以戴在魏衍之头上,但决不能戴在他方忠序的头上。
为了筹备明贵妃的生辰宴,宫里提前七八日就备了起来。
山珍海味,珍馐美馔,应有尽有。
每道菜都要配相应的生辰酒,更对应了明贵妃的喜好。
流华宫中,整日奴仆太监不断。
“娘娘,这是生辰宴上您所穿的礼服,太监们已经打点好了,娘娘瞧着如何?”
“回娘娘,陛下命人送来了玉石珊瑚一座,还请娘娘移步观赏。”
……
各种珍宝古玩流水似的进了流华宫,忙得那些个宫人们脚不沾地。
明贵妃黑了好些时日的脸色也终于放晴。
从妆奁中拿出一只羊脂白玉的镯子,对着日头的微光照了照,顿觉水润光耀,剔透清澈,堪称绝品,明贵妃抿唇轻哼:“勉强能看。”
再看那特制的礼服,用的是华贵异常的容绣,上头更是绣了百鸟朝凤的图案,不过是皇后的礼服少了两只凤凰,已经极尽奢华,更显地位。
明贵妃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替本宫谢过陛下,等陛下忙完了,本宫会亲自去紫云殿谢恩。”
一旁的秀萍不等主子发话,直接塞了一把金瓜子给那传赏的太监。
得了赏赐的小黄门笑得越发合不拢嘴,各种吉祥话滔滔不绝,听得明贵妃心花怒放。
等人都走了,沉萍才上前奉承道:“娘娘容光焕发不减当年,瞧娘娘这般貌美,奴婢瞧了都心动了呢,更不要说咱们陛下。”
“你这油嘴滑舌的,这话也是你说的?”
明贵妃欢喜,嘴角洋溢着甜蜜。
揽镜而照,只觉得自己肤白貌美,更显年轻。
她不由得感叹:“别的不说,盛娇这一手调配药膏的手艺怕是连太医院的院首都比不上……”
才用了这些时日,她胸口处那块狰狞的疤痕已经淡了不少,只剩下淡淡的粉色,用脂粉涂上便可瞒天过海。
再配上皇后送来的药材,明贵妃明显感觉到这些日子自己的状态回来了,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如十多年前那般。
前两日在御花园偶遇皇帝,皇帝眼中一闪而逝的惊艳真是久违了,明贵妃当晚就得了厚重赏赐,皇帝还亲自来陪她用了一顿晚膳。
拿起一小盒药膏,里头已快见底,明贵妃淡淡吩咐道:“传话给周江王世子妃,让她明日再送些来。”
第517章 生辰宴
时光匆匆如流水,转眼就到了明贵妃生辰宴这一日。
盛娇料理完各项庶务,瞧了一眼滴漏——时辰差不多了,她便更衣梳妆,准备进宫。
后妃生辰宴鲜少有这样隆重盛大的,不但有内命妇同贺,更邀请了外命妇一道庆祝。
明贵妃的恩宠显然有别于旁人。
皇帝忙完了前朝政务就来流华宫陪伴明贵妃,赏园观花、看戏听曲,他始终牵着明贵妃的手,俨然一副情深眷侣的模样。
皇后大病初愈,虽有胭脂遮掩,可眉宇间难掩疲态。
逛了一半,皇帝瞧见她面色不好,关切地让她回宫歇着。
“今日是明妹妹的好日子,臣妾怎可这般煞风景?都是入宫相伴多年的姐妹了,臣妾不愿叫妹妹失望。”皇后温婉一笑。
“明贵妃当然不会为了这点小事与你计较,你为妻,她为妾,尊卑有别这一点她历来都记得很清楚,怎可能对皇后失望。”皇帝口吻越发温和,“你身子不爽,早些去歇息便是,晚些时候朕再去看你。”
明贵妃笑得正如春花,冷不丁听到这话,嘴角僵了僵。
皇后这才向他见礼告辞。
没了皇后,明贵妃本该就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却因为皇帝这番话,让她有些笑不出来。
盛娇藏在众人当中,瞧着并不起眼,好笑又漠然地看着这一切,不过垂眸的瞬间,纤长的睫就挡住了笑意,再抬眼时又是恭敬顺从的模样。
闹了大半日,吃罢了酒席,众人散去。
皇帝留在了流华宫。
一同留下的,还有盛娇与宝心。
宝心献上的礼物令明贵妃十分满意,连连夸她用心。
可看到盛娇送上的一株幽兰,她眸色暗沉:“元贞女君入京也有些时候了,怎么得了一株花也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似的,若你府里缺什么只管与本宫说便是……”
盛娇乖顺柔气道:“臣女无能,今日是母妃生辰,臣女总想着能尽力将自己最好的献给母妃,这株高山幽兰便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明贵妃轻轻瞥了一眼。
显然,她对盛娇这个说法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没等她开口,皇帝却来了兴致:“可是高山临近雪原才会盛放的兰花?”
“回陛下,正是。”
“它与一般品种的兰花不一样,不惧凌寒,甚至会顶着风雪盛放,据说花开之时,幽香沁心,可飘至很远,且花瓣如冰雪制成,是青玉之色,很是稀罕。”皇帝显然也是爱花之人,对这些张口就来。
“臣女没这个福气,不曾看过高山幽兰盛放,但臣女一心为母妃,是以将这含苞待放的幽兰送进母妃宫中,只为了替母妃祈福,愿母妃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盛娇的话得体又乖巧,不过分讨好,反倒是带着别样的真心。
皇家,最不缺的就是金珠玉宝之类的死物。
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在宫中,送什么看起来都不稀奇。
但这活生生的、即将盛放的高山幽兰就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它给死气沉沉的宫廷添了一抹灵动生机。
见皇帝喜欢,明贵妃忙一改刚刚的神色,笑道:“难为我儿有心了,竟是这般稀罕的兰花,陛下,你可要与臣妾共赏才是,别错过了这样难得的机会。”
“这是自然。”
“高山幽兰的盛放时间也不过这两日,若陛下不想错过,这几天可要日日都留在母妃宫中。”盛娇提醒。
皇帝不由得嗤笑:“你这孩子!打的好算盘!为你母妃,你可真是费尽心力啊。”
盛娇笑而不语,只是沉沉拜倒。
明贵妃似乎也明白过来,望向盛娇的视线明显柔和了许多。
宝心凑趣道:“陛下,母妃,瞧瞧我这小姑子多巧的心思,与她比起来,我送的就不够看了;只盼着来年母妃生辰时,世子妃的聪慧能分我一些,也叫我得陛下母妃多些夸奖。”
盛娇抬眸:“侧妃嫂嫂不用忙,来年母妃生辰之时,你就可带着陛下母妃的孙儿来贺寿了,还怕少了夸奖么?”
这话一出,众人都笑了。
流华宫中一团和气。
有了高山幽兰,一连三日,皇帝都宿在流华宫中。
众人看得明白,都道明贵妃再获盛宠,灵韵夫人怕是要被抛之脑后了。
到了第四日,宫中传来消息——灵韵夫人不明原因昏倒,同一时间,流华宫中的高山幽兰垂垂将死,花骨朵儿掉了一地。
江舟拧紧眉间:“该不会又要来麻烦你入宫吧?”
“我只会医人,可不会医花。”
“我说的是灵韵夫人。”
“太医院里的大人们个个都是杏林高手,有院首坐镇,想必不会找我。”盛娇倒是一点不在意,“再说了,我是明贵妃义女,灵韵夫人应当也不想寻我去吧。”
“她可是在你的女学里授课的,论私交,你与她的关系也不错。”江舟算是看明白了,她是半点不着急,甚至有些蠢蠢欲动。
“是啊,这可怎么好。”她嘴上说着担忧,可眉眼间一片清明雀跃,“平川殿下就要回来了,区区后宫小事,陛下怕还不会将其摆在国政之前。”
傍晚时分,平川公主与英国公父子归来。
入京第一件事,三人进宫面圣回话。
紫云殿内,灯火通明,照亮了跪在下首的年轻女子。
平川公主一身简服,连发髻都没梳,素面朝天,跪在皇帝跟前:“儿臣拜见父皇,儿臣幸不辱命,已经成功平息闽江水患、安顿好沿边州县的百姓,还请父皇过目。”
她双手捧着厚厚几册的折子举过头顶。
祝公公忙上前接过,送到皇帝案边。
打开一目十行匆匆一瞥,当即龙颜大悦,皇帝连声赞叹:“办得不错!朕还道你是个女儿家吃不得这份苦,没想到你竟比你那两个哥哥能干!”
曹庸上前回话:“回陛下,公主殿下在闽江这段时日,日日与民同食,从不叫苦怕累,殿下甚至还拿出了平定水患、赈灾济民的良策,若无殿下慧心,只怕闽江水患没这么快平息,百姓定会受更多的苦。”
“平川我儿,你不愧是朕的女儿,不愧为大安公主。”皇帝欣慰褒奖,“你想要什么赏赐?只管说来。”
第518章 儿臣
平川公主抬眸,眼底是已经沉淀了的暗芒,依旧不改之前的骄傲,却多了几分稳定从容。
“父皇,儿臣什么都不要。”
皇帝有些好奇:“你此番立功,怎能什么都不要?说说看,只要你所求合情合理,朕一定叫你称心如愿。”
“若换成离京之前的儿臣,必定会趁此机会向父皇邀功,怎么说也要达成所愿才是……可儿臣此番去了一趟闽江,亲眼所见两岸百姓不易,这才明白父皇每天日理万机、料理国政有多辛苦不易,这天下安定少不了父皇的苦心。”
平川公主拱手拜倒,“儿臣是父皇的女儿,如今儿臣能以绵薄之力替父皇分忧,替天下百姓解难,这是儿臣身为公主的分内之事。”
“温川姐姐还在时,就常常与儿臣说起这些……当年姐姐义无反顾和亲,临别时就与儿臣说了,姐姐说,希望我能懂事听话,尽力替父皇母妃分忧,她走了……怕是这一生山高水远,再也不见;可她是大安公主,是父皇的女儿,更是儿臣的姐姐,这是打断骨头都断不了的血脉。”
“儿臣就想,姐姐能做到的,为何儿臣不能?”
平川公主静静抬眼,凝视着皇帝,“父皇问儿臣要什么赏赐,儿臣只想说,若日后还有能用得上儿臣的地方,请父皇尽管开口,儿臣愿意为大安江山,为黎民社稷献出自己的一份力!只盼着……父皇能安康顺遂,活得长长久久。”
望着女儿的脸,皇帝心中一阵悸动。
他难以克制地想起了另一个女儿,温川公主。
虽说这个孩子不是他最最心爱的,但也是看着她长大,是自己的亲骨肉。
平川公主朴实无华的表述让这位九五之尊的天子也不免动容。
“好好,难为你有这份心。”皇帝深吸一口气。
平川公主又一次深深拜倒:“这是儿臣该做的。”
从紫云殿出来,平川公主拜别英国公父子。
曹庸领着儿子曹靖回到了阔别多日的英国公府。
桂夫人早早得了消息,命府中奴仆准备起来,待父子二人归来,更衣沐浴,用茶用饭。
曹樱菀难得乖巧温顺,亲手奉茶到父亲跟前,又围着兄长说了好些软和撒娇的话。
曹靖笑道:“小妹这是怎么了?许久不见哥哥,突然这样乖起来,哥哥都快不认识了。”
“我是心疼爹爹和哥哥在外辛苦。”
曹樱菀又献宝似的将两小盅刚得的温润甜汤送到二人跟前,“这是娘命人提前炖下的,你们吃了刚好安眠,一定能睡得香。”
“我儿纯孝。”曹庸赞道,一口饮下,他又感叹,“公主殿下这一趟怕是能得偿所愿,果真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那样的平川公主竟也有这般治理手段!果真叫人佩服。”
“爹爹,陛下他……怎么说?”曹樱菀显然是知道平川公主某些内情的,闻言忙追问。
“陛下很满意。”曹庸便说起了方才在宫中的事,说完后他感慨着连连摇头,“平川公主应对得这样得当,又搬出了温川公主,只怕她心中真正所求并非简单的金银珠宝。”
曹樱菀垂眸,腹诽道:那当然了,说出来吓死你,人家想封王呢。
夜深了,盛娇还未睡下。
她在等一封书信。
夜半之时,公主府终于来人了,前来送信的是点墨。
当着点墨的面看完书信,她温温一笑,心中大定。
点墨忙问:“还请女君大人明示,奴婢也好回去向殿下回话。”
“告诉你家主子,静候佳音。”
得到盛娇回答的平川公主松了口气,这些时日的奔波劳累都一扫而空,她笑着回了卧房,施施然睡下,竟半点没想起跟随自己一道回来的冯成康。
此刻,冯成康已经回到冯府。
听了儿子一番说辞,冯钊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你不是投奔景王殿下去的么,怎么又跟公主一道回来了?”
“事情有所变化,我也是不得已……但我与公主交情颇深,她并不介意儿子一开始投奔的人是景王殿下,况且儿子还交了治水策论,即便没有功劳,也必不会惹祸上身,父亲不用这样着急。”
冯成康将事情来回想了一遍,还是觉得稳操胜券。
如今他已经跌落谷底,还能怎么糟糕?
那一日他已经向平川公主表明心意,公主也没有对他很厌恶。
只要有这份情在,哪怕日后退无可退,让他做了驸马他也认了。
至于治水策论……平川公主不想认,那他不提便是,这是小事。
冯钊扶手叹气:“你比不得你兄长,非得往官场上挤什么,为父已经是文官之首,实在是不需要你这般,你身手了得、天生神力,就该往沙场上搏一个将来才是。”
闻言,冯成康不说话了。
沙场上腥风血雨,过的是舔着刀口的日子。
哪里比得上冯天护在陛下近侧守卫来得风光体面?
任凭多大的官职,即便官拜一品,到了冯天护跟前也一样要恭恭敬敬。
原因无他,就因为他是陛下身边的红人,是陛下最信任的人之一。
沉默半晌,冯成康咬着牙:“大哥能做的,为何我不能?要说功夫身手,我也不比他差!怎么他能做得我却做不得?”
“你这孩子,从小就爱跟你兄长比,有什么好比的,你们各有所长,各自发挥就很好。”
“从小时起,父亲您就偏爱大哥,今日还是这般,无论我怎么做,做多少,在您心中始终我就是比不上冯天护。”
冯成康回首看看自己波折坎坷的路,顿觉一阵憋闷心酸。
诚然与其他官宦子弟比起来,他已经是拔得头筹的了。
可要与冯天护相较,他又远远不如……
兄弟之间,血脉相同,为何待遇差别这样大?
他不服!
“你总说我偏爱,为父又哪里偏爱了,你擅长什么不都是我——”
话还没说完,冯成康却不愿再听:“父亲,时候不早了,儿子先行告退,您早些歇息。”
说罢,他转身就走。
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冯钊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冯成康在自家府中待不住,他便去公主府。
还好,这一回听枫没有将他拒之门外,而是笑语相迎,还说她家殿下恭候多时。
第519章 污蔑
卧房内,焚香袅袅,薄雾氤氲。
好一派暗香浮动月黄昏的迤逦之色。
平川公主换上华服,靠在榻上,枕着一只月白丝线的枕头,眯起眼眸轻笑着看向他,随后轻轻招了招手。
像是得了蛊惑一般,冯成康不由自主地上前。
顿时脂粉香气浓郁,平川公主半托腮笑道:“真是稀客了,冯二公子又来本宫府中作甚?”
冯成康动了动唇,鬼使神差来了句:“我、我……想你了。”
这下别说近身侍奉的听枫点墨被吓了一跳,就连平川公主自己都脸色惊愕,半晌说不出话来。
“殿下,我很想你。”冯成康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路要怎么走,这句话说得格外斩钉截铁。
突然,吕嬷嬷一打湘帘进来,步伐匆匆到了平川公主耳边轻声说:“殿下,刚刚昭贵妃娘娘从宫里传话出来,说是出大事了,明贵妃被指控谋害灵韵夫人,这会子陛下正在流华宫……”
平川公主微微蹙眉:“周江王府那边呢?”
“说是已经派了人去请元贞女君了。”
沉默片刻,她利落起身:“更衣。”
“殿下。”冯成康颇感意外,怎么自己才说了一半平川公主就要走?
“你回去吧。”
平川公主连一个敷衍的理由都懒得给,直接下了逐客令。
不过须臾间,她已经进了内室,听枫上前请冯成康离去。
从欣喜希望到失落被弃之一旁,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冯成康错愕不已,愣在原处无法接受。
听枫福了福:“冯二公子又何必为难奴婢呢,这是殿下的意思,如今夜太深了,公子留在此处多有不便。”
“公主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殿下的事情,奴婢怎么会知晓?”
“你是公主身边的贴身丫鬟,你会不知道?”冯成康明摆着不信。
听枫撩起眉眼,娇羞一笑:“殿下不发话,奴婢也不能告知二公子,不过……深夜时分,能惊动殿下出行的,要么是宫中的贵妃,要么……就是殿下最看重的女君大人。”
“哪位女君?”他下意识脱口而出。
“还能哪位,自然是元贞女君。”
刚说完,点墨就上前拽走了听枫,顺便让人将冯成康请了出去。
府门外,他望着公主府的马车远远离去,最终消失在夜色中。
另一边,周江王府的马车也赶去了皇宫。
“你不用跟着来的,没什么大事。”盛娇劝道。
“宫门都下钥了,这个时候还要宣召你入宫就没什么好事。”江舟满脸淡然,“不过有我在,他们休想刁难你。”
他边说边擦拭着匕首。
这是一把小巧又泛着寒光的利刃。
在他的手中就是一柄可以杀人无形的凶器。
盛娇眸光微沉:“这玩意你可带不进宫里。”
谁料男人抬眸一笑:“你不知道,陛下早就准许我带着的,我自幼长在京城,备受冷眼,若还没有点防身的家伙如何安心?”
盛娇:……
最后,她眼睁睁瞧着他真的带着武器,大摇大摆地进了宫门。
负责传旨领路的小黄门见是他,顿时满脸无奈,嘴角苦涩,最终什么也没说低着头快步在前面走。
“女君大人,陛下发了很大的火……明贵妃宫中的高山幽兰突然死了,下午晌灵韵夫人来给贵妃娘娘请安,谁料回了宫中人就昏迷不醒,几位太医院的大人围着诊治了半日,尚未得出结论,只能用些滋补的汤药,好让灵韵夫人的身子少受些耗损。”
小黄门一边领路一边低声提醒。
“多谢公公告知。”
“女君大人言重了,小的原先在昭贵妃宫中做事,后蒙昭贵妃娘娘举荐这才有了更大的造化。”
盛娇明了,轻轻颔首不语。
江舟像个影子似的,始终跟在她身后。
进了流华宫,一阵压抑森冷的气氛瞬间萦绕全身。
皇帝正坐在上首,眉眼阴沉。
见江舟也来了,他眉心重重一抽:“你又来作甚?”
“回陛下,您宣召微臣内子进宫问话,微臣自然不放心,这么晚了,我家夫人又生得貌美,微臣当然要跟着。”
江舟理所当然。
皇帝差点没被这话给噎着。
“你给我滚到外头去等!!”
见江舟还杵在原地不动,皇帝几乎咆哮:“朕绝不会伤了你的内子,还不快滚!”
盛娇也无奈了,回眸劝道:“你去外面等我吧,陛下只是问清楚一些事罢了。”
江舟这才挪动脚步,走到宫门外。
“你要是觉得不对,你就大声喊我,我就在外头听得到。”他还叮嘱了一句。
这下不光皇帝了,就连跪在一旁的明贵妃脸色都极为难看。
她目光灼灼,满是怨恨地瞪了一眼盛娇。
盛娇恍然未觉,行过大礼后,皇帝便让她起来回话。
“太医院的人说了,你送给明贵妃的高山幽兰的土壤里有红毛菰茸,这东西有毒,你可知道?”皇帝发问。
“知道。”
“你知道?那你为何还送给贵妃?”
明贵妃一听这话根本忍不住:“本宫就知道是你在搞鬼!好好的生辰贺礼送什么不好,偏要送一盆花!原来是别有用心,你想谋害本宫!”
“陛下!!求陛下替臣妾做主!臣妾也是被蒙骗的!害了灵韵夫人的罪魁祸首是元贞女君,并非臣妾啊!”明贵妃边说边哭,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滚而落。
“母妃明鉴,红毛菰茸乃高山幽兰的伴生物,它虽有毒,但只要不吃进肚子里,是不会对人有任何损害的。”盛娇不慌不忙道,“况且,它毒性微弱,即便吃进肚子里,也顶多会让人头晕目眩、上吐下泻,并不会危及性命。”
“放肆!陛下跟前也容得你狡辩?有毒便是有毒,你还不快点认罪?!”明贵妃火大,赤红的眼睛透着狠厉,“要不是你将这有毒之物送进宫中,灵韵夫人又岂会误食而中毒?”
“臣女何罪之有?”
盛娇明澈的眼眸闪过几分讥讽,“敢问母妃娘娘,您亲眼见过那红毛菰茸么?就这么笃定……是灵韵夫人误食?”
第520章 幽兰
“还请陛下将那株高山幽兰请来,您一看便知。”
盛娇不慌不忙,镇定自若。
“大胆!陛下圣体多重要,岂能随便靠近这样的毒物?本宫看你是胆子越来越大了,仗着这些时日有人宠着惯着,就越发眼里没人!”明贵妃急着要将这盆脏水泼在她头上,一开口就没好话。
盛娇轻叹:“母妃——”
“你不要叫我母妃,本宫也没有你这个女儿!”
“明贵妃娘娘,高山幽兰的伴生物是必定会存在的,这两者相互依存,缺一不可;若高山幽兰死了,它的伴生物也无法存活……娘娘若不信,宫中有专管花草的御用园丁,只管寻一个有经验的老师傅问一问,不就都知晓了?”
“况且,那一日我向娘娘敬献生辰礼时,还有一封养护的书信,也一同送给了您,娘娘没看见么?”
明贵妃顿时哑然。
说白了,要不是皇帝喜欢这株花,她根本没有将其放在眼里。
后来,因赏花皇帝一连数日都宿在流华宫,她才对这株高山幽兰另眼相看。
至于那封跟着一起送来的书信……早就被明贵妃抛在脑后。
没等明贵妃开口,祝公公道:“启禀陛下,那日贵妃娘娘生辰宴,世子妃携礼物入宫,确实是两样,一样是高山幽兰,一样便是世子妃亲手所书的书信。”
带着宫外的东西进宫门,必定要经过查验。
祝公公知道一点都不奇怪。
皇帝点点头:“既如此,在你宫里找找那书信,再把那高山幽兰送来给朕瞧瞧。”
明贵妃这下没辙了,只好白着一张脸让宫婢太监们去找。
高山幽兰送到了皇帝跟前。
再不见原先枝叶繁茂,花团锦簇的模样,那枝丫上空荡荡的,鲜妍清丽的花朵早已掉得一个不剩。
皇帝一阵感叹,惋惜不已。
在御花园里专门侍弄花草的小官被带到,当着皇帝的面,他用工具拨开了盆中泥土,一一查验。
不一会儿,小官跪下回话:“陛下,这株高山幽兰已经无药可医,盆中确实有红毛菰茸。”
“这东西没法子根除么?”皇帝问。
“回陛下,正因有红毛菰茸薄薄的一层藏在幽兰花的根部,才能使得这难得一见的兰花长得更好,才能进入花期……若无红毛菰茸,高山幽兰很难活得好,更无法开花;且这红毛菰茸藏在泥土中,若不是专门侍弄花草的工匠打点,谁也不会随便翻开泥土专门去看的。”
这话倒是合情合理。
能养得起高山幽兰的人家,必定非富即贵。
瞧瞧这一株足有半人多高,又进入了盛放的花期,想来培育不易。
将这宝贝送给明贵妃,是让她赏花的,不是叫她翻土的。
皇帝也不信灵韵夫人来流华宫一趟,还能自己翻开花盆里的土,把藏在底下的有毒之物吃了,这简直太可笑、太匪夷所思。
除非灵韵夫人疯了,否则她只要一动手,明贵妃还能干看着不成?
皇帝眉心发沉。
盛娇送的花并没有问题。
那灵韵夫人又为何会突然昏迷不醒?
“不过……方才小的查验泥土时却发现了一样不妥之处。”那小官又拱手战战兢兢道。
“何处不妥?”
“应当不是幽兰花先死,而是……这伴生物出了问题,这株花盆里的红毛菰茸早失了鲜活,应当比幽兰更早一些死了。”
“你的意思是……是幽兰的伴生物先出了问题,才引发了这株花突然病死?”皇帝皱眉。
“正是,所谓伴生物,自然是相辅相成的,少了任何一个都无法很好的存活;况且,这株幽兰正值盛放的花期,更依赖伴生物……小的斗胆猜测,会不会是旁的什么东西,才引发了幽兰的死。”
皇帝沉默不语。
盛娇淡淡道:“或许,幽兰出问题与灵韵夫人无关,人吃五谷杂粮,生病也是在所难免的。”
“不!!不是这样的!”
一个跪在后头不起眼的丫鬟哭着膝行上前,“陛下!奴婢想起来了,我们夫人来流华宫请安,贵妃娘娘托病不见,晾着我们夫人足有小半个时辰,我们夫人吃了一口流华宫中的茶,觉得有些不对,便一口吐在了旁边的花盆里,就是这株幽兰!!”
“分明是贵妃娘娘宫中的茶水有问题,才害了我们夫人!”
这丫鬟是灵韵夫人的陪嫁,字字句句都痛心疾首,维护自家主子。
见她哭得泪流满面,明贵妃急了:“大胆!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污蔑本宫!!本宫何时晾着你家夫人,本宫的流华宫中也不曾有过什么毒物,更不会害了灵韵夫人!”
“陛下,奴婢说得都是实话!要不是关乎我家夫人的性命,奴婢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污蔑贵妃娘娘!是贵妃身边的沉萍跑去我们夫人跟前说什么……陛下爱重贵妃,让夫人去给贵妃请安,我们夫人才顶着那么大的太阳来了流华宫!”
明贵妃几乎要晕过去了,气急败坏:“本宫何时让沉萍这样说了?!”
“横竖我们夫人是来了您宫中才出事的,夫人来了后,您也没有出来相见,反而晾着我们夫人!灵韵夫人论品阶,与娘娘您平起平坐,夫人不过是不想起争端,免得让陛下烦心,这才主动示好……”
那丫鬟边说边哭,说到最后咚咚磕头,“陛下,求陛下救救我家公主,只要能让她好起来,奴婢就算粉身碎骨,也绝不在怕的!”
明贵妃面色煞白。
她确实刁难了灵韵夫人。
故意晾着对方,还给对方上了昨夜的陈茶。
但也只是陈茶而已,无毒无害,吃了也不会有什么,怎么可能昏迷不醒?
这丫鬟说的,她一个字都不认。
皇帝阴沉着脸,命人将流华宫上下一应宫人都带来,一一查问。
面对圣上的威压,这些宫人就算对明贵妃有再多忠心也不够用,一个个全招了。
第一个招的,就是沉萍。
她抖着手,跪倒在地:“是、是贵妃娘娘说,看不惯灵韵夫人太受宠,压了她一头,所以才让奴婢在茶水里动手脚……”
“你胡说什么!本宫何时让你动手脚了?”
明贵妃慌了,一回眸看见了皇帝那双冰冷深邃的眼睛。
第521章 岁月
她赶紧跪倒在地,头上的珠钗步摇叮当作响:“陛下明鉴,臣妾绝没有这样说过……臣妾不过是一时不察,让宫人给灵韵夫人上了昨夜的陈茶,可这茶也是臣妾日常吃的,怎么可能有毒,事后臣妾也狠狠责罚了这些宫人,绝无偏袒包庇!”
“贵妃宫中一应吃穿用度理当是最好的,阖宫内,除了皇后处,就是你这里拔得头筹,就连昭贵妃也不曾有你这样的待遇,你宫中居然还有昨夜剩下的陈茶……”皇帝幽幽道。
明贵妃冷汗直冒,抬眼抱着皇帝的膝头:“臣妾是嫉妒灵韵夫人受宠,她入宫后,陛下就很少来看臣妾了……可臣妾也是入宫多年的人,即便拈酸吃醋,也绝做不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更不可能对同为嫔妃的女子下手!”
皇帝缄默不语。
好半晌,他才淡淡道:“流华宫中一应宫人全都押入掖庭待审,你放心,要是冤枉了他们,朕自会加以安抚。”
这话一出,明贵妃半颗心都凉了。
“陛下……”
“若你身边真有那居心不良的,留在你身边朕也不放心。”皇帝给的理由让明贵妃说不出话来,“你身子还未好全,好好将养着便是。”
说罢,皇帝起身,命人将那株幽兰一并带走。
经过盛娇身边时,他又吩咐道:“你留下来多陪陪你母妃吧,你医术不错,开些静心安神的汤药给她,免得叫她胡思乱想。”
“是,谨遵陛下旨意。”
皇帝来时乌泱泱一群人,走时更是声势浩大。
他一走,整个流华宫空了下来,明贵妃身边就只剩一个秀萍伺候。
偌大的宫殿里安静至极,落针可闻。
秀萍咬着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用劲扶着自家主子,让已经失了力气的明贵妃半靠在自己身上。
明贵妃喘着气。
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一杯陈茶而已……竟能让灵韵夫人昏迷?
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皇帝明目张胆的偏心。
还没什么证据呢,不过一个奴仆的指证,陛下就将她流华宫中的所有人带走审问,这不是明晃晃地打她这个主子的脸么?
顿时眼前一片模糊,她咬着牙硬撑着站稳。
突然身边多了一双手搀扶,她回眸一看,却是盛娇。
一股怒气不知从何而来,明贵妃一把甩开盛娇,扬手就是一巴掌!
盛娇却已经预判了她的反应。
在这记耳光落下来的瞬间,盛娇紧紧扣住她的手腕,轻轻巧巧地一用力,明贵妃忍不住叫出了声。
好疼,好酸!一整个胳膊几乎都没了力气。
这女人——是怎么办到的!
盛娇撩起眼,轻笑道:“娘娘身子贵重,身份尊崇,像这样动不动就扇人耳光的事情不该由娘娘来做,实在是太有失身份;下回娘娘想教训臣女,大可让您身边的人来,犯不着自己动手。”
明贵妃:……
身边的人?
她如今身边哪里还有人?
盛娇这是故意嘲讽!
盛娇缓缓松开手:“娘娘瞧着脸色不太好,秀萍,还不赶紧扶着你家主子去歇着,要是伤了娘娘凤体,回头陛下怪罪起来,怕是娘娘身边连个熟悉、得用的丫鬟都留不下了。”
秀萍俏脸一白,下意识地就听从她的话,扶着明贵妃坐到不远处的榻上。
榻上铺着青竹制成的凉席,触手生寒,宛若美玉。
明贵妃坐稳了身子,再看盛娇,眼神里已经满是警惕。
对方却慢条斯理地上前,将随身携带的脉枕垫在明贵妃腕骨下,开始替她把脉。
凝望着那张如美玉润腻的脸庞,明贵妃突然问:“你是不是早有准备,你与那灵韵夫人合起伙来害我!”
盛娇不言语。
她越不说话,明贵妃就越恼火:“好你个盛娇,本宫早就知晓你没安好心,再回京城,你根本就是没想让我们母子好过!”
“娘娘还是不要动怒,怒火伤肝。”盛娇温婉道,“娘娘如今也不似从前年轻了,再也比不得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自个儿的身子还是自个儿当心点为好。”
“你——”
“我以为娘娘是个聪明人,怎么说你我也做过好些年的婆媳,娘娘应当了解我才是……从我返京至今,承蒙娘娘不弃,替我做了多少事,挖了多少坑,我还未说一声谢谢,今日总算得空,流华宫中难得这般清静。”
盛娇抬眸,笑得温润如玉,“多谢娘娘照拂,臣女铭记在心。”
“你真敢害我!!”明贵妃咬牙切齿。
“害你?”盛娇以袖掩口,笑得花枝乱颤,“别闹了,我真想害你的话,你以为你还能有今日坐在这里与我说话的机会?从你伤势危重到求我替你除掉疤痕,我能找到不下一百处要了你性命的方式,且我能做得毫无痕迹,全身而退,可我并没有这样做。”
明贵妃眼眸微闪,似乎不太理解她的意思。
“因为这样做太便宜你了。”盛娇抬手,轻轻抚摸着明贵妃的脸颊,“多漂亮的一张脸啊,你年轻时,陛下也曾赞你容貌若晓出明霞,艳光灼灼,可惜岁月不饶人……”
“贵妃娘娘尽可放心,我并不会害你,相反,我希望你好好的,毕竟如今你是我名义上的义母,我还不想失了你这个宫中靠山。”
说罢,她拿出几盒早就备好的药膏放下。
明贵妃一眼认出,这是盛娇先前给她平复疤痕的宝贝。
确实药力惊人,效果显着。
可这会子,面对已经露出獠牙的盛娇,她哪敢再用?
盛娇留下了方子,这才不紧不慢地出了流华宫。
江舟从屋顶上轻飘飘落下,与她并肩而立。
“你怎么跑上头去了?”
“站得高看得远。”江舟上下细细看了看她,“咱们回去吧。”
“好。”盛娇弯唇,“你都看到什么了?”
“陛下当真狠心,那些从流华宫出去的宫人怕是一个都留不住。”江舟唏嘘。
“进了掖庭,不脱层皮下来怎么可能脱身?”盛娇摇摇头,“只盼着灵韵夫人能早些好起来。”
一夜过来,后宫局势已然大变。
灵韵夫人昏迷了几日,终于醒来。
一醒来,她就哭得梨花带雨,攀扯着皇帝的袖子,一个劲儿往他怀里躲:“陛下救我!陛下!臣妾做了个好长的噩梦,梦里有一个叫徐妃的一直在跟臣妾喊冤,好可怕,她满脸都是血!”
第522章 君臣,父子
灵韵夫人哭得梨花带雨。
全然没注意到下头跪着的奴仆一个个脸色巨变。
皇帝微微眯起眼眸,轻抚着她的后背:“别怕,有朕在。”
有他的安抚,灵韵夫人这才勉强止住了哭泣,依偎在皇帝怀中,抽泣哽咽。
“你跟朕说说,你都梦到了什么?”
灵韵夫人眨眨泪眼,俏脸煞白,惊魂未定,将梦中所见所闻说了一遍,皇帝听着眸色渐渐阴沉森冷。
“臣妾真是吓坏了……臣妾去的那个地方像是后宫,可又没见过,臣妾没有去过……臣妾又见那徐妃把自己吊在梁上,她满脸是血,朝我哭着问,问臣妾为何害她,又问臣妾知不知道她儿子在哪儿……”
灵韵夫人咬着下唇,“臣妾哪里知道,都要被吓死了,她又扯着臣妾的裙角喊冤,说要见陛下。”
说罢,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摆。
突然,一声惊呼,她花容失色,身子都在颤抖。
皇帝顺着她说的看去——只见灵韵夫人的裙角处真有一抹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了的血一样。
见状,灵韵夫人再也吃不消,又一次晕了。
好在这一回她是受惊过度才晕厥的,经太医们一番诊治,又用上了薄荷烟壶,以清新爽辣的香气熏着,灵韵夫人再次醒了过来。
这次她明显比刚刚更虚弱,连话都说不出了。
宫婢们上前替她更换了衣衫,又劝着她用下了汤药和饭食,灵韵夫人这才睡下。
皇帝一直陪在她身边。
直到灵韵夫人睡下,他才离去。
折返紫云殿的路上,皇帝领着祝公公走在前头,让身后的人隔开很远的距离,他淡淡问:“方才灵韵夫人的话你都听见了,自她入宫,可有人与她说过什么?”
“陛下是指……当年徐妃的事情么?”祝公公瞬间了然,“自然是没有的,徐妃娘娘离世多年,当时死的也蹊跷,陛下您当初雷霆震怒,宫中谁也不敢再提徐妃二字。何况……灵韵夫人生得与徐妃娘娘那般相似,怕是没人会主动触这个霉头。”
“灵韵夫人是北原公主,她不可能知晓这些事,要是没人告诉她……难道真是冤魂诉苦?”皇帝眉心拧紧,“既如此,为何这么多年,她都不曾入朕的梦?”
祝公公垂眸:“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天地龙气护身,徐妃娘娘的魂魄兴许都无法靠近,更不用说托梦了……许是灵韵夫人与徐妃娘娘相似,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皇帝一声长叹,缓缓点头:“也有理。”
“灵韵夫人换下来的衣衫不准旁人碰,你查清楚那上面的血渍从何而来,再来回朕。”
中宫殿。
皇后听完赵嬷嬷的回话,端丽清冷的脸上闪过一抹诧异:“灵韵夫人梦到徐妃了?”
“是,说是昏迷的这些时日……她都在做同一个梦,无法挣脱,自然也无法醒来。”
“哼,什么怪力乱神的说辞,陛下也信?”
“扯到了徐妃,又是灵韵夫人开口提的,陛下怕是……不得不信。”
阖宫上下,所有妃嫔都不会说。
但灵韵夫人却是个例外。
皇后捏紧掌心:“那个女人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还阴魂不散的!”
“娘娘,咱们要不要去掖庭……把沉萍救出来?老奴怕她年轻骨头软,吃不消那里头的刑,万一要是说出什么对娘娘不利的事情,怕是陛下那边不好交代。”
沉静片刻,皇后淡淡道:“这事本宫已经派人去做了,换她出来,换一条命进去填她的窟窿便是。”
后宫之中,死一个奴婢算什么?
就像在御花园碾死一只蚂蚁,根本不会惊起任何波澜。
“本宫只担心……灵韵夫人会不会真的在梦中看见什么,嬷嬷,你说真有鬼魂托梦这一说么?”皇后竟有些担忧。
“这么多年过去了,娘娘都不曾梦见徐妃,且徐妃留下的唯一骨肉都不曾替他的母妃喊过冤,一个梦罢了,怎能作数?”赵嬷嬷上前劝道,“陛下乃真龙天子,当世明君,怎会因一个嫔妃的梦境就怪到娘娘身上来?您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是陛下的妻子!”
皇后闻言,面色略微好了些。
她拉着赵嬷嬷的手,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是她命不好,既在月子里,为何不好好在自己的宫中待着,反而出来瞎逛,若非被她瞧见哥哥偷偷进宫,我也不会……下此狠手。”
皇后咬着牙,回忆起这段,依旧一阵暗恨。
谁也没想到,徐妃一入宫能得盛宠。
皇帝是真心喜欢她。
无人之处,她可以与他说笑打趣,宛若少年爱侣,眼中只有彼此。
皇后曾亲眼看见过,当时皇帝主动将徐妃从秋千上抱下来,徐妃紧紧抱着他的脖颈,也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惹得皇帝收紧怀抱,抱着徐妃转圈。一时间,裙摆轻盈,笑声不断,风起花落,片片都是刺痛人心的旖旎甜蜜。
若不是徐妃受宠太过,她也不会失衡痛苦,不会给兄长写信。
那么得了书信的吴国舅更不会因为担心,而偷偷入宫。
那一日,她与兄长依偎在一起。
那是个废弃的、无人的凉亭别苑,他们二人相拥彼此,她诉说着入宫以来的委屈与伤心,渐渐地便失了分寸,竟旁若无人地亲吻在一起。
青丝鬓乱,凤钗跌落,正是失控情浓之时,却被徐妃瞧见了。
皇后心口起伏不断,突然猛地睁开眼,强迫自己断了这汹涌的回忆。
“人死都死了,还仗着魂魄出来吓唬人么?本宫偏不信!活着的时候你都没能怎样,死了还能翻天不成?!”
她轻嘲呵斥,很快便有了主意。
“替本宫更衣,本宫要去见陛下。”
一曲幽长的箫声绵延不断,朦胧间透着几分淡淡的凉薄。
盛娇立在窗棱下,指尖轻抚,吹着一支湘妃怨。
吹完后,江舟摇了摇头:“这曲子太悲了。”
“好听么?”盛娇笑问。
“你吹得好听,但是曲子太悲了。”他又强调了一遍。
“凤不至空台上,燕飞来百姓家,恨满天涯……”她呢喃着,“确实太悲了,不吹了。”
第523章 三人成行
“过两日我就进宫面见陛下。”江舟轻快道,“待陛下心绪平稳些,我也好开这个口。”
“你要跟陛下说什么?”盛娇奇了。
“自然是替你邀功啊,你给了治水策论,又帮着陛下分忧,给明贵妃治疗,于情于理都该给你赏赐的。”江舟一双幽潭般的眸子弯起,似乎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有件事我倒是想问你,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你要是不想回答,或是不方便告诉我你就不说,我也就好奇一下。”盛娇岔开了话题。
“你是想问陛下为何这么信任我们父子,是不是?”
“嗯。”
这是她看不明白的地方。
江舟可是质子。
既然是质子,就摆明了皇帝并不信任周江王。
周江王的封地远在巴临,且他们扎根多年,早就根深叶茂,轻易动不得,巴临地域又敏感特殊,陛下自然要谨慎处之。
可嫁进周江王府后,盛娇发现事实并非如外界传言那样。
皇帝不但很信任周江王父子,而且对江舟有种超出寻常的宠溺。
与其说是君臣,不如说更像是父子。
盛娇见过所有同辈皇子,即便受宠如魏衍之,受重视如魏长山,都没有能与江舟相比的。
在陛下跟前,江舟更像是一个孩子。
他可以随意与老父亲生气任性,哪怕老父亲被气得胡子直翘,还是会一面骂骂咧咧一面替心爱的孩子兜底。
“很简单,因为我们父子早就将巴临送到了陛下手中。”江舟轻轻笑道,“不过外头的人都不知晓,还以为是我们在把控一切,也好,正好能掩人耳目,炸出更多不安分的鱼来。”
盛娇惊讶:“什么时候的事?”
“早了,早在我入京后的第二年,爹爹就这样做了;他们应该是商量好的,原先连我都不打算告诉,还是我聪明,自己察觉出来了。”
盛娇垂眸,心中大骇。
早就猜到陛下心中有丘壑,必定是想要有一番大作为的。
没想到,当今圣上不但想要撤相,还不断集权,暗中为自己添了不少助力。
转念间,她又明白了,轻轻颔首:“也是,若陛下没有实权,掌控不了国家命脉,又如何能撤相……”
“就是这个理。”江舟抬手接过她手里的箫,“好了,换我吹一曲给你听。”
“欸,那是我用过的……”
她还没说完,男人已经吹了起来。
他举止洒脱,眉眼如星。
箫声自带几分幽怨婉转,可他偏偏要吹一曲塞上行。
骄傲,飒爽,天地宽阔尽藏于心间……这些,全都在他吹出的每一个音律中,盛娇听得懂。
几日后,江舟进宫。
很快宫中传旨,晋封平川公主为琅王,享亲王之尊;晋元贞女君为三品女官,可入文昌阁主事;令观复学堂为独立学监,由元贞女君、琅王、庆嘉县主主理。
三道旨意频发,一时间惹得朝野议论纷纷。
盛娇所得的恩典在平川公主封王的旨意对比下,就显得那么不起眼了。
“这些个该死的言官,一个个上书父皇,说什么公主不可封王,非要让父皇收回旨意,凭什么?!”
平川公主气愤不已。
进了观复学堂后院的厢房后,她伪装了一整日的笑脸瞬间阴沉,“女子怎么了?女子为何不能封王?!我也是凭着功绩和父皇的宠爱才有了这恩典!连这些他们都看不惯!”
盛娇正写着字,头都不抬,笑道:“言官们不抗议就有鬼了,这是他们应该做的分内之事,你其实不必太在意,也就喊个三五日,等他们瞧出陛下是认真的,也就不会再说了。”
“那我就这么听着?”
平川公主纳闷。
“你如今已是琅王殿下,高高在上,就该有容人之雅量;不过,你要是想让自己这个亲王之位能坐得更稳当,更顺理成章,我倒是有一计送给你,就怕你没这个耐心去做。”
“你说,只要是你说的,我都听。”平川公主立马应下。
盛娇取了另外一张纸,匆匆写了几字,递给平川公主。
“程门立雪……”她呢喃着。
“是,还望殿下褪去一身骄傲,登门虚心求教,拿出宽仁大度又坦荡爽利的态度来,这些言官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人。”盛娇弯唇一笑。
“可我要求教什么呢?”
“你要学的东西可多了。”她轻轻一叹,无奈道,“你以为亲王这个位置这么好坐的么?你要学习如何成为一个亲王,尤其你还是公主的身份,那么你这个亲王必定与他人不一样,你可明白接下来路该怎么走?”
平川公主摇摇头,一阵心虚。
“那就是了,这些言官大多刚正不阿,瞧着不好相处,其实很有实干才学,若你真能不耻下问,躬身求教,必定能受益良多。”
盛娇用笔杆在那刚刚书写的几个字上敲了敲,顿时眉眼如繁星,灿若春花,“琅王殿下,现在可不是置气的时候。”
平川公主只觉得眼前一亮。
“对对,你说得对极了!”
她欢喜地一跃而起,“好娇娇,我就知道你是个好的,你等着,不就是程门立雪,我必定不会让你失望!”
说罢,她如一阵风似的窜了出去。
差点跟刚刚进门的曹樱菀撞个满怀。
曹樱菀吓了一跳,旋身而退。
“她这是要干嘛?”
“要去学习如何做好一位亲王。”盛娇一本正经地答道。
曹樱菀:“我还以为咱们的琅王殿下得封后,只记着花天酒地呢。”
“怎么会,原先她是没有目标,如今她已经尝到了更进一步的甜头,怎么可能再如从前一样?”
盛娇笑了笑,落下最后一笔,“你看看,这是咱们学堂之后的计划。”
曹樱菀接过细细瞧了,片刻后忍不住拍案叫绝:“怎么想来的!你是打算将我们的学生都送去四库不成?”
“有何不可?替大安培养国之栋梁,也是建功立业。”
“说得好。”
观复学堂内一片欣欣向荣。
可另一边冯府里的某人就高兴不起来了。
“琅王,琅王……怎么可能封王了呢!?”冯成康呢喃着,满眼难以置信。
第524章 听枫的算计
可这是陛下的旨意,明晃晃地昭告天下,自此大安有了一位封王的公主,谁都知道平川公主如今是皇帝心中第一受宠的女儿。
就连亲王之尊,陛下都愿意给她。
冯成康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
公主封王,往后就是琅王殿下,那……琅王殿下还能再有驸马么?
这事儿在大安史无前例,他满心茫然,根本想不出个答案。
等他收拾好情绪,打算再登公主府时,却发现府门外的匾额都已经换成了御笔亲书的琅王府。
府门依旧是那个府门,可如今瞧来是那样陌生。
冯成康自然没有见到平川公主。
听枫笑盈盈地立在台阶上,小丫鬟笑得面若桃花:“冯二公子,我家琅王殿下不在府中,承蒙圣恩,殿下刚刚得了恩赐,自然是要忙得很,比不得冯二公子清闲,二公子请回吧。”
冯成康一口闷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殿下何时能归?”
“那婢子就不知晓了,殿下如今要去请教各个高门学士,有的忙呢!”听枫掩口轻笑,“只可惜奴婢没这个福气,不能日日都跟着殿下去长点见识,今日跟着去的点墨姐姐……哎,只盼着明日能快些来呢。”
冯成康:……
一连数日,冯成康都吃了闭门羹。
别说平川公主人了,就连她的车马都没瞧见一回。
出来拦门的,不是听枫,就是点墨。
不管是哪一个,总归不会让他踏入琅王府大门一步。
待平川公主归来,听枫笑嘻嘻地跟她说了这事,忙了一整日的琅王殿下哪有闲工夫管旧爱的死活,她取下玉冠,吃了一口温温的茶,眉眼间晕染了一层疲惫:“明日他若再来,你们就直接让他回去好了,本王如今没功夫搭理他。”
事情多着呢,哪能为了一个已经得手的男人停下脚步?
听枫眼前一亮,凑到平川公主身边殷勤地替她捏着肩头:“殿下,您是不是……对冯二公子没那么多情意了?”
平川公主哪能不晓得她的心思。
瞥了眼,平川公主笑了:“你这小蹄子,肚子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返京这么久了你总算是忍耐不住了,嗯?”
“殿下疼奴婢,奴婢也不过是想尝尝鲜,凭他是谁,也不过是咱们殿下玩剩下的,瞧冯二公子原先那么骄傲的模样呢,任谁都不放在眼里,奴婢只是想替殿下出口气。”听枫的话说得格外漂亮。
平川公主刚要拒绝。
突然,心念一动,她想起了那一日与盛娇闲谈时,对方说起自己流放路上的点滴。
盛娇说得不多,也就只言片语。
但从她隐忍低沉的眸色中,平川公主自然能明白一切。
都身为女子,当初盛娇的遭遇平川公主都看在眼中,哪能不知?
想到这儿,她抬手从妆奁中取出一只丹阳蝶舞凤钗来,素白的指尖把玩着赤金宝石那冰凉的质感,末了她冷冷笑道:“你跟了我这么久,是个忠心可靠的,本王怎么也不能亏待了你,你若真心欢喜,那就去做吧。”
听枫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忙跪了下来,她道:“殿下放心,奴婢只忠于殿下一人!”
“好了,去吧,只记着一点,别叫冯成康太快活,这样高门出身的世家子弟,总要狠狠羞辱一番才能让他明白厉害。”
“是。”
听枫喜不自禁。
伺候完平川公主安歇,点墨悄悄回到屋内。
见听枫已经收拾出簇新的衣衫,正用那香片熏着,她笑道:“我可要恭喜妹妹了,得了殿下的首肯,你要得偿所愿了。”
听枫抿唇一笑:“借姐姐吉言,我不过是想替殿下出这口气罢了,凭什么他从前眼睛长在头顶上,不把咱们殿下放在眼里,这会子日落西山,瞧着不中用了,又来咱们殿下跟前献殷勤,殿下原先想他做个驸马,他还不长眼地给拒绝了……”
说到这个,点墨眼底也飞快划过一抹不快:“这倒也是,说起来他活该。”
要是那时候答应了,说不准现在公主府依旧是公主府,冯成康也能成为公主府里的驸马,一样风光无限。
“那可不!”
“你别玩火烧身才是,记得及时抽身,别给殿下添麻烦。”点墨又叮嘱了一句。
“我明白的,好姐姐,你就别担心了。”
从琅王府离开的冯成康颇有些失魂落魄,他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错,怎么步步都走得不对,处处都受阻?
回到府中枯坐良久,想要寻点酒来消愁,却又被管事的婉拒了。
人家管事说了,老爷的吩咐,不准二公子吃酒。
冯成康无法,一口气就这样闷在心口。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事情翌日就找上门了。
被陛下遗忘了许久的冯成康突然得了口谕,皇帝要见他。
他又惊又喜,跪在御前时,却得了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原因无他,是英国公父子交上去的折子写明了冯成康先前给的治水策论有误,险些害了河岸沿边的百姓,若用了冯成康的法子,那现在闽江沿边州县的官员百姓怕都还在水深火热之中。
曹庸倒也没有刻意告状的意思。
人家是英国公,犯得着跟一个没有功名、没有官职的年轻后辈计较么,人家不过是实话实说,顺便还将冯成康的治水策论上呈天听。
一看那治水策论,皇帝眼前一黑又一黑,又气又笑。
最后怎么想都觉得不过瘾,索性将人召进宫来,狠狠骂一通。
冯成康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口中喊着冤枉,竭尽全力替自己辩解,最后还是没少挨一顿训斥。
皇帝冷笑着问他:“你喊冤,你冤屈从何而来?还是说,这治水策论还有旁人参与,是谁,你只管告诉朕!”
冯成康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最终,他挨了十下廷仗,被撵出宫门。
送他出去的,正是大哥冯天护。
冯成康身形高大,身子骨强健,这十下廷仗倒也能扛得住,除了走路有些不适外,其余都好。
冯天护将他送到宫门外:“现在你该明白伴君如伴虎是什么意思了。”
第525章 憋闷
冯成康咬紧后牙槽,抬眼盯着兄长:“只是我伴驾时间不如你多,我自然不能摸清陛下的脾性,若有机会,我不会比你差。”
“圣心难测,擅自揣测圣意也是大罪,这话往后不要说了,回去好好养伤,别再头脑一热出什么歪主意。”冯天护眉心拧紧,“你其实不必跟我比,你自有你的好处,我也有不如你的地方。”
这话本是事实。
可在冯成康听来就显得很刺耳了。
他烦躁地一甩手:“从小到大,你就会说漂亮话,什么都听你的,结果呢你什么都有,而我有什么?哥,我们是亲兄弟。”
“是,我们是亲兄弟,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所以旁人我不会管,但你我一定会管。”冯天护声音冷了不少,“父亲年纪已经上来了,每日要劳烦朝上的事情就够头疼的,我又不常在府里,这个家还要靠你多多照拂,你已成人,这些事情不该我来教你。”
冯成康突然想到了什么,嗤笑两声。
“哥,你不回来,那嫂子怎么办?”
“这不是你该过问的。”
“你刚刚说了,府里的事情要我照拂,可你不回来,嫂子那张脸沉得难看——不是弟弟说你,你要是真不愿娶她,何必害了人家终身?”
他似乎很喜欢这样挑弄兄长的心绪。
这话怎么难听,怎么戳人,他就怎么说。
好在冯天护并不在意,直视着他的眼睛:“是她非要嫁,并非我害她终身,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当初因,结如今的果,不过是这世间最常见的事。”
“那……你养在外头的那个小嫂子呢?”
这话一出,冯天护深沉的眼睛覆上了一层冰雪,森冷阴霾。
冯成康背后一紧。
明明兄长还没说什么,他就已经感到一种黑压压的气势扑面而来,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
“好好,我不说,这不该我过问的。”他回过神来,连连摆手。
冯天护这才缓缓收回视线:“快些回去,对了,你往后与琅王保持距离,她如今不再是公主,你的言行举止要越发谨慎。”
冯成康只觉得嘴角发苦。
谁说他这位大哥宽容大度、能容人的,他不过提了一嘴那个姓金的小娘子,他大哥立马回击。
末了,他随口应了一声,带着一身伤回了冯府。
对于儿子被打一事,冯钊也是恨铁不成钢,原先看冯成康有多满意,今日看他就有多不快,一双眼睛阴沉沉的,上上下下打量着,明明一句话没说,却胜过了千言万语。
其实这段时日冯钊在朝堂上也不是很顺利。
以梁世栋为首的右派官员,只要逮住机会就会不断攻击。
同为文官,冯钊会的,他们自然也会。
梁世栋的能耐才学不在他之下,且他更能豁得出去,甚至还敢当朝去反驳陛下,哪怕被陛下狠狠罚过,他也不改初衷。
皇帝对他又爱又恨,更离不了。
冯钊拿这个浑身是刺的梁世栋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甚至有点想不通——为什么一个文绉绉的官,都已经爬到右相宰辅的位置上了,居然还这样不管不顾,一腔热血?
今日又是在朝堂上被对方围追堵截的一日。
原因很简单,几年前冯钊推选的一个官员犯了错。
一样都是贪腐问题,被梁世栋的人抓住不放,甚至还在朝堂上参了冯钊一本,点名是冯钊包庇,罔顾司法,藐视君威,就连他结党营私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吓得冯钊心惊胆战,在陛下跟前与对方好一阵唇枪舌剑。
如此闹了大半日,他早就身心俱疲。
回府后,又听说二儿子叫皇帝责罚了一顿,还挨了廷杖,他这心情复杂酸涩可想而知。
冯钊一阵惴惴不安。
——会不会这板子原先是陛下想打他的?最后却让儿子背了锅?
这想法一冒出来就令人不寒而栗,他不敢细问,只能越发将冯成康约束起来,说了一通冷冰冰训斥的话后,便让儿子哪凉快哪待着去了。
自从儿媳妇进门,朱氏也免了禁足。
掌管府里中馈的大权有一半分给了卞静然,这让朱氏很不快。
无奈,卞静然嫁的是冯天护,冯天护又不是朱氏的亲生儿子,这儿媳妇自然更隔了一层。
朱氏的不开心也只能压在心头。
得了一半管家大权的卞静然同样高兴不起来。
日日请安,日日料理庶务,她陡然觉得这样的日子被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给箍死了,像是一条离岸的鱼,几乎喘不过气。
冯成康回府养伤,卞静然得了消息,便让丫鬟送了棒疮药去。
门外,到处都是脚步声,那是丫鬟婆子们在来回走动忙碌——快到摆晚饭的时候了,帘子一打,几人提着食笼进来,很快就摆上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大奶奶。”管事婆子赔着笑脸,无比恭敬,“这是今早您选定的菜色,都齐全了,大奶奶请用吧。”
望了一眼饭桌上的珍馐美味,卞静然只觉得提不起劲儿来。
天天如此,都是形单影只的孤独一人。
她尝了两筷子,又堪堪放下:“去看看大爷今日回来么,要是不回……就备车马。”
思来想去,她始终心痒难安。
“大奶奶……”身边的丫鬟有些迟疑,“您这是要去哪儿?外头天都黑了。”
“我做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置喙了?让你去办就去办,你若不会,自有会的人顶替了你。”卞静然柳眉一横,颇有几分怒气。
丫鬟当即不敢再说什么,一低头匆匆离去。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卞静然领着几个心腹奴仆悄悄出了冯府。
她去的地方正是金小俏的宅院。
冯天护不回来,能去的会去的也就只有那个女人的住处!
终于,马车停在了金宅门外。
她示意丫鬟上前叫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半,从里头探出一个婆子来。
婆子略看了看外头的人,不等卞静然说话,便全开了门,温和又恭敬道:“是大奶奶吧,大奶奶请进。”
卞静然一阵错愕。
迟疑片刻,她还是一脚跨了进去,直奔金小俏的卧房。
窗棱上糊着明纸,灯火透过,越发明亮温暖。
霎时,她听见屋内传来一阵男子的笑声,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第526章 家外有家
窗棱透开一条缝隙,刚好可以看清屋内的情形。
如今已过黄昏,晚饭用罢,金小俏坐在桌案旁,手执笔墨也不知在写些什么,低头垂眸,露出一截粉白如藕的脖颈来,不言不语,如闲花照水,安静清雅。
而冯天护就坐在一旁,双眸紧盯着她,片刻不离。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
他光是这样看着她,都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男人俊朗的眉眼仿若含着星光,璀璨热烈,只为她一人而亮。
卞静然愣在了原地。
像是被一根钉子从头到脚给硬生生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头顶处被寒意贯穿,只觉得浑身血液凝固,连呼吸都僵硬起来。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冯天护。
或者说,即便在夫妻恩爱、琴瑟和鸣了多年的父母身上,她都不曾见过这样的眼神。
金小俏不用做什么,光是坐在他跟前,他就很开心了。
看着对方,他就能自己哄自己高兴。
掌心蔓延出一股绝望凉意,等她察觉到时,指尖几乎抠破了皮肤,可她一点儿都不觉得疼。
不知看了多久,金小俏写完了,抬眼语气平淡:“我要先去洗漱更衣,你若倦了就先睡吧。”
“好,我等你。”冯天护温柔道。
金小俏出了门,往另外的厢房走去。
屋子里只剩下冯天护一人。
此刻他脸上的柔情蜜意荡然无存,目光如冷电直直地看着卞静然的方向,哪怕隔着窗棱,也看得她心生惧怕,忍不住退后两步。
“来都来了,看都看了,不出来说两句么?”冯天护揉了揉腕骨,貌似无意地问。
卞静然咬着牙,径直走到他跟前:“你早知我在?”
“自你踏入院门我就察觉到了,你来这儿作甚?”
“你我成婚已是事实,你还这样整日流连在外,可有想过我的感受,我娘家的颜面?”卞静然终于忍不住了。
才一开口,她就泪流满面。
“这是你早就知晓的局面,怪不得我,当初成婚之前我就与你说过。”
“可你说的是纳妾,不是叫你家外有家!!”
“这不是一样么,即便在府里,我也不会踏入你院门半步。”冯天护答得理所当然。
卞静然顿时半边身子都气得发麻:“既如此,你又何必娶我?”
“卞小姐。”冯天护漆黑的眸色沉了沉,氤氲出一阵嘲弄,“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是你母亲戈阳郡主坚持的,我从未说过非你不娶。”
卞小姐……
听到这个称呼,她只觉得匪夷所思,可笑至极。
成婚这么久了,没有圆房,没有半点情分,就连称呼都是未过门时姑娘专用的,冯天护可真是好样的!
她眼底冒火,不管不顾冲上前,将笔墨纸砚等物一股脑摔在地上。
哗啦一声巨响,惊动了茫茫夜色。
夫妻二人对视,一个冷静到可怕,一个濒临失控。
“哎哟,你们这是做什么?两口子吵架就回去吵,别把我这儿的东西弄坏了,我置办一个宅院可不容易,好不容易安生下来,我只想过几天清静安稳的日子。”
金小俏带着笑意,声音比人更快一步闯入屋内。
那盈盈的身影从门外出现,却只着了素白的里衣,外头随便披了一件轻薄的纱衫,更给她添了点朦胧婀娜之意。
大约是刚刚洗漱更衣过,头上的发髻松开了大半,青丝如云,从肩头一泻而下,脸蛋上未施脂粉,更显得干净素雅。
她走到卞静然跟前:“怎么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你还问我?你问我?”卞静然强忍住愤怒,“若不是你,我丈夫又怎么会不回家?”
“这话说的,冯天护不回冯府又不是你与他成婚之后才有的,他不是早就如此了么?大奶奶,不是我说你,咱们女人呀别太上赶着,别什么事都往自己的头上栽,你没那么大的能耐,也犯不着理这些个麻烦事。”
金小俏笑得格外清脆。
“你——”卞静然抬手就要去拽她。
金小俏身姿灵动,一下子就躲到了冯天护的身后,探出半张脸来,“你还是跟你媳妇回去吧,免得砸坏了我这儿的东西,回头要是伤着我了,往后你可不准再踏入我这儿半步!我会让人拿扫帚把你给撵出去。”
“俏俏,你知道我的……”
“我可不知道,你别给我戴高帽子,我可不是你府上的大奶奶。”
她眨眨眼,越发笑得开怀,“还不快点回去?真要我拿扫帚赶你不成?”
“……我先回去料理好,等会儿再过来。”
“别,我今日可累了,就想好好歇息,你半夜来了岂不是扰人清梦?”金小俏果断拒绝,“你今儿先回去好好安抚你家大奶奶吧,明儿再来,我给你做你爱吃的菜,如何?”
闻言,冯天护心中的担忧荡然无存:“好,一言为定,你可不许诓我。”
“我何时骗过你,都是你们这些个贱男人,总是骨头轻眼睛飘的,见一个爱一个,你可别把我当成与你们一般的人!”
她眯起眼,从背后轻轻一推,就将冯天护推向了卞静然。
到了卞静然跟前,冯天护方才还满脸甜蜜不舍,瞬间就冰冻三尺。
他冷着脸,带走了卞静然。
小小的堂屋内总算安静下来。
金小俏抬手抚了抚鬓发,隔了一会儿才命人重新备好茶水。
芫花很奇怪:“奶奶,咱们还不歇下么?”
“你们睡你们的,我自有安排,横竖明日又没别的事,我就算睡到日晒三竿也不许吵我。”
芫花应了,忙闭门退下。
直到夜深星明时,外头才有了声响。
门一开,却是一个英姿飒爽,剑眉星目的女子,她蜂腰挺肩,身形利落,金小俏一眼就认出——这是盛娇身边的女护卫,叫星女。
“你家娘子来了?”金小俏理了理衣领。
星女让开身子,不远处廊下立着一个身穿青岚短衫,烟柳襦裙的女子,她正在看漫天星光,轻轻侧目看来,嫣然一笑,令金小俏都忍不住心跳漏了一拍。
金小俏款步上前:“见过女君大人。”
“叨扰了,我白日事忙,一直抽不出空。”
“女君哪里话,您里面请,咱们坐着说话。”
第527章 暗子
两盏香茗对坐,几支烛光点缀,不过才吃了半盏,金小俏已经将这几日自己探得的消息尽数告知。
“这么说来,冯天护很清楚戈阳郡主的盘算。”
“是。”金小俏点点头,“他不但清楚,而且还想从中捞一笔,他……对戈阳郡主逼迫他娶了卞小姐一事,很是记恨在心。”
“也对。”盛娇赞同道,“若没有戈阳郡主纠缠不休,冯天护也不会松口,更不会将你摆在明面上,我听说他原先是让你为贵妾的,是你自己不愿进府。”
说起这个,金小俏就满脸恨意愤怒。
“呵……贵妾!好一个贵妾!即便再贵,还能越得过正房奶奶不成?那满府主子哪一个不比我有身份有地位有话语权,真要进了府,还不是任由旁人揉扁搓圆?”
“或许冯天护待你是真心的呢?”
这话一出,金小俏沉默半晌。
末了,她自嘲笑道:“我从不怀疑他这时候的真心,失而复得,对他而言已是幸运,可人是会变的呀,盛娘子……原先我不知晓,总是心存侥幸,最后把自己害成这样!我也是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姑娘,若不是遇到他,我根本不会是今天这样!”
“贵妾也好,外室也罢,其实差别不大,外头的人总觉得进了府才有风光有脸面,我呸!对女子而言,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再披一层光鲜的外衣,糊弄糊弄看客罢了,我总不能连自己都骗。”
金小俏深吸一口气。
盛娇凝视着她,目光中隐隐有佩服。
金小俏爱得起,也放得下。
对方令她蒙受屈辱,她也能忍得住。
哪怕今日被甜言蜜语、深情厚谊包围,她也依然保持着理智与冷静,不曾沉溺其中,这样的女子,又岂是冯天护能配得上的。
“戈阳郡主的封地应该就快要被收回了,届时……一场祸事就会落在卞府头上,你可静观其变,若有什么拿不准的,只管来报我。”盛娇岔开了话题。
“好。”金小俏轻轻颔首,“对了,红锦姐姐三日后离京,我想去送她一送。”
“你已经离了玉胭楼,你是自由的,想去送谁便去就是了。”
却说跟着冯天护回府的卞静然,她已经做好了要与丈夫大吵一架的准备。
谁知进了卧房,冯天护不但没有与她争执的意思,反而冷冷地不去看她,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愿给。
虽然没有跟她说话,但他却将今日随行的奴仆捆起来教训了一顿。
就连卞静然身边的丫鬟都没逃过。
有一个算一个,统统挨了一顿打。
卞静然脸色煞白:“你、你何苦这样,你这不是打我的脸?”
“作为下人,不护着主子,挨罚不是理所应当?夜都这么晚了,还纵着你出门乱逛,要是真遇到了什么事,他们有几条命可赔的?”冯天护给的理由冠冕堂皇。
“往后谁敢再这样纵着大奶奶胡闹,就继续挨打,我可不是妇道人家,总是心肠绵软,你们记着些。”
这话一出,卞静然都不敢说话了。
帮着她的奴仆挨了打,这简直就是给阖府上下的人敲响警钟。
——大奶奶再尊贵,也越不过大少爷。
大奶奶顶多让他们得点赏钱,但大少爷生起气来可是要他们的命的。
冯天护教训完奴仆就走了。
卞静然死死咬着牙关,直到满口腥甜才意识到自己咬破了皮肉。
“好好,金小俏是吧……你倒是有手段的!”她眯起眼眸,一股森冷决然的恨意弥漫。
三日后,盛娇从宫中出来。
灵韵夫人经过这几日的调养,精神已经稳了许多。
她还是离不了人。
一醒来就要皇帝在身边。
皇帝除了上朝理政之外,其余的时间都在碧霄宫陪伴。
太医院上下卯足了劲儿给灵韵夫人调理身子,安神静心的药开了一大堆,灵韵夫人也吃了不少,就是效果不太明显。
最后还是盛娇出手,给她按照阴阳时辰扎了几针,才算稳住了。
灵韵夫人好了许多,碧霄宫里的众人也都松了口气。
盛娇带着满满的赏赐回府。
半路上,星女来报:“娘子,金小俏身边的丫鬟来了。”
马车停稳,盛娇掀起帘子,芫花已经急不可耐地冲到窗前:“女君大人,我家奶奶不见了!”
“她不是说去城外送人了么?”
“是,原先奴婢也跟着一道去的,我家奶奶与那红锦姨娘话别后,我们就一道回来的,可半路上奶奶说马车里颠簸有些累人,便要下来走走,过了一片林子时人就没了!”
芫花一边说一边哭,泪痕爬满了脸。
原来,过那一片林子时,马车坏了。
金小俏实在是忍不了颠簸加重,说是晃的人头晕眼花,几乎要吐,便要下车来自己走,等上了官道,路途平坦些了再说。
从那片林子到官道,也不过一里多的路程,并不远。
且林子茂密,树荫斑驳,走在里头一点儿不热,还能吹吹凉风,欣赏景致。
“原想着是京郊,也不会有什么歹人,奴婢就在后头让那些粗使的小厮先把马车修一修,这才追上去……谁知就这么一晃眼的功夫,就瞧不见我家奶奶了。”
芫花真是后悔得要死。
她是盛娇安排给金小俏的人。
是从碧川堂挑出来的,能干机敏,医术也学得不错。
如今见闯了这样大的纰漏,她悔恨不已。
“不用哭,哭也解决不了麻烦。”盛娇安抚两句,转头吩咐星女,“你回府叫上人,我先跟着芫花过去。”
“娘子不可!”星女立马拒绝,“主子说了,我不可离开娘子左右。”
这几日江舟天天都要进宫,每每都要忙至深夜方归。
他不在的时候,星女总会格外警惕。
盛娇轻笑:“也是,是我疏忽了,你派一个人回府召集些家丁护卫来,我们先去城郊瞧瞧,青天白日的,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
安排好一切,盛娇携星女、芫花去了城郊。
那片林子出现在眼前。
“就在那儿了,就是那边那个拐角。”芫花哭泣道。
盛娇缓步上前,星女断后。
头顶上方有一片绿荫格外浓密,阳光几乎透不进来,四周暗沉了不少。
“女君大人。”芫花凑近了,“得罪了……”
突然腰间被什么抵住,突然一股力量冲击而来,令她身形往下坠!
第528章 后手
眼前一大片绿荫原不是草地,而是树叶覆盖过的一条深深的沟渠!
足有一丈多高!
千钧一发间,盛娇已经察觉到不对,有了些许防范,可身形失控,不由自主地摔了下去!
她抬手去抓那些藤蔓枝条,只听哗啦一声响,人已经沉沉坠入深沟中!脚下一软,竟再也站不起来。
远处,依旧有四处搜寻的声音。
盛娇张口呼喊,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手指也渐渐没了知觉。
后腰处刺刺的疼提醒着她——刚刚那一下并非只是为了将她推入这里,而是另有玄机。
是麻药吧,可以令四肢发软,舌根发麻的药。
立时三刻就能见效,是想让她在这里丧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么?
盛娇冷笑。
索性节约体力不再挣扎,靠在身后一处软软的泥土上休息。
调息片刻,她听见了星女在问芫花自己去哪儿了。
芫花自然装得很无辜,还带着哭腔,给星女指了另一条完全不对的方向,说盛娇往那边去了。
星女不疑有他,匆匆离去。
天色渐渐沉了,四处寻找的声音也逐渐安静远离。
京郊处可没有什么灯火,等太阳一落下去,这里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盛娇调整着呼吸,似乎并不害怕接下来未知又危险的旅程。
她的眸色迎着最后一点日光,泛起点点涟漪,又暗沉了下去。
待四周彻底陷入黑暗时,头顶上方终于有了声响。
有人用一条麻袋将她从头到脚包了起来。
她被拖进了一辆马车里,马蹄疾驰,颠簸不断。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
盛娇被带入房中,总算是摘掉了头顶上的麻袋,眼前的烛火不算明亮,她微微眯起眼,看向前方。
对面是一方桌案,桌案的另一头坐着魏长山。
他轻笑着挑了挑眉,很满意眼前这一幕:“对不住了,让元贞女君受这样的羞辱,你们几个是怎么办事的,竟拿装猪食的麻袋套她,等会儿自己下去领罚。”
奴仆应了,各自退下,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魏长山放下手里的书卷:“见到我是不是很惊讶?呵……我也不想为难你的,可谁让你手伸得太长,碧川堂的郑时是你的人吧?”
见盛娇依旧沉默不语,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唤来了芫花。
芫花拿出一只鼻烟壶放在盛娇呼吸前晃了晃,才算略微解了麻药,可以说话了。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盛娇平淡问。
“你确实藏得很深,你的人也确实很有能耐,但你还是太天真了,只要是人就有弱点,尤其这种从未见过京城繁华,从未体会过财权之力的人,更是弱得不堪一击;你凭什么认为,郑时一定会忠于你?你给的,难道我东宫太子给不了么?”“原来是为了财势。”盛娇了然地轻轻颔首,似乎对这个结果一点都不意外,“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倒也不算过分。”
“不算过分?他领着碧川堂背叛了你,这也不算过分?”
太子笑了,抬手招了招,那芫花竟自然而然地过来依偎在他怀里,任由对方的大手在自己纤细的腰间游走。
盛娇恍若未见:“这不是殿下您说的么,京城繁华,郑时背叛我也在情理之中,既如此,又有什么好惊讶的?人,无所谓忠诚,不过是背叛的筹码不够多罢了。”
魏长山眉心微紧,略微抬起下颌,从眼底去打量这个女子。
她太冷静了。
冷静到不像是被设计掳来似的。
是自己哪一步出了错么?
他反复回想过去一两个时辰所发生的一切,确定万无一失,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才算勉强静下来。
“你倒是看得开,你如今已经落入我手,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么?”魏长山笑得温和。
“应该是殿下有什么想说的么?毕竟,不是我要见你,而是你要见我,你这样反主为客地问,我倒是听不明白了。”
“你让碧川堂进入本宫视线,让郑时获得本宫的信赖,究竟想做什么?”他依旧温和,只是眼神满是霜冷的寒意。
“呵……”盛娇像是听到了些很好笑的话,一时间没忍住,扬起嘴角,“自然是潜伏在殿下身侧,等待时机,一击必中啊。难不成,我是觉得殿下孤单寂寞,给你送几个人去,陪你玩乐么?”
魏长山:……
明明她才是监下囚,怎么还能笑得这样欢?
她又道,“接下来你是不是要问,我要对你的玉胭楼做什么吧?也很简单,玉胭楼是你的产业,更是你收拢信息的关键渠道,我自然是想毁了它。”
“至于为什么……”她浅浅垂眸,忽又抬起,星眸璀璨,“当然是厌恶你至极,觉得你无论人品、能耐都难堪东宫之位,大安的未来要是交到给你手里,那才是灭顶之灾!何况你又与魏衍之交好,我这叫恨屋及乌,太子殿下,你可听明白了?”
咔嚓!
魏长山掌心里的茶盏被捏得粉碎!
芫花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要躲开。
可她还是晚了一步,被起身的魏长山一脚踹到了墙角。
盛娇眼眸中闪过一抹惊惧,被他及时捕捉。
他一步步走到她跟前,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现在知道怕了,刚刚不是说得很起劲么?我不配为东宫?那谁配?你原先那个夫君么?盛娇,我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返京,但你既然选择与本宫作对,那本宫就留不了你。”
他的指腹在她的肌肤上轻轻摩挲,“多漂亮的一张脸,时至今日,京内都找不出一个能比得过你的人,可惜了……”
“我已经叫了十二名壮汉,回头就来伺候你,这一夜过来必定叫你心满意足,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盛娘子,尽情享受吧。”
他的呼吸一点一点喷洒在她的脸上,令人作呕。
说时迟那时快,盛娇手腕动了,藏在袖中的一根银针迅速刺入魏长山的脖颈处!
与此同时,一道人影从他身后袭来。
也是一根银针,与盛娇所刺方位刚好相对!
那人赤眸怒目,下手狠绝,正是——芫花!
第529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魏长山只来得及闷哼一声,人就倒了。
对穴相冲,他没有个三五日是醒不过来的。
芫花扶着腰腹处刚刚被踹了一脚的地方大口喘气:“娘子,这样就好了吧?”
盛娇忙上前替她查看了一下伤势:“没什么大碍,回头我给你拿点药膏就成。”
“我没事的,为了救郑堂主我做什么都可以。”芫花咬紧下唇,“接下来咱们要怎么办?”
“给他换身衣裳。”
盛娇冷冷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魏长山,抬脚踹了一下。
不一会儿,她熄灭了屋里的蜡烛,拿出一方熏香弥漫在四周,顿时甜腻馥郁,一闻就是女子身上的胭脂味儿。
做完这些,她才领着芫花悄然离去。
屋外,早已有星女来接应。
见到盛娇安然无恙,她松了口气:“娘子下回可别这样了,人都要被你吓死了……”
星女也是刚刚才得知这是盛娇计划好的一出戏。
为求逼真,能让魏长山彻底信任,所以她事先没有露半个字,从头到尾只有芫花知情。
“我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儿么,不用担心。”
盛娇莞尔,“走吧,咱们该回去了。”
离开这一处僻静的院落,盛娇领着人远行了很远,回眸时,刚巧看见十来个偷偷摸摸的身影进了那宅子——那应该就是魏长山说的,给她准备的十二名壮汉了吧。
真好,她无福消受,但魏长山今夜一定有个不一样的体验。
又走了一段,迎面而来的却是江舟。
晖聿站在他身后,举着火油灯,照亮了男人那张阴沉到可怕的脸。
盛娇心头咯噔一下。
这事儿……她确实没有告诉江舟。
是因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魏长山此人谨慎小心,要是被他察觉到一点点不对,很可能就无法将他钓出来,一切都前功尽弃。
是以,她连江舟都没说。
“那个……”
人到跟前,盛娇忙弯起嘴角,笑得比平日都要讨好,张口就要解释。
“回去说。”江舟牵着她的手,将人带进了马车。
盛娇怯生生地看着他,脑海里不断编织着能说服他的理由,想了千百种,可看到江舟那张面笼寒霜的脸时,她顿失勇气,不知该如何收场。
进了荣敬园,江舟吩咐左右不准跟上。
走了两步,他又微微回眸:“星女自行领罚。”
星女:“是。”
盛娇蹙眉:“这跟她无关,是我没打算告诉她的。”
“她的本职是护卫你周全,今日种种是她失职,领罚是应当的。”江舟给的理由让她说不出话来。
“可,这是我故意不告诉她,不是星女的错。”
“娘子。”星女抬眼,“主子说得对,我的本职是护卫你安全,今日却弄丢了你……理当受罚。”
盛娇张了张口,心里一阵酸涩难受。
她没有想到江舟竟有这样冷酷的一面。
她更懊悔不已,怪自己无端连累了无辜的人。
“江舟……”“我也没有护好你,所以等会儿我也会去领罚。”江舟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够了!”盛娇从未像这一刻的愤怒,“事情因我而起,我没有提前告诉你,没有告诉星女,那是我的缘故,与你们无关!你不要因为这种小事就去迁怒旁人,更不许伤害自己!”
“跟我无关……么?”江舟呼吸一顿。
她哑然。
男人眼底的痛楚愠怒那样清晰。
哪怕月色朦胧,她也能看得如此分明。
喉间发紧,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要领罚那也等事情了结再说,魏长山被我留在他的秘密宅院里,怕是明日一早就要有别的风波,我可不想到时候你和星女还是其他什么人伤还没好,给我拖后腿!”
“你是我丈夫,眼下我需要你,是领罚重要,还是替我摆平麻烦重要,你自己选一个吧!”
刚刚还颓废愤怒的江舟,瞬间点亮了眼底的火焰。
“需要我做什么?”他凑了上来。
“我已经安排人去接应郑时了,你能不能再多派些人手过去,越快越好。”
“好。”他点点头,“还有呢?”
“星女也别领罚了,她得帮我去接金小俏,金小俏不能出事。”
“听你的。”他又用力点点头,“还有呢?”
“封锁今晚的消息,一点风声都不能走漏,然后咱们自己人要装作一问三不知,静观其变,暗中看戏。”
“没问题。”江舟凑得更近了,几乎环抱着她,贴在她耳边,“还有什么要我做的,你只管说。”
盛娇哭笑不得。
这男人……还真好哄。
明明刚才还气得不行,那副样子是要与她一刀两断的决绝伤心。
可听她说需要他,他立马就来了精神。
盛娇甚至怀疑,要是这会儿江舟有尾巴,估计早就摇得停不下来了……
这比方不太对。
她赶紧收拢思绪,清了清嗓子。
“我现在要你,还有他们所有人自去安歇,不早了,你不困么?”她抬手捏了捏男人的脸颊,眉眼含笑。
当夫妻二人一同睡下,江舟拥她入怀,他终于期期艾艾地来了句:“今天我其实很生你的气。”
“我知道。”她无声轻笑。
“但后来……算了!我怎么觉得我像是被你玩弄于鼓掌间?”江舟终于察觉到有些不对了。
盛娇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略带几分慵懒倦意:“那你不愿意就算了。”
“愿意,愿意,特别愿意。”
背后又被一片温热笼罩,是他怎么推都不会离开的怀抱,莫名安心。
晨曦时分,拂晓残光。
魏长山的秘密别苑内,十来个大汉早已离去。
屋内残留不堪又浓郁的暧昧气息。
魏长山趴在地上,只用破碎的衣衫勉强挡住身子,那原本干净的皮肉上布满了青紫痕迹。
药效终于过了,他可以动弹,可以说话。
他抖着手喘着气,想要将衣衫披在身上,却怎么都做不到。
回想起昨夜种种,一阵巨大的耻辱涌上心头,他、他竟然被自己寻来的男人给——
门开了,随行的奴仆依照主子原先吩咐的时辰进来。
一眼却见魏长山狼狈的模样,奴仆惊叫一声:“殿下!!”
第530章 情意与背叛
魏长山清醒过来,身体上的异样一遍遍地提醒着他,昨夜在他身上发生的种种残酷全都是真的!
盛娇刺入的那一下,与他背后遭袭的那一瞬,刚好对冲,让他昏迷后不久又清醒,意识是清醒了,可身子却不听使唤。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被自己安排来的人,狠狠糟蹋自己!
这种屈辱的滋味,可想而知。
“我要她死,要她死!!”魏长山咬牙切齿。
身边的奴仆已经吓得魂不附体,跪在他脚边不断战栗。
魏长山强忍屈辱愤怒换好衣衫。
此时他的一队心腹护卫来了,他将昨夜留守在这里的奴仆全都关进宅院中,随后命人一把火烧光。
“一个不留。”
他负手转身,眉眼间一片阴霾。
至于那十二个大汉,也被他派去的人抽筋扒皮,砍掉首级,连一具全尸都没留下。
回到自己宫中,魏长山拒绝了母后的邀请,将自己泡在温水里,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突然,后腰处一阵瘙痒难耐。
他忍不住去抓挠。
不过顷刻间,越抓越痒,他一时没控制住力道,硬生生抓出了几道血痕!
水渗入其中,带来一阵钻心的疼。
魏长山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煞白。
命人叫来了郑时,他屏退左右,将伤处露给对方看。
郑时检查后,大惊失色:“不知殿下这伤从何而来?”
“你不必问,只要告诉本宫要不要紧。”魏长山不愿提及太多,目光透着冰冷,直直地笼罩着眼前之人。
“这是一种难得一见的毒,通过肌肤进入肌体,很快就会蔓延全身,一开始便是奇痒无比,若不加以克制,人就会将自己的皮肉硬生生抓下来一层……”
回想起刚刚失控的瞬间,魏长山明白郑时并未撒谎。
那痒,像是一条条不讲道理的毒虫。
只要让它们嗅到一点点血肉之息,它们便会争先恐后钻入皮下血液中肆意妄为。
魏长山闭了闭眼睛,抬手扶额,一阵冷笑。
难怪那女人敢做出这样的事情,一点不怕自己报复,原来是早就留了后手。
“能解么?”他冷冷问。
“能是能,只是解毒的方子我这儿只有一半,剩下的一半在……”郑时的话停在了暧昧的地方,他怯怯地抬眼望了望。
“在你原先的主子那儿,在那位盛娘子手里,是吗?”
“殿下英明,是的。”
魏长山咬紧后牙槽:“那要是不求她,就没的解了?”
“这毒一时半会要不了性命,只是每每发作起来叫人难以忍受,很多人怕是等不到解药,就会因为自己抓挠出来的外伤感染,形成褥疮,最后不治而亡。”
郑时的话让他陷入了沉默。
不死之毒,盛娇可真是看得起他!
“她现在已经知道你背叛他了,你怕是拿不到后面一半的药方,你知道的,本宫这儿可不留没用的人。”魏长山的声音越发冰冷,“还有,你说的那个对你一往情深的女子,她也是伪装的,看样子你口中没几句实话啊,说说看你想要怎么死?”
郑时一听,忙不迭地跪下求饶。
“殿下放心,盛娘子不会知道我背叛她的,她只会以为我是逼不得已,而芫花……”
“她与我相识多年,当初就是我救了她一命,她对我十分信任,根本不会起疑,只要我装作故意被殿下威逼而背叛,实则并没有真的做出伤害她们的事情就行……至于拿到药方,我一定会尽力的,芫花一定会帮着我一起。”
郑时对此倒是很有信心。
女人嘛,总是对救命之恩格外看重。
何况过往朝夕相处间,芫花对他的情意,他都看在眼里。
魏长山心中如一团乱麻,纠缠不清。
他闭上眼:“那还不快去!若不能尽快解了本宫的难处,本宫必不会饶了你。”
“是……”
郑时顶着一头冷汗离去。
空荡荡的宫殿内只剩下魏长山一人。
昨夜之事已经成了他心头一根深扎的刺。
一想到那些恶心肮脏的触碰,还有那些令人作呕的呼吸,他就恨不得将盛娇挫骨扬灰!
她竟敢这样愚弄羞辱当朝太子!
“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今日之耻,来日我必定要你百倍奉还!”
今早起来后的半天功夫,盛娇哪儿都没能去。
一直被江舟困在房中,一五一十交代了前因后果。
当听她说太子被十几个大汉包围,共度一夜时,江舟脸上的神色十分微妙,他嘴角扯了扯:“所以你早就有所安排?”
“嗯。”盛娇无奈,“我本也无意这么快与他对上,可他发现郑时是我的人,碧川堂也是我的产业,进而查到了金小俏的身上,想必……也是从郑时那得知了芫花的情况。”
毕竟,玉胭楼是魏长山自己的地盘,盛娇从未想过能真正瞒天过海。
只是背叛来得太快,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后来芫花察觉不对,便偷偷报我,我与她商议好,演了这一出好戏。”她说着轻叹,“芫花还以为郑时是逼不得已才背叛的,有可谅之情,有难言之隐。”
“你并不这么觉得?”江舟好奇了。
她轻轻颔首:“一个人,若是逼不得已背叛,所吐露之隐情必定有所收敛忌惮,至少他会用自己的方式告知我碧川堂已经被太子察觉;可郑时并没有这样做,这段时日来,我暗中的商线被折损了不少,想必也是他向魏长山举告,以此才换来了他的信任。”
语毕,她顿了顿,“这是他的投名状。”
“他可以不在意我的感受,毕竟我与他也只是主仆,可芫花不同……依着他们从前的情分,他可以背叛我,但没必要拉芫花入局,可他偏偏这样做了。”
“所以,郑时的背叛是真的,而芫花是假的。”江舟一语中的。
盛娇托着茶盏呷了一口,无奈道:“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变心罢了,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大约是太子给得很多,叫他心动了吧。”
“这样背主之人,魏长山也敢用?”江舟厌恶地微微蹙眉。
“为何不敢?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未来的皇帝,谁说今日被他所用,来日就一定能博一个好结局的?”
第531章 稀客
盛娇冷冷勾起嘴角,“怕是魏长山暗处的私宅已经被毁了,他那样在意名声脸面,昨夜之事绝不会翻到明面上来,还是一把火烧了更干净。”
话音刚落,晖聿来回话。
他贴在江舟耳边说了几句,江舟却笑了。
“还真被你说中了,确实一把火烧了,里头烧死了好些奴仆,京城的父母官已经忙着过去勘察现场……有魏长山的手笔在,怕是查不出什么。”他摇摇头,“你给他这样大的羞辱,他必不会放过你。”
江舟的脸色有些阴沉,“接下来一段时日,咱们须小心再小心。”
“魏长山要是冯天护的性子话,指不定这会子就杀上门来了,只可惜他不是……他被皇后娘娘教得隐忍阴沉,从不轻易展露自己的心思,他以为这是上位者该有的城府,殊不知,越是这样,越能将秘密藏得更深。”
盛娇莞尔,“我是说我的秘密。”
“我既然能出手,必然能保证他一时半会不敢对我下手,所谓投鼠忌器,魏长山很明白这个道理。”
“你还真是……蔫坏。”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
“你说魏长山暗中折损了你好些贸易往来?”
“可不是,抢了我的货物,杀了我的车队……手段当真凌厉残忍,我不给他一点小小的回敬,这口气怎能咽的下?”盛娇放下茶盏,挑眉轻笑,“要怪就怪他自己心术不正,那十来个壮汉可不是我找来的。”
一听这话,江舟心底那压下去的愠怒又一次翻腾。
要不是盛娇机敏聪慧,要不是她冷静沉着,真要落入太子手中,那昨夜惨遭蹂躏的就是盛娇!
他乌沉沉的眸子闪过一抹阴霾:“有道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你这几日也累着了,好好歇着吧,我去给咱们的太子殿下送点旁的礼物。”
晚些时候,金宅。
金小俏惊魂未定地扑进冯天护的怀里,说起自己这段故事。
“那些歹人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不要我的金银细软,也没有伤我半分,就是把我打晕了丢在马车里……可把我吓坏了!我要是在那地方出了事,四周空无一人,荒郊野岭的,怕是化成白骨也等不到你来救我!”
金小俏哭得泪水涟涟。
她与冯天护燕好后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流露出无比依赖的神色。
怀中的女子终于放软了姿态,依偎在他心口处,可他却高兴不起来——金小俏去京郊送行,却意外遭遇了劫匪,最后还是遇上了盛娇的车马才得救。
短短一句话,包含了无数深意,令冯天护心思烦乱,只能紧紧拥住金小俏,大手在她的后背腰间轻抚,以示安慰。
“经历了那么多事,我死了不要紧……我就是怕无人知晓!天护,你我一路走来不容易,险些错失彼此,我虽心里怨你辜负了我,但这份情归根结底我也只给了你……怨只怨我没这个福气吧!”
“如今我只求你一句话,若我来日当真遭遇不幸,还求你看在你我这些情分的面儿上,帮我好好照拂我弟弟!”
金小俏靠在他胸前,泪水蔓延,一点一点打湿了他的衣衫。
“莫叫他如我一般,运如浮萍,命如草芥!”
“别说了!”冯天护将她抱得更紧,“没能护住你是我的错,是我的问题!这事我一定会查清楚,必不会叫你再受惊吓。”
得了男人的信誓旦旦,金小俏嘤咛一声,抬手环抱住他的脖颈,二人相依相偎,竟比从前更亲密。
这一日,金小俏都不愿冯天护离开。
头一次主动地让他留宿。
一连三四日,冯天护都宿在金宅,与金小俏同床共枕。
每每夜深时刻,总是格外温情旖旎,缱绻情浓。
可另外一边的卞静然只能独守空房。
朱氏是晚间时候才来的。
装模作样地吃了一盏茶,她理了理衣衫下摆,嘴角笑得亲热,可眼神却泛着冰冷的嘲弄:“上回与你说的,你都没记着呀,这个月祭祖是咱们冯家的大事儿,让你提醒一下天护,怎么到今日也没个动静?”
卞静然恨得牙痒痒,皮笑肉不笑:“许是他公务繁忙吧,儿媳也不知这些时日他去了哪里,再说了,我没嫁进来之前咱们家的祭祖应当每年都有,还用我提醒么?”
冯天护是冯家长子,这种事情他比她更熟啊!
“话可不能这样说,你是长媳,是宗妇,总该要提醒到的。”朱氏撩起眼皮,瞥了一眼,“都说戈阳郡主很会教女儿,我今日见了也不过如此,到底年轻,呵呵。”
卞静然被她的笑声给激怒了。
回想起自己查到的种种,她越发看不上这个假婆婆。
要不是朱氏擅作主张,金小俏又怎么可能堕入风尘?
金小俏没有备受凌辱打击,也不会惹得冯天护对她格外爱护疼惜,甚至不惜与自己的结发妻子撕破脸。
卞静然觉得很冤枉。
明明做错事的人不是自己,为什么最后承受一切后果却是她?
想到这儿,她敷衍地福了福,不客气道:“母亲这话就不对了,论理儿媳不该说您的不是,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口口声声埋怨的,是生我养我的亲娘,我若听到了还当做没听见,那我成什么人了?”
“论品阶,我娘比你地位高多了;且她又是正房太太,与我爹爹那是结发夫妻,婆母自然比不得!更不该张这个嘴说我娘的不是。”
朱氏万万没想到,一个年轻皮薄的媳妇竟然敢当面驳她的话!
一时间她差点没崩住:“你敢不孝?!”
“儿媳不敢。”卞静然似笑非笑,“不过,要说不孝也该是我正经婆母来说才是,儿媳听闻就连天护在府里都很少称您一声母亲呢,可有此事?”
朱氏:……
卞静然甩了甩帕子,“婆母若没其他的事就请回吧,祭祖一事,待天护回府了,我自会跟他说。”
要是人家不回,她寻不到人,也不能怪她。
说来也怪,当晚冯天护就回来了。
而且还少有地主动进了卞静然的屋子。
“哟,真是稀客了,今儿是哪阵风把大少爷给吹来了?”
第532章 换一条活路
卞静然一张口就是冷嘲热讽。
夫妻二人多日未见,又早已撕下伪装,她不再拿那些个贤良淑德的帽子给自己戴上,见面就言辞凌厉,毫不掩饰。
“怎么,你的俏佳人不要你了,把你撵出来了么?”卞静然边说边施施然坐在榻上,随手拿起一只绣绷瞧了起来,眼睛都不看他。
冯天护缓步上前,轻轻抽走了她手里的东西:“问你件事,你如实回答就行。”
这态度,冰冷高傲,激得卞静然猛地抬眼:“大少爷可真是好大的架子,你问什么我便要答什么吗?”
“你可以不回答,但如果不能让我满意,我会亲自登门,当面询问岳父岳母。”
冯天护的眼睛噙着冰霜,看得她有些心生寒意。
嫁过来这些时日了,卞静然一直对娘家都是报喜不报忧。
戈阳郡主来过一次,她也是粉饰太平,装着很甜蜜很温馨的样子。
戈阳郡主见女儿能执掌中馈,甚至还能将婆母压了一头,顿觉心里欢喜,半点没察觉到女儿女婿关系不对。
加上冯天护将那女人养在外的消息封锁得严严实实,没几个人知晓,外头还以为他们夫妻新婚,正是情浓意合的时候。
卞静然傲气得很,不愿跟父母提及这些。
冯天护的威胁一下子戳到了她的心坎上,逼得她不得不服软。
“你问吧。”她偏开脸不看他,声音越发硬邦邦。
“前几日俏俏遇险,你可知情?”
“什么?”卞静然猛地抬眼瞪着他,“遇险?遇什么险?金小俏死啦?”
她带着惊讶,眼底却透着几分期待。
“不是我做的,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她眼珠子一转反应过来,劈手夺过绣绷,用力摔在篮子里,口中笑骂道,“旁人不知晓就算了,我哪里还能不明白?那金娘子可是你的心肝宝贝,我哪敢呀?!再说了,我也犯不着!”
不就是个男人么?
过了开头的气性,如今冷静下来想想,卞静然就觉得不值得了。
为了冯天护与那个女人一争高下不是不可以,前提是冯天护的心至少要有一小半在自己身上。
如今瞧来,别说一小半了,就连十分之一都没有。
这男人眼里心里就只有他那个俏俏!
至于卞静然……不过是他向家中妥协、不得已娶回来的一个标签,一个符号,是冯府大奶奶就行了,至于是不是他心头所爱,根本不重要。
加上他护着金小俏护得紧,卞静然根本找不到机会下手。
后来她与公爹隐晦地提过两次,都被冯钊装聋作哑给挡了回去。
一连串的事情发展到这儿,她要是再看不明白就真是蠢蛋了。
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她怒极反笑:“你的心肝宝贝被人伤了?那可真是太好了,怎么不连你也一起给伤了呢?也省的你现在还能喘着气来我跟前碍眼!”
冯天护一怔。
这样的卞静然是他从未见过的。
泼辣凌厉,不管不问,什么难听骂什么。
“不是你做的就行,旁的废话不必说。”他冷冷下了总结。
“我呸!你让不说就不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卞静然一下子站起身,踩在榻前春凳上,竟能与冯天护平视,“你给我听清楚了,我可没有动你的心肝宝贝,我事儿可多着呢,根本没工夫在她身上做戏!”
“劝你最好多派些人手看护,别到时候出了岔子怪东怪西,还怪到我头上来,我可不依!惹急了我,大不了不与你做这夫妻了,给你们一股脑抖出去,要丢人大家一起丢!谁也别落下谁!”
一口气说完,她觉得痛快极了。
看着冯天护脸上的错愕,她从鼻息间一阵冷哼,径直从他身边掠过。
出了房门,卞静然一路走到了花园里,这才从胸中出了一口浊气。
痛快!她早就想这样骂了!
今日终于没憋住。
什么玩意,冯天护的心上人遇险还怀疑她?
活该他找骂。
抬手拢了拢鬓角,她脚下步子一转,往朱氏的房里去了。
她的贴身大丫鬟红豆从后面匆匆追上:“奶奶,您方才那样发脾气,万一……”
“万一什么?有什么可万一的?我巴不得他闹起来呢,我正好也将他在外养人的事情说出去,我正愁如今开不了这个口!”
说实话,卞静然其实挺厌恶闺阁千金所谓的规矩的。
虽然从前她是这些东西最坚定的拥护者,但眼下瞧瞧,这些东西不过是束缚女人用的,用贤良二字死死框住女人的一生。
在冯天护处受的气必须要发泄出去。
朱氏就成了最好的出气筒。
卞静然进了朱氏的屋子,略坐了一会儿就打开了话匣子,说起朱丰漳的婚事来。
这话换成几个月前,绝对是朱氏最喜欢的话题。
那时候她的侄子金榜题名,风光无限,又青春少年,刚好可以聊一聊男婚女嫁之事。
一段时日下来,朱氏一腔热情被浇得透心凉。
先是她在府中失了大权,后又与丈夫不睦,好不容易解了禁足,打算替侄子张罗起来,却发现热度远不如从前,前来相谈的人家大多都是低门矮户,说起来有些家底,可怎么也入不了朱氏的眼。
多次拒绝后,朱丰漳的婚事就这么耽搁下来。
卞静然说得很起劲儿,朱氏满脸淡淡,似乎并没有听在耳朵里。
“母亲也不必苦恼担忧,我瞧着表弟一表人才,且又有功名官职在身,才学也不差,假以时日必定能出头,你觉着我那手帕交秦安知如何?”
这话转得太快,快到让朱氏一时愣住。
“你是说……那位秦大人府上的千金?”
“正是。”
“人家夫人眼光高,怕是瞧不上我家那侄儿。”朱氏冷哼,颇有些不服气。
“眼光高归眼光高,只要女儿欢喜,还有什么不能谈的?”卞静然眯起眼眸,笑得前所未有的亲热。
她凑近了,在朱氏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什么。
窃窃私语更加衬得屋子里安静无比。
只听得那茶盖轻轻碰撞的清脆声响,卞静然起身告辞。
她走远了后,玉嬷嬷才狐疑道:“这大奶奶到底唱的哪一出?”
第533章 献计
“哪一出?自然是先抛个甜枣,再打一巴掌的好戏呗……”朱氏扯了扯嘴角,“她怎么可能真心为了丰漳好?不过是想与我做个交易。”
“交易?”玉嬷嬷一时还没回过味来。
朱氏眼眸凉凉瞥了一眼。
玉嬷嬷轻轻啊了声:“难不成……大奶奶是想从太太这儿将剩下的掌家之权拿到手?”
“你个老货倒也不笨。”朱氏冷笑,“她就是这个意思,拿丰漳的婚事威胁我呢!秦家姑娘固然好,可你瞧瞧后来数次,我给那陆夫人书信相邀,她有哪一次答应了的?”
提起这事,朱氏就一阵窝火。
玉嬷嬷也是跟在身边,看在眼里的,很明白自家主子的感受。
“用这么点小恩小惠就想让我彻底放弃掌家之权,她到底太年轻,想得太简单了。”
“大奶奶还真是……为何不趁着新婚,自己又年轻,赶紧拢住爷们的心呢?待她生下一子半女,在府里的位置也稳当些,何必来与太太争这些?”
“你当她傻?到底是郡主娘娘教养出来的女儿,她见势不妙,就果断换了个方式,在内宅里生存,并非一定要得到男人的喜欢偏爱,手里有权,兜里有钱,一样能过得好。”朱氏一语道破。
“她想从我这儿分一杯羹,也好!”朱氏说着,笑容加深了,“她利用我,我也利用利用她。”
晌午过后,宫中派来了马车接盛娇入宫。
流华宫内如今万寂无声,连零星奴仆宫婢的身影都瞧不见。
秀萍整日忙着,已经累得身心俱疲,一张小脸泛着煞白。
刚刚收拢了一样事宜,一转身要去伺候茶水,她眼前发黑,几乎要倒下去!
一股力量稳稳托住了她,秀萍回头一瞧,竟是盛娇扶住了自己的胳膊,才没让她摔着。
“多谢女君大人,女君大人万福。”秀萍忙不迭地跪倒问安。
“你家娘娘呢?”
“娘娘她……刚刚吃了汤药睡下,女君大人来得正好,娘娘已经好几日睡不安稳了,常常一夜到天亮都不得安眠。”
“别说你家主子了,我看你脸色也差得很,想来也没怎么睡好吧。”盛娇叹了一声,从腰间解下一只荷包递过去,“拿着吧,里头的香囊是用了药材调配好的,有安神静心的功效,晚上将它放在枕边,会让你睡得踏实些。”
秀萍感激不尽,双手收下。
进了寝殿,盛娇一眼瞧见正歪在榻上昏睡的明贵妃。
她的状态明显比几日前更憔悴了。
盛娇刚到跟前,她猛地睁开眼,像是被惊吓到,捂着心口,面色铁青:“谁让你进来的?!秀萍,秀萍!你们这些下人都是死人么?!”
“娘娘不要动气,伤身又扰神,对您凤体不利。”盛娇笑得斯文,“我是奉陛下之命,进宫来替娘娘您治病的;太医院那头对您束手无策,太医们开出来的药您是一口不吃,这样不吃药,身子怎能好呢?您不是故意让陛下担心么?”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让明贵妃恼火不已。
“陛下哪里还会担心本宫,如今陛下的一颗心全都在碧霄宫那贱人身上!”
“嘘——”
盛娇以指腹轻轻按在了她的唇上,“娘娘,仔细隔墙有耳,这话原也不该说给我听。”
明贵妃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气愤,口不择言。
盛娇打开了随身的药箱,行云流水般拿了脉枕、银针等物。
抬手去给明贵妃诊脉时,对方僵持着不肯递手过来,她嫣然一笑:“景王殿下还被困在府中,娘娘就真的一点不着急么?”
明贵妃咬牙,终于妥协了。
盛娇的指尖带着几分力道,轻轻按在她的脉搏上,好一会儿才松开。
“你不去碧霄宫瞧瞧,反倒来我这里献殷勤,我可不会给你什么好脸色……”明贵妃冷哼。
“陛下让臣女去哪儿,臣女就去哪儿,流华宫也好,碧霄宫也罢,不过是圣心独裁,我听命行事罢了。”盛娇毫不在意。
“你可别忘了,你还是本宫的义女!”
这话一出,盛娇颇为惊讶:“不是娘娘您上回说了,不让臣女称呼您母妃的吗?怎么……这会子又改主意了?”
明贵妃哑然,一口闷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
眼前的女子笑靥如花,取出纸笔留下方子:“娘娘须得保重凤体才是,按照我这方子吃上半个月,定能大有起色。”
“身子好了,陛下也不会来了。”明贵妃有些自暴自弃,“吃了又有什么用……”
“娘娘按时吃药,身子养好了,我再告诉您如何重获圣眷。”
“你有法子?”
明贵妃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一株白芷正临窗盛放,岸芷汀兰,郁郁青青,点亮了一整个宫室的明媚;与它相对的,却是另一盆丹椒,颜如渥丹,赤红似火,带着浓烈的芳香。
两者之间,一方黄花梨制成的香案上摆着的,是铜镀金碧玉龙纹磬。
明贵妃手持一只象牙小槌轻轻敲了敲,顿时声如流水,悠远清脆。
盛娇走了有一个时辰了。
明贵妃一直立在这儿发呆。
秀萍匆匆进来,小心翼翼劝道:“娘娘,还是坐着歇息一会儿吧,再过会子御膳房就该传晚膳了……”
“陛下今日去谁的宫中了?”
“去了……碧霄宫。”秀萍垂眸,眼神游走。
明贵妃苦笑:“又去她那儿了!好好,还真是一日不落……将我们母子陷入困局,他倒是半点旧情都不念了。”
秀萍哪敢开口,头埋得更低了。
“进了掖庭的人呢,还有几个活着?”
“回娘娘,死了一大半了……没几个能熬过掖庭的刑的。”
“沉萍呢?”
“也死了。”
明贵妃只觉得一阵痛快:“死得好,让这个小蹄子无端污蔑本宫,合该五马分尸才对!死在掖庭里,当真是便宜她了!”
秀萍大气不敢喘,只能迎合。
明贵妃沉思片刻,附在秀萍耳边说了几句。
“娘娘您这是……”
“死马当活马医吧。”明贵妃咬着牙,很不甘心,“到底这是个法子,盛娇有句话说对了,她不希望本宫出事,因为本宫还是她的义母,但碧霄宫那一位……本宫无论如何都容不下!”
轻柔的声音透着森冷歹毒,掷地有声。
第534章 暗中彻查
东宫。
魏长山刚刚用过药,身上那股灼热刺痛的瘙痒总算消停了些。
才短短不到两日的功夫,他就充分见识到这种毒的厉害。
郑时不但没有撒谎,反而还说得不够严重,魏长山可没想过自己贵为一国太子,有朝一日,竟会被这种滋味折磨得夜不能寐。
他换上了轻薄贴身的丝绸。
滑软舒适,令他心情愉悦不少。
忽儿,一旁的帘幔掀起,露出一张冰冷又严肃的脸来,吓得魏长山差点惊叫出声,再定睛一瞧:“冯天护,你不在父皇处伺候着,跑本宫这里来作甚?”
魏长山又喊了几声贴身太监,可无人回应。
整个寝殿,好像就剩他们俩。
魏长山冷静下来:“你该不会……是为了你那个女人来的吧?冯天护,可真有你的,本宫一直以为你是沉着镇定,心怀城府的人,没想到区区一个女人就能让你方寸大乱。”
“殿下,你要向盛娇下手,属下并不阻拦,甚至还会帮你一把,但您不该伤了属下在意的人,那芫花若是不妥,殿下完全可以将其带走,以您的手段权势,要一个小丫头服软交代还是很容易的。”
冯天护淡淡道,“属下今日来并非是想威胁或是警告,而是想求殿下高抬贵手。”
他嘴上说着最软的话,语气却透着冰冷森然。
哪里像是在求人,根本就是胁迫。
魏长山颇为恼怒地盯着他,心口一片燃燃之火。
要说冯家,魏长山最想收为己用的,就是冯天护。
可惜,这人比冯钊多了几分傲骨,死活不愿效忠东宫,更比冯成康等人多了好些能耐,更入了皇帝的眼。
这样一个人物,魏长山如何不想掌控!
只是目前掌控不了罢了。
“本宫若不高抬贵手,冯大人预备如何?是想闯入本宫的殿中教训本宫一顿么?”
“那倒不会,君臣之礼属下铭记在心,只是如果殿下这样做,于殿下本身无益,有些危及殿下的事情,属下就会守口如瓶,不向您透露半句。殿下若失了先机,恐怕也不是您想看到的局面。”
冯天护微微昂起下颌,一片流畅又不失英挺的线条。
二人并肩相对,都不看彼此。
魏长山的心往下沉了沉。
“你知道了什么?”最终,他还是没能忍住。
“殿下可否愿意高抬贵手,往后不再去为难或是骚扰金宅里的任意一人?”
“是,本宫愿意,你可以说了吧?”魏长山轻笑。
“那先请殿下将守在金宅附近的人撤走,我会换上我的人。”
冯天护倒是油盐不进,根本不听他的随口承诺。
魏长山眼底沉了沉:“你总要让替本宫传话的小太监进来,本宫才好传话下去吧?”
“殿下不必担心,殿下只要手书一封交予属下,接下来的事情属下自会去办妥,不会叫殿下操劳。”
魏长山:……
真不愧是能跟在御驾左右的人,果真滴水不漏。
迟疑片刻,魏长山还是铺纸蘸墨,很快写好了一封。
冯天护反复检查,将信收好:“碧霄宫里传来的消息,陛下恐怕要严查当年徐妃之死。”
魏长山瞳孔一紧。
还想继续问什么,冯天护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走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耳边静悄悄,就连呼吸都透着惊恐。
魏长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立马去了中宫殿。
“消息可靠么?”皇后坐在榻上,面前是一方红漆描金的梅花小几,上头放着汝釉花斛,里面还插着几支含苞欲放的芙蓉。
皇后一面说,一面拿着金剪侍弄着,举手投足间满是慵懒的优雅。
“要说宫中与父皇待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人,绝不是后宫里的妃嫔,更不是母后,而是祝公公和冯天护;祝公公是从小就伴在父皇身边的,他绝不可能向着咱们。”魏长山垂眸。
“是了,那就只剩下冯天护了……”
皇后轻叹,缓缓放下金剪,“陛下要暗中再查徐妃之死,多半是那灵韵夫人惹出来的,要查就查吧,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能查出什么来……”
“母后,当年徐妃宫中的人是不是都已经处理干净了?”魏长山还是有些不放心。
“这事儿闹出来的时候,你还小,与你无关。”
皇后温柔笑道,“母后会看着办的。”
一旁的赵嬷嬷送上了茶水,一样笑眯眯:“是啊,太子殿下,您就不必费心了,偌大的宫城里皇室血脉延绵了数百年,在这地方死几个妃嫔又算得了什么新鲜事呢。”
这话倒是不假。
魏长山渐渐安心下来。
皇后话锋一转:“你前两日去了哪里?为何有一晚上彻夜未归?”
“外头有些事情需要儿臣去处理。”
“如今可不太平,陛下虽禁足了景王,但却不曾削了他的勋爵封号,他依然是亲王之尊,你既动手,那就要让这件事做得漂亮干净,别叫人抓住什么把柄。”
皇后眯起眼眸,“对了,你抽空多去瞧瞧小十一,人家如今可是琅王了,在你父皇跟前可没少受偏宠。”
魏长山了然:“是。”
云霞如瀑,黄昏已过,天色瞬间暗了下来。
金宅内,金小俏等来了冯天护,二人一同用饭,又在灯下一同品阅书卷,后又一同洗漱更衣睡下,自是甜蜜亲热不必说。
烛火熄灭了两三盏,芫花从房中退了出来。
金小俏处没有那么多大户人家的规矩,只要安排两个夜里伺候茶水的小丫鬟在抱厦里候着就成。
芫花悄悄从后门出去,趁着夜色疾步匆匆,在深不见底巷子里穿来过去,终于停在了一处门外。
给她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郑时。
乍一见心上人,芫花瞬间热了眼眶,忙不迭地跨门而入,抬手轻抚着对方的脸颊:“你没事了?”
“没事,我自然是没事的。”
“太子没有为难你么?你不是被他发现了?”芫花语无伦次地说着,又哭又笑,“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我这几日没法子睡觉,噢,你今儿用了什么饭,身边可有什么人守着?”
需要关切的地方太多,一时间根本照看不过来。
“我都没事,盛娘子那边如何了?”
第535章 情浓,情切
“盛娘子没什么,她挺好的。”芫花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还想继续问郑时一些话,可问不了两句总会被对方挡了回来,紧接着又将话题岔到了盛娇的身上。
“你不知道,太子那一日回去震怒不已,我险些连东宫的大门都没能出来……事关盛娘子,我怎能不问个清楚?”郑时焦虑,“这会子太子又被毒素缠身,根本解不了,这解药又在盛娘子处……”
“那样心黑歹毒的太子还救来做什么?”
芫花心直口快,“不救便是了,他死了,你的心腹大患也就解了,咱们也不用担心被他威胁利用,整日过得惶惶不安。”
“你疯了!那是太子,未来的皇帝!”
郑时没忍住,冲着芫花吼了两句。
吼完他就后悔了,生怕对方看穿了自己眼底的心虚,忙一把将人拥在怀中,用灼热的呼吸一点点轻抚着她耳畔的碎发,口中说着对不住。
芫花心跳如鼓。
要知道她虽心悦郑时,但一直以来二人都遵守礼数,不曾踏入雷池一步,顶多就是在无人之处相对说话,眼神交流之际又红了面颊。
像今日这般相拥,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是我不好,不该凶你,只是这事儿闹大了我怕害了你……那是太子,除了皇帝皇帝,也就他最尊贵了,人家随意抬起一根指头,就能碾死咱们俩!”
郑时柔声道,“盛娘子那边可安排好了?”
芫花心中柔情大盛,这才松口:“咱们小姐做事你还不晓得么,没有万全把握她不会冒险,既这么做了,定然有全身而退的法子。你瞧,这几日下来我不还是好好的?你就别担心了!至于那位贵人要的解药,给不给全看咱们小姐的心思。”
这个回答郑时并不是很满意。
他并未流露出不快:“也对,但太子如今命令我去向盛娘子讨解药,我、我该如何是好?要是到了时间拿不来解药,我岂不是……遭殃了?”
芫花并不惊讶:“……太子这样说也正常,你如今是他的人了,他自然要通过你来想法子。这样吧,我明日就想法子去见一见盛娘子,解药的事情我帮你。”
“芫花!”
郑时一阵感慨,眼底的火热几乎能将人化开。
抬手就去搂芫花的后腰,他甚至想吻上她那娇嫩鲜润的双唇。
芫花一把推开:“咱们还没成婚呢……”
“好好,我答应你,等这件事了结,我一定风光娶你过门,要你当我的妻子,好不好?”
女子娇羞婉转,垂眸不语,任由这甜言蜜语萦绕耳畔。
翌日晌午过后,金小俏领着芫花来了玉人堂。
盛娇刚刚结束了半日的授课,这会子正在里头看诊。
二人一碰面,金小俏盈盈拜倒:“多谢女君大人搭救之恩。”
“谢从何来?是我连累了你才是。”盛娇不慌不忙将她扶起,二人面对坐下,盛娇又替她把脉问诊。
“还是上次的药么?”盛娇问。
“嗯,再多给我一些。”金小俏苦笑,“我可不想有孕。”
拿了药,金小俏主动退到一旁,将谈话的空间留给盛娇和芫花,今日前来拿药倒不是主要的,更重要的是让芫花与盛娘子见面。
自她们二人一进门,盛娇就看出芫花心绪不宁。
她开门见山:“你见到郑时了。”
不是问句,而是陈述。
芫花耳根滚烫起来,咬着唇点点头:“……正如娘子您说的那样,他八成是真的背叛了咱们,背叛了碧川堂。”
“你是怎么发现的?”
“他身上有女人用的胭脂香味。”
芫花回忆起昨夜被郑时拥在怀中的片刻,他衣衫上沾染了微不可察的香气,是女人用的凝香露。
这东西,芫花只在金小俏的梳妆台上见过。
其他伺候的丫鬟私下也说起过钗环首饰、胭脂水粉什么的,凝香露无疑是其中备受追捧的一样。
红香轻薄,遇水则化,且价格不菲,小小的一匣就能卖好几两银子!
芫花对郑时太熟悉了。
他们相识已久,又同在碧川堂做事,身上有的就只有药味。
按照郑时的说法,这些时日他只在药堂和东宫两头跑,身上怎么可能残留女子的脂粉香?
她又不是傻子,当然明白想要沾惹到这些味儿,必定要靠得很近……就像昨夜郑时对她那样,甚至可能更亲密。
想到这儿,芫花心口抽抽地疼。
盛娇见她脸色不对,给她送了一盏茶:“刚出色的,温着也是刚好的温度,你尝一口解解乏吧。”
说罢,盛娇又将另外一包药放在茶盏旁,“这个你带给郑时。”
芫花惊讶。
“这是解药。”
寥寥数语,已经表明了盛娇的意思。
她顾盼生辉,明眸璀璨,嫣然一笑间极尽柔和清雅。
明明芫花还什么都没说,对方已经了然一切。
“小姐……”芫花抬手覆在那包药上,身子往前倾了倾,“要是他愿意回头,小姐可能饶了他一回?我相信,他只是一时被这些迷了眼,他的心是好的!”
她忍不住不为郑时开口求情。
毕竟是她爱的人呀!
这么多年相伴走来,从年少无知到今日的能独当一面。
她……如何舍得?
盛娇面色不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得了这话,芫花惊喜起身,对着盛娇又福了福,欢天喜地地拿着药出去了,竟一时间忘了金小俏还在等她。
眼瞅着她跑远了,一直隔着屏风外偷听的金小俏嗤笑两声:“到底没吃过男人的苦,都这样了,还惦记着人家呢。”
盛娇轻叹:“你也别说她了,为了你,冯天护怕是要跟当今太子对上,你就半点不心动?”
“心动?”金小俏不知想起了什么,愤愤啐了一声,“我心动他奶奶个腿。”
屏风外的身影愤然离去。
盛娇好笑地摇摇头。
半月后,碧霄宫内,灵韵夫人吃了太医送来的药,身子竟有了明显好转。
一连数日人都清醒着,也不乱说胡话了。
皇帝陪在她左右,也放心不少。
正哄着灵韵夫人时,只听寝宫外一阵乱糟糟的骚动。
皇帝微微蹙眉,不怒自威:“外面在吵什么?难道不知夫人身子刚好需要静养么?”
第536章 东凤之血
一宫婢匆忙进来跪地回话:“回陛下,是明贵妃娘娘,明贵妃娘娘她……晕倒了!”
“明贵妃?她不在自己的流华宫,怎么跑到碧霄宫来了?”皇帝眉心拧紧,一阵不快。
说话间,他起身往门外走去。
灵韵夫人忙不迭地跟上:“陛下别动怒,明姐姐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咱们先去瞧瞧。”她又吩咐其他人,“明贵妃晕倒了,你们都是傻子么,还不赶紧去请太医!”
明贵妃晕倒在茶水房。
已经有宫人七手八脚地将她扶到一旁休息。
她小脸惨白,双眸紧闭,显然已经失去意识。
秀萍也在她身侧,泪水涟涟,满是心疼。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奴婢好大的胆子,竟纵着你家主子来这儿乱逛,是嫌朕平日里不够忙,还要给朕添些麻烦不成?”皇帝开口就不客气,“明贵妃既然晕倒了,还不赶紧着人将她送回流华宫?!”
“陛下,陛下错怪我们娘娘了……”
秀萍边哭边跪了下来,“我们娘娘并非是想给灵韵夫人添乱,而是想救灵韵夫人。”
“满口胡诌!”皇帝都被气笑了,“她是贵妃,又不懂医术,哪里能救旁人?”
“是真的,陛下!”秀萍咚咚磕头,“是太医寻来了古方,可救灵韵夫人,可这古方还差一样药引,说是要以东凤之血入药,方能得最大的药效;可陛下也明白,上哪儿找什么东凤?更寻不到它的血!于是我们娘娘翻遍古书,最终确定了东凤就是八字贵重且已经嫁人了的女子。”
“阖宫之中,身份最贵重的便是皇后娘娘了……可皇后娘娘乃国母,怎能为了小小妾妃损了凤体?我们娘娘便说,高山幽兰一事是因她而起,灵韵夫人病倒她也难辞其咎,不如叫她用自己的血试一试!”
皇帝怒喝:“简直胡闹!”
一声呵斥后,又是满满的心疼。
“你家主子该不会真的用了自己的血入药?”他叹息一声,又发问。
秀萍哭着拜倒:“奴婢不敢欺瞒陛下,确有此事。”
一直没说话的灵韵夫人眼眸微闪:“陛下,难怪臣妾这几天觉得身上松快多了,还想着是太医院的人终于能治好了臣妾,没想到……却是明贵妃姐姐暗中相助。”
她温柔又惋惜,走到明贵妃身边,卷起对方的一只袖子,露出了伤口。
那伤口一道道,有一条还是新鲜的,渗着鲜红。
灵韵夫人的动作太快又太突然,秀萍压根没回过神来,她就已经到了明贵妃的身侧,这与她们主仆商量好的不一样,吓得秀萍冷汗津津,脸色越发惨白如纸。
见状,灵韵夫人悲戚感慨:“明姐姐你这又是何苦……妹妹的病与你无关,实在是造化弄人,是妹妹不好,姐姐宫中朴素度日,本是美德,却因妹妹娇奢无度,一杯陈茶而已,却闹出了这些故事!”
她边说边落下泪来。
其实那一日高山幽兰事件查到最后,证明了明贵妃确实无辜。
明贵妃并未毒害灵韵夫人,不过是上了一杯陈茶。
掖庭里受刑的那些奴仆,有些吃不住那痛苦,随口攀咬;后来专人去查了,也是不了了之,根本没这回事。
灵韵夫人这样一说,就在明面上给了明贵妃台阶下。
流华宫中生活朴素,贵妃娘娘实在是冤枉了。
灵韵夫人用帕子抹着泪,走到皇帝跟前跪下:“还请陛下还明姐姐一个清白一个公道!莫要再让姐姐这般自苦了,臣妾实在是于心不忍!”
此刻,皇帝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望向还在昏迷的明贵妃,还有那透着鲜血的伤处,他最终软了下来,命人将明贵妃送回流华宫,他安抚好灵韵夫人就过去。
一同送入流华宫的,还有灵韵夫人这段时日所用汤药方子。
每一日的诊断都会被太医详细记录在册,一目了然。
结合册子上所写内容,再联想这两日灵韵夫人的状态,皇帝已经信了八九分了。
负责碧霄宫请脉医治的太医说了,原本东凤之血入药就是古籍记载,恐伤贵人凤体,他们谁也没当真。
可明贵妃坚持要试一试,说不过是费点血,若能换灵韵夫人恢复康健,能让陛下不那么烦忧,她就心满意足了。
头一回试就效果显着。
接下来一连数日,明贵妃日日亲自去碧霄宫。
只因那东凤之血需要极新鲜的,略放一会儿都会影响药效。
明贵妃自己身子也不算好,还要硬撑着放血做药引,时日一久,哪里能撑得住,是以今日才意外晕倒,惊动圣驾。
皇帝点点头,挥手命人退下。
流华宫中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明贵妃悠悠转醒。
一睁眼瞧见了皇帝就在枕边,她又惊又喜,泪水瞬间涌了出来:“臣妾莫不是……还在做梦吧?”
嘤咛一声,她扑入皇帝怀中。
如此梨花带雨,娇柔脆弱,即便一直不愿见她的皇帝此时也心软了一半,抬手搂着她纤细的肩头,口中不断宽慰着。
偌大的寝宫,安静无比,窃窃私语满是柔情相思。
宫中上灯了。
碧霄宫里的宫婢们忙着摆饭。
灵韵夫人正调制着一斛黛粉,她偏爱远山青的颜色,嫌弃进贡而来的黛粉颜色不够浓郁,总要亲手配制。
得了一小斛,她用金钗的一头轻轻研磨着,取了一小颗在指腹间碾碎,又对着灯下细细看着颜色,随后满意地点点头。
宫人过来回话:“夫人,蜂蜜茯苓糕已经蒸好了,还要等陛下过来时再出锅么?”
“不必了,上一碟子就好,今晚陛下要留宿流华宫,不会过来了。”
灵韵夫人了然地笑笑,美丽的脸上不见半分嫉妒。
宫人得了话,低头退了出去。
“也是难为她了,为了我这般费心,也不年轻了还要这样折腾……亲自割伤自己,还要专程被陛下发现,这般折腾,我若不配合一点,万一哪天她死在我宫里那可怎么好?”
灵韵夫人小声嘀咕着。
近身伺候的丫鬟凑近了,抿起嘴角:“还是夫人您聪慧。”
“我不是聪慧,我是听话,盛娘子早就传了书信来,亏我等了这么久好戏才上演。”她以袖掩口,嫣然一笑,“去备点厚礼,咱们明日还要去一趟流华宫呢。”
第537章 站队
明贵妃身子不适,即便皇帝留宿流华宫,她也不能侍寝。
但只要皇帝人在她就心安。
这一晚,她依偎在皇帝身边,小鸟依人般,口中怯怯诉说着万般浓情蜜意,时而哭泣,时而又破涕为笑。
这般温柔缱绻,倒真有几分过往盛宠之时的风光了。
直到皇帝搂着她睡下,明贵妃面上才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意。
翌日天不亮,皇帝就去上早朝了。
走之前,他下了旨意,让掖庭里那些清白的宫人回到流华宫伺候。
明贵妃一睁眼,皇帝早已离去多时,再看看自己宫中重又热闹起来,还多了不少人,她悬着多日的一颗心总算安定了不少。
只是……沉萍已死,还损失了大半的奴仆,明贵妃到底有些不痛快。
秀萍劝道:“只要娘娘能重获盛宠,咱们宫里要多少人没有?您瞧瞧,这是陛下命人送来的,都是金珠玉宝、锦绣绸缎,旁人想都想不来的,娘娘快别憋闷了,没的闷坏了自己的身子。”
“哼,沉萍那个背主的东西,死了真是便宜她了!枉本宫平日里待她那样好,她竟吃里扒外、倒打一耙!”
明贵妃恨恨骂完,又看了看陛下的赏赐,心情舒畅了不少。
皇帝在流华宫待了一整夜,今日午饭也陪着明贵妃一道用了,晚上去过中宫殿后,又派人传话,说明日一早他会来陪明贵妃一块用早饭。
如此大张旗鼓,明晃晃地告诉每一个人,明贵妃又一次博得盛宠。
流华宫再次热闹起来。
皇后、灵韵夫人都送了礼物,甚至昭贵妃还送了一幅书画来。
对此明贵妃毫不留情地评价:“都是贵妃了,她怎么还是这样寒酸?”
她的目光落在皇后送的白玉净瓶上,眸色不由得沉了沉。
闽江水患一事,摆明了是魏衍之挑起,东宫无辜受害。
虽说都是皇子,但在陛下心中必定有轻重之分。
今日东宫安然无恙,不过是没了监国之权;可她的宝贝儿子却依旧被禁足……
就算明贵妃再不愿承认,这会儿也明白过来——她与皇后相结多年的同盟已经摇摇欲坠。
一阵轻叹,她命人更衣梳妆,亲去中宫殿谢恩。
皇后娘娘端坐上首,头戴九凤玉冠,端庄奢华,她垂眸瞥了一眼正盈盈拜倒的明贵妃,唇边划过满是凉意的笑。
“都是多年姐妹了,何须这般多礼,你身子不好,还不赶紧坐下?”皇后轻笑着。
明贵妃讪讪道:“本该早就来娘娘宫中请罪谢恩的,可臣妾不中用,这身子总也不好……”
“你呀,还是太勉强自己了,去年那会儿你受伤,就该好好养个一年半载的;咱们都是宫中的老人了,伴驾这么多年,你还怕陛下忘了你么?”皇后宽慰道,“宫中的花年年都开,每年都不一样,新进的花朵更是争奇斗艳,咱们呀在边上欣赏就好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明贵妃越发尴尬,强撑着嘴角:“皇后娘娘所言极是,只是今日臣妾拜见娘娘还有一事。”
“你我多年姐妹,有什么不能说的?”
“……衍之那孩子是被陷害的,他真的没有想要连累或是嫁祸给太子,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的!当初,要不是娘娘照拂,太子殿下重用,我们母子也不可能过得如今日这般风光。”
明贵妃见不能旁击侧敲,只好挑明了说。
皇后轻轻品着一口茶,垂眸不语。
没等到皇后的回应,明贵妃又只好七七八八说了好些话,听起来都是车轱辘话,翻来覆去没什么新意。
终于,皇后搁下了茶盏。
随着青瓷一声轻响,她撩起眼眸:“妹妹这话就不对了,本宫可从来没有错怪过你与衍之,本宫刚刚说了,你我是宫中姐妹,这样客套又疏远的话往后还是不要说了。”
明贵妃触到她冰冷的眼睛,心头咯噔一下。
皇后慢条斯理地问:“你能为灵韵夫人做到这一步,可见不容易,想必如今那灵韵夫人待你也比从前真心许多吧?”
“那倒是,这几日她日日都来臣妾的流华宫,不是送茶就是送点心,臣妾瞧她实在是看不过去,来五次倒有两次晾着她。”
“这就是妹妹你的不是了。”皇后莞尔,“她虽贵为一品夫人,可真细论起来,是远不如你这个贵妃来的名正言顺的,且你又是姐姐,咱们做姐姐的,怎好与妹妹计较太多?陛下一定也希望你们能和睦相处。”
明贵妃忙起身福了福:“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目送明贵妃离去,皇后这才觉着有些疲乏了,抬手揉了揉眉心。
赵嬷嬷上前接替。
她手上这一套推拿功夫可是练过的,才两三下,就解了皇后的头疼。
“明贵妃应当明白娘娘的意思吧?”赵嬷嬷轻声问。
“若不明白,这些年就算白活了。”
回流华宫的路上,明贵妃一直沉默。
直到进了宫门,坐在榻上,她才微微缓了口气。
皇后,灵韵夫人……她是不得不要选一个站队了么?
若是可以,她两边都不想得罪。
灵韵夫人正得盛宠,皇后娘娘又是后宫之主,无论哪一个明贵妃都不想摆在明面上招惹,可偏偏——
“真是不明白,区区一个夫人而已,皇后娘娘竟这样容不下。”明贵妃烦躁地小声嘟囔,“就算她长得再怎么像从前那个徐妃,她毕竟也不是啊……”
而且人家还是北原公主,就算生下皇子也是与皇位无缘的。
明贵妃觉得吃醋刁难可以,下狠手铲除真的大可不必。
只可惜,现在的决定权并不在她手里。
思来想去,她悠悠一声长叹,只觉得刚从一个泥潭出来,立马又陷入另一个沼泽。
一场大雨淋漓,吹散了笼罩京城两三个月的闷热。
凉风乍起,树叶沙沙,由夏转秋也不过是一夜的功夫。
这一日晨起,盛娇正梳妆。
江舟从妆奁中取了一支赤金芙蓉钗,对着她乌黑如云的秀发比了比:“这个好看。”
盛娇轻笑,从镜中看他:“太贵重了些,我今日要出门的。”
“就戴这一支足矣,我夫人花容月貌,不必其余的装扮。”
江舟的话令她哑口无言,哭笑不得。
突然,他貌似不经意地来了句,“你要的火药……今日入京。”
第538章 秦府隐秘
盛娇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比我预期的还快了一个月。”
“这是第一批,后头还有两批,最多半个月内会陆续到齐,我会妥善安置,必不叫出了岔子。只是火药乃凶险之物,京城内严查,你打算将它们用在哪里,现在可以与我说了吧?”
她嫣然一笑,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江舟漆黑如墨的眸子沉了沉,有些意外:“要真这样做了,他必定会勃然大怒。”
“要的就是他生气呀,他如今可太稳了,什么风波好像都不能惊起他的动静,就说前几日……得了那样的羞辱,居然还能稳坐高台,这份心境确实远超常人。”盛娇冷冷道,“人,只要一慌张、愤怒、悲伤,就一定会有破绽,即便他高高在上,也无法幸免。”
“今日还要进宫么?”江舟问。
“明贵妃已经得偿所愿,大约这段时日是用不着我了。”盛娇拢好一缕青丝起身,“倒是你,不日魏衍之就会被解了禁足,到时候怕是冲着咱们来,你首当其冲。”
“我还怕他不来。”
男人浑然不在意,轻笑间眉眼处染上了一片轻快的华丽。
盛娇一眼看愣住,错愕片刻。
垂眸掩口,心头如鼓一般,咚咚狂跳。
这人……果真生得好皮相。
“夫人怎么害羞了?”江舟明知故问,凑近到她耳边。
“青天白日的,谁害羞了?”
“你耳根都热了,粉粉的,还说没有脸红?”
“那是你靠得太近了。”她一甩袖口,正色道,“咱们是夫妻不假,这会子却也不是天黑时分,还是要注意些。”
“好,就依着夫人的意思,咱们天黑时再说。”
盛娇:……
她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玉人堂。
又是一个晴朗的下午,盛娇正在给妇人们诊脉。
自从开了这玉人堂,生意就源源不断。
来调理身子的,亦或是有隐疾想来断了病根的,还有那夫人小姐、太太奶奶前来寻驻颜滋润的方子的……总之,这儿每一日都断不了的客人。
除了这些,还有那些个金尊玉贵、轻易不愿挪动的贵人,他们总会派人来送请柬,请盛娇过府一叙。
当然了,依着玉人堂的规矩,跟着请柬一道送来的,还有几十两的诊金。
今日送帖子来的,却不是旁人,正是陆夫人。
盛娇觉着有些奇怪。
自从陆夫人携女来周江王府上赴宴后,她就没把自己当过外人。
之前甚至还出手帮了盛娇一个小忙,她几乎把自己与盛娇划分在一个阵营里,即便来玉人堂买些药膳药膏,也都是亲力亲为。
常言道,见面三分情。
陆夫人很清楚自己估计是攀不上元贞女君的高枝,但只要走动勤快,时不时还能体现一下自己的价值,总归有好处。
盛娇仔细看了看请柬上的内容,吩咐身边丫鬟给了那管事一把铜钱做打赏,才道:“回去告诉你们太太,我必定准时到。”
管事收下赏钱,喜滋滋地走了。
傍晚时分,盛娇在玉人堂简单用了晚饭,就乘着一辆轻车小轿往秦府去了。
陆夫人早就安排了自己贴身的妈妈恭候迎接。
见到盛娇,那妈妈也激动不已:“女君大人,您可来了,还请大人这边走。”
天色渐晚,秦府里已经上灯。
只是陆夫人所在的院落内倒是不显得有多热闹,外头连轮值的下人都没看到几个,放眼望去都是空荡荡的庭院。
帘子一打,盛娇进了屋内。
陆夫人满眼含泪地迎上前:“见过女君大人。”
“夫人不必多礼,你我是旧相识,也是朋友,今日之约究竟所为何事,还请夫人言明。可是……你或是令爱哪里不舒服么?”
陆夫人快速用帕子擦了擦泪水:“女君大人请随我来。”
绕过屏风,进了卧房深处。
盛娇这才明白过来,这儿是秦安知的屋子。
这会子房里只剩下一个贴身大丫鬟,秦安知正缩在床榻上,脸朝里,不言不语。
“女君大人来了,你还不快点起来!!”陆夫人忙呵斥。
秦安知一动不动。
陆夫人还要继续骂,被盛娇拦住了:“女儿家的娇贵,本就心思细腻,她一定是遇到了难以启齿的事情,一味打骂是无用的,反倒会令你们母女离心,更不好相处了。”
盛娇款款来到床榻边,柔声问:“你若是信我,就起来与我说两句话,咱们对坐着吃杯茶可好?”
秦安知没动。
隔了一会儿,她才转过脸来,脸上早已布满泪痕,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偏偏唇瓣被她自己咬得发白。
盛娇细细望了望,心中略惊。
见女儿终于愿意搭理人了,陆夫人又惊喜又欣慰,忙不迭地亲手上了两盏茶。
秦安知在丫鬟的搀扶下,总算是坐了起来。
也不知她这个状态维持了多久,整个人都软绵绵的,像是纸扎似的,一阵风就能吹跑了。
略吃了口茶,秦安知还是不说话。
盛娇问了她好些问题,她始终不答,只顾着垂眸落泪。
陆夫人急了:“一个月前小女就这样了,问她什么都不说话,这七八日更显得糟糕,连饭食都用不下,今日到现在也就吃了半碗粥!”
趁着秦安知不备,盛娇快速扣住了她的手腕。
秦安知吓坏了,赶紧抽回。
可她躺了这么久,不思茶饭,身子早就虚弱无力,挣脱了几下都没能脱身,最后还是盛娇松开了手,她才紧紧用袖子包住手腕,神色越发惊慌不安。
盛娇眉心冷冰:“秦小姐,恕我直言,你这样不说话,叫我叫你母亲如何能帮你?你自己也一定明白,这种事瞒不住的,要不了多久就会东窗事发,到时候你让毫无准备的陆夫人该如何处理?秦府上下,不说百年名门,但也是有头有脸、清白正直的人家,若你父亲知晓了——”
“不!!别说了!!”秦安知腾地一下起身,抬手就去夺旁边针线篮子里的剪刀。
盛娇早有准备,抢先一步将针线篮子远远丢了出去。
咣当一声,秦安知也软软地趴在桌旁倒了下去,怯懦的抽泣声不绝于耳。
陆夫人傻了眼,忙上前去扶女儿。
“儿啊,你到底怎么了……”
“陆夫人,这个月你女儿可曾换洗过?”
第539章 结仇
问话的人是盛娇。
陆夫人只觉得背后冷汗直冒,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她恍惚地抬眼去看那元贞女君,只觉得对方双眸深不见底,像是一片平静又深邃的湖泊,轻易就能将人吸进去。
艰难地咽了咽,她横了一眼旁边的丫鬟:“问你话呢,你还不快说?小姐这个月换洗过没有?!”
丫鬟呜咽不断,哪里敢答。
再看看面如死灰的女儿,陆夫人只觉得被人当头一棒,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一般。
不会吧,难不成是真的?
盛娇淡淡道:“方才秦小姐的脉象是喜脉——她已经怀孕一月有余。”
这话好似晴天霹雳,震得一屋子秦府女眷目瞪口呆。
陆夫人傻愣了一会儿,又哭又笑起来:“您是不是弄错了,怎么可能是喜脉呢,我女儿还待字闺中,是个黄花大闺女啊!!”
即便不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就是寻常百姓的女儿,也没有出嫁之前就破了身子的,更不要说还身怀有孕!
这是天大的丑事!
陆夫人说到最后,自己已经控制不住大哭起来。
是了,当事人自己最清楚。
陆夫人身为秦安知的母亲,其实也很明白。
只不过一个隐瞒不提,一个就没往这方面想。
冷不丁被盛娇戳穿了这层纸,母女二人绝望至极。
陆夫人反手狠狠抽了女儿一巴掌:“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快说!!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把我与你父亲放在何处,你还要脸不要!!”
秦安知捂着脸,越发哭得悲愤,更是一句话不愿说。
一时间,屋内闹得不可开交。
“陆夫人。”盛娇开口制止了她,“你要是想让更多的人知晓,你就只管闹得更大声。”
陆夫人瞬间哑然,脸涨成了猪肝色,忍了又忍,方才安静下来,只是那起伏不断的胸口正无声地诉说着她此刻糟糕又激动的心绪。
“我可以给你一剂温和的药,替你除了这把柄。”
盛娇直言不讳,“这事儿瞒住了,除了你、你母亲,还有你身边这个丫鬟,再无第五人知晓;可你若心疼外头的情郎,不舍得与他断了联系……”
“我没有情郎!!”
秦安知终于说话了,压抑的声音穿透哭泣,直达耳底,“我没有情郎!我也没有与外头什么人有来往,是那一日、那一日……”
她断断续续,终于说起了自己身上发生的隐秘。
原来,一个多月前,秦安知受卞静然之邀,去了一趟冯府。
卞静然在闺阁时,就与秦安知是手帕交,二人年纪相仿,又聊得来,自然来往频繁。
秦安知其实很羡慕卞静然。
觉得对方出身比自己好,模样、才情、能力都比自己强,还像个大姐姐一样温柔体贴,她更愿意与对方说笑交际。
那一日,秦安知到了冯府,得到了卞静然的款待。
吃了两盏茶,又用了半碟子点心,她就觉得有些头沉沉地发晕,最后自己也不记得是怎么歪在榻上睡着的,只知道一觉醒来,天都晚了,她匆忙回了府。
回到自己屋内,秦安知才觉察到不对。
身子软绵,还隐隐有些血丝。
偏偏她什么都回想不起来,脑袋一片空空。
她到底不是无知女孩,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想要去亲自问一问卞静然,又开不了这个口。
在惶惶不安中,她惊恐地发现这月的癸水没来。
整整等了一个月,依旧没有换洗。
秦安知说到这儿,整个人都快哭死过去。
陆夫人听得心神俱碎,手脚发软,几乎站不稳。
“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她口中不断呢喃着,回想起过去几日的事情,顿时明白了一切,“难怪那朱氏这几日格外热情,频频邀请我去吃茶做客,还想撮合她那侄儿与我家安知的亲事!原来、原来在这儿等着我们母女!”
朱氏的热情像是裹着蜜糖的毒药。
甜得发苦。
陆夫人虽性子鲁直简单,但头脑却没那么蠢笨。
无事献殷勤,她一眼就察觉朱氏的用意不对。
要是换成过去,她指不定能多看那朱丰漳两眼,可她这段时日已经接触了不少名门子弟,其中不乏青年才俊,无论品貌、家世都能与女儿匹配,她又何必拘泥一个冯府继室的娘家子侄呢?
朱氏吹得再如何天花乱坠,陆夫人也没有动心。
“他们竟然……将算盘打到我女儿身上!还、还用了这样下作的手段!!”陆夫人捶着心口,几乎吐血。
一时间,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过了一会儿,盛娇敲了敲桌案,惊得二人抬起泪眼。
“明日还请陆夫人亲来玉人堂一趟,我会把药亲自给你。”盛娇道。
“这药……药性可会太烈?”陆夫人不安极了。
“我方才说了,会用最温和的药,还好秦小姐这边发现得早,尚有回还的余地,早早去了这把柄,把身子养起来,断不会影响日后生育。”
陆夫人最想问的就是这句。
听了盛娇的话,她才松了口气。
盛娇又等秦安知情绪稍稍平复,才问:“你那一日所吃的茶水点心可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秦安知自己显然也将那一日的情形在脑海中回忆过无数遍。
乍一听这么问,她脱口而出:“茶倒是没什么,就是我寻常在家里吃的那些,倒是有一碟糕饼,瞧着像云雪一样白,入口柔韧软糯,还有一股特别的香味儿,静然说是用的陈年的桂花以蜂蜜酿制才有的香甜,我吃着很好,便多用了一些。谁知,吃完了后就……”
秦安知恨得不行。
要是早知如此,那一日绝不会贪嘴。
谁能想到糕饼竟暗藏玄机!
“可是在里头下了什么药?”陆夫人咬牙切齿。
“下药的痕迹太过明显,必定会被秦小姐察觉,且那一日秦小姐醒来得很快,若是药效起作用,她不会清醒得这样迅速,也不会事后没有半点不适。”
盛娇很快排除了这个猜测。
“早就听闻中山戈阳盛产一种糕点,其色如雪,其状如云,清甜细腻,入口即化,名为雪云糕;这雪云糕好吃,却很难得,需要九蒸九酿,一个月才能得一笼。”
她弯起嘴角,回眸看向秦安知,“你知不知道在九蒸九酿的过程里,他们还会加入一种酒。”
第540章 娘说你是,你就是
“酒?”秦安知想起了什么,眼神陡然一惊,随后碎成无数片愤怒,溢了出来。
“是了,是酒!!”她疯了一样把住母亲的胳膊,“就是酒,女儿想起来了!那一日糕点回甘中确实有一股子淡淡的酒味,但那味儿太轻了,女儿就问了卞静然,她偏说是陈年桂花放久了自然有这酿造的味儿,女儿就没往心里去!”
陆夫人也明白过来:“可是这酒有什么特别么?”
“这酒口感清淡,却后劲很足,制作雪云糕时,会在初次和末次的蒸酿中加入这种酒,以添一丝回甘厚重,令糕点更具风味……只不过,依着秦小姐所述那一日的情形,怕是卞静然给你的雪云糕是特制的,很可能每一次蒸酿时都会加入这种酒。”
盛娇顿了顿,“小小的一块糕饼,其实就相当于一壶浓烈不知味的好酒,你吃了那么多,怎能不醉?”
秦安知咬着牙,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愤怒地用力捶着桌案:“枉我把她当成好姐妹,一片赤诚待她,她竟用这下作的手段毁我清白!我说呢,自母亲拒了冯家太太的提亲,她就与我疏远了不少,怎么就这样突然又与我好了呢……是我蠢,竟一时不察!”
“事已至此,再多的眼泪和怒火都无济于事。”
盛娇轻叹,“先去了这把柄,而后好好养着,你接下来的事情还多着呢。”
“接下来……还有什么事?”连陆夫人都茫然了。
“你们该不会以为卞静然出了这样腌臜的主意,就会这样算了么?一个多月,差不多也该到她耐心的极限了,就算令爱不去找她,她也会亲自登门的,到时候你们可要想好如何应对。”盛娇微微挑眉。
“把她打出去便是!我不要与这样可恶肮脏的女人说话!”秦安知悲愤至极。
盛娇无奈地摇摇头:“你不说话可以,若她手里捏着当日的什么把柄罪证,要以此要挟你,你该怎么办?难道也如今日这般龟缩在房中不见人,这事儿就能了结的么?”
“她怎么敢……”
秦安知抬眼,泪水滑落到一半,自己就清醒了。
是啊,对方都敢这样做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是她天真了,居然还觉得对方是出身高贵、目下无尘的千金小姐,不屑也不会做这种事。
陆夫人率先冷静下来,快速抹掉脸上的泪痕:“敢问女君大人,这事儿我们母女要如何处理?我知晓女君大人与那冯家不和,这事儿摆明了是冯家大奶奶要害我儿,于情于理这口气我都咽不下,这人已经欺到我们秦家头上来了,我断断不能妥协!还请大人指点一二,给我们母女二人一条活路!”
陆夫人到底比女儿多了眼界,一下子就明白盛娇话中深意。
盛娇抬手,在她的掌心里写下几个字。
陆夫人一愣:“这……可行么?”
“中山戈阳的封地,陛下是肯定要收回的,既然她们母女从未真正将你们视为朋友,且卞静然已经对你女儿下手,若不这样,如何能自保?这世道说公平也公平,说不公也不公,但有一点却可以肯定——”
盛娇眸光流转,“天道轮回,没有人能一直顺风顺水,即便弱者,也有弱者的生存之道。”
夜凉如水,星斗漫天。
秦安知憋闷了月余的不安惶恐,最终化为了一场痛哭,与母亲言和。
她终于不是一个人孤独恐惧的承受这一切。
翌日,陆夫人亲自去了一趟玉人堂。
盛娇已经将所有都安排好,对外只说陆夫人要调理身子,顺带拿一些给女儿治疗花粉疹的药,大包小包足足拿了七八个。
陆夫人出手大方,给的银钱也丰足。
她匆匆而来,笑眯眯而去,谁也没有察觉到不对劲。
回了府中,母女二人打开药包一看,里头是一张签子,细细写明了几个阶段要吃的汤药,且字里行间不露任何端倪,却能叫她们一目了然。
陆夫人不由得感叹——元贞女君果真滴水不漏!
当晚,陆夫人就亲自煎药,亲自送去给女儿服下。
疼了约莫半夜的功夫,这把柄总算下来了。
再温和的药,到了这一步总归也要秦安知吃些苦头,望着面如白纸,冷汗不断的女儿,陆夫人一颗心揪紧,又疼又怒,越发将那卞静然恨得牙痒痒。
好在这一关口过去,接下来几日就顺当多了。
盛娇给的汤药吃了约莫十日不到,秦安知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除了身子还有些绵软虚弱外,已经与平常无异。
“这事儿你给我瞒住了,往后就算给你说了婆家,你有了姑爷,这事儿也给我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去!”陆夫人低声提醒女儿,“别被那柔情蜜意糊弄了魂儿,你未来姑爷说了两句甜言蜜语你就全都交代了,听明白了没有?”
秦安知有些忐忑:“可娘……女儿、女儿毕竟不是完璧之身了。”
“呸!那些个男人成亲前房里可不缺丫鬟通房,什么完璧之身,那事儿你根本不记得,你是娘生的,娘说你是,你就是!”
陆夫人说着,附在女儿耳边又嘀咕了几句。
秦安知这才放缓情绪,郑重地点点头。
又养了两三日,卞静然来了。
门房通传,秦安知正在看书。
冷不丁听到这个名字,她下意识地从心底生出一股恨意,转念想起盛娇那张沉静从容的脸,还有她说的话,秦安知垂眸片刻,柔声吩咐下去:“静然姐姐来了,还不快请。”
不过须臾的功夫,卞静然已经领着红豆过来了。
“许久不来瞧你,听说你病了,身子可好些了?”
卞静然刚进门就自然而然地坐在秦安知对面的榻上,言语神态满是关怀,一如从前。
望着这张娇美如花、又温善和婉的脸,秦安知强忍心中不适,淡淡道:“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是这几日我那花粉疹又犯了,不能吹风,不能见日头,整日只能窝在房里,真真是无聊至极……偏这病犯起来,脸上、身上又痒得很!”
她无奈皱眉,“姐姐你成婚后也没空常来看我,我便更孤单了。”
第541章 姐妹情深
说着,她如往昔那般流露出依赖的神色。
见状卞静然暗暗松了口气,面不改色道:“咱们俩可是自小一道长大的情分,我略长你两岁,你与我亲妹妹又有什么两样?”
她温温一笑,“你呀,下回要是憋闷得慌,就差人给我送信,只要我得空一定来陪你说话解闷。”
“好。”秦安知乖顺地应下,“不过静然姐姐如今也是奶奶了,哪能随时出府呢,我盼着自己也能寻一个如静然姐姐这般好的姑爷,往后就有着落了,最好呀,还能与姐姐靠得近一些,常来常往的,咱们做一辈子的好姐妹。”
“你瞧瞧你,大姑娘家的口无遮拦,这也是你说的?”卞静然点着她的鼻尖。
“我在姐姐跟前有什么不能说的?”
“好,那我问你,那一日……你见着的那位朱公子,你觉得如何?”
秦安知羞涩地垂下眼睑,手里绞弄着帕子,就是不言不语。
“你说话呀,方才那样伶牙俐齿的,这会子怎么哑巴了?”卞静然催促道。
“朱公子是你婆母娘家子侄,人品贵重,又学富五车,自然是顶顶好的……只是婚嫁之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我觉得好,也要爹娘点头才行啊。”秦安知抿唇,看似在笑。
“你爹娘向来疼你,这个朱公子若不是好的,我也不会跟你说。你要是能与他缔结良缘,往后离我也挨得近,岂不是更妙?”卞静然抬手替她理了理鬓发,“你放心,有我护着你,还能叫人欺负了你不成?”
她索性坐在秦安知的身边,压低声音,“实不相瞒,我今日来也是得了那朱丰漳的哀求,自从见过妹妹,他就对妹妹上了心了;正好如今时光明媚,正是秋高气爽,两日后,泛舟湖上,妹妹只管来听曲赏景,到时候若有缘分,自当能与那朱公子见上一面,如何?”
秦安知似乎羞坏了,只是耷拉着脑袋不吭声,耳根都红了。
卞静然掩口一笑:“那就这么说定了。”
又说了一会子话,她才翩然离去。
卞静然一走,秦安知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面笼寒霜,阴沉如渊,她死死盯着对方离去的方向,眼底几乎冒火。
“真没想到……真是这卞小姐所为!”身边的贴身大丫鬟灵芝一阵愤愤,咬牙切齿。
“是我眼瞎心盲,只道她是个好的,过去数年都拿她如自家姊妹一般,她竟将我视为可以利用的棋子,毁我清白,害我身体受损!!”
一想到那一夜疼得几乎没合眼,秦安知就恨不得将卞静然挫骨扬灰。
“那小姐……她邀请了您,咱们还去么?”灵芝犹豫。
“自然要去。”秦安知深吸一口气,“女君大人有句话说对了,一直闭门不出并不能解决问题,她既已经下手,那就必定会有后手,我不能一直被动挨打!”
她捏紧了拳头,一阵冷笑,“再说了,我总要见一见那个害我至此的狗东西!”
当晚,宫中传来旨意,解了景王禁足,命景王重理从前各项事务。
这道旨意来得有些突然,却并不意外。
魏衍之跪在府门内接旨。
祝公公叹声道:“殿下,这是皇帝陛下的宽宥,陛下不忍见侧妃身怀有孕还替殿下您担忧劳心,陛下看在未出世的皇孙面上才宽容了殿下您,还请殿下往后谨言慎行才是。”
“多谢公公提点。”魏衍之嘴角发干,抬手接过圣旨。
身后,一同跪拜的宝心在霜琴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与祝公公说了两句话,她语气亲切,倒是很有几分景王府女主人的架势。
送走了祝公公,魏衍之摩挲着手里那一小卷明黄的绸缎,突然道:“这段时日盛娇没找你么?”
“自然是找了的。”宝心回道,“我与盛娘子甚是投契,隔三差五便要书信来往,亦或是她过来瞧我。”
“呵……你们倒是情谊深厚,她竟半点不介意?”
“她要介意什么?”
宝心眨巴着眼睛,面上流露出几分不怀好意的怂恿,似乎很期待接下来从魏衍之口中说出的话。
魏衍之卡壳了,憋闷了半日一句话说不上来。
“对了,盛娘子邀请我两日后去林仙湖赏秋景,听说林仙湖周围的枫叶已经开始红了,煞是好看。”宝心相邀道,“不知殿下有没有兴致一同前往?”
“你们要去泛舟?”
“对呀。”
魏衍之:“你大着肚子本王不放心,自是要与你一同去的。”
宝心深深的眼底闪过一抹讥讽:“多谢殿下关怀。”
秋意渐浓,湖色微蓝,临岸一边层林尽染,红得好不鲜艳。
因有贵人前来游玩,守备森严的护卫早就将林仙湖附近都给围了起来,不许寻常人靠近,可让这些个贵人们尽情享受无限风光。
湖面上已经有了几艘游船。
盛娇依在美人靠上,眯起眼望向远方。
江舟立在她身侧,贴心地给她肩头披上一件披风。
“仔细风大。”他说。
“哪儿就那么娇弱了,我瞧这风又温又凉,吹着怪舒服的。”
他板着脸又给紧了紧她的领口:“就是知晓你觉得舒服,一时半会不会进去歇着,所以才让你披上,别难得出来玩一趟,回去还染了风寒,往后咱们是要常常出来玩的,下个月还有秋猎,你不想去了?”
盛娇心头发暖,抬手拢住披风两边:“听你的便是。”
二人在船头亲昵说话的模样落入不远处某人的眼中。
景王府的游船也在这儿。
距离盛娇他们约莫两丈远。
见到江舟与她姿态亲昵,见她面上笑容不断,他便越发憋闷。
时隔数月不见,没想到他们二人倒是相处得不错。
宝心缓步而来,一只手轻轻托着后腰:“他们真般配,王爷您说是吧?”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魏衍之冰冷回应。
宝心嗤笑:“有些事即便我不说,那也是明晃晃地摆在眼前的,王爷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还会自欺欺人了?”
魏衍之刚要发作,却听宝心又欢快地笑道,“王爷快看,那是谁家的游船?”
不远处,一艘挂着粉彩帘幔的船渐渐靠近。
第542章 临湖赏景
船头悬着一只铜铃,下头坠着一块牌子,赫然写的是冯字。
那是宰辅大人府上的游船。
魏衍之简单说了两句,宝心顿时两眼放光:“我爹竟也有这闲情逸致?我还以为他只会那些个之乎者也,只会谈论朝堂社稷呢。”
话音刚落,却见游船内走来一人。
娉婷袅袅,端庄大方,不是卞静然又是谁?
两艘游船隔得不远,宝心又是个活络性子,立马高声招呼:“可是大嫂子么?大嫂子,是我呀宝心。”
卞静然抬起手里的团扇遮挡阳光,眯起眼眸望去:“当真是巧了,今日难得殿下与妹妹也来游湖。”
“秋景绝美,错过了什么也断断不能错过林仙湖的枫叶呀,嫂子你瞧瞧四周,那颜色多鲜艳,红得像火一样;也是我没见识了,曾留京这么多年,竟没一次瞧见这样的好景致,今儿算是有眼福。”
“妹妹你喜欢,那就多玩一会儿,横竖今日殿下陪你一道,尽可尽兴才是。”
“嫂子,不如咱们一道同游?待会儿午饭咱们会在那头的观叶亭用,嫂子就与我们一起吧!”
卞静然心中喜出望外,面上却不露分毫:“好,你先去,我要先去接我的手帕交。”
“可是秦小姐?”
“正是。”
“那敢情好,我也约了元贞女君一道呢,咱们娘儿几个一会子说说笑笑,吃酒赏景,再别提多美了;那我先去,嫂子你接上秦小姐回头就来,我可等你呢!”
姑嫂二人一番热切地交流后,各自朝着不同方向前行。
魏衍之冷冷道:“你与你娘家关系一般,怎么跟冯天护的妻子这样要好?”
“逢场作戏呗。”
宝心方才说多了话,觉得有点口干,忙让霜琴取了茶来吃。
两口下去,她又笑盈盈道,“这不是你们男人最擅长的么,我这是跟你学的。”
魏衍之:……
沉默片刻,他才又问:“你约了盛娇他们一同去观叶亭?”
“对啊,殿下要是觉着碍眼可以留在船上,回头妾妃会让人备齐酒菜给您送去。”
“谁说我不去?”魏衍之负手而立,目光越发冰冷,望着不远处渐渐靠近的那艘周江王府的游船。
此刻,另一边。
卞静然快要靠岸。
身后,朱丰漳从另一处安置的小厢房里出来。
“大奶奶,这事……当真妥当么?”他有些不安。
这一回终归不像是上一次。
上一次他近水楼台先得月,趁着美娇娘昏醉不醒,一亲芳泽;如今回想起来,那秦姑娘娇软的皮肉都让他流连忘返,每每入梦,都一阵开怀难忘。
他也知晓如今自己的身份尴尬,瞧着光鲜,其实没什么底气。
再加上朱氏眼下在冯府的势力也大不如从前。
他必须要替自己谋划一个将来。
虽说这秦姑娘家也不算京中高官,到底惋惜了些,但若能成,卞静然就能从朱氏手中得到更多掌权,他也能顺利成为秦府的乘龙快婿,怎么说也算在京城站稳脚跟,堪称一箭双雕。
是以,那一日卞静然突然将这个机会给了他时,他也就犹豫了一会儿,随后便进了屋内,解开了秦姑娘的衣带。
早已有了肌肤之亲,他自然视秦安知为囊中之物。
可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是在林仙湖上。
不但有冯家女眷,还有景王殿下与侧妃,就在刚刚他还瞅见了另一条游船,那是周江王府的——看样子世子爷与元贞女君都在。
这么多贵人都在,万一要是有什么纰漏,他不是惨了?
卞静然见他这般畏手畏脚,心中啐了一声:“你要是怕了,等会儿靠岸你就回去好了。”
“不不,大奶奶明鉴,我没有怕,只是怕一个弄不好坏了大奶奶您的计划。”
朱丰漳忙不迭地拱手行礼。
“你只要依着我说得便是,那秦安知单纯愚蠢,很是好骗;上一回我用几块糕点就让她万劫不复,她至今都不曾察觉!”卞静然弯唇一笑,从袖兜里取出一方帕子递给丫鬟。
丫鬟又将帕子交给朱丰漳。
“这是秦安知的贴身之物,只有能与她亲近之人才能得到,有了这个,你是不是就有底气了?”
朱丰漳又惊又喜,忙双手接过。
见那一方藕粉色的丝绸上绣着玲珑可爱的一只兔子,还有几朵海棠花,凑近一闻,仿佛还留有秦安知的馨香,朱丰漳顿时有些心猿意马,忙不迭将帕子细细收好。
“你先躲起来,等会儿人到了,我自会替你安排。”
“多谢大奶奶成全。”
朱丰漳躲进了最深处的厢房内。
卞静然看向越来越近的湖岸,那里秦安知已经等着,她身边只带了个大丫鬟灵芝。
二人一打照面,秦安知热情天真,一如往昔。
声音脆脆的说话,言辞神态间不乏是对卞静然的亲昵。
卞静然更不会生疑,拉着秦安知坐在船头安置的罗汉床上。
三面围拢的榻上铺着鲜嫩的粉色褥子,触手滑润绵软,很是不凡。
一旁的窗棱大开着,怀抱一湖清风,远看鲜红如火,近看翠绿如澜,当真鲜艳明媚至极。
秦安知赞不绝口。
卞静然命人上了茶点。
当看见那道熟悉的雪云糕时,秦安知藏在袖子里的手情不自禁地收紧了:“好姐姐,你莫要诓我,你邀我来游湖,难不成就是让我来吃这些点心的么?我可都看见了,方才那是景王殿下的游船吧?我也想去见见世面,这点心可以留着等会儿玩累了再吃。”
“你呀,真是拿你没法子。”
卞静然故意娇宠着笑道,“回头咱们还要一会儿去观叶亭用午饭,到时候你可别给我丢人。”
“怎么会呢,姐姐尽管放心。”
说话间,游船已经驶去很远,身后空留一片水波粼粼。
赏玩了半日的功夫,几艘游船总算停靠在了观叶亭。
盛娇和江舟是最早到的,其次便是卞静然与秦安知,本该提前抵达的魏衍之与宝心却是最后一对到的。
宝心上前与盛娇、卞静然说话,神色间多了几分倦态。
卞静然是一心想要与宝心交好的,言语间便多有关切。
盛娇突然开口:“你怀着身子,不宜劳累,我瞧着冯大奶奶船上布置精致,想来女儿家必定心细,应当有地方给你歇一歇。”
第543章 观叶亭
宝心回眸,却见景王府的游船已经远远靠在另外一处,确实是冯府的游船更近一些。
又见那游船布置得确实雅致明媚,很讨女眷的欢喜,她顺着盛娇的话说:“是啊,不知大嫂子可否行个方便?叫我去眯上一会儿,等你们吃得尽兴时我再过来讨一杯水酒。”
突如其来的一句,打乱了卞静然的节奏。
心慌了片刻,她很快镇定下来:“瞧你说的,都是自家人,说什么方不方便,我让丫鬟领你去便是。”
宝心笑眯眯地应了。
红豆领路,领着宝心去了船上歇息。
一行人则顺阶而上,抵达观叶亭。
已经有奴仆提前备好了酒菜、软垫,江舟与盛娇坐在一处,且他们选的位置十分讨巧,盛娇靠在里侧,身边只能挤进一个孩童的位置,而她另外一边坐着的就是江舟。
很明显,江舟直接杜绝了魏衍之靠近自己媳妇的可能。
想坐盛娇身边可以啊,那就把自己硬塞进去好了。
魏衍之肯定不愿失了风度身份。
僵持在原地片刻,他不冷不热地挖苦两句:“周江王世子是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么,这般迫不及待落座,连尊卑礼数都不管不顾。”
本以为江舟会与他针锋相对,唇枪舌剑一番。
他们之前每次交锋都是激烈对决,互不相让的。
谁知,江舟竟举杯起身,笑得格外从容青葱:“景王殿下说的是,我一时贪看了林仙湖的美景,只当是在自家一般,忘了殿下也在这儿,是我的不是,在这儿自罚一杯,给殿下赔罪了。”
说罢,他一饮而尽,垂眸还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
盛娇微微扬起脸,给了他一个赞许轻笑。
这一幕极为扎眼。
魏衍之是出言刁难的人,没想到却把自己架在了半空,落了个尖酸刻薄的印象。
不等他开口,江舟自顾自坐下。
盛娇拿着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下回别喝得那么急,仔细呛着,这是酒,可不是茶水。”
“好,听你的。”江舟莞尔,“什么都听你的,我媳妇长得好看,我媳妇说了算。”
盛娇也忍不住俏脸一红,娇嗔地瞪了眼过去。
卞静然有些后悔了。
早知就该拦着宝心的,有位侧妃在,这场面多少没这么尴尬。
秦安知快步走到盛娇另一侧:“见过女君大人,您还记得我么?”
“这不是秦姑娘么,你花粉疹好些了?”
“好多了,还得是女君大人的药管用,我吃了几剂就觉得舒坦多了,不然今日都不能与好姐妹一同出门呢。”秦安知又热情地给盛娇介绍卞静然,话里话外都在强调这是自己最好的手帕交。
卞静然上前福了福。
“早就听闻戈阳郡主的女儿出落得不同一般,今日一见方知不是传言,这般如玉的模样,我见了都欢喜。”盛娇轻轻拍了拍桌角,“都别拘着了,都坐吧,今日咱们就是赏景游湖而来的,没那么多规矩束缚。”
魏衍之下意识地顺从,乖乖坐好。
刚坐下就后悔了,他拧紧眉间——自己怎么又听她的了?
见景王都没反对,秦安知便随大流,就靠在盛娇另一侧坐下,不过是隔得远了些,但她热情活络,倒也不怕这点距离。
观叶亭,自然如其名,这里便是欣赏林仙湖枫叶的最佳之地。
众人说说笑笑,有吃有喝,席间也玩起了不少游戏。
卞静然悄悄观察了一会儿,忍不住啧啧称奇——无论雅俗,这元贞女君都能信手拈来,任何游戏都能玩出花来,果真厉害。
又吃了两杯,红豆远远过来了。
卞静然心中明白,深吸一口气,转头对秦安知道:“我瞧你吃得人都醉了,你这花粉疹才好没多久,还是要当心些个。”
说罢,她就要秦安知去游船里吃药歇息。
“不嘛,我再吃一盅,就一盅。”秦安知撒娇道。
“安知,听你卞姐姐的,可不许胡闹,那会子你母亲来拿药时可没少替你担心,你若还这样不听话,回头我可要跟你母亲告状的。”盛娇也凑了一句。
席间两位姐姐都这样说,秦安知没法子,只好领着灵芝,跟着红豆去了游船。
目送她离去,盛娇突然问起一件事:“我听闻中山戈阳盛产的雪云糕很是不错,不知是否有这个口福?”
卞静然心头一凛,下意识地看过去,碰到了对方那双深不见底、宛若寒星的眸子。
“女君大人若喜欢,我可以命人做了送去你府上。”她赶紧稳住。
“那多不好意思……”
“没什么的,不过是一屉糕饼罢了,女君喜欢才是要紧。”
卞静然只顾着按捺住心慌,言语一时失控也多了不少,正说得起劲儿,突然冷不丁地抬眼,看见盛娇身后伺候着的丫鬟,顿时大惊失色。
“灵芝?你不是陪你家姑娘去游船上了么?”
“没有呀。”灵芝眨眨眼睛,“方才跟着我家姑娘一块去的,是女君大人身边的人,不是奴婢。”
“我担心侧妃娘娘,便让我身边的女护卫过去了,刚巧与秦姑娘同行,灵芝手巧心细,伺候得当,我方才与秦姑娘说话间就把她留下了。”盛娇温温一笑,“可有不妥?”
卞静然哪敢流露分毫不对,只盼着朱丰漳能机敏些,忙笑道:“我只是意外灵芝没跟着她家姑娘罢了,哪有什么不妥?”
“说起来,秦姑娘也去了够久了,不如我们去瞧瞧?我顺便也看看侧妃娘娘。”
“不、不不,还是我去吧。”卞静然到底不安心。
事情的发展加入了太多不确定因素,她要去提醒朱丰漳今日就算了,等来日再另寻更好的机会。
“也是,那是大奶奶的船,你去再合适不过。”
盛娇回眸一笑,清风拂面,吹动她戴在鬓发间的花儿轻轻颤动。
卞静然回了游船。
魏衍之远远看着:“你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冯大奶奶可是卞大人的女儿,又是冯宰辅的儿媳,你别给自己惹祸上身。”
“景王殿下来看戏就行了,何必话这么多呢?”盛娇远眺,语气轻快,“看客只要长眼睛就行了,不需要长嘴。”
话音刚落,前方一阵尖叫,随后扑通一声巨响,岸边水花四溅——有人落水了!
第544章 开演
一时间游船上乱作一团,四周的侍卫围拢上前,将游船围了个水泄不通,霜琴跌跌撞撞从船里跑出来,惊魂未定地朝着观叶亭的方向高呼:“殿下,殿下!!游船里有人要对侧妃娘娘图谋不轨!!”
这一声,惊得魏衍之心头猛地一跳,忙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
——宝心千万不能有事!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重获父皇恩宠的关键!
刚到跟前,却见霜琴将宝心扶了出来。
宝心似乎受了大惊吓,花容失色,说话都磕磕巴巴,见着魏衍之就紧紧拽住他的袖子。
“出什么事了?”
“没、没事,你别听霜琴胡说,我不过是做了个噩梦……”
宝心垂眸,眼神四下游走,在隐瞒什么。
话音刚落,另外一旁的侍卫已经将原先落水之人救了下来。
一个穿着锦衣华服的男人,瞧着白净面孔,一副读书人的打扮,只是在水里泡了有点久,呛了不少水,这会子趴在地上咳嗽不断。
“这是……”魏衍之不认得这人。
但他看得清楚,这人就是从卞静然的船上掉下来的。
“欸,这不是朱公子么?”秦安知也从船里出来了,快步走到宝心身边,关切道,“我方才听见旁边厢房有动静,可把我担心坏了,侧妃娘娘没事吧?”
“没事。”宝心不敢去看朱丰漳,越发往魏衍之的身后躲。
“你刚刚说这是朱公子?”魏衍之看向秦安知,“哪位朱公子?”
“回殿下,就是冯府太太娘家的子侄,我与静然姐姐交好,她成婚后我也去过两回冯家,自然有过几面之缘。”秦安知回话很是周到。
“这人怎么会在这儿?还是从冯大奶奶的船里掉下水的,既然是一同来赏景游湖的客人,又为何要躲躲藏藏?”魏衍之冷笑。
宝心只顾着摇头,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霜琴急了:“我的好主子,都这会子了您还想着粉饰太平,不叫殿下担心么?”
说罢,她冲着魏衍之跪下,“殿下!!我们娘娘方才真是受了大委屈了,就在刚刚,娘娘睡下依旧烦躁不安,奴婢便去点了安神香来,好让娘娘能舒坦些;不想奴婢刚走,这人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鬼鬼祟祟地就要对咱们侧妃娘娘图谋不轨!娘娘是被吓到了!”
“霜琴,不准再说了!”宝心泪如雨下。
“娘娘,奴婢知道您为了顾全娘家的颜面,所有苦果都一个人咽下,可这事儿……实在是瞒不得呀!”
霜琴急了,“殿下若不信,大可去问女君大人身边的星女!刚刚就是她帮忙撵走了这人!可惜叫他跑得快,我们又顾着娘娘的安危,一时疏忽,没能当场捉住。”
星女早就不知何时回到了盛娇的身侧。
听到有人提起自己的名字,星女干脆利落地开口:“霜琴姑娘所言不假,这人瞧着确实不像是好人。”
此时,朱丰漳也清醒过来。
放眼看看四周,全是人。
有景王殿下,有侧妃娘娘,不远处还有周江王世子与元贞女君。
目光所及之处,他看见守在宝心身侧的秦安知。
她看他的眼神冰冷森然,满是恨意,再无往昔的娇憨天真,羞涩欢喜。
朱丰漳心头咯噔一下,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再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切,他面如死灰,听见星女、霜琴纷纷指责自己,想也不想大声辩驳:“殿下明鉴!下官是好人!今日下官是跟着大奶奶出来游湖的,只是唯恐惊动了诸位贵人,扰了贵人们的雅兴,这才没有露面!我不曾见过侧妃娘娘,更不曾冲撞了她!”
“好个伶牙俐齿、不知廉耻的读书人,还下官!我呸!瞧你那色眯眯的模样,打量着我们都是蠢蛋,瞧不出你的想法?你一个太太娘家的子侄,凭什么跟着大奶奶出门?这就是你所谓的好人?”霜琴显然气坏了,坚定维护宝心到底。
宝心泪眼婆娑,又要拦着。
霜琴接下来一句更是一针见血。
“娘娘,您别顾及那么多,您娘家姓冯,这个人姓朱,这条船里的主人姓卞,有一个算一个,哪里是您嫡亲的娘家人了?退一万步讲,您贵为侧妃,在自己娘家的游船上遭此羞辱,还要忍气吞声不成?就算您不为了自己想想,也要替殿下想想,殿下如此尊贵,凭什么受这等屈辱?”
宝心无言以对,只能低头垂泪。
“霜琴说得对。”盛娇轻柔开口,“这事儿发生在冯家船上,又是冯大奶奶的地盘,总要她出面说一句——奇怪,闹了这么久,冯大奶奶人呢?”
江舟:“晖聿,星女,你们上船瞧瞧。”
魏衍之很想阻止。
因为那是周江王世子的人。
本能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今日一连串的意外都透着古怪,处处巧合,那便不是巧合。
可……他们是站在宝心这头的,宝心又是他的侧妃,他拿什么理由拒绝?
也就这一晃眼的功夫,晖聿星女二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船内。
此刻,游船最尾的一间厢房中。
卞静然悠悠转醒。
眼刚睁开,便头疼欲裂,眼前一片发花,什么都看不清。
她惊惧非常:“红豆,红豆!!”
伸手去摸身边的人,只摸到了一软绵绵的身躯,也瞧不清到底是不是自己的贴身丫鬟。
肩头的布料滑落,卞静然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衫出了问题。
她着急慌忙,双手不断扒拉着不断滑落的绸缎布料,偏又不敢高声惊呼,生怕把不该引来的人给引来了。
门被推开,卞静然只觉得眼前一阵风过。
紧接着她被人拦腰抱起,还没来得及反抗,人已经被带去了船外。
星女动作极快,还很贴心地扯了一方褥子给她披上,总算没叫这位冯大奶奶丢人丢到家。
紧接着晖聿也扛着红豆出来了。
红豆比自家主子要好一些,起码衣衫齐整,不见凌乱,就是昏迷不醒。
盛娇缓步上前,眸光一直凝视着卞静然,唇畔似笑非笑。
终于,卞静然能看清眼前一切了,也看清了衣衫不整的自己。
她惊呼一声,紧紧扯住褥子。
“冯大奶奶,真没想到啊,你竟然……借着游湖的机会与太太娘家子侄私会。”
第545章 百口莫辩
盛娇微微挑眉,“你眼里还有没有景王殿下,还有没有冯府?”
她的声音格外清晰,好似山泉入玉石,灵动清越。
魏衍之忍不住回头多看了她两眼,眼中是暗藏的火热。
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江舟那张惹人厌的脸就冒了出来,恰到好处地挡在她身边,也挡住了魏衍之的目光。
江舟冲着他挑衅弯唇,无声的黑眸中写满了嘲弄。
魏衍之:……
他迟早要把这人的脑袋拧下来!
卞静然拼命摇头:“女君大人为何不分青红皂白给我安这样的罪名?我是清白的!!方才我进了屋内,不过是想看看……”
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就意识到了什么,小脸惨白如纸。
她本来是想看看朱丰漳这边是否进展顺利,若侧妃娘娘还醒着,那这事儿就先按捺几日,往后再寻好机会;要是侧妃娘娘睡了,那就刚好行事,最好在情浓意动时,弄出些声响惊动了侧妃娘娘,那这就是绝好的人证。
卞静然算得很好。
匆忙回到船上,却见侧妃娘娘还没睡下,她不得已上前请安。
侧妃娘娘又拉着她说话,请她吃点心。
那点心……赫然是她最熟悉不过的雪云糕。
只是当时她的心不在侧妃娘娘这儿,只觉得那雪云糕尝起来比平日里好像更浓郁了些,倒也清甜软糯,本来在席间吃酒就腻歪得很,乍一就着清茶与糕饼,她竟不知不觉吃了两三块。
刚回了自己屋内,她就晕晕迷迷地失了意识……再醒来就是眼前这副光景。
她猛然抬眼,对上了秦安知的眸子。
仿若一盆凉水从头浇下,连血液都凝固了。
那双眼睛里的痛快恨意那样鲜明,哪里还能见着从前的欢喜依赖。
秦安知知道了!她早就知道了!!
“想看什么?”盛娇慢条斯理地追问,“大奶奶不妨把话说明白些,景王殿下是男子,不便当众为难你一个妇道人家,可我却不一样——我拿宝心当我自家姊妹,更不要说她也是我嫂嫂,自家人被欺辱,我可不会看到了装作没看到。”
“敢问大奶奶,今日之行,你为何偷偷摸摸在船上藏一个人?又为何害得我家嫂嫂受惊受辱?你这般衣衫不整的模样,可是……与这朱公子有关?”
“这人跟我无关的!”卞静然急了。
盛娇的三个问题凌厉至极,刀刀见血,问得她心乱如麻。
“他是偷偷跟着我上船的!他原先就与秦家妹妹交好,许是听说了今日之约,难挡思念之情,所以才偷偷来的。”卞静然强撑着嘴角,慌乱又恨意地冲着秦安知笑了笑,“安知妹妹,我知晓你与朱公子有情,但你也不能这样害我啊。”
秦安知差点没崩住,恨不得上去扇花这女人的脸。
都已经到这地步了,卞静然还想着拉她下水!
一旁的朱丰漳也反应过来——决不能让卞静然受到牵连,不然就没人救他了!
“是、是……实不相瞒,我与秦姑娘早就情投意合,这次来游湖,也是想寻个机会与秦姑娘见面,以解相思之苦。”
秦安知涨得满脸通红:“青天白日的,殿下还在这儿呢,这么多贵人瞧着,你们就这样胡编乱造,也不怕污了他们的眼睛耳朵!我秦安知是蠢笨天真,但自小父母言传身教,该有的礼数避讳一样不差,你说我与你有私情,敢问可有证据!?平白玷污好人家女儿的清白,你也是要上公堂挨板子的!”
说罢,她冲着盛娇跪下,“女君大人,您开办女学,又负责观复学堂,定然通晓书文,才倾八斗;小女虽不才,可也是清清白白的,拿冯大奶奶当自家姊妹,却不想今日遭此横祸!还请女君大人替小女做主!”
“天可怜见的。”盛娇上前扶起她,“你快别哭了,有句话你说对了,总不能嘴一张就污蔑旁人——”
她回眸看向朱丰漳,“朱公子,你方才说与秦姑娘情投意合,可有证据?”
“自然有!”
朱丰漳忙在衣衫里胡乱摸找着,终于从湿哒哒的衣服里摸出了一方手帕,“你看!这是不是你贴身的帕子?!是你亲手送给我的,这是咱们的定情之物!”
霜琴上前接过,将帕子展开递到了魏衍之跟前。
那藕粉色的帕子透着水色,上头绣着鸳鸯戏水,小小的角落里还坠着一个静字。
“这是……秦姑娘的帕子么?”宝心狐疑,“上头分明写着大奶奶的名讳呀,你闺名不是叫静然?你瞧瞧这是不是个静字?”
这话仿佛五雷轰顶,炸得卞静然再也稳不住,膝行上前两步,看清了那张帕子,更看清了那帕子上的字!
“不、不可能!!我是清白的!”这一刻,她终于绷不住了,愤怒又憋屈,泪如雨下,“我根本与他没任何往来!”
“那为何他会在你的船上?还偷摸进了侧妃娘娘的床榻前……啊!”盛娇恍然大悟,“莫不是,他将侧妃娘娘当成了大奶奶你?难怪席间你表现得那么奇怪,我本想着几人一道回船上,你却偏偏要独行,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啊。”
“我没有!”
卞静然恨不得撕了眼前这女人。
她凭什么用最风轻云淡的话,却能轻易剥了自己一层皮!
“哼,横竖不是我的帕子!”秦安知见卞静然这般痛苦愤怒,只觉得出了口恶气,“红豆是她的贴身侍女,把她弄醒了辨认一下不就都分明了?”
盛娇轻轻颔首。
江舟给晖聿使了个眼色。
晖聿上前堵住了卞静然的嘴巴,并把人拖到了一众侍卫后头,叫红豆看不见也听不着。
做完这些,盛娇摸出一只玲珑剔透的鼻烟壶。
里头的烟丝混合着浓烈的药草芬芳,在红豆的鼻息前晃了晃,很快红豆悠悠转醒。
“你是冯大奶奶的贴身丫鬟。”魏衍之冷冷质问,“你瞧瞧这帕子,可是你们奶奶的?”
红豆刚醒,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看看四周,不见自家主子,她又不敢反抗景王殿下。
细细瞧了那方帕子,她怯怯道:“是、是我们奶奶的,这是我们奶奶成亲之前绣的嫁妆之一。”
第546章 斩首
“你可看仔细了!真是你们奶奶的?”魏衍之又逼问一句。
红豆吓得不轻,抖着身子都快哭了:“回殿下,奴婢不敢欺瞒殿下,这确实是我家奶奶的帕子,那会子奶奶备嫁时绣的,那上头的花样子还是奴婢描的!奴婢不会记错……”
红豆说完就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自己怎么会在这儿?
大奶奶人呢?
她与卞静然一道回了厢房想更衣梳洗一番,谁知下一刻自己就被打晕了,再醒来就是眼前这副场景。
她……是不是说错话了?
隐约间,她好像听见了熟悉的呜咽声。
护卫们让开一条路,将卞静然又给拖了回来,毫无轻重地狠狠摔在魏衍之脚边。
见状,红豆小脸煞白,似乎明白了什么。
宝心叹息:“大奶奶你……真是糊涂啊!”
“冯卞氏,你与朱氏子侄私通,还妄图栽赃给无辜女眷,更纵得这浪荡之徒冲撞了侧妃,你该当何罪,你自己心里清楚。”魏衍之冷冷道。
“你先避开众人与这男子幽会,可你千算万算都没算到,这男子是个轻浮性子,与你幽会后还嫌不够,竟然能摸去侧妃歇息的厢房,光这一条就足够让他死的了。”
魏衍之抬起手,动了动手指。
其余的人还没回过神来,赖晨阳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手起刀落,一阵白光血淋,那朱丰漳赫然已经人头落地!
卞静然和红豆再也忍不住,双双惊恐尖叫,连滚带爬躲开老远。
秦安知也被眼前这一幕吓到,掌心轻颤,几乎要吐出来。
再看看那已经人首分离的尸体,她又一阵畅快心安。
掌握自己最大隐秘的人已死,她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血流满地,那场景足够震撼。
盛娇眸光微动:“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冯大奶奶,他与你好了一场,这黄泉路上寂寞,你也该替他收尸回府,烧些黄纸,以寄哀思才是。”
卞静然哪里还能说得出话,牙齿颤抖,不断打颤。
盛娇又看向宝心:“没事吧?”
“无妨。”宝心托着后腰,“就是今日之事因我而起,我该如何跟父亲交代呢……”
“横竖有景王殿下护着,不会有事的。”
盛娇嫣然一笑。
魏衍之:……
这女人差遣他做事是越来越熟练了。
甚至都不用言明,只要按照这个故事走向发展继续,他就必定会做出她想要的行动,达到她预期的结果。
魏衍之闭上了眼睛。
从宝心告诉他有游湖赏景时起,这就是一个巨大的圈套,盛娇算准了他会来,她就是要借着他这把刀将朱丰漳干掉。
任何一个男人,在面对自己的女人被羞辱时,都无法做到视而不见,更不要说宝心还怀孕了。
他贵为皇子,更是陛下亲封的亲王,那朱丰漳算什么东西,也配在他跟前活过下一息?
死,是必然的。
沉思片刻,又撩起眼皮,却见盛娇与江舟相携而去。
她的身姿在风中越发显得盈盈翩跹,那衣角裙摆随风轻动,不留一点痕迹——她的手依然那么干净。
“咱们进宫一趟吧。”盛娇道。
“好。”江舟理了理她的鬓发,“有没有被吓着?”
她缓缓摇头:“你呢,有没有被吓着?”
男人吃惊地挑眉:“我一堂堂男子,又不是没见过比这更残忍血腥的画面,怎会被吓到,媳妇你也太小看我了。”
“我是问——你有没有被我吓到?”她无奈弯唇,“这件事从头到尾……”
话还没说完,江舟就打断了她:“你是铲奸除恶,匡扶正义,杀一个肮脏龌龊、污了女子清白的人,何罪之有?我只觉得很痛快,这人早该死了,动这样的念头,也不怕天打雷劈。”
“秦臻的官职是不高,可他为人和善、能力也有,在同僚中颇有好名声;且上回被训斥责罚后,陛下也不是没有事情交代给他,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陛下迟早是要再用他的,别的不说,就鸿胪寺里各项事务,还是秦臻了解得最透彻,差事也办得最好。”
盛娇心头暖暖的,顿觉自己方才的担心是杞人忧天了。
她接过江舟的话:“是啊,秦臻迟早会再得重用,他还不算岁数大,再往上晋一晋官职也不是不可能;他的掌上明珠被人这般凌辱,他怎么可能咽的下这口气。”
“陆夫人已经告诉秦大人了?”
“今日朱丰漳一死,陆夫人必定会说。”
盛娇回眸看向身后,与高处的魏衍之对视。
她行了个标准的礼数,随后半点留念都没有,与江舟一同走远。
紫云殿。
皇帝正在批折子。
听完了江舟与盛娇的话,他长舒一口气:“乱糟糟,你们这些个小年轻是好日子过久了,什么事都乱糟糟!这种乌烟瘴气的事情也值得来报与朕?就不怕污了朕的耳朵?”
江舟轻笑:“陛下若是不想听,一开始就撵我们出去不就好了,何必听完了故事还要埋怨讲故事的人呢,过河拆桥可不好。”
皇帝被气笑了,重重搁下笔,指着他骂道:“你最让朕不省心了,今儿来得正好,去外头将积压的文书卷宗给朕理出来!你媳妇留下,朕还有话要问她。”
“是,陛下。”
其实两边就隔了一道槅扇。
皇帝很清楚,凭着江舟的本事与耳力,定能听得分明。
祝公公也屏退其他下人,自己守在了门槛之外。
“起来说吧。”皇帝道。
盛娇谢恩,起身落座。
“冯府,卞府,还有秦府,噢……再把朱家算上,这几家牵扯其中,你究竟想利用这件事做什么?”
“回陛下,臣妇只是想助陛下一臂之力。”
“呵,朕什么时候还要你一个小小女子襄助了?说来听听。”
“礼部尚书卞在良卞大人教女无方,纵得女儿不知检点,不顾清白,做下这等丑事,他又有何颜面坐稳礼部尚书这个位置?”
盛娇的语速不急不缓,若山涧,像清泉,一点一点润物无声。
“若她欺辱的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陛下或许还会网开一面,可……人家秦姑娘可是被牵连的,景王侧妃也无端被羞辱,更涉及皇家颜面,陛下觉着——还能轻轻揭过么?”
第547章 冯,卞,秦
“景王殿下更一时气愤难忍,已经将那朱丰漳就地斩杀。”
这一句,听得皇帝瞳孔一紧。
盛娇始终是乖巧温顺,眉眼处一片楚楚无辜:“陛下,卞府身后还有戈阳郡主,还有整个中山戈阳的封地,即便卞在良原先多么中立,多么只以陛下为尊,他的女儿与冯家结亲,那就意味着他已经偏向了冯钊,偏向太子。这样的人若留在这个位置上,怕是与陛下的国政社稷无益。”
“臣妇浅薄,只知道想要撤相,六部势力最好都捏在陛下一人手中,那才稳妥,陛下觉得如何?”
皇帝终于明白她的用意了。
眸光越发深邃,更有忌惮。
良久,他才平和地问:“你知不知道女子不可干政,你方才这些话已经是僭越加大不敬。”
“臣妇明白。”盛娇稳如泰山,“但有些话不得不说,若顾及着这些,反而坏了陛下的计划,臣妇才是大安真正的罪人……况且,臣妇并未入宫,也无朝廷官职在身;今日之言,不过是臣妇身为晚辈,想要替长辈分忧的一点孝心罢了……”
她顿了顿,“若家父还在,这些话应当是他来说。”
提起盛文祥,皇帝冰冷的神色总算裂开了几道,重又渗出些许柔和。
“你……回去吧。”
盛娇起身见礼告辞。
在紫云殿外等了一会儿,才见江舟匆匆过来。
“等很久了?”他歉意道,“陛下留我说了些话。”
“还好。”
“你不问问陛下跟我说了什么嘛?”江舟牵着她往宫门外走,边走边问。
“要是不方便我听,我问了做什么?岂不是叫你为难?”盛娇莞尔。
江舟顿住脚步,抬手就刮了她鼻尖一下:“你呀,有时候就是太为别人着想了,你我是夫妻,我能听的你就能听;快些问,问了爷好告诉你。”
盛娇忍俊不禁:“你就不会自己说?我才不问呢,你爱说不说。”
“好好好,我说我说……”江舟的傲然强硬在她跟前也撑不过一息,“陛下是担心我日后会被你吃得死死的,因为你太聪明了。”
“那你怎么回陛下的?”
“我就说我媳妇聪明不好么?难不成有人希望自己娶个傻子当媳妇?我媳妇聪明,日后咱们生的孩子也聪明,这不挺好的。”他越说越起劲,好像盛娇已经怀孕,不日就能诞下麟儿。
“你就不怕被我吃得死死的了?”盛娇起了玩笑之心,故意问。
“不怕,我还怕你吃得不够死死的,媳妇,你还要加把劲。”
盛娇:……
“我说真的,我这人性子有时候过于跳脱,真的需要人来管,我就挺喜欢被你管的。”
盛娇:……
她就多余问这一句。
成婚至今,江舟是个什么性子,其实她早就清楚。
这男人并非白纸一张,而是洞察世事、深谙世故,最后选择了洒脱坦荡,他不是不懂,只是用了最简单直接的法子去应对。
强大而潇洒,明晃晃的赤子之心最能叫人动容。
这样的人,与她简直是明暗两面。
“走啊,我都饿死了,咱们回家好好吃一顿。”他握紧了她的手。
“好。”她也回握住他的,明媚的脸上染着绚烂的红霞。
此刻,冯府。
卞静然跪在地上,上头是端坐着的冯钊与朱氏。
这里是内宅。
朱丰漳的尸首则被停在了外院某一处的门房内。
大户人家嫌晦气,根本不会让他的尸首送进来,要不是怕丢人,冯钊都想直接给丢去乱葬岗喂狗——你说说这叫什么事?!糟不糟心呐!
朱氏勉强坐得端正。
她方才已经去门房看过了。
可怜的子侄头首分离,死得不能再死了,那身上的衣衫都被血染全,透着暗红的腥味,差点没把朱氏逼得当场吐出来。
她震惊又伤心,更是害怕。
因为送朱丰漳尸首来的,正是景王府的人。
魏衍之在这件事上做得尤其漂亮,让赖晨阳亲自跑了一趟,将朱丰漳送了回来,并简单交代了今日在林仙湖发生的种种。
听得朱氏五雷轰顶,险些晕厥过去。
侄子死了,还惹上了景王府,更是因为这样难以启齿的丑事!
她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朱丰漳哪里来的胆子,居然敢去占人家侧妃娘娘的便宜,当景王殿下是纸糊的不成?
冯钊闻询而来,瞧见了尸首,也听完了赖晨阳的话,气得一甩袖子,冲着朱氏骂道:“看你娘家的好侄子!!我要撵他走,你偏还护着,这下可好,你开心了吧?蠢妇!”
朱氏心乱如麻,哪里还能顾得上这许多。
夫妻二人去了内宅,叫来惶惶不安、早就跪在门外的大儿媳妇询问。
卞静然其实已经跪了很久,膝头早已一片冰冷麻木。
面对公婆的质问,她只会哭着说自己是清白的,她没有与朱丰漳私通。
冯钊连问了几句,得到的都是大差不离的回答,终于他也忍不住了,左右开弓给了卞静然几巴掌!
卞静然被打得摔在一边,白净的小脸肿了起来。
朱氏莫名觉得一阵痛快。
她还记得那一日卞静然骄傲的嘴脸,那般势在必得,要从她手中将冯府大权拿走,她如何不气不恨呢?
今日见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被狠狠打了一顿,朱氏捏紧帕子,恨不得自己也能上去踹两脚。
见问不出什么,冯钊让婆子将卞静然带回房中,不得他的命令,不准其出院门一步。
随后,他叫来了红豆。
既然主子嘴巴紧得很,那就只能从下人身上问了。
冯钊也没用多少刑,红豆就全招了。
今日在林仙湖的惨烈一幕对她冲击太大,她一闭眼就能看见朱丰漳被当众砍头的画面,早已吓得心神俱碎。
她不断磕头,泪如雨下,将卞静然的计划从头到尾吐了个干净。
听到这儿,冯钊与朱氏都愣住了。
朱氏难以置信:“你是说,你主子竟设计,让那秦家姑娘失了清白?”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断不敢欺瞒老爷太太!”红豆哭肿了眼睛,怕得不行。
朱氏原本微微起身,随后一阵失魂落魄地坐下,久久无言。
“老爷,咱们家这是……被算计了啊!”
第548章 松动其一
冯钊面色铁青。
连朱氏都能想到的,他怎么可能想不到?
秦安知若早就知晓自己失了清白,那今日此行就是为了拉卞静然下水;若她不知情,那今日种种未免也太巧了。
可就单凭秦家闺女的能耐,能策划这样一场大戏么?
还有,景王殿下偏偏又在今日一同游湖赏景……
要说其中全是巧合,冯钊是万万不信的。
是谁……谁是暗中的推手?
他脑海里闪过很多人的名字,终于宝心和盛娇的身影渐渐浮出水面。
应该就是她们俩吧……
若无盛娇谋划,宝心不会引景王殿下过去;若无盛娇出主意,卞静然也不会一败涂地,平白惹了这样大一桩丑事压在身上。
她们二人是什么时候开始结盟的?当真滴水不漏,这般要好信赖么?
一时间,冯钊心思百转千回,一团乱麻。
朱氏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冯钊开口。
“老爷,丰漳是被人陷害的,他死的这样惨烈,咱们不能坐视不管啊!他也不是寻常百姓,他也是有功名官职在身的!怎能就这样草草……”
朱氏说不下去了,一阵哽咽。
冯钊侧目:“不然你想怎样?杀他的是景王殿下的人,罪名是他折辱侧妃!且不说殿下是皇子,就说侧妃也是身怀有孕,待孩子降生,她入玉牒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你要你那子侄对他们喊冤,谁愿听?不如你去奉天阁击鼓鸣冤好了,告御状岂不更快?”
“什么更快?”
“死得更快!”
朱氏:……
冯钊是觉得自己与这婆娘是半句话都说不来。
事已至此,还想着替她那娘家子侄伸冤?那朱丰漳有什么冤的?
难道他污了秦家闺女的清白不是真的么?
真要闹腾起来,叫文武百官知晓他纵着妻房岳家的晚辈玷污了官宦人家的女儿,他这宰辅的位置还坐不坐了?
“这件事给我捂住了,半个字不许提!你赶紧命人收殓,赶紧下葬了事!对外就说他突发急病病死了,尸体已经送回老家!别的话再不许提!”
“可是老爷……”
“若再多半个字,你就与你侄子的棺椁一起回老家!也不必来往折腾,费神费力,我再给你一封休书,免得你往后牵挂京城。”
这话一出,朱氏立马安静了下来。
侄子再重要也不可能重要过自己,这一点她门清。
冯钊又让人拿住了红豆,将其关进柴房。
他命心腹去寻了卞在良夫妇过来。
谁知,棋差一着,他的人去了一趟匆匆来报:“老爷,尚书府的奴仆说就在半个时辰前,卞大人夫妇已经被宣召入宫了。”
冯钊一听,顿时额头上冷汗直冒。
“倒是大少爷从宫中送了书信出来。”
“那还废什么话,还不赶紧拿来!”
冯钊火大。
展开书信一瞧,里头也不过寥寥数语两三行,他一眼就看完了。
可像是看不懂似的,他又反复看了好一会儿。
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冯钊才缓缓放下书信,深叹一声:“好啊,好啊,陛下当真是……好狠的心呐。”
没几日,几道明发谕旨震动京城。
礼部尚书卞在良玩忽职守、擅权越职,被革去尚书之位,罚闭门幽禁,无旨不得擅出;收回中山戈阳封地,一应产出资源专供国库,由陛下亲自调派。
消息传来,原有人不相信,还到处打听。
可皇家瞒得紧,愣是一点风声都没传出去。
很多官员聚在冯府商议,众人都是惶惶不安。
“既要革职,又怎会不下大狱?既惩罚这样不轻不重,又何必丢了乌纱这样严重?陛下这旨意当真是叫人看不懂。”
“卞在良这是得罪了什么人么?”
“就算得罪人,怕在陛下跟前也是犯了大错的。”
“礼部尚书要换人了,眼下又有什么好人选么?不知冯大人可有定数,得再推一个咱们知根知底又能为咱们所用的人选才是。”
冯钊对此一言不发,只沉着脸冷冷看着。
再无人比他更清楚其中的关键。
陛下革了卞在良的职,收回中山戈阳的封地,偌大的卞府就算倒了,空有一个戈阳郡主的封号也不过是唬人罢了。
戈阳郡主是女眷,陛下还犯不着落一个心狠手辣、毫不留情的形象,郡主的封号留就留了。
只是冯钊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六部之中,最先被撬动的,竟然是一向忠君中立的卞在良。
更没想到是因为一桩男女丑事。
下属官员们越吵越急,声音也越来越大。
冯钊呵斥:“都安静,在这儿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陛下自有圣裁,要是卞在良当真清白,这几项罪名无论如何都落不到他头上。”
众人都讪讪,拱手退了几步,总算安静下来。
冯钊这话没错。
皇帝一定是查到了卞在良的某些罪名,只不过先前隐忍不发,到了今日快刀斩乱麻。
“那……大人,咱们还插手礼部的事儿么?”一人小心翼翼地往前凑。
“呵呵,这个节骨眼上,谁往前凑谁就是白痴。”
冯钊阖眼,满脑子都是大儿子送来的书信内容。
一部分是冯天护关怀了几句家中琐事,这不像是他的风格,所以真正重要的,是信的最后一句——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他最最信任依仗的大儿子居然在劝他放下。
在冯天护看来过往种种皆是错么……
如果过去是错,那如今正确的做法又是什么?
就只有放弃一条路可走?
冯钊头一次对长子产生了一股怨怼之情,都到这个节点,他居然不向着家里人,还想劝自己放弃!
他爬到如今这个位置容易么?!
闭上的眼眸又睁开,已经不复刚刚的颓废烦躁,他已经下定了主意,不管怎样总要替自己争一争!
想到这儿,冯钊遣散众人,命人备齐车马,将卞静然主仆以及一应嫁妆等物一股脑送还去了卞家。
这会子已经没什么尚书府了。
府邸被收回,更不要说那挂在正中央的匾额,早早就被皇帝的人撤走。
如今卞在良夫妇俩只能暂居京城一处二进院落。
戈阳郡主见女儿带着嫁妆回来了,大惊失色:“冯家这是什么意思?!”
第549章 算计太深一场空
“我们家刚刚遭了不幸,你就要被他们这样羞辱不成?这冯家的骨头未免也太软了点!”戈阳郡主气不过,一张口就说个不停。
从卞在良被革职到今日,已经过了十来天,戈阳郡主每一天都过得水深火热,嘴角处都起了好几个大水泡,就是又气又急才害下的。
这会子见到女儿领着那些陪嫁奴仆以及嫁妆回来,她压抑多日的糟糕情绪终于喷涌而出。
可卞静然呢,两眼无神,似乎已经没有了斗志。
在母亲不断唠叨谩骂与指责中,她缓缓坐在榻旁。
“公爹给了我一封休书。”
她开口一句话,惊得戈阳郡主愣在当场。
卞静然耷拉着脑袋,抬手掸了掸衣袖:“就在我妆奁盒子里放着,母亲尽可取来看看。”
戈阳郡主懵了半晌,忙不迭地从那些箱笼中翻出妆奁,看见了里头放着的休书。
“你、你被休了?”她难以置信,“这才多久啊,你成婚才多久啊,冯家凭什么这样欺负人!!是打量着我们家一朝失势,就这般羞辱你,!!休书,休书,哈哈!可笑!你到底犯了七出哪一条?让姓冯的来给我说说!!”
戈阳郡主连番遭遇打击,整个人已经不复从前温雅玲珑的模样,显得有些癫狂。
她甚至要下人去备车,即刻就要去冯家讨个说法。
卞静然闭上眼:“娘,您别折腾了,他们都知晓了……”
“知晓什么?”
“秦家的事情,还有……娘原先教我的法子,可惜,那秦安知并未如我们所料那样不得已嫁给朱丰漳。”
她顿了顿,将事发那日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其实卞静然说到这儿都明白了。
无论秦安知,还是景王侧妃,甚至是那元贞女君,其实都是一伙的!
她们一同联手,利用了自己林仙湖相邀赏景的机会,又一同推她下水!亏她还以为自己那一日是去收获胜利的,没想到却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戈阳郡主傻了眼。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她犹自不信。
“事已至此,冯家还让我将全部的嫁妆带回,有这些财帛细软,应该能让咱们一家度日了吧……”卞静然苦笑。
回忆过往,卞静然只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骄傲如孔雀一般,如今也落到了这个下场。
“不成!绝对不成!不管旁人怎么样,那秦家的小娘子凭什么比你过得好?凭什么她就能清清白白把自己摘出来?一个破了身子的女人,以后还能嫁什么好人家?你等着,娘这就去替你出口气!”
戈阳郡主犯倔,谁都拉不住。
“娘!!”卞静然腾地一下站起身,疾行几步跪在她跟前,双手紧紧抓住她的手,仰起脸的瞬间泪如泉涌,“娘,您就听我一句吧!当初咱们执意要嫁冯家就是错的,那冯天护根本视女儿为无物!要不是娘一意孤行,非要女儿嫁这京城最好的儿郎,女儿也不会落到今日这般!”
“又是娘您自己见不得那陆夫人过得比你好,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绊子,旁人不是傻子,人家能感觉得出来!”
“够了,够了……”
卞静然不施脂粉,哭得格外难看。
“何必呢,一味争强好胜,最后反而惹火烧身!娘,您是郡主之尊没错,可谁家的风光能一直维持的?咱们没落了就是没落了,何必打肿脸不认?”
女儿最后一句话深深刺痛了戈阳郡主的心。
自己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东西仿佛被戳破了。
像纸,又不是纸。
戳破一层,风一吹,就散得无影无踪。
比灰尘还要渺小卑贱。
啪——
戈阳郡主狠狠甩了女儿一巴掌,自己捂脸发出憋闷的痛哭。
母女二人哭得肝肠寸断,唯有戈阳郡主那含糊不清的话语里不断说着:“凭什么、凭什么……”
景王府。
魏衍之与宝心对坐用饭。
“与你说件事。”
“殿下请讲。”
“你肚子渐渐大了,我已经向父皇请旨,待你腹中孩儿平安降生,就会给你入玉牒赐封号,到时候除了我以后的正妃,这府里内宅就属你最尊贵。”
魏衍之淡淡道。
宝心抿唇轻笑,很殷勤地给他添了一块鱼肉,似乎对男人所言之内容很满意。
“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尊荣,原本纳你为妾室本非我所愿,但今日既然已成定局,本王更愿将事情做漂亮了,侧妃以为呢?”
“殿下所言极是。”宝心笑眯眯。
“本王知晓,你与盛娇关系亲近,非同一般;我也不是想要你背叛她,只是——”
他抬手捏紧了宝心的下巴,逼迫她抬起脸来,“你已经是我的女人,就该向着自家人说话,别盛娇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殿下指的可是前段时日林仙湖之事?”宝心眯起眼眸,索性挑明了讲,“殿下误会元贞女君了,其实这与女君大人并没有多少关系,是我自己得知了消息,去求了盛娘子帮忙。”
“你为何要这样做?”魏衍之蹙眉。
谁知宝心显得比他还惊讶:“殿下难道忘了,我可不是冯华珍呀,冯家众人越倒霉越遭殃,我越开心!送上门的把柄机会,为何不用?”
她歪着脸,轻轻推开了他的手。
“殿下,你与盛娘子曾是夫妻,你应该最了解她的为人才是,她怎么可能让我以身犯险,叫一个男子来羞辱我,以达到目的呢?”
宝心慢条斯理地用了一口汤,“不过殿下今日之言,妾身听进去了,哎……我怎么也要为腹中孩儿做打算,总要向着孩子的父亲。”
有了这句保证,魏衍之觉得舒坦多了。
不过刚刚宝心的话还是叫他有些不快。
——她这话的意思,是说他其实并不了解盛娇么?
魏衍之脸色一变,搁下碗筷,冷冷道:“你自己用吧,本王还有事,先行一步。”
说罢,就将宝心孤零零一人丢下。
宝心倒是不在意,继续用饭,自顾自地笑道:“这人还是这么阴晴不定,欢喜了就把女人捧上天,不高兴了就立马甩脸子给别人瞧,也不知从前盛娘子是怎么忍他的,我看他一眼都觉得够够的了。”
霜琴关好门窗过来,刚巧听到这话,哭笑不得:“你也小声点,王爷还没走远呢。”
第550章 贡橘,贡菊
“没走远刚好啊,叫他好好听一听,免得还以为自己魅力无限呢。”
宝心吃饱喝足,又净手漱口,更换了衣衫后坐在榻上小憩。
霜琴备了消食又凝神的甜茶来。
宝心却拉着她一道用。
“欸,这是给你用的。”
“我一个人哪里吃得了这么多?这会子四下无人,就你我,不必拘着礼了,该吃吃该喝喝。”
得了宝心这话,霜琴也没扭捏,与她一道坐在榻上,说笑吃喝。
“我瞧今日景王殿下的意思,是要离间你和盛娘子?”霜琴好奇。
“如今你也长进了,还能瞧出这些来,真不错。”宝心夸道,“没错,他不想让我偏向盛娇,等我这个孩子生下来,我注定就是景王府的一员了,他必然不愿我三心二意的,在他与盛娘子之间摇摆。”
“可……殿下不是对盛娘子割舍不下么?”
“割舍不下,也不妨碍他防着人家呀,从前情深意浓的时候尚且如此,如今盛娘子另嫁他人,他必定更有忌惮。”
宝心叹了一声,“这男人呀有时候就是犯贱,嘴上说得蜜里调油似的,可说一套做一套,你瞧瞧世上那些个重情重义的女子,哪一个不是被坑得头破血流,能留一条命都算不错了。”
“那……你怎么选?”霜琴托着腮,笑问。
“你猜猜我怎么选。”
“还是选盛娘子吧。”霜琴唔了一声,“我觉着还是盛娘子更稳妥些。”
宝心低头,眸光柔软地轻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知我者,霜琴也。”
秋日里,礼部尚书的更换掀开了京城动荡的第一页。
紧接着一连串的官职调动,让朝野上下一时摸不清皇帝想要干嘛,于是人人自危,个个谨慎,倒也拿出了不少压箱底的好国策,以博天子褒奖。
九月底,十月初,两样贡品入京,一为贡菊,另一还是贡橘。
贡品入了宫门后,除了紫云殿与中宫殿,也就流华宫与碧霄宫分到的最多,昭贵妃落了第三等。
平川公主今日入宫向母妃请安。
昭贵妃多日不见女儿,甚是欢喜,忙让宫婢备了她爱吃的茶点来,还剥了一小屉贡橘来。
那橘子生得可爱,火红的皮肉,里头瓣瓣分明,剔透玲珑,散发着清甜的水果香气,尝一口酸甜入心,回甘浓郁,当真是上品。
“你喜欢就多吃些,小时候你和温川最爱吃的就是这橘子了,每年入秋都要吃掉两大筐!”昭贵妃轻笑,眉眼处一片慈爱。
“快别说了母妃,那会子儿臣不懂事,还跟姐姐争抢,撒着娇要姐姐剥着我才吃,换个人来都不成。”
“你呀,也就温川宠着你了。”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眼眸深处都有一抹化不开的哀思。
“母妃,我打算入冬后……去皇陵看看姐姐,顺便守灵。”平川公主说起了今日前来的正事。
“守灵?皇陵不是没有守灵的侍卫,你何苦……”
“还是元贞女君提醒了我。”平川公主拨弄着手里的橘子,“儿臣如今的身份不单单只是公主,更是得父皇恩赐亲封的亲王,既如此,儿臣就更不该辜负父皇的信任。”
“我已经听说了,这些时日你四处请教,原先针对你的言官都心服口服,也挑不出你的错处来。”昭贵妃满眼骄傲。
“儿臣原本也只是想做做样子,可后来一旦得了趣味,方知那一日盛娇所言到底是什么意思,求学求知,本该如此!那些人虽口伐笔诛闹得厉害,可都是有才能实干之人,儿臣向他们学习才是机会难得。”
“你能想明白,母妃就安心了。”
昭贵妃突然开悟过来,“啊,原来你想去守灵是为了这个……”
“是!儿臣想要成为真正的亲王,甚至是一代贤王。儿臣是女儿,原比不得皇子尊贵,更无法成为母妃的依靠,父皇会老去,他赐予的尊荣还须女儿自己维护!”
“好,仁义孝道你都有,不管来日谁登基,你我母女二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昭贵妃感慨轻叹,“我儿长大了。”
平川公主笑了:“再不长大,岂不是惹人笑话?”
正说着,宫外来人了,却是另一处宫殿里的宫婢前来替她们家主子讨一些贡橘,说是那位被封了昭仪的娘娘这些时日没有胃口,就想吃些个酸甜爽口的。
昭贵妃大度温和,便让宫婢给她取了些。
平川公主奇了:“贡橘应该是每个宫室都有才对,不过是按照各宫品阶才各有不同,怎么还有其他娘娘分不到的?”
“你有所不知。”
昭贵妃无奈,“今年你父皇格外宠爱灵韵夫人,是以这些贡橘都先紧着碧霄宫了;明贵妃自是皇后之下第一人,自然也要多分些的;也是皇后宽容,慈心照拂,不然分不到的宫室更多。”
平川公主笑了:“笑话,堂堂皇家,吃几个贡橘还这般抠抠搜搜的,这样的戏码怕是几岁的孩童都能看出来。”
“嘘——”
昭贵妃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是在后宫,可不是在你的琅王府,说话小心些。”
“好好。”平川公主忙不迭地应了。
盛娇忙完回府,却见荣敬园内也放着几筐贡橘。
火红如焰,煞是漂亮。
她见多了好东西,一眼就认了出来。
“你从皇宫里要来的?陛下可真舍得,竟然给你这么多,也不怕咱们吃不完放着浪费。”她想起了今日灵韵夫人授课后与自己说的话,衣袖掩口,半讥半笑,“宫外的贡橘尚且有,不知为何宫内的还挺紧俏。”
江舟满不在意:“不过是几筐橘子,正是秋日里应景的吃食,多吃点又何妨?”
“是啊。”
盛娇拿起一颗在手中把玩,“只可惜,宫中有人却不明白这道理。”
“对了,有件事你一定感兴趣。”
江舟剥开一颗,先自己尝尝,觉得甜了才塞给她,“我的人报来一个有意思的消息,东宫太子竟在暗中搜罗年轻漂亮的男孩子,从暗处偷偷送进了他在宫外的私宅。”
盛娇差点被噎着:“……这话当真?”
第551章 龙阳之好
“晖聿领着人在暗中观察了好些时日了,确凿无疑。”
江舟英俊漂亮的脸上闪过一抹嘲弄,“真没想到,那一日他陷害你不成,竟还给自己染了这见不得光的毛病。”
这也是盛娇没想到的。
将计就计,不过是一个开端,为接下来的每一步做好铺垫罢了。
给魏长山的教训还能带来这样意外的结果……属实令人意外。
她垂眸半晌,淡淡道:“这么说来,太子很快就要坐不住了,郑时一定会再来寻我……希望芫花能撑得住吧。”
“你说的这个坐不住,是字面意思上的坐不住嘛?”江舟凑近了,乌黑如墨的眼眸透着戏谑好奇,“我听人说了,这龙阳之好会叫人烂屁股是不是?”
盛娇:……
“我丑话说在前头啊,你医术再好也不许给太子瞧他的烂屁股。”江舟很认真,“不然我可不依,我会把这事儿嚷嚷得天下人皆知。”
“浑说什么,整日嘴上没有个把门的!”她终于被气笑了,作势要去捶他两下,却被江舟笑呵呵地握住手腕,顺势探入其掌心,与她十指相扣。
“这不是看你愁眉苦脸的,逗你笑笑。”
他拿着已经剥好的另一枚贡橘,“这个也很甜,咱们一块吃。”
又是一夜过去。
私宅内弥漫着一片暧昧甜腻的气息。
熏香过后,破晓的晨光照了进来,带着几分秋意特有的凉寒。
魏长山醒了。
原本在身边伺候的几个美貌男子都已经不见踪影。
这是他的规矩。
玩归玩,闹归闹,等云歇雾散后,这些人是没资格留在他的睡榻旁的。
揉了揉发疼的额头,他轻轻唤了一声,门外早有守着的下人端着热水热茶进来;无人说话,三两丫鬟忙得有条不紊,不一会儿就伺候着魏长山洗漱更衣完毕,坐着浅浅吃茶。
这茶水,也是秋日里特供的赛雪香。
两口下肚,果真令人神清气爽。
丫鬟们备好了饭食,便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他的心腹进来回来:“殿下,昨夜的几人得了赏钱说是要给殿下亲自谢恩。”
魏长山正在吃饭的动作丝毫没变,慢条斯理,不慌不忙。
他其实生得很不错,玉面郎君,翩翩公子,只不过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皇族的高冷清贵。
听见这话,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语气温和而疏离道:“也是难为他们一片忠心了,再给些赏钱,让他们退下吧。”
“那殿下……往后可还要寻更好的来?还是就这些人了?”
“不过一面之缘,何必再续?让他们走吧。”
“是。”
魏长山用罢了早饭,便回宫去了。
虽丢了监国之权,但他还是需要在父皇面前好好表现。
只是……一连串事务办得糟糕,已经让皇帝对他各种不耐,想要博得圣心哪里那么容易?
私宅,后山。
一众奴仆正在卖力地挖坑。
此处距离太子殿下的私宅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常年种着青翠松柏,郁郁葱葱,遮天蔽日,人迹罕至。
“都手脚快着点!!”
一人催促的声音响起,紧接着那些奴仆的动作更快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坑都已经挖好,他们将一具具新鲜的尸体丢了进去,又用黄土将坑重新填埋,直至什么都看不出来。
立在高处的某人,正是早上给魏长山回话的心腹。
此人名叫梁端。
这会子,他正捧着半把瓜子磕着,时不时瞥上一眼。
“你说说你们,这又是何苦?本来有幸陪了贵人一晚上,拿了赏银走人便是,非要搞这么一出……害得我还要给你们收尸,一大清早的晦气。”
他边说边撒气似的往外啐着瓜子壳。
事情都办完了,他领着其他人离开了这一片安静又血腥的林子。
观复学堂。
王炳贤和刘朴正与盛娇、平川公主、曹樱菀说话。
“这么说来,陛下是想再开一场科举考试?”曹樱菀诧异。
“倒也不是科举这样盛大的科考,只是分门别类,另选几项有才能有实干的人才出来。”王炳贤笑道。
他边说边拿出了几张纸,双手递过去,“您瞧瞧,大致的类别都在这儿了。”
盛娇早就看过,是以并没有接手,而是笑眯眯地看着平川公主和曹樱菀凑在一处研究。
刘朴又惋惜道:“只可惜,这一次选人不用学武的……”
“没什么可惜的,到了冬日操练,若有出类拔萃的,一样能出头。”盛娇一语道破,“只要咱们的学生平日里没有懈怠,迟早会被人赏识的,咱们已经到了京畿重地,天子脚下,比很多人都强了。”
刘朴闻言,忙又释怀,笑道:“女君大人所言极是。”
又说了一会子话,王炳贤与刘朴各自离去授课。
盛娇见那边二人还在研究,忍不住问:“看明白了么?”
“不太明白。”二人异口同声。
曹樱菀苦着脸:“我自小就不喜欢算科,我娘叫我看个鱼鳞账,我都头疼……这上头写着的什么图纸、什么泥工木料,我实在是一窍不通。”
平川公主好笑道:“我原以为你是真不太明白,听你这么说,你哪里是不太明白,压根是什么都不懂!我父皇是想挑选能算善建的能人异士,最好呀擅水利,有经验,有自己的一套绝活的。”
盛娇眯起眼眸,望向窗外:“陛下雄图大志,是想让大安发展得更强大,这是好事。”
“是这样啊……”
曹樱菀不好意思地笑了,挠挠后脑勺,“你让我领兵打仗,奋勇杀敌那没问题,要我搞这些,我实在是不成。”
“可惜了,我手里的人也没有擅长这些的。”平川公主一阵惋惜。
“有一人擅长,而且他也是你认识的。”盛娇看向曹樱菀,眸光沉沉,似笑非笑。
曹樱菀瞬间明白,脸刷的一下阴沉,半晌没吐一个字。
平川公主看看盛娇,又看看曹樱菀,有些不明所以,不耐道:“你们俩背着我打什么哑谜呢?”
“没什么,不过是说到过去的一些事罢了。”
“他……我是断断不会去找的。”曹樱菀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第552章 重见
“他既然选择了那样的方式与我一刀两断,如今再出现,我就当他是陌生人;陛下既然是广招天下英才,他若有心有能耐,必定会入选,又何必我从中牵线搭桥?我不过是……一个县主罢了,又没有搅弄风云的能耐。”
说完,她释然地笑了笑。
看向盛娇的目光越发透彻清亮,她又说,“当然了,这是我之前的想法,你要是求我帮忙,我或许——会改了主意。”
将门虎女,意气风发,就连说这样半带戏弄半带威胁的话,都显得英姿勃勃,眉宇间颇有几分将领风采。
盛娇弯唇:“我求你,可以吗?”
“好。”
曹樱菀利落起身,“为了你,为了陛下,为了咱们大安,我豁出去找他问一问也不是不行。”
她边说边往外走,“不管成功与否,盛娇娇,你府里私藏的好酒我定是要拿走两坛。”
“任君挑选。”
平川公主目瞪口呆,瞧着她离去,才问:“你们俩到底在说什么?!”
“真没什么,不过是樱菀为了我,要去寻她从前的心悦之人罢了,那人虽也是从武,却有一样绝技,他很会绘制图纸,算科也是顶尖的。”
“这般有能耐,自己直接报名备考不就是了?”
“这人迄今为止半生颠簸,波折不断,我已经派人去试过了,闭门不见不说,还给我丢了张签子,上头写着除非曹樱菀去找他,否则什么人来他都不见。”
盛娇叹了一声,“我如何不知,这是故意的激将法呢!”
“这人倒是有趣。”平川公主乐了,“难怪她到如今都没婚嫁,原来是有这样一个人在啊,这人如今在做什么?”
“一微不足道的小吏罢了。”盛娇顿了顿,“在魏衍之手下。”
平川公主倒抽一口凉气:“乖乖!”
出了观复学堂的门,曹樱菀才摸出藏在窄袖里的那张签子。
是盛娇塞给她的。
展开瞧了瞧,她眼底泛起一片波澜,渐渐微红,却没有湿润。
她已经不是那个天真无邪,总会期待明天的闺阁少女了。
经历了那么多风雨,积攒了那么多失望,蹉跎到今日,曹樱菀依旧是曹樱菀,可那个曾经与她相知相恋的人却已经回不到从前。
如今又要见她,这是为何?
她不太明白。
曹樱菀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连马车都不要,直接策马而奔赶去那人的住处——不就是问一句话,她心胸坦荡,没什么开不了口的。
临近京郊,她才看见了那人如今的住处。
不过一个三进院落,青砖白瓦,门口有新鲜的水渍,显然是刚刚有奴仆洗刷过,被日头一照,泛起点点余晖。
曹樱菀将缰绳交给身边的人,过去敲门。
笃笃几声后,里头终于有动静了。
开门的,是一个头包青花粗布的妇人,瞧着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生得柳眉细眼,颇有几分姿色。
她不认得曹樱菀,有些戒备:“姑娘,您找谁?”
“邵恒在么?”曹樱菀开门见山,“我是庆嘉县主,找他是为了陛下遴选人才之事。”
妇人惊讶:“在的在的,贵人请里面走。”
她忙打开了大门,又在前头快步领路,走到厢房门口时,她忍不住欢喜地唤了起来:“阿恒!阿恒!你瞧瞧谁来了!是皇帝的人呀!你往后有救了!”
随着那妇人的身影,曹樱菀瞧见了坐在桌案旁的男子。
虽粗布灰衫,但挡不住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气质,一如往昔。
邵恒抬眼,一瞬间愣在原地。
二人视线交汇,冰冷、试探、压抑……却无更进一步的冲动。
“听说你要见我,我是为了公务而来,你若方便我们就聊上两句,若不方便……那咱们定个日子,我改天再来。”曹樱菀语气平淡。
“方便,没有不方便的!”邵恒忙招呼道,“尤……尤娘,快去沏茶来!”
尤娘应了一声,转身就去忙。
曹樱菀坐在了距离他最远的一张椅子上。
二人间还隔着一张书案,显得礼数周到,又过分疏离。
她将来意说了一遍,随后道:“你若愿意,可入观复学堂,以学堂的名义报你的名字上去,会省很多事情;当然了,学堂也会因此获得名声,这是一箭双雕,对你对学堂都有好处的事情;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说完后,她便静静看着对方,等待着回复。
邵恒扯了扯嘴角:“……你只想说这个么?”
“一定要说想知道什么,好吧,还有一桩事我想知道——你不是失忆了么,不是忘了与我相关的一切,为何今日又要见我?”
曹樱菀不想再续前缘,多少有点好奇。
既然对方想说,她也乐得给他一个机会。
好歹好过一场,总要让这段情死得其所吧。
“我想见你一面,想知道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邵恒眼底都是温情。
有些话宣泄出口,就会澎湃奔腾,不受控制。
曹樱菀心头微颤,过往种种都在眼前浮现。
静默片刻,她平静回答:“我挺好的,衣食无忧,有父兄撑腰,有好友相伴,如今更谋了一样大事来做,再没有不好的。”
“我听说了,观复学堂如今也有你的一份。”邵恒由衷欣慰,看向她的视线里写满了钦佩骄傲。
“倒也不算有我一份,打点学堂是我分内之事,我只是觉得这样做很值得。”
说话间,尤娘捧着茶案进来了。
“县主娘娘请用茶,我家简陋贫寒,没什么好茶招待,还请县主娘娘别见怪。”尤娘亲切又有些卑微地招呼着。
见曹樱菀吃了两口,尤娘欢喜不已,笑容几乎溢出来。
“茶是热的,便是好茶。”曹樱菀温温一笑,放下茶盏起身,“今日叨扰多时,我也该回去了,邵公子要是有意替朝廷、替大安出一份力,那就尽早来观复学堂,这是利国利民又为人为己的好机会。”
丢下这话,她利落离去。
尤娘将她送到门外才折返。
当着邵恒的面,尤娘感叹:“真是了不得,今儿我也算开了眼了,天底下竟还有这般人物,便是男子也比她不过!”
“姐姐你不知晓……她可是将门之女。”邵恒苦笑。
第553章 难得一见的人才
尤娘闻言,先是一惊:“就是这位姑娘么?”
转瞬她便悲从中来:“要不是你伤着身子,再也不能征战沙场,你与她……”
“别说了姐姐。”邵恒摇摇头,“我与她本就不配,就算没有这一桩意外,也很难走到最后;齐大非偶,我……高攀不上。”
“那你今日为何又非要见她?”尤娘显然在门外听到了一切。
“不过是想了却自己的一桩心事,总要亲眼见见她是否安好,才能放心;毕竟当初是我不对,是我辜负耽误了她这么多年……”
“可这也非你所愿!你那会子伤得那样重,别说她了,就连咱们爹娘你都记不得,又怎么能怪你?”尤娘心疼自己的弟弟。
“我是男人,没有这个本事护她周全,没能让她在韶华之年风光大嫁,就是我错!若不是有我,说不定她早就嫁人了,如今也能琴瑟和鸣,儿女绕身。”邵恒深吸一口气,再不愿多言。
见劝不动,尤娘只好心中长叹,也闭口不谈。
倒是曹樱菀,一路匆匆回到英国公府,开口就要奴仆去库房取酒。
被闻讯而来的桂夫人给一把拦住。
“闹什么,青天白日的,你一个姑娘家喝什么酒?要是谁得罪了你,咱们娘儿俩一同打上门去要个公道说法,没的自己生闷气,还气坏了身子,这可不是我与你爹教给你的!”
桂夫人既能做得这英国公府的主母,这么多年屹立不倒,自然是有自己的魄力与手腕。
当着母亲的面,曹樱菀也懒得隐瞒,将今日所行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你去见过他了?他……想你起来了?”
曹樱菀点点头,一时间心乱如麻。
“好吧,你预备什么时候嫁过去?你的嫁妆一分没动还在库房里放着,一应陪嫁人选都从咱们府里的家生子中挑选,必定可信得用;就是你针线不太行,这会子赶制也来不及了,唔——”
桂夫人蹙眉沉思,忙又欢喜起来,“无妨!让绣庄的人送一批新鲜花样的绣品过来给你挑,回头你补上几针,就当是你做的。”
曹樱菀越听越面红如火。
到最后,她羞恼万分:“娘!!您又胡说!我几时说要嫁了?!”
“你不嫁,你去见他作甚?”
“是为了正事!为了朝廷选拔人才,我才去的!盛娘子托我办事,我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吧!横竖您闺女如今也是观复学堂的主理之一,怎能做个甩手掌柜?”
桂夫人这才明白过来,抬手抚了抚鬓角,笑得有些讪讪。
作为母亲,她虽接受了女儿终身不嫁,但归根结底心中还是留有遗憾。
人嘛,想法总会变的。
从前或许还会觉着那男儿家底单薄了些,门第也低了点,不足以与他们英国公府相配;但这些年过来,瞧着女儿情深意重,磐石不改的模样,她的心也早就软了一半。
若是能再续前缘,成就一桩好事,也未尝不美。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不愿答应的人,是曹樱菀自己。
回到自己房中,曹樱菀打开被冷落多时的妆奁,从小屉深处摸出了一只玉带荷包。
小巧玲珑的荷包做成葫芦的形状,上头绣着象征好意头的喜上梅梢。
只是绣工一般,看着有些粗糙。
荷包里藏着一方许久未曾打开的纸签子。
曹樱菀犹豫再三,还是将它又放了回去。
年少时,总以为怦然心动与情深意浓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后来才发现,在岁月的流逝下,任何人事物都会褪色,也包括了曾经刻骨铭心的一段感情。
有时候,放下就是放下。
倒也不是不爱了,只是谁也不能再走回头路。
邵恒倒是信守承诺。
翌日一早便去了观复学堂报到。
盛娇亲自接待了他。
见到邵恒的第一眼,她险些没认出来。
身为曹樱菀的好友,她自然见过邵恒几面。
但那时,邵恒是意气风发的武将,那双眼睛灼灼如火,气势迫人,堪称少年英才。
可如今再瞧瞧,他更像是一位体弱多病的读书人。
素衣隽秀,落落大方,见了盛娇,他不卑不亢地拱手作揖:“见过女君大人。”
盛娇让座。
“说起来,你我也有许久未见了,听闻你有一番奇遇,今日瞧着似乎这日子并不如邵副将从前所想。”
“女君大人言重了,我……早已不是副将。”
“好,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既然你来我这儿,必定明白我要你做什么。”
“是。”
盛娇就喜欢跟一点就透的聪明人说话。
尤其像邵恒这样的,省了不少弯弯绕绕。
二人说了一会儿,盛娇言明要他做的事情,邵恒便二话不说,跟着王炳贤去了给他单独安置的厢房,在里头一画就是一整天。
期间,王炳贤或是刘朴也好奇地过去瞧过。
却见那桌案收拾得干干净净,就是砚台里的墨所剩无几,他手指腕口沾了好些墨迹,其余的纸张都被收拢叠好,用镇纸压着。
王炳贤一见,就欣赏不已。
他是授四书五经,讲八股文的老师,颇有读书人的风雅骄傲,自然喜欢将自己桌案书台收拾妥当的人,又听闻此人原先还是武将,没想到居然这般讲究,更是意外之喜。
刘朴快活不已,只觉得长脸,小声嘀咕:“瞧瞧,我怎么说来着,咱们行伍之人里也是有这样规矩周到的细致人的。”
“偏你不是。”
王炳贤笑着捋了捋胡须,满意离开。
“欸,你什么意思啊?”刘朴追了上去。
盛娇带着几张邵恒描绘的图纸回了周江王府,拿给江舟看。
才看了两页,男人就忍不住拍案叫绝。
“这人记忆力非同一般,这所描绘的地段、山林这般细致,就连羊肠小道都有记录。”
“邵恒原先在军队中就是从斥候先锋做起的,勘探地形,牢记环境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能做到这样细致的,就算顶尖斥候先锋中也难挑出几人来。”
“这倒也是。”盛娇赞同地点点头。
江舟一边看一边在图纸上衡量,突然他脱口而出:“陛下想要修建运河,修官道,修码头,打通南北交通连线?”
第554章 父亲的遗志
“是。”
盛娇轻轻颔首,“陛下应当早就在计划这些了。”
她没想到这男人光凭着这几张纸就能猜到,而且猜得这样准确。
“没错没错,你瞧瞧这些官道,看似彼此都没有联系,有些更是相隔数千里,可若是从沧江、闽江入手,以兴修水利、开凿运河、将两江之水汇齐,反而会减轻两岸百姓遭受的水患之灾!”江舟兴奋。
盛娇接上:“不仅如此,运河一通,再设置沿途的官府驿馆,这样就能将原先看似连不上的官道彻底打通;即便有些现在还未通的,陛下也可寻得得用人才,再修建延伸便是,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她飞快将几张图纸按照一定顺序方位摆好,素白的手指沿着其中一条官道往外探了探——那里的图纸还未画,但夫妻二人视线交汇,显然已经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那里继续往南,就是巴临。”
江舟弯唇轻笑,“是咱们周江王府的老家。”
“是了。”
她缓缓收起几张纸,“陛下的步伐越来越快,显然是不想再忍邻边那些小国,若能一气呵成,将他们都收入囊中……”
“不但能一统大安国土,更能让边境安稳,叫百姓安居乐业。”江舟补上。
“正是。”
盛娇很开心。
能与懂自己的人聊这些,是种绝佳享受。
谁说女子只懂得闺阁中事,关心天下苍生,关怀朝堂社稷,更是盛娇自小就学到的本能。
那时候,父兄常常在书房议论国事。
小小的她就在一旁拿笔乱画,耳濡目染也听会了不少。
她明白父亲的志向,更以此为自己的志向。
谁不希望自己的国家更好呢?
报仇平冤为其一,更深一层的理想却是盛娇根深蒂固的执念——她想继承父亲的遗志,还大安一个太平清朗的朝局!
与江舟畅谈,和魏衍之在一起时大不一样。
那位高高在上的景王殿下从不愿听女子多说这些,往往都是到了关键之处,不得不听了,才会让盛娇说上两句;随后,他便会用亲切温柔的语气告诉盛娇——“你是我的王妃,是尊贵的皇族女眷,你不需要会这些,只管跟着我就好。”
那时,她总会顾及颜面,遵守三从四德,乖乖听话再不言语。
如今想来,魏衍之这么多年汲汲营营,却还只是个亲王,与他的能力心胸有分不开的关系。
夫妻二人对着烛火畅谈,从用饭到洗漱更衣准备睡下,双方都意犹未尽。
“我打算尽快将邵恒的名字报上去,这样的人才若不被朝廷所用,那才是遗憾损失。”
“好,你做便是,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昏暗中,他搂紧了她,亲昵地在她的发丝间吻了吻。
没过两日,盛娇便将观复学堂一应推荐名单交了上去,邵恒就在其中。
刚交上去的当天,宫中来人,说是明贵妃想见她。
仔细算算,她们这对假母女确实有段时日没见了,也不知明贵妃过得怎么样。
倒是灵韵夫人来观复学堂授课时,偶尔会提起明贵妃。
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在说明贵妃如今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对自己格外温和热情,像个大姐姐;只是人家灵韵夫人并非出身民间,对这些尔虞我诈、虚情假意的来往早就了然于心,任凭明贵妃如何示好,她总是不咸不淡的,偏又让人在明面上挑不出错来。
灵韵夫人说这话时,手里正把玩着一株新开的金桂。
灿烂芳华,馥郁浓香。
小小的花朵儿散落在美人细嫩雪白的掌心中,一片零碎华贵。
灵韵夫人嗤笑道:“这会子还想来与我做什么好姐妹,未免有些太天真了,她该不会真以为我喝了掺有她血的药吧?”
正想着,耳边传来秀萍的声音。
“女君大人,女君大人。”
盛娇回过神来:“何事?”
“女君大人原先给的药很是得用,娘娘用着不错,身上的疤痕已经全都消退,就是……原先的肌肤还不够细润光滑,不知女君大人可有法子?”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果然,人的贪欲永无止境。
望了一眼前方长长的路,还没到流华宫呢。
盛娇弯唇浅笑:“这有何难,就是需要一段时日调理,又要重新换个方子,我怕是对娘娘凤体有伤;这样吧,有什么话等我到了娘娘跟前再说。”
“奴婢只是提前给女君大人提个醒,免得一会儿大人领会不到娘娘的意思,徒增娘娘不快。”秀萍双手交叠着摆在身前,瞧着低眉顺眼,说出来的话却没有那么中听。
“秀萍,原先一同伺候明贵妃的沉萍人呢?”
盛娇貌似随意地提起一人。
听到这人的名字,秀萍紧张地飞快抬眼,又飞快垂了下去:“沉萍已经不在了,那个背主的东西自然不该活着,早就死在掖庭的刑罚里了,这是陛下下的旨意。”
“是这样啊……可我瞧着刚刚那一处宫门里的背影很像是她,还以为她没事,只是被调配去了其他宫室。”
盛娇瞥了一眼刚刚经过的某一处宫门。
秀萍下意识地看过去。
只见一无比熟悉的背影从拐角处转过去!
那分明就是沉萍的背影!
她惊呆了。
想追上去看个究竟,一抬眼对上盛娇似笑非笑的眸子,她又不敢。
秀萍勉强笑了笑:“不过是一个背影,宫中奴婢都穿着差不多的衣衫,一时看走了眼也是有的,女君大人别耽搁了,请快些随奴婢来。”
盛娇闻言,不再言语,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见到明贵妃,替她查了胸口的伤处,盛娇给的法子却让明贵妃十分不满。
“你说什么,要重新挫开伤处?那不是又要受伤?”明贵妃眼底冒火,一阵恼怒。
“原先给娘娘的药,是淡去疤痕的;但娘娘如今想要的,是令胸口的肌肤恢复如新,这自然需要更复杂的方才才可行。”
盛娇云淡风轻道。
“那你为何原先不说?平白折腾本宫是何用意?!”
“娘娘明鉴,原先娘娘的用意也并非要伤处光洁如初啊,只是想要那难看的疤痕褪色罢了;再说了,若一开始就挫开伤疤,让皮肉重新生长,那恐怕娘娘今日还未能复宠。”
明贵妃一阵哑然。
四目相对,盛娇轻柔笑了。
“娘娘,下定决心要重新换方子么?”
第555章 好心提醒
明贵妃陷入两难。
平心而论,她是很想来个彻底,一了百了。
那一日,皇帝留宿流华宫,与她如过往一般缠绵恩爱,当男人的手解开她的衣襟时,她没有错过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喜。
——她赌对了!
皇帝对她就算再念及旧情,就算再有舍身护驾之功傍身,也比不得隔三差五的恩宠来的现实直接。
人都是会变的。
尤其是深不可测的九五之尊。
她只能尽快让自己恢复,重获盛宠。
可陛下眼底的惊喜也就维持了一会儿,当他的手触摸上那一片肌肤时,肉眼可见的失望。
明贵妃当时就慌了神,支支吾吾想要解释。
那一处疤痕是淡去了,可只要一触摸就能明白,它还是狰狞不堪,疙疙瘩瘩……与周遭正常的肌肤有本质的差别。
“无妨。”皇帝柔声宽慰,很快又让明贵妃陷入了情浓之中。
一夜欢好,并不能打消明贵妃的不安。
相反,皇帝一走,她就患得患失。
皇帝一来,她便欲言又止。
才短短几日的功夫,明贵妃被自己折磨得心病都快出来。
这才又将盛娇寻来再想法子。
只是……盛娇说的法子太过吓人,不但要将皮肉挫开,以鲜血淋漓之态重新缝合上药,在一步步愈合的过程中抚平一切,方能无瑕如初。
明贵妃一时没忍住,冲着她骂了句:“好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既有这法子,为何一开始不用?老九把你从淮州那破地方挖出来,可不是让你这样对待本宫的!”
“娘娘难不成忘了?”盛娇似笑非笑,“臣女来时,您的伤口已经缝合,是陛下命太医院上下这样做的,当时情况凶险,当然是保命为上,太医院的人也不会想到这么远。”
那个时候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还想着好看?
太医院的院首又不是脑壳坏掉了。
“若是娘娘对陛下的旨意有微词,大可去向陛下提,犯不着朝我撒气。”
明贵妃:……
死死咬着牙好一会儿,明贵妃才深吸一口气:“你如今也是有人撑腰了,居然敢这样与本宫说话。”
“臣女不过是实话实说,难不成要眼瞅着贵妃娘娘说错话挨罚,也不出声提醒的么?若我真这样,与那些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又有什么两样?”
盛娇撩起眼眸,眼中的情绪淡如烟霞,“娘娘若是想好了,只管知会臣女一声,臣女自会准备药材等物。”
“不必,你写个单子下来,本宫会着人去办。”
“好。”
当着明贵妃的面,盛娇将治疗方法以及后续所需的药材一一写清楚,毫不藏私。
明贵妃细细看完,方觉舒坦不少。
这会儿秀萍捧着一盘子贡橘过来了。
盛娇瞥了一眼,见那贡橘堆得高高的,很是富贵可爱,摆上一盘在宫室里,格外鲜艳美好。
“这贡橘当真漂亮。”盛娇赞道,“臣女方才进流华宫时,见到娘娘宫外廊下也摆着好些贡菊,那盛放起来,当真秋日一绝。”
明贵妃略有些得意:“陛下与皇后娘娘惦记着本宫的流华宫,有这样应季的好东西自然要送过来。”
“是呢,听闻其他宫室想得一颗或是一盆都够呛,说起来也有趣,这两样叫起来名字一样,摆出来一个富贵明灿,一个典雅风骨,当真是极妙的。也就是娘娘宫中了,旁人的宫殿里怕是看不到这样两全的。”
盛娇顺着她的话说着,不过分追捧,也不过分谄媚,更像是晚辈对长辈唠家常的亲昵自然。
“旁人的宫殿里有没有本宫不知晓,但——碧霄宫一定有。”明贵妃冷眼凝视着她,“你与灵韵夫人也算旧相识了,这些时日她在观复学堂授课可好?”
“灵韵夫人冰雪聪明,温文尔雅,又饱读诗书,一手容绣出神入化,我只替女学里的学生们感到庆幸,只可惜我启蒙那会子,身边可没有这样好的先生。”
明贵妃冷哼,不知念叨了一句什么,叫人没听清。
末了,她眯起眼眸,“盛娇,你可别忘了,如今你我才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可是你的义母。”
“是,臣女不敢。”
“听闻陛下已经让老九去办其他的差事了,你也该明白,陛下不会一直压着我们母子的,只有老老实实跟随我们,你与你那个周江王世子才有好日子过,明白么?”
“谨遵娘娘教诲。”
盛娇又低眉顺眼地福了福,“既如此,有件事臣女就斗胆与娘娘直言不讳。”
“什么事?”
“每年秋季,各处进贡的珍品数不胜数,其中最最引人注目也最难得的,就是娘娘宫中这两样——虽说并非什么金珠玉宝的稀罕宝贝,但难得就难得在应季二字。”
贡橘如火,甜如蜜,只有这个时段才有,且产量一般;
贡菊盛放如盘,每一朵都极尽大气风雅,更有菊中难得一见的墨菊为上品;花期短,也只有在十一月之前能得见真容。
能把这两样运进京城,送入皇宫,本就不易,自然成为贡品中的珍品。
“臣女瞧着,娘娘宫中摆的吃的这些,就足够其他宫殿里七八日之需,这般高调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明贵妃越听脸色越沉。
盛娇像是没看到似的,继续说,“要是娘娘能将这些分给其他宫中的妃嫔,一定能博得陛下的夸奖。”
“你如今……倒是也学会这些个摆弄讨教、收拢人心的做派了。”
“臣女向来如此,娘娘你忘了么?原先,臣女也是这样替景王殿下打点的。”
明贵妃:……
她算是看出来了,盛娇这女人心志坚定,无比强大,一般言语根本无法撼动对方。
思来想去,她摆摆手:“知道了,你退下吧。”
盛娇恭顺见礼,徐徐离去。
明贵妃环顾四周,秀气的眉尖蹙了蹙:“秀萍,将宫外的那些贡菊挑几盆本宫不喜欢的颜色送去其他宫室。”
“娘娘,要送给哪几位?”
“与咱们流华宫交情不错的,送一些就行。”
秀萍领命,想起方才瞅见的背影,按捺住不安,忙躬身退下办差。
命那些宫婢将贡菊送了出去,秀萍偷偷又来到了那扇宫门前,穿过长廊,走向了那个拐角。
第556章 交好,背影,被辜负的信任
不远处,正是另一位妃嫔——蔡婕妤的长欣宫。
蔡婕妤入宫多年。
一开始得了恩宠,倒也风光过一段时日,可她性子绵软,又爱垂泪,生下一个公主后,就全心全意扑在孩子身上,反而将皇帝抛到了脑后。
好在,蔡婕妤所出的公主倒也颇得陛下宠爱,身为母妃的她,日子自然过得还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蔡婕妤自己也不是什么野心之人,规矩守礼,盼着能安稳度日即可。
这几年,公主及笄,再择一佳婿,她就此生无憾了。
秀萍带了贡橘敲开了长欣宫的宫门。
“见过蔡婕妤。”秀萍福了福,“奴婢奉明贵妃之命,给婕妤娘娘送些贡橘来;我们娘娘说了,都是宫中姐妹,有来有往、互相照应也是应该的。”
蔡婕妤生得娇美楚楚,眉眼处自有一股风情,只是面色微白,身子纤弱,显得有些不足之态。
听到这话,蔡婕妤笑了:“本宫可不记得与贵妃娘娘有这样好的交情啊。”
秀萍一慌,刚想解释,蔡婕妤又道,“来者即是客,替本宫多谢贵妃娘娘美意,若无贵妃娘娘,怕是本宫想吃都吃不到呢。”
秀萍赶紧又福了福。
趁着机会,她抬眼去看四周的奴仆。
她在找那个熟悉的背影。
大约是看得太过明显,被蔡婕妤尽收眼底,对方笑问:“你看什么呢?本宫这长欣宫怕是比不得贵妃娘娘的流华宫吧?”
秀萍忙道:“奴婢见识少,没见过像娘娘宫中这般典雅清静的,一时贪看,还请娘娘恕罪。”
蔡婕妤倒也没在意,就让她回去了。
一路过来,秀萍都没有再看到那个背影。
难道是自己看错了?
那真的不是沉萍?
秀萍默默回到流华宫,抬眼望了望四四方方的天,一声长叹——定是自己看错了,沉萍已经死在了掖庭,怎么可能再出现呢?
东宫。
魏长山服下最后一份汤药。
这汤药苦得紧,但却效果奇佳。
吃到今日,不但毒素全除,且身子明显比从前更有气力,人也精神许多。
即便再不想承认,魏长山也不得不赞叹:元贞女君的医术药术堪称一绝。
只可惜,这样一个人物,却不能收为己用。
“你去她跟前孝敬过了?”他放下碗盏,深深吐出一口苦涩的气。
郑时忙道:“去过了,但这几日并非小姐见我的日子,我不敢太过冒进,免得打草惊蛇。”
魏长山点点头:“你这位小姐可真了不得,本宫已经斩断了她几条商线,毁了她不少车马,她开在京城乃至其他州县的钱庄铺子居然还能运转。你……跟在她身边这么久,还能独立承担碧川堂的大小事务,她对你一定很信任。”
郑时垂眸:“小姐确实……信任小民。”
“那你从她那儿弄到她在京城的铺子名单,应该也不难吧?”
魏长山微微一笑,“你放心,本宫的人会在暗中保护你,绝对会护你周全。”
郑时大吃一惊,直接跪倒:“殿下!原先怕是已经引起小姐的怀疑了,这要还是……”
“你只说你能不能做,本宫手下不养闲人。”
“殿下!!小民确有能耐,有小民在可保殿下贵体安好!”
郑时慌了神。
他是真的不想再去盛娇跟前演戏了。
那女人有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被她看一眼,他的魂都快飞了,背后寒意四起,几乎不能呼吸。
“你若真有能耐,那上次也不会束手无策,非要求你的旧主拿解药了。”魏长山没了耐心,“本宫给你的机会够多了,你若是不好好珍惜,日后休怪本宫无情。”
郑时听出了这话里冷冷的警告,不敢再言语,忙跪地磕头,一一应下。
魏长山让他退下,叫了另外的心腹谋臣进来。
他们要商议接下来推谁去礼部尚书这个位置。
门无情地关上,郑时呆立在原地好一会儿。
直到有人过来催促他离开,他才恍然大悟,忙心慌意乱地往外走,出偏门的时候,他还被门槛绊了一跤,差点摔倒。
身后送他的奴仆嘲笑道:“郑先生可当心点,咱们府里的门槛要是太高了,回头郑先生攀不上就在门外回话吧。”
郑时一阵羞恼,却不敢回嘴。
这可是太子身边的近侍,他哪敢得罪?
一路匆匆回到碧川堂,又料理了好些堂内事务,他坐下来翻了翻账本,只觉得一阵憋屈涌上心头。
盛娇是很信任他。
若不信任,也不会将这么重要的碧川堂交给他。
更不会让他铺垫了先前的计划,让他得以一路北上入京。
可……这份信任好像也就到此为止了。
账本上的银钱也就从他手里过一下,碧川堂所涉及到的背后商线他也毫不知情,每次货运营收都是独立的负责人对接,他别说插手了,就连说上一句话都不成,压根听不懂。
这样一个被架空了的堂主,有什么资格说是碧川堂的主人?!
郑时越想越气,喃喃自语:“你也不能怪我背叛你,既让我掌管了碧川堂,又为何防着我?!”
好不容易,已近黄昏。
郑时草草用罢了晚饭,直奔金宅。
放出与芫花商量好的暗号,待天色沉了下来,他终于见到了她。
芫花显然刚刚伺候完金小俏,十指尖尖还带着汤汤水水,一见郑时,她容色复杂。
只不过夜昏灯暗,男人也没留心她的表情,压根没察觉。
“上回咱们说好了的,等过两日一块去小姐跟前回话,小姐暗中布置的商线你知道多少?”郑时在芫花面前多少有些肆无忌惮,这种话张口就问。
芫花顿了顿:“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郑时有些愤愤,“上回设计太子,你得小姐重用,必定比我更得她的信任,你肯定知道。我也不是想做什么,就是如今在京城,咱们碧川堂应对来往贵客,生意越做越大,对外更是太子收入囊中的助力,我若对那些个商线运营一无所知,反而会被起疑的。”
他边说边拉住芫花的一只手,故作温柔亲昵地揉着,“好芫花,我知晓你心疼我,待我在京城站稳脚跟,一定风光娶你过门。”
芫花呼吸凝滞一息:“当真?”
第557章 选一样
“我几时骗过你?”郑氏言辞凿凿,说得连自己都信了。
芫花低头半晌:“你要取信东宫,也未必一定要得到小姐手里的商线,那是碧川堂的秘密,别说你我了,怕是远在淮州的唐大夫都不一定知道得周全!若你贸贸然去问,更会引起小姐的怀疑,为了太子,惹得咱们自己乱成一团,值得么?”
“现在是小姐不怀疑,太子要怀疑了!”郑时急了,“小姐心善,必不会与我真的计较!可要是太子怀疑了,怕我小命难保。”
“芫花,芫花……你当真舍得看我去死么?”
最后一句,让芫花眉心紧蹙。
她犹豫片刻,抬眼:“好,你随我去见小姐。”
“现在?”
郑时惊诧。
“对,就现在。”
芫花连衣服都不换,一头扎进了被夜色染黑了的巷子里。
郑时没法子,原地跺了跺脚,忙又跟上。
此刻,金宅内。
一直在偏门里头守着的婆子听外头没了动静,忙去回话。
金小俏正在灯下看书。
今日冯天护没过来。
自从礼部尚书落马,冯钊给了卞静然一纸休书后,冯天护就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无暇顾及她这头。
金小俏乐了个轻松自在,每日看书浇花,或是去街上逛逛,要么就乔装打扮去弟弟的早点铺子帮忙,横竖不露面就是了,在充满烟火气的后厨忙来忙去,哪怕被熏得一头一脸的雾气,她都觉得很充实满足。
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听了婆子回话,她眼皮都不抬一下,淡淡道:“一会子你们轮值守夜,给她留个门就好。”
“是,奶奶。”
芫花步伐很快,郑时几乎跟不上。
他明显察觉到她的态度有些变了,但又不敢直截了当去问,只能咬着牙奋力跟上。
终于,他们抵达周江王府。
也不知芫花给了那门房什么物件,门房进去通传后没一会儿,就来了两个婆子将二人迎进门去。
夜深人静,即便两个婆子手里都拿着灯火照明,四周依旧昏暗乌黑。
郑时突然感觉到一阵猛烈的不安,忙快步追上芫花:“咱们这样是不是太莽撞了?这么晚了,小姐也该歇下了,有什么事情咱们应该商量好了再与小姐说才是……”
芫花不说话,只是往前。
前面就是荣敬园了。
婆子让他们俩在半月拱门处候着,自己进去传话。
“你怎么不吱声?几日不见,你脾气倒是见长!”一直没得到回应的郑时终于有些耐不住了,沉着脸呵斥。
“你我差不多时候被小姐启用,那时候,小姐还是景王妃,但她是什么身份,做什么事情,其实都与咱们无关;咱们要忠的,唯有小姐一人即可。”
芫花目视前方,语气平淡。
“诚然,我是很喜欢你,从前就喜欢你。”
郑时听到这话,心头软了一半,暗道:这女人还是对自己一往情深的,只要有情,这事儿就好办。
他刚想软言细语地哄两句,谁知芫花下一句却是:“可你既然背叛了小姐,我就不愿喜欢你了;我虽是女子,虽出身贫寒低微,但我也是有骨气的,我都明白的道理,你为何不明白?”
“芫花……”郑时傻了眼。
突然,他明白过来,疯了一样要冲出去。
外头早已有侍卫将其一把拦住。
紧接着,屋内的灯火亮了,婆子过来道:“二位,跟老奴来吧,世子妃有请。”
几盏烛火摇曳生辉,却比不上坐在上首之人身边亮着的四对琉璃灯。
四对琉璃灯一齐点亮,照得屋内宛如白昼。
盛娇着月银色外衫配玫瑰红挑丝短袄,窄袖处绣起一串宛若流华的百花,越发衬得她那手腕皓白如雪;
下身却是深蓝如海的裙摆,刚好挡住了玲珑绣鞋,那裙摆上却是铃铎、羽葆、并如意、锦葵的花纹,远远瞧着安静且繁复,换成旁人来穿定然压不住这份绚丽。
她的手边摆着一方棋盘,上头黑白两子无声交战,焦灼又紧张。
当她缓缓合上棋奁,这一切又都戛然而止。
一双似笑非笑,顾盼生辉的眸子朝底下二人看去,她莞尔道:“坐吧,我让人备了安神凝心的好茶,且吃一盏,等会子回去好安眠。”
一如既往的温柔谦和,毫无上位者的装腔作势。
芫花谢过,接了茶盏就吃了一半。
一路过来,她确实渴了。
跟她比起来,郑时就没有这么好的心情品茶了,拿着茶盏的手都在情不自禁地颤抖。
盛娇扫了一眼:“郑先生今日好像有些心神不宁,是出了什么事么?”
“不、不曾……”
郑时越发惶恐,冷汗直冒。
“是太子又让你来我跟前说什么了?”
“没有没有,没有的事!”郑时慌得赶紧放下茶盏,拱手道,“今夜打扰小姐,不过是属下与芫花正在商议婚事,想着能从小姐处得到些建议,是以我们俩都有点迫不及待,叨扰小姐休息了。”
芫花轻轻嗤笑,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茶盏也搁下:“小姐,郑时背叛了咱们,他来找我,火急火燎地要我交出与碧川堂来往商线的内容呢,我猜着……他多半也想知晓小姐在京城里的人脉暗线,以及明面上的铺子买卖。”
说着,她朝着郑时瞥了眼。
这一眼,藏着冰冷的怒意。
郑时又惊又怒,更是惧怕:“你浑说什么?!”
“别在我这儿吵,仔细惊扰到了世子爷,他脾气可没有我这样好说话。”盛娇提醒道。
郑时立马闭嘴,憋得脸都红了。
“是这样啊,魏长山收买了你,让你背叛我;又让你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在我身边做一个暗桩,替他收罗消息,传递讯息;可惜了……”
“小姐,我没有!是芫花在胡说八道!!”郑时咚的一下跪在地。
“像你这样两头倒的暗桩,最后的下场都不好。”盛娇眼底流露出几分同情,“我是个心软的人,见不得打打杀杀,好歹你跟了我这么久,做事也稳当牢靠,好歹要给你留些体面。”
郑时刚刚松了口气。
却见盛娇轻轻挥手,不一会儿,一婆子捧着圆案过来了。
那案上摆着几样物件,郑时看一眼就忍不住浑身颤抖。
“毒鸩,白绫,水面纸,你——选一样吧。”
第558章 双刃剑
无论哪一样,都能留他一个全尸。
这才是盛娇真正的言下之意!
瞧婆子准备这些东西的利落劲儿,一定是早早就安排下的,就等着自己自投罗网不成?
一念间,他思绪乱起,心乱如麻,将芫花恨到了骨子里。
他压根没注意到一旁的芫花比他更惊讶,微微张口,满眼不忍。
可最后,芫花还是什么都没说,紧紧咬着下唇将脸转向一边。
背叛者,理应是这个下场。
于他们而言,小姐乃至她背后曾经的盛家,都是他们的恩人。
他们命如草芥,身若浮萍,要是没有小姐亦或是盛家垂怜,他们根本不可能有今日。
这是恩情,应当要报答。
即便小姐从未提起过恩这个字,对他们也是极尽信任,各种要害之处的事情都交给他们来办,从未有过起疑。
芫花不明白,郑时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那东宫许诺给的财权美色,当真就这样吸引他么?
郑时忙不迭俯身磕头,不断喊冤,将脏水全都泼到芫花身上,什么爱而不得,什么自轻自贱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芫花惊愕地瞪回去:“你说什么?难道不是你主动与我说,对我日久生情,觉得与我在一起欢喜安愉的么?!明明是你说的,往后要与我一同生活的!!”
“没错,我原先是说过,但后来我发现你这人……好处没几分,倒是不知从哪儿学了一身臭毛病,还未成婚就跟我说不纳妾之类的话,你一个女人,管男人纳不纳妾,手未免伸得也太长了了!”
郑时彻底撕破脸。
为了给自己脱身,他不管不顾。
“小姐明鉴!!后来我就疏远了芫花,谁知她由爱生恨,竟要害我至此!还污蔑我背叛了小姐,真正该为此付出代价的应该是她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咚咚磕头。
芫花惊得缓缓起身,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所闻的一切。
亏她刚刚心软酸涩,替他不忍,没想到……他竟早就厌弃了自己!
她几时说过不愿丈夫纳妾了?
明明是那一夜花前月下,静谧美好,他们二人独处赏月,如此良辰美景在先,她不过是感慨了一句:“要是以后也能这样,就你我心心相印,彼此相惜地过一辈子,此生足矣。”
就这样一句话,竟然被郑时理解成了这样!
何其荒唐可笑!
这一刻,芫花终于承认,原来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男人。
盛娇轻哂:“夜长梦多,我不爱听这些弯弯绕绕的,我只问你这三样里你选哪一样?”
“小姐……”郑时冷汗津津。
他发现自己说了这么多,这个女人依然不为所动。
甚至连问都不问一句,就这样笃定信任芫花。
他口中泛起苦涩,几乎咬碎牙关。
好一会儿,盛娇又问:“若你不想选,总要拿出点东西来交换,才能让我平了这口气吧?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也算是全了你我主仆情分。”
郑时下意识地抬眼一瞬。
触到了那女子冰冷戏谑的双眸。
漆黑如墨,深不见底,隐隐藏着叫人看不懂的暗芒。
他心头咯噔一下——原来如此!小姐原来早就察觉到了一切,今夜种种不过是请君入瓮。
他向来机敏,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在众人里拔得头筹,成为碧川堂的堂主。
闭了闭眼睛,他终于彻底匍匐拜倒:“……小姐,对不住!那、那太子有、有……旁的癖好!”
郑时强忍难堪,一字一句交代清楚。
芫花也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来的麻木。
听完后,盛娇起身:“好,你先回去吧。”
郑时愕然:“小姐……”她为何不惩处自己?
就算死罪可免,也不可能就这样轻飘飘一笔带过吧?
“这儿是我府里,我还不想因为你弄脏了我家的地毯;还有,你既然这么喜欢做暗桩,我就成全你,望你回到太子身边多听多看多留意,有什么风吹草动记得要报我便是。”
盛娇莞尔,“不过你可听清楚了,今夜你在鬼门关捡了一条命回来,我可不保证下一次你会有这样好的运气。”
郑时被放走了。
出了周江王府大门,他一路跌跌撞撞走进漆黑一片的夜色中。
走了老远,才狂奔起来。
一路回到碧川堂后头的厢房内,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几乎想吐。
他到底说了什么?!
他竟然……将太子最大的秘密说了出去!
太子自从那一夜之后,竟有了龙阳之好,夜夜都会去寻年轻漂亮的男孩子来作伴取乐。
有时候,还会派梁端来问他取些药物。
郑时也是医者,这药物取得多了,他只要细细一留心,就不难察觉。
后来,魏长山也让他替自己把脉诊治,这对郑时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以觉察的秘密。
魏长山以为自己抓住了郑时的把柄,也料定他不敢说什么,一个背叛旧主的奴才,在京城中除了仰仗东宫,他还有什么出路?
而盛娇竟然不急不躁,那平静娇美的脸上竟一丝怒气都找不到。
她反手利用了这一点,逼迫郑时说出太子的隐秘,再让郑时成功地再次地为己所用。
信任?不存在的,有的只是互相制衡。
郑时可以背叛魏长山,因为他暗地里本就是盛娇的人,活下来的可能性还更大一些;但他要是再次背叛盛娇,那来杀他的手,就必定出自东宫。
这是一把双刃剑。
盛娇玩得很好。
郑时灌下两大口凉水,也压不住心底的惶惶不安,他哭得像个孩子,靠着墙壁一点一点滑坐下去。
此刻,周江王府,荣敬园。
灯花乍起,啪的一声惊扰了满室沉默。
盛娇:“你今晚且在我这儿休整一夜再回吧。”
“多谢小姐。”芫花惊醒,满脸羞愧。
“今晚你辛苦了,多谢你引他过来。”
“能替小姐分忧,是我应该的,只是……”芫花垂头,踌躇片刻,“小姐预备如何收拾了他?”
“他还有用,我也不是东宫那样心狠手辣的人,只要接下来这段时日他能乖乖听话,饶他一命也未尝不可。”
芫花松了口气。
盛娇眯起眼眸:“他都这样对你了,你还这么怕他会死?”
第559章 敞亮如她
芫花苦笑:“我不瞒着小姐……就算与他没有了男女之情,这么多年共同走来,光是相扶相助的情分摆着,我也见不得他就这样没了命。”
“如果我要他非死不可呢?”盛娇继续问。
“那他也是咎由自取,我不忍归我不忍,但我心里明白,这次的事情若无小姐,怕是连我都小命难保。”
芫花深吸一口气,“我方才说见不得,也只是我会难过,可我并不会替他求情;有些事情做不得,既然做了,就该承受其带来的报应后果;这不是咱们早就学过的么……怎么如今,他却忘了?”
盛娇很受震动。
这样明澈的芫花,竟让她也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果真是他配不上你。”
安顿好了芫花,盛娇才回去歇下。
江舟早就等着了,见她回来,将被窝敞开:“来,我都暖好了。”
她瞪了一眼,嘴角却不减甜蜜,轻解衣衫,与他躺在一块。
“你对于背叛的人……”她依偎在他怀中,汲取着那股温暖坚定的热量,突然开口,“会一定让他们死么?”
“会。”
江舟淡然而肯定,“咱们身处的位置不同,若身边办事的人都起了异心,那咱们必然没有什么好下场。你这是——心软了?”
“没有。”她轻叹,“今日那三样原本是给芫花准备的。”
她想得很清楚。
要是芫花被郑时所打动,为情开口,她也很难留下芫花。
在这动荡的朝局中,她身负满门血仇,心怀理想,决不能栽在这两个人手里。
至于郑时,只要今日他没能说出这个秘密,出了周江王府,等待他的就是被拖去京郊夜晚五马分尸。
正因如此打算,她在听到芫花那些话时,才会那样震动。
“我是不是……这颗心太黑了?”盛娇苦笑。
在黑暗的泥泞中独行太久,她已经习惯了用最坏的想法去揣测身边的每一个人。
她没想到,芫花会这样坚定地选择自己。
“原来他们也是有自己的信念的,就像芫花……而暗中做好一切收割准备的我,好像一个双手沾满血腥、浑身肮脏不堪的刽子手。”
盛娇深叹,闭上了眼睛,“江舟,你知不知道,魏衍之先前的侧妃、冯家的掌上明珠,就是我亲手杀了的。”
“我也杀过人,不止一个。”
昏暗中,看不见男人的神色,但他的语气轻快又自然,几乎是脱口而出,“没办法,我想活下去,而他们又偏偏不能如我的愿,那你说我错了嘛?”
“每一个正直清白的人都有权利活下去,自然没错。”
“那就是了,我自认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只因我是周江王府的世子,亦或是还有什么深层的原因我不知晓,他们就是见不得我留在这世上喘气;我能怎么办,当然是把他们全杀了。”
江舟轻轻搂紧了她,“你也一样,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他们欠你的,难道不该还么?”
盛娇咬唇,缓缓合上眼:“如果我说,接下来我还会杀很多人,你会不会怕?”
“那你最好提前告诉我。”
“嗯?”
“我好及时帮你收拾残局。”
她嗤笑一声又睁开眼:“我浑说的,睡吧睡吧。”
“我是认真的,你可一定要提前说。”
“好好……”盛娇顿觉压在心头的郁郁在渐渐消弭,笑容不自觉地萦绕在唇畔。
翌日清晨,芫花天不亮就起身了。
草草用了些细粥小菜,她便回了金宅。
回来时,金小俏已经起身梳妆。
对着镜子瞧见身后的芫花,金小俏笑道:“哟,你可回来了,我还道你回不来了。”
“奶奶哪里话,我定是要回来的。”
芫花洗过手,接过金小俏手里的梳子,略沾了沾头油,单手挽起一缕青丝梳顺,又麻利地盘了上去,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便用珠花镶嵌的夹子抿好,又精巧又别致的一朵发髻就成了。
“我也没脸说你,我自个儿就是这样的……不过劝你想开些,男人这东西你尝过滋味了,也就这么回事,不妨碍咱们女人过自己的。”
金小俏的话也带了几分桃色暧昧,听得芫花耳根一热。
秦府。
秦安知刚吃了两剂汤药。
汤药虽苦,可效果很不错,她已经吃了约莫一个月了,自己都能感觉到身子深处温热起来,原先的寒凉之气消退得七七八八。
再照照镜子,脸蛋全无从前的苍白,开始莹润起健康的娇粉。
陆夫人很满意,一阵感慨:“玉人堂真是开对了,女君大人的药当真好用,若不是咱们与女君大人有点交情,这会子怕都排不上队!瞧瞧你如今的气色,为娘也能安心啦。”
“娘,这药我还要吃多久呀?实在是苦得紧。”
秦安知取了一片蜜饯含在口中,与母亲撒着娇。
陆夫人笑道:“咱们听女君大人的,女君大人说了,且要过了这个冬季,等来年春暖花开之时才能停呢!这样方能将你的身子调到最好。”
“好,我听女君大人的。”
她们母女对盛娇再无不信的,盛娇说什么就是什么。
正说着,陆夫人身边的心腹婆子进来传话。
陆夫人一听,脸色阴沉:“她来做什么?还不给我打出去!!”
原来是卞静然来了,她竟还想来见一见秦安知。
当然了,她的身份早就不同往昔,这一次来拜见走的还是无人问津的偏门,也不知在门外等了多久,才等到一个出来采买的奴仆,这才能传话入内宅。
秦安知按住了母亲:“娘,犯不着跟她生气,她不配!女儿倒是想见见她,就让女儿去会会她好了,瞧她那张狗嘴里还能说出什么来。”
陆夫人犹豫片刻,但见女儿满脸自信,再无之前的怯懦羞涩,她心中大定:“好,身边多带些人。”
陆夫人退到了隔壁的屋子里等着。
卞静然刚进了女儿的卧房,秦臻就紧赶慢赶地过来了。
“你怎么能让那丫头进来?这不是引狼入室?”秦臻气得满脸铁青,“咱们知儿已经在她手里吃了个大亏!你怎么也不长记性?!”
“慌什么,是闺女自己要见的,咱们不能护着她一辈子,总要让她自个儿撑起来,且瞧瞧吧。”
第560章 打的就是你
陆夫人满面冰霜,一字一句道:“我也不放心,这不是把你也叫来,咱们俩暗中听一听,若有不好的,也好给咱闺女撑腰。”
秦臻回味过来,顿觉是这个理,便坐在妻子身边,夫妻二人一同静默下来,仔细听着一墙之隔的闺房中的动静。
此刻,卞静然已经到了秦安知的面前。
“好妹妹……”
才说了三个字,卞静然泪如雨下。
她今日未施粉黛,过于干净素白的脸上透着一份不同寻常的明澈,她蹙眉委屈地看向昔日好友。
“我知晓我本不该来的,但有些事情我定要与安知妹妹你解释清楚,我这心方能安!你错怪我了,那件事……实在是个误会!我若早些知晓那该死的朱丰漳对你起了这样的念头,不必景王殿下出手,我先会弄死他,绝不会出这样的岔子!”
她边说边垂泪,伤心不已。
“那一日在冯府,那朱丰漳污了妹妹的身子……”
“你究竟想说什么?”秦安知冷冷打断她的话。
卞静然暗喜,忙抬眼:“我是想告诉妹妹,那一日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我会守口如瓶,替妹妹守住这个秘密!还请妹妹日后放心婚嫁,要是有谁敢多说半个字,我定亲手绞了那人的舌头!”
隔壁的夫妻二人听到这儿,都气得不轻。
这哪里是示好,分明就是威胁!
卞静然利用秦安知已非完璧的事实来威胁他们一家!
陆夫人捏紧了手里的帕子,有些忐忑地屏住呼吸。
只听秦安知惊怒道:“卞小姐!请你放尊重些!”
卞静然错愕:“我……”
“我可没有什么姓卞的姐姐,更没有你说的这些污糟事!你今日来要只是为了说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就不要怪我不顾念往日情分,将你打出门去!”
秦安知满脸薄怒,双颊隐隐泛红。
卞静然还道她是羞恼心慌了,眼瞅着四下无人,她也懒得再装,便冷笑道:“这事儿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有没有发生过你自个儿最清楚;就算如今你能隐瞒,又能瞒得住几时?待你婚嫁之期,洞房花烛,还能瞒得住你的夫君么?到时候,我只要安排人在大街小巷传上几句流言,你以为你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
她一边说一边细细观察着秦安知的神色变化。
见对方流露出惊恐愕然的神色,她又一阵心底暗爽。
实在是痛快!
这段时日她过的是什么日子?!
从高高在上的名门千金沦为人人都唾弃的平民之女。
不,甚至都不如!
人家平民之女还不会被休回娘家!
她年纪轻轻,才成婚几个月,就已经沦落至此!
再看看罪魁祸首——秦安知竟然越过越好,听闻她爹娘都已经相中了一门不错的亲事,正在暗中腻腻歪歪地磨着。
卞静然如何能忍?
是以,她今日登门就是想吓唬威胁秦安知,顺便捞点好处。
“当然了,我还是于心不忍的,谁让咱们这么多年的姐妹情分在呢,你若是待我一如既往,我不会与你计较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卞静然又放缓了语气,格外温柔蛊惑。
秦安知摆在桌案上的手指缓缓曲起,一点一点收拢,紧握成拳。
她垂眸咬唇,一副小女儿无奈又不安的模样,给了卞静然极大的鼓励。
“当真?”秦安知怯怯问。
“自然是真的。”卞静然靠近了,越发柔和道,“只是我近来不宽裕,唯恐帮不到你太多,你放心,虽说我家里已经这般,但从前积攒的人脉财帛还在,定能助力你一二,我只盼着我们姐妹一如从前,可好?”
说话间,她甚至抬手想替秦安知理了理耳边的碎发。
目光所到之处,却是秦安知戴在发髻间的玉髓如意金钗,她顿时眼底划过一抹嫉恨。
说时迟那时快,秦安知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卞静然还未回过神来,紧接着脸上重重挨了一下!
啪——
顿时,眼冒金星,火辣辣的疼!
她慌乱地跳起来,可还是慢了一步,秦安知第二记耳光又扇了过来。
啪——
啪啪——
她被扣住手腕,跑不开,硬生生挨了好几下!
最后,秦安知拽着她,将她一直拖到了门槛处。
“好你个不知廉耻的坏女人!你连累家门不说,还想来我家,呸!一张嘴没个好话,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人啊!”
她一声娇呵,很快冒出来几个健壮的婆子。
“把这个自轻自贱、还妄图给我泼脏水的女人撵出去,就撵到咱们府门外,再给我狠狠打上十板子,若有人问起来,你们就说曾经礼部尚书的千金来我们家胡言乱语,散播谣言,我府上如何能忍,不过是小惩大诫,给她个教训!”
秦安知冷冷呵斥。
卞静然勉强支撑起身子,脸上的疼还未消退,一下子听见这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你说什么,你敢打我?你个贱——呜呜呜!!”
一旁的婆子眼明手快,直接堵上了她的嘴。
卞静然身边的丫鬟早就被遣散,或打或卖,一个不留。
今日她孤身一人前来,万万没想到会落到这个结局。
被人拖到了秦府门外,当着来来往往众人的面,她结结实实挨了十板子,最后一婆子扬着中气十足的嗓门,声音在街头巷尾回荡,叫每一个看热闹的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婆子转达颇有自己的理解,比秦安知的话多了几分刻薄,少了一些体面,听得卞静然羞愤不已,恨不得当场一头碰死。
“你也不瞅瞅你自个儿是个什么身份!往年来咱们府里,拿咱们姑娘当傻子耍,你仗着你老子官大,你母亲是郡主,就这样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如今还来哄骗污蔑,你打量着咱们府上一个个都是软柿子不成?!就是勾栏瓦舍里的窑姐儿都比你多几分骨气哩!还跑来摆什么大小姐的架子,还不快滚!”
四周一片哄笑。
卞静然强忍疼痛,撑着身子捂着脸,一路跌跌撞撞离去。
见到这一幕的秦臻与陆夫人对视一眼,各自松了口气。
好吧,女儿虽还不是很聪明,但这一招够狠,足够杀鸡儆猴了。
卞静然在秦府门外被打受辱之事,很快传遍了半个京城。
第561章 成人之美
秦臻一向嗅觉敏锐,当日就上书一封奏折面圣,写清楚了前因后果,也写清了此番事件中女儿所受之委屈。
原本陆夫人还想隐瞒。
这毕竟是不光彩的事,真要走漏了风声,是要毁了女儿一辈子的。
谁知秦臻却很坚持。
他道:“既然人都打了,就必须让陛下知晓其中内情,若咱们有所隐瞒,来日被查了出来,反而不好;圣上是明君,怎会做出妇人之态来,还四处传播谣言么?你尽管安心。”
事实证明了,秦臻所言很对。
折子面圣后,他得宣召入宫了一趟。
在陛下跟前跪着哭诉,诉不尽一位老父亲的心酸悲戚。
只不过,秦臻与陆夫人商量好了,对皇帝只说女儿被人陷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失了贞洁,为保女儿性命,他们夫妻一同瞒着孩子,还望陛下垂怜,莫要揭穿此事。
皇帝自己也是有女儿的。
更明白清白名节对一个女孩子有多重要。
仔细想想,卞静然这般可恶,还想登门羞辱利用人家,只挨了十板子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皇帝又安排皇后在宫中见了秦安知一面。
皇后倒是对这个本性纯善,又憨厚朴实的少女有些好感。
大约心思深沉的人都喜欢这样简单直白的性子吧。
就连皇后也不例外。
最终,秦府因祸得福,得陛下赐婚,许了一桩不错的婚事给秦安知。
赐婚的那一府的儿郎比秦安知年长了七八岁,很是沉稳干练,早早接过了府中重担,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得有声有色,很得圣上青睐;只是因为运道不济,缘分不够,这些年在婚事上格外艰难,拖到这个年岁都不曾婚配。
皇帝愿意成人之美,赐婚的同时还赏了不少珠宝财帛。
这么一来,皆大欢喜。
有了陛下出面,秦安知的婚事就稳了。
陆夫人喜出望外,特地去查了一下对方的家世人品。
不查不知道,一查更是惊喜连连。
她忙与丈夫嘀咕:“真没想到京中竟还有这样的漏网之鱼,原先我怎么没察觉呢……”
秦臻好笑地看着妻子,也懒得挑她的用词不当了:“这儿可是京城,多少达官贵人呢,有些高调,有些就不怎么爱出风头;旁人不知晓,可陛下心中如明镜似的,看得清楚得很呢!”
后来,秦安知也跟随母亲去了一趟未来婆家,躲在屏风后头瞧了一眼未来夫婿,只觉得对方朗朗潇洒,言行举止都大方磊落,更是红了脸,再没有不愿的。
观复学堂,女学。
盛娇计划着将女学这一片厢房继续往外扩一部分。
这便牵扯到收买民宅的计划,她手持一方小小的算盘,打得飞快,一边打一边与对面的曹樱菀说着话。
“咱们的琅王殿下看样子是想做出一番成绩来了,这会子又巴巴地去跟陛下请旨,主动要去守灵,啧啧啧……但凡她要是个皇子,我必定支持她做储君。”曹樱菀好笑道。
“主动要去守灵的,可并非琅王一人,你忘了不成。”盛娇头也不抬,笑得越发温文尔雅,“几年前,七皇子魏琮章就已经去过,当时陛
“是啊,你不说我都忘了,七皇子还去过!”曹樱菀奇了,“可他守灵回京后也没有得到陛下的褒奖呀!”
“陛下自有深意。”盛娇撩起眼眸,递给她一张纸,上头写着刚刚算出来的金额,“你瞧瞧这个数如何?”
“这么多?”
曹樱菀惊得咽了咽,“你可是要把你的老底都赔出去呀!用得了这么些么?”
“自然要用的,我想扩建女学,要收用附近民宅,让这些百姓无故搬家,另寻住处,定然是有很多不方便;既然是我有求于人,自然筹码要给到位。”盛娇似乎并不在意给出去的银钱太多,“其实绝大多数的老百姓都很朴实,只要给足了,让他们的生活不受影响,他们很愿意配合的。”
正如盛娇所言。
观复学堂这边刚放出要收民宅所有的消息,那边就有人来询问了。
得知观复学堂给的价码诚意十足,很多邻边的百姓都欢喜不已,就等着观复学堂去官府办了手续,他们好一手拿银子一手交房了。
事情办得格外顺利,顺利到曹樱菀都不敢相信。
原因很简单,盛娇收他们民宅,给丰足银钱的同时,还给了一封精致的感谢书信。
不过薄薄一页,上头是她亲笔所书,更有观复学堂的印鉴为证。
——感谢老百姓支持观复学堂扩建女学做出的贡献。
这下,他们既得了银钱,又得了美名,更是为了读书人做贡献的美名,一个个笑得心花怒放,手捧着感谢信,恨不得拿回家供起来才好。
逢人便说:“瞧见没有,这可是观复学堂给的感谢信呢,这是元贞女君亲笔所写!!”
曹樱菀看到这儿,已经彻底不言语了。
要说收拢人心,盛娇排第二,就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
事情办得风风火火,盛娇也忙得脚不沾地。
就是在这一片忙碌中,一个不速之客登门了。
王炳贤早就得了盛娇的示意,见到戈阳郡主冷着一张脸时,立马将人引到了学堂后头的空置厢房内,又命丫鬟上茶上点心,自己转身就去找盛娇了。
待戈阳郡主的茶吃到一半时,盛娇翩然而至。
“如今你可是大忙人,见你一面不容易。”戈阳郡主封号仍在,说话时依旧难掩高傲。
盛娇浑然不觉,笑盈盈地落座:“旁人说这话便算了,可郡主说来就有些不对了,我再忙不还是见你一面了?总不能一无拜帖,二无交情,你一来我就要停下所有事情以你为重吧?就算我这么说,怕是郡主娘娘都不信。”
戈阳郡主被噎得不轻。
转眼对上她的眸子,戈阳郡主咬了咬牙:“旁人或许察觉不出来,可我不一样,我是见识过你当初如何帮助景王一步步走到今日这个位置的……我知道这些事情里必定有你的手笔,明人不说暗话,我想救我丈夫和女儿一回,要如何做?”
说着,她双手推过来一方重礼。
赫然是摞起来的一叠金块!
第562章 中山戈阳
目光所及之处,一片光华灿烂,可见这些金块数量之多,戈阳郡主确实有些坐不住了,一出手就是这样大的手笔。
“这可不是一般的金块,这上头还有开国的武英皇帝留下的印鉴,细数起来,如今这世上能有这些的不足十户府邸;能一口气拿出这些的,除了我,再无第二人。”
戈阳郡主信心满满,“这宝贝便是拿去做传家宝也是足够的。”
盛娇不慌不忙,拿起一块来瞧了瞧。
只觉得手中沉甸甸,那金块冰凉,赤金通体,一块足有巴掌大小,那金块的上方正烙印着象征无比尊贵的开国印鉴。
“确实是好宝贝,就连我……也只是在年幼时见过两回,戈阳郡主当真好福气,坐拥这些宝贝这么多年,当真叫人艳羡。”
盛娇轻笑,“只是郡主娘娘的这个忙,我怕是帮不上,可惜了,与这样好的宝贝没缘分。”
说罢,她轻轻放下,眼眸之处不见任何贪婪。
别说贪婪了,就连一星半点的流连都见不着。
戈阳郡主暗暗心惊:“你是嫌礼轻了?”
“非也。”盛娇直视着她的眼睛,“如今朝局动荡,京城中更是风云忽变,我也是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如何不明白其中的要害?宝贝虽好,也犯不着我赌上如今的好日子去帮戈阳郡主你。”
戈阳郡主有些听不下去了,强忍泪水:“就在两日前,陛下命人抓了我丈夫打入天牢。”
“还有这事?陛下不是说了,只是革职禁足的么?”盛娇语气显得惊讶,可神色间波澜不惊。
“这事隐秘,我后来偷偷去查问过,陛下出动的是他身边最最心腹的人手,就连冯天护都被排除在外,竟是一点儿消息都没传出去。”
戈阳郡主深吸一口气。
很难回想这两日自己过得是什么日子。
几乎没合过眼。
原本以为女儿被休,丈夫被革职,一家子从风光富贵的尚书府搬到了那样一处不得见人的小院就已经是最低谷了,没想到,后来还有一连串的风波等着自己。
先是女儿被打,紧接着卞在良入狱。
这些还都不是明晃晃摆在眼前的,而是悄无声息地突然发生。
戈阳郡主四处求人,几乎求遍了从前与自己交好的府邸。
有些人家大门紧闭,任凭戈阳郡主怎么敲门都不开;有些人家就直白了当许多,当家主母派出了泼辣能干的婆子挡门,一番礼貌的阴阳怪气将戈阳郡主差点气了个仰倒,面上涨紫一片,最终悻悻离去。
事已至此,她的梦也醒了。
终于明白过来从前那样的好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
思来想去,最后求到了盛娇这里。
一番哽咽,她说完了这段时日的种种心酸,长吁一声:“我知晓我平日里多有不端,是以有这些个报应我也无话可说,我如今只想着我丈夫能平安归来,我会带着一家人远离京城。”
“元贞女君,你定然是有法子的,还请你指点一二。”
戈阳郡主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四周沉默片刻,盛娇才缓缓道:“你丈夫明面上是个好官,诚然也做了不少为国为民的事,这些年在任上也颇有能耐政绩,若非如此,也不会得到陛下重用,出任礼部尚书一职;只可惜,他想要的太多了,挡不住诱惑,偏又没忘记自己科举入仕的初衷,便一边贪墨一边勤政,也因如此,才得陛下心软宽宥了一回。”
“郡主娘娘,容我说句得罪您的实话,今日种种表面上看问题出在您丈夫身上,但实际上……”
盛娇用手里的笔轻轻敲了敲桌面,那上头放着一张舆图。
这是邵恒刚刚画出来的。
笔迹画锋清晰可见,点点墨痕渗入纸张,渲染出一幅让戈阳郡主无比熟悉的地貌。
“这是……中山戈阳!”戈阳郡主认出来了。
“是了,是您的母家,您郡主封号的由来也正因此。”
戈阳郡主摇着头:“可陛下已经收回封地,还想……怎么样?”她一边摇头,一边泪如雨下,“我这个戈阳郡主都回不了戈阳了,如此落魄潦倒,还能给陛下什么?”
“郡主娘娘不妨再仔细想想,为何陛下唯独留下你的封号?”盛娇抿唇轻笑,“中山戈阳固然已经被陛下收回,可附近其他地方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都是郡主您母家叔伯所在。”
戈阳郡主像是明白了什么,脸色煞白。
盛娇什么都没说。
半炷香后,戈阳郡主悄然离去。
离去之前,她又向盛娇求了一次,她想单独见一见丈夫。
盛娇将这消息告知江舟。
江舟漏夜入宫一趟,回来时说:“你告诉戈阳郡主,明日下午,给了她一个时辰,让她直接去天牢就行。”
“你还真说动陛下了。”盛娇有些惊奇。
“你男人能耐,谁让陛下喜欢我,我又生了一副好口舌,自然能说动陛下。”
“你可少来,陛下分明是想利用中山戈阳这个把柄,好从太子手中将剩下的一个吏部挖出来。”
盛娇眯起眉眼,“怎么到了你嘴里,什么好处都是你一个人的了?”
“那把你也算上,如何?”
他笑眯眯地就要抱过来。
盛娇身形灵动地闪开:“我可不跟你同流合污。”
房内一片轻笑嬉闹,说不出的旖旎甜蜜。
屋外,星女抱剑而守。
晖聿不知从哪儿捧了一把烤栗子来,用油纸包了,烫得他直抽气,还要献宝似的捧到星女跟前。
“尝尝,今儿刚去捡的,可甜了!”
晖聿不由分说将油纸塞进星女的手中,自己又顺带拿了几颗出来。
一边剥栗子一边听着屋内的动静,他轻笑:“这样真好,多久没见着咱们主子笑得这样开心了,有了夫人嫁进来我才觉得咱们这周江王府总算活过来了。”
“背后议论主子,仔细我告诉咱们娘子去。”星女瞪了一眼。
“哎哎,我跟你随便说两句的,你这人好没意思……”
“依我说,主子还是对你太好了。”
“我看我才是对你太好了呢,把栗子给我留下!”
星女笑了:“既到了我手里,自然是我的,有本事就来拿,也让姑娘我瞧瞧你这些时日可有退步。”
说话间,她的身形已跃然数丈之外。
第563章 轮得到你嫌弃?
廊下的这些动静自然逃不过江舟的耳朵。
他撩起黑眸瞥了一眼,随后又只专注在盛娇身上。
夫妻二人絮絮说了许久,说到了戈阳郡主。
“其实这位郡主娘娘倒也不笨。”盛娇感叹,“她若没这么敏锐,怕是那位曾经的礼部尚书小命都保不住……只可惜,还是反应得慢了些。”
“封地之处自由富饶,戈阳郡主的母家在那儿扎根许久,天高皇帝远,自然快活不输京城;这些年隐隐也有一家独大的势头,这跟陛下想要的封地情形并不一样,陛下迟早要动他们的。”
江舟弯唇浅笑,“不像我和我老爹,早早就察觉到不对了,封地虽好,可若不能真正彻底的自立为王,迟早会成为九五之尊的心腹大患,到时候……才是真正大祸临头。”
“你们一点儿也不在意这些富贵权势?”她好奇。
“说不在意是假的,只要是人,哪能没有贪欲,这世间问哪个能真正做到六根清净,不贪红尘俗事的?不过凡人,那就都有弱点。”
“只不过……我和老爹更惜命罢了。”他弯起漆黑的眸子,“老爹答应过我娘,要好好活着,要看着我成婚生子,切不可贪功冒进;你知道的,我老爹这辈子谁的话都不听,便是陛下的话,也有那么几句不愿放在心上的,但唯有我娘的话他记了一辈子。”
盛娇动容,一阵感慨:“婆母当真好福气。”
“不,是我和老爹好福气。”
江舟低头,捏了捏她的脸,“老爹有娘,我有你。”
鼻尖抵着鼻尖,任由温柔的呼吸纠缠交织。
他眼底的温柔太过真切温暖,盛娇一时间心酸难耐,阖眼投入了他的怀抱。
人,都是有弱点的。
她也不例外。
孤独行走了太久,总会贪恋那一抹独属于自己的阳光。
“中山戈阳的事情倒是给我提了个醒,回头给老爹去一封信,让他也好准备起来了。”
他亲了亲她的唇,“枣婆婆的药吃得还行?”
“嗯,我觉着很好。”
如今入了秋冬,她手脚都是暖的。
从前在淮州的几年,她日日都冰凉着身子,时日一久自己反而没察觉这份寒意,如今经枣婆婆调理,她渐渐回想起这份曾经的暖意,更体会到身子一点一点转好的愉悦。
“枣婆婆医术高明,更走南闯北见识了不少,我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盛娇说起这个,总忍不住满脸兴奋。
她喜欢向人请教,尤其这人还是自己的前辈。
每日只要得空,她都会去与枣婆婆说上几句话,讨论一番,顿觉颇有进益。
“那是,枣婆婆连西域都去过,见识过的风土人情远在你我之上,有道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与枣婆婆学了回头来教我,也叫我进益进益。”
盛娇哭笑不得:“你自个儿怎么不去问?”
“我不爱听旁人教我,就爱听你的。”
翌日,戈阳郡主去了一趟大牢。
也不知她与卞在良说了什么,出了大牢后,她便回去整顿行装,雇了一辆马车打算远行。
卞静然见母亲要走,顿时六神无主。
“娘,您带我一起吧……”
“此行山高水远,带上你岂不是添乱?”戈阳郡主想都不想直接拒绝,“还有,你必须留在京城内接应,万一你父亲的事情有什么变故,你也好及时写信给我。”
“可是娘!”
“别哭了!”戈阳郡主不耐起来,“事已至此,既然错了就要认,若想咱们一家还能平安还能团圆,就给我擦干眼泪好好听着!”
她厉声呵斥,前所未有的严肃。
卞静然被吓了一跳,含着眼泪却不敢再哭出来,咬着牙听母亲的交代。
“可听明白了?”戈阳郡主凝视着女儿。
“嗯。”她用力点点头。
“不要去找你的兄嫂,这事儿,决不能再有旁的连累了!他们已经被降职督查,你不可再轻举妄动……”
“嗯……女儿明白。”
日晚江南望江北,寒鸦飞尽水悠悠。
戈阳郡主在一个傍晚时分,踩着关城门的时辰离去。
卞静然呆呆坐在桌旁良久,一声不吭,跟个木头似的。
金宅。
这一日,冯天护总算忙得告一段落,能消停两天了。
他马不停蹄赶到金小俏处。
见金小俏未施粉黛,青丝缠绕在肩头,只梳起半副发髻,越发显得楚楚动人,他心头大动,上前紧紧拥住了她。
“跟我回去,好不好?”冯天护几乎是在哀求。
金小俏明知故问:“回哪儿去?”
“回冯府,我已休了那女人,再无妻室!我可以堂堂正正娶你过门!”
“你父亲不会答应的。”
“无妨,要娶你的人是我,不是他。”冯天护急了,“俏俏,我们已经错过了一次,险些痛失彼此,我不能再错过了;跟我回去吧,我们正式拜堂成亲,我要让他们所有人都明白,只有你才能成为我的妻子!”
金小俏轻叹:“可我毕竟在玉胭楼待过,要是被人发现了,他们会戳着你的脊梁骨骂的,你大好前程不能毁在我手里。”
“我不嫌弃你,你知晓的,我从未在意过这些!”
冯天护紧紧圈住她的纤腰,越发用心地倾诉,“不管旁人怎么说,我只会娶你,我已经……等得太久了。”
金小俏闭上眼,身子在他怀中渐渐软了。
冯天护大喜过望,抱起她就往卧房深处而去。
帘幔落下,烛火熄灭,自是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
待一番欢好过后,累得不行的冯天护早已昏睡过去。
他在金小俏处总会这样放松自在。
大约觉得金小俏除了他,无人可依,更因为他们是相伴相亲的爱侣。
金小俏随意披了一件里衣就进了净房。
不一会儿出来时,里衣已经整整齐齐穿在身上,她的青丝发尾处滴着水,隐隐打湿了一些,她就立在不远处凝视着床榻上酣睡的男人。
“嫌弃?呵……”她无不嘲弄道,“我本就是好人家的清白女儿,因你因你家才有了这番见不得光的造化,你倒好,竟拿不嫌弃来说话,还要我……感你的恩不成?”
第564章 自欺欺人
她轻轻咬紧了唇瓣,不知回想起从前何事,眉目处一片纠结的恨意。
出了里屋,绕过屏风来到正堂。
芫花将汤药已经备好,旁边还放了一小屉蜜饯。
这药苦口,金小俏每每都要以香甜之味平和,不然便是下咽都是难的。
可今日,她想也不想端起汤药一饮而尽。
有几滴不经意地滑落,顺着她的嘴角脖颈一路消失在了衣襟处,她一口一口缓缓将剩余的药汁咽下,随后深吸一口气。
“奶奶……”芫花觉得今日的金小俏有些不一样,试探道,“你吃一块吧,这药苦得紧,别一会子胸口憋闷再给吐出来,那还得再吃第二回,来回折腾自己又是何必呢。”
金小俏笑着摇摇头:“已经够苦的了,吃不吃的也不甚打紧,你陪我坐一会吧。”
芫花便乖乖坐在她身侧。
刚说了两句,突然身后门响风动。
一个眨眼间,冯天护已经到了金小俏的另一侧。
他拿起已经凉透了的碗闻了闻:“你在吃药?吃的什么药?你身子哪里不适?”
金小俏:“不过是女人家调理身子的寻常药物罢了,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若有什么不适,方才就叫你瞧出来了,还用等到现在?”
她笑若娇花,慢悠悠地起身,“你怎么醒了?”
“一睁眼没瞧见你在身边,就彻底醒了。”
冯天护还是有些不信,又问了两句,金小俏依然不慌不忙答了,只说这药是吃来调理身子的。
她甚至依偎在他胸前,柔声道:“我也想快些调理好,来日生育时能少受些苦楚。”
芫花见势,忙不着痕迹地收走了碗碟等物,悄悄退下。
一听这话,冯天护顿时柔情大盛,也搂着她:“你身子一向康健,咱们又这样年轻,生儿育女是常事,你不必太过担忧,到时候你跟我回府,我会寻最好的大夫来替你保驾护航。”
金小俏嘤咛地应了一声,极大地取悦了冯天护。
二人甜言蜜语说了一会儿,金小俏话锋一转又问:“我听闻你先前那位奶奶……可是府里遭了祸事?”
冯天护轻笑:“多行不义必自毙,咱们不说他们。”
任凭金小俏如何追问好奇,他始终不提卞静然的名字。
好像在他的人生中,从未娶过这样一位正房奶奶。
这一夜安眠好睡,破晓时分,冯天护起身悄然离去。
出了金宅,一暗中的护卫过来回话:“主子,您让属下去查的事情已经有结果了。”
冯天护揉了揉腕骨:“那是什么药?”
“是避子汤药。”
得到这个回答,冯天护震惊了许久。
愣在原处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垂眸,挡住了眼底意味不明的锋芒:“知道了,去吧。”
渐渐东升的旭阳照在他身上,将高大的身影拖在地上,形成一道长长的影子。
心,堵得难受。
他甚至没有勇气回头问问金小俏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答案呼之欲出。
观复学堂的早课刚刚开始。
冯天护在后门处堵到了盛娇。
盛娇从马车上下来,星女护在身前,她一眼就瞧见了眸色深沉的冯大公子。
缓步往前,她见礼问好:“不知冯大人今日到访有何指教?”
“避子汤药是你给金小俏的?”冯天护不难猜出其中的关键人物。
金小俏在京城举目无亲。
属下调查得出的结论,更显示了一点——这避子汤药是经专人调配过,最适合金小俏的身子,效果最好,也不伤及母体。
除了盛娇,冯天护想不出第二人。
头一次,是眼前这女人教金小俏入宫的规矩;这一回,又是这个女人给金小俏避孕的汤药。
自己最不堪、最不愿告知旁人的隐秘,这个女人知晓得清清楚楚。
冯天护捏紧了拳头:“你为何要这样做?”
“为何?”盛娇笑了,笑得格外灿烂,像是听到了什么十分可笑的话,“冯大人,我与你没什么交情,我只是心疼金娘子罢了;她求到我跟前,同为女子,我自然很能理解她的处境,自然是要帮一帮的。”
“况且,金娘子也不是空手而来,我何必与送上门的生意过不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至于你与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与我无关,我也不想知晓;冯大人这动不动就想找人兴师问罪的毛病真的要改一改,否则来日你得罪了什么人自己还不知晓,陛下是疼惜爱重你,但你——”
盛娇明眸璀璨,飞快地上下扫了一眼,“也不能恃宠而骄。”
“你接近金小俏绝不是偶然,你是计划好的,对我冯家,你早就痛恨在心——你有什么可以冲着我来,别利用金小俏!”
冯天护往前一步,越发狠厉地逼视着对方。
“金小俏是我的底线。”
“底线?”盛娇以袖掩口,眉眼弯弯,“别逗了,你既然这样看重她,又为何让她白白毁了名声,拉扯着弟弟在外头抛头露面地讨生活?你明知道她想治好她弟弟,你却就是不给她想要的东西。”
“那些药材虽名贵罕见,但凭你冯大公子的能耐,寻了这些时日怎么可能还寻不到?不过是……你为了自个儿的私心,你知道金小俏只要治好了她弟弟,就不会留在京城,你不愿她走,就只能出此下策。”
这番话,彻底将冯天护最深的一层秘密揭穿。
他眯起眼眸,头一次对眼前这个女人动了杀心。
“别这样看着我,这些话我可没有跟金娘子说过。”
盛娇掸了掸袖口,眉宇间尽是嘲弄,“我不过是觉着你方才的话很可笑,利用……呵呵,明明一开始利用她、压榨她、欺负她的人是你,如今可好,一碗避子汤药罢了,就惹得你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她边说边从冯天护身边掠过。
微微回眸,她的笑带着几分凉薄:“实不相瞒,我也劝过她别这样做,一朝有孕,指不定能母凭子贵,你猜金娘子怎么说——”
“她……怎么说?”
“她说,信不过也赌不起,从前那般好,最后还不是害得她这样惨,如今弟弟的伤病还未治好,她若是再有孕,万一叫人乱棍打死,一尸两命,她无颜去见爹娘。”
第565章 成就好事
“冯大公子与其有这个功夫来为难我,不妨自己好好想想,你自认为最疼惜宠爱的人,为何会这样给自己留后路,嗯?”
盛娇留下轻灵的笑声,径直进了观复学堂。
冯天护回头,牙关咬紧,下颌处紧绷。
门关上,星女这才开口:“娘子也太大胆了,就不怕他一时暴起伤着您么?”
“冯天护还是有点脑子的。”
“既有脑子,为何不去帮一帮自己的父亲?”
星女这些时日一直跟在盛娇身边,很多事情见惯了看久了,自然而然明白,都不用盛娇多说什么。
“你想想,他平日里都跟在谁身旁当差?”
“是陛下!啊!”星女恍然大悟。
见她这样,盛娇知晓星女多半已经明白,笑着点点头:“没错,要论这世上有谁更了解当今圣上,一直伴驾伺候的祝公公算一个,皇后算一个,剩下的轮也该轮到冯天护了。”
若非能洞察先机,能深谙陛下的心思,冯天护也不会一直受重用信赖。
正是因为他在陛下身边当差,觉察出很多连父亲都不知晓的事情,所以如今才没有贸贸然出手。
冯天护……必定知晓陛下的想法,陛下想要撤相。
事关家父,事关整个冯家的荣耀与生死,冯天护不开口才是对的。
不仅不能开口,甚至都不能站在父亲这一边。
盛娇饶有兴致地想了想,顿觉有趣——这要是她,多半也会苦恼无奈,一边是浩荡君恩,一边是父母手足,该如何选择呢?
此刻,琅王府内。
某一僻静角落的厢房中,各种甜腻的声响不绝于耳。
床榻之上交叠着两个人,极尽缠绵恩爱。
好一会儿,云歇雾散,且瞧那女子粉面桃腮,羞得赤眸星荡,依偎在男人的怀中,娇滴滴道:“惭愧!原来你竟是这番滋味,今日倒是我尝了鲜了,也叫我做一回公主才是。”
说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听枫。
而与她相拥的,则是冯成康。
他闭了闭眼睛,只觉得脑袋晕沉沉的,一切如云里雾里,是那样的不真实。
一睁开眼,却见听枫衣衫不整,露出肩头胸口大片雪白的肌肤,再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他又清醒过来。
——为了进琅王府,他竟、竟然答应了听枫,成就这一桩见不得人的暧昧情事!
疯了不成!
他忙不着痕迹地起身披好衣服:“你也快些收拾,别叫人觉察出来。”
听枫吃吃发笑,抬手理了理头发:“怕什么,我既敢带你来这儿,就保证不会叫人发现,如今时光还早,不如咱们……”
说着,她又抬手去扯冯成康的裤带。
如此大胆放浪,激得冯成康一阵羞恼。
“别闹!”
“好呀,你个穿上裤子就不认人的薄情郎,若不是我,你以为你能进得了咱们王府的大门?”听枫眯起眼,笑得娇俏又泼辣,“实话跟你说了吧,今日你若不能叫婢子我满意,可不要怪我日后说出什么来,毁了二公子您的清誉哟。”
冯成康惊怒地瞪着她——她怎么敢?!
事实证明,听枫不但敢,而且相当胆大。
见他不吭声呆立在远处,她笑着抬手替他褪去了碍事的衣衫。
明明是暖香在怀,旖旎之态,本该是男人最享受最尽兴的时刻。
可他……更像是这场游戏里的老鼠,被动索取。
这一闹,直到快傍晚才消停。
听枫收拾妥当离开了,走之前她给冯成康指了一条明路,让他备上礼物三日后再来。
扶着发软的腰肢回到厢房,迎面就与点墨撞了一块。
“好姐姐,你可吓死我了……”听枫捂着心口,花容失色。
“谁还能吓得住你?”点墨好笑,“你这大半日都去哪儿浪了?仔细叫人听见了捏住你的尾巴!”
“我不怕,谁让咱们殿下疼我。”听枫傲然一笑,突然扯着点墨就往屋里钻,坐在床榻边上,附在对方耳边也不知嘀咕了什么,听得点墨面红耳赤。
还未说完,点墨就拧了她胳膊好几下。
“你这死丫头,什么荤话也说给我听!”
听枫笑得歪倒在一旁的床榻上,几乎喘不过气:“好姐姐饶了我吧,我不过是给你提个醒,你若是想尝尝鲜……”
“我才不要呢。”点墨猛地起身,“你也是,这几日还是消停些,殿下去皇陵守灵,身边除了吕嬷嬷和一队侍卫,谁也没带;殿下如今胸怀大志,咱们做奴婢的也该警醒着些,可不是叫你在府里折腾这些的。”
她说着,抬起指尖不轻不重地戳了听枫一下。
“你今日得了滋味,往后可要收敛着,明白么?”
“我知道啦。”
“去小厨房瞧瞧吧,我给你留了碧玉粳米羹。”
“我就晓得还是姐姐最疼我。”
另一边,悄悄溜出琅王府的冯成康终于回家了。
这一日折腾得够呛。
他也没想到听枫看着乖巧纤细的一个丫鬟,竟有这样不知满足的贪欲,他差点没死在她肚皮上。
刚进了自己屋里,连口茶水都没喝上,外头又来人传话,说是老爷要见他,请二公子速速去书房。
冯成康拖着发软的双腿过去。
“见过父亲。”
“你这是去哪儿浪了半日?午饭起,下人们就说你不在府里了,瞧你这浮白气虚的模样,不知道的还道你是那些个摆不上台面的淫虫!给我把身板直起来说话!”
冯钊面色阴沉。
这些时日,他过得很不好。
焦心烦躁,又没个出路。
日日在东宫与太子相商,可太子失了监国之权,对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动了解得远不如从前敏锐,加上冯钊又失宠于陛下,这就越发两难了。
见着二儿子这番模样,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张口就骂。
却不知,这话骂得冯成康很不是滋味。
因为字字句句都骂对了。
他今日可不是跟窑子里的姐儿似的,在琅王府的丫鬟处卖了大半日的身么……甚至还不如淫虫呐。
屏住一口气,冯成康低头问:“父亲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何必这样发火,没得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过两日,你——去东宫一趟,往后就跟着太子做事吧。”
第566章 馊主意
“东宫?”冯成康又惊又喜,“为何不是景王殿下?”
冯钊负手而立,面朝窗外,语气平淡:“原本想着你先在景王殿下的手里做一段时日,等有了功绩在身,再去给东宫效力也不晚,可如今的局面摆在这儿,容不得咱们再犹豫了。”
“陛下的心思一天一个样,前段时日罢免了卞在良,无论太子或是景王如何推举人选,陛下就是一个不用,反而将一个从前从未在众人出现过的人推上了礼部尚书的位置。”
“这不是太子的人么?也不是景王殿下安排的?”冯成康错愕。
“自然不是,倒也有几分能耐,就是目下无尘、两袖清风得很呐!”
一想起那一日他与这新上任的礼部尚书碰面时的场景,冯钊就觉得如鲠在喉。
那礼部尚书生了一张方圆脸,两眼灼灼,不苟言笑,谁来搭腔说话都淡淡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冯钊自然也碰了个不硬不软的钉子。
好在对方还知晓他是宰辅,并没有在明面上太多为难。
但就这样,也足以让冯钊颜面尽失。
那一日下朝后,他又主动相邀小聚。
这本就是官员间走动来往的常事,有的是同僚小酌几杯、共商理想、谈论朝局的宴饮,哪知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新任礼部尚书只一拱手,道:“多谢冯大人抬举,下官另有要事,今日就不同去了;下官不喜吃酒,也不爱风花雪月,怕是会糟蹋了冯大人的一番心意,往后有一样的宴饮就不必邀请下官了。”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
那人作揖行礼后,转身就走。
冯钊单独留在原地,若不是常年浸润朝局,早有定力,他早就气得变了脸色。
这番试探后,众人都知晓——新晋礼部尚书是个不卖任何人面子的硬茬。
东宫失了礼部尚书,还有户部,以及暗中的吏部。
其中户部尚书,说是太子魏长山的人,不如说是……魏衍之收拢了对方,一并投诚东宫。
说白了,太子会更相信自己牢牢掌控在手的吏部,而非户部。
只是户部掌管天下钱粮,更关系到国库,太子自然也丢不开手就是了。
如此对比,冯钊觉得还是自家的人多一些更好。
横竖手头没有更好的人选可用,不如将无所事事的冯成康举荐给东宫,也能换得一息尚存。
冯钊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可他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卞在良说倒就倒了,来得也太快了。
大儿子的婚事也毁了……
看似是一场意外,牵出了一连串的后续,但这份忧心忡忡宛如乌云压顶,始终散不去。
冯成康也看出了父亲的担忧,忙追问几句。
冯钊摆摆手:“无妨,陛下年纪摆在这里,太子羽翼已丰,咱们安心再等几年,等太子登基了,一样可保我们冯家满门荣耀富贵。”
“父亲说的是。”
得了父亲的话,冯成康的喜悦压倒了一切。
他自然不会想太多。
“对了,琅王府你不用再去……”冯钊回眸,冷冰冰地提醒,“不要以为我都不知道你这几天在做什么,平川公主的身份早已不是从前,她如今是当朝第一位得封亲王的公主,陛下对她爱重非同一般,也不会叫她去和亲;眼下,她更是主动请缨守灵,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冯成康脸色一变,拱手低头:“还请父亲明示。”
“意味着……陛下会将琅王培养成另外一股势力,琅王殿下也是皇室血脉,是实打实的金枝玉叶,但她偏偏又是公主出身,与皇位无缘;是以,她必定能成为支持下一任皇帝的中坚力量。陛下这是——已经在铺路了啊。”
冯成康皱眉:“可太子登基是顺理成章,根本不需要什么支持,什么中坚力量……啊!!”
他明白了什么,瞪圆了眼睛,“既如此,父亲为何还要让我去东宫谋事?”
“陛下就算想要废了太子,改立他人,也要有这个机会或是理由;太子殿下德才兼备,贤明睿智,且监国数年,在朝堂中早有根基,哪里是想废就能废的;况且宫中皇后仍在,太子还是嫡长子,谁能代替?”
冯钊捋着胡须,“正因如今朝局不稳,为父才让你去东宫,你自小能干聪慧,更练了一身好本事,虽做不到像你大哥那般文武双全,但也是京中难得一见的人才,叫你荒废在府中,日日懈怠,反倒是浪费。”
冯成康心情复杂地扯了扯嘴角,勉强接受了父亲的夸赞。
父子二人又商量了一会儿,冯成康心满意足地回房歇下。
入睡前,他还有些懊恼不快。
要是父亲能早一日与自己说这些,今日他也不会委身那个丫鬟了……
不过听枫那丫头生得不错,倒也俏丽可人,权当是一场露水情缘罢了。
他这般劝着自己。
翌日一早,冯成康收拾妥当,出门直奔太子所在的私宅。
几只雪白的鸽子落在观复学堂后院的花台上。
花台里有一棵硕大的枣树。
盘根错节,枝丫遒劲,奋力且傲然地在空中伸展着。
蓝天白云,苍茫木色,落下几只白鸽,更像是从空中飘落下的片片云彩。
星女走过去,从其中一只的脚上取下了一张纸签子,交给盛娇。
盛娇展开一看,随即轻笑。
“娘子笑什么?”星女好奇。
“聪明反被聪明误,冯钊当年也是拔得头筹的人才,到底身居高位久了,却没有了从前的那份敬畏之心。”盛娇摇摇头,“也罢,这样也好,冯成康不去烦琅王,反而更便宜。”
“娘子连冯府里的事情都知晓,当真厉害。”星女由衷感叹。
盛娇眸色微沉:“京城里不需要什么打打杀杀,要的就是眼睛能看得够远,耳朵能听得够多;这一点,咱们家世子爷不也是这般,你该明白才是。”
“世子爷是世子爷,娘子是娘子。”星女却道,“世子爷是男子,这世道对男子可要比对咱们女子宽容得多,世子爷能做到的,娘子也能,足以证明娘子比主子更厉害。”
盛娇被逗笑了:“你家主子要知道你这样说他,八成要罚你。”
第567章 宫中秘事
“才不会。”星女信心满满,“主子要知道我能把娘子逗得开心,不但不会罚我,还会夸我。”
盛娇细细一想,觉得还真是,这像是江舟做出来的事情。
与他做夫妻这数月,彼此心照不宣,竟像是隔世的情缘一般,默契从容,心念合一;盛娇从未想过,原来夫妻之间还可以这样,枉她还曾嫁过人,竟从未体会过夫妻之爱真正的贴心温情。
江舟向她共享了自己这些年在京城,以及其他州县布置的信息网。
盛娇惊讶地发现,这些信息传递的站点竟可以与她所掌握的完美契合。
补全了她缺的那一部分!
后来,她也拿出了自己掌握的人脉商线。
江舟见了笑道:“咱们注定是要做夫妻的,你看看这传递消息的暗线版图都这样完美搭配,再无不妥的;是我运气好,怎么就娶了这样好的夫人!”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眉眼柔软。
又看了一眼院外的枣树白鸽,她笑道:“冯钊既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富贵险中求,那我就做个顺水人情,帮他一把。”
碧霄宫内,灵韵夫人正在沐浴。
雪肌欲骨,乌发如云,殷红的唇瓣鲜润娇俏,一片氤氲蒸腾中,灵韵夫人眯起眼眸,尽情享受着这一切。
这本不是沐浴的时间。
青天白日的,还要花瓣香膏入水滋润,可不是一般宫妃能想出来的玩法。
可偏偏灵韵夫人想要,谁还能说个不字?
那一日,陛下过来陪她午膳,也被灵韵夫人拉着共浴。
水雾美人,缥缈婀娜,可真是绝佳又刺激的享受。
午膳也是泡在水里用的,娇滴滴的灵韵夫人笑得越发天真纯美,亲手喂给皇帝吃。
用罢了午膳,皇帝又在灵韵夫人处歇了个心满意足的午觉,一直到下午晌才回了紫云殿。
倒是有人告知了中宫殿。
当晚皇后就向陛下进言,劝他别太宠着灵韵夫人胡闹。
可皇帝却说,自己操劳国事多日,已经好几个晚上没能安眠,也就在灵韵夫人处歇了个好午觉,方觉神清气爽,身子也利落许多。
“这些后宫妇人,伺候人的本事没见长,倒是学会了跟皇后告状!朕宠爱哪一宫,厌弃哪一宫,什么时候也轮到她们置喙了?若这些旧人不懂如何侍奉,那尽可遣出宫外,另挑会的来!”
这话说得极重,就连皇后都被拐着弯子骂了进去。
这顿晚饭都没吃好,皇后又头疼了。
自此,灵韵夫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无人敢说什么。
得了消息的灵韵夫人笑得趴在榻上起不了身子。
“蠢材蠢材,得了几日风光就以为自己是这宫城里的主人了,殊不知,偌大皇城里有且只有一位主子,那就是陛下!皇后又如何,太子又如何,生死荣华还不是捏在陛下一人手中,皇帝可以废后废太子,可皇后太子加起来能不能将陛下从那个位置上推下去呢?”
不得不说,到底是出身北原皇族,灵韵夫人一针见血。
泡了也有一会儿了,灵韵夫人心满意足地起身。
只着一件杏仁白的丝绸里衣出来,她一眼瞧见了立在外头的盛娇。
“你来啦。”灵韵夫人柔声笑道,“既是你来了,我就不大费周章地更衣梳头了,没的浪费与你说话的时间。”
盛娇依着礼数福了福:“秋凉了,还请夫人保重身子,横竖今日没什么旁的事,我可以在这儿多候一会儿。”
“那好。”
灵韵夫人又转去寝宫深处,一番更衣梳妆,重又出来。
经过沐浴之后的她,越发光彩照人,莹润娇羞,叫人爱不释手。
盛娇感叹,她若是男子,见了灵韵夫人这般美人,也是要流连忘返,难以割舍的。
二人对坐,浅浅吃了一口茶,灵韵夫人打开了话匣子:“与你先前猜的差不多,我瞧……当年徐妃的死怕是另有文章。”
“你查到什么了?”
“多半与皇后有关。”灵韵夫人弯起眉眼,凑到盛娇耳边轻声说了什么。
盛娇赞道:“不愧是你,到底北原公主,就是见多识广。”
“她以为拿那一剂什么香饵来,就能叫我迷了心志,她问什么我便答什么,我便随了她的愿好了,不过陪着演一场戏,能叫咱们皇后娘娘宽心,也是给后宫众姐妹谋福利;不然皇后娘娘心情不好,咱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不是。”
灵韵夫人以袖掩口,娇笑道。
盛娇点点头:“要是后宫中,人人都能跟你一样看得分明就好了。”
灵韵夫人眸色黯淡:“她们还是运气太好了,不曾见过真正的血腥,皇室相残,哪管你是不是父母亲族,是不是骨肉至亲……”
她摇摇头,“我逃离北原,入了大安皇宫,本就是想好好安稳过一辈子的,皇后娘娘想要的,我可不想。”
“可有些时候由不得你,你如今这般得宠,早就成为她们的眼中钉,若你一朝有孕,诞下皇子,又是不知多少风浪会朝你涌来。”
盛娇凝视着她,“还要早做打算才是。”
灵韵夫人:“我目前拿皇后可没法子,可若是……另外的人,我倒是可以出手。”
“万事小心。”
正说着,外头有宫人传话,说是明贵妃来了。
明贵妃一见盛娇也在,笑容淡去了不少:“你也在,什么时候进的宫,本宫竟一点儿消息都没听到。”
“女学那头有些课程正在改动,臣女……”
盛娇还没说完,明贵妃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你如今也成婚了,在本宫跟前就没必要强调身份,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
“是,臣妇是来与灵韵夫人商议女学的课程的,事出突然,没有机会告知娘娘。”
瞧她依旧不卑不亢,半点没有因为被当面刁难而难堪,明贵妃愈发不爽,明艳的脸上流出几分森冷。
“这是元贞女君自己分内的事,本宫没兴趣听。”
没等盛娇开口,灵韵夫人就笑出了声:“瞧贵妃姐姐说的,您都开口问了,人家女君还能不答么?说到底也挂了个母女名分在,若贵妃姐姐当真厌弃了这义女,那妹妹就代劳,替你向陛下言明,往后就别叫元贞女君入宫了,省的碍眼。”
第568章 再次抉择
她一面说一面细细观察明贵妃的神色。
不过垂眸转瞬间,明贵妃脸上的愠怒不快消失得干干净净,反而叹了一声,颇有些苦涩道:“妹妹这样说就不必了,有道是爱之深责之切,本宫与元贞女君从前就有缘分,到了今日更是母女,哪有吵几句就断绝关系的道理。”
盛娇低眉浅笑:“贵妃娘娘说的是。”
“母女没有隔夜仇的。”
明贵妃向盛娇抬手。
盛娇顺从地搭着她的掌心。
明贵妃用拇指轻轻摩挲了两下她的手背,感叹道:“从前这些年你也吃够了苦头,我也是……怕你行将踏错,不忍瞧你再入那深渊。”
“多谢娘娘关怀。”
“观复学堂是好,可你到底是一个女子,且又嫁了人的,不好总是抛头露面;你与灵韵夫人不一样,灵韵夫人如今是陛下的心头肉,她若有个什么,别说陛下怪罪了,本宫头一个饶不了你!”
明贵妃句句肺腑,字字诚心,几乎满怀温情。
可盛娇并未答应什么,只是不言不语,笑得越发乖顺。
说了好一会儿,明贵妃才转向灵韵夫人:“叫你看笑话了,不过是我们母女间话家常罢了,对了,前几日我让人给妹妹送了贡橘来,妹妹可尝了?”
“明姐姐快别提这茬了,那贡橘好吃不假,可我这性子最是耐不住的,一有好吃的东西就恨不得敞开肚皮,这几日正吃得脾胃不适呢。”
灵韵夫人撒着娇,“难为明姐姐记挂着,一番好心,妹妹却无福消受了。”
“你呀,在宫中你要什么好东西没有?往后可不许这般了。”
明贵妃哭笑不得,还真多了几分姐妹间打趣的无奈。
盛娇瞧着有趣,越发沉默。
明贵妃又坐了一阵子,这才离去。
远远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外,灵韵夫人突然问:“她这是唱得哪一出?”
“谁知道呢,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总归没好事。”盛娇语气平淡,一语道破。
“宫中就要办丰谷宴了,听说这是大安皇宫历年的庆贺宴饮,今年丰收,国库丰足,粮仓充实,陛下很是高兴,今年的丰谷宴怕是更热闹盛大。”灵韵夫人很期待。
“是啊……秋日里的最后一天,立冬的前一日,这是丰谷宴的好日子。”盛娇迎合着笑了。
却说明贵妃阴沉着脸回到流华宫。
秀萍忙上前伺候着。
“衍之什么时候入宫请安?”她坐在镜前,冷冰冰的语气只有在提及自己儿子的时候略显温度。
“回娘娘,时辰差不多了,殿下也该来了。”
话音刚落,魏衍之便大步流星地进来给明贵妃磕头问安。
明贵妃忙让他起来,又屏退左右。
寝殿内,只剩下他们母子。
“母妃您这么着急传儿臣入宫,是出了什么大事么?”魏衍之眼底有些着急。
“你对那盛娇……是否旧情难舍?”
魏衍之面色尴尬,躲开了明贵妃询问的视线:“这种事母妃何必问,当初儿臣与她分开……就是迫不得已,但凡她顺着一点,也不必走到今天这局面。”
是啊,盛娇只要能忍得下冯华珍,能忍得下盛家满门的鲜血,只要保得住景王妃的位置,还怕没有日后么?
到时候,替盛家洗刷污名,也不是不可能。
可她偏偏……
“你怎么这样糊涂!!那盛娇摆明了恨透了你,她恨你从前宠爱冯华珍,恨你害死了你们的女儿,更恨你不曾对盛家施以援手,这样一个女人留在你身边,叫母妃如何能安心?”
明贵妃语速极快,“我也不瞒着你,皇后娘娘已经示意我,要在丰谷宴上对灵韵夫人下手,灵韵夫人与盛娇交好,我们不能坐等着她们壮大起来,到时候成为心腹大患,才是更麻烦。”
“还有,你没觉着这些时日太子与你生疏了不少么?”
明贵妃一针见血。
魏衍之闭了闭眼睛:“儿臣早有察觉,不仅如此,冯钊也让冯成康入了东宫门下。”
“那就是了,从前冯钊还能将自己的女儿送入你府里,只为了当一个侧妃,也要笼络住你,可如今呢……”
明贵妃冷笑连连,“不是我瞧不上你府里如今那位冯侧妃,她拿什么跟冯华珍比?要不是肚子争气,怀上你的骨肉,我也容不下她。”
魏衍之沉默了。
良久才问:“那母妃预备如何?”
“我不会直接动盛娇,但太子殿下就说不准了……光靠一个周江王世子能否护得她周全,这很难说;母妃知晓你待她的情意,今日寻你过来,也只是想提前给你个警醒,别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事,还要害得你我母子离心。”
“还有!”
明贵妃抬手,紧紧捏住儿子的肩头,目光满是尖锐,“千万别去救她,就像你当年那样!之前没选择与她站在一起,如今也不要!这关系到咱们母子往后的生死荣辱,你可明白?”
“儿臣……明白。”
从流华宫到宫门外有很长一段距离。
远远的,长长的,地面上铺着暗白的砖块,每一方上都雕刻着吉祥如意的图案,延伸到很远很远。
魏衍之独自走着。
连自己什么时候出的宫门都不记得。
一晃神,眼前竟是观复学堂的大门。
一时情难自已,他忍不住上前敲了敲。
“您找咱们女君大人?可是不不巧了,今日女君大人的授课已毕,早就回去了,您若是有要紧事,不妨留下姓名,待明日女君大人来了,小的必当回话。”
观复学堂出来应门的小厮都显得文绉绉的。
魏衍之口中泛苦,摆摆手,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没几日,宫中设宴的邀请便送到了。
“丰谷宴。”盛娇取了一只匣子,细细瞧着里面的摆件,“咱们该送什么贺礼进宫呢?”
江舟道:“我已经备好了,你不必忧心。”
“你备的是你那一份,以咱们夫妻的名字上呈天听的;我说的,是外命妇朝见皇后时所备的礼物,这不算什么正式贺礼,但……也很重要。”
江舟惊讶:“还有这层规矩,我竟闻所未闻。”
盛娇抿唇轻笑,又打开一只匣子:“你看看,送这个怎么样?”
第569章 回乡,回乡
匣子中摆着的,正是用玛瑙玉石雕琢而成的几颗小贡橘。
鲜润剔透,活灵活现,就像真的一样。
细数了数,一共九颗,一大八小,寓意也刚好。
江舟赞道:“好手艺,怕是最好的工匠打磨,也得大半年才能得这样一套,拿来把玩摆设最适合不过了。”
“正是,冬日里盛开的花本就不多,寝殿内若能多些鲜艳,看着都能叫人心情好。皇后娘娘乃后宫之主,每日要操劳的事情更多,有这样一件小玩意能哄得她开心,也算是我的福气。”
盛娇弯唇轻笑。
还没笑完,脸上就被江舟掐了一把。
“说得好听,我怎么觉得你没安好心呢?”他笑道。
“谁说的。”她轻快地翻了个白眼,“我是真心实意地祝愿,你可不要乱说,叫我一番心思白费。”
距离丰谷宴还有将将十日。
这一天,金小俏得到下人报信,说是金小乐摔伤了,还伤得不轻。
金小俏忙匆匆回了一趟早点铺子。
一眼瞧见弟弟坐在榻上,半条腿的裤子都卷了上去,那上头涂了药膏等物,四周弥漫着一片浓重的药味。
此情此景,刺得金小俏眼眶一阵痛。
她忙上前检查:“怎么摔倒了?是旧伤又复发了?夜里疼么痒么?”
金小乐忙要遮掩,可已经太晚:“姐,没事的,就腿没着劲儿摔了一下,不妨事的;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年纪,摔个跟头又有什么打紧?你别听那些个帮衬的人胡说,我顶多休息一夜,到明日就会好了。”
“你才胡说,你看看你这……”
金小俏一阵心疼。
她如何瞧不出,弟弟的伤已经越来越重了。
这还是那位盛娘子出手给了新的药方的缘故,才能稳得住,不然怕是这一条腿都没得救了。
“姐,咱不说这个。”
金小乐忙转身去枕头底下的暗格里摸出一包沉甸甸的东西,“这给你。”
金小俏一摸,惊呆了:“你哪里来这么多的银子?”
“都是姐你之前带给我的银钱珍宝换的。”金小乐挠了挠后脑勺,笑得憨厚。
“我是给你收着,让你来日返乡置办房屋田地的,你怎么……”
“我的就是你的,何况这些都是姐姐给我的,我还添了一些;姐姐你不知道,这段时日咱们早点铺子生意好得很,我也赚了不少银钱,把这些积攒起来,一气儿换个大的银锭子。”
金小乐越说越开心,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的伤,眼里只有姐姐,“我听说他们还能将银锭子换成银票,只是我太笨了,胆子又小,不敢去换……姐姐,你与那盛娘子交好,不如请她帮帮忙?”
这些银钱足有二三百两。
这么多钱,足够他们姐弟俩返乡了。
金小俏恨不得现在就丢下一切,带着弟弟离开这吃人的地方。
可弟弟的伤……
她眸色微沉,不由得收紧了掌心:“好,姐姐会去问一问盛娘子,到时候换的银票还是放在你这儿,姐姐那里不方便存这么多银钱。”
“姐……”金小乐担忧,“他待你还好吗?”
短短一句话,说得金小俏一阵心酸苦涩。
在旁人面前她还能硬撑着装一装,但在弟弟这儿,她根本无从装起。
她与冯天护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弟弟最清楚。
扯了扯嘴角,她含着泪笑道:“什么好不好的,左不过不愁饭吃,不愁衣穿。”
“咱们回乡吧!!咱们有这些钱,足够吃饱饭了!”
金小乐继续劝说,“咱们不留在这儿,就算我的伤治不好也没关系,咱们也能回乡摆个早点铺子,一样做活!我可以养活自己!”
金小俏心念大动:“好,再给姐姐一点时间,我还想……争取一下,若实在是寻不到你用的药,咱们就回去。”
彻底回去,一别两宽。
再也不惦记京城里的谁,从此天涯陌路,永不相见。
金小俏回到金宅时,冯天护已经在了。
“你去哪儿了?”
“去瞧了我弟弟,他今日摔伤了,我放心不下。”
金小俏实话实说,木着一张脸坐在梳妆镜前卸掉了钗环。
芫花从后头替她解开发髻上的夹子,又一枚枚收入妆奁中放好,刚要送茶水过来,冯天护直接让她去屋外等着,没有叫她不准进来。
芫花下意识地去看金小俏。
金小俏苦笑:“去吧,他还能吃了我不成。”
待芫花退下,冯天护直接道:“你为何要去见你弟弟,你是想……离开京城吗?”
“那是我弟弟,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骨肉至亲,他受伤了我这个做姐姐的去看一眼都是罪过了么?冯天护,你与你的父母亲族不亲近,不代表旁人都与你一样。”
金小俏缓缓摘下耳坠,回眸看去,“你这是什么表情,真要吃人?”
冯天护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
只能记得自己过来没看见金小俏,那种失控的疯狂,像是一头不受控制的野兽,几乎要吞噬掉所有的心神理智。
他不允许金小俏去他不知道的地方。
这是他失而复得的宝物。
只能和他在一起!
漆黑的眸色中翻滚着不耐,却藏着最后一抹冷静,让他可以平和地与心上人对话。
“下次你要去哪儿,可以提前跟我说,我会跟你一道去看望你弟弟,这也是应该的。”他柔声道。
“这不是事发突然么,你又在外头忙着,我能怎么通知你?难不成让小厮杀进宫门,一直冲到皇帝陛下的身边么?我可没这本事。”金小俏嗤笑两声。
“对了,你上回说的……要迎我入府这话,还算数么?”
冯天护乍一听这话,喜出望外:“自然算数,你改主意了?!”
金小俏抿紧唇瓣,轻轻颔首:“但我有个条件,我要可以治我弟弟腿伤的药,我知道你有的——冯天护,我可以不计较你在这件事上耍了心机,也可以跟你进冯府,做你正房奶奶也好,做你妾室通房也罢,我只想要这药。”
“我弟弟……等不了那么久了。”
双方拉锯多日,金小俏终于有了个决断。
既然不能两全,她就只能选一个最要紧的……
第570章 曾经走过的路
她的眸子黑白分明,镇定干净。
静静地看着冯天护,将一切都明明白白摊在二人面前,这样坦荡直接,反而一时间让这男人慌了手脚。
她知晓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心慌瞬间,冯天护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俏俏,并不是我故意不把药给你。”
“你只需要回答我,行还是不行。”金小俏摇摇头,“过去的事情我不想追究了,太累……也太苦了。”
闻言,他只觉得一阵苦涩,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片刻后,他坚定道:“只要你愿意随我入冯府,成为我的妻子,从今往后绝不离开我,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好。”金小俏二话没说就应下,“我弟弟的伤势要紧,你看看这几日方便的话,我就让人把这儿收拾收拾,随你一道去冯府。”
听到这话,冯天护喜出望外,两眼放光。
或许,这是困住心头许久的桎梏。
终于到了解开心结的时候,冯天护显得十分迫切。
翌日,他当差结束后,便领着已经收拾好的金小俏回了冯府。
冯钊听到下人们的回话,大惊失色。
“什么?你说大公子领着一个女人从正门进来了?”冯钊差点没稳住手里的茶盏。
奴仆战战兢兢:“是的,老爷,小的不敢胡说,大少爷已经领着那姑娘去了他的院子,还叫了管事婆子另外挑几个得用伶俐的丫鬟过去伺候。”
还不止这些。
冯天护昨夜就是在府里安歇的。
天不亮就开了库房,选了不少好宝贝送入他的院子。
更让人重新布置了卧房,一应茶几摆件、香案妆奁俱全。
就连窗扇都给换成了木作花窗,一眼望去处处是景,格外雅致。
原本下人们还以为是大少爷终于决定要搬回来住了,一个个开心不已,一管事倒是赶在冯钊出门之前回过话。
冯钊也以为是冯天护满意自己替他出具了休书,这才态度转变,准备住回府中,亏他这个老父亲还颇感欣慰,觉得父子俩之间的冰山终于等到了融化的这天。
哪知道一天过来,事态巨变。
冯天护做这些,根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金小俏!
冯钊重重搁下茶盏:“那个逆子呢!!叫他滚过来见我!”
不消一刻,冯天护只身过来。
“你、你你都做了什么?!我还没死呢,你居然把那个女人往家里带!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冯钊怒道。
“我意已决,不会更改,我要娶金小俏为妻,一应礼数流程还请父亲多多费心,我会将物件文书都备好,父亲过目即可,必不会让父亲为此多伤神。”
冯天护张口就来,险些把冯钊气了个仰倒。
“你混账!那女人什么身份,怎能入得了咱们的府门,你也不嫌脏!!”
“脏?”冯天护阴森森地笑了,“父亲的续弦做出那种事,逼良为娼,又纵得娘家子侄做出这番见不得人的事来,被景王的下属斩首,这样的女人都能成为我冯府的当家主母,小俏清清白白一个好姑娘,为何不能?”
“父亲。”
他缓缓抬眼,一双眸子沁着骇人的寒意,“您已经老了,冯家总有一天要交到我手里的,我不能看着您将冯家推入深渊;我已经听过您一回,几年前放弃了心之所爱,可后来呢,您并没有让冯家更进一步;是以,我不会再听您的了。”
冯钊愕然,张了张口,说不出一个字。
眼前的儿子令他觉得陌生。
几乎认不出来。
“父亲,还有件事,我想您应该要知晓。”冯天护一字一句道,“陛下似有撤相的打算,数年前盛文祥所谋之事,陛下并未彻底放弃。”
这话宛如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冯钊的头顶上!
“你从何知晓?是你发现了什么?你快说!!快说!”
可无论冯钊如何问,冯天护就是不吭声了,只是冷冷地凝视着父亲。
良久后,他淡淡道:“我要是您,现在就收手,无论东宫还是景王,都不是什么值得依托的君主。”
“你说得容易!!我为了冯家走到今日,我已位极人臣,你说放弃就放弃,说收手就收手,怎么可能!”冯钊气得胡子一颤一颤。
“所以……您就背弃当年的誓言,为了给东宫挪一个丰足的钱袋子,才娶了朱氏为续弦。呵……”
瞬间,冯钊一张脸涨得紫红。
他刚想辩解一二,冯天护却转身离去,远远丢下一句话来:“金小俏我娶定了,您要是还想继续知晓陛下的动向,劝您安分守己,好好按我说的来。”
前所未有的强势。
令冯钊瞠目结舌。
屋子重又安静下来,烛火轻轻跳动了两下,无声诉说着这一刻冯钊五味杂陈的心。
要说几个儿女中,就冯天护最得他心。
原因无他,冯天护是最像发妻的孩子。
聪明,俊美,性子又稳得住,他有妻子身上几乎所有的优点。
可他太聪明了,太会审时度势,这一点也跟妻子一模一样。
妻子离世后,冯钊本想着遵从诺言,一生绝不再娶,可谁能想到……后盛文祥密谋撤相,他顿感危机,越发倒向皇后太子那一派;恰逢太子年幼势弱,又需要宫外的鼎力支持,冯钊便娶了朱氏为续弦,而朱氏一脉又因攀上了当朝宰辅这棵大树,倾献了几乎一大半的产业银钱,足足两百万两!
本以为拿着这些钱,可以为家族图一个光耀权势,谁知后来朱氏一脉渐渐衰落,再无生气。
冯钊原以为,这些都是藏于自己心中的隐秘。
谁知今日被长子挑明,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冯天护早就知晓。
儿子今日种种选择,何尝不是他曾走过的路。
回到房中的冯天护已经卸去了满脸冰霜,对着金小俏笑得温柔。
“没事吧?”金小俏刚刚盘完箱笼的东西,柔声问。
“没事,你先安心住着,回头我将事情办妥,咱们就去官府过了明面办了婚书,再拜堂成亲。”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好像这一刻终于卸去了满身枷锁,只是他自己。
金小俏垂眸浅笑,好似娇羞。
几日后,盛娇收到了邀请。
第571章 线索
冯府举办婚宴。
受邀之人并不多,大部分是与冯府交情很深的人家。
盛娇能在受邀名单之列,完全是因为金小俏。
金小俏在京中认识的人太少太少了,红锦又已经离京,再不可能回来吃这一杯喜酒,是以盛娇便成了金小俏唯一邀请之人。
盛娇对着日光看着那一页写得规整清秀的请柬,笑道:“真是稀奇了,没想到有一日我还会去冯府吃喜酒。”
江舟:“你若不想去可以不去。”
“自然是要去的,我若不去,金小俏该多失望,我也想看看冯钊如今是什么表情,呵呵。”想到就觉得有趣,她嘴角止不住弯起。
正说着,晖聿进来回话。
他脸色紧绷凝肃,快速在江舟耳边说了两句。
江舟沉下脸来。
“出什么事了?”盛娇敏锐察觉到不对。
“小事,咱们私藏火药的仓库被太子的人发现了。”江舟淡淡道。
盛娇:……
这也算小事?
没等她开口问,江舟又展颜轻笑:“无妨,这本来就是让他查到的,只是比我预料得要快了一些,到底是在根深叶茂的储君殿下,曾经的监国太子,果真有点本事。”
盛娇与他四目相对,眼神交汇处,已是一片清明。
“原来如此。”她了然地点点头,“我也凑一份吧,让他察觉也是好事。”
此刻,东宫。
魏长山得了下属的回话。
“那一批入京的火药已经查明下落?好,太好了,命人过去一锅端了!顺便将后面牵扯的商线也一并拿下!”
他喜出望外。
正愁没有好机会向父皇邀功,这简直是给瞌睡送枕头,正中下怀。
魏长山起身,快活地在殿中踱着步子。
已经许多天了,他一直郁郁不快,失去了监国之权等于是砍掉了他的臂膀,让他对朝中很多动向事态都觉察迟缓。
他暗中查盛娇时,就发现了有一批火药入京,一直顺藤摸瓜查到今日,总算有了新结果。
能够阻止一场大祸,防患于未然,父皇也一定会对他再度信赖。
想到这儿,魏长山忙派人去叫来了郑时。
甩给对方一张纸,魏长山快速问:“你看看这上头写的,是不是那位元贞女君暗中的商线?”
郑时忙不迭地接过,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会儿,惊讶道:“殿下从何得来?这确实是盛娘子安排在碧川堂的商线之一,平日就用来运送草药的。”
“是了,看这条商线沿途经过的州县就知道,本该是运送草药的,却被她偷偷运了火药入京,她想做什么?”
魏长山冷笑,“还是说,周江王世子想做什么?”
“殿下,这……小的不知。”郑时低下头,冷汗涔涔。
“你能知道什么,蠢材。”魏长山毫不客气地骂道,“让你一道配来的药呢?”
“已经带来了,刚刚交于梁端先生。”他忙恭敬回话。
“你下去吧,要是还有元贞女君相关线索,立刻要报与本宫。”
“是,殿下……刚巧小的正有一条线索。”郑时犹犹豫豫地开口了,“小的发现了盛娘子另一条用于传递消息的暗线。”
“噢。”魏长山意味深长地抚了抚下颌,“你是怎么发现的?”
“盛娘子对小的很是信任,要不然也不会安排我在岭山与殿下结缘,更不会将碧川堂交托给我,素日里我只管碧川堂的打点与买卖,论理是扯不上这条暗线的,但您也知晓,只要是人难免会有纰漏,这盛娘子也一样……”
“那一日,小的无意间发现有两张货物单子不太对,上头的花纹与干支编号不一样,是小的之前不曾见过的,但所用纸张却一样;小的就留心查探,终于让小的查到了些蛛丝马迹。”
郑时拱手过眉,毕恭毕敬,又从袖兜里摸出叠好的书信双手呈给了魏长山。
“名单都在这儿了,还请殿下过目。”
魏长山细细一看,赞道:“做得好,没想到你还有点用。”
郑时努力抿紧嘴角,似乎是想让自己笑得谦虚点。
这番隐忍又窃喜的模样极大的取悦了魏长山。
“名单留下,你继续回你的碧川堂,给我盯紧了元贞女君的一举一动。”
“是,殿下。”
郑时如往常一样,悄悄离去。
回到碧川堂,也继续着平日里的工作。
直到忙完告一段落,他才吩咐药堂里的小厮几句,不慌不忙进了后头的卧房。
关紧大门,褪下衣衫,郑时里头的一层布料早已湿透,全是汗。
这一刻,他终于绷不住,换下衣衫,坐在床榻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还未消停片刻,窗外传来笃笃两声。
“谁?!”郑时紧张得声线都在颤抖。
“是我。”
窗棱被人从外面抬起,星女露出那双静谧冰冷的眸子。
“娘子让我来问问先生,事情办得如何了。”
郑时叫苦不迭,恨不得给对方跪下:“……我已经按照娘子所言,全都告知了太子殿下,还请姑娘替我传话,我再也不敢,小姐让我做什么都行,我可不敢再去东宫扯谎,要是被发现了,我、我……小命不保。”
星女嘲弄地勾起嘴角:“你背叛我家娘子时,可有想过小命这东西?”
郑时一愣。
星女又道:“娘子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旁的不要多问,你应该庆幸,如今你对娘子还有点用。”
说完,她手一松,窗棱顺势关上。
郑时又是一人在屋中,大汗淋漓。
月上枝头,朦胧清辉如轻纱一般笼罩整个京城。
江舟今夜回来得比较晚。
盛娇歪在榻上,半梦半醒,手里的一卷书差点滑落,被赶回来的他轻轻接过,她陡然惊醒,见是他才松了口气:“怎么这样晚?”
“陛下要商议的事情太多了,一时不察,都已经这么晚了。”江舟收好书卷,“下次不要等我,你困了就睡。”
“哪里等你了,不过是贪看几页书罢了。”她不承认。
他轻笑,也不揭穿。
“净房里热水已经备下了,你赶紧去。”她催促着。
“好。”
刚转身,突然窗外传来一曲悠扬婉转的笛音,低沉、轻柔,仿若有人在耳边轻轻诉说着什么。
“这是……玉楼春晓。”盛娇听了出来。
第572章 自讨苦吃
低语绵绵,情诉衷肠。
好一段缠绵哀怨又不失期盼的曲调,在这无人声起的夜晚总是格外惹人情动。
盛娇只听了一会儿,便无声笑了笑,缓缓摇着头。
“是魏衍之吧。”江舟面笼寒霜。
刚刚还很开心的男人,这会子浑身上下都弥漫着浓重的森冷。
“是他。”
她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有点吵人,这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别人家门外吹什么曲子,这景王殿下当真越来越不如从前了。”
这话一出,江舟笑了,起身大步走向门口。
“你去哪儿?”她叫住了他,“这儿可是咱们府门外,不兴打打杀杀的,反倒会坏了咱们自家的运道风水。”
“我心里有数,不是嫌他烦么,我去撵他走。”
江舟回眸,刮了她鼻尖一下,“你先睡。”
这男人一向稳妥,盛娇对上他那双沉稳的眸子,心也安定了不少,便顺势躺下——这深更半夜的,她是半点不想去见魏衍之。
忙了一整日了,谁还愿意睡觉前看到让自己不痛快的人或事呢,又不是上赶着要做噩梦。
魏衍之的笛声戛然而止。
江舟环抱双臂坐在周江王府那高高的房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
二人视线交汇,某人确实也吹不下去了。
“怎么是……你?”魏衍之眉心紧蹙。
“为何不能是我?这是我家府邸,你跑我家府邸外头大半夜的吹笛子,我能听不见?”江舟觉得好笑。
“你不是被父皇留在宫中了?”
这话一出,双方都恍然大悟。
原来,魏衍之是算好了时辰的。
只是他棋差一着,没想到江舟会提早一些回来,刚好撞上了这一幕。
一想到这男人趁着自己不在,就要来勾搭诱骗盛娇,江舟就气得发笑。
“你回来了也好,我是想来跟你们说——”
魏衍之一句话还未说完,迎面就是又狠又厉的几拳!
砸得他眼冒金星,一片剧烈的疼痛瞬间笼罩头顶。
手里的笛子摔落在地,叮当作响。
江舟没有停手的意思,更没有说话的意思,好像出来看一眼就为了揍他一顿,下手特别果断。
没有赖晨阳在身边的魏衍之哪里是他的对手。
加上又失了先机。
这简直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凌虐。
晖聿远远瞧着,瞪大了眼睛:“哇塞,爷接下来好一段日子心情估计都会很好,这景王殿下人还怪好的,大半夜的跑来给咱们爷出气,真是个好人。”
一旁是得了盛娇之命过来看热闹的星女。
星女表示赞同:“活该,扰人清梦,还存了不该有的心思,被打死了都是活该。”
魏衍之吐出一口鲜血,血里似乎还有一颗牙。
踉踉跄跄地起身,他鼻青脸肿,眼底冒火,却也什么都不说,还想冲上去还击。
江舟也没有手软放水的打算。
于是这一次,魏衍之被揍得更惨了,趴在地上站不起身。
江舟终于停了下来。
依旧是身姿挺拔如松柏的惬意模样,甚至那双温柔的眼睛还带着笑意,不过是轻轻掸了掸衣摆,他笑道:“还站得起来吗?”
魏衍之努力了几下,始终无果。
腹部,大腿,一片生疼,一用劲就疼。
抬眼间他看见了滚落在不远处的玉笛。
月色下,碧翠的玉质越发显得通透明澈,隐隐散发着微光。
那本是一对的玉笛。
他与盛娇一人一把。
那年她请旨下堂,当着他的面摔碎了自己的那一把。
如今只剩下形单影只,就像他一样,孤零零地趴在地上。
江舟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玉笛,眸色暗沉。
紧接着,魏衍之的视线里看到了一双鞋。
“不,不要!”他意识到江舟想做什么,惊惧愤怒,“算本王求你,不要!!”
江舟看似轻描淡写地踩了上去。
咔嚓一声轻响。
玉笛从中央处裂开,碎成几瓣。
魏衍之整个人都木了,呆呆地看着眼前所有,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今天就先给你一个教训,下回要是再敢这么浪,我就把你扒光了送到陛下跟前,让你好好体会一番打别人媳妇的主意是个什么下场。”
江舟冷冷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魏衍之几乎是爬着过去,抖着手,一片一片捡起已经碎开的玉笛。
那原本的几瓣在他伸手捧起来的瞬间,又化为齑粉,一片也没有给他留下。
他红了眼睛,却再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这一夜的风波到了早晨就已经风平浪静。
盛娇早就从星女处得知,江舟把魏衍之揍了一顿。
但她什么也没问,只在江舟回来后,轻抚着他的手背:“疼么?”
短短两个字,成功将男人哄得嘴角上扬,根本停不下来。
“疼,好疼的,他皮好厚,根本打不动。”江舟顺势贴近了,“你帮我吹吹不就疼了。”
盛娇:……
没法子,只好哄了一会儿,夫妻二人才相拥入眠。
大约是赶着进宫告状,江舟草草用罢了早饭就出门了。
盛娇不慌不忙,料理完府中诸事,才启程先去了观复学堂。
冯家送来的邀请有些着急,大婚之日就定在三日后,还在丰谷宴之前。
她还要替金小俏备一样新婚贺礼,作为添妆之喜。
选来选去,最终选定了一对羊脂白玉的缠丝镯子,并一尊净玉送子观音,用两方匣子装好,里头还铺了丝绸料子。
盛娇细细又检查了一番,才满意地点头。
这样的礼,应当足够厚了。
冯大公子短短数月内成婚两次,更牵扯到朝中大员的更迭落败,是以第二次婚宴之礼就相对低调许多,只请了比较亲近的好友,在府中摆了五六桌。
盛娇与江舟抵达后,递名帖,又被下人们分开迎去了男女宾客的席位。
芫花上前,领着盛娇去了金小俏所在的屋子。
镜子前的金小俏已经梳妆完毕,红妆娇媚,凤冠璀璨,当真是姿色更添三分,难掩俏丽风流。
“咱们新娘子果真是最好看的。”盛娇赞道。
将带来的礼物交给金小俏,她又笑了笑,“恭贺你新婚之喜。”
金小俏错愕几分,摇摇头:“旁人也就罢了,怎么连你还这样说呢……”
第573章 心满意足
“你知道的,这桩婚事哪里有什么喜字。”她又无奈叹道。
盛娇没有深究,反倒提起另外一件事:“方才从门口进来时,却没瞧见你弟弟,今儿是你的大喜之日,你弟弟不来么?”
金小俏眉色微沉,抬手抚了抚耳坠,貌似不在意:“他身子不好,腿脚又不方便,再说了……他厌恶冯家,更不喜我嫁给冯天护,不愿过来便不愿吧;待我这头安顿好了,再去把他接来小住便是。”
“小乐是个好孩子。”盛娇赞道,“你不在的时候,他一个人将早点铺子打点得井井有条,日日给观复学堂送的早饭都新鲜热腾,滋味也好,想来是用了心的;我也去你们店铺周围问了,街坊邻居,左右同行,再也没有说他不好的。”
顿了顿,她望向镜子深处浓妆的金小俏,“他这样能干,往后你们姐弟一块互相扶持着过日子,你也能省心许多。”
金小俏眼底笼罩着的阴霾总算微微放晴。
“那就承你吉言了。”
又说了一会子话,外头有婆子来了,说是吉时已到,该请新娘子去拜堂了。
这一场迟来的大婚,远没有想象中的热闹欢快。
四周吹吹打打,也难掩其中的仓促。
倒是冯天护真的很开心,笑得合不拢嘴。
另外坐在上首的两位高堂就没这样好的心情了。
冯钊僵硬着嘴角,努力笑得很自然;朱氏却一下都笑不出来,只能努力做出感慨万千的模样,下一瞬又想起了自己可怜送命的侄子,以及娘家送来的谴责的书信,顿时红了眼眶。
一时间,气氛尴尬又古怪。
好在冯天护不在意这些。
他要的,就是将场面上的环节流程都走完就行。
至于父亲与继母是否真心祝愿,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礼成后,便是吃酒开宴。
盛娇与宝心坐在一处,说说笑笑,品品酒菜,倒也觉得时光挺好打发。
也不知宝心是不是故意的,席间连连向朱氏举杯。
朱氏碍于她的身份,又不敢不应,咬着牙硬生生忍着。
偏宝心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还笑眯眯道:“一年里吃了两回媳妇茶,就是宫中的贵妃娘娘也没有母亲这样好的福气,当真是叫人艳羡了。”
朱氏:……
恨不得将宝心扒皮拆骨丢进炼狱!
盛娇也不阻止,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唇边浅浅莞尔。
好不容易酒席散去,宾客各自回府。
闹了一日,朱氏总算有机会消停下来。
回到自己院中,她迫不及待地卸掉钗环衣衫,待洗去脸上的脂粉,才露出一张薄怒隐忍的脸来。
玉嬷嬷上前:“太太别气了,还是自个儿的身子要紧。”
“他们一个个的,都要骑到我头上来了!我如今在府里越发不成个样子,谁又会把我放在眼里,还身子要紧,他们巴不得我去死呢!”
“太太!”
玉嬷嬷赶紧劝着:“您不要这样说,起码咱们这个院里的都是向着太太您说话的;您没瞧见老爷今日的脸色也不好么,大少爷这番动作实在是将老爷也得罪狠了。”
“他活该!”朱氏啐了一声,“他这般忽视我,过河拆桥!不是最看重冯天护的么,我也没瞧这个儿子对他有多恭顺,哈哈,活该!”
她泄愤似的,重重一拍台面,“娶了这样一个媳妇进门,做他的长媳,做冯家的宗妇,看他以后还怎么笑得出来!”
“是了,太太,咱们静观其变就行,这世道只有婆婆拿捏媳妇的,哪有媳妇拿捏婆婆的?那金小俏入了冯府的大门,难不成大少爷还能日日将她挂在裤腰上么,到时候有得是太太您调教的机会。”
玉嬷嬷的话刚哄得朱氏有些开怀。
却听屋外有人高声传话,说的却是:“太太,大少爷说了,让您明日一早将府中账册对牌钥匙送过去。”
朱氏的笑容凝固在唇边,那眼神凌厉疯狂到要吃人。
玉嬷嬷顿时急了,到门口一站:“胡说什么?府中中馈向来是太太掌管的,大少爷要这些不妨去找老爷说话。”
“嬷嬷别见怪,这是大少爷的意思,小的也就是个传话的。”
外头的奴仆点头哈腰,拱手赔礼,态度绵软又坚定,“大少爷说了,老爷已经答应了,还请太太明儿一早别忘了。”
丢下这话,那小厮拔腿就跑,一溜烟就没影了。
玉嬷嬷想发作一二都逮不住机会。
回头去看自家主子,这一眼瞧得她心都慌了。
朱氏依旧呆坐在镜前,镜子里的她双眼直直放空,失了唇色的嘴角抿紧,这模样好似画上的恶鬼……
盛娇今日略吃了几杯,上了马车才觉得有些醉意。
还未动身,星女拿了一只药匣子过来,说是金小俏送出来的,还说盛娘子一看便知。
打开瞧了瞧,里头静静卧着一支药材,瞧着赤红珠顶,通身雪白,宛若美玉,隐隐还有淡淡的药香。
即便见惯了好东西的盛娇,这一瞬也难免失神。
江舟凑了过来:“这是紫霜莲?这么大一支真是难得,怕是宫里也找不出第二支来。”
“是呀,这宝贝能去腐生肌,重塑经脉肌体,确实难得。”
盛娇关上药匣子,“先不回府了,去一趟金小乐的早点铺子吧。”
“听你的。”
马车疾驰,直奔另一个方向。
直到天色破晓,夫妻二人才从早点铺子离开。
望着妻子面上的倦色,江舟心有不忍,抬手将她揽入怀:“你靠着我睡会儿,等到家了我再叫你。”
盛娇点点头合上眼,无不遗憾地嘟囔了两句:“要是能早一点就更好了……”
等到了周江王府,江舟也没有叫醒她,而是一路抱着,如一阵风似的回到荣敬园,从头到尾都没有惊动她。
星女按照盛娇的吩咐,将一纸签子卷好,系在信鸽的腿上放了出去。
新婚第二日,金小俏睡得不错。
得了夫婿,又得了想要的药,可以说一切顺遂,再无不妥。
跟着丈夫去给公婆请安时,又得到了朱氏的放权。
朱氏从腕子上褪下一对翡翠玉镯,笑眯眯地塞进她的手里:“你要的账簿对牌什么的,我已经让人送去你院子里了,回头领你去账房熟悉一下,免得日后面生,再认错了人。”
第574章 她就不能两个一起恨么
金小俏并不过分羞涩,大大方方地接下,又福了福:“多谢太太。”
听出她字里行间的疏远,朱氏眉心微跳,很快便挪开视线。
媳妇敬茶完毕,冯天护又将人护着回了院子。
方才与冯钊说话时,他已经表明态度,只要金小俏平平安安在府中一日,他便日日回来。
这其实就是冯钊最想要的。
如今儿子却以此为要挟,要他咬着牙认下这个不够格的儿媳妇,这滋味简直比生吞苍蝇还让人恶心。
朱氏瞥见丈夫气得面色铁青,顿觉痛快,好像失了掌家之权也没有一开始那么难受了。
回了自己院中,朱氏冷笑道:“他倒是抬举她,且让她瞧瞧这府里庶务管起来有多难吧,我尚且忙了这些年才能做到这般,她一个年纪轻轻、初来乍到的媳妇子,能好到哪去,不闹笑话便好了。”
玉嬷嬷忙迎合着。
本以为金小俏熬不住两日,便会乖乖将账簿等物送还,再向她这个婆母请教一二。
没想到,朱氏躲在屋中歇息松快了几天,也没见金小俏登门。
不仅如此,底下的奴仆们见主子转了风向,如今管家理事的是大奶奶了,便一股脑都去那头奉承邀功,反倒将朱氏这头冷落了下来。
没法子,朱氏再风光,若无冯钊给她撑腰,一样是站不住脚跟的。
可人家金小俏呢,虽年轻,但架不住冯天护拿她当眼睛珠子般的爱护。
那些个奴仆一个个都眼明心亮。
眼瞅着老爷太太渐渐老去,府里最终还是要交给大少爷的。
那么大少奶奶不就是日后说一不二的女主人么?
这一等几日,反倒让朱氏的势力越发不如从前。
等她反应过来,冲到金小俏处时,那年轻的少奶奶拿着一把算盘,手边搁着纸笔,十指尖尖飞快地拨弄着算盘珠子,身旁的芫花依着她报的数一一记在册子上。
四周安静,满屋子奴婢竟不见一人慌乱。
处处有条不紊。
“太太来了。”金小俏缓缓抬眼,“外头的人也不通传一声,倒让太太来了好等。”
“我来问你,你的账理清了?”朱氏木着脸刁难道。
金小俏摇摇头:“有些陈年的账,天护说了不必管,只让我理清楚近五年的就成。”
朱氏冷哼一声,刚要继续,却听金小俏抢先道:“太太来得正好,我刚好有一项账目的金额对不上,还想烦请太太过来一叙呢,可巧太太就来了。”
“太太您瞧,这是前年夏日采办冰块的账目,账房记了共支出一千三百两,可我却记得,前年夏日的冰块可没有这样贵的,只因那一年的开春特别晚,天气依旧冷得紧,京郊出冰的池子都快漫出来了,原先用不起冰的一些人家也能采办一些储藏着;”
“论理,前年这一项的支出本该减少一部分的,却不想在太太手底下,不但没节约,反而比从前更多了两成,这是什么道理?”
朱氏被问得脸色一阵青白,无言以对。
对上金小俏那双漆黑的眸子,一股无名之火漫上心头,朱氏怒道:“你才过门几日,就开始拿你婆婆的错处了?!如此不敬不孝,我家怎会有你这样的媳妇!”
金小俏也不生气,谦和地笑了笑:“我不过是瞧出了账面上的不对,询问两句罢了,太太若不想说,不说便是;正如太太所言,我不过是个新媳妇,还能拿婆母的错么?左不过是看不明白了,回头告知天护或是爹爹,请他们做个见证。”
“你……”
金小俏迎着朱氏愤怒的视线,笑得越发嫣然。
她不会忘记。
是朱氏,让她堕入青楼。
是朱氏,让她蒙受那些羞辱与打骂。
冯天护是源头,那朱氏就是借着源头发难,要利用她将冯天护打压到底的刽子手!
谁也不清白,那就谁也跑不掉。
朱氏自然读懂了金小俏的言下之意。
她屏退左右,一步步走到金小俏的跟前:“真不愧是玉胭楼出来的俏金娘,果真有点手段,无论拿捏男人,还是掌控中馈,倒是比一般千金小姐更有几分本事,算我小瞧你了。”
金小俏也不躲避,垂眸浅笑:“说起来还要多谢太太您的手笔,若无太太,便无今日的小俏。”
朱氏牙痒痒,恨不得将眼前这如花的女子挠成血葫芦。
忍了又忍,她一改刚刚的怒气冲天,反用帕子掖了掖眼角:“你又何必冲着我来,说到底……是天护一开始并未向着你,我做这些也是为了冯府,你也瞧见了,我看着风光,说是一家主母,可掌家之权还不是说没就没,我也是没的法子……”
“你既入了门,咱们娘儿俩不能好好过么?”
朱氏说到最后已经带了几分哽咽。
金小俏有些纳闷:“太太这话说的……这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选择呀,我就不能你们两个一起恨么?”
朱氏:……
最终,朱氏带着一脸灰败,怒气冲冲地离去。
走到院外,她又停住脚步,往身后重重啐了一声:“好你个窑姐儿,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舞到我跟前来,看你能风光得意几时!”
朱氏还未回到自己屋中,迎面而来的是挺着肚子的宝心。
宝心身边围了好些人,如众星捧月一般将她护在当中。
见朱氏过来,宝心笑道:“太太这一脸怒容,是打哪儿来呀?说给我听听,也叫女儿替你分忧。”
朱氏面色僵硬,实在是没有心情与宝心周旋,潦草地给了个敷衍的回答,头也不回地走了。
宝心挑眉:“呵……”
转身便进了金小俏所在的院落。
屋内,一方长长的紫檀木香案上摆着一座三尺来高的青铜鸱吻鼎,左右各有一??,简简单单的三样礼器摆在正堂内,高贵大气迎面而来。
就连宝心看了都忍不住连连咋舌——当真是好东西呀。
“盛娘子要我来告诉你。”宝心开门见山,“你给的药已经用在你弟弟身上了。”
金小俏忙起身:“我弟弟怎么样了?”
“你自己看吧。”宝心递给她那张从信鸽腿上取下的纸签子。
第575章 后与妃
纸签子上的内容并不多,也就寥寥数语。
宝心看到时,一目十行就看完了。
可到了金小俏这里,她足足凝视了一刻钟之久。
再抬眼时,她面容平静,眼眶猩红,对着宝心见礼道:“多谢侧妃娘娘跑一趟。”
“不必客气,我也不过是替盛娘子跑一趟,也算不上什么麻烦;对了,盛娘子让我问你,你可准备好了?再过几日便是丰谷宴了。”
金小俏轻轻颔首:“既走到今日这一步,自然时时刻刻都备着。”
“那好。”
宝心走到门口时,又回眸劝道,“好嫂子,听我一句劝,若为了男人这般牵肠挂肚的,实在是不值得,尤其是我家大哥这样的男人,他要是真心为你好,又怎么会眼睁睁瞧你堕入风尘呢?男人,一向是惯会演戏的。”
丢下这话,她领着霜琴往前头的外书房去了。
金小俏愣在原处,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尽是森冷的凶光。
外书房。
此刻,里面只有方忠序在。
今日冯钊事忙,作为心腹和臂膀,唯有方忠序有这个资格进入这里。
宝心悄悄溜了进去,留霜琴在外头看着。
眼瞅着方忠序正伏案忙碌,她越发脚步轻轻。
走到方忠序身侧,她才幽幽开口:“我说你这些时日不来找我,原是在我父亲这儿勤快忙碌了……”
“你怎么来的?”方忠序吃了一惊。
他忙瞅了一眼门外,确定没有其他人后,才紧紧握住宝心的手,“你简直胡闹,大着肚子还到处乱跑!”
“谁让你好久不来见我了,我怎么知晓你是不是移情别恋,又看上谁家大姑娘小娘子的,不过来找你,我如何心安?”宝心吃吃一笑。
顺势坐在了方忠序的腿上,抬手勾住他的脖颈,一阵吹气如兰后,她轻笑,“你摸摸,是不是之前又大了?他还会踢我呢。”
说罢,方忠序的手就忍不住贴在了她的肚皮上。
圆鼓鼓的肚皮氤氲着生命的热度。
让他不知不觉心软了几分。
在宝心之前,他可没有想过自己会和哪一个女人有这样深的纠缠。
更没想过,这个女人还是皇子侧妃。
但……这是他的孩子,他的骨肉。
宝心在他耳边轻声道:“让你查的东西,你可查到了?我说的没错吧?”
闻言,方忠序浑身一紧,原先温雅的气质陡然变了。
他冷冷开口:“果真如你所说,你父亲从未真正将我视为心腹。”
从头到尾都在利用。
甚至原先答应给的好处,最后也被打了折扣。
偏偏从前方忠序对冯钊格外信任,更是忠心耿耿,从未想过对方还会蒙骗自己。
他们可是一路走来,互为依靠的盟友。
可以说,冯钊能有今天的位置,离不开方忠序。
没想到……自己一心一意跟随并效忠的上峰大人,竟然只将他视为棋子。
宝心轻轻抚着他的脸,无不感叹:“你早该想到啊,他是个连自己儿女都能利用的人,何况是你……”
方忠序搂紧了她:“再给我一点时间。”
“好。”宝心依偎在他肩头,“丰谷宴就要到了,你可要快一点。”
宫中设宴,须提前半个月筹备忙碌。
丰谷宴,又是一年一度,除了亲蚕礼之外,皇后主持的最盛大的宫宴,没有之一。
这一天,皇帝也会一同庆贺,后宫佳丽围绕,前朝百官恭贺,那场面要有多盛大有多盛大。
明贵妃早起去中宫殿请安。
皇后娘娘端坐上首,虽雍容盛装,但难掩眼下疲惫。
与众妃嫔说了一会儿话后,皇后便遣散众人。
明贵妃刻意等到所有人都离去,她顿住脚步,又走向了皇后。
“娘娘。”明贵妃跪下,柔声道,“臣妾见娘娘面色憔悴,想来是为了丰谷宴一直忙碌,一直都没能休息好;臣妾无能,却有一番替娘娘分忧的诚心,还望娘娘信任垂怜,若有臣妾能帮得上忙的,还请娘娘只管吩咐。”
皇后歪在榻上。
身边的宫婢拿着美人捶替她轻轻敲打着腰腿。
“妹妹客气了,起来说话吧,你身份尊贵,又是陛下放在心尖上的人,与本宫一同服侍陛下多年,本宫拿你当自家姊妹一般,不必这样客套的——赐座。”
“娘娘待臣妾好,臣妾感激不尽;可妻妾有别,尊卑分明,臣妾不敢乱了规矩。”明贵妃这才缓缓起身,坐了下来。
皇后温润的眼睛闪了闪:“难为你了,这般谨慎小心,什么时候那些新晋的妃嫔一个个都能如妹妹这样温柔懂事,那本宫可要省不少心了。”
“娘娘谬赞。”
明贵妃又与皇后说了一堆关切的话,几乎要将大半颗心都扑在上头,兜兜转转的,就是不敢挑明。
皇后如何不明白,装着糊涂,与她耐心周旋。
到最后,皇后轻笑:“妹妹今儿是怎么了,怎么这样多话?”
“皇后娘娘……”
明贵妃再次跪下,对着皇后娘娘行了叩拜大礼,抬眼悲切道,“臣妾知晓,衍之那孩子先前做错了事,闽江水患一事他真的是被利用诬陷的,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嫁祸太子呀!如今害得娘娘与我们母子生分了,臣妾当真心急如焚!”
“衍之也是您看着长大的,也唤您一声母后,您知晓他的脾性的……”
明贵妃终于说穿了今日自己的来意。
与其憋闷在肚子里打太极,不如亮出底牌,求一个果断心安。
她的性子也向来如此。
皇后眉峰微挑:“这么说来……你这段时日小心翼翼,是为了这事么?”
明贵妃垂眸,一咬牙:“实不相瞒,臣妾早就心里不安,后宫之中,谁不是仰仗皇后娘娘的照拂度日!即便身为贵妃,在娘娘跟前也只是一个妾。”
这说辞取悦了皇后。
她眯起眼,把玩着指间戴着的金凤宝石戒指。
“本宫倒是没什么,只是太子多少有些不悦,但他一向看重兄弟情分,更记得衍之是他一同长大的亲弟弟,是以……事发之后,也没怎么为难你们母子。”
皇后淡淡道,“既然明妹妹想投诚示好,也该叫本宫瞧见你的诚意。”
最后那几个字冰冷如刀,从明贵妃的头顶划过。
她匍匐在地:“臣妾有一计,断叫那灵韵夫人……见不到丰谷宴第二日的太阳。”
第576章 各为其主
黄昏时分,晚霞弥漫,天边几只乌鸦掠过,发出沉沉的叫声。
明贵妃很不喜欢这样的声音,总觉得不吉利。
凝眉快步走着,偶然间的一回眸,却见秀萍有些魂不守舍,她怒道:“你在想什么,还不快些?!”
秀萍吓坏了,脸色刷的一下变了。
忙上前扶着明贵妃的胳膊,她战战兢兢道:“娘娘恕罪,娘娘莫气坏了身子,奴婢只是想——”
“还没回流华宫,你这嘴就这样迫不及待地要说话了?等回去了,有的是你说话的时候。”
明贵妃又是一句呵斥。
秀萍忙低头认错,再不敢言语。
许是丰谷宴越来越近的缘故,明贵妃心情浮躁,连带着看身边用惯了之人都不顺眼,原先瞧着秀萍温柔伶俐,很是得用,如今瞧着也难逃唯唯诺诺、束手束脚的,难登台面。
回到宫中,褪下华服,明贵妃坐在榻上轻轻扶额。
秀萍在一旁替她揉着肩头。
“本宫知晓你心软,可有些事情不得不做……”明贵妃阖眼道,“等事毕之后,你好好去上炷香,烧些黄纸,以尽哀思,也就够了。”
“是,奴婢明白。”
秀萍语气晦涩。
良久后,明贵妃终于吃不住倦态,沉沉睡去。
打点好寝殿里的事务,秀萍又叮嘱了几句其他伺候的宫婢,披了一件厚实的披肩,匆匆出了宫门。
长欣宫门外。
她依着原先约定好的方式,轻轻敲门。
里头的宫婢开了一条门缝,看清是秀萍后,她期期艾艾地唤了一声:“姐姐,姐姐……你来了。”
那模样依稀有些眼熟,却叫人有点认不出来。
还是秀萍眉眼一软,叹息道:“咱们找个地儿说话。”
长欣宫后头便是一大片花园假山。
郁郁葱葱包围着假山石洞,坐在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长欣宫,远远的,甚至能瞧见流华宫的一角。
“这些日子还好么?可吃得饱饭?”秀萍摸出一只油纸包,里头装着几个油酥蜜馅的果子。
对方接过,泪如雨下:“蔡婕妤倒是很好说话,平日里也不怎么苛待宫人,就是长欣宫的份例恩宠哪里能比得上流华宫,我又不是跟在婕妤娘娘身边的心腹,自然……比不得其他姐姐;吃倒是能吃饱的,就不是冷的,便是剩的。”
“你还没跟我说,你是怎么从掖庭活下来的?又是怎么到了长欣宫做事?”秀萍抬手抚了抚她。
见对方不说话,秀萍不由得言语严厉了几分,“先前你出卖贵妃娘娘,本就只能一个死字,如今侥幸活下来,也不叫原先的名字了,但要是让贵妃娘娘瞧见,你也是活不了的!!还不快说!”
这人眉眼几乎挤在一块,泪水滚落,依稀瞧着是沉萍的模样!
“沉萍!!你我一道入宫,相伴多年,我拿你当亲妹妹一样看待,事到如今你还要隐瞒什么?”
沉萍摇着头:“好姐姐,你就别问了……是我对不住你,我原就不是贵妃身边的人。”
秀萍一听,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她以为沉萍与自己一样,都是明贵妃的心腹。
毕竟这么多年过来了,跟着明贵妃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沉萍虽然性子不稳,但人品信得过,她从未想过对方竟是旁人派来安插在流华宫的眼线!
思绪纷乱,心慌不已。
秀萍咽了咽,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放眼宫中,昭贵妃性子平和,与世无争,在恩宠最盛之时都难敌明贵妃的锋芒,更不要说如今了;灵韵夫人更是新入宫不久的,根本不可能在数年前、甚至更久之前就安排沉萍出现;那么,唯一的人选就只有……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那一日,她发现某一个宫婢的身影像极了沉萍后,便留意打探。
果然在长欣宫里发现了一个新来的。
蔡婕妤身边都是伺候多年、用惯了的老人,不可能让一个新来的宫婢进入寝殿,是以沉萍只能侍弄花草,外加白天守着宫门。
这样也好,给了秀萍认出她,并且与她说话的机会。
也是秀萍机敏,在沉萍吃下掺了毒药的饭菜之前,制止了她,侥幸救下沉萍一条小命。
要不是这样,沉萍八成不会与她相认。
“好姐姐,你我相识一场,是我对不住你。”沉萍泪中带笑,“你与我不一样,你再熬几年,便可请辞出宫,与家人团聚了。”
“你不也一样么?”
秀萍记得,沉萍说起出宫也是一脸向往的。
可如今,沉萍摇摇头,只是垂泪不语。
见问不出什么来,秀萍也只好不提,催着她将这些果子糕饼收起来,等饿了的时候再垫垫肚皮。
离开前,沉萍紧紧扣住她的手腕,仰起脸道:“姐姐听我一句劝,丰谷宴那日姐姐不如告病别去……还有,别靠近碧霄宫。”
秀萍想起了明贵妃的安排,不由得后怕:“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是不是那一位……”
沉萍猛地松开手,抱着糕饼果子,一溜烟跑了。
天晴风轻,吹起渐渐暗沉的浮云。
云一片片重叠,摞起来,越发临近黑夜。
周江王府,荣敬园。
正是上灯之时。
用罢了晚饭,江舟献宝似的拉着盛娇去瞧给她新裁剪的华服。
“好看么?”他连连追问。
灯火下,香云纱织就的翠蓝祥云长裙,外头罩一紫瑛金边的薄纱,袖口领边皆是童子攀莲的图样;那长裙之下,配的是另一幅宽边襦裙,以月白银丝为底,绣的却是璎珞出珠碎八宝的纹样;更妙的是,那璎珞垂下,也不知用的是什么料子,迎光而照,如流银焕彩,熠熠生辉。
盛娇情不自禁地感叹:“好看。”
这已经是她这个品阶的外命妇能穿着的最高规格的华服。
真正让她惊讶的,还不是这套华服。
而是与华服相配的金冠。
以累丝镶金为主,白玉红宝石为嵌,做出一顶牡丹纹的女子金冠,端的大气华贵,叫人眼前一亮。
“旁人怕是会选真红色出席丰谷宴,为何你偏跟他们不一样?”盛娇明知故问。
“自然是因为……我家媳妇可是有品阶在身的女君,并非一般内宅妇人依着丈夫才得到的诰命,你可是能入四库的能人才女,自然要与其他人不一样。”
江舟脱口而出。
第577章 粉墨登场
她唇边的笑容加深了:“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
盛娇又去瞧了江舟自己的吉服,果真与她这一套华服是相配的。
只要不傻,明眼人一下就能瞧出来。
她不由得脸颊微红。
若是从前的她,多半会拒绝,会觉得这样太过高调,这也是世人对已婚女子的要求——内敛,谦和,怎能将与丈夫的情投意合宣扬在外?
可到了江舟这里,她发现自己也渐渐被影响。
只要他们夫妻感情好,彼此真心真意,正大光明的,为何不能告知其他人?为何不能让其他人也瞧着艳羡?
谁说当家主母只能端庄,只可劝诫丈夫?
明明夫妻才是最该情分深厚的两个人。
终于,丰谷宴这一日到了。
一早起来,沐浴焚香,用饭更衣。
踩着吉时出门,盛娇与江舟一前一后,依着宫中规矩,外命妇入宫觐见皇后,须乘八宝香车;而男子则要骑马同行,以显威风姿态。
又要算着时辰,一样于吉时入宫,一丝一毫都不能错。
再在东阳门外,男女分行,盛娇与其他外命妇汇合,一道先去后宫觐见皇后。
江舟频频回头,叮嘱万千。
闹得盛娇都有些不好意思。
有那快人快语的贵妇见了,笑道:“早就听闻周江王府的世子夫妻情浓非常,今日一见方知不是传言,当真叫人羡慕啊。”
盛娇文雅地笑了笑:“新婚不久,理当如此。”
她这样坦荡大方,倒让那些外命妇又是惊讶又是佩服。
人齐了之后,众人依着品阶高低,依次进入中宫殿请安。
今日的皇后娘娘着正红吉服,头戴九凤金冠,胸口裙摆处绣着的更是金凤百花的纹样,华贵大气,难掩过人之端雅。
她轻轻昂起下颌,让众人免礼平身。
因是庆贺今年丰收,又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的宴饮,在正式开宴之前,帝后还要各自去祈福进香,又是一连串冗长又严格的礼节活动。
盛娇对这些早已习惯。
等忙完了大半日下来,有不少年轻女眷已经累得脸色发白。
终于,众人进了今晚丰谷宴的正殿所在——玉芳殿。
在大安,以右为尊。
是以,帝后之下,宗亲百官落座于右,外命妇在左;比皇后的位置低了两阶的,是两位贵妃、以及灵韵夫人的位置;再往下,便是其他品阶的妃嫔。
这样排下来,盛娇已经落到了中间的位置。
她倒是很满意,不算近也不算远,还能与江舟遥遥相望。
可对面还有另外一双眼睛盯着她。
是魏衍之……
明明宝心的位置在她前面,这人偏要看着她。
盛娇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视线,专心享受这一场宴饮。
上头帝后频频举杯,灵韵夫人笑声如银铃,哄得皇帝合不拢嘴;一旁的皇后也笑语盈盈,看向灵韵夫人的目光更像是在看一位晚辈。
明贵妃时不时凑趣两句,倒是昭贵妃一直安静地品酒吃菜,顺便欣赏歌舞,似乎对参与进去一点都提不起劲儿。
不知是谁先提起了秋日贡品一事,从未开口的蔡婕妤柔声笑道:“陛下恩赐,臣妾等自然受皇恩照拂,只是……这贡橘虽好,却不能福泽六宫,臣妾那一份还是给了灵韵夫人吧,灵韵夫人年轻爱玩,又好这一口甜蜜,臣妾愿成人之美。”
“朕怎么不知道这贡橘在后宫中竟这般紧俏?连你的长欣宫都吃不上么?”皇帝依旧笑着,但眼神冷了几分。
“倒也不是吃不上,公主还是能分到一些的。”蔡婕妤举杯道,“瞧臣妾醉糊涂了,今日大喜之宴,怎就说这些了,臣妾自罚一杯,还请陛下恕罪。”
“今年处处丰收,自打秋日起就是吉兆,别说粮食谷物,便是贡橘也比寻常多了不少,怎会不够?”皇后莞尔,“定是公主贪吃,一时吃多了,叫妹妹你没能察觉。”
蔡婕妤笑了笑,没再吭声。
正说着,突然百官那边站出一个人来。
他快步走到皇帝阶下,跪地拜倒:“陛下,臣梁世栋有要事启禀!”
说话的人是当朝右宰辅,一时间窃窃私语、说笑逗趣的声音戛然而止,歌舞也如潮水一般退下,偌大的玉芳殿内万寂无声。
“何事?”
“启禀陛下,臣要举告后宫有妃嫔利用贡品贪墨,更将贡橘等物私自卖出宫,以谋私利!”
一语惊起千层浪。
这话简直匪夷所思。
宫中的娘娘们哪一个不是锦衣玉食,用得着将朝贡来的贡品再偷偷卖出宫么?这简直……太丢人了!
“你可有证据?”皇帝眉心拧紧。
“臣已经调查清楚,这是后宫中来往银钱的账册明细,还请陛下过目。”梁世栋双手捧着一方小小的卷册,高举过眉。
很快,祝公公走来接过,又送到了皇帝手中。
阶下的嫔妃一个个变了脸色。
皇帝翻看了几页。
梁世栋又道:“陛下明鉴,此番账册中涉及的宫殿,便是灵韵夫人的碧霄宫。灵韵夫人以此渠道,谋获银两不下万金之数,这期间一应相关宫婢太监都在其中,陛下尽可唤来审问。”
“灵韵夫人……”明贵妃放下酒杯,冷笑又错愕道,“梁大人莫不是弄错了,灵韵夫人自入宫后备受宠爱,什么好的没见过,且她又是北原公主出身,一样都是皇室中人,自小锦衣玉食地长大,为了这点银钱去贪墨贡品,在后宫中大行贪腐之道,这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说出去怕也没人信。”
“再说了,灵韵夫人要这许多银钱作甚?”
这句话算是问到了点子上。
后宫妃嫔,一旦入宫,基本上终身都无法离开。
要银钱打赏是应该的,但没必要这么多。
况且,灵韵夫人圣眷优渥,根本不缺。
“还请陛下搜查灵韵夫人的碧霄宫,您一查便知。”梁世栋不急不忙,又给了一个提议。
皇帝面色阴晴不定。
灵韵夫人不开口,也不求饶,只略略咬紧了下唇。
末了,皇帝吩咐:“来人,去搜一搜碧霄宫,将碧霄宫上下人等拿住,一个都不许漏。”
盛娇双手藏于袖中,静静地等着一场好戏开演。
第578章 灵韵之死
很快,几箱装得满满的金银被抬了上来。
另有碧霄宫的掌事宫女也被带到帝后跟前。
后头更有源源不断的好多筐贡橘堆起整个角落,因过了时节,这些贡橘明显不如从前新鲜,有些皱巴巴的,大约还有不少压在下头,吃不住这重量,已经悄悄腐败,弥漫出一股又甜又腻的臭味。
一时间,朝臣面面相觑,众命妇更是心提到了嗓子眼。
玉芳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回陛下,这是刚刚从碧霄宫的库房以及地窖中搜出来的,还有好些不曾搬过来……老奴已经问过了,放在这里的,统共四十二筐;共计金银足逾十万之数……还请陛下过目。”祝公公询问后,不急不躁地回话。
皇帝面色阴沉,看向灵韵夫人:“这是从你宫里搜出来的,你有何话说?”
灵韵夫人忙提着裙起身,款款拜倒,声泪俱下:“陛下明鉴,这些东西臣妾当真不知道从何而来,什么私自贩卖贡橘出宫,臣妾真的不知!!臣妾有陛下的宠爱足矣,要这么多银钱来做什么?陛下,臣妾真的冤枉啊!”
“陛下,不妨听一听碧霄宫的人怎么说,臣妾瞧灵韵夫人平日最是天真单纯,想来也做不出这样可怕的事情来,别叫冤枉了妹妹才是。”明贵妃眼底划过一抹暗芒,又柔声劝道。
很快,碧霄宫的掌事宫女开口了。
“回、回陛下的话,奴婢也是什么都不知晓,奴婢只知晓,这些都是夫人吩咐咱们做的;奴婢们都是听命行事,哪敢质疑主子。”那宫女战战兢兢,牙齿都在打颤。
“你是说,这些都是灵韵夫人吩咐你们做的?”
“是,奴婢不敢欺瞒陛下。是夫人让咱们将这一筐筐的东西放进地窖,这些箱笼也都是夫人的。”
灵韵夫人怒道:“你好大的胆子,当着陛下的面竟敢扯这样的谎!本宫几时要你们做这些事了?”
“夫人!!您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就推奴婢出来顶包,奴婢对夫人您一向忠心耿耿,可天子龙威,奴婢哪敢在陛下跟前扯谎!夫人您就认了吧,横竖陛下对您宠爱有加,您好好认个错,陛下未必不会饶了您呀。”
掌事宫女的哭声尖尖的,划过在场每个人的耳边。
明贵妃冷哼:“竟还是真的了!我说妹妹,你这样做……叫陛下颜面何存?大安后妃竟私吞贡品,拿出贩卖以换银钱,这要是传出去,岂非叫人笑掉大牙?”
话音刚落,梁世栋又上前一步:“陛下,这些是通过私下联系,又暗中采买了贡橘的府邸,每一户采办的数量、金额俱在!可与碧霄宫众人对质。”
又是一封看似薄薄的账册呈上。
众人顿时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不在名单之列。
既是贡品,那就是专供皇帝乃至皇族差遣使用。
若无天子恩赐,即便位极人臣、宗亲之首,也消受不起这些。
说白了,买卖贡品听起来事情不大,实则是在藐视君威,无视皇权……更不要说售出贡橘后所得银钱的去向,更会成为一个大问题。
皇帝看向灵韵夫人,眸色中褪去了原先的温柔,多了深不见底的试探与怒意。
“陛下,灵韵夫人身为宫妃,不管知不知情,碧霄宫中搜出这些东西来,她作为掌管一宫事宜的娘娘,难辞其咎!况且,私贩贡品乃欺君之罪,怕是只靠几个宫人也办不到!微臣有几句话想当面问一问灵韵夫人,还请陛下准许!”
梁世栋铿锵有力,字字句句都尖锐如刀锋。
皇帝沉默片刻:“你问吧。”
“敢问灵韵夫人,您所得大笔银钱,究竟想要做什么?据微臣所查,今日被搜出的金银之数,只有私贩贡品所得的一部分,其余的金银难道都被灵韵夫人您花掉了么?”
灵韵夫人梗直了脖子,胸口微微起伏:“本宫问心无愧,并没有做对不住陛下,对不住大安的事情……”
“那敢问夫人,为何百官当中传出您以重金为诱,买通他们为您所用这样的传言?您是北原公主,或许您还有旁的想法。”
这话一出,众人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这不就是明晃晃地指出,灵韵夫人做这些事,实际上是为了北原谋利!
盛娇撩起眼睑,瞥了瞥。
但见坐在上首之人中,明贵妃容光大盛,隐隐有得意之色。
盛娇不着痕迹地勾起唇角,静静看着。
灵韵夫人摇着头,泪水一点一点蓄满了眼眶,头上的珠钗步摇也跟着轻轻晃动:“陛下……臣妾当真没有做过!这些银钱臣妾也只是……”
“妹妹糊涂!”明贵妃叹息,“枉费陛下这般爱重于你,你怎可做出这样的事情,岂不是辜负了陛下待你的一片心意?还不快些向陛下认错!”
认错?
盛娇觉得好笑。
要是认错,钉在灵韵夫人身上的罪名就是欺君罔上,通敌叛国。
灵韵夫人是北原公主不假,但她早已入宫,得封嫔妃,早就不是北原的人,而是大安后宫的一份子,是皇帝的人。
作为皇帝的后妃,她居然还有外心,皇帝如何能忍?
这两样罪名压下来,即便皇帝再如何宠爱灵韵夫人,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可能饶过。
等着灵韵夫人的……唯有一死。
灵韵夫人苦笑连连,眼底的泪光几乎碎开。
她深深拜倒,对着皇帝行了个大礼:“陛下,能与陛下相遇,能得陛下恩宠,是姚姬此生最幸福的事情,姚姬是北原公主,可……只有到了陛下身边,姚姬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快乐。”
她又看向梁世栋,无不庆幸感慨,“梁大人是个好官,能有如梁大人这般清明廉政之人在陛下身边,我也安心了。”
“陛下,大安终会成天下之主,这一点姚姬深信不疑。”
灵韵夫人苦笑着起身,眸光看向一旁的正红金边立柱,迸发出一阵狠厉。
“不好!”皇后惊呼,“快拦住她!!”
两个宫婢上前,牢牢抱住了灵韵夫人,让她无法一头碰死。
“你这又是何苦,有什么冤屈只管跟陛下说了便是!”皇后颇有些心痛道。
话还没说完,只见灵韵夫人面色煞白,咳嗽了两下,从口鼻中喷溅出鲜血!
下一刻,她的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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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9章 又一具尸体
宫婢们吓坏了。
一时间都没抱稳,任由灵韵夫人瘫软在地,顿时鲜红一片。
众人都被吓呆了。
就连一开始信心满满的明贵妃也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到,腾地一下站起身,伸手去扶身边的秀萍。
“来人!”皇帝怒喝,“宣太医!”
盛娇抢先走来,快速给灵韵夫人做了个诊断。
“陛下,夫人她……中毒而亡。”盛娇无比遗憾道。
“中毒?!”皇帝快步走到灵韵夫人身边,伸手就要去抱起她,却被盛娇拦住。
“陛下,尚不知夫人是如何中毒,陛下龙体要紧,切不可靠近,等太医来了再请太医进一步诊断。”盛娇的话合情合理。
皇帝望着那如鲜花般娇嫩的容颜在眼前一点一点灰败,心头又疼又涩。
依稀间,仿若见到了多年前同样在自己眼前惨死的女子。
他闭上了眼睛。
不一会儿,太医们到了。
一番诊治后,他们得出的结果与盛娇一致。
灵韵夫人是中毒而亡,并且服下毒药的时间应当就在今日。
她之前用过的饭菜酒水就成了头一份要查验的东西。
皇后微微蹙眉。
灵韵夫人的乍然离世,与她安排的完全不同。
这女人是该死,但……不是现在,更不是以这样猝然又惨烈的方式。
死得太蹊跷,太奇怪了。
偏偏死在了罪名快要落实的时候,岂不是让人生疑?
皇后挪步至皇帝身边,柔声宽慰:“或许,是灵韵夫人心虚,不敢面对陛下的责罚,更心知自己犯下的是滔天死罪,这才畏罪服毒。陛下别太伤心了,快些坐下歇歇。”
她扫一眼正在忙碌的太医,眼神复杂。
盛娇却道:“臣妇却不这样想,灵韵夫人并非畏罪服毒。”
“你为何这样肯定?”皇帝发问。
“因为毒死灵韵夫人的毒药,起效的时辰漫长,起码要五六个时辰才行,难道说……灵韵夫人是提前知道了梁大人会在今日发难,所以早早备着自己要死么?既如此,她为何不提前处理了这些把柄,让梁大人无处可查呢?”
盛娇回眸看向梁世栋,“敢问梁大人,您追查下来,不觉得哪里不对么?”
梁世栋实话实说:“元贞女君所言不假,微臣查的时候确实太顺了些……但证据确凿,微臣不得不面呈陛下,也不得不当众拿住灵韵夫人。”
毕竟是皇帝的宠妃,若不这样,又如何能服众?
梁世栋为人公正清廉,就是行事风格有时候过于刚烈直白。
“那就对了。”盛娇轻轻颔首,“灵韵夫人不是畏罪服毒,而是被人害死的。”
此时,太医们也有了决断。
与盛娇刚刚的判断一致,这是一种见效慢,可一旦发作便气势汹汹,不可抵挡的毒药。
一时间,场面冷却了下来。
从梁世栋证据确凿指认灵韵夫人,到灵韵夫人当众惨死,前后也不过一顿饭的功夫,竟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灵韵夫人瞬间从满是恶行的宫妃,成为死得不明不白的受害者。
明贵妃瞪着盛娇:“你没有证据,不要胡说,灵韵夫人指不定就是服毒自尽,她明知事情败露,不可能回还,这才出此下策也不一定!”
该死!她是想除掉灵韵夫人,但没想用这样的方式!
事已至此,她就必须将灵韵夫人的罪名钉死。
否则,如何向皇后交代?
局面太乱,错综复杂,已经让明贵妃失去冷静。
盛娇垂眸拱手,不再言语,安静地退到一边。
太医们没有在灵韵夫人的饭菜里发现问题,皇帝又下令严查碧霄宫。
刚刚出来指认灵韵夫人的掌事宫女早就六神无主,被祝公公安排的小太监牢牢拿住,跪在一旁。
原本热闹欢腾的丰谷宴,顿时气氛凝固。
“陛下,您不必为了灵韵夫人的死而伤怀,您对她这样好,她却还辜负了陛下的一片心意,死了也是活该。”明贵妃继续说。
坐在席间的魏衍之嗅到了一丝不对劲,忙起身道:“父皇,母妃只是关心则乱,有人在皇家宴席上中毒而亡,母妃定是联想到了之前父皇遇刺的情形,还请父皇感念母妃一片关怀,饶恕了母妃。”
明贵妃这才意识到自己冒进了,双手绞着帕子,不敢再开口。
皇帝只是沉着脸:“给朕查,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偌大的玉芳殿里,众人大气不敢出。
“啊!!有血,有血!!”
突然,一声惊呼惊动了所有人。
原来竟是位置在最末的一位妇人吓得歪倒在地,花容失色地指着距离自己不远处的一筐贡橘,声音都变了。
众人看了过去。
果真那一筐贡橘底下渗出了暗红的血迹。
再一联想到这似有若无、闻着就不太对劲的气味,所有人面色齐刷刷一变。
皇帝给了祝公公一个眼神。
很快,两三个小太监便在祝公公的安排下,将那一筐贡橘抬了出来,当众翻倒。
筐子里的贡橘滚落,从深处跌出一具尸体来!
原先挨着最近的命妇见此情形,险些晕过去。
自己竟然……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与一具尸体靠得这样近!
又是一个死人!
还是个宫婢打扮的死人!
瞧着她满脸死灰,两眼青肿,泛着不正常的乌黑,俨然死去多时。
秀萍瞧了一眼,顿觉浑身血液凝固,连心跳都僵硬了。
这、这是……沉萍!
明明两日前还与自己坐着说话的人,此刻已经成为一具冷冰冰的死尸!
皇后也忍不住捏紧掌心,显然她也认出了沉萍的身份。
“这是何人?”皇帝越发恼怒,却越显得冷静。
祝公公辨认后,忙不迭来回话:“陛下,老奴瞧着……这人倒像是原先明贵妃宫中伺候的丫鬟,叫沉萍的;陛下您忘了么,原先被您惩处的宫人里,她就是头一个。”
“是……原先那个攀咬明贵妃,背主的丫头?”
“正是。”
“她不是应该死在掖庭了?为何还能出现在这里?”
“这老奴就不知了。”
很快,太监们从沉萍身上搜出了一包糕饼,以及一封书信。
“陛下,这是前几日您独独赏赐给流华宫的点心。”祝公公打开了那包染上血的油纸,露出几块已经被压扁了的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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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0章 转折
一瞧那果子已被血污染上,明贵妃瞪圆了眼睛:“不可能……”
秀萍越发心慌,那果子糕饼可是她亲手给的沉萍。
万万没想到,沉萍竟死了。
甚至这些果子还被贴身带着!
“陛下,这还有一封书信。”祝公公又道。
“念来听。”
皇帝面色铁青。
“遵命,陛下。”
祝公公当众展开书信,徐徐念道:“小女沉萍不孝,叩拜父母天恩……”
这是一封家书。
一封听起来再寻常不过的家书。
写尽了宫婢的孤寂心酸,更写尽了思乡之情。
可到了最后,却听祝公公又念着:“小女无颜重返爹娘身边尽孝,怕终身出宫无望,还望爹娘好好照顾身体,替小女向兄长嫂子问安,切记切记!别相信明贵妃,别相信明贵妃!千万别信!”
一句念完,祝公公也震惊了:“陛下……”
他双手将家书奉上。
明贵妃立马跪地:“陛下,臣妾冤枉,沉萍确实是臣妾宫中的人,但她……早就被陛下惩处,当时不是说死在了掖庭么?臣妾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她了!陛下明鉴,臣妾真不知道这丫头是怎么死在这里……”
她六神无主,泪水涌了出来。
魏衍之也站了出来,快步走到阶下,恭顺拜倒:“恳请父皇查明,还母妃一个清白!这丫头死得蹊跷,怎能凭一封书信就断定此事与我母妃相干?指不定是一场栽赃陷害,况且,一个宫婢罢了,如何能书写这样通顺的家书?岂不是惹人生疑。”
“是啊陛下,沉萍原先在臣妾宫中时就不出挑,哪里会识字的,更不要说写信了。”明贵妃见儿子护着自己,心下略安。
皇帝沉默不语,只盯着眼前的家书。
盛娇开口了:“陛下,宫中有专管宫人们送家书的处所,只要是宫中带了字出去的,必定由专人查验,更有备份的纸张内容作为凭证,以免那些个不懂事的宫人们往外传些不该传的话;要送一封书信出去,必定要提前几日安排,沉萍的家书随身携带,说不准,早就提前与处所的太监们说过了,陛下传唤他们来辨认不就行了?”
“沉萍是流华宫中的贴身宫婢,可不是一般粗使宫人,想来那些太监们也该记得她。”
是了,明贵妃身份尊贵,更得圣眷优渥。
宫里的人向来如此,风往哪儿吹,他们就往哪儿追。
不能当面讨好明贵妃,但却能讨好她身边贴身的宫婢。
无论秀萍,还是沉萍,他们都应该有印象。
魏衍之吃惊地扭头看了一眼盛娇。
她却没有看他,依旧低眉顺眼,仿佛刚刚给的建议不过是顺嘴一提。
“祝凡,传奏事处的太监觐见。”
“是,陛下。”
很快,两个管事太监都被带了上来。
他们本品阶低微,又不是油水处所的当值太监,本没这个资格进入玉芳殿。
二人战战兢兢,到了皇帝跟前磕头见礼。
“你们看看,这封家书是谁的?这上头的笔迹,你们可识得?”祝公公将家书送到他们跟前,不咸不淡地吩咐,“若识得,与陛下实话实说便是。”
那两人轮流看了一遍,又对视两眼。
一人道:“回陛下,这封家书奴才们没见过。”
明贵妃略略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沉下去,又听另一人道:“可是陛下,这上头的字迹奴才们认得,这是明贵妃娘娘宫中沉萍姑娘所写,准错不了。”
“沉萍姑娘原先每两个月就往宫外寄一封家书,都是小的负责接收的,小的记得清清楚楚。”
明贵妃几乎稳不住摇摇欲坠的身子。
刚刚急于把自己摘干净,她自然口不择言撒了谎。
沉萍不是不识字,非但识字,而且写得还不错。
皇帝冷笑:“好,真是好得紧!一品夫人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被毒死了,这么多贡品不明不白地出现在碧霄宫,又不明不白多了这些金银,贵妃宫中本该死了的宫婢,又藏尸其中,真是好一场别开生面的丰谷宴啊!”
“梁世栋,你可知罪?”
他平淡又悠长地拉长了语调。
梁世栋忙磕头拜倒:“还请陛下明示,臣不知。”
“你故意在丰谷宴上闹这么一出,是想毁了一年一度的礼节不成?你明知道丰谷宴的重要性,却还是要在这儿折腾,让文武百官看后宫的笑话,你该当何罪?!”
“陛下!臣只是一心为了江山社稷,唯恐陛下被蒙骗,不得已才……”
“你是不是不得已,朕不想听!朕只知道灵韵夫人出事,丰谷宴被你毁了!够了……祝凡,将这些人通通给朕押下去,朕随后另派人来彻查。”
皇帝明显累了,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倦态。
“还请陛下明示,这些人当中……也包括明贵妃娘娘么?”
“蠢材!那死的不是她宫里的人?”
祝公公忙低头:“是,陛下,老奴糊涂了。”
明贵妃此刻泪如泉涌,像是断开的珠帘,簌簌落下。
“陛下,臣妾冤枉,您不能就凭着一个死了的丫鬟给臣妾定罪……”
皇帝却不想再看她。
命人将灵韵夫人收殓,送回碧霄宫,而他一路随行,要与她一同回去。
走到殿门时,皇帝突然顿住脚步,轻轻回头看向上首唯一还站着的人——“皇后,朕将后宫交给你管理,你就是这样约束宫妃的?”
皇后瞳仁一紧,快步走到阶下刚要拜倒,却听皇帝又道,“丰谷宴被毁了,你难辞其咎,如此模样,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你这样怎能堪为一个皇后?后宫都管不好,真让朕替你汗颜!”
丢下这话,皇帝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场丰谷宴,以两具尸体,一段腥风血雨的后宫贪墨案的开启而结束。
人还未散去,皇帝的旨意又来了。
——皇后因无能管理后宫,被皇帝软禁在中宫殿;昭贵妃主理后宫事宜,梁世栋有了个将功折罪的机会,继续彻查此事。
皇后咬着牙,缓缓站起身。
明贵妃早就瘫软在地,双手捂脸痛哭。
她们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明明这是为灵韵夫人与盛娇准备的牢笼,为何最后被囚禁的,却是她们俩?
第581章 连消带打
灵韵夫人是死了,可盛娇一身干净,从头到尾甚至都没被波及。
她连一句辩驳都不必为自己说,就这样分明清白地站在远处,那一身素雅高华的吉服衬托着,让她越发玲珑温婉,大气端庄。
皇帝的发难来得猝不及防。
皇后自己都没回过神来,更不要说魏长山了。
要说明贵妃是被一步步推入深渊,眼睁睁瞧着自己大势已去,那么皇后母子就是摆明了看戏,却在落幕的最后一刻被当头棒喝!
皇后死死盯着盛娇,这一刻,目露凶光,再也不想隐藏。
那抹纤细的身影旁不知何时多了江舟。
他就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错开半个身形,却能牢牢护卫住。
明明什么也没说,那股扑面而来的威压令人不寒而栗。
盛娇唇边凝笑,浅浅瞥了一眼对面的皇后与魏长山,明贵妃与魏衍之,躬身屈膝地福了福:“元贞女君携夫,拜别皇后太子,贵妃景王,先行一步。”
谁又能拦着她?
谁又敢拦着她?
明知道她不对劲,是背后推动这一切的黑手,可他们却偏偏无能为力。
出了宫门,江舟紧紧将盛娇抱在怀中。
“太冒险了,你太乱来了!!”他不断嘀咕着这两句,慌乱之下,男人的力道显得有些克制不住,除了越发深入的相拥,他什么都做不了。
盛娇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情。
抬手也紧紧抱住他,她阖眼轻笑:“我说了,有惊无险,不会有事的。”
“可要是错一步,你就会被牵扯进去!皇后有太子,太子有皇后,就连明贵妃母子也是相互为靠!你孤身一人——”
“谁说我是孤身一人?”
她从他的怀中抬起眼,轻抚着他鬓角的冷汗:“我这不是把你带在身边了?再说了,这场戏是咱们与陛下说好了的。”
“可你要明白,真要错了,陛下不会认的……”
“所以我准备得万无一失。”
“你——”
江舟发现这女人简直油盐不进。
他在说自己的担忧以及她的大胆,而她却在强调这件事已经圆满落幕,不必挂怀。
呼吸沉了沉,他发狠一般吻住了她的唇。
贪婪地汲取着她唇齿间残留的淡淡馥郁,那是酒的香味。
因为有她,这浅薄的余温也带了难以割舍的回甘。
盛娇没有拒绝。
她知道,一直以来让他忍得够久了。
自从发现皇帝对江舟格外信任后,她就开始利用他这条助力,一次次让江舟出面,帮她与那位九五之尊斡旋。
是她不好。
明明夫妻,明明已经心软动情,却还是难掩最后的防备与利用。
一吻结束,他抵着她的鼻尖,任由呼吸纠缠。
“对不起,是我……利用了你。”
她抿了抿嘴角,很有些过意不去。
江舟却挑眉:“你什么意思?”
盛娇:?
迷醉的眼露出几分困惑,聪明如她,这一刻也没及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你不利用我,你打算利用谁?”他气得直哼哼。
本来狠狠索取过一回,才让他心头火气暂消,没想到又听到这句话,更气得他连连冷笑。
“我是你丈夫,是你男人,你不利用我,你还想利用哪个野男人,魏衍之吗?那个无能的东西也配你利用?”
盛娇眨巴着眼睛,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
顿时哭笑不得,又惊讶万分。
这人永远能说出出乎她预料之外的话。
“额……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咱们成婚才多久,你就想着利用别人了?”他眼底直冒火,瞬间又想起什么,偃旗息鼓。
随后他抱着她,贴在她耳侧,“你要是嫌我没能耐,我会努力的……别去利用别人好不好?”
盛娇:……
她抱着他,在他的唇边亲了亲:“这可是你说的,往后我都利用你了,可不许不乐意。”
“你尽管利用。”他又欢喜了,“说起来,今日你布这个局,会不会害了梁大人?”
“入局之人,只要是为我所用者,皆是明牌;与我对立者,皆被迷雾藏之……梁大人也是一样。以梁大人的性子,若不提前告知,分析利害关系,他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走这一遭?”
盛娇靠在他的肩头,心头踏实,“我不愿事后再求得他的谅解,不如一开始就和盘托出。”
“你就这么肯定梁世栋会帮你?”
“他不是帮我,他是想帮陛下,想为了朝局为了社稷,为了大安的黎民百姓。”
盛娇弯唇,面上是大获全胜之后的慵懒,“若非如此,如何能撬动撤相的第一步,如何能让冯钊闻风丧胆?先这样,吓唬吓唬他也好。”
江舟感叹:“你以身入局,却不沾惹半点利益,所有好处都叫陛下、国库得了,自然他们会信你。”
一个只出主意,不图回报的聪明人,谁不爱呢?
何况,盛娇是个女子。
她所嫁之人,是质子。
越发瞧着不起眼,不被人重视,越发显得更安全。
事发突然,但皇帝龙威不减,丰谷宴上收缴的金银全都充入国库,那些暗中采买贡橘的高门大户,有一个算一个都没跑掉。
事已至此,要想不被清算拿捏,那就得破财免灾。
经此一役国库吃了个饱,军费充足,也免了加在老百姓头上的重税,堪称一举三得。
要想从这些世家大族、高门显贵的腰包里合理掏钱,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偏盛娇另辟蹊径,来了这么一招。
后宫涉及金钱往来,与朝中官员贪墨藏私,又扳倒了皇后,将风光正盛的明贵妃打得一蹶不起。
此刻,中宫殿内。
皇后依旧端坐在上。
宫中四处都是来往搜查的宫人。
这些都是皇帝派来的人,为首的,就是冯天护。
冯天护拱手见礼:“皇后娘娘,得罪了,属下奉圣命行事,有冲撞之处,还请娘娘见谅。”
皇后冷笑,越发挺直后背:“陛下当真不顾念夫妻情分,连本宫这儿也不放过么?”
“事关后宫清誉,陛下要彻查,皇后娘娘身为后宫之主,更是天下妇人之表率,如此紧要之时更应以身作则,给那些嫔妃做个榜样;这是陛下的原话,属下也只是奉命办差。”
“好,好个奉命办差。”皇后字字句句,咬牙切齿。
第582章 真情告白
皇后深吸一口气,哪怕脸色再难看,也终究没发一言。
直到冯天护带来的人搜了一圈,她才垂眸冷哼:“可搜出来什么没有?”
“皇后娘娘,陛下的意思是……还要将娘娘左右伺候之人带去玉芳殿问话,还请娘娘行个方便。”
皇后咬紧牙关。
再抬眼时已经一片镇定淡漠,她淡笑:“原是本宫的错,没能约束好后宫,叫在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样的事,陛下生气也是应该的……哎!”
一声轻叹,她看向身边的赵嬷嬷,“既如此,你们就跟冯大人走一趟吧,务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别叫陛下再为此事忧心才是。”
赵嬷嬷为首的几人忙不迭应了,跟着冯天护离去。
皇后缓缓起身:“来人,替本宫更衣。”
碧霄宫中,宫门紧闭,不见来往一人。
唯有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灵韵夫人面无血色地躺在榻上,她脸上的血迹虽已被清理过,可嘴角残留的暗红依旧触目惊心。
“姚姬,姚姬……”皇帝声声呼唤着。
终于,灵韵夫人有了知觉,长长的睫毛微动,睁开了眼睛。
“陛下……”这一声呼唤气若游丝,却给了皇帝莫大的鼓舞。
“你可算醒了!!”皇帝红着眼睛。
他的眼神那样炙热。
好像透过灵韵夫人在看多年前的某人。
那人的离世一直是他心头的伤疤,从前没能救下的人,早已成为这位帝王终身的遗憾。
灵韵夫人握住了皇帝的手,玉骨冰凉,俨然刚刚从鬼门关处走了一遭。
“陛下莫急,臣妾、臣妾……不是好端端的么?臣妾没事的,就是有些累得慌,元贞女君素来可信,她说是假死,那药就一定有效,臣妾会安然无恙的,臣妾舍不得陛下您,如何能忍心就这样去了……”
灵韵夫人说着,气喘吁吁,隐隐又要咯血。
“你别着急,先休息,不急着说。”皇帝忙又按住了她。
灵韵夫人满眼是泪,碎开的泪光中难掩缱绻情意:“臣妾能帮到陛下,能用一死证明自己的清白,纵然一死,也死而无憾了。”
“臣妾是北原的公主,可在北原时,臣妾在后宫中受尽苦楚,虽说是公主之尊,可也不得不仰人鼻息!自来了陛下身边,陛下日日宠着臣妾,疼爱臣妾,有什么好的臣妾的碧霄宫中必定有,陛下还准许臣妾出宫授课,臣妾不知有多开心有多高兴!”
“臣妾从未像如今这般自在快活!这些……都是陛下赐予的。”
“北原来的书信,臣妾不敢隐瞒陛下,更不奢求陛下立刻信了臣妾,但臣妾愿意去做,让臣妾做什么,臣妾都愿意!”
一番真情告白,以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在皇帝眼前宣告。
即便高高在上的帝王,听到这番话,见到灵韵夫人这般义无反顾,也不得不动容。
一口气没上来,灵韵夫人重又晕厥了过去。
皇帝急了:“太医!快来给夫人诊治!!朕要姚姬活着,要她好好活着!!”
一旁伺候的羽儿忙道:“陛下莫急,元贞女君离开前给了咱们夫人药的,说是紧要之时服下,可保夫人万无一失。”
“那还不快些取药来!”
羽儿商儿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将药拿来,当着皇帝的面喂给灵韵夫人。
“让朕来。”皇帝再也忍不住,接过药,抬手抱起灵韵夫人。
见状,祝公公眉心微动。
这一夜折腾了半宿,总算将灵韵夫人的情况稳住了。
见她呼吸平缓,面色略有恢复,皇帝才松了口气:“明日一早,宣周江王世子夫妇进宫,让他们直接来碧霄宫。”
“是。”
这一夜,注定了是个不眠之夜。
但却唯独不包括盛娇。
她实打实地睡了个好觉。
翌日清晨便与江舟一道,奉旨入宫。
碧霄宫依旧紧闭大门,没有皇帝发话,无人可入。
刚到门口时,盛娇便见一人一身素袍,跪在碧霄宫外。
她的身后各有两位宫婢,与她一同模样。
那是——皇后!
“素面朝天,脱簪戴罪,皇后娘娘也是……有心了。”盛娇远远瞧着,呢喃了一句,颇有些笑意,好像看到这一幕并不觉得意外。
到了皇后跟前,盛娇依着礼数福了福。
她身边的江舟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皇后娘娘怎么跪在这儿?”
皇后面笼寒霜,直视前方,身如松柏般挺拔:“自然是请求陛下宽宥。”
“昨日丰谷宴,叫皇后娘娘委屈了。”盛娇居高临下看着她,“其实流华宫的事情又与娘娘什么相干,贵妃盛宠,即便您是中宫,有时候也不得不避其锋芒。”
皇后冷笑:“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向着本宫说话。”
“臣妇只是实话实说,毕竟明贵妃与娘娘您分庭抗礼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要景王殿下在,这不就是明摆着的么?”
盛娇说完,又见礼告辞,与江舟一道进了碧霄宫的大门。
皇后咬牙,交叠在一起的双手隐隐发白。
入了碧霄宫,不用皇帝开口,盛娇便开始替灵韵夫人诊治。
半个时辰后,她回话道:“陛下不用担心,昨日的药夫人服用及时,不会危及性命。”
“既然不危及性命,为何她还不醒?”
“到底是毒药,总会损伤肌体,夫人如今正在休养中,自然要酣睡来得更快一些,太医们也深谙此理,给夫人的汤药中也加了安神静眠的药物;睡得越深,身子好得越快。”
皇帝这才松了口气。
“陛下,臣妇瞧您眼下青黑,想来也是一夜担忧,不得安眠,让臣妇替您施针,让您且去歇息半日可好?”
皇帝默默地轻轻颔首。
盛娇上前,取出银针。
一针针落在皇帝的胳膊上时,他突然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昨夜一闹,丰谷宴被毁了,灵韵夫人险些小命不保,你倒是逞心如意了。”
江舟见势不妙,刚要开口护着,盛娇却抢先一步回眸,让他的冲动瞬间冷静。
她又轻笑着垂下眼睑:“陛下,这个计划当初臣妇是尽数告知您的,绝无藏私,要说逞心如意……臣妇昨夜回去,确实开心得很,也睡得格外香。”
第583章 莫非王土
对方的回答太过顺口。
更因为不假思索,反而更显得真心。
皇帝一想到昨个夜里自己担惊受怕,回想起种种波澜惊险,根本无法阖眼入眠;这女人倒好,瞧着粉面桃腮,俨然睡得不错。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居然还能睡得如此踏实,像话吗?!
转念一想,她是盛文祥的女儿,这整个计划都是她想出来的,好像也不奇怪了。
就是有点憋闷,不爽。
皇帝冷哼。
盛娇的手很稳,一针针扎好,准确无误。
她的手又特别轻,比太医院里医术最好的院首都要轻。
一针下去,皇帝只觉得一阵酥麻,并未有半点疼痛,紧接着暖暖的酸意涌起,整个身子都不受控制的放松下来。
舒坦!
盛娇这才道:“陛下既已察觉国库亏空,这件事就与前朝密不可分,这些年为了平定边疆战事,前前后后搭进去多少银钱,可这些钱又不得不花,难不成要眼看着他国犯境,而我大安无动于衷么?”
这话在理,皇帝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谁不知道国库丰盈,对社稷和黎民更有帮助。
可打仗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
为此,他没少头疼,愁国政、愁国库、还愁安定边疆战乱。
好在,今年东楼一战打得很是漂亮,足以震慑周边小国,战事方面可以略微松口气了。
接下来便是如何充实国库。
国家要花银子的地方可多了去了。
这银钱总不能处处都往老百姓的头上算,苛捐杂税固然可用,可压榨过头终归不是好事。
冬日的流民,深受水患之苦的百姓……尤其这秋冬之后,交粮纳税,大家都想着过一个太平安稳的年;来年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总要勒紧裤腰带,咬着牙撑过去。
若这个时候再搜刮一番,岂不是动摇了大安根基?
皇帝是想做一个明君的。
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此下策。
这时候,盛娇送来的计策就正对下怀。
百姓们兜里没钱,可那些个高门显贵、世家大族有的是钱呀。
如何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往外掏银子,盛娇替他们想得很是周到。
一样小小的贡橘,就是打开整个事件的缺口。
其实后宫历年都有往外售卖贡品的行径,只不过金额不多,数量不大,加上后宫也是需要贴补的,皇后作为后宫之主,母仪天下,自然要在明面上做出贤良俭朴的典范来。
可她一人简朴就算了,总不能让所有人跟着一起吃苦。
何况,丰谷宴后便是大年节了。
辛劳期盼了一整年,正是大赏后宫之时,更是要使银子的时候。
是以,皇后一般都会对这样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过分,就这么糊弄过去得了。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今年却藏着盛娇的手笔。
更没想到,盛娇提前一步知晓了明贵妃想要利用贡橘扳倒灵韵夫人的计划。
对方将计就计,灵韵夫人也豁得出去,局面顺势倾倒。
原以为灵韵夫人是被推出来背锅的,没想到她们自己身后却多了个大坑,只要放倒了明贵妃,皇后一个治理后宫不利的罪名就逃不掉。
大约她们万万都没想到,灵韵夫人竟然会为了盛娇连自己的命都不顾。
无论皇后,还是明贵妃,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灵韵夫人的命,她们只是想要她失宠于陛下,再无翻身的可能。
只要坐实了灵韵夫人的罪名,那么盛娇就是她在宫外的接应。
灵韵夫人是宠妃,还能得一息尚存;但作为外命妇的盛娇,怕是难逃重罚。
环环相扣,本该一步都不错的。
“姚姬已经算个死人了……你接下来的戏预备怎么唱?”皇帝将这个难题抛回给了盛娇。
是啊,灵韵夫人已经当着众人的面毒发暴毙。
若她活了过来,岂非让前面铺垫的一切都白费?
“姚姬公主乃陛下的后妃,臣妇无权置喙,但若陛下询问臣妇,臣妇浅薄,只知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的后宫自然是陛下说了算,今日她是灵韵夫人,来日便可是昭容、婕妤,甚至是贵妃,全凭陛下一人做主。”
盛娇的话淡淡的,却说得格外让皇帝顺心。
“你倒是想得周到,可见平日没少思虑这些,怕是早就想让明贵妃遭殃了吧?”皇帝试探道。
“臣妇不过是一介女流,学不会像陛下这样宽宏不计较,自臣妇回京后,贵妃娘娘没少刁难臣妇,还一直以为臣妇眷恋着景王;臣妇自己倒是不计较,可毕竟已经成婚,我……不想让夫君误会。”
江舟笑了:“陛下,她说的句句属实,我可以作证。”
“朕问你了吗?要你说话。”皇帝又吹胡子瞪眼。
“没法子,夫妻一体,陛下问内子,不就是在问微臣?身为臣子,理应主动替陛下分忧。”
皇帝是拿他没有半点法子,气得想笑。
但一想到充实的国库,很多问题迎刃而解,他又莫名松了口气。
跟前朝国政、江山社稷比起来,后宫妇人这些事儿,只能算得上小打小闹。
盛娇的针法一绝,施针后,皇帝便觉得层层倦意涌上,祝公公忙上前伺候着他去寝殿内歇下。
祝公公也担心了一晚上。
皇帝毕竟不是青壮之年,如此熬着,身子怎能受得住?
见他如今睡得安稳,祝公公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待皇帝睡沉了,盛娇才恍然大悟,低声问:“祝公公,皇后娘娘还脱簪戴罪跪在宫外呢,这可怎么是好?”
祝公公吃了一惊:“陛下先前有旨,除非军机要务,否则谁来都不准通传,皇后娘娘真在碧霄宫外?”
得了盛娇的肯定,祝公公先是慌乱几分,随后叹了道:“老奴去瞧一瞧吧。”
祝公公是自小伺候在皇帝身边的老人了。
由他去,比其他任何人都有用。
目送着祝公公去了宫门外,盛娇与江舟相视一笑。
日头渐渐浓烈,照在皇后纤细的身上。
立冬了,地上的砖块跪着又冷又硬。
祝公公见到此情此景,不由得感叹:“娘娘这般自苦,又是何必呢……”
第584章 触景伤情
“还请祝公公替本宫通传,本宫在这儿请罪,求陛下恕罪。”皇后面容平静。
“娘娘,方才陛下已经睡下了;陛下他……痛心灵韵夫人的死,昨个儿一整夜都没能阖眼,好不容易由着元贞女君出手,叫他才能安眠;这会子,怕是不能见娘娘您了。”
祝公公拱手作揖,恭敬道,“天冷地寒,娘娘这般跪着,回头陛下知晓了必定心疼,娘娘不如先回宫去,待陛下醒了,老奴必定告知陛下,说娘娘已在碧霄宫外脱簪戴罪,是娘娘身子娇弱,又天寒地冻的,才晕厥了过去。”
祝公公不愧是在御前伺候的老人了。
一张口,就把话说得极为漂亮,让皇后都挑不出错来。
对祝公公,皇后一向客气温和。
闻言,她眉眼微动:“那也好……不过,灵韵夫人当真是没救了么?本宫听闻,昨夜陛下还传唤了太医入碧霄宫。”
祝公公轻叹:“老奴不敢欺瞒娘娘,灵韵夫人确实救不回来了,大约是触景伤情,陛下他……难受得紧。”
触景伤情?
触哪一样的景,伤的是哪一种的情?
皇后垂眸,瞬间想起灵韵夫人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哪怕心中有万千倾诉,这会儿都不敢问出口。
最终,她还是回了中宫殿。
既然皇帝已经睡下,灵韵夫人确实亡故,这一趟她就算来值了。
刚进了寝殿,却见赵嬷嬷等人过来。
她们刚刚受了问话,也一样是熬了整夜。
见皇后冻得脸颊发红,身子冰冷,赵嬷嬷顿时心疼不已,忙让丫鬟将暖笼火盆等物都送到皇后的榻前,她亲自送了热水来替皇后梳洗更衣。
待皇后身子暖了起来,赵嬷嬷才道:“陛下心里是有娘娘的,这一夜虽难熬,但冯大人却没有对奴婢们用刑。”
皇后无声冷笑:“你们是中宫殿的人,又不是明贵妃身边的草包,冯天护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对你们用刑,何况……闹起这些事情的,又不是本宫这儿的宫婢,冯天护不傻,他分得清。”
赵嬷嬷很快明白过来:“难怪,老奴回来前瞅见流华宫的宫女一个个都被上了刑,尤其是明贵妃近身伺候的……那模样,简直成了个血葫芦。”
哪怕赵嬷嬷在宫中见惯了风雨,乍一见那鲜血淋漓的模样,依旧胸口憋闷,难掩唏嘘。
皇后摇摇头:“这么多年了,明贵妃还是这么愚不可及,呵……早知这般无用,本宫又何必对她寄予厚望。”
她说着,揉着发胀的眉心,不发一言。
明贵妃是扳倒了灵韵夫人,留着那张与徐妃很像的脸在宫中,皇后见了就心烦;可皇后没想过用灵韵夫人来动摇自己在皇帝心中的位置。
一个执掌后宫的中宫娘娘,居然因为后妃贪墨、逼死妃嫔,而失了圣心,想也知道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她的日子都不好过。
最要命的是,宫中虽有两位贵妃,但从头到尾真正掌权的人,唯有皇后。
这会子想找个替罪羊都不能……
想到这儿,皇后就怄得慌。
“赵嬷嬷。”她睁开眼,“去告知宫外,让太子稍安勿躁,不要去找他父皇求情。”
“娘娘……”
“就算失了掌管后宫的权利,也让他不要替本宫开口。”皇后眼底的愤怒渐渐褪去,只剩下冷静,“先前那些安排好的朝臣们应当还得用,让太子一门心思地替陛下分忧,这么一大笔银钱,陛下必定已经想好了用处,叫太子好好思虑,出尽全力。”
“是。”赵嬷嬷低头应下,转身退去。
掖庭。
秀萍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
可这儿折磨人的法子多的是。
有的是叫人痛不欲生,却又求死不能的办法。
先是打得皮开肉绽,后又用羊毛刷子沾了水,在伤口上刷上一层细细的盐巴,当真深入骨髓的疼,光是听那些惨叫都足以胆战心惊。
秀萍觉得自己已经疼麻木了,四肢躯干仿若都不听使唤。
她已经说了自己知晓的一切。
包括明贵妃平日里妒忌灵韵夫人,前前后后动了哪些小动作,还有霸占那些贡品只紧着流华宫使用,诸如此类等等。
可还不够。
大约是说得越多,挨的刑罚反而越重。
最后她终于吃不住痛苦,说出了沉萍。
“那糕饼是我给沉萍的,我与她自小一起入宫,情同姊妹,我偶然间发现她还活着,自然是想要帮一帮的……这与我们娘娘无关啊!!”
太后悔了,秀萍泪如雨下,早就悔不当初。
早知如此,她说什么都不会去什么丰谷宴。
明贵妃将她带在身边,分明是告诉所有人,她是明贵妃身边的第一心腹。
这样关键的计谋她怎么可能不知晓?
惨叫声划破宫城一隅的天空,很快又湮灭在初升的朝阳中。
冬日里的第一个晴天显得格外灿烂美好。
明贵妃被幽禁在流华宫中,久久无语。
有宫婢战战兢兢过来传话,说秀萍吃不住刑罚,已经过世了。
明贵妃呆坐在桌旁,闻言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只轻哼道:“也不算冤枉了她,跟在本宫身边她也不是清清白白的。”
秀萍帮着明贵妃也做过很多欺压旁人,陷害妃嫔的事情。
在明贵妃看来,这居然也算是恶有恶报了,当真讽刺。
“娘娘不去救一救其他人么?”
“救?本宫拿什么救,本宫自己都快保不住了。”明贵妃长长叹了一声。
她如何不知晓,皇后是要拿她来对付灵韵夫人呢。
可她万万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皇帝在碧霄宫中睡到了下午晌才醒,这一觉睡得酣畅淋漓,甚是痛快。
醒来后,见到灵韵夫人也醒了,正在盛娇的照顾下吃着细粥,皇帝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能醒,能吃东西就好。
皇帝爱怜地揉了揉灵韵夫人的耳侧:“朕要回紫云殿了。”
“陛下为臣妾一事烦心过甚,臣妾心有不安,陛下还是要以国事为重,臣妾已经觉得好多了。”灵韵夫人乖巧笑着,抬手覆住了皇帝的手背,将自己的脸贴了上去。
这一幕,似曾相识。
曾几何时,那个浅笑嫣然的女子也这样做过。
第585章 不许瞒她
盈盈一笑,令人如沐春风。
相似的眉眼,相似的笑容,相似的话语。
唯一不同的,是灵韵夫人命大,到底救了回来;而徐妃……那个令陛下魂牵梦绕多年的女子却再也回不来了。
皇帝按捺住心头的翻涌:“好,你好生歇着,朕忙完了再来瞧你。”
皇帝走了,也叫走了江舟。
他正心绪难平,实在是不想见到他们小夫妻腻腻歪歪的,还是叫走一个,让江舟替自己忙活。
碧霄宫外都是皇帝留下的侍卫。
没有皇帝本人,就连皇后都不能踏足这里一步。
碧霄宫成了宫禁最严,却又最安全的地方。
面前只有盛娇,灵韵夫人瞬间松缓了下来,轻轻咳嗽了两声,撒娇似的说:“我这胸口还疼得紧,一开口就觉得血要往外涌,我该不会真的会死吧?”
“有我在,保你好好活着,只是……这毒药有损肌体,一开始我便跟你提过,你怕是——”
盛娇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灵韵夫人打断了。
“不就不能生孩子?这有什么的,我可不觉得生孩子有什么好的,光是在北原后宫那会儿,我就见过妃嫔因为生孩子而没了性命;就算平安无事,后头还有一连串的麻烦等着。”
灵韵夫人挑眉,笑得平淡,“况且,陛下又不缺孩子,我就算怀孕了,生下一子半女的,又能如何?”
盛娇没有劝。
因为她知道,自幼生长在宫廷的灵韵夫人,见过太多这样的残酷。
将毒药交给对方时,盛娇就反复询问过她的意思。
灵韵夫人非但没有动摇,甚至连半点迟疑都没有,二话不说便同意了盛娇的计划。
她是整个计划中最紧要的一环。
一切的转折,就是从灵韵夫人当众毒发身亡开始。
“你不是说,我像那位徐妃娘娘嘛,这不就挺好?”灵韵夫人俏生生地瞥了一眼。
“你倒是不介意这个,明知陛下对你好是为了另一个女人,你居然半点不往心里去。”盛娇由衷感叹,甚是佩服。
“为什么要往心里去?这世上明暗浑浊的事情太多了,哪能桩桩件件都求个明白?好便是好,君子论迹不论心,不管陛下对我的好是否有对那位徐妃的怀念,他宠爱我却不是假的。”
灵韵夫人歪在榻上,满脸轻松,“我从不想这些对我没好处的事情。”
盛娇轻轻颔首:“你不为难自己便好。”
盛娇明白皇帝留自己下来的意思,实打实在碧霄宫中待了三日才离去。
走之前,她特地用了清凉的薄荷油擦在袖口,又把自己的眼睛揉红,作出一副痛哭了几日的模样,无比痛心地出了宫。
江舟接到她时,见她这副模样吃了一惊。
盛娇赶紧按住了,将人牵着带上马车:“我没事,这眼睛也不是哭的,总要装出点样子来骗骗人。”
江舟:……
做戏做这么全套的嘛?
“那……我要不要也来点?”他试探地问,“有道是夫妻一体,我看你这么难过,我也高兴不起来才对。”
“你哭什么。”盛娇哭笑不得,“不准哭,我一人哭就成了。”
丰谷宴上的风波被封了口。
谁也不敢乱传。
但灵韵夫人之死却瞒不住,众目睽睽之下她咽了气的,皇帝不可能秘不发丧。
是以,盛娇出宫后的第四日,宫内传来消息——灵韵夫人突染急病,骤然离世,命全国服丧哀悼,三个月内断享乐、停宴饮。
数道御发明旨落地,举国悲痛。
大家也瞬间了然,这位来自北原的公主原来这么得圣心眷宠。
才入宫多久,才得宠多久,乍然离世就能得到这样规格的丧礼。
盛娇不慌不忙换了素净的衣衫。
同时告知女学众人,三日斋戒,诚心祝祷,哀悼灵韵夫人。
一匹枣红骏马疾驰,自皇陵一路往京城而来,最终停在了观复学堂的门外,平川公主翻身下马,冲进女学后头的厢房。
“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与我商量?!”平川公主怒气冲冲。
陡然听闻灵韵夫人离世,她就觉得不妙。
深谙后宫那些门道,她本能察觉事情才没有表面上说的那么简单。
“你在守灵,我如何跟你商量?”盛娇柔声宽慰,“况且现在已经风平浪静了,没什么大事的。”
平川公主进门,反手将大门锁住,压低声音:“灵韵夫人没死,对不对?闹得这样声势浩大的,她没死才符合你的风格。”
盛娇也不得承认,要说对国政对后宫的敏锐度,这位琅王殿下可要比曹樱菀厉害得多。
“你说呢?”她眨眨眼睛。
平川公主见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又是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冷笑连连,她冷哼:“你真是越发出息了,胆子这样大,闹得后宫乱成一团,如今明贵妃倒台,皇后娘娘也失了管理后宫的权利,倒是把我母妃给推了上去。”
“丰谷宴那一晚,昭贵妃一直置身之外,况且这么多年了,昭贵妃娘娘能独善其身且屹立不倒,还是很有能耐的,约束管理后宫对你母妃而言,应该不算什么难事。”
“好,随你怎么说。”平川公主叹道,“平白无故送了我这样一份大礼,我该如何谢你?”
盛娇反问:“你去守灵,就没有旁的收获?”
平川公主错愕片刻,咬着唇:“你还真是……”附在盛娇耳边轻声说了几句,“大概就是这样,不过你是认真的?你当真……觉得他好?”
“你不觉得他比你那太子哥哥强许多?”盛娇笑着眯起眼。
“那倒是。”平川公主一说起这个,就有些滔滔不绝,一口气说个没完,末了还感叹道,“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没想到竟有这般能耐,父皇暗中交给他不少事情,怕是外人都不知晓是他的手笔,我这七皇兄当真不一般。”
“想来,七皇子也对琅王殿下很是佩服吧,你们兄妹当可趁着守灵之际好好培养一下感情。”
“那倒是。”
平川公主这会子也气不出来了。
没法子,谁让盛娇的安排确实叫她挑不出毛病。
“下回……”平川公主强调道,“下回若有这样的事,可不许再瞒着我了。”
第586章 差一步
“其实也没有瞒着你,不过是少一人知晓,就多一分安全,没的将你也拖下水作甚?横竖我也想让昭贵妃协理后宫,她越置身事外越妥当,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盛娇弯起眉眼,“可巧你回来了,刚好……有件事托你帮忙,就是不知殿下愿不愿意?”
“你都开口了,我还能有什么不愿意的?”平川公主娇嗔地横了她一眼。
在她耳边快速留下两句话,盛娇道:“若殿下舍不得,或是心有旁的忌惮,不去做便是。”
平川公主唇边的笑意渐渐褪去:“并非舍不得,而是——你真的已经下定决心了?”
“皇后娘娘的能力不小,你不在这几日,她已经调动朝堂势力渐渐替太子挽回颓势,只要太子不倒,皇后仍在,他们的位置就固若金汤,哪里是能那般轻易撼动的?”
盛娇轻叹,“再说,我已经留着他太久了,回京这么些时日,叫他过着太平顺遂的日子这么久,也是我仁善。”
平川公主点点头,又说了两句话才离去。
她刚走,曹樱菀就从另一侧的屏风后头出来。
“你干嘛让我躲着,我又哪里见不得光了?”曹樱菀好笑。
“这事儿咱们瞒着琅王殿下,她这么回来定是要兴师问罪的,我让你避一避,也是免了你的麻烦,你倒还怪起我来?”
盛娇好笑着摇摇头,“你这几日忙得很,我听说了,邵恒一直想见你,你却避而不见。”
“嗯。”曹樱菀浅浅应了一声,“曾经沧海难为水,变了终究是变了……并非我无情,只是——娇娇,我不再是只为了一片真情而冲动的小女孩了,我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父兄,母亲,还有整个英国公府。”
她利落地坐在盛娇对面,笑得虽苦,但更洒脱。
“有时候过了那个当口,就再也无法携手,并非我所愿,而是时过境迁,我……也变了。”
盛娇了然垂眸:“那你就要跟人家说清楚。”
“好。”
话音刚落,刚好见刘朴过来,曹樱菀叫住了他,询问邵恒这会儿在做什么,刘朴一头雾水,下意识回了句:“邵先生么,正在东厢房那头画图纸呢,县主娘娘有事找他?”
“嗯,不急,我过去一趟就成。”
没等盛娇反应过来,她已经几个步子迈出去,人都走在廊外。
东厢房内,邵恒正专心致志地勾勒手中的线条。
他本也是文武双全的人才,有一番报效国家的决心,只是造化弄人、命运不济,才流落至今。如今有了机会,他自然越发认真努力,交上去的各种舆图博得龙颜大悦,他如今也有了一官半职在身,再不是一介布衣。
好不容易才回来,他想要的……是将从前的一切都拿回来。
曹樱菀就这样静静看着他画图,看了许久。
原本早已酝酿好的话也没说出口。
末了,邵恒偶然一抬眼,看见了门口处那个朝思暮想的人,立马搁下笔笑着迎上前:“你怎么来了?来了多久?”
“我是经过,看你忙得入神就没打扰你。”
曹樱菀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也没什么,就是想问你最近画得如何?可有进益?”
“挺好的。”
“还没恭喜你蒙圣眷加身。”
“哪里,还是比不上……县主您。”
聊的话越来越多,可话题却越扯越远。
邵恒嘴角的笑容有些凝固。
二人间的生疏那样明显,不用直接提都能察觉到。
时间以无形之力在他们之间划了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明明近在眼前,可就是无法接近一步。
他退后了一些,拱手作揖:“多谢县主娘娘关怀,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忙,请恕招待不周,无暇陪伴。”
“无妨,你去忙好了。”
曹樱菀又看了两眼,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
这一幕被后来赶去的星女尽收眼底。
星女回去后一五一十告知了盛娇。
还没听完,盛娇就摇着头感叹。
江舟瞧着有趣,好奇追问:“很少见你会管旁人的闲事,你怎么对英国公千金这般上心?”
“倒也不是上心,只是想撮合他们罢了,如今瞧来还是不要多事。”
“缘分二字本就说不清道不明,真有缘分,当年就会在一起了,有时候受尽磨难波折又重聚,对他们二人并不是什么好事。”
江舟一针见血。
正因分开太久,又因误会重重,让两个原本互托真心的人擦肩而过,越走越远。
就像曹樱菀自己的说的那样。
或许,她怀念的、割舍不下的,始终是留在记忆的那个邵恒,而并非如今的他。
所以人对了,时间不对,总还差了一步。
见盛娇若有所思,江舟又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到底还是这个男人没用,真喜欢真舍不下,那就大胆去追啊!总不能叫人家英国公的小姐主动吧?还是说他觉得他们二人从前有情意,便可一个眼神一句情话就这么一笔带过?那人家曹小姐这么多年对他割舍不下,又算什么?”
“英国公老人家本就一身铁骨铮铮,想来曹庸的女儿也是傲骨天成,怎会这般轻易就低头?”
盛娇哑口无言。
还真是被他给说中了。
她莞尔:“那你呢,你也是这样想的?”
“自然。”江舟直视着她的眼睛,“我喜欢的,就算等候多年,只要真心不改,热血依旧,我自然会主动出击。一个大男人,不能这样婆婆妈妈,娶老婆还是要靠自己主动些的。”
盛娇:……
或许,邵恒缺的,就是江舟身上这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莽劲。
琅王府。
久久未归的主子一朝回来,王府上下都洋溢着喜气。
尤其听枫点墨二人,欢喜都快从眼角眉梢溢出。
都不用吕嬷嬷打点,她们俩就能配合着指派那些个伶俐的小丫鬟,将平川公主房里的琐事打点得井井有条。
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平川公主已经收拾妥当,坐在罗汉床上用饭了。
她跟前摆着一张梅花红漆小几,上头是几样她素日里爱吃的小菜。
“殿下,您尝尝这个。”听枫凑近笑道,“这可是用羊羔子油炖出来的,浓香鲜嫩。”
第587章 丧仪
平川公主尝了一筷子,果真入口即化,鲜香回甘,赞道:“确实不错,有这般好的东西你居然没偷吃,真是少见。”
“瞧殿下说的,奴婢也只有殿下在跟前时才会那样,还不是殿下宠着奴婢么?殿下这一走就是好多天,不带奴婢也不带点墨姐姐,叫奴婢心里好生担忧;都说皇陵孤苦,四下无人的,这个季节又干又冷,殿下您可是金枝玉叶,奴婢担心您受罪。”
听枫倒是说得很真心。
平川公主就在这一片甜言蜜语中简单用完了晚饭。
收拾妥当,她拿着帕子擦了擦嘴角,笑道:“今日这般殷勤周到,想来是得手了,还不与本王说说滋味如何?”
听枫瞬间涨红了脸。
片刻后,小丫鬟忙不迭地跪下:“殿下饶命,是奴婢……一时色迷心窍,奴婢没有要跟殿下争抢的意思,奴婢只是贱命一条。”
“欸,你这样就无趣了,我不过是问问罢了。”平川公主摆摆手,“再说了,本王出发之前也与你说过,那冯二公子已不在本王心悦之人中,你若能耐得手,那是你的本事。”
闻言,听枫这才缓缓抬起脸,眼如星荡,娇滴滴地来了句:“奴婢不敢欺瞒殿下,就在前段时日……奴婢确实已经尝到了滋味,不过却没有奴婢想象中好,瞧着冯二公子高大威猛的模样,却不想到了床上也是不能太久的,说是银样镴枪头也过了些,依奴婢拙见,是远远配不上殿下您的。”
这话哄得平川公主哈哈大笑。
自从封王后,眼界格局打开,她也并不在意这些。
只是觉着听枫这话有趣,当真能消弭这段时日的寂寞清苦。
听枫见自家主子高兴,一颗微微悬着的心总算落地。
撩起眼皮,却见琅王殿下笑容不改,那双眼眸却冷得吓人,听枫忙又敛气凝神,不敢大声呼吸。
“灵韵夫人过世,京中一切享乐宴饮暂停,想必那些个素日里热闹的勾栏瓦舍也要清静一段时日了。”平川公主淡淡道。
“回殿下,自然是要清静的,陛下明旨,三个月内都不许开门。”一旁的点墨奉了切好的水果过来,笑眯眯地替听枫解围。
“是这样啊,不能去玉胭楼听曲品酒,当真是可惜。”
“殿下若想要听曲,何不叫人来咱们府里,关上门外头又怎么会知晓咱们府里的事情?”听枫忙提议。
“你呀。”平川公主不轻不重戳了她额头一下,“当真是平日里被惯坏了,什么话都能说。”
听枫这才闭上嘴,满脸讪讪。
又与身边人说了一会儿话,平川公主才面露疲态。
点墨忙拉着听枫,点起安眠香,又放下层层罗帐,让主子安歇。
退至门口,点墨笑道:“瞧你之前得意的,这会子见了殿下怎么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我也不知怎么了,总觉得殿下与从前不一样了……殿下方才瞅我一眼,我都觉得背心发寒,怕的不得了。”听枫一阵惴惴。
“咱们殿下如今是琅王了,咱们作为殿下身边的人自然更要谨慎。”点墨眸光流转,“旁的不说,就刚刚殿下给你的暗示你可听明白了?”
听枫一惊,低头品味了片刻:“我明白。”
点墨抬手理了理她的鬓发:“殿下并未生你的气,尤其见你没有偏向外头的男人,才会将这件事交给你去做,别让殿下失望。”
“好姐姐尽管放心,凭他什么臭男人,如何与咱们琅王殿下比?”
听枫又精神起来,狡黠一笑。
灵韵夫人的丧事办得很隆重。
外人都觉得,大约这一次皇帝陛下是真的很伤心,用了远超一品皇妃的规格来下葬灵韵夫人,更准许灵韵夫人的棺椁入皇陵,而不是妃陵。
灵韵夫人更是北原公主,这一噩耗也传去了北原。
后有使臣入京,以表达北原皇族的哀思。
这番轰轰烈烈丧仪活动一直持续到冬月下旬才渐渐平息。
令文武百官松了口气的,是皇帝虽悲痛,但未免了上朝。
日日都以国事为重,还从国库拨了银两给各个需要建设的州县,极大力度地推行了国政。
这么一来,前朝也没法子在灵韵夫人丧礼上做文章。
堂堂天子也有软肋,就算再严苛的言官也不会选在这个节骨眼上给陛下的伤口撒盐。
冬月末,闹得沸沸扬扬的后宫贪墨一事也盖棺定论。
明贵妃被褫夺封号,降为妃,幽居流华宫,无诏不得外出。
景王魏衍之由亲王之尊降为郡王。
原本陛下倒也不是很想惩处魏衍之,但没法子,流华宫中出去的几笔银钱数额庞大,说不清去向,这可把皇帝气得够呛。
一想到自己在前朝为了江山社稷愁得都睡不好,自己宠爱的妃子与儿子竟在背地里掌控这么大笔的银钱,还不知花到哪里去了,可不让人火上浇油。
魏衍之跪在宫门外一日一夜,都没有让皇帝心软收回旨意。
反而换来了一句——“你早已开府独立,乃正经王爷,为何妇人之仁?瞧瞧你母妃所言所行,难道不该罚?你有何颜面求情?”
这话说得相当重。
魏衍之当即被撵回府中,再也不敢开口求情。
冬日里的第一场雪笼罩整个京城。
明贵妃——现在应该称一声兰妃娘娘了。
没有封号,便跟随自己的姓氏称呼。
兰妃要求见盛娇一面,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昭贵妃挡了回去。
“兰妃姐姐,你这又是何苦给自己难堪?”昭贵妃微微蹙眉,“陛下并未多严惩你,你的妃位仍在,除了皇后与本宫,后宫中就属你最尊贵,又何必妄自菲薄?如今陛下对你并未消气,本宫劝你……还是先回流华宫好生歇息,等过了年节再说。”
兰妃咬牙。
那坐于上首的贵妃之位本该是她的!
昭贵妃算个什么东西?
连个儿子都没生出来,她也配在自己跟前端架子?
忍了又忍,兰妃冷笑:“我只是想见一见自己的义女,这又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么?”
昭贵妃无奈:“陛下已经吩咐过,让姐姐你在宫中思过……”
“谷秋苒!你少在本宫跟前拿着鸡毛当令箭!”
第588章 疑惑
兰妃怒极,脱口而出,怒目瞪着昭贵妃,气得双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昭贵妃只微微挑眉,笑容带了些许玩味。
见此模样,兰妃越发生气:“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如今已经稳坐贵妃之位,就可以对本宫这般无礼?你也不想想,当日有本宫与皇后在时,这后宫里哪有你的容身之处!当初要你出一个女儿去和亲,你不还是得乖乖出了?!”
昭贵妃眸色不改,轻叹着缓缓起身:“兰妃姐姐既然说起过去,那本宫倒有几句忠告要送给姐姐——当初公主和亲,乃我儿温川为了陛下、为了大安,她是陛下亲封的安国献公主,你如今这样说,岂非与陛下的意思对着干?”
“还有,将姐姐幽禁流华宫也是陛下的旨意,后宫中人再尊贵,就算是皇后娘娘,也要以陛下的意思为先为重,怎么到了姐姐这儿……堂堂皇妃,竟像个不懂事的孩童,也就是我了……”
“念在与姐姐多年情分,今日这话本宫当做没听见,还请兰妃自重,别又触怒龙颜,逼得陛下不得不重罚你。”
兰妃瞪圆了眼睛。
还未回过神,昭贵妃已经领着奴仆离去。
偌大的流华宫又一次安静下来,静得可怕。
她终于撑不住,身子软软地倒了下来。
身边的宫婢赶紧扶着,口中连声呼唤,可兰妃只觉得眼前发黑,耳边嗡鸣,什么都听不进去。
朦胧间,好像听到了曾经徐妃说过的一句话——“陛下,夫也,我视陛下为我的丈夫,自然有什么说什么。”
当初觉得天真可笑的话,到了今日再回想,只觉得无比讽刺。
皇帝的宠可以给后宫中任何一个女人,可独一无二的爱,好像只给了那位徐妃娘娘。
中宫殿内,太医刚刚替皇后请过脉。
“娘娘,恕臣直言,您一直这般忧思,身子怎能见好呢?如此费神熬着,即便太医院有最好的大夫和最好的药,也架不住娘娘这般损耗啊!还请娘娘珍重自身,否则陛下知晓了,臣等怕是难逃罪责。”
太医跪在榻前,战战兢兢地求着。
皇后阖眼不语,良久才道:“本宫知晓了,难为你们一片忠心……东宫那头怎么样了?”
“太子殿下的身子康健,也并未因这场意外而过于烦心,只是、只是……”
太医有些不敢说下去了。
可他是皇后娘娘老家的人,也是皇后一手举荐上来的心腹。
在中宫殿内,他必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后见他这般吞吞吐吐,忍不住蹙眉:“到底什么事?可是太子的身子出了旁的问题?还不速速说来?”
太医只好缩着脖子:“还请娘娘屏退左右。”
待寝殿内没有其他人,太医才轻声说出了几个字。
那几个字回荡在轻寒的微尘中,听起来那样不真实。
皇后错愕片刻:“你疯了?!这样的话也敢胡乱编排,就不怕本宫要了你的命!!”
太医不再言语,只匍匐跪倒,不敢吭声,也不敢辩驳。
愤怒过后,皇后意识到情况不对,脸色一点点阴沉下来。
“你说的这些……可有十足的把握?”她又追问。
“回娘娘,微臣一家老小都被娘娘攥在手中,微臣更是因为有娘娘的青眼有加,才有了今日,微臣不敢欺瞒娘娘!这事儿,微臣已经替殿下遮掩过,是确信无疑,微臣又没别的法子,只能据实相告,绝无隐瞒。”
皇后咬牙。
这太医算是她的心腹了。
字字句句也都说到点子上,人家没必要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这要是传出去了,他头一个性命难保。
“赵嬷嬷。”皇后冷冷道,“准备一下,本宫要去看望太子,不许告知任何人,也不许通传。”
“是……”
东宫。
丰谷宴贡品贪墨一案曝光后,魏长山就一直留在这儿。
在前朝奋力替母后求情,最终不了了之,他也只好暂时蛰伏,龟缩不前。
长夜漫漫,又不许宴饮作乐,心中苦闷总要找个渠道发泄。
于是,伺候在太子身边的那些个年幼清秀的小太监就遭了殃。
一开始,还有些青春年少的宫女也没能逃过,但没两日,魏长山的喜好更明确,更多的小太监被召来东宫伺候。
皇后迈入宫门时,整个寝殿都飘浮着一股甜腻到作呕的浓香。
皇后眉心锁紧,一步步往深处走去。
那罗帐垂下,嬉笑声不绝于耳。
她心头咚咚狂跳,只听帐子里两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你说说,早些个从了本宫不就好了?偏要做出这些个矫揉造作的事儿来,好让本宫多疼你些个么?”
“殿下……”另一个声音轻柔婉转。
皇后听得分明,这根本不是女子,而是男人!
想起太医的回话,她身子晃了晃,险些一头栽倒。
她咬着牙,脸色煞白退出寝殿之外,冷冷吩咐左右:“将里头那个不要脸的拖出去乱棍打死,不准走漏一丝风声!”
刚刚还在床榻之上软语柔声的小太监被光着拖到了宫苑内,叫人堵上嘴,硬生生挨了几十下板子。还未来得及喊出一声,人就咽气了。
皇后冷冷看着这一幕,侧目对上了儿子的眼睛。
魏长山慌乱片刻,理了理衣衫:“见过母后。”
皇后抬手一巴掌,他的一侧脸颊瞬间涨红。
“我竟不知晓,你背地里还做出这些勾当!这要是被你父皇知晓了,你这太子之位还想不想要?!”
丰谷宴上,皇后都没有这样生气。
哪怕被夺了掌管后宫之权,她也没有这样冲动。
可今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知晓儿子竟有龙阳之好,才令她勃然大怒,气得半边身子都在发麻。
魏长山垂眸不语,面上隐隐有了后怕。
“你是占了嫡出,又是长子,这些年文治武功都做得不错,在你那些弟弟当中出类拔萃,你父皇才许你重任!你的位置虽稳,当今时不同往昔,你一日没能登基,一日就不可懈怠,这是母后早就与你说明白的,为何今日你偏这样糊涂?!”
皇后气得胸口起伏不定。
“既然儿臣的地位这样稳当,又为何这些年战战兢兢?母后,儿臣也想求一个明白,我既是嫡长子,又已入主东宫,何必这般小心翼翼?”
第589章 母家
这是魏长山许久以来的疑惑。
小的时候还没有想得这样深入,只知晓自己是兄长,是嫡出,就该给底下的弟弟妹妹们做榜样做表率。
是以,他读书最勤勉,练武最刻苦,博得了父皇不知多少夸赞。
后来渐渐长成,熟读百家之书,也阅遍史书子集,一个疑问就慢慢浮出水面,困扰至今——他可是长子啊,又是皇后所出,占了这两样,哪怕他资质平庸,只要不贪图享乐,想要做一个好君王,这储君之位是断断不可能流入他人之手的。
可为什么……
他要像寻常皇子那样努力,要博得父皇的喜欢,要让朝臣对他满意。
明明这些东西,他唾手可得!
至于魏衍之,一个贵妃所出的皇子又算得上什么威胁?
今日东窗事发,被母后发现了他最大的秘密,直面愤怒的母亲,他情不自禁地问出这个问题。
皇后愕然。
愤怒还萦绕在眉眼间不曾褪去,她已经被儿子这句话问得有些哑口无言。
“自然是想让你更优秀,让咱们大安下一任帝王更出众,母后是想让你做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父皇已经是一代明君,你难道不想也如你父皇这般么?”
皇后稳住呼吸,“诚然从前我与你父皇对你寄予厚望,或许是让你觉着辛苦了些,但你是太子!既知晓自己是嫡出,你自然就该是皇子中最出众的那一个!”
魏长山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么些年了,翻来覆去都是这些话。
他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
“是,儿臣明白。”
“你既明白,往后这样的事情不许再做!这段时日在你身边伺候的人母后会统统处理掉,再给你换一波新的来,若你再这样不知收敛,要是捅到你父皇跟前,别怪母后救不了你!”
皇后给出了最后警告。
魏长山终于也清醒过来:“儿臣遵命。”
哪怕他再出众,再是嫡出长子,只要这事儿让皇帝知晓,他的太子之位八成就完了……
谁也不会选一个龙阳之好的储君来接任。
皇后料理完东宫的事情,回到中宫殿时,已经满心疲惫。
事情一桩接一桩,逼得她有些措手不及。
赵嬷嬷见她这般,心疼不已:“娘娘还是先歇着吧,太子还小,您慢慢教,他晓得好歹的。”
“还小?”皇后嗤笑,“嬷嬷就别宽我的心了,陛下与他一般年纪的时候早已替先皇出征,立下赫赫战功,而他呢……”
说着,皇后摇摇头,唇边溢出一抹苦笑,“若非当初没法子,本宫也不会冒这个险生下他,万幸他更像臣妾,若叫陛下瞧出什么来,那才真是我们母子的劫难。”
赵嬷嬷知晓前情后果的,闻言一阵长吁短叹后宽慰道:“娘娘也说了当初是没法子,若陛下真拿娘娘当妻子一般疼爱尊重,又何至于此?说到底,不完全怪娘娘。”
皇后半讥半笑:“可不是,就许他三心二意、三妻四妾的,就不许我有些旁的心思么?”
香炉内青烟袅袅。
寝殿中暗影绰绰。
已是傍晚,掌灯侍女点燃了外头的琉璃灯。
光影穿透丝织的屏风,落下一地斑驳。
忽明忽暗,落在皇后那端庄的眉眼处,硬生生带出一笔森冷决然。
“既如此,就留不得他了……”她轻叹着,已经做出了决断。
赵嬷嬷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去瞧自家主子,见皇后眉宇舒展,盈盈而动的眸光中透着几分阴冷。
“赵嬷嬷。”
“老奴在。”
皇后招手,她附耳过去。
很快几句话说完,皇后淡淡道:“就按照本宫说的去做。”
“是……”
几日后,皇后请旨,说母亲病重,恳请陛下允许她出宫探望。
皇帝虽气皇后约束后宫不力,但也念及结发之情,不忍多苛责,何况又是皇后母家的事情,他没有多思虑就准了。
皇后回了娘家,吴府上下皆出来叩拜迎接。
宝马香车,全副依仗,衬得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越发尊贵无比。
她扫了一眼跪在阶下的众人。
这一眼,就瞧见了吴国舅与郑王妃。
那是她的情郎和二妹妹。
二人一前一后跪着,衣襟仿若不经意间碰在一起。
换成旁人,定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皇后太了解自己这位二妹妹了,任性骄纵,是她的底色。
哪怕成了郑王妃也一样不改从前。
她靠得这样近,无非是在向皇后示威——瞧,我与哥哥更亲近。
即便明白自己此行的目的,皇后还是难免在这瞬间憋闷愤怒。
她垂眸挡住了眼底的情绪,淡淡道:“都是一家人,何必多礼,都平身吧。”
在赵嬷嬷的搀扶下,她走下马车,来到父母跟前:“父亲母亲可好?母亲的身子好些了么?上回本宫让太医过府替母亲诊治,可还有效?”
“多谢娘娘关怀,我不过是有些染了风寒,秋冬之际也是难免的。”吴大太太柔声笑道,看向自己这位大女儿时,目光里尽是骄傲。
“咱们进屋去说,外头冷得紧。”皇后抬手替母亲拢了拢领口。
一家子又进了正堂。
这里早就起了地龙,整个屋子温暖如春。
说说笑笑一番,皇后仿佛渐渐卸下了久居高位的冷漠,好像回到了待字闺中的天真年纪,与父母、手足谈天说地,尽享这一刻难得的团聚。
茶吃了几盏,点心都换过五六茬,皇后这才说起:“这一趟出宫探望,陛下准许我可以留在娘家两三日。”
“这可真是太好了。”吴大太太满脸喜色,“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呀。”
丰谷宴一事后,皇后失势。
娘家在外头只能干着急,是一点忙都帮不上。
今日见皇后能出宫探望,还能留在娘家小住几日,吴府上下都安心了不少。
皇后到底还是皇后,陛下对发妻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吴大太太忙让下人去收拾院落,以供皇后休息。
皇后住的还是出嫁之前的屋子。
刚进去坐着没一会儿,郑王妃就过来了。
“许久不见阿姊了,没想到你还是这般会装模作样。”郑王妃俏生生地哼了一声,“见过皇后娘娘,给娘娘请安。”
第590章 姊妹,兄长
“我可没功夫跟你磕牙,说吧,什么事?”皇后已经卸去了凤冠珠钗,对着镜子让奴仆替自己轻轻揉着手指胳膊。
累了一日,她总喜欢这样来松快松快。
这些奴仆也都是她用惯了的。
她轻轻阖眼,满脸舒坦。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阿姊。”郑王妃笑着贴在她身侧,挥挥手让这些奴仆退下,自己替姐姐揉捏着肩头,口中尽是讨好,“好阿姊,这些时日你妹夫在朝堂上可不怎么得势呢,原本说好的让他进军机处旁听,这会子也没个下文了,虽说陛下是天下之主,但怎么说也是自家姐夫,怎好这般不近人情呢?”
郑王妃轻轻晃着皇后的身子,就像待字闺中时那样撒娇。
皇后轻笑:“你对你那夫君还真是一往情深,就是不知让他与哥哥比起来,你更喜欢哪一个?”
郑王妃瞬间羞红了脸:“瞧阿姊说的,妹妹是出嫁之人,自然先得向着夫家喽,哥哥虽好,怎么也不能越过郑王的。”
“噢,是么?”皇后意味深长地拉长语调,微微挑眉睁开眼,“这么说来,若我让你做些不利于哥哥的事情,你也愿意?”
郑王妃瞬间收敛起笑容,眉眼凝重。
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她凑得更近了,呼吸一点一点喷洒在皇后耳侧:“阿姊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宫里头瞒不住了?”
随着这句话,她屏住气息,似乎很怕从皇后口中得到不满意的答案。
“那倒没有。”
郑王妃闻言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到底,却又听皇后道:“就是我怕宫里头瞒不住,这才回来一趟的。”
皇后盯紧了妹妹的眼睛,“你可明白阿姊的意思?”
郑王妃恍然大悟:“难怪,前几日你让赵嬷嬷来王府送信传话,让我务必回娘家一趟,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舍不得了?”皇后打趣道。
“什么舍不舍得的。”郑王妃抬手拢了拢发髻,如云的青丝间戴着一支珊瑚珠蓝宝石步摇,袅袅婷婷,更显风韵,“诚然是舍不得,可为了阿姊,我还不是得去做?我就是怕阿姊以后后悔了,还要怪小妹下手无情,与小妹生分了可怎么好?”
“你呀。”皇后无奈,“自小就是这般爱胡说,但凡你爱的,我哪有不给你的时候?便是哥哥,你喜欢便拿去,我又曾说过一个字没有?当初让你入宫为妃来帮我,偏你不肯,说什么皇家规矩森严不自在,我又哪里为难过你?”
说着,她转身凝视着郑王妃,“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愿这样心狠手辣。”
“妹妹明白,阿姊不必多说。”郑王妃莞尔。
她们姊妹相视一笑,自有默契。
吴府今日可算扬眉吐气。
皇后娘娘特地从宫中赶来探望,这是无上荣宠。
吴大太太一高兴,这病也好了八九分,都能精神抖擞地张罗奴仆们设宴摆酒,桩桩件件一样不落。
吴国舅来请安,问起两位妹妹。
吴大太太笑道:“她们在自个儿屋中说话呢,许久不见,姊妹俩定然有很多话要说。”
“我去瞧瞧。”
“你可别冲撞了皇后娘娘。”
“母亲放心,我心里有数。”
吴国舅快步直奔内宅某一处厢房。
刚到过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柏,眼前一花,竟从拐角处闪出一个珠翠环玉的丽装美人来,再细瞧瞧,这不是郑王妃又是谁?
“好哥哥,这般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儿呀?”郑王妃用手里的帕子微微挡住脸,只露出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眸。
这声音软乎中透着娇滴滴。
几乎能把人的魂给勾走。
吴国舅定了定心神:“好妹妹怎在这儿?”
“我自是刚刚从阿姊的院中出来呀。”郑王妃明显不想让他过去,一边说着一边将吴国舅逼到那更深浓绿之间。
垂下的树梢枝丫挡住了他的冠帽,越发显得眉眼如玉,俊俏非凡。
郑王妃见了,不由得感叹:到底生了一副好模样,怪道这些年让我与阿姊对他割舍不下。
她目光上下流连:“阿姊这一回来,你就心不在焉,恨不得飞到阿姊身边去了,别以为我不知晓,上回你入宫请安回话,还特地去了中宫殿。”
“这话可不能乱说。”
吴国舅忙一把将郑王妃抱住,抵着她的鼻尖,“与你好了,就不许与旁人好了?南儿是你姐姐,怎连你姐姐的醋都吃?”
“呸,你算什么玩意,也配叫我与阿姊吃醋?”
郑王妃啐了一声,笑道,“我不过是来提醒你,阿姊身边还有外人,你别莽莽撞撞地跑进去,再被人拿住了把柄,回头无人救你。”
她撩起腰间配着的璎珞,轻轻在他鼻息间荡了一下。
笑声如铃,渐渐远去。
可那残留的胭脂浓香却清晰依旧。
怎能不让人心猿意马?
瞅了一眼尚未完全黑下来的天色,吴国舅在虚浮的半空中捻着手指,又细细闻了闻,看向郑王妃远去的背影,心里的快活几乎收不住。
他本就是吴府养子。
机缘巧合才有了这体面尊贵的身份。
加上他机敏善变,很会讨好父母,哄得吴府上下再没有不喜欢他的。
那会子老太太还在时,就把他当成心头肉一般的疼。
吴国舅到了弱冠之年都不曾婚配。
就是因为吴府眼光高,当时府里又出了个皇后,作为国舅的他自然身份也水涨船高,一般人家的千金小姐他如何能瞧得上?
后来兜兜转转才配了一高门贵女,成婚至今,夫妻间的关系只能称得上相敬如宾。
吴国舅之妻性子内敛,不爱说话。
膝下一女及笄后,她便专心礼佛,再不愿管丈夫的闲事。
没有妻房掣肘约束,吴国舅更是自在散漫。
至于他与吴府一双姊妹的暧昧关系,那是在皇后出阁前就种下了因。
只不过那年的吴府大小姐即将为后,不可能与他有什么苟且,真正成就这桩露水情缘的,还是二小姐。
后来成为国舅,他能偶尔入宫。
加上皇后深宫寂寞,一来二去的,才有了好事。
能将一对姐妹花都收入囊中,作为男人,他的快活自是旁人无法想象的。
吴国舅暗想:如今这日子,拿我比作皇帝都不为过吧?
毕竟,他也是睡过皇后的人了。
天色擦黑,一轮如刀的新月升起,弯弯地悬在他的头上。
第591章 杀意
皇后回府后的第一顿晚饭用得极尽温馨。
吴大太太特地命人备了好些她爱吃的菜,都是她出阁之前的最爱。
每一样都精致可口,看得人食指大动。
皇后用了几筷子,不由得感叹:“在宫中样样都好,可要说这吃食上,我还是更惦记着娘院子里的小厨房,那妈妈的手艺堪称一绝。”
“娘知晓你爱吃,每月初一十五都让人送进宫里去的。”
吴大太太满脸慈爱地望着女儿,“只是宫中有规矩,送进去的东西都有定数,即便是皇后也不能免了。”
“那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女儿就算贵为皇后,也不能以一己之私去动摇根本。”皇后笑得越发温婉。
郑王妃吃醋道:“娘还是对阿姊最好,一个月两回都巴巴地送去,可我就无人疼爱了,在王府里吃尽山珍海味,也见不着一回娘亲送来的糕饼饭菜什么的,娘真真是偏心。”
“好你个没良心的。”
吴大太太绷不住,笑得眼角褶子都出来了,“你三五日便回来一趟,又吃又拿的,哪一回我没纵着你?便是你父亲瞧见了,也都睁只眼闭只眼的,你还在你阿姊跟前说这话?”
话音刚落,众人都笑了。
吴国舅给郑王妃添了一筷子菜:“来来,别说大哥不疼你,赶紧吃吧,堵上你的嘴,别叫说话了。”
郑王妃立马向皇后撒娇:“阿姊,你瞧瞧兄长!”
吴大太太笑得直摇头。
皇后略吃了几杯薄酒,双颊染了胭脂一般,娇润红粉,更添颜色。
不经意间,她与吴国舅的视线碰在一起。
对方深邃的眸光颤了颤,氤氲出万千情意。
皇后垂眸,作娇羞一般弯唇。
桌子底下,无人看见之处,吴国舅悄无声息地抬起腿,用脚顺着皇后的绣鞋一点一点往上。
郑王妃如何不晓得,暗暗嗤笑两声,装作什么都没瞧见。
酒足饭饱,各自散去。
吴大太太又命人给皇后房中送了清甜解腻的解酒汤。
吃下一盏,又梳洗更衣后,皇后屏退众人睡下。
屏风的外头点着几盏烛火。
莹莹晃动的烛光带着点点暖意的橘色,将昏暗晕染开一片光来。
却不很清晰明朗,还有些模模糊糊。
只听得门轻响,吴国舅还是溜了进来。
他轻车熟路地摸上了里头的那张床,摸上了那令他朝思暮想的身子。
“好妹妹,可想坏哥哥了吧。”
他一把搂住床上的女子,贴着脸就亲了上去。
皇后其实早有准备。
早就知晓会有这么一遭。
哪怕心思烦乱,到了这一刻也难免动情。
没几下便由着他胡来了。
一时间屋内春意眷浓,罗帐翻腾,自是一番旖旎景象。
承受着久违的欢好,皇后闭着眼,竟有些不舍——没法子,吴国舅长得不错,这床上的功夫也很了得,不然也不会迷得姊妹俩都与他好。
这样好的男人,竟是留不住了。
想到这儿,她抬手搂住他精壮的身子。
皇后与郑王妃不同。
前者更为端庄内敛,后者却是个玩得开也玩得花的。
像皇后这般鲜少于床笫之间主动的人,一旦先主动了,便会引得天雷勾地火,越发不可收拾。
就这样闹腾到了后半夜,才渐渐偃旗息鼓。
歪在男人的怀中,她薄汗轻喘:“你可……怨我?”
“怨你什么?”他吻着她的肩头,“堂堂皇后都能不离不弃,与我好了这么多年,我谢你都来不及。”
皇后闭上眼,这一刻终究是柔情占据了上风。
“更何况,咱们俩的儿子成了太子,往后大安的天下是我儿子的,我哪敢怨你。”吴国舅用牙齿细磨着她圆润白皙的肌肤,一阵快活。
昏暗中,皇后缓缓睁开眼。
眼中柔情不在,仅剩冰冷森然。
可她说话还是那样柔情蜜意:“是啊,咱们的儿子……”
到破晓时,吴国舅才离去。
皇后又睡了一会子才起身,雍容倦懒地梳妆,她时不时瞥了一眼窗外渐渐升起的太阳。
外头一声尖叫,彻底划破吴府的宁静。
“嚷嚷什么?仔细冲撞了娘娘,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的?!”宫婢立马呵斥。
“娘娘,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咱们大少爷失足跌落井底淹死了!!”
皇后停下正在戴耳坠的手,瞪圆了的杏仁眼一点一点晕染上了猩红:“什么?!”
“大清早的,敢在娘娘跟前胡说八道,我看你不想活了!府里大少爷昨个晚上还好好的,怎么可能淹死?”
“回娘娘的话,是真的,人已经捞上来了,都、都没气了……”
皇后猛地起身,身子又摇摇欲坠。
赵嬷嬷忙上前扶着:“娘娘别着急,横竖事情已经出了,让下人去瞧着就好,人刚死的地方不干净,娘娘可不能去啊。”
皇后缓了一口气,无不悲痛:“赶紧着人去瞧瞧,到底怎么回事,查清楚了即刻来回本宫!”
吴府花园里的某一处水井边横着一具尸体。
衣衫浸湿,满脸青白,俨然已经咽气多时。
吴大太太本就身子不好,听到这消息早就晕了过去。
吴大老爷正着人料理,得知养子是死的不能再死,绝无救回的可能,他一声长叹也落了几滴伤心泪。
郑王妃更是悲痛欲绝,哭得梨花带雨。
吴大老爷生怕二女儿也出什么事,忙让几个靠谱的嬷嬷将郑王妃搀扶回屋子里。
办完这些,他才去了大女儿房中。
“娘娘节哀,是……他自己没福气,昨个夜里贪杯,又不许身边人跟着,这才失足跌进了井里。”吴大老爷宽慰着。
“是本宫的不是,若本宫没回来,兄长也不会有此一劫。”
皇后坐在榻上,依着小几扶额,声泪俱下,悲痛不已,“如今害得兄长魂归九泉,又害得娘旧疾复发。”
“娘娘快别这样说,您是皇后之尊,回娘家探望就是咱们的脸面与福气,是他自己不稳,平日里酒醉声色惯了的,娘娘快别伤心了。”
跟养子比起来,还是亲生女儿更好。
更不要说这亲生女儿贵为皇后。
吴大老爷别的事情拎不清,但这一点却比谁都明白。
皇后捂着心口:“传太医替娘医治,本宫即刻回宫……”
第592章 齐夫人
这一日的太阳昏昏沉沉的。
刚才升起一点儿,便又被厚厚云层笼罩,天又阴了下来。
今儿盛娇的行程与往日大有不同。
她先去了玉人堂。
有预约了的客人登门,她向来守信守时。
隔着帘笼,盛娇的面前坐着一正当妙龄的少女,女子衣着精致华贵,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千金小姐,这会子正以团扇掩面,羞答答地将一截如藕般玉白的胳膊靠在脉枕上。
少女的身边是另一妇人。
与少女不同,这妇人就打扮得朴素多了。
虽说都是上好的料子裁剪的衣裳,可颜色明显暗沉许多,穿在她身上硬生生要老了五六岁,她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隐隐还散发着淡雅的头油香气,发丝间只戴了一枚佛纹的玉钗,端的是大气从容。
这妇人姓齐,唤作齐夫人。
这妙龄少女就是她的独女。
二人听闻玉人堂的美名,关注已久,这月上旬才求到盛娇跟前,让她妙手回春替这千金小姐缓一缓癸水来时的痛苦。
“这个月可觉着好些了?”盛娇把过脉,问道。
“不敢欺瞒女君大人,确实已经好多了。”齐夫人倍感宽慰,“不但不疼,她手脚也没那样冰凉,瞧着气色都比寻常强得多,女君大人仁医回春,当真是叫人心服口服。”
原本这小姐还不愿吃这苦药。
被母亲逼着吃了几次后,癸水便来了。
这次尝到了好处,不但不疼,还觉着小腹处暖暖的,一片心安。
从前那般疼得死去活来,趴在榻上痛苦两三日的经历是一去不返。
当下便知晓了盛娇的厉害,再无不愿的。
今日是这疗程的汤药吃完的日子,依照嘱咐,她们要过来再找盛娇把脉开药。
齐夫人也奉上了丰厚的诊金,另有厚礼相赠。
那是两匹难得一见的月皎纱。
放在一处是不起眼的灰蓝色,可若是做成床帐或是帘幔挂在房中,当真如云烟袅袅,仿若置身天宫一般,美得令人不敢呼吸。
盛娇一眼便认了出来:“齐夫人这也太客气了,这诊金已足矣。”
“还请女君大人收下,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也想能趁机与女君大人交好,往后常来常往才是。”齐夫人笑得温和。
其实她看透俗事这么多年,要不是为了护着女儿周全,早就去京郊的庵里侍奉佛祖去了,哪里还会操这份心。
之所以做得滴水不漏,全是一片慈母之心。
盛娇如何不明白,莞尔道:“既如此,那我就收下了,多谢齐夫人。”
正说着,星女来传话:“娘子,外头来了一小厮,说是要见他们家齐夫人。”
没等盛娇开口,门外的小厮就大声喊道:“太太,大事不好了!!国舅爷他过世了!!”
这一声,惊得齐夫人母女二人脸色突变。
齐夫人忙不迭地对盛娇福了福,领着女儿匆匆离去。
盛娇不慌不忙地收拾着药匣。
星女进来问:“可要跟着方才那位夫人?”
“不必了,今日他们府上事情多着呢,没听见刚刚那小厮说么,国舅爷没了,这下可真热闹了。”盛娇轻笑着摇摇头。
“刚刚那夫人是……吴国舅府上的太太?”
“正是。”
盛娇合拢药匣,“真是不巧呀,昨个儿刚听闻皇后娘娘回娘家探望病重的母亲,今儿死的却是国舅爷,老天爷果真不讲道理,什么时候要谁的命,谁也说不准。”
星女总觉得这事儿自家主子是知情的。
瞧盛娇眉眼含笑,半点不意外,她忍不住问:“娘子,你可是猜到了这国舅爷会死?”
“生老病死,乃世间最常见之事,死一个人算什么。”
盛娇垂眸不语,在纸上写下了一份药方,“你等会儿帮我跑一趟,将这药方送去国舅爷府上,送到齐夫人的手里,告诉她这是令千金接下来要用的,方才她们母女走得匆忙,忘记带去了。”
顿了顿,她又叮嘱,“别去得太快,约莫一个时辰后再送去也不晚。”
星女立马明白了什么,眼睛亮晶晶的。
却说齐夫人,听闻噩耗,忙不迭地回府。
刚到府里,吴国舅的尸身已经送了回来。
即便是备受吴府喜欢的养子,既然开府独立,有了自己的宅院,那人死灯灭,自当要落叶归根,还是要送回国舅爷的府邸的。
冰冷的尸体就摆在堂屋里,吴小姐瞧了一眼,就红了眼眶。
“娘,爹爹他……”
“好了,看过就行了,赶紧回屋子里歇息去,这儿有你娘在,出不了什么岔子的。”齐夫人亲手替女儿拭泪,转头吩咐,“还不把小姐带下去,好生照看着,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踏入小姐院中,若有违背之人,先捆起来打十板子,再来报我。”
婆子们无有不应,忙不迭地领着吴小姐回了闺房。
齐夫人冷冷注视着那具尸体。
吴国舅的衣衫还未干透,许是天气冷的缘故,这些衣衫已经隐隐透着冰霜,冻在那渐渐僵硬的尸体上,越发显得他面色惨白。
他被一方白布遮住大半,动也不动。
齐夫人上前,用脚尖踹了两下。
此刻,府里的几房姨娘都赶了过来,一个个哭得花枝缭乱,脂粉糊作一团,正堂里前所未有的热闹。
齐夫人端坐上首,静静看着这一切。
等到差不多了,她开口:“都看过了,确认老爷过世没错了吧。”
风姨娘抬眼,顶着两只红肿如核桃的眼睛哭道:“太太这样说未免也太冷心冷情了,这可是咱们家老爷,老爷去的不明不白,咱们怎么也得跟那吴家要个说法!”
“是呀,太太!老爷不在了,您就是府里做主的人,妾身无能,只愿求给老爷一个明白,老爷正当壮年,如何说没就没了,前一日离府时还好好的!”另一个花姨娘更是哭得惨。
这二人都是吴国舅素日里最宠爱的妾室。
论容貌,自然也是佼佼。
另外还有两位姨娘,唤作雪姨娘和月姨娘。
她们入门晚,比不得这二位底气足,这会子哭得肝肠寸断跪在一旁,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齐夫人一看到这四人,心底就止不住冷笑。
第593章 佛陀恶煞
风花雪月,极尽儿女缠绵之事。
这几个姨娘的名字都是吴国舅另起的。
打的就是个旖旎情事,风月情浓的意思。
“既如此,你便出面去找吴府吧,昨日皇后娘娘回娘家探望,想必她一定对老爷过身的原因很清楚,不如你们二人也进宫一趟,去中宫殿门外哭诉一番,也好叫皇后娘娘对你们言无不尽。”
齐夫人的冷嘲热讽那样明显,装都不装了。
风花二位姨娘直接愣在当场。
风姨娘入府最早,还算有点眼力劲,瞧着架势不对,忙低头拭泪,不再言语。
可花姨娘却忍不住了:“太太这话是什么意思?如今死的是咱们府里的老爷,是一家之主,咱们阖府上下的顶梁柱!瞧太太说的,倒真像是不痛不痒,您是老爷的结发之妻啊,怎能、怎能……这般绝情寡义!”
“呵,我哪里绝情寡义了?我纵着你们在府里兴风作浪这么多年,都没动你们这些人一根汗毛,也算绝情寡义?”
齐夫人拨弄着手里的佛珠,“也罢,你今日既这么说了,想来是这些年对我积怨已久,府里蒙大事,老爷过世我少不得要站出来支撑门面,像你这样敢对着主母大呼小叫的妾室是该好好收拾一番了。”
花姨娘眼睛瞪直了:“你敢,老爷要是知晓了……”
话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
齐夫人嘲弄地看着她,眉眼含笑:“继续说呀,不如我送你去黄泉告状好了,也全了你一份真心热爱,也叫老爷泉下有知,倍感欣慰。”
“来人。”她冷冷吩咐。
很快几个人高马大、粗胳膊粗腿的婆子就无声地出现在正堂门外。
见这一幕,花姨娘克制不住浑身颤抖。
“你、你不能这样对我……”
话还没说完,齐夫人便挥挥手。
婆子们二话不说,上前堵住花姨娘的嘴,像是拖一条死狗似的,将她拖出了正堂。
其余三位姨娘见状,越发战战兢兢,哪里还敢开口。
“老爷陡然过世,阖府悲痛,丧事由我一人主理,若有觉着不妥的,尽可开口与我说。”齐夫人唇边的笑容冷飕飕,视线扫过全场,只觉得压抑许久的杀意几乎忍不住。
旁人礼佛,是为了求个心安,也求个心之归处。
但只有齐夫人自己知晓,她礼佛,全然是为了压一压自己这些年的怒气与恨意。
她与吴国舅成婚多年,明面上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实际上早就水火不容。
自从女儿出生后,齐夫人就发现吴国舅越发不成样子。
在外头的相好不计其数,流连于风月之所的露水情缘更是数都数不过来。
齐夫人出身名门,心高气傲,原以为一表人才的吴国舅也同自己一般,是个品行高洁的人。
没想到嫁过来是这样一副光景,让她大失所望。
她也不是隐忍的性子,为了这些腌臜事,她曾与丈夫大打出手,几乎将屋子里所有能砸的东西全摔了,还给丈夫脸上挂了彩。
这般彪悍的战斗力令吴国舅闻风丧胆,却也越发恼怒这个结发之妻。
他不是没有想过休妻。
可吴老爷第一个不答应。
——他们吴府可是皇后的娘家,要是皇后之兄成婚后没多久就因这种事休妻,传出去该多难听?
最关键的一点,人家齐夫人可不是小门小户。
又是这般河东狮一样的性子。
真要逼急了她,闹翻天,捅到陛下跟前,那吴府上下的脸面、以及皇后娘娘的尊严都要受损。
被吴府二老压着,吴国舅不敢动休妻的念头了,越发与妻子渐行渐远。
齐夫人也晓得厉害。
不会在纳妾这件事上为难。
是以才有了后头风花雪月四位姨娘入府。
兜兜转转这些年,夫妻情分早已淡漠。
如今瞧着吴国舅的尸身,齐夫人除了畅快之外,心底只有残留的那一点点怅然。
再看向那几个姨娘,回想起往日种种不平,杀心从齐夫人的心底一点一点升起,渐渐萦绕在她的眉眼间。
“我听闻,从前皇宫中就有皇帝驾崩,备受皇恩宠爱的妃子陪葬的规矩。”齐夫人微微挑眉,“咱们府上自然比不得皇宫,可老爷到底是国舅,也算得上皇亲国戚,尔等受老爷宠爱多年,也享用了他人难以受用的富贵,如今老爷突然过世,我感念他泉下寂寞,不如……你们陪老爷一段,也算全了这些年老爷待你们的情意。”
她的话仿佛淬了毒的冰刃,一点一点渗透进她们的骨头缝里。
几位姨娘满脸惊恐。
原以为齐夫人这话是玩笑来着。
可对上她那双带着森冷笑意的眼睛,她们齐刷刷心头咯噔一下。
——竟是真的么?!
她们又惊又惧,顿时哭成一团,口中不断喊着“求太太饶命”,一个个跪在齐夫人的脚边,泪水鼻涕一股脑落下。
齐夫人只觉得痛快,这些年的憋闷不甘好像一口气全出了。
就是这男人死得太仓促,真是便宜他了。
正闹着,外头丫鬟战战兢兢地传话,说是玉人堂派人送了药方过来。
顷刻间,齐夫人宛若罗刹恶鬼一般的眉眼瞬间舒展。
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都别在这儿杵着,我不过询问两句你们的意思,你们若不愿,我也不会强求,下去吧。”
姨娘们得到这话,如临大赦,忙不迭提着裙摆跑了。
生怕自己再多留一会儿,就会小命不保。
略理了理情绪,齐夫人才让星女进来,收下了药方。
“我家主子问夫人,若有需要帮忙的,只管开口便是。”星女拱手道。
“多谢女君大人恩德,只是……事关我家丧事,实在是不宜冲撞了女君大人,待丧仪等事安排妥当,到时会请女君大人登门,送我家夫婿一程。”齐夫人擦了擦干巴巴的眼角。
星女自然看得明白,也没揭穿:“是。”
送走了星女,齐夫人细细看着手里的药方。
良久,她突然发出一声诧异的“咦”……
下一瞬,她两眼放光,不知想到了什么,咬着下唇恨恨道:“我早就觉着不对,没想到还是真的了!!”
第594章 纠缠
齐夫人反反复复将药方上的内容看了一遍又一遍,几乎烂熟于心。
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合拢纸张,无比讥讽地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吴国舅:“你也有今天,可惜了……玩了一辈子的女人,最后死在自己最亲近的人手里,活该啊。”
丈夫死了,日子还是要过的。
齐夫人并未有多伤心难过,略思虑一番,她便吩咐下去,依着规矩礼制筹备吴国舅的丧事。
吴国舅死得突然,消息却传得很快。
一天下来,京中各府邸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盛娇回周江王府时,刚巧是掌灯的时候。
融融烛火下,她与江舟对坐用饭,倒也不是很名贵的山野珍馐,不过是寻常菜色,二人边吃边聊,更添温情脉脉。
提起吴国舅之死,江舟顿了顿:“皇后今天就回宫了,出了这样的大事,她直接病倒,陛下也很担心,撂开紫云殿的要务就去中宫殿探望,我出宫那会儿陛下还未回来。”
“到底结发妻子,陛下心中是装着皇后娘娘的。”
盛娇了然。
敬重敬爱,也是一种夫妻之爱。
帝后本就不是寻常夫妻,皇帝不过是将自己的两面分给了两个不同的女人——作为皇帝时的妻子,那唯有皇后;但若只是一个男人,陛下心中所爱怕是另有其人。
只可惜,皇后想不通这道理。
正吃着,星女来报,郑时来回话了。
盛娇眉眼不抬:“让他进来。”
郑时战战兢兢过来:“小姐万安,小姐勿怪,实在是白日里事情多,我忙不过来,只能选在这个时候向小姐回话。”
“无妨,什么事?”
“依着小姐的吩咐,我已经将太子的特殊用药略微透露给了负责东宫的太医,还请小姐指示,接下来该如何做?”
江舟托腮,闻言眼睛一亮:“我明白为什么皇后会突然回娘家了,我也明白为什么吴国舅会死了。”
盛娇浅浅横了他一眼,哭笑不得。
转向郑时,她莞尔:“确定做得不露痕迹?”
“请小姐放心,药理医术这一方面我还是有把握的,必定叫对方察觉不出是故意泄露消息。”郑时信誓旦旦。
“做得好。”盛娇道,“接下来你照看好你的碧川堂就行,近些日子太子应该没有宣召你入宫吧?”
“是……都被小姐说中了。”
太子不宣召郑时,他真是无比庆幸。
如果可以,他宁愿一辈子都窝在碧川堂里,安安分分守着堂主的位置。
每一次进宫,每一次在太子面前遮掩周旋,都能要了他半条命。
盛娇手中捏着他的命门,他越发不敢向太子投诚,可要不彻底倒向太子,又如踩着炭火起舞,个中煎熬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太子接下来若召你,你去就是了。”
“那……太子要的那些消息,我还给么?”
“我给你什么,你便给太子什么,其他多余的事情不要做。”
“是。”郑时拱手见礼。
盛娇又问了碧川堂这段时日的生意往来。
郑时也都一一答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郑时才从周江王府离去。
他并未回碧川堂,而是兜兜转转去了冯府的偏门。
在那儿一等就是好半晌,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倒夜香的婆子,他顾不得脏,一把将人家拦下,表明自己的来意。
“你要见咱们大奶奶身边的丫头?”
那婆子一张口就是个破锣嗓子,漏风了似的,听得郑时浑身难受,“你是哪家的郎君,别在咱们府门外头纠缠打诨!大奶奶房里的人也是你说想见就能见的?滚滚滚!!”
郑时向来体面惯了。
素日里在碧川堂,他又是说一不二的主子。
如今却被个倒夜香的粗使婆子唾面辱骂,当下差点没忍住。
可想起芫花,他又忙不迭地塞了几块碎银子过去。
一见碎银子,那婆子忙又笑了,拿在手里掂量了两下,又放在嘴里咬了咬:“成,你等我忙完了进去替你通传一声,在这儿等着吧。”
郑时仿若见到了希望,又说了好些好话捧着对方。
眼瞅那婆子倒了夜香又回去,偏门吱呀一声关紧了。
脚步声渐渐走远,很快又有一个声音从门内深处传来。
是有人与那婆子在攀谈。
“外头一个蠢货东西,真真是好笑,瞧着长得还算周正,怎乃是个夯货来着!还求我去大奶奶那头传话,嘻嘻嘻,叫我白得了些银钱,回头咱们轮休了就去打点小酒来吃,也算带你分了好了。”
另一个声音也笑了:“咱们这样粗使的奴仆,哪能进大奶奶的屋子,怕是还没到角门就被拦下来了,真有这样的蠢东西?瞧瞧,还给了不少呢,别说吃酒,就是买点肉来打牙祭都足够啦。”
夜深人静,声音顺着墙壁小巷可以传出去很远很远,听得格外清晰。
郑时就在门外,听得明明白白。
他怒火中烧,刚想冲上去敲门,转念一想,这是冯宰辅的府邸,他若在这里胡乱生事只会给自己添麻烦。
忍了又忍,几乎咬碎了一口牙,郑时才强按怒火,负气而去。
他不明白,为何上一次闹过后,芫花真的就与他生分了……竟是一面都不给见。
直到几日后,芫花听到府中下人们议论,才偶尔听到了这一桩笑话。
都不必细问,她立马明白这些人说的是郑时。
眼前一片朦胧,昨日种种恍如隔世,那样云里雾里。
金小俏见状,笑问:“你若割舍不下,我就放你去了,盛娘子那儿我去替你说。”
芫花忙回神:“奶奶说什么呢,整日里事情多得都办不完,你还有闲情逸致跟婢子玩笑!”
“你不是我的奴婢。”金小俏笑得越发温柔,“你是盛娘子送来与我的帮手,在我这儿,你与我就像是姊妹一般;我说真的呢,你当真不考虑一下?”
芫花苦笑:“大奶奶快别打趣了,这可不好笑。他如今想见我,也不知安的什么心呢,我可赌不起;再说了,我也不曾割舍不下,一无媒人作保,二无父母做主的,我与他不过是几面之缘罢了。”
金小俏有些惊讶。
却越发佩服起芫花的笃定。
再看看自己……
她捏紧了袖口,心沉甸甸的。
第595章 各自为政
身边,芫花还在念叨:“男人这东西就是贱得慌,你待他真心真意时,他偏要将你的一片心丢进臭水沟,不闻不问也不在意,可等你对他断了念想,他又巴巴地来了,又是哭又是演的,烦不烦呐!”
“不说远的,就说我家盛娘子……那景王殿下往日如何,如今又如何,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景王殿下被降为郡王,就这样了,还隔三差五地给我家盛娘子送书信呢!”
芫花走来过去地料理着杂事,说到这儿冷笑两声,“星女姐姐当笑话说给我听了,这分明就是娘子的授意。”
“你瞧瞧,我家盛娘子都这样轻贱他了,他偏还学不乖,不是贱得慌是什么?”
“你再瞧瞧郑时,一样也是如此!”
芫花越说自己反而越发清明,越发笃定,“所以呀,这男人一旦一开始对不住你,往后对不住你的次数还多着呢!大奶奶你这般品貌,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被他害得这样苦,他如何补偿都是应当的!”
金小俏恍然大悟。
看向芫花,她突然明白盛娇为什么会将这丫头留给自己了。
果真是点醒自己的一把利刃!
镜中的她,双眸渐渐清晰明朗,不再迟疑。
当晚,冯天护很晚才回来。
金小俏忙上前替他更衣,又命人将炉子上一直热着乌骨鸡汤拿来,那鸡汤炖了几个时辰,早已香浓软烂,入口即化,一口下去顿觉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冯天护连着用了两盏,手脚都开始冒汗。
他搂着金小俏:“多亏有你。”
“这里头我还搁了豆腐,炖到如今早就化了。”她笑道。
“难怪我说滋味与平常吃的不太一样,更鲜浓了些,原来是有你另外的手笔。”冯天护点了点她的鼻尖。
“哪里,只是你回来得太晚了,我又怕你夜间归来冻着,少不得要备着么,说起来不过是我不会伺候人罢了,若能早早算准你归来的时辰,又何须这般?”
金小俏勾起嘴角,又催促冯天护去净房洗漱。
屋子里起着地龙,暖洋洋的,半点不冷。
待冯天护换过里衣,搂着金小俏躺下,他的眉宇间已尽显疲态。
“可是宫中的事情叫你烦恼?”金小俏关切问。
“倒也不是,皇后娘娘身子不爽,病得越发严重了,陛下担心,便让我领着另一护卫队守在中宫殿外。”
“我听说,吴国舅过世了,皇后娘娘可是因为这件事才病倒的?”
“嗯。”冯天护点点头,将胳膊枕在头下,“皇后娘自责不已,觉得是自己回娘家探望才惹来的祸事。”
“这怎能怪皇后娘娘?人各有命数,国舅爷骤然离去,只是他寿数到了,又与皇后娘娘什么相干?”金小俏忙道。
冯天护只觉得她这话天真得可笑。
抬手揉了揉她的后背,也不打算与她说明白。
“有件事,我要与你说一下……”她往男人的怀里缩了缩,“今儿戴妈妈让人传了书信给我。”
一听这话,冯天护手下的力道不由自主地收紧了。
戴妈妈,就是玉胭楼的老鸨。
是一手调教金小俏的人。
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让他不快,那唯有玉胭楼。
关起门来,他可以为难朱氏,甚至可以给金小俏撑腰,让她爬到婆母的头上撒野;可出了府门呢,他终究是介意玉胭楼的一切。
可偏偏,那是太子魏长山的产业。
轻易动不得。
如今又听到玉胭楼相关之人的事情,一股闷气涌上心头,久久无法平息。
他缓和了好几下,才问:“戴妈妈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不过是这几个月玉胭楼不得开放,戴妈妈她损失不少,原先养着的姑娘也不能继续养着,可要说一时全都打发了,又不得门路,她便来求助于我,想把手里一部分姑娘的身契卖给咱们府上。”
金小俏无奈,“这事儿我怎好一人做主,便让人传话给她,叫她耐心多等几日,我也要腾出手来再说采买奴仆一事。”
玉胭楼里的姑娘都是贱籍。
与一般良民卖身,或是奴籍还不太一样。
需要一府的主人出面,到官府出过了明面才行。
冯府的主人是冯钊。
但金小俏不可能为了这事儿求到公爹跟前,那是给自己添堵。
她只能跟冯天护说。
急事缓办的法子让冯天护颇为赞赏,他松了口气,“这事不忙,我会看着办的,宫中刚刚没了一品皇妃,这些勾栏瓦舍不得开门做生意也是圣意,回头瞧瞧怎么办好了,若戴妈妈继续来书信,你只管交给我来处理。”
“好。”
金小俏欢喜了,“我也不愿与戴妈妈打交道,原先在玉胭楼的时候……”
话还没说完,她小脸一白,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咬着下唇不吭声了。
这是她的伤疤。
更是与冯天护间抹不去的鸿沟。
即便如今他们一双两好地伴着,她过去在玉胭楼的这段往事却是谁都不敢再提。
她转过身,钻进了深深的棉被中,“早些安歇了吧,我也累了。”
冯天护心中更难受。
开不了口劝,只能追在她身后轻轻拥着。
玉胭楼,太子,戴妈妈……
冯天护深沉的眼底翻腾着暧昧不明的愤怒。
翌日清晨,冯天护出府时,刚巧撞见一同要离开的冯成康。
这段时日,冯成康可谓春风得意。
他在魏长山手下大放光彩,大约是吸取了从前的教训,连着几次上表建议都得到了重用,且送到陛下跟前,也得到了褒奖,惹得龙颜大悦。
皇帝甚至说,冯家二郎有长进。
冯成康因此一跃成为魏长山身边数一数二的红人。
依他所观察,皇帝还是对太子委以重任,更有信赖,魏长山恢复监国之权指日可待。
只要太子能重获监国之权,那他必定更能大展拳脚,做出一番成绩来!
如此风光,冯成康再看大哥,那眼底的傲然就遮掩不住。
“你如今也做得不错。”冯天护淡淡道,“陛下与我提起过,说你近日几次为君分忧,出谋划策,都甚有功绩,这样很好。”
“呵,我与大哥当然不同,你效忠的是当今圣上,而我是为未来的陛下分忧解难,我们各自为政,也轮不到大哥来夸我。”
第596章 最佳人选
冯成康紧了紧腰间的玉珏,颇有少年意气风发的畅快感。
一扫之前种种郁闷,如今再对着兄长,他竟再度升起了取而代之的念头。
“兄长应该听说了吧,太子殿下已经向陛下举荐,由我出任詹事府的少詹事一职,陛下也允了,不日我便可走马上任;兄长放心,我必不会给咱们冯家抹黑,从前丢失的一切,我也都会一一拿回来。”
冯成康骄傲无比。
“你行事还是要多多当心,以小心谨慎为上。”
冯天护的话还没说完,冯成康就笑着打断:“瞧你说的,我又不是那三岁孩童,怎么可能不懂这些个道理?大哥还是早些要一个孩子吧,免得又拿我来说教。”
丢下这话,冯成康拔腿离去。
官场得意,恒运昌隆,他哪里还愿回头望上一眼?
路过琅王府时,刚巧遇见平川公主的马车出行。
他低头让到一边。
马车停在了他身旁,平川公主撩起帘笼冲着他轻轻笑道:“这不是冯大人么,多时不见,大人可安好?”
“多谢琅王殿下关心,微臣很好。”
“本王听说了,冯大人如今已在太子殿下麾下效力,还未恭喜大人,终于得偿所愿。”
平川公主说话间透着浅浅笑意。
像是礼貌,更像是嘲弄。
冯成康咬着牙,继续低头恭顺道:“为人臣子,理应为国为社稷贡献一份力,太子殿下赏识看重微臣,微臣自然要全心力地辅佐,方对得起太子殿下的垂青,琅王殿下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
“呵呵。”平川公主笑出声,“这是自然,只是——你许久不登门,本王倒是不在意啦,就是本王身边的小丫鬟思念得紧,你也知晓,本王最是疼爱那几个丫鬟,谁让她们懂事乖巧,能伺候得本王顺心随意呢。冯大人莫见怪,本王也只是随口一提。”
她缓缓放下帘子,一声令下,马车继续前行。
冯成康呆立在原处,一阵无名之火窜上头,羞愤交加。
此刻,马车里的听枫有些怯怯:“殿下,您刚刚那样说……万一冯二公子惹急了,做出什么事来可怎么好?奴婢也没有多思念他,不过是觉着他一开始百般在殿下跟前谄媚,如今得势了又把殿下抛之一旁,奴婢替殿下您不服。”
要甩人,也该是平川公主先主动。
冯成康再风光再出众,论身份论地位,如何能与已经封王了的公主相比?
听枫永远记得,她将与冯成康之事和盘托出,告知自家主子后,平川公主允许她去找冯成康见一面。
当时的她欢喜不已。
就算对冯成康没多少浓情厚意,但总归是少女怀春梦一场,她也想与冯成康再续前缘。
来日若能仗着琅王殿下的宠爱,让她跟了冯成康做一个姨娘也行,那日子可真是有盼头了。
没想到,那一日听枫连冯府的偏门都没能进去。
冯成康像是故意戏耍她一般,命小厮收下了她送的一篮绣品,还有书信,便让她在门外等着,这一等就是足足两个时辰。
听枫回到琅王府时,两条小腿都是肿的。
点墨瞧了,心疼不已:“瞧你痴心妄想的,如今可算尝到苦头了吧?”
说着,她便取了药酒来替听枫敷药。
听枫泪珠刷刷地落。
跟在平川公主身边,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药酒都没擦完,她就哭着跑去了平川公主的跟前,跪着将一整日的事情说了一遍。
“是婢子猪油蒙了心,还道他有几分情意在,是婢子的错!!”
她咚咚给平川公主磕头,哭得抬不起脸来。
平川公主倒也没怎么怪她。
听枫就是这么个性子。
浅薄张扬了些,但胜在对自己忠心耿耿,即便有什么旁的小心思,她也不会瞒着,会一股脑说出来,这是听枫最大的好处。
平川公主叹了一声,让人将她扶起来:“你还年轻,又是头一回尝到像冯二郎这样的男人,一时间春心萌动,生出些个孟浪心意也是正常,若冯成康有意,我把你给了他,叫你做个贵妾也不是不行,可如今你也瞧见了……人家可没有这个想法。”
当初碰了听枫,其实就是冯成康的缓兵之计。
想利用平川公主的贴身丫鬟,能拉近与平川公主的距离。
好近水楼台先得月。
可琅王再好,终究也比不上未来储君的分量重。
这道题如何选,冯成康从来没有犹豫过。
“他既已经选了位置,往后你就别念着了,横竖人家许了你一场快活,你也得了滋味了不是。”平川公主理了理手边的卷宗,一一将它们打点妥当,又密封在一只匣子里。
这些事瞧着细碎,但她却不愿假手于人,处处亲力亲为。
做完这一切,平川公主又叫来了自己的暗卫,将这一匣子的卷宗送了出去,送到七皇子魏琮章的府里。
听枫见状,眼睛瞬间亮了。
她不再拘泥于与冯成康的情爱,瞪圆了眼睛往前膝行几步:“殿下,您为何让婢子瞧见这些?您是……您是不看好太子殿下么?”
平川公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除了吕嬷嬷,就是你与点墨跟在本王身边最久,有些话能说不能说,什么时候该说,想必不用本王提点。”
听枫忙恭恭敬敬拜倒,口中称是。
主仆二人说完话,往后听枫再也没有提过冯成康。
直到今日大街上遇见。
虽早就知道冯成康不愿再搭理琅王府,但亲眼所见,听枫还是气着了,见自家主子不怒不忿,她略略好受些,可终归有些愤愤不平。
平川公主轻轻拍了她脑门一下:“小丫头一个,哪里来的这么大气性?冯成康算什么东西,詹事府的少詹事而已,如何能与本王相比?有道是良禽择木而栖,本王不是他值得托付的未来,他自然要去另寻门路。”
听枫瘪瘪嘴,终于安静下来。
今日平川公主入宫是要帮皇帝处理一些京中琐事。
这些事情不算特别重要,但却很繁琐。
让江舟来办,显得大材小用;换另外的人,皇帝又不放心。
这个节骨眼上,从皇陵守灵归来的琅王就成了最佳人选。
第597章 不恨也恨
事实证明了,跟在昭贵妃身边耳濡目染的平川公主很有这方面的天赋,加之她先前又处理过接待外国来宾的事情,这些琐事对她而言并不算什么,她上手极快。
皇帝瞧着她处理过的卷宗文书,都忍不住感叹:“你往后必定能成为一得力助力。”
“瞧父皇说的,难道儿臣现下就不是您的助力了?”
平川公主娇嗔笑道,“父皇这是过河拆桥,用了儿臣,又把儿臣踢到一旁,儿臣可不依呢。”
“朕何曾这样说过,你呀你呀,就是胡搅蛮缠,说吧又想要朕的什么宝贝?”皇帝无奈笑道,满是宠溺。
“替父皇分忧,乃儿臣分内之事,父皇能让儿臣帮忙料理这些,就已经是对儿臣的奖赏了,儿臣欢喜还来不及呢,还要什么宝贝?”平川公主依偎在父亲身边,尽显女儿的亲昵依赖,“对儿臣来说,父皇龙体康健,就是最大的宝贝!儿臣巴不得一辈子都替父皇料理这些,就怕父皇嫌儿臣粗笨无用。”
皇帝动容不已。
若换别的皇子,必定没有平川公主这样娇软贴心。
还是女儿好啊……他感慨万千。
“你若是粗笨无用,那天底下就没有聪明的人了。”
琅王在皇陵守灵,其实日日都有人传书回京,送到他的案前。
是以,琅王在皇陵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皇帝的眼睛。
当得知琅王日日斋戒沐浴,无不诚心诚意时,皇帝很是意外,更多的是感慨——孩子到底长大了,竟比她的那些哥哥更得用。
皇陵远在京郊。
虽说常年有守灵将领卫士驻扎,但毕竟离京城较远,又没有人时时刻刻盯着。
往年派去守灵的皇子们,都是一开始尽心尽力,后来渐渐就敷衍了事。
没法子,守灵这差事本就孤独无聊,皇陵的生活条件哪里比得上富贵的京城?
皇帝对此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这些皇子们归京后,再狠狠训斥。
真要算起来,除了太子与景王,也就琅王最出众了。
她偏偏还是个公主!
对比之下,更让人心服口服。
这也是皇帝为什么对平川公主越来越信赖倚重的原因。
人家琅王靠得住,能办事,又没什么野心。
父女二人正说着,祝公公匆匆而来:“陛下,兰妃娘娘来了。”
皇帝微微蹙眉:“她来干什么?不是让她好生在自己宫中待着么?前几日她病着,朕也许了她可以出宫散散心,怎么还不安生?”
祝公公无奈苦笑:“兰妃娘娘说是特地带了陛下您爱吃的玉叶汤羹来,是兰妃娘娘亲手做的,老奴已经跟娘娘说了,陛下正在忙碌国事,怕是无暇见她,可兰妃娘娘却说……多日不见陛下,她甚是牵挂,若陛下这会子没空,她便在紫云殿外候着。”
皇帝垂眸,轻轻一哂。
平川公主靠得最近,自然看得也最清楚。
她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乖乖起身,她走到皇帝跟前跪下:“父皇,儿臣想向父皇讨一个恩典,方才父皇不是问儿臣想要什么宝贝么?儿臣已经想到了。”
紫云殿外。
兰妃已经跪着等了多时。
她穿上了皇帝最喜欢的衣裳,画着最美的妆。
就连发髻都梳成了当年入宫时的模样。
许是闭门不出的缘故,她瞧着肤色白净,更添楚楚风姿。
如此模样,堪称一代宠妃之绝。
吱呀一声,门开了。
兰妃眼睛放光。
可看见从里面出来的不是祝公公,而是平川公主时,那刚刚升起的光瞬间湮灭,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冷漠。
“见过兰妃娘娘。”平川公主走到她面前,“父皇正在忙碌,请兰妃娘娘回宫歇息吧,别在这儿苦等了;天气冷,仔细再冻出病来,岂不是又惹父皇担忧?如今年关将至,父皇要操劳天下民生,忙都忙不过来了,兰妃娘娘若是真有心,不如先把自己照看好。”
“你……”
兰妃气得不行,在身边侍女的搀扶下起身,“本宫要见陛下,与你何干?你纵然封王,也是晚辈!”
“正是。”平川公主笑得越发从容,眸光落在了侍女手里提着的食笼上,“那是兰妃娘娘您特地为父皇准备的玉叶汤羹吧,今儿我真是有口福了。”
兰妃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很难看。
只见平川公主唇红齿白,嘴巴一张一合道:“父皇爱怜,刚刚已经将娘娘您手里的这碗玉叶汤羹赐给晚辈了。”
说着,她轻轻一抬下巴。
听枫立马上前,直接拿走食笼。
听枫的动作太快。
且拿到食笼后,她就立马躲到了平川公主身后,叫兰妃想发作都晚了一步。
“多谢娘娘美意。”平川公主又行了个礼,径直从她身边越过,朝后宫走去——她要去给自己的母妃请安。
兰妃失了最能打动皇帝的玉叶汤羹,咬着牙闷不吭声。
直到祝公公来劝,她才哽咽问:“陛下是不是……彻底厌弃了我们母子?”
“娘娘这话说的,陛下何曾厌弃?”祝公公叹道,“只是事情繁多,陛下还是要以军国要务为先,娘娘向来最体恤陛下的,怎连这个道理都想不明白了?”
“那私贩贡橘一事本宫是冤枉的!!”兰妃眼底噙着泪,“就算本宫先前做过,也没有那样多的,本宫知晓底线在哪儿!”
“兰妃娘娘,老奴说一句您不爱听的。”祝公公弓腰拱手,“何为底线?陛下生气的,就是娘娘您居然率先做出这些事,卖一万两与卖一百两有何区别?”
兰妃哑口无言。
平川公主已经带着玉叶汤羹来到了昭贵妃的宫中。
听了女儿说完紫云殿发生的事,昭贵妃摇摇头:“你呀,就没想过兰妃恨上你?”
“她恨我也没用。”平川公主尝了一口玉叶汤羹,顿觉鲜甜细软,确实好吃,便心情大好,“况且如今母妃为贵妃,她则被贬为妃;从前皇后之下的第一人由她变成了母妃您,这梁子不结也算结下了,我还怕她恨我么?”
昭贵妃赞道:“真是长进了,居然还能明白这道理。”
“盛娘子托我问母妃一句话。”平川公主终于转入正题,“这些年后宫可还干净?”
第598章 另有隐情
昭贵妃面不改色,笑道:“何为干净,何为不干净?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难免有争端与是非,人自己都算不上绝对干净,又何来有干净的后宫?”
“更不要说,后宫所仰仗依靠的是至高无上的天子。”
她垂眸轻叹,摆弄着手里的花束,想着如何能将其插进那青瓷玉净的花瓶中。
“不过元贞女君的意思我明白。”
她将花束一支一支放好,随后取出一只匣子来交给女儿。
“这便是元贞女君想要的东西了。”
平川公主惊愕地接过:“我能看么?”
“先交给女君吧,能不能看的……我可不好说。”昭贵妃温温一笑,“说起来,从前我也没想过咱们母女还有今日这般风光。”
“儿臣也没想过母妃能这样能干,话都不用说出口,您就了然。”平川公主嫣然道。
“不过是常常备着,以备不时之需罢了,从前本宫守着你与温川,只想着在这偌大的后宫中安稳度日,什么恩宠本宫并不在意。”
昭贵妃摇头叹息,“可后来你也瞧见了,若非母妃无能,也不会叫你们姊妹分离,叫你姐姐白白送掉了一条命。”
温软斯文的语气里暗藏着久久不能平静的怨怼与愤怒。
当初和亲,并不是非要嫡出的公主才行。
只要他们这边做到滴水不漏,便能保全温川或是平川。
可偏偏……是明贵妃得了皇后的怂恿,将温川和平川的消息捅给东楼使臣,让陛下无法用宗亲之女来代替嫡出公主。
原本负责和亲的宗亲之女已经选中。
那是个出身高贵,却命运多舛的女孩,失去双亲后投奔舅舅一家,得知有和亲的机会,她自愿报名,想借着和亲的机会彻底摆脱寄人篱下的困境。
到时候得封公主,远嫁东楼,自然也能收获一段佳话。
谁能想到,这一场非得嫡亲公主完成的和亲,从头到尾都是皇后与太子的设计。
若不是嫡亲公主惨死,皇帝如何派兵,又如何能激起将士乃至百姓的愤怒?
一想到这儿,昭贵妃就忍不住心头发疼。
但她向来稳得住。
不过须臾间,她已经平复住了汹涌的恨意,抬眼时又是一片温和大气。
“你得了东西便去吧,如今你也封王了,事情定然要比从前多,好好替你父皇分忧才是。”
“是,母妃。”
平川公主出宫后直奔周江王府。
原以为时辰估算得差不多,自己能很快见到盛娇。
没想到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期间周江王世子还回来了。
江舟远远瞧见琅王殿下在花厅,竟潦草至极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连一个招呼都不打。
平川公主都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她也想好好看一眼能让盛娇重新快乐起来的人到底有什么能耐。
结果……就这?
平川公主无语了。
又是一盏茶的功夫,盛娇才姗姗归来。
“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本王怕是要吃光你府里的果子糕饼。”平川公主故意冷冷道。
“我又没下帖子请你,是你自己巴巴地来了,这么多的好东西都塞不住琅王殿下的嘴,你还跟我生起气来了,罢了罢了,是我待客不周,下回你想吃什么提前跟我知会一声便是。”盛娇半开玩笑道。
“提前跟你知会,那就有了?那好,我想吃牛乳制成的芙蓉酥!要最软香酥脆的那种!”
“提前知会,若能买到就有,若没有,那就只能有什么请你吃什么了。”盛娇以袖掩口,“不然你以为我这儿是酒馆茶肆,能让你点菜不成?”
平川公主:……
论嘴皮子功夫,她哪里是盛娇的对手。
拍了拍手,她将匣子拿出来交给盛娇。
“昭贵妃娘娘果真冰雪聪明,是后宫中难得一见的通透之人。”盛娇还没打开看,就无不感慨地夸赞。
“母妃要是听见你这样夸她,定然高兴。”平川公主乐了。
要知道,昭贵妃这些年一直不温不火。
外头对她的印象也都是温婉乖顺,不争不抢,也没有什么威胁。
是以,皇后也在一开始就放弃了拉拢昭贵妃的念头。
只因为昭贵妃太过心软,瞧着瞻前顾后,很没行动力。
盛娇打开了匣子,从里面取出了一叠叠书信,这些书信保存得很好,但不知为何却隐隐泛着黄,好像已经穿越了若干年才送到她手里一般。
细细看完所有,在平川公主快要耐不住时,盛娇将这些递给了她。
平川公主忙不迭地接过。
“你慢点,别给扯坏了。”盛娇哭笑不得。
“我哪儿那么不稳重,我又不是曹樱菀。”
刚还觉着自己稳重的琅王殿下,还没看完一封信,整个人就炸开了:“这、这这……不是那徐妃娘娘写的信?是、是写给我母妃的?我的天爷呀!!”
盛娇轻轻颔首:“是啊,谁能想到呢,原先在后宫中不起眼的贵妃娘娘居然与徐妃私交甚密,堪称挚友。”
能在皇后眼皮子底下不着痕迹,可见昭贵妃心思深沉,行为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偏偏所有人都觉得昭贵妃是那样不起眼,那样软弱无能。
平川公主速速看完,目光落在了最后一封看似潦草的书信上。
那上面只有寥寥数语,看似写的就是寻常琐事,可最后一段却是徐妃字迹潦草地留下一句诗——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
“这是什么意思?”平川公主懵了。
盛娇淡淡道:“徐妃死时是秋冬时节,春红落尽,早已没有杏花可赏;莫名其妙留下这样一句诗,肯定不是在赞颂后宫御花园的景致,定然是有别的意思。”
“你离开前,昭贵妃娘娘可有说什么嘛?”她看向平川公主。
“她没什么,啊——她只说了一句,说世事无常,有时候你不知道隔日还能否见着让你牵挂的那个人,让我嘱咐你,万事珍重。”
“那就对了。”
盛娇了然,“最后一封书信,写在徐妃娘娘过世的前一日。”
“一个过世前还能给好友写书信的人,怎么可能突然就自戕而亡?”平川公主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徐妃娘娘的死另有隐情!”
第599章 好友,丧事
“聪明,真不愧是昭贵妃所出之女。”
得了这样一句夸奖,平川公主更像是得了什么稀罕的宝贝,笑得合不拢嘴,可下一瞬她就笑不出来了,“这么说来,我母妃知晓徐妃娘娘的死因不简单,这些年一直隐瞒的么?”
“应该是这样。”盛娇轻轻颔首。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她更奇了。
从前就知晓盛娇聪慧异于常人,没想到对方总能先人一步,甚至是十步之远,去谋算规划一切。
“很简单。”盛娇收起那些书信,藏于匣中,“那一日丰谷宴上,昭贵妃娘娘戴了一支有些特别的玉簪。”
“那是一支点翠银錾的金花并蒂玉簪,我曾在四库中借阅书籍时看到过,这一支玉簪本是一对,那一年由领边小国进贡我朝,上头所用技巧皆是他国能工巧匠的本事;可咱们大安什么没有,这样一支以巧为着的玉簪自然很快会被后宫娘娘们忘记。”
“我后来也细细查过,这一对玉簪原本是当今圣上赐给徐妃的,可徐妃从未戴过,那一天却出现在了你母妃的发髻上。”
一别多年,这样一支低调且已经让人忘却的玉簪竟被昭贵妃戴着。
虽只是藏在发髻间,被其他玲珑珠翠的发饰遮挡,但昭贵妃能将其戴在头上,就必定有她的用意。
盛娇只是入席时拜见皇后的一瞬间瞥到一眼。
后来细查,才发现真的与自己猜测的一样。
昭贵妃与徐妃,必定有不为人知且非同一般的交情。
平川公主已经听傻了。
她茫然地理了理思绪:“你是说,我母妃与徐妃娘娘关系匪浅,这么多年她一直好好保存着徐妃娘娘留下的书信,甚至连父皇都没提起,她是想、是想……替徐妃伸冤么?”
“最起码,昭贵妃不愿自己的好友死得不明不白。”盛娇肯定道。
丰谷宴上,她一计扳倒了明贵妃,重创皇后,让昭贵妃一跃成为后宫真正的掌权之人,这是她让昭贵妃看到诚意与能力,这才愿意让平川公主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托于她。
“如今你也封王,更得陛下的信赖,昭贵妃娘娘在后宫中地位越发稳固,这是最好的时机。”
平川公主轻轻颔首,终于从这一场震惊中回过神来:“那需要我做什么吗?”
“保持现状就可以。”
“我还需要跟我七哥打好关系吗?”
这下盛娇惊讶了,好笑地看着她:“与你其他几位皇兄比起来,难道殿下不觉得与七皇子相处起来更自在更畅快么,他与你所谈之时,无不尽显一位皇子该有的风采。”
“这……还真是。”
平川公主感叹,“我懂你的意思了,与良人相交,受益于自身,从前有好些我不明白的事情,七哥也都会与我讲得明白,我还是挺喜欢这位庄王殿下的;只可惜……他如今在朝中不得势,怕是很难出头。”
“有道是事在人为,还请殿下拭目以待。”
又聊了一会儿,直到江舟不耐地出现在花厅门外,平川公主才起身告辞。
徐徐返程的路上,平川公主还在回想着方才在书信中看到的一切。
突然,她恍然大悟:“红杏出墙?!”
听枫吓了一跳:“什么红杏出墙?殿下您别吓我……”
点墨也紧张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自家主子,呼吸都屏住了。
平川公主嗤笑两声,连连摆手:“与你们不相干。”随后又碎碎念着嘀咕不断,“红杏出墙么,究竟是谁呢,是谁……从前的明贵妃,还是皇后?”
吴国舅出殡那一日,能来的都来了。
毕竟是皇后母家的丧事。
就连陛下都表达了几分哀思,还给了吴府不少赏赐作为宽慰。
皇后原先因丰谷宴被困中宫殿,也借着这一回吴国舅之死与皇帝重修旧好。
不得不说,吴国舅死得挺值。
灵堂之上,齐夫人披麻戴孝,一身缟素。
她没有涂脂抹粉,却也难见几分哀恸。
倒是前头哭灵的丫鬟小厮们很是卖力,反倒让人不怎么关注齐夫人的神态。
宾客吊唁,齐夫人一一还礼。
等周江王府来人时,齐夫人才眼底一亮,干巴巴地嘴角似笑非笑,似乎很期待来客。
待江舟与盛娇二人见礼完毕后,盛娇走到齐夫人跟前:“还请节哀。”
齐夫人眸光微动,福了福还礼:“难为女君大人跑一趟,是我府里的荣幸,只是今日……不便与女君大人畅谈,不知女君大人可否得空,待会儿咱们去内堂说话。”
“夫人客气了,客随主便,夫人安排就是。”
齐夫人忙应下,另让自己心腹丫头领路,安排盛娇去后堂歇息。
江舟则留在前面,与一众前来吊唁的老爷少爷达官显贵们说话攀谈。
见妻子的背影消失在长廊的拐弯处,他不着痕迹地打了个手势,很快一道黑影从房顶处掠过,无人察觉的情况下直奔着盛娇的方向而去。
吴府的后堂布置得温馨雅致。
早早就起了暖笼,还有沏好的香茶,若不是外头隐约还有吹吹打打的哀乐,盛娇几乎以为这就是寻常富贵人家的闲暇时光。
过了一会儿,齐夫人过来了。
“难为女君大人跑一趟,若为了我家老爷这事儿,当真是不值得。”
她快人快语,“可没法子,人活在这世上总要守些规矩,不然旁人瞧见了还道是我不好。”
“我也不瞒着女君大人,其实我与我家老爷也没多少夫妻情分,今日请大人过来一趟,实在是有别的要事相商。”
齐夫人深吸一口气,“上回大人给的药方我已让小女服用,确实很有效果,只是……我有一点不明,还请女君大人为我解惑。”
“夫人快别这样说,您自持稳重,走过的路比我吃过的米都多,我年轻,哪里能替夫人解惑。”盛娇莞尔,“我也明白夫人想问什么,只说一句,药方便是药方,可以拿来医令爱的病,或许也能医夫人的心病。”
齐夫人愕然。
一阵咬牙后,她恨恨道:“我也不会拐弯抹角,今日这里更没有外人,我只问大人一句,我家老爷之死是否与宫中贵人有关?”
第600章 玩笑大了
话音刚落,她便死死盯住盛娇,生怕错过对方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盛娇却道:“吴国舅乃皇亲国戚,他的妹妹一个嫁给当今圣上,是中宫皇后,一个嫁给了郑王作王妃,他离世自然宫中的贵人要伤心,天家贵胄也是有悲欢离合的,这并不奇怪。”
听着答非所问,齐夫人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睛越发亮。
“那敢问女君大人,您后来给小女送的药方,后面还用换么?”
“令千金年轻,阳气重,略微调理便可无忧,这一回的药方迟到来年春上便可,不必再换了。”
齐夫人抿紧嘴角,勉强扯出一个冷笑,“多谢女君大人为我解惑。”
一盏茶吃完,盛娇便告辞离去。
齐夫人也没有留她,二人对着行了个平礼。
跨出门槛时,盛娇回眸:“我敬佩夫人坦荡真诚,爱护女儿也是一片拳拳之心,有句话送给夫人,既然冬日里开不出夫人喜欢的花,那不如静候假期,等到春暖花开之时再做打算,岂不更好?”
齐夫人微微一怔。
丧事很快办完了。
如同吴国舅的死一样,仓促盛大。
皇后娘娘并未莅临吊唁,只是派了太监过来,也送了各种丧事需要的物件,每一样都是宫中珍品,若无陛下点头,皇后是不可能送这些过来的。
往来宾客皆是眼明心亮,哪里还有看不明白的。
——皇后娘娘并未失宠于陛下,反倒夫妻情深,彼此信任。
齐夫人笑着收下了。
天色昏暗,吹打丝竹之声渐渐平息,宾客们各自散去。
有那些个已经忍了半日不好开口的,这会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我怎么瞧着齐夫人半点不伤心呢?你说……吴国舅这死该不会跟齐夫人有关吧?”
“嘘,你昏了头啦,什么话都能往外蹦的!吴国舅是死在吴府里,那会子齐夫人根本没去,怎么可能跟她有关。”
另一个声音很快加入:“人家齐夫人不伤心也是应该的,也是你年轻了,嫁来京城没几年,不知道这桩故事,吴国舅在外花天酒地,齐夫人因此与他貌合神离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叫人家如何伤心得起来?”
众人回忆起过往,都一阵唏嘘。
夫妻走到陌路,就连生离死别都惊不起太多波澜,宛如陌生人一般。
漏夜,齐夫人安顿好女儿,便匆匆回了一趟娘家。
“事情都了结了?”齐家如今掌家的,是齐家二哥,齐远焘。
今日国舅府办丧事,论理大舅子也应该去的,但齐夫人坚决不让哥哥过来。
“差不多了,今晚是没的睡了,明儿一早出殡,早点办完早点了事,省的看得心烦。”齐夫人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端起茶盏就痛饮。
一旁的二嫂子夏氏见状,忙又给她换了一壶来。
“别吃得这样急,仔细呛着,换这个吃,这个是我让下人们刚煮出来的,温润清甜,你尝尝喜不喜欢。”夏氏道。
“还是嫂子疼我。”
“你呀,多大的人了,还撒娇……”夏氏哭笑不得。
“这事儿你到底怎么想的,到底有什么内情?”齐远焘蹙眉。
他性子急,能听妹妹的话耐心等到现在实属不易。
“哼,正如咱们原先猜测的一样!”齐夫人搁下茶盏,恨恨道,“哥哥嫂子,你道为何这些年我在内宅中被打压,而哥哥也是处处被排挤,在仕途上久不能如愿,就是因为这桩事!”
齐夫人用手指蘸了茶水,快速在桌案上写下了几个字。
刚瞧一眼,齐远焘就惊呆了:“还是真的?”
夏氏更是惊得面若白纸:“好妹子,这事儿可不能乱说,这可是搞不好就要掉脑袋的!”
“都这会子了,人都凉了,我还有必要与你们扯谎么?原先我就觉着不对,被我察觉到几次蛛丝马迹后,他掩盖得很快很及时,叫我无从查起;其实他多虑了,不如早些让我知晓那人是皇后,我反倒投鼠忌器,不敢追问。”
齐夫人恨得牙痒痒,“好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明面上瞧着端庄,背地里竟与自己的兄长有这么一遭,合该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齐远焘想起自己这些年郁郁不得志的经历,很快便与妹妹同仇敌忾了。
“她乱来便乱来好了,还瞧我不顺眼,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还因我的原因打压哥哥,叫我连累兄嫂了……”齐夫人愤怒至极,瞬间红了眼眶。
是了,皇后还是很介意吴国舅娶妻的。
每每见到齐夫人,总会一阵不快。
身为皇后,她必然不会在明面上露出破绽。
但身居高位者想要为难臣子,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这也是齐远焘这么多年一直无法升迁的原因,没有之一。
皇后不愿瞧见齐夫人的娘家壮大,更不愿瞧见齐夫人以国舅夫人的身份风光骄傲。
兄妹二人都忍着愤怒。
夏氏道:“事到如今,吴国舅过世,这事儿便成了一桩死案,你即便再难过再愤怒也不可说出去,免得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
“嫂子放心,我晓得轻重,就算不为我自己,不为了你和哥哥,也要为了小女着想,孩子是无辜的。”齐夫人擦了擦眼角,“我再说一桩要紧的,他的死——怕是与皇后娘娘脱不开关系,八成就是宫里的人动的手,叫他死在了吴府。”
“怎会这样,他不是与皇后有非同一般的情分么?”齐远焘这下彻底不明白了。
夏氏瞥了丈夫一眼,颇有些无奈。
她这个男人什么都好,对妻子关心忠贞,对儿女呵护照拂,可就是性子急做事粗,嘴巴总比脑子快一步。
话说好听,是皇后暗中派人打压了齐远焘,其实光凭着他自己的性子怕也会一路横冲直撞,撞得头破血流。
不过,要是没有皇后的手笔,他们肯定要比如今强得多。
夏氏柔声劝道:“你想想,正因为有非同一般的情分,轻易那贵人不会下手,既然要动手,必定是为了更要紧的原因,不得不除去他。”
齐远焘:“还能有什么更要紧的原因,总不可能太子也是国舅爷的骨肉吧,那可真是玩笑大了,不可能不可能。”
第601章 本君问你,好看么
他没留意到。
这话一出,两位女眷的脸色齐刷刷变了。
夏氏很聪明,与小姑子对视一眼,立马明白了对方深藏的意思。
她赶紧扯了扯丈夫的衣角,摇摇头:“别浑说,仔细隔墙有耳。”
“这肯定是浑说。”齐远焘心思简单,光是一个皇后与国舅爷通奸这样的事就让他无法理解与接受,更不要说太子的身世也成问题,这会让他怀疑当今圣上,乃至整个大安朝廷。
他摇摇头,又强调了一遍,“肯定是浑说。”
末了,他又叮嘱妹妹,“这话在咱们自家人跟前说说便罢了,千万不可说出去,如今人都死了,死无对证,咱们可得把嘴闭紧了。”
齐夫人点点头。
又说了一会儿,夏氏便撵走了丈夫:“我与妹妹有几句女人家的体己话要说,你在这儿不方便,去前头书房瞧瞧儿子的功课吧。”
待齐远焘走远,她又查了一下门窗,赶紧拽着齐夫人进了里头的卧房。
“好妹子,你今儿的意思是不是说……”她抿了抿嘴角,飞快在齐夫人的耳边说了几个字。
齐夫人无奈笑道:“还是嫂子最明白,我与哥哥当真是说不到一块去;嫂子你细想想,原先太子小的时候,外人不都说他像国舅爷么?都说外甥肖舅,像一点的也没什么,大家说说笑笑也就过去了。”
夏氏轻轻颔首,这说法她也听过。
但一家子骨肉,外甥像舅舅有什么奇怪的?
“怪就怪在这里,他可不是吴家亲生子,与皇后无半点血亲——呵呵,外甥肖舅,就是这么个像法的么?像一个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么?”
齐夫人说到这儿,泪水滚落。
她回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是某一年的千秋节,皇后的生日。
她察觉到自己的丈夫与皇后关系不对,因为吴国舅贴身存放的一枚璎珞中竟然藏着皇后的闺名。
作为妻子,她如何能忍?
从宫中赴宴归来,她与丈夫大吵一架。
吴国舅竟还对她动了手。
齐夫人那会儿年轻,到底冲动了,很快冷静下来的她就明白事情的厉害,即便再愤怒憋屈,也要忍在心底。
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和离的准备。
可万万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有了身孕。
其实齐夫人婚后没两个月就有了第一个孩子。
但她与这个孩子没什么缘分,一碗安神汤断送了她这次成为母亲的可能。
大夫都说齐夫人年轻身子骨强健,再孕不是问题,但当时的伤心却是无法逃避的。
这成了齐夫人的一桩心事。
是以,这第二个孩子来得突然,更让她不愿放手。
与吴国舅和离的事情,就此搁浅。
说来也怪,被诊出有了身孕后,吴国舅一改常态,对齐夫人格外体贴照顾,还为了那一夜趁醉动手的事情跟妻子下跪道歉。
齐夫人心软了。
便也没有再追究那枚璎珞的事情,只想着安安心心养胎,生个康健的孩子。
这样甜蜜的时光也就维持到女儿满月。
齐夫人再次发现丈夫的不对劲,可这一次已经太晚了……
吴国舅不断领着新的女人进门,光是正儿八经的妾室敬茶,齐夫人就吃了四次,其余的还有那些个排不上号的小星,数都数不过来。
她也懒得再管丈夫,更懒得过问他与皇后的那些秘事。
可谁的时光不是时光呢?
想当年,她也是满怀期待的青葱少女。
从天真向往一路走到今日,她不冤吗,她不委屈吗?
回想到这儿,齐夫人越发坚定了一个想法:“别给我逮着机会,只要让我逮着机会,我必不会叫他们好过!!皇后如何,太子又如何,不都是暗地里做些个见不得光的丑事的人!”
夏氏轻抚着小姑子的后背,眉眼间尽是心疼。
同为女人,她太理解小姑子的痛了。
正要安慰几句时,忽听外头一阵轰天巨响,紧接着地动山摇。
夏氏与齐夫人尖叫一声,双双紧握着,蹲在床榻边上。
过了一会儿,她们二人才缓过神来,见窗外突然明亮起来,忙出去一瞧——见远处火光冲天,照亮了京城一隅。
齐夫人立马认了出来:“那不是……玉胭楼的方向么?”
那可是京城里最大最奢华的青楼。
原先吴国舅也是那里的常客,齐夫人再清楚不过。
“这是……炸了?”夏氏惊魂未定。
大街上一阵攒动。
盛娇站在某处一空置的高台上,远眺玉胭楼。
浓烟滚滚,火光肆意,第一轮爆炸结束后,显然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她眯起眼眸静静欣赏着,勾起了嘴角。
她的身后,魏衍之茫然地看着这一幕,有些看不明白。
这是盛娇绝无仅有的主动,竟然主动邀请他而来。
天知道他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有多惊喜。
明明他是应该恨她怨她的,如果不是她,他的母妃不会被褫夺封号还被降为普通妃位,他自己更不会因此被连累,降为郡王。
他损失这么大,把盛娇挫骨扬灰都不为过。
可偏偏,他还是来了,鬼使神差的。
没想到在这儿还没开口说一句话,盛娇背后的玉胭楼就炸了。
她回眸,火光照亮了她的剪影,一身银月白的华服显现出白天里没有的奢华与气度。
盛娇的眼底泛着那些已经炸开的火光,潋滟清波,好不绝丽。
“好看么?”她轻声笑问。
魏衍之呼吸沉了沉:“你干的?你疯了么……那是太子的产业!!”
“是啊,太子的产业,这下魏长山一定会很心疼。”
盛娇笑出了声,给了身边星女一个眼神。
魏衍之只觉得眼前一花,顿时手脚都失去了知觉,动弹不得!
糟糕,周身要紧的穴位被点了!
只见盛娇缓步而来,停在了他的面前。
那双黑白分明、顾盼生辉的眸子上上下下地看了他一会儿,她扬起素白的小手,狠狠甩了他一记耳光。
“景王殿下没长耳朵吗?本君问你,好看么?”
她冷冷质问,笑得宛如从地狱而来的恶鬼。
几滴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魏衍之第一次觉得盛娇是那样陌生……
第602章 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半边脸上火辣辣的疼。
盛娇这巴掌可没有留余地。
魏衍之甚至能感觉到口腔中隐隐弥漫着甜腥。
四目相对,他咬着牙:“就算你恨我如此——”
啪!
又是一记耳光扇过去。
魏衍之的脸都被打偏了。
耳边嗡鸣一片,比起疼痛,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挨打的这个事实。
盛娇竟然敢打他!还不止一次!
她知不知道女子当以夫为天?!
他惊怒地瞪着她,只恨自己此刻手脚不能动。
盛娇笑得越发甜蜜冰冷,揉了揉手腕:“我早就想这样做了,一直隐忍到今日方能尽兴,有些下手没轻重,还望景王殿下海涵,多理解一下。”
魏衍之:……
她又看向远处。
轰隆!!又是第二声巨响。
方才刚刚消停的爆炸又随着火光再次咆哮。
夜空中,那绚丽如橘的火焰亮如白昼,刺痛了魏衍之的眼睛。
耳边,盛娇满意道:“你看看,多好看呀,便是除夕之夜的守岁烟花都不曾有这样的繁华漂亮。”
“你究竟想做什么……”他慌了。
从淮州与她重逢时到今日,他一直以为自己对这个女人把控得还算稳当。
哪怕后来盛娇嫁人,他也觉得是皇帝不想让自己对她太过痴迷,才不得不赐婚。
区区一个女子罢了,又能翻出什么样的浪来?
此时此刻,魏衍之才明白真正可笑的人是自己。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读懂过她。
“当然是想血债血偿喽。”她柔声道,“你们欠我的,欠囡囡的,欠我满门盛家的,每一条命每一滴血,我都会亲自讨回来,谁都别想跑。”
魏衍之喉结上下滚动。
心跳得飞快。
“不、不……你不能自掘坟墓,这是死路!”
“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就算我一人身死,我也会拉着你们所有人下地狱——魏衍之,我知道你与太子交好,这一次我会帮你的。”
望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魏衍之背后寒意直冒。
他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江舟来了。
“好看么?”江舟张口就问,眼里就像是没有魏衍之这个人似的,“炸得漂不漂亮?我干得不错吧?”
他兴致勃勃,邀功不断。
盛娇笑了,抬手替他理了理衣襟:“好看,特别好看,我好喜欢。”
“你喜欢就好。”江舟开心了,“对了,你也不用担心周围的百姓,他们这会子都在拾春河那儿祭拜先人,没有落下一户。”
“还是你这个法子好,怎么想来的,竟能办得这般周全。”
她眯起眼眸,笑得比刚刚温暖许多,判若两人。
火药炸飞玉胭楼的计划,是她早就安排好的。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她迟迟不愿动手,就是怕误伤了无辜之人。
周遭的老百姓,还有玉胭楼里那些被迫堕入红尘的女子。
刚好,灵韵夫人假死,得陛下下令国丧三月,玉胭楼自然也不得不关闭。
江舟又想出了个绝妙的主意,放出消息,让玉胭楼附近的百姓去拾春河祭祀放灯,以祭奠先人,祈福来年。
没人会拒绝这样的安排。
更是周江王府出钱出力,老百姓们去凑个热闹就行了。
就这样,各家各户人人出动,将拾春河两岸都围满了。
除了祭奠先人之外,江舟还打着替灵韵夫人积福的旗号,甚至在皇帝跟前都过了明面,这下越发万无一失。
待玉胭楼附近无人后,江舟便亲自放置并点燃火药。
望着眼前二人,魏衍之只觉得无比刺眼。
还以为上次在周江王府外被痛打一顿已是最糟糕,不曾想还有更糟糕的,他怄得几乎吐血。
盛娇缓缓转过眸光,落在他身上:“时辰差不多了,走吧,景王殿下。”
魏衍之:“什么?”
还没说完,他整个人就被后面一股力量抬了起来。
晖聿将其扛在肩头,从耸立的高台上一跃而下,魏衍之吓得几乎失语。
盛娇远远望着,有些蹙眉:“晖聿是不是有些不稳?还是我用药放倒了他更好些……”
江舟刚要表达不快,却听她又说,“这要是吓得尿裤子或是吓晕了,接下来的戏要怎么唱?”
江舟高兴了:“无妨,景王殿下好歹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我对他有信心!”
魏衍之要是知道江舟对自己这样有信心,怕是会直接气晕过去。
他本就有些恐高。
被晖聿这样扛着,已经惧怕得两眼发黑,心跳不稳。
待他被放下,还未回过神来就被一股难以言喻的炙热笼罩全身。
魏衍之瞧清楚了四周,心中大骇:“你们要做什么?!盛娇,你好狠的心,你要炸死我不成!!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算恨我,你也不能——咳咳咳!”
浓烟四起,他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那些疯狂的火苗贪婪地舔着墙壁房门,似乎下一刻就能冲进来,将他整个吞噬。
平生第一次,他终于感受到了盛娇对他无比鲜明的杀意。
不,他不能死在这里!!
绝对不能!
用尽全身力气,魏衍之也就只能趴在地上往前挪动了一点点。
终于,他眼前一花,整个人失去了知觉。
玉胭楼之外,晖聿早已回过话。
“做得不错。”盛娇赞扬道。
又望着火光冲天的高楼,她略带凉薄,无尽嘲弄:“希望太子知道这件事后会睡得好吧。”
夜色浓郁,火焰绚烂。
盛娇与江舟回了府里,略微洗漱后便更衣睡下。
“你不是说……这场好戏是要送给冯家的么?怎么又落到了太子头上?”江舟好奇,这个问题已经憋了他大半宿了。
“我也没想到冯钊竟然出此昏招呀。”盛娇阖眼轻笑,“既然他让冯成康跟着太子,那我也只能将好礼转赠;横竖他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送给谁不是送,放心吧,绝对落不下冯家的。”
江舟搂紧了她:“媳妇,你今儿扇那巴掌真是太帅了!下回咱们用板子,不要用自己的手,仔细伤着你皮肉,我会心疼的。”
盛娇:……
她就知道。
江舟一定早早就赶了回来,就躲在一旁看呢。
周江王府陷入了梦乡。
另一边的魏长山却被人从睡梦中惊醒。
“什么,玉胭楼炸了?怎么可能炸?!”
第603章 意外发现
魏长山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底下的人在跟他开玩笑。
玉胭楼是什么地方?
京城最奢华无度的销金窟。
不知多少达官显贵、各路名流荟萃。
也因此,他才能从中获取到更多旁人无法察觉探听的消息。
掌控朝中重臣,揣测父皇心意,左右国政推行等等,都是魏长山想要达到的目的。
明面上,玉胭楼是他的赚钱工具;私底下,玉胭楼是他暗中会见朝臣,笼络人心的绝佳之地。
梁端跪在底下,瑟瑟发抖:“殿下!!小人不敢胡说,真的炸了!”
他吓得只想哭,都破音了,那仿若破锣一样的嗓子听得魏长山一阵头皮发麻。
魏长山终于明白,这不是玩笑,更不是做梦,而是——事实。
他闭了闭眼睛,心疼得几乎滴血:“好好好,不要让我查出是谁做的,否则别怪本宫容不下你!即便天涯海角,本宫定会把你揪出来,碎尸万段!!”
“那殿下——玉胭楼那边,咱们、咱们还管么?”
“管,如何不管!加派人手过去帮忙灭火平灾,若有其他损失的,一并算在东宫头上!要多少银钱就使多少,不必手软。”魏长山迅速冷静下来。
既然玉胭楼已经保不住了,那他就必须借着机会,重新让父皇认识到自己是关爱百姓的好太子,更是能在关键时刻出面的好儿子。
“是……”
待人都退去,魏长山的身子踉跄了两下,最终愤而无力地坐了下来。
翌日天不亮,他便穿戴整齐直奔皇宫。
玉胭楼爆炸一事,震动京师。
早朝时便有人上奏。
皇帝面不改色,瞧不出喜怒,只派了官员彻查,务必桩桩件件不漏;说到周围可能被波及的百姓时,立马有人启奏,说是昨个儿多亏了周江王府的世子安排了一场拾春河祭奠,反而让周遭的老百姓没有一个伤亡的。
只是毁损民宅若干,但周江王府得知消息,立马出钱帮助这些百姓商家重建,将损失降低到了最小。
皇帝闻言,笑道:“江舟这小子,平日里瞧着嬉皮笑脸的,没想到还真有几份运道福气在身上!这祭奠得好呀!多少老百姓逃过一劫,也算他积了福了!”
魏长山站在阶下。
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
就……这么巧吗?
为了拾春河祭奠,周遭的老百姓一个不落?
所以,最后真正受损的,只有他一人?
想到这儿,他整个人都不好了,面色阴沉灰败得难看,连皇帝都留意到他,开口便问:“太子怎么不说话?”
“回父皇,儿臣听闻此等噩耗,一时心绪难安,正想着该如何料理善后,多亏了周江王世子反应果决,儿臣其实也已经派了府中家臣过去帮忙,想必多方联手,必定能将这件事处理干净。”
魏长山话锋一转,又拱手道,“还有一点启奏父皇,玉胭楼为何会突然爆炸,这事儿本身就很奇怪,若是其他可燃可爆之物,也不可能将玉胭楼毁得这样严重,若是有人……暗中偷偷运送火药入京,那问题可就不容小觑,还请父皇派人多方调查,务必查个详实。”
“太子此言甚对,朕也这样想。”
随后皇帝又安排了另外两拨官员专管此事,设立专案,时时汇报。
爆炸虽惊人,但到底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朝野上下都松了口气。
周遭的老百姓见有人负责重修损毁的房屋,周江王府还提供了暂住的处所以及一日的粥饭,他们再没有不愿的,一个个乐滋滋地等着新家建成,还议论纷纷,说什么玉胭楼炸得好呀,早就想修缮房屋了,可惜一直拿不出闲钱,这下可不得正好了么。
这段时日吃饭不用花自己的钱,还能免费得新房,这个年都过得喜气洋洋。
魏长山就开心不起来了。
每一日的心情都沉甸甸的,看谁都不顺眼。
就在他以为事情已经是最糟的时候,负责调查玉胭楼爆炸事故起因的两拨官员有了一个意外发现。
他们在玉胭楼某一层中,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各路官员,还有——景王魏衍之。
这些官员中,上及二品大员,下到文武四品,堪称人马齐备。
还有一个皇子压阵。
负责该案的官员查清了大概情况,便秘密向皇帝汇报。
原来,玉胭楼里有一层不对外公开的楼层,它藏在某一处楼梯的拐弯后面,若无专人领路,寻常人是不可能察觉到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这隐秘的楼层装修得格外奢华富贵,美轮美奂。
可要比外头更甚。
可见平日里专门就是用来招待朝廷命官或是勋爵贵胄的。
这些被困在里面的人都没死,只是被浓烟呛得昏迷了过去,直到他们来查,才意外被发现。
不仅如此,调查的官员也查到了火药的分布。
基本上每一层都有。
藏在暗格,或是隐秘之处。
起火爆炸的原因,应当是秋冬干燥,加上玉胭楼已经好久没有开门做生意了,里面负责看管这些火药的人难免懈怠——半截烛火掉落,无意间点燃了这场爆炸的序幕。
皇帝听到这儿,气得不想说话。
玉胭楼,暗藏的楼层,朝廷命官,还有……魏衍之!
这都什么事!
他立刻下旨,将这些从玉胭楼里被发现的官员全都扣押,等他们清醒了再一一问话。
皇帝震怒,冷静下来又吩咐祝公公:“你去一趟观复学堂,把元贞女君给朕带来,就说朕这儿有几个人需要她帮忙弄醒,越快越好。”
不消半个时辰,盛娇到了。
那些人就关在宫中某一空置的处所内。
皇帝已经下了旨意,醒一个就单独关一个,单独关押,单独审问。
盛娇进去没一会儿,先醒来的,便是魏衍之。
他不确定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觉得嗓子干得发疼,说不出话来。
直勾勾地看着她那一张芙蓉面,他捏紧了拳头,勉强挤出几个支零破碎的字:“你真是……好狠的心。”
盛娇垂眸不语,快速收回了扎在他身上的银针。
随后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向了下一位昏迷者。
第604章 疑点重重
魏衍之想继续追问,无奈手脚发软,连坐着都费劲,更不要说去扯住她的衣裙,只能眼睁睁瞧着她越走越远。
很快,祝公公便派人将魏衍之送去隔壁的宫室。
“景王殿下得罪了,这是陛下的旨意,还请您配合。”祝公公拱手弓腰,语气很谦卑,但态度却更坚定。
魏衍之要求面见圣上,说自己有要事回禀,都被祝公公给挡了回去。
“殿下。”祝公公叹了一声,“这话论理不该由老奴开口的,可老奴伺候陛下这么多年,从未见过陛下像如今这般操劳费心;您是陛下的儿子,更是尊贵的皇子,难道不该想着为君父分忧么?老奴说句实话,如今陛下最不想看见的,怕就是您了……”
魏衍之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他被拖出去之前才留意到屋子里其他昏迷不醒的人。
——怎么都是朝廷命官?其中好些还跟他私交不错,怎么他们也在这儿?
没等他想明白,人已经出了宫室大门。
在他走后,盛娇才缓缓撩起眼眸,冲着他离去的方向轻轻冷笑。
不出半个时辰,这儿的所有昏迷者都已经醒得七七八八。
盛娇面圣回话。
“玉胭楼爆炸那样严重,火势熊熊,他们这么多人居然能活下来,你方才为他们诊断时,可有发现?”皇帝问。
“回陛下。”盛娇道,“臣妇猜测,应当是因为玉胭楼里的一种特殊的酒,这酒原先臣妇也品尝过几回,是用雪山月泉酿造,其中还添加了数十味珍稀药材,搭配得当;这酒,也只有玉胭楼里最尊贵的客人才能品尝到。”
“你去过玉胭楼?”皇帝蹙眉。
“是,臣妇原先替灵韵夫人寻舞姬时曾去过,在这之前,臣妇也与琅王殿下去玩过,不过是白日里包场,听曲赏酒罢了。”
听到这话,皇帝放心了。
这事他知道。
平川公主原先是个什么性子,他作为父皇更是心知肚明。
“你接着说。”
“是。”盛娇垂眸一一道来,“这种酒虽容易醉人,但也能很快消解人体内的淤湿阴毒,调理身体最好不过;臣妇猜测,当日玉胭楼爆炸,他们应当是在瞬间就被巨大的冲击撞晕了过去,加上福大命大,又有这种酒在体内护住心脉,这才侥幸都活了下来。”
她顿了顿,又疑惑,“不过这只是臣妇猜测,有一点臣妇不明白。”
“什么事?”
“既然玉胭楼内爆炸大火,他们就算能侥幸活下来,为何……一个个身上都完好无损?连衣衫都没被烧掉一点,这实在是……叫人费解。”
皇帝冷笑:“你自然不了解,因为玉胭楼里还有另一处暗层,他们竟然、竟然在此处相会说话,吃酒快活!!”
他重重一拍桌案,“简直不像话!!”
盛娇不再言语,恭敬地低头立在一旁。
皇帝又细细问了她一些关键之处,盛娇也事无巨细全都说了。
好一会儿,皇帝才让她离去。
刚出宫门,远远地瞧见魏长山的马车过来了。
对方停在了盛娇面前的不远处,魏长山从马车上出来,高高立在上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女人。
偏她不慌不忙,镇定自若。
到了魏长山跟前,她福了福:“见过太子。”
“元贞女君这是去哪儿?”
“自然是出宫回府。”
“玉胭楼爆炸一事你已经知情了?是本宫低估了你的能耐,真是好快的耳报神。”魏长山是特地等在这里的。
宫中密报传来,说皇帝宣召了元贞女君进宫,要治疗一批从玉胭楼里救出来的幸存者。
这消息对魏长山而言如晴天霹雳。
不是说没有人伤亡的吗?
他的玉胭楼里还有幸存者,他怎么不知道?
更让人提心吊胆的,是这些幸存者的身份……竟然能被皇帝留在宫中,那就意味着这些人绝对不是一般的富贵人家。
盛娇抬眼,清凌凌的眸子坦荡干净,直直地盯着他:“太子殿下是想知晓刚刚我替什么人治疗的,对不对?”
魏长山抿紧唇,负在身后的手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
“其余的不好说,但有两个人太子殿下应当最熟悉。”
“什么人?”
“一个是您的手足兄弟,从前您最信任的人;一个是您的得力部下,现在您最得用的人。”
她弯起殷红的嘴角,“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臣妇先恭贺殿下了。”
说完,她又福了福,径直掠过他身边。
魏长山回眸,刚要做了个手势要身边的人将其拿下,突然不远处他瞧见似笑非笑的江舟。
江舟环抱双臂,手里还紧紧捏着一根漆黑的棍子。
足有四五尺那么长。
他唇边噙着笑,眼睛盯着魏长山,直白的贪婪显得过于期待,看得魏长山心头咯噔一下——江舟是在等自己出手么?等他对盛娇出手!
很快,魏长山改了主意,又进了马车内,吩咐左右:“进宫。”
江舟有些失望。
不过心爱的妻子已经到了跟前,他眼底的失望一转即逝:“累不累?咱们先回府吧,还是你要去观复学堂?”
盛娇摇摇头:“快到年下了,便是学堂也该歇一歇,有些学生的家在京郊附近的州县,还要给他们算上路上的时间,辛苦了一年了,总该让他们回去与家人团聚,共享天伦。”
“那咱们就回家。”
“好,回家。”
马车里,盛娇才打开了话匣子:“你刚刚……是不是想对太子动手来着?”
这家伙连魏衍之都敢下狠手,估计打太子也不是做不出来。
“也没有,是他想对你动手。”江舟否认,“他要是对你动手,我作为丈夫难不成还在一旁干瞪眼嘛?那肯定得揍他啊。”
盛娇:……
她有些哭笑不得:“这可是在皇宫门口。”
“是啊,他敢在宫门口就对有诰命封号的外命妇、周江王世子妃动手,那不得揍他。”
一语说完,江舟又弯起眉眼,“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必不会打坏了他,毕竟人家是太子呢!打完我就进宫向陛下请罪,绝不会叫你受累。”
“傻瓜,你替我出头,我还能叫受累?你我夫妻,自然是要共同承担。”
第605章 有罪
江舟眼神凝重片刻。
没等她开口问,他却展开双臂将她整个人拥在了怀里。
“往后不许说你只有一人了,你还有我,如今你已经是我的媳妇,周江王府就是你的家,我的父亲就是你的父亲,我的钱就是你的钱。”
听着莫名其妙的话,却勾起了盛娇那一晚面对魏衍之时的回忆。
啊,原来江舟都听到了呀。
她心中轻叹:“好,不是一个人了,我不再这么说了。”
“嗯。”男人重重应了一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窝处,耳鬓厮磨,各种依偎。
突然,他咬了她肩头一口。
隔着厚实的布料倒也不怎么疼,就是有些重重的痒痒的。
紧接着,她耳垂也被咬了。
盛娇涨红了脸捂着耳朵,推开他的胸膛:“你干嘛!?”
少有的羞愤,那通红的羞涩从耳根蔓延到脸颊,一片明艳。
江舟也不说话,就是笑,笑得胸腔震动,越发大胆。
直到她真有些怒了,他才飞快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我媳妇真好看,天下第一最最好看,我可真有福气呀。”
盛娇这下可半点气不出来了。
紫云殿内,乌云压顶一般,气氛沉沉。
魏长山,魏衍之,冯成康三人依着次序跪在阶下。
皇帝冷冷注视着他们,目光锋利如刀。
“父皇,儿臣真的是冤枉的!玉胭楼是儿臣的产业没错,但儿臣并不知晓他们为何会在玉胭楼,更不明白没有儿臣的允许,那玉胭楼的暗层怎会开放!陛下御发明旨,国丧三月乃重孝,不得宴饮寻乐,儿臣向来是最敬重父皇,怎么可能违逆父皇的旨意,做出此等事情来!”
魏长山深深拜倒,“还求父皇明鉴!”
“呵,太子口口声声说跟自己无关,那你们俩呢?为何会出现在玉胭楼的暗层中?你们与那些朝臣究竟在密谋什么?还是说……才这么点日子就耐不住寂寞,想去太子的地盘上松快松快?”
“父皇!儿臣、儿臣……”魏衍之哑着嗓子一阵迟疑。
他该不该将盛娇说出来……
他的心一片迷茫。
夜色浓郁,火光燎天的那个瞬间,盛娇眼底的恨意那样明显。
她提到了盛府,提到了囡囡……
想起那个幼小可爱的身影,女儿还那么小,生得玉雪可爱,会趴在他的膝头甜甜地唤他一声爹爹。
女儿的眉眼生得极像盛娇,他看一眼心都化了。
“景王!衍之!魏衍之!!”皇帝暴怒的声音总算将他拉了回来。
魏衍之忙拱手,额头上早已冷汗一片:“儿臣没什么想说的。”
“没话说?那你怎么出现在玉胭楼的?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皇帝怒不可遏。
太子最起码还为自己辩护了两句,这老九居然只来了句没什么想说的!
“儿臣、儿臣有罪。”魏衍之呢喃着,又深深拜倒,“儿臣不该去玉胭楼,更不该去寻欢作乐,求父皇重罚。”
魏长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微微侧目,瞪着魏衍之。
“寻欢作乐?你们在玉胭楼聚齐难道只是为了寻欢作乐?好,朕问你,你说寻欢作乐,但暗层中连一个女眷都没发现,全是你们这帮不要脸的,你们怎么寻欢怎么作乐的,嗯?”皇帝真是要被气坏了。
“你们啊你们,嘴里没有一句实话!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朕这个父皇!”
“还有你,太子!!你说冤枉,玉胭楼里那么多女子如今又在哪里?!这不是你的产业吗,怎么里面的人去哪儿了你都说不清楚?!”
魏长山咬着牙继续辩解。
可是越说越糊涂,越说越没底气。
是啊,玉胭楼的那些老鸨妓女们呢,她们去哪儿了?
一场惨烈的爆炸不但没伤及周遭百姓,就连她们都毫发无伤,甚至连下落都搞不清楚。
皇帝已经没有心情听完了。
他指着冯成康:“你又是怎么回事?你父亲让你跟在太子身边,是让你做出这种事情来的么?你也跟着瞎胡闹?!”
冯成康是三人中最后一个被问到的。
长时间的等待已经让他心力交瘁,怕得不行。
背后的衣衫都被汗湿了,冷冰冰地黏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又一阵的战栗。
偏偏皇帝不发问,他又不敢开口,只能继续跪在冰凉的地砖上。
乍一听皇帝问到自己,只觉得头皮发麻,张口先哑了几声,随后他才强撑着回道:“是、是……微臣收到了太子殿下的密信,是太子殿下让微臣去玉胭楼的。”
魏长山惊怒:“你满口胡诌什么?本宫何时给过你密信,何时让你去的玉胭楼?!”
他是真惊呆了。
还有这么一出,简直出乎意料,始料未及。
冯成康咬牙:“陛下明鉴,太子殿下给的密信还在微臣这儿,微臣尽数呈上,还请陛下过目。”
说着,他将怀中那封密信拿了出来。
皇帝看完,久久不语。
魏长山等不了了,心急如焚:“父皇,儿臣从未这样做过,也从未给过什么密信,儿臣知晓事情的轻重,更不会忤逆父皇的旨意!”
皇帝摆摆手,魏长山只得紧紧闭上嘴,不甘心地将接下来的话都给咽了下去。
沉默良久,皇帝最后给了暂时的决断——“太子,景王各自回府幽禁,由廷尉府派兵看守,冯成康留下。”
“陛下!”
冯成康惊愕抬眼,这结果让他无法接受。
天子一言九鼎,即便是太子也不容许置喙。
消息传来,宝心正在庭院中喂鸽子。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太医说了,就这半月随时都会发动,让侧妃娘娘安心待在府中备产,一应人手物件齐备,就连稳婆都请了三位,以备不时之需。
传旨太监先一步来告知,宝心面不改色:“知道了。”转头就让奴仆们准备起来,将给魏衍之安排的卧房收拾得妥妥当当。
待魏衍之灰头土脸地回府后,宝心亲自送了茶水过去。
“你来干什么?”他冷冷呵斥,“出去。”
“殿下有气也不该冲着我撒,那天晚上妾身让你别去的,可你不听呀。”宝心吃吃笑了两声,眼底尽是嘲弄。
第606章 心软
魏衍之忍无可忍,抬手狠狠扣住宝心的脖颈。
瞬间,她就无法呼吸了,微微张着口,那嘲弄的眼神却没有太多变化,只是凝视着他。
片刻后,他总算松开手。
宝心还还怀着孕,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她出事。
说不准,他还要靠她的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才能在父皇面前博得一次机会。
宝心轻轻咳嗽着,抚着刚刚被他扣住的肌肤,那里微微刺痛,不用看都知道一定有淤青,他刚刚用了多大的力气她最清楚。
“呵,你在外头吃亏,回来拿女人孩子撒气。”她嗤笑道,“难怪陛下接二连三降罪于你。”
“你别以为本王不敢动你,等你的孩子生下来,本王就不会像从前那样待你宽容。”他冷冷回敬,“你既然早就知道盛娇有别的预谋,为何不说?你既然阻止了本王,为何不交代彻底?你是明摆着看本王去跳这个坑。”
宝心笑了:“王爷这话就不对了,盛娘子有什么预谋我可不知情,我并非她的心腹,她也拿捏不了我什么,更何况我如今还是王爷您的侧妃,还怀了孩子,她为何要将自己的密谋告诉我?她又不是脑袋缺根筋。”
“你……”
这话太有道理了,就连魏衍之自己都无法反驳。
换成是他,他也不会告诉宝心。
这是两人身份有别带来的天然决定。
只要有脑子的人都会这样做。
盛娇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对宝心和盘托出?
魏衍之咽了咽,无话可说。
宝心又道:“殿下与其怪我,为何不怪你自己?皇帝如此震怒,又无惩处元贞女君的旨意,想必是殿下在皇帝跟前并未将实情说出。”
她嘻嘻一笑,“连你自己都心软,哪怕自己受困受罚,都没供出盛娘子来,你还有脸说我?当真是欺负我不如冯华珍,所以可劲儿为难我么?啧啧啧,真不像个男人。”
“滚!”魏衍之闭上眼,只觉得心烦。
宝心还想说什么,紧接着又是一句“给本王滚出去!!”,吓得她心头微跳,蹙着眉快步离开。
由霜琴搀扶着走出去老远,她才回眸骂道:“有病,发什么疯?有能耐去皇帝跟前把盛娇供出来呀!假惺惺的,做给谁看呢!”
“哎哟,你就小点声吧……”霜琴急了,“咱们回去再骂。”
房中,魏衍之浑身无力地坐在桌案旁。
他心乱如麻。
宝心的那句话让他很不是滋味。
如今回忆起来都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选择在父皇跟前庇护盛娇……
他明明可以直接说,是盛娇把他约出去,是盛娇设计了一切,是盛娇将人把他带去了玉胭楼的……
只要说出来,她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而自己所得的处罚也不会这么重。
可偏偏……关键时刻,他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是觉得愧对囡囡,愧对盛家,愧对她么……
他闭上了眼,呼吸间心都在痛。
哪怕到了这一刻,他也想不明白,为何一步错步步错?当年,他其实也只是想让盛娇暂时委屈一下,哪里会想到还有后面这么多血腥与麻烦。
此刻,周江王府。
盛娇看完了刚刚收到的消息,将一卷纸签子放在烛火上点燃。
火光闪耀,瞬间燃尽,又瞬间熄灭。 江舟:“是戈阳郡主传来的消息?”
“是呢。”她心情很好,“到底是戈阳郡主,这事情办得果真漂亮,谁说女子不如男呢?瞧瞧卞在良,再瞧瞧戈阳郡主,最后力挽狂澜的还不是要靠她?”
“你说得对。”江舟丝毫不觉得哪里不对,“就像咱们府里,都是媳妇你拿主意的,我就不如你。”
盛娇:……
这人,永远有办法将话题转到自己身上,顺带再夸一夸她。
原本她是免疫这些甜言蜜语的。
可听得次数多了,听得时间长了,反而习惯了。
好像江舟天生就该这样对她。
要不是有次亲眼看见江舟操练暗卫,她几乎要以为丈夫真的就是个傻白甜,还好,他只是对她傻白甜,对外人可冷酷凶悍,绝冷无情。
“这次的事情我并未对陛下完全坦诚。”盛娇垂眸,“不是不愿,而是不能,有些事情注定了无法光明正大。”
“你是怕咱们没有了后路?”江舟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轻轻颔首:“所以戈阳郡主这边就显得尤其重要,将功折罪,总要让这功劳足够大,足以平息事情瞒不住之后的降罪。”
就算太子如何不好,魏长山终究是储君。
对储君出手,触怒天颜,更冒犯皇家尊严。
可她没得选。
灵韵夫人假死带来了三个月的国丧重孝,这是最好的时机。
“放心,如果只要咱们俩在一块,有的吃有的住,离开京城也未尝不可。”江舟揉了揉她的耳朵,“一切等你这边事情完成,咱们再从长计议。”
“好。”盛娇莞尔,“快过年了,等年过完了我想……接桃香她们过来。”
江舟挑眉:“我以为你把她们几个留在淮州是为了保护她们。”
“自然是。”她点点头,“但等过了年时候也差不多了,她们也等得够久了。”
男人瞬间了然,眼睛都亮了。
“你好像很开心?”盛娇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
“嗯,这是你头一回告知别人桃香她们几个身份不一般吧?我是第一个,对不对?”
江舟很喜欢这种独有的特别,欢喜地弯起嘴角。
“也不是身份不一般——”
“你就说我是不是第一个!!”
“是是是。”盛娇哭笑不得,忙应下。
“好,等过了年,这件事就交给我去办。”他亲亲蜜蜜地在她唇上亲了一下,“保准让她们几个安全抵京。”
很快,玉胭楼暗中的布置,以及太子勾结那些官员的事情被查得清清楚楚。
紫云殿内,皇帝雷霆震怒,谁也不敢去劝。
那些官员,无一例外都是收到了太子的密信才过去相聚的。
依着他们的说法,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是以他们都没什么提防,按照从前的做法轻车熟路地去了玉胭楼。
不仅如此,这些人还拿出了以往太子给的密信,与这次的对比一看,就是一模一样,完全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皇帝气得不想说话。
第607章 稍安勿躁
料理了一上午的国事,皇帝将这些朝臣连同魏长山一起痛骂了一顿,然后将他们关押起来,以候裁决。
祝公公奉上了安心凝神的茶,担忧道:“陛下息怒,尝一尝昭贵妃娘娘亲手烹的茶吧,从前您最喜欢的。”
扫了一眼那朴素无华的茶具,皇帝才觉得略略宽慰。
这么多年了,还是昭贵妃一如既往,温柔体贴,不争不抢。
吃了两盏,只觉得胸口的憋闷被冲开了不少,他赞道:“确实不错,贵妃有心了。”
“贵妃娘娘心系陛下,这两日天天都差人送茶点过来呢。”
“这么说,昨个儿夜里的羹汤也是贵妃送来的?”皇帝想起那温暖鲜甜的一口,心情好多了。
“正是。”祝公公忙道,“贵妃娘娘还特地嘱咐了老奴,说是陛下近日操劳国事,不必告知陛下是她送的,免得让陛下分心。”
皇帝感慨万千:“终究是贵妃更得朕心。”
“回陛下,冯宰辅还在外头候着,等着觐见。”
一提到这个,皇帝刚刚和缓的脸色又阴沉了不少:“让他回去,这事儿朕还没有个决断,太子胡闹,原以为冯钊之子能跟在太子身边劝着,没想到跟着一起胡闹!他是储君,这般联络拉拢朝臣是想做什么?想篡位不成?!”
说着,他火气又上来了。
祝公公忙又战战兢兢劝了两句,转身出去让冯钊先回府。
得知皇帝不愿见自己,冯钊万般无奈,只好退下。
冯成康如今还不得回府。
外头半点不知宫里的情形,更不知冯成康到底做了什么,牵扯太子一事有多深,又牵扯了多少,这些都是冯钊心中的谜团。
他在宫门外等了半晌,终于等到了冯天护。
不等父亲开口,冯天护道:“先回府静候吧,不日陛下就该有决断了,这一次二弟被罚并不冤枉,他也在玉胭楼事件当中。”
顿了顿,他简单明了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当听说儿子居然跟那些朝臣们一起,背着皇帝在玉胭楼聚会,甚至还以太子马首是瞻,明晃晃地摆在明面上,冯钊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我早就与父亲说过,以二弟的性子驰骋沙场才是最佳方案,京城内风云诡谲,波澜万千,并不适合他;让他跟在太子身边,更是错上加错。”
冯天护眸色沉沉,“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冯钊胡须颤了颤:“他是你亲弟弟,你……”
“我知道该怎么做。”冯天护打断了父亲的话,“倒是您,如今年岁大了,天气也冷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为重。”
二儿子再次身陷波折,大儿子又是这么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冯钊只觉得命苦。
想起家中的大儿媳,他又是一阵绝望。
步伐蹒跚,背影佝偻,他就这样回了冯府。
金小俏早已张罗好了晚饭,让婆子送去外书房。
烛火黯淡,独自枯坐,哪怕饭菜再热腾美味,冯钊也没有半点品尝的意思,他坐着半晌呢喃道:“要是你还在,你……面对这样的局面该如何?”
谁也不知道他说的这个“你”是谁。
这一声自言自语最终淹没在茫茫夜色中。
魏长山却不愿就这样认命。
幽禁东宫,他照样能派人去查戴妈妈。 其实玉胭楼出事之前,戴妈妈来回过话,还不止一次。
只不过说的都是些在魏长山看来无足轻重的小事——玉胭楼无法开张营业,楼里上下的姑娘、奴仆、家丁都是要吃饭的,每日开销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戴妈妈明面上是玉胭楼拿主意的人,实际上还得来问魏长山的意思。
可堂堂太子,怎会将这些下人的命当回事?
即便戴妈妈,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好用的工具人罢了。
没了还能再换,无足轻重。
他在意的,是玉胭楼背后的关系网。
于是,除了第一回给了戴妈妈一笔银钱后,后面几次他都没听戴妈妈把话说完,就让她走了,并给了一句“你掌管玉胭楼也这么多年了,明面上无法进项,难不成暗地里还不行么?这也要本宫教你?”。
得了这话,戴妈妈的心思就活络了起来。
她扎根京城多年。
更因为玉胭楼而人脉广阔。
只要有了思路,有了太子的首肯,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许多。
既然那些个爱寻欢作乐的贵人们无法来玉胭楼,那她可以让姑娘们暗中送上门去。
于是,她联络好了那些官员,让他们挑选了年轻貌美的女子,再由戴妈妈安排好,漏夜悄悄送入他们府中,一玩就是好多天,等腻了再换新鲜的来。
这些个姑娘没一日停歇的,到手的银钱如流水,喜得戴妈妈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至于平日里在玉胭楼打杂的小厮家丁等人,戴妈妈一股脑遣散了。
横竖留着也没用,等玉胭楼再开门时,把他们再买回来就是。
只要有钱,买几个人算得什么大事?
就这样,玉胭楼人去楼空,不但缩减了开支,还多了营生。
戴妈妈原打算将这些个银钱积攒起来,到一个可观的数额时再献给太子,以博夸奖,赚一笔功劳。
谁能想到,没能等到这一天玉胭楼就炸了。
爆炸的那天晚上,戴妈妈远远瞧见了,只觉得心惊肉跳。
她乖觉聪明得很,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连玉胭楼附近都没去露脸,回去收拾了细软,带着银钱,等翌日一早城门开启她就离京,至今下落不明。
魏长山的暗查并未有进展,自己又再次被幽禁东宫,甚至比上次关押得更严,他的心情糟糕可想而知。
满脸阴沉地坐着,面前是刚刚偷溜过来的小黄门,他是来替皇后传话的。
“娘娘的意思是让殿下稍安勿躁……”
“哼。”魏长山闭上眼,“稍安勿躁?就算本宫如今想做什么,也没这个机会,只盼着父皇能早日查清……还我清白。”
话是这样说,但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玉胭楼被炸那一晚的聚会是假的,但前面的几次都是真的。
他勾结朝臣,想要壮大自己的势力更是板上钉钉。
七分真三分假,这反而更容易让人相信。
魏长山捏紧了掌心,呼吸越发深沉。
过年前,玉胭楼附近的民居商户都修缮完毕,老百姓们欢欢喜喜接手了新居。
第608章 宫宴
到了新居里头,众人一瞧,俱惊喜连连。
不但房屋重修了,里头的家具都换了一遍,还添了不少过冬过年的物件,放眼望去,竟比他们之前被毁的家更好些。
打开箱笼,竟还有干净簇新的棉衣袄子以及被褥,可谓一应俱全。
老百姓们发现完自家的惊喜,忙不迭地又聚在一处议论纷纷,一个个脸上都挂着欣喜。
原以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会让整个家陷入长达数年的困境,可没想到意外之喜还在后头。
他们本就是平民,能生活在天子脚下、京师重地已经比旁的州县的百姓强得多了,可真要论起来,他们的日子也比不上那些个达官贵人,不过囫囵混个温饱罢了。
如今可好,房子是新的,家具是新的,就连衣裳也是新的。
比过年更好。
老百姓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感激是藏不住的。
很快一封感恩书就送到了皇帝的案前。
这是玉胭楼爆炸一事中受到波及的百姓以及商户联合上呈的。
他们还请了书院先生,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写的。
先是一篇规整的骈文,下头又是各家各户口述,由书院先生写上的感激话语。这些话,并没有那么多文采,也不够规整,显得甚是随意;但每一个字都藏着老百姓对皇恩对周江王府的感激。
皇帝通篇读了下来,那骈文倒还好,无功无过,及格之作。
但那下头的百姓口述却实实在在让他感慨万千,一连数日的忧心憋闷愤怒,瞬间减轻了许多。
“还得是周江王府啊!”皇帝感叹。
银子他们掏,哄得陛下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祝公公在一旁瞧着也暗暗松了口气。
这些时日,皇帝派出去密查的官员一一回话。
查到的消息让皇帝脸色黑了又黑。
太子魏长山暗中勾结朝臣一事,板上钉钉。
即便他是储君,此举也早已僭越。
可魏长山到底是他与皇后的嫡长子,这些年文治武功也很有成绩,监国多年,替他料理分担了许多,当真挑不出毛病……就这样放弃一个培养多年的继承人,皇帝自己也不舍得。
于是,这事儿如何给一个结果就这么僵持了下来。
还是昭贵妃后来见皇帝时说了句:“都快过年了,有什么事儿等过了年再说嘛,太子也好,景王也罢,横竖都是陛下的孩子,陛下的孩子犯了错,自然是要挨打挨骂的,寻常百姓家中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天家了。”
皇帝对这话深以为然。
既然一时半会没个主意,那就先按兵不动。
继续幽禁太子与景王。
对外皇帝还给了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让那些不明所以的朝臣挑不出错,这理由还是平川公主给想的。
“父皇,新岁将至,想必皇陵处也清冷孤寂,儿臣虽为女儿身,但也是皇族血脉,是父皇的骨肉,让女儿去皇陵继续守着吧,点一盏长明灯陪伴列祖列宗,也替父皇替大安祈福。”
皇帝灵机一动,对啊,可以打发这两个不孝子去守陵。
大年节的,太子与景王去皇陵守着,刚好也是孝感动天的典范。
于是,幽禁改成了守陵。
众人都无话可说。
人家琅王庄王都去守过陵了,凭什么太子不去?景王不去?
太子乃一国储君,大安未来的天下之主,越是这般越是要做出表率。
除夕前一日,全套车马,配齐人手,送魏长山与魏衍之前往皇陵。
皇后没有去送,而是继续跪在中宫殿外脱簪戴罪,日日抄经,以表诚心。
因为糟心的事情比较多,这个年皇帝也过得心不在焉,宫宴虽照常举办,但明显简单仓促了不少。
原本外命妇是不得入宫参加年节宫宴的。
但今年不一样。
皇帝提前传旨,命周江王世子夫妇入宫参宴。
席间,皇帝频频与江舟饮酒谈论。
江舟话不多,大部分时候都是倾听,但每每开口都能一针见血,说到关键之处,惹得圣心大悦。
偏他生得眉眼如画,清隽俊朗,与盛娇坐在一起,堪称一对璧人。
皇帝瞧着心情好,又独独给他们夫妇赐了菜。
盛娇略吃了两杯桃花酒,脸颊微烫,心头发热,只觉得舒坦松快,冷不丁目光掠过正前方,对上了兰妃的视线。
兰妃眸色阴沉。
满脸的脂粉都挡不住眉宇间的阴郁。
盛娇举杯示意,莞尔一笑,盈盈如春花。
兰妃咬牙,到底没有回敬,而是瞥开眼不吭声。
今时不同往日,她已经不是那位高高在上的明贵妃了,而是众多妃嫔中位置较高的那一个罢了,没什么特别。
她在皇后跟前说不上话,皇帝对她也全无往日的温柔耐心。
能保全今日地位实属不易,更不要说宝贝儿子还被派去守皇陵……
皇陵多苦啊,什么都没有,她的衍之如何能受这份罪?
新仇旧恨一股脑涌上心头,让兰妃红了眼睛。
她忍不住去看正坐在高台上的皇帝,他的身边陪着的,却是昭贵妃。
看似不起眼的女人,今日却一跃成为整个后宫中最尊贵的存在。
兰妃捏紧掌心,染着鲜红的豆蔻尖尖的,深深扣入皮肉。
酒过三巡,正是微醺。
盛娇起身去外头散散酒气。
不一会儿,兰妃便跟了过来。
“真没想到……你还有今日,能坐这一道与皇家共度年节,叫你久违了吧?”兰妃开口便是酸溜溜的话。
“景王殿下已经跟随太子殿下抵达皇陵,昨日传书来说,二人在皇陵中日日跪诵祝祷,很是诚心;陛下闻言,总算脸色好看了点,到底是陛下的亲骨肉,陛下也不舍得。”盛娇似笑非笑,说起另一件事。
闻言,兰妃脸色愈发难看:“你如今可看笑话了。”
“兰妃娘娘,您这话就不对了。”
盛娇眯起眼眸,“论理我如今也是圣上亲封有诰命品阶的女君,维护皇家颜面与尊严是我分内之事,我哪有笑话可看?论情,陛下待我周江王府龙恩浩荡,且我又与娘娘您还有母女名分在,更是自家人,哪有看自家人笑话的道理,您说是不是?”
兰妃被说得哑口无言。
末了,她想起了什么,冷冷道:“且让你风光得意一阵,你怕是不知晓,等年后一场战事就要起了,到时候还望女君大人能多多出谋划策,替君分忧。”
第609章 赤子真情
丢下这话,兰妃翻了个白眼就回席。
江舟见盛娇久久未归,找了出来。
见妻子正沉思着什么,他抬手替她紧了紧衣襟:“外头冷,略散一散就好了,再吃几杯咱们也可回府,别叫冻着自己又染了风寒。”
“好。”
夫妻二人一道回席。
皇帝瞧见了,笑道:“你们俩,在府里亲密就算了,怎么进宫赴宴也要这样形影不离么?这该羡煞旁人了。”
“回陛下,还请陛下体谅微臣成婚晚,又与内子情投意合,格外契合,是以难免情难自已了些,微臣没有旁的想法,就想着能与内子一双两好地伴到老,便足矣。”
江舟憨憨回话。
这样一片赤子真情听得众妃嫔也难免动容。
皇帝轻轻颔首:“就你们俩未免太孤寂,还是早些添个一子半女的,往后生了长大了,送到宫里来,朕教他读书识字!哈哈哈哈!”
江舟嘴角上扬:“陛下九五之尊,一言九鼎,微臣可就当真了。”
“金口玉言,还能诓你不成!”
众人闻言,纷纷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明白。
一场宫宴结束,盛娇与江舟回到府中。
梳洗更衣歇下,江舟才问起她席间在外头发呆做什么。
盛娇将兰妃的话复述给丈夫,又道:“我只是在想她说的战事是哪一桩……”
“如今大安国力强盛,兵强马壮,邻边小国只要不是主君疯了,就不会起兵战乱;这一打,注定会输就算了,指不定还会被大安顺理成章地吞并。”
江舟淡淡道,“你看看如今边境相邻的小国,但凡能活到今天的,都不简单,这么浅显的道理三岁孩童都明白,他们不会不明白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就是怕有人从中作梗。”她眼眸微沉。
“不怕,从明日起算上我这边,咱们来一个消息整合,派出更多的暗探借着商线出去探查,有蛛丝马迹就报来你我这儿,就算他们再如何小心,只要行事就难免会留下痕迹,必会被我们知晓。”
江舟给了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
盛娇阖眼轻笑:“好主意,就这么干。”
这个年,周江王府过得热热闹闹,喜气洋洋。
下人们一个个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裳,还得了不少赏钱。
发压岁钱是在年初一。
大家喜笑颜开,排着队给盛娇请安拜年。
盛娇早就备好了铜钱碎银子,用红纸封好了,外头还贴了个金灿灿的福字,又喜庆又吉利。
众人领到了压岁钱,越发高兴。
江舟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来没想过,过年还要给府里奴仆发压岁钱,从前他可压根没做过。
听了一上午的吉利话,盛娇又亲自过目了这几日厨房备的菜单。
一扭头瞧见丈夫闷闷的,她笑道:“这是怎么了?”
“今年多亏了你在,不然咱们府里这些下人什么时候能领到压岁钱……”江舟无奈。
“你从前不怎么管家理事,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些。”盛娇理解,“料理一个府邸的庶务可不比你在外头容易。”
“难怪你让我看那些账,还有咱们府里后头园子的打点你都交给我。”他这才恍然大悟。
她点点头:“孺子可教,凡事一点一滴做起,只要你做了,那就不晚。”
年节的事情还多得很。
观复学堂那头没有什么学生了,只有零星几个不回家的,也已经由几位授课先生安顿好,盛娇也提前给他们结算束修,还添了不少过年的物件。
玉人堂属于盛娇自己的产业,一应人手的安排自有定数,也早早有人打点妥当。
初一到初五,是各家各府互相拜年的日子。
周江王府今年备受皇帝褒奖,各种赏赐如流水一般送来。
京内其他府邸自然也眼明心亮,一个个跟风而上,一时间送到盛娇手中的拜帖多到看不完。
江舟见了就头皮发麻。
他不太喜欢这种应酬待客。
盛娇也不喜欢。
于是挑挑拣拣,只收了其中几个府邸的拜帖,其余的她都让库房备礼再还回去,算是全了双方颜面,皆大欢喜。
年初六,各府拜年的势头稍稍停歇。
冯府,金小俏一早就起身了。
这段时日上手管家,她已熟练许多。
内宅中,隐隐有以她为主为先的趋势。
原先还有些管事婆子会去问朱氏的意思,但一段时日下来,他们见金小俏虽年轻,但也是个有能耐有手段的主母,又有大少爷给她撑腰,便渐渐地将朱氏冷落在一旁。
虽说过年期间,下人们也能得几分清闲,但该做的事情一样不少。
用罢了早饭,金小俏就让管事的进来回话,简单料理一下今日的庶务。
刚问话到一半,冯天护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浑身冒寒气地站在门口处,那些个下人瞧一眼都不寒而栗。
金小俏无奈,只得让他们先退下。
“你这是怎么了?”金小俏笑着打趣,“一早我睁眼的时候你就没影了,这会子又回来吓唬那些个奴仆作甚?人家规矩本分,哪里又碍你的眼了?”
冯天护快步而入,挥挥手屏退左右,连芫花都不让留下。
须臾,正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金小俏仿佛察觉到了什么,面色一点一点凝重,眸光望向门窗处,似乎静静地在等冯天护的发落。
“你……是你给戴妈妈漏了消息,是你一早给戴妈妈备了车马助她离京,也是你提前知晓了玉胭楼会爆炸,所以才安排了这一切,是不是?”冯天护每问一句,都觉得心头在滴血。
他暗中查了这么久,万万没想到一个关键的核心人物就在自己的身边,就在自己的枕旁!
金小俏一只手随意搁在茶案上。
闻言,她缓缓转过视线,看着冯天护:“你都知道啦。”
平静淡漠,丝毫不意外,甚至还有种莫名松了口气的感觉。
“你为什么这么做!!”他猛地扣住她的肩头,“你我已经成婚,你何必卷入这些麻烦里!!你知不知道要是太子的人查到你,你小命都保不住!”
她扬起脸,笑得泪光泛起:“那就要问问你了,你会让太子查到我么?或者说,你会让我小命不保么?”
第610章 任命
“我怎会眼睁睁看着你身陷险境?!”
冯天护头一次觉得失控,整个脑子嗡嗡的,几乎癫狂。
天知道他在查到金小俏时是什么感受,如今回想起来仿若做梦,云里雾里是那样不真实。
怎么可能是金小俏呢?
她已经得偿所愿与自己成婚,他也竭尽全力给了她一切,如今冯府内宅之中朱氏都说不上话了,全权由金小俏管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为何要这样铤而走险?
冯天护只觉得匪夷所思。
金小俏见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神色略缓。
拿帕子拭泪,她昂起脖子:“我帮戴妈妈不过是全了一份过往的情分,怎么说她也照拂过我,我如今发达了,也不好见死不救。”
“撒谎,你明明是最讨厌玉胭楼,最恨戴妈妈的,你不可能去帮她。”
冯天护毫不留情地揭穿她的谎言。
“我是讨厌啊,所以我趁火浇油不对么?你明知道我讨厌玉胭楼,又明知道太子才是玉胭楼的幕后主人,为何你从未想过替我报仇?”
金小俏腾地一下站起身,直视着眼前的男人,“还是说,你觉得那一切过去就过去了,无足轻重?”
“可你现在明明可以过得更好……”
“是过得更好,但我心里这口气下不去,戴妈妈来找我的时候我就动了念头,我人微言轻,没法子真的影响太子多少,但送走戴妈妈应当会让太子有些困扰吧?哪怕一点点,也足够了,我就是不想看到玉胭楼,不想让太子过得那么逍遥。”
金小俏快速抹去脸上的泪痕,“还有,你二弟也跟着太子做事,我若不提前下手,等来日他羽翼丰满,你难免不去帮他,到底是亲兄弟,你还能真的坐视不理么?我不信。”
她太了解冯天护了。
诚然,在对方心中她是很重要。
她也相信冯天护对她的心。
但……有些问题一旦摆在权衡的两端,就会格外鲜明残酷。
金小俏是被权衡利弊后舍弃的一方。
为此,她受尽羞辱,吃够了苦头。
冯天护滔天的愤怒终于一点一点沉淀下来,他似乎明白了妻子的不甘。
他的手又一次覆在了她的肩头。
这一回却变成了温柔的轻抚。
“别哭了……是我的不对。”他哑着声音,“对不住,我不知道你心里还这样介怀在意。”
“只是我介怀在意么?”金小俏猛地转过脸来,泪中带笑,“别闹了,你明明也很在意的,只不过你不说。反正如今事情是我做的,你要是想拿我跟太子邀功我也没法子,横竖一条命,由你拿去便是。”
话音刚落,他突然狠狠扣住了她的后脖颈,强迫她与自己四目相对。
“不准说这样的话。”他双眸藏着冰冷暴怒。
她被唬了一跳,心头发紧。
半晌,她才点点头。
冯天护缓缓松开,又亲昵地在她耳边吻了吻:“这段时日你只管在家便是,外头的事情我来料理,谁来问你,你只说没见过戴妈妈,所有痕迹我都会替你抹去,一个不留。”
金小俏垂眸,依旧无声,轻轻颔首。
她只盯着眼前的地面,还有二人相对的脚尖。
直到冯天护离去,她才放任眼泪簌簌滚落。
芫花一直在外听着动静,见冯天护走远了,她忙不迭闪进来,见金小俏哭得伤心,她默默无语递上了自己的帕子,又送了一盏茶来。
好一会儿,金小俏笑道:“何必呢,这会子对我这样好,早干嘛去了……”
边笑边落泪,止不住的伤心。
芫花长叹一声,什么也没说。
魏长山远在皇陵,传递消息比不得在京中时便宜。
是以很多消息都滞后,包括戴妈妈下落不明,他也是最后一个知晓的。
“下落不明……”魏长山阴郁的眉间笼着杀意,“怎么可能下落不明,她一个老鸨能跑到哪里去?”
一扭头,见魏衍之端端正正跪在那儿,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父皇让你跪你还一直跪,皇陵隔了这么远,父皇又看不到,你惺惺作态给谁看?”
兄弟俩终于撕破了和谐的面具,开始剑拔弩张。
“要不是你在闽江之时做的蠢事,本宫又何至于落到此等境地?!你如今倒好,跪在祖宗跟前倒像个孝子贤孙了!”
魏长山越说越愤怒。
这么多年了,他何曾受过这种屈辱!
魏衍之的下颌处一片青黑,那是好几日都没清理的胡茬。
“兄长何必这么生气,父皇并未废黜你的太子之位,你依旧是储君,父皇若真的想让东宫易主,又何必大费周章把我们弄到皇陵来?还不是替你着想,让你赚一个孝感动天的美名。”
他这话堪称点睛之笔,一下子让魏长山的愤怒瓦解。
魏长山冷哼:“好,算你有点眼力劲儿,还看得明白这些;你既然这样聪明,又为何把自己搞得这般狼狈?是为了盛娇吧,也就是那个女人了,你跟我说句实在话,当初你为何会在玉胭楼,嗯?你的出现,跟周江王府是否有关,跟盛娇是否有关?”
“跟她没关系。”魏衍之说出这句话时,后牙槽都忍不住轻轻咬紧,“我确实是收到了兄长的密信才去的。”
见他也这样说,魏长山的火气又上来了。
他愤而出门,一脚踹翻了供奉在一侧的油灯。
魏衍之面不改色,放在膝头的双手忍不住紧握成拳。
——他这样护着她,她若知道了,会不会夸他?会不会……与他多说几句话?
这样天真可笑的念头乍起,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
玉胭楼爆炸一案,最终成为了皇帝清算朝臣的一个巨大推手。
过了上元节,百官开印,国事重又繁忙。
大约休息充足,又理顺了这些乱麻,开年后没几日,皇帝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很快将朝臣清理了一遍。
打乱格局,重新任命,提拔人才。
一番大手笔的调动令众人战战兢兢。
冯钊在朝上都不敢多吭声,唯有梁世栋特别支持皇帝颁布的国政或是措施,甚至还很贴心地上奏,替皇帝补全了细节。
皇帝很高兴,看这个说话直白,有时候锋利如刀的右宰辅也比从前顺眼了些。
开春,又一桩大事摆在皇帝面前——编撰文昌阁藏书。
第611章 帮手
梁世栋当着众人的面举荐了元贞女君。
乍一听到这个名字,冯钊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
他的二儿子如今还在监牢里,虽没有定罪,但也足够让人煎熬的了,连这个年都没能回府过。
冯钊恨得牙痒痒,偏又无可奈何。
谁都知道,因为太子借着玉胭楼勾结朝臣一事,陛下正窝着火呢,朝臣们哪一个不是眼明心亮的,谁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替冯钊出头,碰这个钉子。
是以,这段时日他的境遇不算好。
从前一呼百应,如今无人问津。
倒是有那些素日里交好的同僚,可只要冯钊一开口,还未说起冯成康,那些人就连连摆手,将丑话摆在前面。
冯成康归期未定,另一边的盛娇居然被梁世栋举荐,要委以重任,去文昌阁编撰藏书!
“此事万万不可,陛下。”冯钊忙上前启奏,“元贞女君虽才华横溢,但毕竟是女流之辈,文昌阁乃国之藏书重地,怎能交给小小女子?梁大人未免太过儿戏!”
梁世栋道:“微臣向陛下举荐时,只在乎其人的才干能力,不看男女之分,但凡有利我主君者,不论男女都该向陛下献出一份力;况且,元贞女君如今已经是三品诰命在身,本身就可入文昌阁主事,只不过她一直奔波忙碌于其他,并未真正入文昌阁。我此番提议,也不过是顺应陛下的心意。”
冯钊恍然大悟,忍不住冷汗津津。
要不是梁世栋提醒,他都快忘了这茬。
盛娇不但有三品诰命品阶在身,也确实可以入文昌阁主事。
这是先前陛下的旨意。
“陛下明鉴,微臣并无此意,只是微臣怕小小女子做事难免有纰漏,编撰文昌阁藏书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千万马虎不得。”
冯钊忙给自己把话圆了过来。
皇帝闻言,淡笑:“两位爱卿所言皆有理,元贞女君确实才学非凡,但要她一人独揽整个文昌阁编撰之事,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冯钊松了口气。
一口气还没下去,却又听皇帝说:“既如此,不如叫她主领此事,朕再让文渊阁、文藻阁从旁协助,这样便可万无一失。”
“这……”
没等冯钊开口,一旁的梁世栋拱手道:“陛下英明!”
很快,任命元贞女君正式入文昌阁主事的旨意就送到了观复学堂。
盛娇跪地接旨,谢恩万岁。
学堂内,不论文院武院或是女学,学生们见此情形都与有荣焉,一个个脸上笑得都在放光。
尤其女学里的姑娘们,私底下可没少议论。
“看见没有,我娘说了,咱们学堂的盛娘子可了不得,从前就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才女,皇帝陛下都让她去文昌阁主事了呢,好厉害。”
“我原就听我爹爹说了,说陛下开春就要编撰文昌阁藏书,就差一个主理的官员呢,还以为会是哪个大学士,没想到却是咱们的女学先生。”
“往后我要有盛娘子一半的能力,这辈子都够用了。”
“嘻嘻嘻,可把你美,我不要一半,能有十分之一便足矣。”
接旨后的盛娇与曹樱菀一道回了后头厢房。
曹樱菀见那封圣旨,笑得比盛娇还要快活,嘴角压不住。
但很快,她又蹙眉担忧起来。
“怎么了,方才还笑得那么高兴呢,这会子怎又要哭了?”盛娇打趣。
“嗐,我都能想到的,你会想不到?无论文渊阁还是文藻阁,背后都是那些个文官清流,陛下将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你,我怕你去了难以服众,会被那些个老头子刁难。”
曹樱菀的担心不无道理。
她很清楚那些个目下无尘的文官会如何对待盛娇。
女子,即便是有品阶在身的女子,他们都不曾放在眼里。
这些人,大都出身氏族门阀,一个个都眼高于顶。
除非能让他们真的心服口服,否则盛娇接下来的工作很难推进——要一帮自负才学的老古董听一个年轻女子的指派,那还不如杀了他们更简单。
一想到他们会高呼风骨不容践踏,然后一个个以死请命,曹樱菀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愁眉苦脸:“不如……你让琅王陪你去吧。”
好歹是公主,金枝玉叶也能替她镇镇场子。
“这事儿还真不能叫琅王去。”盛娇弯唇一笑,“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她也就这一年转变得厉害,从前叫她读书弄墨的,哪一次听过?不是苦大仇深,就是敷衍了事,如今看一本国政策论还费劲呢,哪里能跟着一道去文昌阁?”
那些个骂人都不吐脏字的文臣,会剑不沾血地就把平川公主骂得羞于见人,且还不好跟皇帝告状。
“那……”
“你跟我一起去吧。”盛娇显然已经有了决断,“还记得那会子咱们一块读书的光景么,其实与那时候差不多,你只要做好我给你的事情就行。”
曹樱菀眼睛顿时一亮。
武将之后,能入文昌阁帮忙,说出去也能让父母兄长面上有光。
没犹豫一会儿,她便小鸡啄米般的点头,恨不得第二日就去文昌阁报到。
“不急,我还要做些准备。”盛娇扒着手指算了算,“五日后吧,也差不多了,到时候我去你府里接你。”
“不不不,我来接你。”
“你别跟我争,你不想让你爹娘兄嫂看着你风风光光地被接去文昌阁帮忙嘛,我的庆嘉县主。”
对上盛娇清澈浅笑的眉眼,曹樱菀粉面一红,憨厚又羞涩地抿紧嘴角:“咱们一言为定。”
周江王府。
“为何不让我去帮你?我比那什么庆嘉县主有本事多了。”江舟愤愤不平。
“你——”盛娇瞪圆了眼睛,“那可不成,你要是忙得快活起来当着那些老臣的面亲我一口,他们非得被你气晕过去不可,要是气死了怎么办?”
江舟:……
虽然很想反驳,但……好像张不开口。
因为这事儿他确实做过。
翌日,盛娇请旨,求陛下恩准庆嘉县主随行帮忙。
皇帝欣然允诺。
又过了几日,天气渐渐和暖起来。
冯成康被放回府中。
走在大街上,他心怀愤慨,心绪难平。
忽然,一辆祥云华盖的马车从横穿的街道过来,停在了他面前。
第612章 办差
一只纤纤素手掀起帘笼,露出了盛娇那张清艳白净的脸来。
她微微一笑:“好久不见了,冯二公子。”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冯成康浑身紧绷,满是戒备。
“听说冯二公子今日得以回府,真是可喜可贺,陛下隆恩宽宥,没有让冯二公子太过牵连其中,可见冯府满门都备受陛下器重,这可是无上荣宠,真真叫人艳羡。”
盛娇每说一句,冯成康的脸色就阴沉一分。
备受器重,无上荣宠?
她是不是在说笑?
回忆方才离宫前皇帝的训斥和发落,冯成康哪里能笑得出来。
皇帝说了,说他有勇无谋,难堪大用,几次三番都是如此,都是很快得了机会,又很快落败。
最后,皇帝直接让他回府后好好读书,让冯钊多多看管督促,每旬要交一篇心得出来。
其实就是变相的罢免。
虽说他依然是詹事府的少詹事,但陛下没有开口,谁也不敢给他派遣事务。
况且,詹事府是替太子做事的。
这会子人魏长山还在守皇陵,詹事府还是挺清闲的……一时半会也用不到冯成康。
最最让冯成康接受不了的,是他离开紫云殿时隐约听见皇帝跟祝公公说话,皇帝说:“冯家儿郎是不是有点不吉利?怎么到哪儿,哪儿就一堆麻烦?”
祝公公说了什么,冯成康没听见了。
他脚下踉跄了一下,差点没摔倒。
满腹心事,憋闷又愤慨地走在街上,却不想又遇见了自己最不想遇见的人。
盛娇轻笑着招呼。
冯成康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原来是元贞女君,不知女君不去好好忙自己,却在大街上逛什么?陛下委以重任,将观复学堂的一应事务交托给你,你就是这样办差的?”
“多谢冯二公子提醒。”
盛娇似乎就等着他这样说,“我奉圣命前往文昌阁主理编撰藏书一事,想到冯二公子这些时日困在宫中,怕还不知晓这个好消息,既然有缘路上遇见了,少不得要与冯二公子分享这个喜讯。”
冯成康:……
他落魄至此,还要回府闭门看书;
她风光无限,更能入主文昌阁!
这两者间的对比过于惨烈,他一时间接受不了,怒目而视。
盛娇恍然未觉:“听说此番你遭罪,你的兄长却没替你说话,当真是让人意外,你们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么?”
“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我和我大哥的事情由不得你置喙!”
“冯二公子,麻烦提醒你一句,你如今只是詹事府的少詹事,论品阶官职在我家娘子之下,说话还是客气一点,别乱了高低尊卑。”星女突然冷冷冒出一句。
盛娇淡笑:“欸,别这样说,我与冯二公子是旧相识了,也是我不好,今日瞧见你就想说两句,却忘了冯二公子自己还有一堆烦心事——冯二公子,别介意。”
冯成康:……
帘笼放下,马车终于继续往前,让开了他身前的道路。
冯成康快步离去。
越走越愤怒,越走越不甘。
一样是返京,为何一年光景下来,他与盛娇的地位居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刚返京那会儿,盛娇有什么?什么都没有!
是众人笑话议论的谈资而已!
一开始元贞女君这个封号都是嘲弄。 可偏偏这女人不为所动,竟能真的一步步走上去。
到今日,皇帝对她赞不绝口,琅王是她的左膀右臂,庆嘉县主乃至整个英国公府都与她交好,更不要说如今后宫里说了算的,是昭贵妃娘娘,是琅王的母妃。
而盛娇本人,除了封号品阶都被转成了实权,她更有周江王府的鼎力支持。
也不知道周江王世子到底对她着迷什么,竟对盛娇言听计从,绝无二话。
对比下来,他这个宰辅之子当真是……太弱了。
浑浑噩噩地回到冯府,他一头扎进了房中,再不肯出来。
说到底,还是皇帝那句不吉利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冯成康甚至都开始自我怀疑——难不成,他真的有点霉运缠身?是以每每有机会摆在眼前,他也抓住了,可就是无法得到一个好结果。
盛娇哪里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过是偶然遇到了,她一时兴起想说两句罢了。
能挑拨离间最好,不能的话,也可让冯成康郁闷难过,这也足够令她开心。
马车驶向英国公府。
曹樱菀是桂夫人亲自送出来的。
桂夫人亲眼瞧见陛下所赐的马车,笑得眼角的褶子都多了几分,看向自己的爱女也越发慈眉善目。
“我家樱菀就拜托你了。”桂夫人柔声道。
“夫人哪里话,我与樱菀多年好友,此番也要多亏了她点头愿意帮我,我求之不得。”盛娇拉着曹樱菀的手,与桂夫人告辞。
奉圣命入文昌阁,盛娇一进门便有安排的相关小官接待。
先是领着盛娇去瞧了办事的处所,那是一大间面朝东南的厢房,敞亮又开阔,里头文房四宝等物一应俱全。
这厢房正对着的,便是文昌阁的书库。
盛娇先参观了一遍,便让那小官自行忙碌,期间没有瞧见其余的官员。
待到无人之时,曹樱菀才压低声音:“我还以为那些个老学究会给你个下马威呢,如今瞧来也还好嘛。”
没人刁难,还给安排这么好的办公场地。
盛娇轻笑:“我也觉得不错,那咱们先从第一步开始。”
“好。”曹樱菀拿起纸笔,跟在她身后。
其实哪里没有下马威?
放眼整个文昌阁,只有刚刚那么一位小官接待,这就已经是很不给面子的下马威了。
也就是曹樱菀了,将门虎女,只要没有真枪真刀地舞到眼前,她都不会觉得是为难。
若换成琅王,必定瞬间嗅到不对。
这就是盛娇为什么要带着曹樱菀,而非平川公主的原因之一。
有时候,对付弯弯绕绕,快刀斩乱麻最管用。
头一日二人忙到了日落时分才回府。
江舟笑问:“第一日去文昌阁感觉如何?那些个文绉绉的老家伙没刁难你吧?”
“没有,文昌阁很大很空旷,也没什么人,我觉得很好。”
江舟:……
“真没人帮你?”男人蹙眉,略有不快。
“不需要人帮我,他们在反而添乱。”盛娇抬眼莞尔,“我希望他们往后也这般,那就最好不过。”
第613章 用人之道
江舟目光凝重。
但看看妻子一脸轻快雀跃,似乎也不像是在说反话,他又稍稍松了口气。
“要是他们敢拿捏你,或是不配合,你只管跟我说,咱们一块去御前告状,看他们那些个老家伙还敢不敢了。”男人恶狠狠。
“别啊,我觉得人家挺好的,真的很好。”盛娇又强调了一遍,“你可不许去乱说什么,只管做好你分内的事儿就成。”
听见这话,江舟才算略略松口气。
夫妇二人又絮絮地说了一会儿话。
江舟说起桃香她们再过两日便要动身北上。
盛娇估算了一下时日,笑道:“宽裕得很,如此甚好,我定会在她们抵京之前料理好文昌阁的事情。”
编撰藏书可不简单。
要按照皇帝想要的方式来,更要能让那些个言官文臣满意,还要能流芳千古,博得天下读书人的认可。
此事本不该交给一个女子。
但皇帝还是这么做了。
对盛娇而言,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失之不可再来。
这一点,她明白,其他人更明白。
所以文昌阁那些老古董们打的就是这么个主意。
他们不服陛下的旨意,可又不能明着抗旨,便想着冷落盛娇,让她一人面对浩如烟海的藏书束手无策。
到时候无法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元贞女君无法复命,一样也会被撵出文昌阁。
他们便可不费吹灰之力达成所愿。
——既然机会难得,那盛娇必定会小心谨慎,必定会先低头求助……
只要她开口,那就轮到他们拿捏她了。
算盘打得很好,可盛娇偏偏没有按照他们想的剧情走。
前三日了解文昌阁,第四日开始盛娇便一头扎进厢房中,整日与笔墨书籍为伴,常常一待就是大半日。
与她一道奉旨办差的,还有庆嘉县主。
庆嘉县主拿着纸笔不断在文昌阁藏书中走来过去,也不知在写些什么。
这样的情形一维持就是月余的时光。
期间,那些文臣觉得奇怪,趁着盛娇离开时,他们偷偷进去看过。
除了用过的纸张,残墨和毛笔,他们并没有其他发现。
众人都以为她在虚张声势,甚至是徒有其表,那些个所谓才女的名声不过是沽名钓誉,哗众取宠。
直到三月中旬,天晴日暖。
陛下当朝夸奖了元贞女君办事利索,很有效率,还拿出了元贞女君交给圣上的一纸笔墨——那上头写着的,都是文昌阁里的藏书目录,竟被元贞女君依次重新排序,还重新安排了整理修撰的官员名单。
哪一部分对应哪一位官员,皆历历在目,一目了然。
皇帝很是开心,盛赞一番后,便下旨让这些被点到名字的官员即日起配合元贞女君。
更过分的是,盛娇还在面圣说了,说只要他们配合,入夏之前就能初见成效。
这不是让陛下手里多了一条鞭子,连交付成绩的大约时间都夸下海口,到时候没能完成,岂不是整个文昌阁都跟着倒霉?!
直到这一刻,众人才明白盛娇的用意。 她不需要他们配合,但她有的是办法让皇帝出面,叫他们配合。
于是翌日一早,当盛娇与曹樱菀再度来到文昌阁时,阁中大小官员到齐,齐刷刷地与盛娇拜见说话。
文昌阁的最高主事与盛娇品阶相同,一样都是三品官。
她轻笑着回礼,道:“大人多礼了,你我都是平级,无须这般客气。”
一旁的曹樱菀笑道:“原来文昌阁还有人呀,我来这儿一个多月了,还以为没人呢,你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那主事官面上一阵尴尬。
但他毕竟也有些年纪了,自然场面上稳得住:“庆嘉县主说笑了,不过是素日里大家都爱清静,又各自有各自的事情要忙,自然不会常常在二位的跟前转悠。”
“是嘛?”曹樱菀恍然大悟,“那如今有了陛下的旨意,你们应当能按时办差的,对不对?”
“这是……自然。”
盛娇温温一笑:“他们都是文昌阁中的老人了,自然比咱们俩熟悉,到时候若无法如期交差,陛下怪罪可就不好了。”
“是、是……女君大人说得对。”
等他们拿到各自分配的编撰任务时,都暗暗吃惊。
原来盛娇分发给他们的书籍,都是他们素日里擅长并喜欢的领域藏书,这样办起差来又熟络又便宜,更不容易觉得枯燥烦闷。
几日下来,他们就领会到其中的妙处。
有些人甚至还温故知新,更有进益,便越发兴致勃勃,不知疲倦。
曹樱菀虽心大,但却不笨。
这段时日下来,她已经明白了好友的想法。
静静观察一圈,见那些人都一改之前的不快浮躁,竟真的很配合地在忙碌,半点不见马虎懈怠,她忍不住啧啧称奇:“原来你让我统计那些借阅的明细名录,是做这个用的……果真厉害,叫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就替你办好了差事。”
盛娇正执笔急书。
闻言,她轻笑:“其实他们心眼不坏,不过是长久以来养成了这种想法,我不想改变他们,也改变不了,所以因地制宜、因人而用,方为上策。”
何必与他们争个高低呢?浪费时间。
女子又如何,她是奉命办差的,不是来给他们上思想课的。
能达到她的目的就成,别的都是小事。
何况文昌阁里的人又不是草包,是可以办大事的人才,盛娇很小的时候就听父兄讲课时说过,人有所长,便为人才,人才不在乎全能,而在于将其安放的位置。
盛娇深以为然。
三月底,桃香她们的马车入京。
几乎同一时间,太子与景王守陵归来。
皇帝为表庆贺,也为缓和父子关系,特地为宝心之子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满月宴。
这是一场迟来的宴会。
宝心产子之时,景王还在皇陵。
加上皇帝震怒未减,谁也不敢提这茬。
好在冬去春来,冰雪消融,一切都仿佛往更好的方向进展。
城门处,盛娇翘首以盼,终于看到了那辆徐徐靠近的车马。
“娘子!!!”桃香先是从窗口往外张望,紧接着不等停稳,就利落地跳下来,冲着盛娇奔跑而来。
第614章 久违的温暖
这一跳,看得盛娇心都悬了几分。
可桃香却像是做惯了似的,像只轻盈的燕子掠过云霄,直奔到她跟前。
“一路可好?水菱她们呢?唐大夫那边还稳当吧?”盛娇一开口就有些收不住,抬手替桃香理了理鬓角,这才发现她的头发短了许多,几乎不能成髻,只用了一根束带拢着,勉强能看出是个姑娘家的打扮,“你这……”
“过年前藏雪堂附近闹事,有人手持火把,不依不饶的,我上前跟人家理论一番,不小心让火燎到了,索性就剪短了让它慢慢长,我觉着这样还轻快些,晨起不必梳妆太久,省下了好多时间。”
桃香眉飞色舞,“水菱她们在后头马车里,藏雪堂那边一切都好,我离开前都打点妥当了——噢对了,我还带了账本,唐大夫还让我给你带了东西。”
她边说边拍拍胸口,似乎还藏着什么宝贝似的。
一年多不见,桃香黑了不少。
也爽利了不少。
言辞间落落大方,侃侃而谈,微黑的脸蛋上泛着兴奋的潮红,越发衬得那双眼睛亮晶晶。
她身穿蜜合玫瑰的比甲窄袖短衫,下身的裙子也比寻常姑娘的略短一些,这便给行动上添了好些便利。
见此情景,盛娇松了口气:“咱们回去慢慢说。”
“等不了回去了,咱们去马车上,边走边聊吧,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呢。”桃香专注地看着她,“水菱水芹还有水蕙她们三个也想你想得紧,当然了,她们都没我想你,就我最想你。”
话音刚落,马车那头传来水蕙的声音:“桃香姐姐又乱说,哪里是你最想娘子了,我才是最想。”
桃香一扭头:“那药材分辨好了没有?要不要我把上回唐大夫考你的考卷拿给娘子瞧瞧?”
瞬间,那头安静了。
盛娇情不自禁地笑了。
她回眸看了身后方的江舟:“既如此,我就陪她们去马车上,你……”
江舟轻轻颔首,对上了桃香好奇的眼睛:“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们盛娘子的夫君,你们喊我一声姐夫即可。”
盛娇一怔,这才想起没有给他正式介绍。
桃香冲着她挤眉弄眼,笑呵呵地应了:“早就听闻姐夫大名,在淮州那会儿多谢姐夫照拂,那……我这就带我们娘子去了,难为姐夫在前头领路。”
说罢,她挽着盛娇的胳膊,就把人拽上了马车。
马车的门刚合拢,桃香就赞道:“娘子嫁的人瞧着不错。”
“你今儿才头一回见,哪里就知道不错了?”盛娇娇嗔地瞪她一眼。
很快,三个水丫头就围在她身边,好不亲热。
“我就是知道。”桃香很有自信,“方才我一见你,他的眼睛就没从你身上离开,看你的眼神都在笑呢!”
“哪有……”
“我亲眼所见,哪能有假?”桃香爽朗笑道,又问,“星女姐姐不在么?”
“星女留在府中照应,一会儿你就能见到了。”
“那好,我这一年多可没懈怠,到时候见了可要她好好考考我的功夫。”桃香兴致勃勃。
盛娇早就留意到,阔别多日再见,桃香的身板结实了不少,虽瞧着蜂腰削肩,但胳膊、后腰都失了几分柔美,反而多了好些硬朗,一举一动隐隐约约有曹樱菀的风范,偏她生在民间,又添了些平易近人的直白爽快。
尤其眉眼间,褪去了原先的稚嫩与青涩,逐渐显现出她独有的风采。
桃香……长大了呀。
马车停在了周江王府的正门。
正门已开,自东侧偏门而入,顺着抄手游廊便可直达后头的荣敬园。
盛娇留心观察,就连三个水丫头也就眼睛亮了亮,没有流露出羡慕惊叹的小家子气,更不要说桃香了。
桃香放眼望去:“娘子,你还别说这京城的府邸就是比淮州的强,光是你这里,怕连淮州官衙都比不上呢。”
她又笑道,“我们娘子就该住这样好的宅邸,方能配得上你,你给咱们几个找的姐夫不错,我瞧着挺好。”
江舟闻言,嘴角微翘,翘得停不下来。
盛娇哑然失笑。
领着几人去了安顿好的院落。
这里的厢房早已打点齐备,一应物件整齐。
进门便是一间正堂,左边隔出一个大房间给桃香,右边又以槅扇隔出了三个小房间,是给水菱水芹和水蕙的。
原本盛娇是想给她们一人一个院的。
周江王府地方大,主子却少,有的是空置的院落。
可后来桃香来信说了,不必这样麻烦,她们几人初来乍到的,还是住在一块安心。
盛娇便特地挑了个最大的院落布置,如今瞧来刚好。
“这后头是你们几人休息的地方,前头还有厢房,那是给你们平日里读书的书房。”
她领着几个妹妹逛了一圈,又回到正堂内歇下。
院落里配了丫鬟婆子,还设了个小厨房。
桃香看在眼里,暖在心间。
她握住盛娇的手:“别忙了,咱们几个都粗得很,你这般精细我们倒真的受用不来,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拉着盛娇坐下,桃香掏出一叠还带着她体温的纸张,一字排开交给盛娇。
“这是藏雪堂的一年多年的账目,唐大夫千叮万嘱了,要我亲手交给你。”
“唐叔真是……”盛娇一阵动容。
“唐大夫说了,若不来京城便算了,既然来了,自然是要给你看的。”桃香嘿嘿一笑,又提醒道,“你看看下头还藏着什么。”
盛娇翻了翻,从最底下、藏得最深处摸出了一张银票。
足足六千两。
“这是你离开后藏雪堂的收益,当然了,这里头还有我们几人的份例工钱,我让唐大夫不必这么麻烦,一道算进去我带给你便是,横竖我们几人过来吃穿嚼用都是要开销的。”
一时间,盛娇心绪难平,感慨带着温暖,如浪潮一般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
“那我就收起来了,你们可要安心住下,多住些时日。”
“路上走了这么久,京城又这样繁华,便是你撵我们走我们也不乐意的。”桃香半开玩笑。
她招招手,“你们三个过来,赶紧跟娘子说说你们这段时日的进益。”
第615章 成长了的桃香
三个水丫头早就迫不及待了。
但她们也稳重了不少,一直耐着性子等桃香说完,才一窝蜂凑了过来。
如今最大的水菱快十四岁了。
最小的水蕙早已满十岁。
三人身量长高了不少,也长了好些肉,端立在盛娇眼前瞧过去,一个个都是大姑娘了。
水芹是三人当中生得最好的,细眉杏眼,温吞羞怯。
盛娇考了她们好些,她们竟对答如流,毫不费力。
“没想到我走之后你们倒真的用功了。”她感叹又欣慰。
“娘子你可不知晓,你走了之后桃香姐姐就像疯了一样,整日整日催咱们读书认字。”水蕙可算找到了倾诉目标,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不但要学药理医术,还要学书院里的学生学的东西,日日还督促咱们练字。”
这一年多下来,三个丫头竟都学完了所有启蒙书籍,就连药理医术相关的书都啃了两三本,不说别的,就说辨认药材这一项,三人联手就能让唐大夫都甘拜下风。
因此,小半年来审核药材的工作都是由她们三人完成的。
有道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书上学得再多,都比不上实践来得进步快。
是以,三人在藏雪堂成长得很快。
桃香笑道:“你们几个,得了便宜还卖乖!那会子被唐大夫夸时,可是左一个好姐姐右一个好姐姐地哄我,还说什么多亏了好姐姐从旁监督,才有了你们的今日,这会子见了娘子就只晓得告状了?”
“桃香姐姐说得对,若无桃香姐姐的督促,我们几个断断没有这样的本事的。”水菱附和。
“桃香姐姐对咱们几个严格,对自己更是下手狠呢,每日天不亮便起来练武了,还要跟我们一道学习用功,咱们几个年岁小,也还是比不上姐姐的。”水芹由衷感叹。
桃香面红如霞。
正羞得不知说什么时,外头星女来回话了。
一见星女来了,桃香立马两眼放光。
盛娇莞尔:“去吧。”
话音刚落,眼前的人就窜出了门,那身形动作叫一个飞快。
直到晚些时候,桃香才大汗淋漓地回来,却不见半点疲惫:“果真是自小练出来的,确实厉害!我还得加把劲!”
盛娇去问星女,星女沉思片刻:“若她能在年少时就得名师指点,想必如今不会在我之下,可惜了。”
“不可惜。”盛娇却笑,“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境遇,任何时候遇见都不晚,你就给我夸夸桃香进步如何,也叫我开心开心。”
“很不错。”
星女道,“最起码在我这儿,她基础算是稳了,可过关了。”
晚间,荣敬园。
盛娇与江舟正用饭。
“今天高兴了吧。”江舟问。
“嗯,许久没见她们了,其实……还挺想她们的。”
“那这一回就让她们在京中多住些时日。”
“好。”
白天盛娇很忙,没空陪她们,也就头两日抽出空档来陪着她们几人逛了逛京城,四处玩了玩。
到了第三日,桃香就催促她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盛娇便将碧川堂的令牌交给桃香,让她带着三个丫头去学习。
桃香见到了郑时。
一见那块熟悉的令牌,郑时心头猛地一跳。
再见桃香俊俏爽利,隐隐有管事之威,他又忍不住多了好些别的想法——最怕的,就是盛娇让旁人来取代他的位置。
要知道,太子从幽禁到被派去守陵,这几个月来郑时也惴惴难安,日子难过。
偏芫花根本不理他。
想从芫花处动之以情的计划还没开始就破产了。
无人能在盛娇跟前替自己美言,而如今又不能说见就见到自家小姐,可不得把郑时急坏了。
这下又来了个陌生的年轻姑娘,手持碧川堂令牌,俨然与盛娇关系亲近,非同一般。
郑时又一次紧张起来。
他怕……这是盛娇派来取代他碧川堂堂主之位的人。
面上笑得勉强,还得从旁协助,郑时心里发酸,口里发苦。
桃香可没想这么多,只管带着三个丫头熟悉着碧川堂内的一应事务,尤其是存放药材的厢房。
一进去瞅了瞅,桃香就察觉到不对。
“为何还用榉木的药橱?”
“碧川堂内存放药材一般都用榉木,榉木质地坚硬细密,又不与药性相冲,最是温和,拿来做药橱最适合不过。”郑时道,“这也是原先我们碧川堂的惯例,非上等榉木还入不了碧川堂的眼。”
言下之意,这些榉木制成的药橱都是好东西,外头想买都买不到。
碧川堂更是认真严苛。
连一个装药材的药橱都这般谨慎,更不要说堂主人选了。
桃香淡淡道:“娘子与我说过,你们原先是在岭山,岭山湿润温暖,用榉木刚好,榉木不易受潮又耐磨损,自然没有其他的木材可以代替;但如今你们是在京城,京城的气候比淮州都干燥,更不要说岭山了;你自己来瞧瞧,这下头的木质已经干得变形了,底下一层的药材八成已经失了药性,不中用了。”
郑时一愣,顺着她说的方向看去。
果真在药橱那不起眼的一角发现了顺着木质纹理裂开的几道缝隙。
他耳根不由得发烫,一时间竟找不出理由反驳。
桃香又左右看看,东敲敲西敲敲,找出了另外几件已经变形开裂的药橱。
“这几件都要拿出去,里面的药材另外处理安放。”
她直接吩咐。
碧川堂的人忙不迭地听从安排,忙活起来。
见状,郑时的不快愈加浓烈。
他强忍住愤怒,带了几分冷笑:“这些小事交给我来就成了,我才是碧川堂的堂主。”
桃香再迟钝,这会子也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
她迎着他的眼睛:“既是堂主,为何等到外人来提醒你才发现药材安放之处的不妥?这算不算你这个堂主失职?”
“碧川堂内日日忙碌,迎来送往一时不察也是有的。”
“药堂要做的,是行医活人的买卖,药材便是医术的基础,若你的药材连药性都稳不住,又如何能救人?”
桃香毫不客气,“郑堂主,你要是不服气,咱们现在就可以找娘子理论,要是我的错,我立马给你赔罪,绝无二话。”
第616章 等的就是这句话
桃香并未严厉。
甚至说话的声音都没有提高,一如寻常。
但却听得那郑时一阵心悬。
明明眼前的女子瞧着与盛娇完全不同,为何偏有种淡淡的相似感?
见他不说话了,桃香才轻笑:“就像郑堂主说的那样,兴许是碧川堂的事务太过繁忙,一时疏忽失察也是有的;只是你是一堂之主,少不得要承担起比旁人更多的责任,不然怎对得起盛娘子的重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姑娘所言极是……”郑时扯了扯嘴角。
“我也不过是偶尔过来一趟,想着能在碧川堂好好学一学,来日回了淮州也好跟其他人说道说道,到底京城,不同凡响,郑堂主总不能让我回去跟他们说碧川堂也不过如此,这话也太难听了些。”
桃香嫣然一笑。
郑时立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背后还冷汗津津,心却已经放下一半了。
跟在桃香身后的水菱等人也过来了,与桃香说了自己的所见所闻。
见她们三人都还稚嫩,尚不足及笄之年,郑时便越发心安了。
是了,盛娘子就算想找人代替他,也不必找这样几个孩子来,就一个女子,年纪轻轻的,能当得什么事?
郑时忙催促着下人们将装着药材的橱柜一一检查,又很郑重道:“务必要听桃香姑娘的。”
一句话,等于是将桃香推到了高位上。
桃香浑然不觉似的,继续翻看着堂里的一干物件账簿。
郑时不怕她查。
能摆在明面上的都是经得住挑剔的。
哪怕送到盛娇跟前,他都不带怕的。
桃香看完了这些,在傍晚时分告辞离去。
郑时一直送到了门外,满脸堆笑,直到那马车徐徐走远,拐了个弯再也看不见,他才嘴角一沉,眼睛透出几分精光,一甩袖子,重重冷哼,转身回了内堂。
“没叫人瞧出什么吧?”他托着茶盏,浅浅呷了一口。
“爷就放心吧,这碧川堂咱们打点这么多年了,即便到了小姐跟前也是没话说的,何况这几个小丫头片子,大约就是小姐让她们过来瞧瞧学学的;那叫桃香的姑娘不是说了,她们打淮州的藏雪堂来的。”
一心腹小厮殷勤备至,说出来的话也极大地宽慰了郑时的心,说得他心头一阵熨帖。
“哼,说的是,区区一个丫头片子而已,能成什么?倒是你这几日还得上上心,今日就叫她瞧出了不妥之处,接下来几天可不能再这样了!”
那小厮忙点头哈腰:“您放心,已经让堂里的人又检查了一遍,保准没有错的。”
郑时安心了。
他觉得只要过了这一关,或许自己这个碧川堂堂主之位才能稳得住。
是啊,盛娇虽厉害,手底下一时也找不出另一个能有他这般能干、又熟悉碧川堂事务的人来料理。
除了他,没旁人了。
是夜,桃香已经用罢了晚饭,坐在灯下执笔写着什么。
水蕙过来瞅了一眼,笑道:“姐姐还在用功呢。”
“你们几个赶紧收拾了睡下,明儿咱们还有的忙。”桃香头也不抬。
“好,我就是来瞧一瞧姐姐,怕姐姐熬红了眼睛,喏,这是水菱姐姐让我带来的。”
桌上多了一方油纸。
打开的一角透出甜香。
竟是几块还热乎着的米糕。
“水菱做的?”桃香又惊又喜。
“嗯,厨房里正好还多了点米浆,水菱姐姐的手有多巧,姐姐你最清楚啦,得一笼屉的米糕还不是说来就来的。”水蕙舔了舔嘴角,“娘子那份,水芹姐已经送过去了,这儿是给你的。”
“好。”
桃香拿起一块尝了口,又忙低头写了起来。
翌日清晨,盛娇的手边就多了桃香亲手所书的一封信。
“她人呢?”盛娇诧异。
“天还没亮就出门了。”星女回道,“娘子放心,她带了那几个小丫头,还有府里的侍卫跟着。”
“那就好。”
“她写了什么?”江舟迫不及待。
盛娇打开书信,与他一起看。
片刻后,她感慨万千:“……我还道她是长大了,如今瞧来是我肤浅了,她分明已经能独当一面。”
“她昨日一天就瞧出这么多来?”江舟也惊讶了。
“可不是。”
盛娇只觉得心中自豪,“这可是我妹妹呢,从前跟在我身边,我一手调教出来的。”
“我媳妇厉害。”江舟眯起眼。
“你呀,不会夸就不要夸,分明是桃香人家自己能干用功,怎么又夸到我身上来了。”
“不然呢,我可不会夸别的女子,能从我嘴里听到赞美之词的女人,唯有你一个。”
盛娇被这甜言蜜语噎得不轻。
也多亏了她这些时日来早已习惯,不然真是要羞得不成。
夫妻二人边用早饭边说话。
用罢饭后,各自出府忙碌。
江舟还是先目送妻子离去,随后才转身去忙自己的。
他叮嘱晖聿:“多派几个人去碧川堂盯着,夫人的意思大约是想将碧川堂交给桃香那丫头,必不能叫她或是那几个小丫头出事,盯紧着些。”
晖聿立马应下。
此刻,还在碧川堂里的桃香毫不知情。
她还在忙着昨日没能完成的事情。
郑时比她晚到了将近一个时辰。
这还是他得了消息后,紧赶慢赶后的结果。
等他抵达时,桃香已经将碧川堂内好些事务都摸得差不多了,一些不明白的地方,她也让专人来一一解释回话,听不懂的就直接问,绝不将问题留到第二天。
一众堂内的奴仆原先还不服气。
但桃香一不生气,二不责罚,只轻飘飘地点明扼要。
三言两语,便能说得他们哑口无言。
有那胆子大的,还冒头回呛了一句:“咱们碧川堂原先没有这样的规矩,想是姑娘弄错了,把藏雪堂的规矩跟咱们这儿弄混了吧?”
谁知,桃香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笑了:“藏雪堂远在淮州,论理该比不上京城里的碧川堂的,可依我所言,你们却在细节上处处有问题,环环出毛病,这可不像是跟着盛娘子来到碧川堂的样子呀。”
说着,她眸光流转,落在了刚刚抵达的郑时身上,“郑堂主,你说是不是?”
第617章 风骨
郑时哪里晓得这些细枝末节。
乍一被问,他明面上瞧着倒很镇定,也用几句冠冕堂皇的话搪塞了过去,但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一刻的心慌。
桃香也没有多为难,只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是我莽撞了,还望郑堂主莫要计较。”
丢下这话,她便领着水菱几人去了后头。
后头单独一院落有专门熬制药材的厢房。
这里,才是今日桃香的重点。
文昌阁内,盛娇正伏案忙碌。
身边的曹樱菀手脚麻利,已经按照她所需将那些书籍一一整理,重新按照顺序登录在册。
一小官手捧书册进来了。
“女君大人,这是各位主事大人交上来的,还请女君大人过目。”
盛娇头也不抬:“放那儿吧。”
“是。”
“你来得正好,顺便告诉几位大人,等今日事毕,我会在正堂与他们见面,编撰藏书到今日,也该有个汇总;若无要事,不可缺席,我还要起草折子,回奏陛下的。”
盛娇吩咐道。
小官拱手低头忙应下。
消息传回那些主事官的耳中,众人相顾无言。
“这元贞女君,还真是够严格啊。”一人发出感慨。
每三日查一次进度,每五日一次汇总,次次都能言落其实,也没有什么假大空的腔调,都能一针见血地指出不足之处。
若有人提出疑问,或是想点出她的不对,她也不生气,而是就事论事与对方探讨一番,若真是她的不对,她也会即刻改正,那效率叫一个干脆利落。
本以为她会怀恨在心,却不想她面对接下来任何的提问都是一样的态度,一视同仁。
瞧她这般,有人甚至心中暗暗赞叹:不愧为盛公之女啊……虽为女子,可却光风霁月,落落坦荡,叫人心生佩服。
如此一来,文昌阁内少了很多不满的声音,多了好些努力用功的势头。
每五日一次的汇总,也成了大家高谈阔论,彼此探讨的绝佳机会。
每到这一天,大家都会畅抒己见,受益匪浅。
盛娇坐在其中,手边一盏淡茶,浅笑嫣然,时不时与众官讨论,时而缓和如风,时而言辞锋利。
又是一日汇总结束,众人各自别过。
文渊阁的主事官谢言今日却留在了最后。
他有话要对盛娇说。
“谢老。”盛娇见礼。
“前些日子的事儿我听说了,你能以一己之力让文昌阁的这些人服你,当真不易;我与你父亲是旧识,本就引为知己,论理我应该来助你一臂之力。”谢言轻叹。
“谢老不必多言。”盛娇莞尔,“您不来才是对的,若您来了,以您的资历和能耐必然能叫他们安静,可他们终究服的是您,而不是我;到时候又会平添麻烦,还会连累了您。”
“你明白就好。”谢言苍老的眼睛里满是赞赏,仿佛透过眼前的晚辈看到了老友的身影,“若你父亲还在,看见你这样出彩一定也会为你高兴骄傲。待你完成编撰藏书,我便要告老还乡,远离京城,届时……我会举荐你入文渊阁,接替我的位置。”
“谢老……”盛娇这下真的有些惊了。
“你父亲当年才高八斗,是天下多少学子文人心中理想所在,可他就是……心太高,我劝他好好留在四库,留在文渊阁,专心侍弄文墨,不比卷入朝堂安稳么?”
谢言回想起过去,摇着头,苍老的眉眼似乎又老了几分,“可他偏偏不听呀!你父亲到底比我有勇气……他做了当年我不敢做的事。”
盛娇眸光泛起涟漪。
“所以才会养出你这般出众的女儿来!”
谢言笑声放大了,“好好,能见旧友之女如此风采,我也能安心了。”
下一瞬,他压低了声音,“梁大人也是爱书之人,文渊阁比起文昌阁还是自在了些,他时常在下午时过来逛逛。”
盛娇明白了,轻轻颔首:“梁大人也是文官之首,左右宰辅之一,爱书也在情理之中。”
谢言满意了,转身离去。
上了马车后,他身边的老奴才开口:“我陪了老爷这么多年,从未见老爷像今日这般多话,老爷当真是越过越糊涂了,当年没说的,为何今日还要说出来?”
“你个老东西!如今也来说起我的不是了。”谢言笑骂,“正是因为当年没勇气,没能救下盛贤弟一家,我……愧疚多年,如今我也到了这个年岁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再不燃烧,就真的老得不能动了。”
老奴也不生气,笑呵呵:“这是老爷提前安顿好夫人,还有少爷少奶奶的原由么?终究还是老东西我陪着老爷到最后。”
谢言笑得停不下来:“你要是悔了,现在就送你回乡去。”
“老爷又说笑,奴自七岁起便到老爷身边,几多风雨,几多春秋,都不曾离开,奴早就是老爷的拐杖了,哪里能走得了?”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
谢言拍着膝盖,感叹:“这朝堂,终究是要变一变了。”
东宫。
郑时战战兢兢跪在魏长山跟前。
“你给的药为何不顶用了?”魏长山貌似平淡地问了一句。
“回殿下,药还是从前那个药,许是殿下的身体需要调养,毕竟殿下刚刚从皇陵回来不久,自比不得从前。”
“你这比不得从前是什么意思?”
瞬间,魏长山的语气变了,阴森冰冷。
他的嘴角还噙着冷淡的笑。
郑时慌了神:“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小的是说皇陵生活清苦,比不得殿下在自己宫中自在,自然身体也有亏空,还要好好调养才是。”
“噢,是么,本宫还以为你是说本宫地位大不如从前,被父皇严惩后,连你都敢对本宫冷嘲热讽了。”魏长山嗤笑两声。
郑时连连磕头,高呼不敢,高呼饶命。
魏长山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
叫人捉摸不透。
郑时本就惶惶不安,更不要说对着这样的太子,更是吓得抖如糠筛,心都悬了起来。
魏长山见他这副模样,觉得很没意思:“滚吧,回去再好好研究一下你的药方,若还没用,本宫不会留你。”
郑时跌跌爬爬地告退。
一小黄门出现在门口一角,尖着嗓子道:“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请您即刻进宫。”
第618章 妇人之仁
中宫殿。
皇后坐在罗汉床上,身边搁着一张黄花梨圆几,微微靠在一侧,她抬手扶额。
“都看完了么?”她阖眼轻声询问。
“嗯。”魏长山垂眸,心下复杂,“母后,当真要这么做么?”
“如今的形势摆在眼前,虽说你依旧是东宫太子,地位不变,可终究还是不比从前,你一日不登基,母后便一日不能安心。”
皇后淡淡道,“你父皇虽将你从皇陵召回,可并无恢复你监国之权,放眼朝堂,原先那些为你马首是瞻的大臣们也一个个开始观望,就连冯钊……都不再登门,你还看不清楚么?”
“可他毕竟是儿臣的父皇,这要是……”
皇后猛地起身,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妇人之仁!”她的眸光中透着阴森,“天家皇族,远不是平民百姓可比,少拿那些个酸腐的道理来搪塞你母后!”
魏长山动都没动一下,咬着牙:“……儿臣只是想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登基,并不是想要与母后对着干;要是有个什么万一,儿臣赌不起。”
“你放心,他也是本宫的夫君,本宫也只是想让他暂时不能打理朝政,仅此而已。”
语毕,皇后弯唇轻笑,“儿啊,你想要的,母后一定会送到你眼前,但在这之前,你必须听我的。”
魏长山终于明白了,低下头去:“一切任凭母后做主。”
碧川堂。
郑时赶回来时,已是满头大汗。
忙让小厮送来凉茶解解渴。
才喝了两盏,余光瞄到一下人正忙着摆弄药材,那是太子所用的药材之一,郑时忙不迭放下茶盏呵斥:“放下!”
那人忙放开手,战战兢兢退到一边。
“谁让你动这些的?”郑时脸色很不好。
“是、是……”
没等他回答,另一边传来桃香的声音:“是我让他搬出去晒一晒的,压在里头都快有味儿了。”
见到是她,郑时挤出一个笑来:“难为桃香姑娘想着,只是这些是我个人的药材,就不必烦劳姑娘操心了。”
“是么,那是我莽撞了,我还以为堆在碧川堂里的,都是一样的。”桃香歉意道,“既如此,郑堂主就把东西拿回来吧,不过我多一句嘴,那些个药材压在一起时间长了,就会流失药效,郑堂主应该知晓的吧?”
郑时擦了擦额头:“都是学医之人,这些基本药理还是明白的。”
桃香也没说什么,转头就去忙别的了。
郑时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半天。
确定对方没有其他异样,悬着的心才放下。
一日忙完,盛娇的马车停在了碧川堂门外。
郑时得了传话,忙不迭地迎了出来。
“小姐,您……”他有些不安。
碧川堂明面上还被太子捏在手里,盛娇这样明晃晃地过来,要是让太子的人知晓了,岂非更糟?
盛娇冲着他盈盈一笑:“辛苦了。”
随后一个眼神都不给,径直入内。
郑时暗道不好,紧紧跟在她身后,步伐匆忙碎乱,眼神四下游走。
她来得突然,事先连个招呼都不打。
他根本摸不透对方到底想做什么。
但见盛娇入了后堂坐下,很快身边的人就送上了几本账册,还有郑时从没看过的几卷卷宗。
高高摞在一起,安静又阴沉。
“郑堂主,坐。”她笑道,“今天我是来跟你盘盘账的。”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郑时暗暗松了口气。
他拱手道:“小姐但说无妨,碧川堂的账向来都干净,还请小姐尽管查阅,只是小姐突然到访,万一要是被……发现了,唯恐会连累了小姐。”
“明面上的账自然没什么好查的,那都是做出来给人看的。”
盛娇这句成功让郑时冷汗津津。
“小姐这话……”
“这上面几册都是你入京之后的生意来往,以及药材入账的登记,我瞧过了很是不错,条理清晰,每一笔都登记得很好,没有错处。”
“小姐谬赞了,这是郑某分内之事。”
“这在你手下做事,他们只听命于我。”盛娇莞尔,“这是入京之后,你以及你的人从碧川堂领份工钱份例。”
她素手如月,轻轻在上面拍了拍,“全都在这儿。”
郑时彻底慌了神。
眼珠子动了动,手脚冰凉。
偷偷看了一眼围在外头的一众,他根本无法分辨到底哪一个才是盛娇留在碧川堂的眼线。
没有从货物账目入手,而是从工钱份例开刀。
不得不说这一下快准狠。
叫他措手不及。
见他不说话,盛娇不徐不缓道:“说来真是奇怪,来往药材的账目都清白干净,可有些人所领的工钱份例却说不清楚,有的人一个月就领了二十多两银子,明明在堂里承担的事务一样,为何差距这么大?”
“郑堂主,可以给我一个理由么?”
“小姐是不是弄错了,哪儿有人能领一个月二十两的工钱的。”他干巴巴地笑了。
盛娇朝着人群中投了一眼。
很快走出三位白须的老头来。
他们依次从盛娇处拿走一本卷宗,开始当着郑时的面大声朗读。
“上月初八,明飞购置粉彩双盂一对,花销银钱六两;上月十三,智源又采买成衣两套,花销五两七钱;上月二十六……”
每报一样,郑时的脸色就惨白一分,嘴唇动了动,说不出一个字。
念完后,老头还恭恭敬敬地给了一个总数,光是上个月,这些人的花销就超过了百两银子。
被念到名字的几人,都是郑时在碧川堂里的心腹。
盛娇依旧笑容如花:“在我碧川堂做事,只要勤快本分,努力上进,不算管事那一层的小厮家丁每月可领三两工钱。我很纳闷,他们这般花销,银钱是从哪儿来的?”
“郑堂主,他们都是素日里与你来往密切的,你作为碧川堂的最大管事,麻烦帮我解惑一二,也好叫我弄个明白。”
郑时哪里能解释得清楚,此刻大脑一片空白。
他强撑着扯了扯嘴角:“……小姐明鉴,这事我确实也不知情啊,今日头一回听说。”
第619章 清算
“呵……”
盛娇并不反驳他的话,只轻轻一挥手。
那老头又开始念账本。
这回不是采买了,而是出门吃酒吃肉的花销。
岭山清苦,自比不得京城繁华。
来到京城扎根后,他们少不得被这里的富饶丰足给震惊到,又看看那酒肆茶楼一家接一家,各种美酒珍馐是看都没看过,更不要说勾栏瓦舍里那些个红粉娇娃,哪一个不是耗费银钱所在呢?
也就是前头几个月国丧,他们才堪堪消停了些。
再往前数一数,花在这上头的开销更是惊人。
郑时听得两眼发花,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去。
盛娇见状也没让人将他扶起来,而是带着谴责的轻笑,目光中似有失望:“真没想到,从岭山到京城虽路途遥远,一路波折,可也比不上你们这头变化大,有道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京城太过繁华,也不能全怪你们……”
郑时拱手匐倒:“小姐,这事儿我真不知情,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从堂里拿了银钱出去玩乐的,是我有罪,是我监察失职!!任凭小姐发落!”
他这一跪,方才被点到名字的几人也跟着跪下。
他们像是约好了似的,一口一个愿意认罪,也说此事与郑时无关,是他们胆大包天,瞅准了账册里的漏洞偷偷窃取了钱款。
盛娇眯起眼:“如此说来,便不能怪责郑堂主了。”
“小姐宽宥,也是我的不对……”
郑时忙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自然是你的不对。”盛娇冷笑,“作为堂主,自己手下的人能在你眼皮子底下亏空出这么多银钱,你却恍若未闻,一无所知,这不是你的问题是什么?”
“要么,是你能力不够,难堪大任;要么,就是你耳根子软,已经被这些手下哄得天旋地转,不知东西南北;无论哪一样,都在告诉我你郑时是个庸才,一辈子只能在后头守着药炉子,却不能成为一堂之主。”
这话轻柔又冰冷。
郑时惊呆了。
他茫茫然抬头,对上了盛娇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旋涡卷着黑暗迎面袭来。
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事已至此,若不罚你们,如何能服众?那我这碧川堂也没必要开下去了。”她嘲弄地笑笑。
“想留下来的话,第一把花销出去的银钱给我双倍补上,第二郑时必须免了堂主之位;若不想留下来也成,一样要双倍补回银钱,随后我放了你们的身契,哪儿来的归哪儿去。”
还没说完,就有人愤愤不平了。
“盛小姐,你这话未免太过了些,如今我们可都是太子的人了——”
郑时怒极,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说话那人,眼神恐怖得几乎要吃人。
那人不敢说了,脖子一缩又蜷成了个鹌鹑。
“太子的人?”盛娇咀嚼着这几个字,笑得越发大声了,“好吧,既然是太子的人,我就不留你们了,来人——”
她轻轻一摆手。
很快,几个侍卫一股脑进了后头他们的住处。
不一会儿,就从里面搜出了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还有好些没能来得及花出去的银票。
有人上前点了点,金额数目差不多能对得上。
盛娇点点头:“好,你们既然是太子的人,那我少不得也要卖太子一个面子,就这些吧。”
“小姐……”郑时彻底慌了神,忙要求饶。
“不必说了,我知晓你心怀大志,跟着我一个小小女子自然比不得跟着太子风光荣耀,人各有志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盛娇笑得甜蜜冰冷,“把他们送去太子府门外,就说是元贞女君送太子的一份大礼。”
侍卫们领命。
郑时还想说什么,一张嘴就叫堵了个结结实实,只能发出呜呜的声响。
“拖走吧,省的我看着碍眼。”盛娇挥挥手。
很快,这些人都被拖出了碧川堂。
“你们还有谁觉得自己是太子的人的,尽管说出来便是,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留下的人又不傻。
他们的身契其实都捏在盛娇的手中。
原先他们是岭山一带的流民,为了填饱肚子不得已卖身给当地乡绅,可也没有过上吃饱饭的好日子,依旧每日劳作,一日两餐,勉强糊口。
若不是盛娇后来接手,教他们识别药材,给他们一屋以避风雨,不但有饭吃,每个月还有工钱拿,他们哪里能过得上如今的好日子。
若不是盛娇,他们更不可能离开岭山,来到京城。
今日所得的一切,都是依附盛娇才能得到。
他们比谁都清楚。
至于太子?
太子虽身居高位,贵重非凡,但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远了。
见底下众人再无别的异心,盛娇轻轻颔首:“从即日起,郑时不再是碧川堂的堂主,在我寻到下一任堂主之前,暂由桃香姑娘代理碧川堂堂主一职,你们可有异议?”
桃香这段时日在碧川堂的表现有目共睹。
他们都明白这可不是个花架子,而是真有本事的。
“一切听从小姐安排。”众人齐声道。
碧川堂一下子少了三分之一的人手,空了许多位置出来。
但人心却比之前更齐。
桃香款步上前,与众人正式见面。
她落落大方,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前:“我年轻,总有疏忽之处,若有做的不到的地方,还请诸位多多提点,咱们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帮着盛娘子将碧川堂越做越好。”
众人称是,一时间气氛缓和了过来。
又整理了一番,重新划分了堂中事务,盛娇才领着桃香回了周江王府。
“真有你的,才来堪堪几日便能看出问题所在。”盛娇赞道。
“不过是留心罢了。”桃香却不敢居功,“其实那些老人未必瞧不出来,不过是碍于身份,又不敢与娘子你直言不讳。”
“是了。”
此刻,郑时等一群人被捆住手脚丢在了太子府门外。
这是太子在宫外的正式宅邸。
人刚丢下,太子的马车也回来了。
“吵吵嚷嚷的闹什么?”魏长山正心烦意乱,语气不假。
梁端小跑过来回话:“殿下,是周江王府的世子妃派人给您送人来了,说是什么碧川堂原先的堂主……”
魏长山一听,面色阴沉如锅底。
第620章 病发
再瞧那被捆成粽子一般的郑时,经过一路拖拽,满脸惊恐,披头散发的模样,哪里有过往半点风度在?魏长山厌恶地转过脸,随手摆了摆:“丢走。”
郑时慌了神,挣扎着不断发出呜呜声。
就在他即将被丢出去之前,魏长山又命人将他留下。
郑时被带进了太子府。
随意地丢进一间废弃的柴房中。
四周弥漫着灰尘与木头的气息,已经压得很久远了,闻起来并不新鲜。
就这样坐在这里等了一天一夜,郑时终于等到了人来带他去见太子。
此刻,他已经满身污垢。
这一天一夜的拉撒都不得已在身上,早就臭不可闻。
来领人的小厮深深皱眉,嫌弃都摆在脸上。
不能让郑时这样去见太子,又让他去梳洗一番,还换了身衣裳,方才勉强能见人。
到了这一刻,郑时已经羞愤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见到魏长山,他恭恭敬敬见礼,拜倒的瞬间眼前发黑。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魏长山声音冷淡,“本宫是没想到你竟这般无能,居然还被她发现撵了出来,还一路送到本宫处,你——出卖本宫了?”
没等郑时开口,他身边的梁端就回话:“殿下,元贞女君派人把他们送来时说了,说既然他们身在曹营心在汉,还不如送给殿下差遣,也好过心不在焉,有道是一奴不事二主,元贞女君说他们是殿下的人。”
魏长山轻轻把玩着指间玉佛手。
良久,才道:“留下就留下吧,好歹还有点用。”
听到这话,郑时总算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小命保住了。
他感激涕零,不断磕头谢恩。
魏长山道:“既然从今日起,你就是本宫的人了,往后可要好好做,缺什么药材就跟府里的管事说,本宫要你尽快医治好本宫的身子。”
“是……”
郑时眼眶微红。
还以为自己会活不过今日,没想到峰回路转,他竟趁机留在了太子身边,还是光明正大的那种。
向一边彻底投诚,总好过从前那般夹缝求生。
郑时暗暗发誓,从此以后自己就是太子的一条狗,让往东绝不往西。
天温气暖,碧田蓝天。
京郊一片生机盎然的灼灼春华。
难得空闲的时光,江舟带盛娇出来踏青。
“还未到寒食,怎就出来踏青了?”盛娇眯起眼,满意地看着四周的景致。
远处,桃香星女正和水菱她们放风筝。
晖聿很想加入。
但踌躇不定,大约是害羞吧。
“你整日闷在文昌阁,眼睛都要熬坏了,偶尔空出半日也不打紧,咱们好好散一散,等到清明寒食时,再来一趟,你看看天青水碧,不美么?”
风景很美,但他的视线却黏在她身上。
“很美。”她扬起脸,抬手挡住阳光,“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若将来有机会我还是想离开京城,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
“我陪你。”他答得不假思索。
阳光落在他们二人身上,金灿温暖。
就这样逛了小半日,直到远处有人策马而来,盛娇眼神瞬间凝固——那是周江王府报信的小厮。
那人到了跟前,翻身下马,气喘吁吁却口齿清晰:“世子,世子妃,宫里出事了!陛下突然病倒,这会子太医们都在紫云殿,还请世子、世子妃赶紧进宫。”
紫云殿内,太医们轮番上阵。
可都摇着头退下来,彼此窃窃私语地交谈着。
皇后凝眉:“陛下到底怎么了,你们整个太医院竟还拿不定一个主意么?!”
“回皇后娘娘,陛下的脉象并不凶险,可见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不知何原因昏睡不醒,下官还得回去翻翻医书,但娘娘尽管放心,陛下龙体还算稳健。”
“你这是什么话?”皇后怒了,“陛下如今这般样子,还让本宫放心?你是打量着本宫不会砍了你的脑袋不成?”
太医院众人一听,又纷纷跪倒。
“前去宣召的人怎么还没回来,让元贞女君进宫来即刻来紫云殿!”皇后又吩咐道。
殿外,一众宫妃惶惶不安。
她们只知晓皇帝病了,却不知具体情况。
眼下紫云殿内只有皇后与昭贵妃在,其余的消息是一丁点儿都传不出来。
兰妃焦急万分,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去。
只恨自己不再是贵妃之尊,无法与昭贵妃平起平坐。
一时间,心中憋闷怨恨达到了顶峰。
约莫小半个时辰,盛娇到了。
兰妃上前,眉色满是戾气:“你进去后务必好好给陛下瞧一瞧,若陛下有个什么闪失,本宫必不会饶了你!”
“兰妃娘娘请把路让开。”盛娇平静道,“皇后娘娘与昭贵妃都在,我必当竭尽全力,您挡在这儿说废话,也只是耽误功夫。”
“你……”
兰妃气得不轻。
可到底关心陛下的安危,她没有多纠缠,乖乖让开了身子。
盛娇到了皇帝榻前。
一样也是望闻问切,问了祝公公陛下前一日以及今日的饮食情况,最后得出了与太医院一样的结论。
不明原因昏迷,但性命无忧。
皇后对这个回答很不满:“你不是自诩医术高超么,怎么连你都不能给个明确的诊断,陛下究竟是得了什么病,这样昏迷不醒什么时候是个头?”
盛娇垂眸:“陛下晨起时一切正常,下了早朝后还用了御膳房备的金丝红枣燕窝羹,是在忙碌政务时突然伏案昏睡的,说不准只是太累了,亦或是身子吃不消,如今距离陛下昏睡也不过才过去了两个多时辰。”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撩起眼:“皇后娘娘实在是无须这般担忧。”
她的目光悠远深邃,似乎另有所指。
皇后心头咯噔一下,硬生生稳住了,并未挪开视线。
“笑话,陛下乃大安一国之君,更是本宫的丈夫,他如今病了,叫本宫如何不担忧?”
“皇后娘娘所言极是,是臣妇说错话了,臣妇要去看一眼陛下近三个月来的请脉记录,还请娘娘行个方便。”
皇后深深凝视着她:“去吧。”
这一忙就忙到了夜幕深深。
第621章 使臣
待盛娇出宫时,早已月过中庭,都是后半夜了。
江舟接她回府,一路上二人都没怎么说话,很默契地没有提起皇帝的病。
直到翌日睡醒,夫妇俩对坐着用饭时,盛娇才说:“昨日我给陛下施针,他是有知觉的,情况没有那么糟糕。”
江舟表面上淡淡的:“那就好。”
但这话一说,她明显看出他松了口气。
“有人想要陛下病倒,然后趁着这个机会重新把持朝政。”
“除了太子没有旁人了。”江舟一语断定。
“是了,魏长山是最大的受益者。”盛娇轻轻颔首,“陛下的脉象虽稳健,但还有些与往常不同的地方,我今日进宫还要彻查一遍陛下往日所用汤药。”
“万事小心。”
“你也一样。”
用罢了饭,盛娇坐上了宫里来接的马车,又一次去了紫云殿。
调配汤药,稳固龙体,是目前最要紧的事情。
一页页看过陛下的请脉记录,结合先前所用的汤药,盛娇已经有了初步判断。
几日后,中宫殿。
皇后屏退左右,眉心发冷:“真没想到,这盛娇的本事还真大,才几日的功夫就能猜得七七八八了,今晨她给陛下施针,陛下竟还知道疼了……”
魏长山也没想到盛娇的进展这样快。
明明他们用了西域难得一见的秘药,旁人别说见了,连听都没听过。
太医院一筹莫展,盛娇却能从浩如烟海的医书中窥探出破解之法,一点一点抽丝剥茧,再给她一段时日,她必定能让皇帝苏醒,并恢复如常。
这也太快了!
如今魏长山还没能再次监国!
“不行的话,就再动一次手吧。”
这一次主动提起的,不是皇后,而是魏长山。
皇后微微错愕,但很快又欣慰:“……再观望几日,这几天你安排的人在朝堂上好好造势,务必要将你重新推上监国之位,还有……大渝和北原那边,你安排得如何了?”
“母后放心,一切尽在掌握。”
“这一次就让这元贞女君有去无回,不能让她再留在京城了。”皇后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冷漠的话。
冷得刺骨。
“皇帝不是喜欢抬举她么,连文昌阁都能让她进,那么让她为了我大安贡献一份力也是应当的。”她说着,勾起嘴角。
魏长山明白了:“……就像当初的温川一样。”
“是啊,本宫给了她为国献忠的机会,她该感谢我才是。”
又过了几日,陛下依旧昏睡不醒。
朝政却一日不得空闲,天下也不可一日无人主持。
在众朝臣的共同商议举荐下,魏长山重又获得了监国之权,在陛下病倒的这些时日里,代理大安朝政。
一时间,动荡不安的朝局又平静了下来。
太子监国后不足半月,一道从边境传来的消息又彻底打破了这份平静。
大渝与北原联手,意图侵犯大安边防州县。
战事又起,所有人都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那两国联手,却并未急着攻打,而是占领个别州县后又停下来安营扎寨,并派人将消息传回大安国都。 ——他们要大安派出使臣和谈,就边境被占州县的归属,进行再一次的商议。
“看样子,是利益分配不均了。”
盛娇听完朝堂上的动向,与江舟相视一笑。
“本来那一片州县原属舆国所有,舆国覆灭后,新的势力建立了大渝,后又与我大安、北原接壤;舆国覆灭到大渝建国期间,那一片的州县的百姓生活在战火中,民不聊生,后来是他们主动投诚,求大安庇护,才顺理成章成为我朝国土。”
江舟娓娓道来。
盛娇赞道:“学得不错,那你猜如今他们求大安使臣前去和谈,是谈什么?”
“要么就是明面上的要求,谈这些州县的最终归属;要么……”
江舟抬眼,声音越发清哑,“就是要给一个发动战争的合理理由。”
“杀了大安派去的使臣,这个理由应当充分了。”盛娇一语道破,随后她轻叹,“我怎么觉得这个难办的差事会落到我头上呢?”
“不可能吧,三国交战,又在边境地带,有多凶险那些朝臣不会不知,事关大安利益,派你一个女子去——”
江舟突然停住了。
他恍然大悟。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盛娇不由得苦笑。
“不会吧……”
话还没说完,宫里的旨意便到了。
太子代行陛下之责,经朝臣商议,多方考量,现派元贞女君与琅王殿下代表大安出行边境,完成这一次三国交涉。
听到这道旨意,江舟半边身子都凉了。
平生第一次有冲动,想把魏长山的脑袋给拧下来。
突然,一只素手握住了他的。
温温的,凉凉的,又软又坚定。
他浑身浮躁的怒火瞬间消弭了一半,好歹是将这一场接旨的明面给混了过去。
待宫中传旨的太监走了,江舟立马说:“你不能去。”
“这次还非去不可。”盛娇握紧了他的手,“我要你帮我一个忙,你现在进宫去……”
她凑到他耳边,轻声交代了几句。
平川公主也接到了旨意。
她恭敬接过,随后即刻命人准备起来,自己转身进宫见了昭贵妃。
“真是一样的套路,一样的戏码,这些人就没变过。”平川公主冷笑连连。
昭贵妃的脸色也不好看:“这事属于朝政,后宫不得干涉,母妃就算想让太子改变主意,也开不了这口。”
前途遥遥,从京师往边境,又是三国交界,目前战火一触即发的危险之处,这一去平川公主或盛娇能否活着回来都不一定。
不,不是不一定,而是肯定无法活着回来。
昭贵妃嘴角抿紧:“不行就给你称病,大不了半辈子养在府中,母妃也不愿你去那种地方受罪。”
明知是个陷阱,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跳?
平川公主垂眸不语。
其实她想去,但同时也在担心。
建功立业哪有那么容易的,不历经一番苦难,哪有以后的荣华尊贵?
突然,宫女匆匆而来,告知了昭贵妃一个消息。
“周江王世子举荐七皇子同行?”昭贵妃一愣,“可是那位庄王殿下?”
第622章 偷梁换柱
平川公主闻言,眼睛一亮:“正是,儿臣先前在皇陵时与这位七皇兄有过交谈,他并不像外界所言的那样沉默寡言;相反,儿臣却觉得他胸有沟壑,自与旁人不同。”
她又兴奋道,“母妃不必担忧,既然这个烫手山芋落在咱们怀里,且让儿臣去试一试。”
“不成!”昭贵妃脸色严肃。
“母妃!就算咱们躲得过这一次,还有下一次呢。”
平川公主淡笑道,“难道次次都能躲过去?您可别忘了,儿臣如今是父皇亲封的琅王,为国为大安为天下百姓谋福祉,也是儿臣分内之事,况且……儿臣也没有母妃想的那样无能。”
“我并非是觉着你无能,你是母妃唯一的女儿了……从前你姐姐的事,母妃想起来就伤心,决不能叫你再出什么岔子。”
昭贵妃殷殷切切,满是感慨。
“躲是没用的,您想想徐妃……”平川公主靠在昭贵妃身边,“周江王世子既开了这口,让庄王随行,那此次的事情必在元贞女君预料之中,必定有惊无险。”
“母妃,您别总想着替女儿遮风避雨,女儿也想成长起来,有朝一日成为母妃您的依靠。”
最终,昭贵妃还是点头了。
目送女儿离去,她身边的老嬷嬷感慨万千:“公主殿下真的与素日不同了。”
“是啊。”昭贵妃微微蹙眉。
很快,她秀美的脸上一片肃穆凝重,“既然我儿决心已定,我这做母妃的也不能给她拖后腿。”
战事紧急,战火四起,容不得人再拖沓。
旨意下达的翌日,周江王府便已整顿齐发,随时待命。
中宫殿。
魏长山刚刚下朝,赶来给皇后请安。
“是么,他们要添一个便添一个吧,庄王也好陈王也罢,横竖都是跟着去一道送死的。”皇后冷冷浅笑。
她撩起眉眼不知想起了什么,忽而又满意了。
是了,七皇子魏琮章是徐妃的亲生子。
要是连他也能在这场风波中送命,那徐妃这一脉就彻底无人了。
“儿臣也是这个意思。”魏长山并不在意这个不被重视的七弟,“魏琮章要去,也是白白丢了一条性命,不过有了皇子压阵,再有一个被封亲王的公主,一个三品女君,这外交使臣的队伍的规格也不算懈怠了。”
皇后的指甲上染着鲜红的丹蔻,她细细把玩着颜色:“是这个理。”
三日后,车队出发。
盛娇与平川公主同乘一辆马车。
在周江王府门口,她撩起帘笼与站在不远处的人四目相对。
江舟盈盈相望,目不转睛。
周江王世子乃质子,就算他想,也不可能在明面上跟着一道去。
离别虽苦,也终有再见的一天。
夫妻二人对视,直到再也看不见,盛娇才放下了帘笼。
“真是让人羡慕。”平川公主嗤笑,“怕是我父皇也没想到,当日的赐婚竟配出了你们这一对佳偶,情深意切,叫人不得不眼红呀。”
“殿下说笑了。”
“说点别的吧,咱们这一路你可有打算了?”平川公主收起笑容,目光灼灼。
盛娇展开一张舆图。 这是平川公主从未见过的,一张完全崭新的舆图。
“这是……”
“从京城出发前往三国交界之处,大渝与北原跟咱们约好相见的地方在池州。”盛娇轻轻点了点舆图上的某一个城池,“就是这里。”
平川公主细细瞧了,终于发现了不对:“这跟太子给咱们的路线不一样。”
“是了,这是全新制画的舆图。”盛娇弯眉一笑,“从这条路走,可节约最少七日的路程,七日……足够咱们做很多事了。”
“车队里有不少太子的人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怕是没那么容易更换路线。”
“无妨,我又不是一开始就要换。”她胸有成竹,显然早就想好,“从京城出发有一段路都是相同的,我们肯定要在沿边州县停靠休整,每休整一次,咱们就换一波人。”
她说着,眼红的嘴角绽放出笑意,“我可不信你会没有别的安排,昭贵妃娘娘可不会就这样轻易放你出京城。”
平川公主挑眉:“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望着那张全新的舆图,平川公主莫名有种奇怪的预感。
好像这一切都在盛娇的预料之中。
联想起之前皇帝广招人才,观复学堂里的邵恒就在其中。
“这……该不会是你让邵恒画的吧?”她忍不住问道。
盛娇眯起眼:“怎么会是我让邵恒画的,他早已替陛下做事,所做一举一动,所画制的舆图都归陛下所有。”
平川公主瞬间了然:“……你真是跟狐狸一样,坏得很。”
前途漫漫,道路冗长。
一切都按照魏长山的安排进行,沿途抵达州县,自有人安排休整。
上到将领管事,下到小厮丫鬟,都各尽其职。
到了第三个州县时,负责喂马的小厮名叫六儿,他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们的车队似乎一直在变换着少人。
但仔细数一数,又一个不差。
又是一个深夜,随行的奴仆们料理好手头的琐事,便睡下。
六儿卷着袖口,怀里还揣着半个馒头,小声地问身边的领队:“老大,我怎么觉得有好些生面孔啊……是咱们车队里来新人了?”
“给你饭吃,给你银子使,是让你多长一张嘴的吗?”领队闭上眼,并不打算搭理他,“吃你的馒头,赶紧吃完了睡觉,不关你的事少开口,还想不想活着回京了?”
“想想想,我这不是……觉得奇怪嘛。”六儿挠挠头。
“奇怪什么,这天底下奇怪的事情多着呢,少摆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省的给我丢人。”
六儿只好闭嘴。
夜深了,车队包下了本地最大的一处客栈。
所有人都睡下了。
有那么几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冒了出来,偷偷往外送信鸽。
见鸽子飞远了,他们才安心折回,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无人知晓。
就在鸽子飞出去不到一个时辰,那些暗夜中的精灵又扑棱着翅膀飞了回来,踱着步子,发出咕咕的声响,那腿上绑着的,赫然就是刚刚那些人送出去的消息。
一手伸了出来,紧紧握住其中一只,摘下纸签子送去了盛娇房中。
第623章 抵达池州
厢房内点着一盏油灯。
并不算明亮,但足以看清楚纸签子上的内容。
星女将纸签子交给盛娇:“鸽子已经飞了回来,娘子放心,鸽子脚上的掐丝金环已经更换过,保准他们看不出什么。”
“好。”
盛娇对着灯火,展开纸签子,才看一眼就笑了,又交给了对面的平川公主,“你看看。”
平川公主瞧了瞧,感慨:“到底是太子训出来的人,确实敏锐,已经察觉到咱们在更换车队里的人了,想要给京城通风报信,让太子派兵沿途阻拦,这要真传去了京城,你想更改路线的事情可就瞒不住喽。”
“他送不去的。”盛娇莞尔。
“也是。”平川公主摇摇头,“也亏得你想得出来,居然悄悄换了太子的御鸽,换成你训好的那一批……”
明晃晃的换人,那肯定瞒不了多久就被察觉。
可要是换的是一批鸽子呢?
谁又能察觉到?
一样的脚环,一样的雪白,人又哪里能分辨出一群鸽子的不对?
何况,盛娇又早就安排好人手,混入负责照顾信鸽的奴仆中,这样一来越发万无一失。
他们送出去的纸签子,要不了一个时辰就会被这些替换掉的鸽子又送回来,然后被星女接手。
是以,太子从未真正收到过他们送出去的消息。
不仅如此,盛娇还冒充太子的笔迹回复,告诉他们一切都是太子的暗中安排,让他们听命行事即可;而另一边,她又偷换了他们送往京城的纸签子,只说路上太平顺遂,一切都如东宫安排的那样,绝无纰漏。
那一夜,平川公主亲眼所见,瞧着盛娇改了一手秀美苍劲的笔法,模仿太子的字迹那叫一个以假乱真,天衣无缝。
当时她就惊呆了:“你怎么会……”
“有备无患。”盛娇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微微一笑。
“你可真是……太可怕了。”
转念一想,只在几只鸽子上动手脚,这法子简直不要太高明。
这么一来她们完全可以顺顺利利将车队里的人都换成自己人,不但太子的眼线无可奈何,远在京城监国的魏长山也一样无从而知。
“这就叫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盛娇落下最后一笔,撩起的眸光在灯下泛着如星河一般的涟漪。
就这样,到了第五个州县时,车队里的人已经都是盛娇与平川公主的人了。
至于太子的那些人,盛娇将他们统一安顿在距离京城最远的一个州县里,并假冒了一封信,给了一份无足轻重的任务,将他们暂时困在这里。
即便事后有人察觉到不对,想要送消息回京城,这一来二去的,没有月余根本办不成。
平川公主看到这里,已经无言以对,对着盛娇竖起大拇指:“厉害。”
兵不血刃,不费一兵一卒,已经暗中办成了自己要办的一切。
抵达池州的那一日,一行车队已经离京快两个月了。
五月的边境散发着异样的炎热。
池州内,一片肃穆,气氛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所有人都嗅到了不对劲,街上连个老百姓都看不到,大家都躲在自己家中,只盼着这一场风波的屠刀不要落在自己头上。
池州官衙内,大安、大渝、北原三国使臣会面。 “真没想到,大安竟派了女人过来,可见是越来越不如从前了。”北原使臣来头不小,是北原的三皇子,也是灵韵夫人的弟弟。
皇族出身,目下无尘,他自然瞧不起盛娇与平川公主。
“话也不能这样说,说不准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呢。”大渝的使臣姓范,字子仲。
盛娇认得他。
这人曾不远万里来到大安国都,求教在她父亲门下。
后因在大安始终郁郁不得志,自认怀才不遇,所以又离开大安,去了大渝。
平川公主也是个跋扈的性子,听北原三皇子这样说,她立马回敬:“女人跟你们谈就够了,你还想要谁来?我听闻三皇子读书不成,唯有骑射能拿得出手,像外交使臣这样的职位应该交给更恰当的人才是,怎么——派你过来了?”
“你——”三皇子脸色一沉。
平川公主负手轻笑:“玩笑话,三皇子别往心里去,千万别跟我一个女人计较。”
“阴盛阳衰,我看大安也不过如此。”三皇子冷哼。
“阴盛,也未必阳衰,三皇子这话未免有些太狭隘了;女子与男子本就是阴阳两面,男子若为天,女子便为地,地厚而载重,天势必越发强盛,这本就是相辅相成的,何来此消彼长一说。”
说话的,是魏琮章。
他并没有魏长山或是魏衍之那样出众的容貌。
反而淡若白纸,不争不抢。
站在人群中甚至半点不显眼。
这会子开口才让人留意到他的存在。
这一眼,便让北原三皇子有些愣神,一时间不知如何反驳。
范子仲拱手见礼:“见过大安琅王殿下,庄王殿下。”目光落在盛娇身上,他眸色沉了沉,“见过元贞女君。”
盛娇微微欠身,算是回礼。
三国使臣第一次打了个照面,闹得不算愉快。
下马威有了,针锋相对也有了。
最终,还是范子仲出面打圆场,才让大安一行人先去休整,待明日一起共进午膳,再做详细商议。
回到房中,平川公主冷哼:“那什么北原三皇子当真可恶。”
“他就是这么个性子。”盛娇安抚,“越是急躁直白,其实越好对付,反倒是那范子仲……深不见底,方才说话间你可看透他了?”
“没。”平川公主摇摇头,“这人瞧你的眼神不太对。”
“他曾拜在我父亲门下,我与他有过数面之缘。”
“原来是这样……”平川公主诧异,“不过刚刚七皇兄的表现当真让我惊叹,这一路上他都不言不语的,看透不说透,怎今日突然就开口了。”
“这种三国使臣会面的场合,若任由他国欺辱,他还默不吭声,那说得过去么?论身份,他是皇子,我为外臣;论亲疏,他是你的兄长,怎能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妹妹被人拿捏,他这个做哥哥的还躲在后头,像话么?”
平川公主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天色刚擦黑。
外头便来人了。
说是大渝范使臣想见一见元贞女君。厢房内点着一盏油灯。
并不算明亮,但足以看清楚纸签子上的内容。
星女将纸签子交给盛娇:“鸽子已经飞了回来,娘子放心,鸽子脚上的掐丝金环已经更换过,保准他们看不出什么。”
“好。”
盛娇对着灯火,展开纸签子,才看一眼就笑了,又交给了对面的平川公主,“你看看。”
平川公主瞧了瞧,感慨:“到底是太子训出来的人,确实敏锐,已经察觉到咱们在更换车队里的人了,想要给京城通风报信,让太子派兵沿途阻拦,这要真传去了京城,你想更改路线的事情可就瞒不住喽。”
“他送不去的。”盛娇莞尔。
“也是。”平川公主摇摇头,“也亏得你想得出来,居然悄悄换了太子的御鸽,换成你训好的那一批……”
明晃晃的换人,那肯定瞒不了多久就被察觉。
可要是换的是一批鸽子呢?
谁又能察觉到?
一样的脚环,一样的雪白,人又哪里能分辨出一群鸽子的不对?
何况,盛娇又早就安排好人手,混入负责照顾信鸽的奴仆中,这样一来越发万无一失。
他们送出去的纸签子,要不了一个时辰就会被这些替换掉的鸽子又送回来,然后被星女接手。
是以,太子从未真正收到过他们送出去的消息。
不仅如此,盛娇还冒充太子的笔迹回复,告诉他们一切都是太子的暗中安排,让他们听命行事即可;而另一边,她又偷换了他们送往京城的纸签子,只说路上太平顺遂,一切都如东宫安排的那样,绝无纰漏。
那一夜,平川公主亲眼所见,瞧着盛娇改了一手秀美苍劲的笔法,模仿太子的字迹那叫一个以假乱真,天衣无缝。
当时她就惊呆了:“你怎么会……”
“有备无患。”盛娇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微微一笑。
“你可真是……太可怕了。”
转念一想,只在几只鸽子上动手脚,这法子简直不要太高明。
这么一来她们完全可以顺顺利利将车队里的人都换成自己人,不但太子的眼线无可奈何,远在京城监国的魏长山也一样无从而知。
“这就叫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盛娇落下最后一笔,撩起的眸光在灯下泛着如星河一般的涟漪。
就这样,到了第五个州县时,车队里的人已经都是盛娇与平川公主的人了。
至于太子的那些人,盛娇将他们统一安顿在距离京城最远的一个州县里,并假冒了一封信,给了一份无足轻重的任务,将他们暂时困在这里。
即便事后有人察觉到不对,想要送消息回京城,这一来二去的,没有月余根本办不成。
平川公主看到这里,已经无言以对,对着盛娇竖起大拇指:“厉害。”
兵不血刃,不费一兵一卒,已经暗中办成了自己要办的一切。
抵达池州的那一日,一行车队已经离京快两个月了。
五月的边境散发着异样的炎热。
池州内,一片肃穆,气氛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所有人都嗅到了不对劲,街上连个老百姓都看不到,大家都躲在自己家中,只盼着这一场风波的屠刀不要落在自己头上。
池州官衙内,大安、大渝、北原三国使臣会面。 “真没想到,大安竟派了女人过来,可见是越来越不如从前了。”北原使臣来头不小,是北原的三皇子,也是灵韵夫人的弟弟。
皇族出身,目下无尘,他自然瞧不起盛娇与平川公主。
“话也不能这样说,说不准也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呢。”大渝的使臣姓范,字子仲。
盛娇认得他。
这人曾不远万里来到大安国都,求教在她父亲门下。
后因在大安始终郁郁不得志,自认怀才不遇,所以又离开大安,去了大渝。
平川公主也是个跋扈的性子,听北原三皇子这样说,她立马回敬:“女人跟你们谈就够了,你还想要谁来?我听闻三皇子读书不成,唯有骑射能拿得出手,像外交使臣这样的职位应该交给更恰当的人才是,怎么——派你过来了?”
“你——”三皇子脸色一沉。
平川公主负手轻笑:“玩笑话,三皇子别往心里去,千万别跟我一个女人计较。”
“阴盛阳衰,我看大安也不过如此。”三皇子冷哼。
“阴盛,也未必阳衰,三皇子这话未免有些太狭隘了;女子与男子本就是阴阳两面,男子若为天,女子便为地,地厚而载重,天势必越发强盛,这本就是相辅相成的,何来此消彼长一说。”
说话的,是魏琮章。
他并没有魏长山或是魏衍之那样出众的容貌。
反而淡若白纸,不争不抢。
站在人群中甚至半点不显眼。
这会子开口才让人留意到他的存在。
这一眼,便让北原三皇子有些愣神,一时间不知如何反驳。
范子仲拱手见礼:“见过大安琅王殿下,庄王殿下。”目光落在盛娇身上,他眸色沉了沉,“见过元贞女君。”
盛娇微微欠身,算是回礼。
三国使臣第一次打了个照面,闹得不算愉快。
下马威有了,针锋相对也有了。
最终,还是范子仲出面打圆场,才让大安一行人先去休整,待明日一起共进午膳,再做详细商议。
回到房中,平川公主冷哼:“那什么北原三皇子当真可恶。”
“他就是这么个性子。”盛娇安抚,“越是急躁直白,其实越好对付,反倒是那范子仲……深不见底,方才说话间你可看透他了?”
“没。”平川公主摇摇头,“这人瞧你的眼神不太对。”
“他曾拜在我父亲门下,我与他有过数面之缘。”
“原来是这样……”平川公主诧异,“不过刚刚七皇兄的表现当真让我惊叹,这一路上他都不言不语的,看透不说透,怎今日突然就开口了。”
“这种三国使臣会面的场合,若任由他国欺辱,他还默不吭声,那说得过去么?论身份,他是皇子,我为外臣;论亲疏,他是你的兄长,怎能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妹妹被人拿捏,他这个做哥哥的还躲在后头,像话么?”
平川公主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天色刚擦黑。
外头便来人了。
说是大渝范使臣想见一见元贞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