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精少爷饲养手册》
1. 南园
“两贯钱,不能再多了。”
那精瘦的婆子用拇指在叶三娘齿间上下摸索了几下,才缓缓道。
“怎么成呢?我们养了十几年的姑娘,明年就到了嫁人的年纪了!若不是闹旱灾……”三娘她娘急道,“贵人,您再看看吧!”
婆子将手从三娘口里撤出来,熟稔地在衣摆上揩了揩:“拎起来还没鸡仔大,顶天了也就两贯,你想要加钱?那就找别家去!”
“贵人!贵人!”
她娘赶紧拉住婆子的手腕,死乞白赖地讨着价钱。
今年天灾人祸一齐下阵,年初刚闹了匪乱,直到六月才平息下来,紧接着又是旱灾,从入夏一直干旱到秋藏,天上一滴雨水都没掉下来过。
门前一茬一茬枯黄的稻子,它们还未孕出穗就烂死在了地里。放眼望去,四处成片的荒芜景象,溪流湖水流经处只剩下皲裂的地皮。
叶三娘默默擦了擦嘴角的涎水,立在一旁成了座雷打不动的石像。
哭也哭过了,闹也闹过了,爹娘铁了心要卖她换钱,她心里说不怨是假的。
三娘上头有两个姐姐,一个死了一个嫁了,下面两个弟弟又是爹娘日后养老的保障……权衡下来,只有她里外不是人。
所以即使她在家里忙前忙后,讨好似的干着最累的活,吃着最少的饭菜,也换不来半分回转的余地。
最后成交的价格是两贯三百文。她娘含着眼泪送三娘出了门,在她耳边反复说着好话,又仔细整理了她的衣裳,这才放她离开。
亲人一场,叶三娘不免哭成泪人。
板车上的姑娘们个个哀哀戚戚,她的抽噎很快被淹没在哭声中。
“哭吧哭吧,总比饿死了强!”婆子捏着手帕,转而感慨道,“日后呀,你们还得谢我将你们买了去,去大宅院里头过好日子哩!”
日头悬在山尖上,照下来的光不算暖和,凉风一吹,那些暖意就轻飘飘吹走了。
驴车颠簸了几次,车上人跟着摇晃,一群女孩挤在一块,你碰我我碰你,磕碰间哭声断断续续,道路平稳后又哭得完整了。
姑娘们正哭在兴头上,全然将她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三娘想到自己穿着漂亮衣裳的样子,心里稍微有了慰藉。她悄悄抬起头,正巧与婆子对视了一眼,那婆子睨着她看了一会儿,便转过头跟车夫搭起了话。
车马换了一次一次,车上的姑娘下去一批又上来一批,这样轮转着,直到某天婆子招手让她下车。
三娘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了,她真怕自己太差劲以至于没人家要,最后被卖到窑子里。
“这家是个体面人家,进去了也是你们的福气,知道吗?”那婆子给她们好好梳洗了一道,似乎格外看重这次买卖。
三娘和其他姑娘一起点头。
“从进门起,你便叫做于凤。”婆子拿着身契指着一个姑娘道。
她一个个地取名,叶三娘也如获至宝地捡到了属于自己的名字——即使她压根不认识字。
“婶子,能告诉我是哪个‘连’吗?”三娘破天荒地多嘴问。
许是心情好,婆子还算好声气地回了她:“莲花的莲。话说,你识字吗,问这么多做什么……”
叶三娘,不,叶莲腼腆地笑了笑,露出两个乖巧的梨涡。
她们从侧门进去,穿过一道道走廊,院里锦天绣地,栏边一丛粉白凌霄蔓延着开到板桥上,桥下清溪见底,铺有打磨光滑的深浅圆石,水里游鱼悠闲地漂过,又扭过身四散而逃。
饶是叶莲在路上见了不少世面,如今也看得呆了。
时值大旱,她几乎都是半渴的状态,一缸从百里地外挑来的水,一家五口人得节省着喝,叶莲每每只是沾湿嘴唇,不敢贪多。
她何曾知晓,一场天灾对宅院里的人来说,仅仅是少收了几多粮食、银子,更有甚者连洪涝干旱都只在书上看过,百姓艰苦皆为嘴上慨叹。
“就这五个,没有多的了?”面前的屋子里走出一个妇人,侧身打量了她们一眼,问婆子道。
婆子老实地回:“矮个子里挑高个,都是姑娘里面出落得最水灵的了。”
妇人点点头,顺势引婆子进门商榷,走到门边时招呼道:“领着下去吧。”
一旁颔首低眉的侍女闻言,应了声“是”,便走到她们跟前,看样子像要教规矩。
“日后,你们就是南园的人了。我叫做辛夷,是内院管理家务的侍女,也负责调配你们这些新人。”
辛夷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她穿着雅致,梳着利落的发髻,发髻上还坠有漂亮的头饰。叶莲心里一阵艳羡,她捏了捏自己粗麻制的衣裳,暗暗发誓以后要做这样有气派的大人物。
“识字的,有么?”
辛夷问。
众人摇摇头,叶莲也跟着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会点茶、插花的呢?”
她又问。
回答她的又是一阵摇头。
“那你们有什么其他本事吗?”
姑娘们你看我我看你,说不出话来。
大家都是贫农出生,除了会干活,其他多余的本事是一点都没时间发掘。
叶莲跟她们一样,成日里不是喂养家禽,就是浆洗衣物、准备饭菜,再忙碌一点还会跟着下地干活,或是上山拾柴禾。这样的日子,许多人的一生蹉跎着就过去了,如果没有被略卖,叶莲大约也是如此。
“姐姐,你且安排,我们什么都能做的……”
叶莲壮着胆子说道,说完迎合似的赔着笑。
她因饥饿而削瘦的脸颊多亏了人牙子不曾苛待吃食,现在有了还算饱满的弧度,梳洗过后更加白净而亭亭玉立起来,算不上顶尖的美貌,但是胜在眉眼盈盈,招人喜爱。
辛夷这才正眼瞧她,甫一听她说完便有了点子,开口道:“那你去后厨照看少爷的餐食吧。”
后厨杂乱,其实算不上很好的去处,但对叶莲来说,能与食物打交道,是对她的恩赐。
她没多想,喜形于色地弯弯眼睛,学着在路上见到的礼仪飞快弯下膝盖,应了声清亮的“是”。
辛夷原本是打压的意思,听她这一句倒有些愕然,矜持的神态不自觉柔和下来,对后面的姑娘都没有过多刁难。
安排完去处后,辛夷又提点了几句规矩,才带着姑娘们往各自安置处去。
其余四位都是去少爷院里伺候的,只有叶莲被安排在了厨房。与她们分别后,叶莲草草收拾了一会儿,就赶着去后厨报道了。
南园北院是主人李兰钧的住所,繁复而弯绕,年纪稍大的侍女带叶莲走了一遭,就算她刻意去记,也难以完全记住来路。
路过一道二人宽的阁道时,院里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响声,然后是模糊的男声,叶莲正要仔细去听,却被侍女眼疾手快地拉走了。
待走远了,侍女才松了口气似的对她道:“辛夷难道没教你?莫听莫看莫言!”
“对不起姐姐,我太紧张……以至于忘记了。”叶莲赶忙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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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惧地咬着唇。
那侍女见她可怜的模样,摇着头叹了口气。
“算了算了,日后记住就好。听闻你是新来的送餐丫头,少爷脾气不大温和,你可千万不要像方才那样了。”
少爷即是李兰钧,自幼身体孱弱,但脾气秉性却与身体大相径庭,喜怒无常、尖酸刻薄,是扬州城数一数二难伺候的主儿。
他还未成家便先了开府,又因是家中娇惯大的幺儿,南园仅距李府百丈,家里常来走动,所以沿用了曾经府中的尊称。
也有人说,李少爷不乐意别人叫老爷,是觉得把他叫老了……
这些,都是听人牙子嚼舌根听来的。
叶莲抚了抚碎发,忙称是。
“在这里,守规矩是最最顶要的。”
侍女补充说。
她们又走过一条弯曲的石子路,终于到了厨房。此时正值晚膳前夕,屋顶袅袅升起炊烟,厨房里的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侍女送她到门边,跟掌事嬷嬷说了几句便走了,留叶莲伫在门口紧张地搅手指。
“叫什么名字?”嬷嬷一阵忙活,好像终于想起了她这个人。
“叶莲……”叶莲紧接着答。
嬷嬷听完也不欲多问,随手指给她一个人,吩咐道:“待会跟着红儿她们一起去送膳,熟悉一下。”
时值孟冬,屋前的桃树伶仃只剩几片黄叶,冷风飕飀穿枝过,卷起余下落叶,叶莲一哆嗦,往厨房里挪了几步。
大家只闷头干自己的活,厨房柴火声,煮锅声,切菜声,就是没有人声。
叶莲诚惶诚恐,四处帮着忙活了半天,感觉哪儿都插不进,又不敢停,最终只得拿起扫帚扫起落叶来。
菜备好了,红儿让她去净了手,才递给她一碟剥好的石榴籽,让她跟在一行人末尾。
叶莲垂着脑袋,无头苍蝇似的跟着队列,她不敢多看,又怕石榴洒了,一路不知怎么走到院里的。
刚踏进北院,一股暖香便扑面而来,叶莲抬眼觑了一眼,只见侍女两人作伴左右扇着炭盆,光炭盆便有十几个。
庭中水池青竹,苍翠松柏垂在池边,与游鱼相依,从悬木泻下的纱幔飘忽若云,叶莲哪见过这般风景,匆忙低下头,才发觉脚下石路铺的鹅卵石是玉做的。
做梦一般踏进内室,用绸缎珍宝堆砌的屋子里,赫然拥着一位男子。他斜倚在矮榻上,层层叠叠的软纱似遮似敞,叫叶莲怎么都看不真切。
错金博山炉缭绕而起的薄烟散发出淡淡的梅香,在这催人迷朦的暖香里,男子伸出一截苍白的手捻起小巧的点心,点心中央一抹绛红。
“哎,哎。”红儿用极小的声音在一旁唤。
叶莲恍然回神,讷讷地应了,才发觉背上汗湿了一层。
她照着指示将那碟石榴放在一侧桌上,不敢有半分马虎,要退下时却听那人开口——
“拿过来。”
叶莲只觉得浑身像数万只蚂蚁在爬,让她思考不得。
她哆哆嗦嗦地端起碟子,绕过餐桌走到矮榻面前,在边上跪下。
原本有着无限好奇的面容,现在让叶莲不敢抬头。
余光里那只修长而苍白的手落在石榴上,随后捏起几颗,再落下,又捏起。
石榴衬得他的手指更加不似常人的白。
叶莲将蓄在口腔里的唾沫咽下去,生怕被瞧见一般咽得缓慢。
“你抖什么?”
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她愕然抬头。
2. 受罚
那双含情脉脉桃花目眯了起来,藏有两颗琉璃似的眼珠光华浅淡。
特别是眼珠正下方一点让人遐想万千的小痣,被冷色的肌肤衬得妖冶,带着病气的面容不像神仙却像山鬼。
“我长得很吓人吗?”
李兰钧神色不快,已有山雨欲来之势。
叶莲哑然,又想起人牙子说道士断言他活不过弱冠,一时惊恐交加,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石榴骨碌碌地顺着倾斜的碟子落在衣裙之间,她自觉犯了错,心中方寸大乱,又哆哆嗦嗦地开始捡。
“大胆!少爷问话竟敢不回!”
一旁的侍从喝道,说着就要将她拉出去。
叶莲吓破了胆,忍着哭腔回:“不、不吓人……”
她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摇着头。
“少爷长得好看、奴婢方才看呆了……”
来不及思考,她只得如实供述,生怕自己被打发出府。
不过看李兰钧像鬼这一想法,她结实吞进肚子里,一字不敢吐露。
屋子里似乎更安静了,那作势要拉她走的侍从也脚下生根。
“……”李兰钧也没想到竟然有人这么大胆,所以一度失语。
那厮说完却化作一只鹌鹑,恨不能缩成个球,全然意识不到自己的口出狂言。
“油嘴滑舌。”李兰钧回嗔作喜,拿过那碟石榴仔细端详着,而后又轻飘飘地扔在地上。
“呯——”
那碟子瞬间摔得四分五裂,石榴子如蟋蟀般飞溅开来。
叶莲狠狠一阵股栗,迸裂的瓷器碎片划在手背上,很快就火辣辣的疼。
可她顾不得去查看伤口,温热的液体慢慢流淌下来,叶莲只是弓着身子,半分不敢妄动。
“脏丫头,你的命够抵我这缂丝地毯吗?”李兰钧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嘴上说的却叫人害怕,“就算将你打死剥了皮,剩下的肉用草席卷出去扔了,好像……”
“也不够吧。”
暗红的血珠浮在地毯的绒尖上,又溶在一起成为一处脏污。
好不容易得到的好出路,这么快就到头了吗?
叶莲死死盯着捏紧裙角的拳头,牙齿将嘴唇渗血,眼角被泪逼得通红,却不敢落下泪来。
她不敢反抗,没有任何办法。
“少爷、少爷饶命……”她带着哭腔求饶道,嘴里反复说着这句话。
李兰钧自然不会在乎一个奴婢的性命,但他的心情倒也不算差,所以对着侍从挥挥手,道:“带下去——”
说话之余,多瞧了一眼那侍女的反应——叶莲听罢呜呜地哭了起来,又不敢让眼泪落到地毯上,只得一边擦泪一边含糊不清地求饶。
好像折磨人的乐趣达到了似的,李兰钧大喘气一样补全了后半句话,“杖二十。”
侍从松了口气,这才将叶莲扭送到庭外。
叶莲仍在状况之外,胸膛起伏还未平息就被按在了长凳上,她抬头望向周围,发觉自己在北院门口。
李兰钧大概不愿他的院子被下人弄脏。
“姑娘,且抓紧了。挨过这遭才算完呢!”侍从提醒道,旋即抓起了一旁递来的木杖,用合适的力道落下第一杖。
饶是做了准备,叶莲也承受不住地哀嚎出声,然而第二杖第三杖却不容她歇息,又雨点一般下来。
二十杖将将打完,叶莲便如霜打的茄子一般滚下地去,眼皮眨巴了几下,实在受不住阖上眼晕了。
模糊中有人把她捞起来,左右架着她的两只胳膊就走,说什么她也听不清,只记得一路上的颠簸和臀上不容忽视的疼痛。
再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下人房的通铺上了。
“醒了醒了!”一堆姑娘像鸟雀似的轻声欢呼道。
叶莲伏在床铺上,仰起脸环视一圈,周围都是厨房和她一道上菜的侍女,除了红儿其余还未曾知道名字。
她张开干裂的嘴,勉强出声:“水……”
有姑娘赶紧递来一只水瓢,她接过大口喝了起来,凉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间,她的意识才被冷得清楚起来。
“还疼么?”
红儿蹲在她面前问。
叶莲略微一动,痛感瞬间冲上头顶,整个脸都疼得狰狞,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万幸只是二十杖,不然你人就得废了。”另一个姑娘道。
有人接茬回她:“是呀是呀,一身伤病也不好再找主人家做事……”
“若有心善的人家,还是能得口饭吃的。譬如紫竹的主人家……”
“心善不好说,心恶莫过于我们家……”
“快快闭上嘴,小心被听去了。”
……
姑娘们在叶莲耳边窃窃低语,她趴在床上心有余悸地听她们谈天。
红儿靠近她,在她耳边道:“这几日好好休息,我帮你跟沈嬷嬷告假了。”
“红儿姐姐,麻烦你们帮我这么多。”叶莲瘪瘪嘴,差点没忍住哭出来。
红儿笑了起来,两只凤眼眯成缝:“没什么,院里人多离不常留,我也是想多一个长久姐妹。”
她是厨房侍女里年岁最大的,为人也稳重许多,所以自然而然成了个中的领头。
没有红儿的意思,她怕还缩在某处偷偷换药。
叶莲谢意溢于言表,又听其他姐妹说伤药也是她使钱托门房去外头拿的,更是不知道怎么谢了。
“红儿姐姐,日后你就是我的亲姐姐,呜呜呜……”叶莲好没出息地揽着红儿,猫儿似的又蹭又哭。
众人见她可喜的便宜模样,纷纷笑作一团,叫嚷着让叶莲认“姐姐”。
这让她又惊又痛的一日,就在笑闹中过去了。
叶莲在床铺上足足躺了五日,才勉强能下地走路。姐妹们照顾她行动不便,便把择菜烧火这种轻活交给她。
再过了半月,叶莲已经能在厨房的小院里窜来窜去,她的劳作也终于开始了。
天气转寒,南园发放了新的冬衣,如若不是李兰钧性情可怖,这里倒也是一处十分上乘的去处。
叶莲埋头搓洗手里的萝卜,一道想一道清理萝卜上的泥垢。
萝卜顶上翠绿的叶子背面软刺扎得她手上泛红泛痒,叶莲用木盆里的泥水淋了一遍,才将水泼在墙边的水沟里。
从水缸里舀了水洗干净盆,这才将这几个胖白萝卜放进里边清洗。
臀上的伤口大多结痂脱落,但让叶莲一想起始作俑者,总是汗毛直竖。
甚至于听他的名字都头晕目眩,仿佛李兰钧已成为她心头的一道禁忌,只是旁人不知道而已。
“莲儿,莲儿。”
厨房掌勺的李伯忽然朝她低声道。
叶莲赶忙停下手中的活,甩干净手上的水上前。
李伯左右看了看,才说:“北院来人说少爷要喝热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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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儿我舀了你给送去,好么?”
厨房的人皆晓得叶莲前些日受罚的事,只是今日其他姑娘被借去西院做洒扫。姑娘们体恤她带着伤,留她在厨房打下手,也没想到李兰钧突然要喝汤。
叶莲有些为难,她一百个心不想再见那位少爷,可该来的躲不了,她不能总靠着别人帮衬。
“嗯……”她思忖半刻,还是点了点头。
想来是怕她出岔,李伯一边着手准备一边叮嘱道:“你只管端汤过去,别的什么都不要做,侍奉着就成了。”
小火炉上煲着一小锅鸽子汤,李伯拿铜勺撇去浮末,盛出一盅,又仔细捞出肉渣,只留纯汤在里,才捏着两边盅耳放到案上。
叶莲上前将盖盖上,天青色的盅子只有半掌大,贵人们喝汤向来食啖,李兰钧尤甚。
他用过的膳赏赐下来,几乎没见着动,分食轮到厨房,虽然大多被扒吃干净,叶莲有时也能蹭上几口平常吃不上的珍馐。
“切记切记,一丁点都不能错……”她刚要端着出门,李伯又不放心地凑上来絮叨。
院里不许嬉闹闲谈,叶莲怕被旁人见到落了口舌,应了几声便匆忙出门了。
平日里厨房哪这么多话,若不是担心她挨罚,李伯也不会上赶着犯错事。
叶莲心里记着这些好,手上却也不敢耽搁。她只想着赶紧办完差,好让心口擂鼓一样的声音平静下来。
不能错,不能错……
她诵经似的在心里念叨,转眼就到了北院。主屋门上的牌匾刻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叶莲不认识,只觉得张牙舞爪让人害怕,像里边住着那位。
她现下见谁都是怕的,连踌躇的光阴都没有,硬着头皮踏进里屋,就怕李兰钧治她个耽搁罪,届时她全身是嘴都说不清。
“回来了有什么用?全扬州的姑娘都把我当妖怪,躲还来不及,她难道还会上赶着来?”
李兰钧将一盏茶拍在案上,案上置的香炉同他的声音一道抖了抖。
“他骆家早几百年前就同我们定下的婚约,如今女儿清养回来,总不能说不作数就不作数吧。”
一旁坐在圆凳上雍容华贵的妇人劝道,黛眉皱成川字,舒展开也见不浅痕迹,“再者说,他家小姐还没说不愿意呢!你们幼时一起玩过,情谊深厚,她又在观里修习,定生的菩萨心肠……”
叶莲诚惶诚恐地上前,将鸽子汤摆在几案的空处,声如蚊蚋:“少爷,您要的热汤……”
“我又不要她可怜!”
李兰钧仿佛被触了逆鳞,腾地一下拔高了声量,怒不可遏地喝道。
叶莲闻声一抖,腿比头脑聪明,扑通一声便跪下了,她顺势伏下身子,将额头紧贴着地板。
妇人见他动怒,忙倾身去抚拍他的背,面上神情心疼不已,“兰钧……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幼小丧母,自打记事起就养在我身边,我将你带到这么大,比亲生骨肉都疼惜……”
叶莲听到这,便知道这是李兰钧的继母,知府李肃续弦夫人崔氏。
崔氏低眉浅道,像是想起什么往事,眼眶湿润,深深吸了一口气,几次开口都哽咽无言。
“你至今未成家,我和你父亲都为你着急得紧,我哪能眼看着你一生没个安处?让我死后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先夫人、如何安息得了……”
那只放在李兰钧背上的手戚戚然收回,崔氏捂着心口曼声哀哭。
3. 侍奉
一时阒然无声,屋内奴婢大约见惯了大场面,除叶莲不明所以地发抖外,皆屏息等李兰钧开口。
“母亲。”
李兰钧怒意未消,却也不忍心见崔氏哀哀戚戚的模样,只好语气僵硬地打断道,“您何必如此。”
崔氏这才止住势头低眉瞧他,期冀着李兰钧妥协顺便说些软话。
然而李兰钧生来学不会讨巧二字,更何况他还在气头上——
“待儿寿尽,自去跟先母解释。”
言下之意:我死在你前头,你就不用操心了。
伏在地上的叶莲听了,深感李兰钧是个阎王,生下来就是折磨人的,不光园中下人被他摧残,连两亲兄弟都难逃其害。
她生怕殃及池鱼般缩了缩脖子,贴着地恨不能变成一条活地毯,至少李兰钧会稍微宝贝些。
崔氏闻言陡然趔趄,捂着心口的那块布料险些被捏成团,她近乎咬牙切齿地道:“你、你!一派胡言!成何体统!”
对面那人浑然不觉忌讳,反而接着话头继续说道:“倒是那骆家姑娘,若真嫁了我才是叫人难看。两个病秧子凑一对……争着比谁先咽气吗?”
眼看崔氏就要被气得当场以头抢地,李兰钧适时按住她的手腕,嘴上仍不给她开腔的机会,
“这婚约本就是个笑话。就因我二人同样体弱、同样与众寡合、同样被那劳什子算命的断言早夭,你们就削足适履、非将我们绑在一起不可?莫说我,你们何曾问过她的意见?”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崔氏道。
“母亲方才还说最疼惜我,现下却要伤孩儿的心么?母亲要眼睁睁看着我沦为他们的笑柄吗……”
李兰钧作忧伤状轻轻咳嗽了两声。
这一连串下来,比村头说书人讲的故事还要绝妙,那些话像松毛虫似的钻进叶莲耳朵里,让她听了个干净。
崔氏自然不是他的对手,被他三言两语收拾妥帖,唯恐自己再伤李兰钧的心,终是吐不出半个字来。
“唉,你啊……”
她移开李兰钧放在她腕上的手起身,略整理了衣冠,才缓步离开。
“母亲,西院我叫人收拾出来了,您何不留宿一宿?”李兰钧喊住她,神色回归平静。
“不必了。”
“那用个晚膳?”
“府中还有要务,耽搁不得。”
李兰钧会意,撑着矮榻站起身,正色道:“替我问父亲安。”
崔氏临行至门边,恻恻回头:“今日的话你若听得进,他便省心了。”
“又不是非成婚不可。”李兰钧前进几步,正走到叶莲身侧。
叶莲匍匐着身子,已有麻木之感。李兰钧一近身,她忽然清醒了大半,拖着酥麻的双腿趴成一只有棱有角的“四脚方桌”。
“不成婚、届时你到了后悔不了的年纪,眼看着人家儿孙满堂,就明白我们的良苦用心了。”
崔氏无力多费口舌,直言不讳道。
这回李兰钧也倦得与她拉扯了,“这辈子就不会有这一天,您和父亲不要再瞎忙活了。”
“外面多少人上赶着进门,只要我有意,何曾愁你的婚事到如今?”她句句恳切,脸上一直未见舒容,“可那些人都不是为了你啊!我怎能像买卖货物一样,使些银子买一个姑娘来同你成婚?”
“那些小门小户的,待我与你父亲去了,指定要将你的家产吃干抹净,那时候你又怎么办呢?我是放心不下你啊……”
言语之恳切,让地上的叶莲都些许动容。
思绪飘远到那个小渔村,她娘在她幼时也曾抱着她坐在门前,轻柔缓慢地唱着当地童谣,看着她的脸蛋满是怜惜。
这是她长这么大,她娘对她绝无仅有的爱抚,之后便是两贯三百文,将她卖了个好价钱。
至此,她对她娘那点留恋烟消云散,心里只有怨恨。
所以当崔氏为了李兰钧的婚事长谋远虑,甚至几番落泪的时候,叶莲是羡慕的。可也仅仅是羡慕。
“想那么远作甚?横竖我已长到二十,二十年来无忧无愁,余下十多年照旧过就是,您且安心吧。”偏偏李兰钧是个不知冷热的木头。
“你就跟我们犟吧!”崔氏只得道。
“那还要我如何?”李兰钧口舌上不愿落下乘,追问道。
这句已然是含怒的语气,带有疑问的成分不占多数。
“难道非要我留个后,你们才罢休吗?”他意味不明地冷声道,“那好,只要是我的子嗣,谁生的都无所谓了!”
崔氏只当他在闹脾气,扔下“随你”二字便踏出了门。
李兰钧被兜头盖脸地浇了盆冷水,脸色又青又白,他火气还憋在肚子里,找不到发泄的地方。
“汤!”他看着早已没了人影的大门,低喝一声。
叶莲未及反应,李兰钧第二句话就冲了出来:“都是死人吗?”
她赶紧爬起来,顾不得久跪突然起身带来的晕眩,跌跌撞撞地奔上前去端热汤。
那汤拿在手里时已经涼了,从汤水里透出的凉意直达她掌心。叶莲认栽般咬咬牙,闭着眼睛递了上去。
李兰钧迟迟未接过,然后在意料之中地打翻了。汤水溅了叶莲一身,盅却在地上转了几圈,没有碎。
叶莲忍住发抖的身子,将头死死埋在胸前。
“你。”
李兰钧那只修长的手倏然抓起她的手腕,叶莲心猛地一颤,慌乱间惊愕地抬起头与他对视。
他眼里暗波涌动,似有层层巨浪翻卷而出,仅看了一眼,叶莲就害怕地垂下眼帘,大气不敢喘。
轰隆着盖过所有声音的心悸,她在这其中间隙里细细呼吸。
李兰钧没认出她。
这让叶莲稍稍平复了一些。
然而李兰钧接下来的话却叫她再也无法冷静——“夜里到我房里来。”
……
夜里……什么?
叶莲觉得自己一定理解错了这话中的意思。
大约是夜里去门边守夜吧。
或是掌灯这类的杂活。
一定不是她会错的那个意思。
“高兴傻了?”李兰钧冷哼一声,放手轻蔑地将她往前一推,“滚下去准备。”
叶莲被推得踉跄,头嗡嗡作响,里面反复循环着李兰钧的话。
“什……什么?”
她宁愿是被拖下去打二十板。
“林檎,带她去偏房。”李兰钧余怒未消,烦躁地挥挥手道。
站在一边如同死物一样的侍女沉稳应声,然后带着两个丫鬟走到叶莲身边。
“回房休息。”李兰钧没再看她一眼,头疼地揉着太阳穴,被一众侍从拥着先出门。
叶莲迟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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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走动,眼巴巴望着他直至消失,也没听见半句回转的话头。
屋里缥缈的香风裹挟住她,下等丫鬟的浅绿色成衣针脚粗滥,与其余众人大有不同。
那条素色衣带被她攥在手里,几乎快揉成废纸的模样。
“莲儿,走吧。”林檎不动声色地催促着。
叶莲没有精力去想她怎会知晓自己的名字,只是沉沉地点头,随她们的脚步向偏房去。
上次从前厅出来是受罚,这次……也等同于受罚。叶莲抬头望天,苦涩地想。
院里一些花草分不清时节胡乱开着花,廊前一枝秋海棠伸进走道边,靠着栏杆绽出几朵淡红色花苞。
近来天阴,灰蒙蒙的天欲落雪不落,一片乌天偶尔才飘两三片云。院里成日炭火不断地烧,除非下雨几乎感觉不到冬日的气息。
叶莲在廊道走了一会儿,竟也不觉得冷,手脚都还温热着,想是炭火烧得太密的缘故。
走到偏房处,林檎已让人备好了热水。叶莲刚走进房间,门紧接着就关上了,几个在房里等候的丫鬟立即上来脱她的衣服。
叶莲没被伺候过,浑身不自在,忙制止住她们自己一层层地脱。
被李兰钧点名伺候,她短暂地惊诧过不甘过,但就像当初被卖掉一样,很快,她就顺从了。
命运如何她不知,最差不过横尸一条。
“我要做些什么吗?”她故作轻松地搭话。
“被挑中是你的福气,伺候好少爷就是你该做的。”林檎淡淡地回。
福气福气,几个人在她耳边说过,可她真的不明白福气到底是什么。
“我……什么都不会。”
叶莲低垂着脑袋,乌黑的长发飘浮在水面上。
她的脸被水汽蒸得红扑扑的,一双眼睛亮亮地看着浴桶某处。
林檎对这种企图攀附的人没什么好脸色,在她眼中,叶莲在前厅的种种作为,全是为了勾引少爷。
她忽然将水瓢砸在水面上,溅起的水花让叶莲惊叫一声,随后无措地搓擦进水的眼睛。
“我自然会安排!”
叶莲觉察到她的敌意,默默坐在桶里不再开口。
梳洗完之后,林檎将一叠衣服放在桌上,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叶莲将那件质地上佳的衣裙套在身上,藕粉襦裙衬得她皮肤白皙,两只梨涡也甜腻许多。
她同侍奉的丫鬟聊了几句,又分着吃了以往很难吃到的精巧饭菜,在去见李兰钧前,盘子里几块点心也被满满当当地塞进嘴里。
夜晚,叶莲踏着夜色推开李兰钧内室的门。
内室烛光晦暗,扑面而来一股清雅的芙蕖香,一架极为上乘的木雕屏风横在她与李兰钧之间,屏风上是磅礴的山水。
叶莲悄无声息地走进内室,轻轻关上房门。
屏风后的人影闻声动了动。
“少爷,奴婢失礼了……”叶莲磕磕巴巴地说。
“磨蹭什么?”里面传来熟悉的男声,带着不容置喙的气息。
叶莲盯着地板踱走到床前,但仍不敢抬头。
屋里暖融融的,与燃的合香并不相宜。
“过来,来床上躺好,这都要我教吗?”李兰钧极不耐烦地拍拍床板,见叶莲一动不动地搅着裙带,一身打扮勉强算得上小家碧玉,这才放缓了语气,“……怎么如此笨。”
4. 夜雪
即便李兰钧稍缓了语气,叶莲对他的畏怯也并未消减多少。
但她又害怕眼前人的脾气,所以只得慷慨就义般挪开脚步向李兰钧靠近,最后缩着脖子坐在床尾。
床帘盖住她一边发髻,明灭不定的烛影落在她一寸秋波处,她皱起眉头可怜巴巴的模样被李兰钧一览无遗。
或许是初度情事之际,他那些泄不完的怒气跟着过长的裙带一同堆积在地上,暂时没了踪迹。
叶莲见他眸光迷离,桃花目如水色般化开,荡漾出一片涟漪。
正揣度间,李兰钧倾身过去,看她像看着一块尚可吞吃入腹的点心。
这样的李兰钧,叫她更怕了。
“少……少爷。”叶莲缩得几乎看不见脖子。
李兰钧一顿,盯着她看了半天。
“就连你也嫌我吗?”
他突然问,语气淡然。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害怕……”
叶莲拿不准他的态度,回复得谨慎。
头顶传来一声冷哼,罩在她面前的阴影撤了回去,让她得以重见光明。
她忍不住抬眼去看李兰钧的反应,却见他坐在床沿上,眼里情愫已消散殆尽,那张俊俏苍白的脸在暖黄烛光中显得有些许落寞。
“跟下人厮混在一块,我是疯了么……”李兰钧用手遮住自己的眉目,喃喃道。
叶莲听着,咬唇低下脑袋,同作一副愁苦模样。
“你是上回那个打翻石榴的丫鬟吧?”
正当她以为李兰钧不会再理会她时,他却率先开口道。
此情此景,他有千般话语可讲,唯独挑了这件事。叶莲诧异他没动怒叫她滚出去,反而心平气和地与她说这件不相干的事。
“是,奴婢愚笨,惹得少爷不快。”
叶莲紧张地回。
“你们这些人明知我古怪,却还要上来讨不自在。”
李兰钧这话别有用心,不止在训她。
外界那些评判,原来他也是知道的,而且了解颇深。
叶莲咽咽唾沫,愈发觉得隔墙有耳,日后在下人房说闲话得贴着耳朵说。
她正纠结要不要跪下谢罪,李兰钧又自顾自地说道,“左右婚约不过是权宜之计,若真在道观养好了身子,她又有何理由选我……”
“……想必和他们一样,都盼着我死吧。”
感知到他话里伤情,叶莲霎时没了动作,二人缄默地坐在床边,温情彻底冷寂下来。
夜里风大,疾风啸啸着拍开窗,“啪”地一声引得他们一同望过去。守夜丫鬟赶忙关上窗,寒气却早侵袭进来,打破一室暖风。
“少爷,”叶莲不因不由地开口,反应过来又觉得自己多事,但覆水难收,在李兰钧的注视中继续道,“盼着您活下去的人,也有很多很多呢!”
说罢她又难为情地抿抿嘴,埋头小小声说:“您有夫人照拂疼爱,又有老爷前后谋划,兄弟姐妹也牵挂着您。您、您这样说自己,他们听到会伤心的……”
“哦……”李兰钧看着面前屏风,许久才淡淡应声。
见他反应平平,叶莲一张小脸腾地烧红起来,绯色迅速攀援而上到耳尖:自己肺腑之言,在对方眼中却是自作多情。
她对李兰钧这魔头好不容易起的一点怜悯,几乎又要被他的刻薄掐灭。
“你们这些奴婢……平日被我折磨得不成样,如今见我失魂落魄了,还是会前来宽慰几句吗?”李兰钧没有转头的意思,像是要把那木雕屏风看得生出花来。
叶莲被他辛辣的语言呛得说不出话,反复欲言然而未果。
“你这……”李兰钧徐徐将目光放到叶莲身上,屏风这才逃过一劫,“天地不容的蠢丫头。”
似乎有一点笑意浮过,还未等叶莲参透,他又警惕地收回平复。
“奴婢知错。”叶莲听他言语中并无愠色,便放下心来,起身颔首施礼。
“我看你惯会逢迎,错是一点儿不知的。”李兰钧褪下鞋袜,将绵衾拉开躺平,过后又翻身背过去,“滚吧。”
叶莲听他窸窸窣窣一阵,前半段话似要责罚,后半段却轻飘飘将她打发走了。
“是。”她没敢多语,躬身而去。
“叫她们将炭盆端进来。”
她方走到门边,又听床上吩咐道。
叶莲称是,遂打开门闩。
瑟瑟寒风随门开处涌入内室,叶莲心头正想着李兰钧的话,忽感脸庞湿润,回神后才惊觉冷风携碎琼而至。
浓墨般的冬夜,天上落下点点霜色,庭院里乱雪纷飞,守夜两个丫鬟见她早早出来,目光穿插打量了几道,相视一眼终是噤声不语。
“落雪了。”叶莲欣喜地出声道,屏风后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
两个丫鬟慌张地探头看内室,立即把门关严实,生怕她扰了李兰钧。
“少爷叫你们端炭盆进去。”叶莲不敢忘,对她们道。
托付好事务,叶莲凭着记忆往回走,单薄的衣衫经不起风雪,不一会儿便让她瑟缩起来,于是搓着肩膀提快了脚步。
一路手脚冻得发紫,才走到歇息的下人房。屋里黑黢黢的,姐妹们都睡下了,叶莲蹑手蹑脚脱下衣裙,换上新发的冬衣,摸索着找到冬被空处钻进去。
她正欲和衣睡下,一旁的红儿突然开口道:“莲儿,听她们说你去侍奉少爷了?”
她语气并未惺忪,显然是没睡。
“是……”
红儿呼吸一滞,没等她说完立即道:“那敢情好啊,日后你当主子,姐妹几个还要靠你照拂。”
叶莲讷讷地辩驳说:“不是,少爷让我回来了。”
“那到底是侍奉了,还是没有?”
红儿语气有些急促。
“没有啊姐姐,少爷怎么会看上我这个小丫鬟,”叶莲听她的口气,作亲近状卖乖叫她,“当时他与夫人置气,我又恰巧在一旁,所以才说出那样的话。”
“说完便后悔了,这才遣我回来。你看,我除了换了身行头,其余都没变呀!”
叶莲在黑夜里伸出手指指木桌上的襦裙,指完赶紧钻进被窝,往红儿身上靠了靠。
“少爷又与夫人争吵了?”红儿对她的亲昵很是受用,再开口已是平时的语态。
“嗯,少爷说了几句,夫人便气得要走。”
叶莲顺着她的话头回道。
倚靠着的身子往叶莲这边倾斜了许多,红儿头抵着她的,笑语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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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想必又是婚事,有一回我给少爷送膳,正碰见夫人和大小姐出来,两人脸色……噗呲,一个赛一个的绿!与菜园里的青虫不遑多让!”
叶莲听得似懂非懂,但见她高兴,也跟着笑起来。
“哦!说起菜园我才想起今夜下雪了,明日我们去摘菜来吃,经霜打过一定甜。”
叶莲其他兴致没有,说起菜地里的菜,话就多得像芝麻粒。
“等发了月钱,我托人买些冬笋来吃,姐姐你爱喝汤,厨房里还剩几两菌干,放一道煨汤……”
“这样式的汤,我还没喝过。莲儿竟会烧菜吗?”
“大约够得着灶台,就开始给家里烧菜了,来了南园还从未开过火……”
“你从前一定过的很辛苦。”
“是吗,我也不知道……”
叶莲捂在被子里,脸上有些发热,她撑开一个口,刚换了一道气,红儿便把她搂在怀里,让她像孩子一样枕在自己臂间。
窗外雪片簌簌落下,桃树枝干上堆了薄雪,两只山麻雀依偎在细枝杂草筑成的巢里取暖,屋里有二人并着脑袋入梦。
……
初雪纷纷扬扬下了几日,凡空置的地儿都被盖上一层厚雪,厨房烟气重,屋顶和烧火的墙头从一片白里露出些黑灰,檐边滴滴答答落着雪水。
叶莲拿竹扫帚唰唰扫着地上的积雪,从雪地中抢出一条容二三人过的小道。
“少爷这病了好些天了,送过去的午膳一口没动,昨儿晚上还没让备膳,身子如何吃得消啊……”月洞门外踏进两个妇人,说话那个是北院掌事的周嬷嬷,年资深厚,在李兰钧面前也能说上几句话。
另一个则是沈嬷嬷,掌管厨房的事宜。
“郎中怎么说?”沈嬷嬷问。
周嬷嬷许是随了主子,舌尖口快,“还能说什么,就是那几句老话!”
“厨房近日备的都是少爷喜爱的清淡菜式,如若还是吃不下,我再想想办法吧。”沈嬷嬷擦了擦鬓角的薄汗,无可奈何地说道。
二人走到屋檐下,叶莲忙退到水井边,心不在焉地扫着雪。
李兰钧怎么病了?别是跟她有关……
她刚这么一想,周嬷嬷鬼使神差般道:“夫人来的那日还好好的,隔日就病倒了,也不知是不是气的……”
叶莲握紧竹帚,不自觉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那夜在内室,李兰钧两次吹到风,一次是窗户没关牢,另一次……是她敞着门看雪,一时忘了规矩。
李兰钧金玉做的身子,一点风吹雨打都受不得,这次风寒恐怕是她害病的。
叶莲冷不防这么一想,手一哆嗦止住了动作。
“对了,你这厨房里是不是有个丫鬟,夜里去伺候过?”
好巧不巧,那周嬷嬷与她想到一块去了。只见她横眉一扫,用眼睛在一帮干活的侍女身上剜了个遍,势必要给李兰钧的病安个由头。
“伺候倒没有,少爷早早地给她打发回来了。”沈嬷嬷紧接着回道。
这事周嬷嬷不可能不知,但她此时这么问起来,想是着急找罪人。不然这罪名要扣在夫人头上,她是一万个不敢的。
“我听林檎说,是叫做莲儿,还是荷儿的?”
5. 喝药
“站出来吧,省得我一个个问了。”
她冷哼一声,手帕一甩作等待状。
叶莲只得自认倒霉,放了竹帚走到周嬷嬷跟前站直。
“一脸狐媚相!”周嬷嬷左右打量她,最后总结道。
甭管她长什么样子,就算是一张炊饼脸、绿豆眼,胆敢沾上李兰钧,统统打为狐媚子。
“定是你夜里伺候时叫少爷着了凉!说,是不是!”
周嬷嬷指着叶莲的鼻子,唾沫横飞。
“嬷嬷冤枉,我刚进去就被赶出来了,没同少爷如何……”叶莲一脸唾沫星子,低头耷脑地回道。
“就算没什么,也是你带着病气去过给少爷了!”周嬷嬷追言。
“周姐姐,你可莫要胡诌。我们平日里伺候少爷衣食,人来人往,从没见哪个过病气给少爷过。”沈嬷嬷听她一通胡搅蛮缠,清了清嗓子反驳,“况且南园里得病的下人都不许进北院伺候,这是规矩,你不会忘了吧?”
周嬷嬷被她拆穿,霎时没了气焰。
“莲儿你说,那夜少爷还做了什么?”沈嬷嬷制住了周嬷嬷,又回过来问叶莲。
“少爷叫我出去后,又让守夜的侍女端炭盆进屋。”叶莲紧张地答道。
沈嬷嬷听到最后,脸色舒缓下来。
她转脸看周嬷嬷,稍微放缓了语气:“炭在屋里烧,不可能不开窗,许是这时候染上的风寒。”
“周姐姐你说是吧?”
周嬷嬷听罢,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又能去李府交差,遂跟着眉开眼笑。
“是,是这么回事,”她得了台阶,面子上过去了就没什么追问的,“那郎中吩咐的四君子汤你们好生煎着吧!我便不多留了。”
沈嬷嬷送她出了月洞门,望着人走远才折返回来。
叶莲立在雪地里,只觉着横不是,竖不是,瓦片上落下雪水,她也不敢挪步。
厨房的姐妹们见周嬷嬷走远,凑到她身边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还是莲儿运气好,没出什么事。”
“……”
姑娘们七嘴八舌,压低了声音哄她。
叶莲无言,想自己如此背运,是不是要用蒲艾叶洒水去去晦气。
“好了,都干活去。”沈嬷嬷挥挥手,姑娘们便散作鸟雀,各自干自己的事去了。
叶莲东看西看,也预备着散开继续扫雪,沈嬷嬷却“哎”一声,将她叫住。
“莲儿,平日里便嘱咐你们少生是非,你倒好,这才进来多久,就惹这一箩筐事儿。”
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但见叶莲蔫巴菜似的默然点头,耷拉着脸半句都不辩驳,又止住了要训人的念头,草草定罪道,
“罢了,这个月月钱再扣一半——你将这包药拿去煎了,傍晚北院有人来取。”
“谢嬷嬷……”
叶莲知沈嬷嬷方才维护之意,忙道谢。
“谢得倒快,做事全然不长记性!”沈嬷嬷拿手指点点她的脑袋,嗔道,“赶紧办事去。”
得亏在厨房做事,大家伙都待她如亲人一般,这也算是她倒霉这么些日子唯一的慰藉。
叶莲接过药包,提溜着去端小火炉和砂锅出来。
待架好了锅,又铲了燃得正旺的灰炭进炉,她将那包药倒进冷水锅中,盖紧锅盖才去搬个小板凳坐在一旁。
沈嬷嬷的话她在心里琢磨了几道,思来想去,总算觉得李兰钧的病不是她造成的,心里这块石头慢慢便放了下来,专心看火候去了。
这边李兰钧刚喝了小半口药汤,还没从焦苦的味儿里缓过来,忽然鼻尖一阵痒意,“阿嚏”一声悠悠荡开。
喷嚏不打声招呼就倾泻出来,直把他咽下去的汤药味反到了喉咙里,又尝了一回苦味儿。
一边伺候的贴身侍从冬青闻声而动,走上前递给他一张素色手巾:“少爷,一定是老爷和夫人在念你呢!”
冬青生的细眼宽鼻,身瘦面窄,一副温和老实的模样。
“还嫌我不够烦么?”李兰钧睨他一眼,慢吞吞地擦着脸。
“是奴婢多嘴了……”冬青被他一噎,讪讪地回道。
李少爷连眼神都懒得给他,只是细致地擦手,擦完又擦起袖口来,好像要用这张手巾把自己擦个遍。
案上放的药汤才动了一口不到,仍是完璧模样端端正正摆在面前,李兰钧却当看不见。
“少爷,这药……”
冬青硬着头皮开口。
李兰钧捉着衣服上的细线,一根一根扯开抽丝,沉默半会儿的功夫,一朵青莲已经少了两瓣花瓣,残缺成半朵。
“少爷……?”
“我是病了不是聋了,听得见。”
李兰钧手上不停,幽幽地说,“拿去倒了,这东西我见着恶心。”
话刚出口,就给冬青急坏了,他手忙脚乱地比划着道:“这……这不能倒啊,郎中说了,要喝干净才成!您倒了……叫夫人知道了,我、不,奴婢该怎么回话啊!”
屋外雪绒未有停势,门边侍女正轻摇蒲扇,缓慢扇着炭火,屋内人皆作哑巴状,唯有冬青手脚并用地舞动,似是在跳什么西域奇舞。
李兰钧没眼看他滑稽的样子,摆手叫停:“好了,像什么样子?”
冬青依言停下动作。
“张口闭口夫人夫人的,你们既都听母亲的话,那干脆将你们统统送回去算了,也省得她内外兼顾不暇。”
话还没说完,屋里屋外便跪成一片,纷纷道:“少爷息怒,少爷饶命。”
李兰钧冷冷扫过众人,端起碗一口闷下,那股恶苦劲儿直冲天灵盖,他忙拣起几个蜜饯梅子,一股脑塞进嘴里压苦。
他自小与汤药打交道,却常常难以忍受药里的苦涩,尚在孩童时,父母变着法子改良各式药方,好让汤药喝起来尤有回甘。
而如今开府出来,他的骄傲自矜不许自己孩子似的贪甜,也就只得忍着苦服药了。
“晚膳撤了,没胃口。”
他恹恹说道,不耐地皱起眉尖。
冬青犹豫着开口,被他恶狠狠地瞪了回去:“胆敢说半句我不爱听的,就去外头跪着。”
说罢甩甩衣袖,兀自起身向门外去。
漫天大雪,大氅被他遗落在黄梅架上,冬青一把抓起大氅夹在手臂间,疾步跟上。
北院廊道里,李兰钧一人在前面走,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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仆人紧跟在后,冬青几次要给他披衣服都被他的脚步打断,直到李兰钧走得有些气促,步伐慢了一些,那件鼠灰色狐毛领大氅才披到身上。
“少爷,您……要去哪儿?”
冬青喘着粗气问。
李兰钧也累坏了,顶着冻得通红的脸,发乌的嘴唇张合间呼出白气:“书房……”
众人忙连搀带扶地架着他往书房赶。
到了书房,早早有人备好了热茶,书案前临时摆了张方桌,上面果子粥点一应俱全。
想是冬青擅作主张布置下去的,李兰钧没心思斥责他,略过那桌走到书案边坐下。
桌上除去带有浓重他的风格的摆件装饰外,正中有未临完的字帖,字帖旁是一本《文章精义》。
他熟稔地拿起书,翻开取出夹着的条状扁玉书签,旁若无人地看了起来。
直到日薄西山,李兰钧也没有尽兴之意,反而愈加深入,用笔在宣纸上一道看一道写。
门边,叶莲端着一方食案,案上两只白瓷碗里盛着深浅不等两份汤水。
“来做什么的?”守门侍女压低声音问。
“厨房来送药的。”叶莲颔首回,见侍女无动于衷,又补充道,“一直未见来拿药的人,我们不敢耽搁时辰,便送来了。”
说罢叶莲心头一阵痛楚:她煎好药汤左等右等,姐妹们都出门送晚膳了也没人来取,沈嬷嬷金口玉言让她送来,她不得不从,便端着食案一路走走问问,最后出现在书房外头。
横竖是安排给她的差事,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
叶莲撞上李兰钧,比志怪话本里书生遇艳鬼的机遇还多……想到这儿,她忿恨不已,直嘬得牙花子疼。
“哦,拿进去吧。”
叶莲得了放行令,恭恭谨谨地踏入室内。
一入室便见红儿她们立在方桌两侧,桌上餐品纹丝未动。侍女们低眉垂目,让叶莲很难从她们的神色举动里猜测她到来之前的境况。
这也是她不喜欢来北院的缘由之一,最大的缘由名叫“李兰钧”。
她放轻脚步走到书案边上,弯下膝盖慎重地行了礼,才说明来意:“少爷,郎中吩咐的四君子汤已经煎好了。”
言毕等待李兰钧的指示。
李兰钧正凝神书写,听完只是顿了一下笔,没作任何回应。
叶莲将那碗药汤放在桌角不易洒落处,另一碗雪梨煎水也一道放在案边。
放完她垂首退到一旁空处,正好与厨房的姐妹站在一块儿。
李兰钧一纸策论恰恰结束,落笔添上句读,墨水洇开小片纹路。
他从文章里抽出神,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具羸弱躯体已经力竭,手腕上泛起酸胀,五脏六腑都叫嚣着不适。
“咳咳咳……”
他刚支起身子,咳嗽就从齿缝中溢出,随后无止无休的咳起来,如何都咽不下去。
冬青欲上前照看,被他抬手拒绝。
那种身不由己的无力感又像藤蔓一样缠上心头,从小到大,无处不在。
李兰钧不胜其怒,捂着嘴勉强压下声量,但顾此失彼,腿脚脱力而立即摇摇欲坠,不过多时,他轰地一下跌坐回椅上。
6. 密语
屋里守着的奴婢听到响声俱是一惊,可惊讶之余却无任何动作,皆屏息作哑然状。
仿佛见微知著一般,李兰钧果然一把掀开了案上的纸砚,砚台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泼墨而出溅染一地乌黑。
叶莲心里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时,被他忽然来的脾气嚇得一抖,端着食案的手险些松开,差点又酿成一桩大祸。
今日与往次不同,李兰钧是真真动了怒,她若是在此刻犯错,一定会被打死丢去喂狗。
叶莲惜命地缩缩脖子,跟旁人一样站成个木桩。
雪白的宣纸在天上飘了一圈,有几张落到墨滩中,慢慢浸透成黑色。
一通发泄后,李兰钧靠在椅背上喘着气,脸色仍旧不见好转。
外人眼里只是他喜怒无常,无端端地发怒,搅乱了一时宁静。
这院里有几个人觉得他是疯子,又有几个恶他如烂泥……到底和外面是一样的。
镇纸下那张用心写下的策论,工整严谨写了满满一纸,他从来都是自己写,自己评,不知高低对错,也无人对照。
往往最后都被他撕成碎末。
李兰钧拿来放在案边的雪梨水,那碗水颤颤巍巍地立在边缘,此时凑近他唇边,免了洒掉的命运。
见李兰钧动了自己煮的雪梨煎水,叶莲忍不住翘首而望过去。
原本她负责膳食是不合规矩的,但以往她打下手麻利,切菜功夫也学得又快又好,有时一些简单不用火候的菜品就由她帮衬着做。
这雪梨煎水不需要太多手艺,李伯见她巴望着掌勺,便让她先煮煮汤水,以解苦等之焦躁。
端过来时,叶莲本不抱李兰钧会喝的想法,只是祈祷不要被泼出去泄愤就好,这会儿李兰钧端起来,她倒有些紧张了。
自己这不入门的手艺,会被李少爷嫌弃吗?
只是一道平常不过的甜水,味道并不会有多少差异,她却有了被衙门老爷问罪的感觉。
李兰钧似乎因方才大动干戈而有些口渴,一碗雪梨水被他喝得见了底,他放下碗,眼睛看向另一碗汤。
侍奉的丫鬟终于不再目盲,一点就通地递上那碗四君子汤。
李兰钧休整过后又缓缓站起来,盯着案上的策论,上面还有他自己批注的字迹。
“哗——”
这碗四君子汤没那么走运,被他当作毁文的称手工具,毫不怜惜地抬手倾注而下。
“狗屁不通。”李兰钧看那宣纸被他糟蹋得面目全非,心里并无快意。
口中尚有雪梨的甜意,这碗雪梨煎水似乎比以往甜润许多,心头那点无处宣泄的苦涩被化开,渐渐回甘。
他将倒尽的碗随意扔在桌上,磕碰声叮当作响,案上一片狼藉,纸间笔墨模糊,全无方才诗情画意。
“我累了,回寝居。”
罪魁祸首拂袖头也不回地离开。
待他走远,丫鬟们才开始忙活起来。
叶莲跟着姐妹们退出书房,亦步亦趋地走在末尾。
“莲儿,你怎么来了?”
一白面圆眼的丫鬟凑近她低声问,这姑娘叫做云儿,是南园里少有的健谈之人。
“沈嬷嬷让来的,不然没人送汤药。”
叶莲回。
“哦!定是少爷搅得她们忘了。”
云儿替她解释道。
“你方才一进屋,我的心就揪了起来,生怕少爷又整出什么来。”
她接着说道,此时已经离北院有一段脚程。
叶莲轻轻叹了口气:“我也怕呢!”
“幸亏没事——诶,过几日发月钱,你同我一起出去采买吗?”云儿想一出是一出,又扯开了话头。
她们并肩走在道上,附近只有几个洒扫的侍女,且相距不近。
叶莲勉强放下心,同她说道:“采买?我们还能出府么?”
“自是能的,除外院会购置食材外,每月末尾我们也可出去采买,多是买些佐料、用具,剩余时间还可游玩一会儿呢!”
云儿绘声绘色跟她说了一堆新鲜玩意,最后捅捅她的胳膊,“去不去?”
叶莲听她说得昏了头,紧接着道:“去,我想去!”
南园外是什么景色,除去在人牙子车上那会儿,她还从未细看过。
说书的嘴里的高门大户她已经有了见识,那些奇珍异巧、只需在摊铺就能买到的物品,还有成衣坊、食肆、客栈……这些她都想见识一下。
“可我这月的月钱都被扣得差不多了,不知到手会有多少……”
“我借你呗,你下月再还我就是。”云儿豪爽地说道,脚下不忘跨过一道坎。
一行人已走到厨房的外门口,她们咬着耳朵说悄悄话,叶莲听得连连点头,抿着嘴也藏不住喜上眉梢。
恰好李兰钧不用晚膳,叶莲又听云儿描述了好一会儿,手上的活差点没干完。
她的魂儿飘到了街上,眼下的事都做得恍惚,做梦一样回到床榻上躺下,云儿又凑过来喋喋不休。
直到发月钱这日,接到红儿放在手心沉甸甸的铜钱,叶莲眨眨眼突然回了魂。
“这些……有多少?”
她双手捧着这堆铜钱,从圆身方孔里看进去,黑洞洞的看不见底。
红儿正忙着发钱,随口问道:“一百二十文,数不对吗?”
“没,我就是问问。”
叶莲埋头若有所思。
“若没被克扣,可得五百文左右呢。”
有人笑着告诉她。
随后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她们开始比月钱多少。
叶莲她娘卖她的价钱她清楚记得,是两贯三百文。卖她得来的钱,够她家捱过这个寒冬,他们辛苦劳作一年,不计疾病死丧只能余下几百文,叶莲一月的月钱便有约莫五百文。
她如今的一百余文,大约可以买叶三娘的一只手指头,日后的月钱,不出几月可以买下一整个人。
如若她有钱将自己买下,不必一生都为奴为婢,即使过着辛苦的日子,那想必也是很好的。
她往日想要钱,有了钱爹娘就不会抛下她,却是痴心妄想;而当她有了钱,想赎回自己的身契,不为奴婢,更是绝无可能。
大抵人的一生总是如此,可望而不可即。
叶莲收起月钱,用一块四方旧布包成一团,暂且作钱袋用。
“红儿,午后出门采买,我带上莲儿一起去。”云儿同姐妹们闲话完,终于想起了正事。
“成啊,让她熟悉熟悉这趟事务,日后也要轮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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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红儿没多拉扯,马上答应道。
叶莲听说日后还有机会,窜到她跟前问:“日后也能出门?”
红儿看她眼睛发亮,两只梨涡笑得可爱极了,遂也不自觉展开笑颜:“然是可以的,每月轮着去,本月你去了,再过几月又能轮到。”
“你啊,这心里头就想着玩乐了。”
她佯作嗔怒地捏捏叶莲的两颊,在脸上留下两个微红的手印。
叶莲眯起眼睛卖乖,笑得像只翻肚皮呼噜的狸奴。
“莲儿,你家住哪儿,这次月钱往家里寄去么?”有人闲话之余,忽然提到家中,便多嘴问她一句。
“石溪村……我是卖了身契的,跟家里没干系了。”叶莲乖巧地回道,收敛了些许笑容。
云儿靠过来揽住她的胳膊,乐得没心没肺:“那多好啊,自己挣自己花。我家里头五口人都指着我过日子,这些年也攒不下几个钱。”
众人纷纷应和,开始讲述往后的打算。
“我从牙缝里省出些钱,待工期满了就回镇上开家豆腐店。”
“有个糊口的手艺真好……我自己攒下了嫁妆钱,出去后就指着嫁个好郎君,有个依靠心头安心。”
“那你可得擦亮眼睛找,这世道上坏心肠的男人多如牛毛。”
红儿打趣道:“若找不到,难不成要去做姑子!”
“做姑子也比蹉跎一辈子好。我看门房的陈大哥待你挺好的,你可有意?”云儿倚在叶莲身上,朝红儿挤眉弄眼。
“你再胡言乱语,我拧歪你的嘴!”红儿面上一臊,作势去拧她的脸皮。
“姐姐莫恼,姐姐莫恼……”云儿连忙认错,围着叶莲躲闪。
以后的打算……叶莲左想右想,依着她们的说法,虽然只能拘在南园里,她也想找个对她温柔的男人,然后生下一儿半女,安稳度日。
若是凑够了赎身的银子,碰上主人开恩,能除了她的奴籍让她去到外面,又是另一种活法了。
比起在南园了却余生,叶莲更想出去。
但一想到李兰钧,她仿佛早已看到了结果,只得把这想法放进肚里,当作闲暇时的臆想。
“在南园讨生活可比外头难多了,前些日子北院才赶出去一批丫鬟,正缺人手补空呢!”有人慨叹道,捂着胸口心有余悸,“只愿万不要调我过去……”
叶莲听了也有些紧张,长吁短叹道:“少爷的风寒久久不好,北院现下真成了阎王殿了,平白就要挨罚。”
“可不是嘛,板子都打不及了!”
“你们说……”云儿忽然压低了声音,拉她们聚在一起悄声说,“少爷是不是快死了呀?”
众人听她说完,吓得直捂她的嘴,大伙一惊一乍地连连顾盼,半晌才缓过气来。
“说这个干甚?骇得我夜里要睡不着觉了!”红儿往她肩上结实拍了一巴掌。
“我看这兆头,心里不踏实才说的……”
云儿揉揉被她打疼的肩膀,委屈地说。
叶莲想到了什么,也紧张兮兮地挨近她们,用几不可闻的声量道:“我听人说少爷活不过二十,是真的吗?”
“我正想说这个呢!你们说,莫不是要应验了——”云儿瞪大了眼睛,最后几个字拖得又长又重。
7. 出门
雪霁初晴,枝头一片白茫茫化作点滴细雨,滴答着落在地上。
冬至休假三日,一些未入奴籍的雇工早早收拾回家探亲,天蒙蒙亮时外边就传来隔三差五的脚步,虽并不嘈杂,但叶莲却再难閤眼。
“云儿,你醒了么?”
床铺上空落落的,干活的、回家的都已起床,偌大个通铺只剩她二人。
“云儿,云儿……”叶莲见她不答,继续唤道。
隔着几铺棉被的云儿动了动,嘴里哼哼唧唧一会儿才应道:“嗯……”
“今日可回家探亲,你真不回去了?”
叶莲望向窗外,此时的脚步声更密集一些。
云儿挣扎两下,才腾地坐起来。
她瞥了一眼窗边,很快收回目光,然后用手揉揉眼睛:“不回去,没什么好回的。”
“那我们何时出门?”
叶莲兴致冲冲地问,一边说一边穿衣穿鞋袜。
“嗯……你记下昨儿她们念的缺物了?”
昨夜合计完的采买物品又多又杂,虽不是十分大而笨重的物件,但要记下来不出错地买入也是件难活。
叶莲有心去记,也只记得半数左右。
“没,那咱们待会儿去问问?”
她低头在脑袋过了一遍,最终还是没记住,遂抬头看向云儿道。
云儿醒了神,笑道:“嘿嘿,我记住了,咱直接走就是。”
“那么多……你全记住了?”
叶莲惊讶地问。
云儿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哈欠,似乎很满意她的神情:“这个呀,等你在这待久了就记得住了。每月买的东西都差不多,很容易记的。”
“喏,记不住可以去看红儿写的纸条。”
云儿指指不远处的木桌,叶莲顺着她的手看过去,那里果然躺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条。
她羞赧地挠挠头,将视线放回云儿身上:“呃,我不识字……”
云儿一副了然的模样,系完衣带后才说道:“我就晓得。整个厨房就红儿认字,明明没人看得懂,她还是坚持写这东西给我们。”
“啊,红儿姐姐这么厉害!”
叶莲通篇只听得见“认字”二字,一脸崇敬地感慨道。
云儿收拾好了自身,顺手帮叶莲绾发。
叶莲乖巧地坐在床沿,任由她摆弄。
她将一绺绺发丝缠成一条小辫,把它们盘在一起贴在耳后,用须巾绕住再插上铜钗。
“红儿跟我们不同,她家从前是做官的,后来犯了事抄了家,就被卖为奴婢了。”
云儿用篦梳慢慢梳理她另一边的乌发,同她解释说。
“你尚且有脱离奴籍的可能,而她……要因长辈的过错,永世为奴。”
叶莲侧耳听着,顿感心口一阵发闷。
“所以啊,你可得好好对她,她待你比旁的人要不同,真当你是妹妹呢!”云儿把另一侧也照着梳绾一通,扮过叶莲的身子仔细瞧看,“似乎她从前也有个妹妹来着……我记不大清了。”
叶莲巴掌大的脸上一双杏眼灵动可爱,鼻子短翘,嘴唇饱满而粉嫩,粗略看下来,是个干净讨喜的面相。
云儿满意地拍拍她的脸蛋:“看着确实讨人欢喜,早说我先她一步认你为干妹妹了!”
叶莲摸摸头上精巧的发髻,道:“你们都是我的好姐姐~”
“瞧你这嘴……”云儿高兴地说,说完又回归正题,“走,出去采买去。”
叶莲点点头,跟上云儿的步伐,二人各挎着一竹编篮子相携离开卧房。
休假期间,南园没了以往沉默严肃的气氛,路上侍从多是面带笑意,三两结伴出门。
她们绕过几道墙,从黑瓦白墙中立起的一道偏门走出。
门房替二人打开木门,推开门即是一条窄长的胡同,除了门边堆着刚运来的一车新炭,整条道干净得只剩积雪。
叶莲忍不住伸着脖子往胡同外望去,石板路的尽头熙熙攘攘,货郎扯着嗓子叫卖,摊贩与客人拉扯交谈……
她听着声音,恨不能赶紧走出这条长胡同。
“诶,当心脚下呀!”
叶莲一脚踩上被压得透明的雪皮,差点摔个脸朝地。幸而云儿眼疾手快拉住她,才免了她将牙磕碎。
“这么着急做甚,集市能跑了不成,你看,才浆洗好的衣裳……”
云儿絮絮叨叨地拍打她的裙边,把沾上的雪沫掸走。
说话间已走出胡同,视野豁然开朗起来。
叶莲忽地抓紧云儿,紧张的左右张望着:“姐姐,你带我好好逛逛吧,我绝不乱走。”
“怂样!方才走这么急,现在又不敢走了?”云儿笑斥道,依言领着她往集市深处走。
“这都是冷清的了——少爷刚搬来那会儿嫌外边太吵,赶了好几道人,还告去官府让他们整治,现下清冷不少呢。等去了集云大街那边,叫你看看真正的热闹!”
叶莲心道:这少爷也忒讨嫌了。
面上却答应着:“少爷素来喜静,难怪了。”
“我以为这里够热闹了,没想到还有更热闹的地儿,姐姐好歹得领我逛逛!”
人多嘈杂,她敞开了声量说道。
云儿连连摆手,也提了声量回她:“逛不完逛不完,只能逛个角,要全走一道得三五天!”
这得多大的地界,多繁杂的商铺……
叶莲咽咽唾沫,想象不出那里的繁华景象。
有小贩扛着一垛长圆稻草捆,上面扎着木棍串起来的果子,他高声吆喝道:“糖葫芦,糖葫芦——”
“这是什么?”叶莲盯着那东西发愣。
那小贩抢在云儿之前介绍:“用糖浆裹的鲜果,又酸又甜,姑娘要不要来一串?”
“要!”
糖葫芦边上飞舞不少蜜蜂,甜味浓郁,叶莲闻着香甜,稀罕地点点头。
“要山里红,还是海棠果、麻山药?”
叶莲见一堆果子里有几串乌紫小密的野果,十几颗串在一块,看着经吃。
“这个,这个黑的。”
她手指停在那串糖葫芦跟前。
“好嘞,蒲桃的,五文钱。”
叶莲转头问云儿:“云儿,你要什么的?”
云儿摇摇头:“我不爱吃甜食,你自己买吧。”
叶莲从袖中掏出五文递给小贩,他笑着谢过,扛着糖葫芦走远又开始吆喝。
二人再走了一段路程,叶莲看什么都喜欢,一路上净数掏钱,篮里堆了不少她买的小玩意,两只手也全是街头小食。
她吃得狼吞虎咽也赶不上买的手快,几次噎得直拍胸口,手上递钱却不停。
“这还没到地方,你就吃这些市食杂嚼撑了肚皮,届时去食肆吃午膳还吃得下么?”云儿帮着给她顺气,皱起眉头担心问道。
“我边走边消食,很快又饿了,”叶莲回她,见她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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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又补上一句,“后面不买了,再好味都不买了!”
云儿这才放心地点点头。
集云大街距南园步行仅需半个时辰,两人闲话打闹期间,不知不觉便走进街头了。
眼瞧着越来越热闹,摊贩紧挨着摆摊卖物,挑扁担走卖的货郎更是五步三个、十步八个,商贩杂多,路人却更是摩肩擦踵,挤着脚后跟往前。
“云儿,我有些回不过气了……”
跟人相距如此近,她还是头一次,而且男人女人都有,叶莲难免不习惯。
她的手腕被云儿紧紧握着,二人采购得十分困难,云儿一边谨防她不被挤散,一边护着篮子中的东西,免得被扒手顺去。
云儿刚递完钱,佐料未接稳便被推搡着往前:“哎,哎!莲儿,快将我们买的东西拿住!”
叶莲忙不迭夺过商贩手里的一袋子佐料,然后被人潮往深处推去。
昏头转向地走了一段,人群稍微散去一些,她们才有空处打量被推到哪儿。
“过个节非挤着今日来逛?明日不成么?真是井底□□,没见过赶集的……”
云儿拂拂褶皱的衣裙,烦躁骂道。
叶莲知趣地给她拍背顺气,好让她憋红的脸蛋下下火。
“万幸要买都买完了,没缺没丢,这也是好事一桩呀。”叶莲清了清篮子里的物件,安慰道。
云儿见她一副温吞宽和的模样,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你这紧口坛子,莫被气憋死了。”
叶莲听出她嘴里打趣,赶紧接茬说:“你莫说,我方才被这么一挤,肚皮就扁了,现下正叫嚷着要吃要喝呢!”
说罢二人相视一眼,均忍不住掩面笑了起来。集云大街人千人万,两个小丫鬟清脆的笑声掩在乱市中,无人留意。
云儿笑完斥她油嘴滑舌,便领着她找食肆吃喝。
“这家招牌软羊面做得顶好,整个扬州都找不着第二家,”云儿拉着叶莲站在食肆门口,望着里面坐满的桌椅,“而且仅要十二文,比外边便宜上三文钱呢。”
伙计见她俩在店外停留,忙躬身笑着迎上来:“二位,咱百味小馆四十载老字号、上等风味、绝佳菜肴……只要您想吃,没有不会做的菜色!进来坐坐?”
“我们吃面,有地儿坐吗?”云儿问。
伙计往后望了一圈,转头回她:“里面怕是没了,坐门口成不?”
老远就闻到饭菜的香气,叶莲鼻子里聚了几样菜品的味道,还能一一分辨出来是哪些材料烩制而成。
顾不上云儿纠结去留,叶莲抢先道:“成!”
云儿偏头盯着她几度欲言又止。
“坐哪啊?”她又问,唯恐被占了位置。
伙计引她们在门边的长椅坐下,面前的方桌千疮百孔,刮擦的痕迹看着比二人还年长。
“二位要点什么?”伙计笑眯眯地问。
“两碗软羊面,多放肉。”左右已经坐下了,云儿也不好再去纠结,顺而从之地开口点菜。
待伙计走后,她贴耳过去跟叶莲抱怨:“坐外头做甚,往来车马扬的灰都够我俩吃一宿了……”
“怪你说得太好,我等不及尝了。”叶莲反而将罪责推到云儿身上。
“还怪上我了,小白眼狼!”云儿掐起她膀上一块肉,没舍得使劲,“还有别的馆子可以去呀,你真是一刻等不得。”
叶莲缩缩肩膀,巴巴地贴上她,挽着胳膊靠在云儿肩上哼哼唧唧。
8. 祸事
一碗浮着翠绿葱沫的软羊面摆上桌,腾腾热气散出久远香味,米白的挂面整齐躺在碗底,汤水浓郁,金黄汤油中卧着一铺羊肉,光是摆在桌上,都叫人蠢蠢欲动。
叶莲见着软羊面,如同捡了钱一般高兴,抱着碗三两下就捞吃完毕。
此时云儿才嚼着半口面,碗里一半有余,她探头去瞧叶莲的碗底,空空荡荡仿佛未把面装进去过。
再看叶莲,吃完坐在长凳上出神,手撑在两侧,腿不自觉地前后晃动,眼里空洞洞的,神魂已然飘到千里以外。
一家食肆的掌柜每日要做些什么?如何招揽更多食客?新菜品的受众多少……
她脑里已是自己做掌柜的情形。
“哎,莲儿,你想什么呢?”云儿忽然凑近她,故意大声说。
“吃饱了就容易困……”叶莲没敢跟人说自己的这点志向,信口回了一句谎话。
云儿拿出方巾擦擦嘴角:“吃这么急,味道吃明白了?”
“当然!我只是看着快,实际也细品了几番,做面师傅的手艺确实了得。”
叶莲立即回道,顺道夸一嘴店家。
“那便回去吧,天也不早了。”
“好……”
“下回还带你来,别丧气了。”
……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食肆,不一会儿便被吞没在人群里,逆着人流向街口走去。
几经波折终于到了南园,此时天色交织,白日半脚踏进黄昏,熏染了边缘。
街市到南园壁垒分明,叶莲甫一进门,院里如常的一片死寂,清晨归家的喜气逐渐被沉郁洗净。
留下来的人自然笑不出来,都闷声干着手上的活儿,二人压下在外头的逍遥劲,板着脸从她们身边溜过。
叶莲挎紧手中的竹篮,篮里的东西被一块灰黄色葛布遮住,鼓出一个小山丘。
她做贼心虚地快步朝厨房走,云儿亦步亦趋地跟上她的步伐。
穿过一道八角门,沿着屋前走道再拐过去……一个穿鹅黄成衣的侍女正被拖拽着过来,叶莲差点没留神撞上。
那侍女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面上,发尾结成一条一条油脏的尖儿,看上去干了。
她心里有鬼,险些开嗓惊叫出声,幸亏自己及时伸手掩住,尖叫就变成一声“唔”,剩下的声儿吞进肚里没了踪影。
叶莲发觉她的脸色红得可怕,不凑近就能闻到一股茶香,衣裙下摆脏污得不成样,胸口处有一块暗黄茶渍。
看穿着是北院的人,应是被李兰钧责罚了。叶莲草草推断。
云儿见她傻站着不动,赶忙把她拉开,给那三人让出一条道。
“出事了?”云儿哑声问。
叶莲抿嘴摇摇头。
于是二人脚下都踩了油,疾步而不失分寸地向厨房靠近。
去厨房的必经之路是北院,叶莲又害怕又希望听见什么动静,以让她在心里的推断更丰满。
走到北院门口,云儿与她心有灵犀般一同慢了脚步。换做旁人早躲得远远的了,偏偏叶莲今天跟着的人是云儿:南园尚有灵气与孩童心性的另一人。
李兰钧像是不想让她们扑空似的,果真听得里边厉声呵斥道:“你们找死么,还是嫌我命不够折腾,要替天行道?”
两人就算胆大包天也不敢真的停下脚步,听完这句到了拐角处,后边的想去听也听不清白了。
“莲儿,云儿。”红儿见她们提着篮子归来,轻声招呼道。
两人走到小院里才放松下来,憋着的一口气缓缓舒出,把北院受的吓一道倾倒下来。
“少爷,少爷他……”叶莲结巴地开口。
红儿立即皱眉看着她,食指搭在嘴上做出噤声的动作。
叶莲听话的没出声,将嘴闭得牢固。
院里只剩她们三人,红儿拉着她们走到灶门边蹲下。
“今儿有个丫鬟,不知是怎么了,伺候的时候没拿稳茶水,把少爷的手烫伤了。”红儿悄声同她们通气。
叶莲和云儿相视一眼,均倒吸一口凉气。
“那她……是不是被拖出去卖给人牙子了?”叶莲颤颤巍巍道。
红儿点头,又摇头:“不止,听闻少爷给了一耳光,让她跪在外面,且只能跪在雪上,化了又得找新地儿跪。”
“少爷整天都不痛快呢,北院摔东西的声儿没听见停……”
“这不是火上浇油么!风寒还没见好,又来个烫伤,如今谁敢入北院的门?进去了也是两股打战!”云儿直言,万分不悦地将嘴一撇,重重哼出声。
李兰钧不知是吊着一口气还是别的,反正能打能骂定不是将死之人。
叶莲听他骂人的声量,不像是没劲的。
“不过今日跟我们厨房无关,不必紧张。”
红儿话锋一转,凝重的气氛忽然淡下去了。
叶莲用树枝戳着树叶的手一顿,随后她猛地仰起头,“为何?”
“北院一早来了人,吩咐说少爷今个不在南园用晚膳,应是打算去李府……”红儿道。
云儿不等她说完,打断道:“那为何一直未启程?”
“他的手伤了呀,不知还会不会走。”叶莲耐心回她的蠢问题。
厨房没有一点柴火的余温,灶门肚里剩下烧去半截的小堆干柴,锅被洗刷得锃亮。
往日家厨从不缺席备膳,就算再多告假也会留一个在厨房看守,以备李兰钧各种要求。
“李伯他们全都回去了?”叶莲隐约感觉不妙。
“嗯,守到午膳后一个时辰,见那边没动静便赶着回家了,”红儿答道,末了又补了一句,“吃顿饭就回来,所以入夜以前由我们仨看着。”
“只要北院不来人,一切都无事。”
叶莲只盼她这一身衰运不要及时显灵。
“莫怕,他们都有批假,理应回去的。”红儿见她牙关咬紧,明显的不自在,遂伸手摸摸她的头顶。
“往常逢年过节的,李伯他们走前会早早备好菜,再放锅里热着,这回是少爷吩咐,所以没准备。”云儿也宽慰道。
檐外收了暮色,浓重的蓝黑天遮盖住晚霞,雪水未化干净,还有点滴落地声。
厨房后的菜园青白一片,滴水落在菜叶上有脆亮的响声,须得仔细聆听才能听见,叶莲被这雪水打菜叶的声响一点,方想起更为重要的事。
“我买了冬笋和冬菇,待会儿烧菜给你们吃,”叶莲说罢,站起身往灶台上的竹篮边走,“趁今日有机会用厨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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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仨提前一日过冬至呀!”
她揭开葛布,从里边拿出三个圆粗的冬笋,又捧出一小堆头顶裂口的冬菇。
云儿和红儿没作多想,赶紧贴过来帮忙。
“莲儿,原来你买这些是为了过节啊!”云儿端来一个小巧老旧的木盆,接过她手里的菜。
“是也不是,本想着买来看何时有空给你们做汤,没成想今日便凑巧用上了。”
叶莲选了一口较其它铁锅小些的锅,拿起盖在上面的浅褐木锅盖立在墙边,随后便去水缸中取水洗锅。
红儿见二人皆开始忙活,便坐在灶门拾地上的柴,聚成一堆后点燃火折子,预备着起火。
“那我就只看火了,洗菜摘菜交给云儿,其余你放手去做。”红儿将燃得正旺的火绒丢进灶里,笑着说。
“好勒!”
叶莲倒水入锅洗刷,用锅刷熟练地涮洗几下,再拿瓢舀起泼到门边水沟处。
三人在厨房忙活一通,叶莲的三鲜汤终于是开始第一道工序了。她挖一勺猪油放入,烧热后将切好的笋块和胡萝卜、莴苣一齐倾入,翻炒均匀后加入清水,盖上锅盖焖煮约一刻钟,又放进余下的菌干丝、冬菇。
还须再炖三刻,三人便搬了矮凳坐在锅前等着,从锅盖边缘溢出的蒸气腾腾而升,香味早在翻炒时散出,焖煮期间更是清香馥郁。
叶莲的肚子适时咕噜噜叫了起来,她赶紧捂住肚子,面上臊热。
“在外头吃这么多,还饿?”红儿听见了,无奈地笑着道,“再等等吧,饭甑里还有饭,就着汤吃正正好。”
云儿道:“吃一口温汤饭,夜里睡觉都是暖的!”
“原本今日只能吃粳米煮的粥,托莲儿的福,才可吃上这样的好味。”红儿对上叶莲光华的双眸,在她夸赞后更是亮晶晶地闪着,“云儿,你不谢谢她?”
云儿嬉笑着趴在叶莲身上,抱着她的肩头念道:“哎呀,谢谢莲儿~咱们小莲儿手艺了得,日后谁娶了都是福气!”
“不知哪个俗男人会有这么好的福气呀!”
叶莲嗔怒着去捉云儿搔来搔去的手,笑骂她不知羞。
打闹间,一行人紧着脚步进了厨房,领头的是上回找事不成的周嬷嬷。
“你们掌勺的厨子呢!”她方进院里,便厉声问道。
叶莲三人被突然造访的人吓了一跳,忙收起笑颜起身。
气氛骤然降到谷底,叶莲福过灾生,身上那挥不去的倒霉劲又造作起来。
按李兰钧古怪莫测的性子,怕是又生了事端,早晚不见生事,偏偏在这个时候……
叶莲觉着后槽牙都要紧张得咬碎了。
“回嬷嬷,都告假回家了。”红儿左右躲不过,硬着头皮回。
周嬷嬷本就铁青的面色更是可怕起来,她一张肥肉横生的凶恶相,此刻立在黑夜里,活像地府索命的鬼魂:“谁给他们的胆子!他们擅离职守,你们三个小蹄子帮着瞒过,都不想活了是吧?”
叶莲被喝得一哆嗦,垂着头说不出话。
红儿将她两人护在身后,向前一步解释道:“他们出去是递了信的,上面也给了批假,嬷嬷……”
不等她说完,周嬷嬷横空一巴掌劈下,生硬地断了她的后话。
9. 出头
红儿被她打得重心不稳,一下跌在泥地里,颊上一瞬便涨红充血,留下一个清晰可见的掌印。
管事不在,这攀高踩低的周嬷嬷便没有了顾虑,将卑劣本性原原本本暴露出来。
见红儿被打,叶莲顾不上礼数,半跪在地上将她搀扶起来。红儿一身泥污,跌跌跄跄地勉强支起身子,头发散乱红着眼咬唇不语。
“嬷嬷这是做什么?好话不听,平白打人,莫非看我们管事不在,你就觉着可以随意欺辱了!”
云儿气极而论,梗着脖子怒斥她。
周嬷嬷听完将身一摆,冷哼道:“哼,你们是不知道自己惹了怎样的祸事!莫说是一巴掌,就算现在拉你出去打死都不为过!”
“我是不要紧,少爷明着说了要用晚膳,你们若拿不出来……等着收拾收拾滚出南园吧!”
此话一出,云儿便慌了神,张着嘴结巴道:“不是、不是……少爷不是吩咐不用晚膳吗?怎么又……”
“怎么?你还敢编排主子了?少爷就算三更要用膳,也得整整齐齐地摆到他跟前!”
周嬷嬷见云儿失语,头更是昂得高高,用鼻子同她说话。
三人哑然立在门前,桃树上落下几片叶儿,不偏不倚黏在红儿泥泞的裙摆上,她们孤零零地缩在一块,周遭空荡回响着像哭像嚎的风声。
面前众人仿佛真成了鬼怪。
“你们这些个下贱胚子,取巧不成,反倒要连累我……连累整个北院!”周嬷嬷咒骂不止,话里也有对李兰钧的恐惧。
叶莲动了动被泥糊住的手指,刺骨的冷意冲上头顶:周嬷嬷算不得什么,真正可怕的是李兰钧。
可此刻破局之法是什么……
“我非得给你们个教训!”周嬷嬷说罢,示意一旁侍女上前。
四名侍女依言将云儿、红儿相继按住,双手反扣在身后,最后往膝窝处一踹,二人脱力跪在地上。
收拾完她们,有两名脱手向叶莲走来,叶莲僵直着,嘴唇颤抖得不成样子。
办法,办法,挽救的办法……她嘴里嗫嚅着,眼神四处搜寻。
就在此时,锅里的三鲜汤咕咕响着顶开锅盖,锅盖拍在灶上一下又一下,热腾腾的白烟弥漫开来,扑鼻的香气袭入她鼻间。
汤炖好了,汤炖好了!
千钧一发之际,她猛地挣开一旁侍女的束缚,急声呼道:“嬷嬷,我们有东西可送!”
周嬷嬷自然也听见了厨房里的动静,面对李兰钧,大伙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她不得不叫停,听叶莲开口。
“里边那是什么?”她问。
“汤、三鲜汤……”叶莲喘息粗气,生怕周嬷嬷变主意,率先开口出策,“嬷嬷可端着去交差,虽只有一道,但总比空手回去要好!”
“少爷的脾性您再清楚不过,即便他对这汤不满意,您也可推说是厨房的问题,届时责罚下来也是罪在厨房,跟北院……并无干系。”
一语毕,周嬷嬷沉默下来,左思右想并无其他法子,可叶莲的说法也不是全无风险……
“这么做你们毫无好处,你为了什么?”
她谨慎开口,语气已无方才气焰。
叶莲略一思索,最终抬起头直视她,下定决心般言明——
“我想赌一把。”
院里人对她的话万分不解,她一个厨房的丫鬟,身无一物,拿什么赌?
周嬷嬷替她们问了出来。
“赌?”周嬷嬷上下扫视她,“你拿什么赌?”
叶莲无可奈何地苦笑:“拿我自己。”
“这汤是我做的,怪罪下来也是我的错处,厨房无须帮我担待多少,全由我一人承担……”
跪在地上的云儿红儿闻言,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她,云儿咬着牙扯了扯她的衣角,摇头不让她说下去。
“你倒是忠肝义胆……”周嬷嬷冷笑,话里话外的讥讽,“行了,去装汤吧。”
“是。”
叶莲颔首。
她扶起跪在地上的二人,又洗净手去取了陶瓷汤壶,锅里的汤开了几道,红儿拖着腿去减柴,翻腾的汤水便平静下来。
盛有食盐汤勺在锅里搅动均匀,然后叶莲慢慢舀起一勺鲜香爽口的三鲜汤,又撇去汤渣再添了几勺。
“莲儿,你做什么傻事!”云儿拿来食案,在一旁飞快的低语。
叶莲闷声不语,只是给她和红儿留了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她不敢怠慢,盖好汤壶,立即端到周嬷嬷跟前站定。
红儿和云儿无计可施,走到门槛边紧盯着她。
“好了?那便一块走吧。”周嬷嬷不欲多言,示意旁人端过食案,率北院的几个侍女先行离开。
她这是防着李兰钧当场降罪,迁怒于自己身上,如果叶莲在场侍奉,那罪责便只在叶莲,与其余若干人无关。
叶莲咬咬牙,紧接着跟在她们后面。
夜里寂寥无声,即使南园点了灯,也因园中下人不敢高声言语,灯影绰绰,渐渐有了置身地府黄泉的毛骨悚然。
叶莲低头看着地板,拉长的影子黑洞洞的,有如孤魂野鬼。
她怕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离成孤魂野鬼越来越近了。
北院灯火通明,比起路上昏黄的死气,院里稍微有些人气,因为她方进门就见有人在院里低声抽泣。
木板子落在肉身上的声音传入耳中,每打一下便有几声颤抖的抽泣,女子恐惧到极致的吸气声又湿又粘,仿佛一块未见光明的苔藓丛。
叶莲心里起毛,加紧了脚步跟进她们。
院里无人出声,就连一贯聒噪的周嬷嬷也屏了声气,一声不吭地走在最前。
走过转转回回几道折路,叶莲摸清了这是往寝居去,那夜她顶着大雪从那儿出来,走的也是同一路线。
寝居里外围了不少人,守着炭盆的丫鬟便有十几个,进了内室人更是多得有些拥挤。
周嬷嬷转头看她跟在末尾,遣散除了端汤那位侍女身边的另外三人,带上叶莲放心地走进内室里。
从屏风间隙处看进去,李兰钧正靠在床头,着一身月白色长衫,面容憔悴清瘦,眉宇之间带着愠色。
叶莲跟在周嬷嬷身后,来到床旁。
汤药味几乎快掩盖住他素来喜爱的暖香,带着丝丝沉郁的苦涩,李兰钧掀起眼皮看向周嬷嬷,见她身后只端着一壶汤水,隐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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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怒意。
“少爷,家厨今日皆告假回家,便只备了这一道三鲜汤……”周嬷嬷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
李兰钧不屑给她一个眼神,冷冷看向敷药的手上,没被草药掩盖之处露出不正常的薄红。
他不应声,周嬷嬷也不敢轻举妄动,三人立在他跟前如芒在背。
“还活着有气的,就盛汤给我。”李兰钧或许没了精神闹腾,在看着丫鬟给他扇风止疼片刻,才漠然道。
周嬷嬷得了指示,忙招手让侍女摆汤,叶莲不敢独自站着引人注目,也跟着蹲下来取碗筷勺碟。
许是饿了良久,汤从罐里倾倒出来时,李兰钧喉头不动声色地滚了滚。
他的视线终于落在面前的小几处,那乳白的汤汁上浮起几缕菌丝,无任何汤渣杂质,看着勉强能吃。
李兰钧挑剔地想,又见一葱白小手捏着汤勺在碗里轻轻搅和,他往上看去——那日被他赶走的小丫鬟抿着唇,细致地盯着手上的动作。
他忆起那夜她说的话,不由失笑。
叶莲觉察他的视线,忍着发抖的劲儿装作不知埋头干活,盛好汤放好碗筷后,她才松了口气恭谨地退到小几一边。
李兰钧瞟了她几眼,叶莲却垂目没接到暗示,直到周嬷嬷看不下去地捅她一下,她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
“去,快去。”周嬷嬷同她低语。
叶莲被她用劲一捅,后腰蔓延开来一股酸痛。
她吃痛地抬眼,终于撞上李兰钧的目光。
李兰钧也不觉气恼,仰仰头示意她端着汤到跟前。
还未等她害怕,身子就乖巧地走到几案前端起了汤,惧意上来时她已走到李兰钧的床前。
“下去。”
李兰钧将扇风的侍女遣开,给叶莲腾出位置。
叶莲便接替那人的位置,端着碗半蹲下去,调整好姿势后直起身开始轻轻吹汤。
她面上紧绷着,心里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连思考的能力都丧失殆尽。
那双手死命攥着瓷勺,一点点靠近李兰钧的嘴边,最后挨在那片薄唇上。
她的存亡安危,全都托付在这一口汤上,偏偏李兰钧素来刁钻,若他不喜……
李兰钧轻启薄唇,将勺里的汤喝了个干净。
叶莲一愣,抬眼去瞧他神色,他面上并未有多余表情,喝了汤也神色如常。
她又颤颤巍巍地去舀第二勺,吹温递到李兰钧嘴边,如此反复,一碗三鲜汤见了底。
“汤料也一块盛来。”李兰钧难得被挑起些食欲,吩咐她道。
叶莲见他喝得津津有味,悬着的心放下肚,没了方才的僵硬。
盛了一碗汤料和汤,她舀起一块笋送至李兰钧嘴边。
李兰钧乖顺得反常,衔起笋块一点点吃进嘴里,而后一口吞掉,放在口中慢慢嚼咽。
他腮边鼓起一块,圆滚滚地撑开削瘦脸颊,平日里恶劣的模样现下却愈发清脱,生出一股可爱之气。
叶莲看着李兰钧的斯文吃相,忽然有种奶孩子的错觉,“孩子”好好吃饭的样子让她倍感欣慰。
“你看我作甚?”李兰钧垂眸与她对视。
10. 喂汤
叶莲一时悚然:她竟觉得李兰钧可爱?
她赶紧把这一想法驱逐出脑海。
见她不答话,身边人捏了一把汗。
直到身后周嬷嬷“嘶”地一声倒吸一口冷气,叶莲才回过神来。
同样的错误不能犯第二次,她脑袋里飞快盘算起来,“奴婢……奴婢见少爷有胃口用膳,一时替您高兴忘了礼数……”
说着便要跪下来认错,李兰钧听她拙劣的狡辩,出声止住她的动作:“跪什么?汤还没喂完呢。”
叶莲赶忙回归原位,给他喂去一口清汤。
“这种蠢话你也有嘴说,我都替你臊得慌。”李兰钧喝完咂咂嘴,淡淡地驳斥她。
被点名的叶莲顶着一张红扑扑的脸,埋着脑袋挖起一只冬菇,“奴婢知错。”
李兰钧不搭理她,仿佛吃饱了有了力气使唤人,叶莲勺里的冬菇临递到嘴边又开始犯娇贵病。
只见他纡尊降贵地瞥了一眼那顶着土棕冠帽的冬菇,吐出四字:“太丑,不吃。”
冬菇委屈地躺在勺里,有苦说不出。
叶莲只得将冬菇放回碗中,从汤里挑出一小块翠绿的莴苣,还没送到跟前,李兰钧便偏过头用下颌看人。
一望而知,叶莲迅疾地撤回手,舀了一勺漂着菌丝的汤水。
叶莲支起手臂送到他嘴边,腿上因着半跪的姿势逐渐麻木,她勉强撑着不让身体左右摇晃。
李兰钧转头悠悠品着汤,半晌才见勺底干净。
这会儿时辰对叶莲则是煎熬,伺候好李兰钧谈何容易,稍不留神就要被拖出去生死难料了。
好在李兰钧喝完这一口,就赦免似的说道:“撤下去吧。”
叶莲得了他的金口玉言,忙颔首站起身,如释重负地准备收拾食案打道回府。
“你就穿这身来?”
未等她高兴多久,李兰钧这个喜好无端生事的主子又开了金口。
叶莲不明所以:她的衣服是统一发放的,李兰钧不知在揪她的什么错处。
总不能是衣着简陋吧。叶莲一边想一边往身上看去,这一看便不得了了——她裙上不知怎的沾上了碗口大的泥水污渍!
还有大大小小的赃污之处,泥巴、地灰,和一片死死扒着她裙角的枯叶。
她倏地看向始作俑者,周嬷嬷也想起什么似的陡然一激灵,惶恐地与她对视。
“这是……”叶莲组织着措辞。
她看周嬷嬷脸上出现哀求的神色,就差跪下来求她叫她不要说出。
叶莲咬唇思量片刻,斟酌着开口,“是奴婢在菜园摘菜时没留意弄上的——”
“穿成这样侍奉,是奴婢粗心大意的错,请少爷责罚!”
她转身跪伏在地上,闭着眼等待发落。
周嬷嬷是李府带来的老人,即使有千错万错,也不会像处置她这个下等丫鬟一样发卖出府,现在得罪她,届时她记恨下来反倒得不偿失。
何况若她想颠倒黑白,李兰钧是会听信叶莲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小丫鬟的一面之词,还是相信有众人为证的周嬷嬷……
叶莲这次不敢赌了。
越是说多越是错多,不如就这么认了。
不论打板子还是卖给人牙子,总比纠缠一圈到头来还是罪在她头上,惹李兰钧烦躁被套麻袋打死好,总归是活着的。
只要命还在一切都有回转的余地。
“我有说要罚你么?”
李兰钧不知他在她眼里是何模样,他都还没摔些什么以示怒意,这个小丫鬟就急着让他处罚。
他没有自知之明地想:难不成我是个天生的臭脸吗?
这样想着,便不由自主去摸摸自己的嘴角,看是不是向下撇的。
叶莲看不见他的神色,也无法从话语里辨别喜怒来,她咽了咽唾沫,检讨道:“少爷不罚,奴婢也该自罚自检……”
“好啊,那去外面跪着去。”
李兰钧忽然没了逗人的乐趣,摆摆手让她退下领罚。
叶莲可算是得到明示,深深舒了一口气,安心地退下去受罚。
没有皮肉之苦,也不用收拾包袱滚出去,在外边跪着简直是天大的恩赐。
她知足地接受,疾步走出内室,又从廊前踱下踏道,在天寒地冻中正对着寝居跪下。
李兰钧见她喜上眉梢的模样,不明白有何可喜的,想再看看她跪在何处,却被屏风挡住视线,怎么都瞧不见人。
“这么笨重一个屏风,立在这跟棺材似的,你们是在咒我吗?”
李兰钧刚和气一会儿,马上便忍不住了,“明日再让我见到它,你们就统统去庄子上种地!”
他阴晴不定的行为已然是惯例,仆从们从不细想缘由,只一味地下跪听命。
叶莲跪在道上听内室的动静,心中感叹李兰钧咒自己是一把好手。
她跪在这儿还算舒坦,不用挑雪地里跪,也感受得到炭盆的暖和,不全是瑟瑟夜风,除了膝盖抵着地板发寒,其余都无大碍。
不知跪了多久,她把屋顶瓦片都数了十道,看着来往的汤药不断,腿脚几乎没有知觉了,里面才走出一个侍女,对她道:“少爷要歇息了,叫你回去。”
“是。”
叶莲应下,待侍女遣进几个守炭丫鬟,又关上门,陆续开了几扇窗户,她才慢慢站起来在原地捶捶腿。
把腿脚捶出疼意,僵硬的四肢舒展了,叶莲拖着不住发抖的腿,一步步摸索着走回厨房。
沿着过道走走停停,拐了几道弯,踩了几条石子路,走到厨房门口时,劫后余生的庆幸终于涌上心头,让她差点落下泪。
厨房里灭了灯,一片黑茫茫的,叶莲在门边歇了半天后摸黑走进院子里,院里除了地上那滩干涸的泥迹,仿佛从未发生过乱事。
她吸吸鼻子,整了整不成样子的冬装,拐过墙角往下人房走去。
“莲儿?”墙边一黑影突然开口说话。
叶莲止住脚步,另一道黑影蹿出来将她搂了个满怀,“呜呜呜,你回来了……”
那名为云儿的黑影摸到她身上的暖意,霎时哭出声。
“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云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边的立着的黑影也慢慢与她们拥在一团,悄无声息地落泪,若不是泪珠落进叶莲颈间,她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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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留意到红儿也哭了。
“你怎么这么傻,上赶着找死……”红儿哭着斥她,哭腔快淹没说话声。
“大家都以为你死了……我和红儿不肯信,便想坐在这儿等你一夜,幸好你回来了,幸好你没死……”
云儿哭起来话变得愈发密,反复说着几句“幸好”,又断续叨着叶莲走后她们如何如何的事,没一句说在重点上,像是梦中胡言。
叶莲靠在她肩头,眨几下眼睛几颗豆大的眼泪掉下来,打湿云儿肩背那块布料。
三人哀哀戚戚好半晌,直到外边挑灯的小厮一盏盏挑灭油灯,檐墙外透着的昏黄从远及近被黑蒙慢慢渗透,这才左右扶着叶莲借月色沿墙回房。
将她放置于长凳上,红儿摸索着点了油灯,整个暗室就靠桌上这盏小灯勉强照亮,除了桌子附近其余地方几乎看不见。
她点了灯后蹲在叶莲身前,掀起衣角和裤腿查看伤势。
叶莲不自在地缩了缩,被她一把抓紧:“别动了,让姐姐看看伤。”
闻言,叶莲乖巧地伸出一双腿,用鼻间哼出一个鼻音浓重的“嗯”。
云儿进门后不知在何处翻箱倒柜,满室只听见她自言自语地嘀咕和翻找声。
借着灯光,红儿这才瞧见叶莲腿上的伤,整双腿从膝盖处蔓延出青紫斑块,还有被冻伤的红肿痕迹,伶仃一双细腿由膝盖至小腿肚生生肿大了一圈。
偏偏叶莲一声不吭,仿若无事一般。
“你这腿……你、你从北院独自回来,这怎么受得住的?”红儿看着伤处惊成结巴。
叶莲稍微动了动腿,一股酸胀劲儿迅速袭卷而来,她咬着舌头忍住疼,安抚地笑笑:“路上倒不疼,跪着的时候也没什么感觉,这会儿坐下才渐渐感到胀。”
“你这张嘴,从来只说好话。”红儿不理会她的诡辩,皱着眉仔细看伤,“我那还有药油,不知效果如何……若不成就去问门房那儿买些好的伤药回来。”
“腿上这些伤,还得好好养养,不然要落下病根了。”
叶莲一味地点头答应,不敢多言。
“找沈嬷嬷要些红花粉呀!我看她身上成日散着那味,一定有多余的。”
云儿搂着一套冬装过来,放下两瓶土陶药瓶,她“唉”地一声坐下,肩膀紧挨着叶莲的。
“哪有上门找人家讨的,你净说这招嫌的话!”红儿仰头斥她,伸手拿起一瓶药。
药油顺着瓶口流出,红儿接了一小捧,放下药瓶慢慢用掌心揉热,敷上叶莲膝盖时,还发着暖。
云儿不以为意,“怎么不成了?都是一个院的家人长辈——何况嬷嬷平日也是个好说话的!”
“我还是自个买去吧,越是这样越不能去找她。”红儿无奈,说完便专心给叶莲上药。
上完药用空了一瓶,红儿嘱咐她不能捂着,叶莲换了干净的冬装,只得撩着裤腿睡在通铺上。
翌日一大早,红儿便早早去门房给她使钱买药去了。叶莲支起身子起来,差点被腿上可怕的酸痛疼得下不了床。
幸而李兰钧回李府过节,整日都有空闲的余地,不然她这样子去送膳,必要因仪态动作出岔子。
11. 恩赐
李兰钧在李府住了整整五日,厨房也空暇得只用做些下人的饭菜,叶莲拖着腿忙着这些那些事儿,往往还没做什么便被按下来休息。
大家都从家中归来,厨房热闹了不少,人手充足自然用不着叶莲这个伤员。
不过一回南园就看见叶莲被虐待成这副模样,厨房的丫鬟们难免讶异,缠着叶莲听因由原委,才晓得厨房竟出了这么大的祸事。
家厨师傅们更是油然而生出歉意,对叶莲的话几乎是言听计从了。
不过叶莲倒没什么指示,除了趁火打劫地要求参与备膳开火事宜,他们也一副愧疚的样子答应下来。
其实叶莲反倒觉得,自己亏欠厨房的要多得多。人贵有自知之明,叶莲则更甚其中,她这些日子受了多少照顾,就觉得该百倍奉还才是,替他们挡下责罚,在她心中实际上只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儿。
自己上辈子做了多少善事,才能在南园里遇到这样一群人……
天边日头正盛,鸟雀啄食水沟边剩的菜叶残渣,连日来放晴,院里那棵桃树没了积雪的包裹,立成一把稀疏的扫帚。
叶莲在有靠背的竹凳上,忍不住舒服地伸了个懒腰。看着云卷云舒,厨房大家各自坐在空余位置上,眯着眼睛打盹,万物一片静好,鸟鸣声声婉转清脆。
五日来都是这样清闲惬意,若李兰钧再慢一点回南园就更好了。
叶莲贪心地想。
门边望风的云儿本没个正形地靠坐月洞门上,突然像是瞧见了什么,惊得一下站起,压低声音道:“北院人往我们这儿赶呢!快都别打瞌睡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自打上回北院来人后,厨房就多了个盯梢的差事,一般是空闲时候的活路,丫鬟们轮着来。
院里听她一声,须臾间没了困意,大家赶忙站起来做活,叶莲也扯过竹帚装模作样地扫着地,皆紧张地等着她们驾到。
周嬷嬷一脚踏进厨房大门时,厨房里忙碌得诡异,她环视四周一圈,最后将眼神落到叶莲身上。
“那个……”她想破脑袋,都不记得叶莲的名姓。
“你、你!就是你!”周嬷嬷索性直接走到她身边,语气好得出奇,“……叫什么名字?”
叶莲一哆嗦,缩着脖子转身回她:“回嬷嬷,我叫莲儿。”
沈嬷嬷走出来,唯恐她为难自己人:“姐姐有什么要事吗?”
“好事,好事!”周嬷嬷和颜悦色地笑着,近乎谄媚,“少爷吩咐我来的,天大的好事!”
李兰钧吩咐的,真的是好事吗?
叶莲心里纳闷。
只见周嬷嬷对着身后侍女努努嘴,那穿着鹅黄冬装的侍女便捧着一套崭新成衣上前。
藕粉色的成衣,做工用料比北院丫鬟的精致许多,样式也非南园侍女普遍着装,更像是她在街上裁缝店里见到的时兴衣裙。
“日后呀,你就穿着这身去给少爷送膳,少爷说了,你的手艺不错,平日里做些别样菜色给他换换口味,汤羹、时鲜、小食杂嚼……”周嬷嬷一通赘述,拉着叶莲的手亲昵地拍了拍,仿佛那日凶神恶煞的另有其人。
看来李兰钧是从她这里知道,做三鲜汤的人是叶莲了。
叶莲感觉神魂出窍似的,周嬷嬷说话像是在天外摸不着边际。
“我一看你就知道,是个有功夫在身上的,这次恩赐绝你一人配得呢……”
周嬷嬷苍蝇一样在她耳边反复说着好话。
叶莲飘飘然谢过,仍是一副状况外的模样。
“那好,那你快快去买,晚膳后送来。”周嬷嬷塞给她一块木制腰牌和一吊钱,又将新衣抱给她。
待周嬷嬷走后,大伙放下手中事物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老天,莲儿你可真是出息了!”
“那不是每日都能出去逛了?不过要伺候好少爷,也是一桩险差事啊!”
“是啊是啊,何况你的腿还没好全呢,今日就要去送膳,该如何是好?”
叶莲脑袋里嗡嗡作响,半晌她才反应过来:“我得出去采买了!”
“快去吧,不然赶不及了!”云儿推搡着她出门,顺便塞给她一只竹篮。
叶莲把衣服交给云儿,临走时多看了一眼在一边的红儿,她与她对视,红儿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叶莲心里怪郁闷的,却又来不及细想,紧着脚步慢慢朝偏门走。
她腿上的伤因红儿的伤药好了许多,发红肿胀褪去,只剩淤青未散尽。走起路来有些不适,但也不叫她疼得难受,这就已经够了。
叶莲给门房看了腰牌,穿过胡同走道街上去。
给李兰钧做点什么送去,现在是一大问题。他素来口味清淡,碰不得荤腥油腻,平日常与汤药为伴,吃食方面更是讲究,加上他为人刁钻……
叶莲边走边想,苦思良久忽然灵机一动:她送雪梨煎水那次,李兰钧喝干净了。
或许他这个久病之人,被苦涩汤药折磨惯了,其实私下里喜甜?
但她从未听闻李兰钧有过偏爱的吃食口味,所以只得胡乱蒙猜了。
“姑娘,早晨新鲜挖来的马蹄,看看么?现下正是吃马蹄的时节呢!”
一老妪见她在摊前停留,忙介绍道。
近在眼前的糖水马蹄,叶莲立即弯下腰开始挑拣起来,刚出土的马蹄即使被粗略擦净,上面也沾了些淤泥,泥土的腥味混着马蹄的甜美清香。
叶莲捡起约莫十几个,心中已有了盘算,她付了钱,在几个摊贩前奔波半天,终于采买完了食材。
篮里有一堆马蹄,两个泛青的雪梨,用纸包着的一包是银耳,另一包是糖霜,边上一小瓦瓶里装着新鲜蜂蜜,瓶口木塞处溢出一点透亮明黄。
叶莲急着回南园准备菜式,没多停留片刻便缓步往回走,一点不敢耽搁。
匆匆而去,匆匆而归。
她进厨房院里还未停歇半刻,将竹篮放在菜案空处,端起一个木盆和一只海碗在桃树下坐下,方坐下一会儿又一拍脑门,站起来进厨房拿了一把片刀,又舀水倒入盆、碗中。
厨房在备晚膳,大家只简单跟她打了照面,便都安静地做自己的事去。
叶莲将马蹄放入盆中,弯下腰仔细清洗,清洗几遍后开始慢慢削皮。
雪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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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心被她切成小块,“咕咚”一声丢进碗里,接着是去皮切成厚片的雪梨,削皮后她换水淘洗几道,才端着碗进厨房。
她找到厨房后门处放下篮子和碗,门外连接着菜地,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象。
“莲儿,要不要给你挪个位置?”李伯见她在厨房里忙活,腾出嘴问。
叶莲正搬起一方火炉,火炉上架着一口小巧的土砂锅,她转头回道:“不了,我这个用不着这么大地方。”
李伯答应后继续切菜。
叶莲手里的东西被红儿接过,替她摆好放在地上,她看着红儿,总是有股说不出的心酸。
红儿比其他姑娘奇怪,待她掏心掏肺的好,有时却又别扭。
她总觉得不了解红儿的想法,可也不知如何开口,云儿说过,她是落罪的小姐,想的事情,做的事情,一定跟自己这种人不一样。
“要炭火么?”红儿问。
这句其实多余,但叶莲还是认真地回她:“要,辛苦姐姐替我去铲来了!”
红儿笑笑,帮着她去铲炭火。
准备得当后,叶莲又拿一个小碗,把银耳放进碗里用温水泡发。泡银耳期间,加入清水倒梨片入锅,她从纸包里抓出几块糖霜丢入水中,盖上盖任它慢慢沸腾。
姐妹们早已经端着晚膳去北院布菜,叶莲还在锅前,看准时机放入剩下几个材料。
“那莲儿日后必定要同我们学点手艺了,不然北院那边不好交差啊!”烧完菜,师傅们靠在灶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
“这回你们没法子推脱了吧?”叶莲嘿嘿一笑,火炉里烧得滚红的木炭冒出烟气将她熏得眼睛发昏。
“嘿,你这丫头……”
“你别说,莲儿确实有点天赋在身,不然我们烧了这么多年菜,少爷都没见搭理过,莲儿才送去一道,诶,就被点去做花样了!”李伯乐呵着开口。
一位师傅听罢说起真心话:“我们这都是为了糊口,有几个真心喜爱的?还不都是早早出来找活做,草草选定了一个行当。”
“说的在理,我当年啊……”
叶莲趁师傅们空闲之际,将自己的糖水托付给他们,抱着竹椅上的衣服回下人房换上,换好出来瞧时辰差不多了,揭起盖往锅里放入马蹄、银耳。
糖水煮好后,她熟练地装进保温的钵子里,备上碗勺端往北院去。
她想若是李兰钧真的贪甜,那也不枉费她花大价钱买的野蜂蜜。
北院里静悄悄的,红儿带着一列人拎着食案从前厅躬身而出,正巧碰上刚踏进来的叶莲,几人也不敢打照面,相视一眼便擦身离开。
叶莲临入内室前深深沉气,打起精神端餐食入内。
内室一贯的香烟缭绕,李兰钧坐在纱幔之中,正不疾不徐地喝着侍女喂来汤药。他风寒方愈,右手上的烫伤却浮肿成一大片水泡,可谓一祸接着一祸,紧着他这病公子糟蹋。
叶莲觑见他在服药,暗自放下心:即使她没猜对,李兰钧这时也是渴着一口甜的。
“你……叫什么名字?”李兰钧老远就见她端着食案过来,走到他身前他又装作刚看见似的问。
12. 领赏
周嬷嬷这等老仆尚且不记事,李兰钧更是不须多留意了。
叶莲谨遵上意,乖巧地回话:“回少爷,奴婢名叫莲儿,莲花的莲。”
她穿一身藕粉色冬装,领口缝着毛茸茸的白绒,马甲上绣着两只白皮毛红眼睛的小兔,通身粉嫩水灵,说话时梨涡在颊边微微显现,黑羽似的睫毛扑棱,分明是极娇俏脱俗的一个美人胚子。
李兰钧打量她过了头,没由来地想起那夜她坐在床沿边的模样,今日倒清晰许多,让他看个真切了。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他似喃喃自语地念道,声量轻得不像话。
叶莲自然不晓得其中意思,颔首等候他的发落。
李兰钧移开眼,偏头示意她摆放好食案上的东西。
叶莲便走到矮桌边,放下食案,将糖水和餐具一一摆放整齐,待李兰钧喝完药用。
打开盖的糖水腾腾散发着甜气,随沉香混入李兰钧鼻中。
“拿下去。”
李兰钧霎时觉得汤药苦涩,须用甜意浇灌口舌。
碗中汤药未动几口,侍女也不多言,依言退下。
“里面是什么?”他又对叶莲发问。
叶莲跪坐在桌边答:“少爷,是糖水马蹄。”
李兰钧平日里吃的都是四季常有的果蔬菜肉,一些山珍稀果从不端上餐桌,以防他突然要享用,却因不应季而不能交差。
所以,马蹄这种民间果实他其实不认得。
“哦,盛上来吧。”他不想犯蠢多问,收敛了神色冷淡道。
叶莲拿着一只瓷碗走到他面前跪坐下来,用调羹拌匀了,才舀一勺喂到他嘴边。
李兰钧靠坐在矮榻上,右手耷在一侧,静静在放着软垫的高凳上躺着,他不能大幅度地动作,便只能低头含住调羹,将糖水缓缓咽进肚。
他忽然垂头靠近让叶莲吓了一激灵,嘴唇近在咫尺地含着前半段调羹,又慢慢吐出来。
叶莲捏着调羹僵成一块死木。
“这么喂,到明年开春都喂不完。”李兰钧看着那拇指大的铜制细把调羹,幽幽道。
叶莲一句“奴婢知错”已从嘴里溜了出来。
“知道错还不换个法子喂?”
李兰钧惜眼神如金,看都不看她一眼。
叶莲没带多余的勺子,硬着头皮问:“少爷,直接用碗喝成么?”
言毕才觉得自己犯了混,低着头不敢动。
李兰钧瞧她头顶乌黑的发旋,勉强应了一声“嗯”。
叶莲马上抿着唇掩住喜色抬起头,却见李兰钧盯着自己看,一时也不知该不该继续下一步行动。
李兰钧慢一步收回目光,清清嗓子咳了一声。
小丫鬟一点即通,端着碗凑上来,一碗淡黄的糖水送到他嘴唇半寸处。
见她倾身翘首仰望的样子,李兰钧心情尚可地用嘴叼住碗边,一口一口喝了起来。
叶莲身着的冬衣与南园统制的下人服饰不同,是阔袖长袄。即使里边穿了一层底衫,因着不大合身的缘由,竟能瞧见袖中葱白一段手臂。
那双白瓷似的手臂明晃晃地显露出来,半截因袖口滑落在外,半截因手举太高也能瞧见其里。
李兰钧素来养病不近女色,并非是他不想,而是身子实在消受不住。
不然那夜见女子身姿绰绰,他也不会情不自禁地迷蒙了。
总之,他确实不近女色,而这个小丫鬟……莫不是在勾引他?
李兰钧喉头滚了滚,做出一副被迫受诱惑却宁死不屈的神情。
他从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而叶莲这个被抹黑的受害人更是一脸懵:少爷的脸色几经变幻,是她的糖水太难喝了么?
不对,难喝李兰钧会送她出去见板子,那就是太好喝了。
叶莲此时心里也盘算着,二人各怀心事,饮完了这碗糖水。
“行了,”李兰钧这才将眼神从她手腕上移走,偏偏还作大义凛然的模样,“收拾下去吧。”
他让叶莲送膳其实目的不纯,一来是她手艺确实不错,这个则是正当理由;二来是她聪明伶俐,敢在他面前讨巧卖乖,收在身边也算是有趣;而这三来……是李兰钧绝不会认的一点——她的姿色正长在李兰钧的喜好上,他略有歹心。
南园、李府,甚至整个扬州,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脸蛋没有一千也有二百了,叶莲这样的放进一众美人里算不上出挑,可偏偏在那床边上,她缩在灯影里的样子让李兰钧看出一点我见犹怜来。
李兰钧各方面都刁钻,能有个喜爱的玩意儿不容易,所以他自己做主,把叶莲拘在身边,意为消遣。
“过段日子你搬过来住,我在北院自起了一间小厨房,省得你东蹿西跳扰我清静。”李兰在叶莲收拾的间隙颐指气使道。
“清静”二字,由他说出来难免滑稽。
但李兰钧这么个性子,他说什么也没人敢驳斥,叶莲当然也不敢。
“奴婢谢少爷恩赐。”叶莲跪在地上谢恩,心里不情不愿,面上却仿若无事一般。
离开厨房到北院来,对她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北院里的人一个比一个刻薄,她孤苦伶仃地过来,免不了一顿欺负。
而李兰钧这个最大的祸头,坐在自己面前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笑容,好像在谋划着整她。
她一个小丫鬟,李兰钧犯得着专门来欺负她吗?叶莲不由觉得自己多心。
“冬青,赏些东西给她。”李兰钧心情大好地挑眉,手上的伤痛都减缓不少。
冬青忙答应道:“是,少爷!”
然后快步走到叶莲面前,笑眯眯地对她说道:“莲儿,收拾好跟我走。”
叶莲一听要给赏赐,才确认这不是对她多日来犯错的惩罚,她端着残余的糖水,由冬青引路出门。
出门没走多远,冬青便一步一回首地看着她笑道:“少爷好久没赏赐过下人了,你是头一个呢!”
李兰钧如此小气……叶莲心道,面上却作惊讶状,“是么,能得少爷赏赐,真是我的福气!”
冬青为人纯善,听罢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李兰钧:“大家都怕挨罚,所以表现得不太机灵,少有人能理解少爷的意思,宁愿少说少揣摩以免惹祸。”
“少爷又是个性情多变之人,平时一些指示无人会意便难免责怪……我记得你刚来那会儿,好像还在少爷面前卖了回乖?”
“诶?”叶莲讶异于冬青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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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总管竟然知晓自己,“……是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
冬青抬脚跨上两层楼梯,走到两处屋室的连接处,叶莲紧跟着跨上去,面前是一条左右岔道。
“我回来听他们说,就觉得南园终于有了生气,至少不那么闷了。你倒是有意思,会说话,懂分寸,这是难得可贵之处啊……”
他往右侧的走廊走去,那里点着灯都有些暗哑,尽头处只有一扇门,可见仓储库房之大。
“我自小跟着少爷,到现在也不能摸透少爷的心思,有些东西费尽心思都未必能领会,是我太木讷,少爷念着情分才留我至今。”
冬青不同于其他人,或许是常奔走于外的缘故,健谈而又不让人觉得反感。他说这一堆话,叶莲听得出他委婉的提点,还有自谦。
他拿起房门外沉重的铜锁,又从兜里取出一串钥匙,挑出一把探进锁孔。
门开之际,叶莲回道:“您有在少爷身边的本事,待他有真心真意,何必为一颗玲珑心。”
冬青手上一愣,旋即推开房门,留一条二人过的门缝,转过身看着她微微一笑:“莲儿姑娘见解独特,请吧。”
叶莲提裙而入,黑暗中一排排木架上放满了物件,边角空处还有堆积着大大小小的木箱。
冬青进门一一点了灯,里边才开阔敞亮起来。
入目皆是珠宝书画、古玩摆件,最靠里的架上孤本善本整齐摆了一书架,叶莲看着磅礴,却无奈自己不识字。
“想要什么,自己取就是。”冬青站在门边道。
虽说是随意取用,但也要有个分寸。叶莲在其中游走一圈,看墙上挂着几十张书画,不似其他书画收纳保存起来,而是悬在壁上供人观赏。
既然是挂出来的,一定不如收起来的珍贵,库房里的东西她一样都不敢拿,拿个悬挂的画作应该不成问题吧?
叶莲将目光彻底放在墙上这些字画里。
她不识字,但也想选个心仪的物件,所以就只能挑画了。
这些画里有庭院、山水、飞鸟走兽,还有花草,叶莲走到冬青看不见处,停在一幅画面前。
水墨勾勒的几枝荷花,花下托着两片莲叶,枝干下点点浮萍,虽是黑白的画面,但神韵仅用短短数笔就能描绘而成,叶莲这个门外汉都能看出几分笔力,又是她名字里的花样,一见即喜爱得不得了。
冬青在门口没候一会儿,里边轻声响动,不久叶莲便抱着画走到他跟前,模样像捡到了钱。
“只要这幅字画,不再拿些别的?”冬青问。
叶莲摇摇头,浅笑露出梨涡:“左看右看只喜欢这个,其他我没有心仪的,拿着也不合适。”
冬青点头:“莲儿姑娘风雅得很。”
“哪里哪里,我见它好看才拿的,看不出门道。而且……我大字不识半点,拿的是画,我只看得懂这个!”
叶莲连忙摆摆手,说着就展开那幅画卷,现出画上的莲叶托荷来。
夹道风吹得厉害,画卷随着冷风摆动,画中的景物像活过来似的,水面清圆,风荷举。
画上有两方朱红泥印,一方篆刻的是君子如兰,另一方则是一株兰草的画刻,在下落款三个潇洒小字——李兰钧。
13. 污蔑
叶莲受赏这事如同落水石子,再小都要泛出涟漪。她摇身一变成了南园的红人,下人们众说纷纭的中心人物。
而李兰钧在北院修葺小厨房,更是为她添上一把大火。
她在大火里差点被烧成炭灰。
首当其冲的改态之人便是周嬷嬷,她如同找到了亲生女儿,隔三差五过来套近乎,借传话的由头给她以“意思意思”,递些钱财首饰之类。
其余各处的领头也前后来表示了好意,送东西叶莲没敢收,说的话她也当听说书笑笑就过去了。
她一心研究吃食,最近更是开始涉及调理养生的相关领域,南园里把她的高升当作攀附求荣,只有她天真地以为自己是去当厨娘的。
厨娘叶莲刻苦求学,李兰钧不吩咐她送膳时,她有大半时间都待在油烟泛滥的厨房里,讨教完烧菜的功夫,又要去府医那儿充当学徒,帮忙挑拣药材,以换求教的机会。
“豆儿,你尝尝看?”叶莲提着汤勺,里面有一块炖煮得软烂的猪肉。
豆儿是从外院拨来的新人,和她一块晋升过来的另一人叫桃儿。
豆儿心宽体胖,嘴也是十分馋,叶莲试菜的搭档理所当然地落在她头上。
只见豆儿将手上的水擦抹在裙摆上,匆匆凑过来拎起那块肉,也顾不着烫嘴,一口吃掉在嘴里烫得到处推放。
“好瓷,好瓷!”
豆儿烫成一个古董商人。
“我也试试!”云儿忽然出现,扒着叶莲的肩头张开嘴,“啊——”
叶莲笑吟吟地捞起一块肉,吹凉了才倒进她嘴里。
云儿嚼吧嚼吧,刚咽下便点评道:“比集市上的味道还好,快来快来,大家都尝尝味儿!”
众人得了指示,纷纷拥上来品一口美味,轻声细语地夸赞起来。
隆冬腊月,大雪接连下了十几日,今日也没消停,鹅毛似的雪花被寒风一卷,吹落到灶台上。
门边的灶台上的土陶瓶插了几束红梅,与屋后菜地边那几枝杂生乱长的梅树出自一家。
红儿站在灶台边摘菜,菜苔米粒大的花瓣簇拥成一小朵,被她在水里淘洗几道落了个干净,花瓣零落地浮在水上。
“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
她独自在一处,其余人皆堆在叶莲身边,她睇一眼过去,见着叶莲被拥簇的情形脸色一沉。
叶莲心里明白亲热的人多了,疏远憎恶的人也不会少,做好自己的本职就是。
只是疏远她的人是红儿,她受不了。
气氛霎时冷寂下来,师傅们不多插手她们的事,丫鬟们你看我我看你,心里明白她在针对谁。
“大伙先做事吧,我这儿没有要帮的了。”叶莲扯出笑脸打圆场。
众人闻言散去各自忙活起来,叶莲站在灶边,与红儿相对无言。
“姐姐,我这儿给你留了一块,你吃么?”
叶莲纠结半天,还是讨好地对她说道。
红儿看她一副深明大义的模样,心里更不是滋味,但她不明摆出来,只是淡淡地回道:“不用了,我手里有活。”
“好,那你先忙啊。”
叶莲佯装不知她的冷淡,还是一脸笑容。
红儿的疏离起先并不明显,叶莲受赏她也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满,她只是变得很客气,这种变化旁人难以察觉,叶莲却心领神会。
直到她听闻了叶莲要搬去北院的消息……
刺人的嫉妒便在此刻流淌而出。
夜里,叶莲从北院给李兰钧送膳回来,下人房早早灭了灯,她借着雪地映出的白光蹑手蹑脚走到门口。
她托人买了眼下最时兴的紫苏梅子姜,那香糖果子被纸包成一小袋,叶莲提溜在小指上。
心中反复腹稿多次,临到门口她却怯了场,站在门边紧张地自语半晌,好不容易做好准备,手上正欲开门,门却从里开了。
红儿板着脸从屋里走出来,不等她进去就关上了门。
叶莲见她脸色不虞,心中隐隐不安起来,多日以来不愿面对的问题,在她准备伏低之前主动找上她,结果一定不遂她意。
门关上以后,红儿站在门口直直看着前方,并不理会莲叶投过来的眼神:“走吧,我俩单独聊会儿。”
“姐姐……”
叶莲万分不愿,试图用亲近的口气哀求道。
红儿不吃她这套,“走。”
夜里还零散地飞着细雪,红儿率先走下石头堆成的台阶,在门外薄薄疏疏的雪色空地上等她。
叶莲心里的郁结化作口中一片白气,她无奈而跟着走入雪中。
“莲儿,自你来这儿以后,我就知你是个待不住的,迟早有一日要走出厨房……”红儿未等她站定,脱口而出这句听着冠冕堂皇的话语,“你心气高,平日从不想着好好做事,几次三番勾引少爷不成,这回成了,你该满意了吧?”
她语气里满是鄙夷,甚至不惜以勾引的罪名抹黑,明明她是最亲近最知道内情的人。
这话一说出口,不知情的人只会觉得叶莲险恶的面目终于被揭发出来。
“我平日里的所作所为如何,不求外人理解……姐姐,明明你知道,明明你清楚——”
叶莲听她说完,双眼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看着她,咬唇颤声求问。
枝上的陈雪簌簌抖落,一阵疾风“呜呜”刮过,将雪粒子往叶莲脸上打。
缠在指上的红绳绞得指尖失血泛白,纸包因风动在裙边不住拍打。
“明眼人心里都门清,你假惺惺的样子留给想看的人看罢!”红儿冷笑一声,意有所指地上下扫她几眼。
“你那夜去少爷房里伺候,回来我问你做了什么,你说没有,我当时还傻乎乎地信了。现在仔细想想,一个奴婢进了主子的房门,怎么可能还有清白的余地?你被夺了身子,怕人晓得传出去,才跟大伙说无事发生。”
“进不了李府的门,还想保全日后嫁人的机会,可不只得这样说吗?”
妒色使她变得扭曲,昔日百般照顾的姐姐,那张叶莲觉得温暖可依的脸骤然面目可憎,露出里边的妖魔皮相来。
“莲儿,你这人一点都不真诚。”红儿嗤笑着摇摇头,“我往日对你的好,就当……喂狗了。”
红儿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下人房能听清楚,但也不至于传到一墙之外去——这话不光是给叶莲听的,还有房里听墙角的丫鬟们。
叶莲如何都不会想到,她那时为了讨红儿开心说的话,现在被人家摊出来当作污蔑的好手段。
偏偏她只对红儿说过,偏偏过后是红儿帮她给大伙澄清,她现在就算有十张嘴来回辩解,也说不清了。
“你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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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情分都不顾,非要陷我于不义么?”叶莲知道一切都无力反驳,一字一句地盯着红儿质问道。
她眼圈泛红,咬着牙不肯示出弱态,袖中五指紧紧攥在一起,又脱力松解。
那包果子就这样“啪”地一声落地,陷入雪里,红绳凌乱地躺在霜白中,格格不入的绯色与丢下它的人一样彷徨。
红儿被她看得心头一颤,却还是咬死她为人不端的谎话:“我替你瞒得够多了,日后你是死是活我都不会再管。”
“不用,是我蠢……我以为我能改变你的想法,我讨巧我卖乖,从来捂不热你的忌妒之心!”
叶莲气极反笑,自嘲道。
“你!”红儿被“忌妒”二字戳中,厉声斥骂,“你破了身却没如意进门为妾,是你自己没本事,被我戳了痛处,坐不住了吧!”
红儿下意识往房门处望去,她着急找人认同的模样好似在说:看,她的本来面目终于显露出来了!
只可惜没人看得见,叶莲这个当局人也默然离开那处空地,留下多处重叠一双慌乱的脚印。
她的背影缩成一小只,垂头推开房门走进屋,屋里一众没来得及躲闪,站成杂乱的一团。
她们的眼神有憎恶、有不可置信、有将信将疑,但更多的是漠视,就算信她也不会表现出来,她是要离开的人,而她们是要长久留下的人。
想要留在这儿,就要站在这儿的领头这边,叶莲是得势了,得的是北院的势,跟她们厨房无关,厨房的话语权在雪地里那人的身上。
雪地里的红儿头发斑斑,雪落在温热的皮肤上化成冰凉的水珠,落在发丝上成了一瞬垂老的假象。
她胸口的起伏渐渐平复,那气焰冲冲的忌妒温和下来,转变为一股不知该喜该愁的情绪。
覆水难收,她自认为自己已是宽宏大度,清理了一个背叛她背叛厨房的异类。实际只是满足她的一己私欲,助长她只能向下包容而不能容忍别人往上的独断自私。
叶莲不敢看屋里众人的脸色,草草换上冬装裹着外衣进了被窝,如今只有被里这方寸之间能容得下她。
红儿站了一会儿,等到全身都冷透了才沉着脸进屋。
夜雪忽如鹅毛般越落越大,窗外风声一夜未歇,风雪间隙,叶莲蜷起身子将脸贴紧铺面,眼泪如决堤一般汨汨涌下。
“有这委屈劲,当初就不要去做这下三滥的事儿啊……”
一旁有人听见她哭,向红儿示好一般挖苦道。
叶莲捂着嘴,忍着呜咽声抽泣,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
人心真是复杂啊,她本以为红儿只是有些可以忽略的小毛病,她包容忍让,换来的却是当头一棒,红儿妒气冲冲将她咬得鲜血淋淋……
在门外站着时,她也期盼过云儿会像往常一样,为她出头说话,但没有人开过口,直到她推开门,看见云儿同众人站在一块,她在心里最后一次乞求她开口,云儿缄默着,什么都没说……
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吧,她宁可被责骂,也不愿被故意忽视。
风声大得像哭号声,叶莲裹紧被子,闷在里边不敢探出头。
天边泛起鱼肚白,风雪歇停,屋外铺上一层厚重的白毛被,霜寒凝满枝头,檐上残雪松动落下,仿若一夜平静。
叶莲悄声出门,迎接她天翻地覆的新一日。
14. 顶嘴
厨房还未开火,叶莲老鼠似的躲进后门边,坐在门槛上看着菜地里的青菜出神。
几枝乱梅昨夜经过风雪的打压,焉焉伏在菜地上,砌下落梅点点殷红散在雪覆着的沃土之上,纷杂纷乱。
“莲儿,莲儿?”
有人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
叶莲倚在膝上转头,见周嬷嬷一副慈蔼的模样,心头浮起一些慰藉。
她拍拍衣裙站起来,勉强笑着上前:“周嬷嬷,你怎么来了?”
“你坐在那儿做什么,着凉了可不行,”周嬷嬷笑吟吟地扶住她的肩膀,“少爷让你送饭菜去,今早不用厨房了。”
“哦,那我这就做了送过去。”
叶莲乖巧答道。
李兰钧这些日子常让她送膳去,早晚都有,一般随他的心情而变。
他手伤已好,叶莲便只用上菜等他用完,最后端回来就成,比他要人喂食的时候要安全很多,不说自身无碍,至少心里是踏实了。
周嬷嬷突然注意到她浮肿的双目,皱眉多嘴:“你这……最好用帕子敷敷再去北院。”
叶莲一脸被欺负的样子,但周嬷嬷才不管她受了什么苦,一个飞上枝头的奴婢,不要惹少爷发怒才是最重要的。
“啊,昨夜风声大,没睡好……”叶莲心虚地掩住面目,干笑着解释。
周嬷嬷不再多问,假意说了几句体己话,没事人一般踏出院子走远了。
她刚走不久,叶莲害怕被发觉,赶紧接来一盆凉水,用手掬一捧往脸上浇去,刺骨的寒冷让她忍不住激灵。
又这样泼了几捧,直到脸上冷得做不出表情,她才收了动作,将水倒入被雪藏住的水沟中。
处理好自身,叶莲才开始备李兰钧的早膳,她从水井中拉出一个扁竹筐,筐里有一小堆蛤蜊和两个白嫩泛青的茭白,因着落雪的缘由,上面有凝结的冰霜和薄雪。
她将茭白拿出放在灶上,蛤蜊倒进装了冷水的木盆,在水里滴入几滴菜籽油,又撒上一小撮盐,最后静置在一边。
生好了火,茭白冲洗干净用片刀切成整齐的片状,待水开悉数下入,沸水焯开再捞出备用。
她的刀工在连日来的学习里长进不少,不用多时配菜便切好成丝。再放细葱丝、莳萝、茴香、花椒进石臼中,用杵研烂后洒在茭白上,撒入细盐拌匀腌制。
蛤蜊吐完沙,叶莲用小刀去壳,留肉放进碗里,再淘洗几遍,添上香粳米滚锅成羹。
师傅们才刚入厨房,她的蛤蜊米脯羹与茭白鲊两道菜已经全数做完,正在忙活最后一样菜式。
“今日少爷又不吃厨房?”李伯走近道,看叶莲在泡洗干莲子和百合。
叶莲忙里抽空回他:“嗯,早膳由我做去,您早上可以歇会儿,回去睡回笼觉了。”
众人闻言笑了起来,笑过又说了几句闲话,才凑上来帮衬她备膳。
“不用不用,差不多啦!”叶莲将他们赶到一边,放入三块冰糖后舀起汤水,装碗装盘。
“你昨儿偷猫去了?眼底比锅底还黑!”一人见她眼下发青,开玩笑问。
“哎呀,不说了,我要去送膳了!”叶莲故作繁忙的姿态,将这问话搪塞过去。
她端着食案急匆匆出门,没给他们多问的机会。
一路上静悄悄的,反倒让她安心下来,渐渐放缓脚步,徐徐往北院走。
北院寝居里,李兰钧正被伺候着熏香穿衣,他从来睡不安宁,昨日又硬着头皮去参加同知大人幺子的抓周宴,结果被那老头含沙射影贬了两句,想是为他父亲出气的意思。
同知大人半截入土的人,有的妾室比他儿女年岁都小,偏偏老头身强体健,五十多了还能抱上儿子……
李兰钧大好的年纪,却连媳妇都讨不上,更何况生儿育女了。
他当场就黑了脸,随后秉承着绝不吃亏的脾性,恶从胆边生,“无意”提起同知这把年纪,别说抓周宴上的幺子,那孩子的母亲他努努力都生得出……诸如此类的话。
同知一听,气成了结巴,“你你你你”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李兰钧就在结巴声中愤然离场。
口舌之上争了胜局,李兰钧反倒不觉可喜,那老头气得他够呛,终是双方都没吃上好果子。
他心眼极其之小,记恨到今日都未消气,夜里在房里摔了几个杯子碟子,那不长眼的碎渣还划伤了手背,留下一个稍不注意就要愈合了的伤口。
那伤口缝线一样宽,米粒一样长,不仔细找都找不着,府医眯着眼找了半晌,给他小事化大地捣鼓到半夜,李兰钧才觉得处理得当,挥挥手让府医退下了。
到今日,他手上还包着一层薄薄的纱布,以示他被嘲而郁郁的标记。
叶莲没在李兰钧身上长眼,自然不知他今日心情好恶,她端着食案走上前,在临时摆的小几上仔细布菜。
“做了什么菜?”菜式摆在他面前,他跟看不见似的问。
“茭白,蛤蜊羹,还有莲子百合汤……”
叶莲一样一样指给他看。
“莲子百合……”
李兰钧咬牙切齿地跟着她念,仿佛想到什么让他笑不出来的事。
他面色已经沉了下来,却未做出动怒的举动,开口说道:“你可知莲子百合的寓意?”
叶莲觑着他的脸色,对他突然变化的态度摸不着头脑,“少爷,奴婢不知道……”
他想引她说出“多子多福”之类的答案,但叶莲知道这话要说出来,必定会触李兰钧的霉头。
她只好退一步装傻充愣,试图周转。
然而无论她怎么回答,李兰钧都不会罢休。他见她一副踌躇的模样,料定她在装蠢,于是怒上心头,一脚踢翻那张小几。
小几上的饭食顷刻泼洒在地上,那不知是温是热的莲子百合汤尽数落上叶莲胸肩处,洇湿一大片布料。
叶莲被小几绊住衣裙,磕到小腿跟着坐倒在地上,她用手撑着地面,看着眼前突然打乱的景象惊魂未定。
“莲儿,你这身聪明劲儿……”李兰钧从圆凳上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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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踱步到叶莲面前蹲下。
他见叶莲浑身狼狈,脖颈上被汤烫得发红,叶莲缩着肩膀瞧他,瞳仁不安地颤动如鹿。
李兰钧悠悠蹲下,捏住她的两颊,“今日用错了地方。”
叶莲像物件一样被他左右扳转打量,细嫩的皮肤在指间泛起红,她往日急转的思维今日像钝了的刀,磨不出厉来。
“奴婢知错……”她看着李兰钧,脑袋空洞地回道。
“不知道的东西就不要说出来。”
李兰钧对她木讷的表现很是不满意。
叶莲接连受挫,被他这样说也不住神游,半晌接不下话。
“莲儿,你胆子越发肥了,我跟你说话你都不答应!”李兰钧哪受得了这种冷落,当即将她的脸往后一甩,叶莲脱力地摔在地上,手掌和腰背按上碎瓷,汤汁和瓷片沾上衣裙,不知哪处皮肤被划破流出血,藕粉的衣裙绽出星星点点的红。
碎瓷深深扎入手心,叶莲吃痛地咧着嘴,扶起受伤的右手匍匐在地上认错:“奴婢……奴婢不敢,奴婢方才分心出了岔子,自知有错,请少爷息怒!”
多说无益,叶莲才被斥了圆滑,这下不敢耍嘴皮功夫,老实交代认错。
“我看你脸色这么差,是没吃好还是没睡好?”李兰钧开口,话里不知是询问还是其他意思。
叶莲想起红儿,想起她带着东西去讨好却被污蔑诋毁,昨夜雪的寒凉犹在心头,她欲开口却一度失语。
李兰钧也没想让她答,继续道:“受到这么大的恩赏,一定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吧。”
“奴婢一心侍奉少爷,不敢因赏赐欢喜过头,忘了本分……”叶莲手心里的瓷片疼得她脑袋突突直跳,她勉强从乱麻里抽出一分清明回道。
“我怎么看不出来,你今日分明是恃宠而骄,连我都不看在眼里。莫非……你是觉得我非你不可?还是我对你好过头了,你就把自己当碟菜了?”
李兰钧仿佛诵经的和尚,非要叶莲按他说的参出道意得道成仙不可。
叶莲觉察他无事生非的想法,一时没了对应之策,只无力地用头抵着地,撑住不失血晕过去。
“少爷……奴婢没有,奴婢不敢……”
她阖着眼回应,听自己的呼吸声沉闷点地。
“以你的姿色,要想攀附我也不够格!”
李兰钧莫名唱出一出贼喊捉贼,他见叶莲伏在地上声如细雨,腔调绵绵,顿时觉得这小丫鬟有意勾引。
殊不知叶莲捂着手掌,血已经渗透了胸前的衣料。
叶莲本意识模糊,眼皮沉重得看地板花纹都晕头转向,一听“攀附”二字,仿佛起死回生般抬起脸。
攀附,攀附。
她不知听到这二字多少遍了,这回从李兰钧嘴里吐出来,她才是真的悲愤不已:连舆论的本身都承认了,她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叶莲眼眶通红,面容憔悴惨白,她如同冤魂一般猛然盯紧李兰钧,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地反驳:“奴婢从未有那种心思!”
15. 入怀
李兰钧一听,脸比苦瓜还青,又如茄子似的发紫,脸色几经变化,“我不信!”
他近乎咬牙切齿,仓皇地怒斥道。
没有那种心思是什么意思?他这样的容貌才学,这样的身世背景,连一个小丫鬟都不屑于攀附了吗?
李兰钧笃定她有那种心思。
“你、你、你竟然还敢——”他语无伦次地低下头,撞上叶莲坚定的目光更是让他怒火中烧,未待他喝斥完,叶莲翻着眼睛昏倒在地。
“……顶嘴。”李兰钧见她忽地倒地,没说完那俩字如同断线的风筝,越说越没气。
叶莲的伤口和血渍被她挡住,李兰钧瞧不见,倒地后一侧身赫然显出,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你们这群死人,还不快去叫府医过来!是想让我背上人命么!”李兰钧登时提起嗓子,对屋里一列无动于衷的奴婢大呼小叫。
屋里的下人得了命令,这才赶紧动身出门。
指望这群吃里扒外的东西怕是不成了,李兰钧一咬牙,上前将叶莲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臂腕之间。
饭菜的脏污和血液的腥臭和在一起,气味古怪而不可言,李兰钧看她胸前刺目的一片红,差点跟着一块晕过去。
“去打水……”他有气无力地开口。
然后从袖中抽出手帕,一把捂在叶莲胸口上,捂完方觉止血效果奇好,竟然不见伤口渗透出新的血液。
真正的伤口垂在地上,因瓷片未取出的缘由还在止不住地渗血。
可此时李兰钧无暇兼顾,自然没注意到那里的惨状,他一边捂伤口,一边抽出手拔走叶莲肩上的瓷器碎屑。
他那用作装饰的纱布可算派上用场,拂开碎屑时顺便把食物残渣一块带走,污渍大部分都留在纱布上,他那金尊玉贵的手倒没受什么委屈。
“少爷,府医来了!”去通传的侍女在门边高声道。
府医本以为是李兰钧换药的事宜,优哉游哉地提着药箱进来,见他抱着个鲜血淋漓的女子,才浑身一抖脚底生风窜过去。
北院丫鬟闷葫芦一般,就同他说了个少爷传他去寝居便没了下文,差点耽搁出人命。
他放下药箱,蹲下身仔细检查叶莲的伤处。
“这……这里,这里有伤!”李兰钧抱着她指指她的胸口。
府医满头大汗,看叶莲手上还一刻未停地流着血,忙道:“少爷,当下手伤比较严重,我先帮她取除残片。”
李兰钧终于注意到她手心那道血淋淋的伤口,但仍未发觉自己捂错了地。
府医用帕子包住那桃叶大小的瓷片,一点点往外取,叶莲额头疼得冒出细汗,晕厥中也难以忍受,面部皱成一团。
取出瓷片后,府医立即用桐油板压住她的伤,再撒上一层厚重的金创药,最后塞了几块丝麻以防止血液流出。
“暂且这样吧,我去开药方给她补气血……”府医擦擦脸上的汗,道。
“这儿都还没处理,怎么就要走了?”李兰钧看府医要走,连忙指着叶莲的胸口,疾声问。
府医看那处血色只在衣服浅层上,早已凝固成暗红发棕的一片,他看看伤,又抬头看看焦急的李兰钧:“呃,这个、这应该是手心的血染上的,并无大碍……”
李兰钧拿开捂着的手,一看那里果然什么破处都没有,果然是他弄错了。
“哦。”
他闷声答应,然后挥手让府医离开。
叶莲伤处止了血,面色逐渐恢复,不像方才盯着他时那样可怖了,她皱眉躺在他怀里,呼吸声杂乱而急剧。
“带下去,醒了就让她该回哪儿回哪儿去。”李兰钧吩咐道,侍女们便拥着上前将叶莲抬走。
掌心还留有那个小丫鬟的温度,她呼吸凌乱地靠在李兰钧身上时,似乎能感知到方寸之地跃动的气息。
李兰钧负手转身,被弄脏的褶皱的长袍之下,他的指尖留恋地蜷起,擦过袖袍。
……
叶莲在一阵暖风中睁开眼,眼前是月白的床帐和雕花红木的床架,显然不是她常待的下人房。
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身体四肢各处酸痛不已,手心的位置疼痛尤其突出。
“好痛……”
她转过脸去看房中情况,屋门敞开着,有两个小丫鬟百无聊赖地蹲在床前的炭盆边,正相依着打盹。
叶莲谨慎地开口:“两位姐妹,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了吗?”
两人美梦被惊醒,具回头望她,见她醒了才放心地舒了口气:“你可算醒了!”
一矮个丫鬟凑上来给她喂水,喂完还殷勤地帮她擦擦干裂的嘴唇。
“你忘啦?你的手被少爷弄伤了,出了好多血,然后倒在寝居里……”
叶莲这才注意到手被包成了粽子,她稍微动了动,拇指根部便传来一阵牵扯痛。
“……府医开了方子,少爷就让人带你过来了。幸亏没伤到经脉,是肉实的鱼际帮你挡了灾呀!”矮丫鬟在空中戳戳她的手,笑得刻意,说得更刻意。
“莲儿姑娘,你喝了汤药便走吧,少爷不让你多留。”在炭盆边上的丫鬟用蒲扇扇扇火,转头提醒她。
“哦,好,我这就走了。”
叶莲翻身下床,将案几上的药汤一饮而尽。
她也不想在北院久留,特别是李兰钧说出那些话以后,她更是不敢轻举妄动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自己身上一揽子事都没料理清楚,眼下手上又多出了一道伤……
厨房怕是不会有人特地照顾了。
叶莲看身上的衣服换成了北院鹅黄成衣,虽晓得穿这样一身回去定要惹麻烦,也实在无可奈何了,她们要说就说,她再分不出身去解释阐明。
走出房门不远,叶莲在墙边歇息片刻,屋里两个丫鬟便忍不住挖苦道:“听说啊,是她有意勾引,把少爷惹烦了才弄成这副样子的……”
“活该!哪有这么不知满足的人?才要把她调过来就急着往上爬了,少爷的后院是想进就能进的?”
“也不看看她是个什么东西……”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叶莲骂了个里外不是人才解气,屋里又静悄悄的仿佛空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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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
叶莲听完她们的话,在墙边久久不能平息,沉气几次才托着手离开。
日薄西山,厨房里的丫鬟都往北院送膳去了,她走到门口怯步了一下,见里边只有几个家厨和沈嬷嬷,才敢迈开脚步进去。
“莲儿,这是怎么了?”沈嬷嬷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走上前扶住她的伤手。
叶莲耷拉着脸对上她的目光,几度哽咽不能言说,她在嘴里酝酿了好一会儿,瓮声瓮气地开口:“没什么,我做了错事,被责罚了……”
“你这手……不会是少爷打的吧?”李伯聚过来,看着她里三层外三层的包扎。
“少爷真是越来越可怕了……”
“他又有几时好过?”
几个师傅啧啧哀叹道,叶莲唯恐他们误会传出去生事,赶忙解释说:“不,不是少爷,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到瓷片上了。”
“那还不是一样的,赏也是他,罚也是他,到头来受苦的是你。”李伯忍不住愤慨道。
沈嬷嬷皱眉张望几眼墙外,回头斥道:“小声些,你们这把年纪了也想挨打么?”
众人悻悻止住了话头。
“你到我屋里去,我给你看看。”
沈嬷嬷又看向叶莲,没好气地说。
叶莲知道她不止是要看伤,定还有别的事宜,她怔怔地点头,由着沈嬷嬷带她去房里。
脚下踩着厚雪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她们绕过厨房来到背后的一间小屋,木门没落锁,一推即可入内。
沈嬷嬷把她安置在凳子上,转身去关门。
“听人说,你和红儿有了嫌隙?”
她关好门转身问。
“有些误会……我和她是不可能再好了。”叶莲埋头道,想起红儿的所作所为浑身发冷。
沈嬷嬷在她对面坐下,眉头始终未舒展,听叶莲说完,她才缓缓说道:“你们之间的事我不想多问,但是……你如今算不上厨房的人,她若是想对你做什么,就是打了北院的脸,你既然得了这份赏,不管手段如何,终究是比她高了一头,你不必让步。”
“我没使手段……”叶莲十分不适地反驳。
“你使没使手段不是你我说了算,这已是南园公认的事儿,就算你真证了清白,难道她们就会信你吗?她们就会为了你鸣冤吗?”
房里摆设简陋,桌上却有一包不合情景的草药,一株新鲜的红梅置在纸包上,花苞顶上露水还未完全消散。
沈嬷嬷的话像是一把剪刀,把叶莲心里那团乱麻不经梳理统统剪断,让她终日惶惶不安的心结被粗暴解开,有了可以喘息的余地。
“我明白了,”叶莲看着那株红梅,“我已经不是厨房的人了……”
“这是我们这些人的命,由不得自己选,你去了北院,好好做事,但求无愧于心吧。”
沈嬷嬷站起身,整了整自己利落的发髻。
“今日除了我,还有人来过么?”
叶莲明知故问。
“有的,你去吧。”
沈嬷嬷答,立在原地看她出门。
16. 家宴
除夕佳节,叶莲噩梦般过了这段时日,趁着北院小厨房已砌好,李兰钧又不在南园,她一大早就搬到了北院的住处。
她同二位掌事大丫鬟的住处挨在一块,一个是刚入府时见过的辛夷,另一个则是侍奉那日对她发脾气的林檎。
叶莲贴身物件不多,提着一个小包袱就到了门口,她怀里揣着画卷,推开门的伤手鱼际处结了一块丑陋的疤。
屋里空无一人,摆件陈设比厨房要好上很多,床榻整洁干净,屋里设有柜子和桌椅、一盏黄纸糊的灯。
厨房的丫鬟们共用通铺、柜子、桌椅,甚至灯都要节省着点……叶莲觉得这些日子的苦也算没白受,至少待遇变好了。
她安置好带来的物件,才从屋里走出,去跟辛夷报道。
辛夷是北院侍女之首,比林檎更高上一等,北院这三间大丫鬟房里,属叶莲最说不上话,不光她是新人,还有她身上缠着的非议。
“这几日少爷回李府过节,南园没什么要事,你就在后院做些洒扫吧。”辛夷不与她多寒暄,简明地吩咐道。
“是,”叶莲答,又想到自己的主职,“小厨房那边我还未熟悉,做完安排的活可以去看看么?”
连日大雪,今日反而放晴,房前积雪消融,满庭道地湿释,掩住的纷杂也显露出半面。
辛夷站在门边,着一身浅绿冬装,面上淡然:“厨房事宜是你的本职,不必问我。”
“我这就去后院洒扫。”
叶莲一刻都不敢耽搁,福了福身便转身离去。
她沿着走廊一路往后院走,今年大抵是暖冬,墙根爬了几根嫩绿荠叶,树木抽芽也比往年早许多。
后院在李兰钧寝居旁,从一道八角门进去,里边是供他散步消遣的山水花园,院中有一片天然的池塘,池中水流从院外经入,不须多打理也清澈盎然。
叶莲拿了苕帚,从池塘边扫雪,水面上歇着几汪枯荷,枝叶随波纹摆动,水下池鱼在枝干间觅食游窜。
她静静地扫着,直至池塘一圈因雪融而现出的杂物全部打扫干净,清理后靠在栏杆边上歇脚。
北院未归家的丫鬟聚在一块同过新年,她跟辛夷说话时就听见隔壁林檎屋里的动静了,只是辛夷没开口留她,她也不好意思赖着脸凑上去。
这会儿已经过了正午,阖家团圆之时,叶莲刚扫完后院一块地。
原本想着做完手上的活就去小厨房看看,可眼下这后院需要打扫的地儿……叶莲望了望偌大的院子,决定推迟一日去看。
……
李府。
天方染上暮色,府中就已开始忙活家中晚宴,侍女仆从张罗着点灯燃蜡,天底下比天上还敞亮许多。
前厅长桌上一水的清淡菜式,府中上下无不疼惜他李兰钧,连垂髫年纪的幼子都要看他脸色。
李兰钧坐在长桌右侧,正中是李老爷,左侧是崔氏。
“兰钧,府里才聘来的京中厨子,你上回归家未来得及尝尝手艺,这次母亲特地让他做了时兴的菜式,你看看吃不吃得惯?”崔氏坐在他对面,朝他笑着开口。
身侧的二哥也跟着道:“他酒鹤烧得不错,你素来喜爱的点心果子也是一绝,这次不尝下次可就要等元宵了!”
按理说世家大户应分长幼尊卑,可李府却以李兰钧为尊,他平时吆五喝六,耍尽了手段脾气,兄弟姐妹们瞧着并无意见,还都惯着他的性子。
一家子也算其乐融融得诡异。
“瞧着油腥味便重,京中就吃这些?”
李兰钧扫一眼餐桌,悠悠收回目光。
“这都是宫里流传下来的吃食,多少人想吃还吃不上。你少说几句,试两口不就知道了?”李老爷听他说话仿佛刺挠,忍不住回怼。
厅中谈话声忽的弱下来,妻妾子女皆看着李兰钧的脸色。
冬至那日他们爷俩也是不欢而散,李老爷非要给他介绍什么同僚之女,那家女儿才十二的年纪,人还没他书房的香炉高。
李兰钧听他一通苦口婆心的劝诫,好似他是个售不出的孬货,管它阿猫阿狗都能兜售而出。他越听面色越难看,冷笑着讥讽:“父亲,您禽兽面目终于是露出来了?十二岁,牙都没长齐的年纪,您得了什么好处让她跟我成婚?是加官晋爵还是赃款美人?”
知府老爷一生高洁,哪受过这样的侮辱,他被气得直翻白眼,差点一头栽进汤里去。
而李兰钧则是个气性极大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半口菜都没吃上。
一年到头的家宴从没安生过,老爷非要去招惹三少爷,桌上人个个脸上写着紧张。
“您还让不让我好好过年了?”
李兰钧不忿道,顺手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嚼了半天也没觉得多好味,他想这京中的厨子不过如此,还没他南园的小丫鬟会弄新鲜菜。
南园那小丫鬟……
李兰钧又想起她手上的伤,这些日子忙着备礼参宴,而今突然想起她,心里那股兴头渐渐浮了上来。
不知她怎么样了,是否已在北院等着他回去。
他摊开手,仔细看着那双留有她体感的指掌,看得入神了才发觉自己失了态,忙收回去,故作矜持地说道:“咳,还成。”
大家这才喜笑颜开地继续交谈。
李兰钧心不在焉地夹了几道菜,吃进嘴里直到咽下去为止都没品出什么味道。
坐在席中的一紫衣妇人见他心情平静,拿出藏在袖中的红布佛符,笑容可掬:“钧儿,姨娘去广明寺给你求了平安符……你戴着,可保来年顺遂安康呀!”
说话的是姨娘张氏,李兰钧生母仙去后的三年一直养在她身边,三年后续弦夫人进门才过继到崔氏名下。
可以说他乖张古怪的脾气有这位张姨娘一半的功劳,剩余的府里所有人平摊。
李兰钧三岁到六岁之间,可谓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平日里走两步路都要把张氏心疼坏了,恨不得亲自背着他上下学堂。
而府里其他人见她如此溺爱李兰钧,纷纷感动得热泪涟涟,一家人上赶着把他往败家子的路上越推越远。
“知道了。”李兰钧接过平安符揣进怀中,口气还算温柔。
张氏听他语气柔和,瘪瘪嘴差点哭出来,以袖掩面喃喃道:“钧儿越发懂事了……”
“定是在外边受了苦,我早说不要开府出去,没个照应怎么成……”
崔氏触景生情,也长吁短叹道。
座上众人仿佛一同想起什么悲伤往事,开始家长里短地念叨起李兰钧儿时的光景,小儿则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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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菜,弄不清状况。
李兰钧不置可否。
“对了,那骆家小姐就要回来了,届时你二人奉婚约成婚,也了了家里一桩大事。”
张氏感怀到深处,一时忘我地说起李兰钧的大忌。
李兰钧:“……”
她说完才蓦地发觉自己失言,随后连哭腔都止住了。
“骆家小姐蕙质兰心,于你而言算得上是良配,你莫要再耍性子了。”有人抛出这个话头,李老爷求之不得。
“没完了是吗?”李兰钧登时黑了脸。
“什么完没完,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骆家世家出身,有什么不好,在你这提都不能提!”
李老爷非要火上浇油,提起声量道。
“人家都没过门,你们念她有什么用?到时候还不是要退婚,还不是要嫁予他人?”李兰钧登时被点燃了怒意,直截了当地批驳回去。
“婚约在,你们就必不会走到这一步,你当世家联姻是放狗屁么!我李家世代荣昌,怎么就、怎么就生了你这个……”李老爷气急,伸出手指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的鼻尖。
“我这个什么?废人还是累赘?我如今这副样子也不能赖别人,难道父亲就没有一点错处么?”
言尽如此,李兰钧未等父亲再开口,便一刻不愿多留,站起身就往门边走去。
“兰钧!”
“钧儿……”
耳边不知几人出声挽留,李老爷从他话里回过味来,也起身怒喝道:“逆子,你敢……!”
他活这二十年,还有什么不敢的?
李兰钧置若罔闻,阔步离开。
“三哥哥这就要走吗?”
他正要踏出门槛,席末的幺女怯生生拉住他的衣角,奶声奶气地问。
孩童的力气本就说不上大,是李兰钧听见她的话,才打住了要往外走的念头。
他原本被人扯住心里十分不快,低头见是庶妹,到嘴边的狠话又吞了回去:“哥哥身上不舒服,改日给你买糖果子吃。”
他僵硬地摸摸妹妹头顶,递给她一个红纸包,“这是你的压岁钱——这些分给哥哥姐姐。”
他从袖中又拿出三个塞给她。
小孩咧着嘴点点头,一口缺牙笑得可爱。
李兰钧拍拍袖子走人,任由李老爷在厅中大呼小叫也不回半字,心头的气勉强因为庶妹舒缓下来,他更不想与父亲多费口舌。
许是知晓他一贯作风,李府门前一驾马车停在不远处,冬青立在马车边等他出门。
大门开了,李兰钧果然气冲冲地从里面踏出来。
他胸口急剧起伏着,到了马车边上才失去力气地扶着车缓缓弯下身子,随后是一阵狂风骤雨般的咳嗽声。
“少爷……”冬青将大氅盖在李兰钧身上,心疼地给他顺气。
李兰钧咳了半晌,才支起身子大口喘着气,府外一片天寒地冻,远处灯火阑珊,家家户户都紧着团聚的日子,街上人烟稀少。
“回南园。”他大口吐着白气,冷风灌进嗓子里,又引得一阵咳。
冬青看看李府的大门,有些犹豫。
“你是听我的,还是听他们的?”
李兰钧不耐道,不等冬青多言,皱眉踩上脚踏钻进车里。
17. 馄饨
车马行至平缓路面也不免颠簸,李兰钧坐在车上万分难受,他吹不得风,一吹风便头疼,眼下头疼腹疼一块涌上来,折磨摧残他好一会儿。
“少爷,到了。”冬青掀帘道。
李兰钧被磨得七荤八素,勉强应了一声。
冬青将他扶下车,一路扶到前院,李兰钧稍微缓过来气,便抽出手独自走在前头。
院里有人声交谈,不算喧哗,是南园下人在一块过春节,李兰钧听着烦躁,越走越快。
“少爷,您慢点,小心身子!”冬青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李兰钧走了几步渐渐慢下来,月上枝头,耳边有庆贺低语,心里不免凄凉。
“冬青,你怎么不过节去……”
李兰钧有气无力地问,问完才发觉是自己让他提前备车,不顾他的意愿。
冬青突然被他提问,忙老实回:“我早早吃了夜饭,等着少爷吩咐。”
合着是他不近人情,偏偏要拆散一家人团聚的日子。李兰钧听着心堵:“你说话……真不中听。”
冬青讪讪一笑,闭口不再多言。
回房休息尚早,李兰钧在门边徘徊一会儿,决定去后院散散心。
“你在这等着,我自个走走。”
见冬青踌躇着要跟上,李兰钧轻轻剜他一眼,将他吓住定在原地。
后院一如往常,李兰钧跨进这道门便没了兴致,又想起无事可做,只得在院里逛一圈再打道回府。
他捡起一块拇指大的石头,“咚”一下丢入池中,水下鱼儿被他打搅,甩着尾巴四散逃开,李兰钧穷追不舍,又捡起几个一齐扔进水里,把那家养鱼砸得满头包。
叶莲躲在乱石旁小憩,一听“扑通扑通”的动静揉揉眼睛爬起来,想看看是何处鬼怪在作妖。
她迷蒙着双眼,只见远处一只通体雪白的长发女鬼站在池边,头发覆在面上,全然看不见脸,一身拖地的白衣随风而动,正古怪地做着重复的动作——这是李兰钧背着她在砸鱼。
“唔唔啊啊啊,鬼啊!”叶莲捂着嘴仓皇逃窜,几乎手脚并用地找地方躲藏。
这边李兰钧被突如其来的怪叫吓了一跳,停下手中动作四处查看时却不见人影,忽然阴风阵阵,吹得他毛骨悚然。
他裹紧大氅试探着迈出一步,眼尖地看见假山边上有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那身影穿着鹅黄冬装,蜷成一颗虾米状。
李兰钧惊吓之余,多出几分愤然:他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在这装神弄鬼!
他大手一拎,将那可怜的小东西连拉带拽地拖了起来。衣领被揪住,不要命的人抖若筛糠地乞求他:“姐姐饶命……我在这儿做洒扫、不、不小心惊扰到姐姐……我这就走,这就走……”
李兰钧:“……”
他不知要作何表情才能配得上这会儿的情形,偏偏手里的人还在碎碎念念地拜天拜地拜“女鬼”。
“……你在这儿做什么?”
李兰钧勉强想出一句正常问话。
叶莲陡然一惊,停住了手上动作,她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仰望拎着她的那张脸——墨发玄衣,琉璃似的浅色瞳仁,左眼下一点小痣,面色冷然,肩上披着一件宽大的雪白大氅。
这不正是南园的主人,如假包换的李兰钧么?
“奴婢在洒扫后院……”叶莲哆嗦着回。
李兰钧忽然放开手,让她没防备地摔在地上,摔得眼冒金星。
他颇有脾气地收回手,将手藏到袖中:“谁让你来的?”
叶莲心头一抽,忙在脑内想措辞。
她谁都得罪不起,想来想去还是得扣在自己头上:“奴婢见后院落叶纷杂,看不下去才来扫的。”
“这大半夜的,你特地来这儿扫地?”李兰钧不是寻常人等,自然不吃她的忽悠。
“是……”叶莲硬着头皮点头。
李兰钧当然知道她被欺负了,北院一众侍女现下在一块聚餐,只有她顶着黑天冷风洒扫后院,明摆着与她割席断交。
他一向不喜奴婢间的纷争斗闹,正打算狠狠训小丫鬟一顿,明日再去收拾北院那些乱七八糟的下人,可才低下头,教训的话还未出口,就见她紧张地绞着手指,一双手被冻得通红,鞋边泥雪积压翻满,比鞋底都厚,想必在后院待了一整日。
她掌心的伤毕竟出自他手。
李兰钧叹了口气,调转话头,“这后院不归你扫,你有这功夫不如去给我煮碗馄饨。”
“啊……”罕见的没挨罚,叶莲一时惊喜交加,“少爷您是想吃馄饨吗?”
“还不快去。”李兰钧不想回答。
叶莲脆声应了一句,“是,奴婢这就去。”
一会就跑没影了。
后院里又恢复沉寂,方才难得有趣些,叶莲踏出去后立刻便没了意思。
李兰钧站在原地望了望天,折返回寝居。
冬青见叶莲从后院走出,全然没看见他似的奔向小厨房,心里一阵古怪,还没等他细想出名堂,李兰钧也从后院缓步行至他面前。
李兰钧神色自若,步伐轻盈,面上的烦闷散至九霄云外,取而代之是若有若无的一丝笑容。
冬青凝神思索,随即恍然大悟:原来少爷急着回南园,是想跟莲儿在后院幽会!
他怎么就没注意到,少爷和莲儿之间竟生出了别样的感情。
冬青顿感失职,一时百思不得其解。
“你看我做什么?”李兰钧见他久久盯着自己,不觉后背发毛。
冬青赶紧垂头,利索地推开房门,率先进去一盏盏点灯。
屋里敞亮了,李兰钧这才迈开腿走进去,绕过屏风在桌边坐下。
“少爷,不就寝么?”冬青站在他身侧问。
李兰钧抽出花瓶里的一枝腊梅,一片片拔花枝身上的花瓣,势必要将它糟蹋成一只乌鸡爪子。
“还早呢,等人。”
他一边拔一边道。
等人二字说得究极模糊,为何等,等来做甚,他都不予说明,只抛出这俩字留给冬青揣摩。
月黑风高夜,郎情妾意天。
冬青脑子里全装的如上意思,他兀自给自个安上线人的头衔,决心好好守着少爷这突如其来的情趣。
不知过了多久,李兰钧要等的人终于是半掩真容、绰绰风姿,踏着月色出现在屏风后。
“少爷,奴婢进来了?”叶莲细声细气地询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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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青的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
“嗯。”李兰钧秉承着一贯作风,惜字如金。
那道身影便柔柔一福身,听话地走近。
比侍奉之人身上暖香先抵达的,是一股鲜美清香的河虾青菜味,冬青在这气味中恍然破除旖旎想法。
叶莲端着一碗馄饨,小心翼翼地将碗放在李兰钧面前。
“小厨房东西没购置全,奴婢只得去厨房做来,这才耽搁了。”叶莲鼻尖上有细汗,鬓发稍微松散下来,一看便是刚走动不久。
李兰钧点点头,拿起瓷勺舀了一只馄饨,待凉了才送入口中。
叶莲做菜喜欢取巧,这碗馄饨也不例外,她寻来风干的河虾磨成粗粉,又从菜园摘了一颗青菜,一碗牛肉馄饨,汤里还卧着几片翠绿的菜叶,不见河虾却能闻见鲜香之味。
李兰钧挑不出毛病,埋头一个接一个地吃着。
叶莲和冬青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边,冬青一脸茫然,叶莲作木桩样。
他吃到碗里只剩汤底,才抬起眼看身边二位:“还有么?”
叶莲点头如捣蒜,“还有还有!”
“奴婢这就去端来。”不用李兰钧开口,叶莲就继续说道。
李兰钧又偏过头去看冬青,冬青被他看得一怵,忙递眼神给叶莲。
叶莲看看李兰钧,又看看冬青,勉强会意:“嗯……奴婢去端两碗来。”
“三碗,”李兰钧伸出三个指头,末了补充一句,“你去端来。”
“你”指的是冬青。
冬青一脸心领神会的模样,点头称是,随后移步至门外将门关上。
叶莲见他一通动作,后知后觉地觉察出什么。她梗着脖子,假意看屏风上的四君子。
李兰钧更是莫名其妙,他体恤丫鬟让冬青代为跑腿,冬青这小子倒好,出去还不忘把门带上,仿佛他要支开外人做什么似的……
他越想越不对劲,用余光看立在身侧的小丫鬟,她两手交叠在一起,看似平淡手上却忍不住用指甲掐着肉,指侧爬满一排指印,不难看出紧张。
李兰钧摸摸鼻子,故作从容地找话说:“你手艺有了长进……”
“是,奴婢这些日子跟着师傅们学了不少。”叶莲不敢让他的话落地上,赶紧干巴巴地接道。
“哦……”
“过了冬,开春就有许多新菜式可做了,少爷,奴婢届时给您送来。”叶莲见他不言,只得自己开口说道。
“我想吃甜食。”李兰钧直言。
叶莲自打给他送膳以来,半数以上都送的甜口菜品,想是误打误撞摸到了他的喜好,所以他用不着藏着掖着。
“好,奴婢在甜食上也学了不少新花样,只要少爷不嫌弃,奴婢做了就往这边送!”叶莲听他不再遮掩,不自觉地就多说了几句。
她笑起来暖融融的,眼角眉梢都恰到好处,李兰钧的余光于是越来越正,变成了直视。
“也不必送得这么勤……”
他看着叶莲道,目光聚焦在她眉眼之间。
叶莲眯着眼笑完,睁眼便瞧见李兰钧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说话如梦里看花,一点不清明。
叶莲方才放下的惊心又倏地提起来。
18. 心乱
“是……”
叶莲敛了笑颜,谨慎地把头垂下,以遮挡李兰钧的目光。
李兰钧见她如惊弓之鸟,生怕被他怎么了似的,便眨眨眼将飘摇的心绪抖擞下来,颇有玩味地诓她:“嘶……头疼,胸口也发闷了……”
他扮病是一把好手,此时眉头微微皱起,声量跟着渐弱下来,一张本就病得发白的脸更加惨淡,再催出几声咳嗽,整个人仿佛命不久矣。
叶莲本打算低头装木头,一听李兰钧在身旁病怏怏地开口,抬脸去看时他面容憔悴得不像话,手扶着额头要晕不晕,着实把叶莲吓得半死。
“少爷,你怎么了?”她及时接住“虚弱”的李兰钧,让他不至于倒在地上。
李兰钧如意靠在她怀中,扯出一抹得逞地轻笑,叶莲身上浅淡的皂荚香和着属于她独特的香气,他鼻尖萦绕着这股淡香,又佯装神智不清地往她怀里埋。
“你在汤里放了什么……”李兰钧孩童似的被搂在怀中,瓮声瓮气地问。
叶莲眼下正慌乱无措之际,被他引导性的一问,脑子里还真想起什么。
许多贵人不能食用河虾,会引起虚邪贼风,更甚者危及性命……
她害怕自己的小聪明忽然成了拙作,李兰钧这样命薄如纸的贵人,自小娇养呵护,却就这样被她害死。
“少、少爷……奴婢不知河鲜是您的忌口,奴婢,奴婢……”
叶莲方寸大乱,低头看李兰钧一动不动,赶紧颤抖着在他身上摸索,“少爷,少爷……”
她拍拍李兰钧的肩,又伸手去摸他的手指,触摸到李兰钧冰凉的指尖时,她的手指像被烫伤一般屈卷战栗。
好凉,凉得不像在室内待了这么久。
叶莲顾不上授受不亲,方愣了一会儿就覆上他的手背,将那赛冬雪寒凉的五指拢在掌心。
温热干燥的指掌递进丝丝暖意,李兰钧从温香软玉中蓦然抽出神,叶莲那只白净纤细的柔荑包裹在他的手上,堪堪盖住部分皮肤,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两只手交叠在一块,好似绸缪缱绻、难舍难分。
李兰钧自幼体寒,四肢雷打不动的冷,他怔怔地望着那双重叠的手,从未有过的渴肤之情在刹那间疯长——
他反手一扣,将那只小手紧紧困在掌心。
“……少爷!”叶莲察觉上当,惊呼着抽手。
她要脱离的做法在李兰钧意料之内,他肆意放纵成了习惯,自然不许他人掣肘,所以当她要撤回手时,李兰钧没给她机会挣脱。
“您何故骗奴婢!”
叶莲挣扎不成,恼羞成怒地嗔道。
李兰钧向来想一出是一出,他全然不觉自己在欺骗她,厚颜无耻地回嘴:“我方才躺了一会儿就好了!”
“倒是你这小丫鬟,竟敢对我大呼小叫!南园的规矩体统被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倒打一耙后越说越有理,说到最后还真的生起气来,朝叶莲吹胡子瞪眼。
叶莲刚起势的怒火霎时被浇得没烟,她张张嘴,半晌只敢吐出一句:“奴婢知错了……”
听到她的示弱,李兰钧十分受用地昂起头,继续道:“哼,还算你有诚意。”
他饶有兴味地把玩起叶莲的手,沿着指节一寸一寸往上摸。
被他指腹擦过的肌肤顷刻便如蚂蚁爬过一般又麻又痒,叶莲不自觉地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均匀呼气,气息里掺杂着古怪而异样的情愫。
她不知那是一种怎样的知觉,整个人像泡在花椒水里,麻得无法动弹。
“少爷……”
叶莲壮着胆子打断他,一开口却被自己的绵软声气吓了一跳。
李兰钧摸到手腕关节处,闻声低沉着嗓子应她,“嗯?”
一夜无雪,连风声都徐徐轻柔,婉转呜咽地卷过窗棂,透过窗纸看,室内烛火摇曳,暖风熏然,绢丝屏风上绣着的梅兰竹菊,一双人影附在屏风上,两相辉映衬得人影混浊难见。
这溶于暖香的一声轻言撞在叶莲心口上,叫她触动不已,腿脚不知是软是麻,松懈一下便支不住瘫坐在地上。
李兰钧被她这么一带,跟着摔在她胸口仰头扑倒在地。
二人就这般一前一后躺着,叶莲后脑撞在地上,只听“咚”地一声,头脑便嗡嗡作响,仿佛一切都被摔出了个干净。
李兰钧有叶莲作垫,倒没受什么伤,不过他向来无事也要化作有事,此时头落在她肩颈处,也因冲力感到头晕眼花。
“你做什么?”李兰钧怪罪她。
叶莲有苦难言,她既不敢说是被他摸的,又不愿承认自己古怪的感触,于是更加说不出话来。
她仰头看天花板,勉强憋出一句:“头晕……”
“头晕?为何?”李兰钧不依不饶,“我还没说晕呢,你方站了这会儿就要晕了?”
叶莲渐渐缓过神,稍微动了动头,脑后那片便扯着疼起来,“奴婢头真的疼……”
她后知后觉地溢出泪花,伤处却还一抽一抽地发疼,若是她脑后也长了眼睛,就能看见那里肿胀淤青了一圈。
李兰钧从她身上挪了个地方坐在地面空处,然后撑着手回头看她。叶莲眨眨眼,通红的眼眶里掉下一滴泪,划过肌肤落在散发中,她吸吸鼻子,也转眼去看李兰钧。
“你……”李兰钧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一时收了愠气,“你哭什么?”
他一骨碌爬起来,伸手去拉叶莲的手腕,叶莲借着他的力,才从冰凉的地面上坐起来,但那股疼劲还未消散。
她低头整整衣裙,然后用袖子擦泪。
“哎!”李兰钧一把拍开她的手。
叶莲被他一打,瘪着嘴委屈巴巴地望着他。
“多脏啊,你……用这个擦。”
他从袖中摸出一方手巾,缥碧的丝绸,边角绣着青竹枝叶,那双苍白修长的手拿着手巾,颇有傲气地塞到叶莲手里。
叶莲听话地用手巾擦眼泪,她从未摸过这么精细的面料,擦前捏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可惜。
“少爷,奴婢清洗干净还您。”
叶莲被他盯得不自在,擦完赶紧开口道。
李兰钧不把这些小玩意当回事,又因方才占了便宜,心底正美着,大手一挥道:“送你了。”
叶莲却不敢高兴,“少爷,您的贴身之物,奴婢拿着不太好……”
“那你现下拿回去洗就好了?”李兰钧嘴上不饶人,“何况这是真丝,像你平时搓衣服一样洗,还没拿给我就坏了。”
“给你你就收着,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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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会找打!”
他吓唬人的本事更上一层楼,皱个眉瞪个眼就让叶莲不敢再多言。
叶莲只好诚惶诚恐地收入袖中,随后皱着脸慢慢站起来。
若不是李兰钧在场,她真想去揉揉被摔疼的臀腿,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的,李兰钧虽然看着瘦削,摔在她身上时却也是实打实的沉重。
叶莲这可怜的小身板,差点被他压成扁炊饼。
“去取个馄饨都如此慢,爬也该爬到头了……”李兰钧啧啧不满道,一边说一边动动被摔疼的手脚,“嘶……我这手磕到地上,一定淤青了。”
叶莲还没喘上半口气,又立马紧着他凑上来,咬唇不只如何吱声。
站在李兰钧边上手足无措半晌,她才从嘴里蹦出几个字,“是奴婢的错……”
“对,就是因为你!”李兰钧微嗔道,“站得好好的,突然就拉着我倒了——你说你,是不是成心的?”
祸事的根源在这儿满口唾沫,叶莲站在祸根面前,一脸欲言又止。
哪是突然,明明是你来摸我的手……
叶莲嘴上不能说,心里却一堆话在翻滚。
“少爷,馄饨端来了。”
李兰钧正要继续作威作福,冬青及时在门外开口了。
“进来!”李兰钧听见他的声音,更加没好气。
掩住的门开了条缝,冬青从缝里钻进来,迅速带上门不让冷风灌进室内。
他察觉李兰钧口气不好,但一时不知是在怪他来早了还是晚了,只能端着食案入内,窥见屏风后二人双双站在桌边,寝居暗香浮动,与他出门时无异。
“北院到厨房的脚程比上京还远么?”
李兰钧阴阳怪气道。
冬青这才发现自己会错了意,只得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少爷,奴婢许久未在园中走动了……”
他将食案置于桌上,李兰钧经过方才种种,早已没了胃口,看都没看馄饨一眼,拂袖走到床边。
“我累了,替我更衣。”
替,谁替?
叶莲和冬青大眼瞪小眼,拿不定主意。
“莲儿去门边候着。”
好在李兰钧适时开口,才让叶莲免于再次陷入囧境。
叶莲忙应声,然后迅速退出寝居,将门关牢后在门边立着望天。
没了李兰钧的审视,她终于可以抽出手暂无顾忌地揉被摔疼的部位了。
室内窸窸窣窣一阵,随后烛火一点点熄灭,只留几分微光,冬青在这时端着食案退了出来。
“莲儿,咱们一块吃个夜宵?”
冬青抬起食案,案上三碗馄饨尤有热意。
叶莲讶异地发出一声质疑,“啊?”
冬青笑了笑,回头看屋内已经歇下的李兰钧,又转过来看着她——这三碗,本来有两碗就是给他们的。
不过现在,他们得分食三碗了。
“新岁吉祥呀。”
冬青与叶莲找到寝居外的一方石桌坐下,各自吃起馄饨,吃到一半,冬青忽然抬头环顾四周,最后定眼在叶莲脸上,提着瓷勺道。
“冬青管事,新岁吉祥!”
叶莲说着,挖起一只馄饨,将今年种种与这只小巧的馄饨一同嚼碎,咽入肚里。
19. 淤青
李兰钧除夕当日夜奔回南园的事,园中翌日方才渐渐传开,大家伙收了新岁的喜悦,又变得沉默起来。
天未破晓,叶莲就由辛夷引着熟悉北院,她们要赶在李兰钧晨起更衣前去寝居候着,所以不得不顶着早寒天游园。
“你如今虽不管北院事宜,却也算个大丫鬟,所以平日少爷无差遣时,也得跟着去身边伺候。”
辛夷转过一重廊道,清晨的雾气带着露水沉甸甸地聚在屋舍之间,青瓦檐下点滴朝露,除花叶雨雪簌簌之音,四周一片静谧。
叶莲颔首称是。
她的叮嘱还未停止,物品摆放、侍女管理、主人喜好……每走一步都有一句规矩,可见北院和厨房分别之大,其规矩也冗长复杂。
“少爷喝茶,不喝陈茶,不喝末茶,只喝每年头批进的新茶……食果子,不食过酸,不食带涩味的,会染色的须剥好由贴身丫鬟喂食,不得让少爷用手碰着……”
叶莲垂目作洗耳恭听状,可要记下的多如盐粒,真正听进心里的只在少数。
她额角因紧张沁出薄汗,辛夷仍在不断地叙讲着,关于伺候李兰钧的规矩只多不少,或许在更衣前都未能全数讲完。
“……书房切忌举止过多,须寸步寸行,缄口慎言,不得佩香味浓重的香囊,有体味者禁入,要事先通传……”
一列侍女从后轻移莲步,在辛夷身边站定,为首的林檎福福身,不给叶莲半个眼神,对辛夷道:“有些规矩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熟记的,不如先让她跟着去侍奉,自个参悟岂不更好?”
辛夷仰头看看天色,天边褪去淡墨换上阴沉灰白,她预感不久便要落雪,于是点点头,“成吧,余下的我改日再说。”
“莲儿,你站在林檎身边,跟着我走。”
林檎身边的侍女让出一个空位,叶莲顺势补上去,半分不敢耽搁。
她未顺清楚那些规矩,现下就得跟着去侍奉更衣,叶莲行在队列中,身边无人照应,心里格外忐忑。
林檎早早表态与她不和,辛夷则不冷不热说不上好坏,北院其余人听从她们差遣,她要找个伴儿说说话怕是都难。
整个北院她能说上话的,除了冬青,竟只剩李兰钧这个刁钻主子……
她们行至寝居门口,与守门丫鬟打了照面才推门进去,晨起露重,待她们走进,末尾的丫鬟立即关上门,不给寒气入内的机会。
屏风后,李兰钧坐在床榻中,墨发如瀑般倾洒在锦被上,里衣下的身段清瘦如昨,他惺忪地掀开被子,脚尖未点地便有丫鬟迅疾给他穿上长靴。
叶莲躬身绕过屏风入内时,他正坐在床沿由着丫鬟给他打理鞋袜。
“少爷。”
辛夷简单行了礼,道。
李兰钧头也不抬,懒懒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偏偏头示意她们站在床旁。
两个丫鬟合力抬来一方木架,放稳后端着铜盆的丫鬟将盆置在架上,提着水壶的丫鬟一前一后走上去,为盆中添置冷热水,直至水温适宜。
穿鞋袜的丫鬟正套鞋到一半,李兰钧腿脚忽地一缩,嘴里吐出“啧”的轻声,他本就阴郁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室内一众丫鬟听他烦躁的声音,收拾布置的动作统一顿了一下,又立马回归原状。
叶莲的心骤然提了起来。
他皱眉低头看着脚踝,试着动了动,只一下便立即止住。跪在他面前的丫鬟僵直身子,半分不敢多动。
屏息凝神之际,李兰钧伸出脚,一脚把跪着的丫鬟踹倒在地,那丫鬟受力摔在地上,手臂碰翻放在木架旁的水壶。
“砰——”
水壶被她一手打翻,半壶水顷刻间洒落在地,寝居的地全被着棉纱地毯,水洒在地毯上,一会儿就打湿浸染大片。
李兰钧未置一词,幽幽将目光移到叶莲身上,他早就看见这小丫鬟了,本来早起烦躁无意搭理她,这会儿脚腕却提醒他该找谁发泄。
“莲儿。”
他一边看她,一边出声道。
叶莲顿感毛骨悚然,方才余光见李兰钧看过来,果不其然是要修理她。
可他昨夜的伤实属自找,赖在她头上算什么?
算她倒霉。
叶莲认命般在心里自问自答,嘴上也答应得勤快:“奴婢在。”
她麻溜地走到李兰钧面前,经过跌倒的丫鬟时,她正艰难爬起来跟着侍从出门领罚。
“把我的鞋袜脱了。”
李兰钧抬起脚,气势汹汹地伸到她面前。
叶莲依着他的动作跪下,轻手轻脚地给他褪去鞋袜,她取下没套入脚半截的长靴,又战战兢兢地开始解开他的足衣。
足衣松解,挂在李兰钧脚腕处,露出一截白净修长的小腿,叶莲轻轻将足衣脱下,托着他的脚底让他有落足之处。
“仔细瞧瞧。”李兰钧用命令的口吻道。
叶莲听话地开始查看他的腿脚,脚踝处果然有一块淤青,周围泛青,中间沉着紫黑的色斑。
这处伤旁人不知,叶莲却清楚得很,昨夜他倒在自己怀中,竟然真的受了伤,不过这点淤青……
叶莲后脑勺突突地疼,她身上没一块好肉,正面砸在地上的皮肤都青紫大片,关节处也损伤不轻。
李兰钧见叶莲端着他的脚没反应,愠怒道:“我这儿——撞出如此大一块淤青!”
他指着那块指甲盖大的淤青,虚空着点了点。
叶莲万分不想他说出昨夜他们在一块的事,赶紧挽救道:“少爷,奴婢这就去请府医。”
“什么医都不管用,我这伤起码得疼几日,你说,该如何?”
李兰钧全然不吃她的引话,揪着她昨夜的事不放。
叶莲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她脑后还肿着一块包,此刻里外同声,嗡嗡地折磨她。
她顶着一头包回:“奴婢、奴婢去取伤药给少爷按脚……”
李兰钧本要纠缠一会儿,听她说帮他揉脚,又将斥责吞回肚子里:“哦,成。”
见叶莲没反应,李兰钧将脚从她手心抽出,不轻不重地推推她的肩,“愣着做什么?快去!”
叶莲被他用脚尖搡了一下,赶紧爬起来颔首欲退下取药。
“去哪儿呢?”李兰钧在她身后发话,“伤药在屉子里。”
叶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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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晕头转向地转身去抽屉里拿药。
南园家大业大,连寝居的抽屉都不嫌多似的,满满排排几列,丁点标记都不做,压根分不清这那。
她站在好似比天高的柜屉前,仰头看完低头看。
李兰钧不知刻意无意,竟半声不发,任由她自己找。叶莲没听见李兰钧的指示,只好从最底下第一个抽屉开起,一个个往后找。
“辛夷,你也是个不动脑子的?”
还没翻找几个屉子,李兰钧就不耐地开口了。
他这句是为着北院下人的那揽子私事打个开头,这些个东西如今本事大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作威作福。
脚上空落落的,叶莲走时也不知给他把足衣套上,现在寒意从脚尖往上冒,本就冰凉的足更是无一点回温的意思。
辛夷被他一点,才赶紧走到他面前,俯身跪下替他笼上足衣长靴。
李兰钧余光见叶莲将头埋在抽屉里翻找,递给辛夷一个眼神,可她正将重心放在鞋袜上,没感觉自己会错了意。
“这套上了,待会儿药油拿上来是抹在靴上……还是足衣上呢。”他冷声道,全无询问的语气。
辛夷穿靴的手指一顿,脱下靴子跪地磕头:“少爷,奴婢蠢笨!”
“找了半天,还没找到?”
李兰钧无心搭理她,偏过头对叶莲说道。
叶莲找得焦头烂额,忽然被他这一问,身子全凭内心惊惧猛地一抖——恰巧李兰钧尽收眼底。
“还未……”叶莲虚弱地回,手下抖个不停。
她并非没找到,方才打开抽屉,发现里面全是药瓶,可惜伤药近在眼前,这一屉子的药瓶,即使上面写了字她也一个不认识,所以只能一瓶一瓶打开查看。
终于,她拿起最后一只陶瓶,拧开木塞里面是气味独特的液体,与她以往擦的伤药并于区别。
“少爷,奴婢找到了……”叶莲攥着药瓶快步走到李兰钧面前,伏在地上交差。
李兰钧脑中不断浮现她一惊一乍的可怜样,见她老实巴交地跪着,双手献宝似的托着那土陶药瓶,颇觉她的麻雀胆子越发有趣。
“喏,擦吧。”他用鼻头看人,略过辛夷跟叶莲说话。
辛夷知趣地退到一边,给叶莲这个红人挪窝。
叶莲感觉十几双眼虎视眈眈地盯着她,李兰钧明目张胆的偏心叫她惹了一身仇恶,她顶着不知多少眼刀走到李兰钧眼前跪下,小心翼翼地在手心抹开药油。
李兰钧平日刁钻刻薄成了习惯,竟也敏锐地察觉到屋里这些丫鬟的变化,他自然晓得贬了辛夷抬了莲儿的后果,不过他还想让这矛盾囤积一会儿,待适宜时机再收拾她们。
莲儿这诡计多端的小丫鬟,让她受点苦也是应该的……
他该为自己的伤讨个公道。李兰钧心里下好了盘算,见叶莲搓暖了手往他脚上贴,温热的手心带着药油覆上他冰冷的脚踝,力道十分老练,多一分少一分都可以叫他嚷嚷半晌,偏偏半分不差。
果然诡计多端,连这种近身的活都学得炉火纯青!
李兰钧眯着眼打量眼前这个专心专意的小丫鬟。
20. 分神
叶莲还是三娘的时候,她爹干活回来身上总是一身伤痛,她作为家中唯一未嫁又能干活的女儿,自然而然承担了照顾父亲伤病的责任。
按她爹的说法上山采草药,然后在干完所有活儿之后,没有片刻停歇地将草药锤烂给她爹敷上,敷好后还要按摩他落下后症的颈肩手脚,一按就是半个时辰。
照顾完她爹,夜里还要帮她娘哄小弟入睡,浆洗尿戒子,为了不耽搁明日的劳作,得提前备好明日早饭,方便晨起热了就能吃……
她卖入南园为奴之前,反复麻木地过着这样的日子,直到被母亲两贯钱卖给人牙子,草率地给她取了“叶莲”这个名字,她的一生才渐渐回过知觉。
手中的冰冷随着反复揉按有了温热的肤温,叶莲仔细地为李兰钧按着脚,力道比以往轻许多。
李兰钧被她伺候得舒服,撑着床沿阖上眼打盹,他昏昏沉沉地点点头,头方歪下又蓦地惊醒。
“……好了?”
他感觉那双温暖有劲的手离了他的脚腕,轻柔托住脚底在穿足衣。
脚上渐起的回温又慢慢冷下去。
“好了少爷,奴婢给您穿鞋袜。”叶莲轻声答。
李兰钧闷闷地应了一声,低头看她忙活。
叶莲不太熟稔地给他套上靴子,费了一番功夫才穿好,李兰钧网开一面,没计较她的磨蹭失误。
闹腾一早,他收拾好出门已过了早膳的时辰,临近中午。
天细细密密地下着雪,显露不久的绿意又被雪白覆盖,压抑在冰霜底下,侍从支起散着梅香的油纸伞,遮在李兰钧头顶。
叶莲与一众丫鬟侍从走在他身后,跟着他去书房伺候用膳。
清浅梅香中混入丝丝桐油味,到叶莲鼻中时已消散殆尽,只能嗅到一点风雅。
她沉着脚步踩在地砖上,一步步随李兰钧到书房,走到檐下侍从才收起伞,李兰钧大氅毛尖上沾上几颗雪粒,顷刻便消融不见,叶莲顶着一头白雪,等他进门才能暂作休整。
面上化开的霜雪用手一拂,沁骨的冷意从脸庞转移到手掌,她摩擦几道,又拍开衣上头顶的落雪,拢手哈着气取暖。
“都整理好了?”
辛夷压低声音问。
丫鬟们无声点头,随后跟着她入书房侍奉。
扑面而来的炭火味儿冲开叶莲身上的冷,她稍觉惬意地眨眨眼,站定在书桌旁后连眼珠都不敢乱动,眨眼更是谨慎。
大年初一,街上正是非凡热闹之时,李兰钧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在书房看书习字。
他从来不喜出门应酬,连游玩赏景都一同列入不喜的名册中,除非推脱不下的宴请会让他踏出南园半日,其余时日均躲在书房。
朝下人挑毛病发脾气也归为他平日的消遣,与其他世家子弟相比,他的生活方式简直是清修苦行,没半分趣味。
李兰钧自己也晓得。
他浅啜了几口雪水梅粥,这梅粥光有雅韵,全无美味可言,寡淡无味,食之只能填充肚子。
饶是李兰钧口味清淡,也被这白米里掺着花瓣的早膳祛了胃口,舌上半朵梅花,嚼之有涩味,吞下如异物。
厨房真是将清淡饮食发挥到极致,一粒盐都舍不得加,生恐破了淡味。
“莲儿。”
“奴婢在。”
叶莲觉得李兰钧开口叫她的次数愈发频繁了。她应声后上前立在他身侧,谨听他的吩咐。
“日后你给我送早膳,晨起更衣就免了。”李兰钧为自己没几两肉的身子做了长远打算。
“是。”
案上置有一张宣纸,还未作笔墨痕迹,李兰钧抬手欲写,复又回头看她。
她穿着浅绿冬装,低眉顺眼地站在身边,一双剪秋眸被羽睫遮盖住,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
李兰钧心里暗自揣摩,小丫鬟这身远不及他给她置办的好看,但那件早就被他毁了,或许她洗不掉衣裙上的血渍,这几日才未穿过。
“我送你那件藕荷色的衣裙呢?”他明知故问。
再次被点到,叶莲沉下心回他:“少爷,上回擦破了几处,奴婢缝补好了,但毕竟有补过的痕迹,所以不敢再穿过来。”
她体贴的没说出血污难洗,她用尽了法子才勉强洗干净。
李兰钧听罢,看着她的一身怎么都不顺眼,“我让人给你送过去新的,这颜色……太普通了。”
叶莲顿感头疼:她平白受赏岂不是更遭非议,李兰钧还让不让她在北院安生了?
“奴婢什么都没做,不能白拿您的恩赏……”她纠结半晌,还是决定壮着胆子开口。
“你想说无功不受禄?”李兰钧觉得她未免太过假惺惺,方才使那上佳的按摩手法,说不是为了图谋恩赏他都不信,“你给我按脚按得好,我赏你的,成了吧?”
他大手一挥,随着安排了个由头,态度万分敷衍,而在叶莲看来颇有委曲求全的意思,仿佛是她在差使他出言行事。
她唯恐李兰钧下一瞬就变脸,治她的不敬之罪,“是……”
李兰钧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上下扫她两眼,又将心神放在笔墨上。
假意拒绝,还是要他哄着才收下。
这坏丫头心思真是缜密无比啊!
他正自得于自己对她的无上宠爱,殊不知在旁人看来只是他气急败坏前的片刻宁静。
笔尖上墨珠凝成一滴黑泪落在宣纸上,纯净无瑕的米白上点了一点墨黑,李兰钧心不在焉地落笔,笔墨跟着心思写下一个龙飞凤舞的“莲”字。
他在最后一笔时才惊觉失神,却已走笔到了末尾,这字的底座就泄了气一般软弱无力地支撑着整个字,一眼能瞧出的笔力差误。
而作者本人也确实心虚,他做贼似的忽然转头,见叶莲看着字无动于衷,于是更加羞耻了。
他抓起宣纸捏成一团,又不放心地展开撕成碎片,尽数淹入砚台之中销赃灭据。
“看什么看!”李兰钧撕完纸,朝叶莲底气不足地喝道,“我一不注意你就想犯事?”
叶莲被他一喝,受惊地抬起头与他对视,目光接触到后又慌忙低头,“奴婢知错了!”
她没读过书习过字,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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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文字有着强烈的好奇,忍不住用余光看了几眼案上陌生的字……她明明看得小心,怎么会被李兰钧发觉呢?
“错了?你就会说这句!”李兰钧为掩羞色提着嗓子道,随后又心虚下来,“……看到什么了?”
若是她敢说半个他不想听到的字,就把她拖出去吊在树上,让雪埋个干净!
李兰钧意欲堵住叶莲之口,至少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叶莲张着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看到一堆画一样的字,还是说李兰钧本就在作画?她左思右想,最后干脆直接承认,“少爷,奴婢什么都没看到……”
看不懂不就等于什么都没看到,她觉得这个回答十分妥帖。
“我不信,来人……”李兰钧咬牙切齿。
“奴婢不识字啊!”叶莲欲哭无泪,扑倒在地上鸣冤。
此话一出,李兰钧的面容立即平静下来,他变脸比变天还快,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松懈着点头道,“哦……不识字啊。”
“不识字好啊——若是让我知道哪天你突然就识字了,就把你这张谎话连篇的嘴一针一针缝起来……”
李兰钧“突然”二字咬得极重,像是在嚼烂她的筋骨一样,他阴恻恻地笑着,吐字又慢又重。
叶莲抬头仰视他,觉得李兰钧看上去比鬼还阴森可怖。
他说完面色又平静下来,仿若无事地道:“备纸笔,磨墨。”
侍女们听到他的吩咐,解冻了双腿凑上来轻声忙碌,叶莲跪在地上,没有李兰钧的指示她不敢乱动。
“你起来,差两人同你一起出去采买,日落之前我要见小厨房开火。”
李兰钧斜睨她一眼,淡淡道。
他还记得昨日叶莲说小厨房缺物的事,叶莲眨眨眼莫名觉得体贴。
但要将这词放在李兰钧头上,她又觉得自己想必是疯了。
“是,奴婢这就去。”
叶莲应声,但找谁去一同采买,她拿不定主意。
虽说她名义上是大丫鬟,但北院一帮人显然并不服她,她处境尴尬,差遣谁都不合适。
她一边退下一边苦想,李兰钧见她愁眉不展,心有灵犀地开口:“你、你,同她去。”
他伸出手指点了两个站在门口的丫鬟,放下手后眼珠一转去看叶莲的反应。
叶莲脚下一愣,旋即转过身颔首行礼,“谢少爷!”
她眉梢微微上扬,面上愁容刹那间不见,嘴角不自觉带上了笑意。
李兰钧见她眉眼盈盈,像寒冬久违的暖阳一般,心头泛起微波涟漪,他只用张张嘴就能讨得她的笑靥,小丫鬟的心思竟是如此简单便能参破。
她的手又小又软,李兰钧覆手去捉时也不多挣扎,肌肤传来的温暖比汤婆子还舒服……
他要等,等到那帮奴婢开始如他所想为非作歹,他再跳出来捞她一把,就可心安理得地讨要报酬了,该讨些什么呢?
李兰钧这会儿功夫,神思又不知飞往哪座巫山,他定定看着那堆被侍女挑出来的碎纸,仿佛从中能瞧出一个青衣人影似的。
21. 转意
叶莲这段时日过得十分不顺。
北院那伙人扎堆将她排挤在外,不论男女,都有意无意地挤兑她。
平时对她冷嘲热讽就罢了,竟然连北院临时的安排也不通知她一句,让她无故缺席,惹得李兰钧好一顿数落。
头些日子李兰钧还算对她偏袒,后面她屡错屡犯,如此他的脾气也就上来了,小惩大戒雨点似的落下来,让叶莲有苦难言。
这日,叶莲又被李兰钧罚着在屋外树下吊着。
她躲不及这些祸事,千算万算都逃不过纰漏,也惹不起这个团结一致的群体,只能闭口受下。
就像过去如数年里那样,百依百顺,拼了命挤进不属于自己的地界。
春意渐浓,桃树上的冬雪都化得差不多,滴答滴答地落下雪水,枝头几处新芽探出头,几只黄莺在树上歇脚,相鸣于此,嘤嘤成韵。
麻绳从手腕处扎实绑了几圈,把她骨突掩盖住,一节葱白的手臂捆着突兀的粗糙麻绳,周围泛出摩擦而生的红痕。
叶莲吊在这根粗壮的树枝上,两条腿吃力地垫着地,北院的侍从故意把她吊得不高不低,叫她受力不均,难以支撑身子,又不至于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可谓是两边讨好,各不得罪。
她额头因挣扎生出薄汗,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正苦苦抵着脚尖撑地,不让手腕受太重的摩擦。
林檎带着两名侍女趾高气扬地走进来,见到她狼狈的模样扯出一抹冷笑,然后托着不知何物走到书房门口。
这段日子李兰钧对叶莲失了兴趣,还挑出几个伺候得不错的赏了钱,更是加重她们心头的歹心,惯养了这些刁奴。
她进房门不久,里边便传来一通说话声,先是林檎尖细的声音,夹杂几声李兰钧简短的问话。
随后突然安静下来,一声清晰响亮的碎瓷声徒地打破这诡异的宁静。
“咚——”
叶莲听到人体倒地的声音。
林檎终于也干了蠢事么?
她心中莫名解气,混杂的呼吸声都顺畅了许多。
不出所料,李兰钧提着林檎的胳膊走出门,林檎吃痛地佝偻身子,被他半拉半拽地拖着。
李兰钧把她带到台阶前,忽然嫌恶地放手,任由她掠过阶梯摔在地下。
另外两人也跟着被侍从带出来摔在一旁。
叶莲吊在不远处桃树上,抬起头准备看她们的好戏,手上的疼辣都因眼前事物减轻了。
“你说,那些都是在莲儿房中找到的?”
李兰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发问。
林檎被摔得面目狰狞,听他发问,拼力挣扎起来跪好,“是……是奴婢在她房中发现的。”
叶莲一听念到自己的名字,顿感不妙。
“你何故去翻她的房间?”李兰钧继续道。
“奴婢丢了东西,一路找到她房里,这才发现她竟然私藏……”
未等她说完,李兰钧及时喝道:“贱丫头,你当我蠢么?”
“你们这些谄上欺下的东西,真以为我这些天一点儿都不知!还是说你们早就不把我看在眼里了?”
林檎听罢,惊恐失措地伏在地上磕头,也不辩解,只是一味地重复“奴婢知错”。
李兰钧阔步走下台阶,立在她们面前,三个侍女闻声从磕头中抬起脸,哭得涕泪横流。
“少爷饶命,奴婢真的知错了!”
“求求少爷网开一面……”
他漠然看着一切,负手冷哼,“找个人牙子把这两个卖了,林檎——”
“掌嘴三十。”
林檎脱力地坐倒在地,侍从走上前将她架起,也不等她准备,扬手就是一巴掌。
书房门口乱作一团,李兰钧从混乱中转头,与叶莲相视。
他眼里气焰未消,看着叶莲的眼神难以捉摸,叶莲吓得赶紧垂下头,生怕殃及池鱼。
他不继续处置下人,反而移步走到叶莲身边,在桃树下站定,黄莺闻声而四散飞开。
“你怎么会拿了那幅画……”
李兰钧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听不出喜怒。
叶莲咬着牙,脑中浮现从库房拿出的莲花图,莫非冬青管事没看清楚,她拿到了不该拿的物件?
她张嘴,唇角止不住地颤抖,“奴婢、奴婢……”
不等她说完,余光里李兰钧扬起手,修长苍白的五指便要落下来。
叶莲缩着肩闭眼——
腕上的束缚一松,她控制不住地往前跌去,李兰钧也不躲,生生抱了她满怀。
他抱着她后退几步,才稳住身形。
叶莲埋在他怀里,一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沁人心脾的暖香裹住她,头脑忽然就钝化成废。
就在她以为李兰钧要把她扔出三里开外时,他伸出一只手环住了她的腰。
叶莲的头几乎快炸成烟花。
“我问你呢。”头顶传来李兰钧不轻不重的声音。
“看着好看……”叶莲老实告诉他。
“只是看着好看?这么多值钱的物件,你偏偏就选中了这个?我不信。”李兰钧势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叶莲缩在他怀中一动不敢动,北院的下人都将他们的言行看在眼中,她像是偷腥被捉似的,一点不自在。
“少爷,是真的!”叶莲闷在衣襟间,怯怯抬起头露出两只眼睛,“上面画了莲花,我名字里有这个字,就……拿了。”
这幅画到底是出自何方神圣之手?
“画得怎么样?”李兰钧不合时宜地问。
叶莲隐约猜到了什么,她眨眨眼回,“好看,像真的似的。”
“我画的。”李兰钧不打自招。
叶莲:“……”
李兰钧搂着她恋恋不舍地磨蹭了一会儿,直到巴掌声停下,他才慢慢松开手。
叶莲迅疾地脱出他的怀抱,低着头不敢看他。
“她们这么对你,你就没反抗一下?”
李兰钧倦得伪装,直接问道。
他本来想等事发再站出来,说几句笼络她的漂亮话,可那幅画从林檎手里展开时,他却在霎时间改了主意。
从一众赏赐里仅仅拿了他的画,如此讨他欢心的行为,莲儿就算机关算尽,真的能做到这一步吗?
她曾亲口说她不识字,是真还是假呢?
李兰钧决定随心而行,假的又如何,他就喜欢有人哄着他。他要将她留在身边,做个通房也好,妾室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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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他喜欢的东西,就必要攥在手里。
小丫鬟面色酡红,细声细气地答,“不敢……”
“你真是个扶不上墙的,”李兰钧嗔怒着怼她,“不是让你当了大丫鬟么,还被欺负成这样?”
叶莲半晌说不上话。
李兰钧等不到她的回复,干脆拉着她的胳膊往书房走。
叶莲迈着碎步被他拉着,一路走到书房正中间,李兰钧才停下放了她的胳膊。
室内的下人想不听到外面的动静都难,现下唇亡齿寒,一个个心里恐慌得不行,生怕李兰钧为博叶莲一笑,随意揪着一个打死消遣。
“辛夷。”
首当其冲的必定是这位掌事丫鬟。
“奴婢在。”辛夷颔首走上前,面色如常。
“啪——”
李兰钧甩手给她一个清脆的耳光,她的半张脸顷刻红肿起来,发髻也被打得散乱。
“你就是这么治下的?”他打完冷冷问,眼神凌厉,“当初我母亲送你过来,我本不愿李府的人掺合我的事,却还是留下你。就是觉得你行事有分寸,能看管住下面这些人……”
“你若是对我有成见,才故意纵容他们胡作非为,那我明日就送你回李府,让他们处置。”
辛夷虽有些狼狈,但神色还算平和,甫一听要回李府,惊得跪下来颤声道:“少爷,是奴婢管教不严,奴婢愿领罚,还请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你好自为之,”李兰钧见她反应,面色更加阴沉,“到外面去跪着。”
辛夷郑重地磕了两个头,躬身出门。
“你们……”李兰钧扫视室内一众下人,“扣三月月俸,再打二十板。滚!”
书房的下人听命下去领罚,直到室内快清干净,最后几人还未踏出房门,他又补充道,“方才给她绑绳的,再打二十板。”
“她”是哪位,不言而喻。
叶莲站在他身侧,总觉得自己已成了李兰钧的宠婢,即使他们什么都没做,也只能这么不清不白地受着。
李兰钧对她好得不一般,定是把她当作取乐之人了……叶莲无可奈何地想。
“日后你想说什么便说,想做什么便做,也可开口问我,我特赦你无罪,不必总是小心翼翼的。”李兰钧偏头看向她。
叶莲惶恐地遵命,“是,奴婢谢少爷。”
李兰钧挑眉,示意她现下就说些问些什么。
她还真有想问的,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少爷,您为什么对奴婢这么好……”
她既不出众,也不博学,李兰钧却偏偏看上了她,要对她软硬皆施,非赖着她不可。
这个问题倒问住李兰钧了,不是“为什么”,而是“这么好”,他自认为从未真正对她好过,比起好,坏好像更多一筹。
也不知她是不是傻,或是记性有问题,他甚至还没开始对她好,怎么就有“这么好”了。
“我想对谁好就对谁好,你有意见?”
李兰钧回得马虎,压根不算回话。
“没有没有,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叶莲听从他的指示,想说就说。
“为什么?”
李兰钧疑心她在欲擒故纵。
“你说为了什么……”
22. 狂言
他忽然凑近,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那双桃花目在她脸上上下打量,长而卷翘的睫毛睁闭间擦过眼下肌肤。
近在鼻息间的面容,仿佛呼吸都交缠在一块,叶莲忍不住向后退去,不敢细看他的眉目。
“奴婢不知……”
李兰钧上前两步逼近,从鼻间哼出一声带有疑惑的“嗯”。
见叶莲不答,他难得有耐心地等她回话,目光灼灼似要看透对方。
叶莲被他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更加说不出话,她把心中的想法压下去,决心闭口不言。
“我就喜欢你……”
叶莲呼吸一滞,感觉听到了不该听的话。
李兰钧一边说一边朝她贴近,羽睫扑朔流离,一睁一闭扑在叶莲心尖上,叶莲沉着声气,直觉得心乱如麻,鼓动得受不住。
“身上这股聪明劲。”李兰钧故意说话大转弯,悠悠补上后面一句。
叶莲:“……”
她松一口气的模样被他看在眼里,李兰钧伸手一捉,把她的手捏在掌心,随后又得逞地往自己身上一带。
叶莲本就神思凌乱,他这一带轻易把她带到身前,她的鼻子撞到他瘦削的胸骨上,吃痛地捂着鼻子缩到一边,不敢与李兰钧有肢体接触。
“莲儿,我喜欢你,你不高兴?”
李兰钧瞧着她瑟瑟发抖的模样,更是觉得有趣至极。
叶莲实在不知该说高兴还是不高兴。
“能被少爷赏识,是奴婢的福分……”她故作镇定地答。
可眼下无论声音还是动作都出卖了她,叶莲缩在李兰钧怀里,从上往下看像柔柔依偎,好不可怜,虽没接触到,但在李兰钧看来也只是他们之间的拉扯玩乐。
就如同入洞房之前要说些体己话,提升闺房乐趣罢了。
李兰钧对她有深深误会,此刻正笑得如沐春风,他牵起叶莲另一只手,将她锁在咫尺之内。
“你拿了我的画,又得了我的帮衬,你说,该怎么报答我才够呢?”
叶莲觉察到他的气息愈发近,几乎是在她耳边轻轻呢喃,热气喷洒在耳后,叫她发痒也不敢多动。
青天白日,李兰钧要做些什么也不会有人制止,要对她这个小丫鬟如何,更是理所当然……
“奴婢……”叶莲避无可避,梗着脖子立成一座石敢当。
她能有什么可回报的?李兰钧这是把她往歧路上引。
“可否等奴婢想好报答再来与少爷说?”
叶莲试图转圜道。
“不可。”李兰钧依旧不给她余地。
“少爷方才说奴婢想做就做,现下奴婢想思考好了再给少爷答复,不可以么?”
叶莲忆起他的话,咬咬牙继续求他。
室内安静了片刻,李兰钧贴着她不动,他向来想一出是一出,当场反悔亦不在话下,可他瞧叶莲哆嗦着抖得不成样,又决定给她些时日准备。
他虽对闺房之事有着不少向往,却不想被别人看出心急,以显得自己饥渴难耐,所以面上还得装作清心寡欲。
李兰钧喉结滚动,若无其事地开口,“哦,那你想去吧。”
他心怀不悦,一下就放开她,忍着脾气面无表情地看向别处。
叶莲得了解脱,忙福身谢道:“谢少爷!”
李兰钧不应她,他目光落在书案那幅展开的画卷上,画中花叶舒展,是他十五岁在书画先生的指导下描绘自家庭院池景。
本是随意写写画画,竟真的有人当宝贝,从古迹名画中挑出收藏。
殊不知叶莲当时只是觉得挂在墙上的没那么贵重而已。
“这幅画你一同拿回去。”
“少爷不是说,这是你亲自画的么?既然是亲自画的,想必十分宝贝……”叶莲不知他是何意。
李兰钧打断道,“既然你从那里面选了它,就是你的了,我还没这么抠搜小气。”
“谢少爷,奴婢一定好好珍惜!”
叶莲颔首抿着嘴说道,颊边现出两只浅浅的梨涡。
香炉中袅袅升起一缕香烟,李兰钧春日惯用鹅梨香,清幽宜人,千丝万缕的烟气散入室内,他闻着却想换成芙蕖香,和他寝居一般,一入内便能闻到与叶莲相媲的芳香。
“你和外边那些不一样,不必非要融入其中,与众不同,本就会招人妒忌。”
李兰钧想着魂牵梦绕的芙蕖香,嘴上也不忘提点叶莲。
下人对待下人有时甚至比主人刻薄,他们允许同化,不允许异化。
“是。”叶莲算是异化完全了。
“去府医那儿领些擦药,我看你的手都渗出血了。”李兰钧格外关心道。
“少爷……”
“你手坏了谁给我做早膳吃?蠢丫头。”
不等她开口拒绝,李兰钧立即喝斥道。
叶莲只得遵命。
她从书房的门槛跨出去,李兰钧已经不站在那里了,他坐在书案边继续写着,而屋外的人见她完好无缺地出来,或表或里的眼神都带着无数审视。
叶莲往投掷眼神处看过去,他们又埋头故作无视,往前那些坏事他们不敢再做,如今的叶莲受了李兰钧明面上的庇护,她再也不是谁都欺负得起的了。
那些厌恶又拿她没有办法的人,也只能卑躬屈膝叫她一声“莲儿姐姐”,不论年纪大小。
叶莲明白自己是用什么换来的。
李兰钧的骈文还未写下几字,又将目光放在门口的叶莲身上,她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才托着手离开。
她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再也看不见,李兰钧收回目光,文思早已被扰乱,不知从何下笔。
他拉着她的手时,摸到那块瓷器所伤的疤痕,新伤复旧伤,绳索勒出的痕迹叠在上面,她的手上快无处安放。
原以为她只是会在自己这吃些苦头,没想到北院里随意一个丫鬟都能欺负她,李兰钧顿时觉得叶莲非同一般的受气。
她的逆来顺受竟然成了习惯,心机都用在何处了?
李兰钧从袖中摸出一方手巾,正是他赠予叶莲的那块。他在她面前信誓旦旦地说“没这么抠搜小气”,实际上偷偷收了贴身的手巾,留一副不痛不痒的画还给她。
他尚无任何自知之明,留手巾也留得理直气壮,脸都不带红一点。
手巾清洗干净,有四四方方的折痕,想是叶莲放在压箱底的地方,上面皂荚味已经散得差不多,却多了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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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香气,似乎是与衣裙放在一处沾染上的。
林檎将这两样东西摆在他面前时,说“藏得极深,费了好些功夫才翻出来”。
李兰钧将手巾凑近鼻尖,桂花暗香与茶末香混合,香气不如他平日用的高雅矜贵,像是街市上贩卖的香囊所用的香料。
这廉价的香气中隐隐透出小丫鬟的体香,柔和香甜,在其中脱颖而出,须贴紧才能嗅出。
他不多品鉴,收了手巾掖入怀中,那些旖旎盘旋于心尖久久无法消散。
一手骈文被他写得稀里糊涂,其间涂抹改错有十几处之多。
食不知味地用了晚膳,夜里又突然有了胃口,遂差遣人唤叶莲给他做鱼米粥,暗藏私心想见她一面。
今日北院尽数遭责罚,所以守在寝居外的仅有几人,寝居内更是只李兰钧坐在床沿上静候夜宵。
叶莲穿着侍奉那夜见过的藕荷襦裙,端着一碗清粥走进门上前。
那件襦裙在冬日穿算单薄,如今春至正合时宜,衬得她又娇又俏,眉眼如春芽般柔嫩,眼底滟滟水光,与昏暗的烛火下相比另是一番好光景。
李兰钧本就破碎的道心更是碎得一塌糊涂。
“少爷。”叶莲将粥置在几案上,颔首见礼。
“你怎么穿这身来?”李兰钧盯着她移不开眼。
“噢,本要穿那身缝补过的,见这身衣服被翻出来,想着比缝补过的体面些,就临时换了这身。”叶莲答道,眨眨眼抬头忐忑地看他,“少爷,是有什么不妥么?”
李兰钧摸摸鼻头,看向别处,“没什么……”
叶莲点点头应声,随后拿起鱼米粥搅拌两下递给他。
四下无人,李兰钧恶从胆边生,仰脸看叶莲道:“你喂我。”
他有手有脚,却撑着双手在床沿上耍无赖,叶莲无可奈何,只好鼓着腮帮子吹凉一口粥,再递到李兰钧唇边。
李兰钧乖乖吃干净一口。
襦裙袖摆比冬装宽松不少,她半截手臂因伸长而露出,上面破皮的伤赫然现出,葱白上突兀地显露着嫣红。
“药已经涂了么?”李兰钧吞下一口粥,问。
“涂了,效果特别好,奴婢的手腕已经不大疼了。”叶莲细致地说。
李兰钧心不在焉地颔首,目光在她面上停留,又缓缓往下端详。
叶莲喂完一碗粥,拿起手帕给他擦拭嘴角,看到手帕便想到李兰钧给他的那方手巾不翼而飞,不知被谁私藏了。
手指卷着帕角往李兰钧唇上凑,轻柔细腻地擦拭残余的食渍,李兰钧看她的眼神愈发滚烫,仿佛要烧穿一个洞来。
他答应她给她时日考虑,应该不会突然毁约吧……
叶莲在心中质疑起李兰钧的言行可靠程度,手上无意间偏了一寸,指尖落到他唇边,触到那片柔软唇瓣。
二人均是一愣,未等叶莲撤回大逆不道的手指,李兰钧率先伸出舌尖,垂眸舔了一下出界之处。
指尖一片湿濡。
叶莲陡然间抽出手,连连后退几步,差些步态不稳摔在地上,她将手指蜷入手心,再慌乱不堪地藏匿于身后。
“少、少爷……!”
她看李兰钧如同色中饿鬼。
23. 难抑
这边李兰钧收起舌尖,面上脸不红心不跳,含笑看着她,“怎么了?”
他眉眼轻弯,眼下那颗小痣在丝丝笑意里万种风情,配上病态苍白的肌肤,说不上来的引诱之态。
叶莲看得有些发愣,回过神来才赶忙垂下头,捏着裙角道,“没……没事。”
李兰钧想必也不会承认。
“那你退这么远做甚?”他抬起手朝她招招,散漫得像唤狗似的,“过来,到我身边来。”
身在寝居,李兰钧又是宽衣解带的模样,叶莲苦思苦虑,犹豫着不愿上前。
见她踟蹰不前,李兰钧收了笑意,有些愠怒地放下手对她说道:“你蹬鼻子上脸的本事倒很有长进啊!”
“我白日才给你的特权,现下就要用在我身上?”
满室风暖,软帐黄烛,窗边迎春在乍暖还寒中瑟瑟绽放,几片花瓣从缝隙掉入室内,桐油红酸枝地板上点点淡黄。
他这捉摸不定的脾气如今却让叶莲安心,她习惯于他的乖张,对他柔情蜜意的模样毫无应对可言。
“奴婢方才不是成心的……”她哭丧着脸抬头。
“方才,哪个方才?”李兰钧冷哼道,语气里带着揶揄。
“碰了您嘴角的方才,少爷,奴婢知错了……”
叶莲哪里有装傻的时机,干脆也不跟他打哑谜,直言不讳。
李兰钧脸一扬,傲气十足地道:“你还知道?那还不来给我把嘴擦干净?”
周旋不过,叶莲应声垂着脑袋走到他身前,又拾起一块新的手帕慢吞吞地凑近唇边。
她这回不敢多碰,用手帕包着手指一点点给他擦了个干净,才谨慎地退到一边放下。
李兰钧本想趁她擦拭的时段再逗逗她,没成想叶莲怕他怕得跟鬼似的,半点不让他碰着。
“……”
眼见她要端着碗告辞,李兰钧几乎厚了平生最多回的脸皮,又唤道,“我要睡了,给我掖被子。”
他开始懊恼为何之前不任职个暖床丫鬟,弄得他想尽手段也只能让她掖掖被子,而不是上榻上来给他煨暖手脚。
曾经万般挑剔,不愿下人与自己有过分接触,更是洁身成性,受不了亲近他人,如今这苦头终是显现了。
“是……”小丫鬟不情不愿地欠身,放了手上东西又上前给他掖被子。
李兰钧只穿着素色中衣,松散地笼在他身上,衣领交叠处露出胸口一小块皮肤,墨发披散于肩头锁骨上,背后长至抵床。
几缕发丝搭在胸前,交缠着藏入衣领之中。
叶莲要略过他才能够得着锦被,见李兰钧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望着她,她几经思索,还是开口道:“少爷,您先躺下……?”
语气怯怯,明显中气不足。
李兰钧挑眉,依言躺在床榻正中处,等着她来为自己盖上被子。
若她俯身去扯被,一定会被李兰钧趁机抓住,然后发生她绝不想看到的情况,叶莲盯着床榻上的一人一被犯难。
她忽然看到床沿,于是计上心头,扒着床沿伸手去扯过锦被盖在李兰钧身上:比起双手去掖,被李兰钧拉下滚在一起,至少现下能有脱困的可能!
李兰钧见她用一种诡异的方式给自己掖被子,一只手紧紧攥着床沿,另一只手忙活于锦被之间,他静默看了一会儿,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莲儿。”
最终恼怒战胜了喜意。
他脸色骤然一变,抬起眼不悦地看着叶莲。
叶莲被他的脸色吓得一抖,收拾锦被的手指顿时僵住。她也知自己举止荒唐,但实在没别的办法躲过,所以只能想出这个蠢法子,以掩耳盗铃用。
李兰钧大手一捞,将她拉落困在怀里,“你就厌恶我至此?”
叶莲呈“大”字落入他怀里,二人肋骨碰撞在一起可谓是一阵惊痛,她闷哼一声,泪花差点被撞出来,向来娇生惯养的李兰钧却一声不吭。
这下他是真的生气了。
“不……不是的,”叶莲手足无措地回,挣扎着用双手支在李兰钧脑袋两侧,撑起来看着他,“奴婢一点都不讨厌您……”
说一点都不讨厌还是有些虚假,但她第一眼见李兰钧之时,便觉得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体会到他的坏脾气后虽有些怨言,对于他那张俊脸却是无话可说的。
“那你躲我?那你像防贼似的防我?你嘴里到底有一句实话么?莲儿,你是要气死我么?”李兰钧一通责问,他眼尾微微发红,皱眉龇牙的模样像只炸毛的狸猫。
叶莲支着的手抖若筛糠,近看李兰钧发怒让她的害怕成了具象,她只得咽咽唾沫,抚慰似的回他:“奴婢只是还未思考好,少爷您别生气了……”
是李兰钧说给她时日思忖,也是李兰钧对她的退缩大发脾气,如今却要叶莲小心安抚,迁就调解。
“到底何时想好?”李兰钧给她下最后通牒。
白日才允诺的话,夜里就要她给答复,李兰钧的脸果然变得比翻书还快。
“奴婢不知……但奴婢会尽快的!”
见李兰钧脸色急转直下,叶莲连忙将后面的话飞速吐出。
“哦……”
李兰钧撇撇嘴,万分不情愿地道。
“那少爷可否放奴婢下去,让奴婢回房好好想想?”
叶莲不自在地动了动,细声乞求他。
她由上而下地俯视着李兰钧,碎发散下落到他面上,双腿与他的交叠,外人怎么看怎么奇怪,更何况她自己。
李兰钧盯着她不说话,像是没消气。
叶莲只好支在他身上,等他的金口玉言,间隙将碎发别到耳后,又大着胆子拂开他面上散落的。
她此行已是示好,不过李兰钧吃不吃这一套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李兰钧捉住在他面上拂动的手指,凑到唇边吻了吻,柔软的唇瓣擦过指尖,又细细往下吻,直至吻到那块歪扭的伤疤上。
他用唇蹭了蹭那儿,停在伤疤上许久。
手掌的痒意蔓延到心上,叶莲触电般要撤开手,李兰钧却使力不给她挣脱,琉璃珠似的眸子直直盯着她,纤长的睫毛扫过指尖。
叶莲直觉得心里和耳边同时传来“扑通扑通”的声响,愈发热烈强劲,声量大到几乎要被李兰钧听见。
“少爷!”
似是有什么东西要断线了,叶莲急着把它修补完全,不顾情形挣开桎梏从床榻上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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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狼狈地摔到地上。
她顾不上身上的疼,连忙爬起来伏在地上,呼吸凌乱地告退,“小厨房柴火未灭尽,奴婢去看看火!”
也不等李兰钧应允,她拖着腿一瘸一拐就奔出门,走得急切万分,一刻都不敢停留。
门被破开,夜风徐徐袭入,室内徒留李兰钧撑着手坐在床榻上,唇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的香气,他要去触时却被春风卷走,只余一室芙蕖香。
锦被下有物件突兀地支起,他单薄瘦削的背细看在瑟瑟打着颤,微风带来的冷意抚过脸庞,经过耳廓时引得他一阵慌乱,耳尖已如海棠花瓣一般点缀上绯红。
“灭灯……”
李兰钧哑声道。
门边的丫鬟闻言入内吹灭烛火,再出门时寝居只点了门边两盏微弱的黄烛,昏黄的烛光打在屏风上,被隔绝过的灯火更加晦暗。
他在一室昏暗中细密呼吸着,随后反手从枕下摸出一方碧色手巾,那条手巾被他紧紧攥在手心,揉皱成团。
仅有过片刻犹豫后,李兰钧将那团手巾凑到鼻间。
丝绸包裹住口鼻,缥缈的暗香便清晰浮现,拨开俗气的脂粉香味,深入骨髓的是恰似酥酪的香气,李兰钧用香十余年,几乎对此不可言说。
他探手入被中,搭上一叠山峦,从顶端向山脚下延伸,指节和脸颊在行进中均染上透粉,绯色沁出层出不穷的薄汗。
那双含情而清高的眉目彻底被污浊淹没,偏偏他眉间的苦闷扰乱安宁,遂以勾勒出一副欲拒还迎的姿态。
“嗯……”
李兰钧闷哼着呼出一口浊气,整个人脱力地靠在床栏上仰头大口呼吸。
屏风半掩自化风月,几瓣迎春被风托着往深处落,廊下嫩黄无意吹散入温室,引来半分春色浅淡,最后歇息于屏风一角。
满室活色生香。
他从欲望中抽身而沉寂下来,鬓边几缕发丝黏在颊上,眼前似乎还在朦胧着,瞧什么都不真切。
掌中绵密,一身凌乱难堪,此刻的不适却不能立即唤人进门清洁,须得自行承担,不然要被人见到丑态,他不答应。
幸而他备有多方手巾,才能将手里这方独特的继续掩藏下去,以解愁思。
李兰钧颤颤巍巍地走下床榻,随意在屉间翻找出一块丝绸锦帕,毫无怜惜之意地擦擦手心,又换一面擦别处。
莲儿,莲儿。
他逼迫自己不去想这个人、这二字,不然羸弱的躯体立刻又要投身苦短良宵。可闭上眼笑意盈盈的脸却像烙印般刻在脑中,她俯身为他抹去几缕青丝,柔荑仿佛再度抚上面颊,残余虚假的温存。
李兰钧压抑得彻夜不敢阖眼。
这样劳心伤身的事,凡诊过他的郎中都与他仔细叮嘱过,李兰钧今夜前谨遵告诫,今夜后怕是要阳奉阴违了。
他因病而缠身的邪气拔高数百丈,从前尚能抵制,数千次幻想都被他生生拦腰折断,因为他惜命、怕死;而今食髓知味,恐怕再也不知餍足。
李兰钧曾深深鄙夷被情爱耗干气血的纨绔,牡丹花下死,从不珍惜他求而不得的康健身子——
他也要死了,要死在一枝亭亭清荷之下,苦求不得而焚身欲海……
24. 吃味
正是春意浓盛的时节,南园百花争奇斗艳,在一簇一簇的殊色间,北院西府海棠在群芳中更胜一筹,旨在个数繁多。
游园赏花的绝佳机缘,李兰钧却突如其来感了风寒,卧在病榻上无意春色。
府医搭在他脉上的手指迟疑地收回,面色比新芽青绿,“呃……这大约,也许是劳累所致……”
“什么大约也许的,你支支吾吾个什么——”李兰钧用带着鼻音的嗓子开口,还没骂完就看府医朝他瞪着眼,顿时明白怎么一回事,于是不吱声了。
他自知理亏,近日常在卧榻上耗费心力,本就孱弱的身子难免不因气血亏损而垮塌,仅仅是风寒已算轻症。
“人参养荣丸、八珍汤、归脾丸……在下先开这几幅过来,疗效不佳再辅其余药物。”
府医埋头在纸上涂涂画画,复又抬头见李兰钧面色惨白,忍不住出声婉言提醒:“少爷自身也须注重保养,不然就是在下开多少方子,也于事无补啊……”
他此言就差指着李兰钧的鼻子斥他:你这是纵欲过度!
幸而近来李兰钧差遣侍从收拾被褥,更不让下人近身服侍,不然定会被发现端倪。
“知道了。”李兰钧无力地摆摆手。
府医退下后,一旁冬青才从暗示对话中缓缓回过神,他奔走在各大世家,最近才闲下来,却没想到李兰钧出了问题。
李府那头必是要通传,可眼下李兰钧怕是不肯见人,那边心急如焚见不到李兰钧的面,届时他该如何答复呢?
冬青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
“你那相好的事,你知道了吧?”李兰钧见他沉默不语,眉头快皱成川字,遂张嘴提及林檎。
冬青被他点到,忙回:“奴婢听了个大概,知晓她以下犯上,的确是自身的毛病。”
“她毛病可多了,前前后后闹出的事到如今都没消停,若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李兰钧觉得自己实属太好说话,“反正,若她再犯就调到前院去,或是去庄子上,你让她自个想清楚了。”
“林檎个性张扬,给少爷添了许多麻烦,少爷对她已是宽待,奴婢听从安排。”
冬青略一思索,颇为无奈地叹气道。
李兰钧横眉冷声训他:“你就不能换个相好?”
他们并未嫁娶,若冬青想换定是可行的,但冬青只是垂眸任他斥责,并未多说什么。
少爷何时如此关照他的私事了?
冬青想到此事的由头名为“莲儿”,豁然开朗起来,他待李兰钧捂着心口咳嗽完,一边给他顺气一边回,“我与她相伴多年,实在是……舍不得。”
“你们又没成婚,有何舍不舍得一说。”
“我攒钱给她置办了不少首饰,待她娘松口,我定风风光光将她娶进门。”
林檎她娘是张姨娘院里的管事嬷嬷,一心想让女儿回李府嫁给账房过安生日子,冬青这样奔波劳碌的她不大瞧得上。
所以冬青与她情深,也抵不过丈母娘一句话。
李兰钧听着别扭,他向来眼里容不得沙子,顺他则安,逆他则……收拾包袱滚,根本体会不了这种感受。
林檎这样的蠢货,他必见不得留在身边。
“哦,那你倒是用心。”李兰钧瞥他一眼,幽幽转过身子喝汤药。
冬青感知到他无端的不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少爷,奴婢看您对莲儿也挺用心的啊……”他好不容易憋出句好话,偏偏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李兰钧一听“莲儿”这让他不得宁日的二字,登时黑了脸,咬牙切齿地喝:“不许提她!”
叶莲这些日子躲他跟躲仇人似的,他再想用心也用不上,一肚子气正无处发泄,冬青这嘴笨的一提,怒火就“腾”地水涨船高。
“奴婢多嘴……”
“我现下不想听关于她的半个字,懂么?”
李兰钧斜眼看他,一张俊脸好不郁闷。
冬青连忙点点头,“懂,懂!”
实则没太懂。
莲儿近来安分守己,没做半分出格之事,怎么就惹得李兰钧满腔怒火呢?或许就是因为没出格。
他从李兰钧手上那碗黑洞洞的汤药里瞧出所以然来:本以为少爷自行消泄是到了年纪,没成想是有了求不得的人……
“咳咳……”
李兰钧喝完一碗汤药,抑不住地咳成哑声,一通咳喘下来,泪花直逼眼角。
他揩揩眼角泪,半晌不能平息。
“少爷,家中送来书信几封,需要奴婢给您拆开读信么?”冬青轻轻给他拍背。
李兰钧此时正烦闷着,但想李府对他上心非凡,不回定要被上门叨扰,便散漫地摆摆手,道:“你看了同我说个大概,我再做定夺。”
无非是些不着调的问候关心,他倒不介意被谁偷窥了去。
冬青颔首,从袖中摸出几封书信,开始一目十行地看读起来。
“夫人问候了您的身子,提到十五有个赏花会,城中适龄佳人才俊皆会参与,叫您酌情考虑赴会。”
李兰钧回绝:“有什么好看的,不去。”
“几位姨娘的信都是关心身子的,她们还与夫人一同附赠了大量名贵药材,连天山雪莲都送过来了两株,这天山雪莲……”
李兰钧嗔怒道:“莲莲莲,不是叫你不要说这个字么!”
冬青赶紧住嘴,拿出最后一封书信读,他方才读完便高兴地笑了起来,对李兰钧道:“少爷,这封是老爷的!”
“哦,有什么稀奇的?”李兰钧将头一扭,仿佛这张书信呛眼。
“老爷如今赴各个县体察民情,说昔日爱护少爷,不予官职头衔,但见各家子弟谈笑风生、相互扶持,突恐您孤苦无事,终生苦闷不得志,便想给您谋个差事……”
李兰钧甫一听差事二字,已激动不能自抑,却要装作不在乎地压下喜悦回:“哦,终于想起我这个便宜儿子了。”
冬青忙给老爷子辩护,“老爷心中一直牵挂您呢,只是嘴上不说。”
“行动上也不做,”李兰钧顺嘴呛他,又作不经心地问,“他何时筹谋?”
“待老爷处理完公事。”
李兰钧这才舒畅一些,不自觉地用手指叩叩桌面,指尖传出轻快地碰撞声。
门前桃花满枝头,海棠也从一侧探出身,满地梨花白、桃花粉,斑斑驳驳地盖住青绿新草,李兰钧心情大好,分出视线隔着屏风赏景。
石板路上落英缤纷,一双粉白小鞋踏入这方春景之中,拖着粉绿裙摆徐徐而至。
李兰钧蓦地收回视线,连同美好心情一道收回。
“少爷,奴婢来送汤药小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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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日思夜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哦。”李兰钧自认为淡漠疏离地回了一个字。
那粉绿倩影闻言端着食案走进室内,从屏风后绕到他面前时,步伐不易察觉地慢了下来。
叶莲在他面前站定,恭谨地福福身子。
李兰钧将她当做不存在,一眼不愿给她。
与冬青对视一眼,她得了冬青的默许才走到几案边,放下食案开始布置餐食。
虽然对李兰钧避之不及,但她研究出什么新的吃食却还是想端过来给他尝尝,前几日李兰钧与她置气,其余菜品均夹了一筷子,唯她做的点心果子半口没动。
叶莲为此苦恼许久,为了他的胃口,在小厨房都待成仙了。
近来李兰钧感染风寒,嗜甜如渴,她才又厚着脸皮送果子来。
“少爷,奴婢做了蜜煎金橘,您尝尝么?”
叶莲用小刀划开煮熟呈橘皮,露出里面澄亮的果肉,再拿银勺淋上蜜汁,色泽金黄鲜艳。
她方一递出话头,李兰钧就顺着语言台阶麻溜凑上前,故作不情不愿地开口,“嗯。”
他面上仍高贵冷艳,答也只愿答一字,眸子却实诚地落到叶莲身上,细细品味她今日的穿着打扮。
她一身新做的绿衫粉裙,薄纱掩盖住半肩,粉裙下摆染上浅绿,整个人如同出水芙蓉,娇俏可怜。
纵使门外掩不住满园春色,与面前人相比不过如此。
叶莲托着碗底舀一勺橘瓣送到他嘴边,李兰钧张嘴咬住,嚼吧半晌食不知味,囫囵吞下肚。
“何时想好?”
李兰钧一见她,满心满眼都是那个问题。
叶莲手一抖,“还未……”
“还未?”他重复问。
叶莲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恨不得将脸埋到地板上。
李兰钧没由来一股火,偏头不吃她喂过来的橘子,叶莲的手在空中停滞了片刻,讪讪放下。
“太过甜腻,吃得我犯恶心。”
他十分辛辣地评价道,毫无公正全是私心。
“奴婢一定多加改良。”叶莲低眉顺眼地回。
李兰钧嗓子里一阵痒意,他掩面咳嗽良久,抬头再看时仍旧一脸恨恨的模样。
“你,给我把寝居外扫一遍,一片叶子都不许有!”
此言实在苛刻,连冬青都看不下去,暗示性地咳嗽一声,希望李兰钧回转心意。
李兰钧转头给他一个眼刀,“我看你挺闲,那跟她一块去好了。”
“少爷……”二人异口同声。
“还不去?”李兰钧不容置喙地命令道。
院里正是良辰好景之时,若将落花全数打扫,反倒消减了美景。而且一片落叶都不许有,李兰钧分明是在故意找茬。
“少爷,还是奴婢自己去打扫吧,冬青管事在您身边照顾您,让奴婢也扫得安心。”叶莲自然不愿连累他人,于是同李兰钧试图转圜道。
“你心疼他?”李兰钧不知会错意到了哪个地步。
他的言下之意好像是:你心疼他都不来心疼心疼我!
冬青突然被点名,吓出一身鸡皮疙瘩。
“莲儿,要不我去扫,你在这儿伺候少爷?”他生恐李兰钧误会,所以争先说道。
叶莲面上没忍住,露出个吃了苦胆的表情。
25. 剖白
李兰钧即刻便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惨白的脸上泛起青红相间,可谓是五彩斑斓。
“我不方便吧……”叶莲推脱道。
此时的他们已然沉浸于推卸责任之中,没顾上李兰钧混合为锅底一般黑的脸色。
“有何不方便的?”李兰钧阴恻恻地说道,“你上我榻时怎么没见不方便了。”
叶莲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少爷!”
小丫鬟面红如血,仿佛一只煮熟的虾米。
李兰钧得逞后,勉强缓和了脸色。
室内乱成一锅粥,冬青在他的言语中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他一脸胃疼地躬着身子,不与叶莲再多推脱,走出寝居拿下了洒扫大权。
叶莲就这样七荤八素地留在寝居,与李兰钧面面相觑。
她面上红晕一直延伸到耳尖,久久无法褪去,李兰钧的话如同打了她一闷棍,让她头疼不已。
“我说错了?”他明知故问。
何止是错了,简直叫她不忍直视!
叶莲面色青白,半晌才回:“明明是少爷拉奴婢下去的……”
“我听到你的心跳了,你说你一点都不讨厌我,那你是不是——”
李兰钧略显摩拳擦掌之意,叶莲不敢听他继续下去,果断打断他:“奴婢不敢!”
她无端地插嘴反而没引起李兰钧不满,他对不敢二字有些不解,漫不经心地问:“不敢,让你日后享荣华富贵的事,为何说不敢?”
“奴婢……”叶莲欲言又止。
“你说,我不动气。”李兰钧赦免她。
“奴婢害怕,少爷,这和说书的说的不一样,”叶莲垂眸认真地盯着李兰钧,几乎是下定决心才开口,“听闻两个人想要相爱,须得从眼神,到对话,再到接触,最后心意相通……太快了,如今一切都太快了,少爷。”
“奴婢自知身份卑贱,不敢求少爷过多垂怜,还望少爷就算拿奴婢玩乐,就算不得放手,也请手下留情。”
叶莲一口气说完,咬着唇看李兰钧反应。
她一双眼睛害怕又忐忑地望着李兰钧,李兰钧听罢却觉得有些可笑:她一个小小奴婢,竟然也奢求所谓爱吗?
他自小没什么是不可得的,当然乐得施舍,爱而已,他不缺,也给得起。
“你听谁说我要玩弄你了?”
李兰钧略带轻蔑地问。
“明明是你,说不敢要我的垂青,成日里只知道躲我,我有说不给么?”
“我这不是,明晃晃地给你了么?”
他挑眉继续道,眉目间那点笑意愈发浓烈,不知是温柔还是轻佻。
叶莲心弦陡然一断,她今日一鼓作气而说下的真言,他当是取乐玩笑,还是压根不在意区区奴仆的言论。
贵为世家子弟,玩弄一个奴婢而已,在贵公子其中不是奇事,甚至是将她榨干价值腻味后,或许还要生下几个孩子,才会弃她如敝履。
而这样的事,在高门中屡见不鲜,或许还有更为险恶的行为,只是叶莲见识浅薄,仅从传言里听了个大概,不明其深。
他为刀俎,我为鱼肉。
尽管李兰钧还未真正出手,她也能从中间窥出后事如何。
“少爷莫要戏耍奴婢了……”
她复又垂眸,不去看李兰钧直勾勾的眼神。
见她垮着脸一副将信不信的模样,李兰钧欲要开口,却又被涌出的咳嗽打断,他咳得涨红了脸,在杂乱的喘息中道:“你……你非得把我气死才罢休!”
他要死不活地吊着眼皮,颤巍着拿起几案上的八珍汤,想用汤药压下咳嗽。
叶莲凑上去端起汤碗递给他,李兰钧愤愤地轻哼一声,接过汤药一饮而尽。
“奴婢不是有意的,”叶莲站在他面前,用手指绞着裙边,“奴婢只是怕少爷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还没昏聩到这种地步。”李兰钧掏出手巾,细细擦拭嘴角,一道擦一道回她。
他将瓷碗置于案上,骨节分明的手摊开,轻轻勾了勾,“手拿过来。”
叶莲犹豫片刻,还是将手搭在他掌心,他瓷白瘦削的手指一收,捏住叶莲的指节,捂不热的凉意寸寸侵蚀,让她的暖意被慢慢分食。
李兰钧力道不轻不重,她想要挣开并不是难事,叶莲眼眸颤动不已,那股冷冽仿佛沿着手臂爬上她的方寸,丝丝吞并她的神智。
她还有法子脱身吗?或者说,她有资格脱身吗?
还未多想,她便知道了答案。
那就退步,只要她多退一步,就不至于头破血流。她要伏低做小,寄生于他的枝叶上紧紧攀附着,无所不用其极,才不会被赶尽杀绝。
叶莲指尖一动,慢慢收紧回握住李兰钧的手,两双手贴合在一起,冷热交融。
满室沉寂如空,一阵狂风刮过繁花,从枝头卷走粉白,花瓣依风吹入寝居,竟略过屏风飘落在二人之间,仿若天意如此。
李兰钧手臂一带,叶莲顺着他的力道坐在床沿边,再被他拦腰拥住,让他的头借枕在自己肩上。
耳边有轻微的咳嗽声,李兰钧略快的呼吸喷洒在她耳际,一呼一吸都带着沙沙的病音。
“前面又是躲我又是气我,如今却这么乖。”李兰钧鼻尖蹭过她脖颈,密密闻甜滋滋而不腻的熟悉香气。
“奴婢信少爷的话,便不愿再退避了。”
她依依靠在李兰钧单薄的胸怀,侧脸用耳朵贴着他的心口,只听“咚咚”的心声汹涌,好似打鼓。
“那好,我要你在我身边。”
“奴婢这不是在了么?”
李兰钧浑不在意地摇头,动作间发丝擦过她的皮肤,泛起一阵氧意。
他略带不满地开口:“你别同她们住了,搬到我这儿来。”
“有些快了吧……”叶莲怯怯地驳他。
腰上的手游离到侧身,随后轻轻拧了一下,叶莲一抖,在李兰钧怀里乱动。
“你想什么呢?”李兰钧敲打完嗔道,把手圈得紧了些,“……别乱动,不然我生气了。”
叶莲乖乖停下动作。
“我让人收拾个房间出来,就隔壁那间茶室,反正越近越好。”李兰钧偏头看一边,独断做下决定。
“奴婢才搬到北院不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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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莲又细声道。
李兰钧腾地脱开怀抱,双手掌住叶莲的手臂,他面上略显不满,皱着眉头问:“我说什么你都要同我作对?”
“不是作对,是觉得不太好……”叶莲努努嘴,垂眸不敢看他。
李兰钧盯着她看良久,怎么看都生不出气恼,料想是阴谋得逞,心头乐得没边了。
“那我听你的。”
叶莲仿佛见鬼一般抬起头看他,满脸不可置信。
“怎么,我真是太惯着你了,上房揭瓦的本事渐长啊——难道我不能听你的么?”李兰钧被她古怪的表情弄得莫名其妙,气势冲冲地要缠着她问个所以然。
“少爷,您这样奴婢还有些不习惯。”
叶莲眨眨眼回他,勾起嘴角显出两个梨涡。
她这一笑,让李兰钧不知所措起来,他也跟着飞快眨了几下眼睛,积压的那点□□突突地有复燃之势,只是他如今纵容太久,已无余力起势。
他突然成了没牙的老妪,面对流水般的菜式只能咽咽口水,吞嚼不得。
“唉……”李兰钧没由来一声叹息。
叶莲以为自己踩了他的禁忌,才使得李兰钧闷闷不乐,她收敛了笑意,歪头看他:“您怎么了……”
“问这么多做甚?出去跟冬青扫庭院去!”李兰钧徒然变脸,把她扫地出门。
叶莲一脸茫然地被他轰出寝居,走到廊前接过冬青递来的扫帚,冬青忙出一身热汗,院里却没见干净多少。
“唉,你怎么出来了,少爷一人在里边……”冬青擦着脸上的汗问。
“少爷撵我出来的。”叶莲望向门内屏风处。
冬青摸不着头脑:方才出来还打情骂俏的,怎么突然就赶人了?
又想李兰钧脾气古怪,非常人所能理解,便不再多问叶莲什么。
“你扫那头吧,这头我扫挺久了。”冬青指指另一边的花草间。
叶莲顺着他的手望过去,地上积攒了不少落花,风一吹又落下不少,若真能无一片杂物那才是怪事。
但李兰钧金口玉言已开,他们就算是讨他欢心也要做出个像样的答案来。
叶莲点点头,走到那处地盘开始清扫。
末冬吊着她的那棵桃树枝繁花正艳,叶莲握着扫帚将落花堆积起来,风乍一吹,又纷纷落下数片,灼灼小桃,轻薄逐风去,不知明媚谁。
她仰头从枝叶缝隙里看艳阳,斜射几寸白点洒在她面上,斑斑驳驳,明暗交错,暖意只覆在她皮肤之上,心底那点冰凉未见光明。
讨巧卖乖等手段她学有所成,可是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她忍不住去想自己走到色衰爱弛的景况,即使她一字不识,也能感悟到几分与之乎者也大概的道理。
“莲儿!”
屋内那人只独自待了半刻,就受不住想让人伺候。
叶莲闻言高声应了一句,放下扫帚往出声处奔去,她提着裙摆,一颠一颠地小跑着,脚下生风。
与春意相映的粉绿小人便就此退去,鸟雀见势从檐角飞往树梢,扯着嗓子点头嘤鸣,院中留白一副花鸟图画。
26. 锄地
南园近日事务繁多,前脚二少爷方走,后脚夫人就跟着上门关怀照顾李兰钧。
叶莲守着小厨房生灰,有客前来,备菜的事宜便落到了厨房头上,她连送膳的机会都大大减少,最多送些煎好的汤药,或是洗净切块的闲时果子。
成天望着墙头发呆,她所不愿做的事好歹是推迟了,只是闲暇之时过于空虚。
北院新辟这间小厨房是由边角客房改造而成的,打通旧墙壁,然后砌两面新墙,空出一面用来疏风通人。
小厨房坐落在墙角,工工整整,连个稍有人气的菜地都未曾开垦,所有肉菜一律从园外采购。
叶莲坐在后门的矮板凳上,盯着厨房后一块杂草丛生的空地,南园依泉傍水,土地也肥沃非常,用来栽花木实在大材小用,随意撒几粒种子上去,都不用打理便能收获翠绿的青菜,实在是不可多得。
照以往哪见过这么好的地,光是犁田都要犁三遍,地里才勉强能翻出些新土,混在硬土里草草开始播种。
她馋这块地良久,前段日子被李兰钧绊住手脚,如今清闲下来却不知从何下手。
首先要翻一道,将杂草残渣撇开后,又松松土,洒点水在土上安置几日,待她买了种子回来就可以开始种菜了。
说干就干,叶莲撸起袖子找来一个锄头,用锄头在草地上划分界线后,沉身使力开垦菜地。
她穿着北院大丫鬟统制的浅绿成衣,袖子窄长,可以很好地挽到肘骨处,不影响她挥锄的动作。
煦日当头,小厨房遮掩着她的身影,叶莲犁完一遍撑着锄头视察菜地雏形,地里有几株挖断的草根,她用锄头挑起甩到墙边,才喘着气歇息下来。
南园一草一木都归李兰钧所有,她到时还要跟他通报一声,叶莲想到李兰钧就觉得头疼,比她方才犁完地还不适,索性不再去想这糟心事,抬头打量起屋檐天空,数着往来飞鸟以转移注意。
“你在做甚?”
方才想着他,这熟悉的声音便出现在脑后,话中满是疑惑。
叶莲一哆嗦,扔下锄头拍拍衣裙上的灰土,又抹抹散乱的头发,才转身行礼:“少爷,奴婢在松土……”
李兰钧看着被她糟蹋干净的花草,他去年遣人种下的建兰只剩一片狼藉,残留几株瑟瑟立在墙角。
他送走继母,正想从原路折返去书房看书,走到半路见小厨房立在角落,就鬼使神差地踱步走过去,没成想捉到叶莲在铲除他的花。
“你倒是糟蹋得好一手,”他眯起眼睛看叶莲,没好气地道,“偏偏把我种的花给倒腾完了!”
叶莲看着满地狼藉,这才发觉那些高个子的“杂草”原来是李兰钧的爱花。
种在这片犄角旮旯里,她很难不怀疑李兰钧是成心折腾自己的。
“奴婢以为是杂草,便一块铲了……”
叶莲苦兮兮地说道。
“种在这儿好好的,你铲它做甚?”
“奴婢想留一处地当菜地用……”
“菜地?”李兰钧的语气九转十八弯,两个字被他说出口像唱戏似的。
叶莲殷勤地点点头,配合地说道,“是,是菜地!”
逼仄的小厨房里,李兰钧穿着月白锦袍立在几乎触顶的后门边,他稳妥地站在空地上,对小厨房灰扑扑的一切事物都充满嫌恶。
同样,面前灰扑扑的小丫鬟也让他不自觉退步,恐她身上的灰土沾染自己,“你这样一番折腾,就是为了日后多做一件劳力活?”
叶莲用手肘擦擦脸上的汗湿,并不认同李兰钧的话:“少爷,种菜可是很有趣味的,何况还能吃上顶新鲜的蔬果,再劳累也值了!”
李兰钧上下扫她一眼,叶莲一身泥泞,手掌黢黑,鞋底和裤腿都沾上不少泥渍,方才还十分不雅地用手肘去擦汗,实在是不堪入目。
“这就是你挖我兰花的由头?”
这些建兰说是他种的,不如说是他吩咐的,甚至都没亲自监工过半眼,但当着他面破坏他的爱花爱草,李兰钧就算不上心也要好好上心一番。
南园只要是不铺路造景的地块,几乎都栽了品种不一的花草,随意踩上一脚就能踩死几十两白银。
叶莲这回撞了大运,一锄头下去就是不得了的数目。
“奴婢见都是绿绿的一片,哪里知道草里竟还有您种的花……”叶莲扯着嘴角假笑,她从来只能认清可食用的蔬果野菜,观赏性的花草一概不识。
而李兰钧恰恰相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李少爷,菜就算种到他门口,他也是当野草命人铲了去,影响他观景。
“笨丫头,你到底认得什么?”李兰钧看她笑得瘆人,走下台阶纡尊降贵地点点叶莲的额头。
他力道不轻,直点得叶莲脑袋随着他的手指前后摇摆,待他收手,叶莲额头正中按出一个圆红的印子。
李兰钧将将收回手,另一只手就掏出手巾仔细擦了擦手指,仿佛点到了脏东西。
“那奴婢给您种回来……”
叶莲说着去捡地里蔫巴烂叶的兰花,那被她一锄两断的兰花哪有死而复生的迹象,种回地里只能自欺欺人。
她还未碰到,李兰钧便扬手喝住她的动作,“哎哎,死都死了,现在埋地里给它安坟么?”
“我又没说不让你种菜,你急着补救个什么劲?”
他说话从来不管别人死活,一向是抛出几个问题,让他人一个一个回,还必须回得合他心意,惹他不乐意了又是一番折磨。
但叶莲如今不必担忧这个,她就算是说些没眼力见的蠢笨话,李兰钧谅在喜爱她,也会自己找个台阶下。
就比如现下——“少爷是准奴婢做还是不准?”
叶莲那麻雀大的胆子被他喂肥了不少,竟也敢反问起来。
“你都已经先斩后奏了,我还有不准的余地吗——你要种些什么东西?”
李兰钧果不其然地开口应允,随后多问一句让叶莲回他。
叶莲脑子里正想“先斩后奏”是何意,但见李兰钧神色自若,嘴角还噙着一抹笑意,便知道自己是过了他这关了。
“谢少爷!”她思索后绽开一个甜甜的笑,掩不住眉飞色舞地指着菜地给李兰钧讲解,“这块种小葱,这块菘菜,种些胡瓜夏日吃也可……”
“对了,少爷想吃甜瓜么?”
李兰钧随口应答:“你若是种得出来我便吃。”
“奴婢过些日子出门采买去买些种子回来,一定让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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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点吃上!”叶莲垂头开始盘算,心里的主意飞出院墙外。
“哦,”李兰钧跟她在墙角站了半天,这才想起正经事来,“你去换身衣服,随后到书房来。”
叶莲点头如捣蒜,整了衣裙放了锄头,跟着李兰钧一前一后走出小厨房。
小厨房外,冬青站在水缸边看水中映景,见李兰钧出来,身后跟着个低眉顺眼的叶莲,便忙走上前招呼,“少爷,还去书房吗?”
“青天白日,我还能去哪儿?”李兰钧一听就知是何意思,他冷冷剜冬青一眼,回道。
他就算病体初愈,也不至于到丧心病狂的境地,要领着这小丫鬟去寝居白日宣淫,更何况他压根没恢复过来,身子遭受不住。
冬青一哽,疑心自家少爷想到不可言状的地方去了。
“等在这儿要我背你去?”
李兰钧转头对着叶莲嗔道。
叶莲忙颔首径自而去,留下李兰钧和冬青大眼瞪小眼。
“少爷,赏花宴的拜礼奴婢已按您的吩咐,除一般礼品,还挑了几件名贵书画。”冬青趁二人无言之际,开始汇报工作。
“嗯,待会莲儿来了,你带她去学些礼仪。”
李兰钧下达指示道。
这些大大小小的宴会他以往从不参加,有时连权贵官员的办宴也缺席,平日只会派冬青送礼,而人却从不到场。
他无官无职,不想像苍蝇似的凑他们的热闹,更因身体羸弱,无心也无力。
本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入官场,父亲却突然回心转意,要让他这个短命鬼体验一把人世间,他心中隐约的期待便渐渐放大,更为自己打点起来。
“学礼仪?”冬青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未赴过宴会,自然不晓得外面那些规矩,你教她些,不要让她扫了我的颜面。”
李兰钧见冬青不开窍,只好耐着性子稍微铺开些解释。
冬青即刻就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又惊又喜地乐道:“少爷,您要去赏花会?”
“认识些人也没什么坏处,你送我到书房后就去准备吧。”李兰钧道。
“是,奴婢定准备妥帖!”
“日后有了官职,要打点的地方只多不少,你多留心些,不要出错。”
他不免有些期待往后的日子,同僚上司,各色的人像画卷一样铺开等着他走上去拜读研究。
至于为何带上叶莲,李兰钧早已做好了打算,他要让此人全身心都属于自己,既然要做贴身侍女,就免不了同他出门应酬,这只是迟早的事而已。
能带上一个赏心悦目的人儿去赴厌恶的宴会,或许宴会也会稍微顺眼一些。
叶莲的作用大概就在于此二处。
李兰钧想着,信步远离小厨房,朝书房的位置走去。
漫天飞花,有一片薄瓣不经意落在他肩上,夹在衣领交叠之间,随着他的脚步被携入书房,染上香风几许。
室内一人着青莲色素面综裙,上衣鹅黄,印有四瓣花样,她低垂着脑袋,露出葱白的后颈,闻鞋声发髻微微一动,随后转过身规矩行礼。
“少爷。”
叶莲面上薄红,想是匆匆赶来的缘故,额角也有些散发垂在眉眼处。
27. 赴宴
“你跟着冬青去。”
李兰钧负手偏头,抬抬下巴示意她。
叶莲略过他去看冬青,冬青立在门边候她,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她颔首称是,垂眸与李兰钧擦身而过,眼珠却在二人身上打转:让她过来书房,又让她跟冬青走,到底要做什么?
叶莲朝冬青身边走去,冬青依旧是面色柔和地看着她,直到她走到面前才做出一个“请”的动作,领着她不知往何处去。
待走到离书房有一定距离,叶莲出声询问道:“冬青管事,我们这是去哪儿?”
冬青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不用她问便将事情原委全数托出:“莲儿呀,你真的得了天大的福气,少爷后日要去赴赏花会,让你跟着一块去呢!这不,临时叫我来教你些规矩,以防在宴会上出差错。”
冬青一道走一道回头对她笑着说,青白面皮掩不住喜色,脚下也不自觉慢了几分,几乎与叶莲并肩而行。
“赏花会?我礼仪不精,去了真的好么?”叶莲一听要去大场面,不由得发怵。
“这赏花会由刺史大人的夫人一手操办,邀的宾客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的确是个大席面……不过,少爷既然指名让你同去,一定是放心你的行事的。”
冬青解释了赏花会的由头,最后又安慰了她几句。
恐怕李兰钧只是想一出是一出,并不考虑后果。
叶莲突然从私家厨娘变成了贴身侍女,这身份转变之快叫她有些措手不及。
“那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吗?”叶莲迫不及待地追问道,生恐届时做错了事。
“跟在少爷周围,处事机灵点就成,其余的规矩我教你,和平时南园相差不多,你不必如此紧张。”
冬青领着她穿过一道月洞门,温声道。
月洞门后立着两个人影,一个是辛夷,另一个则是林檎。
叶莲甫一同她们打照面便觉得浑身不适,方看了一眼就故作从容地站稳身子,垂下头盯着裙边。
“辛夷和林檎是南园的大丫鬟,由她们来教习你再适合不过,我在一旁纠正指导。”
冬青左右看了她们两眼,见无人出声打照面,只得率先开口道。
二人前后福了福身,叶莲见状也回了个,几人便在空旷的院中开始练习。
辛夷自那次被李兰钧规训后,对叶莲的态度表面上好转不少,再也没暗地给她找麻烦。
而林檎与以往尖酸的模样无差,只是背地里在嚼她的舌根,面上一向敬而远之,好歹是没刁难使坏了。
叶莲与她们各怀着心事,疏远冷寂地一言一动演示学习,冬青不时在一旁提点两句。
她就在几人一日半的训练后,开启了赏花会的序幕。
清晨。
叶莲早早地起床收拾准备,换上整齐划一的服饰,在一片雾茫茫中推开窗,赏着不可视物的外景立在窗边。
她紧张地抠着手指,心思全在而后的宴会上,并无多少分出来赏景。
今日雾大,定是个艳阳天。
纷杂混乱的脑袋中,看到眼前雾气不由抽出一分神思想道。
在房里左等右等,又随意吃了一块昨夜剩下的炊饼,肚子里装了东西,心中那点慌乱就踏实了许多。
估摸着时辰到了,叶莲关好窗户推开门走出卧室,廊道里静悄悄的,她摸索着往北院大门走。
她作为要出面的贴身侍女,不用晨起服侍,不用伺候早膳,只需要在大门口的马车边候着李兰钧到来便可。
自从进南园以来,她从未见过正门的模样,更是没路过过,所以昨日她厚着脸皮请辛夷带她走了一遭,这才大概记住路径。
叶莲拐了不知几个弯,过了不知几个门,现下方走到正门处。
南园大门用漆黑的黑油刷成,摆锡环在门两侧各一,白墙灰瓦,乌黑的门立在墙壁之间,莫名的肃穆沉静。
她走上前欲与门口的小厮攀谈,从袖中拿出一方手牌,“今日少爷出门赴宴,我是陪同去的侍女,二位可否帮忙开门放行?”
她亮出手牌上的字眼,那二人虽大字不识,却也能认出出自谁手,立即换上笑脸道:“行,行,我们早接到通信,就等您来呢!”
其中一人撩起短衫,从衫下掏出一串钥匙,然后走到门边“咔嗒”一声开了锁,另一人与他合力拉开大门。
沉重的门被他们拉开,外面繁华景象便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徐徐露出,街道上行人纷纷杂杂,摊贩一水摆放着花灯、花糕之类的节日用品,门前正中处停着一架六尺宽的马车。
叶莲与小厮道了谢,朝马车一侧走去,石青帷幕盖在车窗上,将内景遮得严严实实,她在车轮边站定,静静等待李兰钧大驾。
李兰钧在薄雾散尽时踏出大门,着一身墨色织锦长袍,大步流星地走到马车面前。
叶莲及时搬出轿凳,让李兰钧踩上马车,随后将轿凳放回后部,与冬青一左一右坐在车架上。
叶莲的眼珠盯着街道上的货物,心道今日到底是何节日,各店家门前张灯结彩,走贩皆挎着一篮子新鲜花枝叫卖。
车夫驾马前行到数百尺远,李兰钧在车舆里淡淡开口:“莲儿。”
对街道的遐想被李兰钧这一声呼唤打破,叶莲转过身掀帘探头入内问:“少爷,有什么吩咐吗?”
“进来给我剥些橘子。”李兰钧道。
高门大户就是不同常人,马车内竟然还摆放果子供主人解渴。
叶莲这样想着,躬身钻进车舆内,厢中果然摆放着一盘新鲜的柑橘,不过里面逼仄狭小,坐在座上又不合规矩,她只能跪在李兰钧面前给他剥橘子。
她信手剥好一颗橘子,清冽的香气便在厢中散开,扫走一室沉闷。
手指灵巧地将橘肉分成几瓣,还能做到不接触到里面果肉只在皮外操作,这是叶莲在李兰钧那里经久学会的伺候本事。
她分好橘肉,用圆盘托起送到李兰钧面前,等待他食用。
“我又没说要吃,你再剥几个,不必这么细致。”李兰钧睁开合上的眼皮,看她摆好一盘橘瓣递上来,于是不急不缓地回绝道。
“是。”叶莲应声后闷头剥橘皮。
“这车中太闷了,弄得我心头难受……”李兰钧皱眉捂着胸口,自顾自说道。
叶莲方才注意到李兰钧苍白难看的脸色,她因紧张而过度紧绷情绪,却一时忘了察言观色。
她放下手中柑橘,半起身探出手掀开帷幕一角,这一角不多不少,外面的人看不进来,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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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清凉的风却能席卷而入,吹散不少闷气。
李兰钧鼻间钻进几缕凉意,烦闷的不适感渐渐舒缓下来。
“少爷,好受些了么?”
叶莲轻声问道,面上有些担忧。
李兰钧点点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微弱的“嗯”,随后靠在窗边阖眼小憩。
“今日是花朝节……”
他闭着眼,呢喃道。
叶莲倏然瞪大双眼,手中的动作也跟着一顿,她悄悄抬起头打量李兰钧,见他一动不动地靠在那儿,并未睁眼。
她只在心里想,李兰钧也能听见?
正百思不得其解,李兰钧又冷不丁地继续说:“待宴会过半,你自行离去百福斋给我买盒花糕。”
“是,”叶莲安下心来,答应后又想起自己不识路,“少爷,这百福斋在何处啊?”
李兰钧睁开眼缝瞥她一眼,“集云大街,最高的楼附近,自己找。”
叶莲听罢低头小声重复一遍,随后应声。
马车行至人声渐稀薄处,再往前行约三百丈,缓缓停至一座园林前。
此园林是巡抚大人名下居所,较大规模的宴会通常在此处举办。
叶莲率先掀帘跳下马车,冬青将轿凳摆到车前,李兰钧才掌着叶莲的手背缓步走下车。
他们一行人来得早,园外停着的车马仅几辆左右,车旁跟着的四名丫鬟提着礼品走在他们身后,由李兰钧带领着入园。
园中观赏树木花草居多,也有游乐场地和供客人休整的卧房,领路丫鬟走在他们身前,不急不缓地引到一处开阔的露天席面上。
席面分男座和女座,用一架长达百尺的屏风相隔开,屏风两侧各有数十席位,落座之人交谈声不绝。
“呀,李家三郎也来了!真是贵客!”一贵妇人笑意满面地迎上来,举止大方。
李兰钧略一拱手,面上也扬起一抹淡然的微笑,“王夫人,晚辈备薄礼相贺,还请笑纳。”
身后丫鬟三步并作两步递上贺礼,由王夫人身旁的侍女接过。
王夫人拾起一幅书卷,摊开一角相看,方看了一眼便啧啧称赞道:“黄大家的诗贴,三郎真是大手笔啊!”
“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李兰钧闻言颔首回她。
“上座,上座。”
王夫人微微侧身,让李兰钧入内就坐。
李兰钧笑着点点头,略过她寻一处空位坐下,面前一方小桌,上面置有玉箸白釉杯,方落座便有家婢上前倒茶,摆放切好成块的鲜果。
叶莲和冬青立在他身后,背靠屏风,能隐约听到障隔后的谈笑声。
李兰钧拿起面前茶水抿了一口,不动声色地略一皱眉,又缓缓放下,静坐于席间。
“贤弟,别来无恙啊。”
一身影见礼后瞧见李兰钧,径直坐到他右侧位置,偏头朝他笑道。
李兰钧听这要熟不熟的声音,寻思哪位不知名小卒前来巴结,便幽幽转过脑袋去看。
这一看就不得了,身侧这位笑里藏刀的锦衣男子,即是现任通判杨遂本人,如假包换。
李兰钧面色一凛,咬牙切齿地回道:“多年未见,大人竟就任扬州,某身居深宅,不知外事,未曾恭贺。”
28. 兰花
“贤弟莫要说笑,既一口一个大人,怎会不知我就任扬州呢?”杨遂十分不客气地拆台,面上却还是噙着笑。
李兰钧自知失言被他捉了把柄,脸色一阵青红交错,捏着茶杯的手指泛白。
“大约是在下记错了。”他含糊不清地回答。
杨遂闻言笑意更浓,又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说起旧事:“令堂寿宴直至今日,已四年有余,想起那日的场面我真是历历在目啊!”
他所说旧事亦是二人渊源的来头:知府大人五十大寿之日,周边州府皆往来庆贺,年轻气盛的杨遂碰上了正在作妖的李兰钧,他因茶水冷热的原因让下人足足重泡了六趟,第七趟时杨遂拍案而起,与李兰钧唾沫横飞地争执起来,随后在你推我搡中,李兰钧率先给他下巴一拳。
李兰钧这一拳实属不痛不痒,可激起了杨遂的怒意,他当即回了一拳,这一拳力道有八分重,对于一个病弱之人而言根本无法抵御,更何况当时久病的李兰钧,所以李兰钧吃了他一拳后,直接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杨遂回家便挨了一顿相当严重的打,打到足足三日他才苏醒,直到他上京科考,又被外派到扬州,对此仍留有深刻记忆。
当然,李兰钧这个极其记仇的人记得也丝毫不差——他刁蛮刻薄十数年,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但当下他却因矮人一头,只能默默吞下这份旧气。
“当年我不知天高地厚,如今成家立业,稳重许多,自然要跟贤弟赔个不是。”
杨遂此言的重点不是不知天高地厚,而是后面那句话,他时年二十六,靠自己争了功名,又娶了媳妇,还育有一子,无论哪个方面都压李兰钧一头,李兰钧除了哑言全无办法。
他举起茶杯,双手奉上道:“来,这杯我敬你!”
叶莲从未见过如此胆大包天之人,不光落了李兰钧没脸,还明里暗里讥讽他,最后竟然要笑着敬他茶!
她用余光去看李兰钧反应,见他一言不发地坐在座上,拿杯的那只手肉眼可见地颤抖着,杨遂的话他也不接,只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即刻就要爆发一般。
又去看杨遂,那人举着杯等李兰钧回应,眉眼也在打量他的反应,手指渐渐拢成拳作防备态。
你也知李兰钧会暴起,那还来招惹他!
叶莲在心里暗骂道。
再看李兰钧,在座上纹丝不动,就在杨遂手举得发酸,以为他不会理会自己时,李兰钧抄起茶杯,“乒”地一声跟他碰了杯,碰完后一饮而尽。
杨遂被他的突然举动吓了一跳,见他竟只是碰了杯没什么别的动作,又意味深长地看着李兰钧,仰头喝干净杯中茶水。
李兰钧虽没答复他一字,却也让他有了莫大的得胜之感,之后的宴席便没再折腾,安心走流程用膳谈天。
酒足饭饱已是日上三竿,家婢撤下残羹冷炙,往每人桌前放了一炉香。
赏了歌伎舞乐,随乐师的曲调高歌新谣,赏花会的重头才终于登场。
王夫人站起身来,朗声道:“各位可入内苑赏花观景、作诗题词了!”
此时李兰钧已是疲惫不减,他略按了按太阳穴,随后轻叹道:“莲儿,你坐马车给我买花糕去。”
叶莲闻言,颔首躬身在一众贵人中隐退而下,借着记忆往大门方向走。
简单跟看门小厮打了招呼,她抬脚踏出园外,捂着袖中不轻的钱袋朝停在园外的马车走去。
她走近跟驾车的车夫说了几句,便抓着车沿上了车,坐在车架上往集云大街去。
街道平坦,沿途还能赏街上的景色,看些没见过的趣件,叶莲坐在车上,眼睛漫游在摊贩店铺中。
行过铺石板的街道,接着是有些颠簸不平的泥巴路,再拐几个弯才到集云街口,街上人群络绎不绝,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马车走在人流中,人群自然给它分出一条道,叶莲就这样两头顾看,街上一眼望去果然有栋别于其他的高楼。
楼顶铺下几条巨大的彩布,彩布中用粗绳挂了不少精巧别致的花灯,整个高楼灯火通明,白日里就亮煞旁人。
马车停在街边空处,叶莲跳下车开始寻李兰钧口中的百福斋,她不识字,所以只能逮着行人一个个地问,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林立于商铺中的糕点铺子。
百福斋不愧为李兰钧青睐之铺,前来买糕点的人摩肩擦踵,甚至都挤到了街道上。
叶莲只好跟着挤在人群中,不知何时才能轮到她挑买,她心下道:难怪叫我宴会过半就来,这么些人,排到傍晚才买到也不足为奇。
她左右打量周围人群,发现百姓几乎不光顾此商铺,门前的皆做下人打扮,还有混在其中的跑腿闲汉。
“这百福斋的点心,得要多少文啊!”
叶莲小声嘀咕道。
一旁代买的闲汉耳尖,听到她此言不由得笑出了声,为她答疑:“妹子,他家的点心,起码都要五两了!你手里的几贯钱买一块都够呛,还是回府多带些来吧!”
叶莲登时被点心的价钱吓了一跳,她张着嘴叹道:“五两!这糕点莫不是银子做的!”
“可不是银子做的!这家第一代掌柜是京中的名厨,还乡在扬州开了几十年糕铺呢!”那闲汉头顶扎着一条汗巾,他粗略地抹抹脸,朝叶莲露出一口细牙,“你是哪家的丫鬟,出来采买竟不算账,你家主人莫不是新迁来的?”
叶莲讪笑着回:“我是东街那边的……主人给够了银钱,是我自己犯嘀咕呢!”
李兰钧给的钱袋里的数目,只多不少。
“东街……你是薛府的吧!”闲汉猜测道。
叶莲笑着打了个哈哈,并未多言否认。
闲汉与她寒暄几句,恐时辰来不及,挤着到柜前去了,留叶莲在原地还有一定距离。
她果真等到了日头半落,才从百福斋买下十三两的天价花糕,打开李兰钧给她的钱袋子时,里面堆着约莫七八个小铤,足够她再买上六盒。
叶莲抱着红木盒装的花糕,逆流往高楼附近赶。
她疑心这十三两的花糕,有半数价钱用在了装饰上,实则与普通糕点无甚不同,重在名头响亮罢了。
街边叫卖的商贩越来越多,摆放的鲜花灯笼大差不差,叶莲路过一年轻女子的小摊,看了几眼便驻足在此。
与攀折下来卖的不同,女子的摊上摆放着十几土盆大小不等的鲜花,种类看着也各有不同。
“你这有没有细长的叶片,不开花时就像草一样的花?”叶莲抛出一句粗略的描述。
女子思索片刻,拿出摊下的几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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呈给叶莲:“这几样您看像不像?”
叶莲仔细打量几盆花,最终选定角落那盆枝叶最细最为像草的。
她端起那盆花,又在眼前左右观摩一番,对卖花女子道:“这个是什么花?”
“这花叫做小雪素,是兰花的一种,它已经有苞了,过不了几天就能开花,”卖花女细心解释道,末了又推销,“姑娘,它开花可香了,您买回去定能满室留香!”
“多少钱?”叶莲捂着另一只袖中叮当响的钱袋问。
卖花女伸出五个指头。
“五百文!”未等她开口叶莲便吓出声道。
卖花女连忙摆摆手,“五十文,姑娘。”
叶莲稍微放下心来,从钱袋里数出五十文递给她,抱着花小心翼翼地离开。
上马车前叶莲买了几个橘子,随后掀帘仔细将橘子摆放于盘中,剥好的则放在另一边。
放好后再安置花糕和小雪素,花糕金贵,所以置在座上,兰花是她买下来的赔礼,身价不高,就委屈些放在帘边角落。
一路颠簸,好歹到了园林门前,赏花会散了不久,赴会的人都乘车离去,李兰钧站在门边等她。
丫鬟在他头顶撑着一把纸伞遮阳,李兰钧左顾右盼,面上有些焦躁。
见叶莲坐着马车从远处赶来,面色总算是好看了一些,等到她跳下马车给李兰钧让道,他的脸又垮了下来:“去这么久?就是让你亲手做也早该做好了!”
无端被李兰钧发泄一通怒火,叶莲低着头委屈道:“少爷,人实在太多了……”
李兰钧怎会不知人多,他只是找地方发泄情绪而已。
“都怪你去得太迟!”他愤愤道。
叶莲颔首称是,不敢再多嘴一句,免得李兰钧怒上加怒。
李兰钧掀帘入座,叶莲和冬青才相继上车在帘外坐下。
马车徐徐而起步,叶莲心里等候着李兰钧的反应,无心再去看街边风景。
“莲儿。”
未过多时,李兰钧果然开口换她。
叶莲在冬青笑意盈盈的目光中走入车内。车内李兰钧手指轻叩窗沿,正用那双含情目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所有动作尽收眼底。
“少爷,有什么吩咐么?”叶莲低垂着头,跪在地板上问。
“剥橘子。”李兰钧轻飘飘地开口。
想必是兰花放在角落,李兰钧并未注意到。叶莲一边想一边用膝盖磨蹭上前,用手剥开盘中橘子的外皮。
她剥得仔细,没注意到李兰钧微动的神情。他略向前俯身,伸手抚上叶莲的发髻,挑出一缕碎发在手中把玩。
叶莲不自在地缩缩身子,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你送我花是何意呢?”
李兰钧冰凉的手指触到她的脸颊,由上往下轻轻磨蹭着。
叶莲被他摸得一惊,讷讷地回:“前两日铲了少爷心爱的花,这是奴婢赔给您的……”
“就一株?”
“就一株,奴婢没带那么多铜板。”
李兰钧郁气消散,心道这小丫鬟还真是个可人儿,见他在外头受了气,私底下竟会用法子讨他开心。
“你送这花,除了赔我的,没其他想法?”
李兰钧似笑非笑地问。
29. 索吻
叶莲摇摇头,脸颊一下一下蹭在他的手指上,颇似狸猫卖乖求宠。
“你又骗我。”李兰钧意味深长地说道,随后用指尖扳过她的脸,让她直视自己。
叶莲莫名被他一通调戏,看着他时杏眼不眨一下,满目迷茫。
她只是买了盆兰花,怎么就骗他了?
李兰钧捏着她的脸蛋,见她双目水润,粉唇微微撅起,一张小脸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不禁心头愉悦,玩味地又捏了几下。
“奴婢不知……怎的又骗了少爷,是花不对,还是其他什么不对……”叶莲含糊不清地发问。
李兰钧哼笑道:“你别说你不知这花叫什么名字。”
叶莲这才发觉是花名的问题,兰花、小雪素,这两个名称有何不对吗?她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总不能是兰花里面带了一个“兰”字吧!
她冥思苦想,最终试探着说道:“小雪素……?”
李兰钧听罢一副了然的神情,他笑意更浓地歪歪头,首肯道:“是啊,是叫这个名儿。”
他这故弄玄虚的回答,让叶莲更是一头雾水,她被他掌着脸,只能扑闪眼睛看着李兰钧,寻求他的解答。
“不过它还有个统称,叫莲瓣兰。”
李兰钧说罢,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腰,一阵天旋地转,叶莲晕乎乎地落到他怀里,他岔开腿,让叶莲坐在他的一边大腿上。
叶莲在混乱间仍在想:莲瓣兰,莲瓣兰,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莲伴兰……
李兰钧果然不是常人,就连想法也与常人大相径庭,可谓是非人哉。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叶莲尴尬得后背发麻。
“我一点你就懂了,还说你不是那个意思?”
李兰钧向来黑白不分,压根没给她解释的机会。
叶莲虚坐在他腿上不敢用力,两只腿支在地上直发酸,她预备找个受力的地方,略往李兰钧那边一倾,就见他扬眉勾唇,正等着她有所作为。
好巧不巧,马车走到了泥路上,又不知绊到了何物,陡然一颠,让她老实靠在李兰钧身上,手还不合时宜地抓着他胸前的一块布料。
叶莲:“……”
二人贴在一块干瞪眼,只要再往下几寸,鼻尖便也能相触,随后即是耳鬓厮磨,气息相融。
李兰钧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仰头合上眼,静静等待她的下一步动作。
叶莲张嘴欲出的解释霎时哑了声,箭在弦上,不发定是李兰钧的一番恼羞成怒。
她盯着他的脸,看着他羽睫颤动,呼吸沉缓,苍白的脸庞浮现出淡淡的薄红,绯色一直染到耳尖,他的唇似乎更粉润一些,像擦了桃花制成的口脂。
这样看来,被揩油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叶莲本在挣扎,这样一想又释然了,于是在李兰钧因等待而皱起眉之时,垂首覆上那片柔软的桃粉色,滚烫的气息顺势在面上蔓延开,鼻尖相触后又缓缓屏住。
她本意是贴上就收,可刚要离开那片唇瓣,就被李兰钧一手捧住脸一手搭住后颈,生生带了回来。
闹市飘香屑,明烛花红,马蹄踏清夜月,车外人潮涌动,交谈叫卖声不绝于耳,影影绰绰的灯光偷溜进来,无意窥到几重春色,消磨雪肌粉唇,搅乱满室薰风。
吻至情动处,一时难舍难分。
幸而李兰钧体弱,未等她呼吸不畅,就及时放开手给彼此喘息的余地。
他的脸更红了,嘴也水润不少……叶莲捂着剧烈鼓动的心口,心神凌乱着想。
李兰钧休整片刻,又攀着她的脖子索吻,他眉目湿润,眼神只聚焦在她的双唇上,察觉到她的抵触又将目光放在她眼眸间。
叶莲方才搭建起来的警惕顷刻之间分崩离析,任由他勾着往下继续贴合。
“少爷,够了么……”叶莲双唇红肿,实在受不住了才斗胆打断,抵着李兰钧的胸口瑟瑟缩起身子。
“什么够不够,是你自己凑上来的。”
李兰钧不知餍足地眯起眼,语气有些愠怒。
“奴婢这就走……”叶莲顺着他的话回道。
言毕挣扎着要站起来,唯恐挣不开李兰钧的桎梏。
李兰钧由着她站起身,随后看她头撞在车顶发出“咚”地一声,浑身无力地跌在地上,手扶着车坐倚靠在边缘。
“我没让你走你也敢走,胆子真是一天比一天大了。”李兰钧靠在车背上心满意足地嗔道。
叶莲脑子里乱得七荤八素,欲哭无泪道:“奴婢不敢了!”
“我瞧你今日是没什么不敢了。”李兰钧揶揄着怼她。
她如今哪还有力气还嘴,只瘪着嘴坐在地上一声不吭,慢慢理顺杂乱的思绪。
马车渐渐放缓放停,冬青在车外提醒道,“少爷,到了。”便听有人跳下车,走到车后搬轿凳,轻响一声置在马车一侧。
“愣着做什么,拿东西下车。”
李兰钧丝毫不怜香惜玉,朝她颐指气使道。
叶莲拖着疲惫的身子去拿花糕,却被李兰钧先手夺走了,他扬眉又道:“你拿那盆莲瓣兰。”
他有意把莲瓣兰三字拖得又长又慢,像是有意在招惹叶莲,让她心头的羞赧永不停歇。
叶莲埋着头应声,抱起那盆兰花掀帘跳下马车,不敢与其余人多对视一眼。
待李兰钧神清气爽地下了车,率着一众家仆踏入南园大门,叶莲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仍抿唇生恐被人发现端倪。
别人不知倒正常,冬青这个守在门边的人,想不知道都难。
所以叶莲此时最不想与冬青打照面。
一行人走过回廊,风吹动一排排黄纸灯笼,灯笼左右摆动着,光影重重,照在人脸上看不清神色。
走到寝居前,里面早早点了灯,辛夷等人在门边等李兰钧指示。
“进来。”李兰钧睨了辛夷一眼,随后走进寝居才说道。
众人得了他的吩咐,才敢跟在他后面踏进门,散开来准备就寝事宜。
李兰钧双手张开,丫鬟顺势脱下他的外袍,取了束发冠再用小香炉在身旁左右熏香。
待修整完毕,李兰钧走到桌前将花糕盒子悠悠打开,共有两层,第一层里面卧着几个桃花状的花糕,小巧精致。
桌上白玉瓶中插着一枝巴掌大的玉兰,香气浓郁,花中落了一瓣在桌上,无意成雅韵。
“把这个端出去。”李兰钧若有所思道。
丫鬟依言将这处浑然天成的景致收拾干净,留下一张空落落的圆桌。
“莲儿,把你手上的放过来。”
李兰钧捏起一块花糕,转头去看立在一旁的叶莲。
叶莲本低垂的头闻言微微抬起,与他对视一眼后又心虚地看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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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陋的兰花,这还未绽开的兰花栽在土盆里,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不如白玉瓶好看。
奈何李兰钧乐意。
她抱着土盆走到桌旁,将它放在桌子的正中处,又不满意地挪了挪,好像怎么看都不应景。
李兰钧咬一口点心,打量这朴实无华的兰花,一番思索后道:“你明日给它换个盆,就换……冬青,明日去库房里找个合适的。”
冬青与叶莲同颔首称是。
“这花归你管了,养死了我拿你是问。”
他侧目看向叶莲,口气倨傲。
叶莲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闷声应一句“是”。
李兰钧对她的回应十分不满,眯着眼睛又发难道:“头都快埋到桌子底下去了,抬起头来。”
叶莲只好抿着唇抬头,怯怯地看着他。
方才一路上因灯火阑珊未有人察觉,现下到了屋里,满室点着通明的烛火,李兰钧又非要让她抬头示众,她那点隐私定要被发现了。
被别人发现倒是没有,李兰钧垂首打量她时却发觉了,小丫鬟唇边微红,偏偏她还死命抿着嘴,生恐露出端倪。
“有这么见不得人么……”
李兰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嘴里嘟囔道。
“都去门口候着,没我的命令不许进来。”
众人便都鱼贯而出,只留他们二人在内。
叶莲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一脸紧张。
撤去的玉兰花枝尤有余味,萦绕在彼此之间,不近不远地浮动着。李兰钧此行不免让她浮想联翩,马车上他就肆意横行,如今到了寝居,保不齐更是……
眼见着李兰钧不紧不慢地拿起一块花糕,又放到眼前细细观摩一番,才启唇温声道:“张嘴。”
他要喂我吃点心?
叶莲心中讶异道,咬紧的牙关逐渐放松,微张开嘴等待李兰钧下一步动作。
如她所料,李兰钧伸手喂到她嘴边,花糕半塞入口,他的手并未撤回。
“吃呀,笨。”
李兰钧仿佛喂养狸猫,非要她在他手上吃干净不可。
她咬下一小块嚼了嚼,心道果然是银子做的点心,确实满口留香、细腻清甜,连花朵本有的涩味都处理得恰到好处,叫人食之难忘。
不知不觉就着李兰钧的手把花糕全数吃尽,方才的拘谨似乎在惊叹间飞到九霄云外,只剩下对做法的研究琢磨。
李兰钧见她吃得一脸陶醉,不自觉跟着勾起丝丝笑意,心道就这一块小点心都能让她如此着迷,果然是目光短浅。
他顺手擦掉叶莲嘴角的碎屑,一时忘了自己碰东西从来要用手巾,从不徒手触碰。
“这盒赏你了,拿走吧。”
李兰钧收回手指,负手吩咐道。
“少爷,您自己都没吃多少呢!”叶莲眨眨眼,认真回他。
虽然点心好吃,但不能失了分寸。叶莲时刻谨记着自己的身份。
衣袖下手指反复摩擦,仿佛要将方才的触碰刻在指纹里。李兰钧闻言心下一动,垂眸看着她笑得肆恣:“我是没吃多少……”
随后俯身在她唇上印上蜻蜓点水一吻。
“滋味尚可。”
他得逞似的挑眉,开口评价道。
小丫鬟涨红了脸,丢下一句“奴婢告退”逃也似的溜了,走前不忘带走那盒空缺两块的花糕。
30. 写字
继李兰钧的知府大人爹要给他某差事之言,已过了两月有余,期间李兰钧赏花逗鸟、喝药调理,不时调戏一下小丫鬟,日子竟也算不上太难捱。
五月初,翟任的名录终于从衙门抵达南园,并由李兰钧亲自打开查看。
上面乌泱泱一大片字看下来,“试衔知扬州判官”几字清晰明了。
李兰钧刚见那几字,怒从心中起,手一扬将名录扔了出去,名录摔在地上“哗”地铺开一大片。
“幕职官就罢了,还是试衔!”
冬青赶忙将名录捡起来,唯恐上面生了什么破损。
叶莲立在李兰钧身边,听不明白他生气的原因,但见他坐在椅上黑着脸,打开时期待的模样全然消失,便知不是好差事了。
“少爷,幕职官是什么,试衔又是什么?”她开口问道,试图缓和李兰钧的脾气。
李兰钧偏头睨她一眼,没好气地回:“还能是什么,辅理政务的,还是让我暂时担任。”
“那岂不是很厉害了,日后还可能坐实位置,还可能升官呀!”
叶莲在他耳边夸赞道。
李兰钧被她理顺了脾气,勉强收起气性道:“哪这么快,还得有些时日呢。”
他近来脾性好了不少,虽难改以往骄纵的姿态,但好歹没再行刁钻之事、无端惩治下人。
叶莲见他面色缓和,继续溜须拍马道:“奴婢见少爷日日写文章,向来聪慧过人,一定比旁人更快些!”
“少贫嘴。”李兰钧表面斥责,心底还是稍有了些慰藉,再去看冬青手中那名录都顺眼了许多。
也是,他一向聪颖,定能为自己搏个好前程。
李兰钧从冬青处拿过名册,仔细鉴读后才置于书案上,沉下心接着练习手下笔墨。
“后日去报道,冬青,你先去准备准备。”
他习至一半,抬起脸看向冬青。
冬青颔首,依言退出书房。
接近入夏时段,李兰钧这具身子受不得冷,自然也受不得热,所以下人皆守在门口,室内只有叶莲与他二人。
树影倒映在书房前小片位置,暖风乍入,吹起宣纸一角,又因掀不起镇纸而作罢。
“在入南园前,你可有名字?”
李兰钧忽然问道,笔下仍不停歇。
被问起以前,叶莲思索片刻才答:“有,奴婢从前姓叶,名为三娘……其实也不算名字。”
“三娘……”李兰钧将此名在嘴里咀嚼一遍,复又开口,“你在家中行三?”
“是第三女,上头有两个姐姐,下头……是两个弟弟。”叶莲不知他为何突然询问起自己的家事,却也还是乖巧地回话。
“哦,三娘这个名字……不好听,像是随意取的字,全无爱护之意。莲儿嘛,勉强比三娘好一些,至少用了点心。”
李兰钧对她前后两个名字评判道,忽而转口连名带姓叫她,“叶莲,你如今叫这个?”
自从人牙子取名后,再也没人这么唤她。叶莲呼吸一滞,怔愣过后才应道:“是,这是买下奴婢的人给取的名字。”
“人牙子都比你爹娘用心。”
“少爷,三娘不是名字,只是随意叫的——村里所有人都是如此,有个能叫出来的名号,就是名字了。”
叶莲对生养她的父母实在没怀多少感恩,但到嘴边的不满却又折转回来,变成一句冷硬的解释。
不是感念恩情,而是她下意识跟李兰钧倾诉的想法让她害怕,积年累月的相处后,竟然懈怠了尊卑,叶莲唯恐失了分寸。
她害怕因李兰钧的宠爱而忘了身份。
“你从前的生活真让人难以想象。”
李兰钧微皱眉头,停了笔抬眼去看她。
“换张纸,我重写一次。”
叶莲在他的注视下俯身更换纸笔,将写有字迹的那张放在一旁用书本压住,以防风吹走落在地上。
白纸在眼前铺开,李兰钧提笔写下一个“叶”字,上次是无意,这次则是有意为之。
“这个是你的姓氏,叶。”他写完对叶莲道。
叶莲本垂首站在一旁,闻言惊讶地看向李兰钧,又看向宣纸上的字,纸上写的东西像一块不那么方正的豆腐,和一枝生杈的树枝。
“这就是叶吗?”叶莲欢喜地眨眨眼,拼命把这个字记在心底。
“你过来,照着这个写一个出来看看。”李兰钧起身,将手中的毛笔递给她。
叶莲更是不可思议,她看着李兰钧停顿了半晌,小心翼翼地问:“奴婢可以吗?”
“有什么不行的,辛夷和林檎都识字,就你不识,不应好好补救一番么?”
李兰钧将笔塞到她手里,不容置喙地道。
叶莲捏着笔杆,握笔方式还是偷看李兰钧学的,并不合乎规范,她庄重地落下一笔,模仿李兰钧的字在旁边画出个歪歪扭扭的鬼画符。
“啧。”
身后传来李兰钧并不看好的一声。
叶莲也知自己写得难看,遂转过头羞愧地看着李兰钧,乞求他的指导。
“你这字写得……实在难看。”李兰钧在她可怜巴巴的眼神中辛辣评价道,然后从身后半搂住她,大手覆在她拿笔的手上。
叶莲乖乖缩在李兰钧怀中,任由他引着自己提笔写下字迹。
由李兰钧的指导后,字果然好看不少,但仅仅比她自己写的好,跟李兰钧写下的字比不了。
“握笔方式不对,哪有你这样拿笔的?”
李兰钧伸出另一只手一同帮她纠正,叶莲整个人落在他怀里,却也不畏缩,只是专心地看着李兰钧的动作,记下他调整好的握笔方式。
李兰钧就这样带着叶莲写了十几次,待到她自己也能牵着笔写下一点,他又握着她的手写下她的名。
“少爷,这个字看着好生眼熟。”
叶莲隐隐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
握着她手的大手一抖,在宣纸上留下一条虚弱的黑痕。
李兰钧面色霎时红了起来,在她耳边嗔怒道:“你不是不识字吗!”
“是,奴婢就是觉得眼熟而已,或许是偶然记下的……”叶莲一脸茫然地回他。
“罢了,你别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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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乱七八糟的,专心看字。”李兰钧见她没想起来,稍微放下心,催促她看眼下。
叶莲便又将心思放在习字上,跟着李兰钧的动作慢慢誊写。
“叶字奴婢会了,这莲字好难,怎么都写不好。”叶莲仔细看着那个字,眉头紧皱。
李兰钧松开手,站到一旁整理衣摆,“你自己试着写写?”
叶莲依言开始自行书写,没了李兰钧的指引,她的字急转直下又成了鬼画符,不过姑且比初次落笔好些,至少认清了笔划顺序。
没过多时,一张宣纸就被她写满了,叶莲看着自己落下的成果,颇为欣慰。
“这张纸你揭了去,给我换一张。”李兰钧短暂的教习兴趣到了头,不客气地赶人离案。
知足常乐是叶莲的本性,她不敢多求,给李兰钧换了纸便揣着自己那张偷乐,折在手里都怕被汗湿晕染。
“自己多练练,下回再教你新的。”
李兰钧一边下笔一边对她说道。
听到还有机会习字,叶莲高兴地点点头,应道,“谢谢少爷,奴婢回去一定勤加练习!”
身前的人不理她,兀自下笔接上未习完的字帖。
李兰钧定是可怜她,才特地如此。叶莲心里这样想着。
树叶被风吹得簌簌响,还未入夏,不远处竟有蝉鸣声传来,吱吱作响好不扰人,门前飞过一只鸟雀,停在栏杆上梳理羽毛,又扑朔着落到檐上乌瓦间。
得了墨纸的叶莲,就像掉进米缸的老鼠,恨不得天天泡在练字里。
给李兰钧送了早膳后,叶莲蹲在菜地边上用树杈写字,前日才学会的名字,直至今日她就已写了几百次。
树杈划在地上写出一竖,又写出一横折……叶莲对于重复写这两个字乐此不疲。
墙角藤蔓直直爬到墙外去,长势比菜地里一洼洼绿油油的菜叶还喜人,叶莲在地里插上几根竹竿,胡瓜便顺着竿爬满一圈,毛绿的叶子里藏着几个未绽的花骨朵,只露出头顶一点青黄的花尖。
她不喜鸟雀光顾,菜地旁还倒立着一把竹帚,起到似人的威慑作用,有时也能直接拿上手驱赶。
“叶莲,叶莲……”她一边写一边嘟囔着,泥土不知被她扒拉过多少次。
而此时的李兰钧,正在衙门门口预备就职。
他方才下了马车,冬青便塞给他一手用红绳捆好的纸包,里面的东西有些重量,绳子吊得他手指发白。
“这是什么?”李兰钧对这些莫名其妙出现在手中的东西发出疑惑。
冬青笑出一口白牙:“少爷,您不是让奴婢准备东西吗?金银古玩做见礼太过隆重,奴婢便想着送些亲切的礼品。”
“这是留羡楼的炙羊肉,出了名的好味难买,奴婢差人早早买来了,您摸摸是不是还有余温?”
李兰钧觉得他此言在理,提起纸包的羊肉用手背触了触,果然还在温热,便放下心来叮嘱道:“你酉时再过来。”
“是。”
得到冬青的回复,李兰钧一手勾着几提羊肉,另一手拿着油纸伞,大步流星地迈进衙门大门。
31. 冤家
府衙内零零散散有几名衙役,穿过仪门后见一座五开间、九脊顶的厅堂,正是知府大人办公处事的设厅。
知府大人李肃坐在厅中正中位置,案上叠了十几封公文,李肃打开一封仔细端详着。
“父亲。”李兰钧欠身行礼。
李肃横眉冷视过来,淡淡道:“公堂之上无父子,叫大人。”
李兰钧倦得跟这位纸老虎大人多口舌,把手上一包炙羊肉置在他案上,问:“大人,在下如今要去哪办事呢?”
“佥厅,你的上司在那儿等你。”李肃指指西边的小厅,并未理会他给的见礼。
李兰钧点头应声,遂往佥厅去。
佥厅之内坐了几人在办公,他方一走进去,就看见杨遂坐在主座上,刚好也抬头与他对视。
厅中人皆转头看向他,李兰钧不急不忙地放了伞在门口,才踏进去寒暄:“各位,某初来乍到,给大家带了些炙羊肉,还望莫要嫌弃。”
他说罢,一一分给日后共事的同僚们,本着不想与杨遂当年照应的念头,最后走到他面前送见礼,却发觉少了一份羊肉,正好到杨遂那儿就没了。
李兰钧顺其自然地惊讶道:“哎,竟然不够分了!”
“这炙羊肉难买,没分到也是常理。”杨遂扬起一抹善解人意的笑脸。
厅中人见他没分食到炙羊肉,有人就用竹签叉了一块递给他,杨遂推辞不过接下来吃净,羊肉脆香,满厅飘着肉香味。
“是我没清点好同僚人数,若是今日同知大人在,想必也分不到。”
李兰钧扫视一周没见同知,抛出套话等着有人上钩。
“幸亏同知大人去监修水渠,不然哪够吃的,”果然有人道出了原由,那人说罢又递给李兰钧一支炙羊肉,“判官是否要尝上一口?”
“我久病未愈,现下仍在服用汤药,肉食荤腥吃不了。”李兰钧回绝得妥帖非常。
“既然病着,这么着急来赴职想必伤身,何不等身子好些再来?”
杨遂签一块羊肉放入嘴里,看似体贴地说道。
李兰钧不易察觉地扫他一眼,他如今是一肚子烦躁,却还要装作大方得当:“我向来小病不断,若是为了养病而推迟就任,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见到各位。”
大伙闻言笑了起来,杨遂也连连称是。
“不知李某在哪位大人麾下做事?”
李兰钧猜测父亲知他与杨遂早有嫌隙,应是让自己辅于同知陈耘茂,但不敢轻易定论,于是便问道。
怎料杨遂整理衣袍起身,朝他微微一笑:“不才,正是本官。”
李兰钧带着假笑的嘴角一抽,他面色几经变换,像是要忍不住现出原形,好一会儿才恢复原状,勉强回礼道:“那要请杨大人多多指教了。”
“指教不敢当,判官才华过人,任此职委实是屈才了。”
“大人说笑了。”
李兰钧皮笑肉不笑地同杨遂寒暄片刻,又略微熟悉了平时公务,忍着杨遂话里话外的揶揄,好歹是到了放衙的时辰。
落日余晖下,李兰钧气势冲冲地走出佥厅,吓飞一群鸟雀,在设厅里拦住要回府的李肃。
“大人安排谁不好,为何偏偏把我安排给杨遂!”他咬牙切齿地说,一脸怨气交加。
李肃处理完一堆政务,本喜悦于能准时下值,一见他这副没大没小的顽劣模样,登时声气提得老高:“府衙就三人,我,你我的关系你在我底下办事像话吗?陈耘茂,你难道忘了上回大闹抓周宴的事,人家心里头还难受着,我送你去给他添堵?”
“左右只有杨遂容得下你,你忍得下去就做,忍不下去就给我回家过闲日子!”
“我才不去过什么闲日子,您就不能给我谋个安生点的差事么?”
李兰钧好赖话都听不进,无理取闹道。
“没有!你当官职是天上掉下来的啊,出门就能被好差事砸到头顶。”李肃显然不受他这一套,指着他鼻尖骂,“你这副不思进取的样,枉费我给你安排这些,收拾收拾包袱回家罢了!”
“我没说要走呢!哪有您这么上赶着撵人的?横竖我在杨遂那儿待不了,您就不能放下那点面子,让我到您这儿来么?”
李兰钧听不得有人激他,父亲一说他待不下去,他咬碎了牙都要跻身进来。身娇肉贵的李少爷退一步求其次,死活不在杨遂底下做事是他的唯一条件。
“哎,正说话着呢?”杨遂这家伙贼眉鼠眼地笑着走进设厅,看样子听到了不少,“实在抱歉,下官来拿点东西,拿了东西就走。”
李兰钧霎时没了声,脸色一阵发绿。
杨遂在二人平息的争执中拿起一叠公文,退出去前煞有介事地回头道:“大人,若是不在我这儿待也成,下官没意见。”
话看似是对李肃说的,实则在内涵李兰钧的娇贵,一箭双雕。
“我没说不待!”李兰钧气得忘了自己本来目的,矢口否认。
这话一出口,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李兰钧这死要面子,就好争一口气的性子可算坑惨了他。
“既然没说不待,那就好好待着。”李肃顺水推舟,留下这句便率先踏出门,留李兰钧和门边的杨遂干瞪眼。
杨遂讪笑一声,道:“判官,事已至此,咱们明日见?”
堂中立着那人半晌没说话,随后颇有气性地甩甩袖子,略过他走出设厅,路过时重重哼了一声,显然是不领情。
杨遂见李兰钧走出府衙老远,才收了笑容给他一个白眼,自小径往佥厅去。
甫一回南园,李兰钧心里越想越气,脚下生风了一般冲进书房,摔砸好些才消解心中气愤。
书房里白纸满地纷乱,砚台中墨汁洒在纸上好一片黑白不分,他坐在座上看着满室碎瓷烂具胸口起伏不已。
叶莲端着食案走到门边,见一只灯架躺在门外,抬眼看书房内几乎没有落脚之处,正犹豫着要不要通传,却听里面传来冷冷的声音:“进来。”
李兰钧正在坐书案前,靠在椅背上半睁着眼睛看着她。
她踩着一地残渣走进书房,停在李兰钧面前:“少爷,奴婢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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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饮子和西瓜解渴。”
叶莲原是想感谢李兰钧教她习字,就做了冷饮等他下值回园,天气燥热,喝上一口冷饮想必能纾解不少烦闷。
没成想这么不凑巧,李兰钧如今可不止是烦闷,她的冷饮似乎解不了怒火。
但人都走到门边,又被李兰钧叫了进来,打退堂鼓是绝无可能了。
“无端端送这些做什么?”李兰钧皱着眉,一副不耐烦的神情。
“这几日天热,奴婢怕少爷下值了喝不上一口凉水,口舌燥痛,就……送过来了。”
叶莲据实告知,眼睛飞快眨了两下。
李兰钧砸了这么一堆东西,的确口渴不已,叶莲此举雪中送炭,他面色好歹缓和下来。
“哦,拿过来。”他倨傲地使唤道。
叶莲依言将食案置于桌边,拿起一只天青釉高足杯,里面盛了满满一杯酸梅紫苏饮,她小心翼翼地递给李兰钧,生怕泼洒出去。
李兰钧拿起来喝了一口,水不算太凉,紫苏叶和着酸梅、香橼的酸甜卷入喉间,意外的清爽。
他将杯中水饮完,叶莲又用银签签起一块西瓜递上,黄玉般的瓜瓤里点着几颗红如朱漆的籽,李兰钧张口咬掉一半,再全部吃尽,吐出的籽由叶莲用手巾包着放到一旁。
西瓜的清甜冲散了酸味,一切恰到好处。
“少爷因着公事不开心么?”叶莲放低了语气,小心询问。
李兰钧掀起眼皮看她,叶莲穿着浅碧夏衫,神色关切,柳眉也随他微微皱起……到嘴边的责怪又换了另话:“不是公事,是遇上了难缠的同僚。”
“明明是高兴日子,竟被旁人煞了风景,难怪少爷好生烦躁。”叶莲顺着他的话头安慰道。
“何止是烦躁,一想到日后要每日见到那张脸,还要任他差遣……就一刻都不想去了。”
李兰钧苦闷地扶额,一堆话也不知在对她说还是对自己说。
“不然我还是待在南园,一辈子这样庸庸碌碌地过去吧!”
叶莲听他这么说,思忖片刻才道:“少爷以往日日在书房用功读书,想必也是十分期待在官场上施展才华,若是真的因同僚就辞了官,日后一定会后悔的。”
“少爷大可当他不存在,或是显露出恶劣的态度来吓吓他,让他离远一些就好了。”
她眼见着李兰钧早晚用功,实在于心不忍,能把李兰钧愁成这副模样的人,她只见过一个,现在竟然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若是切身体会李兰钧的可怕之处,说不定会退避三舍了。
李兰钧听罢,只是一个劲地叹气,纠结半晌才听天由命一般道:“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区区杨遂还能作践到哪儿去?”
见他展眉,叶莲松了一口气,看盘中剩下不少西瓜,又问:“少爷,还吃西瓜吗?”
李兰钧感觉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虽嘴上这么说却也不解气,他看着叶莲甜丝丝的笑容,心头那点郁闷化作依赖,伸手抱住叶莲的腰,将头放在小丫鬟胸口。
“哪还吃得下……”
32. 哽咽
李兰钧哼哼唧唧地埋在她胸口,撒娇似的继续道,“我都快被气死了。”
他时不时凑近跟叶莲肢体接触已是常事,她虽逐渐习以为常,但几时听过这样稀罕的语气,不由心尖一酥,分寸规矩被抛到院外,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冠,温声道:“少爷受委屈了。”
受委屈的李兰钧抱着一块温香软玉,心情似乎没那么糟糕了。
“后日端阳,你想不想去看赛舟?”李兰钧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出口谈起其他事宜。
“赛舟?”叶莲语气雀跃起来,又转念一想李兰钧后日的行程,恭谨答道,“少爷不是要回李府过节么,恐怕挤不出空去。”
“传个话的事,每年过节不都一个流程,没意思。”李兰钧轻飘飘地回。
他一见父亲就是一脑门气,实在不想在李府多待,所以寻了个看赛舟的借口,好消磨去李府过节的时光。
顺便还可带小丫鬟开开眼界,何乐而不为之?
“这么大的热闹,一定有很多人去看,人多反而没趣,少爷……”叶莲恐他耽误时辰,虽心中向往,却还是劝说道。
李兰钧冷哼一声:“你来当少爷好了?我说一句你要回上一百句!”
“奴婢不是成心的……”叶莲瑟瑟缩回放在他冠上的手,委屈巴巴地应声道。
“我瞧你就是!本来在衙门就受够了气,回来还要受你的,真是要把我气死才甘心么?”李兰钧仰头瞥她一眼,忿忿撒开手靠坐在椅子上,句句嗔怒。
“奴婢错了,少爷,奴婢跟着您去就是了……”
腰上的桎梏忽然松开,叶莲低头便见李兰钧怒目而视,方才那点低头垂目的可怜样全变成了蛮横。
“让你出去玩乐又不是害你,怎的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李兰钧蹬鼻子上脸继续逼近她,“我强迫你了?嗯?”
“没有没有!”叶莲摇摇头,头上一支珠钗穗子在摇晃间挂到鬓角上,引出小片牵扯痛。
她不敢乱动,只得任由流苏勾在鬓发之间,将发丝扯得紧紧的,叶莲皱着眉忍痛不语。
李兰钧这才满意地哼声,道:“算你有良心。”
他散漫地伸出一只手,牵起叶莲的手掌拉着她往自己这边靠,叶莲略微歪斜着头,依依站在他膝前。
“勾着头发也不吭声,疼死你算了。”
李兰钧探手去取勾住她鬓角的穗子,手指在发间绞弄一会儿,鬓角的扯痛便消失不见。
他拨弄好钗穗,沿着鬓发往下轻轻抚至耳廓,指尖一点点感触形状后,又捏起叶莲圆润的耳垂。
那只耳朵倏地变得通红,红晕直蔓延至脸蛋。
“你怎么没穿耳?”李兰钧看着她平整的耳垂,开口问道。
叶莲红着脸垂下眸子:“家中贫穷,一年到头总是没有空闲的时候,没人帮我穿。”
“一时半会儿的功夫都没有?”
李兰钧颇为不解。
“没呢,能在天未黑透时歇息都算早,平时更是要摸黑干活。”叶莲耐心地回答道,面上红晕稍微褪下一些。
“为何不点灯?”
“没有钱点,油灯也是要钱买的呀。”
“一家五口人日日劳作,连买油钱都没有?”
幼时那些穷苦记忆渐渐浮上心头,叶莲劫后余生般浅笑着答:“没有,家中积蓄留着救急,分不出钱卖这些。买了杂物,若是有个病死喜丧,就没钱应对了……少爷,一块铜板要掰成两半花的日子,您应该想不到吧?”
李兰钧摇头,思忖后又盯着叶莲道:“你给我说说你以前的事,这些事我从未听过。”
他在书上看的,远远不及眼前的人具体。
“以前的事么……奴婢有一日劳作回家,一整天都未吃过饭,本想着去锅里取晚上的黍汤填肚子,却被弟弟抢去吃了,奴婢不敢再去生火煮饭,就这样饿着回榻上,”叶莲依言讲述自己的往事,前半段脸上并未有半点波澜,后又现出淡淡的笑容,“没想到,枕边竟有半块炊饼,奴婢就躺在榻上啃,炊饼又冷又硬,那时却觉得十分好吃,可能是饿坏了……”
“什么混球弟弟,不把你当人了。”
李兰钧听得直皱眉头,低骂道。
叶莲没反驳,只是无奈地笑着说:“是啊,家里只有二姐对奴婢好,后来得知那半块饼也是她偷偷放在床头给我的……”
她的思绪已被牵到了那片山村脚下,泥土砌成的房屋里躺着一个小女孩,在纸糊的窗户边借着月色啃食炊饼,身旁躺着的二姐背着身睡,屋里只有嚼咽的声音。
“你二姐已经嫁人,还是同你一样被卖了?”
她说起二姐眉目间涌起的缱绻,与叙事时的苦涩大有差异,李兰钧忍不住去问,想多听些墙院之外的故事,或是探寻叶莲贫苦生活的痕迹。
“她死了。”叶莲抬起脸,平静地说。
李兰钧顿了一下,一时不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的话。
“二姐生了怪病,爹请郎中开药,她吃了却没好,眼见药钱花出去不少,二姐身子越来越差,爹就不打算治下去了。”
她亲眼看着叶二娘病成一具骷髅,皮肉像纸一样勉强裹着骨头,她松垮地瘫在榻上,如果不是还有鼻息,更像个发臭的死人。
叶莲白天挤出时间上山找药,把山头上能入药的一股脑采回家,夜里就将草药汁水喂给二娘,随后心惊胆战地躺在这将死之人的身侧。
二娘苟延残喘活了半年,期间连话都说不出一句,死前拼命翕动着嘴唤了声“三娘”,就睁着眼去了。
她下葬时叶莲没敢哭,爹娘对这个不能干活的累赘女儿颇有微词,叶莲怕惹怒他们,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场,叶二娘的一生便在她的哭声里草草结束了。
叶莲眼中有些忧伤,但见李兰钧未置一词,很快掩盖住情绪怯怯地问:“少爷,奴婢说这些是不是让您……不开心了?”
她几乎不愿说这些事,毕竟不是能逗人高兴的趣闻,反而扫人兴致。
“是不开心,”李兰钧呼出一口气,闷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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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不知你过得这么艰难。”
“如今不难了,少爷,您对奴婢这样好,奴婢有时都不知如何报答。”
叶莲赶紧缓和气氛,扬起一抹清浅的笑。
“你要报答我?那什么都听我的,不许说半个不字,”李兰钧忽而扬起眉,眉宇间透着矜贵,“你后日跟我去看赛舟,我带你去东朝楼看,那儿景好。”
“少爷,东朝楼是哪儿啊?”叶莲顺着他的话头问。
李兰钧难得耐着性子同她解释,“你上回买花糕,最高那座楼就是了。”
她买花糕那糕点铺子都是金玉堆成的,更何况集云大街最惹眼的酒楼,定是她不敢想象的花销。
叶莲眨眨眼,心底又不敢推脱,只好抿唇道:“少爷,这样还是您在对奴婢好呀,奴婢什么都没做……”
“你想给我什么?除了陪着我,你给不了其他任何,”李兰钧抬眸直视她,敛住散漫的态度,认真道,“莲儿,你为何总是怕还不起我给的,我没说要你还。”
“一直受人恩惠,奴婢心头不安……”叶莲受不住他的目光,率先低下头细声说道。
“你总是在计较自己配不配,你害怕什么?被我讨厌吗?还是说……我这个人,让你害怕了吗?”李兰钧不解地眯起眼,手因情绪抓住她的双臂,让她不得动弹。
李兰钧让她害怕了吗?对她千般好,万般好,她也忍不住退到温情之外,不敢有一点心动,她从来都在怕,怕一切只是暂时,绝不是永远。
叶莲陡然间抬起脸,无助地盯着他摇摇头,她张开嘴半晌发不出声,只能一味地摇头。
李兰钧睁着一双桃花目,他固执地等叶莲开口,势要得到她的回应。
“奴婢……”叶莲哽咽不成声,拼命掩盖住哭腔后脱口而出一句破碎话语,“奴婢不怕……”
“你撒谎,你根本就是怕我。”
李兰钧毫不留情地拆穿道。
天色逐渐晦暗,丫鬟压低脚步点燃窗边灯盏,灰白的夜色中弥漫着昏暗的黄,叶莲将下唇咬出血腥味,挣扎数次,眼中还是不争气地滚下豆大的泪珠。
李兰钧按在她臂上力道霎时松懈,心尖似是有针扎般泄了个口子,源源不绝地从里头溢出血丝,浸透四肢五脏。
“你不必为他人活着,莲儿,我会对你好的。”
他牵住叶莲的手腕,让她坐在自己双腿之上,身子尚能缩进他的怀中。
叶莲如婴儿般躺在他怀里,脑袋依偎在胸口处,那单薄凉冷的身躯竟散发着淡淡的温暖,让她忍不住往更深处藏。
即便是李兰钧,也不能给她一生,承诺万千只有“对你好”三字,再也不会有其他。
她早就注定不能为自己活了。
葱白的手臂攀上李兰钧脖颈,缓缓收紧,叶莲支起身子,用泪光盈盈的眼睛柔软地注视着他,犹带啼痕妆未敛。
李兰钧眸色微暗,垂首让二人鼻尖相触,气息交缠不清,几乎耳鬓厮磨片刻,才偏头擦过面颊吻住她的唇。
33. 咬耳
天已黑蒙了,室内几乎没有亮色,只有门前几片昏黄的灯影照进来,十分模糊的书房里,有二人相偎着,唇齿相依。
叶莲整个人都在抖,交叠在后颈的手臂,或轻或重扫过他面颊的羽睫,甚至是紧贴着的唇瓣……持久而微弱地战栗。
她身上有太多李兰钧所不能理解的痛苦,譬如说贫穷,他能给予她的仅仅只是可怜,还有藏在可怜中的那点轻蔑,上位者单纯的轻蔑。
贫穷就像话本里的故事一般,李兰钧觉得好奇,这个小丫鬟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他同样也想打探。
分离之后,李兰钧俯首看着叶莲,那双在黑夜里闪着泪光的眼睛,如泉水般潺潺流出泪。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指节抚过叶莲的脸颊,一点一点擦掉她温热的泪水。
“为什么哭?”
“少爷的话让奴婢想哭。”
叶莲轻轻翕动着嘴唇,良久才回道。
“我不是头一次说这种话了,莲儿,你依旧不明白。”李兰钧用指腹在她眼下反复摩擦,无可奈何地说。
叶莲垂眸,细声道:“少爷,奴婢想清楚了。”
“想清楚什么?”
“少爷之前一直在问的。”
门边守着一众送膳的丫鬟,没有李兰钧的命令,全数待在外面待命。
整个书房一片狼藉,狼藉之中坐着个散漫的李兰钧,他身上是瑟瑟发抖的叶莲,任谁从外头看一眼,都知屋内要发生什么。
李兰钧幽幽扫过她的眉目,手指往下触碰到两瓣微张的唇瓣,叶莲屏息等他的答复,气息都清浅起来。
“我如今却想不清楚了,要好好考虑一下……”他慢悠悠地说道,看着竟有些一本正经。
叶莲傻了,她方才一系列的举措仿佛成了笑柄,李兰钧现在说不再需要她了。
她脸上瞬间爬满绯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生气了?”李兰钧歪头看着她的表情,面上似笑非笑。
叶莲摇摇头,并不开口。
“你当初到现在想了如此久,我这才想了一会儿,你就不高兴了?就这么迫切要我的答复了?”他反而有些喜色,含情脉脉的桃花目弯起一个勾人的弧度。
“奴婢好不容易……”叶莲有些委屈地嘟囔道,面色因羞愧更加红得明显。
“好不容易什么?如今要换你来讨我欢心、说漂亮话了,你说,你该怎么做?”
他眼下那颗小痣引人遐想,配上一脸使坏的表情更是引诱之色溢于言表。
叶莲盯着他的眉眼,豁出去扶着他的肩膀,在如水的眉心落下一吻。
李兰钧被她的吻弄得一愣,眼睛睁了半晌才忽地飞快眨起来,掩在暗处的耳尖染上薄红,他清了清嗓子,嗔道:“就这样?这样就是讨我欢心了?”
叶莲眨巴着双眼点点头,一脸真诚。
李兰钧咬着唇重重哼了一声,压下身抵着她的额头,对视到叶莲害羞地躲开时,他才转到耳边咬一口她的耳垂。
“嘶!”
他这一口不轻,叶莲缩着脖子往后躲开,隐隐感觉耳朵被他咬得出了血。
“给你穿耳呢……你娘不是没空给你穿么?”李兰钧坏笑着道。
“耳朵要被少爷咬掉了!”叶莲捂着被咬疼的耳垂,提防地看着他,以防他再次出口。
她的声音带着哭过的沙哑,像风吹过树叶似的,一阵一阵略过枝桠。
李兰钧心下一动,伸出食指和中指触碰她的喉处,那儿有一块稍硬的地方,随着他的触摸缓缓动了动。
“少爷……?”叶莲不明所以,却仍随他的指尖在自己脖颈上停留。
她一开口,从喉间发出的声响便传到指尖,极细小的嗡嗡声。
两根指头往下触到锁骨,在突出的骨头上一一探索,从中凹处到肩头两端,又游走回锁骨正中。
叶莲不再询问了,她静静地等待着,把自己想象成一道端上桌的好菜,只待食客品尝。
“食客”的手指快要滑到缓慢起伏的胸口,方碰到抹衣领口,指尖勾起一小块布料,蓦地像烫手似的抽回,随后将指头扣进掌心虚握成拳。
“真想被我吃干抹净?”
半晌,头顶发出闷闷的声音。
灯火黯淡,叶莲抬头只看见迷朦的一张脸,她咽了咽唾沫,回:“奴婢不怕了。”
“什么怕不怕的,蠢丫头,”李兰钧轻哼道,又兴致缺缺地拍拍她的侧腰,“起来吧,让她们进来收拾屋子。”
叶莲习惯性地一缩,听清他的话后愣了半晌,她仔细分辨了李兰钧的话,发觉他的确没有要继续的意思,只好离开他的怀抱站到一旁。
“晚膳不用了,我要回去歇息。”
李兰钧继续道,复而撑着手在颊边看着她,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叶莲低低应了一声,埋着头从一屋碎片中小心翼翼地走出去,走到门边微微侧身想回头看李兰钧,却又在一瞬止住,继续向前踏出房门。
书房门口一侧站着个熟悉的身影,叶莲用余光瞥见那双冷漠的眼眸,她略微沉了声,对门边的丫鬟们道:“少爷今晚不用膳,守门几人进去收拾,厨房的便回吧。”
众人齐声回“是”,叶莲直感觉红儿的目光还在她身上徘徊,她不去看她,吩咐完又跟一边的冬青打了声招呼:“冬青管事,少爷说要回寝居。”
“嗯。”冬青略一颔首,面上仍旧带着些许笑容。
叶莲便率先走出前廊,从石径往前约莫数几尺,有一人无声走到她身侧,她回头一看,是许久不见的云儿。
云儿局促地与她对视,待远离人群方才开口唤她:“莲儿……”
叶莲知道她受排挤那些日子,是云儿托沈嬷嬷开解自己,但她当时的不作为又让她觉得心寒。
心寒与感激并存,她最终疏离地回了:“找我有何事?”
“唉,也没什么事……”云儿见她冷漠,踌躇着不敢开口。
叶莲如今是李兰钧的贴身侍女、南园炙手可热的人物,她一个小小厨房丫鬟,实在不知如何表述亲近,只怕怎样关怀,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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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被套上谄媚的嫌疑。
“你直说吧,我没什么不愿听的。”叶莲依旧头也不回地走着,没分出半眼去看她。
“你过得可好?北院这边……我听说她们合起伙欺负你,如今应该不会了吧?”
云儿拘谨地说,她见李兰钧对叶莲多有青睐,便更想打探叶莲的近况。
叶莲摇摇头,垂眸道:“还成,只是刚来受了些苦。”
“那便好,过得好便好,”云儿越说越小声,最后试探着开口,“红儿那日是我做错了,莲儿,我真不知该如何抉择……”
叶莲轻轻叹了口气,终于转过头与她对视:“我后来仔细想过,你有你的难处,不怪你。”
那时她们都似飘零落叶,她又有什么资格让云儿站在自己这边,最后抛下云儿一人独自面对。
“真的么?”云儿听她说完,面上有掩不住的雀跃。
叶莲点头,这下就算冰释前嫌了。她想起云儿众目睽睽来挨近自己,不放心地问:“你过来……日后怎么面对她?”
“总不能一直顺着她的意,那岂不是白活了?”云儿亲近地贴上来,与她并肩而行,“大不了我走,出去打杂也是可行的。”
“打杂可没丫鬟好做,能余下钱补贴家用么?”叶莲直截了当地指出道。
“也是……如今少爷性子好多了,南园还是不错的主家呢!”云儿笑了笑,同她打趣。
叶莲有些讶异:“南园都成了好主家了?”
“可不是,虽外边名声仍不大好,园中人心底都晓得松快不少了,”云儿说着,同以往一般朝她眯起双眼,“莲儿,少爷这样,都是你的功劳。”
叶莲面上一臊,用手肘怼怼她的腰:“可别这么说!”
“别急着斥我呀,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她们都这么说呢!”云儿怕痒,往一旁躲开道。
叶莲闻言,无可奈何地唉声叹气。
二人走过回廊时,廊柱上趴着一只没完没了吵着的夏蝉,吱吱颤动蝉翼,灯下聚集密密麻麻的蚊虻,夜里静谧如画,只有她的叹息声突兀响起。
“我和少爷……你怎么看呢?”
叶莲心乱如麻,她不知自己迈出这一步到底是对是错,从来没人为她指点迷津,索性求助于旁观者。
“长久以往,你凭借孩子当了通房妾室,至少比为奴婢好多了吧……”云儿思索片刻,开口时仍在斟酌,但最后又多嘴一句道,“如数年后的事,且只能看少爷的良知了。不全是好处,也不全是坏处。”
云儿此言实属掏心掏肺,叶莲听罢沉默许久,才讷讷地回一句长叹,几乎说不出话来。
能遇上李兰钧已是她天大的好运,叶莲却觉得终日惶惶不安,做下的决定始终摇摆动荡。
他真心爱护自己吗?
或许求一颗真心于她这样的身份而言太过可笑。
“罢了罢了,看命吧。”
她多想有何益,何况李兰钧都动摇了。
叶莲晃晃脑袋,决定将事情一股脑抖出来,让头不这么沉重。
34. 端阳
五月初五,李兰钧到了正午才不急不缓地收拾出门,乘车往东朝楼去。
叶莲同冬青坐在车架上,一路行人水泄不通,马车行路缓慢非常。
街边不少人拿着一把艾草,还有提着一挂角黍的,草叶清香,过路时便可闻到一股淡淡的草木气息。
“这样走,何时才能到去了?”叶莲看距离集云大街尤有距离,不免担心李兰钧赶不上家宴。
冬青跟着向前张望几下,也有些愁容:“今日百姓都去赶热闹了,路上拥堵,怕要耗费时辰……”
果然印证了他的话,车马足足耗了近两个时辰才抵达东朝楼大门口。
舟车劳顿,李兰钧带着一身虚弱气半死不活地下了车,他苍白的脸庞更加灰暗,唇无血色,成了青天白日里活生生的鬼。
“这么多人,来打秋风了不成……”他话语中充满怨气,吊着眼往周遭一瞥。
叶莲在一旁轻轻扇着风,看他身子不适,安慰道:“外面太热闹了,少爷,进去就没这么难受。”
李兰钧微微点头,抚顺自己的气息才由冬青搀扶他的手臂领着往楼里走。
东朝楼外装阔绰,内饰更是贵不可言,风雅贵气,入门即是宜人的浅香,二位袅袅婷婷的侍女引他们到大厅,厅中设一高台,台上抱着琵琶的歌伎低吟浅唱,台下看客谈笑风生。
李兰钧皱着眉,对楼中歌舞无心赏乐。
掌柜迎上来同他寒暄几句,遣人带着他们往楼上走,侍女将他们带到三楼一间厢房,推开房门待李兰钧进屋。
甫一进门,便见屋内窗棂大敞,城中景色在此一览无余,清风拂过香炉,带着冷香袭满肌肤。
人方至,茶水却早已上好,散着热气静待入座,窗边乐伎站在一侧,衣衫轻薄柔顺。
叶莲跟在李兰钧身后,在他坐下后立在桌椅旁,只要抬眼便能看见城河中各式的龙舟。
楼下人声鼎沸,随着龙舟的游动发出一阵阵欢呼,她侧目看去,人群密密麻麻如蚁穴中成堆的蚂蚁,满城乌瓦白墙,林立在点点碧绿里,又由行道分割整齐。
“客官,您听什么曲呢?”乐伎低眉浅笑,言语如烟雨江水般细腻。
“随意吧。”李兰钧轻抿一口茶水,语句冷淡。
乐伎柔柔应声,于是坐到琴前素手拈来一曲唱词,一道弹一道唱着:“妆额黄轻,舞衣红浅,西风又到人间……”
唱声婉转,伴着熏风徐徐入耳,叶莲在河中赛舟的专注在她开口那刻瞬时被吸引住,她的目光转向一双纤细有力的手指上,指尖染着嫣红色,往上唇色比指尖更绯。
“你看她做什么?”
李兰钧本在惬意地吃着点心,抬头却看见叶莲直勾勾地盯着抚琴女,神色痴迷,忽觉一股莫名的火气。
叶莲被他点名,从歌声里醒过来回首看他:“啊?奴婢觉得好听,便不自觉地看过去了……”
见她一脸无辜地眨眨眼,李兰钧手中的糕点被他捻成碎屑,他又看向乐伎,乐伎口中仍低低吟唱着,眉眼流转在琴弦中,听叶莲提到自己,又抬眸与她相视而笑。
二人你来我往,仿佛置身世外,全然不顾一脸妒色的李兰钧。
“她比赛舟好看?”他莫名其妙地发问。
冬青闻言,憋着笑意看向叶莲,叶莲更是不明所以,她看看乐伎,又看看窗外的龙舟,老实回道:“房中安静,没看赛舟的热闹劲,这位姑娘长得水灵,曲又唱得好听,大约是比赛舟好看些……”
乐伎勾唇一笑,歌声中带了些许欢快。
李兰钧猝不及防给叶莲塞了一口点心,又不放心地再塞一块,将她的嘴堵得满满当当。
“让你说了么。”他忿然道。
叶莲嚼着点心,心道到底是谁让她评价的?
门外传来一阵有序的敲门声,李兰钧从不满中抽出神,勉强回了一个“进”字。
两名伙计端着食案进门,将菜品一一摆放在桌上,嘴中还清晰地介绍着:“客官,莲房鱼包、玉灌肺、糖蒸酥酪……您看看缺了什么?”
桌上陈列的菜品足够一顿晚膳,李兰钧粗略扫了一眼,挥挥手让伙计退下。
“少爷,咱还回府么?”冬青见这一桌菜,预感到了什么似的试探着问。
李兰钧赏给他一个白眼,“你觉得呢?”
“那要不要奴婢去传一声话?”冬青立刻懂了他的意思,合着他折腾一通,就是巴不得赴不上李府的晚膳。
李兰钧颔首。
冬青得了指示,躬身退出厢房。
房中只剩他与叶莲,还有唱着不知哪处词曲的乐伎。
“你搬个凳子,坐我身侧。”李兰钧并未动箸,反而吩咐叶莲道。
叶莲依言坐到他身边,乐伎窥见此景,不动声色地顿了一下,又续上前句作无事状。
“少爷,您打算在这儿过端阳吗?”叶莲看着窗外渐落的日头,轻声询问。
赛舟结束,街上百姓纷纷散去,或归家或游玩,岸边不再拥堵,食肆商铺支起灯笼招揽着客人,街头延续方才的热闹景象。
“有何不可?”
叶莲无权要求他,自然不敢多说,她轻轻摇头,附和道:“街市上热闹,挺好的。”
李兰钧这才舒展眉头,将一碗浮着糖霜的酥酪置于她面前,又取了瓷勺放在酪上。
“我不吃酪,你吃。”他把碗往叶莲这边推了推,信口说来。
叶莲乖巧地点点头,舀一勺雪白的酪放入嘴里,酥酪入口即化,香浓醇厚的牛乳味与甜腻混合,说不出的香润。
“少爷,好好吃!”她捏着勺子看向李兰钧,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称赞,眼眸清澈闪着亮晶晶的光泽。
李兰钧夹起一块炸酥咬了一口,面上有些笑意:“没出息。”说罢又推着一碟小食放在酥酪旁。
乐伎有意无意地唱着“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唱词曼妙,带了些柔若无骨的靡靡。
华灯初上,楼内歌舞升平,看客高声吆喝,歌伎笑声如银铃……一片纸醉金迷之中,厢房内有二人依靠着肩膀,在小调里动筷用餐,不时低语笑言。
喧嚣中格格不入的宁静,置身其中的李兰钧难得地多吃了些,搁箸看着叶莲一点点吃着碟里的菜,竟也觉满足。
“味道和你做的相比,谁更胜一筹?”
他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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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着头,散漫地问。
叶莲从餐食中抬起脸,中肯地表示:“奴婢比不过,这里师傅的手艺厉害得多呢。”
“我怎么觉得,你做的更和我胃口?”李兰钧笑笑,直抒己见。
“少爷喜欢奴婢做的菜?”叶莲听罢喜眉笑眼地讶异道,两只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那奴婢也是师傅了,少爷便是奴婢第一个食客!”
从初入南园至今,她的手艺好像只有李兰钧一人品尝过,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她的“主顾”。
“第一个?你还要有几个食客?”
李兰钧言下之意即是,就他一人不成吗?
叶莲却生恐自己那点当厨子的愿望被抖落出来,赶紧打了个哈哈:“冬青管事也吃过奴婢做的馄饨,他是第二个嘛!”
“哦!”李兰钧霎时不乐意了,重重应了声便看向别处。
看他不再多问,叶莲放下心来继续吃碟中的小食。李兰钧眼睛看着远处街景,手却递过来一双干净的木箸,他没回头,淡淡地道:“桌上这些,自己夹。”
叶莲于是毕恭毕敬地接过筷子,虔诚地望着李兰钧:“谢少爷!”
李兰钧故作深沉地板着脸,没理会她的虔诚。
食毕,桌上菜式约莫吃了个一干二净,叶莲才放下碗筷静候李兰钧的吩咐。
李兰钧不喜喧哗,所以不愿在楼中多待,没赏多久景就领着她出了东朝楼。
冬青坐着车马回府通信,现下都还未回来,二人站在大门口,只得老实等他。
河岸边许多百姓在放生鱼虾,因着节日的相似气氛,放河灯的也不在少数,再看街道两旁,行人佩五色长命缕,男男女女都簪了艾花,提溜着几包香糖果子。
李兰钧着湖蓝直缀长衫,一身贵气逼人,就是缺了节日的亲近。
“少爷,”叶莲开口唤他,有些扭捏地从袖中摸出一条编织成绳的彩线,“奴婢扎了根彩绳……”
李兰钧俯首看向她手心的细绳,应道:“怎么,你要送我?”
他语气中虽是轻蔑,手却诚实地抬起来,卷起袖子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腕,示意叶莲给他系上。
叶莲便俯身轻柔地用彩绳绕住他的手腕,缠了两圈后系了个结,再打理整齐一番,苍白的手腕上绕着绮丽色彩,添了几分生气。
“少爷,这是长命缕,愿您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叶莲扬起一抹微笑,颊边两只梨涡灵动可爱。
李兰钧抖落袖袍,把那串彩绳盖在衣下,他心头明明是高兴,嘴上却丝毫不表现出来:“这种话我都听腻了。”
“那愿您心平气和,少生气?”
“这恐怕不是对我的祝愿吧——我对你很凶吗?”李兰钧听叶莲这古怪的愿景,总觉得在点他似的,遂追问道。
“不凶不凶,”叶莲连忙摇头,挂着一脸讨好的笑容哄道,“少爷特别好,特别温柔!”
李兰钧当然晓得她在说好话,眼神不轻不重地扫过她的脸庞,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嘁”字,“胡说八道,讨嫌。”
叶莲忍笑用手捂着嘴,以防他瞧见自己笑呵呵的欠揍模样,在南园换着花样折腾报取笑之仇。
35. 巧遇
夜凉如水,街头越是入夜越是热闹,东朝楼临水而立,垂纱放帐的高楼边拔起一株绿荫婆娑的柳树,足有半楼之高,树下方圆数里内支了不少摊铺,其中一挂着雕花灯笼、精绣团扇的尤为醒目。
摊铺为女子所营,摆卖的物品皆为手作,且个个不重样,摊前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几圈人。
李兰钧对平民百姓的用物不大有兴趣,看了一眼便转过头,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腕上的长命缕。
二人在东朝楼门口等了冬青半晌,没成想自家马车未至,却等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一架质朴无华的马车正正停在他们面前,随后里面走下来一位长脸细眼的常服男子,他甫一站稳就振振袖子,四下张望一番,这才看到楼前的李兰钧。
寒酸至极的装束,又顶着一张比拉车老马还长的脸……不正是李兰钧的同僚兼上司,通判杨遂吗?
李兰钧忍着翻白眼的冲动,隔着车马朝他略作一揖:“杨通判。”
叶莲的眼神也跟着追随到杨遂身上,只见杨遂看了李兰钧一眼,并不予以回应,反而朝马车里探头探脑。
再看李兰钧的面色,果然成了绿油油的菜地。
他干脆别过眼,装作无事发生般看向河岸边,那卖灯的摊铺前人少了些,架上粉扇面衔柳花样的团扇孤零零摆放着,与铺面的团扇相比,颇有鹤立鸡群之风范。
“去那儿瞧瞧。”避免跟杨遂打照面,李兰钧决定屈尊去看看树下那穷酸小摊。
叶莲颔首,跟着他走到摊前,期间一回头,见马车里踏出一名粉雕玉琢的女子,杨遂小心翼翼地把着她的手下马车。
“这东西……多少钱?”
李兰钧已经用品头论足的眼神打量那把团扇了,他皱眉看了一会儿,勉为其难地问道。
摊贩听他语气不善,懒懒抬起头瞥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摆弄灯笼。
不知摆弄了多久,她才开口道:“十两。”
叶莲瞪大眼睛,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扬州虽是富庶之地,但还没到下银子雨的地步,无名无姓的摊铺上,一把团扇竟要价十两?
“出自哪位名家之手,开口就是十两。”
李兰钧同样提出质疑,他本身骄纵跋扈,语气表情都带着讨嫌的味道。
摊贩腾出手把扇面翻转一面,飞燕衔柳的绣花另一面竟是黄蝶驻竹叶,两面互不沾染,各成一派景色。
“双面绣,就值这个价。”摊贩傲慢地表示,又低下头修理灯笼。
叶莲左右看了几眼,团扇虽精巧别致,她心底却觉得实在觉得不值。
“我买了。”李兰钧忽略摊贩的态度,从钱袋里扔出一锭薄花细银。
十两银子于李兰钧就是洒洒水的事,他此行主要是躲杨遂那个瘟神,买个小物件旨在顺手。
“少爷,是不是有些贵了……”叶莲小声在他耳边劝道。
“贵在哪儿?不过一把扇子,买下就买下了。”李兰钧满不在乎地回她。
叶莲只好点点头,应道:“是……”
恰好摊贩修理好了灯笼,她不紧不慢地挂在架上,才去看李兰钧丢下那块银子。她看了看银子,又抬眼看了看李兰钧:“十五两,我又改主意了。”
“你你你……你这个奸商!”叶莲听罢,没等李兰钧开口,便先指着她的鼻子斥道。
“哪有这样定价的,不能看我家主子手头阔绰,就胡乱开价呀!”
叶莲生恐李兰钧当街翻脸,一边骂一边朝摊贩挤眉弄眼。
一直未置一词的李兰钧伸出手拉住叶莲,将她扯到身后,咬牙切齿地问:“你到底卖是不卖?”
“卖,只卖有缘人。”摊贩一身粗布衣裳,嘴却硬气得很。
眼见李兰钧有掀摊毁物之势,叶莲硬着头皮又凑到二人中间,充当和事佬:“姑娘,不然你卖给我吧,我出钱买。”
“你?你的钱不就是他的钱,你我也不卖。”摊贩软硬不吃,好像巴不得李兰钧将她的小摊砸个稀巴烂。
叶莲忙不迭回过头,挡在摊前眨着一双溜圆的眼睛看着李兰钧,就差开口求饶了。
“少爷,别生气呀……”
她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见的声音低语,细声细气地哄着。
李兰钧看眼前小丫鬟双手合十作拜托状,气性仍旧难消,他将她的手腕一拉,让她退到一旁去,仰着头走到摊前正欲伸手。
“姑娘看我合不合眼缘,卖我可行?”
剑拔弩张之际,有男子拨开渐聚的人群朗声道。
李兰钧铁青着脸回头,果然见杨遂携夫人走到摊前,面上端着和煦的笑容。
天不遂人愿,他都躲到摊铺中了,却还是无意招来这位瘟神。
“通判大人?”摊贩的语气转了十八个弯,竟然恭敬起来。
想必是杨遂长了张让人难以忘怀的马脸,小贩都记着他的相貌。
李兰钧不免在心里暗自贬低道。
“您若是要,白送也成。”摊贩一直板着的苦瓜脸终于舒展开来。
“给他就白送?我看你方才大义凛然的样子,还以为是个有脾气的侠士,如今看来只是看人下菜碟,未免也太会奉承了些。”
杨遂还没来得及接她的话,李兰钧就抢先冷笑道。
他开口即是阴阳怪气,一张嘴像漼了剧毒般尖酸刻薄。
“哈哈,贤弟说话真是十分辛辣。”杨遂不怒反笑,表现出他的大度做派。
李兰钧阴沉着脸,并不搭腔。
“通判大人于我有恩,便是要一整个摊子的物件我都给,”摊贩眼珠一转,看着李兰钧又变了个脸色,“反倒是你……千金不卖。”
“你……!”
“好了夫君,是人家先来的,我们就不要夺人所爱了,”一旁静静等候的杨夫人温声开口,她扯扯杨遂的衣角,再看向摊贩时面上带着微笑,“许姑娘,这位公子既然说要买,定是欣赏你的手艺的,或许只是嘴上的话不中听,大家和气为贵,不要砸了自己的招牌才是。”
杨遂闻夫人开口劝和,自然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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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话,笑眯眯地顺着她的话道:“夫人说的是,我就不凑热闹了,二位随意?”
“这扇子有天大的好,李某无福消受,通判大人自便。”李兰钧向来不知退让为何物,出口即是满嘴刻薄。
他说罢,气愤地甩甩袖子离去,叶莲左瞧右看,亦步亦趋地走到他身后。
“世上竟有这样不通情理之人,果然是不知天高地厚。”杨遂冷哼一声,在背后啐道。
“夫君,方才那位是……?”杨夫人难得见他失态,好奇地问。
“知府大人的三子,如今在府衙当差,还是我麾下的幕职官。”杨遂收了脾气,转头跟她仔细说明。
杨夫人听罢,慢慢用手帕掩住嘴,吃惊道:“那不是……夫君说过的故人?你们竟有如此的缘分。听闻三公子身体孱弱,方才一看却瞧不出什么来,比常人还跳脱几分呢!”
“他啊,就是个活阎王。吊着口气还能上蹿下跳的,满城除他无二了。”
杨遂一说到李兰钧便是深深的嫌恶,恨不得踩上几脚心头才舒畅。
这边活阎王已坐上马车,咬牙切齿地瞪着帘边露出半面的冬青。
“回府报个信而已,耽搁了如此久?”
李兰钧引出话头找时机训斥他。
“老爷夫人叮嘱了许多要事,奴婢这才晚到好久。”冬青老实交代道。
“什么要事?”
冬青顶着他的恶视,讪讪开口禀报事宜:“老爷说近日在安排您升迁之事,让您静候着。夫人那边……骆小姐来信,入秋后就抵达扬州回府了。”
“去岁即说要回来,一拖再拖,又变成入秋,她莫不是做道姑有了瘾,想承袭那破道观的衣钵了!”
前一句李兰钧没当回事,他爹要纵横谋划的事情,向来缓慢如虫蠕。而后一句事关婚姻大事,李兰钧登时就来了怨气,半是迁怒半是不满地怒斥道。
“骆小姐身体娇弱,说不定是耐不了酷暑……待她秋日归来,府上就可开始操办嫁娶之事了,也了了少爷的一桩心事不是?”冬青见他正在气头上,忙婉言安慰道。
却不知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惹得李兰钧更是烦躁:“这又是我的哪门子心事?满城尽知我急着将自己推售出去,连你也这样认为么!”
“奴婢失言,请少爷息怒!”冬青垂首认错,面色一片惨白。
车厢内没了声音,半晌才飘出来一个气若游丝的“滚”字。
叶莲坐在车架上,听完他们的对话后微微一顿,收敛情绪低头去看踏出不少灰土的马蹄。
兴尽而归,一路上零星几个行人,马车行在宽敞的道上,车轮压在地上摩擦出沉闷的滚轮声,除了蝉鸣几乎没有其余声响,车厢里的人沉默,车厢外二人更是一片寂静。
正头娘子就要回来了,她这个没名没分的小丫鬟既不是通房,又不是妾室,在南园却成了众人皆知的“暖床丫鬟”,位置实在是尴尬至极。
叶莲勾起指头一下一下地抠着,那些惬意温情散去过后,她又变得十分惶恐起来。
36. 调令
骆家小姐的车马还没至府门,知府大人下的任职文书就抢先一步到达南园。
李兰钧在府衙待久了,恶习渐渐显露,他索性倦得伪装,每日不是晚到就是早退,一有头昏脑热更是三天两头告假在家,把杨遂这个顶头上司当作摆设。
二人争锋相对已成了家常便饭,从案牍政务到家长里短,一丁点小事就能引经据典扯到老远,搞得府衙鸡飞狗跳,众人听他们的阴阳怪气竟成了必经之事。
六月中旬,李兰钧因头风症在南园休整,知府大人却连下三通急令,直言抬也要把李兰钧抬到府衙听命。
李兰钧不胜其烦,只好拖着一众家仆浩浩荡荡地赶到府衙,随后便接到他爹的一纸调令:扬州试衔判官李兰钧,兼知蒲县事。
一直担着试衔名头的李兰钧,终于拿到了正式官职——蒲县知县。但是他本人却不乐意,对着那张白纸黑字的调令缓缓吐出几个字:“我不去。”
“蒲县知县空置数年,你此行一趟,对日后政绩考核有大用处,何况盖了官印,由不得你胡闹。”
李肃早知他的德性,规劝中带着些许不容置喙的沉稳。
“穷乡僻壤,不知要舟车何时才至,我这身子骨还没到就要散架了!”
李兰钧自小没出过远门,即便心中有对外界的期待,娇贵秉性也盖过了那点好奇,他索性将脸一横,看也不看李肃忿忿道。
“蒲县路程不远,半日即可到达,你回南园收拾收拾,过两日启程吧。”李肃全然不理会他的反抗,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
厅中静默半晌,李兰钧企图用无声的抗议驳回他的这纸调令,李肃虽言语上苛刻,心底却还是十分心疼他这个三儿子的,眼看硬的不行,他又放下姿态继续道:“兰钧,你自幼身子欠佳,高人放言你活不过二十,又被你母亲和几个姨娘娇养坏了,养成这样个德性更是我这个父亲的失职。
从前只想着让你顺遂一生,即便是酒囊饭袋之徒,至少不行恶事也成,可眼瞧着你就要这样草率过去了,我又实在是不忍心,这才着急忙慌地开始张罗你的官差,你不要怪父亲,这也是无奈之举……”
李兰钧缓缓转过头,看不出眼中情绪,他的腿脚站得有些麻木,往前走了两步缓解,盯着案上成堆的文书公案,轻叹一声道:“儿子不敢,这便回去准备。”
“去吧,杨遂说你公文处理得当,知县职责繁重,让我看看你的本事,也当作磨勘了。”李肃放言,挥挥手让他打道回府。
杨遂向来与他争执不休,竟也会说两句人话了。李兰钧如丧考妣地走出设厅,一通对话下来,除了得到杨遂不知真心假意的夸奖,其余还是一成不变。
他一只脚刚踏出府衙大门,冬青就打着伞盖在他头上,日头正盛,仆从们张罗着手巾熏香,比他自己都爱惜他的身子。
“少爷,今日风大,得加紧些上座,不然头又得疼了。”冬青将伞往风吹处一挡,遮住大片暖风。
李兰钧没心情搭理他,三下五除二上了车,掀帘入座。
车厢内叶莲正围着冰盘,用蒲扇轻轻扇着风,闻他进来,便退到角落给他腾出位置。
隔绝了外界的燥热,满室温凉,李兰钧走这几步生出的薄汗渐渐消散,换而来的是抚平烦闷的清凉。
“冬青。”他方才坐稳,就朝帘外唤道。
车帘掀起一角,冬青的脸甫一现出,车外的炎炎热风也跟着涌入,他尽量只揭开小片,语气有些急促:“少爷,怎么了?”
李兰钧张口欲说,又在嘴边回转几次,心情复杂地吩咐道:“回去收拾行李,过几日随我去蒲县。”
“蒲县?”冬青有些讶异,继续发问,“少爷,咱们要去多久啊?”
“你问我,我倒也想问……能带上就都带上吧,也不知要待多久。”李兰钧看上去比他还迷茫,捏着眉心淡淡道。
冬青颔首放下车帘。
李兰钧一进车厢来,唉声叹气不绝于耳,生生把昔日嚣张跋扈的刻薄相,叹成了命比黄连苦三分的衰相。
半分趾高气昂的脾性都磨没了。
“少爷,您要出远门么?”
叶莲摇着蒲扇,试探着问。
李兰钧从愁闷中抬起脸,似有若无地扫了她一眼,又埋着头看地板:“嗯。”
在这声答应间,还夹杂着一声叹息。
“那要奴婢帮着收拾么?出远门要带的物件定然很多,奴婢怕冬青管事一人忙不过来……”
叶莲没听见自己的着落,有些着急地开口,还补上一句多余的解释。
李兰钧不说要带她,她是万万不敢求着去的,但若是不带她,她又怕被淡忘而疏远了。
总而言之,她想跟着去,但要李兰钧开口。
“也行,你就一起收拾吧。”李兰钧顺嘴答应。
叶莲苦兮兮地颔首答应,手下扇风都快了几分。
或许是李兰钧实在没心思琢磨她的想法,就算叶莲顶着一脑门“带我去”,他想必也不会多参透一些。
而后数日,叶莲不仅要照顾李兰钧的吃食,还要帮着冬青收拾行囊,更要闲暇之余暗戳戳表达要跟着去的决心。
可谓是分身乏术。
送早膳时,叶莲费尽心思做了一道莼菜鲈鱼羹,鱼羹鲜美,莼菜爽口,李兰钧却只囫囵吃了几口,食之无味。
她本不知这道菜的深刻含义,这所谓莼鲈之思只是在村头那个疯说书那里听来的,说书的崇尚高雅之风,叶莲崇尚识字之人,他说的话全都奉为金科玉律,一字不差记了下来。
这一记下来就派上了用场,不过作用于李兰钧身上微乎其微,李少爷接到调令后就丢了魂,整日像个入定僧人,谁唤都不答应。
“少爷,鱼羹不合胃口么?”
叶莲卯足了劲要跟他搭上话,硬着头皮问。
“唉,再合胃口,过几日就吃不上了……”
李兰钧一句三叹,作伤春悲秋之态。
叶莲赶紧接道:“怎么会吃不上,奴婢日日给少爷做,让您每日吃得不重样!”
书房一片寂静,李兰钧的神思似乎又飘到了九霄云外,他盯着毛笔尖良久,直到墨迹浸透宣纸,晕染一大块污痕,拿笔的手才缓缓抬起,让笔尖悬在半空中。
“少爷?”见他没反应,叶莲开口唤道。
“嗯?”
李兰钧如梦初醒地抬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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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中空洞洞无任何波澜。
想是他一丁点都没听进去。
“奴婢、奴婢,”叶莲绞尽脑汁,勉强想出个干巴巴的问题,“奴婢听说莼菜鲈鱼有特别的讲究,想问问少爷是何意思?”
“你成心捣乱来了?”
李兰钧对她的问话有了深深的误解,没好气地反问道。
“……”叶莲见他面色不快,只好打住了后话,“奴婢知错了。”
李兰钧扬起另一只手,小指一侧有误沾染上的浅淡墨痕,他的脾气又急转直下,变成了无可奈何:“我不想罚你,你下去吧。”
“奴婢……”叶莲踌躇着不愿离开。
她同冬青收拾东西时,听闻李兰钧只带了家丁十名,侍女五名,和两个嬷嬷、伙夫,林檎、辛夷和她都留守南园。
偌大个南园,要留人管束下人、打理账目、顾看铺面,她们三人年纪轻轻,正是脑袋灵光的年岁,差错失误较嬷嬷更少,所以自然而然留下了。
这是冬青给她的原话,叶莲却不想留下来,她勉强能做的只有管束下人,其余都未接手过,定是做得一塌糊涂,与其留下跟其他二位共事,不如死皮赖脸地待在李兰钧身边。
“奴婢能跟着一块去吗?”
等不到李兰钧开口,她就只能自己主动去争取了。
李兰钧扬起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蜷缩起来,他转头看向叶莲,不知是没听清还是反问:“你说什么?”
“奴婢说,”叶莲紧张地咽了咽唾沫,复述道,“能否同少爷一起出远门……”
“不能。”
“为什么?”
不等他继续说下去,叶莲就迫切地追问道。
李兰钧搁置了毛笔,将身子往椅背上靠,他再次看向叶莲,眼中十分不解:“你去那地方做什么?他们个个生怕跟着我走,你反倒上赶着来求我?”
“奴婢……奴婢去给少爷做饭,或是其他的奴婢也会做,洗衣、打扫、置办缺物……”叶莲磕磕巴巴地回他,一双眼睛闪烁个不停,“少爷此去不知何时归来,奴婢想跟着去照顾您。”
“若我偏不要你去呢?”李兰钧反骨上来,任她说了不少好话也不松口。
叶莲咬咬唇边,无助地望着他:“少爷……”
“蒲县乃贫苦之地,我去那里尚无好地处落脚,怕是只能住茅屋吃糠菜,你真要跟着去吃苦头么?”
李兰钧见她执意要去,出口提醒道。
“奴婢愿意吃苦,奴婢愿意的!”叶莲笃定地点点头,仿佛是什么山盟海誓似的,让她下了好大的决定。
“平日里让你往东你不敢往西,今日是怎么回事,一定要同我对着干?”
李兰钧话是斥责之话,语气却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前几日失了的魂魄被她一声“愿意”招了回来,面上又是得意又是无奈。
“舍不得我?”
他忽然没个正形,嘴角牵起一抹笑,眉眼微弯望进叶莲眸中。
她怕他遗忘,怕他弃她如敝履,一想到长久不能见面,更是惴惴不安。
如若这是舍不得,那她的确如他所言,十分舍不得他离自己而去。
“是。”
37. 赶路
李兰钧一时失了态,对她那句沉重的“是”字半晌没作出回应。
叶莲见他神色几经变幻,那散漫的举动渐渐收敛起来,羽睫微微颤动,他面上有许多变化,嘴上却迟迟不见开口。
他的耳尖似乎红了。
“你可别后悔了。”
李兰钧哑然数次,最终吐出苍白的一句话。
叶莲紧接着点点头,明确告诉他:“不后悔。”
他避开叶莲有些炙热的眼神,转而去看案上那张胡乱书写的宣纸,提起笔写了几个大字,又不满意地涂改划去。
“去收拾吧,夜里不必来侍奉了。”
叶莲站在他身边,只能看见他墨色的鬓发遮住部分侧颜,高挺的鼻梁下薄唇轻抿,不知在思索什么要事。
她走后,思索要事的李兰钧才从宣纸上抬起头,眼睛紧盯着那道形只影单的背影,直到身影消失为止,他也仍在注视着她消失后的周遭景色。
原本不打算带着她去的,山穷水恶是磨练他的难关,他只想早早去早早回,牵挂太多反倒麻烦,便留她在南园轻松片刻。
是她自己要去的,好像怨不得他。
李兰钧郁闷的心情有了些缓和,远赴陌生之地,能带上个体贴人然是上佳,何况是体贴人央求着去的,更显得他颇有风度,推拒不成无可奈何才接受了。
他从胸口衣领处摸出一方手巾,手巾原本的皂荚味被他经年累月的熏香覆盖,再凑近闻都闻不到任何属于叶莲的气息。
这方手巾承载了太多他的情欲,午夜梦回,凑到口鼻之间的软丝,薄汗与口息混合吐露到手巾上,还有一声又一声的沉吟。
她明明近在咫尺,也曾说过愿意奉献,可自己的手指停留在胸骨上时,却只想着她这么瘦,胸口像一片未开垦的荒地似的,半分不见丰盈。
臆想中如艳妖的少女,会趴伏在他身上轻轻吐着热气,会任他摆布着一切,但在现实中,她的言语,她的眼泪,似乎比任何引诱都更让他心动。
李兰钧实在不太明白这样的情愫,或许比起吻她的唇,抹去她的泪珠才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他对她这样的好,也归为所谓有意思么?
也许是这样的吧。
她是他喜欢的东西,呵护自己喜欢的东西也并无错处。
翌日。
清早晨露浓重,在抬头望不见前路的时段,南园已开始忙活起来,众人将李兰钧的行李装车上马,杂七杂八的东西一堆积,足足有五架马车之多。
再伙同随行的仆役,他就任蒲县的车马竟有八架,沿着街道招摇过市,不知情的还以为去哪家提亲。
李兰钧七荤八素地坐在车厢中,一会儿说要停下来休整,一会儿又差遣人去买柑橘,磨蹭半天,浩浩荡荡的一行才出城门没几步脚程。
“到哪儿了?”他坐不住似的,用折扇掀起窗帘往外看去。
车外花红柳绿,宽广的车道扬起数层灰土,扑腾着往车厢内钻,他没看几眼便赶紧放下窗帘,打开折扇嫌恶地扇了良久。
“少爷,咱们方才出城门,还在官道上呢。”冬青在车外朗声回道。
李兰钧一听,皱着眉哼出一声叹息,支在窗边撑着头不语。
叶莲跪在座边勤快地扇着冰气,间隔一段时候后又去剥油绿的柑橘,好让整个室内不太闷热也能保持着清新的环境。
“莲儿……”李兰钧才消停一会儿,白着脸唤她。
叶莲放下手中事物,端起铜盆上前回:“少爷,是想吐么?”
李兰钧点点头,待她凑近后又摇摇头。
“吐不出来,你叫车夫走慢些,我难受。”
他阖着眼道,呼吸有些急促而浅显,平日里泛着粉意的唇色也煞白如霜。
叶莲于是又放了铜盆,走到车帘对外吩咐道:“能否再慢些,少爷身子不适。”
车夫应了一声,果然就慢了下来。官道虽比乡间小路平整,但比不上城中石路,颠簸乃是常事,偏偏李兰钧身娇肉贵,半分受不住。
走走停停不知几道,李兰钧因晕吐不止,下车用水净了面、漱了口,一副快被折腾得没气的模样,叶莲和冬青合力将他带上车,他就倚在窗边沉着眼皮小憩。
“莲儿,你过来……”
李兰钧没睡多久,便开口唤她。
叶莲躬身走到他面前,他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一旁的轻红软座,示意她坐在自己身侧。
叶莲乖乖坐在座上,李兰钧慢慢直起身子,活动了麻木的手腕,才往她身上靠去。
此行的马车比以往的更宽敞一些,他凑近的头并未落在她肩上,而是往下沉沉靠在双腿之上,用侧脸贴着她的下裙,勉强躺下休息。
这样的姿势比起撑着头舒适许多,李兰钧挪动了几下,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便合眼睡过去了。
叶莲手里拿着蒲扇,一手扇风一手护住他的头,就这样在颠簸中维持着片刻平静。
因行路缓慢的缘故,一行人并未在半日之内抵达蒲县,所以只得在天黑之前找个客栈住店休息。
正巧附近有个小镇,镇中唯一一家客栈还能容下这么些人,便在此地暂且落脚。
李兰钧几乎被架着下了车,叶莲拖着快没知觉的双腿勉强跟在他身后,李兰钧由冬青与另一名侍从搀扶着走入客栈。
客栈规模不大,甚至看着有些老旧,旌旗飘扬在门前,几个硕大的酒坛摆放在一边,门前还有几张桌椅,马厩拴着一匹瘦弱的老马。
入内有零散的几人在喝着酒,掌柜笑眯眯地迎上前给李兰钧带路,二楼被他包下了,所以最敞亮上乘的那间房自然而然属于他。
李兰钧烂泥似的被放在床上,木床不比南园,甫一躺上就硌得他清醒了一半,他翻来覆去几道,没找到舒适的位置,只好撑着双手坐起来,面色烦闷。
冬青见他神情不快,忙凑上前问:“少爷,身子不适吗?”
“床板比石头都硬,叫我怎么休息?”
李兰钧用手叩叩床板,只听几声清脆的击木声。
“奴婢这就去抱两床被褥来铺上。”冬青颔首道,脚下生风般走了出门。
李兰钧空出眼神打量四周,只觉得一室的穷酸味,桌椅摆件、屏风床榻,没一件让他满意的。
他知道小地偏远艰苦,倒没想到如此让他难以忍受。
身下坚硬的床板坐得浑身难受,粗糙的薄被和垫布更让他不知如何下手。
“少爷,奴婢给您擦擦脸。”叶莲端着木盆入内,声音轻缓。
她将木盆放在床旁的四脚桌上,拧干巾帕后又摊开,叠成整齐的四方状凑到李兰钧脸边,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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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颌开始逐渐往上擦拭着。
巾帕应是她自带的,柔软细密,带着丝丝清淡的皂荚香,李兰钧闭着眼任由她擦拭,直至整张脸都被清洗干净。
叶莲擦完脸,又把巾帕换洗一遍,拉起他的手一点点擦净,从指尖到手臂处,细致入微。
“我想喝粥了。”李兰钧从困顿中忽地开口,掀起眼皮看向叶莲。
“好,奴婢去跟他们借下厨房,给少爷煮粥喝。”
叶莲并未回望他,一门心思只扑在他的手上。
“我不吃肉,只想喝青菜粥。”
李兰钧又嘱咐说。
“明白了,少爷在房里好好歇息,待做好了奴婢再来叫醒您。”叶莲擦好手,抬起脸看他,语气平静温和。
“那还是不要叫醒我好了,我醒了再吃。”
李兰钧被她一通伺候,忽然涌上困意,沉着眼皮回绝道。
叶莲将巾帕放入盆中,微笑着应他。
而后冬青进来给他铺了两层褥子,李兰钧这才勉强躺在床榻上入睡,但一觉睡得属实不太安宁。
梦里他到了县衙,搬到一座茅屋之中,每日坐牛车上值处事,下值后茅屋竟然被狂风吹散了,屋里什么都没有,连等他回家的小丫鬟一道被吹走,只留给他一片空地。
李兰钧撵着狂风跑了数里地,结果那风将头一转,滚滚浓云之中显现出一张奸诈的马脸,杨遂发出"桀桀桀"的奸笑,踏着黑云把叶莲像鸡仔似的拎走了。
他紧赶慢赶,连片衣角都没抓到。
扑面而来一阵凉风,李兰钧蓦地睁开眼,只见叶莲撑着手蹲在床边,手上拿着一把蒲扇正徐徐给他扇着风。
李兰钧:“……”
“少爷,奴婢把您吵醒了吗?”
叶莲做好了菜粥,接替冬青在床边才坐了一会儿,见李兰钧大汗淋漓,便找了蒲扇给他扇风,没成想没扇几下,李兰钧就一脸戚然地睁开了眼。
李兰钧负手擦了擦鬓边的冷汗,摇摇头。
“水……”他哑声道。
叶莲赶忙放了扇子给他端来一碗凉水,李兰钧坐起靠在床头,接过那只灰土碗时,犹豫片刻后才饮下。
干涸的咽喉有了缓解,他清了清嗓子,环顾四周问道:“冬青呢?”
“去吃夜饭了,很快就回来。”
被下中衣已湿透了,粘着身子好不舒服,李兰钧烦躁地抹开额边被汗湿的乌发,一把掀开盖在身上沉重的被子。
不知是否是郁气淤积,雪白的亵裤之间支棱起一片突兀,因着汗湿的缘由,布料紧贴着皮肤,那处的风景更是明显了。
李兰钧这才后知后觉感觉到身上的异样,不过有人却先他一步瞧见,叶莲飞快地眨巴着双眼,面上升起绯红一片。
少爷忽然掀起被子,她蹲坐在床边,转头看去能看到的位置自然只有……下身。
饶是她不知那里到底是何物,直觉和李兰钧霎时的僵硬也告诉她,此物好像不可言说。
李兰钧做贼心虚般猛地盖上被子,指着叶莲的鼻尖涨红了脸:“你你你你……”
叶莲则惶恐地看着他的指头,室内弥漫着尴尬的气息,而她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过错,如果不小心看了不该看的也是错的话,那她的确——
“奴婢知错了!”
38. [锁] [此章节已锁]
“还不出去?”
李兰钧有些气急败坏地下逐客令。
叶莲点头如捣蒜,捏着裙角头也不回地溜出客房。
待到走下楼,到了大堂门口,她止住羞愧欲跑的冲动,收回踏出客栈的一只脚老实回到后厨。
“莲儿,你怎的下来了?”冬青蹲在灶门口,正扒着一口糙米咀嚼,见她出现,便一边吞咽一边急着问。
叶莲想起方才种种,半晌不知如何说明,只好含糊不清地回道:“少爷不让我伺候,就下来了……”
“舟车劳顿,想是少爷还没缓过来罢。”冬青不等她继续,率先为她的行为下了定论。
叶莲依着他点点头,坐到柴禾堆边上的矮凳上,低着头梳理情绪。
锅中腾腾冒着粥气,叶莲方坐了一会儿,心头那点尴尬都来不及挥散,就想着李兰钧睡醒未进食,站起身走到锅前。
她从一摞碗中取出一只,从长勺捞出菜粥盛上半碗,擦干净碗上的残余后,端着略微有些发烫的碗边走到冬青面前:“少爷还未用晚膳的……”
“哦哦,我去我去,你放在这儿吧。”冬青忙不迭点头,一边应她一边将自己手里的饭菜囫囵吃下。
待到冬青端着菜粥离开,叶莲才松口气靠在灶台边上,李兰钧身下的画面阴魂不散,仿佛要刻在她脑海中似的,怎么挥都挥不去,反而更清晰明鉴了。
叶莲脑子里装着这些想法,夜里还得顶着尴尬跟冬青换着去给李兰钧扇风。
她吃了夜饭,便上楼守在房门口,房里只有细微的说话声,大部分时候是安静的。
后半夜,树梢上的知了都停歇了叫声,不时传来几声鸟叫,叶莲蹲在门边点着脑袋打瞌睡。
“吱呀——”
身侧的房门被缓缓拉开,冬青拿着碗轻手轻脚地走出来,看着她往里面努努嘴,示意接替。
叶莲揉揉眼睛,站起身拍拍屁股钻进屋子里。
房内漆黑一片,她只能借着月光摸到床前,又在小桌上捡起蒲扇,蒲扇把上还有余温,她握着扇子坐在踏床上,手放在床沿轻轻摇动蒲扇。
李兰钧闭着眼,眉头未舒,看上去睡得并不安稳,微弱的月光下,他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眼下投了两道鸦羽般的阴影。
比起常人,他的呼吸似乎更加清浅而短促,几乎不可闻的鼻息声中,带着几声不适的低吟。
叶莲一见他,便不由自主地想到此前的景象,她忍不住多看几眼薄被下掩住的身子,李兰钧的手搭在被外,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被角,指节泛出淡淡的粉白。
少爷此刻在做什么梦呢?
她看着李兰钧的睡颜,在心里悄悄想。
“嗯……”
李兰钧呼吸更快了些,鼻间未有防备地吟出一声闷哑的叹息。
他苍白的面色逐渐攀上几分病态的绯红,紧接着又是几声吟叹,那双攥着被角的手发了紧,将薄被揉成皱褶的一团。
叶莲见状有些不知所措,她止住了摇动的扇子,凑近贴在李兰钧耳边轻轻唤他:“少爷,少爷……?”
李兰钧闻言忽然侧过身,将身子蜷缩在一起,他的鼻尖不经意擦过叶莲的脸颊,二人此时仅有咫尺距离,那些混乱的鼻息全数扑洒在她脸上,引起一阵酥痒。
他仍在躁动着,脸上冒出许多汗气,薄被之下的双腿也卷曲磨擦起来。
叶莲惊觉他被魇住,困在梦里醒不过来。
她伸出手放在他颊上,温凉的手掌覆盖住潮热,手心沾上一掌冷汗,叶莲用手掌轻轻拍了拍李兰钧的脸颊,语气有些急切:“少爷,您梦魇了么?”
李兰钧从梦魇中掀起眼皮,却只看了一眼便合上,那双放在薄被上的手松开,忽地握住她的手腕。
叶莲一抖,不知他在梦里还是醒了。
冰冷的手指寸寸往上,与她聚拢的五指重叠,汗涔涔的掌心弄湿她的手背,指掌的主人忽而沉重的呼吸中,好似从喉间溢出一声青涩的闷哼,随后是混入闷哼中的梦呓。
叶莲附耳去听,只得听一声声只重复着二字——
“莲儿。”
她瞪大了眼睛,以为听错了,却又听见更清晰的几声。
“莲儿,莲儿……”
声声如巨石猛击她的心门。
“少爷,您、您这是怎么了?”叶莲看他面色透红,口唇间喷涌的热气快要比夏日更滚烫,她只觉得不对劲,可哪里不对劲……
她又不敢去想。
李兰钧口中不断叹息着,低/吟像海浪一般一下一下拍打在她脸上,心头某种异样被他痛苦而舒适的叹声挑起,叶莲只觉得浑身难受。
他用脸磨蹭着她的掌心,肌肤烫得吓人,烫意攀爬至她的手指,触碰到李兰钧的眼角时,叶莲发现那里有一块冰凉的湿意。
是泪,是被折磨煎熬出的眼泪。
“少爷,您生病了。”叶莲从失神中回转,这才发觉李兰钧生了热病。
但也不止是热病,或许还害了怀/春之症。
怀/春,这种只在口口相传的病,叶莲是不知道解法的,所以她只能看着李兰钧难受,纠结于是否要出去叫冬青进来。
纠结间,李兰钧已寻着她的气息摸索上前,半睁着眼并不清醒地看着她。
“帮我……”
叶莲睁着眼,心头扑通扑通地涌起洪流,她想逃跑,想退却,但脑中更多的是:帮他?怎么帮他?
她略有犹豫地望着李兰钧的眸子,桃花目中蓄满了水光,眼尾微红,轻蹙的眉尖带着哀求的意味。
见她并无动作,眉目间又流露出不满来,他循循善诱般抵着她的鼻尖,轻轻蹭过,又半闭着眼吐出一口热气。
叶莲踌躇着吻了上去,轻柔地啄合,她将坐着的姿势变换为跪在踏床上,躬身像虔诚的信徒那样,捧着李兰钧的脸吻着。
李兰钧被她放回枕上,仰起头配合她亲吻,手搭在她的后颈扣住加深。
他的气息、他的唇齿都散发出浓重的热,唇舌交缠时仍有滚烫的体感。
叶莲吻到有些窒息,脱开桎梏唤气之间,李兰钧略微一带,把她整个人捞入床榻里。
“少爷……”
叶莲贴着他的胸膛,觉得脑袋乱成了一团浆糊,于是出声唤道。
李兰钧尚在病中,她怎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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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病如此折腾他的身子,待他明日醒来,看到这样的场面会是什么感想。一想到这,她就没由来的羞愧难当。
一双大手撩/起她的裙摆,顺着腿侧往上触到腰际,而后游走于脊背,再缓缓探到锁骨下。
叶莲瞬间从脚尖激起一阵麻意直冲头顶,她蜷起身子,瑟瑟往后退去,躲避着这双冰凉带着湿冷的手掌。
“少爷,少爷您病了,少爷……”她含糊不清地一遍遍提醒,双手抵在李兰钧胸口拼了命弓起背往后退。
凝着薄汗的手指一拢,叶莲即刻僵住不动,再被匀化几道后,便失力了。
李兰钧凑上前吻她,听她在口齿不清中轻吟浅叹,身子雨打浮萍般飘摇不止。
“这回……有些不同了……”他扶了扶那具无骨的躯体,在一片温和的体香里喃喃道。
小丫鬟缩在他怀里,簌簌着抖得厉害。
“少爷,不要再继续了好不好……?”她勉强出声,声音脆生生的,带着润湿的味道,“少爷病了,不能折腾了……”
“可我难受得厉害。”
李兰钧只当在臆梦里,除了头疼,其余都畅快得恰到好处。
他说的难受,自然也不是一般的难受。
“少爷哪儿难受?”
叶莲睁着水洗过的眼睛,天真地询问道。
“这儿。”李兰钧说着,捉住她的手放进薄被里。到了此时还不知是何用意,想必不大可能,但叶莲才从中消停,脑中正迷蒙着,实在有心无力。
她的指尖触到那片土地时,下意识要抽手,可李兰钧病中不知哪来的力气,生生让她留在原处,切身感受着烧灼。
“好莲儿,你自个儿瞧瞧……”
李兰钧带着鼻音的声气尤在耳边,他沉吟片刻后撒娇卖乖,生恐她弃之逃跑。
叶莲以往哪见识过这般,害怕得直往后缩,说什么都不愿顺从。
“奴婢不会、奴婢帮不了……”叶莲闭着眼拼命摇头,瑟缩着往后躲。
李兰钧掀起薄被,罩住她的身子,将她拢在黑朦里。
“我教你。”
他脑袋嗡嗡作响,头疼得像在敲钟,但眼下已盖过了疼痛,满心满眼都是手足无措的小丫鬟。
李兰钧难得的耐心尽数用在叶莲身上,他俯身吻着她的眼角眉梢,又在耳际流连不舍,哑声道:“我头疼得要命,你不管,可就没人管了……”
“你不是说要照顾我么?难道要反悔不成?”
“你忍心瞧我这样?”
一连串的问话,叫叶莲无处退避,被子里稀薄的气息让她呼吸不顺,她探出指尖,轻轻……
……
过后,李兰钧躺在榻上沉沉睡去,叶莲悄声从床上爬下去。
幸而屋内置了一盆冰,冰块早已融化成水,叶莲就着寒凉的化水清洗手指,洗净后又拿起那把蒲扇,坐在榻床边轻轻给李兰钧扇风。
她摸了摸李兰钧的额头,竟真如他所说,被她帮衬过后就降下热意,半分不觉发热了。
叶莲掏出手巾给他擦了擦脸上冷却的汗,再扇了片刻风后,忍不住困意伏在床沿上睡了过去。
39. 到达
清晨,天方蒙蒙亮,李兰钧睡踏实不过多时,又被身上的黏腻不适醒了。
他睁开眼,身体比头还沉重,不知何时亵裤松了,几乎裸露着睡了一夜。
随后支起身子靠在床头,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脑后一阵一阵地发疼,中衣因汗湿而紧贴着皮肤,身下却安分得很,没有昨日那样的尴尬。
李兰钧微微偏头,见叶莲趴在床沿上睡得深沉,他方才一通动作都未吵醒她,纹丝不动地拿着一把蒲扇在睡梦中徘徊。
他正想去摇醒她,手指才碰到那片薄瘦的背时,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二人耳鬓厮磨的画面,漆黑的夜里,床帐透出几分微弱的月光,小丫鬟伏在他胸口,手中把握着……
李兰钧的指尖骤然一顿,他扶着头使劲晃了晃,这才把昨夜发生的一切渐渐想起。
难怪……
他臆梦里的小丫鬟从未有这么羞涩过,不太熟稔的动作也带着丝丝瑟缩之意,原来不是梦,是真实的她在帮他。
日光从窗缝里透进来,洒在叶莲的发间,她平整而安静地呼吸着,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李兰钧咬着唇看了她许久,一张苍白的俊脸青红交错,最后全然被酡红取代。
他真是昏了头,竟然在她面前如此失态,若不是忽然想起,恐怕只有她一人记得了。
太丢人了……
李兰钧倏然出声唤道:“莲儿!”
叶莲在梦里听闻有人叫她,“腾”地从床沿上撑起来,睁着朦胧的眼睛打量面前的人。
“少爷……”待到看清楚后,叶莲有些心虚地回应道。
“你你你……我昨夜……”李兰钧羞得口齿不清,光是“你”字就重复了三遍。
他结巴着说不出口,叶莲却附手上前,用手背贴着他的额头,触到温热的肌肤后,又很快抽回。
“少爷昨夜生了热病,现下好了。”叶莲言简意赅,决定不多说其余内容。
李兰钧被她的突然举动吓得一愣,听她装作若无其事的语气又升起一股火气,他眨巴着眼睛半晌,小媳妇似的吐出一句:“不知羞……”
到底是怎么个不知羞,他没提起,但叶莲心知肚明,她纵有千言万句,好像也洗不清这样荒唐的嫌疑。
虽是李兰钧的授予,可他正病得不清醒,归根结底还要算在她的头上。
可怜她昨夜羞愧欲死,今日还要被罪魁祸首骂一句“不知羞”。
“奴婢知错……”叶莲生恐越描越黑,索性直接认错。
“你出去,叫冬青进来。”
李兰钧此言一出,颇有种提上裤子不认人的决绝,但他此刻绝不愿多看叶莲一眼,所以只能赶人出去,以防自己再犯糊涂,添一桩不可言说的尴尬事。
叶莲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几眼,随后只好收拾东西出门。
她带着一肚子委屈踏出门,便见冬青坐在门口呼呼打着瞌睡,于是心中委屈更甚,瓮声瓮气地叫醒他:“冬青管事,少爷让你进去呢。”
说罢,也不管人家是否听见,提着裙摆“噔噔噔”下了楼。
楼下已开始收拾包袱,大伙休整一夜,精神抖擞地在客栈里静候李兰钧。
掌柜备了羹汤给他们过早,叶莲简略跟他们打了招呼,坐在长凳上用早膳。
伙计端上来一碗热腾腾的肉末菜叶羹,叶莲从筷篓里抽出两根筷子,吹了吹热气,等凉了一些才就着碗吃干净。
她平日里最喜品鉴各家各路的食物,今日破天荒地没尝出滋味,自然也就比较不了哪好哪坏。
楼上折腾半日,约莫日上三竿之时,李兰钧才不紧不慢地从楼梯踱下来,走到大堂时也未分一眼给叶莲,就这样早膳也不用地踏出门,由冬青扶着上了马车。
叶莲随着一众仆役紧接着出门,清点好行囊后踏上马车,坐在一边车架上。
马车徐徐行进着,冬青坐在另一头,低声问:“莲儿,你怎么不进去?”
李兰钧身子金贵,时刻都要有人照顾着,以往她当然坐在车厢里,可当下……他是否愿意见她都是个问题。
叶莲也不太想看到他的脸。
“少爷不让。”她干脆把罪责推到李兰钧身上,以报他的忘恩负义之仇。
冬青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道:“何事又与你置气?”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
“少爷近来情绪是不大好,离家太远的缘故吧。”冬青又自顾自地说。
叶莲顺着他的话点点头,想着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昨夜那些见不得人的动静,冬青当真一点都没听见?
她不知该说他圆滑,还是实在心大。
行至山路,难免颠簸非常,叶莲坐在车架上都颠得想吐,李兰钧一路咬着牙不叫她进去,此时突然嚷道:“冬青,冬青!”
声如蚊虻,胜在气势汹汹。
冬青忙掀帘入内,车内一阵手忙脚乱,叶莲守在车外看远处的青山绿水,这才觉得冬青的差事有多松快。
里面混乱得起劲,她看风景的兴致也十分起劲。
城外不同于城内,景物更让叶莲觉得熟悉,低矮的山脉,一重又一重的水田,湖泊溪水自然清澈,比起城内被规整过的造景,愈发显得自然野性。
湖中有渔人划一小舟,漂浮于无穷无绝的碧色间,荷叶中立着或粉或白的花团,花上驻足几只油绿蜻蜓。
期间车马停驻过几道,李兰钧下马洗漱休息,也忍着不去看她,二人在咫尺的距离里,竟然没有一回眼神接触。
马车轧过土黄的大道,入城后可谓招摇过市,蒲县人口稀少,大多户人家聚集在村庄里,自然也贫穷,县城里比扬州差了不是一星半点,最富庶的属县衙和官吏的住所,其余都穷得平分秋色。
行人频频回首看这如同结亲般隆重的车队,叶莲本在欣赏沿途街景,被他们打量得不自在,眼神一转装作平静地目视前方。
好像她也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似的。
马车在城中徘徊一圈,最终停在县衙门口,县衙在林立的房屋里突出得宏伟起来,李兰钧被搀扶着下了车,瞥了一眼这鹤立鸡群的穷酸大门。
门边候着两个加起来有百岁的县官,甫一见他下车便迎上来,笑得春光灿烂。
“李大人,李大人!”
两人你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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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语,反复叫了好几道。
李大人李兰钧面如死灰,勉强回了句:“二位安好。”
“小人是蒲县县丞,这位是主簿……”
李兰钧的好字还未结尾,在前那位便抢先介绍道,笑得那叫一个谄媚。
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李兰钧耳朵里塞棉花了似的,拢共听进去几个字,他几乎欲倒地立在县衙门外,脑中只有想歇息的念头。
“劳驾,我住哪儿?”李兰钧顺了顺气,虚弱地打断县丞滔滔不绝地后话。
县丞一顿,旋即端起被断掉的笑脸:“哎呀,是小人老糊涂了,大人舟车劳顿,还是先回府安置吧,公事过几日说也不迟!”
说着扯扯主簿袖角,让他接替后面的话。
主簿赶忙接着道:“为了办公方便,小的在县衙附近给您物色了个好宅子,不大,还请大人屈尊先住下……”
他说完,将手一指,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果然见一小宅坐落在不远处,距县衙也的确近得离谱,都不用马车,走两步便到了。
宅子从外看去只有朴素二字,可想而知内里景色也不会变化多少,县衙这两个老官,办事唯恐不够妥帖,想必也是绞尽脑汁。
“成吧,那李某先行告退,过几日再来商议要事。”李兰钧倦得多言,象征性地一揖,由侍从扶着往宅门处去。
宅门外守着的一名小厮见他们要过来,赶紧开了锁静候,叶莲从门中窥到宅内景色,小院清静,造景简练生动,算得上雅致大方,处处都是精心修理的痕迹,虽比不得南园,但也是个好去处。
她跟着进了宅院大门,院内正中摆放一口靛青大缸,缸中锦鲤两条,莲花一枝,莲叶大小不一几片,周遭景色皆透露着雅致二字。
李兰钧满脸不屑地打量四周片刻,即使虚弱到要人搀扶,也不忘嘴上犯忌:“芝麻大点,我提个字叫做芝麻园得了。”
“好名字,少爷,奴婢这就去定做牌匾!”冬青附和着说得,扶着他的手往上一提,李兰钧被歪歪斜斜地扯到一边,好似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他听冬青这句蠢得出奇的话,一时哭笑不得,抽搐着眉心放出一句:“你少说两句话,行么?”
冬青只好闭嘴作闷葫芦状。
叶莲听二人说书似的一唱一和,面上差点憋不住笑,她颔首低眉跟在后面,早晨那点余气消散得无影无踪。
李兰钧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游完“芝麻园”,便坐在大堂的椅子上颐指气使,差遣下人搬放行李。
一葱倩色身影在众人中飘飘荡荡,叶莲把李兰钧带来的书画挂在壁上,又开始折腾他那一堆值钱的瓶瓶罐罐,整个宅中,除了李兰钧大剌剌地坐着,其余皆在忙活于繁杂的行李。
坐在座上悠闲自在品茶的李兰钧,在不知第几次看向叶莲后,终于坐不住了。
“我没让你搬。”
他看着路过的叶莲,冷不丁开口道。
“奴婢在做分内之事。”叶莲不知哪来的胆量,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
她明知李兰钧是让她撤手的意思,却还是要不顺着他的意去反驳,仿佛一夜之间有了底气。
40. 议事
叶莲的确是“一夜”有的底气。
李兰钧被她打断,面色陡然急转直下,他正欲出言怒斥,满腔怒火却在与她对视时没了踪影。
一见到叶莲那张臭石似的小脸,他脑中的景色就变幻无常,青天白日冒出许多旖旎风光来。
他失语这短短数时,又在想昨夜的事。
昨夜,昨夜,昨夜……
那可谓艳色的画面让他回味不已,心头所谓的羞恼早成了幌子,实际上是蠢蠢欲动的下流想法。
李兰钧忿忿别过脸去,逞一时口舌之快:“不知好歹的蠢丫头。”嘴上是斥责了,可也仅仅是说上两句,责罚的话半句没着落,可见得他有多纵容了。
“奴婢知错。”叶莲应付了一句,搬着花瓶放在矮架上,又用抹布擦擦瓶口的积灰。
收拾半日行李,好歹把李兰钧带来的一屋子物件摆放清楚,仆从们累得直喘气,伙夫在厨房翻腾几下,给他们做了一顿勉强应付的晚餐。
而李兰钧,在榻上睡了一下午,醒来头一件事就是要吃叶莲做的饭菜,叶莲忙活半晌,连水都来不及喝,就要匆匆去给李兰钧备夜宵用。
芝麻园里物件精简,厨房的炊具倒是齐全,甚至还备下了夏日常见的时蔬,莲藕、莲子、鱼虾云云。
叶莲用水瓢打了一瓢凉水,仰头“咕咚咕咚”全数浇进嘴里,喝完这口救命水,她才收拾着开始备膳。
又是揉面又是择菜,幸而伙夫帮着烧火劈柴,做了些体力活,余下的交给叶莲便轻松许多。
李兰钧带的这二位伙夫大哥,隶属南园外院,虽也会摆弄些菜式,但主要还是专门做下人饭的,所以他日后的三餐全权由叶莲负责,这也是叶莲自己求来的。
她没做过多花样的小菜,一碟素炒脆藕,小碗糖莲子,再加鱼虾鲜面一碗,李兰钧的晚膳就由厨房仅有的几样材料制成。
叶莲将夜宵端到他面前时,李兰钧左右打量一番,瘪着嘴道:“就这些?全是河里捞的,一点土里长的都没有?”
“少爷,厨房只有这些菜,您将就吃着先?”叶莲平静地开口回答,最后一句询问的意味并不明显。
李兰钧一时被她拿捏,抬头睨了她两眼,最终拿起筷子捞面嚼吃。
鱼肉去刺,虾肉去壳,面汤上浮着青绿的葱丝,一口细面下去,鲜香适宜,李兰钧又夹了几筷子藕,剩下半碗面没用完,糖莲子倒吃得精光。
“少爷,不合胃口么?”叶莲出于厨子的本能,还是开了口问他。
“何止,水里的东西吃久了一股水腥味,吃来坏胃口。”李兰钧张口便是胡说八道,实际上哪里是不合胃口,只是他一路颠簸,没有食欲罢了。
叶莲近身伺候,竟然半点没把他放在心上,连他不舒服这挂在脸上的事情都忘了。李兰钧眯起眼睛,苍白的面色逐渐变化,憋出一抹含气的红。
“哦,少爷,这面里还有土里的葱丝,奴婢方才忘了说了。”叶莲知他胡言乱语,便也跟他打趣道,话里话外带着揶揄。
水里的有水腥味,难不成土里的还有土腥味不成?
她静静等着李兰钧下一句乱言。
“一股土腥味!”李兰钧听她话中揶揄,扬言道。
说完便掀起被子,背过身去躺下,只给叶莲留了一个墨发纷乱的后脑勺。
候在一旁的冬青见状,十分有眼力见地对叶莲温声道:“莲儿,你出去吧,少爷睡下了。”
被打晕都没这么快睡过去,冬青嘴里也是没个正经话。
“真是奴大欺主,说坏话都不背着我了?”李兰钧转过头来幽幽看着含笑的二人,语气中满是愤恨。
“少爷,奴婢可只说您睡下了,别的一概没说。”冬青笑着解释说。
“奴婢更是没开口呢!”叶莲也解释道。
“滚滚滚,看见你们就烦!”
李兰钧抓不到把柄,气急败坏地将二人扫地出门。
叶莲于是乖巧地带上门,随后优哉游哉回厢房去,留冬青一人在原地听命。
跟县衙约定的日子随之到来,李兰钧这个不争气的却病来如山倒,上回在客栈犯的热病又转了个弯,继续纠缠他的身子。
李兰钧来蒲县不过两件事,除了做差事,就是立点能提到明面上的功,好给他的升官之路推波助澜。而立功的最好机会——修堤坝防洪,好不赶巧在这时候来了。
六月下旬,为防范八月秋汛洪涝发生,县衙会提前加固堤坝,顺便做些防洪的措施,李兰钧在这时病了,便是要生生错过这一段好时机。
纵使他一贯疏松散漫,吃不得半点苦,此时也只能带着病体赶到县衙布置安排,计划好后还要去监修几日,在百姓面前立立口碑。
李兰钧在扬州可谓毫无功绩可言,闲话谣言倒是能装一箩筐,如今来到无人知晓过往的地方,正是他扭转命运的天赐良机。
“春汛方过,河堤年久失修,连日大雨又致周遭泥土松动,实在为一大隐患,”李兰钧坐在厅中正座,不急不缓地抿一口茶水,“河堤要加固,河道更要加宽,若能分流亦可行,我过几日动身勘查一番,再下定论吧。”
言毕,茶水方才咽下肚,嗓子眼痒得忍不住咳嗽出声,咳嗽比说话还长,满脸呼不进气的通红。
县丞连连点头,表示万分的赞成:“是,是,这些都是要好好修整的……”
随后欲抑先扬,又皱眉作为难状,嘴唇翕动许久,缓缓开口:“不过吧,县里一时支不出这许多银子,恐怕要削减一些工程了……”
他一道说一道观察李兰钧的神色,摸着山羊须咂舌攒眉。
“这些银子自然不是县衙出,我写封奏书递到上面,让他们批些公款下来。”
李兰钧看他一副小器做派,十分大方地开口解难。
公堂下的官吏连连点头,只等着他发号施令。
李兰钧年方二十,县衙里比他年长的一口一个“大人”“小的”,看着比他还不要脸面,毕恭毕敬得像家中仆役。
在府衙过惯了憋屈日子,来这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李兰钧秉承一贯作风,坦然受用。
一直闷葫芦似的主簿在众人称是后,突然低声开口:“大人,去年维护河堤的奏书县衙未上报,如今突然上报索要批款……上面会批吗?”
“怎么不会?大人与李大人什么关系,不就修堤这等小事,说批就能下来!”县丞飞给主簿一个眼刀,随即高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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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兰钧拿茶杯的手一抖,脸上险些没维持住。
敢情这群人唯他马首是瞻,原来是打听到了他有个本事通天的好爹。李兰钧不动声色地环顾一周,心道竟见到比他还不着调的人,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当官,官位莫不是捡来的?
“县丞言重了,不论是否批准,我都会竭尽全力的。”李兰钧张口一句滴水不漏的客套话,牙根却已经咬紧了。
“大人好气量,您带病办公,实在身体辛苦,日后尽管吩咐,小的们给您做些杂事,之后全依仗大人了!”县丞一句话把责任事务推给李兰钧,恨不得他包揽全活。
“呵呵,过奖。”李兰钧干笑两声,敷衍回道。
“若是批款不足,我们自发捐赠私资,虽月俸微薄,但为了百姓安居,凑也要凑出来个修堤钱!”县丞越说越激动,慷慨激昂地发言一通,唾沫星子浇花似的往李兰钧脑袋上淋。
李兰钧嘴角微抽,连假笑都挤不出来。
他们这些人被养得油光水滑,提起来抖几下都能抖出半座河堤钱,嘴上倒是唱得好听,真要出钱铁定不乐意掏几块银锭。
李兰钧合上眼,以防县丞的唾沫飞进眼中,也是眼不见心不烦之意。
而后几日均是如今日一般,吹捧夸赞比谈正事的时候多出许多,李兰钧好生观察一番,得出“县衙的人都是吃白饭的”这一结论。
这些个顶级酒囊饭袋,确实对得起这一总结。
本就一脑门公事,几日后上面一纸驳回更是让他雪上加霜,李兰钧捏着驳文坐在堂上,扶额半晌。
这回下面没声了,前几日叫嚣着散尽家财的那几位更是沉默不语。
“诸位,不然筹钱吧?”
李兰钧牵起嘴角,露出个阴森森的笑容。
“这……”
众人对他的失败始料未及,纷纷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
“小人有些余银,愿意捐献十两……”
“十两?各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得出个百两来?”李兰钧闻言,话里话外透着揶揄劲。
厅中众人讪讪一笑,个个把嘴缝严实,未有一人敢开口说话,唯恐破了钱袋子,被李兰钧索要去修堤。
县丞见李兰钧面色逐渐冷淡下来,连忙开口出主意:“大人,不如我们搞一场募捐吧?让县里人都出出力。”
李兰钧横眉睨他一眼,面色像结了霜,口气也冰凉冷漠:“募捐?朝百姓要钱,好像不太像话吧?”
“那不敢,县里不少商贾地主,让他们出些力也是个办法。”
县丞擦擦额上冷汗,笑得勉强。
有钱给他置办宅子,没钱修堤修河道,这话说出来李兰钧都不信。
“也可,尽快提上日程吧,”他语气平平,随后又沉声道,“这事就拜托县丞出面了。”
李兰钧当然有银子修堤,可看着这一群人不劳而获,享受他的银子堆出来的好处,他向来小肚鸡肠,自然不肯被人占了便宜。
县丞听完他的话,脚底一滑,差点从高凳上栽下来。
“我?”
急得连“小人”“小的”都不用了,一个“我”字脱出口,百转千回,抑扬顿挫。
41. 菜市
“嗯,此事大人去办是最为合适的。我初来乍到,认不得几个人,县衙内最有威望的,可不就是县丞大人了么?”
李兰钧学他的那套,一口一个“大人”,势要将捧杀进行到底。
县丞脸色青红相间,到嘴边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李兰钧瞧他的口型像是“小兔崽子”,而他出口的却是“知县大人”。
“下官小小县丞,怎能担此大任……”
“欸,大人,莫要妄自菲薄,蒲县知县空置数年,您操持这些年,可不就是半个知县了嘛!”李兰钧扬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溜须拍马说如唱戏一般。
“我只是过来暂任,这次差事办好了,大家都有受益。我定要上去的,而蒲县这空出的位置……怎么也要轮到县丞大人了不是?”
县丞这半身入土的老官,求的不就“升官”二字,李兰钧一通诱导,正说在他的心坎上,这次做好了……说不定临死之前真能坐到知县的位置上,也算还了他多年左右忙活的债。
“唉,这……下官斗胆去做了。”县丞纠结半晌,最终被李兰钧的鬼话哄骗成功。
“辛苦了。”李兰钧欣慰地拍拍他的肩,笑得十分虚假。
忽悠完县丞,下头的人也不能放过,他将那点假笑加深,笑得像鬼一样,索命般转头看着众人开口:“为蒲县出力,各位的捐款也不可缺少——当然,本官也会带头捐款的。”
“一百两,明日就送到公堂来。”
兔子急了还咬人,李兰钧没把价格抬太高。
他率先开口了,其他人自然不能推脱,况且一百两不上不下,大家在这上下捐资,又得了名声,又没太多破费,勉强算两全其美。
李兰钧说完,不与其余人多费口舌,拂袖从厅中离去,走到县衙门口时往后一觑,见无人跟上来,才抬手揉揉笑僵的嘴角。
跟这群搂搜老泥鳅周旋这些时辰,弄得他都要不会笑了。
夏季燥热,他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犹豫着不想踏出屋檐。日头照得眼前景色发白,鞋底踩在土路上定是一阵下锅般的滚烫,李兰钧磨蹭着,心里埋怨冬青还不动身来接他。
明明从县衙到宅子不过几步路。
李兰钧等得烦躁,引起嗓子发痒,他捂着嘴咳嗽半晌,抬起眼看见一藕荷色身影从宅门中探出来,挎着篮子预备往集市方向走。
“莲儿,莲儿!”李兰钧在县衙门口大呼小叫道。
才出门没走两步的叶莲听闻有人唤自己,循声望去,见李兰钧站在屋檐下朝她挥挥手。
她小跑着走到李兰钧身边,顶着烈日问:“少爷,今日下值如此早?”
过后又补上一句,“要不要奴婢去叫冬青管事过来?”
“叫他不如给我拿把伞来,”李兰钧捡起傲气,没好气地指示道,“快去,我在这站着要晒成干了。”
叶莲只好充当跑腿的,又回宅中拿了伞来,冬青正巧不在前厅,叶莲便没叫他跟着出来。
她在烈日下跑了两趟,一张脸浮着薄红,鼻尖有丝丝汗珠,走到李兰钧面前时,一滴汗恰好从额头直掉到下巴。
“少爷,伞。”叶莲贴心地撑开伞,盖在李兰钧头顶递给他。
“你总站在太阳底下做什么?不知天热吗?”李兰钧看她傻乎乎站在檐外,又不满意地开口说。
叶莲急着去买食材,不愿多耽搁,只好听话站到檐下,以免李兰钧有更多后话。
她手上挎着一只小篮,篮内盖着土黄麻布,一片空荡荡。李兰钧低头审视片刻,没眼力见地问:“你要去哪儿?”
叶莲低头看看菜篮,又抬头与他对视,满脸无奈地回:“奴婢去买做晚膳的食材。”
李兰钧拿着伞的手一歪,叶莲身上便罩下一片阴影,将她全须全尾罩在伞下,挡住日头的炙烤。
“去哪买?”李兰钧又问。
“街边草花巷那儿,有个卖菜肉的集市。”
叶莲抬头看散发桐油味的纸伞,余光不免看到李兰钧的侧颜,她忍住心中雀跃,低下头看着地面。
“少爷,去晚了没新鲜的买了。”
她盯着脚尖,轻声说道。
“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你去也买不到新鲜的,定然只有烂菜叶子买。”李兰钧偏头看着她整齐的发髻,漆黑的头顶有一个旋,带歪一处乌发。他眨眨眼,想起幼时姨娘同他说,发中旋多的人,比牛还犟。
李兰钧那时还没见过牛。
思绪回笼,小丫鬟略微抬起头,却不看他,不知看着何处道:“多走走逛逛,兴许就有晚出摊的呢。”
果然犟得厉害,全然不听劝。
“那我去看,看谁这么晚才出来,治他个懒汉罪。”
李兰钧眼中涌起点点笑意,嘴角却强压着假装正经。
“少爷这县太爷做得好生放肆……”叶莲笑着回嘴,把话仔细过了一遍才明白李兰钧的真正用意,她蓦然抬头,睁着盈盈一双眸子,不知是喜是惊,“您要去么?”
李兰钧咳嗽几声,轻飘飘吐出一句:“体察民情。”随后走出屋檐下,回头示意叶莲跟上脚步。
他握着伞把走出檐下,叶莲没过多犹豫,跟着从檐下跳进纸伞的阴影里。
蒲县地小人稀,消息更是闭塞,李兰钧这位知县大驾光临,也只有少数人谈起,更多人并不了解。
叶莲本不该跟他同撑一把伞,可路上来来往往,似乎无人在意二人,索性放肆一把,享受李兰钧掩在高傲下难得的温柔。
天干物燥,泥铺成的地上纷纷弥漫着尘土,二人共处伞下,叶莲却不敢与李兰钧相距过近,隔着一拳宽的距离并肩同行。
“咳咳咳……”李兰钧被尘土呛得直咳嗽,皱着眉挥舞手掌扇去风中尘埃。
叶莲见状,在李兰钧手上几寸伸手握住伞把,抬头朝他说道:“少爷,路上尘埃太重,您用手巾遮住口鼻,奴婢来撑伞吧。”
李兰钧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咳嗽中抽出空点头,又抽出空接过叶莲递过来的手巾。
他接过那方手巾,方才掩住鼻头,就从丝帕里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于是从咳喘中勉强睁开眼,含糊不清地看那块手巾。
碧色,绣着青竹……不就是他夜夜揣在怀中的那块吗?
李兰钧的脸霎时涨得通红,他一道咳嗽一道问:“你……从哪里找来的?”
叶莲见他一副气得要死不活的模样,以为哪里又招惹到了他,忙解释道:“奴婢收拾马车,见里面落下少爷的手巾,就清洗了一遍,忘了同少爷讲了。”
末了又问,“少爷,您怎么了?”
李兰钧忙着咳嗽,没顾上理她。
叶莲在马车上见到手巾时还有些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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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压在箱底的物件竟然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李兰钧身边,难怪自己找了好久都没见到。
她不敢肖想是李兰钧动的心思,只能想着是林檎翻她卧房后送到李兰钧手里,至于为何李兰钧当时不说,大概是区区小事,不足他挂齿罢。
李兰钧捏着手巾,攥得手指都发了白,他借咳嗽之名故意不回复叶莲,也是有做坏事被抓获的心虚。
二人走在大街上,各自偏着头东西顾看,就是不看对方一眼。
草花巷比起街道略微逼仄一些,巷中蹲踞着各色摊贩,从巷头至巷尾净是青青绿绿的菜色,个中夹杂着肉铺和渔人。
叶莲在破布上、篓子里打量,拣起一只头顶着黄花的胡瓜,抹去瓜上的毛刺仔细观察一番,才同摊前妇人问道:“婶子,我拿两个要几文钱?”
“才从地里摘下来的,三文。”妇人竖起三个指头,殷勤道。
“一贯来都是两文,怎的你这卖贵一文?”叶莲又拣起一个,作严肃状讨价还价。
妇人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提高声量道:“哎呀,妹子,今年收成不好,菜价早上去了,别家都要卖四文呢!”
“是吗?那我去别家看看。”叶莲放下胡瓜,拍拍裙角就要走。
“妹子你就拿了去吧,后头哪还有俺这么新鲜的菜啦!你相公一看就是地主老爷,一文对你们来说算不得啥,对俺们可就是辛苦钱了!”妇人见她要走,赶忙站起来劝道。
她皮肤被晒得发红发黑,拿着胡瓜的一双手皲裂粗糙,急切地将胡瓜往叶莲篮子里送。
叶莲一见她的手,要走的步伐就停了下来,她思索片刻,任由妇人把胡瓜放进篮里,从袖中掏出钱袋数出四文放在妇人掌心。
“确实是我小器了,你们不容易。”
妇人接过那四块铜板,仔细数了数后揣进兜里,嘴里不停说着吉祥话,差点从摊位走出来送他们。
李兰钧听妇人误会,一直在耳边重复“相公”“般配”之类的字眼,略微一挑眉,回头看了一眼妇人,驻足在原地又看向叶莲。
“讨价时还硬气,突然就心软了?”他语气带着上扬的愉悦,眉目含笑。
“少爷……”叶莲尴尬地抿着唇,看着他眨眨眼。
李兰钧调侃完她,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绣袋,转过身叫住妇人:“哎——”
一块银锭从天而降,落到妇人手掌中。
妇人接过银子,不可置信地擦了擦,随后高喝道:“谢谢贵人!谢谢贵人!”
声音之嘹亮,从巷头传到巷尾,引得一众摊贩竞相围住他们,捧着自家菜肉送到李兰钧面前推销。
叶莲从人海中望向妇人,那人挎着菜篮一溜烟跑没影,见她的银子没被抢去,叶莲这才松了口气把目光放回人群里。
这边李兰钧扔石子似的分发着银子,腿边的肉菜越堆越多,叶莲险些站不住脚,被李兰钧捞到身后才坎堪有立足之地。
“少爷,这样做太危险啦!”叶莲扯着嗓子在他耳边喊。
周遭不少人虎视眈眈,眼神让她有些害怕。
李兰钧朝她摊开手掌,也高声喊道:“把你的钱袋子给我,回去还你!”
叶莲劝阻无用,只好解开钱袋送到他手里,眼见满满一袋钱顷刻空荡,她心头一阵隐痛,却只能紧紧攥着李兰钧的衣角缩在他身后。
42. 被困
钱财散尽后,围着二人的摊贩迟迟不肯散去,方才敬畏的眼神逐渐露出凶光来,看似要把他们里外扒完。
“少爷,这可怎么办?”叶莲警惕地看着四周人群,咽了咽口水在李兰钧身后问。
李兰钧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叶莲纵有再大的力气,也打不过这乌泱泱一片人,他们此时势单力薄,被打得落花流水都算是好结果。
李兰钧被他们盯得有些发麻,这才后知后觉出不对劲来,但已没有后悔的余地,他只好故作镇定地回道:“无事,待他们散去就好了。”
一番回答十分苍白,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围着的众人越来越近,有人几乎摸到叶莲的衣角,想从她袖中翻找出钱财金银。叶莲一个哆嗦,贴近李兰钧,双手死死抓着他的衣摆。
那些人一开始还忌惮李兰钧,后见他们没任何动静,一人大着胆子伸出五指要去抓他的衣袖。
他的手才碰到丝绸制的华服,李兰钧忽然怒起喝道:“别碰我,滚!”随后挣开甩掉那双满是脏污的手,一脚踢到他膝盖让他失力跪在地上。
这一举动似乎更加惹怒了众人,无数双手像藤蔓一般纠缠上他们,任由李兰钧如何呵斥都不为所动。
混乱中,冰凉的指尖往下抓住叶莲的手腕,叶莲惊恐地准备挣脱,却听李兰钧低语:“不要乱动。”
李兰钧额头沁了薄汗,在浪潮似的人群中闷闷咳嗽了几声,另一只手忽而抬起来,手中抓着一个鼓囊囊的钱袋。
“既然要钱,就滚去捡!”
他说着,扬起手将钱袋扔到檐上。
钱袋一下打在乌瓦上,没支撑多久便滚了下地,掉在灰尘堆里。
人潮汹涌着往屋檐处挤,李兰钧见空出一条狭窄的路,将伞一扔,二话不说拉着叶莲拼命挣扎出去,出去后也不曾停歇,不要命地往巷尾跑去。
幸而巷尾通街市,李兰钧跑得要断气,终于走出这条吃人的小巷。
叶莲撒腿跟在他身后,李兰钧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差点让她跟不上步伐,被跛路颠倒了去。
那钱袋子里装的是李兰钧视如珍宝的手巾,紧急关头,再不舍也只能匆匆塞进钱袋充当诱饵,不然他们恐怕得受点苦头,才能走出这条巷子。
李兰钧把吃苦视为人生最为厌恶之至,即便不舍,塞手巾时塞得十分干脆。
后头的人后知后觉上了当,攒动着人头追到巷口,街道常有巡查人员,他们只停留在巷口便不再追出,恨恨盯着二人的背影直至走远。
叶莲被李兰钧带到街道的商铺旁,在成箱的货物掩盖中止住脚步,李兰钧不顾形象地用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浑身上下没一处整齐的地方,一张脸更是因为剧烈奔跑而透着病态的绯红。
李兰钧“嗬嗬”地喘着粗气,咳嗽又不死心地溢出,本就艰难的呼气瞬时紧迫起来,看着快要因失气而晕死过去。
“少爷……”叶莲歇息片刻,担忧地凑上去给他拍背顺气。
二人躲在杂货堆里休整了好一会儿,李兰钧才勉强支起身体站直,扶着货箱调整混乱的呼吸。
“这莫非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么?”他沉沉吐出一口气,转而哼笑道。
叶莲眨眨眼,没听明白他的话:“少爷,您说的是何意思呀?”
“是何意思?是我做错了决定的意思吧,本意是可怜他们,却挑起了人心险恶的一面。”李兰钧垂眸低语,那点笑容转瞬即逝,只留下一丝讥讽。
“这儿有许多我不曾认识的事物,和像你一样的人。”
“像奴婢一样的人?”叶莲仿佛有问不完的问题,作不解状瞪大了双眼。
李兰钧久久未答,叶莲领悟了什么似的,兀自答自己道:“是像奴婢这样穷的人么?”
说出这话时,她心里有些难堪。
就在方才,二人携手在巷子里飞奔,李兰钧手心的温凉传到她的腕上,捂凉一片,这样令人心悸的场面,才让他们脱出尘世,身份尊卑瓦解冰消,叶莲就是叶莲,李兰钧就是李兰钧。
而危机退去,李兰钧又回到她不可仰望的位置,出口便是晦涩难懂的文字。
她讨价还价的行为,为了一文钱辩驳许久的模样,还有那些摊贩贪婪的嘴脸……是否让他愈加高高在上了呢?
叶莲不安地搓着裙边,言毕有些牵强地笑了笑。
“穷么?穷困潦倒的人我不是没见过,真要说你身上有的东西,大约是我未曾体会过的艰辛吧。”李兰钧抬手揉开她的苦脸,神色平静而温和。
他柔软的指尖,芙蕖香绕指生柔,眼中无任何波澜,既不是轻蔑,又不是可怜,只是十分公正地说出这句话。
他不知道这句话对叶莲来说,足以撼动她心中所有胆怯筑起的城墙,一切分崩瓦解成灰烬,然后伫立起一个挑着眉头、笑得散漫的人影。
叶莲捂住胸口,只听胸膛里突突跳动着,有什么即将破出血肉、鲜血淋漓地呈献在李兰钧面前。
“你下回别去那里买菜了,重新寻个地方去。”李兰钧被她盯得不自在,撤回手掩在袖中,偏过头看着街边小摊道。
“奴婢恐怕找不到这么大的集市了。”
叶莲眨着盈盈一双眸子,仿佛看不够似的久久直视着他。
“这破地方,什么都只有独一份……我让冬青寻菜商来,每日送菜到宅中算了。”李兰钧没好气地打量一眼周遭,出谋划策道。
“那能选的菜就少了,少爷会吃腻味的。”
“都到这儿来了,穷讲究什么?不吃糠咽菜就成,我没那么挑剔。”
他这话说出,比话本还虚假,偏偏李兰钧脸不红心不跳,不觉得有哪里不妥。
叶莲颊边现出两只浅浅的梨涡,弯着眉眼回他:“都听少爷的!”
街道零散行人走过,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软语温言,似乎都浸泡在这一时的真心袒露里,眼波流转只剩情意。
“走吧。”李兰钧掸掸衣袖,阔步向前走去。
叶莲跟在他身后,正午的太阳晒得人不敢出门,李兰钧才走出几步,便挨着商铺而行,寻找阴凉处落脚。
“一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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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买到什么?”他仰头看万里无云的天,一边漫步一边问道。
叶莲略微思忖一会儿,盯着他的背影认真回道:“一捆青菜,一块豆腐,或……一合大米。”
“有时鱼鲜便宜,便可买两只肥硕些的螃蟹,碾碎拌饭吃,够奴婢整个家吃上一顿好的。”
李兰钧徐行的步伐顿了一下,他转过头看向叶莲,有些吃惊:“只是一文钱,就可买这么多东西?”
得到小丫鬟的肯定后,李兰钧摸摸袖中早已被抛下的钱袋,这才反应到他给的到底有多狠。
“一锭小铤,足够养活一户人家一整年的开销,少爷给他们送了多少个一年?”
叶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笑了笑,语气轻快。
“你带了多少钱出门?”李兰钧忽而转过头问,回头便见叶莲笑得可爱。
“四十二文。少爷,您可要记着还给奴婢呀!”
叶莲笑道。
李兰钧也跟着勾了嘴角:“百倍奉还。”
“那奴婢这些钱送得不冤,换来翻倍的回报,也够吃一年有余了。”叶莲闻言,笑得更开怀了,细声细气地在李兰钧身后念道。
“你吃我的住我的,哪里还有花钱的地方?”李兰钧反问。
二人行至一气派的宅院门前,李兰钧踱步几许,停下来转身看着叶莲。
“买胭脂首饰、点心果子,就算不买物件,也要积蓄着才安心呢。”
叶莲垂眸思索片刻,抬起头答他。
“这些么……我尽可以给你。”
李兰钧挑眉,意气张扬地歪头。
“少爷要如何给?”叶莲顺着话头问,眉眼间含着柔情。
热风卷着尘土纷纷飘起,周遭路人退避遮掩,连劳马都被风沙蒙住眼,步伐渐缓。
李兰钧凝着笑意,用袖子遮住面颊避风,随后弯腰凑到她面上,轻飘飘吐出一句——
“回去说。”
字里行间不可参破。
风停沙伏,那架马车缓缓停在二人面前,叶莲未有机会开口回他,他已转头往车前走去。
车上一人佝偻着身下来,面色如土,正面与李兰钧打了照面后,脸色更晦暗一些,但还是秉承着礼仪,恭恭敬敬地作揖道:“知县大人。”
“别来无恙啊,县丞是要去哪儿?”
李兰钧明知故问道。
“奉您的命,跟县中商贾疏通一下,”县丞勉强笑了笑,禀报情况,“这不,先来商会领头人这儿探探口风。”
“陈宅……”李兰钧佯装才注意到,仔细打量门口那块牌匾,“商会行首原是姓陈啊。”
“是是是,陈老爷是整个蒲县商贾的带头人,若要义捐,必要过了他这关才成。”
县丞连声附和道,说着擦了擦额角的汗,又露出一个笑容来。
“我跟县丞一同去罢,正巧路过遇到,就不好只让您孤军奋战了。”李兰钧也跟着笑道,笑得十分虚假。
他这“正巧”巧得诡异,但无人敢说他蓄谋已久,县丞怔然一会儿,立刻点头答应。
43. 说服
马车上卸下几份礼品,李兰钧接过仆役手中一提,与县丞齐步走进宅门。
叶莲颔首跟在他们身后,一同进了门。
陈宅整体装束无处不透露着富贵,比李兰钧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李兰钧余光瞥见一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大青大绿,用色之俗气,让他也暗自咂舌。
几人还未走到前厅,便有一大腹便便的男子迈着沉重的步伐迎了上来,远远看见他面上笑得谄媚灿烂。
“县丞大人!县丞大人此番拜访,是有何要事么?”陈老爷顶着滚圆的肚子,走到面前时象征性作了一揖。
他站定后才把目光投向李兰钧,打量片刻后,又夸张地嚎了一嗓子:“这位是知县大人吧!”
“知县大人年纪轻轻便大有作为,真是一表人才啊!二位前来让寒舍蓬荜生辉,陈某惶恐,陈某惶恐!”
李兰钧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宅中景色,实在没看出“寒舍”在哪。
“陈老爷谬赞了。”他略微露出一点笑,接住陈老爷的话。
“本官与知县大人此次确有要事,还请陈老爷与我二人入内细谈。”县丞平日里恨不得化身为狗,如今在商贾面前却端起来为官的架子,不容置喙地直言道。
“好,好,那二位上座——小翠,上茶!”陈老爷摩擦着双手,满脸肥肉挤成一堆,边退步走边吆喝道。
前厅回应一声悠长婉转的“哎”,便有一袅袅婷婷的身影提着茶壶一一倒着茶水。
李兰钧走到厅前,回头看了一眼叶莲道:“在这儿等我。”
叶莲点点头,依言立在门边等候。
县丞往后睨她了一眼,又作无事状率先入内坐下,李兰钧跟着坐在厅中正位上。
县丞坐在右侧,轻呷一口茶水,随即清清嗓子开口:“此来也不是其余事,主要为了县中修葺河堤和清理河道的问题……”
“知县大人有意重新加固,并多以清整,本欲在月底动工,奈何公款迟迟批不下来,县衙便想筹款让工事先运作,也好预防水患。”
李兰钧紧接着道:“陈老爷是商会的行首,此次义捐必定要有您的首肯,义捐不重钱财数目,重在各位的一片心意。若能顺利动工,商会各位功不可没,本官定张榜表扬、遣人赞颂三日。”
“陈老爷意下如何?”
陈老爷甫一听事关钱财,又收敛了笑意,作思索状拧眉。
“义捐是好事,不过历年大大小小的义捐陈某都有参与,名声什么不是首要,就是这两年天灾不断,实在是……”
李兰钧一听,从他的话里找到了突破之处,抿一口茶水正色道:“正是因水患不止,百姓耕耘毁于一旦,商会行路也多有受阻,此时亡羊补牢,日后才不会更添祸患。”
“唉,也是……”陈老爷听他话中有理,咂咂嘴仍有犹豫。
县丞与李兰钧相视一眼,你方唱罢我登场,补上一句:“陈老爷还有顾虑,本官可以理解,治水工程并非易事,耗时耗资,投入不见回报难以让人满意。”
“水路也是运输货物的重要渠道,本官承诺,减免泊船费用,市税可减两成。”
他说着,竖起两只手指,伸到陈老爷面前晃了晃。
陈老爷消失殆尽的笑意又回转到脸上,他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大人体恤商户,陈某又有何不从之意?”
李兰钧藏在袖中的五指骤然松懈,与县丞交换眼神后,端着知县的气度拱手:“陈老爷目有远见,是成大器之人。”
“不敢当,不过若是义捐顺利,水坝署名可否刻上本商的名号?”陈老爷眼珠一转,又要求道。
他方才说不要名声,现下转眼又忘了这回事。
李兰钧对此无甚意见,回得滴水不漏:“若是大人稳居首位,自然可行。”
“那是必然。”陈老爷笃定道,朗声一笑。
“陈某便斗胆以恭贺知县就任的名义,知会其余人员了。”
谈判妥帖,他自然要张罗起后事,于是出言说。
恭贺就任这种喜事,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必定挤破头要混个眼熟,一来扩大了参与人物的范畴,二来借宴会义捐,名义上也能过得去。
李兰钧展颜称是,暗道姜还是老的辣。
三人商议完善,陈老爷几次挽留他们用晚膳,二人有求于人,只好又在陈宅搓磨许久。
陈宅的菜品不出所料,清一色肉食,夹杂在其中仅有一小块青绿,李兰钧夹了几筷子菜,将一块油水十足羊肉放入嘴里,差点没忍住从喉咙里倒出来。
陈老爷几杯酒下肚,席间大谈“食色性也”,也不避讳,搂着侍女动手动脚。
李兰钧与县丞如坐针毡,尴尬得低头找菜吃,期间县丞频频看向他身后的叶莲,似乎想从他身上找出些轶事来。
待到酒足饭饱,婉拒了陈老爷要送出宅的请愿,李兰钧和县丞互相搀扶着出了宅。
逢宴必饮酒,更何况是陈老爷这样的商贾,李兰钧推脱不下,饮尽三杯后又勉强喝了一口百果酒,带着一肚子晃荡的酒水站在马车前。
“大人和下官同乘回宅否?”县丞喝了足足一壶,此时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李兰钧睁着眼看眼前模糊的人脸,点点头又摇摇头:“不……不不,我走两步就到了,前方那片……即是芝麻园!”
“芝麻园……这是何园?”
“你们安排的宅子啊!芝麻大小,芝麻园……”李兰钧跟他解释道,酒后未免吐真言。
叶莲立在他身后,一听这话心头一阵抽搐,眼神停留在县丞身上,看他听后的变化。
“哈哈哈哈!”县丞听后只顾着大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大人……风趣至极!”
李兰钧睁着困顿的眼睛,也跟着笑起来。
笑着笑着,就想起县丞名叫林晋忠,此前他看不上县衙一伙泛泛之辈,连名字都不曾记住,今日过后,忽然提起了点敬畏。
不过仅仅是对这位“半知县”。
林晋忠乘车走后,李兰钧便倚在叶莲肩上,二人缓慢往芝麻园挪步。
“少爷本就要过来的么?”叶莲扶着他走在道上,忽然小声问。
“嗯,本来想让冬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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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马……却见你在,索性搁置了,想先陪你去买菜,反正离得不远。”李兰钧头似有千斤重,摇晃着脑袋说。
叶莲闻言,将李兰钧愈加沉下的身子往上提了提,道:“少爷未同奴婢提起过,奴婢都没准备。”
“没什么可准备的,也是一时兴起。”
李兰钧摆摆手,眼睛几乎睁不开看路,像半盲一样由着叶莲带他走。
“你知道么?”二人停歇在路旁,距芝麻园仅几步,李兰钧突然开口问。
“知道什么?”
“这姓陈的有十多房妾室,就连婢女也……归他所有,”他抬起头,眼睛盯着叶莲的侧脸,“我不想他多看你一眼,半眼也不行。”
他停顿了片刻,凑近叶莲耳际轻轻道:“方才他看你没有?”
气息喷洒在耳廓,叶莲忍不住往一旁缩缩脖子:“没有,奴婢相貌平平,没什么可看的。”
“真的?”
“嗯,真的。”
李兰钧这才满意地垂下头,叶莲将他扶进宅门,在跨过内院门槛时,只听他低低嘟囔一句:“你哪里相貌平平……”
扶着他手臂的双手骤地一抖,叶莲反复吐着气,半晌才平息下来。
走到内宅,冬青从前厅里疾步走出,扶住李兰钧另一边手,两人带着李兰钧往寝居走。
“少爷怎么喝成这样?”冬青问道。
叶莲低着头,看着脚下石砖回:“在外应酬,同人家喝了几杯。”
“我待会去煮醒酒汤,”冬青忧心忡忡地看着越来越不清醒的李兰钧,“少爷尚在病中,从来滴酒不沾,怎能喝酒呢……”
话还未说完,李兰钧就闷声咳嗽起来。
“当时情形也是没办法。”
叶莲叹道。
李兰钧面上酡红久久不消,反而愈发明显,呼吸微弱,一身病体被摧残得不像样,叶莲看着,心中升起些许愧疚。
将李兰钧放在床榻上,叶莲拍拍褶皱的衣裙,对冬青道:“冬青管事,我去煮醒酒汤吧,你在这儿照顾方便些。”
冬青点点头,榻上的人却闷哼着翻身,顶着一张红透的面颊,神色痛苦地唤道:“莲儿……”
榻边二人皆是一愣,叶莲赶紧凑上去,跪在床上回他:“奴婢在这儿。”
李兰钧紧锁的眉头听到她的声音,稍微舒缓下来。
“还是我去煮汤,你在这儿好好看着少爷吧。”
冬青见二人好似难舍难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道。
叶莲讪讪转过脸,不好意思地咬唇道:“冬青管事,麻烦你了。”
冬青颔首,随后走出门留他们在房内。
天色渐暗,屋外挂起两盏灯笼,鸟雀在枝头停驻,又蹦跶着跳到另一枝头,屋内烛光攒动,香炉未点,却有清淡暖香浮在鼻间。
“母亲……”
李兰钧又出声唤道。
他眼角溢出点点泪水,头在枕上左右摇动,连着唤了几声后,又平静下来,眉间带着抹不开的忧伤。
叶莲揩去他眼角摇摇欲坠的泪珠,没敢出声。
44. 惹祸
临近下旬动工时段,李兰钧动身勘查蒲县河道的地形,粗略估计了花费成本,在一片艳阳高照的景象里,顺便体察民情,亲自下田摸了一把青翠的稻子,煞有介事地评判慨叹一番后,就算完成了他的磨勘大业。
忍着泥地里黏糊的反感,李兰钧将腿脚退回田坎边,放下卷起的裤腿,面上一派亲切祥和。
“今年稻谷长得如此好,本官说什么都不能让水淹了。”他长吁一口气,作叹谓道。
这话是说给围在田边的百姓听的,不管他们是何想法,反正李兰钧说了,就是为民造福的美事,得记在磨勘考核上。
冬青拨开人群,在他耳边一唱一和:“大人,今日的欢迎宴,大家都等着您出面呢……”
李兰钧两眼一瞪,作讶异之色:“哎,本官一心在田地里,竟忘了这一桩大事!”
“大人,现在启程尚可赶到。”一侧旁观的主簿扯出一抹恭维的笑,提醒道。
李兰钧颔首,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离去,走时一步三回头,旁人看来倒像个为民的好官。
甫一上车,这为民的好官就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将那双惨不忍睹的靴子一扬,说什么都要换个崭新的。
叶莲捧着两双长靴上前,跪在他面前给他换上,雪白的足衣沾上几滴醒目的泥渍,她素手拈来,轻易褪下沾染了泥土的足衣,拢上成新的鞋袜。
“少爷,按您的吩咐,天香酒楼席面已开,参宴的商贾地主约莫百余人,应该能凑齐修缮的费用。”叶莲换好鞋袜,退到一旁禀报着。
李兰钧皱着眉拍拍身上的尘土,随口说道:“凑齐不止,应还有余银。”
“余下的……用作民生改善吧。”
他本想说充当库银,想到那一张张殷切的脸,即便他修坝疏浚居心不良,也有了一丝于心不忍,最后话头及时调转,成当下出口的如此。
“百姓生活艰辛,若能改善,定是天大的好事,少爷真是体贴周到!”叶莲顺着夸赞道。
李兰钧将眼一斜,嗔道:“我只是一说,还没做呢。你就会一味说我好,别的一概不提,是想当奸人不成?”
“奴婢说掏心窝的话,怎么就被少爷打为奸人了?”叶莲不听他的责诫,口齿伶俐地反问道。
路途颠簸,李兰钧撑着脸歪头看她,双眼微阖,作困顿样,伸出瓷白一只手轻轻点按她的胸口:“也不知是掏谁的心窝。”
自陈宅一夜无意吐露真言后,李兰钧就愈发得寸进尺了,此刻几近暧昧,叶莲却不顾体面,由着他犯戒。
“当然是奴婢自个儿的。”叶莲胸脯起伏轻缓,垂眸回道。
只听头顶一声轻哼,李兰钧收了手,半阖的眼皮终于闭上,看不清面上神色。
车厢内静默许久,直至到了天香酒楼门口,李兰钧才睁开惺忪的眼睛,由叶莲扶着走下马车。
酒楼人声鼎沸,在李兰钧踏入时逐渐平息下来,他信步踏上主座,与县丞林晋忠耳语片刻,换上一脸得体的笑容。
“诸位愿赴本宴,李某不胜感激。自然……宴会的目的大家也是有耳闻的,李某便不再多言解释,直入主题了。”
说着,有两名衙役抬上一只巨大的木箱,在众人面前打开。
木箱里躺着零散的银钱票据,勉强覆盖住箱子底部。
“本官虽尽力绵薄,却不敢后人,同县衙诸位已率先捐资,善款不多,今日便再添五百两以表敬谢。”李兰钧笑容浅淡,抬手让仆役往箱中放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再寒暄几句,底下众人就陆续往箱里投钱,他们出资皆由主簿一一登记,以便后续排列头筹,让利给陈老爷这位带头人。
“县衙每日雇工、用料皆公开透明,诸位的捐资也会张贴在告示上,供百姓阅览……”
商贾们一手交钱,主簿就重复念叨着其中利益所得,好让他们交得放心。
捐资持续一个时辰才结束,李兰钧与县衙众人统计商议后,朗声道:“本次义捐魁首为陈氏商行!”
座下心知肚明,雷动般的掌声后,李兰钧又补充道:“各位慷慨捐赠,李某与县衙众人感激不尽,重修的堤坝便以陈氏商行的名义命名,再铸功德碑在旁,日后百姓必念诸位恩德。”
台下一片叫好声,几名大户起身敬酒,李兰钧隔着酒桌与其相望,随后饮尽一杯酒水。
又有几人上前寒暄敬酒,县衙众人纷纷化作长腿的酒桶,摇晃着一肚子水走到各桌前慰问对酒。
李兰钧两杯下肚已是脑袋空空,再与在座之人推杯换盏数次,昏昏沉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险些栽倒在一盆水缸之中。
叶莲与冬青站在角落,看他勉强应酬的模样好不心疼。
天香酒楼作为蒲县最有名的酒楼,陈设布局全都不落俗套,这边推杯换盏,那边就鱼贯而入几名歌舞艺伎,坐在大厅正中轻歌曼舞。
喝得上头了,也有人站出来即兴作诗作赋,再由歌女唱出,楼中一派热闹盎然,可谓雅俗共赏。
红绡百丈,从顶楼悬梁倾泻如瀑,舞姬搭着红绡从台上点脚飞到台下,吹开手中樱粉纸花。
绛唇如珠,大敞的窗边吹进一阵疾风,唇边花瓣随着风飘散而开,台上堆积的花瓣一同被吹起,一时间掀起软红十丈。
人堆中忽而不见李兰钧的身影,叶莲在乱花中顾看连连,实在没找到,于是起身拂开肩上落花,在一片纷杂中摸索着。
这突如其来的风刮得正好,连台上面容姣好的女子都在乱花里添了几分妩媚,良辰美景,佳人尽态极妍。
叶莲躲过重重醉客,苦寻无果,正火烧眉毛之际,一只手蛮横地抓住她的手腕。
她回眸看去,未见其人,酒臭味先扑面而来,一年轻男子眯着眼睛打量她,笑出一脸褶皱:“美人,找谁呢?”
“公子,可否先放手!”叶莲连连后退,却挣不开那醉汉的桎梏,只好沉声喝道。
“你是天香酒楼的,我怎么没见过呢……”那醉汉全然不听她的话,兀自在她身上一通赏看,“莫非是新来的?我就说看着面生,脸蛋也是没见过的新式样。”
叶莲今日穿一身柳绿襦裙,梳双螺髻,未施粉黛,与楼中女子相比素净许多,胜在眉眼清丽,有出脱之相。
她闻言厌恶地皱起眉,忿忿道:“我是知县宅中的丫鬟,公子还是不要放肆的好!”
“谁宅中的?”那人凑耳过来听,一副轻佻模样。
他的脸愈贴愈近,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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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要挨到叶莲的脸颊上,叶莲退无可退,左右又无可求助之人,一时难以脱身。
“说呀,说你是谁宅里的丫鬟,我去跟他讨来,让你做我的妾室可好?”醉汉放荡地说道,一张嘴吐出浓重的酒气,混着饭菜味,差点把叶莲熏吐。
“谁要给你做妾?你再不放手,我可就不客气了!”叶莲怒目圆睁,话中是掩不住的怒气。
醉汉看她两指纤纤,分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笑得更加灿烂,直言道:“美人要怎样不客气?”
他最后一字还未说完,叶莲便一脚踹到他膝盖上,腿上忽然脱力,醉汉如烂泥似的滚在地上,歪斜着身子倚靠在椅腿边。
这边动静过于强烈,众人纷纷转头望看过来,连歌舞都停下了。
叶莲站在目光之中,这才惊觉自己惹祸上身,她本不想与席中人多接触,可这个醉汉几次三番纠缠自己,无奈之下只好给他点教训……这一教训,没忍住力道过了头。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泼妇!”醉汉滚得眼冒金星,反应过来才指着她怒斥道。
叶莲埋着头,半个字不敢说。
那醉汉见她无言,又看周围人都看到自己的丑态,一时羞愤不已,一骨碌爬起来抬手张开五指。
那双有她整张脸大的手倏然落下,随后脸上还未来得及出现红印,身子已受力不稳摔在地板上。
火辣辣的疼是在她狼狈落地时才缓缓知觉到,叶莲睁着黑蒙的眼睛,看着四周缄默的人群,耳边嗡鸣声此起彼伏,她几乎听不见任何。
醉汉身边围了一群人,和颜悦色地与他交谈着,看向她时又是另一副面孔,轻蔑而不屑。
冬青拨开人群走到她眼前,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复杂,他正欲伸手拉她,却在看到什么后不再动作,驻足于人群里一动不动。
鼻间有温热的液体流出,叶莲伸手去摸,指尖一片殷红,她又赶紧用手去接,不想让血渍沾染衣裙。
她做错事了……她给李兰钧添麻烦了……
叶莲脑子里反复循环这两个念头。
一只手忽然揽住她的胳膊,将她带起来。
叶莲拖着沉重的身躯,控制不住地靠在那人身上,那人身上有清浅的芙蕖香,香气甫一入鼻,便引得她眼红鼻酸。
李兰钧身上有些淡淡的酒气,他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覆在叶莲掩着口鼻发抖的双手上。
叶莲攥紧手帕,黏腻的陈血将她双手染成暗红,帕上也迅速沾上鲜红。
她微微启唇,几欲开口却被哽咽打断。
“你打她了?”李兰钧正在酒醉之际,出口并未遮掩,反而带了他一贯来的盛气凌人。
醉汉清醒大半,忙作谦卑之态惶恐回他:“大、大人,是她先出手伤人的!”
李兰钧又看向怀中瑟瑟发抖的小丫鬟,小丫鬟站都站不稳,被他扶住肩膀倚靠在怀中,一派可怜模样。
“少爷……”叶莲调整声气,勉强吐出二字。
她眸子掠过众人,最终停留在醉汉身上,那醉汉的嚣张气焰早就熄了火,看她的眼神有些狠恶。
叶莲复又垂眸,不与李兰钧对视,她咽下口中弥漫的血腥味,清了清嗓子开口:“是奴婢的错。”
45. 执拗
“是你的错?”李兰钧面色如坠冰窖,语气透着寒凉戾气。
小丫鬟咬着牙点头,不再言语。
“蠢丫头,活该挨这一巴掌!”
李兰钧骤然松开手,任由她滑落在地。
叶莲跪坐在地上,手指攥紧手帕,几乎用力到让指尖发白的地步,她一双眸子黯淡地垂视着地面,打转的泪光渐渐被逼回眼眶。
她不肯李兰钧在醉中为她申冤,更不肯让他醒后知晓自己的努力付诸一炬。
“少爷,是打是罚奴婢都认,求您可否回宅再行发落?”
她拂开面上零落的发丝,话中带着淡淡的平静。
“发落?你倒是会自行安排。”
李兰钧听罢只是一味地冷笑,他眸中掩不住的傲慢,只差一步恶劣脾性就要悉数暴露在外。
陈老爷挺着肥硕的身子适时走出来,他搭着李兰钧的肩头,带着笑脸简便宽慰几句,预备息事宁人般说道:“小奴顽劣,打死便是,何必这样大动肝火?”
李兰钧缓缓转过头,看着这位不知何处冒出来的搅屎棍,面色愈发难看。
会错意的陈老爷见他面色不虞,赶忙补充说:“大人若是怜惜容色,陈某宅中美婢无数,您若不嫌,尽可挑选。”
说完再去看李兰钧的脸色,却只见他久久盯着自己,未表明态度。
陈老爷一时摸不着头脑,笑容维持好一会儿,最后僵成假笑。
他万不敢轻易动知县的东西,但一向笑脸相待的李兰钧迟迟不下台阶,让他里外不是,可心中再有不快,也被那双冰冷的目光盯得发怵,竟从中感到毛骨悚然起来。
楼中未有半句杂言,皆静候着知县大人的下一步动作。
“我这丫鬟,确实扒皮抽筋不足为惜……”李兰钧阴恻恻地吐出这句,仍目不斜视盯着陈老爷。
“不过——”
他转脸看向那抖若筛糠的醉汉,众人正凝神听他的后话,猝不及防间,他一脚踹到醉汉腹部,将那佝偻着的人踢倒在地。
“要杀要剐,都只能我操刀。”
醉汉倒地之处,人群退开一个空地,任由他吃痛滚在地上,捂着肚子半晌爬不起来。
此时李兰钧已拿起一只装饰用的窄肚瓷瓶,他满目猩红,步态并不稳重,一步一步走得有些虚浮无定。
醉汉这才意识到,李兰钧酒气上头,比在场谁都不清醒。
“表兄,表兄!”他涕泪横流,连滚带爬地退到桌椅底下,之后便再无退路,“表兄救我!”
殷切的目光看向之人,是怔愣在原地的陈老爷。
“大人不可!会出人命的!”林晋忠三步并作两步,从人堆中匆匆挤出来高呼着。
他阻止不及,李兰钧握着瓷瓶的手已举到头顶。
瘫坐在地上的丫鬟突然冲出数丈远,一把抱住李兰钧的腰,将他拖拽着往后撤。
李兰钧被后力拉得连连退步,步履艰难,堪堪稳住脚步后暴怒而俯首看她。
“你是真的想死了么!”
他呵斥道,腰上不要命的力度却未因他的怒意松懈。
“少爷一时失态,皆是因为奴婢不识抬举,是奴婢的错,全是奴婢一人的错——”
叶莲死死禁锢住他,埋头高声疾呼。
她尾声未尽,瓷器迸裂之声响彻整个酒楼,与她的“错”字和鸣共振?。
叶莲骇然看去,醉汉缩在角落,身上并未有伤痕碎屑,一地狼藉,瓷器碎片聚集在李兰钧脚边。
她紧绷的神思终于放松,无力的跪坐在地。
那双苍白瘦削的手垂落下来,由月白袖筒掩盖着,随后缓缓蔓延出几条血线,滴落在木质地板上,迤逦出一片瑞雪红梅图。
李兰钧似乎觉察不到疼,用那只带血的手掌攀上叶莲纤细的脖颈,停在适宜位置后渐渐收紧。
小丫鬟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惨白,她拼命翕动着嘴唇,眼泪汪汪地死盯着他,发紫的唇几度开合,颤颤巍巍吐出“少爷”二字。
李兰钧依旧没松手。
“疼……”
她嘴里不断重复着。
葱白的手指摸到李兰钧手背,在肌肤上停留片刻,她那声反复的“疼”终于有了后话——
“疼、不疼……?”
垂垂欲坠的眼泪在话末砸落而下,一路流淌至李兰钧的指缝间。
那只聚拢的手掌陡然脱力,在一众趋之若鹜要搀扶李兰钧的人中,叶莲如断线人偶般坠落。
她眼前尚能见到些许光明,闭眼前李兰钧瞳孔骤缩,拼劲全力向她扑来。
……
再睁眼时,自己正躺在李兰钧的寝居里。
屋内并未点灯,黑洞洞的房间里,仅能靠门边灯火的微明看清眼前极小部分事物。
叶莲支起身子,草草穿上鞋袜踏出房门,脖颈上的红痕证明着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她很难不去害怕自己晕倒后的种种。
按李兰钧的脾性,她往最坏处想也是可行的。
宅中静悄悄的,连仆从都未瞧见。
叶莲加紧脚下步伐,一路走到正厅门前,厅内灯火通明,侍女仆从皆围着李兰钧,将书桌围得严严实实,她伸长脖子去看,只能看到发冠和半个额头。
再走近,她方才凑到人群的边缘,便有人道:“莲儿,你醒了?”
说话的正是管事冬青。
一众仆从悚然回头,四散开来给她让出一条道,道路终点坐着面色阴沉的李兰钧,他散漫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叶莲的眼神难以捉摸。
“少爷。”叶莲走上前颔首道,不露声色地咽咽唾沫。
“没死呢?看你倒得挺快,还以为不行了,”李兰钧冷哼一声,讥讽道,“我正商议着怎么处理遗体,你走这两步过来半点声儿没有,是活人么?”
叶莲不理会他的尖刻之词,老实回答:“是还活着,多亏少爷让奴婢捡了一条命。”
“多亏了我?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李兰钧执起一只小杯,浅啜茶水后才不冷不热地说道,末了又眯着眼指指自己的脖子:“你这儿,可是我亲手弄的。”
他那副目眦欲裂的可怕模样至今仍在叶莲脑中,她下意识去摸自己的颈部,触手生疼,引得她忆起窒息的痛苦记忆。
“奴婢知道少爷不是故意的,是奴婢惹您动了好大的怒,所以惩罚……也是应该。”叶莲垂目,话中几分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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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知我动怒,却咬死了将错往身上揽,你说你图什么?”
李兰钧说着,气上心头,脸色愈发难看。
他指掌被包布裹得严丝合缝,垂在扶手上,说话间微微攥紧,才勾了勾手指,又吃痛地松开。
“正是重要的场合,奴婢不想少爷从此落了坏名声。”叶莲看到他手上的伤,无声叹了口气答道。
李兰钧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他换了个姿势,用未受伤的手支着头眯眼看她。
“晚了。”
他似笑非笑地说道,眼底闪过几丝嘲弄。
叶莲心头咯噔一下,有心听他的后话,面上却不见神色异常。
李兰钧见她无动于衷,果然开口接着说:“我现在是出名了,色令智昏的年轻知县,满城尽知。”
“怎么会……!”叶莲抬眸,眉头不自觉皱起,“奴婢已认罪受罚,怎么还会牵连少爷?”
“是啊,都是我的错才是。”
李兰钧冷不丁说道,眸中含着深深的幽怨。
他欲再开口,却见堂中一众仆从,赶紧挥挥手遣散众人,留他们二人在正厅里。
四周除了叶莲再无他人,李兰钧这才放心继续道:“众目睽睽抱着你跟疯了似的,把他们都吓个半死呢。”
叶莲脚下一滑,差点没站稳。
闭眼前李兰钧不顾尊卑的行为,她打死都没想到不是错觉,真冲着自己来的。
“这流言蜚语传播得就是快,我在稻田里长吁短叹半晌,都不及宴上闹的这一出动静出名。”
李兰钧勾起一抹冷笑,自嘲着说。
“少爷,都是奴婢的错……”叶莲无话可说,只能反复说着这句。
偏偏李兰钧听到她说这话就烦躁,横眼飞来一个眼刀,生生断了她后续的歉言。
“说来说去就这一句话,烦不烦?”
厅中烛光攒动,一双人影飘摇不止,被拖得又长又细,案上茶水早已凉透,杯壁上凝着细细密密的水珠。
叶莲闻言就要跪下认错,以示诚恳。
没想到膝盖还未接触到地面,李兰钧又发话了——
“跪什么跪,不许跪!”
她只好收回膝盖,站在案前听候发落。
“下跪比走路都勤快,那什么楼里怎么不见你跪下道歉?”
李兰钧没好气地斥责道,说话都有些岔气。
叶莲乖顺地垂着脑袋,答道:“奴婢给那人下跪,就是打了少爷的脸,奴婢不会跪的。”
“那你认错就不是打我的脸了?”李兰钧掀起眼皮给她一个白眼,被她折腾得没了脾气,“我正打算给你撑腰,你自己的骨头就先软了。”
“认错挨打都是小事,哪个奴婢不挨打的,挨了打认了错这事就过去了,那些贵人不会多心留意,下跪有辱主人颜面,会被注意到追查身份的……”
叶莲一字一句道出她心中的想法,听着像是有理有据,实则全无道理可言。
她当时最大的想法是什么?
不过是不能拖累李兰钧而已。
站着的人有站着的人的谋划,她这样长期跪着匍匐着的人,似乎也有一套吃力不讨好的蠢办法。
46. 冷战
“那敢情我还要谢你的一番心意了。”
李兰钧伸手拿起茶杯饮茶,触到冰凉的茶水后皱着眉拿开,将茶水尽数泼洒在案上,动作中已是满含怒气,言语上更不落下乘。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只是不想连累……”
叶莲的解释还未说完,案上“砰”的一声就直接打断她,李兰钧重重搁置下茶杯,阴着脸不语。
半晌,他才悻然开口道:“我的流言早就堆成山了,差你这一桩?”
叶莲不敢接话。
她眼见李兰钧忙前忙后,就是为了得个好政绩、讨个好名声,却因她的一件错事功亏一篑,说不在乎她也不愿相信。
“他们把我当笑话看,说我冲冠一怒为红颜,品性如何败坏……我只当过耳风,听个意思。现在看,你果真是奴颜婢骨,改不了!”
她越是不答,李兰钧就越是生气,一通痛骂下来,看她垂眸无语的模样,恨不得找个麻袋一套,把她丢到山上喂狼。
“你哑巴了?说话啊!”
李兰钧近乎歇斯底里地喝道。
“奴婢不知道该说什么……”叶莲被吼得一激灵,缩着脖子回道。
眼看李兰钧气得满脸通红,她又硬着头皮补上一句:“奴婢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窝囊!我告诉你多少次了?叫你不必这样小心翼翼的,你听进去了么!”
未等她说完,李兰钧紧接着斥道。
叶莲抬起眼,神色复杂地盯着李兰钧,她几度欲言,却辗转在嘴边说不出口。
夏夜寂静,厅中二人凝滞了许久,直到门前走过两个丫鬟,脚步声带来些许生气,僵持不下的局面才被外物松懈一些。
叶莲神色恍惚,终于讷讷地回答:“听进去了,可奴婢仍做不到。”
“我最恨你这副样子。”
得到答案,李兰钧也丝毫不顾及其他,直言不讳说。
他多余的怒气无处发泄,最终化为冷冰冰的讥讽,说话间嘴角微微抽搐,经久的傲慢又回归主位,让他看起来可怕极了。
“奴婢……本来就是奴婢,言行举止无一处不妥,少爷为何偏要改变奴婢呢?”
叶莲将他的话语刻进心底,字句化作蚂蚁,一点一点啃食她的血肉,于是她愤然自保,脱口而出一句毫无敬重的反问。
此话一出,李兰钧不由得怔愣起来。
他为何如此固执,又为何置气,为何愤愤不平?
奴婢就是奴婢,这个道理身为奴婢的叶莲竟比他这个主子还拎得清。而他,某一个时刻,对她产生无限的怜惜,生出过将她当作活生生的人看待的想法。
可她只是个命如草芥的奴婢。
就像幼时,姨娘张氏处置他的贴身侍从长生,不知情的他忽然闯入行刑之地,在被惨烈的现场吓晕之前,那双鲜血淋漓的眼睛抬起头看向他,眼里满是恨意,直到死都不曾合眼。
那双眼睛让他几年都在恐惧与厌恨当中徘徊,夜回梦醒,梦里不是长生怖人的死状,就是他蓄意将自己推下池塘的果断决绝。
张氏告诉他,奴婢就是这样不知感恩的畜生,而后来的种种经历似乎也证实了这一观点。
只是他不知为什么,奴婢明明和常人无二,却被划分为一个低下的群体。
叶莲澄澈的眼中倒映出他的天真,在那片空旷而明亮的眸中,李兰钧这才惊觉,自己改变不了任何事物。
是自己心乱了,做了天地不容的蠢事。
“滚出去。”
李兰钧霎时颓唐不已,满目苍凉地出言道。
“少爷,奴婢想知道……”
“我让你滚!”
叶莲被他沉闷的声音惊住,站在原地徘徊一会儿,只得福身退下。
她低垂着眼走出前厅,回望那烛火葳蕤的地处,李兰钧一动不动地坐在正中位置,身子被阴影彻底笼罩。
心口拥堵成一团,李兰钧的话像刀子似的刺在喉咙上,呼吸间都弥漫着艰难的疼。
“莲儿你出来了,少爷一人在里边么?”
站在梁柱边的冬青迎上来,不知情地追问着。
叶莲破天荒没理他,径自往卧房走去。
冬青又在后边叫了几声,她只顾着往前走,一句都不回。
卧房里漆黑一片,叶莲凭着记忆找到黄烛,点燃一支摸索到桌边,滴了几滴蜡后才把蜡烛粘在桌上。
烛火颤颤巍巍地跳动着,映出她有些苍白的面容,脖颈上的红痕狰狞可怖,她伸出手摸摸伤处,那里仍有压痛。
将脖子上一圈伤仔细触摸一道后,叶莲有些无力地缓缓滑坐在凳上。
李兰钧并未给她答案,或许永远不会给了。
朴素至极的卧房里,悬挂着一幅水墨莲花图,图上花叶舒展,无风不起生动之意。
一屋暗灯,叶莲看着那幅画出神。
……
月末最后一日,李兰钧修坝的工程紧赶慢赶,终于是凑够了人手材料,在河边着手修建起来。
他起了个大早,故意没动叶莲做的早膳,带着冬青匆匆去现场视察工作。
叶莲从厨房收拾出来,见正厅一桌冷炙,几个侍女围在桌边等待她发号施令。
“少爷不用,你们拿下去分了吧。”
她微微叹了口气,无奈摆手。
侍女们簇拥着一食案的饭菜出门,厅中又冷清下来,只有叶莲站在里面,她摆正案上白瓷瓶,瓶中娇艳欲滴的粉白百合落下一滴清露,正砸在她手背上。
叶莲抹开露珠,望着桌面出神。
自从上次李兰钧动怒后,就再也没叫过她,平日里大小事宜都安在冬青头上,叶莲反倒清闲不少。
他不搭理她,目光更不在她身上停留,她做的三餐不是不用就是赏下人分食……
李兰钧用漠视的方法,来教训她的不恭不敬、乖戾固执。
百合花近乎浓郁的香气萦绕得她头晕,叶莲抽神不去想烦扰之事,将瓶中两束百合拿出来,握在手里踏出厅门。
瓷瓶里只插着寡淡的绿枝,略显突兀。
她拿着百合走到厨房,随意扔进灶上的木盆里,花朵和烂菜叶一块浮在水上,像一碗让人没有食欲的素汤。
看准时辰,叶莲挎上菜篮,一脸苦大仇深地出门买菜。
菜商送的菜李兰钧没过多时就吃腻味了,叶莲消停了不过几日,又肩负起找新鲜肉菜的使命。
方才下过骤雨,地面湿滑,她踩着泥泞的路面向菜市走去,布鞋和裙角不一会儿就沾上了黄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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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气候闷热,带着股淡淡的鱼腥味,北街的菜市一到雨天,鱼贩摊上流出的血水就绵延不绝,方圆十里都能闻到腥臭。
这些发臭的雨水上,附着不少飞舞着的蚊虻,叶莲忍着后颈被叮咬的瘙痒,一脚踏进菜市,板着脸开始挑拣菜摊上的蔬菜。
“这知县啊,猛地给那书生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不说,满嘴的牙都生生拔下来……说要给美婢串成珠链玩!”
北街住的都是平头百姓,鱼龙混杂,什么买卖生意都有,靠嘴皮子吃饭的说书人自然也不会少。
那尖嘴猴腮的说书一惊一乍,唬得众人纷纷惊叹不已。
孩童下学后坐在树下,大人则搬了板凳将他围着,一群人兴致勃勃地听他胡说八道。
“……各位猜,他后来如何了?”
说书故作玄虚地挑眉,往四周环顾了一圈,拖长声音道。
人群中有人往他怀里砸了几个铜板,那说书人见钱眼开,立刻继续往下说:“打了人还不解气,他让衙役扒了书生的衣裤,绑在天香酒楼的柱子上,放言说:‘人尽可辱!’,何等意思……在下就不细说了。
“下了命令,知县抱起只穿了一层薄纱的美婢,也不顾身份场合,踩着那人的头往厢房去了,到了厢——”
说书淫邪一笑,正欲说些艳情八卦,忽然头顶一疼,被人用东西砸了脑门。
“哎呦!”
他吃痛地捂着头,还未勃然大怒,就看到砸他的那东西不是其它,是一块透着亮白的碎银。
说书立即就变了脸色,笑成一只哈巴狗。
“谢谢大老爷,谢谢大老爷!”
扔银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听不下去的叶莲,她不露面,在人堆里吆喝道:“这故事说几道了,换些新东西说!”
说书连连点头,话头一转又是一则崭新的传言,叶莲在这买了几日菜,光《恶知县为美婢欺穷书生》这一故事,就不重样地说了几十遍。
饶是她心性坚定到可怕的地步,也经不起他人这般瞎编乱讲。
叶莲将青菜装进菜篮,深叹一口气,她垂首远离这片纷杂的地界,挎着菜篮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走得略微有些急切,鞋袜不可避免被泥水污染,走到芝麻园门口时,一双青绿布鞋脏成黑黄色,全然看不出原本底色。
叶莲掸掸裙上的泥渍,在门口撇刮鞋底的厚泥,心头正专注着刮擦鞋边的残余,一架马车缓缓停在门口。
停稳后,冬青率先跳下来,搬了轿凳等在车旁。
墨青身影掀帘而出,不紧不慢地踏着轿踏下地,鞋底不免沾上泥泞,他皱起眉头,面色不快地快步走进宅门。
抬头时却看见叶莲站在门边,他苦大仇深地瞥向一旁,脚步渐渐放缓下来。
“少爷。”
叶莲按规矩福身行礼。
李兰钧并不答应,兀自偏离方向,走到离她远些的位置。
门前阶上因连日阴雨生了几丛苔藓,湿滑的台阶几处发青,李兰钧四处张望,偏偏没往下看看路。
长靴方才踏上,那溜滑的藓皮就卖力一搡,将他连人带靴趔趄着往后倒去。
李兰钧无暇顾及,双手扑腾着到处抓握,随后扯到一块衣角,便救命稻草似的攥紧了。
47. 冰释
叶莲险些被他带着滚到泥地里,幸亏她眼疾手快,赶紧抓住他的手臂捞起他,这才堪堪站住脚跟。
“少爷,您没事吧?”
看他惊魂未定的模样,叶莲关心道。
李兰钧被身后仆从接住,好歹没摔个狗吃屎,他甫一站稳就拍开叶莲的手,面色微霁。
他依旧没看叶莲一眼,她的问候也当作耳旁风。
叶莲见他不愿与自己交流,索性不去自讨没趣,提着裙摆退到旁边,等李兰钧进门了才跟在后面。
走在最后的仆从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食盒沉甸甸的,要用空闲的手扶住底部才能拿稳。
叶莲看了看食盒,又看了看她辛苦买来的菜,她面色几经变幻,最终还是埋着头不欲再开口。
“饭菜送到书房去,我处理完公事就去那儿用膳。”
李兰钧走到院里,院中四合天空阴郁着要下雨,他抬头望了望天,又去看厅中堆积不少的公文,出声吩咐道。
这句话自然不是对叶莲说的,她只有颔首听话的份,还不能得到李少爷的金口玉言。
侍从应声,拖着食盒往书房去。
“少爷,您劳碌一日了,先用膳倒也不迟。”冬青看他面色憔悴,忍不住建议道。
李兰钧睨他一眼,冷冷回:“交代你的办完了么,就来掺合我的事。”
冬青讪讪摇头,闭口不再多言。
叶莲跟着走到正厅门前,见李兰钧进屋了才挎着篮子往厨房走。
待她走远消失在拐角处,李兰钧才漫不经心地扫一眼她离去的方向,又不在意似的埋头处理政务。
冬青看他一通假动作,站在一边无奈地瘪嘴笑笑。
“你笑什么?”
李兰钧抬眼,满脸莫名其妙。
“奴婢想到一些好笑的事……”
冬青生硬地说道。
“哦,”李兰钧忽然想到什么,没好气地说,“你下回不要去买这家酒楼的菜了,做得与猪食无差,我来蒲县是做知县,不是做牲畜。”
冬青用衣袖擦擦额边细汗,连连称是,末了又没眼力见地问:“不如让莲儿学些新菜式?也免得少爷您苦于餐食了。”
李兰钧侧目看他一眼,放下手中兔毫毛笔,转眼斜视他道:“我偏要吃酒楼食肆的,不吃她的,懂么?”
冬青不知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懂装懂地连说两个“懂”字应付。
厅中安静片刻,忽有小厮走到门口,踱步几次才斗胆开口道:“少爷,驿站送来了您的信。”
他一手拿着一叠信件,另一手提着几包附赠礼品。
李兰钧笔下不停,沉声道:“进来。”
小厮便拿着大包小包物件走到案前,冬青接过物件,挥手让他下去。
“少爷,是家中来信,另一些……大抵是夫人和姨娘们寄来的东西。”
冬青低头看信上落款,又抬头禀报道。
“信念给我听,其余的放库房去。”
李兰钧开口吩咐。
冬青颔首,于是开始念读信上所写。
纸上洋洋洒洒大段,除了嘘寒问暖,就是他过几日生辰的贺词,连一向不肯表示亲近之态的父亲,都简略写了些问安话。
他这才想起自己生辰将近,即将打破假道士的谶言长到二十一岁了。
好似一切只要他迈入二十一岁,摆脱此前困顿,就有平坦的官路、相敬如宾的夫人等着一样。
从蒲县顺利回扬州,升官、成婚、生子……然后纳妾,他这样离经叛道的人生,也终于能回归正道,做为常人过下去。
“少爷,过几日您生辰,要宴请县衙的同僚来聚一聚吗?”
冬青读完信,思忖后才问。
“请他们做什么?”李兰钧掀起眼皮白他一眼,话中满是嫌弃。
他心中豁然开朗,突然想起那个缩在厨房的小丫鬟,待他成婚之后,抬她作为通房未尝不可。
他这一生有贤妻相伴,侍妾一人足矣。
“莲儿呢?”
李兰钧明知故问道,他决定不计前嫌,给她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冬青连忙回话:“大概在厨房,要奴婢去看看么?”
“你去知会一声,让她把晚膳端到书房去。”他并未表现得愉悦太多,只是淡淡吩咐着说,让冬青自己品味话中深意。
冬青听罢,面上挂起笑容,乐呵呵地问:“少爷,您不吃酒楼的菜了?”
“怎的,你想吃?那赏你了。”
李兰钧不欲多言,大方把猪食赏给他。
突然得了一盒好菜,冬青笑得更加灿烂了,他连连颔首,道:“谢少爷赏!奴婢这就去厨房通传。”
说完迈着急切的脚步走出门,也不等李兰钧的后话,径直往厨房去。
厨房瓦上的烟囱滚滚飘着烟,叶莲坐在矮凳上看火,用蒲扇轻轻扇了扇,敞开灶门后又跑到锅前看菜。
虽没得到任何吩咐,叶莲还是准备了晚膳,以防李兰钧突然下令要用家中膳食。
她将鳜鱼去皮,搓盐和少量香料后放在石臼里捣成烂糊鱼蓉,案板上放着几只莲蓬,莲子被掏出只剩空壳,静候着她的处置。
冬青走到厨房门口时,叶莲正用筷子把鱼蓉和鱼肉丁一一塞入莲蓬孔洞中,最后用鱼蓉封口,她在忙碌间抬起头,率先招呼道:“冬青,你怎么来了?”
“这不,少爷想吃你做的菜了,差我来嘱咐你,”冬青笑着说,露出一口白牙,“谁想你早就开始做了,真是伶俐至极!”
“你就别捧我了,我就是按平日里的做而已。少爷前几日都不吃,今日怎么有了兴致?”
叶莲跟着笑了起来,顺嘴问道。
冬青也不跟她打哑谜,直言不讳说:“过几日少爷生辰,兴许是心情好吧!”
“少爷生辰?在哪天呀?”
叶莲用荷叶封住莲蓬底部,端着一盘未熟的鱼包放入冒着热气的蒸锅,她摆好盘后,盖上锅盖捻了捻被热气熏烫到的指尖,转头看着冬青发问。
冬青忽然笑得揶揄,拉长了语调道:“牛郎织女,鹊桥相会~”
“乞巧节呀!”叶莲抢答。
七月初七,正是有情人相诉衷肠的好日子,李兰钧生得赶巧,也印证了他自小不缺宠爱的半生。
“少爷今年的生辰十分重要呢,我问要不要办宴请客,他却不肯,想是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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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跟家人过罢,”冬青絮絮叨叨,一副惋惜的模样,“不过山高路远,怕也赶不回扬州,只得委屈在这儿过了。”
叶莲用手指捏着耳垂,睁着水灵的双眼安慰道:“那天我多做些好菜,只要少爷不嫌弃,我们陪少爷一同过也是可行的。”
“我也去置办些庆贺之物,少爷生辰向来办得张扬,这回也不能落下了。”冬青靠在灶边,盯着一口锅里咕噜咕噜冒着泡的羹汤道。
叶莲已坐到矮凳上盯火,往灶门里又扔了几根柴禾,看火烧得旺了才抬头看着冬青答:“好,明日我就拟菜单。”
她一张脸被火焰照得通红,火光在脸上跃动着,经久不褪。
“嗯,”锅中翻滚的汤水飘出勾人香味,冬青忍不住又看去,问道,“锅里煮的什么?十里外都闻到香了。”
“雉羹,我煮得多,待舀了少爷的那份,也给你舀一碗吃吧。”
叶莲拍拍手上木渣,爽快地答应说。
距上次吃到叶莲的手艺,还是除夕夜那碗牛肉馄饨,冬青咽咽唾沫,不舍推拒,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可不客气了。”
莲房鱼包蒸好,叶莲麻利地摆盘装好,期间还拌好最后一道蒿蒌菜,盛了雉羹将菜放在食案上。
叶莲抄起陶碗给冬青舀了锅中剩余的羹汤,才端着食案颠颠地往书房去。
芝麻园书房不似南园气派,小巧的屋子里摞了一沓沓书纸,叶莲入内时左右躲着脚下书本,弯弯曲曲走出一条小径。
书案上堆积着大量公文,几乎看不见小山高的文书后是否有人。
叶莲端着食案走到桌前,正巧有一脑袋从文书堆的一侧探出头,两只眼睛饱含各样情绪。
她手一抖,差点把食案上的菜品都泼在那人脸上。
“少爷……”叶莲颤颤巍巍颔首弯膝。
李兰钧瞥了她手中的食案一眼,开了金口:“放小桌上。”
叶莲于是端着食案走到一旁的小桌边布菜,桌上有一食盒占了一半位置,她勉强将三道菜摆上桌,却挤成一堆。
“少爷,食盒里的菜要奴婢一块摆出来么?”她在心里打了几道腹稿,才谨慎开口问。
李兰钧斜眼看她,眼神幽怨:让这些菜摆一桌,岂不是叫他每样尝一口试毒。
“拿出去,倒泔水桶里喂……”他嘴边的“狗”字还未脱出,及时打了个回转,“冬青。”
“给冬青送去。”
末了又补上一句,这才让他此前说的话像样起来。
他阴晴不定的脾气让叶莲惶恐,前几日看似恨不得一口咬死她,今日却又肯跟她说上两句话了,冬青说是生辰的缘由,她隐隐觉得还有更多可能。
“少爷,您已经不生奴婢的气了么?”
叶莲没回应他的吩咐,反而大胆问道。
李兰钧将神思凝聚在笔下,并未回她,待到他下笔批注完几本文书,抬头见小丫鬟仍站在原地不动,执拗地等待他的回答,这才清清嗓子,不冷不热地说:“字练得如何了?”
这一句,就已算是他的答复了。
叶莲一点就通,得到回答后抿了抿唇,略带些许欣喜地回他:“除了名字,少爷教的一些简单的字也认识了。”
48. 生辰
“写来看看?”
李兰钧递笔给她,揭开文书换上一张废弃的宣纸,展开来后用镇纸压住摊平。
叶莲接过毛笔,手指紧紧握着笔杆,落下第一笔时笔尖颤抖得厉害,歪歪斜斜画了一横。
然后又落下第二笔,也是不太端正的一横。
李兰钧歪头,盯着她的笔尖皱起眉。
他欲开口纠正时,叶莲的第三笔已经收笔完成。
“费这么大劲,就写个‘三’字?”看纸上图画似的字,他终于忍不住评判道。
小丫鬟并未置笔,捏着毛笔在最上一横头顶添上两个浑圆的点,动作一气呵成,比方才要洒脱不少。
这下李兰钧不说话了,那张未仍有些褶皱的宣纸上、她鬼画符般的字,能瞧出分明是一个颇有稚气的“兰”字。
叶莲写画完,用袖角擦了擦额上的薄汗,带着些许腼腆与期许偏头看他。
她去菜市时特地找了帮忙抄书的先生学字,就是为了有机会写给李兰钧看。
虽然她并不清楚自己到底错在哪里,但认错总归比一直受他的冷待好,而且她那时想了一夜,大抵明白了错处主要在自己,更是要道歉了。
李兰钧的眼睛扑簌扑簌地眨了好几下,随后下意识抿嘴不言,将脸颊都憋得白里透红也没发出一声。
她竟在其中窥探到了几分慌乱,正要仔细去看时,一双大手盖了上来,扒在她脸上将她往后推着。
揉乱她额前的碎发后,大手的主人才幽幽吐出两字:“难看。”
叶莲在指尖缝隙里瞧见一只白玉似的耳朵,耳朵微微泛着绯色。
她忽然就开怀起来,双手拨开他冰凉的手掌,咧着嘴露出两只甜甜的梨涡:“少爷,哪里难看了?”
知晓自己被她看到窘迫之处,李兰钧恼羞成怒地撤回手,指指纸上的字:“这,这,这,没一处能看的地方!”
“这是奴婢自己学的,定没有少爷教的好,要不然……少爷教教奴婢?”
叶莲面上还是一片笑意融融,眨着亮晶晶的眸子又问。
李兰钧自然忍受不了自己吃瘪,他眼珠一转,忽地也展颜勾起一抹笑:“我教你?我上回教你的……”
后面的话被他拖得冗长无比,带着些许意味不明的味道——
“都忘了么?”
叶莲眨巴着眼等他说下去,却听到这一句,不由得细细回想起来。
见她还在冥思苦想,李兰钧憋着坏的心思蠢蠢欲动,索性抓起她的手,沿着指尖往手掌一点点摩挲去。
“莲儿的手好软,那时我就这样想了……”
他故意咬重“那时”,眼波流转,惹人遐想纷飞。
叶莲一阵悚然,终于想起是哪次“教”她!
她被烫似的抽开手,连连退了两步,看李兰钧的眼神像看鬼怪,又羞又怕。
得逞的李兰钧被她甩开手也不恼,意犹未尽地摩擦指尖,随后负手挑眉看她:“这就不要我教你了?”
瑟瑟发抖的叶莲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好了,不吓你了,”李兰钧大仇得报,收敛了笑意,朝她招手道,“过来,教你习字。”
叶莲只好一步三顿地挪到他身边,缩着脖子站在书案前。
李兰钧振振衣袖,握住她拿笔的手,掰开手指一点点纠正她的姿势,他面上从容不迫,却在教学中频频看向她的侧脸。
她的侧颜在烛火下熠熠生辉,眉目恬静,鼻上隐约能看到细小绒毛,那双总是让人无法忽视的眸子润润如玉,此刻正专注地看着笔尖。
门外几处芭蕉树,浓郁翠绿,阴满中庭。风吹叶乱间,挨在一块的人影动了动,随后高影聚拢向低影,形成相依偎的错觉。
……
正是乞巧佳节,大街上人头攒动,向来冷清的巷子都围聚了不少行人,女子相结伴走在街头,也有不少有情人相偕而去。
叶莲清晨就携着菜篮,拉着两名侍女出宅采买了。
此时正是菜肉新鲜的时刻,三人忍着被蚊蚋咬着脖子吸血的不适,硬生生从集市头逛到集市尾。
篮中积满各色肉菜,路过泥偶摊时,侍女又缠着她要买小泥偶回宅摆弄。
泥偶统一穿荷叶半臂衣裙,手持荷叶,除外形精细有分外,全无其他样式。
“怎么都是一样的打扮?”
叶莲瞧了半晌,没看出几分新意。
侍女凑上来挽着她的胳膊,笑盈盈地解释道:“这是磨喝乐呀,就只有这个样!”
“乞巧专有的泥娃娃,算是举国风靡了,其他日子不常见有卖呢!莲儿姐姐,咱们三人各买一个回去吧。”另一名侍女也跟着贴上来说。
李兰钧带到蒲县来的侍女年纪有大有小,但叶莲有贴身婢女的名头,所有人恭称她一声“姐姐”不足为怪。
她仔细打量了那泥糊的小玩意,最终决定买下:“多少文?”
摊贩道:“客官挑个喜欢的罢,每个的价都不一样,看眼缘来的!”
三个各选了一只磨喝乐,叶莲的眼缘最贵重,一眼就挑到了要价三百文的那只。
她死乞白赖还了半天价,最终以二百七十四文拿下,拿到手后叶莲摸摸钱袋,总觉得心头肉疼不已。
而后便是去购入节庆所需的巧果,果子局一时人满为患,叶莲挤在人堆里,恍惚像是回到了扬州帮李兰钧买花糕的时候。
店家经营有道,买一斤巧果送一对糖面捏的果食将军,叶莲看有赠品相送,又想到宅中人多,遂购置了十斤。
除下人们节日分食以外,李兰钧的生辰摆盘更是愈多愈好。
再在集市上逛了几圈,采买的物件快拎不下了,她才带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打道回府。
芝麻园里一派生机,趁着日头还盛,下人们张罗着晒书晒衣,宅中凡是能挂上的地方,都排满了书本衣物。
叶莲将巧果分发给下人,又替李兰钧打点了赏钱,这才收拾着手上菜篮迈开腿往厨房走。
烹菜容易择菜难,她把几篮菜分别放在两个如铁锅大的木盆里,着手开始清洗拣坏。
有二位伙夫大哥的帮衬,叶莲做得还不算太累,期间干完手中差事的侍女寻过来给她帮忙,厨房忙中有序,竟也能让她抽出空闲来染甲。
侍女们鸟雀似的在她身边嬉戏,凤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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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捣碎做的蔻丹用布包起来,裹在她手上花浆糊渗出陶红草汁,透着隐约的花草清香。
叶莲歪着头看被包裹得严实的指甲,心中期许它染出的好颜色。
厨房的小院落里充斥欢声雀跃,初来蒲县的首个佳节,芝麻园一改往日南园的沉闷,整个宅中活跃不少。
生辰逢佳节,李大知县这位活寿星却没尝到半点甜头,天没亮就爬起来上值,巡河勘查了半日,毛病像线头似的越扯越多,几乎费了他后半时日。
回到芝麻园时已月上柳梢头,宅中一如往常的亮堂,略过一盏盏灯笼,饭菜的香气扑鼻而入,他走到正厅时,侍从婢女站成两列,各自领头的为叶莲冬青。
厅中被用心布置了一道,张灯结彩,好不喜庆。
“少爷,先净手净面吗?”
冬青端着铜盆迎上来,话中是掩不住的欣喜。
他揣着一肚子火回宅,看到这一场面倒不知如何发泄了,于是语气百转千回,最终干巴巴地点点头,答应了一声。
叶莲便托着手巾上前来,浸湿水后拧干覆上他的脸仔细擦拭,擦完后又过一遍水开始擦他的手指。
李兰钧今日在河道边徒手挖了几处河土,一张脸快比锅底还黑,抓着淤泥的手快要掐出坑来,县衙一帮人蹲在他身旁,只觉得后背发凉。
他上回在酒楼本性暴露后,就再也没装过,索性直接改为府衙时的作风,阴着脸随时要冷笑讥讽。
县衙内一群“下雨都怕雨点砸破脑袋”的孬人,更是战战兢兢了。
叶莲足足擦洗了三道有余,他一双纤长苍白的手才从土黄里褪出来,再看冬青手中铜盆,里面的清水已变了模样。
“少爷今日下值有些晚,是有事耽搁了么?”她将手巾搭在铜盆上,用另一方手帕净了手才抬眼问道。
李兰钧积压的怒气终于被开了口,此时正源源不断地外泄着,他咬紧牙根,皱起眉头愤愤道:“何止是有些晚,叫我摸黑回来岂不更好,省得浪费他县衙的灯笼钱!”
“看看我这衣服!”
叶莲顺着他的话看向他斑驳的衣摆。
“看看我这双靴子!”
叶莲又看向他那双分不清黑白的长靴。
“我再回来晚些,要被他们用泥糊成土地公相了!”
叶莲眨眨眼,赶紧附和道:“可恨啊,真是太可恨了!把少爷当什么了,一群老贼驴!”
听她捶胸顿足,恨不得破口大骂的样子,李兰钧稍微顺了气,从鼻间狠狠发出一声“哼”,便舒缓了脸色。
见叶莲还要咒骂,李兰钧假惺惺地抬手制止,作大方豁达之态:“毕竟是同僚,再骂也不能过火了。”
小丫鬟立即止住话头,低眉顺眼地配合他回:“是,奴婢受教了。”
哄也哄了,气也差不多消了,叶莲引着李兰钧坐在主座上,往他碗筷旁推了推巧果中最为有名的方胜图样果子。
“少爷今日生辰吉祥,吃了这巧果,姻缘美满、幸福一生。”
她眼睛眯成月牙状,仿佛眉梢泛起一层糖霜,满目沁着甜意。
座上之人身形一顿,几乎不可察觉地淡了神色。
49. 维护
“你如何晓得今日是我生辰的?”李兰钧听完她的祝颂,忽然问道。
叶莲侧目看了眼冬青,回:“冬青告诉奴婢的。”
“哦,鬼点子真多,”李兰钧未多追问,随意说道,“我没说要准备呢,就私自布置好了。”
冬青尴尬地搔搔脑袋,顶着一张老实巴交的脸开口道:“少爷,毕竟是生辰呀……”
李兰钧用长筷夹起一只酥脆的巧果,他本不爱吃这类油炸点心,此时见叶莲满心欢喜,索性咬了一口以示慰藉,之后再未动过。
桌上菜式新颖,大抵都合胃口,不过他在河道挖了一天烂泥,着实吃不下多少。
挑挑拣拣吃了两口,李兰钧就置箸了。
“夜还长,我出门逛逛吧。”他见众人守在桌前看他用膳,踟蹰着不离开,便出言说,“你们去用膳也可,出门逛集市也可,随意。”
“明日各领一月例银,作赏赐了。”
众人纷纷谢赏,迈着轻快的脚步鱼贯而出。
叶莲和冬青站在他身侧,等着他起身。
“你二人不走?”李兰钧看了二人一眼,问。
冬青端着笑脸答:“少爷不是说出去逛么?奴婢不跟着不安心。”
叶莲跟着表忠心:“奴婢也想同少爷出去走走。”
门外灯火葳蕤,风一吹过,地上拉长的影子摇摇晃晃,仿若置身危楼。
危楼之上,李兰钧微微点头,迈开脚步往宅门走,一边走一边吩咐道:“冬青,备车。”
一侧的冬青迈着急促步履,匆匆夺门而出。
庭中芭蕉叶扑簌着拍打廊柱,叶莲走在李兰钧身后,脚底踏着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不疾不徐地行进着。
“少爷。”
她低头盯着脚尖,临出门忽然唤他。
面前清瘦的人及时停住脚步,让她险些撞上他的背脊,堪堪停住脚后,叶莲才怀着心思抬头看他。
李兰钧微微侧身,俯首回望:“怎么了?”
“您今日因何不开心呀?”
她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是主动问道。
平日里他一有不快就是横眉冷眼、舌灿莲花,要将心头愤恨尽数宣泄出来才消停。
今日她讨巧卖乖,却不见李兰钧半分开怀。
李兰钧答非所问,别开眼几乎敷衍道:“还能有什么,县衙那些破事儿。”
随后不等她继续追问,拂袖走出宅门。
马车上叶莲几次要开口,都被他揭过去不再提起。
直到抵达城中繁华地段,扶着晕来如山倒的李兰钧下了车,她也没找到机会询问。
冬青守着马车,叶莲便带着他四处游逛。
街市上人人满面红光,都带着节庆的喜悦,李兰钧煞白一张脸,走在人堆里仿佛死人反生,一点瞧不出人样。
正是热闹非凡的时段,行人沿着河道放蜡制的“水上浮”,图样各异,水中一片蜡黄之物漂浮。
“堆积在边角处,难以清理……”李兰钧这只鬼终于有了活物气息,有气无力地盯着浮蜡评判道。
叶莲略微搀扶着他的手臂,让他不至于行路无形,闻他开口,思忖半刻才道:“少爷怎么还想着公务的事?”
李兰钧这才发觉自己处理文书魔怔了,竟然在游街赏景的好日子提起糟心公务。
他叹了口气,缓缓转头看向别处,掀起眼皮略微扫了一眼摊铺,又无甚兴趣地收回视线。
“无非是些市面上常见的物件,都逛腻味了。”
他说罢,随意拿起一只拨浪鼓摆弄,鼓面“咚咚”响了几声,他嫌聒噪,又插回摊架上。
百无聊赖间,李兰钧正捻着一撮茶叶细闻,忽闻有人抑扬顿挫地说着市井轶闻,欢笑吁叹声一声声如浪潮起伏。
他将茶叶放回簸箕里,循声而向前走去。
这些时日的说书人一般只说一个故事,叶莲不敢细想,连忙跟上去走到李兰钧身前挡住。
“少爷,这些东西没什么可听的,都是些粗俗话,脏得很。”她随口扯出一句谎话,双腿分岔站立,势要拦住他,“街口那儿有个卖磨喝乐的摊,咱们不妨去看看?”
李兰钧迟迟不回应,眸色几经变化,其中仿佛有万千黑云席卷。
“少爷,您儿时玩过磨喝乐么?”
叶莲扯开一抹笑,牵强地找话茬拖延。
没成想李兰钧面色更是难看,他眯起眼看着她,明明怒到极点,却还是不怒反笑道:“我母亲一年给我买一个,如今拢共买了三个。”
“让开。”
没等叶莲反应过来,他一手牵开她的手臂,兀自往人堆里凑去。
“某官员见强抢不成,便叫衙役拿着棍棒将书生的腿打断,让他万不能起身追赶,这才掳走了他的结发妻子……”
“那是一段如噩梦般的日子,妻子被夺去贞洁,整日侍奉某官员,竟怀上了不该有的骨肉!书生发誓要夺回妻子,拖着双腿爬到天香酒楼……”
说书人唾沫横飞,讲到激动处甚至站起身来,踩着矮凳慷慨疾呼。围观众人一阵冷汗,纷纷唾骂起“某官员”来,其中有大胆者更是直呼李兰钧的名姓,冠以各类污名唾批之。
“有银子强抢民女,没银子救济百姓?”
“这些个狗官,什么事都干不成,我们这么苦都是因为他们!”
“修个破河道还要张榜宣扬,不如直接给俺发点银子用实在!”
“……”
李兰钧站在边缘,听着满口胡诌一身热血从头凉到脚尖,脑中嗡鸣不止,他急剧地呼吸着,似乎很快就要窒息而去。
所谓传闻,必定是要带着艳情意味才让人津津乐道,越是离奇,越是不可思议,就更为人所追捧。
李兰钧自小就体会过的道理,如今亲耳听来却忽地一窍不通,五脏六腑皆灌入浆糊,麻木到无力迈步。
腕上有温热的触感覆上,他愕然回首,小丫鬟站在他身后,握住他的手腕,神色悲戚。
叶莲从话中回过味来时,为时已晚。
她踉跄着奔到李兰钧身边,见他痛苦,不顾其他径直拉拢过他的手腕,试图挽回失言引发的后果。
“少爷,都是假的。”
李兰钧一动不动盯着她,只字未吐。
“都是假的,都是他们编造的!”
声音铮铮,周遭几人被她的话引得频频回头,压抑着好奇窥瞧他们。
“也不假。我来这儿就任的确没安好心,的确把那人的腿打了个稀巴烂……不过,他得谢我只打断腿,没把他那双要科考的手一块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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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
李兰钧从麻木里脱身,勾起一丝冷笑,出口的不知是真心话还是气话。
“少爷,您在说什么啊!”叶莲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说,声调高扬而急切。
“修缮堤坝您连日不曾停歇,比谁都上心,何况醉汉那事错在他,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胡话自污清白!”
她字字珠玑,急得就要冲进去跟那说书理论,人群看他们的眼神如同看过街老鼠,又恨又怕,纷纷避让开一条蜿蜒的小道。
叶莲说罢,不顾旁人眼光沿着小道走去,她还未走到尽头,那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就要把她盯出个窟窿来。
受着怖人的眼光,她也权当没看见,拨开人堆喝道:“分明没有的事!平白就要污人清白么!”
那说书一看招惹到不该惹的人,连忙收起马扎布摊,脚底抹油撞开人堆跑了。
叶莲奔到人群中央,一堆人把她围得严严实实,黑白的眼珠像水蛇似的缠住她,明明未有人出言,却像出口了千句万句咒骂。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胆怯起来,四顾茫茫,黑压压的一片里压根找不到一点熟悉身影。
无知无觉间,她下意识就想躲到李兰钧那瘦削的身躯之后,让他将自己护住、为自己鸣冤。
她紧抿着嘴唇,堵在喉咙里最常说出口的那二字,此刻她却不敢吐出。
不能让少爷身处这样的境地。
她脑中浮现出此句,而后又是反反复复,死忍着不出声。
“要落雨了!”
街上忽然有人高呼,从远处传到近处。
高呼过后,果然豆大的雨点稀稀拉拉砸在地上,叶莲额上落下一滴,雨水顺着眼睛往下划到脖颈,她揩揩冰凉的水珠,雨水顷刻倾泻入注,浇头而下。
人群霎时作鸟雀散去,奔走着避雨归家。
街道冷清下来,避走的行人里,只有二人如痴魔般立在雨里,被飘摇的雨水冲刷不止。
满城空荡,他们隔着大雨中的水流两两相望,叶莲伫足不久,便迈着大步走到李兰钧身边,抬起手遮住他的头顶。
李兰钧抬头看着叶莲为他搭起的小小避风港,那双手紧拢在一起,拼命遮挡着砸下来的雨滴。
他沉默地注视着,又无悲无喜地收回目光看向叶莲。
“这算什么……”
瓢泼大雨里,他的声音几乎要被淹没,叶莲却听得清楚,她张口欲言,雨水顺着脸颊流入口中,还未出声便积满一小潭。
她知如何作答都无用,索性直接牵起李兰钧的手腕,带着他一路走到商铺檐下。
檐下雨声点点滴滴,方才骤雨疾风,过后反而渐小,滴在瓦上不见凌厉之声。
担心李兰钧受凉染病,叶莲从袖中摸出已浸湿的手巾,捏着角就往他脸上擦拭。
李兰钧满面淌水,水痕顺着五官往下掉,叶莲才触到颊边,就被他一把捉住手腕不能动弹。
“少爷……?”她蹙着柳眉,面上又是心疼又是羞愧。
“为何替我辩驳?”
李兰钧阴沉着一张脸,哑声问。
他潮湿冰凉的指尖轻轻扣住她的皮肉,让手腕上显出几道浅淡的红痕。
“奴婢不想看少爷难过。”
叶莲未作多想,一字一顿回他。
50. 啜泪
袖摆垂落,他手上那几道新伤露出来,苍白的手臂上爬着数条暗红发褐的疤痕,如同嫩枝上趴伏的丑陋蠕虫,触目惊心。
“不想我难过?偏偏是你最惹我……”他低语着,最后几字被吞入腹中,再不见现出。
叶莲看着他的手臂,没由来一阵鼻酸:“奴婢不知少爷的往事,不是有意提起的。”
明明他几次置她于死地,又递给她新生,雷霆雨露、变幻无常,她战战兢兢伴在他身边,时过境迁,竟让她甘心动摇,只记得依傍于他,甚至给予温暖。
扒下叶莲被牵着走的外壳,里面藏的是她自己从不愿面对的现实——她喜欢上李兰钧了。
她这颗铁石心肠早就半推半就,从了他的阴谋。
“三载、我与母亲其实只相伴到三岁,她过世后,我便被养在姨娘身边,而后又辗转到继母跟前……”李兰钧垂眸间,语气仍旧淡淡,“关于她的记忆,其实已经很模糊了,大部分都是他们讲给我听的,有时听着他们描述中的母亲,脑中也会浮起她温柔的面容。”
“她的样貌是我杜撰的,大抵是个很美很好的人吧。以至于她死之前,给我准备了最后一只磨喝乐,还有那年新裁的衣物鞋袜……为了我的生辰,足足撑了三日才撒手人寰。”
“她怕死在我生辰那日,是过了第二日清晨才去的,所以我生辰后一日,是她的忌日。”
李兰钧眼里已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放开手,整个人被笼罩在雨幕之下,阴沉的天遮盖住他的眉眼,叫她看得模糊。
“少爷,先夫人一定很爱您,”叶莲觑着他的脸色,略微舒展开眉头,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明日少爷得空,在家祭拜一下也无妨?”
李兰钧摇头,缓缓回道:“身无长物,言行无状,我无颜见她。”
“先夫人一定同老爷夫人一样,只盼少爷安好。功名富贵,都是身外之物呀!”
叶莲秉承一贯伶俐口齿,话中有理有据。
“你又怎知……罢了,”李兰钧出口的反问适时打住,忽然看着细雨绵绵,轻叹一声道,“看样子,雨要停了。”
檐外果然淅淅沥沥地飘着小雨,不复方才滂沱。
叶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飘摇的风雨吹过屋檐,冷意翻起一阵发怵。她又看向李兰钧,他衣着单薄,浑身湿透,嘴唇不免泛着灰紫。
“少爷,您冷不冷?”她问道。
四周遮蔽处可见有多,她一边问一遍环顾一圈,想找更能遮风避雨之地。
“冷,如何不冷。”李兰钧将视线放回她身上,看她的眼神似乎在琢磨着。
叶莲找到一个绝佳位置,忙用手指着那里道:“少爷,那边有个拐角,不容易进风,我们去那儿躲雨吧。”
“麻烦,还要被淋一道,我不去。”
李兰钧端起他的娇贵架子,偏过头以示不愿。
“这样吹,您会受凉的……”叶莲小声抗议道。
雨声愈发轻细,李兰钧再抬头去看阴天时,已经不再落雨了。
他仰望着阴云茫茫的天空,攥成拳的五指一松,往旁偏离几寸,碰到另一指尖时退却一下,那只手一动不动地垂在裙侧,他的手拢上去握紧后,又交缠着十指相扣。
“不冷了。”
李兰钧的声音像被雨水冲刷过,带着瑟瑟的沙哑。
叶莲颔首,回他一个轻飘飘的“嗯”。
“我总是拿你没办法,该如何是好?”二人并肩站在檐下,李兰钧偏头,看见小丫鬟埋着头,睫毛扑朔。
“奴婢不知,奴婢对少爷也是全无办法……”
小丫鬟声如蚊蚋,偷偷抬起眼看他,对视后又装作看向别处,眼神游走在街市上。
“是么?”
李兰钧一张俊脸已凑到她跟前,小兽状歪歪头,只等着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少爷……”叶莲窘迫地看向他眼中,眼神飘忽。
他勾起一抹淡淡的笑,略微直起身,用唇轻柔抵住她的额头,小啄几次,又吻到鼻梁、眉目、鼻尖……最后落到唇上,碰一下,又收回,再碰一下。
叶莲闭着眼,用手指扯住他湿濡的衣袖,像树木那样等待鸟雀在枝桠间啄食。
瓦上滴答落下贮存的雨水,泥泞的路面一片又一片水洼,有人踏破水洼,持伞走到数丈外,伫足静待他们。
“冬青来了。”她稍稍退开脸,在他耳边轻喃。
李兰钧用鼻尖划过她脸颊,停在发髻之处,随后低低回应一声:“嗯。”
他牵着叶莲的手走出屋檐,接过冬青手中的伞时也未曾脱手。
马车颠簸,车内暖香熏人,软塌之上,湿漉漉的二人抱在一块,未有只言片语,仅存耳鬓厮磨。
她的发髻有些松散了,碎发落在颊边,用来固定的珠钗不知踪影,满头徒留一支铜钗险险簪住脑后一袭长发。
衣裙贴在肌肤上,上衫挂在肩头垂垂欲坠,下裙散乱地垂在李兰钧膝上,被撩起一片露出裙下的薄裈。
不知几时,马车徐徐停下。帘外冬青附在帘边,压低声音道:“少爷,到了。”
李兰钧帮她抚开散落的鬓发,率先起身踏下马车。
她整整衣裙,低着头也跟着走到车架上,欲要下车时,却见李兰钧立在车旁,向她摊开一只手。
叶莲将手放在他掌心,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攥,把她往下拉。
她趔趄一下,摔下车去。
随后撞到瘦削的胸膛,那人受力往后退了几步,未等她反应,大手将她打横抱起。
“少爷……!”叶莲连忙勾住他的脖子,惊呼着出声。
李兰钧没答应,抱着她踏进芝麻园,园中众人见这架势,纷纷退避三舍,给他让出一条路。
叶莲把头埋在他胸口,半点不敢露出示人。
拐过一道转角,就到了寝居,李兰钧踹开房门,三步并作两步把她放在榻上,站在榻边却不动了。
叶莲坐在床沿,眨着眼睛看他。
冷风从门口灌进来,吹过她未干的衣裙,叶莲冷不丁打了个寒战,随后往床帘处缩去。
冬青方才走到门边,见屋内情形,连忙躬身带上房门。房门还未关紧,李兰钧不冷不热的声音便传了出来:“给我拿壶酒。”
冬青赶忙应道,撒腿就去找酒。
屋内烛光摇曳,叶莲缩在床边的模样仿佛那夜初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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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景象又要复现,却是另一番境地。
“少爷害羞了么?”小丫鬟从床帘一角探出头,眨着水灵灵的双眸看着他。
李兰钧那张白里透红的脸这才从阴影中显现出来,被她一戳破,更是红到了耳根。
“胡……胡说!”
他仓皇地反驳道,一转身坐到桌前不看她的脸。
冬青那提酒到得有些迟,李兰钧往杯中沏了满杯,连喝了两盏才回头看叶莲。
殊不知叶莲已踱步到他跟前,站在他身侧夺起第三杯酒一饮而尽。
“可以了吗?”她问。
“你当下还有机会可走。”他不答,反而提醒道。
“少爷到了这样的地步,也愿给奴婢退路吗?”她垂眸,有些不解地继续问。
“不行么?”他抬眼对上她的眸子,语气莫名有些心虚。
叶莲见他一副踟蹰的模样,轻移脚步,作势就要离开,她走到门边,手指刚碰上门闩,桌边那人就低喝道:“你敢走!”
“少爷到底要奴婢走还是不走?”
她回首看过去,明知故问。
“你过来,我要你留下来……”李兰钧眼中迷朦,不自觉就吐露心声。
他抬起手招了招,叶莲便知趣地走到他跟前,与他俯首而望。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李兰钧双手缓慢扣住她的腰肢,仰头看着她道,“只要你不走,只要你陪我。”
叶莲抚上他的脸颊:“奴婢想要……”
她愣了一下,及时止住,换了句话说出口:“奴婢就在这儿,哪都不走。”
她用拇指轻轻摩挲着李兰钧冰凉的脸,触碰到他唇角时,又很快收回。
“奴婢买了一只磨喝乐送给少爷,这样少爷就有四只了。”
李兰钧似有触动,皱着眉淌下一行眼泪,压抑着哭腔说道:“你不要可怜我。”
“不,不可怜,”叶莲紧接着回,她用手指揩了揩他的泪,细声说,“奴婢喜欢少爷,不是可怜。”
他眼中溢出更多的眼泪,如稚水般清浅濛流。
叶莲忽地垂首,用唇一点点吻住那些泪,啜啜饮下,只觉满口咸涩。
“少爷的眼泪是苦的。”她忽然在细吻中出声,在他眉眼上作答。
李兰钧颤动眼睑,沙沙回道:“骗人。”
“您尝。”
叶莲覆唇去贴吻,将口中所含泪味渡给他。
李兰钧抬手拢住她的散发,扣住后颈深尝苦涩。
阑珊夜色暮薄,对满目,狂花乱絮,一室好风光。
榻上香汗淋漓,细翦明眸层叠,腻玉香兰,帘帷之间,素手抚上薄背,李兰钧细微发着抖,他的脊背隆起硌人的骨突,摸上去像一排连绵不绝的山脉。
墨发散落在叶莲面颊,伊人低语似娇莺:“少爷……”
“你好瘦呀……”
李兰钧俯身,睫上一滴细汗垂落在她眉心,他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在她耳边答一句:“你倒是胖了些。”
烛摇层影,欢愉渐入佳景,一声声堪听。
门外雨似薄纱,又渐密了些,雨打芭蕉叶,宽大的叶片垂坠着承浥雨之情。
51. 汤药
朝雨方歇,叶莲撑着发酸的身子起来时,李兰钧在一旁睡得正沉。
天光大亮,隔着窗纸都能觉察到刺目的亮白,她用手挡着光,侧目去看李兰钧略微不宁的睡颜。
昨夜折腾半宿,头次匆匆,惹得李兰钧羞赧不已,她哄着安慰了良久,他才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继续,而后天昏地暗,不清醒时,侍女推开门扉入内,前后开合三道,冷风窜入引得她瑟缩。
李兰钧醉酒时要比平常可爱得多。
会央求她;会蹭着她的锁骨撒娇;失误那回更是惶恐不已,唯恐自己看轻他;情到深处,也会呢喃着诸如“喜欢”“爱”之类的胡话。
她用指尖点点他的眉心,熟睡中的人忽然睁开眼,用琉璃珠般的眸子望着她。
“几时了?”
李兰钧惺忪着眼开口,语气沙哑。
叶莲收回手指,看着窗外估摸时辰:“约莫快到午时了。”
身旁的人跟着支起身子,用拇指和中指按了按跳痛的太阳穴,他皱起眉,悻然道:“巡河怕是过半了,不知今日进展如何。”
“奴婢服侍您穿衣?”叶莲问。
李兰钧睇来一个否决的眼神,他伸手捏捏她的侧腰,嗔道:“你是不知道累么?”
腰上一阵酸痛,叶莲挣扎着往后退,面颊浮起一片红晕:“还……还好。”
话刚出口,李少爷的脸就黑了下来。
她赶忙摇摇头,又道:“不、也不算太好……”
“行了,你歇着吧,”李兰钧大方地摆摆手,示意她躺回被中,又转头朝门外朗声道,“冬青,更衣。”
门边有人应声,随后一水的侍女鱼贯而入,领头的正是冬青,他手上拿着一叠衣物,面色淡然含笑。
“少爷,今晨奴婢叫过您,您没答应,这才耽搁了政务。”冬青眯着眼笑道,说着抖擞一件内衫,挂在置衣架上好生摊平抹皱。
李兰钧微微抬起眼,见他一副牙酸的笑意,不觉烦躁:“分明是有意不喊我,你也是个油滑的。”
冬青应以两声笑言:“奴婢怕您没歇够……”
“够不够要你揣测?”他没好气地打断,站起身摊开双手泡在盆中净手。
李兰钧这一站,榻上什么遮挡都没了,叶莲掖在被里探出半张脸,眼看一圈人围着自己似有若无地打量,又羞赧地缩回去。
“别给自己憋死了。”
李兰钧才不管这些微小心思,净过手后又返回床边,掀开一角让她露出脸来。
“少爷……!”
叶莲吓得往薄被里缩,却被他拎住后颈衣物,拎小鸡仔似的提了出来。
“躲什么,有那么见不得人么?”他不可一世地俯视她,语气带着些许不快。
满堂寂然,侍女们交换眼神,觉察到了危险的气息,一时草木皆兵,不敢动弹了。
叶莲头摇得像拨浪鼓,欲哭无泪道:“不,奴婢不习惯被人看着……”
醉着的李兰钧难缠,醒着的更是格外难缠,一举一动都要顺着他来才成。
“只是看着就这样怕,日后被伺候岂不是要缩进王八壳里了?”李兰钧顺手捏捏她的脸蛋,话语却刻意不带有多少温情。
被批斗成王八的叶莲不敢怒也不敢言,眨巴了几下眼睛算是无声应他。
李兰钧戏弄够了,转头继续让冬青穿衣,梳头束冠又是好一阵磨蹭,熏香完毕后,日头已悬在天顶正上处,缓慢地往下坠。
眼瞧着他带着浩浩荡荡一帮人离去,叶莲这才坐起来,慢吞吞地穿着外衫。
手还未拢进袖中,有二名侍女就端着东西走了进来,她抬头看去,一人手捧着一套衣物,另一人端着散发着浓郁苦味的汤药。
“莲儿姐姐,这是嬷嬷给你置办的衣服,你看看合不合身?”侍女说着,递上崭新的浅绯色成衣,成衣上卧着两支铃兰银钗。
叶莲的眼神却一直停在汤药上,她心底有了答案,嘴上仍旧问着:“这是……”
端着汤药的侍女僵笑一声,回道:“嬷嬷说新妇还未进门,教习内事的丫鬟是必须要喝的,以免出了差错先行有孕,不利嫁娶。”
“姐姐,等你抬了妾,也是有机会的。”捧衣侍女欲缓解沉肃之气,连忙笑着安慰道。
叶莲左右顾看她们二人,随后低下头盯着被子,半晌又抬起头,坐到床边接过了药碗。
旁人眼里,她是有幸得了恩宠,是费尽心机,所以即便同她交好,话中也不免带着对得逞之人的安抚,觉得她的多疑是生于惶恐不得宠爱。
昨夜李兰钧醉了,他所言所行皆能以“醉酒”为由头作罢。可她清醒着,却也肯任由他酒后行事,不计后果。
缘由无它,仅仅是愿意赌上一生给他而已。
看着碗中发乌的汤药,她略微咬咬牙,仰头一口气喝干净,只剩下碗底一点药渣。
冲人的苦气直逼上鼻间,她死命咽下嗓子眼里难以沉下的汤药,呛得眼眶通红。
“咳咳……”
叶莲满口苦涩,捂着胸口咳得昏天暗地。
“少、少爷,也是这样吩咐的吗?”她不死心地继续问,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身份。
“规矩是这样的,”侍女小声说道,后面那句说得微乎其微,“我们过来时,少爷似乎也没多说什么……”
听到答案,叶莲又将眼神收回,换上一副并无波动的神情:“好,我知道了。”
名分宠爱她从不敢肖想,只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她既然坐实了这“通房丫鬟”的虚名,就更不能期待什么了。
李兰钧再喜爱她,也仅仅只到喜爱的地步而已。
喜爱就足够了,其余都不要紧的。
郎情妾意消减大半,叶莲乖巧地换了新衣裳,乖巧地做了晚膳等他。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李兰钧今日心情不错,日上三竿乘着轿子到了河边,迈着阔步走到县衙众人面前,说话不拐弯抹角地藏着坏,不时露出一点欣慰的神情,连捧泥水都不带嫌恶了。
县衙众人见了鬼一般,觉得他肯定没憋好事。
林晋忠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不怀好意地凑到他面前,笑得猥琐:“大人,下官瞧你这红光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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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如沐春风的模样,是有什么好事吗?”
整个县衙,找不出第二个敢这么跟他说话的人,除了这瞧出端倪的老滑泥鳅。
“好什么?不被泥巴淹死就算好事一桩了。”李兰钧察觉他话中的揶揄,翻翻白眼送他一句讥讽。
照旧落了个没脸,林晋忠心满意足地拱拱手,朗声道:“大人说的是,哈哈!”
随后压低声量,又眯起眼指指自己的嘴:“您这嘴怎么就破了皮,昨儿回去被猫抓了?”
李兰钧脸一红,忙以袖遮掩。
“咳咳……狸奴淘气。”
林晋忠笑而不语,得逞似的溜到远处监督搬沙。
下唇确有一处破口,李兰钧用舌尖舔过,这才发觉是昨夜纠缠时用了力,没注意咬破了。
他微微抿嘴,忆起小丫鬟软语温存,不自觉牵起嘴角。
周遭的人见了,又是一阵毛骨悚然。
李兰钧下了值,日落山头牵引出大片绯红,才从大门悠悠踱步进厅,厅中照例摆着几碟小菜,小丫鬟见他走近,舀了一碗白饭放在桌上。
“喏,”他将藏在身后手中提着的纸袋往桌上一掷,面色颇有些得意,“松子饼,路过顺手买的。”
叶莲垂着的脑袋抬也不抬,嘴里回道:“谢少爷。”
随后再无后话。
“怎么,不喜欢?”李兰钧见她反应平平,不免有些失望,便开口追问道。
“喜欢,奴婢拿回房里慢慢吃。”叶莲抬脸看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两只梨涡只出现了一会儿就消失不见。
李兰钧掀袍落座,净了手执筷夹了几筷子菜在碗中,一道夹一道回她:“那不成,我就买了一袋,你拿去书房同我分。”
他一贯来爱用无理取闹掩盖真情,说东说西就是不愿直接表达其中意味。
叶莲看破他的小伎俩,但佯装不知地同他说道:“少爷,哪有送礼还要分一半的道理?”
李兰钧夹了一粒藕丁放入口中,不急不缓地咀嚼着,待吞咽后才散漫地嗔怪起来:“你没见过,不代表没有。”
一句话义正严辞,丝毫不见心虚。
“那奴婢现下就解开,分成两份成不成?”叶莲故作不知其心,说着就要去解袋上的细绳。
“现在拿出来,待会儿就凉了,蠢丫头。”李兰钧抽出手按住她的手指,略带不满地睨了她一眼。
眼神扫到她葱白的指尖,指甲上点了艳丽的枣红,鲜红透骨,勾着细绳煞是可爱。
李兰钧心头微动,了无声息地用小指勾勾她的指头,作环绕状包裹了半圈。
感知到指尖的摩挲,叶莲几乎不可闻地用余光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将手弯了弯:“奴婢愚钝。”
众目睽睽之下,李兰钧毫不掩饰地撩拨,她心中骤起无限的涟漪,波澜直扩散到眼眸中。
“确实愚钝。”李兰钧含着笑收回手,眼下那颗痣被笑意潋滟得动人。
他又继续用膳,还未动几口,就按耐不住地抬眼,一句话说得纯良无辜——
“我想吃松子饼了。”
52. 受灾
九月,连日大雨。
门前檐上落水如注,雨声纷杂,声势之浩大,引得觉浅的李兰钧成宿入睡不得。
已是辰时,天却黑蒙得像方才入夜似的,院中积聚了不少雨水,足足漫过台阶快冲上廊道去。
芝麻园本就小巧,疏水差强人意,前厅好几次被水淹,一地散不去的潮湿气息。
寝居内李兰钧翻来覆去,最终不悦地支起身子,低叹一声后坐在床沿边听雨声。
防洪工程已完成半月有余,每每听到门外骇人的雨声,他还是有些不大心安,担忧堤坝不够牢固,或是分流位置不好……
反正,秋汛不过,他心头的石头就落不下去。
一旁卧榻上睡着个单薄的身影,睡相安稳,毫不被嘈杂的雨声所影响。
李兰钧偏头去看她,只见叶莲双目紧闭,呼吸匀称,就是眉头紧紧锁着,带着劳顿的面貌。
他伸手拨开她面上的散发,看她未有察觉,又轻轻弹了一下她的眉心。
“少爷……?”叶莲眼睛还没睁开,就嘟囔着唤他。
“睡这么沉,倒是我来伺候你了?”
李兰钧有意锉磨她,偏要将她拉起来一起听雨不可。
叶莲一听他的话,立即就挣扎着坐了起来,揉揉惺忪的眼睛,对上他的目光道:“少爷要出门么?奴婢给您穿鞋袜。”
“这么大的雨,我出门去哪儿?”李兰钧拍拍床沿,示意她坐过去。
叶莲依言挪到床沿边,双脚点着地面同他一块坐着。
门外雨声不止,窗纸上都沾了风吹过来的雨珠,狂风骤雨,不知停歇。
“等汛期过了,我想尽快回扬州,年前回去最好,反正不在这儿过年。”李兰钧盯着窗上透进来的水汽,忽然开口说。
“汛期一过,少爷就可调回扬州了么?”
叶莲低头思忖一会儿,问道。
“少则半年,多则……我也不清楚,但该做的我都做了,委实不知还有何法可以充当政绩了。”李兰钧皱起眉头,话中有些不耐。
他来蒲县数月,光是中暑就有五回,风寒、头风症尚且不说,蚊虫都快栖息在他身上了,现下又是睡不安稳,实在忍无可忍。
如若真要待个三年五载,他那从道观回府的未婚妻子指不定要另嫁他人,到时候他终于从这穷乡僻壤熬出头,回扬州又是孤苦伶仃的另一番风景,岂不是要气绝身亡。
“骆家那边本就有意作废婚约,再迟些恐怕等不得了……”
他也不避讳,直言道。
“我身子渐好转,骆家小姐又清养数载归家,虽是强扭的姻缘,若她不抗拒,也未尝不可举案齐眉。”
举案齐眉。
叶莲闻言拢了拢袖口,攥紧手中衣料,沉默半晌,又松懈下来,换上浅淡的笑容回道:“这样再好不过了,少爷早日回府,也省得人家久等。”
“我也不想让她久等了,何况……”李兰钧散漫地用手撑着床面,仰头叹道,“你成日喝这劳什子汤药,我不喜欢。”
说着,他移过目光去看叶莲,叶莲一个劲地垂着脑袋,一点一点不知在思量什么。
“还不是少爷……”
她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抱怨道。
“我?我如何你了?”李兰钧明知故问,凑上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少爷总要,奴婢才不得已喝这汤药的……”
叶莲看着唯唯诺诺,张口便是胆大妄言,连李兰钧都怔了一下,待到听清不由得面上一红,欲盖弥彰地捏捏她的脸颊。
“不知羞!”
他咳了两声,又恢复正经神色:“这是规矩,日后成婚了,我也不会让你喝的。”
“少夫人恐怕不会同意的。”
叶莲心头五味杂陈,她想陪在李兰钧身边,但要生活在后宅之中,她又从未期望过。
“你怎知她不同意?”李兰钧笑笑,不甚在意地说。
“少爷太喜爱奴婢,对少夫人而言,似乎不公平吧。”叶莲将心中所想吐露出来,有些忐忑地望向他。
李兰钧反而对她的话起了兴趣,略过话中试探,只剖其表面,饶有兴味地问:“公平。你这几日读书习字,都能懂这个道理了?”
“从前就明白,只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述,如今会了……少爷您还未——”
感觉到他的漠不关心,叶莲有些焦急地要打探他的内心,遂追问道。
不过还未问出,门外一不轻不重的声音便直接打断了:“少爷,县丞府上来口信,说是有地方受灾了!”
“受灾?可是河道出了问题?”李兰钧骤然紧绷起来,向前倾了倾身子追问。
“河道无碍。是连日大雨引得土地松动,河流下游又积水不达,虽有疏解,但停留过久,引得一侧的山崖崩塌了!”
冬青贴着门道,声音传入屋内有些听不清楚。
李兰钧也顾不上体面,光着脚套了长靴就疾步走到门边,开了门仔细听冬青的禀报。
“可有伤亡?”
门倏地打开,冬青未瞧清楚来人的面貌,李兰钧略微急躁的声音就冲了出来。
“这……那边只说了大抵的情形,其余没细说,具体要去问县丞大人了,”冬青见他担忧,赶忙又道,“少爷,马车已备好了。”
叶莲草草收拾了装束,也跟着走到门边,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候,此时也无暇顾及其他:“奴婢替少爷束发更衣。”
李兰钧匆匆颔首,随即调转回房修整冠发。
事态紧急,熏香雅坐那套自然统统抛弃,叶莲给他束了冠,穿上昨日的旧衣,也不做多余装扮,就这样火急火燎地夺门而出。
“天不顺意,提防至此,偏偏还是出了问题。”
踏上马车后,冬青凑到叶莲耳边低语道。
帘后李兰钧咬着牙不语,静候到县衙后的细致情况。
“那山塌了……岂不是要堵住水流,让水把田地淹了去了!”叶莲听他所言,不免揣测。
冬青皱眉作愁苦状,唉声叹气道:“如今正是丰稔大熟之季,淹了田,怕是要饿死人了。”
“雨多本就烂谷,被水一淹,更是一粒都收不了,”叶莲盯着被雨水浸湿的裙角,忆起往事不免感慨,“有年我家的田也是淹完了,靠捡地里的烂谷、吃野菜陈粮勉强过了冬……”
“唉,可如何是好啊……”冬青也跟着叹气道,二人各自望着天边的雨丝,沉默着无话。
林府里。
林晋忠等候不及,在议厅踱步半晌,又按耐不住地跑到衙门口等。
小厮支着伞跟着他反复横走,生恐县丞大人发觉自己肩上早已润湿大片。
李兰钧的马车还未停稳,他就急着迎上前皱着一张黄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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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的脸左顾右盼。
“知县大人,知县大人!”
一声声仿佛叫自己的老娘,恳切无比。
知县大人便在呼唤中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也不管被雨淋湿,开口就问:“情形如何?”
“休沐日劳烦大人奔走一趟……”
林晋忠嘴里还在念着客套话,李兰钧却等不及了,一把攥住他的肩膀,又问道:“你且少说两句,说说那边到底如何了?”
“这山一垮,就把河道堵了,如今报上来已有一日,开挖泥沙的役夫还在路上,午时便可抵达灾处。”林晋忠哆嗦着说完了灾情,一副要交代在此的模样。
李兰钧听罢,立即道:“不够,再遣些人去,不止要挖淤堵,还要引水泄洪才是。”
“是,是,下官这就去办……”
“等等,我拟一份灾情呈报递到上面去。”李兰钧按住他,又道。
林晋忠一听他要上报,连忙摇头制止:“大人,这上报了可不是好事,弄不好你我都要摘乌纱帽的!”
“我倒是也不想,谁让我们倒霉,偏偏塌的山是你我管辖范围的,不是别人!”李兰钧也急了,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厉声说道,“瞒报灾情更是罪加一等,不如直接递交了,免职不比流放好些?”
“别到时候再见,就是面上刺字互诉苦衷了!”
“咱们把这事处理干净,该修理的修理,该赈灾的赈灾,而后皆大欢喜,不就无需上报了么?”林晋忠一贯来的小家做派,到了情急之际死活不肯犯险。
李兰钧登时就怒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要是真听你的,迟早被你这窝囊做派坑死!”
言毕,他不管不顾地拨开林晋忠踏进林府,叶莲打着伞紧跟着走进去,心头打鼓似的生怕李兰钧再出事端。
“你!你写就写,别在我府上写!”
林晋忠在身后大喊大叫着,捶胸顿足差点气晕过去。
李兰钧可从无尊老爱幼的思想,冲到林府书房,三下五除二写完了呈报书,随后顾及同僚之情,没公报私仇盖县丞大人的私印,盖上县衙的章挥挥衣袖走人。
林府门口,林晋忠老泪纵横地扶着墨漆圆柱,没等到李兰钧,等到的是他身旁的小厮。
冬青将一纸文书递到他手中,清了清嗓子:“大人,这是我家大人交给您的,他交代了让您去上报递交,他有要事在身,就不多叨扰了。”
“我家大人说,‘交与不交,都在县丞大人一念之间,我全部身家皆在你手中了,还请三思而行’。”
冬青转而又复述道,躬着身子等林晋忠定夺。
林晋忠捏着手中薄薄一张纸,纸面几乎褶皱不成模样,最后被他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
冬青心下一凛,却没多说什么。
“山体崩塌属天灾,暴雨不歇的地处又不止蒲县,说不准……其余州县早已受灾,只是来往闭塞,还未传到而已,”林晋忠将纸团狠狠掷在门前水洼里,忽然咬牙切齿地笑了起来,“二十余年的县丞啊……如屡薄冰的日子你受过吗,不知天高地厚!”
水洼里缓缓摊开的宣纸,纸上写的并不是灾情呈报,而是一纸赈灾方案。
从疏水通河、昼夜开凿,到运粮救济、安置灾民……事无巨细尽数交代,最后五字“呈报灾情书”写得极为潦草,仿佛匆匆不得片刻停留。
53. 落难
这边,李兰钧从侧门出到胡同里,逼仄的胡同外候着一辆马车,静待主人上车远行。
“莲儿,你同我去么?”
李兰钧侧目看向打伞的叶莲,直言道。
他说的去,自然是前往受灾地区安抚民众。
叶莲本用两只手扶着伞把,防止纸伞被风刮坏,一听他的问话,腾出一只手来扯住他的衣袖,皱眉道:“少爷,雨天湿滑,您此行全无好处,为何还要去?”
“在宅中干等更让我不安心,”李兰钧抬头看阴沉的天空,声如钟磬,“再出差错,我这千辛万苦来的磨勘便无用了,而后几时才能回扬州,几时又才能升迁!”
“多少人想攀这个位置,却偏偏让我守着这穷山恶水的地方,我好逸恶劳、不知好歹,不如早早拱手送人最好!”
他说着,竟平白起一阵恼怒之意,甩甩袖子兀自踏出房檐,顶着瓢泼大雨往马车去。
见他不悦,叶莲自然没有反驳的本事,连忙撑着伞追赶,迈着大步走到他身侧。
“奴婢只是怕路上出事端……”她有些怯意地抬头看李兰钧,声音细弱。
“那你留在这儿。”
“奴婢放心不下少爷。”
“那便同我走。”
说话间,李兰钧已阔步跃上马车,掀帘入车内。
叶莲收了伞,拍开身上雨水,看着帘后那倨傲的身影,咬咬牙听从安排上了车。
受灾地区在距蒲县约莫百里远,以乌石镇为首受灾最为严重,其余地方均遭到多多少少的水患,好在还无百姓伤亡。
马车行至城郊,李兰钧那雨打浮萍似的身子就受不住了,七荤八素地卧靠在座上,一会儿说要停,一会儿又说不能停。
比不得南园车马的宽敞气派,这架马车车厢堪堪能容两人,像李兰钧这样身量颀长的,就更舒展不开手脚了。
车中闷热不堪,雨水从开合的帘外吹进来,打湿他半边裤腿。
“莲儿,莲儿……”李兰钧此时已分不清虚实,头脑昏沉地念着。
叶莲掀帘入内,躬身跪在帘边回他:“少爷,怎么了?”
李兰钧被颠簸得半死,颤抖着嘴说不出后话,只是一味呢喃着唤她。
他眼角渗出不适的泪花,眼睛一张一阖,几乎有些神智不清。
“我想回家……”
他这样说着,却没叫停马车。
叶莲猫着腰凑到他身边,靠着车帘在座上坐下,尽量缩在角落里,腾出位置给李兰钧枕头。
“少爷办好事,就能回南园了。”她温声哄道,手掌一下一下顺着李兰钧的脊背。
李兰钧哼唧几声,逐渐放低了声气。
雨势渐降,天却黑蒙不少,叶莲动了动被李兰钧枕麻的腿脚,伸出手掀帘往外看去。
原来不是雨停,是走到了山林里,高有数十尺的树木枝叶遮盖着马车,有时落下几滴雨水,营造出暴雨骤停的错觉。
天本就阴沉,在密林深处更是难见光明,马车只能借着微弱的光源行进,期间马蹄几次打滑,不得不停下休整。
“再耽搁下去,天黑都不能走出林子,入夜了就危险了!”叶莲下车瞧着愈发沉郁的天色,不免担忧地说。
“再过一段临崖的山路,就能出这片了,天黑之前定能出山。”车夫用捡来的石块剐蹭马蹄上的厚泥,一边打整驿马一边回。
“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吗?临崖太过危险,坠下去怎么办?”叶莲听罢,往身后车厢回头看了几眼,连连发问。
车夫将手中的石块往丛中一甩,不甚在意地说道:“要不是你们说要尽快,我这才抄了小道,不然平日哪能走这里去?”
“尽快也不能全然不顾性命啊!”
叶莲察觉到他的不靠谱,有些无可奈何地怒嗔道。
此行车夫并非李兰钧御下,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三教九流,言语散漫不说,行事更是不着调到了极致。
“还能怎样?要不调转回去算了!趁天未黑还能摸条道出来。”车夫扯开头上汗巾擦了擦脸,偏头打量了一会儿前路,又道,“姑娘,这条路我走了百八十回了,你就放心吧,再出岔子能出到哪儿去?”
叶莲纠结着不肯答应。
“你赶紧想吧,是去是回一句话的功夫。”车夫明显有些不耐烦,“嘁”了一声埋头打理马鞍。
“不回……往前继续走。”车内忽然传出一声漂浮的细声,随后又是一阵压低的咳嗽。
叶莲闻言,掀开门帘朝里面哀求道:“少爷,这时候您就不要逞强了!”
李兰钧不知何时从座上跌坐在地板,捂着唇咳得半死不活,他调整了半晌,顶着一双猩红的眸子看着叶莲,说话时声音有些颤抖失态:“我就想这桩破事赶紧了结——”
随后不等叶莲劝阻,厉声喝道:“走!”
车夫将汗巾往头上一绑,优哉游哉地站起身,颇为挑衅地看着叶莲:“姑娘,主人家都发话了,还愣着做什么,上车啊。”
叶莲无言,“噔噔噔”踏上车,掀开门帘一屁股坐在座上。
本就不宽敞的车厢里,李兰钧靠在帘边正咳嗽得起劲,被她这么一挤,连咳嗽都挤没了,一张脸险些冲出车帘外,探出头给雨滴落脚。
“你做什么呢……”李兰钧幽幽转脸,哀怨道。
“山崖陡峭,又是雨天,难保不出意外,少爷为何死了心往危险处走!”
叶莲拧眉高声说道,面上一派怒气翻涌。
李兰钧被她这声喝到了,眨巴着眼半晌没说话。
好似这么些日子以来,从未见过她恼怒的模样。这样字句铿锵,只有在南园时被碎瓷扎破手掌,失血前低喝那句“从未有过”听到过。
然而这回是她清醒着驳回他,甚至是言语上的教训。
李兰钧已不是那个阴晴不定的大少爷,虽有脾气在身,但千般不好,也是有分寸在的。
“我说了,我想赶紧解决这里的事,然后回南园去。莲儿,我同你说过的,你难道忘了吗?”
他反倒没了脾气,语气中带着谆谆教导的意味,仿佛叶莲是未开化的野猫野狗。
“没忘。少爷,回不回南园有这样急切么?不论您有没有升官,奴婢都会陪着您的,三年五载奴婢也愿意。”
叶莲敞开心扉,将心中的想法直抒于表。
芝麻园有什么不好吗?
小小的宅院,没人给她脸色看,没人设计陷害她,大家聚在宅里,家长里短、谈笑风生……还有少爷,少爷在此地此刻还是喜爱她的。
她知道李兰钧不会屈尊于这样破落的小地,他无时无刻都表现出对蒲县的厌烦,仿佛也映射出对她食之无味似的。
“我可不愿。”
李兰钧毫不留情地打破她的痴梦。
“加官晋爵、娶妻生子,哪一样……我都落后于旁人数载,甚至开蒙上学都是这般,我所做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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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可不是为了留在这里玩家家酒。”
“届时我也会纳你进门,抬你做侍妾,让你一辈子不用为奴为婢。”
他说出这话时十分冷静,恹恹的眉目里带着些与生俱来的高傲。
叶莲心头一颤,翕动着嘴唇不知如何言语。
不要说下去了,不要说下去了……
“或是你想要个孩子,我也会让他养在你身边的。莲儿,这些许诺够了么?你还气么?”
李兰钧反而追着说道,勉强算得上诚恳的语气此时却如同一盆冷水,直直浇在叶莲头上,从头到脚凉了个透。
他以为的哄劝服软,是抛出一些丰厚的回报、给予一点本应就有的甜头,或者是他转瞬即逝的喜爱。
实则全是像挑衅的施舍。
叶莲睁着眼看他,忽然也跟着平静下来,她温婉地颔首,答道:“够了,少爷,已经足够了。”
“不恼了就好,”李兰钧揉按着太阳穴,微微皱起眉,“过来给我按按头。本来就头晕,方才被你一吼,痛得厉害了。”
见叶莲不动,他又主动伸手去揽住她,将她圈外怀中,随后握着她的手放在额角。
“这儿。”
叶莲活动几下手指,熟稔地给他按着头。
相顾无言,一室竟诡异的静默。
山崖陡峭险峻,黑沉的山壁上仅有一小架车马缓慢移动着,贴着山墙,另一侧就是树木林立的悬崖。
车夫紧攥着缰绳,面上不见舒缓之色。
马车愈发颠簸,几乎是摇晃着往前行进,忽有一大坎将马车狠狠拌了一把,车内二人滚做一团,缩在倾斜的角落里来不及反应。
李兰钧扶着被磕痛的下巴,眯着眼细细吸气。
“少爷,奴婢看看磕得严不严重?”
叶莲摸索到他的下颌,借着微光打量伤势。
“疼死了,你这石头脑袋……”
他话未说完,伴随着话末传出一声嚎叫,紧接着又是一声叠一声的呜嚎。
“糟了,这带荒冢杂多,恐怕有狐兔出没,进而引了狼群来觅食……”叶莲闻声警惕地看向四周,搂着李兰钧的手更紧了些,“平日都避着人,今日定是数目惊人了!”
李兰钧方才渐长的气势泄了下来,他紧咬着牙,出声问道:“那怎么办?”
“大哥,快些走!”叶莲朝车外喊。
车夫应对不及,只是一味地提速。
马车更是颠簸得厉害,跌跌撞撞地向下疾奔而去,车厢像是随时要挣脱绳索往崖下坠似的。
山上此起彼伏的狼嚎,活物奔走的脚步声不绝于耳,它们蛰伏在树林间,仿佛在等待时机。
“嗷——”
忽然,一声嘹亮而巨大的嚎叫声破开其余狼嚎脱颖而出。
便有东西撞到车上来,沉闷的撞击声如同索命鬼在敲门,一次无果,又有二次三次。
“啊啊啊啊啊——!!!”
被狂风吹开的门帘正好让他们瞧见,有通体漆黑的狼一口咬住车夫的大腿,他惊恐地大喊着,松开缰绳奋力拨开腿上的血盆大口。
见得时机,不知几只黑影一同窜上来,撕咬他的布衣血肉。
同时,驿马也被它们咬住了脖颈。
那马嘶鸣一声,忽然狂奔不止,疯了一般往崖壁上撞去。
车轮骨碌碌地响着,在驿马撞上山崖的瞬间,马车崩开桎梏受力不住地滚下崖去。
54. 自救
天旋地转,只剩下车厢的马车破开树木滚下崖底,车中之人几度失力脱开手,叶莲脊背胸膛不停歇地撞在木质车壁上,喉中不可抑制地涌出腥甜的液体,又被她勉力吞下。
她死死抓住李兰钧,即使不断分离,也挣扎着将他抱紧收在怀里,用单薄的手掌臂膀隔开磕向他的外物。
那股腥甜逐渐压抑不住,丝丝缕缕往嘴外淌去。
她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被撞碎了,车厢才蓦地落在一处地上,不再随着翻滚往下坠。
“少爷……”叶莲用尽全力吐出二字,然而相拥在一起的那人却没有动静。
她“噗”地一声咳出一口血,也逐渐闭目昏死过去。
身子仍然忍受不住地疼,辗转几个臆梦,有时在家中的院子,有时在南园的小厨房……再美妙的画面,都伴着刺骨的疼痛。
天有些蒙蒙亮了。
周遭的雨跟着停下,密林里的车厢横在一棵柏树下,几乎支离破碎。
车厢里,叶莲挣扎着从梦中惊醒,一扯一动都牵引着发疼。她佝偻着身子,拍拍倒在一旁的李兰钧,那具躯体一动不动,衣摆都渗着血迹。
叶莲忽然惊恐地撑起来,双手摸向他的脸颊。
他的脸颊几近冰凉,手指探到鼻下时,勉强能感受到微弱的呼吸扫在指尖,仿佛转瞬即逝。
只剩几个框架的车厢终于受力不住,“哐当”一声倒塌成废墟,叶莲护在李兰钧身上,木板结结实实砸在脊背,险些让她失手滚倒在地。
她拨开稀碎的木板,又将李兰钧身旁的一同扔到一旁,留了一片空地给他躺卧。
“少爷,少爷你醒醒……”
叶莲摇摇他,没得到回应,复又去查看他身上的伤。
她解开他的外衣,残缺的衣物轻易被她撕破,里面洁白的中衣早已斑斑点点。
李兰钧瘦削的身躯上几处可怕的擦伤,撞击导致的淤青更是大片,更遑论一些细小的伤疤。
全然陌生的地界,叶莲就算勉强能走,也不敢独自留他在原地,自己出去采伤药。
她一只腿稍微一动就疼得厉害,掀开鲜血淋漓的薄裈,只见从膝盖到脚踝一条绵长的伤口,二指宽,依稀可见皮肤下翻出的血肉。
血肉里混杂着细碎的木屑,不知是何时擦过了断木创出的新伤。
叶莲看着自己面目全非的腿,被那骇人的伤口吓得差点干呕出来。
她有些吃力地吸着气,调整好后支着另一侧伤得没那么严重的腿,一蹦一跳地扶着树干往周遭走去。
她的腿不能弯曲,便只得垂下身子,不管不顾地薅起一把杂草,紧接着又是一把,直到把袖子装满,她才龇牙咧嘴地蹦回原位。
野草里不难有能止血的药草,叶莲翻找一圈,在一众青绿的草叶草根里挑出几株。
那几株难能可贵的药草静静躺在她手心,叶莲滚了滚干涸的喉咙,一股脑把它们放进嘴里。
她反复咀嚼着,直到药草变成一团恶心的混着唾沫的烂草泥,才“呸”地一声吐在手掌上,用掌心匀了匀,往李兰钧凝着新血的伤处上抹。
口中苦涩的草汁她也不舍得吐出,和着血丝咽下肚子,乞求能靠这丁点药材止住浑身上下止不住的痛。
处理完李兰钧的伤势,她又不死心地附在他耳边,忍着难受唤道:“少爷,好些了吗?”
躺在废墟中的李兰钧已是垂死之态,并未回应她只言片语。
叶莲拖着身子又瘫坐在野草面前,腿上的伤口暴露在外,仍未停歇地流着血。
她把本就破烂的门帘撕开成条,又将地上野草麻木地往嘴里送,一边嚼一边把布条摊开放在地上,吐出嘴里的嚼烂的草浆涂抹在布条上。
这些野草大多没有药用,叶莲此时穷途末路,用它们只是心安而已,聊以慰藉。
带着草泥的布条一圈圈缠上她的小腿,刺痛而辛辣的感觉让她浑身都沁透了冷汗,叶莲将唇咬破出血,手上仍不肯停下。
直到小腿被浸透了草汁、污血的布条裹满,包扎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长筒,她才脱力松懈,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大口喘着气。
叶莲不敢歇息太久,等到腿脚的疼痛减轻了一些,她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用伤腿反复试探着踩地。
她找了一根长短适宜的树枝,驻着树枝围着树一瘸一拐地走了几圈,再在周边缓慢移动着。
如此试探,又反复无常地拄着树枝四处薅药草,找药,上药……待到把李兰钧和自己的伤处都处理妥帖,她才敢僵直着伤腿瘫在地上停歇片刻。
但也只是片刻,待到天又阴沉沉地似要落雨,叶莲不得不支起身子爬到李兰钧耳边,一遍遍地重复着呼唤。
“少爷,少爷……”
约莫喊了数十次,那不死不活的人才忽然哼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
李兰钧出声后,紧接着就是因疼痛而无法忍受的哭吟,泪水与满面脏污混合在一块,淌出一道浑浊的沟壑。
“好痛……好痛啊……”他除了低泣之外,就只剩辗转吐出这二字。
叶莲想去抚顺他的疼痛,却发现他身上遍布伤痕,根本无处可安放指掌。
“少爷,您能动吗?”她仰头看看天,出声问。
李兰钧发不出声音,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她只好拖着一条废腿,一手将李兰钧的手臂搭在她肩上,费劲全力带着他站起来。
“别碰、手……”
李兰钧冷汗涔涔,皱起嘴角说道。
“少爷,要下雨了,我带您找个地方避雨去。”叶莲并未松开他的伤手,卯足力气站起身后,身上压着个沉甸甸的人,近乎让她寸步难行。
李兰钧整个人倒在她身侧,即使他再瘦弱,也是个正值壮年的高大男人,叶莲牙都快咬碎了,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那根精心挑选的拐杖被重量压得深陷在土中,摇晃着向前走了几步,脚步后一路的泥印。
腿上刚凝固的伤口似乎开始崩裂渗血,火辣辣的痛感直冲到头顶,叶莲浑身都在打颤,却仍不停下脚步。
疼痛到了极致,意识像断弦一般不断迸裂,到了不得不停下休整之时,她回头望去,竟绝望地发现只走出了方寸间的距离。
那堆残破的车厢仍在不远处。
好累。
头抵在树干上,闭上眼就能睡过去。
叶莲咬破舌尖,不让自己昏沉下去。
“我要死了么……”李兰钧倚在她肩头,从破碎的哭腔中脱口而问。
叶莲摇摇头,摇头对她来说都是吃力至极之举。
肩头的重量似乎轻了些许,她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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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李兰钧泪眼婆娑地望着她,眨眼间又簌簌掉下一串泪珠:“我、是不是连累你了?”
叶莲只有摇头。
“你不要死,好不好?”
李兰钧抬起手抹开她面上的血渍,满面的暗红,因干涸怎么都抹不掉,他看着她,一阵惊心动魄。
他又揉了揉她的嘴唇,让那苍白的唇恢复些许血色。
叶莲摇头,她想说不知道。
在这片于她而言渺茫无垠的山林中,她深知只要她死了,李兰钧绝不能活下去。
所以她不敢死。
压在身上的重量尽数褪下,李兰钧像初生的婴童般蹒跚稚步,反而挽住她的手臂。
“我带你去找郎中,你别死,你别闭眼。”
他的泪好像流不尽。
叶莲不知道她此时的面目如何可怖:半张脸爬满血污,唇无血色,双目失神,一身破烂的衣衫开出几朵迤逦的血花,下身全数浸在鲜血淋漓中。
她只字不语,只会点头摇头。
“好……”她张开嘴,一口被草色覆盖的乌青。
李兰钧颔首,闭眼掉下几滴泪:“你不要睡着了。”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她,一双手环抱住带着她的手臂,让她枕在自己胸口上。
叶莲眼皮开合数回,最终还是没闭眼睡过去,她感觉李兰钧的泪掉到自己的脸上,一滴一滴,丝丝温凉。
在这样容不得安宁的时刻,她竟然从混杂的神思里抽出一分来想:这么多泪,能接一满盆了。
哭得梨花带雨的李兰钧在行路中低头,见她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嘴角却噙着一抹笑意,更觉愧疚难堪,哽咽着用袖口擦擦眼泪,埋头将她攥得更牢了。
一路跌跌撞撞,纵使李兰钧前身多么娇贵矜持,眼下也如同行乞流浪一般,全然不顾体面。
他几次腿脚打颤发软,犹豫着要停下歇脚,低头一看叶莲,此类想法便全抛之脑后了。
大约是误打误撞走对了方向,林子愈发稀疏起来,眼前逐渐开阔,走到一条蹊道上时,他抬眼望去,尽头处掩在杂草间的破庙露出一角。
“我带你去休息,休整好了,再行进几步就能找到郎中了……”李兰钧霎时松了一口气,扶着叶莲朝破庙方向缓慢挪移。
叶莲途中几次昏睡过去,却总被他叫醒,或是听到他的哭声,引得她昏都不敢昏过去,只能强打精神,一路走到如今。
天色渐晚,破庙附近挨着一块池塘,途经此处,蚊虻一窝蜂围剿而上,叮咬出好几道痘子。
破庙只有一面快成流苏的门帘遮挡,李兰钧搀扶着她走进去时,里面逃窜着几只灰扑扑的野耗子,掀起一阵滚滚烟尘。
李兰钧嫌恶地皱起眉,踏进门的脚迟迟不迈步。
叶莲咽下一口血腥,吃力地抬起头安抚他:“少爷、别怕……”
她轻轻摇头的动作已是强弩之末,出声后引得五脏六腑突突地颤,还未来得及说出后话,一口血没憋住顺着喉咙咳了出来。
地上一小滩血迹格外扎眼。
叶莲才要压住咳嗽以示安慰,头顶就传来一声悲凄彻骨的哀啼——
“你不要死……!”
那双按在她肩头的手骤然收缩,像要捏碎她的骨肉。
叶莲这才察觉到不对劲。
55. 相依
她抬起头,尽力睁大双眼,表现出精神良好的样子,随后眨眨眼,忍着喉间压抑的腥甜朝他笑了笑。
“不、不死。”
叶莲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李兰钧双目猩红,几近崩溃,他慌乱地点着头,重复道:“好,不死,你答应了,不会死……”
他带着她慢慢坐到石像前的蒲团上,又扯过另一个蒲团,手足无措地拍干净凑到一起,好让她有躺下休息的地处。
叶莲撑直了腿,就着坐下的姿势侧身躺下,双手垫在头下,静静地看着李兰钧在庙里搜罗。
他从屋外搂了几捆干草入庙,铺好后在布满蛛丝的供台上抱下一张卷成筒状的竹席,竹席生虫生灰,抖擞开来掉下不少脏东西。
李兰钧用袖子抹了抹,从头到脚擦了个干净,这才铺开置在干草之上。
“来,你躺在这儿。”他拍拍席面,示意叶莲挪到竹席上躺着。
叶莲往前一滚,整个人毛虫似的趴在席上,李兰钧把蒲团垫在她脑后,坐在地上看着她。
“少爷可否去摘些杂草过来?”有可枕席之地,叶莲恢复了些神韵,出声道。
李兰钧闻言迅速点点头,凑上来问:“要摘多少?”
“各样的都摘过来给奴婢瞧瞧吧,奴婢腿疼得厉害,若是有野蒿止血就好了。”叶莲声音不太平稳,有气无力地同他解释道。
“我这就去。”
李兰钧瞥了一眼她的伤势,用手撑着地面站起来,又朝庙外走去。
他薄纸似的身形有些凌乱,扶着门框时停了脚步,在门边立了半晌才不放心回头看看她。
见她闭眼小憩,胸口轻微起伏着,这才放下心来掀帘踏出门。
他前脚刚走,后脚叶莲就睁开眼,盯着他离去的地处看了许久。
入夜。
叶莲重新处理了一遍伤口,缠着的布条一圈一圈卷上小腿,渗出墨绿色的野蒿汁。
老天眷顾,李兰钧带回的杂草里正好有野蒿,照着野蒿的模样,他又去外头捡了不少回来,叶莲的伤势这才得以控制。
庙里漏风的地方几乎都被李兰钧遮挡完全,虚掩的大门也堆了大堆杂物堵住,此刻虽有些冷饿,好歹没性命之忧。
“是我连累了你。”李兰钧在一片寂静里抬起脸,斟酌着开口。
叶莲缠好布条,将腿安置在一侧,借着夜色看向他:“没有什么连不连累的,少爷。”
“若只有您从山崖上滚下来,生死不明,李府追责下来,就算奴婢侥幸存活,后面也不能好过。”
李兰钧又道:“是我强求你来的,是我……是我犯了蠢。”
“少爷去哪儿奴婢都会跟着的,”叶莲扬起一抹淡淡的笑,声量并不大,“不能见到少爷,我不安心。”
“你怕我跑了?”李兰钧也跟着笑道。
二人在薄夜里交错的目光终于重合,叶莲睁着一双盈盈剪秋眸,郑重其事地颔首:“怕。”
“为何?”
“就像少爷害怕看到奴婢死去那样,奴婢也深深恐惧着少爷的抛弃——因为除了少爷,奴婢什么都没有了。”
叶莲作轻松状眯起眼,话说得如同普通寒暄一般。
蛙声四起,伴随着蝉鸣,纷纷杂杂喧嚣着入耳,李兰钧率先别开眼,仿佛不能承其情重。
“说得这么可怜……”他讪讪地说,并未转首看她。
叶莲眨眨眼,反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是事实呀,少爷。”
“那你会离我而去吗?”
李兰钧咬牙,也回望过去,问出口时有些紧张。
“奴婢一直在少爷身边啊!”叶莲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答得有些片面。
“假使有一天,你发觉到了我的卑劣之处,不再觉得我好了,你也会待在我身边吗?”
李兰钧势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执拗地追问道。
叶莲没有作答。
近乎拥挤的竹席上,二人紧挨着躺在一起,此刻却忽然没了声音,一同睁着眼看屋顶上的破洞。
破洞中有星星点点,今夜难得的好天气。
“少爷。”叶莲未移开眼神,目光炯炯。
李兰钧仰头看天,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嗯”。
“你爱我吗?”
他的卑劣傲慢,所有难堪早已尽数表现出来,她不知要怎样不再觉得李兰钧美好,其实他的好极少极具个性,很难捉摸到。
他不好,如同传闻中所说那样,阴晴不定、高傲恶劣。
他好,一帮被他祸害的人里,只有叶莲这样觉得。
所以她说“你”和“我”,这尽数是私心。
单薄的身躯陡然一愣,随即,李兰钧侧目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就匆匆收回,不再给予任何回应。
冗长的沉寂,他的心里闪过无数答案,爱与不爱、回答与否、顾左右而言他……然而笼罩着他的内心的更多是不可置信。
他不敢相信她这样的身份,会大胆到这样的地步,想要得到他的爱。
嘴唇磕碰的瞬间,那句应承几乎要顺着本意脱口而出,却被他生生止住,换了一句不痛不痒的“问这个做甚”。
叶莲抠着衣角的手缓缓放开。
“奴婢胡乱说的。”
她转回头,学着他的样子看天不语。
“什么爱不爱的,我不是说了么,我给你名分,不会让你一无所有的。”
李兰钧惊觉“爱”这个字十分陌生,他竟然无法表述出其中含义,索性不再纠结,高高挑起眉,安慰似的回道。
“你不要多想了。”
他自己都思虑杂多,说罢也不心虚,闭上眼枕着硌人的蒲团作入睡的模样。
二人缄默着不再多言,夜里的破庙又静了下来。
月上柳梢头,身旁一阵窸窸窣窣,不免惊扰他假寐,李兰钧装作睡眼惺然,睁开一只眼看叶莲:“在做什么?”
“蛐蛐。”叶莲说着,递给他一只草扎的蛐蛐。
“一刻不停地动,你腿还要不要了?”李兰钧捏着那只蛐蛐,拧起眉毛嗔道。
“白日小憩了太久,夜里反倒睡不着了。”叶莲说道,算是回应了他的问话。
李兰钧左右打量那只草蛐蛐几眼,面带嫌弃地道:“黄灰黄灰的,不是好品相。”
“山里的蛐蛐都长这模样,哪里有好坏之分?”叶莲接话,手上又开始缠下一只。
“没见过世面,通体青玉模样的我都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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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只未免太差陋了。”
李兰钧嘴上说着不好,手下却一刻不停地把玩着,颇有些稀奇地将蛐蛐凑近瞧看。
“原来贵人们喜欢玩蛐蛐是真的,从前说书的说它价值千金,我还不信呢!”
叶莲手指缠着草丝,说话时又稀奇地停下动作看他。
“千金都不止,”李兰钧将草蛐蛐放到叶莲鼻头上,搔挠几次,故意逗她玩乐,“而且各样式的都有名号呢。”
“青的,叫玉面郎君;白的,叫素观音;黑白配色的,就是泼墨客了……”
叶莲被他一捉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喷气把蛐蛐吹得歪到一边,差点断了一条腿。
“我这只也要取个名,”李兰钧扶了扶要断不断的蛐蛐腿,忽然扬起嘴角,“叫做莲丫头。”
“少爷为何取我的名儿?”叶莲揉揉鼻子,嗔怒着要去抓眼前乱窜的草蛐蛐。
操控蛐蛐的人更觉得有意思,伸长了手不让她抓住。
“我乐意,何况——谁说只有你叫这个名字了?”
李兰钧坏心眼地挥着手,都快忘了他手上一路的擦伤。
“莲丫头,莲丫头……”
他连着唤了几声,摇摇手上的草编蛐蛐,让那非活物的玩意端庄地“点点”头,表示回应他的呼唤。
叶莲拖着一条隐隐作痛的伤腿,贴近他面颊有些羞恼地跟着抓握,却因手不及他长,迟迟未抓到。
破庙里冷却的气氛有了回温,两人孩童似的打闹嬉戏,因一只草蛐蛐而乐此不疲。
“三娘。”
李兰钧停了手上动作,任由她抓走蛐蛐,见叶莲面上笑意盈溢,不知怎的想到这一称呼,便脱口而出。
叶莲放在草蛐蛐上的目光蓦然望向他,神情恍惚。
大手一拉,让她贴在他颈肩处,她听见李兰钧因吃痛而闷哼的声音,那声音转瞬即逝,又变成叹息般的呢喃:“就这样,一直陪着我吧。”
惆怅就这样水涨船高,填满她的身躯。
叶莲稍微动了动身子,不让李兰钧受太多力。
她的伤口覆在竹席上,渐渐生疼。
埋在锁骨间的口唇翕动几次,最终不清不明地应了一声“嗯”。
声音绵绵,如细雨霏霏般包裹住他们,这样的绵绵情深一直维持到三日之后,李兰钧还没启程找郎中,县衙乌泱泱一片人先搜寻到了他面前。
滂沱的大雨,林晋忠站在首位,看着沧桑了不少。
“大人……”
欲语泪先流,年近半百的县丞大人哭成孟姜女,哭声瘟疫似的散开,此起彼伏。
李兰钧手里还拿着一截藕,满身落魄,被一群人盯着有些不好意思。
“你们……哭什么?”他一脸莫名其妙。
“终于找到您了!这些日子下官们为了找您,快把蒲县翻过来一遭……没想到苍天有眼,您好歹是没出大事!”
林晋忠哭得一把鼻涕一包眼泪,连进一步走上台阶握住他没洗干净的手,生恐在梦中。
李兰钧却人精似的捕捉到了他话中地漏洞,面色不霁:“光找我,不干活?”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收了哭丧一样的泪容,你看我我看你,半句话不敢多说。
56. 交代
“大人无故失踪,事关重大,塌方之事下官已安排妥当,这才放心带着大伙来寻人。”
林晋忠抹抹眼角的泪,嘴上却不含糊。
雨势渐减,李兰钧仰头看看天色,又垂下头去擦手中藕段。
他一道擦,余光一道往四周打量,莲藕被他擦得锃亮,李兰钧佯装不在意地开口道:“递上去了么?”
这话是说给林晋忠一人听的。
林晋忠闻言抽了抽嘴角,仿佛想到什么不愿面对的事情,他抬起眼看着李兰钧,说话声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呃,递上去了。”
“其余州县均有受灾,大大小小,倒显得我们不出众了,所以上面并未有什么特别示意。”
他又有些得意地补充道,一张脸笑出满脸褶子来。
“出息。”李兰钧见他那副德行,嗤笑一声道,“我还以为你不会递上去了,毕竟我也只有五成把握。”
他将手放在林晋忠肩上,欣慰地拍了拍,拍得林晋忠一边肩膀一片灰黑。
林晋忠反而笑得灿烂:“哪里哪里,下官怎么敢瞒报呢!”
全然不记得他当时跳脚的模样。
“不过蒲县处地低洼,又是河流下段,周边临近州县的水患处理不妥,皆会往低处泛滥,处理起来相当棘手。”
“大人,其余下官都按指示行事,也做了调整和完善,但水患根源在于中上游,我们只能尽量避免,行事较为被动……不如咱们移步灾区?”林晋忠岔开话题,转而提起灾情。
“塌山的泥石清完了吗?”
李兰钧问道。
林晋忠不敢多加掩饰,老实说:“下游河道本来好好的,这一塌方,外加上流河道也出了不少问题,该堵还是堵,就算清了也于事无补了。”
李兰钧也不跟他多闲话,点点头接过他的话头:“知道了,走吧。”
他忽然想起什么,往帘后瞥了一眼。
“到那后找个郎中来,我这一身伤都未处理过。”
趁林晋忠点头的空隙,他抬手掀开门帘,从庙中探出一个女子的身影,他修长苍白的指掌一握,拉出帘后一直驻足的小丫鬟。
李兰钧就这样攥着她的手,把一截藕放在她掌心:“才摘下的。”
叶莲拿住莲藕,缩回手道:“谢少爷。”
雨中众人探头探脑,李大知县那些市井传言纷沓而来,传闻中的美艳婢女款款而出,竟是一名稚气未脱的青葱少女。
林晋忠一见她,便了然于心地止了后话,唤人递来一把伞送到李兰钧手中。
李兰钧撑开伞,遮盖住叶莲的头顶。
叶莲仰头望了望,又专心看脚下的道路,她步履蹒跚地踏出几步,李兰钧就耐心地跟在她身边,面上全无不耐之色。
这下连林晋忠都是一幅见了鬼的神情。
这小丫鬟到底有什么神通,能降住鬼见都愁的李兰钧。
“你当心些,不然落下病根就真成瘸子了。”李兰钧一时柔情,最终还是忍不住出口道。
“那也是少爷害的。”叶莲盯着脚下泥泞,嗔怪道。
“又是我了?我可遭不起这大罪。”
李兰钧也不恼,一字一句回她得认真。
众人一阵牙酸,揣着各样心思退开一条道,由着他们走到前头。
乌云遮日,几日不见天晴。
坐到马车上时,叶莲拎起裙角,下摆濡湿一片,滴滴答答掉着水珠。
“别折腾了,到镇上给你换新衣裙。”
李兰钧拍开她要去拧水的手,又抓住放在自己膝上。
“少爷也是,可不要感了风寒。”
叶莲瞧见他一侧肩头湿润,也提醒道。
“我这一身都是伤病,多个风寒不多。”
李兰钧经她提点,忽然想起自己的新旧伤病,不由得隐隐作痛起来。
他这样吊着一口气的身子骨,饱经磨难后,隔三差五的病痛也没找上门,大约是伤病过多,没地方落脚生根。
舟车劳顿加上身上的伤,李兰钧娇贵秉性又窜了出来,走走停停,生生磨了小半日才抵达乌石镇。
镇上零零散散几个路人,县衙众人在客栈落了脚,沐浴更衣、净手用膳,又蹉跎几寸光阴。
天色渐晚,一行人才再度启程往坍塌处去。
叶莲从郎中那得了几瓶疮药,再给伤口换了新的布条,其余伤处大多结痂,草草处理后又跟着李兰钧踏上了马车。
李兰钧伤得没她重,处理起来却要棘手很多,譬如手指上一处刮伤,都要用上好的伤药反复敷擦几道,直到他满意为止。
一丁点伤痛被他扩大成重伤,哼哼唧唧嚷个没完没了,明明有些早已结痂脱落,无意触碰到也要痛哼一声,以示伤势危急。
他在破庙里那点吃苦耐劳的美德忽然被踹到沟里,取而代之的是一贯来的骄奢淫逸,比茅坑还臭的脾气也翩然而至,二者相辅相成,李兰钧又是那个臭名昭著的李兰钧了。
“这哪儿找来的郎中,我手腕上三寸的地方还有处淤青都没瞧见,白拿这么多赏钱!”李兰钧病怏怏地歪在一旁,指着腕上的一块淤青忿忿不平。
“用的伤药也是道不出名姓的,往里边放点烂草根都是药了……”
叶莲听李大少爷一通抱怨,舌灿莲花、口若悬河,一句话说完白眼都要翻上天了……莫名觉得安心。
坍塌地处离镇上不远,他还未发晕胸闷,马车便缓缓停下,立在原地等主人下车。
叶莲拾起车厢角落的伞,率先掀帘而出,扶着车架跳下车撑伞等他。
她支着伤腿斜斜站在车侧,车上李兰钧优哉游哉探出半个身子,待车夫放好轿凳才踏下车,环视一周后躲入叶莲伞中。
不远处被泥石淤堵的河道已清出一半,浑浊的河水顺着逼仄的河道往下冲去,气势汹涌,险些拍倒一名运沙的役夫。
李兰钧提着衣摆再往前些,河道旁的田地被冲烂得一干二净,好几处积洼着高到脚腕的泥水。
林晋忠携着县衙、里正众人跟在他身后,一个个皆由自己或下人撑着伞,与雨中的役夫大相径庭。
“县老爷来了!”
“县老爷来看咱了!”
清理河道的人群中有人抬头,见到他们后向后高声喝着。
役夫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往他们这边凑上来。
乌泱泱的人堆顶着雨走到李兰钧跟前,在几步之外驻足,站成不太整齐的队伍。
一旁撑伞的小厮提起手中明灭的灯笼,昏黄的灯火渐渐照亮役夫们的面貌。
有青年,有明显稚嫩的少年,还有两鬓斑白的老者,妇人……灯火晃过每一张脸,每一张脸上都是掩不住的期盼。
“怎么……”李兰钧张口,一时失言。
人群里钻出一个底气不足的身影,一直未露面的主簿顶着满脸雨水,讪讪笑道:“大人,乡亲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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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要帮忙,下官拦不住……”
李兰钧再看一圈周遭人等,顿感心头刺痛,他与叶莲对视一眼,轻声颔首道:“去吧。”
叶莲便握着伞走到主簿身旁,盖住他发抖的身体。
“河水湍急,老弱妇孺就不必在此涉险了,剩下年轻力壮的加把劲,争取早日疏通河道,之后再一一解决其余问题,”李兰钧扬声道,雨珠打在脸上竟生疼,他又一沉声,蹙眉开口,“李某谢过大家一片真心。”
“大人,我家的地、今年的收成……”有妇人往前半步,含着一包泪问。
“我家五口人也无处可去了啊!大人!”
“没粮食吃,更没地种了,该要我们怎么过啊!”
一人出声诉苦,便有更多人含着苦涩开口,滂沱一场大雨,有几十颗落在地上是温热的。
浇头的雨敌不过面前声声哭诉,李兰钧愣在原地,喉头不免发涩。
“县衙会给大伙一个满意的交代,乡亲们敬请放下心来,这场天灾落下的难,统统都会处理解决。”
一旁林晋忠代替他高声宣扬,以稳住焦急的民众。
得了口头安慰,众人互相奔走告知,而后留下青年壮丁,继续不敢耽搁地搬运泥沙。
李兰钧回头,见林晋忠也踏出伞下遮盖,立在雨中看着河道不语。
“贴出告示,凡帮忙清淤疏通的人员一律赏粮,按日结清。”他咽下唾沫,吩咐道。
“县衙运过来的赈灾粮恐怕只够粥舍布施,还有救济受灾严重的灾民,也是一份大头支出。”林晋忠转头看向他,据实以告,“能匀出来的余银大抵要用空了,上面的批款和粮食还不可这么快到达……”
“后面的赈灾用度,从我私库中拿。”
李兰钧咬牙,终是开了口。
“大人,批款应会在月余内发放,何不……”林晋忠皱起眉头,不忍心道。
“又不是用你的钱,你心疼什么?”
李兰钧干脆给他一个冷眼,直接否决。
“赈灾不是小事,数额不小啊!”林晋忠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水,此话说出,带着些许恳切。
“我知道不是小事,等府衙审批,又要上到省司,再等朝廷批准要等到何时去了。”
李兰钧回驳道。
“府衙那头还没动静吗?”
他又问。
李兰钧来此未带太多钱财,库中余银所剩不多,就算倾尽所有也不一定能凑齐赈灾款项,终究还是要靠上头调拨。
林晋忠讷讷道:“还未……”
“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了,我写一份加疾文书到扬州去,让他们尽快处理。”
李兰钧甩甩袖子,做出了决定。
“灾款还未下拨之前,先跟士绅商户们借,以县衙的名义打欠条!”
他再睇一眼湍急的河道,役夫们昼夜不停地清理淤堵、搬运沙石,却敌不过源源不断冲下来的淤泥碎石。
该如何处置,他自己都拿不准主意了。
李兰钧此时满脑棉絮,几乎思量不清,盯着河道不知看了多久。
漆黑的夜里瞧不清他的面色,叶莲只看到他忽然转身就走,没出两步便栽倒在地。
周遭众人皆被他骇得不轻,手忙脚乱地要去扶他。
叶莲拨开人群上去抱起他,同小厮一起将他从泥泞的地上拉起,低头只见雨水打在那张惨白如鬼的脸上,她上手去摸他的脸颊,惊觉滚烫。
57. 罢工
李兰钧连日积压的病终于在一刻间爆发,首先来的就是风寒热症。
乡里几个有名的郎中一齐出动,围在他床前踱成了热锅蚂蚁。
“怎样了?病得严重吗?”林晋忠抓着一个郎中就问,急切地等待答复。
那被他抓得紧紧的郎中擦了擦冷汗,躬身道:“大人的病有些复杂,先天弱症不说,以往也有陈年旧疾久不愈,加上热症,需得好好斟酌用药才行……”
“如今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候,大人病倒已是坏事,还醒不过来!你们好歹给我想个方子出来,不然耽搁了赈灾,都没好果子吃!”
林晋忠攥着郎中的肩膀不肯放手,咬着牙晃了晃他的身子,话说得直白不堪听。
一旁主簿赶忙拉住他,好说歹说,才让他放了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开始论起灾情来,站在客栈厢房里乱成了一锅粥。
叶莲跪坐在床边,拧干巾帕后给李兰钧擦脸,他身上仍旧烫得吓人,全无好转的迹象。
她只能一遍遍用凉水给他擦脸擦手,以让昏迷的李兰钧能好受一些。
躺在床上的李兰钧晕得也不安稳,眉头紧锁,牙关紧闭,瞧不出一点轻松样,看着像被困在梦魇中走不出。
“少爷,少爷……”叶莲用手掌贴在他的额头,凑到耳边轻轻唤道。
那边正吵得不可开交,这边她伶仃地坐在地上,出声几乎要被淹没。
“各位,”叶莲只感觉脑袋嗡鸣,忍无可忍地站起来高声打断他们,“知县大人如今正在病中,能否借一步谈话,让大人好生静养?”
一时寂然,众人不悦地看着这身分不明的小丫鬟,又想到她此前的待遇,最终怵了她身后的李兰钧,踏出房门往楼下走去了。
林晋忠走前仍不放心地顾看几眼,交代她道:“若大人醒了,及时过来禀报。”
叶莲颔首,应了声“是”,便接过伙计送来的汤药关了门。
门外纷杂,门内寂静如空。
她把汤药端到床边,凑近嘴边吹了吹,直到吹得嘴上发酸,那碗汤药才从滚烫变成温热。
李兰钧睡得昏沉,呼吸声也带着病中的黏腻,她掰过他的脸让他侧着头朝向自己,捏着瓷勺把乌黑的药送进他嘴中。
汤水顺着边缘从嘴角溢出,洇湿枕上布料。
“少爷,您张张嘴啊……”叶莲用手抹去他唇上的污渍,紧绷着脸道。
李兰钧听得懂似的咂巴咂巴嘴,尝到苦味后瘦脸皱成一团,索性不再张嘴,将牙缝都闭紧了。
叶莲正要再去喂,却见床上之人挣扎着睁开双眼,人都没瞧清,就幽幽吐出一句:“拿纸笔来……”
他眼中混沌,分明不知虚实梦幻。
“少爷,您先喝药。”
她握着勺柄递嘴边去,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引得李兰钧阴着脸退后。
那勺汤药还未贴上嘴唇,他就抽出手将叶莲的手腕按住了。
汤药洒在床榻上,叶莲手腕上仿佛圈了一层炭火,烫得可怕。
“拿来……!”李兰钧固执地重复着。
叶莲无奈,只好去桌上拿笔墨,又搬了一张矮桌放到床前,等待李兰钧的动作。
“扶我起来。”他说话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身上却无半分余力。
叶莲忙去扶他,搀扶着他坐起身子,李兰钧就摇摇欲坠地坐在笔墨前,抬手下笔。
他的字几乎看不出之前风骨,颤颤巍巍得只比叶莲的字好看些,字迹潦草,但尚能分辨出其中蕴意。
“印、私印……”
书毕,他又撑着一口气说道。
“不盖官印,要盖私印么?”叶莲向他确认一遍问。
李兰钧垂下头默认。
“明日大早奴婢会送去驿站的。”叶莲会意,从衣架挂着的外衣袖中取出私印,毫不拖泥带水地往书信上印上两方红泥印。
“要快,”李兰钧言简意赅,声量愈发清浅,几近无声,“巡河督查交给你。”
他整个身子都要压在叶莲肩上,脱力地往下坠去。
叶莲稍微扶着他的胳膊,将他架了起来,听罢又在心底反复斟酌几遍,末了应了声“好”,情形至此,反倒无言。
怀中人颔首,就在叶莲以为他已睡过去时,有轻浅一句从他唇中脱口而出——
“等我病好。”
前几句匆匆交代政务,只有这最后一句,在强弩之末里让她安心,聊表心意。
叶莲如鲠在喉,只能频频点头。
李兰钧挣开她的手,滑落到榻上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
午时歇息,役夫们坐在塌落的碎石上短暂休息。
在县衙底下帮活较为松快,三餐有了着落,不论喝粥还是吃叶菜就黍饭,总归是有东西填肚子的。
新任知县是个愣头青,给下面施放的粥是白米熬的,又稠又多,全不像赈灾的做派。
有米,自然就有蛀虫。
眼看着米粥越来越稀,就快变成刷锅汤水了,填不饱肚子,役夫们满腹不忿,偏偏今日杂役只推着半桶稀粥,眼睛往里看去,竟比河水还清。
有人当场就掀翻了粥桶,一呼百应,众人闹着要罢工。
县丞两头跑,主簿四处借款,知县卧病在床,管制着他们这帮糙汉子的,是一个豆芽菜似的跛脚女人。
这名女子每日从河道徒步走到各个粥棚、庇所,一一打探情报、问询状况,又走回河道监工,循环往复,足足有小十日。
役夫们吆喝着讨公道,与撑伞的女子撞了个正着。
“大家这是要去哪儿?”
叶莲往周遭粗略看了一眼,平静地问候道。
众人七嘴八舌一齐开口,说得不清不楚。
为首的人个头高大,却长着一张平易近人的青皮白面,他客气地朝她作了一揖,回道:“姑娘,我们苦役半月有余,如今食不果腹,要罢工。”
说得十分准确,但过于准确就透着一股老实劲,以至于有些滑稽。
叶莲没忍住笑了出来,捂着嘴遮住笑意,弯着眸子说:“你真有意思。”
小白脸一愣,登时就成了小红脸。
“县衙每日发放粥汤,怎么会吃不饱肚子?”叶莲收了笑容,正色道。
头目败下阵来,其余人自然没了气焰,乖乖站成一片闷葫芦,正安静着,好一会儿才有人低声诉苦:“姑娘,你自个儿去看吧,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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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能叫粥,分明是水。”
说罢,众人让开一条道,给叶莲亲自查看。
叶莲走到打翻的粥桶边,里面剩了一点汤水,她仔细一瞧,果然在水里没见几颗米粒。
“官老爷们识字知理,看不上我们这卖力气的行当,但也不能这么忽悠人啊!”
“前面还能吃饱,这后面送来这些,只能解渴用了。”
大家不免抱怨,围着叶莲等她给说法。
叶莲蹲久了伤处疼,撑着泥地站起身,神情严肃:“明日送来绝不会是这样了。”
话虽出口,但事却还未有法子解决,总之,先稳住役夫们再说。
她硬着头皮想,面上冷静,心下已成乱麻。
赈灾粮的事早就东窗事发,发放来十石米,一层层剥削下来,真正到灾民手中仅有五石不到,钱款亦是如此。
挪用是挪用了,一问起来就捶胸顿足,仿佛为了灾情已经倾家荡产,话说得坦坦荡荡,亏心事做着都不曾后怕。
有些又仗着自己借了县衙钱粮,一朝飞升做东家,捏着把柄神气得很,病榻上的李兰钧心有余力不足,暂时没拿他们如何。
“今日的餐食……我让镇上馆子送些好菜来,算是给各位兄弟赔罪了。”
叶莲摸摸袖中钱袋,心道没带够钱,又要回客栈去取,一时头疼不已。
役夫们得了交代,纷纷应声说好,便没再纠缠了。
她转而从河道的泥路往回走,腿脚较往前已是大好,却还不能多受力,所以走起路来一高一低。
车马停在不远处,方走到一半,身后就有脚步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一停,脚步也跟着停下。
“还有事吗?”叶莲转头道,见是那位说话古怪的男子,不免驻足等他开口。
役夫们除了衙役,还有半路被招人告示聘用的闲杂人等,身世背景不详,什么人都有。
这名男子衣着朴素,但与平头百姓略有不同,看打扮面貌不像长期苦力之人,倒像书生。
“姑娘要、要怎么做?”男子有些局促地四处瞟看,说话也不太顺畅。
叶莲随口应付道:“处置是大人的事,我也不大明了。”
“大人……”他咽了咽唾沫,将要出口的话止住,换成另一句,“赈灾粮可换更为低廉的粗食杂粮,能填肚子尚可。”
叶莲估摸着他未出口的话是否认李兰钧的策略的,这男子话说不清,但还是通透的。
“你为何给我出主意?”叶莲矢口问,无意道出决策之人是她自己。
男子一顿,面上神情舒缓了许多,他提提嘴角,好像是笑着说:“我知道你不会。”
“那你怎么会的?”叶莲问。
“从前同师父游历,见过,所以说给你听。”男子也不避讳,直接道。
“你是做什么的呀?”提及师父这类字眼,叶莲不免好奇。
男子垂目,老实巴交地跟她交代:“道士,云翳山,第十一代弟子。”
叶莲见他一股脑地说着,又觉得好笑,遂笑眯眯地道:“难怪看你——”
话未说完,男子一箩筐说了背景,抬起眼愣头愣脑地看着她,木讷地补充最后几字:“晏雨声。”
58. 看相
叶莲止住后话,笑着称他:“晏公子。”
“我的确是没想到,多谢你出主意。”
见她坦荡,晏雨声紧绷的心弦略微放松下来,回道:“不必言谢。”
说罢,不打一声招呼就背过身疾步走了。
叶莲也不多驻足,转身往马车走。
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倒是有了,但如何运用起来还是要经过李兰钧的确良。
李兰钧病了这如数日,彻底清醒过来才不足三日,刚醒就去校对借条、处理政务、跟进灾情……一刻不曾耽搁。
叶莲体谅他病重,极少数跟他谈起麻烦,大多都私下解决了,解决不了的才同他商议。
客房的香炉燃着上乘香料,烟雾缭绕,纠缠着环在桌前的李兰钧身旁。
叶莲嗅着熟悉的芙蕖香,推门而入。
“少爷,河道那边出了点状况。”她走到案前站定,直接切入主题,并未过多招呼。
“粮食的问题?”李兰钧倦倦掀起眼皮,神色萎靡。
“是,役夫们因餐食缺斤少两,便有了些怨言,奴婢去确认了,确有其事。”
叶莲说着,挪开案上香炉到远端。
“个中人员我已经清点出来了,不过……林晋忠叫我暂且不要戳破,”李兰钧用狼毫笔轻轻点点砚台,眉头微皱,“我正为难呢,莲儿,你说要如何?”
“既然清点了人员,县丞大人为何又有顾虑呢?”叶莲略过他的问话,反而不解地说。
李兰钧抿嘴咳了几声,又拢拢肩上外衣,才缓缓答道:“水至清则无鱼,他怕操之过激,反而引得那些人跳脚坏事。”
叶莲本不解其意,他一解释,又觉得有几分道理,点着头回:“大人考虑得周到,少爷可寻个折中的法子?”
“折中么……”李兰钧耸耸肩,惨白的脸露出丝丝烦躁,“那就先让他们逍遥几日吧。”
“怕也只得这样了。”
叶莲忽而想起粥汤之事,脸上稍微有了些笑意,向李兰钧说明道:“少爷,粥食问题大抵能解决了。”
“怎么说?”
“白米白面易被底下人贪赃,不如换成廉价的糙米杂粮,虽难以下咽些,但也能避免被易换贪拿,受灾百姓又可填饱肚子,不受饥苦。”
叶莲情理具言明,只等李兰钧定夺。
李兰钧眼珠骨碌一转,忽然定在她脸上,病气都消减了不少。
他面上愉悦,出口问:“倒是可行的办法,你自个想出来的?”
叶莲摇头:“不是,役夫中有个见过世面的好心人同我说的。”
“见过世面还来做苦差?”李兰钧绝了一个心头大患,语气都稀松平常起来。
“他是下山游历的道士,想来是体会人世种种,不论贵贱吧。”叶莲说得头头是道,末了还笑着说,“少爷,我一看就知他不是凡人,果然看准了!”
这句话把李兰钧心中那坛陈年老醋一脚踹翻,四散而出满面扑鼻的酸气。
他冷了脸,阴恻恻地道:“你近来说话文邹邹的,跟谁学的?”
叶莲睁着无辜的双眸,“啊”一声疑问后眨巴着回:“可能是跟少爷学的吧……”
李兰钧仍是一张臭脸,他伸出手摊开,朝叶莲勾了勾手指。
叶莲便如同受蛊惑般搭上他的指掌,一步步走向他身侧。
李兰钧热症几经升降,这几日又烧着,所以手掌湿漉漉的,带着潮热。
“骗人,”他捏捏她的手,将她拉近凑到身前,“我就该拘着你,让你走不开半步。”
叶莲还未来得及回,就听他气鼓鼓地发问:“那道士是老是小,是俊是丑?”
“年轻,相貌……尚可?”叶莲迟疑着回道。
没成想李兰钧立即就黑了脸,倏地把她往身上拉,叶莲一个趔趄,一只腿跪在他腿间,身子扑在他肩头。
“尚可……和我比如何?”他没头没脑地问,呼吸吐在叶莲唇上。
叶莲眨眨眼,认真思索一番回:“没看仔细,少爷为何偏要跟人家比?”
“没看仔细你说尚可,明明就是看了不止一道!”
李兰钧不理会她的话,嗔怪道。
叶莲捉摸到他的心思,忽而一笑,露出两只梨涡:“看了是看了,但要比较……还是少爷更俊俏些。”
“只是一些?”
“许多,不,跟少爷比不了。”
叶莲连忙哄道,眉眼弯弯地盯着李兰钧的病容打量。
李兰钧抽出手遮住她的眼睛,语气有些别扭:“病着呢,不好看。”
“哪儿不好看?让奴婢仔细看看?”叶莲偏着头非要瞧看他的面貌。
李兰钧又覆手去遮住脸,怎么都不让她细看。
“不许看,再这样我打你了……!”
他别过脸,语气又不愉悦起来。
“少爷要怎么打?”叶莲握住他遮在脸上的手,将他的指掌放在自己的脸颊,细声细气地问,“掌嘴么,少爷要掌奴婢的嘴么?”
说话间眼里亮晶晶的,饱含着笑意。
她这些日子习惯自称“我”,这回称“奴婢”是有意为之,故意挑衅李兰钧。
李兰钧咬着牙看她,忽然凑上去,在她唇上狠狠咬下一口。
“嘶!”
叶莲吃痛地往后躲去,她抿抿嘴,尝到一丝甜腥。
李兰钧看她吃瘪,捂着嘴边咳边笑,在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中开口道:“掌……掌你的嘴、知道错了吗?”
叶莲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红着脸给他顺气。
她唇上一片湿濡,下唇有两点突兀的红痕,是李兰钧齿间两颗尖牙留下的。
“你以后不许跟那小道士说话,知道吗?”李兰钧平息了咳嗽,好整以暇地说道。
叶莲从椅子上退下来,站在他身前,抗议道:“少爷未免过于蛮横了,连我同谁说话都要管束。”
“不许。待我病好,可不想看你们有说有笑的,碍眼得很。”
李兰钧摆起他的少爷架子,不管不顾地直言。
叶莲不情不愿的点点头,回了一声轻到几乎听不见的“是”。
虽然嘴上这样应,但在河道碰见了难免不打一声招呼。
叶莲按李兰钧的吩咐开始整改伙食,刚提出整改时免不了一顿批斗,叶莲拖着一条伤腿从村头被议论到村尾,好在她心宽,没往心里去。
不过有时结算工钱,休息的晏雨声会凑上来帮她算账。
叶莲算账奇慢,掰着手指头想破了脑袋,面前的人已把一半都算出来了。
“叶姑娘,算错了。”
晏雨声算完,还要检查她稀里糊涂的“课业”。
“啊,三百五十九文,不对吗?”叶莲看着账目皱着眉头道,又抬头看看他。
“多算了十五文。”
“哦,我这就改,”叶莲低头写出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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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歪七扭八的字,“还有其他错处吗?”
晏雨声摇摇头。
叶莲看着旧木桌上的白纸黑字,抹抹汗松了口气。
她这些日子抽空习字,这才勉强能写出些东西,不过前面的人名她几乎认不全,都是由晏雨声代笔完成。
“好了,我给大人报上数目,大约后日以前就可以给你们发工钱了。”
叶莲置下笔墨,拿起纸张抖了抖晾干。
“你的字是谁教的?”晏雨声看着面前飘忽的纸张,出声问道。
叶莲偏过头,有些骄傲地告诉他:“少……大人。”
“不好看。”晏雨声评价说。
他一向来寡言,又总顶着个木头脸,说话也十分古怪耿直,叶莲只当这是修道之人的特殊之处,没多计较。
“大人也说,晏公子也说,我怎么看着还不赖呢?”叶莲歪歪头,仔细端详自己的笔迹。
晏雨声跟着看看字,又看看她。
“师父说,这是狗爬字。”
他又说道。
叶莲失笑,无可奈何地嘟囔:“有这么难看吗?”
“不难看,只是不好看而已。”
叶莲侧目看着他,仿佛在问:这两者有何区别?
晏雨声像是听懂她的话,接着说:“我以前也写成这样。”
“多久以前?”叶莲颇有耐心地引他往下说。
“六岁,一直到十四岁,师父都是这么评价的。”晏雨声抬头往山头望去,语气并无波澜。
“你才学,写得比我好。”
铺垫这么多话,最终就为了说这最后一句,说完还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此地无银三百两。
“谢谢。”前面还以为你在骂我。后面的话叶莲只在心里嘀咕,面上还是十分祥和地笑着。
“在这儿待完,后面晏公子往哪去呢?”
叶莲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青翠的山岭,随意寒暄道。
“不知,我从未单独出过门。”
晏雨声实诚地告诉她。
“师父让我至少周游一年才能回去,如今不及半载,我还不能回山上。”
叶莲用余光扫了他一眼,忽然觉得他成了一朵风雨中的小白花,单纯得不止一点半点。
“你有钱吗?”她问。
“有,不够可以去挣。”晏雨声回。
叶莲打量他的身子一圈,劲瘦高挑,是干苦力的好料子。
他的手因常泡在水里,有些发白发皱,手上也受了不少擦伤。
叶莲又收回她一开始的想法,委婉地提醒道:“其实不做苦力,你也可做些别的事挣钱。”
晏雨声转头盯着她,道:“我会看相。”
“真的么,那太厉害了!”叶莲刚才的忧愁瞬间烟消云散,她凑上去腼腆地问,“可否给我看看?”
晏雨声颔首,果真开始仔细端详她的脸。
瓜子脸,杏子眼,柳叶眉,睫毛弯翘,鼻头圆润,嘴唇……像云翳山上的春粉梨花。
他鲜少给年轻女子看相,在山上除了师妹也不常见其他女子,心头背着师父教授的看相妙法,不自觉就憋住了气,半口没呼吸。
叶莲眼看着他的脸由白变红,眼睛却一下都没眨,不由觉得诡异,以为他被什么脏东西上了身。
只是她还未出口唤回他的魂魄,就有一气急败坏的声音从不远处飞来——
“你们在做什么!”
59. 散步
声如铜铃,带着些许尖锐。
叶莲惶惶欲逃,吓得赶紧站起身反驳:“没做什么!”
李兰钧单薄的身子如鬼魅般飘到她面前,怒不可言地指着她的鼻子,又狠狠剜了一眼木然坐着的晏雨声。
“这,这叫没做什么?”
叶莲反应到自己的举措过于心虚,开口辩解道:“少爷,方才晏公子给奴婢看相呢——您尚在病中,怎么突然过来了?”
“看相看得满脸通红?”李兰钧没被她带着岔开话头,反而气急败坏地追问着。
“晏公子大概鬼上身了,奴婢正要叫醒他,少爷您就来了……”叶莲看一眼讷讷不语的晏雨声,只好胡言乱语道。
鬼上身的晏公子抬头看她,又沉默地低下头。
“你急着解释个什么劲?满口胡诌,是不是心里有鬼!”李兰钧化身怨气缠身的酸鬼,开口一句捉奸的常用话语。
在身后紧赶慢赶的林晋忠终于赶上了这出大戏,他一看事情不对,立即拉住李兰钧的袖子,劝阻道:“大人,大人!莫要冲动啊!”
“你来说什么风凉话?”李兰钧睇他一眼,气不打一出来。
“你打不过他的,大人。”林晋忠比对二人身形,得出结论讪讪赔笑道。
眼前这面色沉郁的高大男子,怎么看李兰钧都不是他的对手,林晋忠不知出于何意,是拱火还是劝阻就不得而知了。
李兰钧甩开他的手,不忿地拍拍被抓褶皱的袖子,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脸:“我有说要打人吗?”
“堂堂知县,打一个平头百姓,像话吗?”
林晋忠眨巴几下眼睛,心道:你不像话的事能装一箩筐!
“也是,也是……是下官糊涂了。”他哄道。
一直没出声的晏雨声终于站起来,朝二人拱拱手一板一眼地回:“大人,是在看相。”
李兰钧当然没给他好脸色看,努努嘴问:“面相如何,说来看看。”
“五官端正,有福之人。”
晏雨声老实回答。
“就这两句?”叶莲和李兰钧异口同声,齐齐看向他。
晏雨声点头。
师父让背的术语实在难以启齿,他挑挑拣拣,勉强选了两个中规中矩的话说。
“晏公子,你还是不要给人看相了的好……”叶莲真怕他被追着揍。
“啊,哦。”晏雨声乖巧地答应了。
李兰钧牵起一个讥讽的笑,挑眉道:“哎,你真的是道士吗?”
“少爷!”叶莲察觉他的不怀好意,赶紧出声制止。
却没想晏雨声听了也无甚波动,开口便道:“云翳山,晏雨声,师承晏夷,真的,不是骗人。”
李兰钧:“……”
他忽然觉得这人头脑不太灵光,遂打消了嘲讽之意,转脸盯着叶莲,含着怒气道:“还不过来?”
叶莲挪到他身边,朝晏雨声笑笑:“晏公子,那我先走了?”
晏雨声颔首回她:“嗯,再会。”
李兰钧压抑不住打断道:“好了,别耽搁了。”
叶莲便跟着他往庇所去。
河道清理已差不多到了收尾阶段,虽仍有上游沙石淤积,但李兰钧呈报有了回应,府衙裁决后令上游州县协同疏浚,压力才减轻不少。
“大人,这才月余就解决了淤堵问题,接下来只要把赈灾做好,就能完好收工了!”
林晋忠看着河道冲下来的黄水,一边颔首一边说。
凉风灌入衣袍,鼓起大片,李兰钧抚平衣角,淡淡地说:“赈灾才是大问题。”
已是亥月,虽还未闻及冷意,但天气早渐渐转凉,夏日的闷热褪去后,就是萧瑟的秋光。
“上游那边也派人来一同管束了,咱们更是不好行事,在他们以前要处理好才行。”林晋忠也不避讳,当着叶莲的面就苦恼不已地开口。
“前些日揪出几个贪腐大头处置,杀鸡儆猴,他们这才有所消停,”他开口说道,斟酌着又提议,“后面……按你说的办,不过办赈时日太长,需缩短至十日一结,逾期追责。”
“除管制官吏的三方核对、唱名给赈外,也要对照户籍防止冒领,允许灾民匿名报贪……”
他一一列举,事无巨细地补充道。
林晋忠颔首,称赞道:“大人辛苦,一定查看了下官的处置方法不下三道,这才总结出这些补论来。”
“十余遍。我经验不足,在此也学会了不少,只能大概如此定夺,其中还有许多纰漏,还是要拜托县丞修改。”李兰钧一改往日高傲,出言说。
林晋忠哑然,往前走了几步与他并肩,有些浑浊的眼珠看向他,才想起回话:“哪里哪里,大人太过谦虚了。”
李兰钧也转过头,语气意外的好:“我说的实话。”
说着又压低声道:“我在病榻上挣扎着写疾书,运用亲缘人脉讨来这些款项粮食,如今却还要囿于体面私情,为了□□不敢轻易定罪于他人……县丞呢?”
“县丞大人在官场沉浮十数年,左右逢源,属实没有这样的顾虑吧?”
天边大雁荡过,发出呜咽般的鸣叫,林晋忠挂着笑意的面皮倏地垮塌,冷汗具下,哆哆嗦嗦地回看着李兰钧。
一旁悠然闲逛的叶莲也听出他话中的含义,跟着看向他。
李兰钧见他抖索,不觉好笑,勾起一抹讽刺的冷笑继续道:“处置旁人我眼睛都不眨一下,看着是铁面无私,没成想只是对外,对内又是另一番模样了。”
“我心难安啊,县丞大人。敢情除了我这个蠢的,大家都有各自的考量、都伸着手要分这杯羹!”
林晋忠抹去额上的冷汗,忽然也跟着笑了起来:“大人,您在说什么呢?”
“你听明白了就行。以往你们如何我不管,至少我在任这段日子不要做,这是最后一次提醒,好自为之。”
李兰钧不再跟他打哑谜,冷哼一声提步向前,留他一人伫足在原地。
“少爷,难不成……”叶莲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他,犹豫着问。
李兰钧轻叩她的头,打断道:“别问了,心里明白就行。”
叶莲颔首,忍不住回望身后的人,林晋忠站在平缓的河流边,道出一句声量不大不小的话,正巧溜进李兰钧的耳朵里——“这世间哪是非黑即白的,下官也算鞠躬尽瘁了吧!”
李兰钧当即就头也不回地反驳道:“恬不知耻!”
声音悠远,直直传到山头,惊动一群纷飞的野雀。
又往前行进数丈远,已不大听得清身后之人的辩词,他朝叶莲望去,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好了,解决了这些个玩意,接下来就好办了。”
“是好办了,如若他们早不做这事,更能顺利不少吧。”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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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低头看鞋尖的黄泥,忍不住往地上剃了剃。
李兰钧抬头望天,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我到了这儿才明白,自己道行还浅着呢,一面杀生一面救生,未尝无有,且不在少数。”
通省官吏,无有不贪赈款者。
府衙随批准书一同寄来的文书资料里,有记载赤裸裸列出种种前人旧事,就算流芳千古的能臣,解决之道也大多小心谨慎。
“他们真可怕,骗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叶莲跟着嘟囔着。
李兰钧摇摇头,末了忽然转头看向叶莲,旧事重提:“你呢,你也惯会骗人。”
“我哪有骗人……”
“说了不跟那道士说话,方才见你恨不得贴在他脸上,又笑嘻嘻的,惹人讨厌。”他立即将这事放上来,言辞凿凿。
叶莲搔搔脑袋,一下就泄了气,不敢跟他有半句辩驳。
“抬头不见低头见,打声招呼也是常事嘛!”她底气不足地狡辩道。
“莫说打招呼,看一眼都不许!”
李兰钧捏一下她的颊肉,横眉冷眼地说。
叶莲埋着头,也没说应允,也没说反驳。
“少爷是觉得晏公子长得比你好看吗?”
半晌,她幽幽吐出这句结论。
李兰钧险些脚底打滑,从岸上直溜到河底去。
“你哪只眼睛见我这么想了?”
他未作多想,就急着斥嘴。
“按理说,少爷不应惶恐的,我又不会跟人跑了去,”叶莲煞有介事地推断着,灵机一动眯起眼睛看他,“除非……少爷觉得晏公子好看到,我会忍不住跟他跑了。”
“你敢?”李兰钧顺嘴就怒嗔道。
又想想觉得不对劲,于是补充一句:“你要跟他跑了,那就是眼瞎。”
“啊,晏公子的确相貌堂堂,为何说我眼瞎?”叶莲狐狸似的转转眼珠,接着问。
“他和我比,你要选他?”李兰钧脚下生风,不自觉就扬了声气。
叶莲嘿嘿一笑,盯着他不说话。
“你说啊,你选谁?”李兰钧顿起攀比心性,非要逼着她说到满意为止。
“少爷,我选你。”
叶莲歪头,梨涡里像装着蜜一般甜香。
李兰钧挑眉,简短地哼了一声,也跟着弯了嘴角:“算你识相。”
天边薄云遮住浅淡的日光,周遭暗了下来,河道旁歪倒的水稻结了果实,静静泡在泥水中。
叶莲蓦然敛了笑,语气从容:“晏公子不喜欢我,选与不选何差?少爷不同,少爷……”
她斟酌着收了后话,换了另一番言论:“少爷说了,要给我一个名分的。”
“名分不名分的,于你而言这么重要吗?”
李兰钧想起她费劲心思引自己注意,又如愿上了榻,而今辗转几句,动不动就是名分。
想来她从头到尾都是这样的心思,即便有情爱缠绵,也不能只有这些,要求身外物傍身才可安心。
她这样的身世,难免患得患失。
他又转念想道,作一副大慈大悲的姿态,对她的刻意提醒宽容起来。
“重要。”叶莲答道。
但不是她要的。
李兰钧展颜,抚摸小宠似的摸摸她的头顶,漫不经心地说:“既然这么重要,记得提醒我,免得我忘了没兑现给你。”
60. 回府
“少爷忘了,我也不会忘的。”
叶莲低眉道,用力眨了两下眼睛。
“我递了信给我父亲,年末或许能赶上新岁回扬州。”
天又细细密密飘起毛毛雨,李兰钧仰头,细细感受蒲县连日无光的雨雾。
“少爷,真的可以半年就晋升呀?”叶莲随着他的目光也往天上看去,“听他们说,一般磨勘得三五年才得有结果。”
“我啊,是恩荫子弟,利用便宜走捷径,自然比他们少些脚程。”
李兰钧用指尖揩去睫毛上遮挡视线的雨珠,似笑非笑地说。
他这话并不带着傲气,反而有些捉摸不透的自嘲,叶莲听罢不觉有何,遂夸赞道:“那真好,少吃了好些苦头。”
“好么,你也觉得好么?”李兰钧问,却不转头看她。
“当然,少爷身上的伤病还未好透,回扬州休养是好事啊!”叶莲回道。
李兰钧低头平视前方,目光尽头是粥所,用破布木头搭建的临时小屋门庭若市,人们争相拥挤着讨粥饭果腹。
“你知我为何不检举他们吗?”他不忍再看,于是偏过头看向坑洼的田地。
“少爷说了,是为了□□。县衙都是骨干,并不全然不办事,相比其他人还是有用处的。”叶莲察觉他转移了话头,却当他一向跳脱,丝毫不多想就回道。
“你比我想得开,”李兰钧轻叹一声,淡淡地道出真相,“我和他们其实无甚区别,都在用手中权力走捷径、行便宜,我只是没办法冠冕堂皇地处置这些而已。”
“你说他们可怕,难道我就不可怕吗?我的所作所为也是在剥夺他人的成果,就因我一向如此成了习惯,你才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没有感觉了吗?”
叶莲只觉得他愈发敏感,言行举止相较以往有了束缚,至于如何变化的,她却设想不到。
她遵循本心,摇头回道:“少爷有的,是打娘胎就带的,他们是在夺人性命,这不一样。”
李兰钧显然不满意她的答复,苦着脸扶额道:“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少爷想要我明白什么,尽可说出来。”
“算了。”
李兰钧摆摆手,不再多说。
“少爷,我们这样的人,吃不上饭就是天大的祸事了,至于功名富贵,那不是我们可攀得的,自然不觉得如何了。”叶莲隐约捕捉到他的失落,便停了脚步,在原地平静地开口。
她放眼四周,一片荒芜、百废待兴之貌,簇拥着的灾民像蝼蚁,只围着食物打转,而在这之前,他们劳碌半生,也不过为了吃口饭而已。
给饭吃,给地住的都是功德无量的在世菩萨,贪粮食,贪灾款的一律十恶不赦,说是猪狗不足为过。
平民百姓衡量官员好坏如此简单。
“少爷受家中恩荫谋得一个官职,比起其他纨绔作恶多端,却从未用职务之便行歹事,反而救济百姓,已经相抵了呀!”叶莲的目光落到李兰钧身上,“少爷为何要惶恐呢?”
李兰钧出神地看着她,不知过了多久,讷讷地说道:“对啊……”
他以往都会这样想的。
没理也硬气三分的李兰钧被世道打断了双腿,不知不觉庸懦胆怯起来,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直到叶莲问他一句——为何要惶恐。
他才摸索着站起来。
细雨朦胧,李兰钧悚然清醒,那双沾着冷雨的手往前一抓,像是要留住什么至上情真。
叶莲的手乖乖被他攥住后,他又想:这世间不会再有人这样懂他了。
“少爷?”叶莲看不清他眸中翻滚的情愫,不免疑惑,说着就要探头打量他的神情。
李兰钧喉结滚动,开口说:“我现在就想回扬州。”
回扬州,昭告世人,她要堂堂正正留在自己身边。
他这话说了太多次,叶莲只当他不忍蒲县艰险又闹脾气,索性笑了笑,应了声“好”。
腊月末尾,李兰钧掐着时辰过了铨试,辗转几日车程终于抵达扬州。
蒲县的灾情治理立功受嘉奖,又有积累的政绩、多人举荐,他改官试可谓顺风顺水,只待在南园等待授职文书,随后上任即可。
漫天白雪,车轮碾着细雪一路走过街市,在一片雪白之中留下马蹄印和两条车轮痕迹。
马车还未停稳,南园门口等待的一众主仆皆拥簇而上,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李肃特地告假赶来,同崔氏在车前翘首以望,身后乌泱泱一片,子女、仆从,就连妾室都破格出府露面。
冬青从车架上跳下来,搬来轿凳放好,车帘这才掀开一角,从里踏出一只绣花窄身布鞋,穿常服的清丽女子缓缓探出头,有些局促地低头盯着地踩轿凳而下。
众人纷纷将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不作丫鬟打扮,能同李兰钧坐在马车里,身份早已不言而喻。
李兰钧过后不久才散漫地掀帘下车,他面色憔悴,神情却是带着些许喜悦的。
甫一下车,他就斜身倒在女子身上,由她搀扶着站稳脚跟。
“母亲,”他率先喊道,见李肃也在一旁,又诧异地问,“父亲,您得空来?”
李肃本不悦他耽于女色,行事轻浮,听他开口又将想法抛到一边,只剩应声了:“告了半日假。”
不待他要问责,崔氏就凑上前摸摸他的肩膀,皱着眉含泪道:“瘦了,瘦了……那种地方,怎能过得舒坦啊!”
“定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张氏抹泪跟着说道,一时间哀哀戚戚。
弟妹也聚在他脚边,脆生生地喊着“三哥哥”。
李兰钧应付不过来,只是一味点头。
“先进去吧,在门口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他等众人问候关切一番过后,才出言提议道。
久别相见,自然更是由他放肆,一向跟他对着干的父亲此时也哑声了,沉默着回首进南园。
“莲儿,你可搀牢了。”
身份暧昧,和他依偎着的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叶莲。
李兰钧舟车劳顿,对旁人没个好脸色,偏偏同她说话时声音带着些亲近,竟还不顾场合地撒起娇来。
他才说完,众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齐刷刷地看向叶莲,面色各异。
“是。”叶莲被盯得满头大汗,看着铺满白雪的地砖细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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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接过冬青递来的湖蓝大氅,披在李兰钧身上,将他裹了个严实才放心搀扶着他迈开步子。
一时沉默。
待到她的脚跨过外院门槛,领着李兰钧一路向北院走,一直默然不言的李肃开了口:“兰钧,骆家那边改日要登门拜访一二。”
“知道了,不急这一时。”李兰钧掀起眼皮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心不在焉地答应道。
“待确定了官职再操办也是可行,不过切不能出错了。”李肃略一偏头,将目光短暂停留在叶莲身上。
崔氏面上浮现出一抹难堪的神色,斟酌半晌才试探着道:“原本骆家摇摆不定,如今你得了嘉奖,不日就要任要职,正是春风得意,那边又消停了悔婚之意……”
“不过那骆小姐……”
李肃重重咳嗽一声,打断了她的欲言又止。
“哎呀,夫人提这个做甚?左右钧儿已是满城尽知的新贵,还愁没有好亲家上门?”张氏没眼力见地开口,笑得忘形。
李兰钧有几分了然,挑眉问道:“什么意思?”
李肃显然不愿多说,对着张氏低斥一声:“蠢妇,轮得到你说话的份!”
张氏一抖,埋下头收了笑脸。
“父亲,什么叫不愁好亲家?儿子还有几个亲家要结?”李兰钧当然不糊涂,追问道。
“这事你就不要问了,日后也要知晓的。”李肃眸光一凛,提步走远。
李兰钧见他面色不悦,倒不上前纠缠,又逮着崔氏问:“母亲,到底是什么事?”
崔氏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犹豫再三还是同他坦白了。
“骆家小姐回扬州之后,先是在家大闹了一通,几乎到了满城皆知的地步,骆家没法,来府上提了一退婚之事……你父亲顾及家族体面,没答应。”
“后来,她在如此尴尬的局面下,在城中开了一家医馆。抛头露面、不知廉耻!与外男毫不避讳谈笑,活脱脱就是下贱做派!”
崔氏说着,在哭诉中唾骂不止,又转过来看向李兰钧,皱起眉万般无奈地继续道:“你如今仕途正顺,却因世情风气不能退婚,以免受人诟病,要被她这个疯妇所拖累……”
李兰钧抽动了一下嘴角,缓缓问道:“那我必须跟她成婚了?”
世事难料,他日思夜想要回来履行婚约,如今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让他生出厌弃之心。
娶一个离经叛道的疯女人,这不是他想要的举案齐眉。
他不可抑制地看向叶莲,咬着牙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她是怎么笑的,怎么同他争辩,怎么为他挺身……如今她温顺地挽着自己,一如既往不会让他失望。
“私德即公德啊,你仕途正是起步的阶段,万不能因此受了影响,”崔氏说着,忽然看向叶莲,只一眼又赶快收回,安慰似的说,“你只要做给外人看就是,若有喜爱的妾室,一样可以宠爱,不全要顾看夫人的脸色啊。”
“当她不存在吗,”李兰钧自顾自发问,颇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片刻后开口道,“什么时候成婚?”
一直垂首的叶莲微不可闻地仰起头,视线看着面前的崔氏,余光却紧紧围绕李兰钧。
61. 医馆
“待你授职后,挑个良辰吉日便可。”
崔氏见他神色淡淡,没有不满之色,连忙回复道。
“知道了,”李兰钧恹恹地摆摆手,“我回寝居歇息,晚些过来用膳。”
说罢挣开叶莲的手臂,摇摇晃晃兀自走在最前。
“少爷!”叶莲臂膀忽然空虚,出声唤道。
李兰钧闻言一顿,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过来也可。”
她便蹬着绣鞋穿过人群,继续挽住他的胳膊带着他离开。
“兰钧,未成婚前不可自行纳妾,你这是……”崔氏不喜叶莲这副得势作派,忍不住多嘴提醒。
“她不是妾。”
李兰钧清楚明了地告诉她。
叶莲抬眼看向李兰钧,只见他极力掩饰着不耐,走到拐角的才忿忿吐出一句:“烦死了。”
廊外白雪如沙,铺满整个庭院,满庭枯枝残叶里,只有几株常青树露出苍翠的绿意,他说话声不大不小,有积雪随着他的声音落到地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少爷烦什么?”叶莲明知故问道。
只见李兰钧扯开固定大氅的银扣,猛地往雪地里扔去。
那银扣陷落在雪中,何其无辜。
“骆,飞,雪!”
骆飞雪人不如其名,是个没有李兰钧出名,但有李兰钧跋扈的奇葩女子。
二人幼时凑在一块玩,也不过是臭味相投,外加体弱多病而已。
后来骆飞雪长到十二岁,差点一场病没挺过来,骆家举府缟素,只能等着她咽气的时候,一个颠着脚来要饭的道士吃了丧饭,摸摸胡须给她瞧了病。
骆飞雪起死回生,竟然渐渐转好。
这道士不同于给李兰钧下危言的那瞎猫,是真的有本事在身,骆家感恩肺腑,让他尽可提要求。
道士又摸摸胡须,说要收骆飞雪做关门弟子。
骆家当然不答应,可当时骆飞雪的命仅用汤药吊着,随时就要咽气,府中万分不舍,还是让她在病榻上拜了师。
师父妙手回春,带着两月后能跑能跳的骆飞雪骑着毛驴离了扬州。
这一走就是八年。
本以为八年修养能让她改改脾性,却没想她变本加厉,更加刁钻乖张不止,还带了一身道姑怪气回来。
李兰钧在南园发了好一通火,随后递给叶莲两本书——一本《女德》,一本《女诫》,让她送去骆飞雪的医馆。
叶莲揣着两本挑衅似的书籍,立在青云医馆门口迟迟不敢进去。
李兰钧那厮死活听不进劝诫,勒令她必须要送到本人手上,再详细观察骆飞雪的表现回南园复述才会消停。
此时青云医馆门庭若市,叶莲掩在人堆里,在心中打了无数遍腹稿,又张望了约莫半刻钟,才底气不足地缩着脖子踏进大门。
医馆总散发着浓郁的药味,前来抓药的大多是百姓,看诊之人掺杂几个打扮得体的商贾官员。
“姑娘,有何不适?”
出神间,叶莲已坐在骆飞雪对面,听她不急不缓地问。
“我……我替我家——”叶莲硬着头皮开口,却被帘外侍女打断。
“我家主子不外出看诊。”
叶莲忙摆摆手:“不,不是这个!”
她说着就要掏出怀中揣得发热的书本,还未递给骆飞雪,对面的人就将她的手一翻,率先为她号起脉来。
叶莲手上一顿,安静下来等待骆飞雪下一步如何动作。
“你是……”骆飞雪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她,“谁家的丫鬟?”
“东街……”叶莲咽下一口唾沫,有些紧张地回道。
没成想骆飞雪和她家侍女沆瀣一气,也是个不爱听人说完话的主:“南园的?”
叶莲颔首。
“你家主子才回扬州,高官的位置都还未捂热,就急着来同我寻仇了?”
骆飞雪嗤笑一声,将搭在她腕上的手收回。
叶莲哑然,半晌才道:“骆小姐,不是寻仇,是送了东西过来。”
常年积聚着苦涩药味的指尖一夹,把她手中两本书抽出,骆飞雪扫了一眼书名,末了笑得更是不善。
“不值几个钱的破书,烧火都不够用,”骆飞雪掀起眼皮看她,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讥讽,“李兰钧好歹也是南园之主,送这么寒酸的东西?”
“呃……是。”
面前这人活脱脱就是换了皮相的李兰钧,叶莲只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气,仿佛回到了刚入南园那会儿。
“那让你这等身份送来,又是何意呢?”骆飞雪已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了个遍,晦暗不明地问。
我这等身份?叶莲在心底重复道,又想她大约是看不上自己这样的奴婢罢了。
“少爷只是让奴婢送书,其余什么都没嘱咐,也无其他用意。”叶莲解释道。
高凳“吱”地一声脱得老长,骆飞雪拍拍衣裙上的药屑,站起身俯视她。
“你近来在用凉药,凉药性寒,不利女子生育,平常人家不会刻意去避子,也没有这个余钱。”
“且其中几味都是贵重药材,能用这个的……不是高门妾,就是章台柳。”
骆飞雪朝她走近,手指叩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叩到末尾,她抬起手捻起叶莲肩头的一块衣料:“你作丫鬟打扮,却又喝这样名贵的凉药……”
“是他宠爱的通房么?”
叶莲心头一震,嗫嚅着不知如何出声。
她连通房都不是,就是个得了恩幸的丫鬟。这番话饶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她却羞愧得不敢开口承认。
“不是通房……”
叶莲声如蚊蚋,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回道。
“那就是妾了,”骆飞雪放开手,满脸瞧不起的神情,“未成婚前纳妾,还让你穿成这样跑到我面前招摇,李兰钧果然还是老样子,恬不知耻。”
叶莲咬着牙摇头,又否认道:“不是妾。”
“事到如今,你觉得还能诓得了我么?”
骆飞雪冷冷瞟她一眼,看透一切般出言挖苦道:“再得宠也不过是寄人篱下而已,你跑来看我笑话,嘲我日后是个不受待见的正妻,待你色衰爱弛,又是何种光景呢?”
口中似乎有因压抑而咬破的血腥气味,舌尖抵着牙面,从破口的伤处窜出丝丝疼辣。
叶莲觉得好像被一巴掌扇得清醒了片刻,她急切地要辩驳,为自己正名:“我是南园卖了身契入内的丫鬟,身契上写了,我不是别的,就是丫鬟!”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说,她其实都没见过身契的模样。
“丫鬟?”骆飞雪方才趾高气扬的气势忽然消失,变成一种难以置信,“你是丫鬟?”
叶莲垂下头,算是默认了。
“没名没分,只是个……”被李兰钧玩弄的奴婢。
后半段骆飞雪未道出,她脸上浮现出各种诡异的神情,最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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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几欲作呕的模样,青白着一张脸久久不说话。
“你凭什么给他这样对待?”
骆飞雪蛮横地问。
叶莲缄口不答,抓起案上两本被捏得褶皱的书,避开她的目光就要往外走。
“喂!”
骆飞雪在身后叫道。
叶莲冲开门帘,也不顾躲避人群,与人碰着肩逆着逃出青云医馆。
白雪皑皑,鹅毛似的落到她身上,才走出几步,叶莲就已像个两鬓斑斑的垂暮老者,佝偻着身子更不像年轻人。
她行至距医馆数十丈的地方,紧绷的神思随着愈发细密的大雪而松懈下来,但骆飞雪的话仍像根刺一样扎在心头,让她不得呼吸。
回扬州数日,李兰钧从未提起过与她的承诺,她明知自己入南园需待正妻嫁入,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如若给她一个最低贱的通房位份,今日也不至于这么难堪。
但她想要的是真的仅仅是这些吗?
叶莲收起想法,往前大步跨过一道坑洼。
“姑娘,姑娘!”身后有声音由远及近,连着喊了几声后一只手拍过她的肩膀。
叶莲转头,一看是医馆那位守在帘边的侍女,只好铁青着一张脸立在原地等她说明来意。
骆飞雪的话太过刺耳,竟无端引得她生出怒意来。
“我家小姐让我给你送这个来。”
侍女说着,也不顾她的脸色有多难看,拉起她的手摊开,放下一包药材和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张。
“小姐说‘温里散寒,或许可与凉药相制’,还有她亲自开的药方,你按上面写的抓就是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叶莲压根没底气。在见到那包药时,她心头那点火就烟消云散了。
“为何……罢了,”叶莲吐出一口白气,转而言道,“这些要多少钱?”
天寒地冻,她鼻尖泛着淡淡的红,杏眼眨了眨,往袖中掏取片刻,又道:“我身上没带多少,下回来定一块还上。”
说着就要把几块铜板塞给侍女。
“不用了,小姐说这药送出去,就当结交好友了。”侍女连忙摆摆手,把她的铜板往外推。
叶莲委实不知自己算哪门子好友,但骆飞雪既然豁达到不计较她的身份,她也就无甚可推脱了。
“帮我谢过骆小姐,今日是我唐突,还请她莫要放在心上。”
侍女应下,将手中纸伞塞到她手中后,顶着满头大雪疾步走回。
叶莲撑开纸伞,伞上描有落雪红梅的景象,雪绒落到伞上盖住几分清白。
南园的红梅也应景而开,她穿过回廊一路踏着石子小径走到书房门口,廊下跪坐着数名守炭盆的侍女,栏杆上几乎没有雪色。
她收了伞,在阶上抖落积压的雪,将纸伞置在门边上倚立,放下时目光扫到书案前的李兰钧,他拿着本书百无聊赖地看着,恰巧与她相视。
李兰钧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装作一副认真研读的模样。
“她怎么说?”
叶莲还未走到案前,李兰钧就探头问道,此前故作矜持尽数破功。
她将两本书放在桌上,书角被雪润湿,皱巴巴贴在一块。
“少爷,日后还是不要平白去扰人的好。”
李兰钧眸色一冷,嗤道:“什么意思。她可以四处败坏我的名声,我不可以警告她了?”
“你被她灌迷魂汤了,忽然这样向着她说话?”
62. 违抗
桌上的莲瓣兰长势喜人,在暖风熏染下竟未有半分枯槁之意。
叶莲叹了声气,说和道:“日后毕竟是一家人。何况骆小姐本性良善,不是传闻那样的……”
“她什么模样我再清楚不过!”
李兰钧将书往旁边一扔,靠在椅背上忿忿不已。
“她那样的脾性你都能夸一句良善,我容忍她在外放肆,岂不是菩萨转世了?”他又开口呛言,随后嘟囔道,“怎的不见你说我良善了……”
“奴婢没说过吗?”叶莲眼珠一转,嘴唇一开一合就是装糊涂。
李兰钧叩叩桌面,目光流转,虽是在气愤之下,却还是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自己心里门清。”
叶莲嘿嘿一笑,凑到桌旁给他添了半杯新茶。
“我的告身和印信已到,半月后同杨遂交接,就可上任通判了。”
李兰钧饮了半口,将桌上放置公整的委任状推到她面前。
“通判?”叶莲有些讶异地脱口问,“那杨大人也升官了么?”
“他和我一同参加的铨试,三月后赴京就职。”李兰钧面上的喜悦略微淡了,垂眸盯着文书说。
叶莲小心翼翼地托起面前的委任状,用手翻开一页细细查看,纸上大多文字她不认识,只认得几个简单的。
譬如右上竖着写的“李兰钧”三个小字。
她未答复李兰钧的话,反而指着纸上的名字道:“少爷,的确是给你的。”
“不是我的还能是你的?”李兰钧失笑,将文书收回放在桌角。
“那少爷要办宴吗?”
叶莲问。
李兰钧挑眉,作一副得意模样:“自然要,凡在扬州有头有脸的,都发一份请帖。”
“得拟个好日子才行,少爷可有头绪?”
她又问道,面上一派天真。
“过了除夕再看。冬青已着手准备,你同去学些宴会操办的技巧,有什么尽可问他。”
李兰钧摆摆手,拾起被他扔在一侧的《州县提纲》,撑着头欲继续看下去。
叶莲见状,福身称是后便往门外走去。
“哎,”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出声唤道,“过来。”
叶莲方才踏出几步,又折返回案前听命。
李兰钧散漫地扫她一眼,书本遮挡住他大半张脸,眼下那颗小痣不偏不倚正好露在她眼前。
“骆家小姐的事,我还没怪你呢。”
他面上并无怒意,眼尾微微弯起,眸中藏着一点轻浮。
“奴婢以为你不计较了。”叶莲眨眨眼,无辜地说。
“我就这般小肚鸡肠,”李兰钧嗔道,朝她伸出手,“过来,近点来。”
叶莲依言把手搭在他掌上,略过书案走到他椅旁。
捏在手里的书又被他随手一扔,哗啦啦翻开落在地上,李兰钧不清不白地看着她,羽睫扇动,扑朔着流出丝丝隐喻。
“好长时日没见你穿这身衣裳了,看着还有些好看。”
他说道,勾勾手指搔她的手背。
叶莲低头看看身上穿着,南园统制的浅绿成衣,打扮也是中规中矩,着实看不出哪里好看。
“少爷怎么看起奴婢穿什么了,不是说责罚的事吗?”
她缩缩手,顾左右而言它道。
李兰钧饱含怒气地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看来你真是讨打了。”
他本意是借着藉口你侬我侬,却没想叶莲这个不解风情的,生生打断了他心头涌起的情意。
叶莲当然是有意为之,白日才被骆小姐一通逼问,此时就算是郎情妾意的好时候,她也难起情绪。
更何况青天白日。
然而李兰钧正是上头之时,攥紧她手腕后,另只手竟大胆地摸到她侧腰处,轻轻摩挲着。
“少爷……”叶莲一抖,将身子绷得老直。
李兰钧微微仰起头,一双桃花目殷切地攀过她的脖颈,往上一直游走到眸中。
“你低头,数清我面上有几颗痣,对了我就不罚你。”
叶莲察觉到这是一场赤裸裸的阴谋,于是梗着脖子道:“眼下,有一颗。”
“还有。”
她往前凑近了些,但仍在亲密之外,胆战心惊地开始找他脸上的痣。
李兰钧耐心等她寻找,同时目光也在她脸上流转。
小丫鬟褪去青涩,眉目间尽是柔情,他初时觉得单薄的身子也渐渐丰盈起来,纤秾合度,多了一分恰到好处的风姿。
不知是何等情愫,他觉得她愈发美艳,仿佛天底下只她一人能让他这样神魂颠倒,抛却所有去爱//抚。
“奴婢找不到……”叶莲抚开散落的碎发,老实回道。
手掌已在失意之际触到她脸庞,或轻或重地仔细摩挲。
李兰钧哑声道:“耳尖上……你自个瞧瞧。”
“奴婢领罚,就不多看了吧……”
叶莲瑟瑟退了半步,权衡后说道。
“你今日一直在躲我,骆飞雪跟你说了什么?思绪尽散前,李兰钧极其刁钻地捕捉到她的胆怯。
叶莲呼吸一滞,又赶紧掩下情绪,故作镇定回他:“没有,是奴婢不想白日里……”
说罢偏开头,将目光投向大敞的门,和门内几个扇着炭火的侍女。
“你还真是脸皮薄得很。”
李兰钧捏捏她的颊肉,并未起疑。
叶莲牵起一抹笑,将手放在他的手背上,复又垂下眸子,一副任君采撷的可怜模样。
“出去,没我的吩咐,不准开门。”
李兰钧攥着她的手腕渐渐缩紧,头也不回地对门边侍女说道。
门扉闭合,流进的冷风也随之飘散。
满室暖香浓郁,叶莲坐在李兰钧怀中,肩头衣衫滑落,半支的窗有雪片飘零而入,她感觉到几分凉意,将头埋得更深了些。
“告诉我……骆飞雪说的话,”李兰钧拢拢她身上的衣衫,低吟道,“莲儿,你总是要骗我。”
叶莲抱着他的脖颈,靠在肩头断续回道:“没、她没说……”
凌乱间,李兰钧狠狠咬了她一口,在肩上留下深深的齿痕。
“不说、我让你掉块肉。”他凶巴巴地说,但处在此时,也没了多大火气。
他拿起一颗没熟透的樱桃,叶莲霎时就哭了起来,伏在他肩背上,语无伦次地哭诉道:“骆小姐骂了我,骂得好难听,我不想说、不想同你说!”
“那你还替她说话,活该。”李兰钧顺着脊骨轻抚她的背,故作不情愿地说。
叶莲仍啜泣不已,却还是咽下哭腔小声回:“她、日后是正妻,是南园的主人……”
她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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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愿骗他,都不肯让他知道自己的狼狈。
“怕什么,不是有我么?”
李兰钧发泄过后,将她放平在书案上,倾身继续说道:“而且,我才是南园真正的主人,你尽可依靠我就是了。”
房梁横木错综复杂,叶莲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好,我日后倚仗少爷。”
李兰钧埋头耕作,交错混杂的呼吸声中,听不见他的答复。
雪停了。
约莫到了晚膳时分,门外有轻细的脚步,人影映在窗纸上,昏黄的灯光下一片灰黑。
叶莲收拾着,李兰钧趴在桌上餍足地盯着她穿衣。
芙蕖香里掺入丝丝云雨气息,借着微弱的光,只可勉强看清面前人的大致面貌,她方才系好裙带,李兰钧就朗声吩咐,声音带着慵懒沙哑:“进来掌灯。”
侍女推门入内,一盏盏点亮屋中烛台灯盏。
周嬷嬷带着一名侍女,走到案上谄媚地笑道:“少爷,汤药已熬好了。”
说着接过侍女手中汤药,双手捧着碗底呈上。
“今日免了。”李兰钧抬手遣道。
叶莲讶然抬头,抿唇看着他。
周嬷嬷挂在脸上的笑有些勉强,她又赔笑着将汤药往前递了递:“这……恐怕不合规矩,夫人特地嘱咐了,汤药是必要饮服的。”
她着重强调了“夫人”二字,眼神往叶莲身上一瞟,笑意冲散不少。
“我这才回来多久,就安排得明明白白了?”李兰钧嗤笑道,面色不快。
“不敢,毕竟事关少爷的清誉,夫人这才多吩咐了些。”周嬷嬷见他愠怒,哆嗦着回话。
一时寂然,周遭听闻动静,连忙缓了动作,众人草木皆兵。
“她骆飞雪可以辱我,我不可辱她?”
李兰钧放言说,拿起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下。
“少爷,未嫁娶先有子嗣,可是丑事啊!”
周嬷嬷毕竟是李府的人,顶着被李兰钧折磨的惊险,都不敢忤逆正主。
“轮不到你说教!”
李兰钧把茶杯掷出,“砰”地一声砸在碗角,瓷碗顿时四分五裂碎开,汤药洒在地上,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腥苦。
“后果我自会承受,若李府来问,你让他们来找我,我们一桩一件仔细说个清楚!”
末了,他又低斥一声:“滚。”
周嬷嬷不敢再多言,掌着受了擦伤的手福身告退。
李兰钧不再去看她,转过头看立在身侧的叶莲,她垂首盯着脚尖,几缕湿发贴在鬓角,眉目间好似带着忧愁。
“你若是累了,就回屋休整一下。”
他说道,伸手欲去抚平她的乱发,叶莲闻言抬头,眸中不见开怀,痛楚的神情刺了他一下,伸出的手又无知无觉地收回。
“是。”叶莲颔首,乖巧地往书房外走。
门外灯火葳蕤,她踏出房门,与在外等候送膳的红儿众人正正打了照面。
“……”红儿握紧食案,看她的眼神带着审视。
她身后形形色色的人,藏在阴暗处目光倒是灼灼如焰。
回南园后,憎恶叶莲的人只多不少,园中人人皆知她是少爷上不得台面的暖床丫鬟,失了贞洁,却无身份。
叶莲别开眼,拿了放在门边的纸伞,撩起裙摆踏下台阶。
63. 掌嘴
新岁已过,雨水霖霖。
初六,李兰钧动身参加杨遂的升迁宴,因三日后是南园办宴的日子,叶莲和冬青难得没陪他出席宴席,在园中置办李兰钧的升迁宴。
食录与宴前清单大多打理清楚,叶莲收了伞走在膳厅的桌椅间,仆从躬身擦拭桌上雨水,满堂只有雨声淅沥。
“啪,啪,啪——”
厅前四合院落不疾不徐走来几名侍女,静谧的厅堂霎时被鞋踏水洼之声包围,叶莲将目光移到她们身上,驻足等待来意。
为首年纪略大,面色不善。
一旁林檎和辛夷紧绷着脸,也不作声。
“莲儿,是你吧?”侍女在膳厅前停了脚步,虽是仰视,却有睥睨的姿态。
叶莲大约猜到她的身份,颔首回道:“是,姐姐找我有何事吩咐?”
“夫人让我带话给你,跪下来听。”
侍女沉声出言,端的一副威严做派。
叶莲依言跪下,挺直了腰板听命。
“是你不肯喝汤药?”侍女问。
“少爷有令,便遵命未喝。”叶莲据实相告道。
“是你蛊惑少爷的?”侍女又问。
“不是。”
“少爷个性单纯,若无旁人煽风点火,怎会自行践踏规矩?”
侍女问话愈发咄咄逼人,她往前走了半步,厉声说道。
叶莲直视她回道:“少爷的性子如何,李府未有耳闻?”
“放肆!”
随着呵斥而下的是一声嘹亮的耳光。
叶莲被打得偏了头,又咬唇扳回脸继续与她对视。
侍女狰狞一张脸,继续道:“果然是你,引诱少爷不成,还要叫少爷犯忌,败坏名声!”
“下贱胚子!尽干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儿!”
她说着又要扬起手,一只充血红肿的大掌就要落下,叶莲闭上眼。
“青娩姐姐!”冬青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然而他的叫停未得到青娩的应允,她只停顿片刻,手掌仍发力打在叶莲颊上。
叶莲不敌她的力道,趔趄一下跌坐在地上。
冬青闪身到她身边,赔笑道:“姐姐怎的来了?也不递个口信,好让我前来迎接——”
“夫人说的十个巴掌,少一个……你替她?”青娩不理会他的寒暄,直言道。
冬青脸上仍旧挂着笑:“这莲儿如今是少爷的人,无故就动手,少爷恐怕会不悦。”
“少爷的人?无名无份,未经过老爷夫人的许可,一律是下人奴婢,”青娩神色平静,冷冷看了叶莲一眼道,“就哪怕她是少爷私下纳的妾,也没有忤逆主家的本事。”
“是,是,不过这处置……等少爷回来再定夺也不迟。”冬青连连点头,脚下未移开半步。
“夫人口谕,我一个时辰内要办完,恐怕等不了。”
青娩说着,也不等冬青反应,侧身绕过他,俯身抬手,又是一个干脆利落的巴掌。
她手劲极大,叶莲来不及躲,就生生挨了她一掌,嘴角不免渗出血丝,满口血腥尽管勉力咽下,也难免反刍而出,唇缝中缓缓淌下一片血红。
“青娩!”冬青握住她的手腕,喝道,“这毕竟是南园,孰对孰错,也应由少爷决断!由不得你这个外人在这里撒野!”
落雨声势渐减,膳厅一众噤若寒蝉,只听冬青的怒喝回荡在厅堂里。
“夫人的马车在南园门口停着,你大可去夫人面前说。”青娩愤愤挣脱他的桎梏,冷哼着说。
叶莲抹干净嘴上的血,强压喉中浓重的血腥味开口:“既然是夫人的嘱咐,姐姐必是要履行,我可以受这十个巴掌……”
“莲儿!”冬青出言制止道。
叶莲置若罔闻地继续说道:“不过,不能是你这个南园以外的人打,我自己来。”
青娩反问道:“让你自己打,我该如何交差?”
“我这张脸、是少爷日日要见到的,若是打坏了少爷岂不生气?原本你们擅自动手就是错处,少爷要追责起来定不会让你们好过……”
叶莲咂咂嘴,平淡地说道,“我自己打,而且,不打脸。”
“你!不作数!”青娩喝道,手掌又高高扬起落下。
近在咫尺的掌心,猛然被叶莲攥住。
“作不作数,岂是你可以决断的!”叶莲提高声量,掷地有声地指着面上的红肿道,“我脸上这几道巴掌印,够少爷过来杀你几道了。你是要这事就这样过去,我们各自不提起,还是回李府坐等少爷来算你的账!”
“你这个……”青娩指着她的鼻尖半晌接不上话。
叶莲垂下手,近乎平静地低声威胁道:“我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嘴上可是没个把门,若是疼得不行,在少爷面前掉了眼泪——”
“也说不准。”
她忽然轻哼一声扯出几分笑意,森森白牙上爬满猩红,看起来瘆人。
青娩这个在李府当差如数年的旧人,竟然生生被她唬住,回过神来只讷讷地说着:“下作、下作手段!”
叶莲扶着地面爬起来,立在她面前静候她的答话。
一时间鸦雀无声。
眼看青娩的面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她目眦欲裂地盯着叶莲,片刻后,握紧的拳头骤然松懈,旋即踏出膳厅,也不顾被雨淋湿。
辛夷和林檎相视一眼,铁青着脸跟上她的步伐。
青娩走后,也被她的声势吓了一跳的冬青终于缓过神来,他皱眉看着叶莲脸上遮不住的红肿,唉声叹气:“你说你,真的不跟少爷提?”
叶莲摇摇头:“不提。”过后又补上一句:“但少爷若是主动问,那我也只能如实告知了。”
冬青舒展了愁色,眉开眼笑地指着她:“你啊,从蒲县回来一趟简直变了个人,耍无赖比流氓还入木三分。”
入木三分什么含义,叶莲不懂,但看冬青的语气,她也能蒙猜到一二。
“哪有变,我怎么没瞧出来?”
叶莲笑笑,露出颊边清浅的梨涡。
冬青无言,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得过了头,嘴角适时牵起伤处的疼痛,引得她“嘶”地一声,虚托着面颊龇牙咧嘴。
“不说了,我回屋用冷水冲一下,不然真的不能见人了。”
叶莲掩面同冬青说道,随后告别他撑起纸伞,踏着破碎的水花往外走去。
膳厅距北院有一段距离,为了不被人看到面容,叶莲将伞压得严严的,头顶几乎贴着伞底,只能看清眼前一小段路。
走过一条长廊末端,正是拐角处,她还未瞧清眼前一双绣花鞋面,冷不丁就连人带伞撞在那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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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同发出惊呼。
伞面一抬,一双凤目两瓣朱唇就撞进她眼中,那双眼明明是慌乱的,却在与她相视后变了色。
冤家路窄,她撞上的是红儿。
叶莲在嘴边的慰问打了个转,掉进肚子里,她淡淡移开目光,道:“没瞧见,抱歉。”
最后二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说得十分不情愿。
“哦,原是通房叶氏,是我唐突了。”
红儿冷硬地开了口,话中尽是嘲弄之意。
叶莲缓缓把视线投向她,不甘示弱地回道:“若我真是通房,你该称自己为奴婢才是,可你又要讽刺我的身份,又不肯自降一头,不觉得可笑吗?”
“我远在你之上,是你最不想承认的事实吧。”
红儿面色骤变,有些狰狞地盯着她:“别以为爬上少爷的床就与下人分席了,你到底是个贱籍!”
“我未曾否认过,”叶莲目不斜视,丝毫不被她的讥讽所动摇,“这话,用在你身上好像更为贴切,我还给你。”
触底即怒,红儿往前进了几步,似乎是被她的话触伤,尖刻地道:“谁告诉你的?”
“众人皆知。”
叶莲回她。
说罢,她侧身擦过红儿,用伞继续挡住脸前进。
她迈出几步,忽然又停下来道:“南园之内,不可喧哗。念在旧情我饶过你,下次再犯就是重责了。”
红儿木然转过头,定定地注视着她,目光怨毒,好似毒蛇一般饱含恶意。
“药掉了。”
行至八角门,叶莲侧目瞥了她脚边一眼,出言提醒道。
身后响起一阵慌乱的细声。
那红棕陶瓶歪倒在红儿脚边,从瓶口倒出来的不是药油,而是气味浓重的粉末。
叶莲仔细回想,脑海中并无这种药粉的印象,但方才激怒了红儿,出于对她的防范,她心里留了个念头,以防万一。
脸上的掌印纵使用冷水和雪块擦拭,也很容易被看出,叶莲不想刻意隐瞒,傍晚李兰钧回北院时,果然一眼就察觉了她的伤。
“谁打的?”
他解了外袍的系带,大手一扔,将外袍甩到炭盆上,不光打翻了炭盆,还差点引得外袍窜起三丈高的火苗。
李兰钧不管不顾,见到叶莲肿起的脸,当即就沉了面色。
冬青抢在叶莲前面开口缓和道:“白日里,夫人在南园外等候了片刻。”
“等什么?”李兰钧黑着脸,盯着叶莲的伤,全然看不见其他。
“给莲儿立规矩。”冬青答,被压迫得连笑都挤不出,只得据实告知。
叶莲回望他,读懂他眼中含义:“夫人没进南园,遣下人进来的。”
“谁放进来的?”李兰钧抬手触碰她的嘴角,叶莲吃痛地躲开,眉心微蹙。
站在门边的辛夷一咬牙,疾步走到李兰钧面前跪下:“少爷,夫人亲自下令,奴婢这才放了人进来。”
李兰钧烦躁地收了手,忽然一脚踢在辛夷肩上,让她直接仰面摔在地上。
辛夷忍着疼痛,又摸爬起来跪在他面前。
“这南园到底是我做主,还是他们做主!”他怒喝道,面容有些扭曲,“你们这些贱婢,从来没有一日向着南园,向着我!权当我是将死之人,所以不必听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