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迟迟归[双向暗恋]》
1. 今朝雨霁
八月中的梅雨晨曦,何意尚在梦里。
梦里也在下雨,她撑着伞,踩着水花,嗅着水汽,沿着溪城一中剥落掉漆的赭红围墙,小心翼翼朝前走着。
雨帘朦朦胧胧地将她隔绝在这片嚣嚣而又寂静的世界,她抬头见梧桐树荫翠茵茵,晕成铺天盖日的绿云,恍惚间又成倒挂的苍山碧海,她这条晃悠悠的渔船,正在费力朝着灯塔驶去。
“灯塔”便在前方。
她眯眼透过雨帘望去,前方那个颀长身影忽隐忽现,她心口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挠了一下,又痒又酸。
终于,那个身影侧身回头,朝她回望。
下一刻,雨珠噼里啪啦开始敲打窗台,也敲开了她的梦门,将她拽出了梦乡。
何意睁开了双眼,视野渐渐清晰,她盯着天花板上吊着的暖黄的小风扇看了好半天,才又坐起身,僵直了脖颈,望向雨声渐渐迅疾的窗外,长叹了一口气。
叹气声还没落,门外传来了母亲魏蓉颇有节制的三下敲门声,以及比几个月前的高三时冷淡得多的声音,“……何意,该起床了,吃过早饭我们送你去高铁站……”
——自从高考填报志愿时和她大吵一架且没有按照她的要求选择学校专业后,整个暑假里她似乎暂停了她的《何意培养计划书》相关一切行动,一直保持着不咸不淡的母女关系。这还是这段时间里她第一次敲门叫自己起床。
何意十八年来在魏蓉女士的威压下成长至今也只“叛逆”过这一次,对她的声音几乎有着本能式的服从,闻言立刻便起床套好昨日睡前就准备好的衣服出了房间。
早饭时,父亲何志远先生左右觑了觑家里这两位冰山娘子军的脸色,语气放得更缓,“意意,爸爸妈妈也不想的,这个研讨会临时通知提前了两周明天早上就开始,你们学校又比一般大学提早开学,我和你妈妈都是骨干教师,又都要带火箭班,没办法推掉的……”
“我们保证,十一时候我和你妈妈都会赶到京市,陪你京市七天游,不,至少也有五天游,在这之前,你要是宿舍住不惯,周末就去舅舅家,我们和你舅舅舅妈都说好了……”
何意余光瞄一眼板着脸的魏蓉女士,只好再次强调,“没关系的,我已经成年了,自己去学校报道不算什么……”
魏蓉女士似乎终于大发慈悲补上一句,“不要掉以轻心,外面什么牛鬼蛇神都有——”
何先生也是词言义正,“提高警惕,保持戒备,小心驶得万年船……”
这话一直听到了车上。
何意一人坐在后座,父亲握着方向盘稳稳开车,母亲佛爷似地环臂坐在副驾驶座,车里静悄悄没人出声,车外雨声不绝于耳。
*
阴雨连绵总更催生离愁。
何意拖着箱子小包站在溪城高铁安检口玻璃大门外示意父母送到这里就好,忍住那一点莫名的鼻酸,转身就要走,一只温热的手忽地贴到了她的肩膀脖颈处按住了她,指尖生的老茧摩挲着她皮肤,有些熟悉的酥痒。
她转过头来,对上的是魏蓉女士那张岁月不败的美人脸,因着常年劳心劳力生了些细纹的眼睛有些泛红,说话还是近来没好气的样子,“车开了到学校了都记得给我们回消息,和新室友们第一次见面记得稍微热情些,不要总板着脸,也不要太客气免得被人蹬鼻子上脸,花钱不用太小心不够了问家里要,也不要太大方被当冤大头……”
……
她忽然絮絮叨叨,一副要把这几个月没说的话都在这临别前一口气都给弥补上的样子,说着说着嗓音也变了,又立刻若无其事扭过头去,伸手抹了抹眼角。
“记得多给家里打电话……”
何意眼眶一热,眼前水雾瞬间弥漫开来,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
等到何意安置好行李,找到自己的座位终于坐下后,手机消息便应时地叮咚提醒起来,她挨个点开来看。
一部分是来自于企鹅班级群,一部分是来自微信里的好姐妹肖楠楠——没错,肖楠楠通常一人信息抵得上一个群。
肖楠楠:[意宝意宝意宝意宝!]
[你出发了嘛?]
[我……今天在荒芜的四人间上铺孤单地醒过来往左猛地一翻……]
[差点就这么告别了这个美丽世界[大哭][大哭][大哭]]
肖楠楠的大学同样遥远,在祖国美丽的山城中心,两天前她就和何意抱头痛哭告别一路奔向了西南。据说她的三个室友都是山城本地人,只来了一趟收拾了下行李就回家准备周一再过来,如今只留她一个人凄凄凉凉独守空房。
何意刚敲出了个摸摸头.gif表情包,对方就继续滔滔不绝一连串过来。
肖楠楠:[采访一下我们伟大的溪城一中校花何意同学:]
[在前往清大的路上此时此刻感想如何?]
[溪城一中平行班永远的荣耀请回答[色][色][色][贴贴.gif]
肖楠楠一贯是彩虹屁吹得句句堪比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何意早已习以为常,还没等她挑选好新存的最适合回复的表情包,对方又开始话题跳跃。
[不过我知道你最开心的不是这个]
[而是!]
[马上就要和某人又是校友了!]
[不要怂!就是冲!]
[男人不过就是女人的玩物.jpg]
她盯着某人这两字像快盯出来一个坑,脸上却波澜不惊,回道[某人是谁?]
肖楠楠:[很好!就是这个语气!]
[一把子拿捏住了.jpg]
某人是谁?
还能是谁。
天底下存在于任意女生与好姐妹对话中的“某人”,通常不必提姓名,各自也能够心领神会。
在何意这里,那个“某人”叫做迟归。
*
每一所高中,都会有那么些个神话传奇。
但有些神话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而有的神话却是空前绝后,亘古未有,仅有此一人。
比如迟归。
中考市状元逼近满分入校,整整三年稳坐火箭一班第一名,永远能甩第二名二三十分,更是在高三A省八校四次联考中次次蝉联首座,明明高一已经拿下NOI金牌及现场第一顺利获得清大姚班保送资格,但还是“不知死活”抑或是“狂妄至极”地又走了一遍高考这座独木桥,最后稳稳摘下A省理科状元桂冠,并且创下本省史上最高分数纪录,在溪城一中留下了无数望尘莫及的传说——据传此人智商有140+,小时候因不明原因放弃入学少年班,反而选择按部就班正常升学才和他们同龄同校。
如果一个“普通人”已经在智力学业上取得了上述的成就,那么已经可以称之为“女娲炫技之作”了。
但女娲娘娘显然极其偏心地在他的外形上也颇下了一番功夫。
迟归同学在“学神”称号之外更广为他校人知的是“溪城一中校草”这个称号,并且同样荣誉蝉联了三年。
如果已经兼具上述两者,那就可以板上钉钉称呼他为女娲娘娘头号亲儿子了——肖楠楠同学怒评。
但此人短板难寻,是个货真价实的六边形战士。
从高一开始,不论是校运动会各项目踊跃夺金,还是各联欢会上才艺汇演,慕名而去围观他的本校乃至他校的女生就多得犹如过江之鲫,人气久居不下,后在对方高二那年校庆跳舞那刻登顶——
该群舞最终他站c位,定点动作是他站在干冰打造的雾海里伸手连续比枪,一枪击中台下万千,一枪击中自己太阳穴,最后殉道者般朝后倒进“伴舞”群里,至此一舞结束。
一时间台下尖叫声与怒哭声齐飞,声称自己是迟归老婆的不知凡几,总之,此日此时封神。
据说,有某些知名经纪公司星探来联系他了。
据说,对方都有微博超话还有应援站了。
据说,也有某几档选秀节目制作人来邀请他上节目了。
又据说,对方全部都果断拒绝了。
拒绝理由更是他成为溪城一中第一“Bking”(肖楠楠语:首席装b王)的一大佐证。
据说迟bking的拒绝理由是——在他有限的生命里,应该充分发光发热的不是他的脸蛋而是他的大脑,他迟归的名字不应该留在网络荧幕流媒上,而最好能刻在第四次工业革命发展史上。
“怎么地?他这是准备自比西门子,赶超爱迪生吗?爱因斯坦他老人家听了这话恐怕棺材板都快按不住了,谁听过这么能吹的傻……”
肖楠楠唾沫横飞,冷笑不止,讽刺不停,俨然早已从路人粉转成了路人黑。
但她瞥了边上看似漠然冷静,实则魂都快飞去火箭一班的好姐妹一眼,又临门一脚把“bi”这个音吞了回去。
只见何意静默片刻,自言自语,“应该是自比图灵,赶超诺依曼吧……”
前者是计算机科学之父,后者是现代计算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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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父,都是计算机领域中的声名赫赫的伟人。
而这个行业,又是迟归的梦想领域,她当然也一清二楚。
此言一出,换来的是肖楠楠翻上天的白眼和恨铁不成钢的怒吼,“你给我清醒一点啊!——”
清醒?她确信自己十分清醒。
她甚至都过度清醒,清醒到吝啬于将这深藏于心底的暗流涌动公诸半分于世。
她只是远远地,毫无痕迹地,像一棵窗外立着的木棉树,自顾自伸展枝丫,悄然发芽,在静默中无止尽地凝望着他而已。
——何意暗恋迟归,这是个仅两人可知的秘密。
*
何意批完肖楠楠的八百条“奏折”后,再在一家三口群里发句[高铁已发车][小猫挥手.gif],便放松地搂着小包,合上眼睛,准备一觉睡到京市。
高铁稳稳当当,这一节车厢又大多是独自出行的学生上班族,整个车厢安安静静没什么喧闹声,令何意心无旁骛睡得更安稳了。
此刻的车窗外,仍是灰蒙蒙的雨季。
何意投入梦乡不久后,地铁到达邻省省会这一站,车上熙熙攘攘下了一波,又浩浩荡荡上来了新的一波。
而她无知无觉。
何意身边的乘客也静悄悄地下车了,旁边的座位空了出来。
车厢那头最后上来了一位年轻男乘客,肩宽腿长,从头到脚叠穿一身黑,脖子上挂了一串唯一凸显些“色彩”的莫比乌斯环形状的做旧银链,背着个同样是黑色的斜挎单肩包,毫不迟疑地一眼望向最后那个空位,从车厢这头信步闲庭地往最后走了过去。
在他经过每一个座位,从这节车厢一头走到另一头尾端的这片刻里,他像一位稀有的黑色移动发光体(?),牢牢吸引了不少不动声色打量的目光,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直到他找到最后那个空位坐下来为止。
他随意扫了一下邻座,只见那里缩着一团米白色的人影,女孩闭着眼睛睡得显然很沉,纤长细密的睫毛在眼皮下投下了一小块阴影,素白的一张脸上斜着落下一簇长发,正好落在左侧压着靠背稍有些鼓起来的脸颊肉上,显得比醒着时候的冷淡多了些可爱。
他的目光顿了几秒,脸上浮现了一点微乎其微的笑容,便闲适地戴好耳机,闭目养神起来。
列车呼啸前行,忽明忽暗,穿过了乌云密布的南方阴雨,终于踏入了晴空万里的北地。
玻璃窗里嵌着幅流动油画,画里碧空如洗,云山叠嶂,有日光温柔地透进车厢里,将这双人座里的两个身影笼进了这夏日午后的光影中,如梦似幻。
*
何意有个毛病,只要乘上交通工具,但凡是密封的,她不出五分钟就开始打哈欠犯困,高铁飞机则尤其甚。
但是,好像也没有今天睡得这样好过。
身旁好像多了一个非常舒服的靠枕,高度正好,硬度正好,甚至还很暖和,散发着些似有似无的香气——迷迷乎乎地,她还在惦记这样适合睡觉的抱枕她什么时候买的,怎么没有印象了,想着想着,终于慢慢睁开了眼睛。
像机器宕机,她一瞬间没有意识到映入眼帘的这个是什么。
数秒后,才缓缓被输入外界讯息。
她的面前是一块黑色的衣料,再往上,这,好像是谁的脖子——喉结还长得很适合做人体模特,非常锋利且性感。
她心头一咯噔,就着这个姿势仰了仰头,正同一双漆黑而幽深的眼睛对上,距离近到她甚至能在对方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白色倒影。
何意的目光呆滞却迅速地从对方窄而高挺的鼻梁与眉弓,包括对方微微斜飞的左眼角下的那一颗小痣,再到对方流畅且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划至曲线恰好的嘴唇,像一位货真价实的女流氓,用眼神将面前这位从天而降的帅哥非礼了一通。
“对不起——”
下一秒,她触电一般地弹起来,即刻坐正,头直直看向前方座椅靠背,不敢往左侧越雷池半分。
耳畔对方的声音却慢条斯理地讨债般撵了过来,“你靠在我身上睡了快两个小时还扒拉我衣服,顺便不忘流点口水下来做纪念,准备怎么赔偿我的精神和□□损失?”
他是……迟归?!
这,这怎么会……是迟归!!??
不对,这种刻薄声音怎么会是她心心念念一年多的暗恋对象迟归会发出来的啊?!
——这刹那,何意心中早已将迟归神化筑就的高塔底座上,稍稍裂开了一丝缝隙。
2. 那年冬夜
距离这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高铁邻座兼暗恋对象迟归问出那句惊天动地的“你准备怎么赔偿我的精神和肉.体损失?”已经过去恐怕有一分钟了。
——何意时间单位里已经过去了大半个世纪。
真正度秒如年。
她的心里翻江倒海,天崩地裂,脸上却面无表情,冷淡镇静,只僵着张脸直直看着前排后座,像出故障的机器人,甚至一次也没能扭头侧过去看对方。
这是扑克脸的优势。
等她终于做好心理建设侧过脸去,对上迟归似笑非笑的目光,才用反讨债急先锋的语调竭力公事公办道,“你希望什么赔偿?”
迟归偏了偏头,无声示意自己右肩膀那里在黑色衣服上有些泛白显得格外明显的的不明污渍。
……
何意恨不得自己瞬间失明。
这个画面……
可能要花一辈子去遗忘了。
但未来遥不可及,现实总要先勇敢面对,“我,可以帮你洗干净,或者赔你一件新的。”
对方泰然自若,话中语调拐了个弯,“新的嘛,就算了,看在高中校友以及未来的大学校友的份上……”
何意怔住。
她的注意力成功地从“耻辱”上转移开来了,甚至已仿佛听不到他后面说的话了。
她心底杂乱无章地飘过许多念头,好一会儿终于开口,却是全然不同的问题:“你知道……我考的学校吗?”
可其实最想问的是——
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垂在腿上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贴在车壁的手背只觉察到金属面的寒凉。
轰隆,轰隆——
列车无尽向前,像不曾静止过的那些时间,何意的记忆却逆流而上,回到了那年冬夜,寒风簌簌凉意又攀上她的脸颊,带她回到真正意义上第一次遇见迟归的那天。
*
高二上学期某个冬日,平行班下晚自习后,何意惯常去教师办公楼等还在带高三火箭班晚自习的魏女士一起回家——原本能等何意下晚自习的何先生近日出差去京市参加为期一周的专题研讨会,魏女士这下就不放心她一个人走夜路回去了。
从入夜等到夜深,等到窗上已清晰映出她孤零零的影子,时针已经指向了十点半,高三晚自习早已结束,她坐在教师办公室里将作业都写完了后,也没见魏女士的身影出现。
溪城一中校规规定不允许学生带手机上学(重大活动诸如运动会除外),尽管阳奉阴违的学生比比皆是,作为两位誓要以身作则的本校骨干教师的女儿,何意却只能好好遵守规则以作榜样。
犹豫片刻,她只好用魏女士桌上的工作电话打给她的手机,拨号嘟嘟声响了半天,对面终于接通电话,魏女士的声音透着疲惫与焦躁,只三言两语让她今天先去门口打的回去,说自己会回去的晚一些。
她追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魏女士以她一贯不容置疑的口吻否认,只说今天还要加班到更晚,嘱咐她回家的路上要注意安全,拦到出租车后记得将车牌号写到便签上留在保安室——这是她一向的谨慎做派。
何意踯躅回应几句,只得压下心底那点担忧,戴上围巾和帽子手套,将自己裹成个蚕蛹,关灯下楼。
此刻已近十一点,校园里几乎空荡无人,四下呼啸风声,教师办公楼大片漆黑,只余星点小窗亮灯的高三教学楼仿佛立在遥远异界,壁垒森严,又颇诡秘。
冬日的夜风刮过她裸露在外的鼻背和眼睛,飞快攫取她的体温,何意半蜷着身体,伸手将帽子往下拉了拉,掖紧围巾,慢吞吞地朝前迈步。
教师办公楼前往校门口最近的路需要穿过校内中心花园,何意迈上这条白日里走惯了的花坛小径不久后,心口便咯噔一下,无尽后悔了起来——
不同校内大路两边整齐排列的高耸路灯,花园小径里只有两旁星星点点的射灯被半掩在草木从中,那光微弱得勉强照亮脚下半寸,远处却乌漆墨黑一片,丛丛灌木个个都像刚苏醒的摄魂怪,正迟缓地朝她飘来。
她从小就有个死穴,那就是怕黑。
黑暗是陌生的,未知的,总令人滋生无数可怖的幻想,白日里郁郁葱葱的树木一到黑夜就显出原形,张牙舞爪,冬夜猎猎寒风刮过树梢,枝叶攒动的声响更像是恶魔的低语,丝丝缕缕沿着她的后背脊骨往上攀爬,叫她不禁又打了个寒颤,心脏都紧了紧。
何意下意识停住脚步,屏住呼吸,埋在口袋里的指尖也攥紧,心底开始自问——原路返回还是继续前进?
两秒后,她选择还是继续前进,毕竟路途过半,骑虎难下,前进返回都一样的可怕。
她将头又往帽子里缩了缩,刻意地眯起了眼睛,缩小这黑夜里本就不太宽广的视野,生怕余光会瞥见一些丛林灌木中逃出来的妖魔鬼怪,从此被不幸缠上,或干脆被吓死在当场。
她盯着自己的脚尖,极为缓慢地数着脚步前行——她也不敢跑动,总觉得一旦跑动就会惊到那些不知名存在,反倒使得自己先吹响了与它们的心理博弈的号角声。
心慌的时刻,时间总过得更慢。
直到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响起,将这快要彻底凝结的黑夜轻飘飘地扯开了道口子。
“别往前走了。”
何意吓得猛地一哆嗦,原地立定住了。
她反射般抬头,映入眼帘的并不是她以为的花坛小径,而是一汪湖水,白日里看起来再平凡不过的人工湖,在这灯光熹微的深夜,平添幽沉,湖畔树影飘摇,垂柳枝叶快成精了似地探入湖水取物,而河堤距离自己脚下也不过剩几大步。
——她像被精怪控制心神的倒霉凡人,深夜赶去投湖要自寻死路。
何意绷紧的心松弛下来,劫后余生般又开始砰砰作响。
似乎是见她没有回应,那道声音又接着响起,“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是道陌生男声,音色清越,又异常温和,惊魂未定的何意的心脏奇妙地渐渐平静。
她转过身来,逆光里对方的面容模糊不清,只看出一个同样穿着校服的男生身影。
严冬时节,不同于大家总在校服外套里塞厚厚的棉服,走起路来大多鼓鼓囊囊像笨重企鹅,他好像只单穿了这一件,同款校服松松套在他高瘦笔挺身上,轻薄得隐约能看见他突起的峭峻肩峰,那儿正恣意托举着最后的深秋。
他单肩背着个一眼望去就空荡荡的书包,随意地插着兜,只站在那里,就像片刚从漫画书上裁下来的挺括剪影。
何意的性子一向有些冷淡拘谨,很少能和陌生人放松自如地交谈,这会却下意识低声回了一句,“你不也没回家吗?”
男生对她这个回应像是有点意外,停顿两秒,随便点了点头,“那就回家吧。”
说着就转身便要走。
何意愣住,没等她反应过来,对方忽地又停下了脚步,侧首朝向她扬了扬下巴,“不一起吗?”
何意这才领会,对方是要带着她一起“回家”,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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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前方的男生身高腿长,步伐迅疾,两人之间的距离轻易就会被拉开得更远,
何意跟在他后面忙加快脚步,生怕又要落到一个人走漆黑小路的境地。
原本距离校门口不知有多远的这段路程奇异地缩短无数倍,片刻前的犹疑惊惧彷徨,恍若一场不甚清醒的幻梦——不知不觉中,她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心思再去想象那未知的黑夜校园,恐惧被她无意识里遗忘了。
校门口两旁矗立的路灯将脚下照得透亮,铺就了条步入新世界的大道。
门卫室窗口上是门卫大叔捧着碗泡面吸溜着的一张脸,蒸腾的热气一飘出玻璃窗外就被料峭冬夜吞了个干净。
见他们走近,他还分出一只手来朝他们挥了挥。
似乎这个男生和门卫大叔很是熟悉,因为大叔远远就只朝他吆喝了声,“迟归你今天也这么晚回家啊?”
迟归,迟归,迟迟归。
何意不自觉将这个名字放在心间咀嚼了一通,只觉得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
他的父母给他取这样的名字,难怪他每天这样迟回家呢!
想到这样一个小笑话,她心底悄悄乐了,半裹在围巾帽子里的脸上无声露出些笑意。
步出校门,路灯更是亮堂,黑暗已逐渐褪去,不远处的那位名叫“迟归”的男生转过了头来,他在熹微的明暗交界之中,天然被衬上一层朦胧晕影。
夜风里他额前的头发纷乱撩开,露出其下一双漆黑的眼睛,他的轮廓分明而独有氛围,一张面孔在灯光下几乎可以称得上熠熠生辉。
夜空倒映在他眼底,也像沉入几颗星子,明亮至极。
何意呆住了。
一种极其陌生而又叫人心折的悸动不知从什么地方涌了出来,像盛夏毫无征兆的阵雨将她隔绝在这片天地,又像是崖边无尽海浪将她带去万尺海底,她从头到脚都沉溺其中,万籁俱寂,此时此刻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音。
直到对方传来的最后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寂静。
“别乱转悠了,早点回家吧。”
他再次转身,这次却没再回头。
*
后来的某天午后,她听见前桌同学俩聊起了校园怪谈。
“欸你听说过吗?据说好几年前有个学姐,是住校生来着,半夜去人工湖跳湖自杀,后来只要晚上路过那儿,就会听见呜呜的鬼声,千万不要靠近,不然就会……”
“你别吓人了好吧,我听说那个学姐刚跳进去就刚好被巡逻的保安队长发现,好几个人下去立刻给她捞上来了啊……”
何意趴在书桌上愣神了几秒,才意识到了当时迟归为什么突然叫住自己,又为什么一定要她跟他一起离开——
他该不会以为自己那会是准备要投湖吧?
又好像他立刻就发现了这是一个误会,可随后还是坚持将自己领出了校门。
何意将脑袋缓缓埋进双臂环成的圈里,闭上了眼睛,眼前日光霎时暗了下去。
好像又回到了那天。
那时冬夜的寒风早已呼啸远去许久,只在她的心底留下了树梢惊动的簌簌细声,还有明灭夜灯下那日复一日更加清晰的脸。
时间是飞鸟掠过弧面,涟漪圈圈散开,那张脸出现在了白天,出现在了眼前。
迟归侧着脸看她,光影将他的下颌线分割出明暗交界,他的目光忽地沉静下来,似乎能够穿透她的身体看破她的心灵,像沉淀千言万语,最后却只说出口四个字。
“当然知道。”
3. 平行班的荣耀
“你知道……我考的学校吗?”
这个问题一出口,何意便下意识竖起了无形的高高城墙,将自己彻底包围,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回声。
她明明已经知道了答案,但无法控制地想再听一遍答案。
“当然知道。”
迟归手里是刚摘下不久的耳机,他随手将它们一一扣进了耳机舱,边念起了表彰稿似地接着道,“平行班的荣耀,这届平行班里唯一考上清大的同学,很厉害,我当然知道。”
他的语气那样平静,好像在说什么在他眼里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溪城一中通常从高一入学开始就划分出三个火箭班,两个理科火箭班,一个文科火箭班,为其配备更优秀的师资,倾斜最多资源,因此无论是教学进度或是难度,都是平行班所望尘莫及的——体现在成绩排名上,也同样对比鲜明。
百分之二十的学生贡献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尖子生,也就是说最终能上清北的那批学生,几乎每届都集中在这三个班里,很少会有例外。
而这一届唯一的例外,就是何意。
平行班之间自然也有竞争,平行一班和二班的班级荣誉之争一路奔向高考,重本录取率上两班相持不下,一班靠着排名逆袭进全省前二十唯一被清大录取的何意彻底扳回最后一局,班主任老秦扬眉吐气,出分那天比何意还要亢奋千百倍地在电话里大喊全省第十九啊何意了不起啊太长脸了一中历届平行班最高名次你就是平行班的骄傲平行班的荣耀啊,成功让何意几秒短暂忘记喜悦只记得浑身肉麻的鸡皮疙瘩。
这话也不知道怎么就传出去了。
班群里锣鼓喧天,一排嘻嘻哈哈放鞭炮式刷屏“平行班的荣耀”,老秦捧着保温杯一手握拳指天的表情包配字版本的使用率最高。
……
现在这个词竟然会出现在迟归口中。
班里大家开玩笑起哄的话……他怎么会知道呢。
何意本该为此小小窃喜,却不禁沉默了下来。
在这个词组出现之前,“平行班”这三个字只代表着懊悔遗憾难过痛苦——
中考失利,入学考也不尽人意,她没能如父母期待考入溪城一中的火箭班,只进了平行一班。
两个名校本硕出身的火箭班骨干教师的女儿,竟然没能考进火箭班,“基因的‘回归定律’”,“现实版的伤仲永”,“自己班里那么多清北生有什么用,亲女儿还不是普普通通”,四面八方传来的或轻或重的风凉话,句句听起来都显得她很像一个笑话。
有时候,“普通”可能也是罪。
教师小区家长们还有不远不近的亲戚们有意无意的耐人寻味的惊讶,父母或多或少的遗憾目光和欲言又止的叹息,一点点堆成无形的山垛慢慢积压在她的肩颈,很多时候会令她觉得呼吸有些沉重。
但前行路上她只得暗暗告诫自己从此更加不能懈怠,她总能重新证明自己,证明自己可以做得更好,可以不辜负期望。
可这鼓起的勇气与信心,像朵脆弱的泡沫,还没飞到半空中,轻飘飘地又被一戳就破了——
在发现自己悄悄喜欢的那个人,正是她当时没能考进去的那个火箭一班峰顶的那天晚上,何意将头蒙在被子里无声地大哭了一场。
她总是抑制不住去想,如果当时她再努力一些,再考得好一些,是不是一切就会变得不同,她和那个人之间,是不是就不会像平行班到火箭班那样,遥远得犹如隔着道无形天堑。
未存在过的希望不会叫人真正失望,但曾错过的希望却叫人最是绝望。
……
而此时此刻,“平行班的荣耀”“很厉害”“我当然知道”——当这些词从眼前这个人嘴说出来时,空气里无形伸出无数密密细丝探向了她的心口。
那儿酸酸涩涩地收缩着,那块小心翼翼不敢轻易触碰的陈年伤疤,好像终于真正开始愈合。
她习惯性地出神起来,迟归的声音突地将她拉回现实。
他像是随口闲聊般问,“你之后准备选什么专业?”
何意迅速一板一眼答,“还没有想好,可能会选新雅自设的CDIE(创意设计与智能功工程)。”
这个回答她早在暑假面对远亲近邻们的种种提问时说了不下百遍——她不想和他们袒露或讨论自己还没想好的专业方向,便选了个外行人从字面上最猜不出来是学什么内容的专业名到处敷衍。
此刻无需腹稿便脱口而出。
待她平叙直述地说完这句,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还没来得及思考他怎么好像知道自己进了新雅,只见迟归忽地轻笑了声。
“怎么像个小机器人?”
这几个字可戳到了何意的雷区。
她本就对自己的内向性格不太满意,时常会因为自己的天生扑克脸而遭人误解,不是被认为天生高傲目下无尘,就是被说像木头人机。
这下嘴角变得更平了,连声音都快没有起伏,“是吗?”
却不知道这究竟戳到了迟归的哪个笑点,对方又闷笑了声,好半天才继续问,“你怎么不问我是什么专业?”
何意保持着这个语调下意识回,“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不知道吗。”
明明不是……
其实还没到填志愿那天,她就从魏女士和何先生那里知道了。
何先生原话是“迟归虽然是一身反骨,但到底还是老天赏饭吃,这脑子天生就长得和别人不一样,走计算机科学这条路再合适不过,清大姚班更是群英荟萃,是该这样的青年人才们去研究,我们国家错过第一次第二次工业革命,刚刚赶上第三次,这未来的第四次工业革命的世界,还是要靠他们为科技发展注入崭新的血液啊……”
何意从这段抒情“废话”中只提取出来了关键信息——
毫无悬念地,迟归无论是靠保送还是靠高考都将稳稳当当入学清大姚班,那个国集金牌和高考状元云集的真正神仙打架之地。
何先生向来注重实事,又满腔爱国热情,说着说着就开始一步步上升高度,仿佛迟归将来不献身于科研,就是在浪费人才挥霍时间,阻碍祖国科学事业蓬勃发展了。
何意在一旁用手机文字直播给肖楠楠看,果不其然惹来满屏的流汗黄豆表情。
[你爸不会是知道迟b王的那句名言才这么说的吧?[流汗][流汗][流汗]]
何意也不禁怀疑,何先生是知道迟归那句中二宣言“要名留第四次工业革命发展史”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还是说但凡男性不管几岁只要喝高了都是这种调调呢?
……
此刻迟归的话头被她截断,只挑了挑眉。
“是吗?”
疑似是将自己刚刚的那句回敬回来了。
何意握着手机,看似冷淡镇静,实则半个身子都僵了。
其实从最开始醒过来开始,她的心跳就没能缓下来过,越是紧张就越是容易反应过激,她忍不住复盘了一下,不由反思自己是不是说话说的太过于冷漠了……?
在暗恋的人面前要怎样才能表现地活泼可爱、妙趣横生、讨人喜欢实在是一门太大的学问,何意自叹是个次次不及格的差生。
感情专家肖楠楠为什么还不来救救她?
刚这样想着,感情专家肖楠楠的消息就及时雨一般地跳了出来。
何意忙点开,虽然对方只是发过来几个没营养的表情包,她还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赶忙几行字叙述完了这个处境——我高铁邻座是我暗恋一年半的迟归,我还不小心靠他肩膀上睡了两个小时还扒拉他衣服流下了口水印,还剩下一个小时的车程我该怎么跟他相处我好紧张……
肖楠楠那边却像根本没看见她写的后续内容,只顾着:[???????……]
大概发过来一千个问号之后,才开始:[我靠!!!这是什么天赐良缘!!!]
[你再抓不住就等迟归去清大后马上再给你招十万情敌吧!!]
[等等!!你还靠他肩膀上睡了两个小时!!]
[这不对劲啊!你好好反思一下!!你会让我靠你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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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两个小时吗??]
[这肩膀不得断了啊!]
[他竟然还能忍两个小时不动还让你扒拉!!这绝对他爷爷的不对劲!!]
她最后下结论:[我看迟归绝对也对你图谋不轨!!!]
这满屏的感叹号看得何意眼前发晕。
她最后定神那四个字上——
图谋……不轨?
也……?
何意打字的手指一顿,余光非常隐晦地瞥了邻座已经大爷般无比闲适地又开始闭目养神的迟归一眼。
心里边疯狂摇头,手上飞速敲出一条消息:[绝不可能!]
虽然今日迟归的神像在她面前稍微裂开了小半,但毕竟有过去的两年好印象打底,何意还是保守地推论:[他应该就是人好而已!]
隔着屏幕,只看文字,肖楠楠忍无可忍的咆哮声仿佛又清晰在耳畔:[我靠了!迟归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鬼迷魂汤!!!]
但她显然以姐妹的爱情事业为重,立刻开始抓重点:[懒得骂你了,总之你先搞到对方微信!!]
[正好新生开学,你们又都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市清大,现成的一堆借口约他出来!]
加微信??
何意心头一咯噔,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在一年前就非常“小人”地偷偷摸摸加了对方微信。
她是偶然发现的——早在苦求迟归联系方式不得的时候,她的父亲何先生早已经成迟归的微信好友一年多了……
高中生多用企鹅,但中年教师又多用微信,迟归作为火箭班的一号种子选手,会在老师的好友列表也不奇怪。
何意心怦怦跳地用父亲的手机点开了对方的朋友圈,却失望地看到一条小横线,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她不敢用父亲的手机直接推名片给自己,怕留下痕迹,便认真地记住了对方的微信ID,心跳飞快,手指颤抖,一字字敲到了自己的微信搜索栏,最后哆哆嗦嗦地点了好友添加,活像个菜鸟特工在偷什么机密文件。
最后甚至忘记了写上好友申请备注——不过其实就算要写她也不知道写点什么。
本来以为以对方这样的风云人气,每天加他的人应该要从他们班排到一中校门口,想必不会轻易通过自己这样贸贸然来添加的不知名人士,但是不知是幸运还是什么,好友申请竟然通过了。
但对话框的消息仍旧停在那系统自带的提醒上,她连招呼都不敢打,更不用说自我介绍了,生怕对方问“你加我干什么?”自己到时候回复什么呢?直接说“因为喜欢你才加的”??
——这个难度太高,远超她的承受度阈值。
不知道该不该庆幸,对方后来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一样,从来没发过任何消息过来,更没有问过自己是谁。
她安下心来,却又有一点遗憾。
以她的性格,这一年多里她也就隔三差五点开对方的微信确认一下自己有没有被删掉,再看看对方有没有更新什么动态。
漫长又反复的点开与退出中,她确信自己是被遗忘了,对方的这个账号,也像是被他遗忘了——从未更新过任何东西(或者一开始自己就被分组屏蔽了)。
眼下她要怎样才能合情合理地和对方加上联系方式呢?
要不然再开一个小号?
何意正检索着微信小号注册教程,却见隔壁忽地伸过来一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食指还套着一个做旧的银指圈,上面依稀刻着“invictusmaneo”,他手心里握着手机,手机界面上正停在一张二维码上——看起来像是微信的二维码。
何意惊地转头,眼睛瞪大,原本稍尖的眼头与微扬的眼尾形成的形状也偏圆了一些,一张冷淡脸上多了几分反差的可爱。
还未等她开口,就听对方懒洋洋解释,“快下车了,加个微信,不然之后我这个衣服怎么处理?”
这电光火石间,何意不知道被谁打通了不该打通的任督二脉,嘴巴也不受控制道:“我不用微信。”
?
4. 我的名字
“我不用微信。”
历史再次重演,何意面前的空气凝固成了半透明的胶体,伴随着她被迫暂停的呼吸,她像个被封在琥珀里万年的可怜甲壳虫,肉.体已经去世很久了。
灵魂也要窒息了。
上天啊,世界上还有比她在暗恋的男生面前更加不会发挥的女生吗?
——不存在的。
——因为她正常发挥就已经搞砸一切了……
她费力地挣脱这被尴尬之神上身的魔咒,以她生平最快的语速找补挽回,“我用企鹅!”
为了表示自己的情真意切,何意光速般地点开自己久未使用的企鹅,并且同样选择将自己的二维码亮到了对方面前。
两只手,指尖相对,一只修长冷白而泛青,一只纤细莹白而泛粉,各自捧着手机,展示着二维码,犹如商业街上热情拉人扫码下载APP送小礼物的推销员,正棋逢对手。
这小小的双人座角落里的氛围,横看是尴,竖看是尬。
迟大学神兼校草果然还是那个她心中的道德修养标杆,即使被她这样当面下脸,也只是自然而然地退出微信,点开企鹅,行云流水般地扫码添加了她,全程没再对她说出任何刻薄的话(片刻前那些讨债发言说不定是另一人格犯下的罪行)。
何意终于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她脸上绷得紧紧,余光却真实地偷瞄了下对方的手——手如人面,一样是能评上年度最佳手模的水平。
但沉默仍旧彻底笼罩了这个双人座。
迟归没有再开口,何意当然更加不敢说话。她甚至都不敢发消息将刚刚这个尴尬纵火现场转播给感情专家肖楠楠听——怕肖楠楠会气到下一秒自掐人中,或者从山城打飞的过来掐她的脖子。
寂静的氛围里时间却愈发加快脚步,本次旅途即将步入终点,京市南站近在眼前。
他们要下车了。
何意心底生起一点不合时宜的不舍。
迟归在双人座外侧,便自然而然起身,他伸手轻松将架子上的黑色小行李箱托取了下来,侧首不忘问一句何意,“你的箱子是哪一个?”
好像他们是一同上车的同伴一样。
何意忙摇头,“我的箱子不在上面。”
她上车时是存在了过道尽头的行李架上了。
迟归随意点头,转身融在这熙攘下车人群里,像他从未来过。
和冬夜那时一样。
*
何意未占得先机,起身过晚,座位又是最后一排,等到过道上堵塞的乘客挨个拖走自己的行李都下车后,她才几乎排最后一个来到行李架面前,伸手拉起拉杆,颇为轻松地将自己的奶白行李箱从一层直接拉出了车门。
只是这推推搡搡下车里难免多了几分狼狈——斜挎小包也从腰侧转到了她腰前,她只得停下来又费力将它往身后调了下位置。
站台上两侧行人流水般从她身边匆匆而过,她和她的行李箱孤零零并肩立着,心里头竟然莫名有些失落。
她定了定神,抬头扫了一眼站台路标,便重振旗鼓要继续前行。
背后有声音似曾相识地提醒。
“你走反了。”
“啊?”何意倏地回头,同对方四目相对。
迟归正一手按着他同样是黑色系的小型行李箱拉杆,一手习惯性插兜地立在何意身后,配上他这山本耀司式全黑穿搭,脖间与手上的做旧银配饰,那架势立刻请上秀台也不会突兀,在这人流匆匆的站台上是一道回头率极高的风景线。
“那边是换乘通道,出站在这边。”
他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又解释道,如同兼任了这边的站台管理员。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与心里涌动的失而复得的奇妙心情相反,何意天生扑克脸上一派镇静,像在念一句没有感情的诗。
迟归眉峰一挑,仿佛听到什么荒谬发言。
“没有,我在等你。”
我,在,等,你!?
……
何意承认,这可能就是暗恋者的通病,即容易过度赏析喜欢的人的行为话语——迟归只是出于礼貌地等她同行,却在她心底溅起了一圈圈涟漪。
但这仿佛是迟归的客气顶点了,他开了这尊口后也没再停顿,直接踏步朝正确出口方向走去。
何意忙拖起箱子跟了上去同他并行,心底的涟漪圈圈不停,又开出了朵朵花来。
她忽地想到,这几乎和两年前的那个冬夜如出一辙。
*
何意头一次孤身出远门,逐渐发现了一些新的不足。
比如,她发现自己在这样大的车站里,这样多的人群里,会稍微有那么一点头晕眼花,认不清路。
只是神奇的是,迟归明明也没有怎么看她,却像是多长了一双眼睛似的,每当她在拥挤的人群里不小心开始走偏方向,对方就活体指南一般默不作声地将她引回到了正道。
而等到了停车场时,何意又才后知后觉,她们既没有碰到清大迎新人员也还没自己约车。
还没等她准备行动,迟归就出声示意,“我们是那辆车。”
他指了下不远处开过来的那辆白色丰田,并朝着那边挥了挥手。
车停在他们面前,后备箱门缓缓升起,何意屏气发力试图将自己那个小但重的行李箱提起来,迟归却伸手就将她的小白箱拎了过去,连同他自己的黑箱一起麻利地塞进后备箱,并雷厉风行地扣上了后备箱门。
而后他侧头看一眼何意,惜字如金,“上车。”
何意点点头,像个听话乖小孩一样,拉开车门坐在了后座一边。
是她的错觉吗?
虽然迟归依然表现地这样善解人意、乐于助人,但是总觉得他哪里显得有些不那么高兴……
难道她之前那么果断不加他的微信这件事真的有得罪到他吗?
不是没有可能,毕竟这或许伤了他的颜面了,说不定他是生平头一次被人拒加微信。
这,究竟该怎么弥补挽回呢?
何意板着一张脸默默发愁。
不过眼下怎样跟他搭话呢?也是个问题。
想了想,她找了个话题开口道,“这个车费之后麻烦你发给我,我再转你。”
车库里灯光偏暗,原本看着车窗外的迟归侧脸转过来看她一眼,忽明忽暗里他的侧脸仍旧完美如雕刻,只是眼神依然平淡,“不用了。”
“哦,……好。”
何意不知怎么接下去了。
为什么嗅出来一股越说越出错的气息,她沮丧地闭上嘴巴。
后座沉默没两分钟,前排司机大叔倒是看了眼后视镜,乐呵呵开始打趣道,“哟,小两口吵架啦,连车费都分这么清,看你对象脸给气黑的——”
小两口……对象……???
何意又快要宕机,下意识反应里,她提高了一点声音否认道,“不……不是!”
她的脸颊由内而外开始发烫,灯光昏暗下,谁也没能看清她一张脸已经彻底晕红了。
司机大叔开车十多年,惯常将“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饭还多”挂在嘴边,车上载过无数年轻男女,自认为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谁跟谁有戏,谁跟谁只差捅破一层窗户纸,那还不是一眼就能看得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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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听见这否认也不恼不再逗,就是乐呵呵笑着,只当这是女娃娃不好意思罢了。
迟归倒是适逢其会地开口补上一句,“我们是高中校友,今天是一起去大学报道。”
司机大叔瞄一眼导航的终点位置,不由赞叹,“你俩高中一个学校,大学又还都考进了清大啊?了不得了不得哈哈哈……两个都长得这么俊,脑瓜子也这么聪明……爸妈会生会养啊……”
迟归淡淡笑,后又随口问几句这是开到哪里了,是什么路,成功地将这话题引向了京市风土人情,未来城建规划等等方向。
接下来何意就光看迟归跟这司机大叔东南西北地侃大山了,只听得迟归似乎对京市很了解一样,各处景点名胜如数家珍,道路开发也略有所闻,中年男人开口必不能离开的政经史他也能随随便便接上任何一个茬,并且做到了言之有物,有所输出,还很好地把握住了度,不让对方过度发散(!)。
何意心底长叹,难怪她父亲何先生每次提起来迟归都是赞不绝口,这家伙确实很容易讨这中年男性的喜欢。
也是,迟归基本上已经快讨了全年龄段全性别人的喜欢了!
京市难得好天气,碧空如洗,大片云朵栖在远处高高矗立的大厦顶端,浮金的的日光渗入车窗,为迟归的面庞镀上了一层灿烂光影,何意静静地望着他,看他偶尔含蓄颔首、偶尔微微一笑的神情,只觉得时光真是奇迹,这一刻实在是超乎她想象的好了。
她正怔怔望着,迟归却猛然侧首,目光相接,何意略有心虚地将眼神投向别处,只当自己偷看对方被发现了。
“之前来过京市吗?”
何意点点头,“和爸妈一起来过几次。”
想了想,她又加上一句,“感觉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你来过很多次吗?”
迟归指关节轻轻叩击着车窗,“我小时候在这里亲戚家住过几年,后来高中时候因为竞赛又回来过几次。”
“你小时候不是在南市长大的吗?”何意疑惑问道。
迟归叩击车窗的手指一顿,奇道:“你怎么知道?”
何意再次宕机。
糟糕!这是她从肖楠楠那里八卦来的,消息来源于迟归无孔不入的“粉丝团”。
明明这也不算什么大事,随便糊弄两句就过去了,何意“做贼心虚”,反而有点支支吾吾,“我,听别人说的,你本来就很有名……”
迟归悠然自若地换了个姿势,侧过身对着她,颇有些意味深长开口,“原来我已经有名到这个地步了嘛,我还以为你根本不认识我呢?”
他看起来好像又恢复成了加联系方式之前的那个“第二人格”状态,简直能称得上一句心情很不错了。
只是,这话无异于是挑战默默暗恋他一年多的何意自己的尊严,何意脸上气压更低,眉头蹙到一起,凛然强调,“我当然认识!”
迟归一愣,闷笑出声。
“是嘛?”
“明明是你不认识我……”
——她怎么就这么把真心话说出来了呢?甚至不自觉用了像控诉的语气。
何意懊丧不停。
但为时已晚,开口就没有撤回键。
何意抿紧双唇,打定主意接下来就做一个哑巴。
“我当然也认识你,你不就是何老师和魏老师的女儿——何意。”
他微微倾身,声音天生就有些无机质的金属感,带着低沉的颅腔共鸣,发“yi”这个音的时候,格外不同。
声音共振,心脏也不能逃过。
何意心底霎时被振荡到一片空白,只剩这两个字的音节回声,无穷无尽。
5. 黑白双煞
“……你不就是何老师和陈老师的女儿——何意。”
……
……
第一次,从自己喜欢的人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这感觉很奇妙,好像胸口开辟了一片广袤天堂,伊甸园里有一百位小天使正拉着风琴绕着她边飞边唱着赞歌,仙音缭绕,何意不由有些晕晕乎乎的。
直到网约车停在著名的清大二校门,司机大叔像同多年好兄弟告别一样依依不舍送别迟归,几度回首,最后还不忘加上一句殷切叮嘱“跟对象好好处啊,别整天闹矛盾!”时,何意才被司机大叔这句“超出现实”的惊人之语给送回了现实。
迟归矜持笑着,左右手一黑一白两个行李箱,从善如流地随口应着“会的会的”,边格外亲切地也朝他挥手,像早习以为常。
见状何意只好装的同样一派淡定,不再强行去纠正误会,末了还在心底感叹不愧是迟归,修养境界果然是她望尘莫及的水准啊。
*
正是傍晚,鲜红的巨大充气拱门上书写着的“热烈欢迎新同学”几个金色大字在霞光里依旧夺目耀眼,不同院系的吉祥物仍然并排而立只是活动幅度明显变小了许多,白日里夹道欢迎的各系迎新代表同样少了一些。
——只因辛苦劳累了快一天后,基本上体力气力双不支,再没大清早那会的干劲了,纷纷坐在各自院系的迎新摊位小棚子里两两聚一起聊天看手机。
突然有一位眼尖的迎新干事瞥到了不远处正朝着迎新帐篷而来,并各自拖了行李箱疑似是新生的两个人,不禁出声感慨,“你们快看,那边新来的一男一女,跟黑白双煞似的!”
她形容的很精准,远远看不清那两人的脸,只见女生一身白拖着白箱子,男生则一身黑拖着黑箱子,在这夕阳里黑白分明,两人并肩而行,只隐约感觉身段不错。
不过等这两人走近了,就很明显地发现——不错的不仅仅是身段。
女生瓷白皮肤同衣服一样,快不见分界线,长发毫无修饰垂在肩后,明显素面朝天却仍像天然自带妆面的那张脸上只有嘴唇是淡淡的粉,风里有缕发丝掠过她的面庞,素朴得像支溪畔桔梗,却让人过目难忘。
男生和她风格截然不同,从头到脚一身随心修饰过的黑,介于少年到青年之间的面孔上轮廓分明,一双瑞凤眼似笑非笑,宽肩长腿,帅且自知。
这,难不成今年招生连脸也算分了嘛?
颜值就是驱动力,众学长学姐明显热情远胜之前,纷纷赶上前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心急的人就直接开口问了,“你们是哪个院系的新生啊?”
两人甫一作答,人群里便立刻划出来两拨像是中奖一般乐呵呵的学长学姐,抢人似的分别要将他们各自领到各自院系摊位前去。
何意尚且懵懵,迟归却对她这常不在线的状态似乎已了如指掌,驾轻就熟般侧身朝她说,“现在跟学长学姐去报道,待会找你。”
“嗯?”何意望他,对他迄今为止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热情的态度感到受宠若惊又有点迷惑。
迟归下巴一扬,示意了下他肩上隐隐约约还在的那块口水痕迹。
黑历史证据这样鲜明,何意无法反驳,只得点头应回应,“好的!”
这些小动作看在旁人眼里,就是关系显而易见得非同一般,又看两人颜值这远超常人的般配水平——得,又是自带对象来大学的。
刚刚还有人看他们站的并未亲密得像对情侣,从而升起来的隐隐约约小心思哗啦被打散了干净,了无兴趣地各自散了回去原位。
校记者团运营部负责新生采风的章一凡深谙如今的流量世道,图片需要第一眼抓眼球,下一步才能赚点击,景象还好说,人像就是可遇不可求了。
于是他大清早开始就扛着相机在迎新摊位附近守株待兔,立志抓点养眼的新生同学,到时候在公众号专题栏直接挂到封面首图,点击率想必立刻就有了保障。
不过他倒是不巧,刚上了个厕所回来,跟他要好的迎新干事就惋惜地提示他刚好错过了见过的都觉得是本届新生颜值TOP两人。
章一凡刚扼腕惋惜不出三秒,又有人忙戳他,“快看,就是那对黑白双煞!”
他反射般地扛起相机就冲了过去。
*
何意先办好的手续,手上提了个标志紫色的新生手袋,边扶着她的奶白行李箱的把手立在了一边。
她的目光朝着迟归的方向,在等着他。
——这种感觉可真奇妙。
清晨醒来时她尚且于梦里追逐那个无法触及的身影,傍晚时她竟然在这所她梦中的大学里等他。她好像很容易满足,比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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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里她只能远远看着他而无法靠近半步,眼下这样亲切的校友关系好像就已经足够好了。
迟归从他的报道摊位走了出来,信步朝她而来。
背景是弥漫了整个暮色天宇的晕红霞光,像极了罗曼蒂克校园电影里的一幕。
下一秒这帧画面里就窜进来一个不速之客——
“两位同学,我是校记者团的,不知道能不能给你们拍个合影!放心,绝对不会放在别的地方,就只放在我们学校公众号迎新专题上!”
原本只打着拍俊男美女来吸引关注的章一凡在近距离看到这两位新生后顿时改了想法,这个全民嗑CP的时代,光拍单人照有什么意思,双人照才是真正王炸!
何意迟疑地望了眼迟归——
这,迟归以前在学校虽然是招摇个没完(肖楠楠语),但她听说对方好像很讨厌别人总打着他的名头去宣传,更对带手机去偷拍他的人避之不及。
只是她这个眼神很叫人误会,看起来以为她相当不情不愿。
迟归提着箱子往她边上一立,姿态闲适地抱臂望她,上下唇一张,先下手为强似地罗织罪名,“怎么,跟我一块合影很委屈吗?”
啊??
“要微信”事件决不能在此重演,何意条件反射地绷紧脸蛋,上前一步,几乎是斩钉截铁地对这位扛着相机的校记者团学长宣布,“好,就现在拍吧!”
热情“摄影师”章一凡喜笑颜开,忙抬起相机,“好好,麻烦你们俩并肩站好,欸,对对,笑一下,女同学,再稍微地笑得明显一点。”
最后他成功收获到了一批连拍合影,画面里是笑容有些僵硬的何意和天生就知道镜头前怎么表情管理的迟归。
——等何意亲眼看到这照片时,已经是两天后了。
不是在校公众号的文章上,而是在她的新室友陶苑的手机中,某个她加进去就没再点开的五百人新生大群里。
伴随着她一蹦三尺高的矫健身姿和石破天惊的土拨鼠尖叫,“啊啊啊啊何意你的男朋友居然这么帅吗天呐……”
……
其他两位室友闻声蜂拥而上去扒拉她的手机,纷纷对于何意微弱的“不是……”的声音置若罔闻。
——这是发生在何意所在四人寝大学首次聚餐现场的重大事件之一。
6. 心头火焰
何意入住的是清大本科生紫荆公寓,四人间上床下桌,两间宿舍之间还可以共用一个小中庭,条件比想象得要更好一些,这让她松了一口气。
而更叫她松了一口气的是——她的三位室友看起来都是很好相处的女孩子,没有出现她在网上各种帖子里看到的那些可怕极品。
甚至好相处指数有点超规。
一个是见面没几分钟就捧着一堆小甜点到处招呼来吃的笑眯眯娃娃脸陶苑,一个是进屋几小时内就将床桌装修的满满当当且还掏出了三份自家爱豆新代言产品某大牌口红大方送出去的富婆林宇晗,最后一个是进门就甩她那头酒红大波浪长发从头精致到脚却张口就是“走这么远他爹的累死老娘了”的当红网红式美女白芷溪。
新出炉的四位室友次日马不停蹄地经历了上午开学典礼,下午各自学院迎新这两轮洗礼后,终于在晚上得了空闲,由名字小言风性格大姐大风的白芷溪起头到校外某人气串店里进行本寝室首次聚餐。
正是开学旺季,学校附近的家家餐厅在这黄金时段几乎都是爆满,她们四人好不容易排上了位置,在转得满头大汗的迎宾小哥的引导下,终于坐了下来,各自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扫码点餐。
没多久就有服务员过来加炭火上烤串上配菜饮料摆满了一桌,白芷溪号称撸串专家,伸出她那双和烤串画风截然不同的贴满了华丽水钻的美甲三百六十度都在闪闪发光的纤纤美手,驾轻就熟地出手送烤串上烤架。
陶苑是见吃的就两眼放光,如果目光有温度,这满桌烤串三秒内就能被她盯糊,而林宇晗是一张嘴除了吃就几乎没有停下来的时候,从追星八卦到本校传闻,说的头头是道,看起来她至少在这里已经待过三年似的,连本院院草女朋友在隔壁大学读什么专业都给说的有鼻子有眼。
何意与这各色鲜明的三位室友同桌,几乎没什么她插嘴的空隙,只慢悠悠地往嘴里投送食物,举着水杯时不时抿一口水,安静地做一尊会动的雕塑,时不时为室友们的珠言妙语而笑出了声。
高中生涯后两年几乎被学习填满,何意自知并非天资极为出众的那一种学生,各科成绩均衡却没有哪一科格外拔尖,很难走竞赛那条路,如果想要直指TOP2,那就必须付出旁人无法想象的努力,留给出门玩乐的时间并不很多。除了极其偶尔会和肖楠楠一起出门逛逛之外,像这样三四个女生一起出去嬉笑聚餐的机会,少之又少。
如今初次离家,离开父母的管束,和新认识的女孩们一起谈天论地,何意像只刚刚扑腾翅膀飞出鸟笼的雏鸟,收拢翅膀落在陌生鸟群中听着叽叽喳喳的鸟鸣,只觉这样的氛围十分新奇。
四个女生之中三个都不会喝酒,纷纷抱着雪碧可乐充大人干杯,只留白芷溪一个人豪气万千地开了三瓶啤酒,老酒鬼似地面不红心不跳地一杯又一杯,精致得像铁打的一样的底妆纹丝不动,就连口红都没怎么掉色。
白芷溪坐在何意对面打量一会儿后啧啧称奇,“何意你这皮肤怎么长的,怎么能没毛孔没痘痘没粉刺这么白完了还晶莹剔透,这得多省粉底遮瑕钱……”
坐在何意边上的陶苑立刻猛地凑过去盯着她的脸一通审查,最后严谨地点头,“确实,白姐你说得很对。”
阅遍美女帅哥明星爱豆照片视频及其真人的土豪粉林宇晗更是一针见血,“而且,何意还头身比相当完美,看看这小脸小头加长腿,基本上是女艺人级别了,你是不是得有一米七多了呀?”
何意摇头,诚实报出一个精确数字,“没有,刚好一六七。”
林宇晗咬下一口羊肉串,边含糊不清道,“那就是腿长又瘦更显高了,而且你腿还直,小腿都没有突出来的肌肉,简直就是女明星都想要的铅笔腿……”
陶苑像她俩的自动检测仪一样,闻声立刻低头去看桌下的何意及膝裙下并在一起的那双小腿,确实纤长笔直,立刻更加捧场道,“真的耶,宇晗你好会抓重点,我只知道何意真的是我长这么大遇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子了,但是我没有从细节入手……”
何意被这三个新室友夸得简直羞耻到冒烟,这等同于三个肖楠楠在彩虹屁围攻夹击,她哪儿能承受得住这种火力……
只好给她们一人塞几串刚烤好的肉串,又挨个倒饮料倒酒,试图用吃喝堵住她们的嘴巴。
但是三位室友吃了“糖衣”,还不忘把“炮弹”扔回去给她。
只纷纷伸手接过了肉串,各自对视一眼,最后一起笑得贼兮兮地将头凑过来,不约而同八卦,“何意,你有没有男朋友啊?”
何意一愣,摇头否认,“没有。”
正问着,斜对面那桌忽然在一群人起哄里走过来一个男生,他个子挺高,五官称得上端正俊朗,只是神情不太自然,在她们这桌前面站定后,直直朝着唯一没有仰头看他正在低头用湿巾擦手的何意问,“你好,请问可以加一下你的微信吗?”
“哇哦~~~”这下子起哄的换成了这桌其余三个女孩子,陶苑甚至兴奋得两眼冒光胡乱拍起了桌子。
何意那张很有欺骗性的冷淡脸,在迟归面前都能装的一派平静,更何况其他男生——只干脆摇了摇头。
“不了。”
“呃……”话少但杀伤力似乎更强,男生僵在当场,挠挠头,丢下一句“打扰了”,就飞快遁走。
林宇晗举着羊肉串啧啧感叹,“这就是高冷美女的范儿吗,cool~”
陶苑手上滑动着手机,边有些可惜地朝那男生方向看一眼,“我看他长得还有点帅欸,何意你可以聊聊看嘛,干嘛拒绝得那么直接……”
白芷溪托腮露出个神秘微笑,“何意这种女生一看就是宁缺毋滥型,怎么会……”
还没等她这句话说完,边上的陶苑就土拨鼠尖叫式原地蹦了起来,分贝
足以吸引周围四五张桌子的食客的注意,“啊啊啊啊何意你的男朋友居然这么帅吗天呐简直帅到不合天理……”
三双眼睛同时看向她,眼神示意她降低音量,陶苑忙压低声音,但无法压抑兴奋,“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刚刚竟然说那个男生有点帅,跟你男朋友一对比,那就是珠穆朗玛峰和马里纳海沟之间的差距……”
她连珠炮似的碎碎念一堆后才反应过来,“不对啊,何意你刚刚才说你没有男朋友的呀!”
“快快,你到底看到什么了,给我看看!”急性子的白芷溪简直想抢她手机。
陶苑终于大发慈悲地将自己手机递给当事人何意,白芷溪忙伸头过去,林宇晗干脆站到她俩中间盯着看——
只见那是一张明显是侧面抓拍的照片。
画面中左边是位一身米白连衣裙女生手里扶着只同色系的行李箱,正侧着仰头看向她身边与他并肩而立的高个男生,长发别在耳后,隐隐瞥见姣好的侧脸弧线。而对方一身全黑,比例优越,也扶着一只同色系的行李箱,侧身垂首仿佛正同女生在说什么,看不太清楚脸,但这大概轮廓加已远超颜值平均线,极大概率是帅哥。
夕阳余晖为这画面蒙上一层天然滤镜,恍惚看去像是张电影截图,氛围感十足。
陶苑见她们只盯着这一张图看个没完,忙出声提醒,“往后翻,后面还有一张近照!”
白芷溪闻言伸手猛地一划,第二张照片扑到眼前,那画面简直耀眼到刺目。
只见显然是相机近景正面照里,她们这位新室友仍然美得有点不太真实,而她身边的这位从容自若的帅哥更是帅得不太现实,从两人外形上挑不出什么瑕疵,最多只能挑挑女生这僵硬微笑和姿势。
她们俩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胸口不由同时升起一股浓浓敬意。
林宇晗叹息坐回原位,“差点以为校园剧现场照流出,这就是男女主路透吧……”
白芷溪更是心服口服给何意竖起大拇指,“谁都不服真的服你,长成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还能找到同水准的这种极品男朋友,我十八个前任加一起也没你这一个帅……”
陶苑抓错重点,“白姐你有十八个前任啊……”
她们的声音逐渐远去,像减弱了的画外音。
何意的目光轻抚过这张合影,画面里一个是在镜子中见过无数次的自己,一个是在心中回想过无数次的那个人,相机真是奇迹,能叫刹那的幻梦拟为现实,更能让宝贵一刻足以永恒。
高中时候渴望那么久的东西,此刻眼前触手可及。
她说不清此刻的心情,明明应该是喜悦甜蜜,却只觉心脏一点点缩紧,眼前的相片也模糊了,褪色了,溶成了几个月前却像许多年前般已经泛黄的画面——
“请高三年级各班同学有序前往校大礼堂外纪念碑前集合做毕业照拍摄准备……“
溪城一中的校园广播一声声回荡在校园上空,在这样的日子里嬉闹着的毕业生们有些高举手机四处怪叫抓拍,有些对着小镜子来回整理着精心打理后的刘海,有些避开老师们的视线悄悄互相帮忙涂脂抹粉,有些勾肩搭背在校园各个角落打卡式留下花样合影。
何意和肖楠楠扛着相机和三角支架在校园里地毯式合影结束后,趁着肖楠楠终于累了在花坛角落开始玩手机的时候,何意握着手机,怀揣着连肖楠楠都没有说的隐秘念头,有意无意的地朝着火箭班的方向去。
过去的一年里她曾无数次遗憾无法和那个人同班,无法光明正大地和他拥有哪怕只是擦肩而过或是随口问候的简单交集,更是在这样如果是同班同学就能理所当然地拥有合影的日子里,她却只能抱有奢望奇迹出现的想法,在茫茫人海里,试图朝他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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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靠近。
也许当她碰到他,可以凭借校友的身份邀请一张合影,虽然他会同意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或者干脆不管不顾悄悄偷拍下对方一张照片留作纪念,不去外传,这应该算不上什么大错吧——她的脑海里生出另一个声音劝诱着,又反过来暗暗唾弃自己这见不得光的小心思。
这一圈转悠下来,何意一无所获,只得再次顺着人群失望地回到了礼堂和校内纪念碑前,她在人群里心不在焉,时而遥遥朝着火箭理科一班的方向偷看。
忽然,她瞥见好像是迟归的身影正离群而去,他前往的方向似乎就是高三教学楼,何意弯下身子从人群中穿了过去,沿着他的方向。
每走一步心跳都好像在响着倒计时,忐忑紧张不安将她裹紧,她头脑发晕,冲动之下忽然觉得干脆今天就和他告白好了。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在她脑海里着了魔般地开始无尽回旋。
对呀,反正即将毕业,就算迟归对于自己的告白感到莫名或唐突,即使他非常冷酷地拒绝自己,那又怎样,只要从此再也见不上面,那就无畏尴尬,至少此刻说出口了还算不留遗憾。
更何况,一个月后高考这座巨大分水岭,恐怕会再次将她与他分隔的更加遥远——即使她真的如愿考上清大,在大学这样小社会般的世界里,她和他之间的距离依旧是咫尺天涯。
从此后她连每周一两次远远望见他的机会都不会再有了吧。
何意攥紧了手心,初夏时节的溪城温度已经不低,她的手心不住出汗,也许是因为这时节这天气,也许是因为有关那个人的全部心情。
她的目光被紧紧黏在了渐渐远去的迟归的白色身影上,在忽明忽暗的高三教学楼的长廊里,光影交错之中,眼前近乎一场时时出现的熟悉幻梦,何意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朝着他奔跑而去。
空荡荡的长廊里她的脚步声,她的心跳声,廊外蝉声风声,一切一切,都汇聚成一道似乎只有她能听到的密密切切鼓乐声,乐声从耳道传至心口,不停扣击,像在鼓励她——何意,去吧,大胆说出你的心声,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越来越近了。
就在这瞬间。
忽然,她听见一道女生的声音,“迟归,等一下!”
几乎幻觉般地,她以为是自己本能发出的声音。
但并不是。
脚步声停止了,无论是她的,还是他的,一切都骤然冷却了下来,像时钟的摆锤不偏不倚,停在了正中心。
何意错失了告白的时机——有人先她一步出场了。
长廊外是溪城一中屹立数十年的苍天碧树,树影摇曳,交织沙沙声响,盛夏正午的阳光透过层叠碧叶渗落在了迟归身上,校服白衬衫妥帖地包裹着他耸起的肩峰,最上面的那颗扣子一如既往的敞开着,脖颈被金色日光灼烧出了星星点点的印记。
何意的心口发烫——
他像燃在自己心头的一团火,已经摧枯拉朽般热烈至极,却无论谁路过身旁也只能看到缕微弱青烟。
她倚着走廊墙壁,后背有点汗湿的校服衬衫黏住了后颈,继而封印住了身体,蝉鸣执着响个不停,心脏跳动到快要飞出胸腔,呼吸却变得悄不可闻。
何意站在走廊对角这一边,只隐约看见那个女生似乎很漂亮,今天好像还有特意化妆打扮过,她看不清她的动作,但能听清她的话语,但她猜她也在紧张,因为她的声音也同样在颤抖不停。
……
女孩磕磕绊绊的告白终于完毕,开始静等宣判,何意的心一同悬了起来。
她听见了迟归的声音,仍旧清越知礼,陌生又熟悉,和那年冬夜湖畔时别无二致。
他礼貌而疏离颔首,“谢谢你,但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刹那间,心里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坠入了万丈谷底,很久后,扑通一声,彻底停止了,也永远静止了。
何意倚着墙壁的肩膀顿时失去了全部力气,无法控制地滑了下去。
……
*
“我想起来了!报道那天我在我们宿舍楼下见过这个帅哥,原来就是何意你男朋友啊,天呐!——”
何意的思绪飘摇太远,在陶苑突如其来的又一声惊呼里被拉回眼前现实。
她的脑袋在手机屏幕和何意的脸之间来回切换,星星眼闪个不停。
何意缓过神来,回忆里残留的苦涩还未退却,迟归亲口说的“已经有喜欢的人了”那句话依稀残酷响在耳畔,令她无法掩耳盗铃地继续享受这片刻窃喜。
她只得立刻摇了摇头,“不是,他只是我高中校友而已。”
只是这样客气陌生又足够遥远的关系而已。
7. 再次“颁奖”
“不是,他只是我高中校友而已。”
“啊?——”
三人的嘴巴张大成同样的“O”字型,同步看向她——显然,何意的简短否认要比陶苑发现自己看见的那个帅哥就是迟归这件事要震惊百倍。
林宇晗拿着啃了一半的串串签空中画了个圈,敏锐追问,“但你们是一起来学校报道的?”
白芷溪紧随其上,福尔摩斯再世般捏着下巴思索,“他送你来宿舍的?”
陶苑扭头两边看看,晕乎乎地接道,“那……这……他帮你扛箱子上楼了……?”
林宇晗和白芷溪瞬间以孺子可教也的欣慰眼神同步看她,而后三人像三朵向日葵一样热烈地转向了大“太阳”何意,“扛了嘛?”
“呃,是的,但是——”何意迟疑。
“没有但是!!”三人异口同声。
她们就差和肖楠楠一样把“他绝对对你有意思”这几个字给刻脑门上了。
“这……虽然是这样,但其实也不是那样……”
何意试图解释,却只能支吾了两句废话文学就说不下去了,因为她意识到自己不是很想披露一些细节,比如那个莫名其妙开始又莫名其妙结束了“衣服赔偿”。
*
报道那天。
校门口“被迫”合影后,热心的“摄影师”学长还十分好心地给他们指明了前路方向,“宿舍往那边走。”
何意重新拉起箱子拉杆,稀里糊涂又似乎顺其自然地再次和迟归一同出发。
“先去你的宿舍。”
迟归仿若旅行团金牌导游般不容拒绝地定下了第一个旅游景点。
“游客”何意甚至没找到什么反驳的点,只好老实地以“哦”回答。
正是新生报道季,或是父母簇拥,或是学长领路,来往青涩稚嫩的面孔比比皆是,时而有小拖车堆满行李咣当咣当路过,骑着单车的老生们游刃有余地飞驰而去,留下的都是“饱含沧桑”的一瞥。
紫荆公寓近在眼前,白墙灰瓦被落日余晖最后的炽热染成了大片橘色,出入的新生都负着重重行李,何意和迟归这样仅有单个行李箱的已经算是异类。
但即使仅有一个箱子,何意也无法欣然接受即将要提箱子爬到5楼的这个惨痛事实,她叹了口气,三秒内下定决心,长痛不如短痛,还是赶紧一鼓作气冲上去为妙。
她习惯性伸手划拉一下,才发现手边空无一物。
转头一看,她的奶白行李箱早已被迟归劫持在一边了。
或许是她眼里的惊讶太过明显,迟归好气又好笑道,“怎么,我看起来就是那么冷漠无情,眼看你一个人扛箱子上楼的人吗?”
这个问题如果不慎点头那罪名可太大了,何意严肃摇头以表决心。
迟归将他的行李箱往楼梯口边一推,便轻轻松松横拎起何意的箱子,长腿一跨便开始上楼,这奶白色彩同他这一身漆黑形成了极大反差,莫名还有几分萌感。
多亏了迟归同学的善良援助,这想象中的可怕征途迅速抵达了终点,何意开门进了宿舍,发现室友们有一位似乎已经到了,但是不在屋内,只见行李堆了一桌子。
迟归在她身后提箱入门,姿态比她这个506A新主人还要显得自在老到。
他扫视了一圈空余三个位置,甚至顺便给选择困难症何意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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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靠窗床位,“先放这里?”
“好啊。”何意忙跟到他边上妥善放好箱子。
她原地踌躇几秒,后又仰头看向迟归的眼睛,郑重地道谢,“迟归,今天这一路上都谢谢你,无论是帮我搬行李还是之前叫车。”
她一直知道迟归本质热心乐于助人,不过今天这一路上他这桩桩件件的雷锋再世做派,几乎就在自己心里早已封神的他的神像上又塑了个金身——她不可否认地小心窃喜又悄悄骄傲,不愧是自己默默喜欢了两年的人。
想了想,她又加上一句,“之后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饭吧。”
这样应该足以表达她的真情实感了吧。
迟归倚着窗沿,长腿松松交叠,抱臂似笑非笑望着她。
窗外暮色与霞光辉映,天空倒扣着巨大的调色盘,墨蓝渐渐侵蚀赤橘的边缘,最后的余晖透过玻璃妥帖印在了他的脖颈上,像一枚精心烙下的胎记。
他眼角也沾染着少许晕红的光,唇角噙着笑意,“你这是准备给我颁奖呢?”
这话怎么听着又像在揶揄人。
何意经过对方这一天的妙语惊人训练,脸色愈发波澜不惊,“毕竟领奖是你最拿手的事情之一。”
这似乎又戳中了迟归那诡异的笑点,他边笑边扬手从她身侧而过,要出宿舍离开。
何意的目光路过他肩上隐约的泛白口水印记,忽地想起来什么,便鬼使神差般问,“你不是要我补偿你这件衣服吗?”
说着她还不忘指了一下。
迟归回身望她,目光从左打量到右,顿了几秒,“你是,要我立刻脱下来给你洗吗?”
??
8. 要靠吸引
立刻脱下来给你?
脱下来……给……你……?
时间已过两日,在人声鼎沸的串店里,迟归那独特的嗓音和咬字仍然清晰响在耳畔,每一次想起来,都令何意头皮发麻,尴尬指数破表,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到她开口的前一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自己嘴巴(或者是封上迟归他的嘴巴),最后客气地将那尊大佛送出自己的寝室。
但是往事不可追,何意只能洗脑自己,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迟归……才怪……
迟大佛恐怕天生少长了那几根尴尬神经。
三个室友吃吃喝喝之间总算默契地绕过了何意的话题,当然,前提是她们也同样默契地对“合影帅哥就算现在不是何意男友那也即将正式上岗的未来男友”这一点达成了一致。
接下来几乎是白芷溪的情感栏目专栏。
据悉白姐高中恋爱十八任(虚数,仅代表数量多的意思),且各个都是主动贴心二十四孝里占了十二孝以上的优质对象,她刚刚学人家早年韩剧里的喝法,啤酒混烧酒稀里糊涂灌了几大瓶,没被钢铁底妆覆盖的脖颈皮肤已经通红,正是喝上头了大侃特侃的好时候。
更何况听众之一还是是求知欲旺盛,如同高考备考还不忘时时做笔记的陶苑。
“那要是我有喜欢的人了,我应该主动追吗?听说女生主动会比较掉价欸……”陶苑同学举手提问,活学活用举例。
白老师举起那根美甲上镶满施华洛世奇水钻的食指左右摇了摇,半醉醺醺否认,“NONONO,首先,你要明确一点,大清早亡了,女生主动有什么好丢人的,你不主动,你就只能在被你吸引的男生里做选择题,你主动了,那就是一道答案无限的填空题!”
林宇晗本埋头正盯着手机看她“老公”突如其来的晚间直播,闻言也抬头举起双手啪啪鼓掌,“白姐金句!”
白老师的讲堂才只开了个头,“另外,还有个概念要搞清楚,男生,不是靠追的……”
她单手托腮,酒气终于上脸,晕红了大片,微眯着贴着长而弯翘的假睫毛的眼睛,笑得像个风情万种的狐狸精。
“要靠吸引。”
陶苑天生可爱娃娃脸,就更是向往风韵美,这下子新寝室四个姑娘里仍然属她看起来最幼稚,便格外为白芷溪这样的狐狸精式美貌感到着迷。
“哇哇,白老师看起来就很有经验的样子!”她凑过去悄悄压低了声音,“能不能传授我几招……”
何意也随她一同凑过去,眼里同样浮动着求知欲。
陶苑像质疑学霸怎么还要跟她一起放学后去补课的学渣一样,扭头迷惑看她,“何意你也要学吗?这你都用不上的吧……”
何意则是长了学霸脸的真学渣,面目沧桑叹气,“不,你搞错了,我很需要。”
白芷溪懒得听菜鸡互啄,打了个饱嗝,左手捧杯又灌一口,“简单!瞄准对方审美,制造偶遇机会,释放一点信号,最后,鱼就上钩啦……”
瞄准对方审美。
——对方是什么审美呢?
这个问题何意在高中的时候就思考了许多次。
迟归喜欢的那个女生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何意脑海里忽地浮现起那个已有些模糊不清的女生身影,和她快活张扬的笑颜,心底某处像小时候偶然受伤留下的旧疤痕一样,触碰起来仍然有几分酸痒。
陶苑笑嘻嘻地给她的杯中又灌满了大半杯冰雪碧,玻璃杯壁沁出粒粒水珠,她紧扣水杯的指尖被冰得发红。
白老师的情感小讲堂仍在继续。
“最好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身份出现!”
“我以前谈恋爱那会,那基本上都是我要追的人最后被我追到手了也还以为是他追的我呢!”
陶苑双手交握在胸前,发出敬佩的赞叹,“哇哦!!不愧是白姐!”
白芷溪台综女明星般做作地伸手压了压,示意低调,“至于方法,那最简单来说就是——先把自己从头到脚捯饬成对方爱的那一款,然后以各种方式不经意出现在对方面前刷存在感……”
“记住,这个时候就不要觉得哎呀,我凭什么不能做自己,凭什么要迁就对方的喜好呀,得,不迁就很简单,你不下手就不用迁就!”
她一甩大波浪,不屑嗤道,“反正老娘就装那三五天,搞到手再暴露本性,他还能拿我怎样!”
何意听罢,只觉得白芷溪和肖楠楠如果认识那一定能互引对方为毕生知己。
陶苑为白姐的能屈能伸式女王发言深深折服,海豹式啪啪啪拍手鼓起掌来,边往四周瞄了瞄,仿佛恨不得立刻从哪儿蹦出来一个可下手对象,好让她立刻就能践行白姐的终极恋爱指南。
串店里人声鼎沸,左边桌有小孩子碰倒了杯子饮料淋了一身正在哇哇大哭,右边桌似乎是大学社团聚餐正在真心话大冒险,时不时爆出一声声欢呼尖叫,前面桌则是刚刚跑来要何意微信的男生在的那桌,那边也是四五个男生聚餐,正在你一杯我一杯地不停拼酒。
隐隐能听到句“行了行了,你可憋喝了大哥,这是酒不是你家饮水机里的水……”
*
“我那兄弟连着两天四回遇见那美女,不对,那颜值够尊称女神了,食堂!体育馆!宿舍楼!聚餐饭店!还以为月老终于给他拉红线,丘比特终于给他射了箭,哪儿知道就是虚晃一枪,啥也不是——”
深夜,一个男寝四个人,一个对着电脑戴着耳麦没完没了敲键盘,一个横握手机聚精会神闯荡王者峡谷,只剩下正收拾桌子的饶科老老实实捧场了一句。
“什么意思啊?”
“要微信被拒了呗!而且都不带婉转地,被两字惨拒!”
这无损“脱口秀演员”姜竞任何一点热情,他大爷样地将腿搭在寝室桌子上,嘴巴闲不住地噼里啪啦倒个没完,从五天前他家收养的大橘一胎生了四个宝宝四个颜色都不一样,不知道是不是随了它不知道流浪去哪儿的爹的这种猫界伦理事件,一直侃到了今天聚餐他一块进了清大的高中兄弟要女神微信折戟后戒酒消愁愁更愁的现实悲剧桥段。
“其实吧,我那兄弟还是有几分高大帅气的,一般情况下不至于这么惨,但是我一看那女生高岭之花长相气质我就知道这绝对没戏……”
“有多高冷,不对,重点应该是花吧——长得很美吗?”
连着三把匹配都遇上组团送人头的坑爹队友,做了三回败方MVP后,陈东阳终于恨恨离开了某峡谷,回到现实还不忘无缝衔接入室友们的话题里插了一句。
姜竞愉快打了个响指,“保守估计校花级别。”
陈东阳余火燎燎,刷地掀了上衣脱了下来,光个膀子跑到空调底下吹风。
“那只能怪你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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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得挺美。”
饶科严谨总结发言,“男生要女生微信失败率一向高于女生要男生微信失败率,尤其在双方颜值水平不够匹配的情况下就会更高,综上,你那位朋友失败了也很正常。”
姜竞捏了捏下巴,故作沉思道,“那这颜值得到什么样的水平,才能保证要微信万无一失呢……”
三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一同转向了左边靠窗床位书桌前正悠闲倚着靠背,曲着膝盖,对着键盘敲敲打打的室友,同时点了点头。
同样是这间寝室的主人,这位是从头到脚就写着四个字“人神有别”。
报道那天,姜竞第一个进的寝室。
他哼哧哼哧铺好床后,隐约听见有人正拿钥匙开门,便原地跳起来奔到门口,刚准备以一个热情的姿态来迎接他未来的第一位新室友,结果他那无比真诚的灿烂笑容在看见新室友的那一瞬间,就僵死在了脸上。
不止女生关心男生的身高,男生自己其实更关心。
只见新室友和他之间的身高差需要他稍微视线上移才能对视,他穿鞋175,新室友至少高他十多厘米,更别提那张不知道还以为是哪个不认识的男明星的俊得离谱的脸。
在他踏进这间宿舍的瞬间,姜竞就仿佛在对方头顶上刷地看见了四个大字——蓬荜生辉。
屋子是被照亮了,他姜竞的心却蹭蹭灰暗了下去。
跟这样的室友住一个屋,跟这样的室友一起出门,未来四年还能有什么妹子能看见这样一颗大太阳下面的矮行星吗,显然,不能。
还好,他绝望的心,在接下来进来的显然和他一样符合男性人类正常水准的两位新室友身上找回了平衡——怕什么,未来四年他也不孤单,总有人陪他一起当矮行星。
三人鬼鬼祟祟凑到一起往敲键盘室友那边靠近,姜竞顺手卷起来一本书就当话筒伸到那位面前采访,“下面有请帅哥代表发言,有过要微信被女生拒绝的体验吗?”
另外两个忙鄙视地看他一眼,陈东阳伸手就把他的“话筒”猛拍下去,酸不溜几道,“你懂什么行情啊,长成这种级别的帅哥都是女生排队要微信,哪儿轮得到他亲自开尊口,你说是不是?”
饶科一板一眼附和,“是的,很合理……”
闻言,男生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指,指尖随手轻扣了几下键帽,侧身对着他们,台灯晕黄的灯光正好笼着他半张脸,明灭之间轮廓更是分明,他若有所思道,“我也要过一次,被拒了。”
“啊??——”
“靠?!?这妹子的心是精钢打的吧?水火不侵啊这是……”
“她的拒绝理由是什么?”
三人一片哗然,世界观摇摇欲坠。
男生顿了一下,仿佛回想到了什么画面,原封不动转述道,“她说她不用微信。”
“靠哈哈哈哈哈哈……我突然觉得我兄弟也还好没有很惨哈哈哈哈哈哈……”
“我也突然觉得我跟迟归之间好像也没有什么差距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眼见他们似乎在自己无意中的“卖惨”中获得了心灵的平衡,迟归难得善良一次,没有补充那句“但她有立刻加了我的企鹅”。
世界唯心主义式在运转,他刚想到企鹅,就见手机上端弹窗跳出来了个企鹅消息提醒。
[你的好友何意戳了戳你]
嗯?
9. 深夜对白
男生心灵之间的距离可以靠卖惨成功缩短了大半。
而女生间打开心扉有时候就是只需要那一小块恰到好处的敲门砖。
506A寝今夜的夜谈也刚好是靠白姐头头是道的恋爱讲堂作为开端,从白姐的刻骨铭心的初恋,到陶苑第三次单恋的对象看上她朋友的这种悲剧事件,而后是林宇晗贡献出的绝对保真的娱乐圈各顶流到十八线的瓜田,这一场大戏吹拉弹唱,熄灯后又过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彻底清净了下来。
隐约还能听见谁还在被窝里的哼哼两句。
“呜呜呜想恋爱……怎么这么难……”是陶苑的梦中呓语。
何意很少失眠。
即使是压力爆炸的高三,她也尽量使自己的情绪不过分外溢,时间争分夺秒,每一秒都很重要,闭上眼睛往往就全身瘫软了下来,黑暗里她很快就无尽坠入沉沉梦乡,一觉睡到天亮,甚至没有空隙去思考任何与高考无关的不必要的事情。
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
或者说最近似乎有些不一样。
被她深埋心底的潘多拉魔盒的封层早已松动,摇摇欲坠,要从里面蹦出来什么她关了许久的凶兽,正张牙舞爪朝这个世界宣战。
凶兽的嘶鸣在她心头脑海间盘旋,梦乡的大门久久不开,她进不去,也睡不着。
最后,正如当代失眠大学生共同最终的归宿,她闭着眼睛摸出了手机,几下点开了那个新加的迟归企鹅账号界面,那里仍旧空无一言。
好一会儿,她又点开了那个在她微信里沉睡了一年多的那个账号的对话框,如出一辙地空无一言。
无论是企鹅空间动态还是微信朋友圈动态,统统一片荒芜空白——何意在加了迟归的当天,就冒着访客记录被看到的风险(她赌迟大忙人没空去看),去他企鹅空间里转了一下,结果仍旧是一无所获,他的空间都是设置了三日可见。
白芷溪的名言依稀响在耳畔“这年头的男的长得帅的晒自拍,身材好的晒腹肌,手好看的晒手特写,啥也没有的就晒晒游戏战绩,而啥都有的就啥也不晒……”
嗯,至少这里有一例可以用来论证该观点有一定科学性。
何意心想。
她无声叹气,伸着手指百无聊赖地滑动着界面,不敢也不知道怎样发出第一句话,又不舍得就这样退出去。
眼皮打架,但灵魂清醒,导致她身体精神各过各的,眼前忽然一花,手里一个不稳,手机便朝着床沿栏杆滑了出去,眼看就要从这上铺掉了下去,她猛地翻身,双手飞快前伸,以生平最快的手速给捞了回来,以免这爸妈送给自己的入学礼物香消玉殒。
何意无力瘫软在床上,长长松了一口气,刚刚那瞬间快跳飞出去的心脏,随着被抢救回来的手机,一同又回了原位。
下一秒,她又重新瞄了眼手机,刹那间,才刚归原位的心脏和手机,几乎又要手挽手万丈悬崖蹦极,心跳瞬间破表到爆炸——和迟归的那个企鹅聊天界面,显示着[你戳了戳迟归]。
?
??
她犹豫了这么久都不知道怎么发出去的打招呼,就靠这手滑给决定了吗……?
这下子胸口发热,心跳如雷,声音大到快能吵醒三个酣睡中的室友了,脑海里快闪般切过无数问题——
这个可以撤回或者取消吗?
这么晚了还给对方发这种没营养的消息会不会打扰他?
万一他已经睡了但手机要是没静音会不会吵醒他?
吵醒了他他看见了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奇怪?
……?
……
可以说是几秒内已经输出了一百种方向的无解问题了。
何意的目光灼热得快要将那个小提示盯穿了一个孔。
几秒后,心口又猛地一跳,她竭力稳住——
因为在这样的几乎都已入睡的深夜,这个静悄悄的对话框上竟然几秒后显示出“对方正在输入…”
??
何意的心高高吊起,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在这致命的倒计时“正在输入中”结束后的下一瞬间,对面终于弹出来了条消息。
是很简短的三个字:[还没睡?]
奇怪,她耳边好像响起来对方对她说出的第一句话“天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家?”那时的声音。
何意在被窝里蠕动几下换了个严阵以待的侧躺姿势,准备回复消息。
谁知手速比脑速更快,一句[你不也没睡]就不经过大脑发了出去,冬夜初见那会的回复重演,气得她恨恨揪着床单准备按下撤回。
想了想,她又翻开了久未使用的企鹅表情包栏,滑动不停,企图挑出一个可爱的表情来缓和一下语气。
在她发出一个精心挑选的小猫托腮.jpg表情包之前,忽然心胸宽广的迟归似乎并不在意她这不够友好的语气,反而发来一句解释。
[在cf打比赛]
“聊天时候如果对方抛出来个跟他自己有关的话题,你们就不要急着立刻切频道,要接下去,随便捧个场,懂吗?”白老师的谆谆教诲犹响在耳畔。
何意的大脑飞快检索关于cf的知识储备——
cf?
crossfire?初中时候风靡过的枪战游戏,穿越火线?
或者是codeforces?某俄罗斯算法平台?
嗯,后者比较合理。
还没想好回复内容,对面又弹出来个时长两三秒的视频。
!
何意飞快点开放大,职业侦探般逐帧分析起这则视频来——
这短暂得像个live动图的视频显然拍摄于宿舍书桌前,画面由目测有三十二寸的大显示屏整个占满,分屏左边题目列表悬赏令般条条罗列,另一侧实时排名顶端闪烁着个ID“Lumos_”,正飞快向上攀升——她很熟悉,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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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归的id,与微信名一致。
画面最后是鼠标点击声里排行榜刷新,Lumos_5题全破,总罚时领先第二名47分钟锁定了第一。
啊果然是这个cf,听说比赛大多都在国内时间半夜举行,迟归现在也没睡就很合理了。
她又注意到右分屏画面似乎不是cf页面——浮动着幽蓝光晕的背景里一侧窗口爬满蚂蚁行军式更加密密麻麻的代码,另一侧三维模型正自动拆解重组,中央最醒目的位置,数十条彩色光带纠缠成DNA螺旋状,每个节点都跳动着火花般的数值。
以她的功底造诣,能看明白左分屏是他在cf登顶,却实在没搞懂右分屏的内容是什么,不过迟大神能一边比赛做题登榜首一边分神搞消遣,已经是凡人望尘莫及的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何意立刻连发三个“给大佬点烟熊猫头.jpg”以表达她深厚的敬畏之情——
毕竟同样在熬夜,她在这里胡思乱想失眠,迟归在那边深夜比赛,她不免开始为自己这几天心慌意乱没着手学习而感到有些羞愧了。
接着这个视频后的他的下一句像是解释:[刚刚结束了]
他这是准备要去休息的意思吗?
也是,脑力消耗到现在也该累了。
何意赶忙回[那你一定辛苦啦,赶紧睡觉休息吧]
想了想,她又把之前没找着机会发送的[小猫托腮.jpg]再补发了出去,试图表示友好。
对话框上方的“正在输入中”闪烁很久,对面终于发来了一句:[嗯]
何意犹豫几秒,手下不受控制地打出来“晚安”两个字,心不住砰砰乱跳,踌躇着发出去会不会有些过界,这时对方又发来了一条消息。
[我这几周周末有空,你呢?]
何意:[嗯嗯?]
迟归:[报道那天你说的]
[会请我吃饭]
他平淡两句话里控诉尽显。
罪过罪过,何意迅速脑内复盘了下那天同他最后的对话内容,由于受到他的惊雷发言的冲击,几天内自己脑子里光盘旋着“脱下来留给你”那句,本能地不敢再想起请客吃饭的这件事情。
这显得自己有点过河拆桥的意思。
这会终于被“苦主”又讨债上门,她飞快回应[就这个周末!你可以吗?]
迟归:[嗯,到时候傍晚见]
应该是因为白天大家都还要军训,所以想定在傍晚吧,何意猜想。
她欣然回复:[好呀]
又停顿了几秒,发出了个[晚安.jpg]
……
夜更深了。
何意的梦乡终于为她敞开大门,她唇角挂着压抑不住的的笑意闭眼沉睡了下去,睡前脑海里几乎是在重映着睡前和迟归那简短的聊天内容,字体是跳跃的小精灵,在她枕间发间扑腾着闪闪发光的小翅膀盘旋个不停。
晚安。
10. “约会”前奏
“这破军训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老娘的防晒铁打的也不够这太阳晒的啊……我的脸啊……快帮我看看,是不是比咱们刚见面那会暗了一个度?”
清大军训开始的第一个周日,强度较周中稍稍有所降低,但最近连日烈阳高照,厚重的作训服里不停闷出层层的汗,站久了只会头晕目眩分不清东南西北,第一天还顶风作案化了淡妆戴了耳钉红发招摇过市的白芷溪最近已经彻底老实,只顾得上涂上厚厚防晒,以期保护自己那张宝贵脸蛋不要太受紫外线的摧残。
此刻她正对着镜子左看右看,随手抓住了路过的何意就摇起了她的肩膀,“何意来看一下我的脸,看看——”
她闭着眼睛将脸伸了过去。
何意睁大眼睛一寸寸扫描过去,最后严谨给出评估结果,“没有,还是跟刚见面那会一样好看。”
“哎呦喂,何意你这个闷葫芦怎么也开始说话这么好听了~嘿嘿~美女所见略同~”
白芷溪喜笑颜开,终于松开了她,继续自己的护肤大业。
林宇晗正盘腿坐在靠椅上看平板上播着的某剧,头也不抬插嘴一句,“何意说的很对呀,你还是跟之前一样好看,虽然——”她忽地扭头过来咧嘴邪恶一笑,“确实黑了~”
“林宇晗!看我怎么收拾你——”
两人一个抱起平板原地飞窜,一个抓着美容仪两步冲上前,在宿舍里你追我打起来。
最后推门而入的是陶苑,她也像个霜打过后又进炉子里被烤了几圈的茄子一样蔫头耷脑,“我回来啦……”。
两臂一张瘫倒在座位上,游魂似地开始脱军训服。
“听说后面还要半夜拉练二十公里是吧……苍天啊……现在退学还来得及吗……”
路过的何意再次被抱住了腰,陶苑小浣熊式地呜呜假哭,“早知道这里真的是清大体校,我就报隔壁了啊啊啊……”
何意低头看着腰边埋着的这颗圆溜溜的可怜脑袋,更想捉弄她几下,“对啊,以后每年体测女生还要跑一千五,你可能真的不小心来了体校……”
“啊啊啊我不要啊——妈妈我想回家呜呜呜……”
天又塌了前路灰暗一片,陶苑嚎啕大哭半天才顾得上问她一句,“何意,你不怕吗?”
体育运动,确实是她的短板之一。
但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主要的短板都集中在协调性上,耐力却还可以,初高中每次体测跑八百时,她基本上都在班级女生的中上游,不算非常突出,但是也不会拖后腿。
令她此刻还有余力地摸摸陶苑的小动物头安慰,“面对现实吧孩子……”
她这干巴巴的安慰显然不起任何作用,陶苑很快就放开了她,开始视频给其他亲友诉苦了。
何意看了眼手机,企鹅消息还停在昨晚。
迟归:[明天傍晚六点半见]
她:[好]
她打开衣柜,伸手拨弄着并排簇在一起的件件衣服,不出意料地纠结了起来。
在裤子和裙子之间徘徊了数分钟后,她换上了条暑假新买的之前一次还没有穿过的烟雾紫色印着碎花的连衣裙,内衬纯棉,夏天贴肤很蕴凉,领口是浅v型,锁骨若隐若现。
她系上了腰后两条收腰的细绳,忍不住侧过去对着镜子照了照,确认看有没有系歪,刚一抬头,镜子里忽然就多了三张挤眉弄眼坏笑的脸,惊得她往后退了一步。
“嘿嘿嘿,我们506A寝花……”林宇晗嘻嘻笑着,又伸出魔爪试图要掐她的腰,“今晚有约会哦哦哦~”
“跟哪位哪位?”陶苑也重拾热情了,眉飞色舞追问。
“还能是谁?”白芷溪眯眼意味深长笑,“合影的那个咯~”
“哇哦,合影帅哥是在追你嘛意意?”陶苑CP粉嗑糖式兴奋追问,“你们进度到哪儿了??什么时候官宣?“
何意突破重重包围圈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对着凑过来的三对闪闪发亮的眼睛无奈回道,“只是说一起吃饭而已,而且是我为了感谢报道那天他出苦力所以要请他的……”
“借口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白芷溪大手一挥,斩断她的“狡辩”。
林宇晗朝着她们举起手机,秀了下校内社区论坛某帖子页面,朗读道,“迟归,性别男,身高一八五,年龄十八周岁,A省今年理科高考状元,NOI金牌第一保送,IOI金牌第一捧杯,A省溪城一中蝉联三届校草,篮球校队主力,特长有舞蹈,哦主要是popping,不错不错,小提琴,武术……这什么十项全能吗……”
“你在念谁的简历?”陶苑忙冲过去扒住她手机。
“还能谁,合影帅哥啊!”林宇晗往下继续滑,下面陆续有人回了一些不知道从哪儿挖出来的合影帅哥的照片,回贴更是层层盖楼,再看该贴已被版主在新生版块里加精,上面还飘着红字HOT,人气可见一斑。
“靠,现在还有人在玩论坛?什么古早玩意儿?”
白芷溪也凑过来啧啧感叹,“果然,真帅哥都是没有隐私的。”
“你们不会都没看见吧??这个贴子从报道那天开始就挂在首页,飘红好些天啦!新生版块里最红的一个啊哈哈哈哈……还有我们寝花何意~”
她熟练退出该贴,又点进了紧邻该贴的另外一个贴子,何意报道那天不知道被谁偷拍的照片赫然贴在一楼,不过贴子里只被挖出来高中校名和那个令何意羞耻的校花身份外加一张高中时候的证件照片,其他的信息倒是没有被暴露出来。
何意僵着的嘴角变得平缓,勉强松了口气,感叹老底仍在。
“颜值就是生产力呀,不然清大里省状元一茬接着一茬,怎么就何意家的省状元刚来就踏入顶流预备役了啊~”
林宇晗笑嘻嘻地扭臀撞了下何意,边拖长了尾音。
何意发窘,“他是他自己家的,不是我家的。”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迟归和老何家没有半点关系。
“现在不是,迟早也会是!”
三人重新包围住何意,白芷溪伸出魔女纤指挑起她下巴,像端详大作的艺术家,“姐姐我好久没出山了,今天,你,就是我在清大的处女作!”
陶苑亦步亦趋地从她桌子边上推来了移动化妆箱,金牌助理般原地待机,林宇晗则搬来了她吃瓜专用小凳子,伸长了脑袋准备看表演。
白芷溪一手撩开何意散在肩上的长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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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开塔扣亮出了一箱子瓶瓶罐罐,玻璃瓶装是晶莹剔透,金色外壳则耀眼夺目,漆黑包装便低调高贵,一方天地里大牌云集,姑且能称得上是迷你专柜版化妆台——还是多家联名。
陶苑哇哦没完,扑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捧脸装可怜道,“白姐,跪下来求你了,就算我还没有约会对象,军训完了后能不能也给我化个妆……”
接下来的一小时,何意就在三位室友各有各风格的彩虹屁中“煎熬”地度过了。
白姐肃重着一张狐狸脸,以前所未有的严谨对着她,手上不停切换粉扑海绵刷子甚至还有烧着又吹灭的火柴棍,在她脸上涂涂抹抹,按捏拍刷,仿佛在给什么雕塑作品打磨上彩,甚至细致到给她贴了人生第一次的假睫毛,还是最近非常流行、难度也成正比的单簇款。
发型也精心打造了,是新鲜出炉的空气感卷发——依然是白姐作品,代价是助手陶苑不小心被卷发棒烫到一跃差点跳上房顶。
何意再次被大家簇拥到镜子前,镜子中的女生是自己又不是很像自己,十分奇妙。
看她半天没说话,白芷溪狠捏她肩膀,“怎么,被自己的美貌迷晕了吗?”
陶苑抢答,“我先被迷晕了好嘛!呜呜,何意的天生美貌加上白姐的巧夺天工,这简直就是天作之合……”
林宇晗伸手揪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巴,“没人让你用‘天’造句接龙啊……”
白芷溪得意地一撩长发,王婆卖瓜般自夸起来,“我可是精心按照何意的风格设计的妆容,要的就是这种知道化了妆,但是直男也搞不明白你究竟画了哪儿的心机裸妆效果,配上何意这骨子天生的老娘就是高岭之花的气质,保证今天就迷得合影帅哥找不着北……”
陶苑和林宇晗勾肩搭背一起对着何意咧嘴,“找不着北嘿嘿嘿嘿……”
何意双手合十鞠躬,示意大神们先行行好放过她,又一跃而起,迅速地离开了包围圈。
再次拿起手机,只见锁屏界面上显示有三条[语音通话]未接听的通知。
她心底有小鼓轻轻敲了两下,意味不明。
——都是迟归打过来的。
何意犹豫两秒,现在回信息还是直接回电话?
这时,画面里重新弹出来企鹅来电,她心跳砰砰地点了接听。
“喂。”她先开口。
迟归的嗓音伴着呼呼风声与汽车发车的嗡嗡声音,有些急切地传进她的耳朵。
……
三个室友不远不近都在偷瞄她,只见何意那张一向没什么表情的沉静脸上仿佛泛动了几丝涟漪,又隐了去,直至了无痕迹。
……
“好,希望他们都没事。”她挂了电话。
陶苑小动物般的直觉令她压低了声音,有些小心翼翼道,“怎么啦……意意……”
白芷溪和林宇晗也一同靠近,半围着她。
何意摇了摇头,语气里也听不出什么悲喜,“没什么,他说他家亲戚一家三口刚刚出车祸了,他现在正赶着去医院,只能改天再一起吃饭了。”
白芷溪夸张挑起了一侧眉毛,脸上抽搐几下,一言难尽,几秒后终于憋出了句。
“我靠!!!——”
11. 一场阵雨
傍晚六点,天际一半是烧红了的晚霞一半是残留的碧空,耳畔蝉鸣不休,树叶沙沙作响,空气中白日里的燥热还未散去,鼻尖闻到的是烈风卷起浮尘的味道,骤雨欲来。
“远离男人,小心会变得不幸。”
林宇晗压低声音,凑到陶苑耳朵边上悄悄强调。
“当然,我‘老公’除外!”
白芷溪和何意并排走在后头,闻言翻了个白眼回道,“你不如声音再大点,我们就听不到了林大富婆——“
十分钟前,在意识到何意竟然被那个合影帅哥放鸽子后,白芷溪像个辛勤劳作一年却被万恶资本家赖着不付账的劳工一样恨得咬牙切齿,比何意这个当事人还要来得火冒三丈。
于是她几乎一分钟内就套好了衣服,一甩那头酒红大波浪,挽起何意的胳膊就往外冲去,“老娘辛辛苦苦给你化的妆,绝对不能就这么浪费了,就算天王老爷来放鸽子,今天也得给我出门见见人!”
何意还来不及消化自己的情绪,就被三个室友风风火火地架着下了楼。
白芷溪事后诸葛般拍拍她,“你也不用伤心,这年头但凡稍微长得好看点的男的就很难不是海王,他吊你也钓,绝对不能舔!看谁笑到最后!”
陶苑回头凑了过来,“你是说,合影帅哥不能出来吃饭的理由是假的?”
白芷溪连环白眼再翻给她,“我以前跟网友面基还经常接电话说我家着火了得赶紧回去呢!这要每次都是真的,老娘早就流落街头了好吧!”
“可这一般不都是跑路专用嘛……我们寝花怎么说也不可能吓得帅哥跑路呀……”林宇晗沉思。
白芷溪也不免皱眉迷惑了起来,“难不成他是临时想约别的女的?……”
室友们七嘴八舌的猜测像嗡嗡的背景音响个不停,何意心头情绪百转,说不清道不明。
她直觉迟归不可能是会拿自己亲人安危出来撒谎的那种人,但是此情此景,也很难平心气和地看待这样一个她期待近一周的“约会”泡汤的事情。
她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些丧气的念头甩出脑海,她解释给自己听——这也不是约会啊,在迟归的视角就更是普通的校友约饭,是自己单方面怀揣心思才赋予这个见面别样的含义而已。
何意啊何意,不要让自己平白变得幽怨卑微,她告诫自己。
正是花坛转角,她神游天外跟着室友一同转身。
忽地有女声叫她名字,“欸,何意,这么巧啊——”
何意抬头,几步外站着几个女生,中间的那位正热情朝她挥手,在和她目光对视后便快步走了过来。
她穿着条纹挂脖吊带,肩臂曲线显露着锻炼痕迹的力量感,及地阔腿长裤随着她前进的步伐翻滚波浪,腰间挂着的银链子一路垂到腿间,走路时摇晃中反射着霞光,耀目至极。
她的笑容也一如既往,肆意而张扬。
“怎么,没认出来我啊,我是罗西桥,也是溪城一中的,比你和迟归高一届,之前校庆上见过几次的呀……”
何意望着她饱满的双唇中因为笑容而露出的一排雪白的牙齿,标志性般的笑眼,感受到这无论何时何地都很难让人生厌的那种扑面而来的活力。
她心底微微地叹出了一口气。
是不是只要见到这种极致张扬的光芒,就会轻易地觉察到自己曾深埋于心的那星点阴暗呢?
——罗西桥,溪城一中传说里迟归追而不得那位。
*
溪城一中,高二下学期初某天傍晚。
红墙老教师楼一侧爬满了爬山虎,晚风里浮起层层碧浪,有几只麻雀在楼下杆上扑腾几下翅膀,从何意和肖楠楠眼前招摇地向校园东侧飞去,她们俩一人手里抱着一打厚厚的散着油墨味的空白试卷,刚从教师办公楼走了出来——何意作为学习委员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谈心后顺带帮各科老师做苦力,肖楠楠则是仗义好姐妹帮她分担一半。
“这么多……我们只是过两天周末又不是要放暑假了……烦死……”肖楠楠目露嫌弃地将试卷尽可能往前递远一点,恨不得直接丢进路过的垃圾桶。
何意则是目光平静地扫着顶上数学试卷首页的习题,已在脑子里默默想着解法,只熟练安慰,“至少还有自习课可以提前写一点。”
“这时自习课的问题吗?这是我都不想写——欸?”她蔫了吧唧又愤世嫉俗这矛盾的姿态忽地顿住,垫脚伸长脖子竖起耳朵四下打量,“哪儿在放歌,是Alonelynight!我最近最喜欢的——”
她满血复活,拽起何意就沿着乐声传来的方向冲去,“我们快去看看!”
教师办公楼隔壁就是新建没几年的艺体大楼,靠近校园大路这一侧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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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面的玻璃幕墙,白天每个路过的学生都下意识将这当做镜子来确认自己的造型,此刻暮色天空也整个清晰倒映在这里,肖楠楠率先朝那儿飞奔,活像只欢快鸟儿正飞向天际。
乐声鼓点穿过这堵幕墙毫无保留地钻进她们的耳朵眼中,连带着舞蹈教室里围着的正在一声声喝彩的人群,以及人群中聚光灯下那个舞者。
他穿着做旧的灰卫衣罩着兜帽,随着节奏鼓点看似随意动着,却每一拍都很克制卡得恰到好处,只留下清晰的机械式震感,时而关节重组式将一重波浪从左肩送到指尖,时而后撤步丝滑地留下空间,灯光将他的律动身影映入一侧墙面,像一幅精彩绝伦的默片。
“我靠好帅,这谁啊——”
肖楠楠的惊呼毫不遮掩,不用提名点姓也知道她在夸哪一位。
何意的心脏也在同步疯狂擂鸣,她知道他是谁,即使看不清脸,仅凭这样一个模糊的轮廓,她就能瞬间认出他是谁——
他是——
正在此时,场内回应式地有节奏地响起其他人的呼喊声,“迟归!迟归!迟归!”
“这迟归啊?——”肖楠楠瞬间遗忘了自己是迟归路人黑的身份,只顾着也跟场内一起大喊,“——好帅啊!”
她不满足地一把拽起何意,拖着她绕到了舞蹈室门口,站在了汹涌人群后试图往里面挤,此刻场内嗨炸天地又响起了另一波尖叫,音量大得快要把天花板掀翻。
“啊啊啊啊啊啊——battle!battle!battle!battle!——”
她们终于挤进了前排,而场内中心那个圈里已经多了一个女生。
女生腰间系着校服外套,穿着件无袖的宽松T,手里将刚摘下来的鸭舌帽往人群中一扔,点燃了更热烈的尖叫回应,她抬手绕场半圈,昂起的脸上挂着势在必得的笑容,动作大开大合,脚下踩着节奏朝着迟归靠近,在一个急速的鼓点里旋到了迟归面前,伸臂要和他互动。
场内的尖叫声震耳欲聋,不约而同响起了两个人的名字。
“迟归!西桥!迟归!西桥!——”
迟归,和罗西桥。
两个几乎总是同时出现的名字。
他们站在一起,原来是这个样子。
何意的心底升起一阵雾气,就像盛夏的天气里忽如其来一场阵雨。
12. 没有关系
“迟归!西桥!迟归!西桥!——”
耳边汹涌呼喊好像将何意屏蔽在外,她望着人群中心那两个身影,两个频率气场如此协调又般配的身影,不由回想起了曾经听过的那些传闻,无法抑制地心底开始发涩发苦。
这首歌好像快到尾声,罗西桥在迟归错身时一个回旋,伸手拽住了他的卫衣帽抽绳,而后迅速抬头朝他的脸逼近,像是要接吻的姿势——
何意抱着那沓试卷的双臂猛地缩紧,已没有勇气再看下去,她飞快转过身去,埋头钻进人群,逃跑似地离开了这片与她格格不入的喧嚣世界。
耳畔好像隐约听到了两侧女生的带笑窃窃私语,“欸,我感觉学姐跟迟归有情况啊!”
“我也觉得!好配好配——”
“——欸!那是不是何意啊?是吧?何校花也来我们社吗?”
……
后来,何意听说罗西桥学姐顺利考入清大美院,传闻中她会在清大等迟归一年,而升入高三的迟归也退出了那个没有学姐的街舞社,何意背着父母悄悄找老师练习了一个暑假的基本功也没能派上用场——高二下学期时,怀揣着加入街舞社接近迟归的念头的她在咨询是否能入社的时候,得到的是目前不接收零基础的同学这样的回答。
再后来,听说迟归和学姐因为某些原因也没有在一起,迟归似乎有段时间还因此变得有些沉默,不再像从前那样高傲张扬。
直到现在,罗西桥学姐以丝毫不亚于往日的辉煌姿态站在她的面前,带笑问她的近况,何意第一次听到迟归的名字从她的口中以那样熟稔自然的口吻说了出来。
“上次跟迟归见面的时候我还问了下你和他怎么那么巧一块来报道的,这小子高中毕业了好像是比以前成熟不少了,变得乐于助人了是吧?”
她眯起眼睛笑,“他以前可是生人勿近熟人也滚开的那种类型呢……”
何意垂下的手指微微蜷起,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无波,像没什么反应。
“是吗?”
只有她自己知道,好像忽然有点难过。
在过去的那段岁月里,她那样努力那样小心翼翼才能瞥见几分迟归的模样,收集到几片关于他的零星碎片,而罗西桥轻而易举地就可以触碰一个完整的他,并在这样的时刻,毫不费力地,就能展示和他的亲密。
在难过之下,是她难以言表的深深嫉妒。
片刻前,她还不由自控在想着,迟归在哪里呢?他已经到医院了吗?他的亲戚状况还好吗?
而现在,忽然从天而降的学姐,像命运派来残酷提醒自己——无论迟归在哪里在做什么,其实都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
迟归赶到医院的时候,天已彻底黑了下去,四处车水马龙,霓虹灯光闪烁不停,直晃人眼。
他绕过了堵在急诊门口的男女老少正在哭嚎的一大家子,急匆匆穿过排队的人群,成功在服务台问到了普通病房所在的楼栋楼层,最后沿路返回,绕过堵在楼道旁的送餐车,一步几个台阶爬上三楼,来到某间病房门前。
他拧着把手推门而入,正好同倚着床靠的小叔四目相对。
只见他的头上厚实裹着白绷带,左臂缠着老式纱布托板,原本被小婶数落得垮下来那张脸在看见他后又重新复活,忙不迭用幸免于难的右臂朝着一旁的小婶挥了挥,“好了好了大领导,小归来了,你就先存档少说两句好不好……”
坐在床边依偎着小书包的琦琦额头上也贴着纱布,一看见他就从床上跳了下来,哭喊着伸手抱住了他的大腿,“归归哥哥你终于来了,我今天差点就没有爸爸妈妈啦呜呜呜呜……”
最先给他报信的正是这个小丫头。
迟归只得先伸手摸着她的脑袋安慰“不哭不哭”,边走到床边,小叔迟重锐对着他露出了个苦笑。
背景音是小婶还未停下的念叨,“平时开车明明还算稳当,今天是怎么回事,差点我们一家三口就——”
她的脖子上带着颈托,略显僵硬地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又横了他一眼,从床内侧绕了出来,面对迟归就重恢复温柔嗓音,“小归,今天也是我俩中间都晕过去一段时间,琦琦才吓得不行给你打了电话,早知道我们最后都没什么大事我就先让你不用来啦,累得你大晚上跑一趟……”
琦琦瞪着大眼睛很不同意妈妈的说辞,大声地背出来一串刚刚医生的诊断,“爸爸左前臂闭合性骨折,右侧第四肋骨骨裂,轻微脑震荡,妈妈颈椎损伤,也有脑震荡,这明明都是大事——”
说到最后,她显然再次回想起来车祸当时爸爸妈妈晕了过去只有她醒着的那段时间里的无助恐惧,眼眶里又开始蓄积眼泪。
小婶展颜赶紧将她揽进怀中,不住轻拍着她的后背,“不哭不哭,爸爸妈妈这都好好着呢,都在这儿呢,琦琦不怕啊……”
只剩叔侄俩再度四目相对。
迟归路上紧悬的心松了下来,抬眼朝小叔揶揄一句,“你车技现在还是那么烂吗?”
迟重锐咳了咳,“北四环路铺路整修一排临时围栏,有点遮挡视线,人行道上有老年人过来,我以为他要过街,刚好又有外卖车闯进机动车道,一时不小心……”
展颜双手帮琦琦整理裙子领口,一边没好气地补充,“他眼镜被当场撞掉,一看不清就开始手忙脚乱慌了,早知道前年就该让你跟我一块做近视手术算了……这下好了!脑袋胳膊胸口都出事……”
说着说着又在他毫发无损的腿上狠狠拍了一下,“这就是给你个教训,让你下次再……”嗓音却透了些哭腔,“……吓得我魂都快没了……”
小叔叔忙伸出那只健全右臂,十分别扭地绕过来握住妻子的手,低声道歉着哄道,“都是我的错,下次再也不会了……我以后一定加倍谨慎,这次主要是外界干扰因素太多……”
……
杵在一边的迟归望着这夫妻两人,只觉自己和旁边的小堂妹已化身了两尊一大一小的高瓦数电灯泡。
他没眼色地清了清嗓子,试图引起注意,“小叔小婶,这儿还需要我吗?”
小叔叔迟重锐恋爱结婚多年来当年薄如墙纸的脸皮早已锻炼得厚如墙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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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毫无反应,小婶婶展颜倒是尚存几分羞涩之心,忙撇开丈夫的手,给迟归端了个凳子过去。
迟重锐也开始关心起自己这个好侄子,“小归你们还在军训吧?今天晚上还有活动安排吗,你还是赶紧回去吧,你们假不好请——”作为老清大学长,他对军训规章制度记忆犹新。
“说什么呢,小归你还没吃晚饭吧?我带你去附近饭店……”展颜刚出口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这个带着颈托的样子似乎不太方便出门。
琦琦一挺胸膛,小大人式地跳出来,“我带归归哥哥去吃饭就好了啊,回来给爸爸妈妈你们打包——”
迟归一手滑动手机确认着室友饶科的消息[辅导员说请你拍下你家亲戚的病例照片(含公章),回来补填临时外出申请表就可以],起身顺手捏了捏琦琦肉鼓鼓的脸蛋,“这次就不吃了啊,哥哥待会还得赶回学校,等军训结束了去你家给你带好吃的。”
他瞄了眼时间,匆匆起身,“我给你们点个外卖吧,一家伤患就都不要出去了……”
见他这步履匆忙的模样,展颜赶紧起身送他,“不用了不用了,你大晚上来一趟小婶还没给你买好吃的呢怎么能让你给我们买,我们家新搬的小区文萃苑定位之前发你了,你之后有空就来吃饭啊——”
躺在病床上被勒令不准下床的小叔这下仿佛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跟着添上一句,“我们家新邻居也刚巧是溪城人呢,还是溪城一中的老学长,下次你来了给你介绍介绍……”
迟归一手插兜向前,头也没回地扬手挥了挥,示意不必再送,转眼便汇聚进匆匆人群中,不见踪影。
*
出宿舍时如火如风,返程时却徐徐闲步,直到腹中唱起了空城计,迟归才随便摸了间面馆进去点了碗拉面,坐着等了起来。
邻座是一对年轻情侣,正依偎坐在同侧,喁喁私语不停,两碗拉面吃得也像饮甘蜜。
他余光瞥了眼那两人,又想起刚刚病房里小叔小婶夫妻俩,亦难得回忆起自己那对无论在哪儿都像在度蜜月的父母,只觉全世界到处都在热恋,无聊又古怪。
他又解开锁屏,点进企鹅页面,那个对话框里依旧只显示通话时长一分零三秒的记录,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信息。
不管原因如何,爽约终归是自己不对,鉴于几小时前的电话里他已经道过歉现在再发一遍道歉会显得有些奇怪,即使现在要发消息似乎也应该发点别的东西,迟归思索。
他看了一眼眼前空空的面碗,考虑到此刻的时间点,最后组织了一句话出来,点击发送。
[吃过晚饭了吗]
这句废话问句,在今天的夜宵时间都过了后,也没有等来任何回复。
直到第二天中午中饭都吃过后,才收到了一句干巴巴的信息。
何意:[之前没有看到消息]
甚至都没有对他的寒暄做出任何回复。
他凝眉注视着这八个字好一会儿,隐隐觉得似乎哪里有点不对——
新雅的军训原来比叉院要忙这么多吗?
?
13. 不要期望
[之前没有看到消息]
这是何意近期最大的谎言。
她不仅有看到消息,甚至翻来覆去地看了很多遍,只好庆幸企鹅消息没有已读功能,否则她的愁肠百结将会无处躲藏。
回复这条不含任何感情的寒暄消息明明也很简单,却因为她单方面注入太多情愫而无法轻易给出任何回答。
开学前肖楠楠开玩笑要她去清大拿下迟归的鼓励轻飘飘地从她身边飞走,她心头曾隐隐有过的雄心壮志,忽然也塌作一滩泡影,开学报道那天至今被搅乱的心口池水,也渐渐走回冰封万里的冬日。
她像过冬的小动物,重新缩回了自己那个小窝里,不敢再往外探头一步。
胡思乱想中她终于沉沉睡去。
梦里也有罗西桥学姐,跟梦外笑得和气爽朗的她不同,梦里她的口吻似乎格外尖锐,直直戳中何意心中的那点隐秘。
“你以为我和迟归分开了一年,他就会忘了我转头喜欢上你吗?你们才见过几次?不要天真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不是你能够想象的……”
梦醒过后,何意在洗手间对着镜子发呆了许久,终于开闸捧水往自己的脸上拍了好几下,京市九月中旬的清晨不像溪城那样闷热,水花溅在脸上还有几丝凉意。
“何意,清醒一点。”她对镜中的自己说。
镜中人被水浸过的面庞透着几分苍白,眼珠也是水洗过般地湿漉漉的。
[之前没有看到消息]
她最后这样回复,没有加任何缓和语气的修饰,并不是为了给迟归展示她突如其来的冷淡,而是告诫自己不要再给自己留有无谓的期望。
不要期望本不存在的东西。
*
时间像针尖上的水滴入大海,无声无息过得飞快。
转眼军训就到了尾声。
凌晨四个多小时拉练二十公里的痛苦早已远去,一日前在结训仪式上那点对军训对教官们斯德哥尔摩式的不舍转眼就无影无踪,楼层过道里喧哗声里都充满对新生活的向往喜悦,听起来都是如蒙大赦的欢声笑语。
“!这种大好日子我们也去聚餐吧,是时候再聚餐了家人们——”陶苑终于结束了她身心饱受折磨的这段灰暗岁月,此刻满血复活在寝室中心振臂高呼——
对她这种祖上三代都是粤菜厨师,家规都是“不会煲汤不配姓陶”的真正以美食为天的家伙而言,喜怒哀乐任何时刻都需要美食,快乐的时候尤其甚。
“不了……”白姐尚还白皙的手臂从床上垂了下来无力的挥了挥,“我要在宿舍养精蓄锐,多睡会美容觉再说……”
陶苑圆溜溜的眼睛又期待地转向一旁的何意。
何意也只能抱歉拒绝,“不好意思啊陶陶,我今天临时有个聚餐了,下次一定——”
陶苑可怜巴巴地瘪下嘴,望向刚洗漱完出来的林宇晗,幸好,她终于找到了搭档,两人赶紧脑袋凑到一起某点评软件,琢磨起待会吃什么。
夏日的天气没有头绪,却偏偏像和大一新生作对,操场上站军姿时是万里晴空烈阳高照,直照得人火烧炭烤似地分分钟都会中暑倒地,今天军训刚一结束就左右各飘来大团铅灰色的云块,将那烈阳遮了个严严实实,迟来转阴。
只是闷热不减。
何意随便套上了件薄薄针织衫和牛仔裤,斜挎上了个刚好塞得下手机的小包,便准备下楼。
陶苑从软件界面美食图片上分神出来问,“何意你去什么聚餐呀?现在应该还没法加社团吧?”
何意回道,“不是社团,是高中校友聚餐。”
一个她在几个小时前才被抓壮丁去参加的高中校友聚餐。
*
几个小时前的中午食堂里,何意端着餐盘四下眺望,试图在这茫茫人海中插缝找到一个座位时,从左侧传来了一个有些迟疑的声音,“是……溪城一中的何意吗?”
她侧头看过去,只见对方是个扎了个蓬蓬丸子头的陌生女孩,与她对视的双眼里充满莫名的兴奋雀跃,声音尤甚,“我和你是一届的,我是火箭二班的吴梦园!”
何意甫一点头,她就赶紧清了下餐桌上的纸巾和校园卡,又拍了拍她身旁的位置,热情洋溢指挥道,“你快来这儿坐呀!”
或许是异极相吸,何意总觉得自己身旁似乎从小到大都充斥着和自己截然相反的小太阳式的女孩子的存在,从小学就开始同校同班的肖楠楠,到现在的那几位新室友,到如今在食堂里随便碰见的校友,个个身上都有这样的特质。
她羡慕且感谢这些女孩们,没有她们主动朝自己走近,自己恐怕永远只能独来独行。
和话痨自来熟相处的妙处是,永远不必担心冷场。
吴梦园刚跟她寒暄两句,就随心所欲从高中各大风云人物八卦一路说到了清大学子必知小道消息,起承转合都明明白白,何意专注为她捧场,给予恰到好处的真诚反应——她这些年面对肖楠楠自然而然被训练出来的本能。
“其实我高中时候就一直很想认识你啦!因为……”吴梦园笑起来眼睛便眯成了月牙,“我比男生还爱看美女了嘿嘿嘿……”
她说着就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出了一个群亮给何意看,“对啦,你知道吗,咱们溪城一中在清大的人挺多,好像很早前就有学长建了这个校友群,你在里面吗?”
显然不在。
何意摇了摇头。
吴梦园连忙和她加了微信,又热情洋溢地将她拖进了这个群,在她兴高采烈地打出一行“家人们速速来欢迎校花”发送之前,何意快如闪电般拦住了她,并严肃地向她强调,“我有群聊恐惧症,最好别让任何人发现我的存在,可以吗?”
吴梦园显然把这当成了某种高级的喜剧技巧,配合地在嘴边比了个拉拉链手势,示意自己嘴很严。
几秒后弯下腰笑了好半天。
何意这其实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高三的建校五十周年校庆联欢会,负责老师突发奇想地亲自建了一个企鹅大群,将参与人员包括学生与教职工统统拖了进来,并且要求按照班级姓名一一备注。
何意当时并未多想,老实地将备注改好后,第二天同样听话地将手机放在家里去上学,晚上回家点开手机一看,就被企鹅上飞弹出来的无数添加请求给闪花了眼。
滑过去时还隐约看到大同小异的添加请求们“何意你好,我是高xx班的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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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很想和你认识一下……”
……
这场被添加风波,最后在肖楠楠的捧腹大笑指教下结束。
何意乖乖地将隐私设置里那个“加我为好友的方式”下的选项里的“群聊”给关闭了。
此后风平浪静。
为免重蹈覆辙,她如今是相当谨慎——微信上的通过群聊加好友选项同样已关闭。
“加得早不如加得巧,之前定的聚餐刚好就是今天!大四学长请客,离学校不远,你来吗?”吴梦园将脸蛋凑了过来,一双眼睛真诚地眨巴不停。
何意略有迟疑。
倒不是何意天生清高不爱亲近人,她苦于自己是那种一在无数陌生人聚会的场合就会肢体微微僵硬,心里头转出八百万字,开口却只能“嗯、好、不用了、谢谢”的社恐机器人而已。
吴梦园看似大大咧咧,实际上也是个体贴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忙摆手,“没事没事,我就随口一约,你要是忙也很正常的啦~”说着她还挤眉弄眼,“毕竟大美女的行程一定很满的啦~”
“之前群里大家还一直在提你呢,说报道那会你被人拍了照片放到校园社区论坛上了,清大公众号迎新文章配图上也有你!我们还感叹不愧是我们溪城一中的校花,来了清大也依然有排面哈哈哈哈哈……”
说到这儿,吴梦园猛拍了下脑袋,仿佛才想起来什么,“哎呀!提到你就得提我们学神校草迟归了呀!你们俩可是一起被拍的……大家昨天聊聚会拉人谁能把你俩凑到一块,那就真是名场面了……”
她埋头边吃边囫囵不清道,“溪城一中的校花校草嘛……”
其实她省略了的内容是——当时群里都在八卦他俩是不是有什么情况,毕竟照片上来看两人就是关系匪浅,绝非普通校友偶遇!
她这厢嘴巴不停大快朵颐,对面的何意却是筷子停在碗边,好久没动。
迟归……
*
车窗外华灯初上,霓虹灯火在何意微微眯起的眼里,晕成了千百颗光斑,闪烁地令她有些失去了方向感。
一时鬼迷心窍之下,她答应了会去今晚的校友聚餐,考虑到自己有点路痴,她选择打车前往聚餐地点——附近某商业中心。
这时手机忽地震动,有消息提醒进来。
她抬手一看,好几条是刚刚吴梦园发过来的。
先是一堆群魔乱舞的哭泣流泪表情,然后是[给美女磕头了],接着又是一堆群聊截图。
何意扫了几眼,内容大概就是群里忽然有人提到了她:
[何意今天来不来呀]
[肯定不来啊,校花跟我们凡人有壁]
之后有人隐隐阴阳怪气,说她高中时候就很高冷,从来不理人,跟她打招呼她都不会理的blabla……
正义斗士吴梦园忙跳出来侧面说明加反驳,内容当然就是她今天刚在清大食堂偶遇何意,对方人美且亲切,而且已经答应了待会会来聚会了。
微信消息以和对方真人同款的可怜巴巴的大眼睛流泪卖萌表情结束:[亲爱的你今天会来的对叭]
她对此司空见惯,只不在意地笑了笑,回了消息:[我已经在楼下]
14. 聚餐再会
何意随着人群涌进了商业中心主楼,商场里灯火通明,各大品牌的玻璃橱窗流光溢彩,广告宣传的背景声喧嚷嘈杂,她四处张望,终于看见了想要的指示牌,顺利地按照标识来到到了电梯口前。
周五晚上,商场处处人山人海,手挽手的情侣、两大一小的一家三口、热闹挤作一团的年轻学生还有客套话连串的职场人士等等,早满满地堵在了电梯门前头。
何意识相退后一步,佛系待在一旁,漫无目的抬头注视着那鲜红的楼层指示灯。
每闪烁一次,都像是给心脏上一次发条。
忽地,背后有男声叫她的名字,“何意!”
何意心头一跳。
她回过头后,脸上微不可察的期待迅速褪去。
一位有些眼熟的男生从不远处朝她扬了扬手,身量修长清瘦,穿着一身白色短袖衬衫和浅亚麻色的休闲裤,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走近了后她才终于分辨清楚,对方面容斯文清俊,是饱读诗书的传统文人长相,袖口上卷了两折,露出了一截手腕,从形容到气质都是肖楠楠迷恋的那一款。
事实上,也确实是肖楠楠高中时期迷恋的众多男神之一——那家伙有个溪城一中帅哥假想男友名单,该名单里面对方高居第一,顺便一提,曾经迟归也在里面,不过在肖楠楠对其粉转路又路转黑后就自动除名了。
这位仁兄长相斯文,名字也斯文,叫做“林知行”。
肖楠楠对其形容原话就是“斯文得只要走出家门校服衬衫最上面的扣子就永远不会解开的那种类型”。
果不其然,今天他的衬衫纽扣也有扣到最上面那颗。
对方先打招呼了,“真巧,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上次见面还是校庆的时候,你带我一起去借相机三脚架呢。”
溪城一中四十周年校庆那天,逃过表演节目的何意作为他们班的“职业摄影师”忙前忙后,负责保管器材的老师在后台搞后勤脱不开身,随口就将来给自己班摄影师借三脚架的林知行安排给了她,理由是她这几年都负责拍摄校园事务,出入器材室次数比较熟悉,她只好忙中抽时间带着他去找,路上曾有过短暂几句交流。
何意礼貌点头,并客气恭维,“是的,你记性真好。”
这句恭维似乎令对方的笑容变得更加明显了,他显得更加热情,“听说你去的是清大新雅?”还不待她回答,又添了一句补充,“我在你隔壁大学。”
何意了然,清大附近虽然好几所大学,但只要提起隔壁,不必特指,当然就是京大了。
礼尚往来,何意也找了个稳妥的问题回问,“你去几楼呢?”
林知行回答,“九楼,我是来和朋友吃饭的,你呢?”
“今天是清大的溪城一中校友聚会,也是九楼。”何意简短概括。
电梯报层播报响起,两架电梯恰好同时打开,电梯内的人群泄洪般涌了出来,等候的替补们又争先恐后挤了进去。
看这盛况,何意本想着等下一次再搭乘,林知行却伸手示意,“电梯来了。”
出乎意料地,她和林知行成功地搭乘上其中一架,免了继续等下去的苦。
电梯里人挤人,她和对方贴的极近,难免和对方产生了些肢体接触,何意些许不自然地扭身过去。
林知行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竭力往后退了一些,为他们之间留出了一些空间。
电梯到了九楼停下,林知行自然而然地同她并排而行,接着刚刚在一楼未完的话题道,“很巧,我昨天刚参加完京大的溪城一中校友聚会。”
这话戳中了何意少有的笑点,她稍稍弯了嘴角,边抬头四处看了看哪里是她的目的地接道,“感谢母校人才济济,不然怎么……”有那么多的校友聚会能参加……
未出口的话断在了唇边。
两侧来往人群熙熙攘攘,广告宣传播报音仿佛渐渐远去,何意和迎面过来的一对男女四目相对,纷纷驻足。
周围的空气骤然沉重得像深海,她是被迫下潜千米的一条孤单游荡又了无方向的鱼,呼吸也变得困难。
对面的两个人,一个是她悄悄暗恋两年的迟归,另一位据传是迟归喜欢的人,罗西桥——
或许自己该感谢自己这张天生的扑克冰山脸,不然又该如何掩饰此时此刻她心底瞬间翻涌而出那些熟悉的钝痛情绪呢。
何意想。
*
几个小时前的清大FIT楼某实验室。
“关于量子拓扑编码的容错率优化,我用非阿贝尔任意子重新建模了表面码,错误阈值从1.1%提升到2.3%……”
迟归滑动鼠标轻击调出了一组数值图,另一只手的手指在屏幕上2.3%处轻点了点,确保眼前这位近视老花并存的王教授能立刻看见。
王教授不知他心中腹诽,心中对这个不像传闻中那么桀骜不驯反倒毕恭毕敬的英俊年轻人多了几分满意,他习惯性扶了扶眼镜,将脑袋凑近屏幕。
“把马约拉纳零能态和斐波那契粒子融合结合?这思路就像把火锅料倒进分子料理——”
实验室顶上的白光打在迟归面庞上,透出无机质的冷峻姿态,他微扬了唇角,“但毕竟能吃——”
他又往下翻了翻,调出另一组数据。
“您可以看这里——在D波量子退火器上,这种混合态比传统超导量子比特可以节省到75%纠错资源。”
王教授挺直身体,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去年在普林斯顿,那群老家伙还说斐波那契粒子十年内无法工程化...你拿什么堵他们的嘴?”
迟归心中早已有腹稿。
“我改进了申建军组的量子存储方案,可以用时间晶体稳定任意子链——当然,这还是需要借用您实验室的磁光阱。”
“哈哈哈——”张正教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发出了近来最爽朗的畅快大笑,“这才是你小子今天最想说的吧?行!你之后找小黄去开通权限……”
他伸手指了指另一侧正似乎极其专注于调试示波器的瘦高男生,他头发蓬乱如鸟窝,黑眼圈快掉到下巴,听到小黄这个名号浑身不易察觉地抖了两抖,恨不得原地立正敬礼表示已经收到。
待到王教授迈着愉悦的步伐离开实验室后,小黄原名黄思源,双臂一张,摊回座位上劫后余生长舒了一大口气,三体人泡水复活一样又跳起来试图猛拍迟归的后背,被他灵敏闪躲开来。
黄思源不以为忤,仍旧大声赞叹,“兄弟啊,谢你救我一命,要不是你在这儿吸了王真人的全部火力,我肯定又被盯上,之前让我复现的纠错模型我这儿还没影呢……”
王教授大名王崇阳,和那位著名的全真教创始人名字同音,门内弟子背后纷纷“敬称”王真人,代代相传。
黄思源则正读研二,过五关斩六将终于进了这传说中的叉院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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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室没多久,就被遍地的巨佬连环轰炸得面目全非,本来他对这个高二就发了PRL①的小学弟迟归军训还没结束就被教授领进实验室的事还在背地里怒呼“什么学阀世道”,一周相处下来已经心服口服,再看天才小学弟还有能替自己百分百挡挡火力的功效,这下彻底把他划为自己人了。
迟归随意收拾了桌面残局就要往外走,路过他身边时难得亲切提醒,“学长,你下次假装调试示波器的时候注意一点,刚刚屏幕上的波形一直都是混乱的正弦波。”
“混乱的正弦波……”黄思源呆呆重复一遍,而后跳起来哀嚎往示波器奔去,“靠,我没接信号源啊啊啊啊啊——”
希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刚刚王教授没有注意到,阿弥陀佛。
走到门口时,另一位真正一直醉心科研的学长推了推眼镜,忽然抬头问他,“之前组会上王老师有让我们看过你之前发的那篇基于非阿贝尔任意子的文章,说你是在用‘科幻思维解构硬科技’,我能问一下你的灵感吗?是哪部科幻大片?”
迟归停顿几秒,影像式的记忆这刹那在他脑海中自动播放了那几秒的片段,遥远时空里传来细小又缥缈的回声——[时间是不变的。]
他的眼底浮起了些莫名的笑意,摇头否认。
“不是科幻大片,是魔法大片。”
……
刚出实验室,手机微信消息提示音叮叮咚咚连串开始响个不停,他解锁一看,几乎全是来自于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的“溪城一中清大校友群”。
还有几条是来自同样入学清大的高中同班同学方瑞驰,此人是年级闻名的“江湖百晓生”,基本上和谁关系都不错。
[迟归,我拉你进咱们一中在清大的校友群了]
[晚上有聚餐,学长请客,你来不来?]
他单手敲出两个字:[不去]
方瑞驰的文字消息也像在发语音:[不是,你真不来啊?完了我海口都夸出去了,说迟神一定会来]
迟归清楚他这咋咋呼呼表演性人格的德行,并不将这话放在心上,只随手回:[另请高明吧]
他退出和对方的聊天界面,随意往下滑了滑,确认没有什么好回复的未读信息,滑到了某个聊天框顿了几秒,这里自那天后就似乎再也没有过动静。
……
[之前没有看到消息]
[嗯]
他压下心底那有点莫名其妙的反应,准备将手机锁屏,余光瞥见那个已经被他设置免打扰的校友群最新消息里似乎有熟悉的名字——
[何意今天来不来啊?]
?
他点了进去。
群聊的消息跳得很快:
[肯定不来吧]
[她基本上不参加聚会的感觉……]
[高中那会就很高冷啊]
[打招呼都不带回的]
……
迟归的眉心渐渐皱起。
此时有个微信名叫“小园小园勇往直前”的人现身解释反驳:
[没有啊!我今天中午刚在食堂里碰见她了,人美又亲切!]
[而且她都答应我了今晚会去聚餐的!]
迟归上下滑动着群聊页面,将那些零零碎碎的对话记录都迅速扫了一遍,最后近乎鬼使神差地重新点进了和方瑞驰的聊天对话框。
[晚上聚餐定位发我一个]
15. 铁树开花
等迟归到了聚餐的商业中心大楼下时,已是华灯初上。
他立在来往的说笑玩闹的人群之中,难得有些恍惚——自己是为什么要来这个聚餐呢?
答案似乎指向了某个人。
但却也没有什么更深层的解释,三秒内没有结果,他选择先在脑部大厦存档择日再思考,这个世界上的难题总都有解——这点他从不怀疑。
手机嗡嗡震动了起来,他一手掀开商场的隔热帘朝里去,边抬手接听。
对面是三个月都没能正儿八经说上过话的蒋少云——这家伙老爸一直担心他过于沉迷电子游戏甚至不切实际地想去打职业电竞,托老战友给他送进了边防哨所身体力行了两个月军训,刚放出来又进军校训了一个月,此刻他的嗓音似乎跟着灵魂躯壳一块脱胎换骨,粗犷得像被老三国的张飞上了身。
“……唐旭都跟我说了,你小子最近有一堆情况啊??”
“什么破天荒跟他咨询要女生微信时对方断然拒绝并且表示没有微信只让你加了企鹅是什么心理……什么约了吃饭结果你因不可抗力情况爽约后对方疑似不愿意回复你的消息是不是因为生气……”
“你这种问题去问他??他十八年里就知道搞网恋面基一次都没成功过,他懂个屁啊他——”
显然,三个月苦训后的蒋少云中气更足,分贝提升,一堆话连珠炮轰炸不停,迟归不由将手机听筒往远处递了递,免得损伤听力。
他客观表示,“毕竟这段时间你基本都碰不到手机,回复效率肯定比他更低。”
蒋少云立刻转移战火,把他那天杀的老爹从头到脚都花式臭骂了一通后再继续正题。
“唐旭还把你跟我们何大校花的合影都发过来了,没看出来啊,知道你会装不知道你小子那么能装,高中时候我们俩跟你提何校花那么多次,你就死装不感兴趣,这一去清大就七情六窍都开了啊?”
“京城风水就是好啊,铁树都给养开花了……”
“你老实告诉我,那个你要微信的,不回你消息的,就是我们何校花对吧?”
这确实是事实,迟归回道,“是,但是——”
蒋少云才不会管他的“但是”。
“我就知道!高中时候我跟唐旭帮你都挨个数了,一中榜上有名的美女基本上都明里暗里给你递情书想方设法告白过,就何校花每次路过咱们身边,那脖子昂得跟天鹅似的,从来不带看你一眼的……”
“啧啧啧,还是高岭之花能治你这种死装哥,干得漂亮啊——”
迟归心中对他这种百分百纯性缘脑嗤之以鼻,懒得再跟他辩论下去,只断然给出最终结论。
“高中时候我们就已经认识,是非常单纯的学术交流关系,她对我也一直是非常尊敬尊重的态度,不存在任何你现在的那种揣测——”
“靠——你这说话官方得跟微博发声明似的,明星团队怎么不请你去做金牌公关啊——我劝你用你那个金贵脑袋稍微多思考一下下感情,不然回头被判无“妻”徒刑可不要怪兄弟我没好好提醒你啊……”
听筒里蒋少云的声音越发沧桑震耳,迟归正听着脑仁发晕的时候,听筒外不远处忽地插进了一个女声。
“迟归?”
可能是蒋少云才在他耳畔念经似地念叨了半天“何意”,迟归的心口忽地奇异一跳,有一种微妙的被本尊抓包了的心情——
何意在这里?
他飞快挂了电话转身过去。
下一秒,他眼底的那莫名期待便散了干净。
来人染了一头紫蓝的耀眼短发,十米外都是视觉焦点,行动时身上的挂饰叮叮当当,脸上挂着不见变化的灿烂笑容,朝他大步走来。
“是我。”
是高中时曾经跟他同一舞社的学姐罗西桥。
高一下学期,在唐旭要死要活的攻势里迟归跟着他一块进了街舞社,拜这家伙所赐,迟归找到了新的爱好——跳舞。
舞种很多,他最爱poppping——
强调动作的爆发力和质感,每一个停顿延伸中又具备着完美的克制,是人类对抗神经延迟的一大壮举,非常符合他的秩序美学。
陆陆续续打卡校舞蹈室不到一个多学期,他果断把家里的一间空屋子改成了舞房,也申请了退社,此后终于获得了真正的清静——那段时间闻讯去舞蹈室围观他的人实在太多,多到始作俑者唐旭都开始后悔进社了。
眼前的罗西桥作为当时的副社长,迟归曾和她有过几次颇不愉快的接触。
“怎么,看见学姐我还挺失望的样子?你在等谁呀?和你一块去今天校友聚会的朋友?”
他随口回道,“等电梯。”
商场的观光电梯很给面子,左侧那架应声就开了,一堆人疯涌而出,将他们冲刷到了电梯门的两侧,迟归先一步进电梯按下了九楼,站在电梯一角朝玻璃墙外望着,没再寒暄。
高峰时的商场电梯每层都会停个半天再进出一拨人,折腾许久后终于在九楼停下,迟归快步出了电梯,罗西桥脚下生风地紧紧跟上了他,口吻很是熟稔。
“很久没见沈阿姨了,她和迟叔叔最近还好吗?上次我妈妈和沈阿姨出来喝咖啡的时候还有给我发过她们俩的自拍呢。”
迟归步速不减,冷淡问,“是七月底那次吗?”
罗西桥捋了捋因疾步前行有些纷乱的头发,笑容无懈可击,“不是哦,是八月初那会,要不是我刚和朋友们去毕业旅行的话,也可以和妈妈一起去了。”
迟归忽地停下脚步,侧身看她一眼。
少年与青年过渡之间的肩线是本摊开的挺括书脊,他的面庞上不带任何浮于表面的笑意,眼尾线条锋利如双刃,语气洞中肯綮。
“七月十二到八月十五,我父母结伴在斐济度他们结婚以来第十九个蜜月,请问她是在平行时空和你母亲喝的咖啡吗?”
罗西桥那完美无瑕的饱满笑容只微微僵硬了一瞬,便又恢复自然,她仍旧是轻快的语调,“哎呀,跟你开个玩笑嘛,干嘛非要戳破我。”
迟归只自顾自向前,没有给她自圆其说的台阶。
但罗西桥天生就具备这样一种不畏惧任何不适的氛围,永远能够坦然自若发言的本领,见状她轻巧地换了个话题。
“我之前有看到你和何意入学时候拍的合照,不愧是我们一中的校花校草,特别上镜——”
她的目光紧紧锁定着迟归那张万年八风不动又冷峭淡漠的面孔,想从其中看到一点端倪。
“我之前不知道原来你们那么熟呢,还会一起来学校报道——”
迟归单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滑动看着消息,微长的刘海发丝撩着眉棱,他漫不经心回,“你不知道的事挺多的,正常。”
没有正面否认也算得上一种侧面肯定,罗西桥的精致长甲不自觉微微摁进掌心,弯起的嘴角弧度却没半分下落。
“是嘛?现在大家都猜你们俩有情况呢!……”
迟归语调敷衍,“嗯,对。”
“不对哦……”
罗西桥忽地扑哧一笑,尾音细细拖长,就像见到了什么她期盼已久的名场面似地,惊讶惊喜交织,抬手朝某个方向指了过去——
“……这俩好像才是真的有情况的样子~……”
那儿立着一对年轻男女,男生温文尔雅带笑,女生侧首望他正说着话,少见地唇角抿出些浅淡笑意,霎时冰雪消融成一汪春水。
迟归的季节却倏忽入冬,挂着隐隐不耐神情的脸庞几秒内凝结出一张覆霜假面。
与之截然相反的是,他的五脏六腑四处升腾起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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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言表的情绪,瞬间流窜至忽而滚烫的血液中,灼烧得心口火热却又隐隐闷痛,像中了什么未知病毒。
他抬手摸了摸心脏的位置。
奇怪,他这是怎么了。
*
校友聚会在商场顶楼某家装修得金碧辉煌的K歌式火锅店中举行。
最大的包厢中坐了近二十来号人,顶灯没开,只开了头顶一圈霓虹射灯和两侧的壁灯,落地的大屏幕前有几个学长学姐还在举着话筒涨红脖子扯着嗓子飙高音,其他人则在这喧闹乐声中围着长桌从热气腾腾的锅里伸筷捞菜,间或大笑碰杯,脸上是一种混合着象牙塔里的学生和竭力要表现出大人模样的别扭神态。
何意也坐在长桌角落,一侧是和他传说中的绯闻女友并肩坐在一起多日不见的迟归,一侧是楼下偶遇中途又被其他校友热情硬拽进来的林知行,夹杂在这帮半生不熟人中间本就不太爱讲话的她,这下只得自顾自伸筷夹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冷碟,有一搭没一搭对付几口,假装自己的灵魂还在原地。
假装自己对迟归和罗西桥毫不在意。
邀请她来这里的吴梦园与她截然相反,她似乎上至大三大四学长学姐,下至每一位到场新生,和谁都能嘻嘻哈哈聊上一会,这会刚抢到话筒,和另一个女生眉飞色舞对唱某热门情歌,真假音熟练切换不停,边全场转着到处互动,来了何意这里更是将话筒递到她嘴边热切招呼,“来~何意!这段跟我一起唱啊——”
何意挺直后脊背贴紧了椅背,竭力要离这只话筒远一些,连忙摆手,“不了,你继续唱吧——”
她不害怕唱歌,但实在害怕这个氛围。
边上林知行见状轻笑了一声,朝何意问,“你是不是不怎么经常来这种大型聚餐呀?”
背景音实在太聒噪,林知行的嗓音惯常温和低缓,何意只见他嘴唇开合几次,没怎么听清,“你说什么?”
林知行倾身过来,几乎要贴近她耳畔,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可能是贴得太近,温热的气息触及耳后,令何意本能起了些鸡皮疙瘩,下意识往另一侧偏了些。
“算是吧。”
林知行似乎是看到了她碗里几乎空空,起身拿起火锅边的漏勺给她捞了几勺热腾腾的菜,用碗接着递到她面前,眯起眼睛笑着,语调温柔道,“看你还没怎么吃的样子,是位置不太好取吗?”
何意盛情难却,也确实好像有些饿了,见那碟子中都是肥牛羊肉裹着烫好的香菜油麦菜,没什么她忌口的,就伸筷夹了一口往嘴里送去。
“等一下。”
有只手轻轻在她左小臂上点了下,随后耳畔传来了夹杂着喧嚣乐声的清冽嗓音,像炎热夏季里浸泡着薄荷叶的冰雪碧,能嗅到满腔澄净气息,她瞬间便意识到——是迟归。
何意侧首回望,这是今天第二次她直面他的面庞。
明明是她早已熟悉到刻骨的模样,这一刻却品出了几分陌生味道,他冷白面孔上自带疏淡氛围,群魔乱舞的霓虹射灯灯光落到他脸上也消了音,辨不清什么确切情绪,只垂眼看向她的碗碟。
“别吃。”他的语调也极其寡淡直接。
他总是这样,光是在那里静静坐着,不论是一言不发,或是简短几个字,就能搅动何意心底一潭深水,叫她总下意识忽略前言后语,为这该死的吸引力折戟。
她暗叹自己实在不争气——人家搞不好都和绯闻女友正式确认关系了,自己还在这里胡思乱想什么。
心理活动进行的几秒里,迟归似乎又说了一句话,仍旧不带什么情绪温度,活像在念什么实验分析数据结果。
“这碟菜里有竹荪,你对竹荪过敏,不能吃。”
“啊?”
他怎么会知道?
或者说,他怎么会注意到?
16. 往事重提
“这碟菜里有竹荪,你对竹荪过敏,不能吃。”
何意的大脑停滞了0.1秒,似乎不知道如何处理这句话的信息。
不知道是先从迟归怎么会知道自己对竹荪过敏开始震惊,还是从他的眼睛怎么可以在这昏暗灯光下如此精准地分辨出那碟菜里会有泡了汤后哪怕凑过去扒着看都很难看清的竹荪开始敬佩。
“谢谢。”
她最终只得这样回。
何意埋头伸筷将漏网之“鱼”们夹出来一一扔到骨碟里,准备继续解决剩下的菜。
可又是同样的那只手,握着同样的碟子,指节修长,骨感分明,食指仍套着那只做旧的银戒圈,将另外一碟刚捞起来仍旧冒着热气的菜递了过来,并将混入竹荪的那碟菜轻轻推到了一边。
“吃这个吧,比较安全。”
他淡漠给出了个祈使句。
旁观的林知行的笑里透出了一丝尴尬,连忙插进来道歉,“不好意思啊何意,我不知道你对竹荪过敏……”
何意不以为意,“没关系,你又不知道。”
那,迟归是怎么会知道的……
何意的筷子停在迟归推过来的那碟菜上,犹豫几秒,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怎么会知道……我对竹荪过敏?”
她竭力使这个问句的语气平静客观,不掺杂任何自作多情的暗示。
迟归将手中的漏勺仔细扣在锅边的卡槽里,抽出一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指尖,才轻描淡写回答了这个问题,“之前跟何老师聊天时候,听他说的。”
“这样啊……谢谢你刚刚指出来……”
她爸爸和迟归聊天的时候竟然还会提到自己这么细节的东西,交流得实在有够深入……
迟归的记忆力也显然非常符合他的高智人设,居然也还记得跟自己无关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何意悄悄感叹。
至于这竹荪过敏,还是她小时候在奶奶家吃竹荪炖鸡汤时候发现的。
当时和大伯三叔三家的大人小孩正围坐一桌吃中秋团圆饭,她奶奶举着包鼓鼓囊囊的竹荪得意介绍着这是她远嫁去云省的小女儿刚刚给她寄回来的当地特产,谁知这头一回主动给何意端上的竹荪炖鸡汤,她却无福消受,片刻间就呕吐不止,吓得她爸爸妈妈立刻将她送去了镇上医院,好一通折腾,虚弱了几天,此后就对这竹荪敬谢不敏,谁料今天会在这火锅店里碰到。
这时正一曲高歌完毕的学姐举着话筒充当了聚会主持人,咳咳清了清嗓子,“大家好,我叫柴莹,是比在座的各位提前两年来到清大的一中老学姐,目前读经济系大三,谨代表我们这帮老人,欢迎各位一中人来此与我们合流同行——”
她还没说完,边上嘻嘻哈哈地有几个人晃着摇铃喝倒彩,“莹姐太官方啦——”
柴莹横眉一瞪,对面气势顿萎,立刻抱着摇铃挡在胸前充当盾牌,意图防卫,她绷不住重又畅快大笑。
“那就不说这么官方的了,先转达一下我们聚会的发起人也是负责买单的大四学长姚映旗——我们豪横旗哥的祝福,他今天临时有事可能晚一点才能到,就提前祝大家吃好玩好唱个开心——”
这下举着摇铃的那几位花果山猢狲似地窜上窜下欢呼叫好,周围新生老生纷纷鼓掌回应,不知道是谁又正切歌到广场舞神曲,节奏感十足,掌声歌声欢声如雷,包厢里的氛围一时间被点至高潮。
学姐下台来举杯挨个聊天问姓名,似乎转瞬间就将对方姓名专业和脸都能一一对应,随时还能抛出来几个对方专业的梗来接话,个个都觉如沐春风,为人实在是八面玲珑。
等转到罗西桥旁边时就省略了这一系列问话,两人亲密地拥抱了下再分开,几乎用上了法式贴面礼,脸上的笑显得更加热切。
“好久没见了西桥,最近还好吗?你暑假是有跟家里人去法国看展对吧,我在朋友圈有看到你发的照片——”
“学姐你一直忙着在瑞士参加暑校居然还会关注到我看的小展,我要感动哭了……”
罗西桥弯曲食指假装擦泪,逗得柴莹笑得前仰后合。
她顺势揽着学姐转向迟归的方向,伸臂一挥开始介绍。
“学姐你快看看今天我们这个颜值阵容,一中前三年蝉联的校花校草都到场了,这位是迟归,今年咱们省理科状元,叉院大神,这位是何意,新雅的大美女学妹……”
“还有因为颜值也很高被我们强行拉进来的隔壁大学的林知行……”
随着罗西桥的热情介绍,柴莹走上前来也朝他们举杯一一问候,她的杯中不知道是酒还是饮料,只随着她的走动微微摇晃。
何意自己的杯子里只灌满了冰雪碧,却不知为何下意识模仿了对方这显然更为成熟的从容姿态,抿出了些笑容,“学姐好。”
“学姐好(学姐好)。”
迟归和林知行意外同步举杯开口,又似乎同时停顿一秒,最后仍然是同时问候。
柴莹学姐左右看了看他们几个,不由啧啧赞叹,“你们四个站成一排,两两成双,男帅女美,都能打包去拍流星花园了啊……”
罗西桥抱着她的小臂笑弯了腰,“学姐你这什么烂比喻啊,流星花园可是只有一个女主但是有四个帅哥欸,我们这里估计没法再凑出来两个这种级别的帅哥了哦……”
“是哦哈哈哈哈哈……我这个比喻有点代沟了……”
柴莹反拽住她的手腕,两人又亲昵笑闹不止。
眼见不必再进行寒暄交流,何意如蒙大赦,忙坐回原位,却发现迟归好像早就先一步坐了回去,背对着他们,灰色牛仔外套的灰像阵幽幽弥漫的雾,莫名笼罩了他,自有个结界。
他今天,似乎情绪也不太好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何意莫名有这样的感觉。
稀稀拉拉快吃到尾声,刚才举着摇铃的那位捧场王从包厢一角捧出来堆黑白相间的道具往长桌上一放,就笑嘻嘻扯着嗓子宣布接下来是真心话大冒险时间。
何意又想逃跑了。
上次玩这种游戏还是他们班毕业聚餐的时候,像是把这三年的苦读压抑一朝释放,每个人指派大冒险任务或是拷问真话时,都是刀锋不见血,但刀刀要人命的程度,现场闹了个沸反盈天——
有终于借此机会互相表白成双成对修成正果,有暧昧对象当场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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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炸裂四角恋,还有到处热吻没有底线的男生之间的大冒险,肖楠楠全程恨不得捂住何意和自己的眼睛,免得被乱象污染身心堕入泥潭。
按理说这种新人居多的聚会应该会稍微收敛一些的……吧?
何意祈祷。
这家KTV火锅包厢里提供的是类似暖宝宝形状的“炸药包”道具,开封之后就在现场众人之间击鼓传花般传递,炸在谁手上谁就中招,中招后可自由选择真心话还是大冒险,而后由主持人在对应道具箱里随机抽取卡片,中招者需要按照卡片内容接受惩罚,或者当场连喝三杯抵消惩罚。
何意的目光快速扫过自己眼前这个酒杯,确信自己别说三杯,恐怕一杯都喝不下。
她小声在心底默念,拜托拜托拜托,别是我别是我。
炸药包本来只是个比喻词汇,却在此刻无比具象化,何意“贪生怕死”,心脏跳动到快得下一秒就要蹦进面前的火锅里,几乎是抢过从自己右边林知行传递过来的那个黑白小包,又烫手似地丢给了左边的迟归。
隐约好像听到他发出了一点低低的闷笑声。
何意绷着脸没有回应,心知他八成是在嘲笑自己,但又怎样,死道友不死贫道,她一定不能中招!
不知道是不是幸运之神今天恰好眷顾了何意,连着三四轮,“炸药包”都恰好在距离她比较遥远的位置爆炸,她的心忽上忽下,忽紧忽松,眼看着中招的人选大冒险的都是要么抽中和某某咬着同一根巧克力棒走到大屏幕前一起吃完,要么男生变女生在现场找一个人跟他撒娇,要么立刻打电话和喜欢的人表白……
而选真心话中招的都是上次接吻是什么时候,拉屎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现场谁的嘴唇看起来最好亲……
可以说是全军覆没无人逃脱……
何意选不出来哪一条自己会比较好接受,感觉每一条都是如果自己不幸中招会想下一刻乘坐飞船离开地球的级别。
这种变态游戏为什么还没有被立法取缔啊?
她恨恨念叨。
终于,中招的人,来到了她的附近。
是罗西桥学姐。
现场尖叫笑闹声更高,对面一排显然和她私交不错的学长学姐纷纷拍桌欢呼,“西桥!西桥!西桥!”
忽然有些熟悉……
这一幕,和高中她围观罗西桥和迟归一块跳舞时的围观人群呼声何其相似。
何意的心跳莫名乱了些节奏,滴答滴答,像哪里在预知着什么,往事会重提,旧事也会……
“我选大冒险!”
罗西桥爽快起身将炸掉的“炸药包”随手往垃圾桶一扔,落落大方比划了个“请”的手势。
主持人学长一手深深伸进那黑乎乎的道具箱子里,终于掏出来一张卡片,刚一看到内容,就兴奋到恨不得跃上天花板,最后才对着话筒扯着嗓子喊——
“和自己右边的人!接吻!!!!——”
“哇啊啊啊啊啊——靠——”
旧事,也会重提……
何意高低起伏,徘徊不定的心在此刻断崖般彻底坠落了下去。
罗西桥学姐右边的人,是迟归。
17. 真心假话
“和自己右边的人接吻!”
这个大冒险内容也许不算是迄今为止最炸裂的那一个,但中招的人是场内无论是在新生还是老生之中都颇有人气与知名度的罗西桥,就格外地引人注目。
更何况她右边的那位更是过去三年内溪城一中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传说人物——迟归,叠加之下,热度快要点爆了这间包厢的天花板。
有人已经掏出手机打开相机严阵以待,势必要拍下这校友聚会史上最有看点的一幕,有人对着手机敲敲打打,想必迫不及待开始进行远程文字直播。
如果目光有温度,这两个人想必都会因为这热烈注视浑身燃起火焰。
包厢的射灯似乎也很知趣应景,扫到了迟归顶上便静止不再动弹,霓虹色的光影将他整个人镶出一圈夺目却慵懒的轮廓,他微微偏着头,冷淡一张脸上没什么笑意,无端令人心悸。
面对这无数热烈的起哄的期待目光,尤其是在这群起哄声中不好意思地笑弯了腰半掩住面孔,又松开手,用几乎像是盛满了光彩的一对眼睛正脉脉注视着他的罗西桥——
到了这个时候,谁都能看出来她对他有意思。
迟归的目光像没有什么落脚点,浮皮潦草挑了挑眉,露出个意味不明的哼笑,轻松直起身,伸臂将一旁的酒瓶抓了过来,随意地就将手中端起的酒杯满上,抬手高举,朝着在场所有人的方向敬了一整圈。
他开口,“按照规定,这个惩罚我喝三杯酒来代替吧。”
但他的嗓音疏冷镇定,不像请求,只像说明。
有人趁机起哄大喊,“两个人,要六杯!!!——”
迟归扬眉,散漫点了点头,“好。”
酒水太满,在酒杯晃动时溢了出来,沿着他骨节分明的指节滚落,落到了桌上,滴到了心上,扑通震响了一声。
在这种时刻,何意总算不必再掩饰自己,总算能够和所有人一样,光明正大地仰头,凝望着他,在这明明赫赫的光影里他的侧脸仍旧清晰如琢如刻,从未有过变化。
可这样的时刻,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他为了罗西桥不受惩罚主动喝酒抵罚的时刻,和自己这样一个泯然于众的旁观者,他们之间与众不同的亲密关系的见证者,又有什么关系呢。
何意滴酒未沾,可恍惚是酒的酸苦涩味从嗓子眼弥漫开来,或许是不存在的眼泪正在倒流回心脏,她没有喝过酒,却恍然大悟,或许眼泪与酒的味道,有相似之处。
包厢里空调温度太低,缩在长袖衬衫里的她的手无知无觉地收紧,指尖印在掌心,这样的闷痛与酸涩,何其相配。
迟归仰着头,毫不停歇地一口气将这酒喝了个干净,吞咽得太快,喉结也随之飞快起伏,滑落的酒水顺着喉结而下,落入衣领口不见了踪影。
四周显然是与他熟识的几个男生跳起来拍桌子吼,“迟归真他X男人!!靠——”
又有人举起那几个摇铃狂拍疯舞,“迟归牛X!牛X——”叫喊不停,陷入了真情实感的粉丝应援。
这一杯结束,迟归另一只手握着酒瓶,毫不迟疑满上了下一杯。
一旁的罗西桥面露心疼,试图去夺他的酒杯,自然是被他轻松错身避开,甚至退后了两步拉开了距离,他的脸上仍旧冷淡无波,仿佛连灌几杯酒只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而已。
最后一杯酒的时候,他转身离开了座位,几步上前就来到了包厢的小舞台边,空着的手抢过一旁主持人学长的话筒,脸上忽地转而带了些笑,语调轻松开口,却极具煽动力。
“我作为第一个罚酒代替大冒险惩罚的人,想提个建议,接下来要是女生们碰到自己不能去做的惩罚的时候,只罚个一杯行不行?”
主持人学长还来不及用新拿的话筒开始控场,底下迟归的拥趸们纷纷叫好嘶吼回应,“好!——同意!!——”
他再次举杯一饮而尽,握着空酒杯向下倾示意已经空杯,挑眉露出了个锋芒毕露的笑容,小臂横在腰间,半弯了腰行了个标准的绅士礼,潇洒下台,如同结束了场精彩个人表演秀。
六杯酒引爆一池炸药,包厢里海沸山摇,到处都是尖叫呐喊——
“我靠——好帅——”
“是装!……但真他X的帅啊……”
“啊啊迟归好帅啊……啊啊啊啊我又爱上了……”
何意无声呼出一口气——
果然是迟归,他总有这种无论到了哪里,无论做了什么,总有一种能让人不分性别、不由自主为他心折的魅力。
他是影影绰绰隐在雾气后的连绵青山,自有他的那条通天的不屈脊梁,和令她心不由己前去攀登的无尽巍峨。
何意心底那汪池水一半风起潮涌,一半回旋结冰,她垂下眼帘,目光放空随意停在某处,嗓子眼有些干涩,便胡乱地喝了口饮料填了进去。
从未像此刻那样盼望时间能够过得再快一些。
又是一轮轮击鼓传“炸弹”。
终于,命运总会在自己始料未及的时刻忽然降临。
在何意心不在焉的时刻,心跳已松懈下来的时刻,接过来的那个“炸药包”噗嗤一声忽地在她这里爆炸,丝绒般的爱心棉絮剥落外衣落在她的手心,像胡乱落了一场绵绵细雨,她来不及惊诧,反而莫名地感到了一阵安心。
就像另外一只靴子终于落地。
“我选真心话。”
周围的喧闹声好像被隔绝在无形的屏障之外,她似乎也听不太清,依稀有人兴奋至极大喊了一声——??
“在场有没有你喜欢的人?”
叮咚——
铃声急促敲响。
很符合墨菲定律,越害怕的事情越会发生。
这是谁定制的针对她的提问卡牌吗?
何意面无表情自问。
所有的目光都聚到了她的身上,包括迟归——何意不自觉早已竖起了厚厚屏障,隔绝任何对她心灵的窥视,不可否认,这是今天她最讨厌的时刻。
见她似乎并不是爽快爱开玩笑的性格,有人嘻嘻哈哈救场喊了起来,依稀听见其中有吴梦园和她的小姐妹们的声音,“喝一杯!喝一杯!——”
何意的目光再次扫过了她眼前的酒杯,里面只留有一半透明的雪碧冒着细细小泡,灯光下悠悠晃动泛着一弯月牙,她没有喝过酒,却毫无理由地,格外讨厌喝酒。
尤其是今天。
何意将脸转向主持人学长,极其罕见地露出了一个亲和的笑容,乍然春日映雪,对面的人似乎呆了几秒。
她说,“没有。”
谁说“真心话”游戏就一定要说真心话呢。
只要她表现得够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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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话也是真心。
*
散场的时候聚会大部队三三两两结群下楼,吴梦园之前入场时没能带着何意坐在一起,也没能好好照应她这个“社恐”,自觉未尽地主之谊,有些亏欠,刚一散场就溜过来挽起她的胳膊拉着她进了自己的小姐妹团,起头说她们四个可以一起打车回学校。
何意欣然同意。
几个女孩子叽叽喳喳前行,对着路过的每一家商铺都现场做个点评,一同坐着电梯下到了一楼,飞奔到商场门口,才见夜色黯淡不见星月,外面淋淋漓漓竟然下起了雨。
今天一天的闷热还是有原因的——原来都是暴风雨的前奏。
起头的吴梦园早就掐点叫好了网约车,正好在她们赶到门口时抵达,大家面对这大雨也没空再去买伞,或是拿着包包顶在头顶,或是拿外套充当雨披,正准备一同往外冲的时候,何意随手一摸口袋,那儿空空如也,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十之八九是落在了包厢。
何意叹了口气,忙请大家先走不必等她,毕竟雨天不好打车,她去趟顶楼来回至少需要十分钟,实在耽误不起。
女孩们犹豫两下嘱咐她路上小心,便一头扎进了雨帘远远离去。
何意反倒松了一口气。
这帮吴梦园肖楠楠同款的女孩子们个个热情如火,她这样天生一块薄冰的人夹杂在其中简直随时都会被烤化成滩不成型的水,实在消受不起。
这下一个人回去,也好。
这样凄迷冷雨的日子里,她的心情也不遑多让,只适合一个人静静呆着。
雪上加霜,聚餐火锅店的前台给了她一个令人失望的答案,说刚刚她所在的包厢没有服务员捡到手机。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果然如此。
她又叹了口气,这个因为升学刚收到的礼物新手机,难不成就刚用一个月不到就这样永远告别了吗……
何意伸手在小包里搜索一番,大为庆幸地发现自己找到了一张百元纸币,还是临走前爸爸硬要塞给自己的应急钱,这下回宿舍是不成问题了,到时再借室友的电话打给爸爸妈妈说明情况,尽量明天内就将新手机置办好,以免耽误接收新生们每天成百上千分不清轻重缓急的通知。
不过理性思维再清晰明了,她也难以自抑地情绪愈发低落——
或许今天是真的流年不利,或许最开始就不该出门,归本溯源,难免有些自怨自艾。
她垂下脑袋,漫无目的往前挪动迈步,才走几步,眼前一道灰暗身影高高挡住去路,她没下意识抬头,却霎时间呆住。
来人灰黑做旧牛仔外套半敞着,内搭的T恤领口似乎湿了小块,掩着一截锁骨若隐若现,他半眯着眼睛歪着头看她,眼角似乎有些许晕红,原本锋利的眼刃也觉柔和,衬得那枚眼下的小痣愈发明显。
他又上前一步贴近了些,衣摆晃动中散着些若有若无的酒气,夹杂他一贯冷淡的雨后薄荷气息。
嗓音好像也跟之前不太一样,吐字时像在唇间绕了一圈后才慢悠悠开口,带着点莫名的引诱,“你在,找这个吗?”
他抬手轻轻向下一抛,中指扣着手机壳上的银色挂绳环像戴着枚新戒指,手机扑通落到她眼前,又摇摇晃晃定住,像往她视野里抛下了一枚迟来的月亮,悠悠荡荡盛满一池月光。
是迟归。
18. 昨日重现
“你在找这个吗?”
手机像逗猫的铃铛,又像催眠师的吊坠,在自己眼前微微晃动不止。
何意下意识伸手握住手机一拽,对方却没有乖乖松手的意思,连着一拽一拉两次也还是僵在原地。
她心底猛地窜起来一股无名火,就算是泥人也该有脾气了。
何意板着脸,伸手向他,用严厉的执法官口吻道,“谢谢你捡到了我的手机,但是现在该还给我了。”
迟归只是这样凝望着她,不发一言,带着点莫名的大型猫科动物的神气,缓缓露出了些狡黠笑意。
几秒后,他抬起另一只手将扣在手指上的拉环爽快摘了下来,依然像在摘一枚戒指,接着松开手,让手机落在了她的手心。
何意的火气发到一半戛然而止。
她趁机瞄了眼迟归的脸庞,只见他仍微微眯着眼睛,神态倦懒,依旧像只午后休憩正好的大猫。
好像哪里不对——
这样有些无赖的小孩子脾气,不像她之前见过的的迟归。
她往他身后歪头四处看了看,发现确实空无一人,罗西桥学姐更是不在他身边。
怎么回事?
按照他们今天在聚会上的状态,现在就该走到修成正果的终点了呀。
怎么还分道扬镳了?
“你是喝醉了吗?”
何意顿了几秒,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迟归这下倒是反应很快,摇了摇头,否认得干干净净。
“没有喝醉,六杯而已。”
六杯,而已?
这样狂妄自傲的口气,倒让她找回了一些曾经的熟悉感觉。
但何意保守推论,至少一半以上的可能——
他就是喝醉了,但死不承认。
“你,现在回学校吗?”她试探问了一句。
得到的是理所当然的回答,“嗯,回去。”
何意顺水推舟的话“那你就赶紧回去吧!”还未出口,迟归忽然补充了一句,
“但是回去之前,我还要去个地方——”
他的手指也不知道什么捏到了自己的袖子,就那样轻轻地摇了摇,莫名像小孩子撒娇(?),“你跟我一起……”
何意深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这是个绝对有百分之九十以上喝醉了还不自知的醉鬼,绝对不要对他的任何行为做出任何超出界限的解读。
算了,就当报答他之前出的苦力,补上上次没请成的那顿饭好了。
何意为自己找到了个绝妙的理由,便就强自心安地跟着他下楼去了。
一路上迟归仿佛还是那个无比清醒的迟归,绕过人群,七弯八拐,不曾迷路,直奔终点——某家著名连锁甜品店。
甜品店门口还有和大IP哈利波特联名的主角立牌,窗明几净的橱柜里摆着一排排造型精致诱人的小蛋糕,花样多变,各有不同,其中那种随意涂抹着橡皮粉奶油写着蜡笔绿字英文生日快乐的圆形蛋糕似乎最有人气,边上排队的几个女生全都选了这一款。
她终于反应过来,那是哈利波特电影第一部里海格第一次见哈利时送给他的人生第一份生日蛋糕同款。
迟归走到柜台前,看起来清明无比,毫不犹豫地指了指其中两款,包括那个粉底绿字圆形蛋糕,随后不久店员就亲切地将打包好的小蛋糕递了过来。
他单手提着这两盒蛋糕,走到何意面前立定,抬手往她的方向递了递。
“送给你,作为上次爽约的赔礼——刚刚聚餐的时候看你好像挺喜欢吃甜品的样子。”
何意一怔。
聚餐火锅桌上最后有送上来一堆甜品水果,她习惯性吃咸辣口后再吃甜品中和,所以还多拿了两个,吃得干干净净。
还有那没约成的饭,“醉鬼”迟归怎么还惦记着要送赔礼?
这刹那她心底缓慢冻结的冰河忽地又开始融化,呼呼冒烟的火炉的火又渐渐熄灭,季节之神的手轻轻一挥,四季又飞快更迭,大地苏醒,春日重临。
何意垂首盯着这花里胡哨的蛋糕包装袋几秒,无法描述此刻自己的心情,不像是纯粹的欣喜,也决谈不上懊丧,憋了半天,只吐出来两个字。
“谢谢。”
今天聚餐时刮过她心头的那些厚重浓霾,就被这两个蛋糕轻而易举地驱散了大半——
她不得不承认,从报道那日起,从与迟归的距离缩短到如今的程度开始,她的心情似乎就随着他的行动而摇摆不定,变化节奏,再也回不到曾经那个只求远远静默凝视便已经足够的安然状态了。
她变得敏感太多,也贪心太多。
……
*
顺其自然地,他们同乘一辆车回校。
雨夜的车里反倒格外寂静,寂静到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何意的怀中抱着两块小蛋糕,自顾自注视着窗外,路过霓虹灯光格外明亮的路段时,车窗上清晰印出她仍旧无表情的面孔,另一端不知是醉是醒的迟归的面庞也映到她的眼前。
他的双眼里跳动着两簇细小幽茫的篝火,分辨不出什么意味,他像在看自己,但又不像,仿佛目光能够回溯时间,他在看向遥远从前。
何意为自己这种想法感到荒谬,下意识开口,“没想你会这么喜欢哈利波特,我以为像你这种算是沉迷科研的人,不会太关心魔法童话。”
她抬了抬手中的蛋糕示意。
这本是个可有可无的话茬,迟归却简短接了过去,“魔法偶尔也会成为科研的灵感。”
何意想起常在网络上看到的那句话,“像科学的尽头是玄学这句话一样吗……”
迟归顿了几秒,不可置否地点点头,却没再继续说些什么。
或许他这下醉意上涌,终于觉得困了吧——
何意注意到他缓缓合上了眼睛,很久没再睁开,也没再开口,像终于陷入了梦乡。
她不知道是,迟归确实陷入了梦境——
或者说对他这种天生相片式记忆力的人来说,闭眼回忆过去的某一天,就等同主动在做一场旧梦。
*
十一年前,溪城最大的影院星光影城购票大厅的一角。
男孩独自坐在等候区一角,怀里抱着妈妈刚刚硬塞给他的甜香腻人的爆米花,面前小圆桌上还有两杯溢着冷气的冰可乐。
他板着一张小脸环视了一下四周,从左边将外套脱下来系在脖子上披着装作巫师袍,又举着个木棍充当魔杖来回大喊追打的几个男孩,到右边好些个尚在爸爸妈妈怀里扯着嗓子哇哇大哭显然不足三岁的小婴儿,脸上的表情更加沉重了。
等到妈妈从洗手间回来,他对她说,“如果现在周围的这些人有三分之二是我们同场的观众,根据我目测的儿童占比——”
又指了下影院宣传海报上写的每场观影人数,“假设每场的上座率为85%,那么我们前后左右都是这些小孩子的概率大约为5.01%……这意味着——”
妈妈将她卷曲的蓬松长发拨到一边,伸出双手掐住了他绷紧的小脸蛋,笑眯眯问,“意味着什么啊小归归?别忘了你自己也是儿童……”
小迟归尝试几下也没能挣脱,只好含糊地说,“我们的观影体验一定会大幅下降!”
迟母名叫沈清荷,人如其名,生着一张清雅的芙蓉面,闻言挑了下细眉,“妈妈之前怎么说的,生活中我们可以省略推算过程用更口语化的表达,小归归这么聪明一定不会不知道吧?”
他只好背着手,小大人式叹了口气,“待会儿看电影的时候一定会被他们吵死的……”
放映厅内落座不久,迟归意识到了自己的推算忽略掉了一个因素——那就是儿童的个体差异。
他身旁座位上也是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女孩,穿着一身紫罗兰色的雪纺连衣裙,戴着同色系的发箍,散着一头柔软乌黑的长发,端坐着直视前方,他注意到她的裙摆规整得都没有揉捏出的褶皱——
这是他在小学里不常见到的现象。
她也显然不同于座位前后两边的其他电影开场了还在叽叽喳喳的孩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安静得像妈妈房间置物架上的某个洋娃娃。
迟归难得地将注意力分给了这个陌生女孩许久,他甚至还有一些不合逻辑的推测——
该不会,这个女孩其实不会说话吧?
很快,他的注意力重新被电影吸引走。
画面里主人公们在魔法校园里又度过了一年惊险刺激的旅程——
在哈利第一次守护神咒成功时对卢平说他选取的美好回忆是想象爸爸妈妈对他笑对他说话的时刻,在他和可怜的教父小天狼星一同倒在禁林湖边看到湖对面有个很像自己父亲的人放出一头牡鹿守护神来拯救自己时,都令身旁情感充沛的妈妈伸手紧紧揽过他,甚至落了一滴眼泪到了他的手背上。
迟归有点不太明白这些画面为什么会令妈妈哭泣,但他选择伸手回拥住了妈妈,模仿她曾经对自己做的那样,轻轻拍了拍。
等到后面哈利和赫敏一起使用时间转换器回到前一天,一切都真相大白时——那不是哈利期待中的爸爸而是回到过去的他自己,他还担忧地看一眼妈妈,担心她是否会因为这成了谎言的感动而生气。
还好,她没有。
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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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反倒有些生气。
“赫敏和哈利回到过去救小天狼星和巴克比克,这个过程中他们随意踩到的任何一颗石子都有可能会改变未来的轨迹,而这颗石子也可能会出现在未来的无数个任意位置才对——好比把莫比乌斯环剪开再黏合,所有事件不可能像电影里那样都完美闭合了,这不合理!”
他严肃指出了刚发现的漏洞。
沈清荷早已对儿子的此类发言习以为常,只揉了揉他的脑袋,“归归,那是魔法世界,魔法世界里有属于那个世界独有的运行法则,不能按照我们麻瓜世界的逻辑来思考,对不对?”
迟归抿唇不语,这个说法并不能让他完全信服。
“时间是不变的。”
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小女孩的声音,迟归和沈清荷一同转过去望着她,小女孩似乎并未因陌生人的注视而感到紧张,她身上也有一种小大人式的镇静气质,这令沈清荷饶有兴趣地打量起她。
迟归认出了她,电影放映厅邻座的安静女孩子——
原来她会说话啊。
女孩子从手腕上褪下了一根黑色橡皮绳发圈,上面还挂着一串袖珍水晶紫葡萄,她把挂件那头攥在手心里,将橡皮绳扭了三圈,“这是赫敏的时间,她转了三圈……”
她忽地又将发圈拉直,“我妈妈说时间本来就是一根线,所以就算绕成了线团再拉开,就像弄乱了又梳顺的头发,本质没有发生变化……”
迟归眼睛一亮,像找到了真正的同类,“你说得对,无论怎样扭曲但信息总量没有变化!”
“你解释的方式像图灵机读取简单指令,反而比我的量子计算机式推演更高效,你也有在研究拓扑学吗?”
女孩迟疑了几秒,没有立刻给予回应。
沈清荷赶紧在迟归背后拍了拍示意他住嘴,生怕自家儿子又历史重演把别人家的小孩吓走,更何况是这么个水灵灵的小姑娘。
女孩微微摇了摇头,认真看向了迟归,她生有一双瞳仁极黑的大眼睛,眼尾微微上挑,像极了童话里的神秘魔法猫咪,“你说的这些我都还不知道,以后我会去读这些书的……”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了个年轻男性的声音,“意意,快跟舅舅下楼,你妈妈来电话催我们回去吃饭啦——”
女孩有礼貌地朝母子俩挥手告别,朝声音的来处小步跑去,裙摆翩翩像对飞舞蝴蝶,沈清荷不免羡慕地感叹,“真是漂亮聪明又乖巧懂事呀,谁家的孩子,她妈妈也太幸运了……”
她低头看了眼似乎还在注视着远去的小女孩的自家儿子,忽然有些懊恼道,“早知道应该问一下她的名字或者学校年级的,干脆直接把你也转学送过去好了……难得看你还能和其他小朋友正常对话……”
迟归却重新板起脸警告她,“妈妈,你这样可能会让她的家长怀疑你别有用心,说不定会采取报警措施。”
沈清荷被儿子的“恐吓”气笑了,恶狠狠捏了捏他的脸蛋,“等你长大了我先报警让警察叔叔抓走你!”
迟归对妈妈的“狠话”置若罔闻,只自顾自抱起妈妈买的那些影院贩售的哈利波特电影周边,率先一步向楼梯口走去,语气充满笃定。
“根据泊松分布与城市通勤路径重叠概率,妈妈,我相信我们会在3.5年内重新相遇的,误差正负0.7年。”
……
人生第一课,他真正意义上体会了科学计算预测的局限性——
他和她的重逢时刻,远超他小时候的预测年限,不在三四年内,而在十一年后,不在任何一家影院,而在溪城一中。
跨度这样遥远的时间里,身边所有人都对十一年前的印象都已模糊成泛黄画面,只有他一个人的记忆还历历清晰如昨日重现。
在重新相遇的那个瞬间,迟归立刻便认出了她。
她比小时候要长高了许多,亭亭玉立,五官比例几乎按照成人面孔等比例放大,神态也几乎没有差别,只是比小时候显得更加冷淡不易亲近。
他为这瞬息万变的岁月里捕捉到一些不变特征而感到莫名欣喜,却也很快再次陷入失落——
她不记得自己了。
好在他们是同校学生,总会有再次偶遇的机会。
他问身边的朋友是否知道她是谁,朋友的反应是很夸张的无奈。
“说多少回了,你选择性记忆的毛病很严重啊迟归!那是咱们一中的校花,何意!美女榜上硕果仅存没跟你表白的那个,要我说不愧是校花啊!就是眼光好啊,没被你这张脸骗到……”
何意。
他无声地念了这两个字。
原来她叫何意。
19. 夏夜阵雨
暮夏夜间的阵雨来得总是这样短暂又湍急,霏霏敲打车窗不久后,到何意和迟归下车时,只剩蓊郁的水汽蒸腾蔓延到脚踝,雨却已经停了。
校内潮湿的路面四处映着路灯投下的柔和晖光,何意和迟归并肩朝前,恍惚间走在条长长银河之上。
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雨后的世界也静悄悄的,不知不觉就靠近了宿舍区,何意终于想到了个可以打破沉默的问题,“你住紫荆哪一栋?”
夏夜的风似乎吹散了迟归几分醉意,他的声音听起来清明许多。
“3号楼。”
何意最多只能开口找个话头,却并不擅长延续对话,只得有些干巴接道,“哦,我在13号楼。”
迟归侧首望她,顿了两秒,“嗯,我知道。”
她这才反应过来,报道那天他送自己进了宿舍,不仅会知道哪栋,连哪层哪间应该都很清楚。
这多说的一句话还真是画蛇添足啊——何意闭上嘴巴,放弃要打破沉默的幻想。
还好13号楼已在不远处等她,何意秉持着既然打破不了沉默那不如趁早送走沉默的态度道,“我宿舍楼到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毕竟不久前他还是个酒气四溢的醉鬼。
迟归不为所动,脚下的步伐仍旧与她同步,他们之间隔着一臂的客气社交距离,他的嗓音这会像被风从远处送来,有点虚无缥缈。
“我送你到楼下吧。”
“哦,好。”
何意自然无法拒绝,同时她内心那个属于暗恋者过度解析的雷达信号又响了起来,她迅速自我提醒——送到楼下只是一种客气的社交礼仪,禁止发散解读。
转过角到了宿舍楼大门前,灯光换了方向,他们的影子也一同变了角度,有一瞬间交汇后,长长延伸在脚下,距离似乎比他们本尊靠得更近了一些。
何意右手抬了抬,再度示意了次他送的那两个赔礼小蛋糕,“再次谢谢你的蛋糕。”
迟归忽地朝她靠近一步,原本客气的社交距离骤然缩短,她与他之间的身高差距这下更为凸显,她算得上高挑的个子也需要稍稍仰头望他,何意不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接近是怎么回事——
该不会,他的酒其实还没醒?
迟归的脸上不见什么明显的神情,似乎不是喜悦也不是失落更不是疑惑,他的眼底沉淀星点光斑,注视着她的时候格外灼亮,可过一会又像天明前的星星,稍稍黯淡了下去。
良久,他忽然开口,“要是你的记忆力再好一点就好了。”
?
何意迅速扫了一眼自己手中还在提着的蛋糕,立刻将其从“爽约赔礼”一栏划到“精神赔偿”,尝试按捺住自己要回怼的心情,却只成功了一半。
“刚刚只是口误,我有清楚记得报道那天你送我到宿舍楼所以知道我住哪一栋,不是因为我记忆力太差忘记了这件事……”
说到半途她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好像太过激尖锐,只好又婉转了下,“我的记忆力很好的,你不要误会。”
她话音刚落,迟归一整晚讨债般的神情顺势消融,牵动唇角露出了大概是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霎时间朦胧的雾帘彻底掀开,他的笑意没被这雨夜氤氲的水汽浸湿,清爽的像来自未来的秋日。
他的声音也带着笑,“好,我也记住了。”
怎么听起来还像是在调侃?
何意不知如何反应,只好闷闷丢下一句,“那我上楼了,再见。”
冲动转身后,迟归今天的最后一句话又从背后传来,他的声音仍旧清朗如风,“嗯,那,晚安。”
第一次,他对自己主动说了晚安……
不是风动,是心动,何意的心应声乱了几下节奏。
她侧首回望,只见他还是噙着笑望了过来。
何意的声音不自觉变小,她忍住砰砰的心跳,竭力平稳心情。
“晚安。”
*
那两个六寸蛋糕最终被何意和三位室友一同解决掉了——
三位室友表示吃人嘴短,以后会在她面前多替迟归美言,还就此把之前称呼迟归的代号从“合影帅哥”改成了“蛋糕帅哥”,很难说哪个会更合他本尊的心意。
不过哪怕借何意三个胆子,她也不敢去问他本人的意见。
“蛋糕帅哥”的热梗在寝室流传几天后便渐渐熄火,不是因为室友们又找到新热点,而是因为军训结束后,正式开学了。
高中时候听家长老师拿来搪塞他们的“努力高考上了大学就轻松了”这种话放在清大不仅丝毫不成立,甚至辛苦程度比起高中也有过之无不及——
毕竟能进清大的几乎各个在高中都有辉煌历史,这帮全国各地筛出来的尖子生进了这养蛊盆中,几乎人人都想卯足了劲一分高下,卷生卷死不是个简单玩笑话。
但凡毫无规划地稍稍摆烂几天,身边人的进度就会将自己远远甩在起点。
何意她们寝室四个女生没一个人是同专业,林宇晗是外文系,陶苑是金融系,时尚达人外形白芷溪的专业则更是充满反差感——土木工程系。
开学两周不到她就从妆容精致的都市丽人变得灰头土脸面色蜡黄,张口闭口都是上辈子杀人放火这辈子土木工程,某天见她挑灯夜战之时,几乎快头悬梁锥刺股,目光如炬表示自己迟早转专业逃出这个天坑。
何意本人所在的新雅书院,大一时不分文理,需要先从必修通识课听起,如果已确定大二专业分流时想去的专业,也可以提前选择该专业课程。
她开学以来在选课上提前纠结了几个星期,最终还是暂定选择了经管方向的课程,包括经管预修的《经济学原理》——这也是她唯一和室友也就是管院陶苑重合的课程。
陶苑这样走到哪里都爱攀着女孩胳膊一起撒娇笑闹的女生,得知室友何意跟自己同课则更是心花怒放,连她俩上课要一起坐在什么位置才能达到进可攻退可守的目的都仔细提前研究过许多次。
不过上完第一节课程后,她就果断抛弃何意坐到了后排,原因无他——
陶苑发现何意原来就是传说中课前预习了大半本书,坐在第一排心不惊肉不跳,教授随意点她回答问题十有八九都能给出完美答案,即使答错了也能心如止水再次投入课堂,不骄不馁,看起来绝不会有哪怕一秒会跟她偷偷咬耳朵蛐蛐八卦的那种传说中的认真卷王。
不管清大氛围如何,她个人对卷王过敏,自己计划悠然躺平的大学生活可不能轻易被卷王带偏了方向。
陶苑迅速找到了同专业其他寝室的小姐妹,和她们建立了自由开放的后排战线,终于迎来了放松课堂,不过仍不忘一节课结束后非常讲义气地拉上何意一同去吃午饭。
“何意,你下午还有课吗?今天社团招新第一天欸,你有没有想报的社团,我们一块去看看吧,听说好多社团都有表演还有小礼物送,肯定超有意思的哦——”
陶苑和她们专业的另外两个女孩子一块将何意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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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兴奋地带来了最新消息。
何意正一丝不苟地将《曼昆经济学原理》这本大部头塞进白色帆布袋中,脑子里还在思索着刚刚教授留的课后问题,一时没注意到她这句千回百转的问句,“嗯?——”
过后才反应过来,“没有课,我跟你们一起吧。”
陶苑轻快一跃,揽起她的胳膊四人并肩出了教室。
四个女孩在人满为患无处下脚的食堂里飞快解决了手边的中饭,就结伴冲向了紫荆操场,那儿社团招新帐篷集市沿着校园大路两侧绵延成两条无尽紫色长龙,中间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学生们人头攒动,远处看像觅食归来的工蜂正在忙忙碌碌各自归巢。
“种类好多啊……”
四人在那块一人多高的“清大秋季百团大战”社团协会名称看板前仰头从顶上看到底,各式各样的社团名称看得她们眼花缭乱,一时间顾不上原本心里计划好要参加的社团,只想着能不能挨个都去试试看。
“烘焙协会?哇,进去是不是就能免费吃小蛋糕了!”
“赛车协会……靠,听起来就好酷……”
“禅协会,这是干嘛的,进去学习怎么出家吗?”
“何意,你有想去的社团吗?”
何意的目光一排排扫过这些琳琅满目的社团名称,从艺术兴趣类到体育兴趣类,再到志愿公益类,心中有了大概的方向——
考虑到这学期的选课安排,以及自己大概率要提前自学大一尚且无法选择的经管课程所需的时间,她最多只能选择一到两个社团,最好是能和体育运动相关,有助于活动身体,但又不过度耗费体力,这样才能尽可能达成她自身的动静平衡。
何意将自己这套理论简略地说给了陶苑听,目的是也能听听她的建议,谁料她越说陶苑的笑容好像就越僵硬,最后更是埋头拽着她离开这块看板直奔各大社团摊位——
“我觉得……不然我们还是先亲自试试看吧!……”
……
很快,几个女生就似乎忘记了本来的目的,一个接一个沉迷于在各个摊位上薅纪念品,仿佛错过任何一个今天这趟就来亏了——
先是领到了几乎人手必备的清大校徽帆布包,五颜六色的亚克力钥匙环还有可可爱爱的Q版徽章,印着清大一角风景的各式明信片和书签,最后路过了某摆着好几个萌翻天的清大保安熊毕业熊的社团摊位,何意身旁的三个女孩子几乎同步发出相同分贝的尖叫,两眼放光上去问领取要求。
原来是要靠手气抽取的。
四人的中奖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五——何意还有陶苑的两位同专业小姐妹,三个人都成功抽到了不同造型的三只小熊。
唯一没抽到的陶苑瘪着嘴望着渐渐远去的摊位,渐渐远去的小熊们,只觉眼前秋风萧瑟,凄楚苦涩,两眼一闭,涕泪交加。
“我就知道……我从小到大都手气很烂,连买冰红茶都没中过再来一瓶,我爸妈说可能我所有运气都攒着用来考大学了……”
“完蛋了,上清大不会预支了我这辈子的好运了吧……”
“我明明有好好在拜神啊……”
“怎么会这样……”
何意双手托着毛绒小棕熊,指尖揉捏了两下,停顿了几秒后,唇角弯起来露出个久违的笑容。
她单手一伸,将小熊递到了陶苑眼前,“送你了。”
“啊?”陶苑愣住,眼睛陡然瞪大。
——和这只毛绒小熊的表情离奇同步了。
20. 骑士降临
【前一章新增一千字~麻烦宝子们从前一章后面重看一下哦~】
“我靠,十环!!!——”
“牛x啊——”
旁边响起了连串的惊呼,刚刚指点她的学长学姐一起蜂拥过来,接连抛出热烈的问句。
“同学你之前练习过吗?”
“何意你太厉害了啊啊啊!!!第一次射箭欸,就中靶心了!!你就是天才!射箭天才!——”
陶苑叹为观止,手中仍旧在举着手机录像,化身热情事业粉,围着何意就开始上蹦下跳大肆吹捧。
“同学!你是要加入我们协会的对吧?你这个很有天赋呀——来这里扫码就能进——”
……
在几个学长学姐的团团包围“监视”下,何意扫码现场录入了信息报名表,才和陶苑一同离开了射箭协会的摊位,再度汇入社团招新集市的人流之中。
“我该选什么社团呢?好纠结……”
眼看大家的社团都已有眉目,只剩她处处浅尝辄止,什么都感兴趣,但什么都无法确定,陶苑开始有点着急。
恰好此时不远处有一群人围成个大圈,似乎正一同看什么表演,时不时还响起来阵阵叫好声,陶苑的注意力再度被吸引去。
“何意,那边是什么表演的样子,我们快去看!——”
包围圈中的地面上等距摆放了几列大约只有一次性纸杯高的障碍物,两端各立着一位穿着轮滑鞋的表演人员,似乎一轮表演刚刚结束,但只从他们随意从容收尾滑了几步就能感受到其中专业。
等到重又表演的时候,可以看到两人的风格又各有不同。
同一个配乐下,他们踩的是相同鼓点却是不同节拍,女生留着层次分明的蓬松短发,跳跃时会轻快浮动,脸上是无尽恣意的笑容,脚下轻松错位滑动来回交叉穿过路障,丝滑得像朵飘动的云。
“学姐好帅啊——”
“好帅啊……何意你快看……我也想滑了……”
男生开场前还似乎傻呵呵在笑,动起来后则迅速切换模式,表情收敛,气场突变,下场后的滑动动作主要特征是快,跃动更高,举重若轻。
何意正准备开口问陶苑觉得这个轮滑社怎么样她要不要试试看,却见场地另一端,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那位轮滑学长面前,举着手机,抬头热切看着对方,正说着些什么。
等她回来,又是踌躇满志的模样。
“何意,我决定了!我要加入轮滑社!”
何意恭喜,“很好,适合你。”
陶苑大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忽然开始嘟唇星星眼卖萌三件套,“但是,你知道的,我不太好意思一个人去报名……”
“所以,你可不可以跟我一起……”
生怕何意拒绝,她又立刻附加说明,“我问了那个学长,他说他们的活动都很自由不会强制,报名了到时候可以根据自己时间灵活调整去参加,所以,何意,跟我一起报个名吧!……”
陶苑抱着她一只手撒娇摇了摇,“好不好嘛……”
“咦,何意你在看什么……”
何意的目光越过了她,似乎遥望至远方某处,出神了片刻。
“嗯?没事。”
“那,报名?”陶苑小心翼翼期待。
“好。”
她没有犹豫便答应了——主要是因为她本就计划报两个社团,一动一静,射箭和轮滑也算符合要求。
不过,刚刚轮滑表演外圈汹涌人群里远远隐约有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好像迟归。
定睛一看,又好像只是错觉。
陶苑喜笑颜开,抱住何意的胳膊就拖着她往食堂那边冲,“何意你真的太好了啊啊,不行,我要请你喝奶茶,最豪华的那种,你随便点……”
她们的身影渐渐远去,注视着她们的人终于将目光收回,身旁同行的舍友姜竞撞了撞他的肩膀。
“迟归你在看什么啊?那边好像有舞蹈社,你不是会跳舞嘛?怎么样去不去?”
“不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迟归果断拒绝。
“吉他协会感觉挺好,你们仨有没有跟我一块的?”
陈东阳眼馋地盯着被一群妹子环绕的正弹吉他耍帅的学长们,恨不能以身替之。
“我已经确定了,我要报机器人社和人工智能社。”
陈科抬了抬眼镜,委婉表示拒绝。
“欸迟归你去哪儿啊?”三人几乎齐声问。
只见迟归背对他们扬了扬手,毫不犹豫地走向某个仍旧团团围着人群的摊位,显然目标已定。
三人比划了个原地解散的手势,也各自去心仪摊位报名去了。
*
九月匆匆而过,上了不到两周课,就迎来十一黄金周。
寝室四个女生只有白芷溪离老家还算比较近,其他三个都是坐高铁超过五个小时远离京市的地区,又都是刚从小天地解放出来的新生,个个都不打算回家,陶苑是四人中唯一首次来京市的人,提议趁十一京市游,不幸被三人联名拒绝。
白芷溪表示绝对不会赶这个人挤人的游客高峰,还不如平时周末去,林宇晗则是虽然不回家但另有多项出国出省见“老公”计划。
何意小时候来了好几次京市,连着都是五一国庆人挤人出游,实在不想再重游旧地,而且,她早已答应家在京市的舅舅国庆放假期间会去他家——
即使开学前向自己保证会一块来京的爸爸妈妈两人都在电话里表示这次是没法来了。
幸好她早有心理准备,并不会为此感到失望。
她此刻坐在公交车靠窗座位,侧首向窗外看去,入秋的天空高而澄净,连云朵都像从新摘的棉花上扯出来的薄薄几絮,轻飘飘浮动,与她一路同行。
耳机里正好放到一首她几年前爱听的老歌,歌词不提晴天但唱的句句都是晴天,何意的心情应景应时,格外松快。
舅舅一家在两年前搬进现在住的小区,何意只在初中时去过他们家的老房子,新家还是头回登门。
按照导航指引,她在该小区附近的公交车站下车后,四下打量了一圈,走进了一家小型商超,直奔水果货架。
何意挑了几样舅舅一家爱吃的水果放进手提篮后,正要去柜台称重结账的路上,刚一转身,半空中就有花里胡哨的不明飞行物朝她袭来——
她下意识侧后一仰,却还是没躲过,被砸了个正着。
不明物体撞上她的小腹,落到了地上,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包红黄相间的薯片。
与此同时,叽叽喳喳的男孩声音一并七嘴八舌响起。
“哦哦哦~张子涵你完蛋了!你砸到了别人了哦~——”
“她看起来好冷酷啊,搞不好会报警抓你——”
“一包薯片而已啊——又不疼!”
原来是一群熊孩子,“冷酷”何意居高临下扫了他们一眼,不准备多费口舌教育,选择立刻迈步离开。
谁料她还没走出一步,另一边传来个小女孩的清脆声音,口吻却十分严厉,“张子涵,立刻跟这位姐姐道歉——”
何意循声望去,新出现的女孩子穿着和熊孩子们同款校服,整齐系着红领巾,浓眉大眼,梳着大光明高马尾,瞪过来的模样气势十足。
熊孩子们显然都认识她,挨个朝她挤眉弄眼,吐舌做鬼脸,“就不就不~你能拿我怎么样~现在已经放学了,就算你是班长也管不了我~”
女孩伸手一捋袖子,握紧拳头,竖举起戴着某电话手表的手臂。
“我刚刚已经拍下来你们在外面丢东西欺负女生的样子,待会回家会让我爸爸发给张叔叔,上次他被老师叫来学校的时候已经说过,如果你再调皮捣蛋这学期都没有零花钱了——”
厉害,这么小就知道打蛇抓七寸了!
何意快想给她鼓掌。
几十秒后,名为张子涵的那位“肇事者”耷拉着脑袋过来,用含在嗓子眼里的声音对何意哼哼道歉,“对不起……我不应该在超市里乱丢东西……还砸到了你……”
何意的目光比刚才“冷酷”十倍,抱臂将这帮萝卜头挨个都扫了一眼后,才终于开口,“好,我接受你的道歉,下次还犯的话,我也会去你们学校告诉你的老师和家长。”
“啊——”
熊孩子们长声哀叹,灰溜溜捡起地上的薯片迅速逃走。
刚刚那个正义斗士小女孩也没了踪影。
何意结账完提着两袋水果一踏出超市门便随意往两侧扫了几眼,只见那位正义斗士小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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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正站在大门右侧的冰柜前,手里忽然多了个玉桂狗氢气球,双眼几乎黏在了冰柜上,踱步徘徊,犹豫不决。
何意脚下换了方向,悄悄走到她的身后,“可以给我推荐哪一个最好吃吗?”
……
几分钟后,何意和她新认识的小朋友并排坐在树下花坛边,人手一根蛋筒冰淇淋,滋溜舔了起来。
阳光热烈地从头顶树叶缝隙中洒落下来,飘在半空的氢气球玉桂狗的蓝眼睛像从天空刚蘸取的颜色,一样清新澄澈。
新朋友告诉何意她刚刚把今天的零花钱几乎全拿去买这个她很喜欢的玉桂狗气球,导致剩下的钱不够买她最喜欢的巧克力冰淇淋,只好纠结半天是买最便宜的代替还是明天再吃。
“谢谢姐姐你请我吃冰淇淋。”
小女孩的腔调用词自始至终都显得十分早熟,“你也住在这个小区吗?下次我请你吃我妈妈做的芒果班戟,跟这个一样好吃。”
只是嘴角胡乱沾上的巧克力酱出卖了她尚且稚嫩的年纪——
何意弯唇一笑,递给了她张湿巾。
“擦一下吧。”
小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去,乖巧擦了擦嘴巴,接下来吃得显然更加小心,只是她的话匣子似乎由此打开,带着一种这个年纪的小孩天然对大人的好奇心开始发问。
“姐姐你是大学生吗?”
何意点头,不由故意逗她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呀?”
小女孩有理有据,“今天是周三,但是你没有穿校服,而且又这么年轻。”顿了顿,她又小声补充了一句,“还这么好看。”
被小学生说年轻好看实在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何意难得憋不住笑出了声来,一手用湿巾细致擦去她再次沾到脸颊的冰淇淋。
“谢谢你的夸奖。”
在她擦拭的过程中,小女孩专注着盯着她的面庞,不知想了些什么,开口忽然话题急转,“姐姐,你有男朋友吗?”
这样的问句也分人,至少这个小女孩问出口时何意不会觉得被冒犯——
她爽快回答。
“没有哦。”
小女孩顿时热情高涨,用一种推销王牌商品的口吻极其大方道,“那姐姐你之后要是需要男朋友的话,我推荐我哥哥,他也是大学生,而且也跟你一样好看——”
说得活像“男朋友“是一种日用品一样,何意闷声笑了。
小女孩像是生怕何意不为所动,立刻从原位直起身来,大声地继续给她的“哥哥”郑重加码,“他成绩也特别好,一直都是第一名——”
何意这下真是笑弯了腰,不停摇头——
这小女孩的哥哥知道她在外面这么推销他吗?
忽然,或许是因为注意力分散,手上力道一松,小女孩手里一直紧紧攥着的氢气球绳子这下逮着机会就逃之夭夭,悠然要飘上天。
她一跃而起,着急大喊,“啊——我的玉桂狗——”
何意连忙起身踮脚伸手去抓,只是气球飘动的速度出乎意料得快,眨眼就要飞到连她跳起来也够不到的高度,她用力跳跃几次都偏偏指尖与绳子末端刚好只差了一点,气得她恨不得立刻踩上高跷再战。
正在此时,一只陌生又有些熟悉的白皙手臂从她背后高高伸向天空,煌煌日光下小臂线条流畅紧实,能看见清晰蜿蜒的青色血管。
他似乎原地轻松一跃,修长手指就将那飘摇的气球绳子牵到了手里,稳稳落地。
何意下意识转过脸去,来人与她的距离极近,颀长立在她面前,仍旧是那股雨后薄荷的气息扑鼻而来,他尚还仰着头,逆光里分明如刻的轮廓也变柔和,薄薄的唇线弯着,好像在笑。
他径自绕过何意,将手里牵着的玉桂狗气球递给小女孩,嗓音拿腔作调,仿佛在念儿童舞台剧台词,“公主殿下,试图逃出地球的玉桂狗气球已被逮捕——”
小女孩眼里猛然亮起闪闪星光,声音万分惊喜,“归归哥哥你怎么来啦!”
这种时刻,她竟然还不忘兴奋朝何意大喊介绍,“姐姐你看!我哥哥来了!”
何意片刻前的欢欣大笑不由僵住了一秒。
逮捕玉桂狗气球的骑士和金牌推销员小女孩的哥哥,竟然是同一个人——
迟归。
21. 一墙之隔
何意舅舅家所在小区名叫文萃苑,小区楼栋是米色外立面搭配深灰色坡屋顶,楼体方正简洁,楼间距还算宽敞,随处可见低矮的灌木丛中错落分布着红叶石楠和火棘,果实是华丽绿裙上点缀的一枚枚红珍珠。
脚下踩过的枯黄落叶发出沙沙声响,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芬芳,何意深吸了一口气,当做来了天然氧吧。
握着玉桂狗气球的小女孩牵着何意的手走在她和迟归中间,一路蹦蹦跳跳,跟初见时那副小大人模样判若两人,不过现在应该叫她的名字“琦琦”了——
这孩子有种天然的敏锐,片刻前当她意识到眼前的姐姐和她哥哥迟归竟然认识时,便彻底放下心来开心自我介绍。
“姐姐,我叫迟琦,王字旁加奇迹的奇,爸爸妈妈哥哥都叫我琦琦,你也可以这么叫我,我是是归归哥哥的堂妹——”
她三言两语流畅表述完后,就迫切追问,“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和她相处这半小时左右的时间里,何意头一次认识到原来小孩子也不是每个都中二自大聒噪烦人,也有这样懂事伶俐还正直聪明的类型。
她弯下腰来用指尖贴贴琦琦的脸蛋,带着近来忽然变得常见的笑意,语调格外温柔,“我叫何意,心意的意,你继续叫我姐姐就行。”
在得知何意是来这里的亲戚家做客时,琦琦更是踊跃自荐,“姐姐,既然你是第一次来,那我带你去——”
迟归立在一旁,全然被忽视在外。
平时张口闭口“归归哥哥你什么时候来我家”的小堂妹的眼里似乎忽然没了自己,只顾着和新认识的姐姐套近乎,他看了一眼自己手上还拎着的特地给她买的大包零食,啧了一声。
“小白眼狼。”
何意耳风很利,立刻便捕捉到了他这几个字,目光飞快锁定。
迟归神色自若,转而寒暄式发问,“你亲戚家住哪一栋?”
话刚出口,他脑海中忽地闪过一道声音——
“我们家新邻居也刚巧是溪城人呢,还是溪城一中的老学长,下次你来了给你介绍介绍……”
上次他去医院探望出车祸的小叔小婶时,小叔曾这样提过。
他有点不太敢相信这个巧合,“该不会是十六栋吧?”
何意点头,在他的惊诧中品出来一点猜测,难道——
边上的琦琦仰着头插到他们之间雀跃大喊,“姐姐,我家也是十六栋!”
“顶楼吗?”迟归接着问。
转角时被楼栋遮住的阳光再次倾泻而下,折出条条柔软的光纱,轻薄落到了他们的脸上,眼中,肩上,四处共享这同等的光辉。
“对,是顶楼。”何意心中的猜测已成定论。
光里迟归原本漆黑的瞳仁被映照成浅浅的咖色,他的面庞上也浮现出与这恰如晖光的笑容,唇角笑意更盛。
他扬了扬眉,伸出一只手来,是要握手的姿势,口吻含有几分戏谑。
“那接下来,我们就是一墙之隔的邻居了。”
*
何意敲开了“邻居”隔壁的那扇门后,三年没见的舅妈李依那张几乎永远都充满活力的面孔露了出来,她围着围裙,头发整齐盘在脑后,一见何意便眉开眼笑,热情伸手揽住她往屋里走。
“意意来了呀,哎呦,几年没见,越长大越水灵你这孩子,真漂亮,随你妈妈——”
又见她手上拎着的东西,不免嗔怪道,“你这孩子,来舅妈家还客气什么,带什么水果?走之前拎回去啊,小孩子家家的,不用破费——”
她一向是风风火火的性子,按着何意在沙发中间坐下后,自己脚下不停地从厨房往外端菜,口中也同样机关枪似地不曾停歇。
“意意你先在那坐着吃点零食水果,你舅舅刚给我发消息说马上就到家了——”
转头对着房门又切换河东狮吼,“魏向阳!!还不出来!?你何意表姐来了——”
见里头没有反应,她飞步破门而入,没多揪着个精瘦男生的耳朵鸡飞狗跳从房间出来,男生双手还握着个手机正在飞快滑动,嘴上精神分裂似地同样也在突突机关枪。
“别啊,撤退撤退,不是吧,这时候你冲什么啊大哥——妈,妈,疼疼,我最后一把,马上就好了,等下,等下——我靠——啊——”
“魏向阳!今天是谁说病得走不动路了非要请假?现在你还有精力玩游戏?明年都要中考了!我给你手机都锁起来了你哪儿来的——”
表弟魏向阳面如死灰,声音听起来失去了全部希望,“妈,你收走吧,反正今天这是没救了……”
显然,他刚在游戏里遭遇重创。
门口把手发出咔嚓声响,舅舅魏荞此刻刚好进门,他手中拎着个米白烫金的纸袋,在母子“战火连天”中带着何意熟悉的笑容朝她招呼。
“意意快来,舅舅特地去你小时候来我家就爱吃的那家老式点心店里买了枣花糕,还有其他的——”
他一边熟练地将儿子手里的手机夺过来揣进兜里,转手再扶着舅妈去餐桌旁坐下,三两下调停战火,晚餐终于能顺利开席。
饭桌上片刻前萎靡不振的表弟魏向阳又原地复活,猴精似地追着何意问东问西,“表姐,你平时玩游戏不?玩哪个?我带你!”
她对手游确实丝毫没有兴趣,摇了摇头,“我不玩。”
舅妈伸手就往他脑门一捶,“你当谁都跟你似地,学习门门不行,瞎玩样样门清,你何意表姐考哪儿了知道吗?清大!祖宗欸,你老妈我夜里做梦都不敢想你能考那儿,你到时候能上个本科我就谢天谢地了——”
魏向阳对这种级别的数落毫不在意,左右开弓给老妈表姐夹菜,嘴里油腔滑调。
“亲爱的老妈,你就摊上了我这么个学渣儿子了能怎么办?认命吧,主要还是怪我,怪我太爱你了老妈,在你肚子里的时候基本上都从你这儿选的基因,要是我更向着我爸的话,这指不定也能多遗传上点老魏家的天赋你说是不是……”
这明摆着说老妈的“一代学渣”的基因遗传让他成了“二代学渣”的话也让他的说得这么肉麻,何意禁不住又开始憋笑——
她想起来小时候恶作剧之吻热播时,她妈妈在电视机前难得风趣开玩笑说舅舅舅妈他们从前恋爱时几乎就是翻版的湘琴直树,只不过舅舅是人善嘴笨版本的直树,舅妈是战斗力更强的湘琴。
眼下舅妈也绷不住笑了,不忘伸手继续薅表弟脑袋,“我看你这嬉皮笑脸的样子我就来气……”
表弟闭着眼撅着嘴将脸伸过去,“没关系,我知道老妈你是爱我的,来~亲亲~”
李依嫌弃地将他推到一边,嘴里唉声叹气。
“我一会觉得这小子没救了随他破罐子破摔得了,一会又觉得现在初中他就这样了,要是我们不管他,将来一进高中不是更玩完……”
魏荞从厨房盛了两碗炖鸡汤端了过来摆到她和何意面前,“向阳他的成绩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你现在吃饭时候抓着他说也没什么用,意意刚来呢,别让孩子在饭桌上光听咱们抱怨饭都吃不好……”
“就是就是,你们老啰嗦多影响表姐吃饭的心情呀——”
魏向阳点头如小鸡啄米表示支持老爸。
何意正对着勺滚烫鸡汤轻轻吹气,闻言忙摇头表示她食欲很好。
魏荞话锋则一转。
“……我今天给向阳新报了辅导班,一个老同学那边开的,根据学生水平分班开课,到时候会从基础开始讲,我也不奢望他能提升成到班级前列,至少脱离倒数前十……”
他说起话来不急不缓,口吻却斩钉截铁。
“向阳,我明天下午亲自送你去。”
横空飞来一记闷锤,砸得魏向阳瞬间头晕眼花,“不是,老爸你怎么也不跟我统一战线了?”
只见魏荞慢条斯理舀一勺汤送进嘴里,再徐徐回答,“我跟你妈妈才是永远的同一条战线。”
来自他老爸这不合时宜的“秀恩爱”发言把他噎个半死,魏向阳在椅子上垂死泥鳅似地挣扎蹦弹两下,病急乱求医开始拿学霸表姐举例。
“你们之前可是一直告诉我,表姐从小学到高中,从来就没有补过课——”
何意见自己又被缺心眼表弟卷入战场,思考了一秒是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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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中立沉默,还是下场替谁辩护,就见舅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起来再度横扇他脑门,口中更是没好气连串炮仗开骂。
“你也好意思敢拿你表姐来讲话?你大姨大姨夫都是省特级教师,随便在家里讲两句题就顶得上外面补一堂课了,再说你表姐从小到大都是严格按照大姨制定的学习计划来的,睡觉吃饭时间都安排得一分钟不会错,学习时间一秒钟都不浪费地来过——你能比吗!?……”
魏荞在一旁忙拍她后背示意赶紧住嘴,李依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了什么,下意识看了一眼何意,收了话头。
但她没眼色的儿子还苦着脸追问了起来,“表姐,我妈说的是真的假的呀?她每次都拿你恐吓我——”
气得她又要跳起来开揍,“什么真的假的?你表姐的努力刻苦还能骗你?”
何意咽下刚送进口中的一大勺汤,侧过身去,正儿八经开口朝表弟道。
“我妈妈,也就是你大姨,从我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根据我的实际课程和学习能力制定了《何意培养计划书》,对我的所有课外时间都会精确到分秒进行规划……”
“包括每天的起床与睡前洗漱还有三餐用时,周一到周五的上学放学午休,还有放学后到睡前乃至于整个周末的一切课外时间,会按照我当时的所有科目的周考月考成绩进行弹性调整。”
“——简单来说就是,如果哪一门成绩起伏较大,就会先分析原因,再增加特训,额外做她选定的针对性习题,直到后续成绩提升稳定为止。至于其他的课外兴趣爱好,高中三年内全部暂停,因为要全心全力准备高考。”
这一串像会议报告的《培养计划书》概述被表姐何意用那一板一眼的平淡口吻叙述出来,听得魏向阳生吞了苦瓜似地扭曲了一张脸,嘴巴张张合合几次,差点咬到了舌头,最后才咕哝出几个字。
“大姨她也……太可怕了吧……”
头顶又挨自家老妈一闷棍,他只好将后面那句话咽进肚子里——
这到底是亲妈还是教练啊?
谢天谢地,幸好他不是大姨的孩子……
想到这儿,他又仔细打量一圈他亲爱的表姐,发现她竟然还能这样全须全尾地坐在自己隔壁,冷淡一张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精神创伤的样子——他内心的深厚敬佩此刻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他忙殷勤给表姐夹了个鸡腿过去,以表敬意,“表姐你吃。”
谁知表姐竟然以怨报德,还揪着补课的事没完没了在讲,“不过说到补课,我虽然没有线下报班,但线上也是有补课老师的。”
何意目光放空,一些回忆重涌上心头,“每次遇到不是特别有把握的难题都会拍下来发给她,她会给我发解题过程和思路讲解……”
说是“老师”只是为了给学渣表弟劝学,实际上那是她的同年级同学——
一个不肯告诉自己真名的神秘女孩,企鹅名叫Cynthia。
高考后何意曾准备了礼物想请她吃饭当面表达感谢,对方只说自己拿到了梦校的offer已经提前出国,短期内不会回来,何意心中有些遗憾,但也只能祝她前程似锦,来日有机会再见。
饭后,何意窝在沙发一角随手又点开了企鹅空间,往下随意滑动翻看,忽然一条九宫格照片花团锦簇地映入她的眼帘——竟然是来自似乎从来都不更新动态的Cynthia。
何意自然飞快给她点下一个赞。
*
一墙之隔的“邻居”也正伸手要拿手机,恰在此时,忘记开静音的手机的企鹅消息提示音连环炮似地响了起来。
他随便瞥了一眼,全都来自唐旭。
一手从茶几果盘上插了块芒果塞进嘴里,迟归才慢悠悠坐下准备“批奏折”。
这家伙的消息一如既往的颠三倒四没头没脑——
[迟归!!你小子隐藏得太深了!!]
[居然骗了我这么久??]
[你说,这个女生是谁??]
[刚刚点赞的女生是谁?不会就是她吧?!]
?
他这次是真的脑子被门挤了吧?
22. 航船灯塔
何意加上Cynthia的企鹅时,正是她整个高中士气最低落的时期。
高三第一次A省八校联考,无止境的心烦意乱与过度紧绷的神经,又或许是第一次联考向来就是杀高考生威风局,何意的成绩并未在努力下达到预期的进步,反而呈断崖式滑坡,从稳定的年级前五十快掉出了前百。
其中物理更是三年来考过的最低分。
物理老师私下语重心长指着她试卷上最后一道大题,“……你看,这个题干你估计就理解错了,所以第三小问直接空着就没写,这题主要考察的是动量和能量守恒,只是把圆轨道改成了椭圆轨道……”
……
那天何意失魂落魄地走回了家,心里分裂出两个声音,一个在安慰她这只是联考不是高考,不必因此丧失信心,一个却尖酸嘲笑,年级九十二名,复读也上不了清大。
她的笔尖在稿纸上无意识地描摹笔画,纸上不知不觉浮现出两个字,两个她在日记里都另用代称的字——
迟归。
溪城一中人人难以望其项背的那个存在,她悄悄深埋于心的那个不可说的存在。
现在她是艘夜航船的水手,没有罗盘,只有天际乌云半掩的晦暗不明的星辰,和前方烁亮却极其遥远的海上明灯。
她已经分不清是他令自己产生了这么多执念,还是这些执念反过来在支撑着自己前行。执念是会令自己变得更坚不可摧,还是会从深不见底的海水中张开海怪的血盆大口将自己吞噬干净。
人在最疲惫的时候,眼泪也终于干涸。
她趴在书桌上,将脑袋缓缓埋了进去,眼前晦暗昏沉,她陷入了半梦半醒之中。
忽然手机提示音响了起来。
一条来自企鹅的好友添加讯息。
对方说捡到了自己不小心落在教学楼后的错题本,并根据扉页上的班级姓名送到了一班的窗台上,再通过企鹅共同群聊找到了自己的企鹅号添加告知。
第二天到校的何意发现对方甚至在归还了的错题本里还夹了一张草稿纸,上面是对方飘逸字迹留下的这次联考物理最后一道大题的清晰解题过程,并备注了解题思路和常见误区,相当详细且贴心。
甚至在何意感谢她之后,还发来一条防止误会的解释。
[不是故意看你的笔记本,是掉在地上时候刚好摊开了那一页]
何意盯着对方头像上那只可爱的粉红垂耳兔看了一会,连日阴郁心情忽然拨云见日,迎来了稀有的好天气。
她回:[没关系,真的谢谢你[玫瑰][玫瑰]]
……
在舅舅家醒来的第二天,也是一个好天气,何意在窗台懒洋洋闭眼晒了几分钟阳光,在舅妈连声的招呼里,坐到了餐桌旁。
舅舅舅妈约好了似地都没有出门,何意难得毫无计划的一上午就在窝在沙发里边吃零食边看电视边和舅舅舅妈随意聊家常中度过,中间时不时夹杂着舅妈教训表弟的长枪短炮——这家伙在这半天的自由里做着最后的挣扎。
临近正午,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舅妈连声回应着,“来了来了——”
门一开,视野里显露出位颀长身影,一张极其耀眼的陌生俊脸正含笑看她,李颖刚刚正忙着看着某台的热门综艺,这下一时恍惚差点以为哪个明星上门来录节目了。
没等她问一句“你是?”
他身后小猫似地拱出个小姑娘,清脆大喊,“阿姨好!这是我哥哥!我们来邀请你们到我家吃午饭!”
说着她往两边探了探脑袋,提高了音量,说辞又变了,“何意姐姐!我们来看你啦!”
何意和舅舅都应声赶到了门口,琦琦一望见她就亲热跑过来抱住她的手,“姐姐,我妈妈今天就有做芒果班戟,可好吃啦,你快跟我去——”
魏荞李颖夫妻俩昨天就在微信上收到了邻居的午饭邀约,两家既是同乡同校校友,又在异乡做了邻居,加上性格还挺投契,和一般城市小区邻居不同,平时走得挺近。
尤其是前阵子邻居夫妻俩双双出了个小车祸,一个脖子不能动,一个胳膊不能动,他俩还帮着送了一周邻居女儿琦琦上小学——想必这也是这夫妻俩想要请客吃饭的原因了。
他们也曾在邻居口中略听说过几句这个侄子的“声名”的,眼见这小伙子确实通身人中龙凤的模样,更添几分热情要开口招呼,却见对方上前先一步自我介绍,姿态十分谦逊。
“叔叔阿姨好,我是琦琦的堂哥迟归,也是何意的高中和大学校友。”
李颖眼中一亮,“哎呦,跟咱们意意大学也同校啊,那就也是清大的——”
何意适时捧场,为“迟神”造势,“舅妈,他是我们省今年理科高考状元。”
这下舅妈眼里更是噼里啪啦炸起了火花,“哎呦喂,这么厉害啊,真是爸妈上辈子积了德,才能养出来这样的儿子,长得这么帅不说,这脑子也这么好……”
“……不像我跟你舅舅,上辈子指定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有你表弟这样的来讨债……”
这话一直说到了中午的饭桌上。
魏向阳也迎来了他近期最黑暗的一天——先是来了个大学霸表姐成了他老妈张口闭口恐吓自己的素材,又来了邻居状元哥头顶光环快把他闪瞎,想到吃过饭就得被老爸送去补课班,连送进嘴里的香甜红烧肉都变得苦涩起来。
“我厨艺不如嫂子,这几道菜都是在外面打包带回来的,就麻烦大家将就着尝尝,实在是不好意思。”
琦琦妈妈展颜性子温柔,说起话来嗓音也如涓涓细流。
“小颜你就是太谦虚了,之前你送来的甜点我还以为是外面甜品店里买的呢,不像我,就会做几道家常菜而已。”
舅妈明着嗔怪实则夸赞。
何意也为这位阿姨的甜品水平深感折服,不由带笑接道,“阿姨做的芒果班戟真的很好吃,难怪琦琦一直说要让我尝尝。”
刚刚一进门,琦琦就飞快端来妈妈刚做好的芒果班戟来招待她,薄薄柔软外皮一抿即化,入口绵密奶油与滑嫩芒果口味交织,甜而不腻,符合何意对甜品的最高赞美。
展颜自然早就注意到了这个既是自家那个小学生女儿的“大朋友”,还是自家外甥的高中大学校友的漂亮姑娘,闻言笑意更浓。
“昨天琦琦一回来就嚷着说有个漂亮姐姐请她吃冰淇淋,她已经答应了要请姐姐吃我做的芒果班戟做回礼,我今天做了很多,回头你都带上……”
琦琦爸爸迟重锐不免笑着感慨,“我们这一桌人还真是个个都有缘分,我们两家先是千里迢迢从溪城来了京市做了邻居,你家外甥女何意和我家侄子还是高中和大学校友,琦琦更是在小区门口都能认识何意……”
魏荞也笑,“说到校友,这桌可是有一堆校友啊,我们夫妻俩和你还有迟归和何意,都是溪城一中出身的。”
他伸手点兵点将点了一圈,点到何意时她正伸筷小心翼翼从夫妻肺片中试图捞几片牛肉——她不爱吃混在其中的牛肚百叶之类。
好不容易捞到两片夹到眼前,筷子一滑,牛肉片摔进盘中,不幸溅了几滴红油到她手腕。
展颜眼尖注意到了,忙准备去拿纸巾递给她,却见自家那位外甥默不作声飞快起身,从边上茶几上连抽了几张纸巾外加张湿巾过来递到了对方跟前,她也极其自然地接过去擦拭,边轻声道谢。
而后迟归甚至伸手将桌边的两道菜挪动调换了下位置——其中一道正是何意刚刚费力去夹导致不小心弄脏衣服的那盘夫妻肺片。
展颜下意识回看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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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两人瞬间交换了个夫妻俩才懂的别样眼神,她轻快带笑开口,“小归你和何意俩高中不同班,那会是怎么认识的呀?”
听起来迟归小婶好像默认他们以前就认识了。
何意近来和迟归的关系突飞猛进从陌生校友至少到了普通朋友的水准,令她即便想起那一年多悄然无声的暗恋心事,也能稍减几分酸涩,此刻便可先一步平和作答,“高中那会不认识,去清大报道那天我们恰巧坐的同一班高铁的邻座才……”
糟糕,起了这个头,迟归不会接下去说她那段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还留下口水印的那个黑历史吧?
按照他百无禁忌的性格,确实很有可能……
她忙看向迟归,微眯起眼睛,试图用自己变化幅度不太大的眼神传递一点商量加请求,提醒他,不要继续往下说。
迟归坐在客厅窗户的那一侧,正午时窗外的阳光亮到烁目,却不会轻易折射进室内,他的面庞上笼着一层虚影般的光晕,望过来的眼神像暗室里落下的一道光,光束中浮动着她有些看不懂的东西。
——但这也像刹那的错觉。
幸好,他避重就轻答了,“之后我们一块去学校报道,就这样认识了。”
她忙报之以琼瑶,“迟归人很热心,有帮我扛行李箱上楼之类的,那天多亏了他。”
迟重锐似乎在强忍憋笑,转过来瞥迟归一眼,语调上扬,愈发意味深长,“哦?我还真没料到啊?这小子在外面会这么乐于助人……”
迟归扬眉看他,自岿然不动,从容接受了这一系列的称赞。
昨晚唐旭念经一样的消息也在围着这四个字打转——
[迟归你什么时候背着我们在外面做活菩萨这么乐于助人了啊?[天啊]]
[你给我讲题时候怎么没这么贴心!!??每次问为什么你就拿这是物理思维敷衍我!!]
[啊啊迟归你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靠]
迟归从沙发上坐起身,直接给唐旭一通微信电话打了过去,无视对方的唧唧歪歪,迅速拿到验证码后修改绑定还有密码再次成功登录那个企鹅账号后,将唐旭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的那条九宫格图的动态删掉,才重又恢复平静。
他捏了捏眉心,“只是帮助校友而已,没有任何你揣测的不良私心。”
唐旭快要昏过去,“……蒋少跟我说你死鸭子嘴硬我还不信,我怎么没见你去热心帮助其他校友——”
迟归放弃和他的先入之见扯皮,“好了就说到这里,那个号以后你就不要再登了——”
“靠,迟归你——”
唐旭的疯言疯语被隔绝在网络的另一端,世界终于清净。
迟归仰倒在沙发上,窗外夜阑人静,他凝望天际一颗忽明忽暗的星星许久,时间沿着既定的轨道回溯到今年的那个春夜。
那时教学楼转角,他听见一声很轻的抽泣。
如果是喧嚣的白日,就会被淹没在这人群之中,没人能够察觉。
可恰好这是晚自习结束后的时间,高三教学楼独立于整个环状一中教学楼群之外,这里静悄悄的,入夏之前,连虫鸣都细微难辨,显得这声抽泣那样的清晰,像浸湿了的一根琴弦,轻轻一拨,一滴水珠落到了他的心口。
他莫名停下了脚步。
转角处有个身影抱着一沓书缓缓地蹲了下去,单薄一片的身体蜷缩起来也只是瘦小一团,扎成马尾的长发在整个后背柔软散开,她抽泣的声音被她的身体团团包裹起来,压抑着,隔很久才会闷闷响起来一次。
——连人类最本能的情绪宣泄,在这样几乎没有同类旁观的角落,也不敢大声。
看不清脸,但是迟归认出来她了——他从不怀疑自己的辨别能力。
那个叫何意的女生,她在哭。
23. 实用主义
春夜的风刮过来仍会从校服的缝隙里钻进身体,不算刺骨,但仍会沉淀厚重凉意。
迟归站在长廊转角阴翳里,看向那个蜷缩在更加晦暗的廊外角落中的身影,听到时隔片刻低低传来的极其轻微的抽噎声,他的脑中闪现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她现在冷吗?
人在哭泣的时候,即使在常温环境下,体表温度都可能会下降0.5到1℃,那她这样单薄地在夜风里不断地流泪,一定会逐渐更冷的吧。
而寒冷又将更加重负面情绪——她会更难过的。
迟归心中几乎不受控制地闪过了这些莫名的思索,在他的大脑还没有下达指令之前,他的双手已经决定将身上这件外套脱下来递给她了。
但是,他忽略了对方会产生的反应——
迟归尽可能轻微的动作仍旧惊动了对方,女生像林间逃脱无形的猎人追捕的小鹿般迅疾地起身遁逃而去,眨眼就没了踪影。
原地落下了一件东西。
迟归几步上前,只见在她消失的位置上摊开了一本笔记,每页都密密麻麻却又工整写满了内容,看起来是物理错题本——
摊开的最新那页新记上去的内容正好是今天发下来的联考试卷的最后一道大题,被她用红笔标了个大大的星。
他将笔记本合上,扉页果然写着[高三一班何意]。
迟归想起来今天班上哀鸿遍野的哭喊声,据说这次试卷难度很高,联考排名大洗牌,往日名列前茅的同学纷纷折戟,要么考了自己史上最低分排名骤降,要么侥幸排名不怎么变但分数也没有好看到哪儿去——或许这就是她那样难过的原因。
几乎毫不犹豫地,迟归做下了一个决定。
在走向一班教室的路上,他问唐旭要了个闲置企鹅小号,并翻开他和何意唯一的共同企鹅群聊——溪城一中五十周年校庆校职工学生群,找到了那个他曾经脑子一热尝试添加却显示对方已经关闭群聊添加方式的何意的账号,通过搜索企鹅号添加并备注说捡到了她的笔记本,已放到她们班窗台归还。
迟归站在空荡昏暗的一班教室窗台外,从书包里掏出来支笔和本子飞快地在空白页写下了这道物理大题对应的他个人的更便捷的解法与思路,并一一标注题干误区陷阱,再重扫一遍确认没有遗漏后,夹到了笔记本中,才终于离开。
他将这页纸当做诱饵抛了下去,成功钓起来了一条热爱学习的小鱼。
那之后不久,对方时常将她比较棘手的难题拍照发过来,迟归也乐此不疲地总给出详细的回答讲解——只是偶尔会有些疑惑,哪怕是在问相同的题目,唐旭那个呆头鹅的提问总会让自己血压上涨,但何意的提问却为什么不会呢?
他将原因归结为提问方式的不同和求知之心的纯粹程度不同导致的差异,毕竟何意的提问只是单纯的学术求援,而唐旭的提问多半背后含有进一步投机取巧(抄作业)的深意。
他为之不耻。
时间久了,或许也因为何意将自己当做了女生——唐旭那个网恋爱好者男号女号都开,借给自己的还是个女号,她也开始松懈下心和自己聊了些与学习无关的日常事情。
例如学校附近好吃的店,高考后想去做什么,喜欢的颜色和动物,有没有忌口或者过敏的食物之类……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他第一时间打开与她的聊天对话框等待着——终于,收到了她的好消息。
[太好了!我应该可以去我想去的大学了!]
迟归的脸上浮现出了发自真心的笑意,回道[恭喜你]
对于对方随之而来的感谢与见面邀约,他统一谎称他申了海外大学已经出国拒绝。
——迟归始终认为,君子之交淡如水,他能在她的成长求学之路上给予一些无关性别或感情的援助,并得以见得她的梦想成真,无需其他,这本身就是一个谢礼。
直到他从南城乘上那班高铁,在她倒在自己肩膀上沉沉睡去的那一刻起,他的想法不知不觉又发生了一些变化。
或许,与她再靠近熟悉一些,似乎也不错。
*
[这么近啊还不冲!?]
[欧呦]
[他都住你隔壁了你什么时候才有进展[坏笑][坏笑]]
肖楠楠发来的消息永远都是乘火箭横冲直撞型,何意万万没有听命的勇气,只得照实回复。
[今天我们有面对面坐在一起吃饭,也算,有进展?]
[对别人不算,对你,算新里程碑了[白眼]]
何意盯着这个黄豆表情有些想笑,发过去个瑟瑟发抖小狗.gif表情包。
那边肖楠楠不满足于文字聊天,一个视频通话打了过来。
“你不是说国庆你爸妈会一块去京市你们全家五日游吗?怎么还呆在舅舅家没有出门?”
“魏老师何老师业务繁忙,来不了了。”
“也是哦~不过我实在想象不出来魏老师开心出门旅游的样子,我从小到大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害怕……明明她又不是我的老师……”
何意和肖楠楠从小学一年级就一路同班到高中毕业,即便是这样知根知底的亲近关系,肖楠楠这些年里去她家的次数依然屈指可数。
她的理由是何意家教师含量太高,尤其是何意妈妈,那样一张冷冰冰的蛇蝎美人脸,一挑眉看自己时,她就活像逃课被教导主任抓住,上课开小差被数学老师点名提问一样心惊胆战。
而且,何意妈妈魏蓉女士,确实是教数学的。
“意意,你来一下——”
舅舅的声音从他家楼上的书房遥遥传来。
肖楠楠在电话那一头也听到了,“你舅舅说话怎么也像老师点名啊?哦,他也是老师,我的天,你家真是捅了教师窝了……”
何意扑哧笑了,挂了电话往阁楼上走去。
文萃苑小区顶楼附赠阁楼,舅舅将其改造成书房,三面定制榉木书架抵至天花板,上面塞满了书,种类繁杂,以历史学相关书籍为主——他是京市某大学的历史系副教授,主要是研究近现代社会文化史,这既是他的工作也是爱好。
何意推门进去时,他正将本旧书摊到窗台漏进来的那束光下小心翼翼晾晒,“这是我几个月前刚淘到的41版本的《北平市井志》,意意,你也来看看……”
她走近过去,舅舅特意给她展示已快要褪色的靛蓝封面,“封面是木刻版画《钟楼暮色》,书里比起80版的多了一章内容,别看它纸质有点粗糙,内容价值远超现在的那些精装书,简直就是活着的城市解剖图……”
舅舅又开始了,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一说起来他淘到的那些宝贝书,就不管何意能不能听懂,总会絮絮叨叨不停。
何意端详了会这旧书,只想到了另外的问题,“41年出版的书,淘到手应该不便宜吧?舅妈没有说你吗?”
舅舅摸了摸鼻子,“咳咳,这是战时糙纸印刷出版的,存世量很大,虽然学术价值很高,但经济价值挺低……”
何意歪着头狐疑地盯了他几秒,最后说了句,“祝舅舅你好运吧。”
舅舅故意板起脸瞪她一眼,转头又笑了,“你这个样子,真跟你妈妈一模一样,典型的实用主义者……”
何意从小到大听过太多次这句话——你和你妈妈真像啊。
她翻看妈妈的旧照片,年轻时候的她远比现在更意气风发,像一朵烈焰中灼灼生长的红玫瑰,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最炙热的焦点,靠近她要么会被她竖起的尖刺扎到,又或者会被这熊熊火焰灼伤,可围着她的人总甘之若饴。
何意认为,她只是皮囊和妈妈有些相似,可相似的皮囊装着截然相反的灵魂,最后呈现的模样一定大相径庭。
好一会后,舅舅装作不经意地问,“听你爸爸说,填志愿的时候,你跟她吵架了,到现在还不怎么说话?”
原来这才是他叫自己上楼来的目的。
何意握起一旁的软毛刷心不在焉给书架上的书扫灰,“嗯。”
高考出成绩那天,何意三年里没怎么用过的手机几乎爆炸了般从早响到了晚,来自班主任老秦的,爸爸妈妈的,清北两校招生办的,清北老一中学长学姐的,肖楠楠的,她从头嗡嗡接到了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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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还记着给自己的贴心老师Cynthia报喜,原本欣喜若狂的心情都渐渐平息。
“你选哪个?不用猜也是清大吧?天呐,我要赶紧去找你,亲眼再看看被清大京大同时抢的女人——”
肖楠楠在电话那头笑嘻嘻唱着赞歌。
“你填什么专业呀?金融?计算机?哎呀我还在纠结,我爸妈张口闭口让我学会计将来去考公,救命我不要……”
选什么专业,坦白说,这是当成绩出来的那一刻她才能够稍微轻松去想的问题。
在那之前,她几乎是被蒙着眼向前全力奔跑,只有飞跃这条横在她和梦校之间的险滩,才能谈得上选择脚下将要前行的那条长路。
爸爸妈妈都还在学校没回来,何意一个人坐在没开灯的房间一角,思索很久,却空落落地发现,她并没有什么怀揣在心的真正梦想,和亟待实现的热忱目标。
她只是拼命地机械地去学,像在深河里用尽全力游向彼岸,却在终于站在了堤岸上时,茫然看向这空洞的新世界,不知哪里才应是她的去处。
何意仔细比对着清大近五年来在A省的录取分数线,各专业录取人数分布,筛选出以她的成绩大概率能上的专业,以及填报也大概率会滑档或调剂的专业,显示屏上表格中的字看得太久,她眼睛有点涩痛。
——肖楠楠说得没错,她确实没有考虑过要去京大。
这天爸爸妈妈回来的都很晚,妈妈进门时脸上挂着难得的笑容,她拿着一叠厚厚宣传单页与打印出来的资料塞到何意怀里,张口还是那说一不二的口吻。
“我帮你都看过了,今天也跟招生组的老师们谈了下,你裸分去京大光华大概率刚好卡线,不算十拿九稳,毕竟京大在我们省招的名额相对较少,但也不是不能填,可以第一志愿先填上,保底填经济系,你不用管,到时候我直接给你填了……”
何意的大脑里同步响起了嗡嗡噪音,妈妈的声音像隔了一层薄膜漫无方向地传来,让她来不及去解读或反应。
她嘴巴发干,微微张合几次,几乎本能地开口。
“我想报清大。”
妈妈半倚着桌子,目光从手里的那沓资料里移开,缓缓地移到了她的脸上,带着丝稀有的诧异,像从未想过何意也会反驳自己的决定。
她轻飘飘地问,“那你要报什么专业?”
何意垂下的手攥紧又松开,松开又重又合回掌心,浑身的血液都像单独拥有了知觉,流动时与心跳遥遥呼应,她的牙床也在轻微地上下碰撞,从眉心到大脑都在战栗——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要怎样告诉妈妈——
我只是空有一个前进的念头,却没有具象的理想,我不清楚我应该选择怎样的专业,也不清楚这会不会改变我的命运,我还这样懵懂,我对这个世界还一无所知,你是我心中最可靠的人,我本想听听你给我的建议。
可你从不给我建议,你只会给我决定。
她生硬地回答,“我还不知道。”
妈妈立刻便直起了身,声音也瞬间变得十足尖利。
“不知道?何意,要我告诉你现在是什么时候吗?还有两天就要填志愿了,多少学生明明握着一手好牌偏偏填错志愿将这手牌打烂了的?你也想闭着眼乱填一通最后滑档让这分白考了,这三年白费了吗?——”
“魏蓉,别这样说——”爸爸的声音插了进来,但无济于事。
何意僵直在原地,眼见妈妈快步走到了眼前,她停下了,她用她那一向快能穿透皮肤看到心脏的利剑般的眼神在扫视着自己,转而问了句别的问题。
“你一点准备都没有但非要去报清大,是不是因为那个lumos?”
刹那间何意浑身的血色尽褪,头重脚轻般后退了半步,她的眼前鼻翼和耳畔都蒙上了层半透胶纸,视野像要模糊,呼吸变得急促,声音也快听不清楚,她的牙齿再度也毫无条理地上下磕碰了几次,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组织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你看了我的日记?”
Lumos,迟归的ID,她的日记中他的代称。
24. 新生稚子
何意将自己关进了房间里。
她在问出那句“你看了我的日记?”后,并没有立刻等到什么回答。
妈妈的目光像停滞住了几秒,又偏了过去,不再和她对视。
这是在何意意料之中的——
魏女士是一个从事近二十年教育行业的一线优秀教师,她精通教育心理学,拥有极其丰富的教学经验,更是时刻标榜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尊重孩子的引导型的开明家长,她怎么能承认自己也“同流合污”做出了“侵犯孩子隐私”这样的事情出来呢?
她不会承认,也不会辩解,更不会继续质问。
这是她一贯的行为模式。
何意从小在规训下一举一动都竭力轻巧快捷,从不发出不必要的噪音,可此刻的她就像程序陷入崩坏的机器人,违背所有指令,却还没有彻底形成自我意识,在屋子里四处胡乱碰撞,书本啪嗒掉到地上发出闷响,笔袋里的笔散了一地,滚到了床角。
四处发出的忽高忽低的噪声一如她脑中的轰鸣,头顶的天空显露无数罅隙,无形与有形的世界在同一刻陷入崩塌。
可她也无力在乎。
何意从锁着的抽屉里取出了那本高中三年断断续续写了很久的厚厚日记本,塞进了书包中,连带着手机与钱包。
她穿好衣服背上书包,快步走到了房门口,伸手去拧门把手时,余光里瞥见墙面一角,她转回去,走到那张从早晨5点起到晚12点安排的密密麻麻的日程表前,伸指一行又一行往下默读。
时间从她的指缝里倒流回过去的三年,那些模糊的画面影影绰绰从她眼前飞快闪过,她抓不住任何东西。
刺啦一声,她的手从这薄薄纸张厚重时间中穿过,撕扯下来,扔到了地上。
她拉开了房门,没再回头看一眼。
客厅里只开着壁灯,余光中魏女士和何先生两个人各自坐在沙发一角,空气是快令人窒息的黏稠沉默。
“这么晚了意意你去哪儿?!——”
嘭地一声,何意摔上了门。
夏夜的风刮过她的面庞,发丝纷乱割着她干燥的肌肤,错觉一样的钝痛从表层传递到心脏,何意的鼻子酸痒,眼眶发热,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被新刻出的一尊蜡像,嘴唇蠕动都需要动用额外的力气。
电话接通,肖楠楠的快活嗓音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意宝~怎么啦?你不会要来指导我怎么填志愿吧?热烈欢迎~”
她沉默却逐渐滞涩的呼吸传递到了电话那头,肖楠楠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
“何意,你怎么了?喂?能听到吗?”
何意艰难地开腔,“楠楠,我能去你家,住两天吗?”
……
两天里爸爸来了许多通电话,何意只接了一通,也同样不知道要跟他说些什么,他是妈妈的忠实附庸,也是她的传声筒,从不违背她的任何决定,和从前的自己一样。
“意意,对不起,你妈妈不该看你的日记,但是她不是有意要看,是恰好那天进你房间时日记摊开在桌子上,她一眼扫到的,后来就绝对没有再看过——”
何意打断了他,“爸爸,她为什么不自己跟我说?”
“还有你刚刚说的这些,你们明明知道这都是自由心证的东西……但我现在没法说服我去相信了……”
电话那头的爸爸再度陷入了沉默。
最后她开口,同样不是商议,而是她的决定,“我第一志愿会填清大新雅。”
一个刚开设一年,大一时可自由选择除特殊专业外所有课程,大二可以正式选择专业方向的跨学科文理学院。
按照前一年该专业在A省的招生人数和分数线,以何意的分数排名,报考这个专业,被录取的概率很高。
更何况,这个专业对目前的她而言,像是一个缓冲带,也是一个避难所。
在还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的最年轻的年纪里,也许做什么决定都有可能是错的,但正因如此,她要自己选择。
她不想在今后每一个或许犹豫或许后悔的时刻都要怨恨今天强行为她决定的妈妈,既然如此,她必须自己选择。
何意的声音很轻,像不愿这句劝告真的变成警告,“你告诉妈妈,不要去修改我的志愿……”
“我会坚守我的决定到最后一刻的。”
无论以什么方式。
*
“你妈妈,我姐,这一生就是太要强了……”
舅舅拉着何意在书房一角的小沙发上坐下,从旁边抽出了本剥落掉色的老相册,摊开来某一页,上面是一张显然是后塑封已经斑驳晕色的老照片。
上面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和一个只到她胸口的扭捏小男孩。
何意的指尖从照片上划过,停在那张无比熟悉的正扬眉在笑的少女脸颊上,“这是我妈妈吧?”
“看出来了吗?你跟她年轻的时候,长得几乎一样,只是眉毛这块不太一样,你更像你爸爸的平眉,你妈妈是上挑的弯眉……”
何意没有再否认,“嗯……”
“其实我们小时候,准确来说,她上大学之前,就拍了这样一张照片,还是一个在南方赚了大钱全家回乡探亲的远房叔叔给我们拍的,那会我们家哪儿有相机这种金贵东西。”
“也很正常,那时候富人的日子快和老美接轨,穷人的日子还是穷到现在的小孩都想象不到的程度……”
“你外婆有风湿性心脏病,做了手术后也没好全,只能辞工在家休养,你外公是矿砂船上的船工,常年不在家,家里穷,我也胆小,出门就经常被一帮小孩围着戏弄嘲笑……”
“你妈妈只比我大四岁,却像比我多长了四十个胆子,有四十倍勇气,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冲出来将那帮小孩臭骂一顿,还抓着领头的小孩去他家里找大人对峙,说他是不是有人生没人管,她说话声音高中气足又伶牙俐齿,连大人们也被她骂得灰头土脸,没人奈何得了她……”
舅舅垂目盯着那小小一张相纸轻轻笑了,像透过它看到了遥远的从前。
“她成绩也好,从小到大门门都是第一,长得也漂亮,总有男孩子追在她后头跑,还有的跑过来找我套近乎,有什么用,他们没一个配得上她的……”
“高三的时候,她也是她们学校最有希望上清北的学生,所有老师都对她抱有厚望,我也是,每次只要跟别人提起来我姐是魏蓉,没有人不知道她的——”
何意的心底忽地一沉,她知道妈妈后来没有去成清北,那究竟……
舅舅脸上的笑意倏忽隐去,重重叹息。
“那年高考前几天,我爸出去近海捕鱼,一去就再没回来,救生船在海边搜了几天,连尸身遗物都没有捞到……”
“妈不肯相信,疯了一样要去海边,姐咬着牙将她往家里拖,向她保证,她一定会把爸带回家……”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几天都还在下着大雨,姐把门锁上,不让身子虚的妈跟我们一起出门,她带着我偷着在海边划着小船从早到晚没日没夜地找,我在那儿边哭边喊,她却格外顽强,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找到他之前,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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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流一滴泪,也决不会离开海的……”
何意的眼前渐渐模糊,她一抹脸,那儿尽是潮湿。
“后来呢……”
舅舅摘下眼镜,也抹了抹眼睛,他刻意地将头扭到了另一边。
“这也是我最后悔的事情,直到现在,我还会梦到我爸在梦里骂我为什么不拦着她……”
“是啊……我一开始就该拦着她别去搜了……”
“她就不会淋了大雨发着高烧上考场,最后一场考试还晕了过去,半路被人抬了出来……”
“后来她也不肯复读,甚至连最后录上的学校也不肯去,说要直接上班养家……”
舅舅已经哽咽。
“是妈哭着逼姐,说她要是因为妈和弟弟就不去上学了,那自己现在就一瓶农药喝下去,带着弟弟一块去见爸爸,她才终于同意去了……”
“我知道,连我都那么遗憾,那么后悔,那她呢……”
何意齿间咬紧,泪水大股流到喉间,苦涩难咽。
舅舅转过身来,用泛红的眼睛盯着她。
“你出生的那天,姐跟我说,她要让你这一生绝对不重蹈她的覆辙,她要让你的每一步都不能出任何的差错,让你不留任何遗憾地活着……”
“她把她未完成的梦想,都寄托在她的血脉延续——何意,你的身上了……”
何意的泪珠终于从她的眼眶中大颗滚落了下来,重重滴落到她的衣裙上,泅湿出一块抹不去的深深印痕。
这一生的每一步都不能出任何的差错。
多么熟悉的一句话。
她听了太多次,每次都听到厌倦,可原来反过来听,这也许不是要求,这本该是个祝愿,一个几乎不会有人能真正实现的祝愿。
何意通红着一双眼睛,胸口本以为早已散去的郁气此刻才仿佛找到了出口,隔着二十多年昏黄的时光,剥开那坚硬的外壳,牵引出长长脉络,她头一次真正读懂了妈妈在想什么,也彻底明白了她应当做什么。
可是——
她擦拭了下半干的泪痕,嗓音里还带着哭腔的凝涩,口吻却无比坚定。
“舅舅,我不是妈妈或者爸爸生命的延续。”
魏荞一怔。
“没有人会是另一个人的延续,没有人能是另一个人的命运复制体……”
正是傍晚,阁楼窗外霞光几经折射落到了何意泛红的脸颊和鼻尖,落到了她被泪水洗得透亮的眼中,点燃了两簇极其炽烈的火焰。
少年人心贯白日的模样是一株不折不屈的苍山野花,她的眼神直白锋利,言语也是如此。
“我不会做妈妈实现梦想的傀儡,做她挽回遗憾的人生替代品,如果我只是个完全听话的提线木偶,那样我仅此一次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
叮咚一声,书房的时钟敲响了整点的报时,已是日夜交替之际。
何意卸了力气坐回沙发上,垂首喃喃道,“下次回家,我会告诉她。”
妈妈的理想,应当由她自己完成,只要生命还在继续,就一切还来得及。
魏荞缄默不语。
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番少年意气,他想,姐姐你可能真的错了,而我也一样,我们这群固守旧时代准则的老人们,该给新生的稚子让路啦。
想了想,他站起身从书架高处取下了一本包在蓝布函套中的书,递到了何意面前。
“这是我收藏的一本仿宋刻本的《尚书》,送给你。”
“祝你不仅是历史的旁观者,还是你自己的历史的创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