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神还债》
1. 楔子
九千年前,古神辟开混天界的混沌,分出清浊二气,清气便是灵气,可用来修行长生,至此,人间有了修真之路。
只是这路格外狭窄,修士修到极致,寿数不过七八百年,便要衰老而亡,只有通过七大试炼地考验、得到天道认可的七大至尊,才能突破寿数限制。
而在每一纪的最后一日,七大至尊便会被名为“天地轮回”的试炼地摄走,在其中进行残酷的争斗。
唯一的胜者成神飞升,其余败者皆亡。
混天界千年一纪,在第九纪,九百九百九十六年,人族的帝尊梵朱北出大荒,凭一杆长戟力克荒原三大恶兽,使人族的领土扩张到祁琅山以南的万里荒原。
在这一纪的七尊之中,梵朱是领土最为广阔的一位,胥国因他强盛辉煌,人族因他而安宁。
大军班师回朝那日,皇宫侍童乘坐鸾鸟在羲京上空大声欢笑着,撒下漫天花瓣,京中百姓围在道路两旁,欣喜地伸出手去接花瓣。
胥国的都城羲京,是混天界极东最为繁华之处,威武铁骑簇拥着梵朱入城,长队行至汜水桥,梵朱神色一动,看向东方。
从汜水桥往东三十里,便是关押胥国重犯的森罗狱,狱中分九层,从七层起到九层,关押的都是穷凶极恶的妖魔与邪修。
在那狱中有一人,本该在今日与帝尊一道前往皇城的琉璃宫中畅享酒宴,她却自愿囚禁于森罗狱的第九层。
“她的刑期还有多久?”
副将孟恩忽听得帝尊询问,他追随帝尊多年,闻言一怔,竟是立时懂了帝尊要问的人是谁。
“回禀大尊,刑鉴当年判了秦修士十年,如今还剩三个月。”
孟恩想问,待那罪人出狱,大尊想怎么处置她?还是……用她?
梵朱却似是不经意的一问,问过就忘,直至宴席大开,莺歌漫舞,众将士齐齐举杯庆贺,孟恩也未再听帝尊提起过森罗狱里的那人。
席上龙尊笑问:“帝尊威名赫赫,只是再过几年,咱们便该进入天地轮回争夺神位,梵朱,你也要为胥国、山岳军物色一位新主人才是,还是你已经有了人选,却不方便说?”
梵朱不动声色,端起酒盏,看琥珀似的酒液在杯中漾着细碎银光:“谁有能耐闯过兴亡率,夺下帝尊尊位,谁就是掌管胥国和山岳军的帝尊,何须我去挑?”
兴亡率便是当年授予梵朱尊位的试炼地,他用命通过了兴亡率的考验,成就尊位,试炼地从此关闭,直到梵朱死亡,才会再度开启。
龙尊摇晃玉壶,神态闲雅悠哉,语带关切:“你就没有心仪的继承人选?趁着还有几年,我可以帮你一起扶那人上位。”
帝尊不语,只举着纯金酒盏,一饮而尽。
龙尊调侃:“若三年后,你就那么撒手与我进了天地轮回,这胥国为了皇位,怕是要起兵乱了,你若是早听我的,结个道侣,生育后嗣,说不得今日就不必为继承一事苦恼。”
大厅之内,军中威望极重的武将辰钟起身,在丝弦之中起剑舞,道道剑光锋芒毕露。
“辰钟倒是不错。”龙尊看了一阵,不咸不淡评了一句。
梵朱看着那剑,轻叹一声:“还是差了点意思。”
辰钟是大族出身,自幼深受长辈信重,天材地宝堆砌满身,因而修为根基深厚,性情稳重,可惜少了一往无前的决然勇气,对君王来说,辰钟一切皆好,可惜此子不类我。
羲京城郊的森罗狱与羲京一切的喧嚣无关,此地永远点着宁息香,香中的毒压制囚犯修为,使囚犯体内真气运转迟滞,浑身无力,只能躺在无光无风的狭小牢房中,在无边黑暗中走向疯狂。
秦归燕住在九层最深处的屠字一号间。
在诸多九层囚犯中,她是最安静的那个,从不挠墙,不怪叫,只靠着墙发呆,想她短暂的人生那些流水般划过她指缝的生命,从难过到平静,偶尔嘴里呢喃些细碎的话语,除了她自己,没人能听得真切。
在黑暗中待久了,有时秦归燕会担心自己的眼睛像那些地底深潭中的游鱼一样失去视力。
幸好修士的眼睛坚强得很,泡黑色里浸十年,也不影响往后视物。
三个月后,霜降。
屠字一号间,狱卒老罗用了十成力,憋得脸发红,才将沉重的玄铁大门推开,一束细细月光越过老罗的肩,穿透宁息香燃烧时形成的雾,落在灰黑的石砖上。
秦归燕看着那缕光,露出一抹浅淡笑意。
狱卒老罗用腰刀敲着大门,铛铛的响
“喂,屠字一号,你刑期满了,出去吧。”
宁息香能使人失去气力,老罗见女囚在迷雾中的身影消瘦,想上前扶这女囚起身,却看到她自己扶着墙站起,心中不由升起悚然之感。
一个在宁息香的雾气中浸泡十年的人,不该有戴着百斤寒铁锁链站起来的力量。
老罗品出几分危险的滋味,心中戒备,手掌下意识按上刀柄。
“怕什么?我不是老老实实在这待了十年么?”女囚轻语一声,嗓音微哑。
秦归燕慢吞吞地往牢房外走,缚于脚腕的铁链在地上拖行,发出规律的响动,没有血色的赤足踩上冰凉地面。
她已经很久没梳头发了,发丝蓬乱得很,在狱中这十年,秦归燕会用清水咒清洗自己,可惜衣服只有一套,是她入狱时穿的,那时衣物被血染红,洗了十年,如今也只是一件破旧过头的白衣而已。
能在森罗狱第九层浓郁到遮蔽视线的香雾中施展低术法,足以证明秦归燕在入狱前是个修为精湛的人物,这么个人却甘心向玄天司自首,接受刑鉴审判,在狱中熬掉宝贵的十年。
老罗跟在她身旁一米外,念叨道:“你家里人来接你了,你跟着她们走了,往后好好过日子。”
秦归燕语气谦卑:“我日后定遵纪守法,做个好人。”
老罗做了几年狱卒,见过几个刑满释放的囚犯,再没见过像屠字一号这样身心皆沉静如清潭的人,她看起来是真的在狱中悔过,想要重新做人了。
二人上了升降台,铁丝拧成的绳索拉着他们往上升,离开阴寒诡谲的森罗狱九层,弥漫于视野的宁息香雾逐渐变得浅淡。
老罗被调入羲京,接管屠字一号间到十号间不过五年,从不曾见过屠字一号女囚的真面目,此时好奇心促使他扭头偷看,才发现她生得很是年轻,应当才二十多岁。
修士若是能在年轻时便踏过生劫,完成筑基,便可恒固容貌,屠字一号应在年轻时便走到这一步,她外貌青春,实际上可能是个老妖怪。
老罗想,她不可能真的年轻,因为年轻人的修为高不到哪儿去,可修为不高的人怎么会犯出大到要被关到森罗狱九层的大罪呢?
皇宫,御书房之内,帝尊将最后一本批阅完的奏折叠好,起身,从书架上拿下一巴掌大的木盒,拿开,盒内垫着绒布,一根乌黑发丝躺在其中。
他凝视那根发丝,闭了闭眼,合上,将木盒收入袖中,一转身,已消失在御书房中。
升降台停住,老罗带着屠字一号女囚穿过烛光明灭的长廊,尽头站着一身穿八品官吏青色袍服的高挑官员,她的臂弯搭着件厚实斗篷。
还有一个衣着素净的年轻妇人,她梳着妇人发髻,通身不见金银,腰悬长剑,面孔十分年轻。
见到大女儿随狱卒出来,年轻妇人眼眶一热,几步冲上前,被老罗拦住。
老罗说:“等等,要解她身上的缚阵。”
牢头上前,拿起腰间令牌,要用令牌上的灵阵解开她身上的寒铁囚链的缚阵。
秦归燕微微摇头:“不劳烦您。”
她提起衣裙,原地蹦了一下,刻满阵法的铁链发出一声脆响,紧束她脚腕的寒铁囚链自动松开,落在地上。
现场寂静无声。
老罗内心震撼,他立时意识到,在过去的十年里,任何一天,屠字一号的女囚都能轻松越狱。
年轻妇人名为莫兮,手中拿着一支秋季难见的桃枝走上前,将秦归燕从前到后轻轻拍了一遍,一边拍一边轻柔念着:“罪已赎完,通身清净,霉运皆散,大吉大利。”
秦归燕温顺地被母亲拍打着,身子微微瑟缩:“娘,我冷。”
站在一旁的秦归月连忙将手上的斗篷展开,披到秦归燕身上,唤了一声:“姐姐。”
秦归燕看着眼前比她高半个头的少女,露出个笑:“月月,你长大了。”
她被押到刑鉴前受审时,妹妹还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如今已长得比她还高了。
秦归月沉稳道:“我来带你回家了,马车在外头候着,咱们走吧。”
这姐妹俩容貌相似,然妹妹俊雅端丽,身量高挑,声音又柔又沉,看起来像姐姐,姐姐长得甜美可爱,声音清亮,倒是更像妹妹些。
莫兮见大女儿苍白消瘦,心口阵阵发疼,她扶着秦归燕往外走:“我们走,不回头!”
秦归燕慢慢走出森罗狱,不曾回头,待狱外的天光落在她眼中,她昂首看着许久不见的广阔天空,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三人上了马车,车夫扬起马鞭,叱了一声。
这日格外冷,秋风伴雪,呼呼一吹,雪花纷飞席卷羲京街巷,马蹄声在风雪之中逐渐远去。
老罗站在门口望了好一阵,听到同僚感叹:“屠字一号看着竟不像女魔头。”而是个笑起来很甜的姑娘。
牢头说:“她十年前就长这样了。”听牢头言语,他是知道一些屠字一号的过往的,老罗好奇心起,正欲打听,牢头却转身回了森罗狱。
秦归燕在归家路上撩起车帘望着车外那与沿街屋檐擦过的苍天,在某个屋顶,有一身着黑金龙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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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男人,站在烈烈冬风之中,风雪拂金冠,眉目染寒霜。
秦归燕与他对视一眼,放下车帘,隔住车外寒风与故人身影。
按着老规矩,莫兮点了火盆,将秦归燕在森罗狱穿的那件白衣抛入其中,火光灼灼,燃去晦气,和女儿坐下,谈起这些年的经历。
“为娘这些年专心修炼,自觉已到化神巅峰之境,你妹妹是木水双灵根,九年前考入相山书院修行,去年考中二甲十三名,修为突破至凝玄境,已被分到户部做事。”
秦归燕很欣慰:“既有功名又有修为,小月前途无量,比我出息多了。”
“养家糊口的出息而已。”秦归月双手端了三个碗过来,人头大的海碗摆在秦归燕面前,剔透的灵米把碗堆得满满当当,还拿饭勺压了压。
桌上摆了三荤三素一汤,都是秦归燕爱吃的菜,圆圆的点心碟上用黄豆糕叠了座高塔。
修士有灵气支撑身体,无需饮食,只是秦归燕喜爱美食,不想离家数年,家人们没忘了她的喜好。
秦归月执起竹筷,为姐姐夹一箸灵藕片:“姐姐先安心养几年,好吃好睡,把身子的亏空补好后,往后无论是在家做些琴棋书画、女红刺绣陶冶性情,还是相看如意郎君,尽可告诉我。”
妹妹言辞间全然是一家之主的做派。
秦归燕有些不自在,她挪了挪屁股,小声说:“我想出门找点事做。”
妹妹停住为她夹菜的动作。
母亲的语气凌厉起来:“你不好好在家躺着,想去哪?”
秦归燕放下碗筷,正襟危坐:“娘,归月,我被关了这么多年,现在就盼着能出门多见见鲜活的人呢。”
秦归月又给她夹了一箸菜,语速不紧不慢:“你身体不好,先养养,有什么事往后再说。”
莫兮将蟾光剑拍在桌上:“听你妹的,专心吃饭!”
那一刻,秦归燕从亲娘和妹妹的目光中看出一件事,在这两个人眼里,她既不是前魔教护法,也不是十年前震动胥国的重案要犯,刺杀帝尊的邪剑之主,而是一个十年没吃饭光吃苦的可怜猪猪。
又过几日,梵朱处理完政事,捻起一本影卫每日呈上的京中治安密函,打开,合上,将密函扔到书桌上,嗤笑一声。
“她果然跑了,跑哪去了?”
搜罗魔教旧部?
吞食生灵精血?
重修邪剑莫耶?
做不容于世人?
影卫回道:“秦姑娘去了胥国东北边境的黑沙洲,入黑山驿做了一员驿卒。”
梵朱一顿,面上露出百年难见的迷惑神情。
影卫低着头,静候君主指令,好一阵,才听到这统领人族三百余年的帝尊疑惑的声音。
“她脑子被关坏了?”
秦归燕脑子没坏,她只是去赴与友人之约。
许久以前,有个槐树妖对秦归燕说,“归燕,若有朝一日你破关无望,就来我这里吧,我在老家养了一只狗、一条蛇、一盆富贵竹,近日我想回乡去,将家里休整得好看些,往后在那长长久久的做逍遥修士,你若来了,我们陪你走最后一程,定不叫你孤单。”
跨过山海关,便是江湖之外,修真界的风雨恩怨皆与关外无关,秦归燕乘坐一柄玉如意,在立冬那日落在黑沙洲的黑水县,这小县城建在黑水畔,水中住着朝廷认可的山川之主黑麟龙王,管辖一方修士,庇护此地安宁。
秦归燕在县内打听,黑水县的小捕快在烤肉坊门前烤火,见她哆哆嗦嗦,好心请进来送一杯热水,告诉她:“你说的莫语修士在八年前接受朝廷招安,成了黑沙洲唯一一家驿站的驿丞,那驿站唤黑山驿,在县外三十里处。”
关外太冷,秦归燕冻得灵力也运转不起来,飞不动了,只好步行,傍晚才找到黑山驿。
驿站门前,一条大黄狗正在玩雪,见一穿着浅黄斗篷的女子远远行来,身后的雪地留下两行脚印,斗篷的貂绒风帽被戴起来,看不清她的容貌。
直到她近了,大黄狗才从风中嗅到熟悉的气味,连忙喊道:“主人,那个大眼人族来找你啦!”
秦归燕提着湿了一角的衣摆,跟着黄狗的梅花脚印进了驿站。
驿丞莫语匆匆奔来,她穿槐叶绿的长裙,斜梳发髻,柳叶弯眉,眼若春杏,眸含水光,一双柔荑执起秦归燕的双手,欣喜道:“你可算来见我了!”
秦归燕边摘下兜帽,边笑道:“迟了十年,归燕总算应约而来,请老友陪我走最后一程……莫语,你的妖身呢?”
她惊愕地看着老友,发觉她那大槐树化形的躯体已然不见,只剩下一缕魂魄依附在纸扎的人身上,化成个苍白如雪、脸颊上两坨腮红的模样,头戴白色大纸花,夜晚见了,有些渗人。
莫语捂脸,嘤嘤道:“莫提,是我倒霉,遭了劫匪了。”
2. 第一幕
秦归燕在黑山驿站安安稳稳当了两年驿卒,黑山驿包吃包住,有加班费但基本不加班。
秦归燕打算在黑山驿干到死,不过关外民风彪悍,因而总会遇见些不巧的事儿。
比如,年节还未过,驿站的厨子老隽被路过的饕餮吃了。
绣有“黑山驿”三字的旗帜悬挂于大门前。
驿馆之后的院落中,饕餮声如洪钟,理直气壮地说说厨子既为猪妖,一身灵猪肉靠近灶火便散发出自然清香,令他心痒难耐,便忍不住从后方张开大口,嗷呜一下,老隽就那么没了。
黑山驿一把手莫语气得发疯,再也维持不住平日的娇柔美丽,手一抬,纤细白嫩的手握住菜刀往砧板上一剁,露出往年傲啸山林的山大王威势来。
她咆哮道:“大黄、雪不在、小秦,宰了这不知死活的东西!”
秦归燕将抹布往水缸上一搭,蛇妖雪不在从袖中抽了一柄老长的拂尘、犬妖黄安安撸起袖子,三人不紧不慢走向饕餮。
饕餮哈哈大笑:“吾乃关内通缉榜第三十位,堂堂饕餮是也!尔等小小驿卒能奈我何?”
饕餮死得很快,死状很不安详。
大黄狗化为一强壮汉子,拖着装有饕餮尸体的板车,连带着饕餮胃里的厨子一起去黑水河龙宫报案。
胥国律法规定,凡人的恩恩怨怨归县令管,修士的生死打斗归山川之主管,黑沙洲的山川之主,便是黑水河里的那条黑鳞龙王。
一月的黑沙洲冷极了,分明太阳高高挂,却还是冷飕飕的。
莫语举着一柄绘制仕女图的油纸伞走在前方,大黄拖着板车,雪不在跟在车旁,拉着曲调悲怆的二胡。
秦归燕跟在莫语边上,以手帕掩面,哀哀戚戚:“老隽,你死得好惨啊。”
一路走一路哭,从黑山驿哭进黑水县,从县内最繁华的旺财街西哭到旺财街东,引来诸多群众围观。
乐子天天有,修士们主动贡献的乐子可不多。
旺财街东有个老王烤肉坊,烤肉坊的王掌柜站在店口笑道:“大黄,你们家厨子又没了?”
黄安安没好气道:“关你啥事!”
王掌柜扭头和行人们说:“这黑山驿啊,开了十年,换了二十九任厨子,那厨子不是横死就是嫌工钱低跑了,可见这黑山驿克厨子,不知道接下来还有谁敢去做第三十任。”
黄安安气得呲牙,却知道人家说的是实话,无法反驳。
莫语对秦归燕喊:“小秦,哭大点声,把王大咪的声音压过去!”
秦归燕气沉丹田,悲戚地喊:“老隽啊,你怎么就这么没了?”
真气鼓动着音浪扩散,将路人震得纷纷捂住耳朵,等他们靠近黑水河,旺财街的人们的脑瓜子还在嗡嗡响。
待靠近黑水河,能看到河边水草被冬风吹得干枯,往日爱在此处饮水吃草的牲畜都窝回了棚子里。
莫语对河水福了福:“劳烦通报龙王,黑山驿出了一起命案,特来报案。”
话落,河面出现漩涡,龙宫夜叉架着桦木船出来,载着他们去了河底的黑水河龙宫。
进入龙宫大殿之中,虾兵蟹将站在大殿两侧,见他们过来,便咚咚跺起脚来,模仿着人间县衙:“威——武——”
龟丞相出来,扯着嗓子喊:“龙王到——”
一身穿黑金龙袍的中年人大步行来,面目威仪,迈到桌案后一拍惊堂木,冷声喝道:“堂下何人,所为何事!”
莫语上前拱手:“黑山驿丞莫语见过黑鳞龙王,龙王,有个过路的妖族把我们黑山驿的厨子老隽给吃了,我们一不小心将那饕餮打死,这是饕餮的尸体,特送来给您过目。”
黑鳞龙王了然点头:“哦,莫语啊,这第九纪的九百九十九年才开始,你们就又死厨子?””
她又拍惊堂木,张口骂道:“你把我当瞎子呢!不小心打死?啊?这叫不小心?”
黑鳞龙王噌噌走下来,指着饕餮血刺呼啦的脖子:“黄安安,我们都认识五十年了,你的牙印我是认识的,你定是张口就对准了它的要害!”
黄安安别开脸,咳了一声。
黑鳞龙王又指着那人形清秀白皙的蛇妖:“还有你,雪不在,这饕餮的四肢都有被白莲锁捆缚的痕迹,是你把它锁住了,黄安安才能一口咬中饕餮要害吧?”
雪不在是蛇妖,冬日精神不佳,闻言只是露出羞赧神情,文雅道:“小生只是帮了点小忙。”
黑鳞龙王瞪着秦归燕:“还有你,秦归燕,才从森罗狱出来两年,上头特地发话让我盯紧你,你又宰了头饕餮?”
秦归燕指天发誓:“我拿帝尊七天不吃肉发誓,我没动手!”
黑鳞龙王指着饕餮背上结着冰霜的掌印:“脊梁骨都让你拍断了,这叫没动手?帝尊早就辟谷了!他不仅不吃肉,菜也不吃!但凡我不是今天早上才接到了这头饕餮的通缉令,现在我就把你们四个都关水牢里去!”
黑鳞龙王对着四人好一番训。
秦归燕听得无聊,干脆去把厨子的尸体从饕餮胃里剖了出来。
她扭头问:“莫语,怎么处理老隽的尸体?”
莫语用衣袖揩了揩眼角:“老隽也没个亲人……亲猪了,唉,烧了吧。”
这老隽是关内来的妖修,三个月前被仇家追杀过了山海关,一路筋疲力尽逃到黑沙洲,正欲强抢一路边女子吃了填补体力修为,谁知那女子是泡子沟的道姑,道姑将他打瘸了,丢到黑山驿做苦役。
算来黑山驿的大家和老隽混得还没有很熟,只是好歹奴役了他三个月,今日替他宰了仇家,再送他一程,也算不负同僚一场。
秦归燕双手在胸前结手诀,在充斥着水灵气的龙宫中点燃一簇冰寒灵火。
她对着指尖轻轻一吹,灵火便飘到老隽的尸身上,霎时将那头猪包裹起来,唬得龙宫中的水族纷纷退避。
老隽的灵猪肉向来是绝顶美味,让灵火这么一烤,香气四溢,那虾兵蟹将被香得口水横流,又渐渐围了过来。
秦归燕去驱散他们:“都散了啊散了啊,这我们家厨子,他的肉不能吃吸溜。”
她用手帕擦擦嘴角,干爽柔软的帕子终于染上湿意。
雪不在过来,用悲悯的神情念了一段超度用的《太上洞玄灵宝救苦妙经》。
“遍满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诸众生……咳咳!”
才念三句就让口水给呛了。
角落里的蚌笔吏问龟丞相:“丞相,这黑山驿究竟是何来头,大王何不把他们关水牢里教训一顿?”
龟丞相皱着一张老脸:“教训不了,你可知,黑沙洲地处胥国东北方,本就是黑山白水险恶之地,在这做龙王可是桩难事,得如那人族官员一般,先拿一张护官符,符上写了本地修为高深修士的名号洞府,若碰着和他们相关的事,便要考虑上报羲京刑部,严重的就上报兵部,那黑山驿里的四人,虽在胥国朝廷内只是蝇头小官,在他们招安归顺朝廷前,可都是护官符上赫赫有名的凶徒。”
蚌笔吏讶异道:“大王只有两百多岁,就突破至化神境,是我水族罕有的英杰,以她的修为,也收拾不了这四人?”
龟丞相道:“化神境也拿他们没法子,小蚌啊,你可知修炼有九个大境界?”
蚌笔吏连连点头:“知道知道,我若不知道,怎么考龙宫里来做笔吏呢,就是通慧、引灵、筑基、玉骨、凝玄、化神、澄心、聚魂、至尊这么九个境界吧。”
龟丞相叹道:“除了世间仅有七位的至尊,至尊之下是聚魂、澄心、化神,此三大境界都可被称为一方大能,咱们大王就是化神境的大能。”
“但咱们先不提那些厉害的,只说你,小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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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筑基境,凡是生灵,突破筑基时会有第一次生命蜕变,只要成功度过,便可享二百年寿数,妖物也在这个阶段化形,但修为低的妖族化形总化不干净,要留个兽头兽爪兽尾,你一个筑基境,留了这么大的蚌壳,而像将人形修炼成黄安安那样的。”
龟丞相枯瘦的食指一弹,指向一副中年壮汉模样的黄安安,他看起来和人族一点儿区别都没有。
“能将人形练到那个地步,至少得是凝玄境,咱们大王是化神境,凝玄境只比她低一个大境界,别看黄安安给黑山驿做驿狗,平日里做些送货拉犁的粗活,实则整个黑沙洲都没有比他修为更高深的狗。”
“那雪不在则是蛇妖,以前在狍子沟的慈净观做道士,别看现在还俗在黑山驿做事,到黑水河浣衣时与你们这些小妖说说笑笑,打了他,慈净观那些厉害的道姑怎么想?”
“至于黄安安和雪不在的头儿莫语,她乃槐树成精,盘踞此地数百年,根基深厚,这个个都是狠角色!”
蚌笔吏一听,也不由得感叹:“难怪黑山驿在的那片地儿,连个劫道的土匪都没有,对了,那个人族女子呢?她也是狠角色不成?”
龟丞相无奈道:“她可是最该被盯紧的那个狠角色。”
蚌笔吏好奇地看着秦归燕,纳闷道:“不就是个好看的村姑吗?无甚奇特之处啊。”
黑鳞龙王也不着痕迹地看着秦归燕。
十二年前,此女在羲京刺杀缃国公吴成宗,被帝尊擒下,帝尊用他的证道神兵——刑鉴,借天道之力审她,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会被判死刑,却不想以至公至正著称的刑鉴只判了她十年森罗狱。
彼时黑鳞龙王还在羲京刑部任职,心中和诸多同僚一样感到古怪,刑鉴怎会判得这么轻,秦归燕行刺缃国公一案定有内情。
可那内情是十二年前的内情,人家都蹲完十年大牢出来做了两年驿卒了,黑麟龙王暂时无心细究旧事,面对黑山驿这四个惹事的混账,黑鳞龙王只专注对他们背诵胥国律法。
“且要牢记往后遇事先报官,别老是自己动手把匪徒打死,青天白日拖个尸体过来,闹得我多没面子,搞得黑沙洲在我手下治安多差似的。”
莫语悲痛地拍着大腿:“黑麟,你说的话在理,可老隽是头多勤恳老实的猪呐,在咱这干了三个月,吃得多干得更多,老隽这一走,开春又只剩下安安拉犁了,你是不知道,我们黑山驿几十亩驿田一年的产出不仅要供驿卒吃穿,还有来往官员人吃马嚼,压力大得很!”
烤灵猪肉的味道不断飘来,黑鳞龙王咽着口水,等老隽终于被秦归燕的冰寒灵火烧成灰,所有人都解脱了。
龟丞相将击杀逃犯的赏金数好送过来,黑鳞龙王就失了耐心,把他们四个连人带钱一起扔出了龙宫。
“山海关外苦寒到丁点油水没有,县令的职位空挂在那,数年无人上任,县丞县尉从三十岁干到快七十岁,快死在任上了都无人接替,山川之主更是百年不换,能有什么来往官员让你们招待?黑山驿开着的唯一好处,就是有点坏心的劫匪妖怪还没进黑水县便栽你们手上了!滚吧!你们这帮开黑驿站的!”
莫语委屈地站河边,举着伞跳了两下:“谁是黑驿站了?我们是黑山驿!咱们点背归点背,活可是一直正经干的呀!那没官员来住,你们送往各处的信件、给羲京的贡品总是我们的驿卒送的吧?”
啪!又一条通体金黄的大虾跃出水面,正正砸莫语脸上,莫语捡起虾,绷不住楚楚可怜的面容,勃然大怒。
“谁扔的?给老娘滚出来!”
一虾将跳出河面,夺过虾,“这我弟弟!”又蹦回水里。
黄安安用灵力烘干自己的衣物,沉声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居然还有虾拿弟弟扔槐树,这虾真坏。”
雪不在说:“驿丞大人,咱们还是回吧。”
3. 第二幕
黑山驿四人回到黑山驿,这处驿馆是莫语成精前住的破屋子改建,青砖白墙红屋顶,家具古旧。
驿馆旁的马厩盖了十年,愣是没一匹马住进去过,空空落落,厨房墙被撞出个大洞,是饕餮吞食老隽时撞的,灶里没添柴,火已灭了。
驿丞莫语面带忧愁:“朝廷去年开了恩科,定是又指了官员到咱们黑水县,说不定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如今厨子没了,若是真来个官员,我们该给人家吃什么呢?”
不是每个进士、举人都有修为傍身,大多人族无法如帝尊那样辟谷,只靠吸天地灵气便不饥不渴的。
黄安安道:“是啊,县衙年久失修,四面漏风,连炕都塌了,县令来了肯定得先在咱们这儿住两日,这大冷的天儿,让个柔弱的人族住县衙里,第二天早上便只剩发硬的冰坨子了。”
秦归燕见这二人一唱一和,竟真在替不知身在何处的未来县令担忧,无奈地陈述现实:“就咱们这破地儿,指不定这一届被指的县令也不想上任呢。”
莫语固执道:“万一这是个不想榨油水只想在苦寒之地为黑沙洲数十万百姓奉献自己的好官呢?雪不在,你字好看,回去就写告示,咱们再招一个厨子来,没官员来吃饭,我们自己吃,小秦体寒,厨子来了便让他给小秦日日炖汤,总不会浪费的。”
雪不在揉着眼睛,声音还是那样阴柔文雅,如同嘶嘶的信子:“又死了一个厨子,短时间内怕是没人敢来。”
黑山驿内,驿丞说话最大,雪不在还是开始磨墨,秦归燕坐在一旁,感到身上阵阵发寒。
莫语见状,凑近了关切:“可是寒气又发作了?”
她如今是依附于纸人的妖魂,阴寒之气极盛,自带森森冷气,秦归燕因她的靠近一缩。
黄安安过来隔在两人之间,伸手在秦归燕手腕一探:“主人,她的幽寒血已浸透经脉,妄动真气会使体内寒气苏醒发作,只有提取祝融石的火灵驱寒,大眼,你把祝融石放哪了?我帮你拿。”
秦归燕闭眼运作真气,强行压下寒气:“已经用完了,得再去挖一批回来,大黄,你叫我小秦都好,别叫我大眼。”
莫语连忙道:“大黄,你赶紧陪她去黑山挖祝融石。”
黄安安一口答应,被秦归燕拒绝:“不用,大黄要留下来修厨房的墙,不然咱们晚上烧热水都不方便,我自己去。”
莫语不放心,可惜妖身被夺,如今只剩妖魂,因而仅能在黑山驿一带活动,今日走一趟黑水河是她能去的极限距离,黑山占地广袤,她却是跟不过去的。
“驿丞大人,诸位,我去挖些祝融石,顺便把老隽撒了。”
秦归燕穿着厚实小袄,踩着厚实棉鞋,披着白熊皮做的大氅,背着锄头背篓,抱着老隽的骨灰盒,如同一头摇晃的熊崽出了门去。
莫语在背后叮嘱道:“小秦,注意安全,别挖到太深的地方,碰着熔浆河就危险了!你就是不怕烫,熔浆河还带毒|气呢!”
不知他们家的女驿卒可有听见这提示否。
出了黑山驿的大门左转一百米,便离了黑水县。
黑山位于胥国东北方,隶属黑沙洲,是一条不长不短的山脉的起始点,山脉末尾是东海。
黑山是一座沉睡的死火山,据说在第八纪,这儿死过一只火麒麟,祂的尸骨沉入山底,化作此方地热之源。
秦归燕仰头看山顶,那顶峰处染了一抹白,是三日前落下却至今未化的残雪。
若不畏寒,她这会儿定要去山顶堆个雪人,让雪人替她日日俯视山下的黑水县、黑水河,看此处山光景秀,此时秦归燕却只能在风中瑟缩着,找了一条风景秀美的山溪,把老隽撒了,道一声好走。
挖祝融石的地方在山腰,期中有一隐蔽洞穴,周遭有青藤围绕,是通往地底的入口,秦归燕钻进洞穴,用灵力在指尖聚出小小光团,照亮前路。
天然地窟道路错综复杂,不小心就会迷失其中,在靠近熔浆河的深处,会有沾染了浓郁火灵的石头,这就是祝融石。
祝融石中的火灵入体会让经脉灼痛,不适合用来修炼,放屋子里能取暖,却不如煤炭挖掘方便,何况祝融石触碰到外界灵力就会立刻爆|炸,凡人挖不到,修士挖来又会被炸。
因此,祝融石是修真界最鸡肋的矿石,市面上无人售卖,想要只能自己挖。
只有如秦归燕这般身中幽寒血、极度畏寒之人,才会宁肯忍受经脉灼痛的苦,也要吸食火灵中和身上的寒气。
脚下的路面逐渐平坦干燥,走到道路尽头,只有一面山壁,秦归燕只是指尖一动,光团飘起,照出她在地上的影子。
无风的洞窟中,影子竟仿佛活了过来,灵活地舞动着,一簇簇细小幽影脱离地面与山壁,拧碎前方的山岩。
这便是秦归燕修炼至凝玄境时觉醒的天赋神通,幽影,可御影化为兵器,施展时无需手诀,无需真气,只凭心意便可随意驱动。
这神通放在斗法中自是鬼魅般莫测,如今被用来凿壁求石,依然十分好用。
那些挖落的土被洞中的影子们运到洞外。
秦归燕靠山壁站着,时不时有发着红光的石头落地,都是火灵充裕的祝融石,她将其捡到背篓里,不过半个时辰,就捡到了满满一篓。
她握着祝融石,打算先停一下,吸几口火灵暖暖,突然察觉到幽影化作的锄头挖了个空。
这山壁被秦归燕挖了两年,今日终于挖通,莫非让莫语说准了,真让她挖到了地底熔浆河?
秦归燕向前走了两步,并未感到热浪扑面,而是进入一处漏斗状的巨大地底空间,一束天光自上方落下,眼前赫然是一片开得热烈的花海,深深浅浅的红如燃烧的火。
“地底怎么会有这么多花?”
秦归燕向前迈了一步,踩在枯草地上,就发觉眼前的火焰花动了起来。
原来花不是花,那千万片花叶原是挥舞着翅膀的火灵蝶,它们拂起暖风,拖着这染红洞穴的蝶翼向着天光的来处奔赴。
闪着红光的蝶粉簌簌落下,成了一片光点形成的细雨,落在秦归燕的头顶,她仰着头望着这片美景。
秦归燕认得火灵蝶,它们每年一月化蝶,化蝶前会寻极端温暖的地方结茧,黑山地热丰厚,正是结茧的好地方。
火灵蝶的蝶粉是世间等级最高的幻药,号称无人不能送入梦中,因此在它们化蝶迁徙时,即使是七位至尊也要避让。
便是幽寒血能使人百毒不侵,秦归燕却耐不住困倦侵蚀。
“糟了。”
她呢喃一声,身体虚软委顿于草地上,背篓中的祝融石撒出去大半,泛着灵光的圆石落了一地。
火灵蝶飞走后,草地变得枯瘦,她蜷缩在草地上,陷入沉睡,毛绒的大氅衣摆与裙角散开,被祝融石包裹,睡姿像是不安的小孩。
蝶粉带给秦归燕的并非美梦,她困在年少时腥风血雨的过往不知多久,梦中是山海关内发生的过往。
罪孽滔天的血杀客,血影教四大护法之一,助纣为虐,杀死潜伏教内的朝廷卧底,冷酷无情。
一柄漆黑邪剑悬挂在梦境上方,质问她,为何用它掀起杀戮,又在最后折了它。
秦归燕平静地注视眼前一切,回道:“我不觉得我错了。”
她是被生生饿醒过来的,秦归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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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辟谷的修士,架不住老隽的烤灵肉太香,早已勾动她腹中馋虫,挖山又花了一下午时间,五脏庙此时咕噜噜叫着,让主人找点吃的填补填补。
秦归燕爬起,绚烂的光斑仍在她的眼中闪烁,她看不清脚下的路,深一脚浅一脚的,绊了好几下,鼻子却闻到了一股浅淡的香气,香气像烈酒浸泡着一块已经点燃的沉香,有股莫名的甜意。
她凭着嗅觉往前走了一段路,看见草地中央有一座小小的茅草屋,屋前是早已熄灭的火堆,架着一口朴实无华的青铜大锅。
这、这莫非是铁锅炖!
黑沙洲气候严寒,铁锅炖是当地有名的美食。
秦归燕跪在锅前,舔舔嘴角,喊了几声。
“有人吗?”
“请问有人吗?主人家在不在啊?”
人声在空旷的地下世界回荡,阵阵回音告诉秦归燕,这儿没别的人。
她揉着空落落的肚子,想了想,拜了拜青铜锅:“主人家见谅,我又冷又饿,再不吃点东西,就没法坚持到回家了。”
说完,她拿出一块中品灵石放在旁边,这灵石放在老王烤肉坊够她吃半个月呢。
才打开大锅,秦归燕眯着眼睛看,见锅里头飘着半透明的微红酒水,酒中躺着色泽浅淡的长方形糕点,是浅浅的黄色,看着很是讨喜,以往只听说过葡萄美酒夜光杯,没见过葡萄美酒煮甜品,好新奇的做法。
秦归燕驱动幽影化出一双筷子,将糕点夹起塞到嘴里,那烈酒浸沉香的气味扑入鼻中,实在令人心醉,高点的口感软而不烂,嚼不开,咽着却很顺滑。
她吃掉这块糕点还意犹未尽,喝了几口酒汤,入口不见浓郁酒气,反而清甜可口。
“竟然还有甜的铁锅炖。”
秦归燕欢快地享用美食,吃饱喝足后身体重新暖起来,坐了一会儿,这才发现此处已十分昏暗,外面已经天黑了,只有一束月光沿着穹顶的圆洞落下,照亮此方天地。
再不回去的话,莫语、大黄、雪不在都要担心了。
秦归燕忙背起背篓,足尖轻轻发力,轻盈跃起,沿着上方的天光落处,穿过二人宽的洞口,飞离地底世界。
在那火灵蝶的栖息之地之外,是大片的白桦林,此地应在接近山顶的位置,洁白笔直的树身矗立,是此方山峦的雪冠。
秦归燕顶着冷风朝山脚飞,本来还有些迷蒙不清的视野终于被风吹得清晰明净,才发觉背篓轻了一半,哎呀,定是昏倒时石头洒了出去。
可她急着回家呢,还是明日再来捡吧。
山路之上,一身穿窄袖浅蓝长衣的男子稳步前行,四下无人,他的肩背依然挺直如剑,走着崎岖山路,呼吸不见丝毫紊乱。
察觉到有修士靠近,男子抬头一看,见着一个圆滚身影在月华中飘然飞过。
“那是什么?”
感知中,那是位修为精深的仙子,远远看去却像一头飞在天上的小白熊。
不对,临瞳鼻翼嗅动,神色一变,那仙子身上怎会有青罗鼎的味道?
青罗鼎是临瞳苦心寻觅到的天级灵器,专用来炼器,鼎中正孕育着他炼制三年的证道神兵,四周布置了十万只火灵蝶守护,一旦有人闯入,这些火灵蝶足以让大尊级强者昏迷三天三夜。
临瞳身影一动,顷刻便到了青罗鼎旁。
十万只火灵蝶已飞得缥缈无踪,只留一个被吃了个干干净净、一滴不剩的鼎,还有摆在旁边的中品灵石,以及不知何时撒了一地的祝融石。
他微皱眉,挥袖想施展灵力,借青罗鼎上留存的阵法回溯此地过往,谁知祝融石触灵力即炸,地底发出一声轰隆巨响。
4. 第三幕
秦归燕回了黑山驿,酒楼门前挂了盏灯笼,开了条门缝,轻轻一推,就看到莫语摇着团扇,扇出来的全是阴风。
秦归燕跨过门槛:“我回来了,莫语,还没招到厨子吗?”
雪不在端着晚餐从后院出来,柔柔道:“今日无人上门。”
莫语闷声道:“嗨呀,都知道咱这出了命案,谁还乐意来?”
秦归燕放下背篓:“实在不行,让雪不在做厨子吧。”
雪不在连忙推拒:“我?我不行,我只会做素斋,就算小秦能吃素,老黄是狗,他能愿意只吃菜?往后来此打尖住宿的官员家眷能愿意?”
莫语对雪不在说:“实在不行,也只能让你做了,小秦是不能指望的。”
雪不在哭笑不得,转头招呼秦归燕:“小秦,来吃晚饭,我做了青菜包子,外头北风刮得呼呼的,咱吃点热的暖暖身子。”
秦归燕坐下吃包子,雪不在说厨房里熬了豆粥,他得去看着灶,黄安安大声说厨房墙修好了,让驿丞大人去检阅,莫语便也起身过去了。
包子吃到一半,屋外传来敲门声。
秦归燕想,好稀奇,这么晚还有谁来?
来人若是饕餮那样的劫匪,我就一巴掌拍死,若来人是厨子上门求职,那便再好不过,若来人是终于来赴任的县令,那就看看天上下红雨了没。
秦归燕将剩下的小半个包子塞嘴里,上前去开门,见到来人,面上一怔。
门外是个不知年岁的蓝杉修士,说不知年岁,是因为许多修真者看着年轻,实则气质沧桑,一眼便知是活了很多年的老人。
眼前这人有副周正到极致的骨相,眸正神清,说不出的清峻舒朗,满头黑发束成齐整的髻,额头光洁,若非穿一身像是才被火法炸了一遍的衣物,像一位温润的青年侠士。
秦归燕看不出他的年龄,只是看到他右眉之中有一颗小痣,她爹活着的时候说过,右眉藏痣在相术中叫做草中藏珠,这样的男人身强体健、聪慧有财、旺妻旺子,宜家宜室,怎么眼前这草中珠的主人此时却一身蓝杉破烂似乞丐?
这落魄形貌,也只有那些跑八百米加急的驿卒风餐露宿才会如此,这莫不是个同行?
秦归燕的目光又落到男子的肩背手臂、站立的姿势,心知此人必有体修的底子,她问道:“您是哪个驿站的?我们黑山驿的驿狗在修墙,修完了马上能跑,若是加急邮件,我现在也能跑。”
来人虽面色不虞,语气却依然礼貌:“姑娘,我不是驿卒。”
秦归燕问道:“那您是哪位,来做什么的?”
这位少侠神情略有些沉郁,说话的语调却并不冲人:“我姓临,名瞳,是一名散修,先前在黑山之中潜修炼器,因住处有火灵蝶破茧,便避出去几日,不想今日归家,却发现炼器的鼎被打开了。”
一听他这么说,秦归燕睁大眼睛,想起自己在黑山吃下的铁锅炖。
见她一副想起来的样子,临瞳将那块中品灵石从怀中取出:“姑娘若是被火灵蝶的蝶粉迷惑,不慎取走我的法器,还请归还。”
门口陷入了沉默,不知过了多久。
“还不了。”秦归燕声音干巴巴,手捂上肚子。
临瞳微皱眉,声音发沉:“为何还不了?”
秦归燕:“我吃了。”
临瞳:“什么?”
秦归燕重复道:“那个锅里的东西,连糕点带汤,我全吃了,我以为那是铁锅炖。”
临瞳不敢置信,断然否道:“不可能!我用血加上万变蚕的血肉浸泡法器,万变蚕剧|毒无比,你若吃了,怎还活着?”
秦归燕听到的重点是另一个:“蚕?那汤里还有蚕?不对,汤是你的血?”
她扶着门低头就吐,晚饭才进肚子,这会儿立刻出来,可除了青菜包子,哪有半分法器的影子?
临瞳带着气恼过来,见这姑娘吐得两眼泪汪汪,他也想吐了。
秦归燕吐得肚子空空,看到眼前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扶进屋里坐下。
临瞳扣她的脉门探入真元,不料一股森冷寒气立时沿着灵力侵入他的经脉,临瞳立时松手,凝神驱逐手掌上凝结的霜痕。
秦归燕趴在桌上缓了一阵,虚弱问道:“如何?道友,您的法器在我这吗?”
临瞳看着指尖的冰霜融化,心中惊疑不定:“姑娘是幼时被人以幽寒玉髓灌入血脉,修成幽寒血,因此百毒不侵,难怪那么多火灵蝶守着我的鼎,你也能闯进去。”
“我是不怎么怕毒。”秦归燕捂住胃,语气虚弱,“这位道友,我体内好像是多了个东西,还和我的经脉连在一起,要强行取出来的话,我这身修为就废了,您既认识幽寒血,该晓得我没剩多久活头,您要是不着急,能不能等我一阵子?”
秦归燕不打算赖人家的法器,只要等她死了,这位道友尽管拿着法器走人便是,好在对修真者来说,一年的时间并不值钱,耽误不了他多久。
见临瞳睁圆眼睛,秦归燕补充道:“我死起来很快的,就这一年的事,但我不能没有修为,没有真气压着的话,我现在就会被自己的血活活冻死。”
临瞳看她苍白的脸色,实在可怜。
若此事发生在往年,临瞳都不会介意多等一年,然如今却是第九纪的九百九十九年,他等不了。
临瞳为难道:“姑娘,我一年后便要用那法器与人斗法。”
秦归燕有气无力道:“斗法?道友,你告诉我对手是谁,趁我现在还能动弹,我帮你去斗法,别看我这样,我很强的,包赢!”
“不成。”
“不成是何意?”
临瞳解释道:“我要入天地轮回与其余六位至尊斗法,姑娘并非至尊,没有进天地轮回的资格。”
天地轮回便是每一纪的末尾才会开启的至高试炼地,是七位大尊进入其中争夺成神机会的地方。
秦归燕声音发飘:“啊?”
临瞳脑中思绪转得飞快,一双清亮的眸子看向秦归燕:“秦姑娘,你并非有意吞下我的法器,我不想杀你,一年之内,我定会找到从你身上安全剥离证道神兵且不损你修为的法子。”
秦归燕心中一动,本命神通幽影施展,一把影剑眨眼间成形刺向临瞳,却见临瞳抬手以双指夹住剑锋,二人灵力僵持片刻,店中烛光映在他们的侧脸上。
他们对视着,在彼此的眼中只看见锋利到极致的冷静,心中同时说道,是个强敌。
须臾,那影剑散化为尘消失不见。
临瞳看着自己的右手食指,指甲被凛冽剑意撕出一条血缝:“好修为,姑娘所言非虚,果然很强。”
身为至尊,便是没动真格,也不该被人轻易伤到,这女子不简单。
修为是不会骗人的,这大尊是个真货!
秦归燕心中暗暗叫苦,声音微微颤抖:“倘若您一年内没找到法子取出那个证道神兵呢?”
临瞳的语气礼貌中透着股歉意:“那临瞳就对不住姑娘了,我在进天地轮回前必是要取法器的,左右姑娘就剩一年,这一年再短一两个月,也不耽误的吧?”
秦归燕哧溜一声滑到桌子底下,方才那凌厉冷冽的模样仿佛是假象,她带着哭腔喊道:“耽误,十分耽误!我若能活满一年,还能过下一个春节,少了那一两个月,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便只剩冬风了!”
临瞳好气又好笑,又把她拉起来坐好,见她发间的春胜簪歪歪斜斜,剪成春燕的红色彩纸上,金粉书写的“平安喜乐”四字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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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动作摇摇晃晃,喜庆可爱。
每年春季,女孩们会在春季携手踏春,用彩纸剪成与春相关的事务,写上祝福之语,或是摆在家中,或是戴在发间做装饰,求个好意头。
他们相逢的这一日恰是立春。
临瞳补充道:“若是届时临瞳不得不取姑娘性命,这样吧,姑娘若有家人朋友,临瞳可为他们免费炼制法器。”
秦归燕不答,两人现在还是你要我命的关系,她如何会把老娘妹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这么要紧的事告知对方?
她只抬头看房梁,隔着砖瓦质问苍天:“噫吁嚱——我不过是一个奉公守法过日子的普通人,怎会突然欠下一笔如此要命的债?”
临瞳也想问,他只是打坐久了积了一身的灰,下山去买件新衣服而已,怎么回去以后,法器没了,新买的衣服也让祝融石炸毁了?
秦归燕肚子里又咕噜噜起来,她摸出小手帕擦干眼泪,拿起一个素包子往嘴里塞。
人生再苦,饭还是要吃的。
见临瞳一身破衣,肩上有雪化后浸透布料形成的湿痕,秦归燕将装着包子的盘子往他那推了推。
“你吃不?”
临瞳端坐在长凳上,肩背依然挺直,只是神色缓了缓:“不用,谢谢。”
道友真是个好有涵养的至尊,因着他实在太有礼貌了,见到秦归燕这欠债的没有见面就打,等她吐完了又将她扶屋里坐下,说话客客气气的,秦归燕反而越不好意思赖他的法器了。
“小秦?这谁啊?”雪不在端着一砂锅豆粥出来,见着个陌生男子坐在大堂中。
秦归燕开口欲答,这是一位来找我讨债的道友,还是个往日没听见过的陌生至尊,雪不在我的好兄弟你的小秦走大霉运了。
临瞳对雪不在拱手问道:“这位,不知贵驿站可有长留但省钱的法子?”
秦归燕被这事态的转折惊住:“嗯?”这啥意思?
雪不在忙道:“有的有的,阁下到门口看告示即可。”
临瞳当真起身去看告示。
雪不在见状,抬起嗓子喊道:“驿丞大人,有人找!”
莫语小跑出来:“谁啊?”
临瞳看完告示重新进屋:“我。”
黄安安也跟过来,他动着鼻子,瞪着临瞳:“你谁?”
临瞳也闻了闻,嗅出这黄衣壮汉的跟脚,抱拳道:“临瞳,临江仙的临,曈曨(long)赫日东方来的瞳。”
黄安安:“曈曨赫、赫……”
秦归燕下意识为没文化的狗同僚解释:“曈曨赫日东方来,第七纪的古诗,大意是旭日从东边升起。”
莫语问道:“小哥可是看到门口张贴的那张招厨子的告示?”
秦归燕心想这位仁兄是她招来的,不能瞒着驿站里的伙伴,就说:“莫语,他是来讨……”讨债的。
莫语一看临瞳那身破烂衣衫,轻呼一声:“讨饭?有手有脚的讨什么饭?不如做工挣钱。”
临瞳斜秦归燕一眼,不知为何,秦归燕从他的眼中看出一丝少年气的调皮。
下一瞬,她听到临瞳说:“敝人为了炼制一件法器,花光全副身家购置天材地宝,如今已穷到一件新衣服都买不起的地步,看到门外告示,想请驿丞大人赏个饭。”
秦归燕被口水呛住了,雪不在赶紧给她拍背,慈爱道:“你这孩子,吃个菜包子都呛。”
莫语好奇:“哦?你会做什么菜?”
临瞳斩钉截铁道:“敝人擅做铁锅炖。”
听了他的话,秦归燕移开目光,心虚不过一倏尔,临瞳已与莫语、黄安安、雪不在一同往后厨去了。
秦归燕忙拔腿跟上去。
“哎呀妈呀,这都什么事儿啊!”
5. 第四幕
面粉加水搅成絮状,揉成团,醒发一个时辰。
排骨冷水下锅,捞出沥水,铁锅热油,放入白糖炒出糖色,接着下排骨翻炒,加入葱姜蒜、干辣椒、花椒、桂皮等香料,再放调料调味,加开水炖煮。
等铁锅中腾出呼呼热气,汤汁翻滚,临瞳放入土豆、豆角,上面盖上面团擀好的面饼再次焖煮,这一招就是铁锅炖菜系里著名的“小猪盖被”。
临瞳居然真的会做铁锅炖!
浓郁滚热的香气在厨房之中弥漫四溢,秦归燕扒着门咽着口水,心中充满疑问,这古往今来的至尊不都是高高在上的玩意么?如何突然从犄角旮旯里冒出来个会做饭的?
一道铁锅炖排骨完成,驿站众人早已垂涎欲滴,莫语迫不及待地捧出碗筷,凑到桌前:“待本大人品鉴一番!”
秦归燕跟着伸出筷子,夹起一小块排骨塞嘴里,肉已炖烂,唇齿一撕扯便轻易脱了骨,最让人惊喜的还是那层“盖被”,秦归燕用筷子撕了一块饼子沾着汤汁吃了,竟是口感劲道,层次丰富,比旺财街正中的那家老酱饼店的招牌面饼还要劲道!
雪不在道:“方才我见小临揉面时用体修的掌法揉捏了一阵,面团韧劲十足,口感果然不同凡响。”
黄安安一直低头吃肉,莫语一抹嘴:“还会别的菜式吗?”
临瞳又展示了他做其他菜式的能耐,如酱大骨、地三鲜、拔丝地瓜、蝲蛄豆腐这些关外的常见菜,他都会。
就在此时,驿馆外传来敲门声。
不知是谁轻声说:“人族?不止一个。”
“四个,都是没有修为的凡人。”
众人心中疑惑,往日黑山驿只有要寄的东西过来,到这的人是极少的,晚上更是没有。
早年还有些盗匪敢在夜里往这儿闯,自从驿丞大人换上纸人的身子,只在晚上给上门抢劫的骗子盗匪开了一回门,雪不在和黄安安将那些人扭送官府,那真是连根贼毛都不愿意进黑山驿了。
秦归燕身为驿站中唯一的人族,也是长得最不吓人、衣着最整齐的那个,自觉负起去开驿馆院门的责任。
“来啦!是谁?”
门外站着个冻得面色青白的中年书生,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一身半新不旧的儒衣,外头罩着脱毛的大毛氅,身边跟着个同样发抖的小厮。
那小厮穿的毛氅与书生一样风吹便掉毛,颜色鲜艳,像估衣铺子里买卖数次的老旧女款。
背后的马车里有梳妇人发髻的年轻女子,一老妇人向外探看,手里抱着皮筒子,也是哆哆嗦嗦。
书生见了秦归燕,强撑站直:“吾乃去岁恩科三甲第七名,牛犇是也,承蒙圣上恩典,赴任黑水县为县令,此处可是黑山驿?”
这一刻,秦归燕露出比知道临瞳是个至尊还震撼的表情。
她对书生回道:“此处正是黑山驿。”
接着转头大喊:“驿丞大人,县令来啦——”
莫语一听,立时用力一拍临瞳的肩:“以后你就是我们的厨子了,快,准备热饭热菜热水给县令大人!”
说完,莫语几步并作一步冲出去,一掸衣袖,举起执团扇的手:“牛县令,里边请!归燕,帮牛老夫人、牛夫人搬行李!大黄,你去牵马车,雪不在,给马喂上好的草料!”
开业十年的黑山驿终于迎来了第一个留宿的官吏及其家眷!
县令见了这面色苍白如纸、脸上两坨红、头戴大纸花的黑山驿丞,上身向后一仰,非常坚强的没有被吓晕过去。
秦归燕听见临瞳应聘成功,沉痛地闭上双眼,从今儿起,她身边就有个大尊一直盯着她的命了。
噫吁嚱,她定是上辈子缺了大德,这辈子才霉运不断。
莫语招呼:“归燕,扶一下老夫人!”
“来嘞!”
临瞳烧热水、做饭,听着驿站其余驿卒招待那孱弱的人族官员及其家眷。
胥国驿站都是驿传一体,既留公家官吏在驿馆中吃饭住宿,也帮忙传递信件和物品,公家的官吏、信使在此住宿,人吃马嚼,都是免费的。
只是既然都免费了,质量便不能有太多需求,驿田里出产什么,这些人便吃什么,住宿的地方好坏,则看驿馆里的驿卒照料是否精心,如黑山驿这样房屋被褥中没有跳蚤臭虫,干净整洁的,已属其中上乘。
秦归燕早年在中原见识过繁华世界,她看牛县令及其家眷的穿着在官吏中算得上简朴,并未有丢几个赏钱要好茶好酒的做法,判断牛县令的家底不厚。
也是,但凡有些底子的,自然要谋求到好地方去任职捞钱,怎会到关外这苦寒之地来做官?
临瞳将他方才煮的饭菜往碗碟里一装,秦归燕呈送上去,见他们面露满意,牛老夫人从袖子里摸出几枚大钱递给秦归燕做打赏,秦归燕收下,福了福。
“谢老夫人赏。”
等秦归燕离开,牛老夫人对媳妇道:“好俊的小姑娘。”
牛夫人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身体健硕,说起话来却很温雅:“小小年纪出来做工,大冷天的给我们提了好几桶那么重的热水,真不容易。”
秦归燕站在走廊中,耳朵一动,忍俊不禁。
她居然被一个小姑娘叫了“小姑娘”,真有意思,心中对这牛县令一家却有了点好感。
等柔弱的人族都歇下,莫语才来得及问临瞳:“小临,你在附近可有住处?”
临瞳指着自己破烂的衣衫:“无家可归。”
莫语面露同情:“可怜的,你为了炼器到底花了多少啊,小秦,带小临去后院,以后他也住驿站里,咱这每月三钱银子,包吃包住,若去送信,花销走公账。”
临瞳不解:“厨子也要送信?”
秦归燕解释道:“若忙起来,所有人都要送信,修士行得快,天南海北不过多飞两天的事,我们上一任厨子不仅做饭,还要拉车拉犁拉磨,嗨,你和我来吧。”
债是自己馋出来的,秦归燕敢作敢当,认命地领着债主去后院。
黑山驿的主驿馆有两层,第二层住官吏家眷,第一层则是大堂与通铺房,后边接着厨房。
除了驿馆,后院还有三间屋子,正北的主屋,主屋后头便是菜房和驿田,又有东厢、西厢两间屋,这两间都是住驿卒的。
临瞳打量黑山驿,察觉到那女子侧身看他,清亮的眼中含着怀疑与警惕。
她容貌娇丽甜美,面上没了笑容时,却透出股如冰刃的锋利来。
“好心人,您当真要在这里等我死?”
她还在怀疑临瞳。
临瞳解释:“只是怕误杀了一位不坏的年轻人,落下心结,往后入那试炼之地,说不得要被心魔刁难一番。”
临近进天地轮回的日子,临瞳有一种很谨慎的备考心态,天地轮回进去了便出不来,古往今来无人能说清里头到底有什么难关等着至尊们,他须得多做几手准备。
秦归燕一怔,眨眨眼,不解地问:“我看起来不坏吗?”
后院安静下来,临瞳打量这个小姑娘,心想,这女子看着年纪轻轻,却已命不久矣,她已命不久矣,又修为高深,却没有携一身怨气为非作歹,反倒是安心在黑山驿做个小驿卒等死,可见心性不坏。
“看起来不坏。”
秦归燕呼出口气,指着驿田旁的暖屋:“那个菜房里住雪不在和大黄,他们是蛇妖和犬妖,都喜欢暖和的地方,咱们驿站在冬季的绿叶菜子都是菜房供的,主屋是驿丞大人的,我住东厢,你可以住我对面的西厢。”
临瞳看着主屋的方向:“主屋旁边的耳房里有妖族气息。”
秦归燕回道:“住那的也是一位驿卒,她找路特别准,出远门送信去了。”
临瞳颔首:“有水灵之息,看来这位同僚是水族。”
秦归燕心想:同僚?道友你代入身份可真快。
“铜钱草、水仙、富贵竹也是住水里的,你站这等我一会儿。”
秦归燕小跑进自己的东厢,从四件柜里翻出一套绿底红花棉被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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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枕头,抱到屋外。
临瞳被这床被子的颜色吵得眼睛疼。
秦归燕用脚顶开西厢门,把被褥放到炕上:“我们这都睡炕,你怕冷就自己点个火咒烧柴吧,柴房里有柴,劈柴这事也是归厨子的。”
临瞳跟着秦归燕进屋:“过了玉骨境便该无惧寒暑,何须烧炕?”
“我烧,我自幼便被灌了幽寒玉髓,练成幽寒血,从记事起就没体会过不怕冷的日子。”
秦归燕转身对临瞳双手合十拜了拜,“您好好休息。”
她噌一下窜出去,跑回自己房间。
临瞳想,这女孩似是很怕他,约莫是被那句一年后不成功取回法器便取她性命的话吓着了。
两人的屋子门对门,窗对窗,临瞳视力极好,从开着的窗看到那女孩屋里的墙上挂了一幅字。
不学燕丹客,徒歌易水寒。
字迹凌厉至极,铁画银钩间,带着杀身成仁的壮烈。
女孩察觉到他的视线,将窗户砰的一声关上,临瞳礼貌地收回视线,打量起自己接下来一年的住处。
秦归燕转身看着墙上挂着的书法,将字取下,墙上有一道深刻剑痕,正散发出凌厉剑意。
黑山驿的驿馆是新建的,后院都是老房子,东厢房的墙上有前任住客留下的剑痕,前掌柜说那是她曾经的朋友所留,这剑痕抹腻子盖不住,只能用带有同等杀意的书法压着,不然晚上就没法睡了。
对于修士来说,若能参透这剑意,却是大有裨益。
秦归燕描摹剑痕,少顷,她侧过身,隔窗看着对面的西厢,面无表情,指尖有剑气若隐若现。
这无名至尊不知底细,不知背后有无阴谋,不清楚他的来意是否是真的如嘴上所说,只是等秦归燕死了再取法器。
这等麻烦人物,杀了才是最省事的,可若是没能一击必杀,却要彻底得罪死这个至尊,连累驿站里的同僚,贻害无穷。
何况此事是她理亏在先,她要不吃人家的法器,啥事都没有。
若是在对方展现恶意前,她便因着心中猜疑先动手……不行不行,做人不能这样。
剑气消隐,秦归燕拍拍自己的额头,在炕上盘腿坐下,闭目观想。
识海之中,那剑意凝成的无名剑士手持铁剑,对她一挥,秦归燕手持兵刃迎上前去,双方的剑在识海中碰撞,溅出无声星火。
临瞳收拾睡榻,铺开被褥,鼻尖嗅到淡淡的皂荚香气。
他将自己脱到只剩亵衣,躺到柔软的被褥中,满心新奇。
这被子的颜色吵闹,盖起来却很舒服,他捏着被角,把自己的脑袋蒙起来,又掀开。
临瞳是妖修,过往睡眠时,通常是化作原型找个地方,将下巴往前爪一搭,闭眼便是。
如人一样躺在床榻上,盖着被褥,还是临瞳有生以来第一次。
东厢那侧有灵力波动,说明住在其中的人在修炼,对修士来说,睡眠从不是必须的,高阶修士可以十天十夜不睡觉也精神奕奕,勤快点的便直接用打坐补充灵力和精力。
可是那女子不同,她便是再努力,一年后幽寒血浸透她周身经脉,必死无疑。
临瞳活了两百年,见过的人和事很多,深知这种已身处绝境还要挣扎一下的人,必是心有不甘,只是任她多不甘,临瞳必不会让秦归燕赖掉自己的法器。
他用被子将自己卷起,滚了滚。
第九纪的第九百九十九年,二月四日,立春之日,临瞳炼制的法器被一身负幽寒血的女修吞吃。
临瞳见她年纪不大,犯错许是无心之失,遂入黑山驿为厨,与那女子做了同僚,等待她死后再取走自己的法器。
这一夜,许久不曾入眠的临瞳梦见了二十多年前的一桩往事,那时他还未在黑山潜修,化作一小兽在尘世闲游,路过南方闵福沿海一带,彼时正值新春,他蹲坐在街头看人类的英歌舞。
喧闹人声中,有个渔家女孩抱着一袋包子坐到他身边,吃着吃着,分了他一个。
6. 第一幕
翌日,黑山驿众人忙碌起来,朝廷的驿田不养闲人,大伙都有活要干。
驿丞莫语举着伞,叫上黄安安,陪牛县令一家去了县里。
雪不在早上喂了牛县令家那匹拉车的老黄马,打理菜房中的蔬果。
秦归燕去二层客房洒扫整理,牛县令一家都是讲究人,客房的被褥都被叠好理平。
按照朝廷法规,寻常百姓不能入住驿馆,不过帝尊梵朱在五年前颁布德政,沿途行人也可以入住驿馆,但只能睡通铺,收费较民间自开的逆旅便宜些。
黑山驿的通铺往日接待过一些行商,那些人睡过的被褥脏脏的,有时会留下奇怪的黄黑污痕,得用好几罐草木灰、皂角,再搭配水灵术法去冲洗才能弄干净。
睡过人的被套、枕套要清洗更换,秦归燕将拆换下来的搬到后院。
雪不在从菜房里钻出来,打着哈欠柔软地说:“小秦,我来洗,冬天太冷了,你不要碰冷水,去把地扫了吧。”
另一项帝尊在五年前颁布的与驿站有关的德政,则是百姓们只要花些钱,也可以请驿馆帮忙传信,让人们得以与远方的亲朋联系。
黑山驿的驿丞莫语负责迎宾、接待、管理财务。
黄安安负责揽件,他每日会去附近的黑水县,在县衙附近架起个草棚,要寄东西的人,如县衙和黑水龙宫的文吏、县里一些百姓自然会去草棚寻他,他会在午时将信件拉回来。
秦归燕会将这些信件分拣和打包,只是这份工要在黄安安回来后再开始,早上主要是去打扫各处。
临瞳也没闲着,他是做什么都认真的性子,既做了黑山驿的厨子,就会好好烹煮一日三餐。
至尊大厨在清晨蒸了花馍,煮了甜粥,得到包括牛县令在内的所有人的好评。
驿丞大人当时夸他:“你做的面食口感比前面二十九任厨子都强,还好看。”
秦归燕只觉得哪里不对,一个至尊,他会蒸馍就已经很不对劲了,他居然还会花馍,这和帝尊挑金扁担、东宫娘娘烙大饼有什么区别?
她当然知道帝尊是条老光棍,没有什么东宫娘娘,这不耽误秦归燕在心里拿帝尊打比方。
临近午时,临瞳琢磨起午饭吃什么,先去菜房摘茄子豆角,又看到后院还有一块田种了水灵灵的白胖萝卜。
关外寒冷,黑土地却着实肥沃,种的粮食蔬果都鲜甜可口,临瞳拔了两根萝卜,感知到有人族靠近。
他轻声道:“老人,女,无修为。”
秦归燕扶着一名老妇人走进驿馆坐下,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老妇人是黑水县下辖朱家屯的村民,朱春花,儿子在山海关做木匠,今年的年节快过完了,儿子仍未归家,她想寄一封信过去询问儿子近况。
朱春花不识字,只能由她口述,秦归燕来写信。
“大壮,你在山海关过得可好?吃得饱吗?穿得暖吗?今年你没回家,娘很想你,可是在山海关找的活少,赚的钱不够归家?若那座大城待你不好,就回朱家屯来,家里还有地可以种,娘会织布,咱们一家人聚在一处,日子总能过下去,望早日回信。”
村土农妇说话自然不是文绉绉的,她的话语直白,含着一个母亲浓郁的关切与温情。
秦归燕写好信,吹干墨迹,再次确认:“收信的是山海关城内小葫芦胡同,木匠朱大壮,寄信人,黑水县朱家屯朱春花?”
朱春花连连点头:“是,是。”
“好,信从这里发往山海关,运费八文。”
朱春花从怀里摸出几枚铜板,递了过来。
秦归燕还给她两枚:“阿婆,您多给了两文。”
她当着朱春花的面将信装入油纸信封,将钱扔到大堂内一个木质胖肚小炉里。
送走寄信人,秦归燕拿着扫帚扫地,过了一阵,临瞳端了一锅还在沸腾的热汤走出来,端到大堂的桌上,招呼着:“先停一停,吃饭吧,天冷,菜凉得快。”
这是煎蛋萝卜丝汤,几颗鸡蛋用热油煎了,添水煮出白汤,再放入切好的萝卜丝、辣椒、盐,煮得香喷喷的,热天儿喝一口下去,从喉头暖到小腹。
又有豆角茄子、蒸香肠,一大盆米饭。
都是家常菜,无什出奇之处,朴实得与临瞳的至尊身份不符,却又与他身上的衣物相得益彰,他还穿着那身破衣服呢。
雪不在慢吞吞走出来,在餐桌边坐下,感叹一句:“哎呀,感觉好久没吃猪肉了。”
临瞳问道:“之前这儿不吃猪肉?那厨房里挂着的香肠是哪来的?里面灌的莫非是鸡肉鱼肉?”
秦归燕告诉他:“香肠是灌的猪肉,那是前前任的厨子走前留的,只是前任厨子老隽是头猪妖,他在这儿干了三个月,我们就三个月没吃猪肉,幸好天冷,这香肠没被放坏。”
临瞳面露敬佩:“你们能忍老隽三个月才把他辞了,了不起。”
雪不在轻言细语:“什么辞了?我们黑山驿的厨子命不好,不是死就是跑,有人来干就不会辞,我们没辞老隽,他被过路的饕餮吃了,就昨儿的事。”
秦归燕暗暗踹雪不在,示意他别说大实话,又把人吓跑了怎么办?
想起临瞳是个至尊,她轻咳一声,补充道:“我们已经给老隽报仇雪恨了,是吧,雪不在?我们把饕餮杀了,还去黑水龙宫领了那只饕餮的赏金,没想到那小子在通缉榜上排名第三十位,也不算低了。”
临瞳看见秦归燕踹雪不在了。
下午,黄安安用板车拖着一堆信件过来,他将板车上的东西倒地上,嚷嚷着:“今日无急件,大眼,你慢慢收拾。”
“我不是大眼,你叫我小秦或燕子都成,干嘛老叫我大眼?”秦归燕抱怨一句,不多计较,搬着马扎到大堂,大马金刀地一坐,开始干活。
临瞳看她的眼睛,眼形圆而大,清澈透亮,如凝两枚冷星浸在水润眸光中,心想,这人族姑娘的确是大眼。
秦归燕问:“驿丞大人还没回来吗?”
黄安安回道:“县衙太破了,屋里发霉,炕都塌了,驿丞大人、县丞、县尉帮牛县令找人重新搭炕、搞大扫除,要晚些回来。”
秦归燕俯身拿起一张油纸:“得,那我们先忙着吧。”
临瞳招呼着:“大黄,给你留了饭。”
“谢谢小临。”黄安安道谢,端着饭菜坐一边吃去了。
驿站内有防水的油纸,秦归燕拿起剪刀,将其剪裁得恰好能包裹邮件,拿草绳将邮件包起来,包信的油纸封则是她一早就备好的。
她用毛笔在包装上写了收件地点,雪不在坐一旁,也捏着毛笔,要将邮件信息登记造册。
临瞳在一旁看着,问秦归燕:“秦姑娘今年多大?”
秦归燕头也不抬:“三十二,比牛县令的夫人大几岁。”
如秦归燕这般修为,一百来岁也算年轻俊才,许多人头一回知晓她的年纪,都要感叹一句“怎么这么小?”
临瞳神色如常,只说:“听闻人族筑基之后,便可服用常春丹恒固青春,看小秦容貌,筑基很早吧?”
秦归燕喷笑:“噗,我筑基时只有七岁,要是那会儿服丹药,我得做一辈子的小孩,就没吃常春丹,等到二十五岁时,我妹妹千方百计托人给我送了一颗药,我才想起这事来,对了,你多大?”
临瞳实话实说:“二百一十二岁。”
秦归燕睁圆眼睛看他:“以你的修为,好小啊!”
“你们在报岁数?那我比小临大。”黄安安咽下口中饭食,“我今年三百六十岁。”
雪不在道:“也比我小,我二百九十岁,对了,驿丞大人是我们之中年龄最大的,她成精前就是几百年的老树,可惜她总不肯告诉我们她到底多少岁了。”
说话间,秦归燕将信件分类放成三堆。
“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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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这是往东的信件,由雪不在送去狍子沟的憨瓜驿。”
雪不在颔首:“好。”
“往西的信件最多,要送阴泉县的骡马驿,大黄,你送。”
大黄应道:“哎。”
秦归燕起身:“往南的信件由我送去腊月坡的月光驿,小临,你和我走,我带你认一下路。”
除开特殊急件,黑山驿送信的法子,便是将其送到附近的驿站,尤其传递到下一站,大伙儿接力运输,信件经过数日抵达收信人附近,这样做事效率高。
秦归燕将要送去月光驿的信件放到背篓里,用牛皮袋装了方便携带的小毛笔、墨盒、一卷纸和一沓油纸,也装进背篓扛起来,和黄安安、雪不在、临瞳出了驿站,黄安安锁上门,大伙分开,往不同方向走。
临瞳跟着秦归燕,发觉她神情如常,越发觉得这女子古怪。
他活了两百多年,多少懂些人情世故,先前临瞳说,会在此处等秦归燕死,若她在天地轮回开启前还不死,再出手取她性命,此话是真。
秦归燕对此将信将疑,也是人之常情。
可秦归燕走在前方,将后背留给他,分明是不设防的样子。
秦归燕边走边介绍:“胥国驿站极多,水驿二百六十个,陆驿一千二百四十个,连通各地,是帝尊治理天下的助力,关外除了我们黑山驿,还有憨瓜驿、骡马驿、月光驿,山海关有山海驿,往北有座大城,叫铁岭,有个八里庄驿,一共就这六家驿站。”
临瞳加快步伐,走到她身边并肩而行:“我在敦煌见过二十多个驿站,怎么山海关外的驿站这么少?”
秦归燕打量他:“西边有一条繁华了几千年的商路,人多驿站就多,关外苦寒,人口少,朝廷肯在这养六家驿站就不错了。”
临瞳想想便理解了:“也是,驿卒要领俸禄,来往官吏的人吃马嚼也是花销,何况朝廷还雇佣你们这些修士做活,修士们日行千里与吃饭喝水一般简单,送信方便,养起来肯定不便宜。”
秦归燕被逗笑了:“怎么可能专招修士做驿卒?我们黑山驿的俸禄与其他驿站是一样的,是驿丞大人想过逍遥日子,主动找朝廷招安,才在此成立了黑山驿。”
“如此说来,其他驿站都是凡人在做驿卒?没有修士传信?”临瞳十分惊讶,“我三十年前见过一个在琼崖岛当官的,那是胥国最南边了,号称天涯海角,那个官说奏折送到羲京只要半个月。”
前方出现了一座农田包围的村庄,秦归燕加快脚步:“别小瞧凡人,一个驿夫骑上快马,到了下一个驿站便换马骑乘,日行五百里不是问题,五六千里的路要跑半个月都算慢的了。”
“而且啊,如今各地奏折和邸报要送往朝廷,已经不用驿卒去跑了,五年前,万兵宗的炼器师在阵法一道做出突破,可以只用一块下品灵石在铜镜之上镌刻灵镜阵,通过灵力波传递文字,一份奏折通过灵镜阵送到羲京各部,经抄录呈送帝尊案前,至多半天。”
“只有平民百姓用不起灵石,他们的信还得我们收揽过来送出去,再有灵镜阵只能传递文字,不能传声和形貌,也不能送贡品、物件,这些也是各地驿站的事。”
临瞳听到此处,不由感叹:“我在山中炼器二十年,久不见人间,不想炼器一道变化这么大。”
秦归燕心中一动,先前这人说自己不坏,一副认识她的样子,她还以为这位不知名的至尊知道自己身上那件案子的详情,可他若在黑山之中一蹲二十年,就不该知道那些事了。
罢了,知不知道都没有意义。
秦归燕站在村口,双手叉腰,提起一口真气:“黑山驿的来了,谁家要寄东西的,赶紧来啊!”
巨大的声浪震得她身后的临瞳浑身一震,头顶冒出两只黑绒绒的竖耳,被这声浪一冲,竖耳迅速趴伏在临瞳头顶,微微颤动。
待秦归燕转身时,那毛耳已消失不见。
7. 第二幕
秦归燕在村头大树下的石桌前放好背篓,摸出纸笔书信,等了一会儿,陆续有两个人来找秦归燕寄信。
他们都穿得厚实,大棉袄配二棉裤,里面是羊皮外头裹着布,双手拢在袖筒里,脸颊让早春寒风吹得通红皲裂。
寄东西比寄信贵,农家人舍不得这点钱,只是总有想说的话要告知远方的人,他们坐在桌前,和秦归燕口述要寄的信。
秦归燕用她随身携带的那支细毛笔,在铺开的信笺上写字。
临瞳站在秦归燕背后两步之外,背靠着的老榆树年份不轻,树身粗壮,枝干光秃。
他的眼神好,看到秦归燕的字迹笔笔含锋,筋骨清厉,与那挂在西厢墙上的“不学燕丹客,徒歌易水寒。”字迹相同,只是字里行间少了那股腾腾杀意。
看得出来,秦归燕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村里的人对她很熟,有个看起来十几岁、体格健壮的少年要送她麦芽糖吃,她摇头,没肯要。
一嘴角带痣、头戴红花的胖妇人行来,墩的一下坐旁边的石墩上,未语先笑,指着麦芽糖少年:“小秦,认识一下,这是长海,今年十六,家里两垧地,浓眉大眼,种田勤恳卖力,瞧得上不?”
此话一出,手捧麦芽糖的少年满面通红,鼓起勇气直视秦归燕。
旁边的老农抬手驱赶:“刘媒婆,边儿去,没看秦姑娘给俺写信呢?你别让她分心。”
刘媒婆推他一把:“嗨,你这不识趣的老头子,好叫你知道,我也是在办正经事!”
自打秦归燕上回给刘媒婆送信给她嫁到县里的闺女,再见面时,刘媒婆总问秦归燕要不要相看男人。
她是媒婆,对人好的方式就是给二十来岁的老姑娘秦归燕推销各路未婚好汉,像长海这样年纪轻、家中有两垧地的未婚男子,放十里八乡都是炙手可热的好货,此次秦归燕一来,刘媒婆就把人拉给她看,真是满满的善意。
刘媒婆又看临瞳一眼,眼珠儿一转:“小秦,还是说,你已经有瞧好的了?”
树边的男人生得一副好相貌,若说长海是浓眉大眼的中上品,这男人便是极品中的极品,既没猴样儿也没鸡样儿,而是一副端正俊秀到极致的人样儿,尤其是眼睛通亮,凝神有光,清峻舒朗。
身板也好,肩宽腰紧,走路四平八稳,一看就知道下盘有力,炕上有劲,刘媒婆说媒二十年,再没见过卖相这样好的!
可惜衣衫破烂了些,此人最大的缺陷,怕是家里极穷苦,姑娘跟了他只能食西风拌野菜。
秦归燕放下毛笔,按住刘媒婆的手背拍了拍,语重心长:“刘姐姐,长海是好孩子,我今年三十二岁,比他大了整整十六岁,看到他就和见着自家晚辈一样,到了我这把年纪,对很多事早就看淡了,见着浓眉大眼的小孩子,也只觉着喜庆,何来瞧不瞧得上一说?”
她果断自爆年龄,使周遭陷入一片寂静。
秦姑娘说自己多大?
有好热闹站边上的村人失声:“三十二?莫不是说倒了,其实是二十三?”
待秦归燕重新执笔写信,刘媒婆怔了一会儿,一拍大腿:“诶哟,我以往还以为你管我叫姐是嘴甜,合着咱俩真是同辈呀,小秦,你先别忙着看淡,以你的模样,看着顶天二十,那十里八乡的好货都在姐姐手里拽着,俱是人模人样,家资丰厚,不就是三十二吗?我照样能把你嫁到好人家去!”
以往她还把秦归燕当做家里没长辈张罗婚事的小辈呢,现在好了,原来是同辈啊,那她更要帮这老妹妹一把了!
“真淡了,心如止水的淡,谢谢姐姐好意,我不想嫁。”秦归燕连忙制住刘媒婆把她嫁出去的雄心壮志,只是说话时含着笑,也不为自己被推销对象而烦躁。
她其实很喜欢刘媒婆这样通身鲜活热气、对自己表达善意的人,至于那过量的热情,只要她表明清楚不嫁的决心就行了。
临瞳别开脸偷笑。
秦归燕在这个村落停了约莫两刻,临瞳靠树上,听她和那些村人说话,写信时神态认真专注,一缕碎发散落在细白皮肤上,风一吹,发丝拂过眼前,秦归燕抬手将头发捋到耳后。
将收来的信和笔墨放入背篓,秦归燕站起来,临瞳走到她身边,单手提起背篓,背到自己身上。
秦归燕瞄他一眼。
临瞳一本正经:“走吧?”
二人并肩走出村落,临瞳才问道:“这些村人不知道你是修士?”
若知道秦归燕是修士,想来那媒婆就不会惦记给秦归燕介绍男子了。
秦归燕摇头:“我没刻意瞒着这事,只是也没宣扬,驿丞大人和我说过,若是让别人知道我是修士,只怕日日都有人来黑山驿讨要丹药,可凡人的体质吃丹药,会被丹毒直接毒死,人家讨不到药,还要骂我们是假神仙,最终落个不是。”
驿丞大人说的这话怕是她过往的亲身经历吧,临瞳了然。
又改口说起另一件事,“许多世家子弟从记事开始修炼,练个四五十年,到筑基境才会出门游历,接触世人。”
秦归燕不解地看他:“嗯?”
临瞳继续说道:“三十二岁放在修真界,相当于稚龄幼童,至少也要一百五十岁,才可以看做青春少年。”
秦归燕咂摸他的话。
按临瞳的说法,她在修真界是幼童,一年后死去不能算是英年早逝,而是幼年夭折,她年纪轻轻便修为强横,也不该被称作少年英才,而是天才修士三岁半。
这人直接把她的辈分降到小孩那一桌,他什么意思,想打架啊?
“不过,秦姑娘的为人处世已有成年的模样,比许多在家族中潜修几十年的天子骄子成熟多了。”
临瞳把话题从打架的边缘拉回来,扶了扶背篓肩带。
“我年轻时见过一些年纪比你大,修为没你高的年轻人,没几个会安心坐下来帮农人写信,在他们心里,锦衣玉食,受人供养是天经地义,若让他们来做驿卒,他们会觉得遭了奇耻大辱。”
秦归燕好笑:“我用双手换饭吃,不偷不抢,哪里耻?哪里辱?”
临瞳道:“他们是长不大的孩子,秦姑娘是能养活自己的成人。”
两人在官道上前行,沿路栽种两行针松,是百年前帝尊命修士以木法催生,这些古松在此生长百年,只要不砍伐树木,这些古松每年产的松塔,让农家孩童拾去,官府都是不要的,这些高品质的松子是本地特产,常有行商来收。
春风冷,吹出枝头新绿。
秦归燕紧了紧衣领,与临瞳认识不过一日,此人温和有礼,生了副让人心生好感的相貌。谈吐行止都正得秦归燕有点怕,只是那话中好意,她听出来了。
她心中一叹,嘴上应道:“和道友这么一聊,我竟真有点信你是愿意在这等我近一年,待我死了再取法器,而不是装作和善正直,实则是为了让我卸下戒备,好出手夺我性命,强取法器。”
临瞳歪头,神态一如俏皮少年,语调轻快起来:“本就如此,我为至尊,虽声名不显,也没有欺骗一个孩子的道理。”
秦归燕听他的语气,只是自己用言语交付出一点信任,他的语句中便添了欢欣,仿佛真将自己当做一个戒备心很强的小女孩在哄。
他口口声声说“我不杀你”、“你还是孩子”,反倒让秦归燕觉出不悦来。
她清清嗓子:“小临,你叫我孩子,我很高兴,这说明我长得鲜嫩,不过在人族之中,三十二岁是足够做祖母的年岁,老身早已不是孩子了。”
她对着大自己一百八十岁的前辈自称老身,用袖口轻拭眼角,语气极尽矫揉造作,姿态神情惆怅沧桑。
临瞳被噎得一时无言。
去月光驿的路上要经过几个村镇,秦归燕要收揽信件,这才选了步行。
跑完这几个村镇,信件收完,离开最后一个镇子一里地,秦归燕从怀中取出一柄玉如意朝前一抛。
玉如意迎风就长,化作小舟大小,秦归燕纵身一跃,在上方坐好,对临瞳招手,临瞳会意,二人一同乘着玉如意,那玉如意腾空而起,向南飞去。
不过十息功夫,便能看到地面上有个圆形小土坡,其上落着一座座砖屋,形成一个足以容纳万人的建筑群,而在建筑群外围全是农田与修得精细的水利。
距离春耕还有两个月,这些田全是黑色,从天空俯视下方,仿佛能嗅到那肥沃的带着一点腐质的泥土芬芳。
秦归燕看着方位,在县城郊区落下,入了腊月坡,秦归燕却是先带临瞳去县内的成衣铺子,她走路很快,连说话的语速都比常人快一些,落在临瞳眼里,也是满满的鲜活劲。
“腊月坡是关外最大的产粮县,他们这的米是上品,熬粥时出的米油都比别家米更香,每年都要向羲京进贡,到了,走,咱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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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身换了。”
临瞳身形挺拔结实,行走坐卧时从来看不到摇头晃脑的小动作,端庄而不紧绷,从容沉稳,仪态极好,一套浅青窄袖常服穿上身,老板和老板娘一起看得移不开眼。
秦归燕说:“再挑一挑,我弄坏你一套衣物,赔你两套。”
此话一出,引得衣铺老板与老板娘齐齐看她,左眼“好狂”,右眼“好野”。
年轻人啊,啧啧啧,又看向临瞳那已经换下的破烂衣衫,深觉人不可貌相,有着一副如此好身板的男儿,也有被撕破衣裳还抵抗不得的可怜之处唉。
秦归燕去挑衣服,老板越过柜台,拍拍临瞳的胳膊:“她肯给你买新的,便是心里有你,此非夫纲不振,为情趣尔。”
临瞳只能在人间再待一年,却还不想放弃名声,解释道:“我与她并非夫妻。”
“我懂,我懂。”老板露出“我也是男人,我真的都懂”的和善表情,“待会儿我给那姑娘打九折。”
临瞳无奈地想:你懂什么?
秦归燕也想解释,一听到九折二字,果断将话咽回肚子里,她一年后死,临河一年后进天地轮回,他们这样的人,介怀一些误解实在是没有必要嘛。
她又挑中一件深蓝对襟窄袖男袍,还有靴袜腰带等,付了钱,带着临瞳步行去挂有月光驿旗帜的驿站。
月光驿的文吏与秦归燕是熟悉的陌生人,大家因公务碰面数次,私情没有,二人见面后互施一礼,马上开工,交接信与邮件,有从黑山驿交过去的,也有月光驿交过来的。
月光驿的文吏在交件时将两张信放在最上面:“这是加急过来的。”
秦归燕收下,文吏用印章盖了收据给她,秦归燕摸出章子也盖了张收据,二人互道“劳烦”与“辛苦”,就此别过。
从头到尾,他们连多余的表情都没变过。
等离开腊月坡,秦归燕再次拿出玉如意,往前一抛,纵身一跃端坐其上,临瞳跳上去站好,玉如意载着他们离开。
秦归燕从背篓里拿出那两封月光驿给她的信件,上面粘了根鸡毛。
临瞳好奇:“这是?”
“急件,送信人从羲京出发,一路上换马不换人,送到月光驿的时候,那位驿骑晕过去了。”
秦归燕看着信封,“是给黑麟龙王和牛县令的信,刑部镇魔司下发,上有法印,需对应的官印才能解开。”
临河问道:“黑水龙宫内应当有灵镜阵,为何还要寄信?”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秦归燕:“为防止各地的灵镜阵被破坏,朝廷任何公务的传递都必须要有文书,与灵镜阵组成双重保障。”
此举也是防着那些灵镜阵后的山川之主生出私心,靠灵镜阵两头欺瞒两头吃,在地方作威作福祸害百姓,这话秦归燕没明说,临瞳却听出来了。
回程比来时快得多,晚饭之前,秦归燕的玉如意落在黑水河畔。
临瞳耳朵一动,听见远处的旺财街隐隐有暴怒的犬吠与凄厉的猫叫,他转头看去,提醒道:“那条街有妖气肆虐。”
“不用管,是大黄和老王烤肉坊的王掌柜在打架,王掌柜是猫妖,从大黄才学会握手、他才学会抓耗子起到现在,都打了三百多年的架了,从不误伤路人。”
秦归燕从腰上扯下一块“黑山驿”的木牌,高举着喊道:“朝廷急件!”
黑水河平静的水面上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虾兵蟹将不敢阻拦,放秦归燕拉着临瞳一齐跃入其中。
黑水县县衙,有匠人在修县衙里的炕、桌椅、厨房的灶台等,莫语陪牛老夫人一起商议县衙后院哪块地适合开垦种菜,牛夫人站不远处嗑瓜子。
“这儿搭个架子,种丝瓜葡萄都便利……嗯?”
莫语面露疑惑。
这天寒地冻的,小秦才走了一趟月光驿,回到黑沙县,既不去旺财街找大黄,也不来这见她,反倒是跳黑水河里去了?
又过了一阵,莫语拍拍手,对牛老夫人、牛夫人一福身:“老夫人,夫人,下官有事失陪,见谅。”
牛老夫人才嗯了一声,便看到眼前紫影一闪,那头戴大纸花、在早春身穿深紫纱裙、通身苍白的黑山驿丞已没了踪迹。
牛夫人低头一看,盘子里的瓜子明显少了一把。
秦归燕动作极快,送完黑麟龙王的急件,又和黑麟龙王一起赶到县衙中寻牛县令。
8. 第三幕
黑水县县衙摆放了几把椅子,唯一的凡人牛县令坐在上首,接过黑麟龙王递给他的千里加急鸡毛信。
信封上的封禁法印用官印开启,黑麟龙王和莫语驾着弓步站在牛县令两侧,三人的脑袋在同一水平高度上。
牛县令阅读鸡毛信,一捋胡须,严肃着方脸,请教自己不懂的词汇:“何为秘境?”
黑麟龙王扎了一阵弓步,站直,踢了踢腿,一边活动一边解释:“便是与现世不同的另一方小世界,澄心境的大能才能开辟小世界,将之布置阵法、藏入亭台楼阁与灵田,死后小世界成为无主之物,外人可以使用一些法门进入其中,称为秘境,修士们可以在其中探索搜寻一些前人留下的功法和宝藏。”
莫语也站直活动膝盖脚腕,补充道:“也有些秘境进去以后只会碰上前主人留下的防护阵法和守护兽,进去探索的人轻则一无所获,重则命丧其中。”
牛县令不太懂:“唔,澄心境的修士很厉害吗?”
黑麟龙王与莫语异口同声:“很厉害。”
黑麟龙王看牛县令和她是同为朝廷效力的同僚,掰着手指介绍道:“我给你数啊,修士的低层次境界有三个,通慧、引灵、筑基,分别对应感知到灵气、吸纳灵气、能够初步运用灵气。”
“再往上是玉骨,可以用灵气炼体,凝玄,凝聚出仙道本命神通,化神,以神通触碰天道玄妙,化神之上,便是澄心境,聚魂境,聚魂境往上就是至尊了,成仙九道台阶,澄心在第七道。”
莫语:“若想成为至尊,便要先修炼到聚魂境,再在至尊位有空缺的情况下进入古神建立的试炼地,通过试炼,才能成就至尊之位,不过聚魂境的修士特别少,每一百年能修出来十个都不容易了,聚魂之下,就是澄心。”
黑麟龙王面无表情地指着自己:“我是化神境大圆满,澄心境初阶的修士能打十个我这样的,还能开辟小世界。”
“说少了,来一百个照样打。”秦归燕站一边嗑着莫语带给她的瓜子。
黑麟龙王冷漠地瞪她一眼。
莫语娇嗔:“少吹牛,大圆满意味着距离下个境界不远,澄心初阶要对付化神大圆满没那么容易的。”
临瞳把话题拉回来:“这封鸡毛信里的事和秘境有关?”
牛县令点头:“信中说,龙族的摸仙校尉在东海找到一个小世界,以为是秘境,带了一群人进去探索,谁知秘境中镇压了一个魔修,如今魔修被放出来了,已在东北海域登陆,让黑沙洲的山川之主、所有官员做好防备。”
他不解地问:“魔修又是什么?”
黑麟龙王冷冷道:“灵气分清浊,清气提升修为,少许浊气混在其中如剧毒一般积累,即使修炼到寿命最长的聚魂境,少则六百年,多则七百年,浊气积累到极限,修士就会与凡人一样衰老、死亡,只有至尊们例外。”
“有些修士不甘死后重入轮回,便主动投入浊气最重的地脉中以神魂同化,若是运气好,在浊气中存活下来,虽然会失去理性,堕入魔道,却能长久地活着。”
牛县令皱眉:“魔道?听着便不是好词。”
秦归燕还在嗑瓜子:“失去理性、只剩欲念的东西,比牢里那些罪犯还糟糕,当然不好,龙族那些摸仙校尉成天挖别人的秘境,掏出个上古魔修来也是迟早的事。”
黑麟龙王又瞪她:“自古神在浑天界建立修行之道已过去九个纪元,千年一纪,便是九千年,这些年浑天界陨落了多少澄心境以上的修士?他们挖灵土、搜刮资源放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死后那些秘境就放着?不浪费吗?”
秦归燕低头吐瓜子壳,平静道:“也是,初代龙尊将浑天界九条龙脉都挪到自己的秘境里,又将之留给儿子,从此以后,每一纪都有一个姓海的龙族抢下一个尊位,算是海家世袭了吧?难怪龙族对挖秘境这么执着。”
她说的是人尽皆知之事,只是配着她的语气格外讽刺。
黑麟龙王握紧拳头,居然没发火,只别开脸:“那座秘境是上一纪的冥尊燕红霞留下的,阵法上压着他的剑鞘,他是黑沙洲出身的至尊,这回那魔修说不得要来黑沙洲,我会守好此处。”
临瞳惊讶道:“一剑破魔燕红霞?根据古籍记载,他是上一纪的七尊中最强的大尊。”
牛县令担忧地看她:“那个魔修是什么修为啊?黑麟龙王,您打得过吗?”
黑麟龙王冷笑一声:“好叫你们知道,那魔修被镇压多年,修为只剩化神境初阶,我为龙族,天生能驾云施雨,那魔修只要敢露面,我必杀他!”
秦归燕捧着瓜子:“龙王有自信收拾这个龙族的烂摊子最好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没事可以回去了吧?”
黑麟龙王不耐挥手:“退吧,我和县令商议如何对付魔修。”
黑山驿三人便出了县衙,莫语展开纸伞,挡住日光:“大黄还在旺财街打架,我去拉他回来,你们先回吧。”
秦归燕看她一眼,没了讽刺龙族摸仙校尉和尊位世袭时的阴阳怪气,语气和缓,带着关切:“你不能接触太多日光,我去叫大黄吧。”
“不用,我可以劝他们别打了,你去只会把他们扯开,各拍一巴掌。”莫语举着的伞飘起,带着她向旺财街飞去。
秦归燕看着莫语的背影越飞越远,提高嗓门:“我又不会用力拍!我对长毛的妖修都很温柔的!”
听到她这么说,临瞳下意识提了提挂在肩头的包袱,里面装着秦归燕给他新买的衣物鞋袜。
“小秦,我们回去吧。”
秦归燕转身,双手一拢,冰寒灵火将瓜子壳烧成灰,灰烬顺着垂落的指尖飘落在地上,她鼓着脸:“回吧,也该吃晚饭了。”
临瞳跟上她的步伐:“小秦不喜欢龙族?”
秦归燕反驳:“污蔑,这是赤果果的污蔑,我怎么不喜欢龙了?我可喜欢龙了,小时候村里舞龙,我总跟在后头追!”
“我就是羡慕,羡慕龙尊一家子,听说他们修炼的时候可以进有九条龙脉的秘境修炼,九条啊!龙脉是最高等的灵脉了,能产出的灵力得多足?”
秦归燕扯着手指,羡慕嫉妒道:“要是给我这么好的灵脉修炼多好,算了,我不是龙族,不姓海,更不是世家子弟,不能从小就让天材地宝养着,也没有长辈准备好满是灵气的秘境,可我现在比他们都厉害。”
这么说着,她又高兴起来,是诶,她都这么优秀了,虽然快死了,但也没有自哀自怜的必要嘛。
临瞳双手背负身后,沉沉一叹:“实不相瞒,我也曾羡慕嫉妒那些世家子弟。”
“你也?”秦归燕惊讶地睁圆眼睛,上下打量临瞳,“你不是世家子弟吗?”
临瞳意外地反问:“我不是,你见过哪个世家子弟会做铁锅炖的?”
“可你的礼仪谈吐特别拿得出手!”
“那是我家教好,和世家有什么关系?”
橘红夕霞染红天际,也染红那张俊朗至极的面孔,临瞳眸中有光,声音温润真诚。
“小秦,我与你一样,走到如今,靠的是自己。”
我与你一样。
秦归燕活了那么多年,前二十年腥风血雨,森罗狱中沉默十年,黑山驿两年,倒是头一回有人对她说这句话,听着谈不上心中熨帖,只是心头涌上一股辛酸和宽慰。
秦归燕轻声道:“而你已是至尊。”
她呢喃着“你已是至尊”,将这句话重复了两遍,她发出爽朗畅快的笑声。
女子今日穿了浅黄右衽上衣,同色裙摆将将过膝,配一双翘头白靴,发髻系上紫色绒花,既暗合魏紫姚黄的雅,又娇嫩可爱,搭配那双灵动的眼睛,谁看了不以为她是个小姑娘呢?
那鼻子却是挺秀而有量感的,让整张面孔多出一份冷硬,如荒野的绿植,带着坚韧的生命力,此时肆意大笑,气场便脱离稚嫩,染上成熟艳丽的神采。
“临瞳,你厉害啊!那么多宗门世家的传人使劲手段,连试炼地的门都进不去,你年纪轻轻已是至尊,真行!”秦归燕捶了他肩膀一下。
临瞳被捶一下,也不恼,只双手在身前交叠,微微欠身,如戏文中的书生,风度翩翩,语含笑意:“小秦也厉害,临瞳虽未曾与小秦正式交手,却知小秦绝不简单。”
秦归燕笑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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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仰头看霞光落日,闭了闭眼,对临瞳抱拳:“彼此彼此,来,我心中畅快得很,请你吃这个。”那素白手掌从袖口一掏。
临瞳被塞了一把白白的、散发着奶味的零食:“这是什么?”
秦归燕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把:“这是我在赶集时买的奶条,草原上的牧民自己做的,可香了,没毒,你尝尝。”
临瞳咬了一口,皱眉:“怎么是咸的?”
秦归燕含含糊糊:“草原上没什么糖,能做成咸的就不错啦,还有些是酸的呢,那种酸的拌炒米吃也很香,你喜欢甜的哦?”
临瞳惊讶:“你怎么知道?”
秦归燕食指中指并拢,在眼前一划而过,那指尖指向夕阳,临瞳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差点被夕阳刺激得瞳孔缩成竖线。
女孩的声音笃定:“你炼的那一锅法器吃起来都和甜汤一样。”
“那不是锅,是青罗鼎!”临瞳哭笑不得,与她并肩前行。
晚餐吃猪肉炖粉条、西域大盘鸡、素炒大白菜,银耳枸杞甜汤,临瞳拿端盘将菜一样样送到桌上。
秦归燕在饭桌边用力嗅着,手掌在鼻子边扇着:“好香,一看就好吃,我能就着这桌菜吃十碗!”
雪不在提着饭桶过来,摆桌上,将碗筷排开分好,秦归燕拿起桌上水杯给临瞳、雪不在倒热水。
莫语一手抱大黄狗,一手抱大白猫,顶着夜色回黑山驿,将两只动物往地上一扔,他们纷纷变回人形。
可爱的猫猫狗狗立刻变成健硕的中年壮汉、挺着大肚子的市侩大叔。
临瞳看着这一幕没什么感触,不就是妖族变身吗,他也会。
秦归燕在他们变回人形后便扭过头。
狗壮,威武。
猫胖,可爱。
变成人以后,立刻就成了“细看是一种残忍”的模样。
雪不在惊异道:“驿丞大人,你怎么把王大咪也带回来了?”
莫语撸起袖子给自己盛饭:“大黄把大咪的烤肉坊门柱子打断了,他们家老灰让我赔钱,我哪有钱啊?雪不在,你给他把伤治好了,治疗费抵柱子的钱,赶紧的。”
雪不在上前,拂尘一现,手诀一捏,一朵白莲在他手上盛开,发出浅淡的白光包裹住王大咪。
莫语坐在桌前,拿起筷子:“唉,真是,时不时就要把他们俩带回来疗伤,老灰拉着我念了好久呢。”
临瞳问秦归燕:“老灰是谁?”
秦归燕歪头小声回道:“老王烤肉坊的前任大掌柜,王老灰,她是教王大咪修炼的师傅,那店是她带着王大咪一起开的。”
临瞳点头,拿起秦归燕面前的碗,哐哐哐三大勺将饭装得堆起来,放秦归燕面前,又问:“大黄和王掌柜为何经常打架?”
这一猫一狗有何恩怨?
王掌柜冷笑一声:“还不是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娘死了,全靠一个好心人族喂养,黄安安为了显示他能耐,半岁的时候也开始抓耗子,还比会握手,会摇尾巴,我家那个人族常说,要是当初养的是狗不是猫就好了,不仅能抓耗子,还能看家!”
众人又看向黄安安,想知道他怎么说。
黄安安怒道:“我家有耗子偷东西吃,你又不帮我家抓,我还不能自己抓?”大黄此狗拥有丰富的肢体语言,他点着王掌柜,环视周遭一众人,嗓门极响亮“此猫心机深重,逮着机会就到我家人族面前嗲嗲的叫,抢我的人族,啊呸,恶心!”
王掌柜腮帮子上的肉剧烈抖动着:“你也抢我的人族!他老让我向你学习!”
“你学了吗你?”
秦归燕对临瞳说:“他俩这架打到各自的人族入土了还没完,从他们只有半岁算起,到如今,已是三百五十九年半的恩怨了。”
雪不在手中白光消散,收起拂尘,语重心长:“所以说,养孩子的时候,不要老是拿别人家的孩子跟自家孩子比,破坏人家小朋友的感情。”
莫语见那一猫一狗又要撕扯起来,忙出言制止:“哎呦——安安,大咪,你们俩别吵了,瞅这饭菜香的,不吃多可惜,来,大咪啊,在姨这儿吃了晚饭再走。”
9. 第四幕
“小临,你这手艺在黑山驿做厨子可惜了呀,不如到我们烤肉坊来,保证赚得比在这多!”
大白猫吃完一抹嘴,动了心思。
桌上其余人,除了临瞳,全员一拍饭桌,指着王掌柜。
“王大咪!”
莫语怒道:“咱好不容易招来个厨子,干了没几天就有人来挖墙脚,小的们,把这只居心不良的臭猫抽一顿再扔出去!”
哗——众人齐齐站起,临瞳也不好意思坐着,跟着站起来,又被秦归燕按下去。
抽个猫屁股还让至尊伸巴掌,王大咪哪来这么大的福气。
王掌柜连忙后退,双手在身前挡着:“诶你们这些人,怎么一点玩笑都开不起呢?我知道你们碰上个靠谱厨子不容易,那啥,小临啊,你要命硬一点,活久点,省得这帮人又找不着厨子了。”
“我走了啊。”胖乎乎的中年一扭完全不存在的腰身,揣着袖子,却在靠近院门时停住脚步。
所有人看向夜空,浓郁的水汽迅速靠近,使地面变得湿漉,冷而潮,黑山驿几人走到院中,黄安安开启大门,龟丞相已站在驿站外。
“龙王下令,在逮住燕红霞秘境逃脱的那个魔修之前,黑水县所有人等,居家自守,不得外出!”
莫语不敢置信:“所有人?我们黑山驿也不许出门?”他们可是驿站,那信、货等压在驿站里,这不耽误事吗?
“都不许出门,那百姓的吃喝怎么办?他们又没辟谷。”
秦归燕问了一句,引临瞳又看一眼。
龟丞相双手拢袖子里:“我们龙王呢,已经和牛县令商议过了,也考虑到这个问题,所以呢,一方面呢,我们龙王会尽快抓捕魔修,另一方面呢,黑山驿和县衙里的捕快、小吏要把这个民生的责任啊,背起来。”
“从明日起,县衙里的人会按街道、胡同去搜各家的需求,准备米面粮油柴火煤炭,你们黑山驿呢,就负责把这些东西送到各家。”
莫语嘴角一抽:“黑水县可是住了上万人呐,这么多人的东西就我们几个送?”
龟丞相嘿嘿一笑:“这不显出你们几个高手的能耐呢?”
第二日一早,众人便忙活开了,牛县令新官上任,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户籍册子,统计出全县有几户人,每户有几口,还有需要的粮食、柴火,再让衙役们一家家去敲门,记录各家还需要购置什么。
整个黑水县的修士都齐聚黑山驿,黑山驿的驿丞莫语、驿卒雪不在、黄安安、秦归燕、厨子临瞳都是修士,还有老王烤肉坊的大掌柜兼账房老灰、二掌柜兼主厨王大咪,杂役翠兰。
见到老灰上门,莫语上前,与她双手紧握:“见到靠谱的援军,我这心就安了。”
老灰是个瘦小的中年女人,说起话来铿锵有力:“至此危难之时,咱们黑山妖王必须重新团结一致。”
莫语抬手,引着她入内坐下:“你说得对,请进,雪不在,给老灰掌柜看茶!”
秦归燕给临瞳介绍:“三百多年前,人族四分五裂,各处闹兵乱,很多地方的修士会抱团守护各自地盘,在黑水县还只是黑水镇的时候,莫语、老灰她们就在这儿做妖王了。”
“后来关内有很多人族为躲避战乱,纷纷逃到山海关外,使关外人口激增,这便是赫赫有名的闯关东,黑山到黑水河这一块儿太平,土地肥沃,定居在这的人最多,黑水镇就渐渐成了黑水县。”
临瞳了然:“难怪这儿好多人的口音像是山东、河南、冀北那边过来的,不对啊,我前阵子还在这听到湖湘口音呢。”
秦归燕:“那是被流放过来的,朝廷老爱往我们这儿流放犯人和犯官家眷。”
临瞳:这儿天寒地冻,的确适合把人丢过来遭罪。
王大咪带着一个刘海厚重的姑娘凑过来:“说什么呢?”
秦归燕道:“带小临认人呢,小临,介绍一下,这个是王大咪,你认识了,他边上那姑娘叫幽兰,兰草化形的妖修,是大咪的徒弟,在烤肉坊做杂役,幽兰,这是我们的新厨子,临瞳。”
幽兰福了福,看着是不爱说话的性子。
“来,嗑瓜子。”临瞳端了盘瓜子给客人。
又过了一阵,一个中年女修带着两个没有修为的凡人小姑娘过来。
她看到秦归燕,摸出个纸包抛过来,秦归燕接住,嘴甜道:“谢谢翠娘。”
打开纸包,里面是甜滋滋的蜜枣。
王大咪也介绍道:“那是翠花点心铺的掌柜,翠娘,那两个姑娘是她店里的伙计,翠娘是本地人,你看她腰悬金梅花,那是峨眉金鼎宗弟子的身份证明,她年幼时被金鼎宗的修士看中,拜入宗门修行。”
临瞳:“金鼎宗是巴蜀有名的大宗门,她怎么回关外来开点心铺子?”
秦归燕说:“翠娘的寿数快到了,回老家养老来的。”
黄安安凑过来:“各地都有这种修士,修为突破不了,干脆在寿数将尽时回老家做个富家翁,安稳等死。”
临瞳感叹:“这小小的黑水县也是卧虎藏龙,高手如云。”
雪不在觉得理所当然:“黑水县本就是附近黑沙洲最大的县,水土丰美,灵气充足,在上一纪还出过燕红霞这个至尊,方圆几百里的修士都爱住这。”
“除了我们这儿,狍子沟有慈净观,里面的道姑都是修士,靠北的铁岭,城郊住了个种瓜的田三叔,阴泉县有个种蓝莓的,叫郑静音,也都是修士,哦,对了,腊月坡那边有个老张,是捉刀人,也有修为傍身。”
临瞳知道捉刀人,这是一种专门接官府悬赏,捉拿罪犯的行业。
莫语、老灰、翠娘迅速敲定了各自负责的区域。
翠娘居住在县南的老河街,由她负责县东的安保和送货。
老灰居住在县东的旺财街,就负责那一块儿。
黑山驿站就管县西和县北。
如此商量好了,等县衙将他们统计好的各处百姓需求送过来,莫语居中调度,采购准备物资,再由驿卒、老灰、翠娘等带人送过去,也算井井有条。
有些人家要柴火,可砍柴人也不能出门,这时让修士们直接驭使法器砍一堆柴火回来分发便很快捷了。
再有则是盐和粮食,大伙直接去铺子里取了送货上门便是。
不过有些人家实在贫弱,这不许人出门的命令一下,他们便没了挣钱的生计,牛夫人上门来,和莫语商量着,说这些人家这几日的饭,便记到县衙的账上。
莫语说行,对临瞳说:“小临,从今日起,到我们抓住那个魔修为止,你每天多蒸六百个馒头,让归燕送出去,现在大家都不容易,牛夫人,黑山驿不挣这份钱,账记我这儿,就当我做善事了。”
牛夫人眉头紧蹙:“这怎么行?你们驿田一年的产出就那些,县内可有六十多个困难户,你们的储备粮够吃?”
莫语豪气道:“够,咱黑山驿之前杀了头饕餮,挣了笔悬赏,储备粮不够了,我就去粮铺买。”
牛夫人愕然:“不想驿丞大人如此惦念黑水县百姓。”
秦归燕道:“黑水县有许多老人都是驿丞大人看着从呱呱坠地的婴儿长到走路颤巍巍的幼儿,再到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年华渐逝、白发苍苍。”
黄安安路过,附和道:“这回县内修士纷纷出手,都是因着心中对这片土地有情。”
雪不在也过来了,他动容道:“这,就是乡土之情,这,就是人间之爱!”
莫语说:“都干活去。”
“诶,这就去。”一众驿卒纷纷散开。
如此,众人便忙碌起来,便是临瞳这样的厨子,每日做完饭菜,也要帮忙去各处送货。
折腾了两日,临瞳大尊已深深体会到在驿站中工作的辛苦,上各家各户敲门跑腿已是费力,各家要的货各不相同,想要送东西时不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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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得有个好记性,好在莫语记性极好,给他们分派活计时总能精准无误。
深夜,黑山驿三个驿卒、一个厨子忙碌完,终于能回驿站去休息了。
黄安安扶着昏昏欲睡的雪不在:“难为雪不在,身为一条蛇不能冬眠已经很残忍了,还让他这么干活。”
秦归燕活动着肩颈:“这几日都辛苦,明天就是小年了,往年到了这时候,黑水县总是热热闹闹的,旺财街、老河街都是卖火烧的小摊,各家各户都要准备包饺子吃,还有狍子沟那边会有好多朝族的阿玛尼、阿爸几卖年糕,他们做的年糕糯叽叽,可好吃了。”
“今年让魔修闹的,好吃的都没了。”
一听她抱怨没吃的,雪不在清醒过来:“家里还有些糯米,我看看能不能给你打,小临,你行啊,才入职没几天,做事从不出错,真能干,哥哥佩服。”他冲临瞳竖了个大拇指。
临瞳:“谢谢,我会和你一起打年糕的。”
黄安安噗的笑出声来:“大眼,你们人族的小孩就是贪吃。”
秦归燕很不服气:“你是狗崽子的时候你不贪吃?还有,我不是小孩,我的年纪放人族里应该被叫姨。”
“噫——”黄安安拉长了嗓音。
就在此时,秦归燕警惕地看向侧前方,远方幽影闪烁,看起来却又是平静的,房屋在夜晚影影幢幢。
黑沙洲靠近极北冰原,那儿刮来的寒风穿过北方草原,抵达黑沙洲时依然席卷森冷寒意,加之黑水河就在附近,夜晚也总有河风,因此,黑水县的夜晚如此寂静是绝对不正常的。
黄安安的面上露出兽类的警惕凶狠,他呲出两颗獠牙,哈出一口白气,喉头滚动着。
雪不在吐出蛇信:“东南方的风不对。”
四人同时纵身腾空,向那处飞去,靠近之时,只看到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果树林。
雪不在低喝一声:“是幻阵!”
慈净观是擅长疗愈、阵法的修真门派,雪不在于空中抬手,手上有银色莲纹延伸出去,伸向空中、树影,从摇曳的枝叶缝隙、地底钻去,刁钻地破开幻阵,显露出阵中景象。
地面滴着深红的龙血,黑鳞龙王化为人形跪坐在地上,身上数道伤口深可见骨,伤口散发不祥气息,使她神情痛苦,旁边趴着个有着复杂花纹的大龟壳。
黑鳞龙王对面有一团融着夜色的黑雾,雾中一道人影绰约妖娆,见了三人过来,发出似男似女似婴的笑声。
察觉到有人过来,黑鳞龙王头也没回,厉声喝道:“快逃!这个魔修身上的浊气能扰乱心神!”
说着,她强撑着爬起来就要扑向那魔修,试图为来人争取时间,雪不在抬手,莲纹沿着他的手延伸出去,化为一道锁链将黑鳞龙王拖了回来。
黄安安向前一个空翻,落地时已成为脚踏黄焰的威风凛凛的巨犬,他发出一声咆哮,向着魔修扑去。
秦归燕抬脚,用脚尖轻轻戳了戳那龟壳。
里面伸出一只人手挥了挥:“别搞啦,活着呢,咳咳!”
龟丞相还活着呢。
秦归燕走到黑麟龙王身边,咳了一声,模仿那日黑麟龙王在县衙中说话的语气:“好像有龙说过,那魔修只要敢露面,我必杀他!诶哟,得亏我们飞得快,不然这会儿谁被杀就不好说了。”
黑麟龙王扭头对着地面喷出一口鲜血。
秦归燕指着她:“心里一燥就吐血,大王,您修心修得不够,不利于突破到下一个境界啊。”
临瞳见她这么皮,心想,小秦果然不喜欢龙族。
黑麟龙王恶狠狠瞪秦归燕一眼,身上却放松了,她深呼吸:“秦归燕,别逗我玩了,去干正事吧。”
秦归燕双手扶膝,半蹲着,笑嘻嘻地问:“那你要对我说什么?”
黑麟龙王屈辱道:“谢谢你。”
秦归燕站直,眼眸低垂,俯视着黑麟龙王:“乖。”
10. 第五幕
黄安安身上被魔修扯出一道血口,鲜血洒落,黄犬扭身,如焰云卷似的长尾将魔修抽得后退数十米,而黄犬对天咆哮一声,天际黑云因他的音浪散去,露出其后的银白弯月。
雪不在见状,手中白莲锁现:“小秦,别和黑麟耍啦,老黄一受伤就发疯,真让他疯了,不到力竭不会停,疯完起码要一个月生活不能自理,快帮我拦着他!”
月光之下,黄犬眼泛红光,凶性大盛,他正要冲上前去撕咬魔修,不料一根白莲锁从后方拉住了他。
黄犬怒吼,声沉如雷:“雪不在,撒手!”
雪不在死死拉住他,又一次喊道:“小秦!”
那魔修本想趁机杀死这带着噬人气息、威胁极大的巨犬,却发现眼前突然出现个黄杉姑娘,发间的紫色绒球被风吹得摇晃。
分明是俏丽可人的一张脸,神情却像是魔修往年见过的一个渔女,站在岸边提起一只腥味极重的鱼,算不上嫌弃,提了刀就剁下去,就是那样的神情。
魔修的心脏疯狂跳动,一股寒意从骨子里渗出来,本能告诉它,这女子与方才那条黑龙不一样,她更危险,绝非它能对付的强敌,要逃!
可惜,这时逃已经来不及了。
幽影平地而起,勾缠着魔修的小腿,在夜风中翻滚出森寒龙卷。
魔修倏然被卷入其中,翻滚着上了天。
风卷中有冰屑凝结,魔修身处其中,被快速的滚动带得大脑混沌一片,就见数块已经成型的锋利冰刃在眼前划过,分割着它的身体。
血腥气在三丈六尺五寸高的幽影风卷中漫延。
影风呼呼吹动,乱了鬓发,秦归燕抬手将一缕碎发捋到耳后。
黑鳞龙王一瘸一拐走到她身后,秦归燕回身看她,神态漫不经心,那紫绒球在发间随着活动轻轻一晃,使整个人透出股静水流深的沉静。
“秦归燕,你用影风把魔修绞碎了,不留尸身,我们要怎么查案?”
秦归燕将手拢到袖子里:“我师父说过,魔修必须拧碎其内丹才能彻底杀了,我翻了一下,它没有内丹,你是龙族,生来能与水族沟通,海底的秘境随便挖,这附近的鱼你应该都认识,找他们打探下魔修本体的线索吧。”
黑鳞龙王确是接着能从水族那获得线索,才先所有人一步寻到这魔修,龙王心想,这人居然还有师父?大家都以为你秦归燕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呢!
待幽影形成的龙卷渐渐平息,承着一汪血水自天而落,在地上形成大片血泊,血水竟没有点滴溅出。
秦归燕掐出法诀,幽影在那洼血水中翻找着。
“真的没有内丹,这不是本尊,只是个多重身。”
黑鳞龙王见她的娴熟操作,立时放下小情绪,赞赏道:“你倒是谨慎。”
秦归燕纠正道:“不确定敌人有没有死透是很危险滴,要是我以为一个敌人死了,对方实际还活着,且伺机来找我报复,我在明它在暗,我岂不是要被暗算?”
说完这段话,秦归燕露出笑颜,神态讨喜又无害:“可惜我不是刑部镇魔司培养出来的捕头,只能查到这一步了,剩下的你自己处理吧。”
不想今日让化神境的黑鳞龙王身受重伤的魔修,只是一个多重身而已,她立时明白自己无法独自处理此事。
黑麟龙王闭了闭眼:“我回去之后,会用灵镜阵对上级求援。”
秦归燕哦了一声,和扛着大黄狗的临瞳、雪不在一起回去吃晚饭,留下黑鳞龙王与龟丞相在原地。
远远的还能听见秦归燕说:“大黄,你受伤的地方要剃毛了才能上药。”
雪不在应和:“对,你的血还把小临的新衣服弄脏了,小临,你扛稳点,可别颠着大黄。”
黑麟龙王看着他们的背影远去,见秦归燕步子轻快,许久不言。
龟丞相钻出他的龟壳,看着黑麟龙王,腼腆地提议:“大王,不如您骑着小的回宫?”
黑麟龙王俯身将巨大龟壳扛在肩头:“那本王就要等下个月才能和上级求援了。”
龟壳极重,她晃了晃,站稳,扭头又吐出一口血,向黑水河飞去。
“我的孩儿们回来咧,安安,我的狗啊,你咋被打成这样?”
莫语手在裙摆上擦了擦,迎上前来。
大伙这才发现桌上已经摆了莲藕龙骨汤和大馒头。
秦归燕握住莫语的手:“不是和你说了嘛,饭菜不要你做,你现在是纸做的身子,碰不得水火,我们都是辟谷的,不吃也没事。”
莫语的手有一截发黄,明显是让火烤了,秦归燕双手包住焦黄的手指,手中真气运转,松开时,莫语的手掌已重新变回丰盈如人手的状态。
莫语道:“外头冷,你们忙了一天,总要喝碗汤暖暖。”
雪不在去取了纸笔朱砂,在院子里画了阵法,临瞳将大黄放进去。
“行了,睡一觉就好了,妖族恢复力强,好起来很快的。”雪不在擦了擦汗,一丝困意皆无。
黄安安在加速伤口愈合的阵法中侧躺着,喷出一口粗气,狗脸满是不爽:“没你们拉着,我早把那狐狸吃了,一股子狐骚味儿。”
临瞳拿了个像是被车轮碾过又被狗狗磨牙磨得满是牙印的大铁盆,舀了饭、菜、汤,一股脑地搅拌好,端到阵法内,砰的一声放好。
“谢谢小临。”大黄狗一咕噜爬起来,美滋滋地享用晚饭,他就爱吃这口拌饭,不拌不香。
莫语笑道:“得亏今儿还没包饺子,大黄吃饺子都是直接吞,我去年往饺子里头包了个铜钱,他嚼都不嚼,直接吞到肚子里去了,后来拉出来才晓得铜板让谁吃到了。”
“噫——”秦归燕听了这事,发出嫌弃的声音。
“汪!”
莫语点点那大黄狗:“还不让人说了。”
众人都往碗里夹菜,搬了板凳坐到阵法外,围着大黄狗团团坐着,黄安安在吃饭间隙抬头喷了个红融融的光团,那光团飘在大家身边,散发着暖意。
临瞳早在那个其貌不扬的铁盆上感知到了灵气,他问雪不在:“大黄的饭盆是灵器?”
修真界的灵器分天地玄黄四级,临瞳炼器用的青罗鼎便是天级,黄老黄食盆竟也有黄级的气息,可若说是灵器,这盆的造型也忒寒酸了些。
雪不在回道:“是灵器,三百多年的老盆子了,大黄两岁的时候就用那个吃饭了,那时候喂他的人家如今连孙子都入土了,唉,如今也只有大黄每年去祭拜。”
说到这,雪不在不胜唏嘘。
莫语十分骄傲:“我知道大黄喜欢这个盆,便拿星铁将其重铸成低阶灵器,让他能一直用下去。”
临瞳咬了口馒头:“有大黄在,那家人应当繁衍得枝繁叶茂才是,怎会只剩下大黄祭拜?”
这种养狗养出感情来,而狗狗恰好有缘通慧,感知到灵气存在,从而修成妖身的人家,向来被视为全家一起撞大运,从此多了个忠心无害的保家仙,理应家族繁盛,如何会落到只有狗狗祭拜的地步呢?
雪不在微微摇头:“大黄护了那家两代人,到了第三代,就是三百年前的时候,正好碰上帝尊要招兵一统天下,许多男儿都跟着上了战场,世道太乱,大黄就在家里护着老人,谁知那家的年轻人全死在战场上,一个都没回来。”
临瞳恍然:“就是三百年前让众多修真宗门世家放弃仙人税的那一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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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归燕想起自己读过的史书:“那时候我和你、雪不在,都没出生呢。”
也是气氛到了,莫语给年轻人们讲起古来。
“三百多年前,天下修仙宗门世家繁多,一个玉骨境的修士都能霸着几万人口的县城作威作福,老百姓交完县衙的国税,还要给各宗门、世家交仙人税,不交的话,连下雨的云都会被修士打散,河流也被截断,干旱个几年,田就废了。”
“那时总有老百姓卖儿卖女,加之那些宗门世家互斗,人间常有赤地千里,饿殍于野的惨事,恰逢那时人尊与上一代龙尊同归于尽,人尊的试炼地、兽尊的试炼地都开了,全天下的聚魂境修士都往里头涌。”
“到最后,是梵朱大尊通过兴亡律的考验,突破到至尊之境,出来以后自号帝尊,兽尊嘛,还是让龙族姓海的拿下了,他们代代自号龙尊,这两人结了盟,说要一统天下,废除仙人税,把那些以超凡之能欺压凡人的宗门世家统统都打掉,天底下响应人数之多,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只是三百年前那场仗实在残酷,修真界的修士打没了一半,我们黑沙洲地处关外,本是黑山白水荒僻之地,也被战乱扰得不得安宁,当时我联合了老灰、慈净观的道姑们共同守卫黑山一带,也是一段峥嵘岁月。”
说起这段往事,莫语不胜唏嘘,这三百年说过去就过去了。
雪不在指着自己:“等到我们这一辈出生,战已经打得差不多了,不服帝尊的都被他率军踏平全家,留下二教、三世家、四宗、六派等势力,其中大半都与朝廷有合作。”
“不过二教里的西域全灵教、血影教和三世家这些年也陆陆续续的没了,只留下四宗六派,点心铺子的翠娘就是金鼎宗的弟子,我还记得她小时候的样子,胆子小,那外头的邪修来闹,动静大了点,砸了几栋屋子,她吓得是哇哇大哭。”
说起那个爱哭的姑娘,黄安安也想起来了,他发出了破锣似的笑声:“对对对,她那会儿还缺牙呢,嘴巴一嗷,你先看到两漏风的洞。”
趁着他们笑,临瞳扯了下秦归燕的袖子:“多重身被毁会伤到本体,为修复本体,要么吞食丹药重聚新身,那魔修没有丹药,吃活物,借活物的精血魂魄重聚新身也是一样的。”
莫语听到他的话,惊道:“小临,你还懂多重身的事啊?现在修这神通的人可少了,我们都不懂,听你这么说,那魔修恐怕又要造杀孽。”
临瞳举手指,拇指、食指、中指捏出个小缝:“懂一点点,我的意思是,若是那个魔修会再出来害人,不如我先去把它找出来。”
秦归燕从怀中掏出一块黑纱,轻轻一吹,黑纱飘在半空中微微起伏,如一道黑色的河流。
“我刚才用影子记下那个魔修的灵力了,只要它靠近方圆百里,乌香纱会有反应,你看它现在没反应对吧?那咱们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打架。”
秦归燕张大嘴,一口啃掉三分之一个馒头,吸溜一口汤,咽下去,见临瞳要去摸那黑纱,她拿筷子不夹菜的那一头去敲:“别碰,我平时拿它做汗巾的。”
汗巾有大有小,小的做手帕用,大的可用来系在腰上做腰带,有时手上沾了脏污,顺手往汗巾上一擦,若是贵族家的小姐,则用丝绦等物做腰带了。
无论怎么算,汗巾都是有些私密的物件,异性不该碰。
临瞳立时收回手,耳根微微发热,若那对毛耳露出来,想来也是垂着的。
莫语看他害羞的神情,笑呵呵的,这年轻人还挺腼腆哈。
就在此时,乌香纱无风自动,飘然飞起,狂乱地扭动着,分裂成五道黑纱向不同方向飞去。
驿站众人将碗筷一放,鱼贯而出。
11. 第六幕
【八苦道狐。】
巨大的铜镜前,无数字迹显现,乃龙族摸仙校尉搜刮族内典籍得到的情报。
【八苦道狐本为妖族散修,在四百一十七岁时,在一秘境中获上古秘籍《荣枯》,修行《荣枯》需入世体会人间八苦,悟透一苦,便可塑造一具多重身,实力只比本体低一个大境界,因此号八苦道狐。】
八苦本是佛修们常说的词,黑麟龙王略有耳闻:“人间八苦,我记得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放不下,能体悟人生八苦的修士,为何还会看不破,残不破,选择投身浊气延寿,沦为魔修?”
她又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在生死之前,任何挣扎都不丑陋,只要不伤及无辜,八苦道狐已没有理智,在它害死更多人前,我们必须消灭它。”
灵镜又亮了亮:【八苦道狐脱离秘境时,杀死了数名摸仙校尉,这一路被龙族追杀,已毁去四尊多重身,还余四尊,它在堕为魔修前是澄心境修士,其多重身也有化神境,既然你不敌八苦道狐的多重身,此后便莫要轻举妄动,龙尊近日从黑沙洲去北幽荒原,你等等吧。】
黑麟龙王失声叫道:“区区魔修,如何要让堂兄出手?”
外界一声巨响,浓烈的妖气冲天而起,令黑麟龙王警觉转身,感知了一阵,她说:“等等!黑沙洲本地的妖王似是和八苦道狐碰上了。”
灵镜的另一端,雷车之上,龙尊手执铜镜,他一袭雪白龙袍,头戴玉冠,猩红珊瑚珠串垂落脸侧,面孔生得华美异常,修长手指划过镜面。
在龙宫与黑麟龙王对话时,龙尊一直凭自身更高的阵法权限观看。
驾驶雷车的虎鲨妖将小甲听见大尊的自语。
“黑沙洲,我记得,那边有个厉害角色,若她出手,堂妹可无忧矣。”
旺财街上,体格如象的黄犬一边奔跑一边口喷黄焰。
前方的屋檐上,一只赤狐灵活闪过那携带浓烟的黄焰,发出阵阵婴啼,令黄犬脚下一踉跄,却见半空中划过一道冷冽弯月。
赤狐仰头,要发出更凄厉的婴啼,令附近民居中的凡人都听到这啼声,使他们肝胆俱裂,死后尸身魂魄为本体修复其余多重身多用。
不料这婴啼却被一声嗲柔到极致的猫叫轻易盖了过去。
须臾间,一只毛量充沛的狮子猫从天而降,体格不弱林间虎王,利爪撕开黑狐背脊,大片鲜血绽开,黄犬也立时回神,冲上去前叼住黑狐,仰头一喷,黑狐身躯随黄焰射到半空。
大白猫掠过黄焰周遭,蓬松白尾一扫,将险些漫延到民居的焰火化为白雾,身形一扭,又化作一道流动的雾气追着那赤狐飞去。
民居之中,浅眠的老人推开窗户,看到月下一闪而过的巨犬、白猫,竟是露出孩童一样的欣喜神情,指着天空喊道:“猫妖将和狗妖将又在打坏蛋啦!”
旺财街的尽头,黄犬按住狐尸,低头喷出滚滚黄焰,白猫在旁边猛打喷嚏。
一道黑纱绕着他们绕了一圈,确认狐尸已被焚烧成灰,倏然飞远了。
生之重身,死于一猫一狗在旺财街的联手。
黑水河畔,田野鱼塘,一株野兰在月光下绽放,散发幽幽香气,老王烤肉坊的女杂役手持一柄笤帚,站在这株兰草旁,蹲下,手掌在兰草上轻轻一抚。
“莫怕,我家掌柜的很厉害,只是一只臭狐狸,很快就杀了,若是情况好,明日我家烤肉坊就能开业了。”
果林之中,一老翁拄着拐杖,浑浊的眼睛已无理性,只一摇一晃地在林间行走,涎水顺着嘴角流下,满头红发脏乱。
身穿灰蓝衣衫的女子靠着棵老松树,看得出她年岁不轻,瘦小的身躯显得衣物空荡荡,姿态却是落拓中透着股潇洒的。
她单手敲了敲,示意树洞中过冬的松鼠别出来,从身后摸出把算盘。
“若堕入浊气,成就不死魔身的代价是变成这副模样,难怪那么多老友选了战死沙场、老死床榻、闭死关,也不肯做魔修。”
老灰漫不经心拨弄着算盘,几颗算珠被她击出,红发老翁翻身躲过算珠,不料却落入铜钱阵中。
流水似的铜钱从老灰腰间的钱袋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化作庞大的囚笼向老翁合拢,将其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那囚笼越缩越小,凄惨的哀嚎伴随着鲜血从中铜钱缝隙溢出,落到地上,形成一个赤红小洼。
林中不见月华,只有浑然的黑,狐血的红。
老灰站在铜钱阵前,冷漠道:“你若是还清醒,见到自己变成这幅样子,也该悔了罢,让我送你一程。”
她将算盘收起,一转身,染血的铜钱纷纷散开,又如一条小小河流涌回她的钱袋中。
幽兰见老灰出了林子,站起来,微微低头:“掌柜的,没惊动附近的农家人。”
“唔,挺好。”老灰从袖中掏了支烟杆,叼住。
好久没动手了,得抽口烟犒劳犒劳辛苦的自己。
老灰从袖口摸出一条黑纱,方才莫语冲到旺财街,让自己赶紧跟着其中一道黑纱去追踪魔修。
她手一松,那黑纱便向自己的主人飞去。
“这是莫语家那个人族小孩的东西,找人挺好使的。”
老之重身,由黑山鼠妖王以铜钱阵碾作肉泥。
靠近县南是空着的田地,一具不成人形的病体倒着奔跑,仰头发出疯疯癫癫的笑声,红色的头发秃了大半,凡是被他碰到的土地都有黑紫毒痕散开。
雪不在踩着一柄拂尘在田上飞过,白莲纹从他手掌生出,又被他拍向下方田地,化解那些病气。
那红发病狐显然是被本体放出来拉住此地修士所用,偏偏他们还不能不管,若让这些病气扩散开来,等到开春的时候,这片地就没法种了。
雪不在眉头紧皱,这什么玩意啊,倒着跑还这么快看着怪渗人……渗蛇的。
更渗人的一幕很快在农田上出现,两行幽绿鬼火燃起,形成一条小路,路的尽头是一头戴纸花、脸上两坨红的苍白女子,她手里提着一把团扇,慢慢摇着。
莫语抬起纤纤素手,几个童男童女模样的小纸人顺着她的衣袖爬出,顺着她的指尖落到地上。
这些小纸人手持刀剑,发出稚嫩而尖利的“呀!”“哈!”,开始围攻那病狐,病狐不甘示弱,喷出一阵深紫毒风,要将这些小东西都腐蚀掉,不料一阵更阴寒的鬼风吹起,为小纸人们挡住毒风。
待病体四肢被削,无力再逃,莫语招出一个巨大的酒坛,那酒坛中传来一股强烈吸力,将病体的躯干、头颅、四肢都吸入其中,小纸人们围着酒坛,拍着手唱起来。
“极乐酒,极乐酒,酒中极,人间乐,乐,乐,乐,乐……”
诡异甜美的童谣中,被极乐酒浸泡着的魔修,却不受控制地沉入一段久远的梦里。
那一座破旧的寺院,身着道袍的男子倚靠着粗壮槐树,单手提着酒壶,仰头灌下一口酒水。
“八苦,你的寿数快到了,可要我送你一程?”
魔修看着他,恍惚一阵,听到自己发出理智的声音。
“燕红霞。”
燕红霞是七尊之中最为神秘的冥尊,古往今来,历代冥尊都对自己如何进入试炼地,如何通过试炼地的考验讳莫如深,听闻他们有通幽冥之能。
八苦道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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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死,我要转修魔道,突破寿数限制,探究世间更多奥妙。”
燕红霞嘟囔了一句:“随你,别后悔就是。”
八苦道狐走过去,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沉默一阵。
“老友,我已经后悔了,只是回不了头,这次来找你,是觉着,若你见到我的模样,一定会杀了我,给我个解脱。”
酒坛之外,纸人们喊着“乐”,声音越来越大,忽然,小纸人们齐齐举着手,开心地蹦跳起来。
他们欢呼着:“乐死啦!乐死啦!
雪不在终于赶到,他看着这一幕,呼了口气:“极乐酒把它化掉了?”
莫语摇着团扇款款走来:“是啊,都化了,可惜,要是我的妖身没被抢走,哪用得着这么麻烦。”
她抬手,酒坛落到她手上,莫语打量一阵:“还好,只用掉了三成的量,回头多采集些阴气,酿几个月就攒回来了。”
莫语将酒坛收起,将手腕上系着的黑纱解开,任其飞远,神情惆怅。
“燕红霞死了那么多年,还留个烂摊子让我们收拾。”
病之重身,在黑山槐树妖王酿造的极乐酒中融化。
县北,死之多重身身穿黑袍,已看中了一户人家,要狩猎他们填补自己缺失的血肉,它舔了舔口中尖牙,蠢蠢欲动间,眼前景色突然一变,化作黄沙漫天。
只见天空苍蓝无云,沙漠无边无际,浩淼世间,唯有那永不止息的风沙,成为此方世界中唯一的声响。
这是修为抵达澄心境后,才可模仿天地开辟的小世界。
下一瞬,这沙漠好像活了过来,死之多重身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的双腿被流沙缠绕,整具身躯被向下拉去,它浑身的魔气也像找到了本源,向着后方涌去。
八苦道狐的死之多重身随本体一起,被燕红霞的剑鞘镇压多年,如今却是头一遭触碰到理性边缘。
转身,看见一身穿浅青窄袖服饰的青年站在那里,他生得极好,眼中却盛着整片沙漠的苍凉。
他便是这方世界,是这无尽荒漠、这携着热意席卷一切的古老西风的化身。
八苦道狐凝视着他,发出干哑的声音:“你是……这一纪的魔尊。”
“是。”临瞳上前,俯视着八苦道狐,“原来被浊气污染神智后,会变成这样。”
八苦道狐的身躯逐渐被流沙吞噬淹没,他仰头看着临瞳,在死前升起好奇。
“魔道不好走,无论是我这样的澄心境修士,还是你这样的至尊,到了末路,都只余下悲惨,你这样的年轻人,远不到要用魔道延续寿数的境地,为何要入魔道?”
临瞳勾了勾嘴角:“许是因为,当我面临绝境时,七尊的试炼地,已只剩魔尊的试炼地可以开启,我必须先得到至尊的力量,才能再谈以后。”
八苦道狐已被埋得只剩头颅在外,他怜悯道:“原来你是走投无路之下才入了魔。”
“魔尊,你后悔吗?”
已在西域存在数千年的沙漠中,不知何时已只剩临瞳一人。
他看着八苦道狐消失的地方,说了一句“不悔。”
黄沙散去,临瞳的身影回到黑水县,看着飘在身侧的黑纱,淡淡道:“死之重身处理好了。”
黑纱微不可察地僵了僵,给自己打了个结,嗖的一下飞了。
秦归燕站在老河街上,指尖缠绕着乌香纱。
临瞳是魔尊,不知道他入魔道的时间多长,看神智还很清醒,应当……不超过百年?
黑纱嗖的脱离秦归燕的指尖,在老河街上空盘旋着,寻不到魔修本体,秦归燕将飘飞的思绪收回,观察起周遭。
12. 第七幕
“掌柜的,白天忙忙碌碌,您也辛苦了,早些休息吧。”
马小红见翠娘一直坐在长椅上出神,劝了一句,手下活儿不停,叠着些带雕花的木匣子,要放库房里去存着。
往年到了快要小年的时候,有好多人会来他们家买糕点,装到礼盒里送出去,体面又不出错,今年让魔修闹的,这些礼盒都白订了。
她们白日里去木匠家送米面粮油时,木匠把这堆木匣子交过来,说是完工了,可有谁会来点心铺买东西?嗨,这事闹的,啥时候能结束呢!
柜台后,周乐喜记着账,她是流放过来的犯官之女,父亲因修堤不利被判全家流放关外,关外苦寒,父母入冬后都病了,多亏了会读写算数,她才在翠花点心铺找到一份工养活家人。
因着过往遭遇,她心思更细一些,关切地问:“掌柜的可是有心事?”
翠娘声音柔婉:“我只是高兴。”
“高兴?”马小红、周乐喜的动作都停下来,都不能懂,近日可发生了什么令人高兴的好事吗?
翠娘微微一笑:“三百年前,黑水县还是黑水镇的时候,兵荒马乱的,有时会有邪修打过来,那些人动不动就要杀人,因着用魂祭炼过的法器有更浓的浊气,还有怨气、晦气,威力极大,比现在还危险得多。”
“那时候啊,都是槐树妖王、鼠妖王她们出战保卫此地,有时一些田地被外来邪修毁去,又有猫妖将、狗妖将四处狩猎,拖那些庞大的妖兽回来,给我们做口粮。”
听掌柜讲起往事,马小红、周乐喜心中好奇,都专心听着。
翠娘见她们神情专注,微笑道:“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邪修、坏妖怪一过来,我总被吓得哭,有一回槐树妖王看见了,她便给我塞了一块糖,我含在嘴里,甜滋滋的。”
记忆中的槐树妖王身穿绿衣,高挑丰艳,周身生机盎然,如山鬼在春日来到人间。
她蹲在哭泣的翠娘身前,一张嘴,立时亲切起来:“你这娃咋一直哭个不停涅?”
“我家被坏人砸了,呜,娘和姐姐好不容易建起来的,都塌了。”年幼的翠娘哭得打嗝。
槐树妖王被逗笑,从袖中摸出一个纸包,打开,摸了块糖塞翠娘口中:“坏人被我打跑了,房屋会重新建起来的,以后我更注意些,不让坏人损毁你们的房屋农田。”
“我爹走得早,是娘开了点心铺子,和姐姐一起劳作,将我带大,后来我的师傅,一位金鼎宗的修士为避仇家躲到关外,见我有些天赋,便教我修行,待我长大后,战火停歇,他便带我回巴蜀,拜入金鼎宗,我就此离开故乡三百来年。”
“直至几年前,我的修为迟迟无法突破,这才返乡来,没想到黑水镇变成了黑水县,那些故人却还在,还是那样热心肠。”
翠娘抚着胸口,灯光中,她的脸上带着些微失落:“暮年归乡还能见到故人,是幸事。”
她本以为在母亲和姐姐去世后,她在此处便再也见不着熟人了,以往师门中有师兄师姐想要归乡养老,可他们往家乡走了一趟,最终还是回到师门来,因为在他们的故乡,早已不存在往日的亲人。
可翠娘到底在黑水县留了下来,开了家点心铺,挂起翠花点心铺的牌匾,或许是她遗憾当初一意修行,连母亲和姐姐离世时也不曾回来,心中到底是有遗憾的。
周乐喜紧了紧身上的小袄,笑道:“黑水县是个好地方哩,我看啊,在这养老挺好,我往后也在这养老。”
马小红笑嘻嘻的:“等老了,我还天天吃咱们翠花点心铺的糕点。”
翠娘轻哂,起身去给店铺大门上锁,心想,她的寿数还有些年,小红和乐喜若是喜欢她的糕点,还真能一直吃到老。
人这一辈子,经历生老病死,在魂归天地前,如槐树妖王、鼠妖王那些前辈一样守卫故土,日日吃甜滋滋的糕点,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随着心念豁达,翠娘那桎梏的境界隐隐出现松动,她浑然不觉,只心平气和地琢磨起明日送粮油上门时,也给大伙带些糕点,这过小年,总要有些喜气才好。
如此一想,她催两个姑娘去睡,自己仍点着灯,站在案台前做梅花饼,她哼着幼时的歌谣。
近几日翠花点心铺都没开工卖糕饼,明日要送的点心还得今晚加紧做,修士体质好,一夜不睡不影响,她准备多做一些,请全县的人吃她家糕饼。
歌谣中不知何时混入了幽幽笛声,如泣如诉,使三百年前的老童谣变得阴森诡谲,翠娘起先不觉,直到心口猛的一跳,她才单手撑在案台上,扶着心口,眼睛睁大。
她警觉回身:“什么东西?”
周乐喜站在她身后,软声道:“掌柜的,该歇了。”
女子穿着厚实小袄,头发用红绳扎成两根粗粗的辫子,去岁来点心铺时还是个纤细体弱的闺阁小姐,在铺子里做了半年活,吃着北地扎实的老面馍馍,甜滋滋的糕饼,脸蛋已养得圆润透红。
她眨着晶亮的眼睛望着翠娘,使她心下一软:“我不睡,别操心我,去休息吧。”
周乐喜又说了一遍:“该歇了。”
翠娘耐心道:“我是修士,不睡也不碍的。”
“可是你不歇,我进不去。”
“什么?”
到底是金鼎宗内修行了三百多年,翠娘随同门游历时也曾斩妖除魔,她警觉心起,不着痕迹地按住腰间金梅,不动声色:“哦?进哪?”
“你的识海,小孩儿,你舍了这具躯壳与我,我让你长出漂亮的红色皮毛,好不好?”
周乐喜上前几步,眼瞳变化着,成了兽类的竖瞳,面上浮现红毛。
这不是乐喜,是妖修用术法伪装的!
翠娘当机立断,金梅出手,梅瓣化作数道小剑割去,她转身欲冲破点心铺的门,闹出大动静,吸引县内其余修士。
翠娘很清楚自己不过是个卡在凝玄境多年不得突破的小修士,连黑麟龙王都被搭上了,万万不是这魔修的对手!
若来此的只是魔修的多重身,那便只是化神境,虽比翠娘高一个大境界,她打不过,硬拼着逃出去,闹点动静不算难。
可偏偏来此的是魔修那澄心境的本体,两个大境界的碾压,使她的一切挣扎在敌人眼中都无力得可笑。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笛音一转,姐姐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翠娘眼前,胖墩墩的中年女子,站在黑水镇的店铺前,抱着一匣点心。
“翠儿,这一去可要听师父的话,与师兄姐好好相处,这是我做的梅花糕,你带着路上吃,别惦记我们,姐能照顾好家里,你好好修炼……”
翠娘呆站在原地,沉浸在这段久远的回忆中,呢喃着,“姐姐。”
没她好看,没有修仙资质,憨厚爱笑的姐姐。
两百多年前,姐姐总会给她写信,那时黑水镇附近还没有黑山驿,她要走好远的路去狍子沟的憨瓜驿寄信。
一封信跨过千山万水,翻来覆去总是问她好不好,穿得暖不暖,吃得饱不饱,其实修士过了筑基境便会辟谷,金鼎宗位于巴蜀一处洞天之中,四季如春,信纸上那些凡人的问题看着是可笑的。
翠娘在金鼎宗求道,满心道法自然,降妖除魔,御剑天地间,逍遥自在心,偶尔回一封信,说的都是小镇点心铺的女掌柜不会接触到的奇事。
牛头不对马嘴的信写了好多年,像一根线牵着她,有一阵子也为此觉得烦闷,觉着那根线碍着她飞高飞远,回信便写得敷衍了。
直到某一天,姐姐突然不给她写信了,翠娘隔了一年才写信去问,过了半年才有姐姐的养子回信。
原来凡人寿数有限,当翠娘觉得自己还很年轻时,姐姐已走到生命尽头,翠娘赶到姐姐的墓前望了一眼,老妇人下葬许久,尸身都化了。
翠娘看着姐姐的墓碑,心中空落一瞬,跪在墓前念了一段经聊作安慰,真正对故乡、对姐姐、对那根线升起念想,却是年纪大了以后,她碰到了资质的极限,不想再浪费宗门资源,也不想把剩余的寿数砸到宗门内部势力的暗流涌动中,便回了老家。
她想了很久,直到近日才想明白,姐姐不是碍着她飞高飞远的风筝线,是托着她飞起来的一股风。
修真修真,她抛下姐姐那颗真心,遗憾至今,怎么也放不下,因而迟迟不能突破。
八苦道狐化作一团黑雾,冲入翠娘的识海中,自古修炼多重身,要么是凭己身的精血凝聚,续耗极大的心血与时间,要么是强夺他人躯壳炼化为自己的多重身,效率更高,只是不如自己凝聚的使起来得心应手。
不过八苦道狐不在乎,他的本体还留有一些神智,深知自己若贸然踏上逃离之路,必会被龙族无休止地追杀下去,不如炼化这女修,得到她的记忆,借她的身份潜藏起来。
黑雾席卷凝玄境修士的识海,预备吞了女修的神魂,先用她补补自己这阵子被追杀留下的亏空。
“金灵之体,资质不弱,若是悟性更上一层,便是化神境、澄心境也够得上,可惜你心有迷障,不若将这副好壳子给了我!”
八苦道狐神魂冲击翠娘识海,她一个凝玄境的修士如何抵抗得了?
魔修本以为此番出手必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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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逞,却发觉翠娘竟死守灵台一抹清明,抬手一掌拍在柜台上。
一柄纯金长剑跃出地砖,剑身上血槽鲜红,形成驱魔道纹,正是金鼎宗的剑修们御使的荡魔金剑!
道纹嗡鸣着,射出灿金剑光,击碎翠花点心铺的大门、屋顶,于深夜中造成巨大动静。
八苦道狐是何等人物?他深知这动静一响,黑水县那些修士即刻便到。
身后传来一声柔软的轻笑,八苦道狐记得这声音,在他偷袭黑鳞龙王时,那个绞碎他的女子说话时便是这样甜美的声音。
从动静响起到那女子赶过来,竟是只用一息!
她从幽影中现身,那身影迅速将八苦道狐、翠娘包裹起来,八苦道狐虽神魂离体夺舍翠娘,却还保留了自身的感知。
他感觉得到,那幽影如同渗透力极强的水,渗入了他的身躯,还有翠娘的身躯,冰凉的水透过他的皮肤,直抵内腑,绞碎了他的内脏,而女子的身影也出现在翠娘的识海中。
见多识广的八苦道狐立刻便知道自己完了,这是整整九纪仅在历史上出现过两次的顶级天赋神通,幽影!
只是一个照面,他的本体便被毁去了奇经八脉、五脏六腑,若现在放弃翠娘的身躯回归本体,他将会因剧烈的疼痛彻底失去行动能力!
剑气破空的风声在识海中穿过,将翠娘回忆中黑水镇旁那条三百年未变的黑水河掀起滔天巨浪。
秦归燕右手并指如剑,一点灵光聚于指尖,一道细微剑光如惊雷般刺向八苦道狐的眉心。
一切都变慢了。
八苦道狐躲在翠娘识海中的神魂不知为何,竟是看见了一把剑。
世间万物在此刻化为一把无形气剑,山峦起伏、长河汹涌尽在这一剑中。
八苦道狐躲不过的,又有谁能躲过一座山、一条河呢?
这剑中不只有冷冽杀意,还有一抹八苦狐魔熟悉的慈悲,恍惚间,他看见冥尊燕红霞手持长剑,悲悯地俯视着他。
“八苦,醒醒。”
八苦狐魔浑浑噩噩,在心中回道:“我醒什么?我一直醒着,我不愿黄土一埋从此与天地两两相望,舍不下世间鲜活,我有什么可醒的呢?”
“燕红霞,我以为我活得比你久,可你的剑怎么会越过时光,也来到第九纪?莫非这世上还有比生命更永久的存在?”
秦归燕以往惯用的剑在十二年前被她自己折断,抵达黑山驿后,她日日参悟黑山驿卧室墙上那道剑意,悟出几式剑招,今夜施展出来,只为了尽可能在不伤及翠娘的情况下,灭去她识海中那祸乱黑沙洲的魔修神魂。
无声惊雷在翠娘识海中一闪而过,魔修没能吞噬翠娘的神魂躯壳,自己却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站立在翠娘对面的身躯再也维持不住人形,一具庞然狐尸在原地膨胀开来,横卧在翠花点心铺中,其形之大,将翠花点心铺的柜台都压碎。
临瞳是听到动静后,第二个赶来的人,他见幽影散开,形成秦归燕的身躯,小姑娘看着废掉的柜台一怔,面上浮起心虚,心中被顶级神通幽影带来的震撼消散,默默压了压险些勾起的嘴角。
若非小秦是生在第九纪末尾,七大至尊之位皆被占据,否则至尊之中,必有她的位置。
又遗憾起来,如此精彩绝艳的天才,剩余的寿数已不足一年,小秦是活不到这一纪的大尊都进天地轮回,在明年开启的第十纪中争夺尊位了。
诸多思绪快速划过,临瞳匆匆到翠娘身边单膝跪下,掌心悬于翠娘眉心,查探她的情况。
秦归燕几步小跑过去,蹲在他身边问道:“翠娘怎么样了?”
她蹲的姿势规规矩矩,双手放在膝上。
临瞳看她一眼,收掌道:“还好你来得及时,下手够快,狐魔未来得及行炼化之术,她死不了,就是之后要养养了,识海受伤不是闹着玩的。”
秦归燕摸摸翠娘的眉心:“可怜的翠娘,不过能活着就好,只有活着,才能去求求不得,去放放不下,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翠娘并未失去意识,只是睁不开眼睛,如同被皮囊困住了,她头疼欲裂,感到一双冰凉的手在自己额头轻抚,又舒服一些。
她还活着。
翠娘竭尽全力,将眼睁开一道缝,虚弱地问:“若是实在放不下呢?”
“放不下?那就揣着一道走吧。”秦归燕笑弯一双可亲的眼。
在她身后,五道乌香纱在夜风中重新聚为一体,秦归燕抬手,那纱便缠绕上她的手腕、小臂,亲昵地蹭了下她的脸,绕上细韧的腰,自己打了个蝴蝶结。
13. 第一幕
过小年这一日,黑水县全面解封,摊贩们连忙支起摊位,各家店铺开门,百姓们走出家门,补充年节要用的东西,大伙忙忙碌碌,预备过个好年。
黑山驿也紧急开工,将前几日积累的信件物品都送到该送的驿站去,秦归燕坐着玉如意来回飞行,数息便可到需要交接的驿站,只是关外本就寒冷,她回驿站时哆哆嗦嗦,蜷在厨房的灶旁,伸着小手手去烤火。
临瞳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哪有昨夜的高手风范?暗叹一声幽寒血不容易:“让让。”
他打了个响指,灶中火越旺,加水烧滚,放入枸杞红枣,打两个荷包蛋,热热煮了一大碗,加点酱油调味,他用脚将一个高脚凳、一个板凳勾到最温暖的灶火旁,将碗放高脚凳上,又翻出一个瓷勺放碗里。
“你坐着吃。”
秦归燕坐上小板凳,拿起勺子:“你怎么给我煮这个呀?”
临瞳解释着:“我以前有个哥哥,每次他的人族妻子不舒服,他就煮这个。”
怕冷又虚弱的人类不就是要吃枸杞和鸡蛋的吗。
“你还有哥哥?”
“去世了。”临瞳说这话时很平静。
今年才三十二岁的小秦小声道:“对不起。”
临瞳麻利刷锅:“都是快两百年前的事了,道歉什么?”
拖出早就准备好的肉馅,一袋面粉,准备揉面,包饺子。
秦归燕用勺子舀起鸡蛋咬了一口,嗯,好吃,荷包蛋是八分熟,有一点溏心,却没有溏心蛋常见的蛋腥。
“临道友,我要是和别人说有个大尊,给我煮过鸡蛋,他们一定会笑我,笑我做梦都不知道怎么做,谁家至尊做这些?”
临瞳回头,用一种莫名的目光看着她:“你怎么有资格对我说这个话的?”
“啊?”
“秦道友昨夜一剑击杀从上一纪活到如今的澄心境魔修,这样的修为,放到四宗六派也能过上群星捧月、金尊玉贵的日子,你却在这做一个小小驿卒。”
“也是哦。”秦归燕捧着煮鸡蛋露出有点傻的笑,她的脸生得圆圆的,笑起来眉眼弯弯,只是先前脸色苍白得很,热腾腾的食物咽下肚,面上才多出几分血色。
临瞳揉好面,将面团放盆里发着,驿丞豪迈的笑声从外面传来,吓了两人一跳,秦归燕险些从板凳上翻下去。
“诶哟,真是有心了,归燕,归燕,快来,有你的吃食涅!”
听到驿丞大人的呼唤,秦归燕将那碗鸡蛋塞嘴里,匆匆往案台上一跺,对临瞳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拜了拜,往外边跑,含糊道:“来咧!”
翠花点心铺的伙计周乐喜过来送了好几匣点心。
“这是我们的招牌梅花糕,芸豆卷,孙尼额芬白糕,这一盒都是秦姑娘爱吃的蜜枣,另有些干果。”
秦归燕接过她的小零食,关心道:“翠娘现下可好些了?”
周乐喜一口湖湘语音,甜脆爽利:“好着呢,清早起来吃了她从师门带来的丹药,打坐一阵,就能爬起来做糕饼了,做完以后又躺着了,说是过养好了再登门向秦姑娘、临大厨谢救命之恩。”
“劳累了她。”莫语美滋滋的,“祝翠娘快快好起来,大家都过个舒坦年。”
秦归燕抱着两个匣子回厨房里,分了临瞳一个:“这一匣是干桂圆,可以剥着吃,很甜的。”
临瞳接过木匣打开,桂圆颗颗个大饱满,一看便知是精心挑过的上品。
秦归燕捏了枚蜜枣放嘴里:“这做好事被谢,感觉怪好的。”
“道友所言甚是。”
午后,驿站里便响起阵阵捶打声,临瞳、雪不在、黄安安一起制作年糕,秦归燕裹着小袄和莫语蹲在一边烤土豆子,烤好了以后蘸着辣椒面,咸辣开胃,拿盘子一装,招呼打年糕的三位过来品尝。
吃土豆子的时候,有几个大叔大婶过来,要给他们送灯。
“这几日多亏了黑山驿的诸位送吃送喝,你们辛苦了,俺们也没啥好东西,送你们几盏灯吧。”
热情的妇人这么说着,往秦归燕手里塞了一盏小兔灯,往临瞳手里塞了盏狐狸灯,自然,也有雪不在的白莲灯,黄安安的黄犬灯,俱是做工精致。
驿丞大人提了个有“财”字样的大红灯笼,感叹:“龙宫那边不乐意告诉大伙儿闹事的是他们挖出来的魔修,更甭提告诉大伙那魔修是大狐狸了,不然给小临的就不是狐狸灯了。”
黄安安抱怨:“小临生的这么俊,这么正,咋给个狐狸灯嘛?”
“狐狸挺好的,不要因为一个魔修就对所有狐狸一竿子打死。”临瞳举红狐灯,神态平和地欣赏童趣十足的造型。
早知人间这般好,该多来人间才是。
雪不在遗憾道:“只可惜,小秦干掉了魔修,本是造福黑水县的大好事,龙宫想盖住这件事,也不能把小秦拉出去夸一夸,这奖励也没有一个,没道理啊。”
“是啊,他们要是给我发钱该多好?之前杀个饕餮也让我们大赚一笔赏金呢,龙族那么有钱,肯定不缺给我这点。”
秦归燕说归说,也不是很在意这件事,昨夜魔修才死,黑麟龙王有伤在身,要她立时就将各处安排好,给秦归燕把赏金送过来,未免难为那中年龙。
等赏金到手,她就攒起来,以后留给老娘妹妹傍身,她们也是修士,境界却没秦归燕高,修炼一事重地法财侣四大项,其中法和财最是缺不得,她们以后肯定有要用丹药突破境界的时候。
这一个下午,时不时三五成群的人走上一段路程,到黑水县最边缘位置的黑山驿送礼,光是蹦蹦乱跳的大鲤子鱼便收了三条,又有腊肉、香肠等,还有甜甜的粘豆包,连临瞳都忍不住吃了五个。
黑山驿不白要他们的礼,黄安安去买了肉、配了卤料来,请临大厨烹制卤味,见了人来便拿油纸包了送过去。
秦归燕则找来红纸剪刀,坐在大堂和莫语剪窗花,莫语的手艺极好,剪出来的兔子、大狗、蛇和花草都极灵动,秦归燕只有福字剪得好,不多时剪了几十张,有人来送礼时,她便送两张福字过去,被夸了数句“秦姑娘真是心灵手巧”,心中得意。
哼~她也不只是会打打杀杀的。
到了傍晚,黑山驿外传来一声巨响,趴在火盆旁的黄安安一个机灵站起,化为人形,失声:“咋啦?”
昏昏欲睡的雪不在一头砸桌上,这会儿揉着额头。
莫语唤了声:“归燕。”
“我去看看。”秦归燕将剪刀往桌上一拍,紧紧衣领,大步跨出去。
却见一精瘦的黄脸汉子横躺在官道正中,面上皱出极为真实的痛苦之色,扭头吐出大口鲜血。
一辆马车停在离他半米的地方,驾车的马夫是个身穿绸缎短打的青年,睁圆了眼睛指着那黄脸汉子:“你干啥子?”
看秦归燕从黑山驿里面奔出来,正撞见这一幕,车夫下意识大声解释:“是他突然冲出来的,不是我们撞的!”
“小甲,镇定。”马车内传出清朗男声。
车帘撩开,一名身穿毛领大氅的男子下了车,他身量极高,面容华美得令人过目难忘,浓黑长眉斜飞入鬓,双目清透如浅海,通身尊贵,如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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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内蕴的金玉,当得一句郎艳独绝。
黄脸汉子一边吐血一边颤巍巍地对马车上的二人伸手:“赔、赔钱。”
小甲怒:“凭什么赔啊!我马车根本没碰着你!”
金玉公子与秦归燕对视,二人都认出对方。
秦归燕先打招呼:“见过龙尊。”女子抱拳,微微点头。
龙尊拱手还礼:“秦姑娘。”
他们如此平静,仿佛秦归燕不曾在十二年前身披血红长衣,当着龙尊的面,在羲京长街上刺杀了三大世家中的吴家家主,其后又对两位大尊挥出一剑。
其剑光肆意纵横,非影非冰,仅仅就是她纯粹的杀意与挑衅罢了。
当时龙尊以霆珠呼唤雷灵护住自身,仍能感受到那剑气肆意暴虐的惊天之势。
帝尊却是亲自抬手接下她的剑气,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只有龙尊发觉,他垂下的、隐于袖中的手掌滑落一线血痕。
后来帝尊梵朱对龙尊说:“以风,若那孩子的剑还在,且今日真想和我们死斗,定是个精彩绝伦的对手。”
海以风一直记得这个小姑娘。
十二年后,故人再见,秦姑娘再无曾经的冰冷狂傲,身上多出几分年轻人应有的鲜活气,眼眸清亮。
海以风轻哂,对小甲说:“给那小子十两银子。”
“不许给!”
秦归燕就看不惯这小子人傻钱多的样儿,抄起扫帚就去驱赶那个黄脸汉子:“黄二十八!先前全县修士给百姓送东西上门的时候不见你,现在你又冒出来碰瓷!你不要命了你!”
黄脸汉子见到秦归燕,立时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扭头就跑,却见黑山驿内冒出一道白莲锁,拉着黄脸汉子的脚踝,将他生生拖回来。
秦归燕趁机提着扫帚对他一通连打带踹,踢着屁股把黄脸汉子赶跑:“滚蛋滚蛋!”
黄脸汉子听到秦归燕叫出“龙尊”时便心知不妙,见秦归燕愿意放他走,立刻连滚带爬的化作一条黄鼠狼飞快地溜了。
秦归燕做了些运动,身上出了一层薄汗,舒坦许多,她对龙尊挥手:“您甭管这泼皮无赖,他就是个没出息的二流子,整天闲着没事到处碰瓷讹钱,讹到钱了又还回去,喜欢逗人玩,性子特恶劣,没被他坑了就好。”
龙尊也不计较,微笑道:“今日多谢秦姑娘解围。”
车夫小甲心中立时舒坦了,主子手松,钱说给就给,幸好今日碰见个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侠女,若是今日让这黄鼠狼妖占了便宜,他心里可要呕死。
再一看这驿站门前巨大的旗帜,黑山驿站四字迎风招展,与女侠一样威风凛凛。
龙尊又道:“敝人海以风,北上途中经过此地,听闻黑山驿诸位的义举,心中感念,要代龙族赠诸位一份礼。”
秦归燕一顿,莫语却从她身后窜出来:“小秦,你杀魔修的赏金来咧!见过龙尊。”
海以风抬手免了莫语及她身后所有人的礼,他侧身抬起双手,小甲便将一长三尺、宽二尺的扁木匣交过来,海以风走了几步,将木匣交给秦归燕。
“此次八苦狐魔逃脱秘境,是龙族之失,多亏秦姑娘仗义出手,这是以风一点心意,还请收下。”
秦归燕只好接下,道了声谢。
龙尊望她一眼,不再多言,转身上了车,小甲灵力一催,马儿便奔跑起来,车下不知何时聚拢一朵绵软白云,托着马车直上云霄。
秦归燕看他远去,低头打开木匣:“这是给我了个啥嘛?”
临瞳凑过来,打眼一看,木匣里面躺着一颗灵力极为精纯的妖丹。
14.第二幕
“那蛇妖当真手段险恶,然龙尊立于云端,催动法器,天雷劈下,雷霆阵阵,电光照亮大半个沙滩,那沙滩便是靠海的地方,上面布满了柔软的黄沙,是与黑沙洲的白山黑水截然不同的风貌……”
雪小了些,只是还要铲,黑水县的邻里街坊早已商量好了,各家管好自己门前的道路。
清早,黑山驿吃过香喷喷的炸年糕做早饭,莫语使唤着黄安安到驿站外铲雪,秦归燕也提了铲子跟出去,顶着风在门口铲出一条道来。
翅膀扑扇的声音从天空传来,临瞳洗了碗出来,用腰上系着的汗巾擦手,见一只庞大的仙鹤落下,修为深不可测。
雪不在已冲到大门口,却见那仙鹤化为一坤道,一身白羽法衣,脚边是个巨大的麻袋。
见到雪不在,坤道微微点头,面带慈和笑意:“贫道是狍子沟慈净观的修士,憨瓜驿的驿骑,道号信缘,秦归燕姑娘,有一个从羲京发来的急件,请收好。”
信缘道长从麻袋里提出一个包裹,抛过来,秦归燕连忙接过,在信缘的指导下,确定这是她母亲秦莫兮从羲京寄来的东西,信缘才解开包裹上的阵法。
一道莲纹在包裹表层闪了闪,灵力散去。
信缘又道:“我还有其他东西要送,走了啊。”
雪不在跟在她身后:“您慢走,我送您。”
信缘道:“不用送。”
说完,她化作一只仙鹤,叼着那麻袋很快飞远。
秦归燕抱着怀里用绳子捆得紧紧的包裹:“我娘给我寄什么东西啊?”
掂了掂,“还挺沉。”
左右无事,秦归燕回屋拆包裹,将绳子剪开,包裹一松,露出里面装的新衣服、新袜子,都是春秋穿的,还有内穿的小衣,连抹胸都做好了。
抹胸上没有任何绣花,素净得一看就知道一定是不擅针线活的娘亲手做的,颜色倒是丰富,鹅黄、浅绿、水粉、淡紫,布料上还带了暗纹。
外穿的衣服肯定是找裁缝做了,她娘那点针线活绝对撑不起做这些漂亮衣服,看衣物鲜艳的花色,大约是妹妹秦归月亲自到布庄里一样样挑的。
“这么好的料子,挺贵的吧?”
秦归燕叠着衣服,母亲是南方人,秦归燕和秦归月幼时便跟着她生活在海边,所以母亲、妹妹都是不知道关外有多冷的,这些衣服都不够厚,要等春夏才能穿。
只无论如何,她们心里总惦记着自己,怕她吃不好穿不好,隔三差五会寄些零嘴信件过来,这两年除了过冬之前,秦归燕从不亲自去购置新衣新鞋,因着家里寄的已经够她在冬季之外日日常换新衣。
早些时候,秦归燕是不想在死前还受太多约束管教,更不想早年结下的旧仇连累家里,这才出了山海关,远离关内恩怨,可此时一想起母亲和妹妹对她的关怀,她便心下一酸。
将叠好的衣物放进搁在床尾的大木箱里,又想起件事。
“她们花了多少钱啊?”
秦归燕跑去问雪不在,从羲京寄一个二十斤重的包裹到黑沙洲要多少钱。
雪不在掐指一算:“若要动用到飞行驿骑,那就最贵了,你娘给你寄二十斤的东西,要两块中品灵石。”
一百块下品灵石等于一块中品灵石,一百块中品灵石等于一块上品灵石,这些含有充沛灵气的矿石从灵脉中开采,既能辅助修士吸纳纯粹的灵气,用来辅助阵法的运转,也是修士间流通的货币。
秦归燕抱怨道:“我一个月才只能领两块中品灵石,这个运费太贵了。”
雪不在以为她又嫌工钱少,耐心解释着:“一般的宗门每个月也就给内门弟子发这么多,想要更多灵石的话,建议你找个大宗门拜进去,混个内门弟子。”
秦归燕:“我倒是想,就怕我还没走进别人山门,他们的掌门长老先提着法器来和我拼命。”
莫语路过,说道:“整个胥朝驿卒里,最厉害的还数吉光道人,他能一口气拉十万斤的东西跑一万里,全程只要一夜,走一趟血赚,可惜每趟走完都要去赌坊歇半个月。”
雪不在殷殷教导秦归燕驿站里最小的娃:“听到没,赌博害人呐。”
“去,我又不赌。”秦归燕犯起嘀咕:“我就是心疼钱,我妹在朝廷干活,一年吭哧吭哧赚十二块上品灵石,不容易。”
雪不在拱手:“令妹有出息。”
“一般一般,吃公家饭饿不死而已。”秦归燕谦虚两句,一拍手:“可是我娘是散修,这些东西寄过来肯定是我妹子出钱,你说哪有姐姐老让妹妹贴补的理?”
莫语便给她出主意:“要不你寄一笔钱回去?”
秦归燕一拍手:“中!”就这么办!
临瞳听了一阵,提出个很实在的问题:“小秦,你有钱吗?”
秦归燕自信满满:“有,咱们之前赚悬赏分的钱我都没乱花,而且我很快就又要大赚一笔了。”
听到她这么自信,大伙面面相觑,到底都是年岁大的修士,才铲雪回来的黄安安都悟了。
“你想卖那颗八苦道狐的内丹!”
莫语替秦归燕担忧:“这玩意的确值钱,可谁能接手呢?黑水河里那位龙王只是化神境,澄心境的内丹能提升她的修炼速度,可她不贪,上任这么些年从不搜刮民脂民膏,出不起合适的价。”
雪不在蹙眉:“关内的四宗六派肯定能吃下,可小秦和正道的关系又不好。”
但凡秦归燕和正道关系好一点,也不至于躲到关外来等死。
秦归燕说:“我可以去珍宝阁卖。”
大伙恍然大悟:“哦,那儿是合适。”
珍宝阁是修士们拍卖物品的地方,秦归燕去那寄卖八苦道狐的内丹,珍宝阁抽了成,也会帮她隐去名字,她只管拿钱,的确安全。
恰好,这样的珍宝阁,在山海关便有一家分阁。
莫语在此时也提出一个好问题:“那我们要怎么保证某人请假去卖内丹时,不会偷偷揭了官府的通缉令跑去赚外快,跑十天半个月不回来呢?”
这事秦归燕以前就干过一回。
秦归燕小心翼翼地提议:“呃?找个人盯着?”
第二日凌晨,天空漆黑如墨,明月未隐入白昼。
秦归燕换上一身平时为了干活而少穿的银白窄袖长袍,腰间绑乌香纱,外罩浅黄斗篷,抱着木匣立在门前街上,耳畔是莫语的叮嘱。
“快过年了,想给亲朋送信的人越发多,你们快去快回,争取后天早上回来,诶呦,我们燕子这么一打扮,可算是有点仙气儿了。”
等了一阵,才见临瞳走出来,比起裹得严严实实的秦归燕,他一身窄袖青衣,提着一包桃酥,仿佛是出门踏春。
见了秦归燕此时的模样,临瞳愣了好一阵,小秦平日不修边幅,为了方便干活,总穿深色厚袄,像一头晃来晃去的熊崽,不想只是略一打扮,便有了姑苏仙子般出尘的气质。
他有些害羞地别开目光:“久等,我们可以走了。”
“那走吧。”
秦归燕抱木匣转身。
黑山驿这地段,着实是偏得很,若是想去山海关,便要先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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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黑山,再持续翻身越岭走上十天。
修士却不受地形限制,到了筑基境的修士便已能凭借灵器飞行,如秦归燕和临瞳这样的高阶修士,驾驭风云、日行千里也是轻而易举。
秦归燕取出玉如意,往前方空地一抛,如意立时变大数倍,浮在离地一尺处,她抬脚踏上去,盘坐其上,临瞳坐在她身后。
玉如意色泽如雪,雕工精湛,有金色灵息在玉中隐隐流动,炼制的材料,光临瞳认识的便有月流金、水龙鳞片、夷珠……俱是珍宝。
虽不知秦归燕在到关外前是做什么的,只看她身上佩戴的法器,便知她的底子不差。
雪不在喊道:“早些回来。”
“嗳。”秦归燕应了一声,架着如意腾空而起,向西飞去。
这日难得不是风雪天,夜空高阔,呈现出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之景。
灵力裹着玉如意,挡住迎面而来的寒风,秦归燕吐出一口白气,问临瞳:“临兄以前可去过山海关?”
临瞳从容回道:“上次去是在二十年前。”
“二十年?”秦归燕追忆过往岁月:“那时我还是个在海边捞鱼的小孩呢。”
小秦捞鱼?
在临瞳眼中,小秦本就是南人的个头,小时候应是个看着更小的矮墩子,站起来还没浪高,那么小的人类幼崽去捞鱼,想想都可爱极了。
两百多岁的魔尊忍不住勾勾嘴角。
“每回想起你的年纪,我都不禁感叹,小秦是生得太晚,若早生个几百年,凭你击杀八苦道狐那一剑,七大至尊中必有你的位置。”
秦归燕用冷静认真的语气说道:“若是我狠狠心,在现有的七尊里找个好下手的,拼死一搏把人干掉,七尊之中依然有我的位置。”
临瞳轻笑一声:“真巧,正好现在你边上就有个势单力孤的大尊。”
秦归燕闻言回头,和临瞳对视着,一时之间,玉如意上仅有风声与沉默。
现下玉如意已飞到荒僻无人处,就算他们全力死斗一场,也不至于误伤到无辜路人。
过了一阵,秦归燕语调轻快起来:“算了吧,道上的规矩,不打厨子。”
临瞳肯定地想:小秦往日一定有过杀个大尊抢尊位的打算。
秦归燕话头一转:“可若我早生了几百年,还会是我爹娘的孩子吗?这么一想,生在当下也不坏。”
临瞳听出她话中对父母的留恋之意,不由问道:“有父母是怎样的感觉?”
秦归燕想起临瞳提起他有哥哥嫂子,不想竟不晓得有父母的滋味,她眨着眼睛:“世上父母那么多,每一对都不同,有的父母对孩子很好,有的很坏,有的不好不坏,我可怎么答你?”
临瞳哦了一声。
他是妖族,但眼中的蓝膜还没退完,父母便被对头咬死了,所以他不知道有父母是什么滋味。
他的灵识开得早,几乎生来便能吸纳灵气,三个月便学着人直立行走,穿上衣物,被同类视为怪胎,幸而有兄长带入宗门修行,因而也没有像其他妖族那样,在化形前被本能驱使着去交|配、生育,于是,他也没有做过父母。
“父母”于临瞳而言是很陌生的词,只是能让一个敢动念去杀大尊抢尊位的狠人说出“生在当下也不坏”这样的话,小秦的父母对她应是很好的。
不,应该说,一个如她这样实力强横且只剩一年寿命的强者,至今还没有去和哪个大尊拼命,也没有在修真界掀起腥风血雨,而是遵纪守法地在关外等待寿元自然耗尽,绊住她的自然不只道德。
15.第三幕
秦归燕控制玉如意的方向,确保它一直向着山海关,却见前方星子点点密密的点缀黑绒布似的夜幕。
因着先前的对话,二人之间很是安静了一阵,一时只有簌簌风声掠过耳际。
打破沉默的是秦归燕的询问。
“临道友,你见过天外天是怎样的风景么?我曾试着飞向高处,想看那些星星到底长什么模样,可是一旦飞到九万米高,就觉得身体异常沉重,下方有什么东西拉着我似的,让我怎么也飞不到更高。”
临瞳回道:“我也没见过,每回飞到十二万九千米高的时候会被无形的阻隔拦住,据说只有每一纪千年的最后一日,天地轮回开启之际,我们才能离开混天界,想来若是能通过天地轮回,就能去触碰天外天的星星了。”
“那今年年底,你就能去看天外天了,真好。”秦归燕艳羡地看着满天星斗,回想着那些年幼时听过的古老传说。
临瞳双手向后撑着上身,仰头看着漫天星子““听你这么一说,去天地轮回中与其他大尊拼命也不全是坏事了。”
前方是秦归燕的背影,想来在那双明澈的眼中,那些对遥远星辰的向往,与他幼时是一样的。
每个孩子走上修行之路时,都幻想过去触碰星辰。
“若有一日,临兄去了天外,能否将天外景象记在画纸上,寻一地方烧给我?”
“可。”
又过了一会儿,临瞳问:“小秦吃不吃桃酥?”
“吃。”
玉如意是仙气飘飘的法器,秦归燕穿仙气飘飘的白袍,衣袖领口处的银灰暗纹让星光一照,映出松柏龟鹤的吉利纹样,流苏簪在发间摇摆,隐隐能看见几丝银白,使她越发不似凡尘中人。
他们一起吃着不怎么仙气的桃酥,临瞳想,她明明是个很年轻的姑娘,便是不吃常春丹驻颜,也不该有白发。
秦归燕飞得不快,约莫一个时辰,他们才到山海关。
此乃天下第一关,关内是中原繁华世界,有数座灵气充沛的洞天灵地,是王侯将相、修真界诸多风云人物上演悲欢离合的舞台,关外是肥沃却苦寒的黑土地,广阔平原上散着稀疏的城与人,人们架犁驰雪,掘冰捞鱼。
一座山海关,隔绝太多恩仇过往。
秦归燕架着玉如意落在城外,城门还未开,巍峨城墙、朱红大门外,已聚集了一批住在城郊的菜贩鱼贩,他们挑着扁担,提着鸡鸭。
其中一只鸡头冠通红,羽毛鲜亮,秦归燕盯着它,心里又犯了馋,这要是加了老黄酒炖一炖该多香呐。
临瞳也感叹:“你看那只鸡,长得一副好吃的样子。”
秦归燕惊喜道:“你也觉得好吃哦?我也这么觉得!”
无人在意鸡的想法。
虽修为高绝,二人都没有去踹开关门,直入城内的念头,一是他们不想惹麻烦,二是七大至尊中的苦尊便镇守在山海关。
晨光微熹,日光从他们背后的东方升起,星辰隐去,朝霞映得天边一片红。
寅时,兵士推动绞盘,打开巍峨城门,人群纷涌而入。
秦归燕、临瞳走入人流之中,排了一会儿队,到了守城门的兵士面前,秦归燕拿出符牌给他们验看。
常人若要行远路,过关隘时,便要递交过索,住在城郊的农民则只需要拿着户籍符牌给守城兵士看。
如秦归燕这样的修士,所持的符牌便特殊些,他们要找黑鳞龙王这样的山川之主办理玉质符牌。
兵士起先见那银袍女子跟着入城的人流排队过来,并未过多关注,见了玉符,才晓得自己碰上了修士。
有修行资质的人本就万里挑一,因而修士罕见,每每出现都架着法器高来高去,地上的人遥遥一望,只当见着新鲜景,回家念几句“今日看到了仙人”也就罢了,腿着进城的仙人真不多。
兵士心中惊奇,接过玉符,看到符上有“黑水县秦氏归燕人族”的字样,秦归燕对他伸手,他抬手一接,手里多出六文钱。
秦归燕指着后面的临瞳说:“他和我一起的。”
兵士抬手,做出个请进的手势。
秦归燕兴致勃勃地对临瞳说:“时辰尚早,珍宝阁未开门,不如我们再去吃些朝食。”
临瞳无所谓:“去哪吃?”
秦归燕回道:“不知道,我对这也不熟,你不是来过山海关吗?可有记得的好店?”
临瞳还真记得一家:“我记得入城后往北走,有一个胡椒巷,巷子里开了个馄饨摊,味道极好。”
秦归燕豪迈扬手:“道友前方带路,我请客!”
两人一道去了胡椒巷,见此处的店铺招牌上都是些香料、大酱、粮米的字样,便可知这是山海关所有美食的滋味源头。
晨雾将散未散,街头行人仍然不多,街面不见一点雪迹。
草棚下,邱老汉坐在板凳上,给炉子添了拾来的细柴,用蒲扇扇着火,不经意间扭头,看到临瞳领一穿着银白长袍的仙子行来。
时光在临瞳的身上凝固,以至于邱老汉也不经意地忘了自己的年岁,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他随父母从鲁东州出发闯关东,路上遭了山匪,全靠这位仙人搭救,一路护送到山海关。
仙子拉开椅子坐好,笑起来可甜,声音清亮:“老丈,来两碗馄饨。”
邱老汉连忙应道:“诶,好。”
临瞳坐她身旁,见摆在桌上的木桶中放着木勺,他抽了两柄,去煮馄饨的灶边用开水将木勺烫了烫,才又坐回去,递给秦归燕一柄。
秦归燕受宠若惊,双手接过:“谢谢。”
馄饨上桌,摊主实在,给了满满当当两大碗,里头放了细碎葱花,淋一小勺红红的辣油,用来驱寒再好不过。
秦归燕舀了一个放入口中,烫而薄的面皮携带着汤水的鲜美刺激味蕾,搭配着辣油的香气,令她满足得不得了。
临瞳对摊主点头:“年节未尽,天又这么冷,摊主就要出来摆摊,真是辛苦。”
邱老汉对他微微弯腰:“咱们这种人家手停口停,小老儿的孙女年前才出生,也想多为孩子多攒些钱做嫁妆。”
临瞳听了,左手从怀中摸出一块桃木,他灌注灵力,在上面勾勒着纹路。
秦归燕看他刻的是一枚基础的聚灵符,效用低微,一般是给通慧境的孩子使用,将他们吸收灵气的效率提个一成到两成,进了引灵境便用不着了。
还有一些灵器炼制好后,也可以和一枚聚灵符一起放着加以保养。
离开时,临瞳将刻好的桃符赠给摊主:“不值钱的玩意,给孩子戴着玩。”
邱老汉双手接过,十分感激:“多谢仙人,祝您早日升天。”
临瞳:“……嗯。”
直到辰时,街上的行人才多起来,沿街店铺开了门,临近春节,匾额、房柱上缠了红绸,红灯笼烧得明亮。
街上有幼童跑动,发间都绑着红绸,是学堂里的学童课间出来放风,很快被教习嬷嬷喊回去。
有车夫双手拖着临瞳不曾见过的车辆奔跑,车上载了衣着体面的人,临瞳的脑袋跟着车的方向转,秦归燕见了,笑着告诉临瞳,那是人力车,近十年才流行起来。
“以往路不好走,人拉车拉不动,只能让牲畜拉,现在各处的路都修得平整,造车的材料也比以前轻便结实,才有了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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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车。”
临瞳踩了踩脚下大路,点头同意:“确实是好走多了。”
行至城东一个挂着两个红灯笼的巷子,却见巷口清冷,巷子内的店铺更是外头那条街的镜像,行人却对此景视而不见。
秦归燕一马当先步入巷中,只见光影流转,竟是入了一条长街,眼前倏然一变,街头行走的人多宽袍大袖,空中有数个飞行法器载着各门各派的修士前往悬浮于天穹的巨大阁楼中,这些修士在天上行进时如同道道流星,是巷外的普通人看不见的风景。
从地面到珍宝阁的距离不远,只有一百来米,秦归燕没掏玉如意,只一扬袖聚来一团灵云在足下,向上飞去,临瞳紧随其后。
随着离地面越来越远,城中的行人也变得越来越小,他们能看见长街外依然对天上修士们一无所觉的普通人,也能看见城北金碧辉煌的城主府,其府内有一高耸的宝塔,塔顶镶嵌一颗璀璨明珠,比帝尊的皇宫也不差什么。
那正是苦尊的住处。
呼呼风声在耳旁来回,吹乱秦归燕斗篷上镶着的毛领,一缕发丝掠过临瞳的指尖,冰凉触感使临瞳瞳孔一缩,手掌不着痕迹地收到背后,没说什么。
珍宝阁大门处,一头戴纶巾的长须中年坐在柜台后,用一支青绿竹笔书写账册,见门口走入两名修士,修为高深、不能确认具体境界。
其中女子身穿的法衣透出天级灵器的气息,他不敢小瞧,忙起身相迎:“两位道君,无量寿福,不论是买是卖,山海关珍宝阁关定财竭诚为您服务。”
秦归燕打开木匣:“卖一颗内丹。”
木匣内,那颗八苦道狐的澄心境内丹妖华流转,流光溢彩,虽主人已死,依然能吸纳吞吐周遭灵气。
关定财打眼一看,立即抬臂躬身:“道君里边请——”
珍宝阁悬浮百米高空,高处日光更加强烈,透过琉璃壁落入室内,穿过半透的水蓝纱,在地面映出水中波纹似的光影,几株灵芝开在阴影间。
临瞳捧起茶盏,看到琥珀色的茶水沉浮着的茶叶,右手的食指拇指摩挲着,听秦归燕和关定财说话。
“道君来得可巧。”关定财双手抱拳,往上空一敬:“苦尊恰巧于本月底过九百大寿,几位少尊都在寻摸宝贝,好敬献给苦尊,这颗妖丹质量上乘,少尊们必是肯出好价。”
秦归燕坐在临瞳身边,单手搭上椅靠:“我的意思是将妖丹放到拍卖会,若少尊们不想拍卖,现下就要,可能给我更好的价格否?”
关定财心道,这位女道君果然不简单,不仅出手便是澄心境的妖丹,且言语间并未将苦尊的那四位少尊放在眼里,寻常人若是听了苦尊的孩子想要她手里的东西,必然双手奉上,哪里还会谈价格?
嘴上道:“自是有好价格,还请稍等片刻。”
关定财匆匆离了花厅,秦归燕还坐得住,临瞳等了一炷香,却皱起眉头:“怎么要等这么久?”
秦归燕淡定道:“他去请苦尊的哪位孩子过来了吧,那些至尊家的小孩都这样,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下巴能扬到屋顶上,做事也拖拖拉拉,常常迟到。”
临瞳不满地评价:“没礼貌,让客人久等可做不好生意。”
秦归燕笑了一声,对屋内的侍者说:“再给我来一盘点心。”
侍者听了他们的交谈,心中觉得这两位客人大胆放肆,连至尊亲属的坏话都敢说,只是见惯了来往贵客,深知这类人要么是不知天高地厚,要么背景深厚,哪种人他都开罪不起,速速端了糕点过来,希望能用吃食堵住他们的嘴。
秦归燕吃了半个时辰,才见一衣着华贵不凡的女子在仆从簇拥中过来。
16.第四幕
“这位是大少尊。”关定财跟在大少尊身侧,用表情示意等候已久的秦归燕和临瞳该起来行礼了。
秦归燕不动如山,稳稳坐在座位上,糕点吃多了口干,她喝了一大口茶水解渴。
临瞳见她杯中茶水见底,提起茶壶给她倒满。
大少尊不介意秦归燕并未行礼,因为她压根没看秦归燕,自顾自行至上首坐下:“妖丹给我看看。”
秦归燕将木匣抛给关定财,由他呈给大少尊观看。
关定财知道大少尊耐性不好,不好和秦归燕计较行礼的事,只捧着木匣走到大少尊身侧,恭恭敬敬。
“大少尊,您看这妖丹灵气充盈,不管是炼入丹药,还是制作灵器,都是极好的材料。”
“嗯,我要了。”大少尊看了一眼,“让她去库房中挑个合适的东西,若没有看上的东西,便给她直接拿灵石,就这样吧,城主府事忙,本尊走了。”
大少尊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关定财连忙弯腰行礼:“大少尊慢走。”
秦归燕仍未行礼,只和临瞳交头接耳:“你觉得她看清咱俩长什么模样了吗?”
“没有。”临瞳感叹:“果然是眼高于顶。”
“好在她买东西时特别干脆。”
秦归燕忍俊不禁,起身轻掸衣摆,负于身后,悠然看向关定财,“这位掌柜,走吧,领我去库房转转。”
关定财立在原处,一扯衣袖:“嗨,您、您二位真是。”
他心想,现在的年轻人呐,看到至尊家的少尊都不肯站起来弯弯腰,幸好来的是不看人的大少尊,若是二少尊、三少尊来,今儿非得和这两位起冲突不可。
胥国羲京,皇宫之中,梵朱带着部下辰钟一起批阅奏折,突然放下朱笔。
辰钟谨慎地请示:“大尊,可是折子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梵朱淡然挥手:“是我的私事,早年让邢鉴刻印了几人,若他们要立灵契,我这边会有感应。”
辰钟了然,这些让帝尊特意关注的人,大抵都是极危险,或极重要。
七大至尊都会炼制证道神兵用以演化自己的道,这神兵也是他们将来进入天地轮回时争夺神位的武器,邢鉴便是梵朱的证道神兵。
梵朱招出邢鉴,查看一番,眉头一松,心想,这孩子在苦尊的珍宝阁中售卖一颗澄心境的狐族内丹,看来流亡到黑沙洲的那只八苦道狐是她收拾的。
辰钟不着痕迹地打量帝尊,见他神态平和,隐隐能看出几分满意,心中好奇,却不敢多问,他深知自己虽然在常人眼中已如太子一般,可帝尊对他的态度却是算不上满意,只是也没其他人能选。
若帝尊进天地轮回前当真传位于他,恐怕还要感叹一句“往后这天下的命运,便随老天的意吧”。
因而以辰钟这样的身份,是无权去置喙帝尊的私事的,那样做只会讨嫌,丢掉好不容易得来的位置。
山海关内,秦归燕逛着珍宝阁的库房,挑选了几个水灵、木灵的炼器材料,又让关定财去取了一万上品灵石过来,挥一挥袖,都收入自己的小世界中。
按照规矩,经珍宝阁做生意,必须得签灵契,防止双方反悔违约,签完灵契再交货。
秦归燕和关定财定下灵契内容,在灵绢上签下大名,灵契在空中绽成一团金色的雾气,代表灵契生效,邢鉴将会见证一切,违反契约者,将受天雷之刑。
处理完事情,二人便到了珍宝阁边缘,几只仙鹤在附近的莲池旁散步,秦归燕看了眼,觉得不好吃,便没了兴致,只抬脚朝下一跃,临瞳随后,二人一同向地面坠去。
在快到地面时,秦归燕打算用乌香纱接着他们落地,却感到一阵有些灼烫的热风将她包裹,承托着她的身体,稳稳落在地上。
这是临瞳的风,带着高温灼烤砂石的气息,那风散去时,被幽寒血缠身多年的秦归燕心下竟有些不舍。
临瞳垂眸看她,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剔透:“还有想去的地方吗?”
秦归燕昂首挺胸,字正腔圆:“有!”
离了这条街道,回到人间,秦归燕无比自然地走向官府,看着门口墙上贴着的悬赏,抬手便要去揭。
临瞳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驿丞大人和大黄都叮嘱了,务必让你卖完内丹就回去,不许在路上拖拖拉拉。”
秦归燕只觉整只手都被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包住,她顿了顿,回头看临瞳,嘿嘿一笑,讨好道:“且宽限我半日,让我逮了那小贼赚点零嘴钱再回去?”
临瞳不上她的当:“那悬赏上面的是大盗,不是小贼,你怎么知道那贼子去了何处?又怎么知道只用半日便能抓住人?小秦,乖乖和我回去,不然我就要和驿丞告你的状了。”
秦归燕气道:“抓个贼能要多久?”
两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引路人目光无数,只是一个三十多岁,一个两百多岁,都是脸皮厚了的大人,对他人的注视浑然不觉。
秦归燕嘟着嘴一脸委屈,哼哼唧唧想要打动临大厨的铁石心肠,临瞳不为所动,只一心要把驿卒姑娘拖回去,见路过一糖葫芦小贩,赶紧挑了个糖衣厚实的往她手里一塞。
秦归燕接过糖葫芦,生气道:“本君在你眼里就是一串糖葫芦能收买的人吗?”
一盏茶后,秦归燕拿着两根糖葫芦,跟着临瞳走到城门口。
待让守城卫兵看了秦归燕的符牌,二人便可顺利离城回黑山驿,不想还未走近,大门却开始关闭,卫兵们齐齐聚在城门口,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临瞳立时散开灵识,窃听卫兵们的交谈。
那为首的卫兵喝道:“大少尊伤重昏迷,不知犯人何处去了,立即关闭城门,在城中搜寻可疑人物!”
临瞳警觉,“情况不对,我们先用别的法子出城。”
他按住秦归燕的肩膀,打算以土遁之法带小秦离开此地,不想城主府、珍宝阁飞出数道流光,其中一道落在城门口,显出一胖壮的身影,正是关定财。
关定财一双眯缝眼精光四射,捋着胡须,只扫视四下,一眼就看到临瞳和秦归燕,此二人容色出众,站在人群中如暗夜明珠,打眼得很。
他指着他们喊道:“今日与大少尊接触过的外人里就有那一男一女!”
卫兵队长立刻抬手:“拿下!”
秦归燕举着糖葫芦,谦让道:“临道友,我糖葫芦还没吃完,你来吧。”
临瞳:“别动手。”
秦归燕:“啊?”
那他们就这么束手就擒了?
临瞳还真是这个意思。
卫兵们蜂拥而上,要将他们押走,秦归燕气得用串糖葫芦的竹签子点那关定财:“你给我等着!”
临瞳拍掉一个兵士伸向秦归燕的手:“她是姑娘家,别乱碰,我们自己走。”
又拍开一只手:“她吃糖葫芦而已,别抢。”
秦归燕咬住一个糖葫芦,头一甩,嚼嚼,酸得脸皱起。
关定财还在后面喊:“那个女修士有小世界,至少是个澄心境!”
秦归燕又冲他翻白眼:“二百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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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来抓捕他们的其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修士惊道:“你怎么不早说?娘耶,让这么高修为的人动手,那肯定要伤到周边百姓的呀!快点疏散人群!”
老修士一声高呼,卫兵们便散开干活。
那老修士掏出一副镣铐,过来给秦归燕的手腕戴上,看她还在吃,嘟囔一句“咋这么馋,”看了看临瞳,“小伙子,你修为比她高还是比她低?”
临瞳诚实回道:“比她高一点。”
“那你也戴上,不许乱动哟,我们可是苦尊的部下,放心,等查明你们是无辜的,我们就放人,我们山海关的修士,那说话都是一个唾沫一个钉,绝对可信!”
就这么闹闹腾腾地被押入城主府的地牢,因临瞳和秦归燕都表现得无比配合,众人只将他们封入最深的牢里。
老修士叮嘱:“这可是用无边石做的牢房,里面一丝灵气都没有,再厉害的修士进去了都和普通人一样,你们乖乖地呆在里面。”
说着,牢门一关,这群人又散去抓捕其他的嫌疑人,只留下狱卒看守地牢。
秦归燕完全不紧张,只是叼着竹签子,膝盖曲起,问临瞳:“你咋不动手嘛?”
临瞳端坐一侧,腰板笔直,摇头一叹:“我为魔尊,若是动手,浊气散开,怕是会把苦尊惊出来,若让她叫破我的身份,就更不好收场了。”
秦归燕愣了一下,点头:“是哦,你们魔修到最后都会变成没有理智到处作乱的怪物,名声挺差的,我记得有本史书还写过,若魔尊现世,天下人共诛之。”
这句“共诛之”便是为了防止某一天有个至尊级的疯子祸乱天下,因而要在这个疯子变疯之前先把人杀了。
如临瞳这样不疯的,若是不想与天下人为敌,那便只能老实一点,苟到进天地轮回就好。
“可我又不是魔修,我可以动手啊!”
临瞳斜她一眼:“你从身上穿的到腰上挂的,还有你的玉如意,都是天级灵器,一般世家大族倾心培养的嫡系也不过如此,可你依然要到珍宝阁换取天材地宝和灵石,去揭官府悬赏赚钱,好寄给家里人,你在苦尊的地盘上动手,你家里怎么办?”
他一锤定音,“稍后我便分出一具多重身去外边调查此事真相,实在不行,我再破开牢门带你走。”
秦归燕知道他说的是老成之言,心中已服,只是嘴上还要念几句:“可是这么一来,我们的交情就比以前更深了,以往只是在一个驿站里做工的交情,现在升到了一起坐过牢的交情,升势迅猛,让我猝不及防。”
“这么下去,一年以后你还忍心杀我取法器吗?道友,你这样是不行哒!”
临瞳:“行了,手过来,我给你把镣铐卸了。”
在这无边石铸就的牢房中,这姑娘怕是没法自己卸镣铐,那细腕子戴那么厚重的镣铐,看得临大厨有点不忍心。
秦归燕大大咧咧:“不用,我自己来。”
她抬手一扯,镣铐便被她轻易崩断。
临瞳惊了一下,沉默须臾,缓缓问她:“小秦,你知道能困住高阶修士的镣铐多贵吗?”
秦归燕一愣,竟是被吓出一声“呱!”她扑到地上,捧着镣铐断成两节的遗骸,“我天!临道友,你会炼器对不对?这个可以修吗?”
临瞳叹着气蹲下,研究起镣铐上面的符纹,掏出那形似大锅的青罗鼎,将镣铐放在里面,压盖,在鼎下生火。
“煮半个时辰应该就好了。”
秦归燕:“……能吃吗?”
“不能。”
17.第五幕
秦归燕崩断的镣铐本来是很普通的铁灰色,让临瞳拿鼎煮了半个时辰,再拿出来的时候,居然成了银色!
借着青罗鼎下的火光,秦归燕看着鼎里的镣铐,大惊失色:“不是原来的色了!”
临瞳将炼化出来的渣滓放回去,沉稳道:“我把杂质都炼掉了,看起来不像原来那个,没关系,加杂质再炼一遍。”
秦归燕:“这靠谱吗?”
“能行。”
加料再煮一遍,盖子打开,这回锅镣铐成了铜黄色!
临瞳眼睛睁大一瞬,指着锅里,语带激愤:“炼这玩意的炼器师绝对贪墨了材料,他混入了珠星铜,珠星铜虽然能传导灵力,可是过百年便会生锈,让我发现了吧?”
秦归燕着急地推他一把:“现在的问题是你要把它煮回原来的颜色!”
临瞳从地上抓了把灰往鼎里扔,撸起衣袖:“我再试试。”
秦归燕再次:“这靠谱吗?”
“这回一定行!”
牢里阴寒,秦归燕离青罗鼎近一些,心想,实在不行的话,她还是出灵石赔钱算了,大抵真是命里缺财,好好一个大高手,才赚一笔,就碰上坐个牢还要倒欠牢头一副镣铐钱的事。
“对了,临道友,我以前听说过多重身这门秘术,听说能练成的人极少,八苦道狐是凭借上古流传下来的秘籍《荣枯》才练成八具多重身,没想到你也会。”
临瞳淡淡道:“我的多重身没八苦道狐多,只有三具,不过么,八苦道狐的多重身会比本体低一个境界,我的多重身和本体实力相当。”
秦归燕往手里呼着热气:“那还是你厉害。”
临瞳心念一动,那带着灼烫气息的热风再度包住秦归燕,秦归燕道了声谢,他说不用谢。
“临兄,你现在可以分多重身去调查咱们为什么被关进来吗?”
“我已将多重身派出去了。”
秦归燕心中一惊,竟不知临瞳何时做的这件事,心中暗暗警醒,她自认实力高强,是年轻一代的翘楚,然这些活了几百年的至尊既能从万千修士中脱颖而出,搏得尊位,肯定都不简单,可不能小瞧了这些人。
山海关城中,一黑衣男子在街道上走过,与一群正在搜查犯人的卫兵擦肩而过,他容色清俊至极,如一块温润美玉,却无任何人注意到他,仿佛他是一阵偶尔拂过街道的风,再自然不过地融入景色中,无需过多关注。
那多重身知道自己和小秦被抓捕时,那些人用的理由是“大少尊伤重昏迷”,因而要逮捕今日所有与大少尊接触过的人。
他一路到了县衙,发觉此处捕房中,各人步伐极快地来来往往,每个人面上都带着焦急。
苦尊今年年底就要进天地轮回,可她到底还没进去,如今她的长女昏迷,谁能不急?
多重身走到桌案处,翻阅着他们积攒的各色证据,耳边是捕房中各人的交谈。
有人说道:“苦尊年前召集各处,言明要将自己这些年积攒的天材地宝、灵器灵石都分给自己的四个孩子,因而四位少尊争抢得激烈。”
“噤声!”总捕狠厉地瞪说话的人一眼,“不该说的别说!”
这案子难查就难查在这里,所有人都知道最有可能对大少尊下手的嫌疑人,便有她的三个妹妹,可谁招惹得起?
一名素衣捕头道:“不若我们先遣人去审问牢中犯人,他们的嫌疑也不小!”
另一人道:“可是那些人既然能被我们逮到牢里去,可见本事不强,又如何能伤到大少尊呢?”
多重身听着这些人的话,冷笑一声。
“哼。”
秦归燕听见临瞳突然发出嘲讽意味极重的嗤声,好奇道:“你的多重身找到线索了?”
“在捕房了逛了一圈,那些人好像打定主意,若是抓不住真凶,便对我们这些牢里的人上重刑,屈打成招出几个替罪羊交差。”
临瞳摇摇头:“没意思。”
秦归燕哦了一声,掐指一算,激动起来:“又过去半个时辰,这回能行吗?”
临瞳的神情凝重起来,他双手掐诀,神情肃穆,仿佛眼前的盖一揭,能系上此生威名。
青铜色的鼎盖悬空,两颗脑袋齐刷刷出现在上方,瞪着鼎内的镣铐。
临瞳面露满意:“行了,这下是原来的样子了。”
青罗鼎中,一副崭新的、铁灰色的镣铐浮现在灵气中,秦归燕将之捧出来,高高举起,如同举着帝尊三百年前拿菜刀削的传国玉玺。
“我不用赔钱啦!临哥,你太了不起啦!”
往日她私下里都管临瞳叫临道友,此时改口叫哥,竟让临瞳生出受宠若惊之感,随即别开脸,端庄矜持地回道:“不客气,我们到底是一起坐牢的交情。”
“等出去以后,我把炼器的灵石如数付给你!”
临瞳摇手拒绝:“不用,没费什么事,材料都是现成的。”
只是既然镣铐修复好了,青罗鼎下的火也熄了,见秦归燕又打了个冷颤,临瞳打了响指,鼎下火光又显,临瞳从小世界里摸出一个包袱。
“闲着也是闲着,趁我的多重身查案,咱们吃些东西暖暖身子。”
临瞳说话时,一只黑色的小兽跳出捕房,遁入重重夜色,他跑得很快,蓬松的大尾巴帮助他在急速中保持平衡,毛绒的竖耳转动着倾听风声,年前夜晚的冷雪窸窸窣窣地飘到地面上,点缀着那厚实的黑色绒毛。
那湿漉漉的黑鼻子嗅到一丝异味,小兽停住脚步,轻轻打了个喷嚏。
在散发着温暖的鼎旁,秦归燕见临瞳打开包袱,取出一样样食材,面露惊喜之色,她高兴地大力拍他的肩。
“临瞳,小临,临大厨,你真行!我还以为在牢里只能空着肚子呢!”
她早已辟谷,只是幼时曾穷苦过,便很不喜欢空腹的滋味,有的吃就太好啦!
临瞳任她拍着,并不躲避,面上带着一如既往温润的笑,只是嘴角越扬越高,语气中隐隐有股自得:“我总不能领着黑山驿厨子的差事,还让黑山驿的驿卒姑娘饿肚子,可不敢白领驿丞大人的工钱。”
他带出来的是芝麻粉、白糖和一包打年糕时顺手搓的汤圆,秦归燕以水灵术法招来水放入青罗鼎中,待水烧开,便放入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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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粉和糖熬芝麻糊。
两人搞吃的搞得热火朝天,区区一个牢房都盖不住浓郁的芝麻香,隔壁牢房的人耐不住,敲着墙。
嗓音脆嫩的女童喊道:“隔壁的!你们煮什么呢?分我一碗!”
秦归燕喜滋滋回道:“芝麻糊汤圆儿~谁?”
她呼的站起,玉如意已握在手中,牢房中幽影滚动,灵识扩散开来探入墙后。
可在她的感知中,那依然是一座空牢房。
隔壁有人?她之前怎么没察觉?
秦归燕面上笑意褪去,只剩冰冷的锋芒,真让她动手的话,这牢房就毁了,无边石价格昂贵,小秦那一万上品灵石怕是赔不起。
临瞳拉了拉她的衣袖:“是无边石加幻阵,才让你感觉不到对面有人,别紧张。”
临瞳走到墙边:“阁下是何人?”
脆□□声道:“一个和你们一样,被大少尊的事拖着到这坐牢的可怜人。”
临瞳冷静地问:“此处牢房被无边石包裹,我该如何将吃的给阁下?”
“这个简单,让你旁边的小丫头送,若我没看错,她的本命神通是幽影,好天赋啊,九千多年了,这样的天赋只出现过两次,不想到第九纪末尾,还能让我见着一个。”
幽影可穿梭一切暗影所在之地,这是秦归燕被关入无边石牢房也毫无惊慌的原因,她是说走就能走的。
听到那女声,秦归燕和临瞳对视一眼,临瞳思虑片刻,用灵识传音。
“能带我一起过去吗?”
秦归燕幅度很轻的点头,临瞳将装着美食的青罗鼎收起,秦归燕按住他的肩膀,幽影包裹住二人,直接穿过厚实的无边石,抵达另一间牢房,幽影散开,临瞳便看见一个穿着深蓝衣物、梳双丫髻的小女孩坐在冰冷的石床上,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他们。
好小的女孩,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
“传闻幽影无处不可去,真是惊人。”女孩双手抱膝,笑眯眯的,“诶,幽影姑娘,你莫不是要砸我的脑袋?”
秦归燕不敢置信地瞪着她,目光将女孩扫了一遍,终于松开手中玉如意,收入袖中,平静道:“砸你脑袋做什么?我姓秦,敢问阁下贵姓?”
女孩笑道:“我姓草,名菇子,是个妖修,你是小秦,这位是?”
临瞳招出青罗鼎,置于牢房正中间,盘腿坐下:“敝姓临,也是妖修。”
身为牢房中唯一的人族,秦归燕被临瞳拉着坐下,临瞳从小世界里摸出碗勺,舀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芝麻糊汤圆递过去。
秦归燕接过碗,吹了吹升腾起来的热气。
临瞳这才问道:“能不能问问草菇子前辈,您是怎么被关到这里来的?”
草菇子跳下石床,走到临瞳身前,伸出手,临瞳也递给她一碗汤圆,草菇子坐下,不紧不慢道:“都说了,我和你们一样,是因着苦尊那不成器的大少尊闹出事端来,才被关进来的。”
“这其中内情么,也不复杂,就是几个孩子想趁着老母亲进天地轮回前,多争一争母亲的宠爱,盼着多分些遗产,在他们眼里,母亲已是必死之人啦。”
18.第六幕
“苦尊之所以号苦尊,是有缘由的。”
述说内情前,草菇子先提起另一件事,“她是七尊之中成尊时年岁最大的人,她在第八纪的六百零一年诞生,活到了第九纪的第三百年,她才成就尊位。”
“在那之前,她曾是一代天骄,在三百来岁时便修炼到聚魂境,从此傲立于浑天界,美貌强大的女修,自然有比小了自己很多岁的好男儿追着叫仙子,她也没有太大的野心,觉得自己已经满足了,便放任自己沉沦于情爱中,生儿育女。”
草菇子的语气带着嘲讽。
“直到她七百岁的时候,浊气浸染她的经脉和内腑,她开始衰老,青春不再,修为下滑,熟悉的同辈大多已去世,第八纪的故人死得寥寥无几,她只剩下七百年岁月积攒的庞大财富,一个看起来年轻英俊的丈夫,几个修为不算高的儿女。”
草菇子嘻嘻笑起来:“若使用昂贵的天材地宝,可以让她神志清醒、不受痛苦地走完最后一程,只是耗费巨大,于是她的丈夫和儿女把她丢到飘荡着剧毒雾气的山谷中,美其名曰,让她走快些,少吃些苦,他们不忍心看她痛苦死去,就先走了。”
“可是苦尊没死,她的小世界里藏着母亲留给她的保命丹药,她爬出了那个山谷,却发现与她同为聚魂境的丈夫已经另娶新欢,是啊,那么强大的修士伺候一老妇多年,早已不耐至极,儿女们分了她留下的财产,要分散开来各去过自己的日子,苦尊死了,她的丈夫和儿女还是要继续好好过日子,这本是人之常情,苦尊心中却感到酸苦难言。”
“已经衰朽的身躯不支持她去报复,她也不忍心报复,毕竟,那些都是她曾经深爱过的人呐,浑浑噩噩中,她想,我已经不是妻子,也不是母亲了,唯一还拥有的身份是修士,因此,不如趁着没死,去做点修士该做的事情,她决定赌一次命。”
“我们都知道至尊的试炼地与他处不同,聚魂境的修士进去了,要么成就尊位活着出来,要么死在里面,很多聚魂境的修士不愿去赌命,宁肯在浑天界逍遥一生,苦尊原也如此,最终却还是决心入试炼地闯一次,她进入了至尊试炼地,无垠幻梦。”
“她是第九纪第一个从无垠幻梦活着走出来的人,当她离开无垠幻梦时,衰老从她身上褪去,她重拾青春和强大,世人称她为第九纪的新幻尊,她却记得自己从梦中无垠幻梦中挣扎出来,依仗的是内心的苦涩,从此自号苦尊。”
青罗鼎中,芝麻糊冒着咕嘟泡泡,临瞳抿了一口热乎乎的糊糊,身体温暖起来。
天地七尊,人尊、兽尊、幻尊、武尊、慈尊、冥尊、魔尊。
如今人尊号帝尊,兽尊历代都由龙族掌控,便一直称龙尊,幻尊自号苦尊。
草菇子看着碗中沉浮的白胖汤圆:“真是一个很庸俗的故事,对吧?用来下酒嫌苦,下汤圆嫌涩。”
秦归燕嚼着软糯香甜的花生馅汤圆,咽下去:“不,我觉得很有意思。”
草菇子讶异:“是吗?”
秦归燕道:“能在年老体衰时去挑战至尊试炼地,苦尊这个老太太挺有劲儿的。”
草菇子面露茫然,许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评价苦尊,随后噗嗤一笑:“有劲儿?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秦归燕很有经验:“我在驿站里做驿卒,常常帮不认字的人写信,见过几个有劲儿的老太太,她们一辈子都没让挫折彻底打垮过,看着生机勃勃的,和她们说话老有意思了。”
草菇子对她露出微笑:“我知道,你是黑山驿槐树妖王家的小孩。”
秦归燕和临瞳面露惊讶,小秦问道:“草菇子前辈,你认识我们驿丞?”
草菇子豪迈一笑:“怎么不认识?那棵树比我还老,在我出生之前,她就已经立在黑山好多年了,谁也不知道她成精前在地里扎了多少年根。”
秦归燕感叹:“我到现在还不知道驿丞大人的岁数呢,问她,她总不肯答,只说自己在同族中算年轻的。”
草菇子道:“在树里头,她的确不算大,我年轻的时候还想过砍她一刀,数数年轮,看她到底几岁,让彼时还住在黑山的燕红霞拦住了,谁知莫语的妖身在几年前居然被路过的劫匪抢了,你说这事闹的。”
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
“对了,草菇子前辈,这次我们被关,到底是因着什么呀?”
“还能有什么?小娃娃争家产,趁着苦尊闭关耍心眼呢,山海关连接关内外,是一座大城,油水可足得很。”
临瞳发现小秦真的很会和年龄大的姐姐大姨们相处。
青罗鼎中的芝麻糊嘟嘟冒泡,再煮会烧干,临瞳调节火焰,只留小火温着,牢中不知何时升腾起一股热风,使牢房里阴寒的气息散去,变得如初夏时温暖。
草菇子不着痕迹地看他一眼,又看秦归燕,心里“哦”了一声。
风寒夜紧,临瞳的多重身已到城主府。
大少尊在城主府中有一座比整个黑山驿都更宽敞的住处,城主府外建有奢华胜过宫廷的宅院。
然苦尊常年闭关修行,山海关一应事务皆由四位少尊打理,大少尊拥有最大的权力,因而常住城主府中,此时她伤重,自然也是待在作为母亲府邸的城主府中最安全。
黑色绒毛的小兽踏雪无痕,靠近大少尊的住处,发觉其中灯火通明,大少尊精神矍铄地端坐上首,一身金蓝华服。
她生得一张与草菇子非常相似的明艳面孔,座下数名部下与她号令。
“二少尊派人来问,属下只说大少尊伤重昏迷,来者没有纠缠,回去了。”
“三少尊亲自来了,属下说,为了大少尊的安全,不接受任何人探看,她想要进来,属下们拦住了。”
大少尊合上折子:“老四呢?”
“四少尊去往几位长老那里,希望获得他们的支持,不过七位长老中,已有六位与我们达成共识。”
“很好。”大少尊起身,涂着鲜红丹蔻的手指轻抚书案,上面堆满了折子,这些年来,她呕心沥血为母亲打理城中事务,拉拢高手来做镇守山海关的长老,每夜,她都要批阅堆满一个桌案的事情,她自认劳苦功高。
一年后母亲去天地轮回,大少尊理应获得最大的那份财产,加上长老们的支持,她可以继续看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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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关,管理此地,掌管珍宝阁。
“老三和老四掀不起风浪,先确定老二在什么位置,然后请长老们将她们这些暗害长姐的罪人一举拿下!”
大少尊轻语:“我可是母亲的长女。”未尽的话语则是母亲即将离开人间,只要让母亲只剩一个女儿,她拥有的一切难道还能留给别人吗?
多重身安静端坐于窗外,黑毛小兽在夜晚格外不显眼,唯有一双清亮眼瞳映着灯火,如同两颗打磨得精细的琉璃珠,看起来像一只蓬松的毛偶。
临瞳通过多重身听见城主府内的对话,而在他这边,草菇子也说了大少尊的谋划。
秦归燕听得感叹:“哇,心狠手辣,这要是我没出关,远离关内恩怨情仇那会儿,碰上大少尊这样的,也得自愧不如。”
她以前也有过腥风血雨的过往,只是再狠,她也没想过朝自己亲妹子下手。
草菇子犀利点评:“老大就是太像我中年的模样了,老二好一点,像我青年的模样,这两人都是极有锋芒的,老三老四的修为和性情就都差一点。”
秦归燕问:“草前辈,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事?”
草菇子拿起勺子又从青罗鼎中为自己盛了碗芝麻糊:“随她们斗去,翻不了天。”
身为至尊,四个少尊之间你死我亡的斗争,在她眼中不过笑话一场,只翻一翻手,便能轻松镇压。
秦归燕能懂她的漫不经心,当一个人的武力接近无敌时,能束缚她的便只剩道德,他人恨得要出血的情绪落在她耳中就像一只才出生、连毛都没长的幼鼠在吱吱叫,一脚踩下去就没声了。
她适当劝了劝:“还是别让事情闹得太过分,连累到无辜的人就不好了。”
草菇子打量着秦归燕,见她目光真诚,轻叹:“也是,这事已经连累到你们了,牢里一群无辜的人被老大关在这里,她这是没把你们当回事啊,我得向你们道歉。”
小女孩放下碗勺,将姿势由坐变跪,对着秦归燕就要嗑一个。
秦归燕赶紧把她架起来:“使不得,又不是你把我们关在这的。”
草菇子被她架住,略一挑眉,这小秦姑娘看着并不高壮,不想被衣物遮盖的手臂紧致,很有力气。
“也不能让你们白吃这个亏,我草菇子一世不爱欠人,也罢。”
她去牢房外喊了一声,“来人!”
至尊呼唤,很快便有数位侍者涌入地牢,为此间的两座无边石牢房的石床铺上柔软被褥,摆放桌椅,以及珍贵罕见的灵果,一副围棋。
草菇子行至牢门,回身一笑:“两间房都收拾好了,方便二位休息,有事就喊人,我要处理些事情,先失陪。”
苦尊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离开地牢,离开无边石牢房中温暖的鼎火,她的背影在走廊昏暗的火把中显得极有威仪。
秦归燕拿起一枚小小的青蓝果实放入口中,含糊着对临瞳说:“你觉得她在牢中现身,是为着和莫语的交情来看我,还是发觉你的身份不对,特意来看你?”
临瞳沉声道:“许是都有呢?幻尊是七尊中最年长者,她的心思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