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的天作之合》
3. 活or祸从天降?
东隅随手抹了把口水,扯起满脸笑迎出去:“来了来了,正要找您去呢。”
“哎呀,窈娘是不是遇着什么喜事了?怎的这般好颜色!”东隅一脸真诚的惊讶,试图在那张大饼脸上找到白里透红的秘密。
林窈娘叉着水桶腰的手移到脸上,笑得眼睛只剩一条缝,标志性的厚嘴唇稍稍咧开:“是……是吗?”
“这是上个月跟这个月的房费。”
不等林窈娘反应,东隅捧出一把钱继续恭维:“人长得好看就算了,还时常宽限我等交租的时日,原来人美心善说的就是您啊。”
林窈娘被哄着回了家才反应过来,赶忙把钱算了算,数量倒是没出错,哼,这丫头的嘴跟抹了桂花蜜似的,差点又着了她的道。
她特意绕到镜前左右端详,得意地抿抿嘴,这丫头也没说错,扭身往最角落的院子走去。
“咳咳,祈丫头,咱们可是说好的,让你缓交上月的租子,你就得给老娘帮忙。正好,西市华锦绸缎庄的女娃近来魇着了,赶紧去看看啊。”
林窈娘在门口留下话就走,再跟她面对面,保不齐又被她哄得找不着北,到底是神婆,真是邪门。
室内,正暗自庆幸的东隅傻眼,林窈娘是越发精明了。
活从天降,会不会也是祸从天降?她无力瘫在蒲团上,她哪会治魇症啊。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趁着正午,东隅换了身衣裳,出发前往华锦绸缎庄。
街道两旁店肆林立,宾客盈门,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有迎亲的车队,唢呐响声震天,间或看到一两个穿着孝服的仆人匆匆穿行而过。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能好好地感受人间的参差百态。
到绸缎庄,东隅找了个伙计传话,便被请到后宅。
掌柜娘子的眼泪跟断了线一般:“好几位郎中来看过,都说脉象平稳身体无恙……可人就是醒不过来……”
东隅仔细打量床榻上眉头微皱的女娃:“中途会有什么动静?”
“没有。”周大娘子拿帕子给女儿擦汗,“大夫都说可能是魇着了,建议我等另请高明,素日也听窈娘说起过大师,这才委托窈娘相请。”
好个林窈娘,让她卖命来给自己撑面子,东隅腹诽,若非这小女孩看着着实可怜……
东隅扫视四周,闺房布置足以看出主人夫妇对女儿的疼爱,但除了稍显华丽,找不出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突然,一抹淡淡的青色光晕闪入东隅眼帘,她寻到女娃手边。
周大娘子紧跟探头,看到女儿左手半张,有温润的光泽透出,惊道:“这是……珍珠吗?先前她一直捏着拳头,我也没在意。”
东隅端详着珍珠,圆润无暇,品质上乘,她示意周娘子:“你可认得?”
周大娘子连连摇头:“我没有珍珠首饰,更没有买过裸珠,这应当不是我家的。”
东隅轻轻咳了声,委婉道:“要不问问家里人,是不是长辈赏给元娘把玩的?或是掌柜买来要送你的……或者送礼的?”
周大娘子面色微沉:“大师且稍待。”
随即将珍珠放在几上,转身离开。
东隅赶紧后退几步,大白天的这珠子居然能如此透光,实在诡异得紧。
片刻后周大娘子回来:“大师久等,方才仔细盘……问过我家郎君,也不是他买的。这珠子可是有何不妥当?”
东隅点头:“瞧着不对劲,您先将此珠供在佛前看……”
“阿娘……”
床榻上忽然传来虚弱的呼喊。
周元娘竟然醒了。
周大娘子怔愣一瞬,赶紧上前抱住女儿,笑着哭喊:“我的儿!你总算醒了。”
东隅见状走了出去,体贴地将房间留给母女俩。
一刻钟后,侍女找过来,恭敬地说周大娘子相请。
见她进门,周大娘子忙放开元娘,就要向东隅屈膝行礼,唬得东隅赶紧上前扶住。
“大师……大师是我儿的救命恩人啊。”周大娘子眼眶泛红,嘴唇微颤。
不料元娘见到东隅吓得不轻,下意识往被窝里躲。
东隅了然一笑,她这幅尊容可是让不少小儿啼哭不止。
“元娘失礼了,请见谅。”周大娘子面色惊慌,坐到床边小声哄劝,“你前几天昏睡不醒,阿娘吓得不轻,多亏了大师……”
女娃转过身来,满眼惧怕变成好奇:“大师姐姐,是你救了我?”
东隅微笑:“你这次生病吓坏你阿爹阿娘呢,为了不要再让他们担心,我们一起找出你生病的原因好不好?”
元娘乖乖点头。
东隅指了指珍珠:“你告诉姐姐,这颗漂亮珠珠,是捡的吗?还是什么人给你的?”
“是王小郎送给我的,他还说长大了要娶我哩。”
周大娘子气得脸都变了样:“这王小郎胡说八道什么呀,这才多大就觊觎我家元娘。”
这……属实出乎人意料,东隅忙劝慰:“大娘子稍安勿躁,指不定是小孩子过家家好玩儿,只是这王小郎是……”
周大娘子脸色铁青:“前头有家落霞胭脂铺,王小郎是那家的小公子,大家比邻而居,孩子们也常一块玩。”
“不过,”她脸色和缓了些,“这王小郎也是可怜,他阿娘前几天去清风寺上香,出了意外,马车跌落悬崖,哎。”
东隅记起先前在街边看到的穿孝服的仆从:“今日可是头七?”
“算算日子应当是。”周大娘子突然满脸紧张,“大师,莫不是这珠子跟去世的王大娘子有什么关系?”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东隅示意周大娘子将珠子收起,好一阵劝慰,让她放宽心。
安抚完周大娘子,东隅转头看向院中,热辣的阳光直直落在一排排晾晒的鲜花花瓣上,隐约升腾起一丝丝氤氲之气。
一如她心里的雀跃欢腾的欣喜。
她竟然能治疗魇症?她简直强得可怕!
似乎从昨天撞到嘴毒少卿之后,好消息就接踵而至啊……
然而正午的热浪,也有波及不到的地方。
西市另一端藏着一处荒废的庭院,与繁华市集仅一步之遥,却仿佛被红尘遗忘。
庭院深处荒凉阴森,残败的假山后,乍现一条幽深的甬道。
甬道尽头是一间昏暗的密室。
案几上摆放着几盏昏黄的油灯,摇曳的光影,映照在端坐主位之人的银色面具上,衬得眼神异常狠辣。
“主子已经等得没耐心了。”他的声音沙哑而尖细,即便刻意压制,仍带着一种独有的阴柔。
底下几人打了个寒颤,连忙躬身请罪,除了一位着青色道袍的道士。
他面容枯槁,深陷的双目中,眼神邪异:“敢问尊者,当年那赵氏女巫,确定有个女儿存世?”
低低的桀笑在暗室里回荡,显得格外渗人:“你在质疑主上?”
“不敢。”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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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叉手告罪。
“若她真有女儿,那位小娘子必然继承了她的巫力。”他不疾不徐,“这些年老道持续施展秘术,她成年后必有异象,比方说真正的通灵。”
“你有把握?”狠戾的嗓音,让整个密室都充满威压。
老道士面不改色:“请主上静候佳音。”
“若再没有进展,休怪我无情!”面具人甩袖起身,通过密道另一半的暗们离去。
底下众人这才松懈下来,抹了抹额头的冷汗,鱼贯而出,消失在熙攘的市集。
老道士走在最后,和刚出华锦绸缎庄的东隅擦肩而过。
已到申时,若是平日里东隅早就往家里赶了。
她想起元娘信任依赖的眼神,得查明那珠子的来历才行。
东隅叹了口气,往落霞胭脂铺的方向走去。
这一片商铺多是成衣布帛、胭脂水粉、珠宝首饰类的,来往的女客居多。
落霞胭脂铺今日闭店,东隅挑了个斜对角的茶铺,上二楼坐下。
随即摸了摸虚有其表的钱袋,点了壶价格最低的茶饮和点心,她还没想好怎么混进胭脂铺,找个好位置先观察一二。
茶水铺里三三两两坐着扯闲篇的还真不少,都说女人才喜欢八卦,不成想男人的嘴碎起来也不遑多让。
等待小二上茶的功夫,东隅听身后坐着的三个闲汉,把近段时间西市的新鲜事说了个遍。
东隅冲小二道谢,眼睛继续盯着落霞胭脂铺的后院,可惜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你们瞧对面的胭脂铺,柳掌柜最近可遇上好日子了。”闲汉之一开启了新话题。
胭脂铺?柳掌柜?东隅耳朵一动,不是姓王吗?她悄悄往后挪了些。
“你说落霞胭脂铺?掌柜娘子不是前些日子出意外了吗?好像今天头七来着,刚还见着她家请了道士做法。”
“升官发财死老婆,这不是男人的三大乐事吗?何况柳掌柜还是入赘的,这王家的家业迟早是他的。老王掌柜当年白手起家挣下老大一份产业,啧。”
“你们胡说八道什么?”突然出现的女声,打断闲汉们的聊天。
东隅瞅了瞅左边,原来旁边几个大婶也在听他们议论。
“落霞胭脂铺的掌柜夫妇出了名的夫妻恩爱,哪是你们这种吃饱饭没事干的市井闲汉编排的样子!”
“是啊,柳掌柜日日替夫人描眉,月月请裁缝定制新衣裳,王大娘子喜欢烧香拜佛,他想尽办法安排好铺子要陪着。如此恩爱夫妻,被你们这群人说得如此不堪!”
闲汉们被人一通劈头盖脸的排揎,懵了,待反应过来,火力全开。
“你们是画本子看多了吧?得多缺爱才一天天盯着人家夫妻过活?”
“就是,也不瞧瞧自己什么丑样,人家王大娘子什么天仙样。”
“再说了,就算他是爱老婆的好男人,也不影响他继承家业的事实啊!”最矮小的闲汉也跳起来帮腔。
眼看五大三粗的大婶们摩拳擦掌要动手,小二及时赶到,一番劝慰下止息了一场大战。
“哼,就是嫉恨呗。”最开始出声的大婶最后下了个结论,甩着白眼扭过身去。
差点遭池鱼之殃的东隅收获也不少,她打算去裁缝铺后门看看。
一走入后巷,光线陡然暗淡下来,东隅右眼猛跳,全身发冷,那股熟悉的感觉来了,让人不寒而栗。
昨晚出现了两次的女鬼,从墙里飘了出来。
4. 助少卿断案
六月伏天,街上川流不息,人人摇扇。
与外头的火热相比,墨府宛如一个巨大的冰鉴,仆从们走动间轻手轻脚,说话都轻声细语,原因无他,郎君不高兴。
“墨紫还没回来吗?”墨言抓着掌事赵大娘不放,“都等着她救命呢……”
“那位也是神出鬼没的,谁能管得了?”赵大娘两手一摊,也是满面愁容,“这次墨大掌事出马也不管用?”
“我阿爹没管,说让他把气撒出来也好。可郎君闭门不出,我担心他闷出病来。”墨言叹了口气,“您忙着,我继续哄爷去。”
他好说歹说把人劝出了门,可是,去哪儿?
墨淮桑都坐上车了,也没给墨言一个准话。
“郎君,咱去找秦九郎?他先前请您去游江,看他新造的画舫。”
“您也很久没去看永福公主了,听说市面上出了款新的酥山,正好让她老人家尝尝鲜。”
……
墨言灵机一动,脱口而出:“要不出去找墨紫?”
墨淮桑总算有了动静,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墨言哑口无言,这天大地大,上哪儿找那位姑奶奶去?
他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招呼马走动起来,只好先出去逛着。
大门一开,就有个白色身影窜出来:“墨少卿,终于等到你了!”
“……东隅小娘子?”
遭了,这位神婆少女也是郎君心情不好的元凶之一。
墨言拦住张牙舞爪的神婆,示意她噤声:“小娘子今天你可别胡闹了啊,我们郎君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呢……”
“我可没胡闹!”东隅差点飞了个白眼,继续大声喊,“墨少卿,几日前城外马车坠崖的意外不是意外!我可以助您断案!”
墨言更加没脾气了,这小娘子满嘴胡言什么呀,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得在郎君发脾气前把她给打发了:“小娘子……”
“你上来说说。”车厢里突然出声。
墨言不敢相信,他小心翼翼发问:“郎君,您是说让东隅小娘子上去?”
“嗯。”
东隅冲墨言得意一笑,仿佛胜券在握。
他没有再废话,上前打开车门,让东隅上车。
接着呆愣了几秒,又赶着马车回府,总觉得郎君会把那胆大包天的小娘子打下来,还是避着点人吧。
车厢内倒没有墨言想的那般剑拔弩张。
墨淮桑斜眼看东隅:“你怎么知道那不是意外?若敢骗我,就让你挨个品尝大理寺狱的邢狱手段。”
东隅叹气,脸上摆出十二分诚恳:“墨少卿,说出来不怕您笑话,我十六岁生辰那天夜里,老天突然赐了我一个天眼,能看到各种各样的鬼。”
“您看我这跟貔貅一样的眼睛,吓人吧?”东隅自嘲一笑,“都是让那些鬼吓的,晚上不敢睡,白天偶尔也能遇见。”
“但是我一碰见您,那些鬼就立刻在我眼前消失不见了。”东隅热切地看向墨淮桑,“……所以那天我才赖在您马车上……”
墨淮桑一副“你尽管编,我要是信了算我输”的表情。
东隅正色道:“城外坠崖的是落霞胭脂铺的王大娘子吧?我那天在您车上连着见到了两次,她的尸体是碎成几段的,对吧?”
“坠崖而亡,尸体自然难以完整。”
“她梳着简单的椎髻,别了根素雅银钗,额间贴了莲花花钿,淡绿色杉裙搭配淡黄披帛,对吗?”
纤薄的唇角渐渐绷紧,眼底闪过一丝凌厉,墨淮桑不置可否:“接着说。”
“您这是相信我了吗?”东隅面上飞出惊喜的笑容。
“你习惯了装神弄鬼,想要取得我的信任……”墨淮桑面色稍微和缓,“你继续,为什么说那不是意外?”
这位爷可真难伺候啊,东隅默默给自己打气,重又堆起笑容:“我前两天在胭脂铺后门有点收获……”
她闭了闭眼,再次回忆起当天的情形。
当时在胭脂铺后宅的小巷里,光线陡然变得黯淡,不详的预感突然涌现,让东隅的后背开始发凉,她本能地想转身就跑,却怎么也挪不开步子,眼睁睁看着女鬼从后墙上飘出来。
一滴滴血从脸上、身上的拼接处啪嗒啪嗒往下掉,一双眼睛深深凸出眼眶,仿佛要爆出来。
东隅心跳变得剧烈,喉咙发涩发堵,要十分用力才能让自己喘上气。
就在她怀疑自己要憋死的时候,女鬼用手将眼睛往眼眶里压了压,血肉模糊的脸上被眼泪冲刷出两条白线,显出哀戚的神色。
东隅心里稍稍安定下来,那女鬼好像不是在吓唬她,而是有求于她。
女鬼正是落霞胭脂铺的掌柜王大娘子,比比划划中,她请求东隅进府里看看她的儿子王小郎,还透露掉落山崖的意外跟她丈夫柳掌柜脱不了干系。
被她哀戚的眼神恳求着,东隅的心软压过了惧怕。
她趁着胭脂铺在办头七的法事,混进后宅,找到王小郎心急如焚的乳母。
那王小郎在母亲离世前就昏迷不醒,而老王掌柜听到爱女离世的消息,心痛欲绝,至今仍缠绵病榻。
“你说王小郎也魇着了?跟周家元娘一样?”墨淮桑难得惊诧。
“我在他们身上都找到了这个,”东隅取出两颗相似的珍珠,“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有人在这上面施了魇阵。”
“那一片的女客人或者住户,都知道柳掌柜这位赘婿是位爱妻如命的典范。墨少卿,如果真如王大娘子所言,那这个案子就不是意外了。”
“那位……王大娘子没直接告诉你?”
东隅摇头:“她就托了我两件事,一是王小郎,而是老王掌柜。怎么样?这案子您还查吗?”
“京兆已经结案了。”墨淮桑低头沉吟,“你可以暗自查访。”
东隅喜不自胜,冲他甜甜一笑:“有您这句话就够了,只管等我的好消息。”
她立刻跳下马车,卯足了劲想在墨淮桑跟前表现一番。
临走前,还不忘跟墨言打招呼。
时刻关注车厢内动静的墨言,冷不防被陡然冲出来的小娘子吓了一跳。
什么?郎君居然允许她帮着查案?
没想到,两天后,他果真收到祈东隅托乞儿传来的信。
墨言赶紧去禀告自家郎君:“说是那王大娘子的丈夫形迹可疑。”
墨淮桑无聊地戳着钓竿:“为何让我亲自去?”
“她说……郎君身为大理寺少卿,本是有职责在身,最好事必躬亲。”
墨言默默在心里加上一句,不是经常嫌大理寺拿您当摆设,一个案子也不给您派吗?既然又菜又爱,拿这个练手刚刚好啊。
“言之有理,我先换身衣裳。”
两刻钟后,墨言将马车停在永和坊春柳园外小巷。
夜色掩映下,墨府的马车倒也不惹眼,然而东隅却被这对主仆惊到了。
“哈气!”
她傻乎乎看着华丽黑袍加身、浑身香喷喷的墨淮桑,小心翼翼发问:
“墨少卿真是业务繁忙啊,您这是从哪个宴会上出来的吗?”
“什么宴会?我是专程来查案的!”墨淮桑白了她一眼,“不是都要穿黑色的什么夜行衣吗?我没有,先用这身黑衣裳顶顶。”
墨言在后面摊手,表示自己已经劝过了。
东隅沉默了片刻,重新堆笑:
“这衣裳……挺合适。我方才前后打探了一番,院子里有颗浓密大树,我打算翻上去看看里面的动静。您就在这车里坐着,等我的消息。”
“等等,为什么不带我去?”
东隅又默了默,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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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您要去也不是不行,这样,我方才看到那边有个狗洞,我们一起爬进去?”
“你让我钻狗洞?”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所以您就在这里呆着嘛,我去去就回。”东隅快速跑到围墙处,略微一翻身,爬上了围墙,三两下爬上了挨着围墙的大树。
“墨言!抱我上去!”咬牙切齿,他算是知道了,别看这小神婆表面对他毕恭毕敬,实际胆大包天,她竟敢嫌他累赘!
“您上来啦!真棒!”东隅愣神后赶紧过来接应,小声称赞,“快来,正好可以看到卧房。”
墨淮桑来不及翻白眼,就被窗上缠在一处的人影吸引了注意。
“郎君今晚就别回去了,留下来陪陪妾。”女声娇媚入骨。
“那是自然,老家伙病得不轻,现在府里店里的事都是我说了算。”男声轻佻得意。
“王大娘子那儿……”
“京兆都结案了,判定的就是意外。再说了,”声音变得狠厉,“她自己要匆匆忙忙驾着马车下山,不小心掉下去的,就算查到我身上来也不担心,我只不过是想追上去帮她制止乱跑的疯马而已。”
“王大娘子是发现……发现我们的事了吗?”
“我在清风寺跟杀手接头的时候,她提早解完签回来,就撞见了。”柳掌柜恶狠狠说道,“自己找死,老天爷都帮不了。”
“你放心,等这事儿过去,我会以小郎年纪尚幼需要阿娘照料为由,把你娶进门的,至于那个老东西,心爱的女儿出意外,他又能撑多久呢?王家的产业早晚都是我的。”
“郎君……”女人娇嗔着偎进男人怀里。
窗上人影很快密不可分。
东隅还要再听,被墨淮桑压低声音催着原路返回。
“你好歹是个女的吧,怎么一点都不害臊?那两人……”到了车上,墨淮桑才忍不住数落。
东隅在心里长长叹气,我们神婆什么场面没见过啊。
她满脸带笑:“我这不是想看看他还能说出什么线索嘛,不过这些也够我们查了,墨少卿,该您动用官府的力量了。”
“没什么好查的。”墨淮桑又恢复了玉面郎君的冷峻。
“不是,您刚刚不是都听见了吗?柳掌柜他在后面追着想杀人灭口,他……他还想吃绝户啊!”
“证据呢?他也说了,是王大娘子自己驾车下山,掉下山崖的,现场也没有任何谋害的痕迹。”墨淮桑一脸淡漠,“其余的,他吃不吃绝户,怎么吃,等发生了切实的命案再说。”
“念在我们短暂共事一场,我给你个忠告。你已经帮王大娘子看过王小郎了,相信他很快就会醒过来,旁的事劝你别多管,你一个神婆又有多大能耐呢?”
“墨言。先送她回大兴坊。”
墨淮桑说完话就闭目养神。
东隅愣在原地,不明何他的态度为何突然转变,看他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她自嘲一笑,是她僭越了。
除了辚辚车轮声,一路静默无言。
马车在大兴坊门停下。东隅起身正对墨淮桑,郑重地双手抱拳。
“先前大言不惭说可以帮助墨少卿断案,是我太不自量力。一开始当神婆时,我的确靠坑蒙拐骗混口饭吃。后来被迫开了天眼,那些鬼也的确很吓人,我也成了如今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
“都说人鬼殊途,话本里也说鬼比人厉害,可我总忍不住想啊,为什么那些厉害的鬼魂总要来找我这个软弱的人寻求帮助呢?那他们得多无助多绝望?
“所以,我即便只是个没什么本事的神婆,也想为他们尽一份力。近来对墨少卿多有叨扰,还望少卿海涵。”
东隅开门下车,对墨言郑重一礼,转身离去。
“回府。”
“是。”
墨言不敢多言,驾车回去。
5.枉死真相
忽如一夜春风来[注1],冷冰冰但随时会火爆喷人的墨少卿回归正常,墨府上下奔走相告。
松快下来的仆从开始八卦,郎君的安抚神器墨紫不在,究竟是什么拴住了他?
所有结论都指向那位当街扑倒郎君的小娘子。
从此,墨府上下对祈小娘子的感激之情压过了一切非议。
身子单薄怎么了?大天朝只有丰腴才是美吗?
面似貔貅怎么了?人不美,但心善,能拯救他们于水火。
目睹全程的墨言忍了又忍,实在不愿打破他们的幻想,郎君已经跟她划清界限,想必往后都没什么交集了……吧?他不敢肯定。
他觉着郎君在与祈小娘子分别后变得有些古怪,哪里奇怪他又说不上来,好像……好像郎君在跟自己较劲似的,特别扭。
大长公主一直是墨府的禁忌,她过世不久,郎君的父亲墨尚书就迎娶了新夫人,当年就诞下一位小郎君,对外声称是早产。
那年,郎君七岁,被圣人接入宫里亲自抚养。
郎君成年后,圣人将大长公主府改成墨府赐给外甥,郎君也从没有回过尚书府,与墨尚书形同陌路。
如今,又出现马车坠崖的意外,死者的丈夫还养了外室,这些事情估计勾起了郎君不好的回忆,他也不敢多问。
不过他自觉是个成熟懂事的侍卫,留了个心眼,派人暗中盯着东隅的动向。
此时,墨府的八卦中心人物,神勇无比的祈小娘子正在落霞胭脂铺守着。
王小郎比周元娘情况严重些,在东隅拿走藏在身上的珍珠后,躺了几天才完全恢复意识。
乳母尤大娘老泪纵横:“我家小郎不知怎么病倒了,请大夫不管用,娘子这才着急忙慌去烧香拜佛,没成想……”
“娘子走后,主君就一病不起,小郎又昏迷不醒,老奴真是心急如焚……多亏大师!”
东隅试探着问:“小郎病成这样,柳掌柜就没想想别的办法?”
尤大娘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仍是恭敬道:“郎君要忙丧事,要照顾主君,还要顾店,小郎这里还有我。”
东隅捕捉到那点不虞,没有细问,转向王小郎:“小郎君,这个珠子从哪来的?”
“是阿娘的。我看见她在数珠珠,亮亮的真好看,我想拿着玩,杏儿姐姐还对我摇头呢。”
“杏儿姐姐?”东隅转向尤大娘。
“是娘子的贴身丫鬟。”
“然后呢?”东隅重又看向小郎。
“阿娘说珍珠是阿爹送的,是阿娘的宝贝。”王小郎声音闷下来,“我好想阿娘啊,她什么时候才回来?”
东隅无声叹息,含笑转移话题:“阿娘好爱你哦,居然把那么宝贝的珍珠都送给你。”
小孩的大眼闪着晶亮的光:“嗯,阿娘就给我几颗珠珠玩!”
“你为什么送珠珠给周家元娘?”
“你怎么知道?”王小郎脱口而出,扭捏地说,“阿娘说可以送给喜欢的人,元娘长得好看。”
东隅摸了摸稚嫩的小脸,无声地笑。
珍珠这条线索是对上了,不过无法证明是赘婿下的手。
“尤大娘,小郎君既已好转,不妨带他去探望祖父,让老人家高兴高兴。”东隅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如不嫌弃,我也可以顺道看看他的病。”
尤大娘点头:“大师说的是,不过……”
她犹豫片刻:“我得先去请示,府里事情杂,为了让主君好好养病,郎君让柳大管事统管着正院。”
“柳大管事?跟你们柳郎君是什么关系?”
“听说是郎君家乡的人。”
东隅了然,赘婿捏住了要害。
几人走到正院门口,东隅被一个蓄须的黑胖中年拦下,脸色阴戾而戒备:
“你就是治好小郎的……大师?”
东隅示意尤大娘先带王小郎进去,而后笑得一脸谄媚:“柳大掌事好。”
“娘子故去,主君不能费神,说话小心点,别让老人家累着。”柳大掌事阴恻恻的话里有话。
“自然。”
见东隅识趣,柳大掌事才移开铁塔样的身躯。
进入王老掌柜卧房,东隅看到尤大娘在一旁拭泪。
她走近了些,老人倚在床头,满脸的褶皱如同枯老的树皮,双眼浑浊,只有目光投向小孙儿的时候才有几分光彩。
老王掌柜微抬手示意,便有一个花白胡须的掌事过来恭敬地请东隅坐下:“大师对王家有大恩,主君心内感激,只是身体不利索,请大师见谅。”
东隅方才观察片刻,老人似有中风的症状,小声问:“大夫怎么说?”
“说是邪风入体,嘱咐按时服药,宽心静养。”
东隅心下稍宽,轻声建议:“以多多饮水、清淡饮食为宜。”
掌事点头。
东隅觉得这位掌事的态度极妙,他应是老人心腹,身体恰好挡住柳大掌事的虎视眈眈,这是故意还是巧合?
她没有轻举妄动,只是听着王小郎奶声奶气跟老人说话,她注意到,在提及赘婿时,老王掌柜的神情透着满意。
东隅一面喝茶,一面盘算局势。
主君年老体弱,偏遇风邪入体,小郎懵懂无知,心机赘婿谋划多年,不仅收服了一家老小,还把爱妻、孝顺的好名声经营得坊间皆知。
自己区区一个神婆,纵然暂时得到主人的感激信任,但若跟赘婿对上,无异以卵击石。
头疼。东隅忍不住看向大门,现在逃跑还来及吗?
这般想着,王大娘子的满脸血泪立刻浮现在脑海。
她暗暗叹气,没办法撇下不管,便自荐给王大娘子的“二七”做法事,王老掌柜自是应允。
“二七”这天,东隅借口做法事,进了王大娘子与柳掌柜的卧房。
卧房早已撤去颜色艳丽的织物,红木床榻上铺着素色的被褥和帐缦,让整体的奢华布置蒙上一层黯淡与哀伤,博山炉里心字成灰,暗香零落,如同香消玉殒的女主人,徒留几缕残魂在人间。
梳妆台上摆了一排镶嵌着精美玉石的饰品盒,铜镜旁边的鎏金团花纹银奁尤其惹眼。
“如此珍而重之,想必这个盒中收藏的是珍珠吧?”东隅看向悄然飘落的王大娘子,此时的她不再是满身血污的模样。
东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注意到东侧的丝织六折屏风上,竟画了王大娘子与良人的爱情故事。
王娇娘,母亲早逝,受到父亲倾心呵护,被养得天真娇憨。
王掌柜不续弦、不纳妾、不过继,苦心积虑想为女儿寻得一位上门女婿。
柳能,原是胭脂铺学徒,机灵又踏实,很快脱颖而出,渐渐入了王掌柜的眼,但王娇娘对他并没有另眼相看,可柳能早已对娇娘心生爱慕,在王掌柜默许下,他做了许多事讨娇娘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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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娇娘喜欢珍珠,便经常泡在珠宝首饰铺,精挑细选,再跟伙计软磨硬泡,用每月攒下的工钱,一颗一颗买回来,两年时间,他整整搜罗了一匣子,尤为难得的是,这几十颗珠子的大小和色泽相似,仿佛是同一个蚌壳孕育出来的。
正是这件事彻底打动了娇娘。成婚数载,娇娘相夫教子,柳能打理家业,夫妻恩爱如初。
东隅的目光停留在画面最后,珍珠的柔光与娇娘容光焕发的脸交相辉映,可是一眨眼,那张幸福满溢的脸变得破碎支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注2]”暗哑碎裂的声音从王大娘子的喉咙挤出,“呵……呵……呵……”
她长袖一挥,让东隅进入她的回忆。
清风寺。
王娇娘刚为儿子求得一支上上签,略松了口气。
杏儿告假去为母亲求平安符,娇娘便独自走到禅房后的院落,空气沉静清和,让人心情澄澈。
突然,她看到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心下诧异,柳郎不是抽不开身吗?
莫非他想给自己一个惊喜?笑意忍不住从眼角眉梢溢出来,她悄悄跟到一块山石后,也想在背后吓他一吓。
人迹罕至的角落,柳郎正与一个斗笠遮脸的汉子激烈争执,娇娘好奇听了一阵,脸色渐渐变得煞白。
“柳掌柜,七杀楼拿钱办事,一刀解决绝不含糊。”汉子冷厉的声音透着不耐,“你现在要求制造意外让尊夫人死得不露痕迹,酬劳得另加。”
“怎能临时反悔?”柳能气急败坏,“能不能先做了,回头再补上钱?”
“你没听过我们的规矩?先收钱再办事!”
“好不容易才让那女人落单!除掉她,整个王家的产业都是我的,你还怕收不到钱吗……”
娇娘的大脑一片空白,耳朵嗡嗡作响,眼前那个凶相毕露的柳郎,还是那个待她柔情蜜意的夫君吗?
原来他一直在算计她,算计王家!
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眼泪像断线的珍珠,又惊又气又怕,对,得赶紧回去找阿爹!她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连披帛挂住石头凸起都没注意。
“刺啦”。
布帛撕裂声引起柳能的注意,他环视四周,发现前方山石处一截熟悉的披帛,正是早上出门前他替夫人选的那条。
一抹狠厉闪过眼角,他急忙追上去。
娇娘跑得双腿发软,却不见车夫,情急之下攀上马往山下驶去。她骑射功夫不精,又拖着繁重的马车,一路走得歪歪扭扭。
不久,她听到身后传来急促马蹄,还有熟悉的呼唤:“夫人,危险啊,快停下!”
娇娘紧紧咬住下唇,拼命眨去源源不断的眼泪,一个劲地甩动马鞭,催眠自己:不要回头,活着回去!
天气骤然变得阴沉,快速疾驰的风呼啸而过。
突然,前方出现一个急弯,她来不及反应,待回过神来,身体已经被抛到半空,身下就是万丈悬崖。
泪眼朦胧中,她看向后方马上枕边人的脸,那张透着得逞快意的熟悉而陌生的脸,目眦欲裂,她再也忍不住嘶声大叫起来,那些压抑在心底的绝望、愤怒、后悔、不甘也随之在山谷回荡,绵延不绝……
王娇娘滔天巨浪一般的绝望劈头盖脸朝东隅打下来,她半响回不过神,心底油然而生一股灼人的愤怒,她一路疾行冲去正院。
6.谁敢动她?
经过一段时间调理,王老掌柜已经可以如常说话,见到东隅,忙招呼她坐。
东隅深吸一口气,走到老人跟前认真说道:“您知道我是神婆,可以通灵吧?”
王老掌柜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今天是娇娘的二七,她回来了,托我告诉您,她跌落悬崖,都是柳能害的……”
王老掌柜还没反应过来,柳大掌事怒斥道:“好你个神婆,竟然污蔑我们郎君!”
胡子花白的王掌事上前道:“主君,如果娇娘真的回来了……不妨再听听?”
王老掌柜点头,柳大掌事见状转身就走。
东隅快速转述着娇娘的回忆。
“祈小娘子,你救了我儿,我们全府上下都很感激,可你怎么能空口白牙污蔑我呢?”柳能匆匆赶来,打断了东隅的话。
“贤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老掌柜靠着王掌事,喘不上气来。
柳能一脸悲戚跪伏在老人床前:“阿爹,我一直后悔那天没有陪在娇娘身边,她走后,我恨不得随着她去,但上有高堂下有幼子,我这才不得不苟活于世。”
他转头看向东隅,脸色一沉:“京兆判定我家娇娘坠崖是意外,我当天也在店内盘账,店里伙计都能为我作证,我怎么可能害娇娘?祈小娘子这般污蔑我,只好送你去见官。来人!”
东隅瞪着这个伪善的畜生,怒吼道:“娇娘就在旁边看着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你敢不敢对天发誓?”
“带下去!”
两个健壮婆子上前一左一右辖制住东隅,把她往外拉。
东隅拼命挣扎:“主人家您千万不要信他!这个柳能一直处心积虑在算计您啊,娇娘就是被他害的!娇娘放心不下您和小郎,这才托我来的。”
东隅扫过一脸不知所措的王老掌柜,凶神恶煞的柳能,再看向虚空中哭得不能自已的娇娘,浓浓的绝望再一次漫了上来,除了鬼,几乎没有人信她。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拉下去!”
就在这一片嘈杂中,乍然传来清晰有力的四个字:
“谁敢动她?”
东隅被推倒跌坐在地,发髻散乱,眼睛生疼头脑发胀,混乱中,隐约听到熟悉的冷声,接着周围就安静下来。
她睁着肿泡眼,看向正院大门外,墨淮桑领着一队官差匆匆赶来,墨言拿着令牌,高喊:“大理寺墨少卿办案!”
在东隅努力睁大的眼里,墨淮桑今天好像格外不一样,深绯官袍,衬得他面如冠玉,眉宇清扬,身处众人间,他就像一堆瓦砾石块中的珠玉[注]。
如珠如玉的人径直走到她跟前,倏地皱起眉头,明晃晃的嫌弃从眼里冒出来:
“你今天扮的又是什么鬼?灰头土脸的倒霉鬼?能自己起来吗?”
冷冽的眉眼一扫,钳着东隅的两个婆子慌得跪地求饶。
墨淮桑垂下右臂,手往里缩了缩,将一截袖子递到东隅身前,满脸不耐烦:“起来吧!”
虽然她这块瓦石被嫌弃得不行,东隅却感到莫大的安全感,一放松下来,霎时间心底的委屈一股脑涌上来,她瘪瘪嘴,抓紧袖子,接着就被一股强力向上提起。
墨淮桑嫌弃地甩甩袖子,这才看向忙着行礼的众人。
“大理寺在侦破一桩官员买凶杀人案,有个嫌犯供述,六月五日他在清风寺和柳掌柜谈事,特来传柳掌柜协助调查。”墨淮桑看向王老掌柜,“他是落霞胭脂铺的掌柜,没错吧?”
王老掌柜颤抖发声:“敢问墨少卿,那个嫌犯可是来自七杀楼?”
“你怎么知道?”
“畜!生!”王老掌柜颤巍巍地指向柳能。
柳能立马跪地喊冤:“阿爹我冤枉啊!墨少卿容禀,当天我在店里盘账,店铺里的伙计都可以为我作证啊……”
“我只是来找你协助调查,可没有定你的罪啊。”墨淮桑一脸无辜,“对了,永和坊春柳园是你名下的房子吧?有桩盗窃案也要问你一问。”
“柳郎救命!”被衙差压进门的女子,满脸浓妆被泪水糊成一团,“妾的珠宝首饰不都是郎君买的吗?快跟少卿说说呀……”
众人再一次愣在原地,这又是什么人?
柳能脸色煞白,怒道:“哪儿来的疯女人,不知所谓。”
“柳郎!您不是说要娶我进门照顾小郎吗?柳郎……”女子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柳能你敢骗我!”一个身影忽然从旁边窜出来,“你居然还在外面养了其他女人!”
东隅定睛一看,正是王娇娘的贴身侍女,她恍然大悟,所有的线索都对上了。
王家众人看柳能和杏儿扭打成一团,震惊之余,茫然失措。
墨言领人上前,将两人分开扣着。
“杏儿,我们王家哪里对不起你?你适才说的什么‘下咒’是什么意思?”王老掌柜靠在王掌事身上大口喘气。
杏儿脸色灰败,颓然跪地:“奴婢对不起娇娘……”
据杏儿供述,柳能虽然在明面上接管了王家的产业,但只要王娇娘存在一天,王老掌柜的心腹们就不可能全数听命于他,柳能便着手谋划,试图让王娇娘意外去世。
然而王娇娘的日常活动十分规律,找不到制造意外的时机。
柳能于是蓄意勾引杏儿,许诺将来会娶她,让她想法子搅乱王娇娘的行程。
杏儿见王小郎缠着王娇娘要珍珠,偷偷拿出去求江湖术士下了个魇阵,又在王娇娘面前进言。
果然,王小郎在把玩几天后魇着了,看了大夫无果,王娇娘这才急匆匆地赶着去庙里上香。
她原本不知柳能的杀人计划,直到王娇娘殒命的消息传来,她慌得不行,柳能信誓旦旦说只是意外,而京兆也没有立案处理,为数不多的疑惑,也在柳能娶她为妻的允诺中烟消云散。
谁料今天神婆揭露了他欲买凶害人的勾当,她又惊又怕,精神高度紧绷,直到柳能养的外室出现,让她彻底爆发。
“你说若知道柳能的谋害计划,肯定不会帮他。”东隅追问,“可是你却利用娇娘的信任,对她心爱的儿子下手,稚儿无辜,你又怎么忍心呢?”
“这都是他逼我的!”杏儿痛苦地捂住脸,“柳能一直在逼我……”
“贱婢!小郎是我的骨肉!我可从来没有授意你对付他!”柳能痛骂。
“呵呵……是吗?你儿子昏迷不醒的时候,我可不见你着急啊。”杏儿反唇相讥,“你急的是如何联系到杀手,如何将王家的产业一举吞下!”
“贱婢!你含血喷人!”
两人又掐了起来。
墨淮桑冷脸一挥手,衙役上前将杏儿和犹自喊冤的柳能押下。
王老掌柜老泪纵横,口中喃喃念叨:“娇娘,是我害了你……”
东隅走近两步,安慰道:“老人家不要自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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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娘没有怪您。”
“大师?大师!你说可以看到娇娘,是真的吗?”
“是,她现下就在您身边。”东隅看向一旁默默流泪的王娇娘,“您是这世间最疼爱她的人,她只是遗憾不能再孝敬您了。”
“是啊主君。”王掌事劝慰道:“恶人自会伏法,现在娇娘最放心不下的定然是您和小郎,您要振作起来啊,奴婢这把老骨头就是豁出性命,也会跟随您一起,带王家上下护着小郎平安长大,继承家业。”
王老掌柜点头,神情刚毅,不愧是商海沉浮拼下偌大产业的商人,韧劲犹在。
东隅对王娇娘无声说道:【我知你一开始不肯告诉我真相,是担心我对付不了柳能,眼下你可以放心了?】
王娇娘回东隅感激一笑,渐渐消散在半空。
墨言看东隅一直望着半空,满心好奇:“郎君,东隅小娘子这是……在跟鬼……鬼魂告别吗?她真能看到鬼啊?”
“你先去死一死,不就知道她能不能看到你了?”墨淮桑没好气,打开折扇猛扇,大热天的他跑到这里来断什么案?是家里的西瓜不冰吗?
“本少卿要回去歇晌,你留下善后!热死我了!”
“墨少卿!”东隅跑过来,双眼放光,“忘记问您怎么来了?您终于信我啦?”
“你脑子被鬼踢了?刚没听我说吗?本少卿是为另外的案子来的!”墨淮桑白了她一眼,“我们虽然见得不多,但你今天这幅尊容,格外吓人。好好回去收拾吧。”
墨言目送自家骂骂咧咧的郎君,忍不住腹诽:是谁无意中看到大理寺卷宗里的疑犯供述就自动请缨来传唤柳能啊?是谁为了诈出马脚栽赃那个外室盗窃啊?口口声声说不想查,身体却很诚实嘛……还好他有先见之明,早早派人注意东隅小娘子,这才能及时通知郎君来救她。
“墨郎君,你不是说墨少卿之前从来没有查过案子吗?我怎么瞧着他当官挺像回事的。”
“小娘子叫我墨言就好。”墨言忙不迭挠头,哈哈一笑,“我家郎君虽然没查过案,但他天生就会欺负人啊。他常常说自己既然是皇亲国戚,不仗势欺人就辱没了自己的身份。”
“……”东隅顿悟,“有道理。”
“诶?你们郎君是皇亲国戚?”
“是呀,郎君生母是玉清大长公主哩。”
东隅咋舌,本朝的公主不少,但大长公主有且只有一位,她忽然想到一个事实,指指头顶,小声问:“那圣人……是他亲舅舅?”
墨言也小声道:“可不嘛,我家郎君成年后,圣人送的生辰礼就是六部九卿的副职随他挑,郎君抓阄,选了大理寺。”
“……”东隅沉默,怎么人跟人之间差别就那么大呢?她的成人礼是见鬼的天眼,而他的成人礼是天降的少卿?
东隅决定了,以后就扒着墨淮桑不松手,他运气那么好,分她一点怎么了?
不过圣人真是既英明神武又关爱后辈啊,看,就算是再宠爱外甥,也没有头脑发昏地把三部九卿的主官放出去给他当玩具呢!
他喵的。
***
深夜,城内一家古朴典雅的道观内。
着青色道袍的道士,将纸条燃尽,深陷的双目中,闪烁着疯狂诡异的光。
“传话给主上,那赵氏女巫的女儿出现了。”
“是。”手下的脸上也难掩喜色,总算不必担心主上降罪了。
7.来墨府求差事
待门前粼粼车声渐歇,墨府的大门才缓缓打开。
看着消失的马车,门房精神抖擞,再次庆幸自己是墨家仆从。
别家官员天不亮就要苦哈哈早起上朝,而他家郎君只要能去大理寺点个卯都算是兢兢业业。
皇帝心疼外甥从来不说什么,谁还敢多嘴?
大理寺少卿王陵敢怒不敢言。
他当初接到这么个宝贝疙瘩心里极不痛快。
大理寺是什么地方?
笼统地说是掌天下刑狱,听起来威风凛凛,具体落到实处,件件繁琐不容有失,要管中央百官犯案,要对各州县疑难案件进行复核、重审,要管理金吾卫、御史台送审的案件,还要接手皇帝钦点的大案、要案……
本就有看不完的卷宗,审不完的犯人,现在皇帝还让他哄孩子?
他缺的是能为上峰分忧解难的骡马,而不是打不得骂不得还要哄着的祖宗!
大理寺卿心里有一万头猛虎在咆哮,可面上要言笑晏晏。
在地方辗转十几年,好不容易调回中央,正是深感皇恩浩荡的时候,一时半会腰杆也硬不起来。
不过时间一长,看到别的衙门里那些惹是生非的纨绔们,再看墨淮桑就顺眼不少。
这位皇亲国戚除了嘴毒了不止那么一些,倒是没有其他坏毛病。成,就当大理寺得了尊吉祥物,单独收拾间舒舒服服的办公署供着就行。
更不必给他派任何公务。
敬,而远之。
而对墨府而言,即便郎君被授了官,府里唯一主人的作息却没什么变化,墨府上下也丝毫没有朝廷从四品大官府的自觉。
门房泡了杯茶,期待着今天的贵客,起床时他可听见院里喜鹊叫哩。
日上三竿,一位穿着灰白胡服的身影走近,门房眯眼看了半响,心道这位女娘眼生得很。
一没帖子,二没身份,但门房不敢轻视,听她自报名姓,嚯,竟那大名鼎鼎的祁小娘子。
他听其别的房提过,这位小娘子一个猛虎扑食将郎君压在车里,重点是郎君既没有骂她,更没有打她,还留她在府里住了一晚,啧啧。
在听完她的请求后,他又迷惑了,祁小娘子竟然要来府里求差使?
墨府极少在人牙处采买,他们这些仆役大都是原大长公主府上的官奴。
他疑惑归疑惑,招呼侍女将东隅引到待客的院子,自去禀报负责府里僮仆管理的掌事赵大娘。
留下东隅被一群侍女们围着。
她瞥到好几张熟面孔,都是上回借住时在她房间里聊八卦的。
脸圆圆的那位好奇问道:“祁小娘子,你怎么还要出来做工?你不是……跟我们郎君……”两根食指对着点了一下。
东隅看不懂这个手势,老实回答:“唉,墨少卿拒绝了我。”
既然助他断案这条路行不通,那就另辟蹊径,来府里干活呗。
什么?侍女们瞳孔地震,先有当街生扑,紧接着又共处一车,难道,他们还不是那种关系?仍是这小娘子一厢情愿?看向东隅的眼神就带上些怜悯。
“唉,我家郎君虽然长得好看,气宇轩昂,家世显赫,但是……”眼睛圆圆的那位满是好奇,压低了声音,“‘冷面郡王口,黄蜂尾上针’,他那张嘴里说出的每个字都淬了毒,你怎么能受得了啊?”
“我……我就是想挨着他……好好睡一觉……”东隅实话实说,声音细如蚊蝇。
什么?你竟然只是馋他的身子?侍女们眼都直了,不由得再仔细打量一下这位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可真勇啊……
“不过,你可别太恋爱脑,话本上可都说了,娘子们都跟扑火的飞蛾似的,最后一怀柔情都喂了狗,话本里的大女主哪个不是搞事业?要以事业为重啊!”
“可我只想活着啊……”东隅喃喃,想到那些暗无天日的过往,“没有他我会死的……”
迟早会因为缺觉猝死。
唉,侍女们看着她越发带着满眼怜惜,这恋爱脑没救了。
另一边赵大娘听了下属的禀报,面露深思。
此女身份低微,属三教九流之列,但三郎的确待她不同,左右为难之余,她去找了墨大掌事商议了一番。
随后,东隅就被安排到主院做洒扫。
东隅看着刚换上的侍女衣裳,一时有些恍惚,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方才被领去见那位眉间起褶子的赵大娘,还以为自己下一秒就会被轰出墨府大门……
不知拜对了哪路神佛,她不仅没被扫地出门,来墨府做短工还包吃包住。
还是好人多啊,东隅拖着笤帚边想边溜达,熟悉今后的工作环境。
一路逛下来,她忍不住感叹墨府的富贵,院中花木扶疏,小池边假山林立,走累了,便停在被凌霄花覆盖的廊架下歇脚。
花香浓郁,熏得她昏昏欲睡,她仰躺在长凳上,迷迷瞪瞪将将要睡过去,突然,树荫中冒出一道愁眉苦脸的鬼影,吓得她一个倒仰趴在地上。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青天白日的,怎会有鬼啊……
墨淮桑推开书房门,看到的就是院中一派鸡飞狗跳的场景。
一个明显是他府中侍女装扮的人,绕着廊架上蹿下跳,间或回头对着空气疾言厉色。
墨淮桑眉心紧皱,墨言被他派出去办事了,他远远眺望院门,心下纳闷,怎么没人来管管这不懂规矩的侍女。
突然,那侍女抬起头来,熟悉的黑眼圈映入眼帘——
小神婆怎么在他的院子里,还穿上了府中侍女的衣裳?
“墨少卿!”
那小神婆跑得气喘吁吁,直奔他而来。
墨淮桑下意识退后几步,这女人一贯大胆无畏,被扑倒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满眼戒备,紧绷的身体明晃晃地表达了强烈的意图:禁止触摸!
东隅装作不知道自己正被人嫌弃,冲冷面皱眉的人讨好一笑:“莫少卿,可否借笔墨一用?”
墨淮桑冷若冰霜,眼神里浓浓的嘲讽和疑惑。
东隅对着空无一物的身后无奈道:“别急啊,我这不在找人借纸笔吗?”
“又是你的鬼朋友?”嘲讽从眼中流转到声音里。
“说出来您可能不信。”
东隅搓搓手,眼神里也有些不可置信:
“这位……朋友不知在这里守多少年了,她在这儿跟一位郎君偶遇,不久后因病故去,浑浑噩噩一段时间后,魂魄便一直在此徘徊,方才突然追着我问那位郎君的下落,这我哪知道?”
“那你要笔墨做什么?画张符封印她?”
“我虽然不知那位郎君如今葬在何处,但我猜他给她留了一封信,您应该也知道。”东隅习惯性双手合十,祈求的表情里带上了小小的算计。
“哼,又是装神弄鬼。”嘴上说得不屑,手朝后随意一挥。
墨淮桑自己都没有发现,经历过上次绸缎庄王大娘子的案件,他已经对东隅的话毫不怀疑。
东隅会意,进书房就着尚未干涸的砚台,写下一首诗。
“狗爬都比你写的强。若是崔郎泉下有知看到自己脍炙人口的诗作被你这么糟蹋,应该会气得活过来吧。”墨淮桑凉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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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飘在半空,只有东隅能看到的小娘子,急切伸手想拿起桌上的诗作。无奈手指穿过纸张,只捞到一片虚无,她绝望地仰头长啸。
东隅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脚下打滑,身体往旁边倾倒,眼看要跟地面贴脸,她连忙快手一捞,巴住桌腿不放。
好险,差点就摔了个狗吃屎,东隅正暗自庆幸,却发现抓着的桌腿貌似在移动。
她赶紧睁眼,又立马傻眼,顺着被丝质顺滑的袍子裹住的大长腿往上看,果不其然,墨少卿的冷眼如乌云压城一般。
“嘿嘿……”东隅熟练堆上谄媚的笑,脑子飞速转动想着怎么解释才能让他信服。
“这就是你的鬼朋友吗?”墨淮桑移开视线,语气淡然。
什么?东隅悚然抬头,只见那小娘子还飘在十步开外。
她不敢置信地再看了一眼自己正抱着的大腿,也就是说,在她碰到救命稻草之后,鬼不仅没有消失,还出现在了墨淮桑的眼前?
“你也能看到她?”东隅颤颤巍巍问道。
“嗯,悬在半空,着粉衫,梳丫髻。”
晴天霹雳,东隅瞳孔骤缩,老天爷这又是在开什么玩笑?这姑娘到底是不是鬼?若不是鬼,那又是何种邪物?
她直视前方,发现粉衫姑娘虽然凶狠地盯着那张纸,却迟迟没有过来,仿佛在忌惮什么似的。
墨淮桑淡定自若,将诗念了出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注]
“对,小娘子。”看到姑娘变得认真起来,东隅福至心灵,接着补充,“这就是崔郎君为你写的诗。”
姑娘喃喃重复念着诗,脸上的急切渐渐变成了怀念和哀伤。
东隅轻声叹息:“那年桃花下的惊鸿一瞥,被你惦记许多年,你以为这仅是自己单方面的隐秘心事,其实于他而言也刻骨铭心,你们的故事,天下皆知。”
姑娘一直愁闷、悲苦的脸上,终于展露了一丝笑意,如云破月出,洒下幸福的清辉。
东隅也看得笑中带泪,朝墨淮桑投去感激一瞥,如若不是他反应快,桃花姑娘的心结没有那么容易解开。
小神婆赤城的欣喜与感激直直撞进墨淮桑眼底,心里不自觉突突了几下,他下意识开口掩饰:“看吧,你写的鬼画符连鬼都不认识,人家才急着想冲过来。”
东隅:“……”
喵的,白感动了。
她罕见地白他一眼:“人家好像不是鬼。”
等等,桃花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啊?东隅有些失魂落魄,但她也没忘记要处理诗文,让那小娘子带走。
趁东隅在凌霄花丛下焚烧诗文的功夫,墨淮桑在匆匆赶来的墨言那里,得知东隅出现在主院的来龙去脉。
“三郎,我爹知道东隅小娘子助您破了胭脂铺的案子,他说鬼神之事不可不敬,担心尚书府那边对您耍什么阴招,放个人在您身边他放心一些。”墨言刚一回府,就被墨大掌事叫过去叮嘱。
“胡说,我可没断案,只是帮了阮京兆一点小忙。”
墨淮桑沉吟半响,点了点墨言:“吩咐下去,只准她在院子里洒扫,不准她踏入我生活起居的区域。”
“是。”墨言看了看天,时近正午,一般这个点郎君都不会出门,但他现下已经换上出门装束,问道:“三郎,您现在是要去大理寺吗?”
“姨母匆匆派人来叫我过去,许是有些……要紧的事儿需要面谈。”
“是。”墨言了然,能让三郎顶着大太阳出门的,不是圣人就是永福公主。
8.冤魂索命?
在公主府长史的恭敬陪侍下,墨淮桑在垂花门上马车:“去京兆府。”
墨言应声驾车,方才觑了郎君的脸色,似乎有些疑惑与迷茫,但没有焦虑。
方才长史将他拦在书房外,只说永福公主有要事与三郎商议,想来是机密但不太紧要的事,他松了口气。
一路无话,直到进了京兆府尹书房,墨淮桑才面露犹疑地开口:
“姨母近来养了个百戏班,想改日带去给宫里的娘娘们表演。但是近来戏团出了些蹊跷事,似是有冤魂来复仇……”
“永福公主是想……”
“她不欲声张,让我暗地里调查。”犹疑变成困惑,“这件事确实不好大张旗鼓请官府介入,只是姨母未免对我太有信心了……”
“公主信任您。”墨言笑嘻嘻,昂首挺胸,“三郎不必妄自菲薄,上次胭脂铺的案子,可是您出面才抓住凶手,扬名大理寺。”
“那是我知道那人有问题才顺藤摸瓜,可算不得什么真本事。”墨淮桑不以为然。
“诶?说到冤魂索命,东隅小娘子岂不是又能助您断案?眼下她住在府里,随时都能听候您差遣。”
墨淮桑顿时一脸嫌弃:“她?目的不单纯。”
“您担心她是冲着您的身份来的?”
墨淮桑面无表情:“她对我的身子更感兴趣。”
墨言回想那些当街生扑的画面,憋着笑不敢接话。
“我稍后会跟京兆借阅一些卷宗,你去交接一下,此事隐着些。”
“是。”
另一边,主仆俩口中目的不单纯的小神婆,入夜后,鬼祟蹲在辛苦找到的小洞旁,吹了声短促的口哨。
哎,墨府门禁森严,连狗洞都没有。
黑暗中,一道娇小矫捷的身影落在她肩头,低低地“喵”了声。
摊上个笨蛋两脚兽,玄猫忍不住想叹气,她是高贵冷艳的猫诶,怎么可能钻地洞?
“呜呜好黑包,聪明宝宝,就知道你能找着我。”
东隅把头埋进玄猫柔软的肚皮,玩闹够了,掏出藏在怀里的大鸡腿:
“我终于成功混进墨府,以后你可以跟着我吃香喝辣,当然,我还得努力混到墨少卿身边去。”
玄猫慢条斯理嚼着鸡腿,听了满耳朵小声絮叨。
“东隅?东隅?”呼叫声由远及近。
“好啦,你回去小心些,等我探好路就接你过来,以后这就是咱们第二个避难之处啦。”东隅匆匆闪身而出,“香沫姐姐?我在这儿?”
“墨府真大啊,一不小心就迷路了。”东隅对着圆圆脸的侍女憨笑。
“没事儿,你习惯就好了,掌事娘子找你呢,快跟我走吧。”
“好嘞。”
随后见到赵大娘的东隅却不敢随意放肆,只是亦步亦趋跟着,这位掌事娘子的脸和心都跟铜墙铁壁似的,拍什么马屁都不管用……
赵大娘将东隅引到掌事们处理日常事务的院子,示意她进去,犀利的眼神透着审视。
东隅战战兢兢推开门,一时怔住,里面等着的居然是墨淮桑?
虽然莫少卿满脸满身散发着“莫挨老子”的气息,说的话却截然相反:
“你不是想助我断案吗?眼下有个冤魂索命的案子,你可愿一试?”
东隅站着一动不动,好半天才听懂墨淮桑的意思,心里顿时炸开了烟花一般。
银烛煌煌,办事厅一片亮堂,东隅尽力抑制忍不住上扬的嘴角,眼睛眯成一条缝,间或透出细碎的光,猝不及防间,闪得墨淮桑一阵恍惚,那仿佛是比宫宴上的流光华彩更珍贵的物事,连带看她整个人都顺眼起来。
“咳咳。”墨淮桑清清嗓子,就势端起茶盏。
东隅也立时从狂喜中清醒,她行了个叉手礼:“随时愿意为少卿效劳。”
还是习惯这样大大咧咧的小神婆,方才必定是一时魔怔了,墨淮桑安慰自己,他微微点头,郑重道:“此案涉及永福公主,查访要低调。”
东隅神情一滞,永福公主?念及墨淮桑的身份,便又很快冷静下来,示意自己知晓轻重。
“凤凰百戏团可曾听过?永福公主素来喜欢这些民间的小把戏,听说戏团正在排的一个经典戏目缺少资金,便私下资助了些钱帛,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牵连,查案的时候,永福公主这边你无需多想。”
东隅点头称是。
“戏团近来怪事频出,排戏的院子无缘无故飞沙走石,或者有些鬼影出没,有时道具会无故自焚,又自行熄灭。”
“几乎每一个团员都收到了索命的信息,有些是晚上起夜看到暗中闪光的字,有些是点燃道具纸张后出现黑色的字,有些是收到一张空白的纸,突然显出血色字样,内容都是一样的‘还我命来’。”
“都说这是冤魂索命,”高深莫测的目光扫向东隅,“你怎么看?”
东隅眉心一跳,这些伎俩熟悉得令人胆颤,莫非是同道中人?
她定定神,面上一派诚恳:“我对少卿从不敢隐瞒,身为神婆,连怕鬼这种漏底的事儿也如实相告,只为求得庇护。”
她微微低头,盖住眼底的心虚:“是不是冤魂索命我不敢妄断,得去了实地查探才知晓。”
“不过……”她指了指墨淮桑的手臂,柔弱的微笑中透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狡黠,“万一真有冤……冤魂,还请莫少卿垂怜。”
墨淮桑下意识往后躲了躲,索性懒得再试探,起身朝墨言摆手示意:“这是从京兆调取的跟凤凰百戏团有关的卷宗,你先了解一二,明天再去会一会他们。”
东隅侧身送墨淮桑离开,应承:“卷宗我就在这里看,稍后交还赵大娘。”
墨淮桑瞥了一眼东隅,小神婆只要不对他动手动脚,交流起来倒挺合他心意的,不错。
东隅细细研读卷宗,除了一些诸如场地界限、表演扰民的小纠纷,凤凰百戏团唯一严重的事件是三年前团长梦云的意外身故,彼时,戏团还叫子规戏团。
五年前,子规社只是个以演奏乐器为主的六人乐团,在百花齐放的京城,与杂技、唱曲、幻术等各类百戏演出璀璨缤纷的盛况相比,子规社只能靠接些奏乐的活勉强糊口。
后来子规社转型演杂剧,将流行的一个话本改编成剧,大获成功,表演几乎场场爆满。
巧了,那个剧跟东隅还有点关系,她昨天给真正的女主角烧了首名动天下的诗。
剧本里的才子崔护与女子在桃树下初次邂逅,情愫暗生,一年后崔护故地重游不见女子,在墙上题诗一首,女子外出归来看见诗文后一病不起,崔护再来时被女子父亲撞见,崔护得知女子因为自己绝世而亡,在床前深情呼唤,将女子唤醒,两人终成眷属。[注]
子规社将一个传奇的的爱情故事,演绎得缠绵悱恻,成功转型杂剧戏团,一时风头无两。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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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两年后意外发生,团长梦云在表演中,因服用过量的草乌头中毒身亡,当时京兆以意外结案。
沉寂一段时日后,戏团更名凤凰百戏团,其余成员将成名作《崔护》的画本改成阴阳相隔的悲剧结尾,崔护与绛娘喜结连理后,应召出兵平乱,最后亡于乱战,只留绛娘苦守桃树下,忧伤终老。
梦云原本饰演崔护,他的意外离世也让改版后的《离乱桃花记》蒙上一层另类的传奇色彩,首演当天万人空巷,凤凰百戏团如它的名字一般,涅磐重生。
东隅掩卷沉思,凤凰百戏团的翻红,得益于成名作的改编,以及梦云的死,莫非这次真是梦云的鬼魂作祟?
墨淮桑说凤凰百戏社缺资金?能在百戏竞争激烈的京城占据一席之地的戏团能缺钱?无非是权贵想将戏团收为己用的说辞罢,东隅冷嗤,不过从卷宗来看,永福公主确实跟那起意外无关。
如果真是梦云的冤魂想索命,只怕他的怨气不会轻,东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跟墨淮桑寸步不离。
翌日,东隅便跟着墨淮桑,到了凤凰百戏团排戏的院子。
墨言道明来意,趁着戏团成员给墨淮桑见礼的功夫,东隅已经把各位成员的身份摸清。
孤山,《离乱桃花记》崔护的扮演者,翩翩才子俊逸风流,外表完全显不出身为团长和实际主事者的威严,不过看得出戏团成员们对他恭敬有加。
梦玉,柔美俏丽,饰演女主角绛娘,若非听到清越的男声,东隅还以为他是位美娇娘。
饰演绛娘父亲的丁卯,扮相老态龙钟,直起身来胸宽腰挺,声如洪钟。
圆圆脸的枫哥,是道具师兼乐师,笑容满面十分和气。
向雁,戏团唯一的姑娘,平凡朴实,负责幻术,偶尔会在戏里跑龙套。
“你们都觉得是团长孟云回来了吗?”东隅突然出声,仔细扫视台下众人的表情。
无人开口,先前打招呼的热闹氛围霎时间冷下来。
静默半响,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团长孤山。
他也不推诿,不疾不徐道:
“凤凰百戏团走到今天,靠的是真本事,是以我素来不信鬼神,而且戏团是梦云的心血,我们是跟他一起从泥里打拼的兄弟姐妹,若真有冤魂也定不会是他,依我看此事九成是同行嫉妒所为。”
丁卯大手一挥,说话粗生粗气:
“我丁某粗人一个,举头三尺有神明,鬼神之事不可不信,想必孟云团长当年的死必有隐情,还望莫少卿明查。”
“老丁,话可不能乱说啊。”梦玉打断道,“当年京兆可是前后查了一个月,最后认定是孟团长自己服用过量草乌头,以意外结案的,你在质疑当年孙京兆的判决吗?”
他隐晦地瞟了墨淮桑一眼,压低声音:“孙京兆如今已平步青云,入主中枢拜为丞相,你别给戏团惹麻烦。”
丁卯愤愤闭嘴。
枫哥拍了拍丁卯:“自家兄弟,都少说两句。既然官府出面了,咱们一切都听少卿的,呵呵呵。”
东隅等半天不见最后一位成员出声,她只是安静地坐着,面色淡漠,好似一切与她无关。
“向娘子?向娘子,你怎么看?”
向雁面无表情地回视东隅,往旁边指了指,毫无波澜:“枫哥说的是。”
东隅默默叹气,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有,案子还没开始查呢,就陷入僵局。
9.冤魂现身
落日熔金,暮云如无缝的璧玉,色彩极致绚丽,微凉的晚风轻拂,送来阵阵花香,墨淮桑在庭前站定,闭上双眼静默感受。
“真香啊……”
冷不丁听到声音的墨淮桑瞬时睁眼,敏捷地往旁边挪动一步,瞪向身后,小神婆正一脸陶醉地张开双臂,她那般姿势,若不是他及时跳开,就好像被她抱在怀里一般。
“你……”墨淮桑耳尖泛起薄红,隐入落日余晖,倒是不显眼。
他怒目而视:“你不是要去找孟云的鬼魂吗?”
东隅挠了挠头,憨笑:“刚去供奉了他牌位的房间看了,没见着。”
她在额头抹了把汗,方才极快地跑了个来回,累得她半条命都快没了。
抬头接收到对面威压重重的目光,她立刻满脸堆笑:
“当务之急是确认孟云的鬼魂到底存不存在,我发现离您越近,开天眼的灵力越强,这不立马跑来了。”
“是吗?”墨淮桑投来毫无信任的眼神,嘴角微扯。
东隅点点额头,示意自己天眼打开,胡乱指向一侧:“墨少卿,我感觉这边兴许会有发现。”
她本是随手一指,却意外发现那处地方,与在墨府遇上桃花小娘子的场景极为相似。
此处应当是《离乱桃花记》里男女主角初次邂逅的场景。
桃花繁盛,娇艳烂漫,落英缤纷,幽深庭院露出一角,仿佛下一秒就有一位面如桃花的姑娘推门而出。
东隅走近宅子,不住感叹戏团置景的精细。
晚风轻拂,桃花迎风招展,想起昨天墨府里悲伤哭泣、不知是女鬼还是女妖的姑娘,自认为没有伤春悲秋心思的她,也忍不住畅想,那位名满天下的崔郎君,该是何等俊逸风流。
突然,桃花掩映下的门口飘出一道高大飘逸的身影……
东隅脑子里警铃大作,仍是忍不住抬头想看个仔细——
一张七窍流血的死人脸映入眼帘。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被骇到心脏剧烈跳动的东隅惊叫出声,身体却熟练地朝身后跳去,仿佛脑后长了眼睛一般。
“抱够了吗?”
头顶传来墨淮桑没有温度的嗓音,想必这位仁兄的脸色跟方才那张死人脸也相差无几吧。
东隅讪笑,从僵得发硬的胸膛里拔出头来,摸了摸撞得发疼的左脸:“少卿,咱们等到了。”
“是吗?你抱着我,岂不是把鬼赶走了吗?”墨淮桑咬牙切齿,“何况,你怎么知道那就是梦云?”
东隅无辜抬眼:“那咱们一起……再等等?”
这一等,就等到了半夜。
月入中天,庭院一片亮堂,东隅终于等来那道俊逸身影,谢天谢地,终于不再是七窍流血的状态。
她朝墨淮桑示意,便走去桃花布景同它交谈。
一刻钟后,东隅返身,一脸若有所思。
“当年京兆的结论是梦云将自己治病的草乌头原液带到表演场地,并且误服身亡,孟云否认是自己的失误,不过闹鬼的事也与他无关,他怀疑有人借着冤魂索命来惩罚凶手。”
东隅想了想,补充:“可是我总觉得孟云还有不少事情没有说出来……”
“接下来要做什么?”墨淮桑对鬼魂的心事不感兴趣。
“这件事情要从源头梳理,先查当年孟云案子的凶手。”东隅讨好一笑,“只是要查案的话,就无可避免要推翻孙相公当年的决断,这……这件事只有您出面才能……”
墨淮桑点头:“你只管去查。”
得到支持的东隅,头一件事便是让墨言便简单收拾了一间房,她要挨个单独对他们进行问讯。
第一个进来的是孤山,褪去书生妆容的他,面容略微冷峻,笑着打招呼时的时笑意不达眼底,瞧着有些生人勿近的威严。
他一脸凝重:“敢问墨少卿,梦兄的死真是人为?”
墨淮桑抬了抬眼皮:“你敢质疑我?”
孤山忙躬身道“不敢”。
“我既然决定重审,必然是掌握了相关证据,你只需要配合调查。”
“是。”
东隅笑着配合:“那咱们就正式开始啦。敢问孤团长,梦云团长可曾在剧团与人结怨?”
“梦兄一直是我们的大家长,我实在想不通还有谁会忍心害他。一开始我们只是给各个百戏团奏乐,有上顿没下顿,冰天雪地手脚冻得僵硬,那时候苦啊,但是为了生活,没办法,什么活都得接。
“后来因为我们不挑活,也有了稳定合作的戏团,日子渐渐变得好了起来。在各个百戏团流窜,杂技、唱曲、幻术等等在耳濡目染之下,大家也渐渐熏陶成了半个内行。梦兄脑子灵活,他为了让大伙过上更好的生活,决定自己干。
“机缘巧合之下,他听说书先生讲的一个传奇故事,决定把它排演成杂剧,拉上我们一起想招、排戏,最后不知道怎么就一炮而红了。我们子规社也开始转型演杂剧了,场场爆满。
“我还是那句话,梦兄的死若真是人为,八成是那些看不惯我们快速起来的戏团所为。”
第二位接受讯问的是梦玉。
按照话本的剧情,崔护上门讨水喝,绛娘从门内端来一碗水给他,那碗有毒的汤正是饰演绛娘的梦玉递给梦云的。
梦玉秀丽的长眉下,隐着一双如剪秋水的瞳仁,乍一看情意绵绵,细细瞧来就发觉他的表情很奇怪,有一种决绝的轻松。
东隅下意识回头看了墨淮桑,不料对方也正看过来,四目相对,两人交换了个疑惑的眼神。
“你……好像……不怎么伤心?”东隅小心地说着自己的判断。
“怎么,你觉得我厚颜无耻吗?毕竟那杯毒药是我递给梦大哥的?”
梦玉唇角扯出一抹讽笑:
“道具不是我准备的,里面有什么我也不知情。再说人死不能复生,希望事情早日水落石出,我们凤凰能尽快演出。”
第三位进来的是负责道具的枫哥。
“过去太久了,有些事情记不太清了。”枫哥总是一副和气从容的样子。
东隅直截了当问道:“你是负责道具的,说一下当时的情形吧。”
“第一次排戏的时候,梦老大就说过,我们这种半吊子出来演杂剧的,一定要力求真实,才能让看戏的人有代入感。因此我在准备道具的时候,需要将瓮中的水倒入碗中。”
枫哥收敛了笑,沉声道:“没想到梦老大的药罐子也在一旁。”
东隅追问:“那碗毒药是你倒入碗中的?倒的时候没有发现异常?”
“是。”枫哥苦笑,“当时我们子规社已经开始火了,为了趁热打铁,所有人都铆足了劲,那会儿的演出场地是租的,而且后台永远是兵荒马乱,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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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道具,我还有演奏乐器的活。”
“当时我急急忙忙地提前倒了水,再加上梦老大自用的水壶跟戏团的太像,我完全察觉不出任何异样。”声音变得咬牙切齿,拳头捏得咯咯直响,“如果让我抓到那个人……”
“梦云团长跟剧团成员们的关系怎么样?”
“梦老大宅心仁厚,义薄云天,我们都服他。”
“如果一定要让你怀疑某个人,换句话说,当时跟他关系最疏远的,或者说正在闹别扭的人有吗?”
“如果一定要说怀疑对象……这只是我单方面的猜测而已……”枫哥认真看向东隅,“那会儿,向雁对梦老大有点意见,她是我们戏团唯一的女子,原本是让她饰演绛娘的。”
“随着戏越来越火,不少人跟梦老大提建议,既然是才子佳人的故事,这佳人的扮相就差了点……梦老大也是为了整个戏团好,就出面说服了向雁,让梦玉替代她饰演绛娘,没想到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最后一位是向雁,她一如既往的沉默,完全置身事外。
东隅为了打破僵局,便说出枫哥的怀疑:“听说那会儿你被换角,跟梦云团长有过争执?”
向雁骤然冷脸:“哪个龟孙子说的?怎么,怀疑是我下的毒手?”
“是,我是不如人,生来就是这幅尊容,跟长得娇滴滴的男人不能比。”向雁嘲讽一笑,“我是跟他吵过,那又怎么样?我是被换掉的,案发当天我在金梁社学幻术,我可没有那闲工夫杀人。”
激烈的言辞间,向雁胸前跳出一块桃花纹路的粉色宝石,东隅心头微动,这个图案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向雁慌忙小心翼翼将宝石掩入衣襟,表情虔诚又怜惜。
电光石火间,东隅想起来,她昨天在梦云身上看到过类似的配饰。
“你……难道……”东隅直觉抓住了一个关键的信息,她看着向雁努力组织语言。
“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告退了。”向雁匆匆行礼后仓皇出门。
“怎么了?向雁是凶手?”墨淮桑诧异道。
东隅摇头:“案发那日她完全不在场,目前来看凶手不是她。只是……”
她努力回想昨晚孟云隐忍的表情,猜测:
“她身上佩戴着一颗粉色的桃花宝石,我昨天在梦云身上看到过,这个剧组的其他人都没有,所以我怀疑……他们之间可能有点什么关系。不过……我不敢妄断,要是能再见到梦云就好了。”
墨淮桑冷冷瞥她一眼:“我警告你,不要见了鬼就往我身上扑。”
“诶?说到这个,昨天晚上我碰着您那会,您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喊杀喊打了?您这毛病是不是快被我治好了呀?”越说越兴奋的东隅,兴冲冲伸出魔爪作势要再试一试。
“放肆!墨言!”墨淮桑板着脸直往后退。
“郎君!”墨言及时出现在门口,“永福公主方才派人找来,让您待这边事了去见她。”
墨淮桑松了口气,扫了眼东隅:“把她也带上。”
东隅吐吐舌头,和墨言乖乖跟在冷脸少卿后面。
墨言偷偷朝东隅竖起大拇指,小声道:“小娘子厉害,我家郎君昨晚上沐浴只换了一次水哦。”
东隅脑子里闪过墨府侍女八卦的脸:“郎君昨晚被那位小娘子扑倒在地上,哎哟,沐浴换了几十道水哟……”险些笑出声。
10.拜会永福公主
富丽堂皇的公主府,琳琅满目的陈设,让东隅看得目不暇接。
然而一进待客厅,饶是自诩脸皮厚如城墙的东隅也坐立难安,永福公主看起来温柔贵气,打量人的目光却肆无忌惮,从上看到下,从左看到右,仿佛要将东隅洞穿。
“姨母,您是想把她盯出几个窟窿吗?”墨淮桑喝了口茶,闲闲说道,“没错,能看到鬼魂的就是她。”
“谁问你啦。”永福公主嗔笑着收回视线,好似方才紧迫逼人的不是她。
“祁小娘子是吧,听说案子有些进展?”永福公主换了个轻松的姿势,语声温柔,让人如沐春风。
“公主容禀,冤魂索命确不属实,应该是有人借着梦云团长的冤情做筏子,我们正在调查他当年的案情。”
“你当真看到孟云的……鬼魂?”永福公主语气惊讶,面上倒是不显。
“是,在下虽不才,的确有这么个见鬼的小本事,昨晚梦云团长亲自告诉我,当年的意外并非是他失误。”
永福公主轻叹,回忆道:“梦云很不错,将一个四处干杂活的乐团,转成了戏团有了稳定的营生,当年我就想给他资助来着,没想到发生意外……”
东隅忙问道:“公主当年就打算资助吗?”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当年您派人接洽,谈到何种程度呢?”
“李樟找过他一次,他挺高兴的,当时巡演卖出去了好几场票,说是要巡演结束后再来府里见我,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永福公主回忆完,眉头挑得老高,“你竟敢怀疑我?”
“公主请恕罪!”东隅连忙行礼请罪,“公主坦荡磊落,我问清楚些只是为了帮助破案。”
“哦?你且说来听听。”
“子规转型戏团,虽说声名鹊起条件变好了不少,但若有一位长期的资助者,好日子便能更安稳了。照理说整个戏团都应该盼着与您合作才好呀,为什么还会发生谋害孟云的事呢?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疑点。”
“嗯,你们去查吧。”永福公主优雅打了个哈欠。
墨淮桑便顺势告辞回府。
“等等!”临上车,东隅挡在墨淮桑身前,“少卿,这就回府吗?咱们不得回凤凰百戏团吗?我现在迫不及待想再见一见梦云,问问当初公主要资助的事儿。”
“我都不着急你急什么?”墨淮桑不耐烦地挑眉,“昨晚你让本少卿等到半夜,今晚还想着差遣我呢?”
“不敢不敢,我这不是破案心切吗?”
“东隅大师既然这么着急,自行去等那个鬼便是!”
“……”
东隅没了胆子,虽然梦云昨晚出现的时候风度翩翩,但万一他突然又变得面目可憎咋办?只好愤愤然跟着上了马车。
东隅原本想着案子望向窗外发呆,不知是不是因为救命稻草就在身边,熟悉的白檀香让她安下心来,渐渐靠着车窗睡了过去。
墨淮桑原本闭目养神,突觉左边手臂一沉,睁眼一看,小神婆睡过去也就罢了,还得悄悄挪了过来倒在他手臂上。
他作势想往旁边一拂,顿了顿,将手缩进袖中,把她的脑袋挪到了地上,心道看在她费尽心思帮他破案的份上,便对她礼貌一些吧。
到了墨府门口,墨言掀起车帘,看到东隅小娘子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躺在自家郎君脚下,目瞪口呆。
墨淮桑冷冷道:“把这只猪拖下去!”
东隅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哎,只要是跟墨淮桑在一个空间,自己就很容易放松警惕和心神,直接后果就是很容易睡过去。
她不着痕迹地擦了把口水,就冲这个事儿,她死也要赖在他身边啊。
当然,她也没忘记今天的正事。
半夜,东隅偷偷等在小洞旁,将玄猫抱个满怀:“黑包,这以后就是我们的新家啦,先带你熟悉一下环境!”
玄猫埋头跟着,有时东隅还要努力分辨一二的地方,玄猫竟比她还清楚,看得东隅自豪不已:
“不愧是我的黑包,明明是头回来,这聪明伶俐的劲可不就随我了嘛!”
“喵~”
一人一猫在墨府的新家圆满团聚。
东隅第二天早早起床,为自己和黑包的幸福新生活能够长久,她须得尽快破案,证明自己的价值才成。
先请墨言带路去了公主府,她昨晚仔细想过,不妨先从公主的掌事李樟处,了解更多内情,免得梦云不说实话。
从李樟那里,东隅得知当初商谈合作时,与他会面的是两个人,除了孟云,还有当时的副团长孤山。
随后她又找团员们求证,结果除了孤山,其他人都不知道当年永福公主想要资助子规戏团的事。
而孤山的说法是,梦云对演出的要求很高,担心影响大家高涨的士气,决定在那段时间的演出告一段落之后,再跟团员们公布这个好消息。
得,又是一个死无对证的说辞,如果不是东隅能看到孟云的鬼魂,她还真束手无策。
“东隅小娘子,接下来要查什么?”
“你继续带人盯一下戏团里每个人在这几年中的人际交往、花费方面的情况,看有没有异常的地方。”
“异常?”
“比方说有没有突然跟从来不怎么接触的人有了来往,突然挥金如土之类的。”
“是。”
“诶?我就是个协助墨少卿查案子的小神婆,墨言你不用这么客气啦。”墨言对她的恭敬态度,跟对墨淮桑比也就差了那么一点。
“东隅小娘子你很厉害呀,在下佩服得很呢。”
“哈哈哈你去吧,辛苦啦。”
“是。”
东隅挠头,墨言的恭敬让她怪不好意思的。
接着她迅速在脑子里梳理案情,梦云是被人谋杀的,这点毋庸置疑。
既然有人借着冤魂索命的名头来凤凰百戏团内闹鬼,意图翻旧案,那凶手必然就是戏团的其他成员。
除了向雁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据,剩下的孤山、梦玉、枫哥、丁卯都有嫌疑。然而向雁似乎跟孟云的关系不一般,孤山跟孟云也有秘密……
东隅决定待在凤凰百戏团,等着见梦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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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阳炙热,阁下碧波荡漾,偶有一两声蝉鸣,显得水阁愈发幽静清凉。
水阁内侍从接到把蝉黏掉的命令,呐呐问道:“掌事,墨大掌事不是说要留一两只蝉,郎君喜欢什么‘蝉噪林逾静’[注]的意境吗?”
“这也是大掌事的命令,嗐,主子的心思哪儿是我们能猜的,赶紧办去!”
“是。”
墨淮桑躲在水阁歇晌,百无聊赖地甩着鱼竿,没了蝉鸣,又嫌冰不够多。
“喵~”
“墨紫?”“墨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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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君!是墨紫!”
一只通体漆黑、紫色瞳仁的玄猫自屋檐后闪出,在炽烈白光下,如绸缎光滑的皮毛黑得泛红,她低头俯瞰,睥睨众生。
赫然是东隅口中的“黑包”。
在仆从们比太阳还热烈的祈求眼神中,墨紫如恩赐般纵身一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悄无声息落在玉石栏杆上,歪头看着墨淮桑,好似在打量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墨紫!”墨淮桑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张开手臂迎接他的开心果,等了半响,满足又认命地叹了口气,走到栏杆前,将玄猫小心翼翼抱在怀里。
“乖乖,天太热了,里面凉快。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吃的好吗?……好了好了我不问了,你独来独往惯了,累了记得回家就行。”
不用吩咐,仆从们早已捧上冰镇牛乳,盛放的器具是一只五彩猫爪琉璃碗,专为墨紫特制的餐具。
墨淮桑亲自将琉璃碗放上玉石桌面,哄着墨紫喝牛乳,笑意从眼里溢出蔓延至嘴角,碎碎念叨着最近发生的事情。
“……那个小神婆叫祁东隅,是有那么一点见鬼的本事,当然这个案子也是我要她来查的,但她也太不懂规矩了,身为下属不应该随时向主官汇报案情吗?她居然就派了个侍卫来回话,你说她是不是很过分……”
正惬意大快朵颐的玄猫倏然张起了耳朵,圆溜溜的紫色瞳仁一瞬不瞬盯着喋喋不休的墨淮桑。
“是吧,你也觉得她过分对吧?”今天第一次收到玄猫回应的墨淮桑,说得更来劲了,“不过呢,我也知道她是着急破案,在凤凰百戏团那儿等着见梦云,但是她先回来跟我汇报一下怎么了?说不定我一心软还会陪她去呢对吧……”
“喵!”
“乖乖怎么了?吃醋吗?我也就那么一说,我当然只会对你心软啦!”
“喵!!”
“嗯?你希望我对她心软?”
“喵!!!”
“好,咱们不提她了,我今天哪儿都不去,就在家陪你。”
玄猫把头靠在一边爪子上,紫色眼睛滴溜溜地转,她此刻的心情像极了话本里脚踩两只船的负心汉,她罩着的两只两脚兽居然相互认识?
东隅尚不知自己不是黑包唯一的主人,她一直在凤凰百戏团等着梦云再次现身。
黄昏时,她先等来了墨言,他这一下午收获颇丰。
原来,经过这几年的发展,凤凰百戏团的资金实力也渐渐雄厚起来,在寸土寸金的宣阳坊置办了一处剧院连带排练房,每个团员的花销也水涨船高。
其中孤山尤其突出,他经常出入文玩字画店,尤其喜欢收集名人画作,不过考虑到到他主事的身份,他的花销也不算出格。
团员们的人际交往虽然复杂,但是也并不出格,其中孤山和向燕的一个交集让东隅很在意,近期他们先后拜访过同一位从南方来的江湖游医。
“那位江湖游医行踪不定,我这就派人守在他家,一有动静即刻回禀。”墨言补充道,“这些情况我也已经跟郎君汇报过了。”
“好。”东隅点头,突然反应过来,“墨少卿今天不过来了?”
墨言顿时眉开眼笑:“墨紫回来了,他肯定没心思查案子啦!”
墨紫?听起来像是位小娘子,难道是墨少卿的心上人?东隅愣在原地,不知为何,她心里莫名涌起一股惊慌失措的情绪。
11.真凶现身
若是墨淮桑有心上人,她便不好再粘着他了。
那些话本里坏人姻缘的,不论男女,都挺招人厌,尽管她只当墨淮桑是个躲恶鬼的避风港,但她可不希望被那位小娘子误会。
东隅忍不住叹气,看来不止今晚,往后她要独自面对各路鬼朋友了。
她情绪低落:“看来这位墨紫,对墨少卿很重要啊,连案子都不顾……”
“额……的确,不过三郎还是关心案子的,就是他我过来给你汇报案情呢……”墨言含糊道,自家郎君一到墨紫面前就毫无威严,这事儿得藏着点,不然有损他的形象。
“多谢啊,你回府吧,我就不送了。”
东隅摆摆手,无精打采地蹲在道具室台阶上,继续等梦云的鬼魂。
“喵。”
东隅倏然起身,四处打量,她好像听到黑包的叫声。
突然,一颗硕大的煤球直冲她撞过来。
东隅惊喜地抱它入怀:“你怎么来啦?”
眼下借住墨府,她便叮嘱黑包窝在房间里别出门。
世上不少人嫌玄猫不详,她不敢让宝贝疙瘩冒险。
玄猫低头往她怀里蹭,小舌头舔着她的手指,以掩饰心虚,它先前听墨淮桑说不过来,便悄悄跳上马车跟着墨言。
哎,这偷偷摸摸两头瞒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东隅用下巴在玄猫头上蹭了蹭,满足地长舒口气:“谢谢宝宝,别担心,这次的鬼朋友没那么吓人……啊!”
梦云的鬼影也往后飘了十几步。
他警惕地看向东隅的怀中,玄猫额头白色弯月形状的斑纹,似乎闪过一道电光。
东隅搂住焦躁不安的玄猫轻拍,语气惊魂未定:“你总算来了……”
“喵!”玄猫挣扎着跳下地,转眼消失在墙角。
东隅没有察觉到异样,以为它只是怕鬼,骂了句“小没良心”,便专心干正事:
“你是不是知道害你的凶手是谁?”
梦云停顿片刻,摇了摇头。
“三年前你就已经入了永福公主的青眼对吧?你当时跟孤山是怎么打算的?”
“我们对剧团的经营有点分歧,我们六个人相识于微,一起拼出一条路,我希望是有钱一起分,但孤山的看法不一样……”
梦云的脸上浮现痛苦的神色:“他觉得应该按贡献程度来分,要奖惩分明,否则无法激励戏团进步。没想到演出尚未结束,我就……”
东隅陡然问道:“你跟向艳是什么关系?听说你们为了换角的事吵过架?”
梦云满脸惊诧,似乎对东隅的问题感到很意外:“那只是小事,不值一提。”
“你知道她喜欢你?还是你也喜欢她?”东隅追问。
梦云脸上闪过复杂的情绪,最后他终于开口:“但我知道她定然不会害我。”
东隅不置可否:“我会查清楚的。”
与梦云碰完面,坊间早已开始宵禁,东隅便跟去而复返的黑包在道具室里对付了一宿。
第二天一早,她便到墨淮桑院外等候接见。
直到日上三竿,墨言才叫她进去,挤眉弄眼暗示院子主人心情不好。见东隅不解,小声说了句:“墨紫昨天回来的,晚上又不见了。”
又是墨紫?到底是何方神圣,神出鬼没的,还能左右傲娇郎君的心情。
东隅忍不住问出来:“听起来是位小娘子,莫非是墨少卿的心上人?”
墨言引路的身形一顿,忙解释:“墨紫是……三郎没有心上人,但墨紫对郎君的确挺重要。”
东隅默默松了口气,幸好,还能继续赖在他身边。
脑子里千回百转,面上还是笑嘻嘻地行礼:“墨少卿早啊。”
“哟,东隅大师今儿倒是想来本少卿来了。”墨少卿喝完粥,搁下勺子,阴阳怪气地回应。
“少卿言重了。这不案情有了大进展,我才赶着来见您啊。”
东隅将梳理的案情,完整汇报了一番。
“这么说,你觉得孤山和向燕是重点怀疑对象?”
“我特意问过梦云,由于旧伤常年需要草乌头镇痛安神,当年就是去一位江湖郎中那儿配的药,如果那位江湖郎中就是孤山和向燕近期频繁找过的游医,那……”
“三郎,墨雨那儿传来消息,他已经查到游医的行走,很快能带回来。”墨言来报。
真是刚有睡意就有人来递枕头啊,东隅大喜。
当晚游医被带来墨府,头发胡子乱如杂草,衣衫褴褛,在墙角瑟缩成一团。
“老丈别怕,我们找您来只是为了问几句话。”
游医见东隅一副小厮打扮,还满脸笑容,略微放宽了心:“想问什么?”
“凤凰百戏团的孤山团长你可认识?他最近去找过你。”
“你们怎么都来问他啊!”游医换了个舒服姿势,跟东隅说话也越发自在。
“哦,还有谁?”
“也是个小娘子,好凶哦,跟我欠了她几吊钱一样。”
“孤山找你做什么?”
“找我能干什么,开药呗。他也是苦出身来的,身体有些病痛也正常,我们滇民是有些传统的秘方,就给他开了几回草乌头……”
“草乌头?”东隅心头一动,有点苗头了。
“你可别冤枉我啊,这药的确不能多用,用多了恐怕有性命之忧。”游医连连摆手,“我可是再三叮嘱过的。几年前他找我开药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按理说这种偏方只有我们滇人才知道。”
“几年前?这么说他是你的老主顾了?”东隅心跳越来越快。
“是啊,大概是三四年前他就找过我,他现在可算熬出头喽。”
“这个草乌头还有别人来讨过吗?”
“几年前吧,有个叫梦云的同乡,他当时给别人演奏,冰天雪地里冻了一身病,唉,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东隅跟墨淮桑对视,线索对上了。
“那位小娘子呢?找你做什么?”
“跟你一样喽,来问那个团长的事儿。”游医没好气,“是偏方没错,又不是秘方,她给点辛苦费,我也就如实告诉她了。”
东隅又问了些细节,才放游医离开。
“少卿,基本可以确定,做局谋害梦云的就是孤山。”
“但是你没有证据。”墨淮桑一针见血,冷声道,“我为了姨母才插手这个案子,虽然孙相公不曾为难我,但毕竟要推翻他当年的判决,如果只是凭猜测断案,我堂堂少卿的面子往哪儿搁?”
“倒是有个险招。”东隅沉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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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疑装神弄鬼的是向燕,她跟梦云曾是情侣,因换角一事跟梦云闹翻出走,然而在梦云意外身亡后,她决心回来调查真相,最后查明了凶手,开始装神弄鬼,打算为梦云复仇。”
“我猜她手里可能还有其他证据,我们知道盯紧了她,说不定能顺藤摸瓜。不过……我们也要派人保护孤山,免得在真相大白之前向燕已经把他给……”
“墨言,安排下去。”
“是。”
***
凤凰百戏团的经典剧目《离乱桃花记》要公开演出了,消息一披露,全城沸腾。
公演是孤山向永福公主提出的,跟往年的版本相比,这次演出又多加了一些精巧的设计,他想要看一下观众的反应如何。
永福公主则考虑到,这毕竟是要拿到贵妃面前的表演,务必尽善尽美,因此也点头答应。
原本孤山只是给老主顾们发出观演邀请,预计顶多也就百来个人,但没想到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卖票当天,现场来了乌泱泱一大片,大家争相抢夺排队资格,还引发了小范围的推搡纠纷。
吓得孤山赶紧向京兆求助,有了衙役维持秩序,孤山又承诺以后若是开巡演,在场的人可以优先购票,最后卖出最大限度的九百张票。
永福公主也被火爆场面惊到,一边厢得意于自己提早绑定了这个百戏团,另一边厢又隐隐担心戏团闹鬼的事儿,火急火燎地把墨淮桑滴溜了去。
“公主无需担心,我们已确认凶手就潜伏在戏团内,若凶手是想为梦云团长报仇,想必不会在公开场合行凶,毕竟凤凰百戏团也是梦云的心血。”
东隅又恭敬地朝墨淮桑示意:“再者,墨少卿会派人严格监视他们的每一个环节,不让凶手有可乘之机。”
墨淮桑点头,脸上带了点笑影:“姨母无需担心,当天不仅有京兆的人手看牢戏团,我还借了大理寺精锐安插在观众席监视,任何情况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再说……”墨淮桑含蓄道,“万一出了意外,总好过您带着隐患进去那里……”
永福公主连连点头,目光满是欣慰看着墨淮桑感叹:“姨母的乖乖长大喽!”
墨淮桑脸颊耳际浮起薄薄红晕,不敢对永福公主耍横,只凉凉撇了眼忍俊不禁的东隅,让她憋得双颊发僵。
公演当日,演出场地外松内紧。东隅拉着墨淮桑直奔戏台的阁楼。
这里有绝佳的俯瞰视角,能将观众席、舞台和后台,看得清清楚楚,美中不足的是空间不大,只勉强够容下两个人小范围辗转腾挪。
扯到一半意识到墨淮桑的抗拒,东隅这才讪讪放开他的袖子,高举双手指了指阁楼:“墨少卿千万别误会,我单纯只想拉您去指挥所。”
墨淮桑抬头看了半天,不轻不重哼了一声,率先走了进去,随后吩咐墨言:“你留在楼梯口听候调遣。”
“……是。”墨言呆了几息才开口应下,心里却对东隅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位小娘子动手动脚得越发娴熟了,更可怕的是,郎君对她的触碰居然没有当场发作。
墨言不由得朝东隅竖起了大拇指。
东隅看着大拇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打什么哑谜呢?
这时开场锣声响起,东隅精神一振,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好戏上场。
12.全员做戏
演出正式开始,东隅打起精神观察四周,不错过任何动静。
《离乱桃花记》的剧情演到了新增的部分,孤山饰演的崔护在乱战中身亡,舞台突然升起一股缥缈的黄烟,预示崔护的魂魄游荡在黄泉,牛头马面悍然出现,粗鲁地将他带到阎王殿。
鬼蜮森森,阎王端坐正堂,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
“护国将军崔护。”
“你可知罪?”
“我乃堂堂护国将军,为国为民尽忠职守,若说有罪,我实在愧对父母,不能在两老膝下尽孝,更愧对新婚娘子,我们曾经历生离,本以为此生定相偕至终老,未曾想还要面临死别……”
“大胆狂徒,你犯下的杀人大罪为何闭口不言?”阎王翻开生死簿扫视,怒拍惊堂木,“牛头马面!拉去大刑伺候!”
崔护猛然抬头,身体轻微抖动,似是站立不稳,观众从侧面看到他颤抖的嘴唇,忍不住拍手叫好,不愧是名伶,将悲愤的情绪拿捏得极到位。
他似是不敢置信,颤声问道:“我受命铲除乱党,这也算犯下杀人罪吗?请阎王爷明察!”
牛头马面上前,将崔护带至刀山火海,在幻术的加持下,火海里火焰燃起几尺高,还有一些小鬼在痛苦地哀嚎,观众席上已经有人堵住了耳朵,极度共情。
东隅搓了搓手臂,忍不住朝墨淮桑的方向靠了靠:“这幻术厉害了,彩排的时候没觉得这么可怕。”
墨淮桑冷冷瞥了眼刚好够他肩膀的头,本来空间就狭小,东隅这么靠过来,都快成依偎的姿势了,耳尖倏然泛红,冷哼一声别过眼去,倒是没有赶她走开些。
东隅没有觉察身边人的别扭,她的注意力全被舞台吸引,崔护被投入火海,被牛头马面用铁链锁定。
他发出痛苦哀嚎,仍然坚毅大喊:“如果杀掉叛军也算犯下杀人罪,那便惩罚好了,我身为主将,这罪名我一力承担,与我的将士们无关。”
阎王莫测高深地一笑,似乎在享受他的痛苦:“出掉叛军自然不算罪过,我要问的是你三年前的事。”
“啊!”崔护的叫喊变得格外惨烈,也显得越发真实。
“谋害了一位才华横溢的伶人,你认不认罪?”
“除了……杀叛军,我……没有……害过人!啊!”崔护在火海剧烈挣扎,“凭什么要认罪!”
牛头逼近,阴森森追问:“是谁,逼我们动手害死了那么好的兄长?”
马面迫近:“是谁,在得势后大权独揽,让一起吃糠咽菜的兄弟姐妹活成了你的附庸?”
“啊!”崔护痛苦地扭曲着身体,仿佛真的在忍受鬼火焚身的痛苦,他剧烈挣扎,想逃开铁链的桎梏。
演的台词跟《离乱桃花记》似乎毫无关联,台下一片哗然,观众对突如其来的剧情变化不知所措。
“不好。”东隅反应过来,“这个剧情绝对不是临场加戏,这是凤凰百戏团的成员在审判孤山啊。”
“墨言,控制舞台。”
墨淮桑又对着观众席的大理寺精锐打手势,快速止住了台下的骚乱。
东隅和墨淮桑赶到台上,幕布早已被放下,阎王和牛头马面早已站在一旁,冷漠看着衙役将昏迷的崔护平放在地上。
脱离了幻术的火海,只是一个普通的大铁瓮,崔护浑身没有一丝被灼伤的痕迹,空气中也没有皮肉被烧灼的焦臭味。
此时,台下的观众已尽数疏散。
“咳咳……”被衙役掐人中的孤山醒了过来,他慌乱地抱头求饶:“我有罪我有罪云,我有罪……”
扮做阎王的向燕,扮成牛头马面的丁卯和枫哥,齐齐看向从后台走来的梦玉,他早已卸去女主角绛娘的妆容,一袭粉色长袍衬得他格外秀气优雅。
他看向孤山的眼神柔情似水,说话的语气却让人如坠冰窟:“孤山团长,火海好玩吗?”
孤山好似忽然受到什么刺激,剧烈抽搐起来。
梦玉柔声道:“你犯了什么罪呢?”
“是我害了梦云,我有罪,是我害了他……”
梦玉对墨淮桑拱手:“孤山团长招供了,请墨少卿明鉴。”
墨淮桑瞥了东隅一眼,走向阎罗殿坐定,现成的公堂都有了。
东隅自觉跟在他身后站定,见墨淮桑没有开口的意思,而墨言又理所当然地看向她,便硬着头皮示意墨言将舞台的置景清理掉。
孤山也渐渐平静下来,他跪在地上,面上一片漠然。
“孤山,说说吧,你是如何谋害梦云的?”东隅已经适应自己“判官”的角色了。
“我没有要害他的理由啊……”孤山有气无力地回道。
“听说永福公主有意资助后,你们对剧团的经营有分歧,梦云认为你们六个人相识于微,一起拼出了一条路,他希望有钱一起分。”东隅顿了顿,“而你,觉得应该按贡献程度来分,要奖惩分明,否则无法激励戏团进步。”
孤山看着东隅,目瞪口呆:“你怎么……”
“这些话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梦云知,对吧?”
东隅抬眼往上一撇,梦云鬼魂悬在半空,身为被谋害的当事人,他的表情平静,没有一丝怨念。
“你是自己招呢?还是让我请出给开药的游医?”
孤山颓然跌坐,面如死灰,将当年谋害梦云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当年两位理念不合只是一个引子,让孤山最终下定决心痛下杀手的直接原因是,梦云抓到了他偷剧团的银子。
孤山因为生活困苦,曾经想靠赌博翻身,谁料不仅没能成功翻身,还欠下一屁股债。
梦云的严厉让孤山看明白了一件事,如果不除掉梦云这个团长,他将永远无法在戏团出头,无法还完欠债,更无法过上挥金如土的生活。
《崔护》的突然爆火,让剧团初尝甜头,梦云更是格外珍惜机会,一气加了多场演出,就是为了将子规戏团的名声打得再响亮持久一些。
劳累之下,他的身体旧疾复发,为了不耽误演出,他便找上来自滇西家乡的游医,服用止痛偏方。
在某次商议戏团事物时,孤山得知梦云的身体状况,顺藤摸瓜找到游医,从那里得知偏方的副作用,一个谋害的诡计浮上心头。
梦云对用量非常小心,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孤山特意找到游医拿药,用大量草乌头浸泡的水跟梦云的水囊掉包。
最终梦云死于草乌头服用过量,而京兆最终以意外结案。
“我后悔了,我真的早就后悔了,我对不起梦云,对不起兄弟姐妹……”孤山涕泪纵横,哭得瘫倒在地。
“是吗?你要是早后悔了,怎么狠得下心改编剧情,借着孟大哥的死,让戏团名利双收,赚得盆满钵满?”向燕逼问道。
“凤凰涅槃重生?你把梦老大利用得如此彻底,赚到的钱大头都流向了谁的口袋?是谁收藏古玩字画挥金如土?”枫哥恶狠狠地问道。
“你真把我们当兄弟姐妹吗?这几年你有意无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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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露出的颐指气使,只是拿我们当跟班吧?”丁卯暴怒道。
梦玉忽的笑出声,他缓步逼近,柔声道:“既然后悔了就拿出诚意来赎罪怎么样?要不,你也常常草乌头过量的滋味吧?”
孤山惊恐地瞪大眼睛,不住地摇头,仿佛梦玉是一个青面獠牙的索命鬼差。
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一切都明了,凤凰百戏团里除了孤山之外,其余人一起炮制了“冤魂索命”的闹剧,替枉死的前团长梦云讨公道。
东隅在桌子底下默默扯了扯墨淮桑的袖子,心里在大声呐喊:好可怕,他们这是要滥用私刑吗?这个我可没资格管了呀……
墨淮桑不动声色收回袖子,盯着惊堂木看了半响,微微皱眉移开眼,冷声道:“本少卿在此,谁敢放肆?”
堂下众人纷纷拱手请罪,连道不敢。
墨淮桑侧身斜睨了东隅一眼便不再出声。
东隅摸摸鼻子,再次硬着头皮上。
她满脸堆笑,让自己看起来格外人畜无害:
“各位,一码归一码,孤山杀害梦云一案,自有公论。眼下我们还是先来聊聊冤魂索命的案子,究竟谁是主导?”
气氛瞬间掉入冰点,大家又都沉默不语。
墨淮桑嗤笑:“你们该不会想着法不责众吧?”
东隅沉吟半响,决定单刀直入,径直问向燕:“你也去过游医那儿对吧?”
这时,梦玉突然上前一步,坦然承认:“墨少卿,‘冤魂索命’的事儿是由我主导的,我深知永福公主对《离乱桃花记》极为重视,为了帮前任团长伸冤,我只能出此下策,所有后果我愿一人承担!”
向燕恶狠狠瞪视他,眼里的怨恨像淬了毒一般:“呸!老娘才用不着你好心,能为梦大哥做事是我的荣幸,我不怕任何惩罚。”
东隅傻眼,这是怎么回事?方才不还挺团结的吗?内部看起来也不是铁板一块呀……
墨淮桑冷声道:“怎么现在又抢着认领了?都以为挨罚很好玩吗?”
“少卿容禀,梦大哥……是把我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人……”梦玉的声音带上一丝颤抖,“他走了之后,京兆断定为意外,我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梦大哥为了戏团,一直都很拼,我知道他有多想带着几个兄弟姐妹过上好日子,也知道他有多爱惜自己的身体,就算他可能会不小心将草乌头的药跟道具混合,他也不可能将药量放得过多。”
“我无意中在孤山身上闻到草乌头的味道,这才对他产生了怀疑,但是要坐实他的罪状,还需要更切实的证据,在我确认他没有同党之后,这才召集了其他团员开始联合起来调查,关于这一点,丁卯和枫哥都可以证明。”
丁卯和枫哥对视一眼,面色凝重地点头。
“梦云,梦玉……”东隅摸着下巴思索,“你们是亲戚吗?还是同村?”
“我是个孤儿,是我执意要跟他姓的。”梦玉缓了缓,待喉头的酸涩退去,继续道,“在我心里,他便是我的兄长……”
东隅定睛一看,梦云的鬼魂重新出现在台上,她想起来了,方才她拉墨淮桑袖子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臂……
此时他的神情不再平静无波,看着梦玉满眼哀伤,他果然在包庇昔日的兄弟姐妹,东隅无声叹息。
“兄长?呸!你敢对天发誓吗?你心里难道没有一点龌龊的心思吗?”向燕突然发难。
“我……”梦玉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喉咙,脸色变得惨白。
13.情深义重
向燕的面上浮现快意的神情,不依不挠继续道:“哑巴了?换角之后第一次彩排的夜里发生了什么?你敢跟大家说说吗?”
梦玉的脸色煞白,又气又急,一张玉白的脸涨得通红,迟迟吐不出一个字。
“我来替你说吧。”向燕忽然掩嘴轻笑,“哎呀,还怪不好意思呢……”
“那晚月明星稀,春风里还有桃花淡雅的甜香,我虽然被夺了角,但还是心系咱们戏团的,结果啊,竟然让我看到……”
她看向梦玉哆嗦的身体,嘴角扯开一抹冷笑,透着一股子玩味和算计。
“我看到咱们娇艳动人、媚若桃花的绛娘,吻上了催郎君的……唇,当然啦,催郎君睡着了。我寻思话本里也没有这出戏呀……”
“想来梦玉亲的,也不是戏里的崔护,而是梦云团长吧。”
“哎呀,那般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却只有我一人欣赏,真真是可惜……”
丁卯和枫哥恍然大悟,看向梦玉的眼神颇为感慨,而梦玉早已将背过身去,似是不敢面对昔日的兄弟姐妹。
“难怪换角后,《崔护》大获成功,原来绛娘早已情根深种啊……”向燕还在喋喋不休。
“若论情根深种,你也不遑多让吧?”东隅忍不住出声,只要梦玉没有伤天害理,他喜欢谁都是他的自由,而且他为了喜欢的人甘愿冒犯公主,还想着把其他人撇开。
“你说什么?”向燕得意的笑凝固在脸上。
东隅指了指她胸前的位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胸口宝石的桃花纹路,是梦云团长曾经佩戴的纹饰吧?”
向燕瞪圆了双眼:“你怎么知道的?”
东隅看向舞台中央,梦云被一片淡粉色的光晕笼罩,神清似喜似悲。
“因为梦云团长就在这里。”
东隅的话音刚落,众人齐刷刷抬头,顺着她的目光,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东隅小娘子,您是说梦大哥他……就在这里吗?就在我们中间吗?”梦玉终于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东隅点头,她没说出来的是,梦云就站在他对面,垂眸看向他的深如寒潭的眼底,翻涌着无数情丝,狂喜、温柔、眷恋、哀伤……
这些复杂的深情最后化成一滴泪落了下来,重重砸在东隅心里,她喃喃自语:“你不是一个人啊……”
梦云转头朝她微笑示意,东隅定了定神,对梦玉轻柔说道:“还记得你们当年去桃林采风,遇到一朵罕见的二色桃吗?”
“那是梦云大哥第一次带我出去采风,也是因为我首次演女角,迟迟不能进入状态,他便带着全戏团去桃林,只是不知为何其他人没有出现。”梦玉含笑回忆。
“那朵二色桃太美了,一半粉嫩,一半透白,刚好对上了我们当时穿的戏服颜色。”
“那时候你的梦大哥已经在表白了啊……”东隅叹息。
“什么?”梦玉震惊地看着她,“他当时只是说‘希望我们也能如这二色桃’一般……二色桃不是吉兆吗?不正预示着我们演的剧会火吗?”
“花开并蒂,两情相依。”
梦玉失了神一般怔愣在那里,少顷,他咧咧嘴想笑,眼角却有两行清泪缓缓淌下。
“他今日才知,你也心悦于他,也是托你……你们戏团兄弟姐妹的福,他的冤情终于昭雪,此次一去,他再无遗憾了。”
梦玉含笑闭上眼缓解情绪,其实……他此生也无憾了。
东隅看到了她今天最震撼的一幕,梦云在爱人的唇上留下一个吻,微笑着消失在半空……
“二色桃,真美。”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一直处于震惊状态的向燕终于回神,她冲到东隅跟前,想抓住她的衣领,被墨言挡在身前。
“梦大哥还在这里吗?能不能让他出来亲口说?他怎么可能也喜欢他呢……这不可能……”
她也不过是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东隅满眼叹息:“他已经……彻底走了,你也好好过日子吧。”
向雁抓着胸口的宝石,发疯一般嚎哭,墨淮桑眉间闪过厌烦,墨言不等他示意便指挥衙役将她压了下去。
其余众人,一概等候发落,在结果出来之前不能离开戏院。
东隅久久地沉浸在生离死别的悲欢离合里,为百戏团的成员们感到惋惜,尤其是深情仗义的梦玉。
她觑了觑墨淮桑悲喜莫辨的脸色,凑上去熟练地赔笑:
“墨少卿,您看他们……毕竟是为了翻案,用些非常手段也是可以理解的嘛,这件事情既然可大可小,能否请您从轻发落?”
墨淮桑斜睨她一眼,声调毫无起伏:“可大可小?假托冤魂索命,把公主耍得团团转,这还叫小事?且不提公主之尊,她还是我的姨母。哼,让他们自求多福。”
唉,涉及到皇室颜面,东隅垂头,还是看他们最终有什么处罚,再想想法子吧。
墨言从外头回来:“郎君,马车上备了衣裳,只是这里条件有限,要不您先更衣,咱们快马回府再沐浴吧?”
“好端端的更什么衣?”墨淮桑步伐未停。
“方才东隅小娘子不是……拉您袖子了吗?”墨言瞅了瞅落后一大截的东隅,他看得真切,郎君面上不显,但立马抽回袖子。
墨淮桑蓦地停下脚步,仿佛突然记起来似的,他转头看了看不知在发什么呆的东隅,若无其事道:“无事,直接回府。”
墨言目瞪口呆,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郎君居然在被别人碰过之后不换衣裳?他又仔细回想了当时的情形,猛然倒吸一口凉气。
他立刻狗腿地蹭到东隅跟前,小心翼翼道:“东隅小娘子,郎君已经回马车了,咱们也得抓点紧。”
东隅回神:“好。”
墨言殷勤在前边照应:“您小心脚下,这儿有个台阶……”
“等等。”东隅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停在台阶上不敢走,满眼警惕看向墨言,“你是有什么事求我办吗?”
“啊?没有的事儿!”墨言讪笑,“您别疑神疑鬼的……嘿嘿……”
他前后看了看,凑近东隅小声道:“您什么时候跟我们郎君如此……心有灵犀了?”
东隅茫然地瞪着他:“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能听懂,但合在一起就不知道什么意思……”
“先前那个梦玉放肆的时候,你不是拉郎君袖子吗?你明明什么都没说,郎君就立马发话震慑住了他们,接着他一个眼神甩过来,你又接着往下审,就好像郎君唱白脸,你唱红脸,这一唱一和的,不是心有灵犀是什么?”
“?”东隅愣在当场,半天找不回魂。
“。”别说,她跟墨淮桑还真有点默契在。
“!”照这么看,是不是说明她跟墨淮桑的联盟越来越牢固?长此以往,还愁墨淮桑不罩着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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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想来,东隅低落的心情瞬间得到治愈,她的确无法左右别人的命运,但可以背靠大树改写自己的见鬼怕鬼的人生啊!
她立刻将墨淮桑先前的冷酷无情抛在脑后,回府后更卖力地在主院洒扫。
这天,东隅从管事厅出来,恰好碰上刚刚回府的墨言。
“东隅小娘子。”墨言难掩兴奋,热情打招呼,“凤凰百戏团的案子有进展啦!”
“嗯?这几天墨少卿是在忙着结案吗?”
“那是自然,毕竟是永福公主的吩咐,三郎必然上心。”
东隅关切地问对百戏团众人的处置。
“孤山得到应有的惩罚,原本永福公主还要重重处罚其余装神弄鬼之人,但是三郎求情了,公主也就没有追究。”墨言满眼骄傲,“三郎郎君真是赏罚分明的好官啊呜呜呜……”
东隅晃神,没想到起那个口口声声说要维护皇族尊严的墨淮桑,会法外容情。
转瞬间,一股绝大的喜悦从心底破土而出、拔节生长,瞬间长成参天大树,她既为免予处罚的梦玉高兴,也欣喜于自己找到志同道合的同路人。
她连蹦带跳朝主院跑去,迫不及待想见见刀子嘴豆腐心的墨少卿。
墨淮桑远远瞧见一个欢快奔跑的身影,清朗的阳光穿透树叶,不仅在姑娘身上洒下斑驳的金芒,还跃进她清澈透亮的眼神里闪耀,直直照进他心底。
墨淮桑不由捂住忽然加速跳动的心,接着又为这莫名其妙的心慌懊恼。
他定定神,想起要跟小神婆说的正事,若无其事放下手去取茶盏,喝了一口借以平复心绪。
好整以暇地看向上气不接下气的小神婆,待她喘匀了气,淡淡地扔下一个晴天霹雳:“你上次在这儿看到的桃花小娘子,不是鬼,而是地缚灵。”
“啊?”东隅如被雷击中一般,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僵在原地宛如石化。
“恭喜你,能看到妖了。”
“啊?!”
“托你的福,”声音里多了些咬牙切齿,“我也跟着能看到妖了。”
“啊!!”东隅头晕脑胀,目光空洞:老天爷,这又是在开什么玩笑?
***
西市的密室,戴银色面具的人端坐主位。
“那赵氏女巫之女,的确能通阴阳,眼下在大理寺少卿墨淮桑府上。”与上次的阴冷狠戾不同,他阴柔的声音里带了明显的笑意,“主上大喜,清风道长的确有国师之才。”
青袍道士神色如常:“敢问尊者,主上是如何核验的?”
面具人双眼乜斜,晃出一抹冷厉的光:“你想打探主上的身份?”
“不敢。”清风叉手告罪,“老道只是想为主上分忧,了解得越多,越能提前想好如何应对。”
面具人沉吟半响:“她是主上所谋大事的关键人物,一时半会不要打草惊蛇。”
“若老道所料不错的话,那小娘子天赋异禀,定然还有其他异能会慢慢展露出来,不妨让她养一养。”
面具人目露赞许:“倒是与主上不谋而同。”
随后话锋一转:“并非想存心隐瞒,这次赶巧借了别人的事,才探到那小神婆的底,此事涉及皇家秘辛,不好宣扬。主上所谋甚大,必要时候会亲自跟大家碰面,道长放心,主上绝不会亏待有功之臣。”
清风仍是宠辱不惊的模样:“静候主上佳音。”
14.进大理寺?
威严的皇城门口,东隅双手捧着腰牌,看着上面醒目的“大理寺”三个字,仍然一阵恍惚。
遥想前些天,墨淮桑破天荒把她叫到书房,张口便除了她洒扫的活计,她顿时慌了神,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跟摊开的宣纸一般白。
好不容易混进墨府,好不容易睡了几天好觉,尝到甜头的她绝不会轻易放弃!
她强自镇定,脑子拼命转动起来,在讲道理和装晕之间来回横跳。
墨淮桑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姑娘眼珠子骨碌碌转得飞快,眼里飞快闪过一抹笑意,直看得姑娘真酝酿出泪意,这才不疾不徐宣布对她的新任命。
“幕……幕僚?”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东隅的脑子转不动了。
“怎么,不乐意?”
“东隅小娘子,若要进大理寺当差,您得参加朝廷的正经考试,身份这一道关卡就……”墨言小声解释道。
“若是作为郎君的幕僚,便可像我一样跟着郎君进出皇城,穿得像普通小吏那般,跟在他身后也不惹眼。”
“乐意至极。”一听还能巴着墨淮桑,东隅忙不迭答应,“只是……”
觑了觑墨淮桑的神色,小心问道:“您怎么突然想着要带我去大理寺呢?”
她心里犯怵啊,自己这点装神弄鬼的糊弄功夫,去掌天下刑狱的公门能做啥?送死吗?
墨淮桑的冷脸,罕见地浮上些许红晕:“我是大理寺少卿,为圣人分忧不是应该的吗?不是想留在我身边吗?以后好好跟着我当差。”
墨言“噗嗤”笑出声,在一旁补充道:“昨儿圣人派人来给郎君送贡品,说他最近断案辛苦了,原来永福公主找圣人狠狠夸了郎君,这不,大理寺卿特意派人来请郎君回去处理案子哩。”
“就你多事。”墨淮桑瞟了他一眼,又对东隅嘱咐,“凤凰百戏团的案子,充分证明了你的能力,希望你继续发挥,我身边可从不养闲人。”
东隅放下心来,跟着鬼或者妖破案嘛,这事儿她越来越熟了。
“小娘子?东隅小娘子。”墨言不住在东隅眼前挥手,咋看个腰牌还看入迷了呢……
“啊?怎么了?”东隅回过神来,“郎君出来了?”
墨言指了指她手中的腰牌:“这个拿好,等下进皇城要核验身份。郎君今天去上早朝了,散朝后还要等圣人召见,咱们先去大理寺官署外等着。”
东隅回忆昨天恶补的内容,皇城在京城北面,守卫森严,里面是中央的各个衙署,皇城后面是戒备更加严密的宫城,那里是皇帝处理政务以及与后宫生活的地方。
核验了腰牌,她便随着墨言逛了一圈皇城,看得叹为观止。
与里坊整齐划一的布局相似,皇城内也如围棋一般方正,街巷交错纵横、四通八达,只不过皇城的建筑气魄更恢宏大气。
城内的南北七街、东西五街排列着三省六部、御史台、鸿胪寺等各级官署,官员们行色匆匆,不苟言笑,无端端带上迫人的威压。
永福公主府富丽堂皇,墨府清贵高雅,给她的印象就是富贵滔天,此刻皇城的肃穆威严,让她对皇权有了真切的实感,不知为何心底突然冒出浓浓的厌恶。
下一瞬,墨淮桑的冷脸陡然跳入脑海,那张让墨府上下捧在手心怕化了的漂亮脸蛋,平等地厌恶一切生灵,跟这皇城倒是挺般配的。
不过,虽然她也要时不时看他的脸色,但她好像并不畏惧他……
认真回想认识墨淮桑以来的点滴……咦?她怎么像在跟第二个黑包相处?
虽然他总是冲她发脾气,但貌似只要给他拍拍马屁顺顺毛,他皱皱眉也就过去了……这么一想,那突如其来的恶感渐渐烟消云散。
老天终究待她不薄啊,当然也是她自己争气,能找到这么一根救命稻草,东隅忍不住沾沾自喜。
她仰望威风凛凛的大理寺官署大门,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干,才能长久地巴在墨淮桑身边睡好每一天!
对了,我那好大一根救命稻草呢?见皇帝要这么久?都说伴君如伴虎,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东隅默默提醒自己要时刻关注墨淮桑的处境安危,毕竟她是强行绑在他绳上的蚂蚱,他这棵大树活好了,她才好乘凉啊。
“墨言,墨少卿这么久还没回来,是不是因为他经常不上早朝,被圣人骂……”
她先前在墨府听侍女们八卦过,墨淮桑除了逢年过节的朝拜,他几乎不上早朝,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意思意思去大理寺露个脸。
“哪儿能呢?”墨言下意识反驳。
他环视左右,凑近道:“先长公主可是圣人一母同胞的妹妹,郎君是圣人嫡嫡亲亲的外甥啊,郎君……几岁的时候就在圣人身边,成年授了官后才搬回先长公主府,圣人才舍不得……”
“啊?那大理寺的长官们也不管吗?赵掌事说大理寺管的事儿又多又杂,墨少卿好歹是个副职,该管的事儿应该也不少吧?”
“你傻啦?圣人都舍不得管,大理寺卿敢越过圣人?呵呵,有时候大理寺出的小纰漏还要靠郎君在圣人面前美言呢。”
“……”
东隅目瞪口呆,都说大理寺掌天下刑狱,理百官纠纷,想必大理寺卿定然是位执法严峻、不畏权贵、不徇私情、刚正不阿的青天大老爷啊!话本里不都这么写吗?
“郎君回来了。”墨言突然欢喜惊呼,快步迎了上去。
东隅远远瞧见道路尽头的人群里,一道深绯色的昂然身影,格外挺拔耀眼,行走间英姿洒落,气宇轩昂。
离大门一丈开外,众人止步,一位面白无须的老年男子略微躬身:“老奴该回去复命了,王大人、墨少卿请留步。”
墨淮桑忙抬手虚浮了一把,面上浮起一丝真切笑意:“你再多礼我就要生气了,你身体还不爽利,有些事就该让小的们去办。”
他身旁的紫袍老者下意识回了半礼,忙道:“李公公走好。”
菊瓣似的笑容在李公公脸上展开,他满眼慈爱看着墨淮桑:“老奴是特意跟圣人领了活,三郎越来越能干啦,老奴高兴啊。”
墨淮桑放缓了声音:“给你拿的药记得按时喝。”示意小内侍照顾李公公回去。
众人目送李公公的间隙,东隅偷偷端详那位着紫袍的大人,他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大理寺卿王陵。
六十开外,鱼泡眼、圆胖脸,饶是朝服宽大,也看得出他挺着个大肚子,须发都夹杂银丝,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极有威严。
但是……
东隅眼看着想象中一身正气的大理寺卿,对墨淮桑笑得见牙不见眼,跟方才李公公的慈爱如出一辙。
好几次他的手将要拍上墨淮桑的肩膀,又硬生生地收回,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啪”,东隅听到心底幻灭的声音,救命啊,大理寺卿笑起来真像一只圆滚滚的紫薯。
“发什么呆?又跟你的鬼朋友神交?”墨淮桑视线飘了过来,熟悉的嘲讽口吻,让东隅回过神,大理寺门口只剩下他们仨。
东隅默默白了他一眼,方才见他对李公公轻声细语,还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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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进宫就转性了呢,等等,墨言说他小时候在皇帝身边长大,想必那位公公曾经服侍过他,行吧,还算念旧情。
“跟上,先熟悉一下这里,等下再带你去个地方。”墨淮桑率先跨进大门。
东隅跟着墨淮桑慢悠悠的步伐缀在后边,顺便观察以后办公的环境。
忙!这是东隅对大理寺众人办公的第一印象。
官吏们大多着青绿袍服,或带队外出,或公干归来,或抱着卷宗穿行,多是行色匆匆,忙得脚不沾地。
然而无论他们多匆忙,只要碰上墨淮桑,隔着一丈远便停下行礼。
东隅仔细回想赵掌事所教的内容,宫中礼仪没有这种规定,而且他们战战兢兢的样子,不像是普通的对上官的敬畏,而更像是敬瘟神一般……
“墨言。”东隅小声召唤跟她并列同行之人,“少卿这官威……也太厉害了吧……”
墨言尴尬地笑了笑,悄悄挪近含糊道:“郎君爱洁,有几次被人碰了下衣角,他便……马上跑到圣人那里求个地儿沐浴更衣……久而久之,大家就……嗯……都形成了这种习惯……”
东隅傻眼,是了,那晚她抱住他时,那句“把这个女人关进大理寺狱!立刻!马上!”立刻在耳边重现,原来他这不喜人触碰的癖好不分男女啊……
“稀客啊,墨少卿今儿怎么舍得上早朝了?”
嚯,来者不善,东隅看向阴阳怪气的源头,约莫三十开外的中年男子,着圆领绯袍,清俊儒雅,面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倦意,他捋着短须,目光生冷直指墨淮桑。
墨淮桑懒洋洋地停下脚步,眼都不抬:“窦少卿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
窦少卿停在一丈开外,神色傲然:“怀王案进程过半,我等忙得有家不能回,哪有时间指教旁人啊。再说,墨少卿天纵英才,年纪轻轻便官居四品,还需要别人指教?”
“那你拦着我做什么?诉苦还是表功?”墨淮桑微扯嘴角,“想表功就自己上奏折去,我可不会替你在圣人面前美言。”
“你血口喷人!”窦少卿脸色铁青。
他朝宫城方向遥遥拱手,“我等为圣人分忧,理当鞠躬尽瘁,不敢居功。倒是你,身负浩荡皇恩,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视差使如儿戏,你对得起这身官服吗?”
“哦?你在教我做事?”墨淮桑凉凉地扫了他一眼,“你的差事我未必干不了,我的活你定是不能干。接下来你可得睁大眼睛看好了。”
“你……咱们走着瞧!”窦少卿对着墨淮桑拂袖而去的背影,差点跳脚。
东隅忙轻手轻脚地跟上,突然有点同情紫薯大人了,大理寺摊上了这么一个横行霸道的小纨绔,打不得、骂不过,还得防着他跟皇帝老头告状,能怎么办呢?供着呗。
下午,东隅被提溜到太史局。
墨淮桑熟门熟路领着她直往偏殿走:“你这见鬼的功夫越发精进,现在还能碰上妖了,谁知道以后你还能解锁啥神魔怪,来学点驱邪的本事也好。”
东隅想到了先前在墨府碰到的地缚灵,一阵感动,这就是抱上了大腿的好处啊,连学习都给安排上了。
“省得连累本少卿。”墨淮桑接着说。
“……”感动的眼泪被怒气蒸没了,简直浪费感情。
“哦?咦?本道掐指一算,你俩命中注定今生有缘啊!”偏僻小殿忽然传来一道明显上了年纪,却依然中气十足的声音。
“……”墨淮桑:“胡说!”
“!”东隅:“胡说!”
15.兰陵萧氏求助
墨淮桑快步走进去:“死道士,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东隅啧舌,小纨绔被惹到怒气冲冲的样子可不多见啊,咳咳,除了她自己,也就这位道士了,想必是位高人。
踏进偏殿,东隅由衷地感到亲切,这跟她租赁院子里烧香的房间很像,不同之处在于她供奉的是漫天神佛,这儿供的自然是道家仙尊。
一位苍须道士歪在神牌前的蒲团上,面色极红润,目光炯炯,端的是鹤发童颜,满是补丁的道袍上一尘不染,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气质,如果忽视他手里攥着个大鸡腿的话……
“女娃,快过来让贫道好生瞧瞧。”老道士快速咽下嘴里的东西,朝东隅招手。
东隅小心走近,丝毫不敢怠慢,至深至浅清溪,老道长的双眼清亮,仿佛深不见底。
老道士先是面色凝重,双手掐算,口中念念有词,渐渐的表情舒展开来,最后满心慈爱地看着她:
“真是个招人疼的好孩子,受了不少苦吧?不怕,以后咱们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墨淮桑在一堆法器里嫌弃地挑挑拣拣,闻言懒散地插话:“薛老头你到底行不行啊,不行我就另请高明,省得上梁不正下梁歪,教出个歪瓜裂枣,我还要跟着受累。”
薛道长反手兜起一个拂尘朝他甩过去:“你这个没慧根的,滚!”
东隅新奇地看鲜活的墨淮桑,以及眼前的一切,自此开始了在太史局学习画符、念咒、打坐的日子。
这天,薛道长照理神出鬼没,不知去哪儿神游,东隅正对着某个祛妖的符咒抓耳挠腮,墨言急急忙忙跑过来,只说有紧急案子,领着她直奔皇城门口。
墨淮桑一身常服,早已等在车上。
“武陵王妃通过皇后求到圣人那儿,说她堂弟萧梓童昏迷不醒,唔,园子里的牡丹无缘无故都开了……所以这事儿就派给了我,先去看看。”
“嘶……”东隅倒吸一口凉气,牡丹不都是暮春时节才开花吗,现在都快入冬了啊……
“额,莫非是府里有人偷偷用了什么手段催花?”
墨淮桑摇头:“查过了,没有异常,名医、御医都请过了,全都束手无策,王妃才求到宫里。”
“萧梓童?跟名动京师的萧梓轩有什么关系吗?”东隅忽然想起墨府侍女们八卦的风流大才子。
墨淮桑颇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他们都出自兰陵萧氏,京城这一脉里有两房,萧梓轩是武陵王妃的弟弟,萧梓潼是二房独子。”
嚯,兰陵萧氏啊,东隅忍不住犯嘀咕,这背靠大树之后,接的案子不是皇亲国戚,就是高门大族……
到达萧府,萧夫人早早等在大门口,可怜天下父母心,满头珠翠掩不住憔悴焦心的神色,瘦削的身体仿佛也撑不起满身华服,半边身体都靠侍女搀扶。
“见过墨少卿,听闻少卿擅长处理……此类事件,我儿就拜托您费心了……”
萧夫人说着说着哽咽起来,告了声罪便命掌事将墨淮桑一行带去萧梓潼的院落。
远远的,一阵醉人的芳香袭来,继而东隅就被一院子的霞光迷了眼。
鲜碧色的绿叶从,簇簇拥立着各形各色的牡丹,或端庄秀雅、或雍容华贵,姹紫嫣红,繁艳芬馥。乍起一阵秋风,层层叠叠的花瓣,仿佛洛水女神翩跹起舞,千娇百态如灿烂的朝霞一般飞腾。
暗香浮动间,东隅终于直观感受到何谓“国色芳华、倾国倾城”。
“怎么在院子里种牡丹?”墨淮桑冷静的嗓音打破了东隅的迷醉,“与院中的布局也不搭。”
掌事略挥手,招来守在正方屋檐下的侍从:“这位是大理寺墨少卿,专程为六郎而来,有关六郎的情况,你务必如实作答。”
侍从恭敬行礼:“回墨少卿,小的是郎君的贴身是从萧善,牡丹是去年郎君回府之后命人种的,郎君体弱……他的请求夫人大都会答应。”
墨淮桑目视东隅,无声询问,东隅轻轻摇头,她暂时没有在牡丹花丛里感受到任何妖气或鬼异。
“萧善小哥,咱们先去看看崔郎君吧。”东隅决定先看看当事人。
“您客气了,这边请。”萧善忙躬身引路。
“你现在好歹是跟在我身边的人,不必如此谨小慎微,学学墨言。”墨淮桑微微皱眉,小声叮嘱道。
东隅心里翻了个白眼,合着是让她狐假虎威,但是得先伺候好他这头老虎是吧?不过面上倒是从善如流:“是。”
床上的人眼窝深陷,面上没有一丝血色,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
东隅轻叹,难怪萧夫人那般憔悴,她也不忍多瞧,毕竟是郎中、御医都束手无策的病,若真有妖鬼作祟,她兴许还能帮上点忙。
萧梓潼的居所比她想象中简单,跟一般富户差不多,她瞅了身边人一眼,跟皇室小纨绔比,这位大世家郎君的房间,算得上简陋了。
她靠近墨淮桑:“少卿,你们作为同类人,看得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冷飕飕的眼神霎时横了过来:“哪类人?你说清楚。”
东隅硬着头皮:“玉树临风、潇洒倜傥?有钱又有闲的天潢贵胄、世家子弟?”
“本少卿天上地下独一位,才不跟谁是同一类。”俊逸出尘的脸高高扬起,如果他有尾巴,想必此刻已经翘上了天。
东隅忍住薅他头毛的冲动,摆出一副受教姿态。
傲娇少卿这才漫不经心道:“他似乎对自己的身份没有认同感。”
“兰陵萧氏这种世家大族都有一堆破规矩,外人自然不了解,但他们会有一些共性,比方说族徽……”
他环顾四周:“再低调的家族,族徽也一定会在体现在生活的物件中。”
“方才一路走来,你可曾留意门窗上的水形纹饰,那必然是萧氏族徽,你再看看卧房。”
“我懂了,卧房里没有族徽,必有人刻意为之。既然院中种牡丹是萧郎君的意思,那这房间……”
东隅看向萧善。
“回小郎君,卧房布置的确是我家郎君的主意,本来依他的意思,甚至还要特意用那等粗劣的木料,小的好说歹说,才改成眼下这般模样。”萧善愁眉苦脸回应道。
“叫我东隅就好。”她自嘲一笑,自己一时半会还学不会狗仗人势,“既然你是从小就一直陪在萧郎君身边的,那就说说有关他的一切吧,大事小事都可以说。”
“是。”
萧善的讲述,在东隅脑海勾勒出一位因身体孱弱而性格孤僻的名门公子形象。
父亲萧渊任国子监太学博士,萧夫人出身弘农杨氏,萧梓潼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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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下来起,三天两头就需要请郎中。
萧夫人请相国寺高僧算过,他命里跟京城相冲,不宜久居,三岁时便被送去洛城的别院修养。
萧梓潼自小喜欢独处,便是贴身侍卫萧善,也常被他赶得远远的。
若是下人偷偷跟随,他也不多折腾,只是静静地坐着,不吃不喝而已,数次气得崔夫人哭着喊孽障,却也不敢再逼他。
他在洛城别院的生活也单调得紧,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郊野。
萧梓潼似乎很喜欢脱离被注视的生活,有时候一声不吭就独自出门,萧善偶尔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明明是兰陵萧氏的天之骄子,却因身体原因不得不困于一隅,不能像家族其他子弟一样声名飞扬。
萧梓童年岁渐长,情况渐渐发生了变化。
他肉眼可见地变得明朗起来,整个人都显得更有少年气,喝完药便迫不及待地出门,脸上偶尔有淡淡的笑影。
萧府周围有严密的护卫,萧善也偷偷去后面的山谷看过,各种野生花草长势喜人,没有什么潜在危险。
见郎君如此开怀,萧善便也抛去担忧,任他自在快活。
如此过了几年后,萧梓潼的病突然恶化了。
萧夫人求来御医紧急赶到,然而病情来势汹汹,御医也束手无策。
看着气若游丝的儿子,萧夫人肝肠寸断,惊厥倒地。
醒来之后萧夫人疯了一般,重金悬赏能人异士,各类自称有“活死人肉白骨”神功的人纷至沓来,钱财撒出去不少,萧梓童的病却不见好转。
某天,来了位云游的道姑,其貌不扬,形容简陋。
萧夫人身心俱疲本不抱任何希望,不料道姑道法高强,奇迹般地让萧梓潼沉疴顿愈。
萧氏夫妇大喜,老两口一开始只希望独子能健康平安到老,如今难免有了更多的奢望。
尤其是萧大人,盼着独子勉力奋进,光耀门楣。
初始,萧梓潼还配合,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闹着要回城郊别苑。
萧氏夫妇自然是不允许,他反抗无果,便开始折腾院子,先是命人种了一院子牡丹,后又把整个院落休整了一遍。
两个月前,萧梓潼的身体又变回了之前那样,直到近来陷入昏迷。
萧氏夫妇心急如焚,四处求神问道不说,还派人寻访当初救了儿子的云游道姑,可惜都无果。
武陵王妃是崔氏大房的女儿,从永福公主处听说了墨淮桑的本事,便求到了皇帝那儿。
现如今整个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墨淮桑身上。
夕阳余晖穿过窗棂,将萧梓潼苍白的脸色映照得有了些暖色。
崔善突然跪倒在地,很大一声“噗通”响,他近乎失声痛哭:“墨少卿,求您救救我家郎君吧。”
墨淮桑难得没有冷脸,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崔善,示意墨言将他扶起:“我尽力而为。”
东隅也是满脸沉闷,直到坐上马车,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墨淮桑难得没有出声打扰。
临下车前,她突然双手握拳,对墨淮桑奋力表忠心:“少卿,这次我一定会好好干的,不让萧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
你哪一次没有好好干?墨淮桑下意识想回一句,可他忍住了,只细微地点了点头。
16.牡丹有妖气
东隅将晚膳端回房间,照例把鸡腿给早已嗷嗷待哺的玄猫:“黑包啊,这次碰上个棘手的事……”
她絮絮叨叨跟玄猫说着下午的经过:
“萧夫人真可怜,悲伤是装不出来的,看到她就想到我阿娘了,当年她生病在床,还想办法接一些洗衣裳的活,费尽心思给我攒钱,担心我一个人孤苦伶仃……”
东隅越说越难过,那年冬季,天地冻得像一个巨大的冰窟,她永远忘不了在河边找到阿娘的情形,形销骨立的她,艰难地用棒槌敲着冻结实的冰面……
“呜呜呜呜呜……”
她把头埋进玄猫的怀里,眼泪把它胸前的毛濡湿成一团。
“还好有你啊黑包,阿爹阿娘离开之后,只有你陪在我身边。”
玄猫默默将爪子搭上东隅的肩,仿佛在安慰她似的。
东隅只低迷了一会儿,又满血复活:
“虽然这次在萧府既没看到鬼又没到妖,但满园的牡丹啊,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肯定有蹊跷,明天我要去萧府蹲守!好黑包,如果我没回,你就自己偷偷去厨房吃饭,去厨房的路你现在熟了吧?”
玄猫半眯着眼,斜睨东隅,尾巴高高翘起,说不出的骄傲。
然而第二天一早,东隅还来不及去萧府,就被墨淮桑提溜去太史局。
“噗!”
崔老道长一口酒喷出:“啥?现在还有牡丹花?”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个死道士!”
墨淮桑瞬间蹦起三尺高,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捏起绯袍一角,疾步快走奔向殿门。
他骤然带起的一阵风,将东隅垂下的两绺刘海高高扬起,她刚放进嘴里的点心都忘了嚼,茫然看着翘起兰花指的背影,腹诽:这位少卿又在作什么妖呢?
“墨言!备水!”
“郎君?怎么了?”在殿外把风的墨言第一时间火急火燎地迎上来。
“死道士喷了我一身酒!快点!我要沐浴!”
乍一听,还以为他被喷得满头满身呢。
“哪儿?哪儿呢?”墨言也着急起来。
“那儿!那么大一滴酒印你没看见啊!”墨少卿全身的毛都炸了,处于崩溃边缘。
墨言的视线依次划过精致的蹀躞带、光洁如新的下摆,落到看不出一点水渍的乌皮靴上。
“……”
短暂沉默后,他轻车熟路回应:“我这就去准备。”
旁听了全程的东隅无言地竖起大拇指,墨少卿,不愧是你。
崔老道长不以为忤,老神在在地继续喝酒,见东隅的目光投向他,颇有些语重心长:
“死小子就这样,跟干净鬼投胎似的,你习惯了就好。接着说,牡丹花是怎么回事儿。”
东隅说了萧府的见闻,向崔老道长请教:“我看不出房间有任何有鬼魂的迹象,或者妖异之处,还请道长帮助一二。”
“你想让我怎么帮?”
“您道法高深,如果能屈尊跟我们去萧府,什么妖魔鬼怪都逃不过您的法眼啦!”东隅双眼微微发亮,双手不自觉在胸前合十,如果有尾巴,想必已经摇到飞起。
被这么一双热切又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崔老道长心软得不行,他忍不住叹气:“乖女娃,不是我不肯帮你,实在力不从心。”
“我不能出宫。”他手指了指屋顶。
似乎是不想看到东隅失望的眼神,他立马起身东瞧瞧西看看,最后在角落翻出个东西扔给她:“有了。”
东隅下意识伸手,看那被抛至半空的东西,仿佛是一条通体金灿灿的小蛇,正朝她飞来,吓得她惊慌失措地将手背到身后。
不料那条小金蛇好似认准了她一般,径直飞到她身后,落在她手心。
东隅颤巍巍地将手移到身前,掌心赫然躺着一根金色长鞭。
皮革上是细小的菱形纹路,头部位置是一块材质奇异的物件,似石非石,似玉非玉,长鞭摸起来质感扎实,却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
“哟,这小家伙还认主呢,活该是你的。”崔老道长啧啧称奇。
他见东隅傻了眼似的盯着它一动也不敢动,哈哈一笑,上前拿过长鞭,给她示范:
“这虽然是我的宝贝法器,但是娘们兮兮的我不稀罕用,给你正好,改天我再教你几招编法,你根骨绝佳,肯定容易上手。
“喏,不用的时候藏在袖子里,缀上手臂当臂钏也成,瞅瞅,好看得紧。
“你别以为它光是好看,除了能耍出好看又强劲的鞭法,遇到妖异邪门之物,它还会给你示警,总之,它好看又好用,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贝……”
东隅的目光紧紧锁定在空中矫若游龙、呼呼生风的长鞭,哪里还记得方才自己对它避如蛇蝎,两只爪子张牙舞爪,跃跃欲试。
瞧见小丫头眼巴巴的馋样,崔老道长嘿嘿一笑,将长鞭递给她。
可无论东隅怎么挥舞,长鞭总是南辕北辙,她也不气馁,转而研究怎么摆弄好看。
突然她福至心灵,作势将长鞭围在腰间,就见长鞭头尾自动搅在一起,蛇头自然垂下,仿佛跟她心有灵犀一般。
东隅看着新腰饰兴奋不已,冲着崔老道长惊道:“它好像能明白我的意思呢。”
崔老道长瘪瘪嘴:“这小东西懒着呢,你现在还没学会鞭法,所以还使不动它,但是你要是用它来打扮呢,它就来兴致了。”
“您是怎么得到这个宝贝的呀?它有名字吗?”东隅摸着鞭身,爱不释手。
老道士面色一囧,忙含糊道:“你给它起一个呗。”
“一条金色的小灵蛇,简称‘小金灵’,就叫小金灵吧!”
墨淮桑洗沐一新,再过来偏殿时,一条小金蛇直冲面门而来,他不由得呼吸一滞,下意识抬起折扇一档,却见那条小金蛇径直缠到了他执扇的手腕上。
“这又是什么啊死道士!”看着手上轻若无物的鞭绳,墨淮桑强自镇定,只是高亢中略显虚弱的声音泄露了些许紧张。
“墨少卿别怕,这是我的新法器。”
东隅吓了一跳,赶紧念咒想召回,紧张之下咒语念得磕磕巴巴,眼见墨淮桑的冰冷的面色濒临龟裂,情急之下一声大吼:“小金灵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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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长鞭在腕上扭了扭,好像在抗议似的,最后还是乖乖地飞回东隅手边。
东隅赶紧对面色铁青的人讨好一笑:“有了这个宝贝,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啦。”
墨淮桑闭了闭眼,恨恨地瞥了崔老道长一眼:“死道士那么多法器,偏偏选了这个,哼!”
又对手忙脚乱的小神婆吼了一句:“管好你的蛇!”
说完,气咻咻地坐到一旁餐桌,不停地扇风降温。
一直在啃点心的崔老道长诧异地瞟他一眼,又瞅了瞅小姑娘,想象中这臭小子鬼吼鬼叫着要换衣服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他眯眼在两人之间逡巡,最后定格在偷笑的小姑娘身上。
面色仿佛常年不见阳光一般苍白,身形瘦弱,看着就惹人怜惜,虽然常带着讨好的笑,但清白透亮的眼睛里偶尔闪过倔强。
原本是想顺着臭小子的意,教她点驱邪的东西防身,可是越接触,越觉得这姑娘身上似乎有个很大的谜团,他一时半会也参不透。
而且,难得看到臭小子这只一点就炸毛的小狮子,居然有了被驯服的迹象,啧,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呵呵呵……”
得了法器,东隅迫不及待想去验证一番,出了宫,她便拉着墨淮桑直奔萧府。
一跨进府,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感觉袖间的小金灵有点躁动,悄悄摸着鞭身,越靠近崔郎君的住处,躁动越甚。
到达开满牡丹的院子时,小金灵的蛇头已经高高昂起,仿佛下一秒就要一飞冲天。
东隅忍住激动的心情,事先已经拢住蛇头的位置,念及崔老道长的教导,要慢慢培养跟法器的心灵感应。
在轻抚鞭身的同时,在心里默念:“小金灵,稍安勿躁,我们不要打草惊蛇。
小金灵果然渐渐安静下来,顺服地躲在袖间,不再动弹。
东隅转进回廊时,拉了拉墨淮桑的袖子,示意他低下头来。
墨淮桑扫了扫微微皱起的衣袖,又将视线上移,眼前身着青色胡服,作男装扮相的姑娘,微微咧开嘴角,眉宇间带着清清淡淡的笑意。
他不由得矮了矮身子,将头靠过去。
“少卿,这里果然有妖气。”
姑娘身上干净清爽的气息,伴着她喜不自胜的细声耳语,在他耳旁弥散开来,空气倏然热了起来。
墨淮桑感觉面皮发紧,不自在地捏了捏耳垂,倏地直起身来,让自己的思绪集中在方才听到的事情上,哦,果真有妖异。
扇着扇子缓了几息,他自觉脸上降了温,这才斜睨姑娘袖间,轻哼,这小东西还算有点能耐。
无意中搅动一场小风暴的东隅对此毫无知觉,她正沉浸在巨大的成就感里。
这可是她第一次靠使用法器识别邪门的物事,而不是纯靠肉眼横冲直撞进而被吓得神魂分离。
就着这股豪情,她摸了摸小金灵,兴冲冲地快步赶去萧梓潼房间继续追寻妖气。
然而遗憾的是,直到入夜时分仍然一无所获。
有些垂头丧气的灵异三人组,回到墨府水阁,开始案情大梳理。
17.山水画有玄机
墨淮桑衣裳都没换,金刀大马地坐在议事厅的主位,对东隅抬眼示意。
墨言推了推陷入沉思的小娘子,东隅这才将视线从多宝阁上的五彩琉璃猫爪碗上转回来,脑子里飞快地组织语言:
“咱们掌握的信息,大都来源于萧梓童的贴身侍从,根据萧善的说法,崔郎君的变化有几处是关键。
“其一,在洛阳的某年,他变得开朗起来,每天都积极地跑去山谷,到底是什么让他产生了如此大的兴趣?
“其二,半年后,必然有了某些变故,让他又变得阴郁深沉。
“其三,也是让我感觉最神奇的地方,他的病是怎么好的?他从娘胎便带了病,为了静养,萧家甚至都将他送离京城,既是让御医都束手无策的沉疴顽疾,居然让一个云游的道姑给治好了,究竟是怎么治的?
“其四,是什么原因让他开始折腾起了院子?少卿曾经说过他似乎对自己萧氏之子的身份非常抗拒,这是为什么呢?
“其五,已经痊愈的顽疾,居然又复发了,这是不是说明,那个道姑其实并没有起死回生的能耐,而是使了什么障眼法,蒙蔽了萧家众人?
“而现下,我们只知院子里有妖气,那丛牡丹有蹊跷,其余的问题,得一个一个查。”
东隅最后转向墨淮桑总结道,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祈小娘子,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墨言抓耳挠腮,看起来苦恼,眼里却有着迫不及待的跃跃欲试。
东隅:“……”
她心里发苦,墨言这小子怎么回事儿?他的主子她的东家——墨大少卿不还在堂上坐着吗?
她只是个小幕僚啊,可做不来发号施令的事儿。
收回瞥向墨言的白眼,视线慢慢上移,正对上墨淮桑理所当然的同款眼神:接下来怎么做?
东隅:“……”
行吧,既然东家都这么“不耻下问”了,她就不用客气,硬着头皮上呗。
“咱们可以兵分三路。首先得去洛城的萧家一探究竟,萧郎君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那里,萧善又不能经常近身伺候,肯定有很多事情可以挖掘。
“其二嘛,找到那位云游的道姑很关键,找萧二夫人多了解,不能大张旗鼓地找,总觉得这位道姑有点邪门。
“这其三嘛,得查一查跟萧郎君有利害关系的人,兰陵萧氏毕竟是大世家,万一是有人故意引来妖怪来伤害他呢?
“我暂时想到的就这么多,少卿您看这人手怎么调配呢?”东隅笑着看向墨淮桑。
“你看着安排吧,墨言管着府里的侍卫,万一还缺人,大理寺那边还能调些人手。”墨淮桑双手一谈,继续做甩手掌柜。
行吧,既然老虎都发话了,她这只狐狸就威风一把。
满脸堆笑,但毫不手软地指派了三路人马出去,留下她自己和墨怀桑留守萧府,他们必须守着命悬一线的萧梓童。
“今晚萧郎君那儿,床前只有一个小丫头守着,万一有妖物来害人怎么办?”墨言有点担心。
“萧郎君缠绵床榻有些事日了,就算有妖物作祟,也不至于马上要人性命。”
何况,东隅对那小丫头十分有信心。
萧府的仆从众多,她一眼就看中了翠微,说不上来原因,直觉那丫头眼里,有誓死守护自家郎君的决心。
从水阁出来前,东隅的眼神不由自主又黏上那只晶莹剔透的猫爪琉璃碗。
听香沫说这个水阁是墨淮桑在府里最喜欢的地方,守卫也会比较严,水阁房间里的桌面上,居然有个五彩猫爪琉璃碗?
啧啧啧,没想到墨淮桑这么个看起来如诗如画的神仙人儿,居然会用这么可爱的碗。
难怪要派那么多人守着,这个秘密可不能泄露了去,神游天外的东隅忍不住露出看破一切的笑,嘿嘿嘿。
东隅谢绝了墨言请侍女护送她回客房的提议,独自往墨府东边走去。
拐到厨房,陈大娘已经笑呵呵等在门口了。
“东隅小娘子,今晚特意留了蒸羊头肉,您看可还行?”
“谢谢陈大娘,我可爱吃了!”东隅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墨府里都是好人啊,知道她爱吃宵夜,天天给她做,天天不重样。
看着她快乐的身影,厨下的小丫头很疑惑。
“陈大娘,你为什么对东隅小娘子这么好呀,她不是郎君房里的洒扫丫头吗?”
陈大娘得意地坐下:“她现在可是郎君的幕僚了啊,跟着郎君在大理寺进进出出办差哩,墨大掌事说了,对她可不能像对一般人,衣食住行都不可马虎。”
再者,她又想到侍女们平常说的传言,这位看起来温温软软的小娘子好像在追求郎君耶。
想当初,多少爱慕郎君的人,都被挡在门外。
这姑娘敢想敢干,还真让她混到墨府来了,先从幕僚做起,再徐徐图之。
冲这清醒的头脑、这果决的行动力,东隅小娘子就不是一般人,结个善缘总没有坏处吧?
“行啦,你把灶膛的火弄小点,该收工啦!赵掌事说了,照顾好东隅小娘子,月底的红包少不了。”
她麻利地收拾灶台,丰腴的面庞洋溢喜悦的憧憬。
“好嘞。”小丫头利落回应,干起活来喜滋滋的更卖力了。
同样沉浸在喜悦中的还有吃到了美食的玄猫。
黑亮的小脑瓜子埋在碗里,尾巴高高翘起,毛茸茸的末端微微弯出欢欣的弧度。
东隅蹲在一旁,看得一本满足,想起那只漂亮的碗,又一阵扼腕叹息。
那只碗跟黑包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也不知道风骚的墨少卿咋想的……
“你等着,我一定把那只五彩琉璃猫爪碗给你薅过来!”
玄猫顿时停下咀嚼的动作,两只耳朵“嗖”地竖直,狗狗祟祟偷瞄了对面的两脚兽一眼。
他喵的,乍听到另一个两脚兽给自己精心准备的碗,差点以为自己暴露了……
唉,玄猫心里苦,这两边瞒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东隅没有注意到它的心虚,习惯性地跟自己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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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猫絮絮念叨当天的进展。
“老道长给了我一条鞭子做法器,诶,真的很灵诶,我一进萧郎君的院子,它立刻就‘嗅’到了里面的妖气,那丛牡丹肯定有问题!不过‘小金灵’刚被我供在水阁了,墨少卿在那里供了尊太上老君……”
玄猫的耳朵和尾巴倏地立起,身体还微微地颤抖,尾巴上的毛也炸得像一朵秋天的蒲公英。
东隅注意到她的动静,忙将玄猫抱进怀里:“怎么了?害怕吗?是萧郎君的院子里有妖怪,墨府很安全。”
“好了好了,你要是害怕,我以后都不带到你面前来,好吗?乖哦,我可怜的黑包……”
第二天,东隅早早去了萧梓潼院子,那位小侍女正站在床前,身体歪在一边,眼看要摔在地上,就见她猛地拔起身体站直。
东隅赶紧上前扶住她:“翠微,你怎么不坐着呀?”
翠微盯着声音来源,眼神像没有焦距似的,懵了一会才见她清醒过来。
她冲东隅虚弱一笑:“您来啦,我担心坐着会睡死过去,便干脆站着,要是睡着了就会摔倒,也能随时醒过来,这样就不会耽误看护郎君了。”
东隅自责地扶她坐下,刚想撩起她的袖子查看一番,猛然记起自己现在作男子装扮,赶紧收回手,着急问道:
“这一晚摔了不少次吧?你先回去睡一会,能找掌事要点祛淤青的药吗?若是不方便,我等下讨了给你送去。”
翠微憨憨一笑,清瘦小脸显得更加惹人怜惜:“我不打紧,有您照顾郎君,我就放心啦。”
“你去休息吧。”东隅冲萧善点头示意。
萧善挥手让其他侍女扶翠微下去,自己上前请罪:
“是小的疏忽了,昨夜原本安排了其他人轮替,可这小丫头坚持要自己守着,说是您吩咐的寸步不离,我拗不过她……”
东隅歉声道:“是我思虑不全,话说得太满,以后我大部分时间都会在这里,劳烦替我在旁边安排个住处吧”
她瞥了眼翠微的身影,恳求道:“翠微体弱,又彻夜看护,念在她对萧郎君一片衷心的份上,还请小哥多照顾一二,也是为了给郎君积德。”
“不敢,小的这就去安排。”
侍女在角落燃起熏香,兽脑香炉优雅地吞云吐雾。
木质雕花纹路窗半开,细碎金芒透过薄纱闪进屋内,跳动在萧梓潼瘦削的鬓角。
无论什么时候看他,都颇觉惋惜,东隅将目光转向空荡荡的墙面。
正对床的位置挂了一幅空谷山鸟画,第一天来时便听萧善说过是他随意挑选的,并非名家画作,画面没有什么出彩之处。
东隅正要移开视线,突然发现那画貌似另有乾坤,忙转回头去凝神定住,双眼牢牢盯紧画。
先前她离得近没看出来,现下她就站在窗前,远远望着,那副山鸟画中空谷山形的轮廓赫然是一朵牡丹。
她担心自己判断不准,让萧善站在远处看,没错,那雍容华贵的形态,一看就是牡丹。
又是牡丹?
18.救命的道姑现身
东隅眉头微微蹙起,院中牡丹从的妖异未解,房间里的画又跟牡丹关联上了。
她摸了摸袖间,“小金灵”仍然是安静地盘着,并没有任何异动。
“你再仔细看看,这幅画当初买来时便是这样吗?”
东隅断定这不是巧合,眼下没有头绪,不妨从画入手顺藤摸瓜。
“这画是从相熟的店铺买的,我们府里的仆人常去,店铺老板都不知道这是我给郎君挑的。”萧善苦笑。
“小的对笔墨字画不精通,还真不记得刚买来时什么样了,要不,小的将画拿去问一下老板?”
看来这画在源头上应该没什么问题,她点了点头,心里涌上一丝失望。
“东隅小……郎君……”墨言急匆匆赶来,他一时还不适应穿男装的东隅,差点叫漏了嘴。
他扫视四周,小声道:“侍卫三队传来消息,有那位云游道姑的下落了,郎君让你回府一趟。”
东隅大喜,提起袍脚跟着墨言往外走,临到门口忽然停下,瞅了面无人色的萧梓童,为难地看向墨言:
“道姑的情况,可否请你直接跟我说一下?萧郎君这里最好不要离了人,翠微已经守了一晚,刚被我强迫去休息了。”
墨言刚想说“偌大的萧府怎么会没人呢”,转念想到目前错综复杂的情况,忙点头应是。
“不过,消息是直接传给郎君的,我还没来得及看。这样,我先回去郎君那,带了消息再来给你说。”
东隅面露感激:“太好了。”
一个时辰后,一身月白锦袍的墨淮桑出现在萧府。
东隅:“……”
她特意伸头看了眼天,太阳倒是还没有从西边出来,她转脸看向墨言,正要使眼色。
“你又在作什么妖?嫌自己最近不像鬼样子是吧?”墨淮桑没好气地出声。
“事有轻重缓急,既然你这里脱不得身,为顾全大局本少卿只好委屈自己,下不为例。”
“是是是,少卿高义。”东隅昧着良心夸道,她还记得上次某人还嫌她没有及时上报案情,说她没有将他这个少卿放在眼里呢。
墨淮桑点头,十分受用。
“这位云游的道姑法号悦游,最近一次公开的行踪是半年前的怀王府……”
“怀王?涉嫌结党营私的怀王吗?莫不是窦少卿正在查办的案子?”
进大理寺第一天,窦少卿为案子累得满脸菜色,让她记忆犹新。
“嗯,根据怀王府掌事嬷嬷的供词,悦游道姑是受怀王妃重金邀请入府看病,不料却是怀王妃想让她传授生子秘方,道姑怒而离府后不知所踪。”
“诶?道姑为什么生气啊?是价钱没谈拢还是……因为怀王妃欺骗了她?”
“你想说什么?”
“我就是觉着,这位道姑挺有性格,不像是一般拿了钱就胡作非为的人。”
“哼,你又知道了?侍卫三组传来消息说她现在隐姓埋名在大相国寺山下行医,我们一起去会一会这个老道姑。”
“这……”东隅赶忙汇报上午的发现,“少卿,侵扰萧郎君的邪祟必与牡丹有关,这里得有个可靠的人守着……”
墨淮桑浑不在意:“你把蛇留下就行,崔老头别的兴许还凑合,法器倒是真不错。”
蛇?东隅感受到袖间的躁动,她立马捂住蛇头,在心里安抚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咱不跟他计较……
待躁动停歇,她又抬头笑道:“听您的,我就派小金灵留下来守着。”
“小金灵”三个字咬得特别重。
墨淮桑闻言瞪了她一眼,他怀疑小神婆在暗中取笑他,但是他没有证据。
东隅将法器放好,拉过萧善叮嘱道:
“让翠微好好休息,别看我这条鞭子平平无奇,它来自一位道法高深的老道长,应能护你家郎君一段时间,不过它主要是对付邪祟,你安排护卫守着门外,别让歹人进来动它。”
“是。”
***
大相国寺位于京城东边,东隅建议不要打草惊蛇,于是墨淮桑一行不急不缓,在日落时到达山下,打算第二天以为家人祈福为名去寺里上香,再在途中制造点意外,去会一会行医的师太。
“郎君,这有点不对吧?哪有都是一帮子男人去上香的?”墨言发现了不对劲。
墨淮桑:“?”
东隅:“?”
“我打听过了,去大相国寺里求姻缘、求子的居多,为家人祈福的也不是说没有,但也是夫人、娘子们居多……”
墨言为难地看着一行男丁,最后将目光锁定东隅。
墨淮桑点头,也不由自主看向男扮女装的小神婆。
东隅:“……”
合着都指望她呗,干脆破罐子破摔:“成,让我去求姻缘呗,不过……”
她坏心眼地瞟向墨少卿,想拉他下水扮仆从:
“墨少卿若想同行,穿成这样就不合适了吧?哪有跟着小娘子一起出行的小郎君啊?”
墨淮桑淡淡回视。
“对,郎君要么扮成跟我一样的侍卫,要么就让东隅小娘子扮成求子的夫人,您扮主君。”墨言顺着东隅的话说道。
东隅脚下一撇,差点摔在地上,冤枉啊,她可不敢肖想扮他的夫人啊……
“哦,是吗?我就不能装成小娘子的哥哥吗?”
东隅默默松了口气,好险,差点给自己挖了个坑。
天高云淡,初冬暖阳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大相国寺金碧辉煌的屋顶上。
这座香火鼎盛的寺庙,不仅是佛教圣地,更是深受京城各位夫人、小娘子们的青睐,寺庙入口车水马龙。
如今山下的入口也热闹非凡,因为多了一位免费行医的道姑。
临时医馆一开始也无人问津,不过免费对穷人家来说很有诱惑力,尤其是穷苦的女人们。
不过月余,菩萨仙姑的名声早已传遍周边的村落,吸引了更多人慕名而来,甚至还有不少头戴帷幕的,许是大户人家的女眷。
东隅就是其中一位,不过带帷幕不是她的主意。
按照计划由她扮一位慕名求医的小娘子,她便想着换回平时穿的胡服便好。
不料墨淮桑看到她的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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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服,嫌弃得不行,让墨言火速置办一身时下流行的京城女子行头。
“我是你哥哥,我可不想有个灰头土脸的妹妹。”
墨淮桑一身浮光锦制作的常服,摇着金丝秀扇,看向东隅的眼神满是嫌弃,仿佛她是个罪无可恕的落魄户。
东隅:“……”
待她在侍女的帮助下,第一次换上蓝白相间的间色裙,束到胸上的裙腰,让她感觉呼吸都开始艰难起来。
她一手拢着罩在外面的粉色纱裙,一手不自在地掩在胸前,心里非常懊恼,富贵人家的小娘子咋都这么遭罪哟……
好在她的苦没有白吃,总算换来墨淮桑不咸不淡的一声“还过得去”。
谢天谢地。
墨言那小子最夸张,从见到她出房间,嘴就没有闭上过。
“东隅小娘子,原来您真的是位小娘子啊!”
“您莫不是哪家贵女吧?”
“您跟郎君也太配了吧……我是说……也太像兄妹了……”
最后是墨淮桑看不下去了,让他最后查看一遍随行人员的安排是否妥当。
“郎君,我说真的,没想到东隅小娘子这么好看啊,要是再养养,那跟貔貅一样的黑圆圈彻底消失的话,简直冠绝京城了……”墨言边往外走,边跟自家郎君嘀咕。
墨淮桑:“……”
他突然止住墨言,听着有些咬牙切齿:“她哪里还有黑眼圈,你这是在质疑我墨府养人的能力吗?”
墨言楞在原地半响没言语,待反应过来,回头瞟了一眼东隅尚有淡淡青色的眼底,实在不明白郎君这奇怪的自信和胜负欲到底从何而来……
“是是是,东隅小娘子天生丽质,贵气逼人。”行吧,郎君高兴就好。
东隅倒是没有发现一旁奇怪的争执,一门心思跟浑身别扭的装束作斗争。
直到马车到达目的地,才催眠自己走得自在一些。
她稍微掀开帷幕,发现周围人的目光都围拢过来,聚焦在她……身边那个男人身上。
东隅没忍住腹诽,果然,有墨少卿在的地方,就没有低调这回事。
临时诊所设在山脚下,几顶临时搭建的帐篷,摆放着几张简单的木桌和木椅。
一身朴素道袍的道姑看起来四十开外的年纪,满脸冷漠不近人情,跟传闻中的“菩萨心肠”的面相不太相符,但每一位被她诊治完送出门的病患,无一不对她感激涕零。
轮到东隅了,她赶紧上前,正要开口问候,却被道姑拦住:“且慢。”
她转向墨淮桑,冷声道:“我这里只给女人看病,男人不要来凑热闹。”
墨言赶紧行礼:“仙姑,我家郎君是这位小娘子的哥哥,不是外人。”
“哥哥?堂亲还是表亲?”道姑的语气充满讥诮,“你俩是命定的缘分,还想骗我?”
这话好像崔老道长说过……
“?”墨淮桑:“胡说!”
“!”东隅:“您别乱说话呀……”
道姑的眼神在面前两位出色的男女之间来回逡巡,似笑非笑:“不看病就一边儿去,甭捣乱。”
19.小侍女昏倒
墨淮桑面色一紧,正要发作,突然袖口一紧,却是小神婆正扯着他的袖子示意他低头。
待他微微倾身,便听得小神婆小声耳语:
“少卿,她连怀王妃的面子都不给,用官府的身份压人肯定不管用的,咱们先在旁边观察一二,反正她也不能逃到哪儿去……”
鼻间萦绕的是小神婆身上自带的淡淡香火味,耳边是她温温软软的吐气,墨淮桑心头的火气仿佛瞬间被浇了一盆凉水,连水汽都不曾冒出。
他轻哼一声,率先朝外走去。
“不好意思唐突了仙师。”东隅赶紧向道姑行了一礼,也跟着走去一旁。
安抚完冷面道姑,还要继续劝慰冰块少卿。
“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道姑就是害萧郎君的人,肯定不能拿她当嫌犯对待呀,您说对吗?相反,我们还要以礼待人,还得从她这儿挖出更多线索呢,少卿您消消气。”
其实,就冲道姑免费行医给穷困女人们治病的事儿,东隅便觉着她不是歹人。
世间女子多艰难,尤其是穷人家的娘子们,头疼脑热时找神婆画个符,有点家产的人家,若是身体上难以启齿的地方有了不适,她们也不敢看大夫,只能生生忍痛硬抗。
东隅不想打断这种善行,让那些从远处赶来求医的女人们失望。
她默默下定决心,一定要拖着墨淮桑,让道姑给所有人都诊治完。
东隅堆起满脸笑容,小心翼翼打量墨淮桑的表情。
见她如此谨小慎微,墨淮桑突然觉得胸口闷闷的,他斜斜地扫了她一眼,没好气:“本少卿是那等不懂分寸的人吗?”
转眼落日西沉,见长长的候诊队伍终于空无一人,东隅取下帷幕赶紧上前深深一礼:
“仙师,先前多有隐瞒实在事出有因,人命关天,还望仙师听一听原委。”
眼前一身华服的小姑娘,长相可人,姿态温婉,道姑的面色稍霁,她顺带扫了一眼旁边的贵公子:“进来说话吧。”
虽然出声没好气,但好歹没有将一行人拒之门外。
东隅一喜,忙回头示意墨淮桑跟上。
夕阳斜晖,将帐篷内照得和煦温暖,照在冷面道姑的脸上,也让冰块脸上的棱角缓和了不少。
“不知您是否还记得萧六郎?”
“兰陵萧氏的那个病秧子?他又怎么了?我不是已经给他治好了吗?”
“听说萧郎君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痼疾,无论是民间的名医,还是宫里的御医,都束手无策,您是怎么做到的?”
亲耳听到当事人说到这件事,东隅仍然觉得不敢置信。
悦游道姑面色陡然一沉,仿佛想起了不好的事:“你先告诉我那小子怎么了?”
“他旧疾复发,病入膏肓,据他的贴身侍从说,跟当年一样。”
“不可能。”道姑断然道,脸色黑沉如水。
东隅指了指墨淮桑,苦笑:“不敢欺瞒您,这位是大理寺少卿,受萧郎君的堂姐武陵王妃所托,来调查萧郎君突然发病的缘由,听说您曾是萧郎君的救命恩人,我们这才找了过来,想跟您了解萧郎君到底是不是旧疾复发。”
“当初我的确是用了些非常手段,才把萧六郎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沉思良久,道姑才出声。
“不过我答应了别人,如何救他的请恕我不能明言。至于那小子是不是旧疾复发,有些事我需要求证一二,待我查明,自会去找你们。”
墨淮桑声音冰冷:“大理寺办案,所有人都必须配合。”
立在他身后的墨言闻言,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悦游道姑斜睨着墨淮桑,严重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弄倾巢而出,声线不自觉带上一丝阴狠:“好大的官威啊,贫道怕得很呢。”
东隅眼疾手快,扯住正待要发作的墨淮桑,起身上前又是深深一礼:
“仙姑息怒,墨少卿没有别的意思,人命关天,难免急躁了些。临行前萧夫人撑着病体嘱托我们一定要找到仙姑,您既然能救得萧郎君一次,便能救第二次……”
“你这女娃倒是看着顺眼。”道姑似乎想起来那位憔悴的贵妇人,轻叹,“可怜天下父母心。”
沉思片刻,她正色道:“你们高估我了,我并无把握能救他第二次,但他毕竟是我经手的病患,我必会看护到底,但在那之前我还有些事情要求证,如果不去求证,光是我这个人去了也束手无策。”
东隅见她面色不似作伪,也不再强求,诚挚恳求:
“萧郎君身体实在太弱了,求仙姑赐个良方,起码能让他等到您来。”
道姑面露难色,似是在权衡什么事情,最后她叹息道:
“有个法子倒是可以一试,只是……太难了,这样吧,你们去寻一些有姚黄元素的物件放在他旁边试试……”
东隅内心大震,她不由得看向墨淮桑,恰好对上他同款震惊的眼神。
又是牡丹。
她忙问道:“莫非您原本的方法是放一些新鲜的姚黄牡丹花?我们可以办到!”
道姑奇道:“你们怎能办到?虽然京城里有些富贵人家里养了些催花的能工巧匠,但姚黄毕竟是牡丹花王,据我所知,天下还无人能催动。”
东隅直觉道姑不会害人,但对她知之甚少,也不易透露太多,便含糊道:
“我听说宫里有,届时请武陵王妃去求一求,还请仙姑快些,救一救崔郎君。”
道姑点头应下:“原本在此间行医,也告一段落,待我找到答案,自会去京城萧府。”
从临时医馆出来,东隅瞥见脸色堪比冰山的墨淮桑,心里发苦,笑着上前哄道:
“少卿,方才是我自作主张,还请您见谅,实在是这位道姑吃软不吃硬……”
墨淮桑的神色和缓了些,他淡淡瞟了她一眼,未发一言,径直往马车走去。
东隅摸不清他的心思,跟墨言并行,小声请教:“墨少卿这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啊?”
墨言闷闷地觑她一眼,心里疯狂嘀咕,现在东隅小娘子拉郎君袖子拉得那叫一个轻车熟路啊,郎君连眉头都不皱了……
自己只不过说了她有黑眼圈的事实,郎君就不乐意了,他这不是色令智昏是什么?
他又怎么会生小娘子的气呢?苦还是他这个小小的贴身侍卫心里苦啊……
从小跟着郎君长大的小贴身侍卫垮着一张脸:“您这是在炫耀。”
东隅:“……”
不对劲啊,这主仆俩怎么奇奇怪怪的,她追问道:“兄弟,你这话啥意思啊?”
没事儿,郎大不由人,虽然郎君不再跟他世间第一好,但东隅小娘子是个好姑娘,墨言心里那点酸涩感受很快消散。
他很快调整心态,认真回复:“我家郎君生气的时候,嘴里可不会留情,这次他都没有骂人,所以……”
东隅松了口气,还担心自己这个幕僚做得太出格,不得不说,墨淮桑虽然需要时不时给他顺顺毛,但他真的是一个不错的东家和上官。
墨言想问问东隅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让郎君对她的触碰脱敏,转念一想,万一是郎君对所有人都脱敏了呢,
欲言又止间,他看到墨雨匆匆走进马车,似是有要事禀报。
下一秒,就见墨淮桑掀开车帘:“上车,萧府出事了。”
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回萧府已是半夜,整个府邸灯火通明。
萧善急忙迎了上来,看到身着女装的东隅,愣了一瞬,故作自然的样子显得很别扭。
墨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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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注意到他的反常,沉声道:“怎么,不认识了?这是本少卿的得力属下,着男装是为便宜行事。”
接到墨少卿的警示,萧善忙躬身赔礼:“少卿恕罪,东隅小娘子恕罪,是小的失态了。”
东隅忙上前虚扶:“小哥叫我东隅就好,快给我说说萧郎君卧房里出了什么变故?”
小侍女晕倒了。
东隅来了之后,翠微足足修养了一天一夜,自觉精神好了许多,便去萧梓潼房间服侍。
此前东隅曾经叮嘱过,萧六郎卧房有她留下的法器镇守用来防妖,门口的侍卫只需要保证不让可疑之人进入即可。
据门口侍卫描述,翠微进去房间之后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他们便听到房间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
待他们冲进去,发现翠微倒在床前。
他们探过,她呼吸倒是平稳,只是陷入昏迷。
“小的不敢擅动,遵照您的吩咐,一切维持原状,等您回来处理。”
萧善禀报间,他们已经来到萧梓潼的卧房。
卧榻上的萧六郎面白如纸,翠微扑倒在床前一尺左右的地方。
东隅率先去检查法器,果然,小金灵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似是跟人打过一架。
“难道这个小侍女是妖?”墨淮桑问道。
“不是。”东隅否认。
她将小金灵重新摆好,走到床前仔细端详昏迷中的翠微:“如果她有问题,小金灵估计已经将她缚住。”
“萧善小哥,劳烦将翠微搬回去妥善安置吧,她只是受了些惊吓,加上先前就劳累过度,好好休息就无事了。”
“是。”
东隅看了眼更漏,已经是寅时。
她看了眼依然精神的华美少卿,决定还是要关心一下上官。
她上前熟练地摆出笑脸:“少卿,夜深了,萧郎君没有大碍,我在这里守着就成,您还是先回府歇着吧?”
“不是有小金蛇吗?你在这里守着做什么?”
“若是那妖再来,说不定,我能在小金灵的协助下捉住那妖物。”
“那妖白天来过,还跟小金蛇干了一架,更何况现在那么多人,它定不敢轻举妄动。”
不知为何,一向不干涉她安排的墨淮桑很坚持。
东隅还不想休息,目光炯炯地投向床边的几案,萧府的人办事手脚很快,一盆姚黄已被移近萧六郎身边。
明亮的黄色花瓣,如精致丝绸般展开,层层叠叠,错落有致,明亮的牛油灯下,如同一道道炫目的金色波光,东隅在浓郁的花香中,仿佛置身暖春花海。
不愧是声色绝佳的牡丹花王。
在姚黄令人心旷神怡的花香中,虽然已经到了半夜,东隅却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奋战一宿。
墨言说先前派出去的几路人马也带了消息回来,她可以连夜收集各方消息,再汇总分析。
不料墨淮桑这次异常执拗:“我那些侍卫的命不是命吗?他们也奔波得厉害,明天再说吧,你也去休息,省得又生出黑眼圈,吓到我府里的人……”
东隅:“……”
“也别在这里碍眼,免得拖累小金蛇。”墨淮桑又加了一句。
东隅:“……”
好消息是东家真体贴。
坏消息是就对她嘴毒。
一直站在一旁看俩人别别扭扭的墨言,沉默地摇了摇头。
郎君就是不想东隅小娘子守着萧六郎过夜嘛,虽然萧六郎病入膏肓,但也是孤男寡女,啧,郎君这心思……
争论一番后,祁东隅和墨淮桑各退一步,祁东隅不守在萧六郎床前,让小金灵继续守着,墨淮桑不回府,几个人都留在萧六郎院中的客房歇息。
有天大的事,等第二天再说。
20.救人的是牡丹花妖?
第二天东隅起个大早,迫不及待跟回来复命的几路侍卫碰面。
他们在洛城萧府处原本没有查出什么,后来接到东隅的去信,按吩咐着人将萧梓童常去的地方画了下来。
东隅细细看过画中的每一处,果然在其中一幅画里,找到一丛尚未开花的野生牡丹,那是萧府后山的一处荒野。
萧梓潼在京城院子里种下一丛牡丹,卧房中山水画中藏着牡丹,道姑给的良方就是搬一株姚黄在他病床前……
种种迹象表明,牡丹对萧梓童来说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物件,至少,不至于会伤害他,所以说院中的牡丹花从的妖异,肯定不是牡丹花本身的问题。
负责查萧梓童人际关系的侍卫组毫无收获。
他果然如萧善所说,性格古怪又孤僻,几乎没有跟外人打过交道,甚至跟同族的人都没什么来往,萧梓童遭人报复这条线不必再查。
墨淮桑一直听着他们的分析汇总,自然而然问:“接下来怎么办?”
“我们现在有两个方向,一是等悦游道姑找来,如果她真能信守承诺的话,二是等那个作乱的妖找上门来,我们如果能将它制住,说不定能问出救萧六郎的方法。”
好看的桃花眼微微乜斜,目光里尽是怀疑:“那岂不是很被动?”
东隅双手一摊:“没办法,我目前修为不够,既不能像悦游道姑那样救人,也不能追踪妖的踪迹。”
墨淮桑横了她一眼:“还算有点自知之明,走,找崔老头去。”
太史局的偏殿内。
“悦游道姑?”一直安静闭目打坐的崔道长,在听到东隅的叙述时,陡然睁眼。
“你再详细说说她,长什么样?行事风格如何?”
“额,看起来四十来岁,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很美,嘴角有颗暗红色的滴泪痣,至于行事风格嘛,嗯,很……”东隅求助的眼神投向墨淮桑。
“摆着一张臭脸,好像每个人都欠了她几千两银子。”墨淮桑接口道。
“臭小子,你在说自己吗?不是说她免费行医吗?哪有这么‘面恶’的善人?”崔道长气哄哄反驳,指了指东隅,“女娃儿你说!”
“道长,那仙姑确实是这样的……可能是个面冷心善的人吧,都是修道的,您不会真认识她吧?”
“咳咳,听这相貌确实跟我一位故人有点像,只是这行事风格就差得远了……”
“不会是你的红颜知己吧?”墨淮桑揶揄道。
东隅瞥见崔道长的红脸,目瞪口呆,不会真让墨淮桑说中了吧?
“咻!”
一个拂尘从蒲团甩向墨淮桑。
“死小子让你胡说八道!”崔道长恼羞成怒,转脸向东隅解释,“可能是你师叔。”
“哦。”
东隅了然点头,眼底浮起笑意,脸红就暴露一切啦……
道长板起脸闭眼打坐,冷静半响才出声:“就算真是我师妹,她现在似乎性情大变,你们遇上了之后还是要小心一些,别提我的名字。”
墨淮桑:“……”
东隅:“……”
墨淮桑满肚子牢骚,这老头怎么回事?本以为找他能临时抱佛脚提升点捉妖道术,结果现在不仅没有帮助,还有可能碰上老头的对手。
东隅百爪挠心,好想知道那些精彩的陈年旧事啊……
虽然从师父那儿没有收获,但东隅不打算被动等待,她将更多侍卫派了出去,全力搜寻悦游道姑的下落,自己整日守在萧府。
也许小金灵那日将那妖重创了,萧梓童的卧房清净了好几天。
也不知那株姚黄牡丹是否真起了作用,萧梓童的脸色看着没有第一次见时那么惨白了。
就在东隅陷入焦灼等待时,悦游道姑找上门来。
听到萧善的禀报,东隅忙整整衣衫,快步往大门口迎去。
却见萧夫人被两位侍女一左一右搀着,硬撑着要给道姑行礼,道姑一脸淡漠,仿佛她礼遇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可怜慈母心,东隅暗叹口气,迈步上前抢先给道姑深鞠一躬:
“可算将仙姑盼来了,事不宜迟,不如现在就请仙姑随我去看看萧郎君。”
悦游道姑瞥了瞥身着男装的东隅,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微微点头。
东隅转身示意侍女搀稳萧夫人,柔声道:“您放心,萧郎君那边有我跟少卿看着,您也不想他醒过来看到您这般模样吧?”
萧夫人用手帕紧紧捂着嘴,极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倚在侍女身上颤抖点头,不再执拗要跟过去。
跟东隅去见萧梓童的路上,悦游道姑一直警惕地张望,看到院子里的那丛格外娇艳的牡丹时,常年冰冷的面容好似出现了龟裂。
“那是什么?”一贯沉稳的语调陡然升高。
“如您所见,正是牡丹。”
东隅想了想,补充道:“是萧郎君命人种下的,后来,他突然就重病缠身不省人事,这丛牡丹却开了,萧府并没有刻意催花。”
“难道你们之前说的可以找到开花的姚黄……”
“正是从这里移过去的。”
“快带我去看看。”悦游道姑厉声道。
东隅不敢怠慢,忙在前方引路。
一进卧房,悦游道姑便从怀里掏出一条九节鞭,直奔姚黄,绕着它念了几声咒语,不见任何动静。
东隅待她放松下来,不再如临大敌一般,才上前询问:“仙姑,这株姚黄可是有什么说法吗?”
道姑收起九节鞭,示意她清一下场。
东隅见她有话要说,正要让萧善去客房请墨淮桑,却见墨少卿已经快步赶了来。
“您来得正好,且听仙姑有何指示。”
一边旁观的道姑突然出声:“你不是这讨厌小子的妹妹?怎的对他如此低声下气?”
东隅笑笑,将要解释,却听墨淮桑冷冷道:“她是本少卿的幕僚,有问题吗?”
东隅见道姑正要发作,赶紧上前挡在两人中间:“我本是一个神婆,有幸得到墨少卿青眼有加,现在跟着大人办差。谢谢您肯来看看萧郎君。”
道姑瞥了满脸诚恳的小姑娘一眼,眼神回暖了些:“那也是你有能力。”
斜了墨淮桑一眼,仍向着东隅,语调带上了一丝幸灾乐祸:“且等着,你的好日子在后头。”
说罢,大马金刀坐下,摆出长谈的架势:“萧六郎的病,我这次着实无能为力,但我可以说说当初是怎么救他的。”
东隅赶紧拉着不情不愿的墨淮桑坐下。
“灵宝派以除妖为己任,但我是师门的异类,只醉心于行医问药。”
悦游道姑云游天下,一半时间免费行医,另一半时间喜欢往深山老林里钻,寻找各类珍稀药材。
那年她行至洛城附近的青橙山,想采几味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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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的草药。
山路难行,奇药难寻,挖到药材后还得化身“神农”试一试“百草”,一连半月都歇在山中的破庙里。
某日,她在试药时不小心中了毒,陷入麻痹状态,身体完全动弹不得。
正在她一筹莫展之时,附近传来一声虎啸,悦游道姑心头大骇。
虽然在庙外做了一些简单的布置,但若有厉害的猛兽妖异来袭,那些机关不一定能阻挡得了。
她拼尽全力咬破舌头,用剧痛勉强换得一丝清明,然而若想让手能够动弹,她估摸着起码得有一盏茶功夫。
耳边听着虎啸声越传越近,她心急如焚,却也无济于事。
突然,虎啸声变得激烈起来,仿佛在跟其他东西缠斗一般,期间,只能听到老虎的怒吼,渐渐落于下风,最后怒吼声低沉下去,直至悄无声息。
悦游道姑却不敢放松紧惕,能悄无声息斗猛虎的,定然不是无名之辈,她越发激烈地挥动自己的手指,想让自己快速恢复过来。
突然,她听到庙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如同秋风吹拂在枯枝落叶上,细细碎碎。
悦游道姑的法器九节鞭陡然响了起来,叮叮咚咚响个不停,激烈地示警。
有妖气!
凶狠的双眼牢牢盯着庙门,她的手已经能动了,就算拼了老命,也要奋力一击。
悦游道姑猛然闻到一阵淡淡清雅的香味,紧接着一道婀娜的身影飘入眼帘。
那人肤色莹白如玉,容貌明艳动人,眼神清澈,气质高雅,明黄色的长裙配饰华丽而不失典雅,在明亮的月光下,如同一道道华美的流光。
悦游道姑的法器九节鞭扭在一起,叮叮咚咚响不停,它在拼命示警。
“难道是牡丹花妖?”东隅福至心灵,突然出声问道。
悦游道姑点头:“她的原身是一株姚黄,牡丹花王。”
“她有求于我,不料正碰上大虫意图攻击我,就顺手赶走了。虽然我没有她的帮助不一定会怎么样,但我从来不欠人情,便应下她的请求。”
道姑的脸色黯淡下来:“没想到,她竟然求我帮她,用她的千年功力,救一个病入膏肓之人……”
“这岂不是以命抵命?”东隅失声惊道。
道姑沉默不语,最后才叹了一口气:“是吧,救人一命,但要取去一个妖的全部修为,不是以命抵命是什么……”
“我不愿意,让她换一个需求,但她苦苦哀求,还发誓说自己不会为此丧命。
“因为她修的是草木系妖法,只要能在人迹罕至的深山继续吸取天地精华,就能恢复元气,甚至可以重新修炼。
“其实我并无把握,用道术催化妖力治病,本身就需要用到一些所谓的旁门左道,耐不住她的坚持,我便答应下来,带她一起找上萧府毛遂自荐。
“过程十分凶险,也是那萧郎君命不该绝,被我治好了。”
“您能稍微讲述一下过程吗?”东隅急忙问道。
悦游道姑扫向她的目光锐利如刀,充满了探究、防备之意:“你问这个做什么?”
看到悦游道姑怀疑的眼神,她恍然大悟,继而笑得一脸坦诚:
“您别误会,我并非想偷师,就我这平庸的资质,想学也学不来。我只是觉得了解越详细,对救萧郎君越有利。”
悦游道姑神色缓和,叹了口气:“这法子,极其凶险邪门……”
21.牡丹花王现身
既然下定决心,悦游道姑也不再含糊:“姚黄将她的全部修为凝聚在内丹,我将内丹取出放入萧六郎体内,再用一种秘术将其催化让他顺利吸收。”
“什么秘术?这个过程是可逆吗?”东隅点出关键。
悦游道姑长出一口气:“这正是我忧心的问题。”
“百年前道门出个名为‘玄牝劫’的禁术,可以丹田为鼎炉,逆转周天采补万物精气,后来被各路邪魔妖道学了去,将同族的妖气或魔气吸出,收为己用。
“‘玄牝劫’十分邪门,与‘移魂术’并称世间两大禁术,我曾在师门收缴的典籍里看过,当时年幼无知,学会了一招半式,差点酿下大错……”
悦游道长闭了闭眼,仿佛陷入了痛苦的回忆,良久,她看向自己的手:“多年后,为了救人,我再一次启用了它。”
“我原本一直担心,自己道法不够,不能完全让萧六郎消化,内丹又重新聚气凝在肺腑,若只是这样,那内丹仍是可以护住他的心脉……
“然而怀璧其罪,那颗有着一千年精纯修为的内丹,会被各路妖魔鬼怪所觊觎……若是那内丹被夺走,我就真没办法了。”
东隅豁然起身:“您的意思是,此时萧郎君的救命内丹已经不在了?”
悦游道姑脸色灰白,点了点头。
“你先前说要求证一些事情,有结论了吗?”墨淮桑冷声发问。
悦游道姑瞟了他一眼,双目微露诧异,出言轻讽:“还以为你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
随后转向东隅:“当初我亲自把姚黄的本体移到洛城青橙山深谷,那处灵气充沛,是个极好的修行之地,但我这次去,她已不在那里,我怀疑……”
悦游道姑沉默下来,似是对自己的推测非常不确定。
“您怀疑是姚黄后悔了,寻来京城取走了自己的内丹?”
悦游道姑迟疑点头:“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东隅转身看向面色苍白如纸的萧梓童,暗暗叹气,若真是那姚黄花妖找来,也只是拿回她原本的东西,这无可厚非。
“实不相瞒,我曾经在院中牡丹花从处捕获过妖气,这间卧室也曾有妖现身。”东隅决定坦诚相告。
“你?也是修道的?”悦游道姑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东隅,满眼不可置信。
“我算半个修道的吧,”想起崔道长的叮嘱,东隅及时刹住,含糊道,“主要是有个厉害的法器……”
突然,一道金光从床尾窜出,欢快地绕着东隅转圈。
小金灵听到小主人的夸奖,径直飞出。
“啪!”
悦游道姑猛然甩出九节鞭,厉声道:“你究竟是谁?这小金蛇到底是谁给你的?”
东隅傻眼,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怔愣在原地。
小金灵护主心切,快速在东隅身前转换成战斗模式,高昂着蛇头跟九节鞭对峙。
“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事你找薛老头去,欺负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姑娘是你们灵宝派的传统吗?”墨淮桑懒洋洋地伸着懒腰,优雅得像一只猫。
悦游道姑放下持鞭的手,铁青的脸色却没有丝毫转圜,瞪向东隅:“薛儒九是你什么人?”
东隅回神,赶忙扬手将小金灵招呼入袖,对她恭敬一礼:
“仙姑见谅,我因不知为何开了天眼,能见鬼,可视妖,便跟在薛道长身边,学些保命的道术,这条小金鞭是薛道长赠我护身的法器。”
“好好的姑娘家,跟个沽名钓誉的臭道士混,真是白瞎了眼。”悦游道姑面色和缓了些,嘴里却依然不饶人,“既然如此,本道就先告辞了,我倒要看看你们如何除妖救人,哼!”
悦游道姑怒气冲冲摔门而去。
“仙姑……”东隅追到门外,眼睁睁看着那身素色道袍转眼间消失在路口,“……留步啊……”
墨淮桑没什么用心地劝慰:“行了,薛老头惹下的桃花债就让他自己还去,你没有被迁怒挨打就偷着乐吧。”
“可是萧郎君怎么办啊?”东隅急得团团转。
“现在情况不是很明朗了吗?要么是姚黄花妖,要么是别的妖,你就带着小金蛇去追不就完了嘛。”
小金灵从东隅袖中探出头来,似乎朝墨淮桑横了一眼。
墨淮桑凉凉的眼神扫过来:“这小气老头,连好用点的法器都舍不得给。”
东隅忙上手安抚,避免再让它惹祸。
头疼,她跟这小家伙还处于磨合期,薛道长说要早点跟它心意相通,不然用起来不顺手。
何止不顺手啊,面对她的需求,它简直是已读乱回。
先前听到她夸法器厉害,就突兀地飞出来,惹恼跟崔道长有旧怨的故人。
方才感应到她对墨淮桑的小抱怨,就钻出来给他甩脸色。
小金灵啊小金灵,你家主人是个谁也得罪不起的小神婆,别冲动,乖啊。
东隅在心底默念道,感觉到手中的小金鞭不再躁动才停下。
“您说得对,萧郎君的内胆已经被取走,那妖应当不会再找来,也只能我们主动出击了。”
东隅思忖良久:“得再去问问翠微,她晕倒之前最后看到的庆幸,看能不能从中找到些妖的线索。”
可惜,翠微仍然昏迷不醒。
东隅带着小金灵在萧府搜寻了几天,仍然一无所获。
又过了几日,东隅跟往常一样来看萧梓童,袖中的小金灵忽然微微颤动。
东隅浑身一凛,警惕地环视四周。
“有动静?”墨淮桑也跟着紧张起来。
东隅扫视一周后,将目光定格在墙对面的山鸟画上。
“看到没?那幅画周围的墙体出现了裂纹。”
“哪儿?”墨淮桑皱眉走上前两步,仔细逡巡半天,什么都没看到。
“当心!”东隅下意识抓住墨淮桑的衣袖一角,继而碰到他的手臂,“极轻极细,如蜘蛛网丝一般,您再看仔细些。”
墨淮桑一顿,他看到小神婆说的裂纹了,回头直视东隅,四目相对之际,两人心里冒出同样的念头。
东隅顺手将他拉着后退几步,一手拢着小金灵,小心地走上前。
靠得越近,小金灵越不安分。
“当心!”低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东隅以鞭为杖,想将装裱好的山水画取下来,不料,当小金灵接触到画时,一道银光乍现,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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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画中的牡丹形状划过。
一声爆响后,银色牡丹外形状似一个收纳的器物般,朝外射出一团黄色物事。
黄色物体落地变大,竟然是一位身着黄色杉裙的绝色女子。
东隅早已被这番变故惊得定在原地,墨淮桑拉着她闪在一旁,她这才回过神来:
“牡丹花妖!”
此时,小金灵早已经冲上去跟那花妖斗作一团。
鞭身泛着淡淡的金光,如同一条灵动的蛟龙,带着凌厉的攻势,直取花妖的喉咙。
花妖身躯一晃,身形如柳絮般轻盈飘开,指尖不时闪烁着幽幽的荧光,在小金鞭的强悍进攻下,她的身形越来越慢。
“东隅……小娘子……我有……话……要说……”花妖在应付小金灵之际,艰难地出声。
真见到这位牡丹花王,东隅才明白悦游道姑话中的惊艳和惋惜,她本能地抬手,想召唤回“小金灵”。
“不可。”墨淮桑看出她的心软,忙伸手制止。
“她能跟小金蛇缠斗这么久,想来是已经收回内丹恢复了元气,你现在贸然喊停,要是她心怀不轨,想对付你怎么办?”
“可是内丹本就是她的……”东隅迟疑了,这个问题真的在她的意料之外。
就在东隅迟疑间,花妖晃了一个虚招,避开小金鞭的攻击,闪到床头,挟持了萧梓童。
“小金灵回来!”东隅看得分明,她赶紧将小金鞭召回,“姚黄,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手持金鞭,严阵以待,墨淮桑站在她身旁,眼神锐利起来。
见他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姚黄一改满脸肃然,垂下双手,看向萧梓童的一双美丽双眸含着轻仇,苦笑道:“我想救他,你们相信吗?”
东隅和墨淮桑错愕地四目相接,又刷刷地转向前方。
只见晶莹的泪像断线的珍珠,源源不断地从姚黄的眼中滑落,她在床头坐下,一双莹白如玉的手,抚上萧梓童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我想救他啊……这个傻子……”姚黄喃喃道。
东隅抬手,朝听到动静赶来的墨言示意,让他带人退下,又拉过皱眉不语的墨淮桑坐定。
“姚黄小娘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花妖平缓了情绪,将她跟萧梓童的过往娓娓道来。
姚黄所在的青橙山,原是一片风景秀美、灵气充沛的福地。
各类世间罕见的奇花异草,吸收了山中灵气,生长得格外显眼茂盛,其中有不少得到滋养,逐渐孕育出了灵性,她就是其中一枝。
然而时移世易,这片仙山福地受地脉的影响,连年下陷。
这处神秘的逐渐地界被外界所知晓,便开始被各方世家权贵、豪强新贵所觊觎,他们在此画地为界,盖房建屋,此地的灵气也逐年涣散。
珍禽异兽纷纷逃离,修炼中的奇花异草也纷纷换了修炼宝地。
姚黄花妖生性懒散,不想挪窝。
况且她身边早已聚集了一从牡丹小花精,她作为已经修炼近千年当之无愧的牡丹花王,她也想护一护这群刚刚萌生妖灵的小宝贝。
某天,正在静心修炼的姚黄被一阵人间的大呼小叫惊醒。
22.人妖相恋往事
她知道附近有不少人间的府邸,平日里远远的可以听见喧嚣聚会、丝竹管乐,但如此近距离的吵嚷前所未有。
姚黄顿生警觉,她担心有人进山来采奇花异草,便升到半空,警惕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人不能用肉眼看到妖身,她也不能担心暴露。
眼下她修行未满千年,尚不能幻化为人形,不过她可以附到人身上,再对付他们。
只见一队锦衣卫士在林间穿行,四处翻查,似乎在找一位名叫“萧小郎君”的人。
姚黄略松了口气,如非必要,她不想在这里动手,以免暴露了牡丹族群的修行地。
然而寻找的队伍,渐渐越过密林,朝山谷靠近,姚黄心内焦急,这些人手持箭戟刀叉划开路,她真担心姐妹们的本体被划伤。
她紧盯打头的侍卫,打算万不得已时,就附身上去下令让他们停止搜索,因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她很紧张,担心把握不住分寸。
就在这时,一道稚嫩却坚定的声音传来:“住手!”
姚黄定睛一看,一位月白锦衣的小郎君出现在密林和山谷的交界处。
他身形瘦削,惨白的小脸带着一丝不健康的潮红,目光幽深,浑然不似一个五岁的小孩。
“我不过是出来散散心,你们这般兴师动众做什么?当这里是兰陵吗?我们萧氏还没有到在哪儿都能横着走的地步吧?”
萧小郎声音不大,语气却很老成,脸上更是带着不符合年龄的肃然。
众人赶紧下跪行礼,动作整齐划一,看得出训练有素。
“说了在我面前不要动不动就下跪。”
萧小郎悠然率先向外走去:“这里风景不错,动作收敛点,不要打扰这里的花花草草。”
众人立马起身,小心地簇拥着萧小郎离去。
早已放松下来的姚黄,瞥向萧小郎的背影,这小孩真有意思。
她的牡丹小花妖,修为几十到几百的都有,因此妖形也多是幼童模样,个个天真烂漫、活泼好动,她是第一次看到行为举止都像大人的小孩。
忍俊不禁间,那小孩回头,仿佛直直望进她眼里。
姚黄大吃一惊,目光相接的一瞬,她真以为小孩能看到她,随后她反应过来,那萧小郎应是留意到她们这一丛盛放的牡丹了。
这小郎一身贵气,威严颇甚,却懂得恋花惜草,她已经有点喜欢这个人间小孩了。
第二天,小孩又出现了。
他一个人来的,径直找到瀑布旁,恰好能容下两三人的天然洞口安坐,翻看携带的书,间或眼带欣赏地看着妖娆盛放的牡丹,脸上难得露出一抹愉悦的淡笑。
姚黄一连观察了几天,发现小孩仿佛将此处当成了他的秘密基地,也正是在这人迹罕至的山谷里,他才难得放飞几分孩童的天性。
终于有一天,姚黄忍不住出声打招呼。
初初听到温婉的女声,萧小郎的目光稍显诧异,但他面色不变,淡定回应。
姚黄忍不住惊奇:“你不怕我吗?万一我是来害你的坏人呢?”
“这片山被围得固若金汤,若真有人要害我,掘地得挖个四五年才能进来吧。”
萧小郎笑了,笑意不曾到达眼底:“再说,我这条命,若不是家里人看重,我早就白送给阎王了。”
姚黄默然,心底忽然涌上一阵阵酸楚,小小年纪怎么会有如此荒凉的眼神啊……
虽然他看不见,她还是扬起笑脸,朗声问道:“实不相瞒,我是这山间修炼的妖灵,你怕吗?”
萧小郎难得露出惊讶的神色,看向声音传来的花丛,半响才回应: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如此,也算让我见识到志怪传说成真了。”
彼时,萧梓童五岁,姚黄修炼时日未满千年,尚不能幻化人形,一人一妖开始了长达十几年的陪伴。
渐渐地,山间清泉里老成的童子,长成清俊的少年。
因为身体病弱的缘故,不能行万里路,萧梓童便饱读万卷书。
跟知识渊博的他在一块,囿于一地的姚黄更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在萧梓童的讲述中,这天下的山河远阔,市井长巷里的人间烟火,都让她心生向往。
也让她在面临即将到来的天劫前,满怀勇气。
受天地灵气滋养的妖,在修行满千年时,都必须经历上天的考验。
一旦顺利度过天劫,妖的修为将会得到质的飞跃,如果失败了,轻则修为受损,重则被打回原形。
一个春日午后,原本平静的天空突然风云变色,乌云密布,仿佛要把整座山压垮一般。
感受到异常天象的姚黄早已躲进本体。
雷声轰然炸响,一道道闪电划破长空,直击山谷中傲然绽放的明黄花瓣。
在天劫的压迫下,姚黄内心深处的心魔也开始翻涌。
千年修行中的种种执念、欲望、恐惧……也化为心魔幻象,她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萧梓童所描述的无间地狱。
不知为何,她突然就想到了萧梓童,那个已然玉影翩翩的贵公子,那个总是跟她柔声细语的美少年,这般想来,真就有一双莹白如玉的手横在她面前。
一抬头,少年一贯清冷的双眼,被焦虑和忧心催得满目红丝。
陡然间,姚黄感到一股热流涌现在心间,途径五脏肺腑,最后到达眼底,蒸腾出盈盈满眼的热泪。
她的身体突然就停止了下坠,感觉到自己被这一股轻柔的力量缓缓托住,这突如其来的安稳,也让早已竭尽全力的她昏迷了过去。
姚黄是被一道霓虹唤醒的。
万里无云,炫丽霓虹如一道灿烂的天桥,将天际和大地相连,闪得她下意识将头撇向一边,看到浑身湿透的萧梓童歪在地上。
他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如纸,似乎昏迷了过去,手里却紧紧抓着一根木棍。
姚黄心急如焚,即使知道自己根本无法触碰他,仍试图扑上去,想唤醒他。
直到她感觉到自己结结实实地将萧梓童抱了个满怀,他湿哒哒的衣服和冷如冰霜的皮肤,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才意识到自己终于幻化成了人形。
她成功度过了天劫!
她顺着与木棍相连的物件看去,发现自己本体上正罩着一个黑色的帘幕,难道他就是用这个来给她遮挡天雷?
千头万绪,千言万语,化作炽热的眼泪,她恸哭声声地喊着萧梓童的名字。
良久,紧闭的双眼微微张开,脸上毫无血色的人,笑意盈盈地温柔道:“终于见到你啦,跟我想象中一样美。”
姚黄将脸埋进他的颈窝,被一种失而复得的后怕激得再一次哭得撕心裂肺。
“但那之后他便卧床不起,他的母亲也从京城赶去洛城。”
姚黄从回忆中抽身,低沉道:“若不是为了帮我度天劫,他不会陷入生命垂危的境地。”
“这不是你的错。”东隅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问出口,“你是已经恢复灵力了吗?悦游道姑说内丹已经不在萧梓童体内,难道……”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姚黄双手掩面,声音仿佛要碎掉。
当初取出内丹时,姚黄便被打回妖形,不得不回到本体。
在救治了萧梓童后,悦游道姑将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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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姚黄移植到青橙山的一处洞天福地,参天的古木覆盖了整个山脉,为她提供了极好的修炼之地。
悦游道姑叮嘱她从头开始潜心修炼,不要被外界所扰。
她辗转得知萧梓童已经完全康复,并且移居京城,知他安然无恙,知他即将迎来辉煌的人生,她也终于释然,开始潜心修炼。
半年后,牡丹族群里流传开一个消息,京城有人花大价钱求购牡丹名种。
族群惴惴不安,担心有歹人要去各名山大川破坏她们的栖息地。
消息传到姚黄处,她方知求牡丹花的人正是萧梓童。
她内心也惶惑不安,开始密切关注京城的消息。
两个月前,她得知了萧夫人再次为萧梓童重金求医。
“听到消息那一刻,仿佛经历第二次天劫,我付出了所有,为什么还是救不了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姚黄的双眉蹙起,“我不甘心,便托姐妹帮忙进京,想办法进了萧府。”
看到她的坚毅的眼神,东隅恍然大悟:“你是附在翠微身上吗?”
“是。不过那时我灵力低微。”姚黄意外地看了东隅一眼。
又指了指床边的姚黄牡丹:“每天我只能附身一两个时辰,其余时候都是借住在院子里的它身上。”
“一直好好的,不料那天再进卧室,被你的金鞭逮了个正着。”姚黄苦笑。
“当时你跟小金灵交手了吗?”
姚黄摇头:“金鞭将我击倒在地,墙上突然发出一道强光,将我吸了进去。醒来之后,发现里面很大,一片虚无,再接着我的修为全都回来了。”
东隅瞅了瞅地上的山水画,方才就是它发光来着,应该就是关住姚黄的机关,她问道:“你在里面能听到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吗?”
“是,我能听到房间里的对话,可先前无论我如何施展,都没办法逃出来。”
姚黄困惑地摇头:“方才,虚空之中陡然出现一道明亮的缝隙,我用尽全力飞处缝隙,就落到了房间里,剩下的事情你们都知道。”
东隅走近破碎的山水画,画中牡丹形状的线条早已支离破碎。
突然,一道神秘光泽闪现,她不假思索伸手,想要将古画的碎片剥离。
“不可!”
话音未落,墨淮桑已经握住东隅的手腕。
见她难以置信的眼神,墨淮桑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的耳尖迅速泛起薄红,面上强装镇定,轻轻甩开东隅的手腕,嘴里没好话:
“脑子放聪明点,这邪门玩意儿能上手摸吗?老头给你的法器是摆设?”
不待东隅反应过来,他扯过她手中的小金灵,用把手去戳画框底部。
见小金灵没有任何异常,墨淮桑方将画框取下,摆上桌。
它绝对不是普通的画框,颇有些重量,整体呈淡青色,又像一块半透明的玉石,透出一种深邃的光泽。
墨淮桑沉吟半响,最后下论断:“像个法器。”
东隅点头:“品相非凡,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根据悦游道姑和姚黄的说法,我有个大胆的猜测。”她看向呆愣的姚黄。
“应当是有人将萧郎君身体里的内丹取出,放进……姑且称之为玉板吧……这个特别的容器里,机缘巧合之下,你跟小金灵的冲突,无意间启动容器的开关,因此被收到其中,跟原本就是你的内丹合二为一。”
“那萧郎怎么办呢?”姚黄泪水涟涟。
东隅沉默,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毕竟悦游道姑都说她这次也没办法了。
“我可以救萧郎!”姚黄抬起头,满眼坚定。
23.三生石上许来世
窗外,一场骤雨初歇,天气乍然转凉,秋风也浸染漠漠寒意,枯败残叶在风中翻卷着时聚时散,零落成泥。
寥落残景尽收眼底,东隅不由悲从中来,她恨自己的弱小无力。
她收回视线,看向凝神聚气的姚黄。
一刻钟前,姚黄说自己曾经见过悦游道姑的施为,依葫芦画瓢她也要再次将内丹取出,护住萧梓童的心脉,为他赢得一线生机。
“值得吗?你已经救过他一回了,以此报答他在你渡劫时的回护之恩,还不够吗?”东隅不理解。
“我不是在报恩,我只是想他活着,好好活着。”
姚黄转头嫣然一笑,明丽的侧脸气质绝尘,有一种只要盛放,不在乎陨落的决绝之美。
墨淮桑在东隅跟前晃了晃手:“想什么呢?魂都没了。”
“少卿!”回过神的东隅下意识捉住他的袖子,眼巴巴地软声哀求,“帮帮他们吧?您能去请崔老道长吗?都是灵宝派,理应对那‘玄牝劫’有所了解吧?”
墨淮桑瞥了她一眼:“他不能出宫。”
“我去求他,他现在也算我半个师父。”东隅自顾自说道,带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持。
“他近二十年都没有出过宫,你当我在说笑吗?”墨淮桑霎时冷下脸,“旁人为情寻死觅活也就罢了,你也魔怔了吗?”
东隅怔愣在原地,苦笑,自己又一时冲动了。
此时,姚黄已将内丹取出,身形开始变得清透,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在空气里。
她快速举起内丹移到萧梓童嘴边,捏开他的嘴角,内丹因为手指的虚弱颤抖掉了下来,所幸正好闪进萧梓童的嘴里,但是姚黄已经维持不了人形。
她绝望地看着自己的手穿过爱人的身体,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她将目光投向东隅,满眼恳求。
东隅被激得破罐子破摔,将小金灵抽出,急切吼道:“你快想想办法啊!”
小金鞭在空中舞了几圈便朝外飞去,仿佛被逼得落荒而逃。
墨淮桑实在看不下去她病急乱投医的样子,拉过东隅,直视她的双眼:
“你现在要冷静下来,我且去宫里问问老头,只不过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毕竟悦游道姑都说没有办法……”
“谁说我没有办法?”一道干脆利落的声音传来。
东隅、墨淮桑、姚黄,两人一妖,全都傻傻地看向雕花木窗。
就见窗口飘进一个矫健的身影,在空中翻腾后潇洒落地。
“仙姑!”东隅惊喜出声,两滴泪划在眼角将落未落。
“最烦哭哭啼啼的人。”悦游道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只是不想被砸了招牌,还不来帮忙!”
她从随身带的包袱里取出一株脆嫩鲜绿的草交给东隅捣碎:
“我要施法,约莫一个时辰,每逢一刻钟,你将那药草的汁在他嘴里滴三滴。”
“你。”悦游道姑转向墨淮桑,更是没有好脸色,“去门口守着,就是天皇老子也不准进来。”
“还有你。”她对着床边的虚空嫌弃道,“安静待着,这小子还没死呢,别上赶着给他哭丧。”
东隅偷偷觑了墨淮桑一眼,被他的冷眼抓个正着,她吐了吐舌头,朝他讨好一笑。
墨淮桑有火也发不出了,他冷哼一声,气定神闲朝门口走去。
东隅内心大定,她稳稳地碾碎药草,配合悦游道姑施为。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悦游道姑终于收手。
她满头大汗,神色疲惫不堪,仿佛苍老了好几岁,道袍被汗水浸染成深色。
东隅心知悦游道姑为救萧梓童付出了太多心血,立马上前将她扶到一旁坐定,默默奉上布巾。
悦游道姑原地打坐,良久,她脸上的血色才恢复几许。
“行了,如你们的意,人我也救了,有些后果你们不担也得担。”她朝姚黄的方向示意,“尤其是你。”
“你刚经历与内丹融合不久,又强行凝聚输出千年修为,妖身受损得厉害,你这一世恐怕都不能再修炼成人形了。你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跟本体脱离太久,你这妖身都维持不了多久,一着不慎就灰飞烟灭。”
“多谢仙姑救命之恩,姚黄会日日在天地跟前祈福,愿您身体安康,福泽绵长。敢问仙姑,萧郎他如何了?”
墨淮桑从门口走回,闻言不由得哂笑,满眼不以为意。
悦游道姑皱起眉头,淡淡朝他扔了个白眼,才向姚黄说话的方向回道:
“先前那小子身上的内丹被夺,我才说没办法。方才用上在青橙山寻到的化灵草,这次你的灵力结结实实跟他融在了一块,不出意外的话,再活个四五十年没问题。”
“仙姑大恩。”明知她看不见,姚黄结结实实伏在地上磕头。
东隅轻叹,轻声问道:“接下来你作何打算?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如果我办不到,萧府肯定会倾力相助的。”
姚黄冲她勉强一笑:“既然他安好,我也该回去了。”
墨淮桑一声嗤笑,东隅难得气鼓鼓地直视他。
来自仙姑的白眼,墨淮桑直接忽略不计,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小神婆居然敢瞪他?谁借给她的胆?
墨淮桑被刺激得不轻,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开启嘲讽模式:
“一人一妖救来救去,你们不累旁人看着都累,就不能好好面对面沟通吗?别你一走,他有寻死觅活,最后还得拖累本少卿。”
东隅眼前一亮,这确实点到根本上了,鼓起的腮帮就势一收,冲他笑出甜甜的梨涡,隐形的小狗尾巴摇得飞起。
墨淮桑虽然又是一声轻嗤,但不得不说小神婆的谄媚行为,让他的心里很熨帖。
然而黄瑶却又犹豫起来:“请容我再想想……”
几个时辰后。
萧梓童醒了。
萧夫人高兴得哭晕过去,萧大人对着墨淮桑感激涕零。
侍从们更是跪地给墨淮桑和东隅磕头。
在此期间,萧梓童一直沉默。
喧闹散尽,东隅拉着不情不愿的墨淮桑坐定,准备跟他解释一番来龙去脉。
萧梓童冷眼看她,冷声道:“这次是你们救了我吗?这么大能耐,二位又是何方神仙?”
这一张口就是刺啊,东隅瞬间坐直,转头用眼神安抚正要反击的墨淮桑后,才认真解释:“您先别激动,且听我说一说前因后果……”
……
“事情大致是这样……”两刻钟后,东隅说得唇干舌燥,捧着墨淮桑早已倒满的茶盏牛饮,一气喝灌下三碗。
她豪气地用袖子一抹嘴唇,重又将目光转向萧梓童:“你……”
看到瘫倒在床,仿佛一瞬间被抽走全部精气神的萧梓童,东隅说不下去了。
深陷下去的眼眶渐渐湿润,他猛然捂住脸,指缝间溢出细碎的哽咽:“又……又是……她……”
东隅默默等了半天,待他情绪稳定下来,才出声劝慰:
“其实,你们的心思都是一样,就是希望对方好好活着,你为了帮她躲天劫,才引发旧疾……这次生病,也是你故意引她进京的吧?”
她拿过破碎的山水画:“还有这个,画是你改的吧?里面的机关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想把姚黄引来,将内丹还给她,对吧?”
秋日晴空,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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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耀眼而不炫目,透过绡纱,投在姚黄雍容华贵的花瓣上。
“我跟她,相识在一个春日午后。”萧梓童眼里泛起会议的光,“她总说自己很幸运,在漫长的修行岁月里,能有我的陪伴……”
“可是她却不知道,她的陪伴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明明我才是那个被禁锢在一方天地的人,她的鼓励和陪伴,让我觉得自己在俯仰间拥有天下。
“后来,她总担心人妖殊途,可我想告诉她,我永远不会忘记她,如果没有姚黄,萧梓童早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郁郁寡欢,勉强因为父母而存在的活死人。
“若是能重来,我仍然会不顾一切地守护她渡劫,我仍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求来三生石做的容器。
“对了,我已经在三生石上刻下了我们的名字,下一世,我们一定能在一起。”
东隅听完,唏嘘不已,她朝着上空早已泪流满面的姚黄扬声道:“他的回答,你满意了吗?”
萧梓童猛然坐直,死死盯着啜泣声传来的方向:“姚黄?姚黄是你吗?”
东隅隔着衣袖,小心地碰上墨淮桑的胳膊,在他闪身前,示意他往上看。
墨淮桑眼前萧梓童对面陡然出现一位和他相对而坐的绝色佳人。
“是我,萧郎。”姚黄的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帘幕,脸上却带着幸福的笑。
“悦游仙姑这次很厉害,你可不能再胡闹啦。”她连嗔笑都带着娇羞,“我以后就是废妖一只啦,下半辈子就赖着你不走了。”
萧梓童竭力咬住下唇,也止不住嘴唇的颤抖,他试着笑一笑,最后也只好放弃,轻声应道:“……好……”
东隅拉着墨淮桑,蹑手蹑脚退出房间,小心翼翼关上门,招来萧善吩咐了几句。
好一通忙活,东隅这才伸着懒腰,真真切切松了一口气。
“恭喜墨少卿,完成了武陵王妃的请托。”难得轻松,东隅也放肆了一些。
墨淮桑睨了她一眼,微微挑眉:“你这是在表功?”
东隅嘿嘿笑了一声,拍马屁:“全是墨少卿领导有方,当然小的我也吃了不少力呢?”
小神婆虽是满眼谄媚,但那笑容实在太明媚,比院中千娇百媚的牡丹更耀眼,墨淮桑瞬间失了心神,待回过神来,面上已然漂上一层绯红。
他转身抬头,故作冷淡:“说吧,你要什么奖励?”
东隅一蹦三尺,激动拍手:“我想要水阁里那只五彩琉璃猫爪碗!”
墨淮桑噎了一下,深感意外:“你要那个做什么?”
东隅睁眼说瞎话:“可爱呀,我想拿来观赏,就放在房间里摆着玩。”
墨淮桑沉吟半响:“那只已经有……用过了,我让墨叔再去给你做一只。”
兴奋的双眼笑成弯月,东隅忙不迭点头,居然要给她做新的,墨少卿是大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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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五彩琉璃猫爪碗的玄猫,瞳孔地震。
发生了什么?东隅已经知道我在外面有人了吗?现在坦白还来得及吗?
玄猫“喵呜”一声,一头撞进东隅怀里,用头蹭个不停。
东隅受宠若惊,抱着玄猫脸贴脸:“黑包呜呜呜,你长大以后就再也不跟我这么撒娇了,是太感动了吗?嘿嘿嘿,那可是我从墨淮桑那里讨的赏,好看吧,我老早就瞧上了,这只是新的哦,他让墨大掌事重新订做的!一只琉璃碗算什么,你等着我去给你赢更多东西回来!我们黑包值得世界上最好的!……”
惊出一身冷汗的玄猫吐了吐舌头散热,好险,差点以为自己露馅了。
老天爷,这两头瞒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24.闭关苦修
转眼腊月二十七,官吏们即将迎来欢庆元日的七天假期。
皇城也一改往日的肃穆,街道边装饰了不少彩绸和灯笼,官署的殿门和各处门楣,都提前贴上桃符和春联,一派喜庆。
在各处穿梭,忙着在年前做最后交付的,多是身着青绿袍服的低阶官吏,连太史局这个往日不怎么忙的官署,也是人来人往。
墨言看得啧啧称奇:
“郎君,托您的福,我终于见识到他们最后一天当值是何等景观,不对,您往年都不去大理寺当差,我这应该是托东隅小娘子的福……”
墨淮桑凉凉地扫他一眼:“想待在皇宫?我去找舅舅求个恩典,净完身送你去内侍省如何?”
“我错了。”墨言捂住嘴,“郎君,咱们抓点紧吧,东隅小娘子怕是等得着急了,哎呀,被薛道长扣着闭关修炼一个多月,估计老遭罪喽……”
墨淮桑斜睨着他,似笑非笑,只轻轻一哼,倒是没有再出言嘲讽。
墨言松了口气,心底倒真替东隅忧心起来。
几个月前,自家郎君再次声名大振,当然这次不再是诸如“京城小霸王”、“嘴毒纨绔”之类的雅称。
病入膏肓的萧氏公子痊愈的消息一出,让皇亲国戚和世家贵族对墨淮桑另眼相看。
萧氏夫妇知晓内情,如今看着儿子时常与一株盛开的姚黄相伴,说话轻声细语,也不再拒人于千里,他们也对强迫他继承家业一事看淡,只盼他余生平安喜乐。
不过崔家对外仍然宣称是墨少卿查明病因,祛除了邪祟,才救下萧梓潼性命。
见外甥如此给自己长脸,皇帝龙心大悦,大手一挥,赏赐如流水般涌进墨府。
大理寺卿王陵也终于在在同僚面前扬眉吐气一回,老怀安慰之余,还有些担心皇帝会否撸了自己的官位,给宠得不知如何宠的外甥。
相较之下,东隅这位大功臣则成了寂寂无名的隐形人。
一个不入流的神婆,说的好听点是墨淮桑的幕僚,然而在旁人看来,不过是墨府家仆。
但是东隅不在意,她在墨府吃得好喝得好睡得好,简直如鱼得水。
结果她快活日子没过几天,被忧心忡忡的薛道长提溜进太史局闭关修炼。
她先能见鬼,后能看到缚地灵,接着便能视妖,薛道长推测,她天眼的潜能似乎在某些东西的催化下,越开越大,保不齐以后还会遇见更厉害的邪物。
薛道长早已将东隅当做自己的关门弟子,无法坐视不理,既然无法关掉天眼,那便增强她降妖除魔的功力。
于是东隅被关在偏殿里苦修,中途还不让人探视。
墨言原本还忧心东隅头悬梁锥刺股过得苦,可在看到脸胖了一圈的小娘子,他有些不敢认。
见状,墨淮桑一贯冷峻的脸上浮现一丝浅浅笑意,跟着薛老头,最不用担心吃得不好。
瞧她神采飞扬的模样,像是辛苦修行了一月?
往日瘦削的脸颊,被养得红润饱满,朱唇粉嫩,杏眼笑成两弯新月,眸光清亮澄澈,偶尔闪过顽皮的笑意,这让她终于有了少女的娇俏,仿佛一夜之间长开了。
墨淮桑静静打量了会儿,突然冒出一股不明所以的烦闷,方才舒展的眉眼,渐渐收拢蹙起。
“嘻嘻,少卿好久不见……”少女神婆的眼珠滴溜溜一转,瞬间熟练端上谄媚笑容,冲他走来,“甚是思念啊……”
看到熟悉的马屁精模样,墨淮桑不知为何,胸口的气闷消散了些。
他习惯性地伸手挡在身前,面无表情地睨着她。
东隅笑容未变,她知道这是拒绝的意思,误会啊,她又没想要扑上去,只是习惯性想离他近一些罢了。
她从善如流地停在冷面少卿三步之外。
咦,随着墨淮桑的手快速放下,她好似看到手心有一层淡黄的薄茧一闪而逝,难道这傲娇少卿近来在练功?
没得及思考,她就被墨淮桑嫌弃地一顿暴击:“你是饿死鬼投胎转世?一个月没见你就胖成这样?说出去还以为我墨府虐待你。”
说完这话,闷气陡然一扫而空,他顿了顿,丢下个跟上的眼神,面无表情地往回走。
“我觉得挺好啊,祈小娘子都还没有府里的冬梅胖呢。”墨言见东隅笑容一僵,生怕她被冷言冷语伤了心,“您别往心里去,三郎一贯嘴里没好话,若真是嫌弃,他也不会专程来接您回府不是?”
东隅摆摆手,示意自己早已习惯,就是不知这大黑包怎么突然闹脾气。
墨言也在心里犯嘀咕,明明出发前郎君心情还颇为愉悦,中途也没人招惹他啊,瞧瞧他说的什么话……
等等……
墨言又细品了品,嗐,郎君这是醋了啊……
祈小娘子被养得珠圆玉润自然是好事,但不是在他们墨府养的,郎君就醋了。
这般想着,墨言的嘴角就咧出慈祥的笑,催着东隅:“走吧,我阿爹盼星星盼月亮,催着您回府。”
“呜呜呜,我也好想墨总管呢,走喽。”
随着祈东隅的回归,沉闷许久的墨府迎来久违的热闹。
小丫鬟们累积了许多八卦,早就盼着与她们的最佳听众分享。
陈大娘研制了不少新菜式,等待最佳食客一一品鉴。
管事推来几车指明要给祁东隅小娘子的年礼,有落霞胭脂铺送来的新品胭脂水粉,有萧氏二房特意准备的珍品牡丹以及各色特产。
东隅一愣,只觉得鼻子微微酸胀,眼前瞬间被水雾模糊了视线。
养父母离世后,她在世间茕茕孑立,艰难求生,后来又被鬼追得东躲西藏,她一度觉得自己是被老天戏弄的蝼蚁。
而在这里,她得到前所未有的关爱。
她蹲下身假装捡东西,飞快用袖子擦过眼角后,蹦跳起身,当场将胭脂水粉发了个干净。
姑娘们的欢声笑语,留住了行色匆匆的墨大掌事。
他停在廊下,双手拢进袖口,看着祈东隅跟个香饽饽似的被东拉西扯,眉眼都舒展开来。
“墨府有多久没这么热闹过啦。”赵大娘凑近,拭了拭眼角,“自打长公主……哎哟,年纪大了嘴就不过脑子……”
她转而轻叹:“年纪大了,就爱看府里闹腾,瞅瞅咱们郎君,几时这般耐心过?”
墨大掌事打眼望去,廊柱暗处,墨怀桑正百无聊赖地倚在廊柱暗处,不时看闹做一堆的姑娘们,好似等得极不耐烦。
他忍不住笑出满脸褶子,三郎若真等得不耐,早就拔腿走人了。
这位祁小娘子,有种让人忍不住靠近的魔力。
“听说尚书府里来人了?你直接拒了?”赵大娘突然想起正事来。
“墨尚书的命令,老奴岂敢违抗。”墨掌事的眼神冷了下来,“自然是禀明郎君,按照他的意思办。”
赵大娘冷哼:“公主对他恩重如山,他又是如何恩将仇报的?还敢谈父子情?偏偏每年都要来这一套,若不是我们郎君有圣人撑腰……”
“慎言。”墨大掌事神情冷肃,“主子的事,我等无权置喙。”
“烦人的老东西,我这不是在同你闲聊……”赵大娘抱怨着,到底闭上嘴,转向墨淮桑的眼神,怜爱中带着好笑。
他们郎君正百无聊赖地倚着长廊,眼巴巴地望着以东隅为中心的一团热闹。
墨淮桑等了又等,瞧她们那架势,大有秉烛夜谈的兴致。
他才是她的东家兼上官!
小神婆不应该第一时间来跟他汇报修炼成果吗?
被人忽视至此,若是往常,他早该一甩袖子拔腿就走,或是冲上去逮着人一通教训。
可是不知为何,他不想破坏眼前的热闹。
墨府的热闹,一直延续到除夕。
府里没有女主人,郎君又不爱管事,墨大掌事便带着一众掌事和管家娘子忙得团团转。
墨言一早便等在主院卧房门口,待穿好红色长袍的墨淮桑出来,引着他径直往大门处。
墨大掌事正翘首以盼,见一府之主过来,急忙令人放起爆竹,取过红漆托盘急迎上去,经过李大娘身边时,脚步一顿,朝她身后的东隅招手。
东隅第一次在大户人家过年,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冷不防被大掌事塞了一个托盘,又被李大娘推着走到墨淮桑身边。
墨淮桑也是满眼意外,只愣了一瞬,便神色如常地取下大门侧边的桃符,放到东隅端着的托盘里,又从托盘里取出新桃符挂上[1]。
东隅此时回过神来,她仰头盯着桃符上“神荼”、“郁垒”两位门神的名字,摇头叹息:“都说这二位能食百鬼,其实没啥用。”[2]
往年除夕,她照样被鬼追着跑。
在爆竹声中,那些话只有她身旁的墨淮桑听到,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凑近东隅耳边:
“若你不怕被扣压岁钱,只管当着墨叔的面再说一遍。”
一府之主挂好桃符后,从大门起,墨府各处的桃符片刻间更替一新,各种吉祥物件也都挂满各处,年就算正式开始,过年的种种规矩、避讳都得守起来,墨大掌事在这方面最是严苛。
东隅吓得捂住嘴,哪里还敢乱说话。
除夕,同族的人要聚在一起吃家宴,再回去小家团聚、守岁。
平康坊墨府只有墨淮桑一个主子,他照旧和府中得力的掌事和管事娘子们吃了一顿团圆饭。
跟往年不同的是,墨大掌事今年将宴席设在主院的花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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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院子空地燃起檀木篝火,火焰熊熊,香飘数里。
墨言再扫过候场的杂耍艺人和百戏班子,惊得嘴都合不拢,找墨大掌事嘀咕:
“三郎讨厌过年节,您也一贯不喜奢华铺张,您是昏头还是中邪了?难道是圣人的赏赐库房装不下?”
墨大掌事正要白他一眼,想来不吉利,便没跟傻儿子一般见识:
“新年新气象,我们墨府、我们郎君的好日子也快来了。”
墨言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端坐正位的墨淮桑,以及他右手边的东隅小娘子。
她罕见地梳了圆圆的双髻,以鲜花装饰,身着红色印花圆领袍,显得端庄又不失活泼,与郎君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父子俩相似的脸上,露出同样慈母一般的笑容。
果子酒清甜如蜜,东隅喝了不少,看完杂耍后,她又被墨言撺掇着放烟花:“这十几桶连着放必定好看,你来试试?”
她跃跃欲试,蹑手蹑脚地点燃一个,赶紧往回缩。
霎时间,院子里生气绚烂的烟花,噼里啪啦,照亮每一张惊喜的笑容。
东隅兴奋地跑前跑后,还试图让墨淮桑一起放。
她总觉得墨少卿怪怪的,虽然也会跟大家一起笑,但总有种说不出的沉郁气质。
他不出所料地摆手:“本少卿才不跟你们一般幼稚。”
果子酒的后颈也渐渐在身体里蔓延升腾,东隅此刻胆大可包天。
她一把拉起墨淮桑径直往院中跑,将一支牛油蜡烛塞进明显已经呆愣的少卿手里:
“你只管放,放了就跑,别担心,我给你断后。”
除了大放豪言的东隅本人,和习以为常的墨言,所有人都如被石化了似的。
墨淮桑盯着着手中的蜡烛,又扫了扫方才被小神婆拉住的手臂,不敢相信她居然如此胆大妄为,拉他的袖子不说,还碰到了他的手。
墨大掌事率先清醒,第一反应是要护着东隅,免得她被郎君甩出去。
“三郎,有件事忘了请您示下……”他匆忙上前,想借机分散他的注意力。
结果,他再次被震惊地定在原地,只见一贯喜洁的墨淮桑,怔愣过后,满脸嫌弃地用蜡烛点燃了一个烟花。
“嘭!”
巨大的声响,把墨掌事震回神来。
东隅挺起小圆脸,笑得眉眼弯弯,仿佛在得意地邀功。
墨淮桑不言不语,仍是一脸不耐烦,身体却很诚实地跟着在她身后继续燃起更多烟花。
墨大掌事的脸也笑成了一朵褶子花。
在亮如白昼的火光下,他高昂着头,心里默默地禀报:大长公主,您看见了吗?自您走后,我们郎君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
寅初时分,墨大掌事安排百戏团等退下去,花厅的热闹很快散去。
墨淮桑早已换了一身喜庆的大礼服,举步往外走去。
墨大掌事跟在后面,想了想,小声请求东隅:“郎君要去祭祖,东隅小娘子若是还不困,可否陪同我等一起在祠堂外候着?”
平日里跟丫鬟们闲聊,她们都说墨大掌事一贯严苛,可东隅却觉得他和善可亲,对他的请求,东隅自是有求必应。
昏昏沉沉的头脑,经冷风一吹倒是清醒了些,等等,祭祖?
听说墨少卿的父亲是礼部侍郎,那他们眼下岂不是要去侍郎府?
不料,他们一行人直接步行进了水阁。
墨大掌事领着众人等在院门外,目送墨淮桑独自一人走进了祠堂。
刺骨的冷风掀起袍脚,显得他的背影异常单薄。
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酒,东隅突然感觉心里堵得慌,险些流眼泪。
眼下她才后知后觉到哪里不对劲,墨淮桑尚未成亲,怎么不住在尚书府呢?又为何一个人祭祖?
有心想问问墨大掌事,幸亏她还保有几许清明,知道有些事情不能乱打听。
一刻钟后,墨淮桑出来了。
他神情淡然,却没有先前的沉郁之感,东隅默默地松了口气。
墨淮桑出来时,看到小神婆也候在门外,努力眨眼、保持清醒的样子,不知道为何,心里突然就松快许多。
他在她身前停下,哑然出声:“赶紧回去休息吧,我这会儿得去宫里朝拜,就不带你了……”
东隅一阵感动。
“……省得你又熬出貔貅眼,大过年的别吓着人。”
好嘛,她又白感动了。
东隅一路在心里骂骂咧咧,直到沾枕就睡,一夜无梦。
再次醒来时,东隅格外神清气爽,正要找黑包来一个新年的第一个拥抱。
不料,最先迎接她的是墨淮桑带回的一个十万火急的差使。
25.神山圣池出厄诡?
元正的朝贺是一年中最隆重的一次大朝会,除了京城的文武百官,还有各地长官和外国使者赶来,向皇帝恭贺新春。
墨淮桑一身深绯宽袖大袍,腰束金玉带,跪拜动作如行云流水,在一众同品级官员中,显得格外矜贵逼人。
四五品文官被分在太极殿的右侧,墨淮桑朝拜完便将自己往角落里塞,躲清闲。
往年,光凭他那张堪比黄蜂尾上针的毒嘴所积累的“善缘”,同僚们唯恐避之不及。
今年因兰陵崔公子的痊愈,小有名气的墨少卿,引来众多疑惑、好奇的目光。
扫过鸿胪寺、光禄寺、太仆寺的少卿们跃跃欲试的眼神,墨淮桑飞快饮下眼前的酒,以手支头装醉。
都是官场里混的,众人怔愣片刻,便自如地各自攀谈,间或看两眼台上的歌舞表演。
墨淮桑躲了一阵,打算借更衣的借口开溜。
不料走到侧门,便见到李内侍正一脸慈爱地看着他。
堵人来了。
御书房内,墨淮桑等得百无聊赖。
往年皇帝都随他偷溜,这次却说有要事吩咐,什么事儿这么急?
慢悠悠喝到第四盏茶,皇帝来了。
袞冕[1]大礼服都没换,垂下的白玉珠冕旒撞得一片轻声脆响。
看来事情不小,墨淮桑忙放下茶盏行礼。
皇帝随意挥手:“免了。”
他在上首坐下,使了个眼神,小碎步跟在后面的内侍总管,立刻带着女官内侍上前,轻手轻脚地为皇帝取下冕冠,一丝声响都未曾发出。
墨淮桑无意中瞥见一名内侍眼里一闪而过的惊异,他似乎明白那内侍的意思。
舅舅一向待自己亲厚,前年还跟他一个池子泡温泉,当面除冠都算小场面,墨淮桑微微挑眉。
除去冕冠,皇帝的神情松快了些,细看,墨淮桑的眉眼与他极为相似,果真是外甥肖舅。
他捋了捋短须,闲适地端起一盏茶:“除夕没回墨尚书府?墨府的列祖列宗你也不祭拜?”
墨淮桑收敛笑意,眼底泛起浓浓的厌恶:“又跟您告状了?阿娘在哪,我就在哪。墨府与我何干?”
“胡闹。”皇帝放下茶盏,发出轻声脆响,“你姓什么?独木难支,你在朝中总要有家族帮衬。”
“不是还有您吗?您还能不管我。”墨淮桑皮赖起来。
“寡人自是不会不管你。”皇帝眼神黯了黯,“当年阿姊是为了寡人才……那年你才这么高,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你的亲事也该上上心了,你不让墨尚书插手也就罢了,我总得给你选一个能给你支撑的岳家。”
墨淮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这画风转得太快了……
“您说的要事不会就是这个吧?”
皇帝没接茬,用了口点心,状似不经意地问追道:“你就没有中意的小娘子?”
墨淮桑垂下眼帘,长睫投落暗影:“我对成亲没兴趣。”
“你这个性子啊,罢了,朝会上的文武百官,有没有你看着顺眼的?你先选个丈人,寡人给你赐婚。”
墨淮桑:“……”
他舅是真想让他成家啊。
墨淮桑摸了摸光滑的下巴,专注地思考了片刻:
“波斯使团进献的那个幻火舞挺好看的,那些小娘子们这么冷的天赤着脚,还穿着透光的纱衣,也对,围着火跳应该是不冷的,就是戴着黄金面具看不清面容,不过瞧她们身姿婀娜,应该长相也差不到哪里去……”
嘴里滔滔不绝的墨淮桑,接触到他舅不怒自威的冷眼,马上闭嘴,再觑了觑皇帝的怒容,又极速补了句:“我喜欢长得好看的。”
“逆子!在寡人的头痛发作之前,赶紧滚!”
“回来!”皇帝默默深吸了口气,咬牙切齿:“成。寡人就给你选个绝色。”
墨淮桑见好就收,赶紧扯开话题:“舅舅,您说的要事就是这个吗?”
皇帝揉了揉眉心,脸上这才显露一丝疲态:
“被你气得差点连正事儿都忘了,扬州出了件怪事,原本以为只是佛道之争,但事态发展已经不能用常理来形容……”
“天下之盛,扬为首”[2],扬州自古以来就是富庶之地,也是天朝沟通南北的重要枢纽,尤其在设置了市舶司后,与西域诸国的海外贸易有一半是经过扬州,通往长安、洛阳的,让原本的膏腴之地,更是锦上添花。
元正前几日,扬州刺史密报了一件怪事,恐与妖异诡道相关,特求皇帝派能人异士前去相助,为此,扬州刺史罕见地缺席元日朝拜。
扬州境内的一座灵山圣池,因特产四方竹而闻名,灵山因而被名为四方山,圣池名为四方池。
四方竹顾名思义,竹杆呈四方形。
传说四方池水能治百病、通阴阳,四方山被佛教、道教争着要据为己有。
佛教的依据是此处圣地是普贤菩萨点化之地,池边建有普贤寺。
道教的依据是此处圣地是老子炼丹时留下来的“丹池”,池旁有玄都观。
然而对山下的老百姓来说,这灵山圣池,是属于他们所供奉的“四方神娘娘”,传说这位神女曾经在池底的烈火赤焰中诞生,最后为了拯救百姓化为池边的一座石像。
百姓们为了几年这位神女,特意为石像造了一座庙,每年年底,都要带上贡品,为四方神娘娘举行火祭仪式。
冲突起因是佛、道两教因扩建征地,双方信徒多次械斗,有死伤情况。
因此圣地被当地刺史封了,祭祀被取消,此举引发山民强烈不满,但在官府的重压下,情况得到控制。
直到普贤寺住持突然圆寂,然而他尸身不腐,甚至在晚间突然暴起,攻击被紧急派驻到当地的兵士,事情显然已经超出常理。
皇帝的意思是派墨淮桑为特使,全权调查、处理此事。
“这次的差事不简单,你那个叫祁东隅的幕僚,降妖术学得如何了?能应付的来吗?”皇帝盯着墨淮桑,眼神里有些许考究,
墨淮桑眸光闪了闪,宫里的事很难瞒得过皇帝,他也没想过遮掩,只是舅舅日理万机,怎会关注这等小事。
“薛老头好歹是正统灵宝派掌门人,他的弟子想要降个妖除个魔,应当没问题。”
“是吗?”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继而一脸严肃地提醒,“此行凶险,你自己看着办,不要将自己陷入险境。”
墨淮桑又听了一阵叮嘱才告退,先前在皇帝面前信心满满,转身就开始忧心起来。
脚步一顿,他转而拐去了太史局,在薛老头强忍心痛的注视下,薅了不少宝贝,马不停蹄出宫回府,直奔小神婆所在的客房。
东隅正摊在院中的秋千上摇椅上,被冬日暖阳拢着,满足地眯眼翘脚,像极了墨紫吃饱喝足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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懒样,墨淮桑不自觉嘴角上扬,手指微动,很想捏捏那张小圆脸。
半晌,墨淮桑猛然回神,淡笑僵在脸上,内心涌动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最近是怎么回事?一定是因为墨紫不在,所以他一时魔怔了。
他收回视线,瞥到墨言憋笑的脸,玉面飞速晕上一层淡粉,墨淮桑猛地甩袖:“看不住墨紫还有脸笑。”
径直大步上前,把小神婆的美梦敲碎,看到少女的小圆脸肉眼可见地呆滞,墨淮桑突然心情大好,眼下她也像极了墨紫被抢走小鱼干的样子。
东隅觉着自己的几魂几魄都被吓跑了。
一盏茶之前,她还是个快乐的小娘子,冷面少卿方才说什么来着?
他们要急行军赶路到扬州,那里有个大和尚尸变?
先前可以说是小打小闹,可这次差事可能要命啊……
也对,这几天的好日子消磨了她的意志,原本她就是个颠沛的劳碌命。
她幽怨地看向一脸云淡风轻的墨淮桑,突然有点委屈,她还是想不通,不是找了个救命稻草吗?感觉自己怎么越来越危险了。
“少卿,我有点怕……”东隅怯怯地揪着他的袖子,“在薛道长那儿学的本事还没用过,也不知道好不好使……”
“出息……你好歹是灵宝派掌门的关门弟子。”墨淮桑扯回袖子,想着薛老道长给的秘密武器,倒是不怎么担心。
对未知的恐惧和委屈,渐渐从心底漫到眼底,生生地逼出一些泪意,瞪着瞪着,涓滴小溪汇成肆意汪洋:
“呜哇哇哇哇哇……”
东隅嚎啕大哭。
“人家本来只是想跟着你睡个好觉,鬼倒是不见了,但是又多了妖,说不定以后还有其他魔啊怪啊找过来,我岂不是亏大了……”
墨淮桑表情空茫,怎么哭了?
不是没有小娘子在他跟前哭过,一个个掩着帕子哭得梨花带雨,他真没见过哭得如此狂放不羁的。
墨淮桑的心突然就被吊了起来,他从来不知道,女人的眼泪是让他招架不住的武器。
他手足无措地探出袖子递给东隅:“……别……别哭了……”
东隅拉过袖子,泄愤似的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哭声倒是渐渐小了起来。
“好,我保证,定会护你周全好吗?”
看到脏兮兮的袖子,墨淮桑不由得气闷,语调也没好气:“你若是不跟着我混,就能不再见到鬼和妖了吗?”
“若你跟着我,好歹还有强大的支援,还能提高你的降妖伏魔的能力,这不比你先前装神弄鬼更靠谱?”幽怨少卿继续上压力。
“好像有点道理……”得到保证的东隅见好就收,再细究下去,她也捞不着好处。
“何况这次是圣人亲自委派的重任,干好了,你还怕没好处吗?届时就不是一只五彩琉璃碗了,你想要一座琉璃坊都行。”
墨淮桑打击完祈东隅,立刻又给一颗蜜枣,深谙恩威并施的为官之道。
东隅彻底缴械,踏上贼船。
在墨大掌事的快速张罗下,东隅和墨淮桑当天下午就收拾好行李,紧急出发。
两人轻车简从,十几人的护卫队护着一辆马车一路疾行。
就在他们出发前往扬州时,从鸿胪寺卿孙府后门出来的一匹快马,也快速出城,朝扬州奔去。
赶了七天路,墨淮桑一行终于在傍晚抵达扬州。
26.住持真死而不僵
东隅率先下马车,一句惊叹脱口而出。
“好气派的刺史府。”
府邸正门正对着南大街,朱红色的厚重板门大开,门楣悬黑底金漆匾额,上书“扬州刺史府”,笔锋如刀。
门前立一对青色石狮,与京城那边威严庄重的形象不同,这两只竟有一丝灵动俏皮。
东隅活动手脚,好奇打量,余光瞥见大门深处有动静,她快速抬眼,一位紫袍金带的官员,正领着一堆人鱼贯而出。
赶路途中在墨言孜孜不倦的灌输下,东隅对天朝官员的官阶、职责有了一定了解。
扬州是上州,刺史官阶是从三品,按制可着紫。
打头那位想必正是扬州刺史陈文斌,五十开外的年纪,稀疏的胡须斜斜飘在胸前,显出袍服遮挡下的步履匆匆,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多一分显谄媚,少一分则嫌冷淡。
行至马车前,刺史停下脚步,他身形挺拔,站在哪里便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朝墨淮桑拱手:“在下陈文斌,率刺史府诸君恭迎特使。”
他身后的官员纷纷叉手为礼。
墨淮桑不疾不徐拱手回礼:“特使不敢当,都是为圣人分忧,使君不必客气。”
陈刺史闻言,唇边的笑意便深了几分,微胖的脸顿时变得热情可掬,仿佛两人的距离一下拉近了,他从善如流,热切地引着墨淮桑一行入府:
“少卿舟车劳顿辛苦了,略备了薄酒,还望诸位好生解乏……”
东隅默默跟在身后,心里对陈刺史佩服有加。
她在京城见过各式各样对冷面少卿的讨好,赤裸的,不情不愿的,不动声色的,就算墨淮桑脾气臭嘴巴毒又如何?那都是皇帝宠出来的。
如陈刺史这般情真意切不露痕迹的,少见。
没有一直在府门口等,否则显得太刻意,然而他们的马车一到,他便领着阖府的人急切地迎出来,偏偏面上又不显。
甫一见面,以“特使”称呼墨淮桑,行平礼,他这番动作,是表明自己对皇恩浩荡的尊重与感激,否则,他一个从三品的刺史,如此礼遇一个从四品的少卿,简直谄媚至极。
墨言对东隅的看法竖起大拇指:“东隅小娘子,您现在俨然是半个官场通啦。”
此时,他们已经结束觥筹交错的接风宴,在房间等墨淮桑,他跟陈刺史去了书房详谈案情。
东隅得意一笑,那是,她以前靠的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混饭吃的,不然露馅了咋办。
“这些弯弯绕绕我懂一点,只是这刺史府我看不懂……”东隅压低了声音,“怎么感觉比墨府还好看啊?”
要知道,墨府是曾经的大长公主府,只改了一些不合规矩的形制,府里的布局装置也极尽清贵高雅。
刺史府政务办公区,雕梁画栋,精致典雅,倒也不算出格。
进入后面的生活区,仿佛走进山水画里,各种亭台轩榭临水而筑,时而疏阔、时而幽曲,还有不少假山洞壑,间或种植青松、翠柏、腊梅、山茶,东隅不敢想,常年住在这里,得有多延年益寿。
墨言示意她有话直说:“墨府的侍卫就在周围,您不必如此小心。”
以那帮人的身手,若是让一只苍蝇飞进来,都要退回去重新操练。
“江南之地的风土人情自是与京城不同,再说扬州自古是富庶之地,这个府邸经过几代刺史的积累修缮,自然也不会寒碜,不过……”墨言眯了眯眼,回想了一番。
“您还记得进入后院门后的那块琉璃影壁吗?上面浮雕扬州二十四桥烟雨图,光是那块东西就造价不菲,我曾在怀王府看到过差不多大小的,怀王珍惜不已,没想到刺史府就这么放着,啧,不愧是富甲天下的扬州啊……”
墨淮桑回来后,听了他俩七嘴八舌这的分析,不置可否,云淡风轻地表示:“情况不乐观,我们今晚连夜出发。”
东隅:“?”
墨言:“!”
“啊啊啊这么突然!郎君怎么不早说?”墨言跳起身,嘟囔着去收拾方才摊开的行李,又火速叫起侍卫队。
东隅闭上因惊讶而微张的嘴,瞧墨淮桑气定神闲喝茶的样子,心下也明白了几分,事情要紧,倒也没那么着急。
她若有所思地细细打量灯下的贵公子,冰肌玉骨,头戴翠色莲瓣发冠,清冷的眉眼间尽是闲散适意。
然而自从她从太史局闭关出来,她就感觉他跟以往不太一样,说句倒反天罡的话,他似乎长进不少,仿佛事事成竹在胸,不像之前,处处指使她出面发号施令。
东隅简直要为自己掬一把老怀欣慰的泪,墨少卿越支棱,她才越有安全感啊。
被直白目光笼罩的墨淮桑,忍了又忍,直到左半边身边变得僵硬,他直愣愣地转向大喇喇盯着他的少女,忽略面上的灼热,冷硬问道:“你不用收拾?”
东隅吐吐舌头,两手一摊:“包袱都没来得及解开,保证不耽误少卿的差使。”
墨淮桑轻哼,猝然起身:“出发。”
东隅满眼欣喜地跟上,救命稻草越来越有理事的范,真好。
在马车上,墨淮桑将陈刺史提供的情况娓娓道来。
佛道两教的械斗发生在一个月前,司法参军领了一队衙役前去制止,并对四方山进行封锁。
随后,普贤寺住持慧能突然过世,他三十有四,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司法参军怀疑他是遭人暗害。
然而以寺监[1]为首的众位僧人坚称,住持盘腿而坐、安详离世,正是他得道圆寂的表现,拒绝官府介入调查。
双方僵持不下,最后各退一步,司法参军简单查看僧房及慧能的外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便不再过问此事。
寺监决定将僧房维持原样,弟子们分批为住持诵经祈福,等过了头七,再将他火化安葬。
得道高僧的火化仪式,筹备得极其隆重,在大雄宝殿前的空地上,搭建了高台。
阖寺僧众,在寺庙借住的书生、香客,还有闻讯赶来的俗家弟子,聚集一堂。
慧能大师被抬出时,全场瞬间鸦雀无声,众人震惊于大师的遗容日平日没有差别,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寺监燃起底下的竹叶枯枝,怪异的事情发生了,滔天烈焰里,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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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仍然没有任何变化,连袈裟都没有半分着火的迹象。
一阵哗然中,僧人齐刷刷地低头念经,俗家弟子和香客们慌忙跪地叩拜。
寺监念了声佛,声称要将此祥瑞上报朝廷,请命为大师塑金身,随即让武僧将大师抬回僧房。
不料当晚,死去多日的大师突然暴起,攻击了守着他念经祈福的僧人,送香烛的小沙弥见此,慌不择路地去找寺监,待僧众赶来时,大师端坐原处,地上东倒西歪地躺着一地僧人。
然而他们醒来后却都说不记得发生了何事,只有脸上、身上可怖的青紫印痕,以及小沙弥的描述,昭示着事情的诡异。
寺监当即将全部武僧派来守着僧房,亲自去刺史府禀明情况。
陈刺史原本计划几日后启程进京,参加元正的朝贺,在得到普贤寺的急报后,心下大惊。
死去的慧能大师伤人的事,只有小沙弥目击,并没有其他确凿的证据,然而让他警觉的是慧能的尸体水火不侵。
他当机立断,上紧急奏折向京城求助,自己在刺史府坐镇,并派人去最近的折冲府[2]求援,增派一百兵士严守。
七日后的晚间子时,慧能再次暴起伤人。
据在外围兵士的说法,慧能双眼紧闭,如同一个行动自如的瞎子,能清晰感知到与他对峙之人的一举一动,下手异常凌厉,但看不出武功的路数。
那次对战持续到曙光初现,十五个兵士死于暴力攻击,伤者昏迷后醒来同样失去记忆。
“算算日子,明晚就是那和尚的‘三七’,岂不是又要死而复生?”墨言掰着数数的手指微微颤抖,眼睛突然瞪大。
他自认功夫不错,但之前都是跟人交手,那和尚不知道是哪来的妖魔鬼怪,他可没信心自己能对付得了……
墨言挺了挺胸,往墨淮桑靠近了些,无论如何他都要护着三郎不受伤害,求助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东隅。
墨淮桑颔首,面上看不出任何惧怕、焦虑的神色,他将盛有梅花酥的碗碟朝凝神静思的东隅推了推:“你怎么看?”
东隅自然地捻起一块糕点:“不管那位大师眼下是什么……东西,他在变强,第一次只是伤了僧人,第二次就能杀死十几个府兵,关键是他还水火不侵、刀枪不入……”
她放下梅花酥,伸进袖间握住小金灵,微皱的眉头这才松下来:“其余的我也说不好,得去现场看看才知道。”
一直安静的小金灵似乎感应到主人的紧张心绪,瞬间激动地摇头摆尾,恨不得立刻钻出去替她冲锋陷阵。
东隅哭笑不得,忙低头安抚。
墨淮桑轻轻瞟了一眼低垂的幞头,不由放低声音:“路程已过半,白天时间充足,不必着急。”
墨言惊恐地往一旁挪了几步,三郎只有在跟墨紫说话的时候才有这种轻柔语气,第一次听他如此对人说话,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然而让他如此说话的对象是东隅小娘子,倒也不让人奇怪了。
只是如果连尽得薛道长真传的东隅小娘子也没把握的话,墨言不禁对这趟差事更加感到绝望……
27.真正的蛛丝马迹
马蹄嘚嘚忽然中止。
随着“咻”的一声破空轻响,一道黄色飞影窜起,在车厢里晃划出优雅虚影,迅速从车窗缝隙钻出。
事发突然,车内三人的神情茫然了片刻。
“郎君,已到四方山下,是否即刻进山?”驾车侍卫躬身禀报。
东隅缓过神来,立刻打开车窗,探出上半身。
时值破晓,天光微亮,只见那长鞭如灵动的游龙,直奔山顶而去。
“小金灵,回来!”情急之下,东隅朝着天上大喊,太过用力以致半身不稳,摇晃着即将摔出车厢。
感觉到下坠的瞬间,东隅试图攀住窗户边缘,无奈没勾住,她干脆闭眼抱头,等待与地面的亲密接触,说不定还能就地一滚别让自己摔得太惨。
电光石火间,她的下落陡然终止,倒立的身体像被旱地拔葱一般被拉起,下一瞬,她已经稳稳躺在几上,有隐囊垫着,几乎没有感受到半分疼痛。
东隅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抬头看向眼前一坐一站的两人,方才有人拉了她一把?
她直觉转向站着的那位:“墨言,多谢你眼疾手快救了我,不愧是墨府功夫最好的……”
东隅光顾着绞尽脑汁地夸赞,如果她仔细看墨言的脸色,会发现他的眼神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
墨言觑了觑旁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黑脸,尬笑着试图打断延绵不绝的夸奖:“东隅小娘子,其实……”
“够了。”墨淮桑一贯慵懒的嗓音压抑着怒气,“这就是你苦修多日的成果?连自己的蛇都管不住?”
东隅满眼哀怨地瞅了瞅墨淮桑,不明白冷面少卿的怒火从何而来,不过法器确实不听自己指挥,只好暗暗叹口气,自认倒霉。
“少卿勿怪……”
这时,一道金色鞭影倏忽而至,在墨淮桑料峭的冷脸前堪堪停住,顷刻间又绕着墨淮桑的头极速转出了重影,像极了一张喋喋不休的嘴,唠叨片刻后,“咻”地飞到东隅身前,歪斜着头,仿佛在盯着她看。
东隅不明所以,试探着伸出手,金鞭便顺从地盘在她手心。
瞬间,东隅福至心灵,莫非小金灵是在给她出气?
她一改方才的颓败,咧嘴抬手冲着一脸无语的墨淮桑:“谁说我管不住法器,这就是心有灵犀。”
金鞭的头也骤然立起,好似在印证主人的话。
墨淮桑冷眼扫了扫趾高气昂的一人一鞭,嘴角微扯:“倒是忠心护主。”
墨言又看得愣住,方才那金鞭都飞得没影,没想到东隅小娘子一嗓子给喊回来了,闭关苦修果然有用。
面对墨言崇敬的眼神,东隅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猛然意识到这是小金灵反应最激烈的一次,笑容一滞,正色道:
“才到在山脚,小金灵便感受到妖气四溢,这偌大的山,若都被妖气笼罩……少卿,四方山上的情况恐怕比我们想象的更严峻。”
墨淮桑面色一凝,吩咐道:“暂停休整,待日出后再上山,也好观察沿途的蛛丝马迹。”
整个山脚一片死寂,小金灵窝在袖间躁动不安,东隅盘腿而坐,默念修炼心法,将手拢进袖中安抚,培养与它的心灵感应。
太阳仿佛也畏惧冬日的严寒,辰时前后,才艰难地穿透厚重云层,洒下数万道金芒,驱散阴冷灰霾,也好似驱逐了妖气。
因为小金灵安静了下来。
马车沿着宽阔齐整的石道上山,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行至半山腰,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开阔的平地出现在眼前。
一位身披玄铁明光甲的魁梧将领上前,自称折冲都尉杨毅德,接到陈刺史传信,便一直在此处迎候特使。
杨都尉话不多,径直领着墨淮桑一行前往事发的僧房,顺道介绍此间的情况。
先前接到陈刺史的求助,他派了一位别将领着一百名兵士前来相助,后来事态升级,他亲自率领五百兵士增援,不仅将慧能的僧房团团围住,还封住山中各处要道,防止村民强行上山举行祭祀。
慧能住持的僧房隐于寺庙东侧的竹林深处,远远看过去,白墙青瓦,檐角下悬铜制风铎[1],偶有山风经过,隐约传来轻声脆响。
若忽略周围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的防卫,此地处处禅意清幽。
走近些,东隅才发现僧房的门窗处,贴满了各种符纸。
“这些鬼画符你可认得?”墨淮桑突然侧身弯腰凑近东隅耳边发问。
她被唬得一跳,心里翻了无数个白眼,面上小声地委婉哄劝:“这些能人异士都是府君请来的,必是藏龙卧虎,咱们是不是谨言慎行为好?以免高人误会咱们不尊重他们……”
墨淮桑嗤笑:“我就看不惯你胆小如鼠的怂样,你好歹师承薛老头,难道比别人差?再说了,薛老头教你的不也是鬼画符吗?还有,本少卿屈尊纡贵弯腰跟你悄悄说的。”
东隅无语地看向毫无敬畏心的狂妄少卿,悄悄话哪有这样说得人人都听见的?
不料杨都尉也点头附和:“府君请来的方士、道士,只是来装模照样地念念咒、贴了些符纸,不瞒少卿,我也怀疑这些能否挡得住那……住持……”
小金灵盘在袖中极为安静,想必此处没有什么妖气,东隅心下大定,安抚杨都尉:“都尉别急,劳烦您带我们去里间探一探。”
杨都尉不再多言,率先走向门口,士兵恭敬行礼后,为众人拉开雕刻着莲花图案的厚重木门。
墨言早已带着侍卫,和陈都尉一起,将墨淮桑和东隅围在中间,提刀戒备。
一股浓浓的檀香混杂着香烛的气息扑面而来,各墙角处数十根如婴儿手臂粗的蜡烛,将僧房照得亮如白昼。
映入眼帘的是闭目端坐在禅塌上的僧人。
他跏趺而坐[2],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在膝盖上,结禅定印[3],似乎已然开悟成道。然而他的面容平静,眉目安详,仿佛只是闭目养神,下一瞬便能睁开眼继续诵经。
亲眼见到的震撼,让东隅全身泛起鸡皮疙瘩,她不由倒吸了口凉气,慧能大师已经死去将近一个月,纵使在数九寒天,尸体也不可能毫无变化,何况这具尸体还经历过火化。
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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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能,东隅便觉得他那仿似菩萨低眉垂目的面容,被凝固在一种近乎妖异的宁静中。
小金灵的安静,预示着此处安全,东隅示意无事,步出包围圈,忍着内心的恐惧,仔细打量四周。
她自以为隐藏得极好,微颤抖的手指和畏缩的步伐,却都被墨淮桑收入眼底。
他大步上前,停在慧能身前的三步开外,懒散叉腰,漫不经心地唤道:“祈东隅,本少卿带你来就是让你干活的,别想偷懒。”
高度紧张的东隅,冷不丁被叫到,吓得立马用手捂住胸口,默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慢吞吞挪到墨淮桑身后,望了望眼前人宽阔挺拔的背,心突然就安定下来。
对,天塌下来,有无礼少卿顶着。
她将大部分身体藏在墨淮桑身后,只探头打量“案发现场”。
果然,离得近才能看得清。
一丈见方的禅塌居中而设,青灰蒲团旁,几颗佛珠随意散落,珠子圆润光滑,看得出经年摩挲的痕迹,应是慧能的,可能是在打斗中被弄断。
榻前立紫檀经案,案面除了翻开的经书,还摆放了一只鎏金莲纹香炉,一只莲瓣鎏金烛台。
东侧整墙设竹制经橱,分格存放着佛教典籍,依据陈刺史的说法,那些典籍都已经被仔细翻看过,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案几上被慧能在“圆寂”前翻阅的经书是《妙法莲华经》,正是佛陀在菩提树下成道后向大众宣讲的经书,起初寺监便是以“慧能住持受到佛祖点拨而突然悟道圆寂”为由,拒绝了司法参军的调查。
眼下,东隅紧紧盯着案几上的经书,想拿过来仔细查看。
“少卿。”她舔了舔唇,扯了扯墨淮桑的袍袖,“我觉得那本经书有古怪……”
墨淮桑垂眼,瞥了一眼不知何时被小神婆抓住的袍袖,唇角飞快掠过一抹笑。
他状似没有察觉,径直上前将经书取来,嘴里满是嫌弃:“陈刺史不是仔细查过了吗?能有什么古怪……”
“等等!”
墨淮桑听到东隅出声,立刻停止翻阅,就见她小心翼翼接过经书,仔细端详后,似乎有所发现,仿佛也不再害怕,猛然冲到经案前,一寸寸地细密扫过案面,甚至揭开香炉盖,细细拨弄。
他突然心里发毛,小神婆这般模样……
来不及思考,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握住她的手臂:“祈东隅,你是中邪了还是见鬼了?”
“少卿,快看!”东隅双手合并,捧到墨淮桑跟前,眼里满是兴奋与期待。
墨淮桑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越发确定小神婆哪里出了问题,拉着她的手臂往外走,先带她离开这个邪门的地方。
“干嘛?等等……”
东隅执拗抵抗,无奈力气敌不过,她干脆大叫道:“少卿,我有重大发现!”
墨淮桑脚步一顿,狐疑地盯着她。
东隅努努嘴,示意他放开握住的左手臂,从方才紧握成拳的右手中,捏起什么,举到他眼前。
墨淮桑这次看清楚了,那是几缕细微的白色丝线。
“这是……桑蚕丝?”
28.三七惊魂夜
“很像,但不是。桑蚕丝不会如此有韧性……”
那几根丝线因东隅的用力拉扯而绷成直线,却始终没有断。
东隅微微蹙起眉心:“我怀疑……”
她再次细细扫过经案,视线依次流经经书、香炉、烛台,最后定在慧能身上。
墨淮桑见她陷入思索,催促道:“怀疑什么?”
东隅走近墙角,将绷直的丝线置于烛火顶端。
“这些丝居然也烧不断?”墨淮桑的神情闪过一瞬间惊愕。
东隅盯着自己被勒得通红的手指头:“是,它们想必也水火不侵,跟慧能大师一样。”
杨都尉难以置信地看向东隅,面色恭敬不少:“郎君不愧是大理寺来的,我总算见识了什么叫从蛛丝马迹中寻真相,我这就命人上禀府君。”
墨淮桑眉梢微挑,目光带了些探究,叫住转身要走的杨都尉:
“且慢,本少卿奉圣人之命,全权负责此间事宜,不必事无巨细禀明府君,当然,并非本少卿怀疑府君,只因今晚的行动事关重大,一切都是为了防止行动泄露,事后我自会向府君说明。”
杨都尉神色一凛,肃然抱拳:“末将明白。”
东隅瞪大眼睛,向墨淮桑投去询问的眼神:今晚有啥行动?
墨淮桑淡淡瞥了她一眼:“出去再说。”
他的计划很简单,静观其变。
今晚就是慧能的“三七”之日,“头七”、“二七”之时,慧能会“死而复生”,暴起伤人,而且攻击性一次强过一次。
他为什么会如此?
他到底想干什么?
光听别人转述,定会漏掉许多关键信息。
“总要亲自看一眼,兴许能找到一些破绽,当然,自是不能让兵士无辜送死……”墨淮桑眼角闪过冷笑,“不是请了不少能人异士嘛,该他们出力了。”
转眼,夜幕低垂,弦月从中天缓缓西沉,渐渐隐没入天地交界处,预示着子夜即将到来。
数九寒天的夜半深山里,连空气都仿佛冻得要结冰。
东隅却感觉不到寒意,她与墨淮桑被团团围在大后方的中央,几百名铠甲兵士,皆手持火炬,将僧房周围照得秋毫必现。
最明亮的地方,当属僧房前的空地,被陈刺史重金相请的方士、道士们,对着僧房的木门围成半圆。
平日里狂放不羁的能人异士们,此刻却都绷紧了身体,神情肃穆,有人的额角鼻间渗出豆大的汗滴,有人秉持法器的手在微微颤抖,还有人的牙齿打颤,咯咯作响……
天地冷寂,东隅听惯了火炬噼啪的轻微脆响,当空气中传来怪异的声响时,她瞬间警惕,待她弄明白声音的来源,心下微松,却又面露不忍。
她扯了扯墨淮桑的衣袖,踮脚小声道:“少卿,让道士们打头阵可以……可是离这么近的话,合适吗?”
将士们的命是命,他们的命也是命啊……
即使在众多火炬汇成的煌煌明光里,墨淮桑的脸依然透着寒浸浸的冷色:
“我可没逼他们,收了重金,就拿出真本事。”
有方士想退金,您让人双倍奉还啊,东隅想说自己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而且她也不会硬碰硬,正要试图说服墨淮桑让她先去会一会那住持。
突然,她袖间的金鞭躁动起来。
山风骤起,阴冷的嚎叫从林外呼啸而来,催动挂着冰霜的竹叶,发出沉闷的沙沙声,火炬的火光被压得□□右倒,庭中顷刻黯淡下来。
渗入骨缝的寒意扑面而来,连呼吸都似乎带上了霜冻。
“子……子时已到……”一个苍老的颤声,让所有人心头一震。
话音未断,僧房内陡然传来木鱼声。
正是平日里僧人诵经的笃笃清音,在冷寂的天地,一下一下仿若叩击天灵盖。
门窗被符咒封得密密麻麻,即便牛油蜡烛还未燃尽,从外面仍然无法窥见灯影。
东隅紧张得手心冒汗,险些没握住小金灵光滑的鞭身,下一瞬,不知是不是自己出现幻觉,她感觉金鞭好似突生倒竖的鳞甲。
此刻最难熬的是阵前的诸位高人。
一位黄杉道士的三清铃已经控制不住地叮铃作响,另一位方士手持桃木剑,剑尖挑着的符咒在风中颤抖得厉害……
渐渐地,木鱼声嘈嘈如急雨,众人的心弦也被拨拉到极致紧绷……
“轰隆!”
僧房的厚重木门猛然洞开。
“尸魔!是尸魔!”
“跑!跑啊!”
顷刻间,门前空地只剩下一地散乱法器。
断然裂开的罗盘上,指向僧房门洞的勺柄颤巍巍地发出尖锐哨鸣。
整面墙突然泛起鱼鳞状的淡红波光,附着在墙上符纸瞬间灰飞烟灭。
尸魔从门内缓缓走出,面无表情,紧闭的眼皮下有两团诡异的红光在眼眶游走。
一种仿佛能撕裂时空的气势,从他身上陡然迸发。
东隅霎时感到一股迫人的威压,连呼吸都费力,她僵在原地,感觉到彻骨的寒意。
她下意识朝墨淮桑看过去,笔直地撞进那双安静、深邃的黑眸,莫名的,她的紊乱的心跳奇异地安定下来。
她闭了闭眼,在心里默念早已烂熟于心的指令,抬手指天。
随着一声尤如鹤唳九霄般的悠长清鸣,一道闪着金辉的鞭影,从她袖中电射而出,直冲尸魔面门。
尸魔微微抬起双手,金鞭冲到他近前时,撞上一道鱼鳞状的淡红波光护罩。
东隅见状,口中念念有词,催动金鞭如蛟龙出海,或舒展,或盘旋,灵动地对结界屏障持续攻击。
只听她大喝一声,金鞭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直刺罩顶。
金辉长鞭与淡红屏障相撞。
“轰!”
一声巨响,屏障应声而破,两股相持的强大力量瞬间爆发,空气被激荡得剧烈波动。
尸魔被逼退至屋内,金鞭也脱力一般飘向东隅,兵士们也被震荡波及,东倒西歪。
兵荒马乱之际,墨淮桑岿然不动,他低沉有力地发出今晚的第一道指令:“稳住!”
与那尸魔第一波正面对决,小神婆丝毫不落下风,一切可照原计划进行。
兵士们极速调整,待激荡过后,火炬燃得更旺了,在暗夜里狂舞,像极了一条橙红色的舞龙。
一时间,墨淮桑这边士气大振。
东隅轻轻抚摸着小金灵,这是她第一次与邪祟正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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搏斗,没人知道,她的脚仍在打颤。
可邪祟未除,在场有数百条人命,危机当前,容不得她退却。
突然,一阵急促的铃声大作,檐角下悬挂的铜制风铎在剧烈晃动,然而此时林地风平浪静。
僧房里传来重物落地的撞击声。
墨淮桑示意前排的兵士将火炬举高。
从洞开的门窗里,众人瞥见那尸魔正满脸狰狞地在地上无声翻滚。
东隅凝神听了一阵持续不断的铃声,又细细打量正盘在掌心同频摆动的小金灵,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少卿,或许我们可以稍微更改一下计划。”
墨淮桑侧身,以眼神相询。
“您听,铃声看似急促吵嚷,实际音律节奏极似梵文诵经。先前纵使风再大,那些风铎从未发出声响,也没有目击者说过尸魔会被风铎铃声干扰。”
“您再看看小金灵……”东隅抬起右手。
墨淮桑眼底略过一丝惊讶:“莫非是小金蛇在指挥风铎?”
难得见到冷面少卿目瞪口呆的样子,若不是时机不对,东隅要大笑三声。
“少卿,小金灵是混道门的,风铎是佛门器物,念的还是梵文经书,它可指挥不来。”
东隅爱怜地摸了摸小金灵的翘起的鞭头:
“兴许是方才小金灵击破尸魔的结界屏障时,无意中启动了风铎的防御机制。”
“眼下,不妨先让他们斗着,我们先退到一旁静观其变。”
墨淮桑垂眸思忖片刻,让杨都尉传令,将一半火炬插在地上围住僧房照明,所有人全部撤退到一旁的山坡。
僧房里的对峙,情势悄然逆转。
尸魔挣扎着坐上禅塌,它眼皮下的红光消失不见,嘴巴细密地一张一合,渐渐地,风铎的铃声慢了下来,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风铎完全静止。
“那尸魔还挺聪明,我猜它应是念了相同的经文,让风铎以为它是佛门中人。”东隅感慨的语气里满是遗憾。
突然,爆裂的破空声接二连三地传来。
“尸魔把风铎干掉了。”墨淮桑看得分明,僧房檐角下的风铎逐个消散。
东隅定睛细看,果然,尸魔眼皮下又出现了两个游走的红点。
它从房内走出,周身的波光结界再次出现,颜色变成鲜红。
“不好,那尸魔貌似更厉害了。”东隅转向一侧,“将士们血肉之躯,别让他们去冒险,我去会一会它。”
墨淮桑横了她一眼:“说的你好像不是人一样,不是要静观其变吗?那玩意儿貌似五感不丰,我们暂且按兵不动。”
话虽如此,众人都握紧了手中横刀,严阵以待。
只见尸魔一路朝竹林外走去,没有睁眼,却能辨别方向,没有踏错过一步。
众人远远跟在后头,兵士们训练有素,行动间没有弄出太大动静。
“它没有丝毫犹疑,直奔目的地,幸亏我们选择不阻拦他。”东隅低声道。
“这个方位……它想去的地方莫非是圣池?”杨都尉眼尖,认出尸魔前进的方向。
墨淮桑神色一凛:“跟上!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不知道它的目的,万一它是去召唤同类呢?
29.尸体瞬间腐烂
尸魔的步伐沉稳缓慢,仿佛闲庭信步一般,沿着蜿蜒小道,深入竹林。
众人紧随其后,穿过竹林,来到一片开阔平地。
一阵阵温暖而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东隅吸了吸鼻子,空气中怎么有股淡淡的臭鸡蛋味?
“看来这圣池是一眼温泉。”墨淮桑压低声音道,“你闻到的是硫磺味。”
兵士们手持火炬围拢过来,东隅这才看清,他们的膝盖以下笼着薄雾。
再看向几丈开外,被一圈白石栏杆围绕的圣池中,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源源不断地弥散在空气中,宛如仙境。
不愧是被佛、道、山民争相抢夺的灵山圣池,东隅暗暗赞叹。
眼看尸魔径直走入圣池东面的楼阁建筑,东隅看向杨都尉:“想必那就是山民供奉神女的庙?”
杨都尉苦笑:“祈郎君说的是,每年十二月中旬,山民都要为四方神娘娘举办盛大的火祭仪式,请她保一方平安,去年……我们封山,差点激起民怨……”
“听起来这四方神娘娘倒是更像道门的神,佛门的住持为什么去她的庙里呢?”东隅念叨着,想跟着进去看个究竟,被墨淮桑一把拦下。
“翅膀硬了?敢无视上官?本少卿让你行动了吗?”
墨淮桑竖起右手臂:“布阵。”
杨都尉顷刻带领兵士列一个小型的鱼鳞阵,无论是防御还是进攻都比较灵活。
墨言也带着侍卫,将墨淮桑和东隅围在正中。
东隅无奈,后悔没有跟着薛道长多学点,只好默习心法,眼睛一瞬不瞬盯着神庙入口。
约莫一盏茶功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一簇簇耀眼的橙光,接二连三从神庙深处破空涌现,像闪电,又似火树银花,绚丽夺目。
然而这般美景,无一人敢欣赏。
一片低沉而模糊的诡异声响,源源不断地冒出,仿佛某种古老而邪恶的力量在低语。
不待东隅驱使,金鞭倏然飞出,在庙门上空盘旋,畏畏缩缩的样子,似乎极其害怕里面的东西。
少顷,诡异声响陡然停止,火光也随之消失。
金鞭即刻从门口飞了进去。
“小金灵,回来。”东隅赶紧唤道,明明方才它还怕得要死,这会儿逞什么能。
墨淮桑嗤笑,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小金蛇随主人,胆子小得很,看来这会儿庙里安全得很。”
东隅楞楞地看着墨淮桑向前走的背影,他这是在嘲笑她?
好吧,想起之前自己躲在墨淮桑身后找线索,他说的也没错……
东隅吐吐舌头,快步跟了上去。
离大门几步之遥,阴冷气息迎面扑来,送来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仿佛是从地狱吹来的风。
兵士们高举火炬,手持横刀,警惕地环顾四周,缓步挪向神庙深处。
这时,一道金色鞭影急速飞到东隅前方,朝她挥了挥尾巴,又朝里飞去。
墨淮桑:“跟上它。”
众人不再迟疑,跟着金鞭大步踏进庙宇深处。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腐臭味,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一具腐败的尸体仰面躺在神女石像的正前方。
从身上的沾了灰的袈裟来看,那具尸体正是慧能。
墨淮桑早已在踏入神庙时,掏出袖中锦帕捂住口鼻,他推了推东隅,示意她上前。
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呕吐声,东隅神色如常,借过一支火炬,将小金灵盘在袖间,凑上去仔细查看。
眼睛有两个血淋淋的洞,仿佛有什么东西从眼睛里爆出,除此之外,身体的腐烂程度,符合一个在冬天死去了二十一天的尸体的样子。
“慧能大师死而不僵、水火不侵的原因,必然与他体内的邪门东西有关,少卿,咱们得找个仵作来就地验尸。”
墨淮桑点头:“别忘了,还有你之前发现的那些丝,那邪物莫非是某种成了精的蜘蛛或桑蚕?”
东隅恍然:“差点忘了那些丝,多亏您提醒,等验完尸,我得去翻阅当地的县志,看不是本地的物种。”
墨淮桑思虑半晌,派墨言带兵下山,一来让他将此间进展汇报给刺史,二来挑个有胆识、有能力的仵作。
杨都尉亲自在神庙坐镇,保护现场,毕竟这里是尸魔最后出现的地方。
后半夜,墨淮桑和东隅宿在普贤寺的客舍。
隔天一早,墨言除了带回一名仵作,还半道捡了个半大小子。
墨淮桑端详眼前的瘦高个,脸颊有几处冻伤和擦伤,眼神清亮又倔强,隐约还有几分伤痛。
据墨言转述,这个叫小六的是附近的山民,他爹和几个山民失踪了近一个月,官府不受理,山道又被军队把持,他只能偷偷摸摸进山寻人。
墨淮桑问:“你还有同伙吗?”
小六摇头:“他们说去年没有火祭仪式,四方神娘娘生气了,我爹他们……是被神降惩罚了,我们靠山为生,总要付出点代价让四方神娘娘继续庇护。”
“你为何要找人?不信神吗?”
“我……我信……”
嗫嚅了几句,小六又梗起脖子,眼眶微微泛红:
“可我爹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反正,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墨淮桑淡然应允:“好。”
小六呆头呆脑地看着他,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求助地看向墨言。
墨言笑着怕他:“早跟你说了,我们郎君是大官,只要你照实说,他一定会帮你。”
等小六退下,东隅皱眉:“少卿,官府不受理山民失踪案,是因为人手不够吗?”
墨淮桑笑得有几分玩味:“陈刺史瞒了不少事啊,那晚在书房我就感觉不对劲。”
“三郎英明,原来早就开始提防了,难怪您让我小心回禀刺史,多一个字也别说。”墨言咧嘴大乐,补充道,“您放心,小六是我偷偷收留的,对随行兵士只说是请来协助仵作。”
墨淮桑摩挲着下巴上粗粗冒头的胡渣,手指不自觉敲打桌面,半晌,他看向东隅:
“兵分两路,你盯着仵作验尸,我带墨言巡山找人。”
东隅变了神色,她也不知为何,昨晚直面尸魔的危机时刻,自己可以主动请缨打头阵,此刻暖阳高照,尸魔体内的邪物都不在,她反而心惊肉跳。
她勉强笑笑:“少卿,多个人就多出份力,要不咱们一起等仵作验完尸,在一起去找人吧?”
墨淮桑斜睨了她一眼:“本少卿可以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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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勉强累一点,但决计干不来脏活,我看你昨晚面不改色,适应的很好。况且,你这小身板搜不来山,我是为了你好。”
见她苦着一张脸,墨淮桑似是想到什么,嘴角上扬,旋即恢复淡然:“就这么说定了,分头行动快一些。”
东隅瘪瘪嘴,一步三回头,带着仵作往神庙方向走去。
墨言小声嘀咕道:“东隅小娘子好像有些害怕……”
墨淮桑抿了抿嘴:“只是单纯验个尸,有什么好怕的?我看小神婆就是依赖我依赖惯了。”
“……”
看着自家郎君强忍微笑的暗爽表情,墨言无语。
郎君的心思很明显,他和墨大掌事都乐见其成,但是人小娘子明显还没开窍啊。
墨言摇了摇头,郎君这求爱之路,道阻且长哟。
墨淮桑嘴里“离不开自己”的东隅,见靠山没有回头,便握紧小金灵的鞭身,收拾好心情开工了。
神庙里的腐臭味仍浓郁得化不开,守卫的兵士们离得远远的。
戴上布巾的陈都尉,赧然一笑:“郎君见谅,这气味闻久了直犯恶心。”
东隅示意他止步:“都尉就在门外守着就好,我进去查看是否有线索。”
仵作紧随其后。
东隅见他面色不变,心里先满意了几分,再次叮嘱:
“如先前所介绍,这具尸体不同寻常,还请彭仵作谨慎对待,有任何异常都请记录下来。”
彭仵作拱手应诺,放下工具箱,自去着手准备。
东隅开始沿着尸魔留下的痕迹,试图寻找任何有用的线索。
可惜一无所获。
她将视线从地面转到半空。
这座神庙是山民为四方神娘娘建造的,翘角飞檐,雕梁画栋,技艺精湛。
屋顶覆盖着黄、绿、蓝三色琉璃瓦片,在阳光照射下,色彩明艳,熠熠生辉。
此类建筑风格在扬州都极其罕见,东隅甚至觉得它有些异域风情。
她细细扫过内部,发现了许多在其他庙宇罕见的装饰,如犬、牛、象、大虫等兽类形象,更加确定这不是天朝本土的庙宇建筑风格[1]。
四方神娘娘石像,是一块完整的深褐色天然石块,果真像极了一位高举双臂跪求上苍的神女。
面部轮廓只有简单的凸起,勉强可以认出五官,东隅想爬上高处看清楚一些,这时,仵作突然出声。
“祈郎君,快来看看。”
东隅听出了嗓音中的颤抖,似恐惧,又像激动,她立即收回悬上房梁的金鞭,直奔验尸处。
只见彭仵作端着的托盘上,有两个血块。
东隅端详一阵:“这是……虫子吗?”
彭仵作欲言又止,放下托盘,去门口兵士处讨来一个水囊。
两个血块被冲洗过后,两个表面呈现黄棕色、光泽熠熠的壳,出现在他们眼前。
“祈郎君,这是从大师的眼睛里取出来的,像是蝉蜕。”
东隅彻底傻眼了。
不是蜘蛛,不是桑蚕,而是蝉?蝉会吐丝吗?
大冬天的,怎么会有蝉呢?
毫无头绪,想得头痛。
第一次,东隅希望傲娇少卿能立刻出现在她身边。
30.墨淮桑遇袭
东隅那边遇到难题时,墨淮桑一行正遭到一伙蒙面人追杀。
墨淮桑在客舍院门口与侍卫队汇合,临出发,他突然止步,指派两个身手最好的侍卫去神庙,若小神婆遇到紧急情况,可暗中支援。
墨言眉头皱成一团,纵然担心郎君安危,却也知东隅小娘子那边确实需要护卫。
纠结过后,便调动全副心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护着墨淮桑,沿着蜿蜒小径向山林深处进发。
他们并非盲目行动。
小六已将四方山摸索了个七七八八,除了被折冲府兵士看守的各处要道。
昨晚,为了全力应对尸魔,杨都尉已令所有兵士集中。
眼下,他们将重点搜查这些无人值守的地方。
“郎君,山这么大,如果失踪山民四处躲藏,我们根本岂不是白费力气?”
“不会的!”小六直视墨言,双颊泛红,急促地呼吸着。
墨淮桑淡淡扫过小六:“山民们躲藏的目的是什么?”
“啊?”墨言瞪大眼,答不上来。
“兵士驻守了近一个月,他们没有躲的可能和必要,若还在这山里,要么是误入迷洞,要么是被人抓住,无论何种情况,不论生死,必然会在山里留下痕迹,先让他找找。”
小六重重点头,看向墨淮桑的眼神充满感激。
一行人继续向山腰行进。
“阿爹……大官郎君,这是我阿爹的袍子!”
小六突然大叫,朝一处矮竹丛扑去,低头捣鼓了一阵,回头奔向墨淮桑。
墨言盯着他手中一截破碎的青灰色布料,与竹林的颜色如此相似,亏这孩子眼见能看出来,不过:
“怎么确定是你阿爹的?”
“这块布料本是染坊染坏的,我阿娘便宜买了回来,给我爹做冬袍,还被叔叔们笑话,就是我阿爹的。”小六说得着急,又梗起脖子。
已有侍卫快速查探回禀:“郎君,周围的确有人为拖拽、打斗的痕迹,去往了东南方向。”
墨淮桑眸光幽深了几分:“跟下去。”
忽然,一道急促尖锐的破空声传来。
“三郎小心!”墨言反应迅速,手持长剑如闪电般挥出,将直奔墨淮桑面门的一支利箭挑飞。
十几名侍卫呈锋矢阵散开,将墨淮桑和小六围在正中。
几十支羽箭从四面八方射来,侍卫合作默契,将严密的箭雨滴滴挑破。
挡过几波密集进攻后,墨言低声道:“小心戒备,箭没了,必有后招。”
话音未落,一道低沉的哨声过后,一伙蒙面黑衣人从前方竹林冲出,只露出冰冷的眼睛。
“保护好郎君,不要分散!”墨言大声喝道,侍卫纷纷应答,迅速调整阵型,背靠背组队,沉着迎敌。
蒙面人有四五十人之多,如猛兽般直扑过来,动作敏捷,下手狠辣,显然训练有素。
敌众我寡,但墨言带领的侍卫队技高一筹,一对对两人组配合无间,一人抵御对方杀招,一人极速挥刀直供要害。
在敌人进攻之初,便狠戾地压制住凶猛攻势,开始组织反扑。
陆续有黑衣人惨叫着倒地。
激战正酣时,几十米外,一支利箭对准了泰然站定的墨淮桑。
“咻!”
墨淮桑看到那支羽箭破空而来,下意识想躲开,余光瞥到身后,小六早已吓得脸色惨白,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他暗叹一声,手缩进袍袖,揽住小六的胳膊一带,两人顺势闪到一旁的矮竹丛。
直到那支箭半身没入地面,墨言方才察觉。
“三郎!”
他狠狠收回刺入人前胸的剑,疾步冲上前,想要扶起墨淮桑。
不料这一闪身,让他身后的蒙面人找到破绽,一柄长刀朝他后背刺去。
墨淮桑看得真切,来不及提醒墨言,他一手甩开小六,另一手扯起一截东西,与对方短兵相接。
“噗!”
意欲偷袭的蒙面人,感受到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他茫然低头,一支半长的苍翠杆子直插心脏。
这是什么?他楞楞地扯开……
鲜血喷涌而出。
他不敢相信,要自己性命的,竟是一支细长鲜笋……
蒙面人轰然倒地。
“三郎!”
墨言小心捧着墨淮桑流血的左臂,惊得魂飞魄散,满心满眼都是自责:“都怪我。”
墨淮桑笑得云淡风轻:“你还当自己是万能的神仙?连对方留了后招都能算到?这才多大点伤?赶紧把这里了结才是正经。”
墨言站起身低吼:“速战速决!”
眼见局势发生逆转,片刻后,对面一声哨响,剩下的二十余人立即搀扶起倒下的同伴,快速消失在竹林。
“不必追了。”墨淮桑扫了眼吓傻的小六,“先回客舍。”
起身后,他朝墨言使了个眼色。
墨言会意,偷偷指派个侍卫留下,沿着拖拽痕迹,暗中查探山民的下落。
东隅一直站在院门口东张西望,远远的见到墨淮桑一行人,脚步欢快地迎了上去。
“少卿您终于回来了,我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您盼了回来,彭仵作那儿有不少大发现,我也有许多疑问想跟您讨论……”
墨言心疼地打断东隅的喋喋不休:“您别忙说话,郎君受伤了,得赶紧找郎中看看。”
东隅眨了眨眼,没明白墨言的意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才注意到墨淮桑左手臂的玄色衣袍的裂口,继而看到里面染着血迹的白色内衬。
脸上的笑容僵住,即使眼见为实,东隅也无法接受墨淮桑受伤的事实。
怎么可能呢?
墨言那么厉害,侍卫们功夫也极好,也保护不了墨淮桑吗?
不过,冷面少卿向来娇气,他既然没有叫苦连天,想必伤得也不重吧?
尽管这么想,她的手已经小心翼翼地托上墨淮桑的手臂,死死盯着伤口。
不知道为什么,她极不喜欢看到墨淮桑受伤的样子,即便是小伤也不行。
墨淮桑坦然接受小神婆的搀扶,唇角微微翘起,嘴里却毫不留情:“你是觉得伤口不够大,还想盯出一个洞来吗?”
东隅抬头瞪了他一眼。
因为含着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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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她的眼瞳透亮,宛如小溪中被秋水洗过的圆润山石。
墨淮桑心口一窒,喉头一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心跳仿佛漏了一拍,接着便如擂鼓一般。
此后,他安静地任由军医上药包扎,只在中途除去外袍前,示意墨言把一直虎视眈眈的东隅请了出去。
“切,我又不是没摸过,虽然是隔着衣服,对啊,只是换个外跑,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东隅嘀嘀咕咕抱怨,面上倒是罕见地染上一抹绯红。
直到墨淮桑叫她进去,才停止碎碎念。
墨淮桑瞥了眼气鼓鼓的小神婆,嘴角略过轻笑,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说说,都有哪些发现。”
瞬间,东隅眼睛发亮,将彭仵作和自己观察到的事项详细叙述了一番。
墨淮桑听完,首先问起神庙:“你说内部有不少动物装饰?”
东隅点头:“除了内部装饰,瓦当上也是,光我能认出来的有大象、猛虎、犬,还有形状像骆驼,但是没有驼峰的动物,看起来像西域那边传来的。”
手指不自觉敲打桌面,墨淮桑凝神想了半晌:“这像是拜火教的传统。”
“拜火教?”
墨言挺胸,与有荣焉:“三郎就是见多识广。”
“凑巧罢了。元旦朝贺那日,波斯使团进献了一个幻火舞,闲着无聊看了两眼,鸿胪寺少卿说起那个舞跟拜火教的祭祀仪式有些像,声音太大,我被迫听了一耳朵,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用上了。”
东隅想到昨晚神庙的诡异,不由有些忧心:“拜火教莫不是邪门的教派?”
墨淮桑摇头:“我天朝疆域辽阔,与波斯、大食等西域诸国的贸易发达,随着交流的日渐密切,拜火教最开始在安西四镇[1]流传,祠部[2]还在那里设有管理拜火教的祀官,算是正经教派。”
“也不奇怪,‘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3],拜火教到了南方也水土不服呗。”东隅学着墨淮桑摩挲着下巴。
墨淮桑好气又好笑:“你这都是臆断。”
“我有根据。山民供奉了一块天生天长的石头为‘四方神娘娘’,照理说她应当是位土生土长的神吧?为何神庙却是西域的样式?
“传说这位神女是从池底的烈焰中诞生的,最后为了拯救百姓化为石像,百姓们为了感念神女,除了造神庙,每年还要为她举行火祭仪式。
“少卿方才说波斯使团的幻火舞,跟拜火教的祭祀仪式相像,我就大胆断言了,这个火祭仪式也跟火有关,说不定就是拜火教的祭祀仪式哩。”
墨言频频点头:“东隅小娘子说的有道理。”
“暂时还不能这般断定,关于神女和神庙的来历,得去找人问清楚。”墨淮桑起身,“眼下尸魔已不再,将尸体还给普贤寺,我们下山。”
墨言点头:“对,谨慎些总没错,三郎说的也有理。”
东隅对他做了个鬼脸:“哼,墙头草。”
墨言嘻笑:“你们两个辨起来,就越来越接近真相啦。”
“说到下山,”东隅将蝉蜕重新收好,放进兜里:“还得查查这邪门玩意儿的来历。”
31.四方神娘娘
依照寺中小沙弥的说法,山下吴山村的里正,经常带人去神庙巡视打扫。
然而墨淮桑一行来到吴里正家门口,却吃了个闭门羹。
明明院子里有人影闪过,却无人回应。
“小六,你没认错门吧?”不等他回答,墨言又自言自语,“不对,就算我们错了,寻常情况下也应该有人来应门才是。”
“我不是这个村里的,可我来里正家讨过喜糖,才不会认错。”
刚经历过刺杀,墨言顿生警惕,他示意侍卫戒备:“管他的,冲进去再说,我们奉旨办案,不算扰民。”
“先别忙着闯……”东隅抓了抓头,看向墨淮桑,“少卿,方才我们一路走来,村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正月初九,民间还在过春节,就算不如除夕夜那般热闹,也断不至于是眼下这般寂寥,村里几乎见不到人,家家户户没有一点新春的装饰,若不是地里有上一年庄家收割后的田茬,简直要怀疑这是个荒村了。
墨言突然觉得浑身发凉:“莫非真因为没有给四方神娘娘献祭,所以村子遭到神罚?”
“休得胡言。院子里有人,似乎有什么顾虑不愿意出来。”墨淮桑一直在默默观察,此时面色肃然,看向东隅,“你去试试。”
东隅转了转乌溜溜的眼眸,示意他们退开到一边,清了清嗓子,大声嚷起来:“瞧一瞧,看一看,铁口直断不虚传……”
眼看着一位俊逸灵秀的俏郎君,转眼一变就成了油滑老练的神算子,墨言瞠目结舌,表情仿佛被冻住。
墨淮桑眼眸一弯,牵起唇角的弧度,打破满脸的肃然冷意。
“吱呀。”
院门缓缓推开,一位须发半白的老者从门后探出头来,眼神冰冷而疑惑地盯着东隅。
“老丈,可否容我讨碗水喝?”东隅漂亮的眉眼弯成明月,笑得比冬日暖阳还熨帖人心。
老者眼底的坚冰融去,面色依然冷淡:“正值新春,怎么不在家过节,年纪轻轻的小郎君做什么不好,我劝你不要趁机动歪心思。”
东隅灿然一笑:“您言重了,在下虽区区一介神棍,却从不诓人,见此处是积善之家,便想讨口水喝。”
老者面色和缓,转头不知看到什么,又冷硬地关门:“村里不欢迎外人,去别处吧。”
“村里可有村民走失?您怕是四方神娘娘降罪,不敢报官?”东隅着急忙慌中,脱口而出。
门完全打开,老者和一中年人站在门口,脸色煞白,看向她的眼神满是担忧和惧怕。
东隅安抚地笑笑,拉过墨淮桑:“您别怕,我们是来帮咱们村的。”
两人随后进屋,墨言领着其余人守在院子里。
里正眼中的怀疑未褪,直到听东隅说起尸魔作乱的经过,他陡然站起:“当真?”
东隅取出布包摊开,递到里正跟前的案几上,细细观察他的神色:
“这是从那慧能大师眼里取出的东西,像是某种邪物脱下的壳,我们怀疑正是这邪物的驱使,才让慧能尸变暴起伤人,而邪物最后在神庙里破体而出,不知去向……”
里正端详透明的虫子外壳,眼睛几乎都贴了上去,中年人赶紧扶着他闪开:“阿爹,都说了是邪物,离远点。”
东隅淡笑:“无须担心,两团死物罢……”
袖中金鞭突然猛烈动弹了一下,东隅立即凝神屏息,捕捉周围动静。
她的举止也让所有人一动不敢动,半晌,金鞭一直保持安静,四周也不见异动。
东隅正要松了口气,然而她一转眼,发现布包上的两只空壳已经变成淡黄色的粉末。
她迅速后退几步,一口气梗在胸口要出不出:“咳咳……”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众人才发现异样。
里正跌坐在榻上,缓了片刻:“像蝉蜕,但不是。我曾在药铺里打过下手,晒过不少入药,看得出差别。”
事已至此,东隅也不纠结,收好粉末,趁热打铁道:“如您所见,这玩意儿邪门得很,您讲讲神庙的事儿吧,我们也好想想应对之策。”
里正点了点头。
自里正记事起,村里便有供奉四方神娘娘的传统,传说这位神女诞生于池底的烈焰中,为了拯救百姓化为石像,并将永久庇护这方土地。
起初,村民们逢年过节,便带上干粮、点心、米酒,都是寻常吃食,摆放在神像前充当祭品,聊表心意。
约莫二十年前的清明,周边不少人来四方山踏青,恰好有一片平地,临山照水,春景明媚。大人簪花饮酒,笑看孩童叽叽喳喳放纸鸢。
彼时吴里正已接过祭祀的重任,领着村里人给四方神娘娘送祭品。
突然间,地动山摇,池水掀起惊涛骇浪。
众人慌乱逃窜之际,见一群人跪在一座石像下,面容平静地闭眼祈祷,他们受到感染,也跟着跪在人群后。
渐渐地,晃动缓慢下来,一刻钟后,土地恢复平静。
众人睁开眼,平地上一片狼藉,草席、食盒、酒杯散乱在各处,有些甚至挂到远处的树上,可见方才的摇晃有多剧烈。
更让众人难以置信的是,原本清澈透亮的湖面,雾气升腾,恍如仙境。
吴里正赶紧拜倒,叩谢四方神娘娘的庇佑之恩,其他人跟着跪拜,却震撼失语。
从此,来祭拜四方神娘娘、寻求庇佑的百姓越来越多。
四方池水能治百病、通阴阳的传闻也不胫而走,以致于引来佛、道两教的争夺,这是后话。
五年前,吴里正做了一个梦,梦里四方神娘娘在雨中滴泪,他醒后心神不宁,唯恐其中有什么神谕。
隔天,就有一位北地的富商造访,表示听了四方神娘娘的传说后,自己深受感召,想出资为她造一座神庙。
吴里正恍然大悟,原来四方神娘娘在提前暗示,让他接受资助,让神像免受日晒雨淋之苦。
富商说到办到,花费大量财力物力人力,一个月就将神庙建好。
村民们千恩万谢,一定要给他立一块功德碑,富商婉拒,只提了一个要求,希望每年年底都能为四方神娘娘举行火祭仪式,村民没有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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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此后每年,里正定下具体的祭祀日期,用富商留下的飞鸽传信,当日,便会有他雇的一群人带着猪羊等祭品前来神庙,一面弹奏琵琶、敲鼓、吹笛,一面围着篝火尽情地唱歌跳舞,场面热闹非凡。
听到这里,东隅和墨淮桑交换了一个眼神,问:“里正,这些人里面可有外邦人?”
吴里正眯起眼睛回忆,一直埋头的吴大郎翁生应答:“有胡人,倒也不奇怪,扬州设了市舶司后,有很多外邦人来这里,做生意、讨生活。”
墨淮桑意外地瞟了他一眼,继续问:“村民走失的情况如何?”
吴里正叹了口气:“有七个下落不明,刺史派人封了山,民不与官斗,后来隐约听说山里头出了邪门的事,我劝村里人再等等,但是……哎……他们几个觉着是四方神娘娘显灵,私底下商量着去山里探个究竟,没想到一去就没有再回来……”
东隅眼中不自觉流露关切:“您别急,我们郎君都会查清楚的。”
墨淮桑点了点头,到底没有将发现失踪山民线索的事道出。
吴里正站起身行礼:“若真是四方神娘娘降下的神罚,我们也认了,只希望能留下点物件,做个衣冠冢也好,一切拜托您了。”
一行人回到普贤寺的客舍,已是傍晚。
先前追查小六阿爹下落的侍卫也回来了,带回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消息。
山中有密道,且有全副武装的护卫把守。
“入口极其隐秘,看守的都是高手,会定时换防,属下担心暴露,便没有进去,未能探明更多情况,请郎君降罪。”
墨淮桑抬手示意侍卫起身:“无妨,至少我们已经知道失踪山民有下落了。”
侍卫出去后,墨言唠叨起来:“三郎,眼下可以传膳了吧?饿坏了肚子可不行。”
墨淮桑径直看向东隅:“你先前说陈刺史请的高人里,有灵宝派弟子?”
东隅转着圆溜溜的眼珠子瞪他:“你威胁……不是……接见那些人,有个牛鼻子老道士出现的时候,小金灵在我袖里跳得很欢快,我就嘀咕了一句是不是遇见熟人,这也被你听见了……”
看来以后不能当面说你坏话了,还有句话东隅没敢说出来。
墨淮桑敲着案几,吩咐墨言:“明天让他去山里看看,是不是有什么矿,看仔细点。”
东隅忍不住追问:“诶?灵宝派弟子还能寻矿?”
“嗯,风水学是灵宝派的基本功……”墨淮桑瞅着她的财迷样,嗤笑,“还是童子功,所以你没戏。”
东隅噘嘴,仿佛看到到嘴的鸭子飞走了。
她懊恼的心情,在第二天傍晚,听说牛鼻子老道推测四方山有金矿时,达到顶峰。
“……在那洞口附近发现了问荆草和洛阳花,冯道长说,底下有金矿,八九不离十。”
墨淮桑眼底翻江倒海,轻笑:“好好好,我要看看到底是哪位英雄豪杰,竟敢私自采矿。”
东隅和墨言面面相觑,都乖乖低头不敢说话。
不好,冷面少卿生气了。
32.重启火祭仪式
“咕噜……”
东隅立即捂住肚子,朝看过来的墨淮桑赧然一笑,等着意料之中的嘲讽。
但她心里其实不以为意,没吃饭还不让人饿肚子?哪里这样的道理。
不料墨淮桑瞟过一眼后,对墨言吩咐:“传膳。”
东隅轻快拍手:“少卿英明。”
墨言忍不住对东隅目露感激,三郎对差事上心是好事儿,但也不至于废寝忘食,还得是东隅小娘子。
晚膳后,墨淮桑端着茶盏,示意东隅:“眼下可以盘一盘案情了。”
东隅吃饱喝足,干劲也十足,快速回想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开始梳理起来:
“眼下能确定的是,那两只操纵慧能尸体的虫子,消失在拜火教的神庙里。普贤寺中的僧人、玄都观里的道士,甚至前来拜访慧能的客人都被一一排查过,都没有异常。
“那暗算他的人,只可能是在背地行事,暗算慧能后,利用他的尸体孵化虫子,每逢七天进入一个生长周期,第三次蜕变后破体而出,这说明它们已经彻底长成,长成后要做什么呢?必然与神庙、与拜火教有关。
“出资修建神庙的富商有问题,那么由他提议并负责包办的火祭仪式也定然有问题,然而吴里正与他是用飞鸽传信,顺藤摸瓜无异于大海捞针。
“从传说来看,四方神娘娘是浴火而生的,与拜火教崇拜火的传统有些关联,莫非拜火教在几十年前就在此布局?那神女的石像也是他们造的?
“至于失踪的山民被关进金矿……啊,我知道了,拜火教在许多年前便探知四方山有金矿,然而彼时西域教派难以在天朝南方落脚,便造了一个本地的神女,吸引教众,接着再以建造神庙、每年祭祀为由,将拜火教潜移默化地替代神女,并以此为遮掩,在山中大肆开采金矿?”
墨言直拍手:“有道理,这就都串起来了。”
墨淮桑白了他一眼,缓缓摇头:
“还是有许多地方说不通。若拜火教想传教,继续举行火祭仪式,默默浸润即可,为何要挑起佛道争端,影响神女祭祀?此乃其一。其二,为何要利用慧能孵化邪祟虫子?也是为了传教?这说不通。其三,若没有当地官员的默许,私自开采金矿这等大事,必不能成。”
东隅眉头轻拧:“若是拜火教勾结了当地政府呢?从民间到官府,做了两手准备。”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当然,你的推论部分合理。”墨淮桑轻敲桌面,“扬州刺史既然敢向京城求助,拜火教的邪祟之事必然与他无关,言语间,他又盼我早日了结此间事回京复命,好像生怕我在此久留似的,那山中金矿,必然与他脱不了干系,他纵然不是主谋或共犯,也是知情人。”
墨言面色微凛:“三郎,咱们只带了府里的十几名侍卫,那陈文斌是一州刺史,还能调折冲府的兵士,若是对上了,怕是……”
瞬间,墨淮桑轮廓分明的侧脸凌厉逼人,良久,他才轻声道:“我一个大理寺少卿,自然不能把扬州刺史怎么样。别忘了咱们此行的目的,是来查这神山圣池的厄诡之事。”
“少……少卿……”东隅方才被墨淮桑突如其来的冷厉吓到,说话直犯哆嗦,“我……我……我有一计……”
墨淮桑扬眉,鼓励她她继续说。
见他恢复往日神色,东隅心里才安定下来:“眼下我们已经知道神庙很重要,且与拜火教有关,与其大海捞针,不如引蛇出洞……”
墨淮桑接口:“你是说,重启火祭仪式,让那富商自投罗网?”
东隅点头:“如此处心积虑,我就不信富商只在远程指挥。”
不等墨淮桑点头,墨言激动拍掌:“属下这就去安排,马上传话给吴里正。”
“等等。”墨淮桑没好气地叫住他,倒也没责备他擅自行动,取出一封信,“再去折冲府调些好手来,隐着些。”
“是。”
***
得道高僧慧能的火化仪式,比上一次更隆重。
除了普贤寺的僧众,俗家弟子,还有陈刺史,以及从京城来降服了邪祟的能人。
一切按照墨淮桑的意思,对外宣称,慧能大师孤身对抗山中邪祟,英勇身死。
围观的人中有些还半信半疑,慧能的尸身死而不腐、水火不浸,他们还以为是祥瑞,可当晚变传出尸体伤人的传闻,恐怕那慧能本人就是邪祟吧。
待大火燃尽后,僧人当场收拾出舍利子,放置在缎面内衬上全场展示。
一小堆坚硬的珠状物,五彩耀目。
场面再度哗然,众僧低头念佛,俗家弟子和香客跪地叩首,再无疑异。
陈刺史随后宣布,还需要封山一段时间做休整,不过山民为四方神娘娘举办的火祭仪式可择日举行,届时兵士自会放行。
吴山村里正当场跪谢,并将火祭仪式定在正月十五午时。
转眼便到了上元节。
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东隅和墨言都习惯在用餐时聊天,墨淮桑不参与也不制止。
“不知道今年的花灯盛宴该是何等热闹啊,东隅小娘子往年也会去观灯吗?”
东隅咽下嘴里的碎金饭[1]:“自是要看的,除了花灯,还有各类百戏、杂耍,哪里人多就往哪儿钻。”
“哈哈哈哈哈哈哈……”墨言偷偷觑了眼自家郎君,“三郎恰好相反,只想躲清闲,有一年在宫里,还被许多小娘子追着跑……”
见墨淮桑淡漠扫来,墨言立即噤声。
“我还被挤得在空中走了十几步哩,人多阳气足啊,再加上爆竹噼里啪啦,鬼都被吓跑了。”东隅说得眉飞色舞,一本满足。
墨言一脸惋惜:“难怪您先前,看着像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的样子……”
“没事啦。”东隅无所谓地摆摆手,不忘拍墨淮桑的马屁,“托少卿的福,我再也不怕被鬼追啦,也不用装神弄鬼混饭吃啦,跟着少卿做事,吃得好睡得好,还长本事能降妖了呢。”
墨淮桑看着她,淡淡“嗯”了声,认真说了句:“回去给你补上这场热闹。”
东隅愣在原地,满脑子浆糊:什么热闹?怎么补?他在说什么?
“别发呆,要出发去神庙了。”墨淮桑率先出门。
东隅立刻清醒,随手抓了块点心跟上。
剩下墨言意味深长地笑,他可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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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三郎泛红的耳尖,承诺给就给了呗,咋还害羞了?想想这些年被三郎的冷眼和毒嘴赶跑的小娘子们,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众人远远看到神庙时,前方空地已经燃起篝火,隐隐有香味飘来。
从淡薄云层洒下来的冬日暖阳,仿佛给琉璃瓦片镀上一层金边,火焰升腾泛起氤氲,越发衬得神庙瑰丽神秘。
走得近来,空气中的香味越发浓郁。
“这是……沉香?”
“在太史局闭关时,听薛道长说,道门有些斋醮仪式中须使用沉香来沟通神灵。”东隅又仔细嗅了嗅,一脸不可思议,“如此珍贵的香料,居然就这么烧?”
墨淮桑神色平静:“波斯多产香料,若那神秘富商来自波斯,如此大手笔,也不出奇。”
火堆周围已经站了数百名百姓,人数众多,杨都尉带了一队兵士在维持秩序。
墨淮桑远远地朝杨都尉点了点头,便带人隐入人群里。
东隅觑了个空挡,看向门口,庙内摆满猪羊等各类供品,香炉中青烟袅袅,平添了几分庄重和神秘。
吴里正宣布火祭仪式开始,庙内便传来颇有异域风情的乐声。
紧接着,一队身着统一胡服的人鱼贯而出,就着音乐载歌载舞,在腾跳间,动作矫捷雄健、刚武有力,表情生动丰富。
东隅扯了扯墨淮桑的袍袖,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想跟他求证。
墨淮桑俯下身来,低语:“不错,与元正朝贺上的幻火舞极为相似,稍显不同的是,那日殿中,女子舞蹈以旋转为主,此间男子以腾跳为主。”
倒是东隅呆愣了几秒,他怎知自己想问什么。
围观的百姓们被热闹的氛围所感染,大声喝彩。
舞蹈表演完毕,一位高鼻深目、满脸络腮胡的胡人登上高台。
“这是谁?”
“往年的火祭仪式没有这个啊……”
“看看再说。”
听着人群中的窃窃私语,东隅和墨淮桑对视了一眼,再看向高台,两人眼里都多了一丝警惕。
“各位乡亲,我是高利,为四方神娘娘的神谕而来……”
那胡人一口标准的天朝话,嗡嗡声渐渐消散。
“四方神娘娘曾入梦告知,她如今远在天界,不能随时照拂这一方水土,想择一勇士,代她常驻人间,替百姓传达夙愿,佑一方安宁。”
嘈杂声再度响起,多是不敢相信和质疑。
高利了然一笑:“我知大家不相信,稍安勿躁,四方神娘娘说了,考验的过程充满了凶险,若不是对她有绝对的忠诚和信赖,必然会痛苦地死去。”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横刀,刀刃锋利无比,他拔下几根头发,从上方飘下,那头发刚接触刀刃便被一分为二。
抽气声四起,百姓们惊疑不定,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在下不才愿,以身相试。高利绝对忠于四方神娘娘,若不幸身死,便是为推迟的火祭仪式以身谢罪,若侥幸活着,必当竭力为四方神娘娘分忧。”
他高举横刀,刺入自己的腹部。
“啊!”人群中又胆小的,惊叫出声。
33.神像被毁
伴随着一道沉闷的声响,利刃穿过血肉,站在高台附近的百姓,看到高利背后窜出沾染红色的刀刃。
鲜血源源不断滴落,在他脚下汇聚成一滩。
高利面露痛苦,手持刀柄搅动起来。
“啊!”
“肠……肠子……”
惊骇的叫声此起彼伏,有些胆小的人直接晕了过去。
众人目光、手指朝向的地方,正是高利腹部中刀的伤口处,有一节肠子在跳动。
东隅脸色惨白,双手不自觉地攀上墨淮桑的袍袖,攥得指节发白,饶是如此害怕,她依然紧紧盯着高台极其周边的动静。
她看到有人从神庙里捧出一个暗红色杯盏,送上高台。
高利接过喝一口,喷出,嘴里念念有词,手中动作不停,将横刀缓缓抽出。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肠子缩回肚内,鲜血停止流淌,伤口逐渐愈合。
一盏茶功夫,高利的身体恢复如初,如果不是脚下那摊血太过显眼的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1]
片刻后,围观百姓回过神来,无不惊叹,纷纷高喊“四方神娘娘”,随后,他们又绕着高台冲高利高喊“四方神”,俨然将那胡人当做真神临世。
东隅先前见高利自戕,吓得不行,后来见他恢复如常,心里只剩下鄙夷。
“子不语怪力乱神”[2],然而她成年后大半时间,都与鬼纠缠,后又能视妖,她明确知到高利的出现非同寻常,但是,神?
怕是哪方的妖孽吧。
只要是妖,她必然要斗上一斗,不能辜负薛道长的教诲。
金鞭在她袖中也激动地扫了扫尾巴,宛若感应到东隅的旺盛的战斗欲。
墨淮桑瞟了她的袍袖,带着他们退到一旁的竹林里。
面对众人惊疑不定的神色,墨淮桑脸色淡漠:“不过是西域的幻术罢了,那胡人若真被横刀贯穿绞了肚肠,再怎么控制,面上的痛苦神色不会如此轻描淡写。”
“幻术?我还以为是很厉害的妖术,让小金灵都察觉不到。”东隅恍然大悟。
墨言缓过神来:“三郎,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你先前的推测应验了。”墨淮桑看向东隅,“拜火教的人建造神庙,以每年祭祀为由,妄图替代四方神娘娘这个本土的神……”
“启禀郎君,那胡人宣称,待神庙整饬一新后,会重新向信众开放。”侍卫打探出最新的消息,“百姓在陆续离开,那些胡人退回神庙,眼下已关门闭庙。”
“关门?”东隅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哪怕是尸魔肆虐的时候,神庙都四处洞开,而且刺史的封山令还在,就算要修葺,这里也不会有旁人来打扰。”
墨淮桑的神色莫测:“如此迫不及待,他们最终的图谋,或许今晚就能见分晓。”
夜晚,圆月高悬。
远处灯火璀璨,一片通明,隐约传来爆竹和欢笑,衬得古老山林越发冷寂。
天寒地冻,四方池上热气袅袅升腾。
银辉和薄雾交相笼罩着竹林神庙。
墨淮桑和东隅一行,借着氤氲水汽的遮挡,从一侧的隐蔽山道进入神庙内潜伏。
他们攀上正殿角落的房檐,隐藏在高高挂起的绢幡后,墨言卡在房檐与通道之间的连接处,其余侍卫分别守在通道上等着接应撤离。
待眼睛适应了神庙内的光线,东隅脑子里“嗡”的一声,木然地拍了拍墨淮桑:“少……少卿……”
“嗯,看到了。”低沉的嗓音里也带上了一丝惊诧。
神像不见了。
确切地说,四方神娘娘的石像,已经被白白细细的丝线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一枚巨大的蚕茧,当然,蚕茧的形状仍是一位高举双臂跪地的形状。
正殿空地上,燃起一堆篝火,比火祭仪式更浓郁的沉香味充斥着殿内。
“操纵慧能的那两只邪祟虫子,原来作用在这里,吐丝结茧,那丝坚韧异常,将神像捆起来做什么?防火吗?”
东隅细细念叨着,突然心里一惊,看到小金灵乖巧地环在臂膀上,提起的心这才落进肚子里,行动前,她跟它沟通了许久,此次秘密行动关系重大,它可不能再举止莽撞,一嗅到妖气就激动地满场飞。
“咦,那俩虫子呢?”东隅四处寻找发红的小斑点,“你看到了吗?”
殿外有脚步声传来,情急之下墨淮桑抬手捂住东隅的嘴:“闭嘴,有人。”
东隅睁圆了大眼睛,瞪着脸上的宽大手掌,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
冷面少卿的洁癖什么时候好的?手怎么这么冰?压得嘴好痛,手里是握了什么暗器吗……
东隅不自觉地动了动嘴。
墨淮桑倏地收回手,被小神婆柔软嘴唇划过的地方,顿时烧了起来,发热滚烫,比长茧子时更让人酸痛难忍……
他忽略耳际的烧热,强自镇定下来,紧盯着下方的动静,一群人鱼贯而出。
以高利为首,下午跳祭祀舞蹈的人紧随其后,缀在队尾的,赫然是穿着统一胡服的吴大郎。
高利走到火堆前方,正对神像,其余人绕着火堆围成正圆,从高处看下去,他们之间的距离均等,仿佛经过精密测算似的。
动作一板一眼,神情庄严肃穆,让东隅不由回忆起薛道长施法的样子。
各人站定后,相继从怀中取出一个暗红色杯盏,捧在掌心。
一直待在高利身旁的吴大郎,扬手往火堆里洒下什么东西。
瞬间,原本轻盈跳跃、散发木香的火焰,变得旷野而混乱,透出一股无尽的邪恶和毁灭的欲望。
小金灵全身好似又竖起倒刺的鳞甲,箍得东隅手臂生疼,恰好驱散她因寒意而陡然引发的失神。
“有变故,当心。”墨淮桑侧头提醒道,他的神情也格外凝重。
东隅心头大定,重新看向下方。
众人嘴里念念有词,火焰上突然显出鱼鳞状的淡红波光,与那晚尸魔身上的防护罩一般无二。
高利微微抬手,一束细细的波光从火焰中升起,照到神像底部。
刹那间,那束波光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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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电一般,沿着丝丝缕缕的线飞速从下蹿至顶端。
神像外围的白色茧罩,瞬间笼罩在淡红色波光里。
随着底下念诵咒语的声音加大,波光由浅转深,淡红、桃红、朱红、大红,变至血红。
东隅怀疑自己出现了错觉,她看到大殿剧烈晃动了一下,然而墨淮桑面色如常,并无异样。
她越发警惕地注视下方的动静,片刻后,终于让她察觉出异动来。
东隅拉了拉墨淮桑的袍袖:“少卿,神像的顶端在消失。”
四方神娘娘的石像,是高抬手臂跪坐的形象,墨淮桑将目光移到神像手臂位置,疑惑地看了半响。
终于,他也看到了,顶端的血红色茧罩渐渐干瘪,最后软软地耷拉下来。
“啊!”东隅突然听到一道痛苦的尖叫。
墨淮桑目露震惊,正要与小神婆讨论一二,却看到她绝望挣扎的眼神,他眸色一紧:“你怎么了?”
东隅抬眼看他,紧紧捏住他的袍袖:“你没听到吗?尖叫……有个女人在叫,好像……在……在受什么酷刑一样”
墨淮桑听她断断续续讲完,猛然抓住她的手臂,半晌,看向下方的眼神一片冰冷:“他们在摧毁神像,你方才听到的声音,可能是神女的痛呼。”
东隅浑身一震,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神像上方似乎出现了一个身影,时隐时现,看不分明。
地底传来一阵阵撞击声,大地仿佛在轻轻颤抖,空气中的弥漫着烈火焚烧的生灵的焦臭味,东隅隐约听到墨言干呕的声音。
她定了定神,仔细扫了扫底下,那群人开始手舞足蹈,一股股红色气流从他们手中的暗红色杯盏延伸而出,注入到淡红色的篝火里。
唯有高利站在原地,手指翻飞,念动法决,细密的汗珠汇聚成豆大的汗滴,从额角滴下。
越来越多的血红色茧罩耷拉下去,越来越多强忍痛苦的呻吟,回响在东隅的耳际。
来自地底的轰鸣也越来越频繁。
神像上的身影却渐渐清晰,着翠衫,梳丫髻,勉力端坐,双手翻转似在施法,随即身体扭曲地蜷缩成一团,如此循环往复,好像在与高利在斗法。
蚕茧上的血红色流光也随之渐浓减淡,情势十分胶着。
东隅看得心焦,恨不能上去助她一臂之力,手臂随之一紧,对上墨淮桑警示的眼神,不要轻举妄动。
这时,耷拉的茧罩陡然竖起,茧罩的流光变得极淡。
只听得高利怪异地大吼,其余人也跟着怪叫起来,吴大郎即刻向火堆里抛洒了红色粉末。
流光重新变得血红,鼓荡的茧罩开始东倒西歪,一阵剧烈晃动后,平静下来。
然而下一瞬——
“嘭!”
一道剧烈的爆裂声后,茧罩四分五裂,产生的巨大冲击,带着排山倒海的万钧之力,将正殿内的一切物件高高掀起,又狠狠砸下。
东隅感觉自己突然被抛到半空,一股让身体失去控制的眩晕感袭来,随后她跌落在一片柔软上,失去了意识。
34.四方竹妖现身
一种如临大敌的紧迫感,唤醒了东隅。
她撑起上半身,忽然听到身下传来熟悉的闷哼。
慌得东隅赶紧往旁边一滚——
糟了,先前落下时,竟然扯了墨淮桑当垫背吗?自己应该没有那么胆大包天吧?诶,她怎么完全没印象……
她还没来得及小心观察墨淮桑的反应,小金灵飞到她跟前,无声嘶吼。
东隅顺势抬头,发现一位梳着丫髻的小娘子,正跌坐在地。
火堆里的木块散落在各处,十步以内的场景看得还算分明。
待她起身,小娘子着青绿坦领半臂,苍翠曳地长裙,披月白披帛,装扮得俊俏活泼,眼神却锋锐如刀,还带着决然的冷意。
东隅福至心灵,认出她正是石像上的若隐若现的身影:“你就是神女吗?”
小娘子手持竹笛摆出防卫姿势:
“无耻狂徒,废话少说,竟敢毁我石身,我就算灰飞烟灭也不会让你们得逞!”
金鞭猛然冲上去,挡在东隅身前,与她对峙。
“等等……”东隅这才知小娘子误会了,正要阻止,对方已经招式凌厉地砍了过来。
情急之下,东隅暗地嘱咐小金灵用巧劲制服她。
小金灵不能理解,但是它愤怒地照做。
鞭形一转,如灵动的游龙,绕着的小娘子的身体盘旋,晃出重重虚影,趁她眼花缭乱之际,鞭身灵巧地穿过她的双手双脚,将其牢牢缚住。
她正要破口大骂,小金灵如同长了眼睛一般,伸长鞭尾箍住她的嘴。
东隅瞅了瞅小娘子凶狠的眼神,赶紧拉过身后的墨淮桑亮明身份:“神女别误会,我们是来抓那些胡人的。”
在她警惕而狐疑的目光中,东隅竹筒倒豆子,将此行的目的和发现简要地叙述了一番。
小娘子眉头紧锁,消化了半晌,没好气地垂了垂眼帘。
东隅没有错过她的暗示:“小金灵快放开神女。”
小娘子揉了揉手腕,将竹笛插回腰间:“我不是神女,只是长于这山间的四方竹妖……”
“啊?”东隅眨了眨眼,“那传说你……神女诞生于池底的烈焰之中,为了拯救百姓才化为石像……”
竹妖笑得刻薄:“什么拯救百姓,一山不容二虎,我不允许这个山头还有其他妖……”
四方竹是此第一绝,山、水因其得名,不少文人墨客都慕名前来,留下无数墨宝与佳话。
凝聚天地灵气、充盈文气,一个四方竹妖应运而生。
“说竹是君子化身,宁折不弯,虚怀若谷,顶天立地,文人就是矫情。”
竹妖无情嗤笑:“枝叶遮光避日,竹鞭在地下盘根错节,我们竹子一族,是不会允许周围有其他植物生长的,更遑论其他妖物。”
某天开始,山间的异象频频发生,地温升高,四方竹的根部备受煎熬,时而有爆裂声传来,土块松软的地方突然炸开,随后空气中便弥漫着臭鸡蛋的味道。
竹妖心惊胆战,原以为是地龙翻身,四处查看后,发现是火妖作祟,引出地底深处的炽焰熔浆,妄图攻陷整个四方山。
当即与对方大战三百回合,山腰被夷为平地,也不见双方分出胜负。
火妖趁机以山腰断面作为炽焰熔浆的出口,重塑山体。
届时,莫说山中的一切生灵、奇花异草、就连附近的山民,都会遭遇灭顶之灾。
山中所有的四方竹同气连枝,将所有灵力全部输送给竹妖,她携全族妖灵,投身炽焰熔浆,发动自毁的灭身咒,封印了火妖。
山腰寸草不生,飞鸟走兽的尸体铺了满地,平地出现了一个大坑。
是夜,四方山顶上的一片天,风云变幻,降下倾盆大雨,大坑变成一个水池。
一切都尘埃落定。
炽焰熔浆包裹、定格了竹妖最后念动咒法的模样,化成池边一座石像。
此后,四方神娘娘的传说不胫而走。
“谁要护着一方水土啊,本妖只是为四方竹一族而战。”竹妖对神话嗤之以鼻。
墨淮桑一直默默听着,突然出声:“二十年前的清明,此地也曾发生地动,池水受地热影响,成为一眼温泉,那次也是你的功劳吧?”
“我?”
“可能是地动的缘故,火妖趁机窜逃,却被你再次压制。”东隅猜测道。
“笑话。当年为封印火妖,已耗尽我全部妖灵,怎可能还有余力……”竹妖似乎突然想到什么,瞬间沉默下来。
良久,她轻声叹息:
“是村民各种时节、年复一年的祭祀,赋予了四方神娘娘灵力……
“二十年前那次应当是我下意识的反击,力竭之后我便又陷入昏睡,直到眼下,那群人毁了我赖以生存的本体。”
东隅恍然大悟:
“拜火教尚火,他们千方百计建神庙,夺祭祀,都是为了削弱你的力量,最终毁掉你的封印,让火妖重获自由,便可以为所欲为地制造天灾。”
一阵震耳欲聋的声响由地底深处传来,神庙也跟着晃了几晃。
“哐啷。”
正殿中央,原本因为巨大冲击而摇摇欲坠的屋顶,直落下来,顷刻间涌入的银色月光,将殿内照得透亮。
墨淮桑上前一步,将东隅拉到身后:“怕是那火妖要出来。”
见竹妖将竹笛横在身前,一副要冲出去的模样,东隅忧心冲冲:
“竹小娘子,你别轻举妄动啊,方才与拜火教的人对峙,灵气消耗得厉害……”
就连小金灵都打不过……
又一阵低沉的轰鸣声贴地而来,沉闷的“嗡嗡”声直往人心里钻,心也仿佛跟着颤了几颤。
此时,正月十五的圆恰在中天,月光直直射下,神像原本所在的位置,一道方方正正的白色印记,闪着玉白的荧光。
墨淮桑率先看到:“那是什么?”
竹妖惊呼:“我封印的印记。”
粗粗看过去,的确像四方竹的横截面。
东隅正要走上前看清楚,那方正印记猛然裂开,裂口涌出滚滚黑烟,随之而来的是一浪接一浪的灼热气息。
两人一妖被逼退好几步。
随着一道穿云裂石的咆哮,一个巨大的身影从裂口窜出。
全身被炽烈的火焰包围,顶端勉强可以称为头的地方,眼睛如同燃烧的火球,散发着邪恶的红光。
被火焰笼罩的身躯庞大而狰狞,每一步都踏得地面震颤不已。
火妖!
东隅口干舌燥,只是远远地看着,皮肤都有轻微的灼痛感,神庙里的空气凝固胶着,看墨淮桑的脸,感觉是扭曲的。
小金灵也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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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被灼伤了一般,嘶叫叫着直往她的袖里钻。
东隅觉得脑子都不转了,却见竹妖突然往前冲,被火妖隔空随手一拍,整个妖便被一道带着火焰的风席卷倒地。
这时,墨言领着侍卫冲进殿里,要带她和墨淮桑出去。
被拉着后退的东隅,这才回过神来,朝竹妖大吼:“先出去,再想办法。”
一行人退到神庙前的空地上,沉默而无措地看着神庙内。
火妖太强大了。
庞大的身体,如同一道火焰旋风,所到之处,一切都被火焰点燃。
地板、柱子、斗拱、房梁、屋顶,渐次着火,三色琉璃瓦片在高温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片刻功夫,神庙已经完全置身一片火海。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
“它的力量还在增强,我们得想办法制住它。”东隅咬咬牙,催动金鞭。
小金灵好似也缓过神来,鞭身迸发炫目金芒,带着万钧雷霆之势,直奔火妖而去。
缓步外移的火妖见状,往后退进火海中心。
此后,无论东隅怎么念动咒语,小金灵被挡在火焰外,迟迟不肯跨越一步。
一声声凄厉的嚎叫从火海里传出,宛如杜鹃啼血、惨绝人寰,断断续续,好似皮尽肉枯,最后只剩下求死的呻吟。
令人作呕的焦臭味,被火势和山风送出老远。
东隅强忍着满身寒意:“是那群召唤火妖的胡人,他们……不是一伙的吗?”
“火妖凶残暴虐,才不会管谁是谁,哼,自作孽不可活,唔……”竹妖幸灾乐祸没说完,转头吐出一口淡绿色的妖血。
墨言紧紧抿唇,面色凝重,挡在墨淮桑身前警惕地注视前方:“三郎,情况不妙,要不我先护送您下山?”
“让杨都尉组织寺庙、道观里的人撤离,报与陈刺史知晓,让他随机应变,务必保证山下百姓的安危。至于我,不急……”
他掏出几样物件,朝东隅招手:
“就知道小金蛇关键时刻掉链子,瞧瞧我从薛老头那顺来的法器。”
“少卿厉害!”东隅眼睛一亮,宝贝地楼到怀里,细细查看,“哇,有些我在书里面见过,血菩提、混元伞、凝魄珠……”
她将几色明珠穿成的三寸长小伞打开,头顶上方便出现一个大屏障:
“混元伞,可护方圆十丈内的人或物毫发无损,这宝物用一次,就得修养很久,薛道长居然舍得给您……”
说话间,神庙已经燃烧殆尽。
火妖似是吸够了能量,体积变得更大。
它朝东隅所在的方向茫然地看了看,转身朝竹林走去。
竹妖费力地站起身,提步跟上,她回头止住想劝阻的东隅:
“我们四方竹一族根脉相连,一旦遇火,恐怕会被灭族。”
眼见竹妖已经追了出去,东隅的眼睛划过血色的菩提珠。
“你想做什么?”墨淮桑挡住她的手。
“吃了这个能涨功力,我总不能看着竹妖送死,再说这火妖始终都是要除的……”
墨淮桑表情严峻:“你休想骗我,血菩提反噬也厉害,难道你也想死吗?”
东隅退后,抹了抹嘴:“我试试,就一颗,打不赢我就赶紧逃回来。”
说罢,转身极速追了上去。
35.再次献祭
墨淮桑的脸色阴沉,眯起双眼,咬牙道:“追。”
说罢,率先赶了上去。
墨言着急忙慌地领着侍卫跟在后边。
东隅没留意到墨言的呼唤,她全神贯注地在火妖背后,寻找可乘之机。
极速行走间,感觉到下丹田的位置渐渐发烫,血菩提名不虚传。
药效如此强,那么一旦开始反噬……
东隅甩来甩头,将刚萌发的担忧抛在脑后。
此时,那火妖已走到空地边缘,随手一挥,带着火苗的小旋风落到四方竹丛……
天寒地冻,竹叶上挂满冰霜,一会儿功夫,才将将燃起一小片。
火妖恶狠狠地咆哮了一声,试图在多处放火。
东隅看着暗暗心急,就见竹妖突然闪现在前面:
“火妖暴虐自大,容易急躁,我想办法激怒他,你趁机偷袭,如何?”
东隅怔愣一瞬,赶忙点头。
竹妖飞到火妖正面,用竹笛朝他的面门隔空一击后,往前闪退。
冷不防被突击,火妖的头顶瞬间火冒三丈,扭头追着竹妖喷火。
趁二妖一追一逃的缠斗,东隅试着运行体内的功力,她感受着从未有过的清明,和强悍的力量。
连小金灵身上的金芒都变亮了许多。
东隅沉下心,朝燃起的竹林,试着催动寒冰阵法。
前几日,她得知是拜火教的人在作祟,便将修炼时略过的水系法诀翻出来练习,这是第一次试用。
周围的空气瞬间转冷,燃烧的竹林突然熄火,冒出袅袅白烟。
东隅心内大定,即刻朝火妖追去。
小金灵收到她的暗示,也飞去前方,与竹妖配合起来戏耍火妖。
那火妖左右支绌,分身乏术,时不时发出怒吼,头顶火气直冒。
东隅偷偷溜到他身后,用尽全身功力,对火妖使出最强版的寒冰阵法。
顷刻间,火妖周身的火焰被冻结,碎成冰渣掉落一地,身体逐渐缩小。
闪着邪恶红光的眼球,凝固成红色的硬块,他仓皇奔逃之际,跌入了最先钻出来的洞口。
东隅累得全身虚脱,再也撑不住,往地上一倒。
迎接自己的不是灼热的地面,而是温热的怀抱。
墨淮桑赶到了。
“少卿。”东隅安心笑笑,倒在他胸口歇息。
墨言喜形于色:“东隅小娘子真厉害,居然把火妖降服了。”
竹妖面色凝重,摇了摇头:“没那么容易……”
墨淮桑护着东隅,小心翼翼起身站定:“先撤回混元伞下,谨防火妖偷袭。”
片刻后,东隅恢复了一些力气,忧心忡忡地看着地上剩下的法器。
“以你现在的实力,对付不了火妖也正常,不必苛责自己。”
墨淮桑冷声道,
“若他卷土重来,我们可先在浑元伞的掩护下退回山脚。我已经往京里送信了,薛老头会想办法的。”
那等待的时间里,火妖不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不行,东隅着急地站起,一阵眩晕袭来,她只好站定,等它慢慢缓过去。
“三郎,四方池不对劲。”
众人循着墨言的方向看去,圣池上方的水雾变得浓厚起来,隐约有“滋滋”的细碎声响。
前去打探的侍卫迅疾奔了回来:“禀郎君,池水在沸腾、变浅。”
“是火妖,待池水烧干,地底的炽焰熔浆会源源不断溢出,到时,整个四方山将遭遇灭顶之灾……”竹妖脸色发白。
墨淮桑下令:“墨言,开始撤离。另外,让侍卫留意,若下山途中有兵士或百姓,即刻将人护到伞下。”
“是。”
很快,热气散尽,水池上方不断涌出滚滚黑烟,一声声轰鸣震耳欲聋。
炽焰熔浆从裂缝中翻涌而出,漫过圣池边缘,宛如一条条火龙,沿着地面缓缓流动。
所过之处,山石被高温熔化,植物只剩焦炭,古老树木瞬间被点燃,渐成一片火海。
炽焰熔浆的威力,足以毁天灭地。
东隅心急如焚,可是她知道凭自己现在的实力,完全无法与之对抗。
眼下就算她拼尽全力冲上去,也只能白白送死。
先撤。
她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法器。
“东隅小娘子,借你的凝魄珠和血菩提一用。”竹妖停了停,别扭地补充道,“多谢。”
东隅看她周身泛着翠绿的荧光,似有灵力在周转:“你……怎么突然……”
墨淮桑见东隅突然对着空气说话,赶忙抓住她的手腕,也看到发光的竹妖。
“……方才突然感源源不断的灵力从脚下涌上来,我猜,应当是村民这些年祭拜四方神娘娘的功劳,那些灵力只是暂时被拜火教的神庙封锁了,眼下神庙被毁,灵力便物归原主了。”
“你拿走了所有的血菩提和凝魄珠?”东隅惊慌失措,“你要做什么?反噬会让你生不如死的……”
竹妖淡淡笑开,一贯紧绷得有些刻薄的脸松弛下来,终于有了小娘子的活泼娇俏:
“能不死就最好啦,我们四方竹向来恩怨分明,不能白白受人那么多年的香火呀……”
话音未落,她便朝不断冒出炽焰熔浆的裂口飞去。
姿态轻盈又决绝,像极了一只绝美的飞蛾。
东隅远远望着,震惊得失去了言语。
那道闪光的身影,径直扑进万物俱灭的炽焰熔浆里,奋力挣扎起身,身上的光越来越暗淡。
这时,无数点微弱的淡绿荧光从四面八方飞来,汇聚到一起,一道道流向竹妖的妖身。
所有人被定在原地。
东隅脑海里倏然闪过竹妖先前轻描淡写的话:
“我们四方竹同气连枝,将所有灵力都给了我,我便携全族妖灵,发动自毁的灭身咒,封印那火妖。”
在重新换发亮彩的光罩里,竹妖盘腿而坐,口中念念有词,开始催动法诀。
霎时,狂风大作。
乌云压顶,遮天蔽月,穹顶仿佛要塌下来一般,雷声震耳欲聋,炸裂电光划破天际。
炽焰熔浆停止了喷洒,所有火龙不再流动。
随着一道凄厉的啸叫,火妖从裂口冲出,张牙舞爪地扑向竹妖。
眼见竹妖在突然袭击下摇摇欲坠,东隅激得大喊:“小金灵,去帮她!”
金鞭仰头轻喝,在空中飞舞一圈,携翻江倒海之势,直奔火妖的面门。
罩头一击后,趁火妖摇晃之际,长鞭狠狠箍住他的脖子,生生将其抽离原地。
竹妖抬头狠绝一笑,飞身上前,抱住火妖,一挥竹笛,将金鞭打飞。
随后,她就这般钳制着逐渐衰竭的火妖,缓缓沉入裂口。
“哗!”
大雨倾盆,浇熄了或大或小的火堆,覆灭了或长或短的火龙。
雨下了半夜,直到天空中最后一朵乌云散尽。
时近破晓,东方的天空慢慢透亮,霞光点染云边,再温柔地扫过峰峦、大地。
冬日的深山清晨,万籁俱寂。
古老的树木被涤荡一空,苍翠的枝叶焕发新绿。
天空和大地一片澄明,宛若新生。
东隅打了个寒颤,在雨里守了半夜,早已冻得麻木,此刻被暖阳照在身上,温暖得不真实。
她有些恍惚,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吗?
墨淮桑拍了拍她,缓声道:“都过去了。”
东隅转头,看到了比冬日阳光更温暖的笑容。
她的心定了。
“三郎,我们在周围巡查了一番,没有任何异动,就是……”墨言挠挠头,“要不你们去看看吧。”
东隅跟着踏过早已冷却成硬石块的炽焰熔浆,来到四方池的另一面,看到一块暗褐色石像。
她盘腿端坐,双手合掌,披帛迎风飘逸,眉目栩栩如生,翩然如画,一面清丽灵动,一面坚毅果决。
东隅不知为何,心里既难过又释然,大颗大颗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落。
“你呀你,刀子嘴刀子心,那炽焰熔浆只会定格你最后的画面,死到临头还对自己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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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薄,忍着痛硬摆成这般姿势吗?”
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以前你不愿意……露脸,现在终于……用真面目……示人啦?放心,四方山这一方生灵,会记得你。”
此间事了,墨淮桑突然想起什么,招来墨言吩咐道:
“昨夜地动,四方山的山体结构必然有变化,你速去召集折冲府新调过来的兵士,往矿洞里探一探。”
墨言领命,留下一半侍卫,护送墨淮桑和东隅回普贤寺的客舍。
寺庙里的僧人已尽数撤走,无人供应早膳与热水。
东隅换了身衣服,便拖着疲惫的身躯与墨淮桑汇合。
直等到午时,才见墨言灰头土脸地回来。
“三郎,失踪的山民和村民全部带回,不过矿洞塌方,砸死了两个。此外,还有数百个外邦人,他们都是被掳去开矿的。”
墨言面露沮丧:
“看守的人早就逃了,证据也被毁,再深一些的地方都被掩埋,兴许挖开后能找到线索,是个大工程。”
墨淮桑眼眸黑沉,暗藏汹涌:“着人一个个录口供,我等只管如实禀报,其余的等圣人圣裁。”
讯问了一天一夜后,墨言拿到厚厚一叠口供。
期间,陈刺史数次求见墨淮桑,都被他以审案为借口逐一打发。
墨淮桑着人安排了死伤人员的抚恤、善后工作,便以圣人要求紧急回京为由,趁着天色微亮启程。
走了半天,预计陈刺史追不上来,急行军模式才终止。
东隅自那夜后便萎靡不振,一天有大半时间在闭目养神,连颠簸的赶路都不能叫她清醒。
墨淮桑掐着点唤她起身用膳,她迷迷糊糊地嚼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墨言说话。
“……那吴里正也是个大义灭亲,知道吴大郎被拜火教发展成奸细,直接将他从族谱除名……
“对了,里正说要重新给四方竹妖小娘子盖个神庙,他亲自监督,不接受任何来路不明的捐赠,嘿嘿嘿,郎君也捐了些银子……”
午膳后,墨淮桑吩咐急行军赶路。
小神婆这个状态,他想快些回京让薛老头看看。
七天后,马车抵达京城,直奔皇城而去。
见一架毫不起眼的马车来势汹汹,皇城门口的金吾卫早已拔刀相向,严厉呵斥。
陡然见那车夫手持一块金色令牌,众人立刻跪地放行。
赶到太史局,薛老道长被急匆匆地推上马车,跟微微睁眼的东隅面面相觑。
他立刻破口大骂:“混账东西!你是急死鬼投胎吗?催得老道的道心都要破了,小娘子这不好好的吗?”
嘴上骂骂咧咧,手下倒是不疾不徐地把脉。
脉象越平稳,老道长就越生气:“臭小子!不就是气血亏空吗?补就好了嘛,做什么火急火燎……”
一直紧绷着脸的墨淮桑,这才松了口气,跟早已等候在一旁内侍去了御书房。
再次挨骂。
“寡人的牌子是给你这么用的吗?第一时间居然跑去太史局,逆子,你要气死寡人……”
墨淮桑默默跪了片刻,趁皇帝舅舅喝茶润喉之际,将一叠整齐文书上呈:
“舅舅,这趟远差,我和属下幸不辱命……”
皇帝噎了半晌,听着条理清晰的禀报,翻着分门别类的口供,看堂下的逆子倒是越瞅越顺眼。
当听到金矿和外邦胡工时,皇帝的笑容凝固了,眼里闪过一丝阴霾。
待墨淮桑回禀完毕,皇帝点点头:“起吧,累了吧,用些点心,听闻你入宫,你李少监便早早备好,谁知……哼!”
墨淮桑乖巧地放下点心,埋头听训。
“这趟差事办得不错,不单是降妖,还有善后,都超出寡人意料。”皇帝脸上重新有了笑影,“后续你就别管了,金矿的事……寡人会另外着人负责……”
皇帝说完安排,又絮叨片刻,便赶着墨淮桑出宫歇息。
一行人终于在傍晚回到墨府。
沉寂了半个多月的府邸,仿佛也被注入了活力,霎时热闹起来。
36.萧大才子的关爱
雨后初晴,碧空万里如洗,满城杨柳嫩绿如烟,游人摩肩接踵,车马络绎不绝,清明已至,万物生机勃发。
东隅闭眼吸了一口沁满甜香的空气,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从扬州回来后,因薛老道长的一句“气血亏空”,墨淮桑将她禁足,李大娘天天盯着她吃难闻的药膳,阖府的侍女轮流带着满城的八卦来探望。
一旦她露出想出门的苗头,府里的各处眼线便火速传递消息,一向对她慈眉善目的墨大掌事,匆匆赶来,一脸“都是他的错,没有照料好她”的表情。
想来她身体确实亏得厉害,在那令人望而生愧的眼神下,她几乎是立即双腿打颤。
久而久之,东隅索性也不再折腾。
虽说足不出户,可她一点儿没错过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
上元节后,朝廷的头等大事莫过于新科取士。
原本科举的事,百姓大都兴趣缺缺,顶多是在新科进士们游街时凑个热闹。
谁料今年,兰陵萧氏之后、名动长安的大才子萧梓轩的下场应试,让整个长安城沸腾了。
消息刚传出时,小娘子们力证他惊才绝艳,定能高中,儿郎们则笑他狂傲不自知,坐等他黯然离场。
甚至在会试之前,地下赌坊开盘,开出“赌一赔九”赌他能上榜,而落榜才“赌一赔二”。
“哼,我们萧郎有才,有大才,瞧不起谁呢,你们等着赔得倾家荡产吧。呸!”
圆圆脸的侍女书琴,一口瓜子壳吐得老远,转过头来满含希冀地看着东隅:
“在这种时候,我们更要支持他,您说是吧?”
是什么?斜倚在隐囊上的东隅一头雾水,却又不忍辜负她真诚的眼神。
于是,她稀里糊涂掏出十两银子,买萧大才子榜上有名。
不料,当她问墨淮桑时,他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哼,居然相信一只虚有其表的花孔雀?等着银子打水漂吧。”
她顿时觉得心抽抽地发疼,化悲愤为胃口,中午的药膳都多用了一碗。
此后,为了已经花出去的银子,她也不免跟着书琴,对萧梓轩牵肠挂肚。
放榜日当天,她翘首以盼,直到书琴带来好消息——
萧郎君上榜。
东隅的十两银子变成九十两啦!
她高兴得中午又多用了一碗药膳。
后来萧梓轩在殿试后,被取为一甲第十名,再一次轰动京师。
萧家二房给东隅送来拜帖,邀请她参加新科进士们的曲江宴。
东隅这才想起来,她曾经救过的萧梓潼,正是萧梓轩的堂弟。
实际上,萧梓潼借萧夫人的名义邀请东隅,是姚黄的意思。
她在山中修行时,便对人间的热闹十分向往。然而她妖灵微弱,只能依附于本体。
于是,世人便常见萧梓潼,携着一株盛开的姚黄牡丹,四处游玩。
她听说皇帝要在曲江为新科进士办杏园宴,想去大饱眼福,也想趁机与东隅聚一聚。
东隅也很心动,她快憋疯了。
她当着墨淮桑的面,绕着院子跑了一圈,面不红气不喘,来证明自己完全好转。
墨淮桑盯着重新圆润饱满起来的小肉脸蛋看了半晌,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到了曲江池畔,东隅看着跟前单独设立的紫檀小案几:“咦?我不跟萧夫人一块坐吗?”
书琴停下布置碗碟的动作:“东隅小娘子,萧夫人的席位还在后头,郎君特意给您安排了个赏景好位置,别急,稍后萧夫人会送东西过来。”
东隅怔愣一瞬,心里乐开了花:冷面少卿还挺好心的……
书琴一面继续布置,一面跟东隅解释:
“郎君说了,您坐这,在他视线范围内,万一您闯了什么祸,他能立刻来教训您,喏,郎君就在前头,跟朝中大臣们一块,等下圣人也会来呢……”
“……”
笑容凝固在脸上,东隅撅了噘嘴,果然不能对冷面少卿的嘴有任何期待。
她扭过身去,自我感觉离墨淮桑更远了一些,却被眼前的美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曲江两岸,千树万树的杏花竞相开放,堆叠成云,美得不真实,像极了一场璀璨而盛大的梦境。
东风拂过,落英纷扬坠入碧绿的江水,随流水浮浮沉沉,在粼粼波光的映衬下,宛如华贵的碎锦。
东隅恨不能多张两双眼睛,能将此间盛景尽收眼底。
渐渐地,周围喧闹起来。
东隅抽空收回赏美景的目光,随意一撇,却又被美人迷住了。
翠绿搭桃红,明黄配宝蓝,各色罗裙翩跹,行走间如云霞般飘逸。
随裙摆翻飞的,还有各类图案精美的帔帛,或为牡丹争艳,或为蝴蝶穿花,娘子们仿佛将整个春天的美景都披在了身上。
与华丽衣裳相衬的,是她们精致的妆容。
远山眉,飞燕尾,樱桃唇,搭配金箔、翠宝的花钿,个个耀如春华,顾盼生辉。
东隅突然笑容一僵,这段时间跟着墨淮桑也见识了不少好东西。
能在这片区域入席的,怕不是普通官宦的女眷。
“书琴,这片席位……莫非都是……皇亲国戚里的贵女?”
书琴理所当然地点头:“我们郎君安排的地方,能差吗?若大长公主还在……她是要去跟圣人一起坐的。”
东隅顿时觉得底下的毡毯生了刺。
书琴看她坐立难安:“您这是……想更衣了?”
东隅摇头:“我……我担心举止失当,冲撞了贵人。”
墨淮桑身份贵重,虽然整日绷着一张冰块脸,看起来不好接近,可不知为何,她偏生可以在他跟前大喇喇地做自己。
而在其他贵人面前,她要时刻悬着心。
先前她跟着墨淮桑去永福公主府,就是眼下这般谨小慎微。
书琴瞪大眼睛:“东隅小娘子,您可是郎君的人诶!我们郎君是谁啊,有圣人护着,谁敢不给面子?”
东隅强笑着点头。
区区一个不入流的神婆,一朝走好运成了墨淮桑的幕僚,也只是幕僚而已。
她可不敢狗仗人势。
瞥了眼认真收拾的书琴,东隅心里纳罕,墨府的人在府里都循规蹈矩,怎么一到外面就横起来了……
不及细想,诗画领了一个仆从过来:
“东隅小娘子,萧夫人差人送东西来了。”
是姚黄。
东隅喜笑颜开,她打定主意了,今天就跟姚黄看热闹、扯闲篇,绝不胡乱走动,杜绝一切生事的可能。
一人一妖窝在一隅,小声而欢快地畅聊。
书琴在一旁看得直皱眉,可怜的东隅小娘子,怕不是在屋里闷出其他毛病来了,怎么跟一株牡丹花嘀嘀咕咕。
远远瞧见入口的通道处,几匹马疾驰而来,人群开始骚动。
书琴兴奋起来,赶紧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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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东隅:“快看,探花使来啦。”
一人一妖面面相觑:“探花使?”
“嗯,杏园宴会持续一天,初宴又叫探花宴,会事先在同榜进士中,指定两位最年轻、最英俊的郎君为探花使,游遍长安各大名园,采摘名花来供众人欣赏。”[1]
书琴手舞足蹈,嘴角上翘地看着东隅:“您猜,这次的探花使是谁?”
这还用猜?
东隅还是配合地露出困惑表情:“是……你家萧郎?”
书琴面露娇羞:“哎呀,不是我家的,好吧,也算是……”
见她快扭成麻花了,东隅无语,偷偷问姚黄:“萧梓轩你见过没?真的貌若潘安吗?”
姚黄斩钉截铁:“没我家六郎好看。”
说笑间,人群的喧嚣声蔓延到附近。
东隅好奇地看过去,两位身着淡青色圆领大袖袍郎君,缓步而来,脚步稳健而轻盈。
一位俊逸文雅,身姿挺拔似修竹,端的是丰神俊朗,气度不凡。
另一位的气质截然不同,面如傅粉,一双含情桃花目,与幞头上簪着的豆绿牡丹相衬,当真是无尽风雅。
他的目光所到之处,贵女们飞红满面,忙用团扇遮掩痴笑。
他牵唇一笑,举手投足间尽显潇洒风流。
有大胆的,直接将香囊、锦帕抛出。
东隅叹为观止,不愧是名动京师的才子,才色双全。
她扭头跟姚黄说话:“咳咳,你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我这个外人看来,你们家六郎的气质,还是不如人家魅惑,这人跟狐狸精似的……”
突然,东隅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尖叫,她下意识想找个东西塞住始作俑者的嘴。
谁料一转头,就见到一支黑白相间的花伸到跟前。
东隅一顿,顺着花枝看向前方,萧大才子正满眼含笑地看着她,见她只顾着发呆,微微勾唇,露出一抹委屈神色:
“小娘子莫非是嫌这花不美?可我觉着它跟你是绝配。”
“啊?啊!美,它很美,多谢郎君。”东隅颤巍巍地接过花。
萧梓轩这才灿然一笑,优雅离去,也将热切的注视带离了东隅。
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我是小神婆,我在曲江杏园宴,方才有个狐狸精……不是……探花使递了一朵花过来……
回过神来的东隅抓住书琴:“杏园宴还有什么风俗?拿了花的人要做什么?等下不会有人让我补掏银子吧?”
书琴目光幽幽地探过来:“从未有过,我家萧郎就给您递过花……”
东隅唬了一跳,就要把扔地上:“你看这花,黑白混杂一点都不好看,他绝对是来消遣我的。”
“这可是萧郎的心意,怎么能扔呢?”书琴忙拦住她,重新将花塞回她手心,“不过,您一定要牢记,您是郎君的人……”
东隅:“……”
这又是哪跟哪啊?
“喂,你们是哪个府上的?莫不是偷跑进来凑数的吧?”
一道尖利的嗓音,冲着她们而来。
东隅抬眼,一位侍女装束的小娘子,在五步开外叉腰怒视。
还有一道更忿恨的目光,来自她身后的贵女。
从东隅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她裙摆上熠熠生辉的金线。
东隅顺着她的目光,移到自己手中的花朵上。
该死的萧梓轩,他这送的哪里是花?怕不是催命符吧?
37.墨淮桑的维护
东隅暗叹一声,正要堆笑应答,诗画早已上前,端庄微笑:
“我们是大理寺少卿府上的,不知贵府有何指教?”
在侍女出声那一刻,周围的人看似如寻常一般闲聊、品茶,实际大都不动声色地留意这一处。
独得萧郎青睐的小娘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为何此前从未见过?
相貌极美,精神稍显不济,此时艳阳高照,她仍罩着银鼠裘衣,在一众雍容华丽的贵女中,装扮中规中矩,却不容小觑——
眼厉的人早已看出,裘衣底下被案几挡住的裙摆,在阳光照射下有光彩浮动。
那是浮光锦,在贡品里都算稀罕物。
能得到皇帝赏赐浮光锦的人,两只手便能数得过来。
随便哪一位,即便她们是宗室贵女,也不好随意得罪。
原本想暗地打听的人,眼见有人当面代劳,自然是乐得坐观其变。
看热闹的同时,不少人在心内感叹,这些异性王的亲眷可真虎啊……
出乎意料的是,那小娘子竟然来自墨淮桑府上?
小娘子与墨淮桑是什么关系?难道是墨尚书那边的亲戚?
众人惊愕过后,看好戏的的期待更深了——
那位最是随心所欲,偏得皇帝袒护。
她们惹不起,不知出面挑衅的主仆,惹不惹得起?
“大理寺少卿?”侍女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高昂着头,眼角眉梢尽是意料之中的嘲讽,“区区四品小官,胆敢在这片席位撒野,你们走错地方了知道吗?”
东隅瞪大双眼,第一次看到如此张牙舞爪的鄙视和嚣张。
诗画脸色一僵,片刻便恢复如常:“我们是平康坊墨府,不知贵府是……”
“平康坊怎么了……”她猛然顿住,嘴角勾起一抹怪异的微笑,“哟,还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呢?四品官住得起平康坊?莫不是投了哪户贵门,搁这拉大旗作虎皮呢?”
见诗画面露诧异之色,侍女越发得意起来:
“被我说中了?哼,我方才可是问了一圈,都说你们眼生得很,此前从未见过。”
原本担心对方将自己认作墨尚书府上,诗画好心提示,给了一次台阶,没想到对方居然变本加厉。
她脸色一沉,微微抬头,端起墨府掌事女史的范:“我劝你三思而后行,若再出言污蔑,别怪我禀明郎君,治你一个诬告罪。”
侍女一时被诗画的气势镇住,定在原地无法言语。
“是吗?那倒要看看,大理寺少卿,如何治我这个县主的罪?”
一直沉默的贵女,迈着雍容的步伐走上前,眼睛微微眯起,透着不可一世的傲慢。
被她淡然扫过的侍女,浑身一震,低头匆匆退后。
“见过县主。”诗画不卑不亢地行礼,“敢问县主尊号?”
贵女颇感意外,盯着她看了半晌,不知道想到什么,倒是收敛了几分轻视:“融安。”
“融安县主,敢问您有何指教?”
融安扬首朝东隅点了点:“那花,我要了。”
东隅恍然大悟,随即暗暗松了口气。
先前她们主仆来势汹汹,以为她们要借机闹事,原来只是要花,那给她便是。
拜萧梓轩所赐,东隅体验了一把“众矢之的”的处境。
其实,她早就想把那束惹事的花扔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想罩个麻袋把那祸乱之源打一顿……
东隅在诗画出声之前,箭步上前,先朝她使了个眼色,而后熟练地堆笑,看向高昂着头的融安:
“县主……”
“好大的胆子啊。”
一道熟悉的慵懒声传来,东隅怔在远处,眨了眨眼,墨少卿这是生气了。
她本能地默默收回递花的手。
没人关心她的小动作,大家的目光都缓步徐行的郎君吸引。
深绯宽袍大袖,面如冠玉,带了几丝生人勿近的冷冽。
幞头也簪了支连花带叶的芍药,晶莹剔透,竟是琉璃制成。
端的是玉质金相,矜贵逼人。
论皮相,与萧郎各有千秋。
可惜了……
众人半晌后怅然回神,可惜了,好好的俊俏郎君,为什么要长嘴呢?
融安眼底骤然一亮,直愣愣盯着人,到底是长安,这位郎君不比萧郎差啊……
墨淮桑在东隅身旁散漫站定,嗤笑一声,拖长了声音:“你胆子不小啊……”
众人的脸色瞬息万变,为何在问罪?莫非真如那侍女所说,她们是攀关系来的?
被问责的东隅,倒没有害怕的情绪,只睁着无辜大眼看他,无声询问他到底想做什么。
墨淮桑漫不经心掀了掀眼皮,扫过一旁的融安主仆:
“我平日怎么教你的?对人与对畜生不能一样,尤其是这类无故狂吠的恶犬。”
话音落下,周围瞬间传来抽气声、被呛到的咳嗽声。
融安的脸色既青又白,她终于反应过来,从来没人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气得直发抖:
“你……你究竟是何人?”
墨淮桑轻挑下眉。
诗画上前福身一礼:“禀郎君,这位是吴郡王府上的融安县主。”
“哦……”墨淮桑长叹一声,似乎十分忧心,“我曾听舅父说起,吴王与太祖打天下时,忠勇双全,治军严明刚正不阿,若见后人如此,啧……”
进京前,母亲曾千叮咛万嘱咐拉融安学规矩、通人情,她心内厌烦,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大理寺少卿、平康坊墨府,还有他口中的“舅父”,她此时也反应过来,这位气度堪比皇子的郎君,正是皇帝宠爱的外甥,墨淮桑。
她强自镇定,感受到脸上的僵硬,强挤出一抹笑,放柔了声线:
“原来是墨少卿府上,想来是误会一场。”
墨淮桑也不理会,眼神悠悠地停在东隅身上,好似在看她身上是否少了一块肉。
融安被当作空气一般。
她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带着嘲弄和轻蔑。
狠狠的咬了咬牙,她回头瞪视侍女,眼神阴鸷。
侍女不由自主抖了一下,佝偻着背上前,向东隅深深一礼:
“奴婢狗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贵人,求贵人恕罪。”
“诶?起来吧。”
东隅早已被墨淮桑看得全身发毛,见侍女对自己行大礼,唬了一跳。
那侍女丝毫不敢动,先前有多趾高气昂,此刻就有多卑微低下。
东隅突然福至心灵,抬头讨好地示意吓人的某少卿。
他嘴角漾起浅淡弧度,懒散开腔:“既然我们东隅小娘子替你求情,我便也不计较……”
“下不为例。”
最后四个字,一字一顿,压迫感油然而生。
侍女瘫软在地,磕了个头后退下,和主人一起匆匆离开。
东隅刚觉着被围观的压力消散了大半,慑人的注视又从上方扫来。
她觑着墨淮桑比方才还要阴沉的脸色,飞快在心里琢磨,先前他算是给自己解围,这是在等着她感谢?
“多谢少卿及时出现。”
嗯?为何压力不减反增?
东隅抬头端详,发现他的视线下移,落在了花上。
“您……您也想要……这花?”东隅瞪圆了眼。
“赶紧给我扔了。”咬牙切齿的声音,“知道是什么吗?就接过来?”
东隅吓得赶紧扔下:“什么呀?是有毒还是有鬼啊?”
墨淮桑的脸这才转晴。
“嗯,花孔雀就是个瘟神。”他一脚踩在花上,又重重碾了几下,“以后若是看到他,躲远一点。”
东隅:“……”
谁能比她更瘟呢?因为能见鬼又怕鬼,她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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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墨淮桑,来到墨府之后,幸运之神才终于肯眷顾她一些。
见墨淮桑对萧梓轩如此厌恶,本着感恩之心,东隅决定对萧大才子敬而远之。
至于厌恶的原因她没有多想,也许两人之前有些过节吧,比方说参加“长安城最俊郎君”评选,两人各自的拥趸为了排名打得不可开交。
想着想着,东隅不由得笑出声来。
墨淮桑对此无语至极,不知小神婆的脑袋瓜里又在天马行空地想什么。
突然,他远远瞧见主宴席台冒出几队开道的金吾卫。
圣人驾到。
“今晚注意看表演啊。”墨淮桑匆匆丢下一句,便急着赶了回去。
表演?东隅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噗嗤。”一直在看戏的姚黄,终于忍不住出声,“一个两个都是呆子。”
东隅一头雾水地转向她。
姚黄笑眯眯地感叹:“你们呐,正是好时候哦。”
东隅点头,这句话她倒是听懂了,对她来说,眼下的日子的确是好日子。
姚黄摇了摇头,情爱之事,还是让当事人自己体会才好,便不再多言。
一人一妖,继续在书琴的讲述下,体验着曲江宴的极致奢华与欢乐。
按部就班地举行着杏园宴的环节,跟书琴说的差不多。
夜幕降临,灯火逐渐亮起,不甚明亮,但别有一番趣味。
用过丰盛晚宴,东隅摸了摸变凸的小肚子,伸了个懒腰:“是不是该打道回府了?”
书琴点头:“差不多……”
话没说完,就见一条条明亮的灯带蜿蜒而来。
待持灯的宫人们离得近了,众人才发现花灯的奇特之处,除了传统的鱼、龙、象的造型……
“居然是各色花卉,还有文房四宝!这是今年的新节目吗?”书琴兴奋道。
就在众人沉浸在惊喜中时,一阵爆燃的轰鸣突然响起。
紧接着,一朵巨大的牡丹烟花在曲江上空绽放,瞬间照亮了整个夜空。
花瓣层层叠叠,红胜火焰、粉似云霞、白胜冬雪。
短暂的寂静后,又一发烟火,在空中散开满天繁星,仿佛将银河都搬到了人间。
烟花的造型变化多端,最后出现的是一条腾飞的巨龙,蜿蜒盘旋,象征着天朝的繁荣昌盛。
在此起彼伏的爆裂声中,江面也被映照得如梦似幻。
从烟花出现的一瞬,曲江宴众人,还有岸边围观的百姓,都被巨大的惊喜笼罩。
“哇,我怎么感觉今晚的花灯和烟花,比上元节还好看呢!”书琴手舞足蹈。
上元节?东隅刹那间心头一动,脑子里闪过墨淮桑认真的脸:“回去给你补上这场热闹。”
那时他们正在四方山调查拜火教。
难道今晚的惊喜,就是他说的补偿?
不知为何,东隅的胸膛里酸酸的,软软的,像极了空中四处流窜的烟花。
她突然很害怕回到过去,要是能一直像眼下一般生活就好了。
这样活着可真好啊。
好得她想流眼泪。
烟花落尽,曲江池畔重归宁静。
墨言早先来传话,墨淮桑要跟大理寺同僚相聚。
东隅等萧梓潼派人接走姚黄,便跟着书琴她们一起回府了。
临睡前,东隅又想了一遍黑包。
最近一直有人守着她,黑包也好久没有出现过,也不知它过得好不好。
带着欣喜,也带着遗憾,东隅沉沉睡去。
隔天一早,东隅是被书琴唤醒的:“东隅小娘子,不好了!”
昨天夜里,融安县主在家,突然暴病身亡。
吴郡王一大早告到圣人那儿,指认墨淮桑为了报复,谋害了县主,要圣人主持公道。
眼下,墨淮桑已被传召入宫。
东隅眼前一黑,天塌了。
38.御前激辩
墨淮桑被召唤进宫,已近午时。
映着春日暖阳的朱漆门钉,仍然散发冷铁玄光。
金吾卫按刀而立,甲胄森然,目光如利刃,扫过每一个入宫的人或物。
青石御道笔直如矢,偶有内侍行色匆匆,皂靴落地无声。
见墨淮桑背手,走得不疾不徐,埋头引路的内侍,哭丧着一张苦瓜脸:
“我的好少卿,您上点心吧,人命关天的事儿,圣人大发雷霆,也不好明面偏袒……”
墨淮桑似笑非笑:“哦,你这么说,就笃定人是我杀的?”
内侍僵住,立刻掌嘴:“奴才该死,求少卿饶恕,奴才绝无此意……”
“好啦,你这是关心则乱,我领你的情,至于其他人嘛……”
墨淮桑沉沉一笑。
内侍打了个寒颤,越发小心引路,不敢再出声。
墨淮桑突然顿住脚步:“不是去御书房?”
内侍躬身应答:“禀墨少卿,圣人在紫宸殿等您。”
墨淮桑眸光一闪,面上浮起一抹淡笑。
“三郎。”
墨言疾步赶来,凑近他耳边低声禀报。
内侍眼观鼻鼻观心,在一旁静候。
墨淮桑听完,看向内侍:“走吧。”
此后,他的脚步明显加快不少。
到了紫宸殿外,墨淮桑整了整常服,缓步踏入殿内。
沉水香自鎏金狻猊炉中袅袅升起,墨淮桑闻着有些气闷。
他抬眼一扫,殿内满堂朱紫,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
皇帝端坐御案后,昂首如松,面色沉冷看不出喜怒,透过琉璃瓦的日光斜照,赤黄常服上的五爪金龙似活了过来,冷冷俯瞰阶下众人。
左侧一道锋锐如刀的目光便紧紧锁定他,见墨淮桑看过去,刀便化作怒火,仿佛要见他生吞活剥。
是昨日还对他恭维有加的吴郡王。
吴郡王后面,站着头发花白的宗正。
墨淮桑眼底闪过一丝冷笑,连宗正都请来了,这么急治他的罪?
右侧以大理寺卿为首,扫了墨淮桑一眼,老神在在。
在众人神色各异的注视中,墨淮桑坦然自在地行礼。
他的从容如同一根刺,扎在某些人眼里。
吴郡王站不住了,朝皇帝拱手,神情悲戚:
“圣人,您要为我女儿主持公道啊,墨淮桑是已故大长公主独子,可我女儿融安也是先皇亲册的县主啊。”
随即转身厉声道:“杀人凶手你可知罪,还我女儿命来。”
墨淮桑眉眼冷峻:
“吴郡王可知污蔑朝廷命官是何重罪?白发人送黑发人,心情悲痛忘形,可以理解,但这不是你胡乱攀咬别人的借口。”
吴郡王咬牙切齿:“昨日曲江宴上,你曾当面羞辱融安,当晚她就暴毙身亡,你敢说这与你无关?”
“融安县主纵容侍女,对我府中女眷无礼在先,我不过驳斥了几句,到底谁侮辱谁,吴郡王怕不是比我更清楚吧?怎么反过来攀咬我?”
“够了。”皇帝威严出声,“把寡人的紫宸殿当成集市吗?成何体统!”
“郡王别急。”他声音放缓,“你一早来喊冤,寡人当即令大理寺卿着手调查,不如先听听他那边的进展?”
“王卿。”
大理寺卿王陵应声出列。
他先朝左侧拱手一礼:“郡王节哀。”
“圣人容禀,我第一时间带着仵作去了吴郡王府邸,县主亡于昨夜寅初时分。
“仵作验明,县主口唇青紫、面色发灰,双臂有指甲抓痕,在指甲里查出皮屑、血迹,符合心脉极速衰竭而引发的猝死症状。
“因今日休沐,昨晚曲江宴后,大理寺同僚馋我新得的若下酒,便去了我府上小聚,今早解除宵禁才离开,如此,墨少卿并无作案时间。
“我才斗胆向圣人建议,召墨少卿前来,与吴郡王解除误会。”
“误会?”吴郡王面沉如铁,越发愤恨,“墨淮桑当着众多贵女的面羞辱融安,她年方十六,小娘子的颜面被他踩在地上肆意践踏,她就是被他气死的!”
“昨日的情形,在场的贵女都看得分明,谁是谁非,请了人来一问便知。”墨淮桑冷冽地扫了过去,“若事实证明我并无故找茬,郡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我道歉,如何?”
“你……”吴郡王的脸色憋得发红。
墨淮桑轻嗤:“不敢?看来郡王很了解自己的女儿,她可不是吃亏的人。”
吴郡王面上神色变幻,最终一咬牙:“你们昨日发生了冲突是事实,融安昨晚暴毙也是事实,你敢说与你无关?”
“嗯,自然与我无关。”墨淮桑眉梢微挑,语含嘲讽,“听说昨晚散席前,融安县主还拦着新科进士萧梓轩,要他幞头上的花呢,离开时欢天喜地。”
“郡王的意思是,融安县主开心回家后,半夜时突然想起与我的争执,怒气攻心后身亡?”
吴郡王面色铁青,呼吸都开始急促起来。
他转向皇帝,哀戚悲切:“圣人,融安死得不明不白,我听闻墨淮桑擅妖异诡事,此事定与他有关。”
墨淮桑拱手:“圣人容禀,我与幕僚的确处理过几起妖异案件,识妖鬼、破奇案,过程全部记录在案,各位大人想必都曾翻阅过卷宗,我们用的是道门正法,绝非旁门左道。”
除了吴郡王,阶下的诸位大人都缓缓点头。
“对了,若照郡王的说法,但凡与县主发生冲突、有过节的人,都有嫌疑的话,那要调查的范围就要扩大许多了……”
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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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桑微扯嘴角,带出一抹嘲讽的笑:
“元正,融安县主在灯会与周刺史家的二小姐发生争执后,掌掴对方。二月中旬,融安县主当街鞭打赵氏绸缎庄的女掌柜……”
他转头看向吴郡王开始冒汗的额头:“还需要我继续说吗?这些都还只是县主今年的丰功伟绩……”
“想必,吴郡王封地,对县主恨之入骨的人不少吧?要不要挨个严审?”
春日气候和煦怡人,吴郡王却仿佛泡在酷暑的烈日下,满头的汗滴汇流成河,打湿了常服的圆领。
“圣人……我女儿死得好冤啊……”
话音未落,人已经轰然倒地。
内侍总管快步上前,在他鼻端试探了一番:“圣人,吴郡王晕过去了。”
皇帝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
即刻有宫人上前将他抬去内殿。
随着吴郡王的离开,紫宸殿内的气氛瞬间松快起来。
“既然误会已解除,众卿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沐吧。”
众人连说不敢,拜别后鱼贯而出。
大理寺卿走在最后,他笑眯眯地朝墨淮桑竖起大拇指。
从今往后,“最毒少卿嘴”的功绩又要加上一条——
活生生气晕一位郡王。
不管是真晕还是假晕。
看这混世魔王气别人,心情还是挺舒畅的。
待所有人都走尽,墨淮桑笑嘻嘻地拱手:“多谢舅舅的情报。”
否则,他如何能在短时间内,得知吴郡王父女在封地上仗势欺人的混账事?
“嗯,不错。办起正事儿来,你那张嘴也能顶用。有点栋梁的样子了,寡人欣慰至极。”
皇帝脸上的笑影极快又淡下去:
“听说你是为了那个神婆,才跟融安起的冲突?”
墨淮桑收起嬉皮笑脸的神色:
“小神婆是我的幕僚,也正因为有她的加入,您的外甥我才能屡破奇案,我这是向您学习,能人异士以礼待之,如此才是用人之道啊。”
“幕僚?”皇帝掀了掀眼皮,“不是心悦的小娘子?”
墨淮桑愣在原地。
舅舅方才在说什么?谁心悦谁?他心悦小神婆?
“哼,别以为寡人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昨晚的灯是怎么回事?烟花又是怎么回事?
“上元节的玩意儿,放在曲江宴,礼部说是你不仅给他们提议,还帮忙跑腿,几时见你如此勤快?”
墨淮桑心里乱成一团麻,嘴上倒思路清晰:
“科举取士是国之大事,为朝廷增添新鲜血液,我天朝国力强盛,用烟花才配得上此等盛景啊!”
皇帝哼笑:“骗寡人倒罢了,别把自己也骗过去了。”
此事揭过,皇帝这才与墨淮桑聊起正事。
39.协助金矿案调查
偏殿内光线略显昏暗,墨言正襟危坐,他心内焦急,面上不敢表露半分,只频频看向门口,期望能有任何动静传来。
今早得到消息后,便火速派侍卫出去打探消息,他自己则去找了跟大理寺卿外出的仵作。
三郎这次纯属无妄之灾,即便他看过仵作的证词,也相信圣人定会偏袒三郎,但他担仍然心吴郡王节外生枝。
连这么离谱的事情都能攀咬,不知道还有没有更大的阴谋在等着三郎。
滴漏声声,点滴都敲在墨言心里。
他再也坐不住了,想借口出恭,去找李公公打探一二。
突然,门口传来脚步声。
墨言豁然起身,焦急地往前两步,却见两位宫人抬着一个人进来。
那人双眼紧闭,胸口尚有起伏,应当只是晕了过去。
等等,是吴郡王!
墨言忍不住咧嘴,那没事了。
然而当他接到蹙眉垂眼的郎君,又不像没事的模样。
此处人多嘴杂,不好直接问。他小心跟在身后,直到郎君在分岔路口径直走向宫门。
“三……三郎?您不是说要去太史局吗?东隅小娘子的药……”
墨淮桑突然停下疾走的步伐,蹙起的眉心透出几分不耐:“本少卿是她的乳母不成?管她吃饭睡觉,还要管她喝药?”
墨言趔趄了几步才站稳,茫然抬眼,不明白郎君为何发火,再说,东隅小娘子养病期间,他不就是管得这般细吗?
墨淮桑看懂墨言的困惑,越发恼怒,转身快步出宫,仿佛背后有什么在撵他似的。
上了马车后,墨言觑着墨淮桑平静的脸色,小心问道:“三郎,那县主的事,圣人怎么说?”
墨淮桑冷哼:“突发重疾暴毙罢了,不知吴郡王那个老不修憋什么坏,竟敢攀咬到我身上。圣人就算不是我舅舅,也断然不会连这点伎俩都分辨不出。”
“那……难道圣人是怪到东隅小娘子身上了吗?”
墨淮桑紧紧抿着唇,眼底晦暗不明。
墨言石化了,莫非真跟东隅小娘子有关?她指使哪个鬼或者妖去吓唬融安县主,结果把县主吓死了?不会的,东隅小娘子心地纯良,断然不会做害人的事……
墨言脑子里转出一百种可能,这时,听到墨淮桑语调幽幽:“我对小神婆如何?”
墨言瞟了瞟墨淮桑的神色,拿不准他的意思,斟酌着说道:
“自然是极好的。郎君以往对其他小娘子不是横眉冷对,就是冷语相向,对东隅小娘子……虽然偶尔或说些嫌弃她的话,但是行动上却恰恰相反,您不是喜洁嘛,唯独让东隅小娘子近身……”
“你是说,我对小神婆极特殊?”墨淮桑声调上扬。
“特殊对待也是应当。东隅小娘子能见鬼、识妖,自从她成了您的幕僚,您屡屡破奇案,现在大理寺谁还敢轻视您?窦少卿都不吹胡子瞪眼了。”
墨言生怕案子牵涉到了东隅,让墨淮桑为难,下意识为她说好话。
“圣人他们的夸赞和奖赏倒是其次,我只是觉着您越来越开心了,我知道您存了事,心里不痛快。”
“没错。”墨淮桑面色缓和下来,“她可是我的得力助手,待她特殊些也正常。只是……”
他长出一口气:“还是得讲究些边界,省得旁人误会我……心悦她……”
墨言瞪大眼睛愣了几秒,什么?郎君竟是苦恼这个?
等等,种种迹象表明,您就是心悦东隅小娘子啊……
墨言瞅了眼自家郎君脸上如释重负的表情,可想而知他先前有多纠结苦恼。
墨言张了张嘴,到底没有说出来,等他自己领悟吧。
马车开进墨府正门的影壁,墨淮桑掀开车帘,就见一群黑压压的人头。
在墨大掌事领着的一府掌事和管家娘子里,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缀在后头着粉嫩襦裙的小神婆。
他迎上墨大掌事隐含忧虑的眼神,笑着颔首:“墨叔,这么隆重,是在庆祝我大胜归来吗?”
墨大掌事彻底放松下来,转瞬,眉心蹙起川字纹:“郎君,诬告朝廷命官可是重罪,对蓄意抹黑之人绝不能轻饶。”
墨淮桑眼中的怒气一闪而逝:“放心,这笔账我会慢慢算。”
墨大掌事脸上这才有了笑影,挥手示意众人散去,临走前,他忽然止步,凑近墨淮桑,余光瞥了瞥东隅:
“东隅小娘子急得不行,若不是我拦着,她此刻已经赶去吴郡王府查案,说要帮您洗脱罪名,您得好生安抚安抚,莫让小娘子忧心呀。”
墨淮桑默了片刻,点头。
东隅等人都退下,才慢腾腾地挪上前来,一贯明媚的大眼睛里,染上自责和愧疚。
墨淮桑微微蹙眉,他不喜欢看到小神婆这副模样。
“都是我的错,少卿是为了维护我,才被牵连进谋杀案……”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墨淮桑嗤笑,“无礼主仆羞辱你,就是在打墨府的脸,也就是下本少卿的面子。老虎不发威,还真就愧对‘京城小霸王’的名号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东隅却感觉心里闷闷的,像堵了一团棉絮。
“别多想,你是我的幕僚,数九寒天还跟着急行军出远差,护你周全本就是我该做的。”
墨淮桑转过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你不要忘了,一开始我们就是合作关系,你为避鬼,我为查案。现下其实也一样,你需要提升功力对付各路妖魔鬼怪,我继续提供庇护,你则为我所用,我们照样各取所需。”
莫名的不适感涌了上来,棉絮仿佛被浇了一大桶水,又湿又重又闷地压在心里,有些难受。
她原本想问,昨晚的花灯和烟火,是不是他上次在四方山说的“补偿”,然而眼下也没有继续问的必要了。
他是个好上官、好东家,为了破案,能克服极度喜洁的癖好,甘愿忍受她的触碰。
她也要勉力精进自己的功力才行,当一个称职的幕僚。
东隅在空中挥了挥小拳头,表情坚毅神勇,好似下一秒就要上战场让敌人血溅五步。
“少卿,最近有案子吗?”
墨淮桑呆滞了一瞬,不明白小神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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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腾杀气从何而来。
这样最好。
墨淮桑掩下心底突如其来的惆怅,正色道:“有,但不算新的。”
说完,他率先朝水阁方向走去。
东隅随即跟上。
目睹了全程的墨言,摇摇头,学墨大掌事捋了捋胡须,老气横秋:“一个开窍了在闹别扭,另一个还没开窍,三郎的求爱之路,道阻且长哟……”
东隅踏入久违的议事厅,视线扫过多宝阁上的五彩琉璃猫爪碗,又开始难受了。
她与黑包相依为命多年,以往,黑包常能感应到她的想念和或呼唤,可是最近黑包却完全失去了踪迹和音讯,东隅有些担心。
她又在心里默念:黑包宝贝你在哪呀,房间已经没人守着啦,快回来吧。
“不是给过你一只琉璃碗吗?摔碎了?”
墨淮桑见小神婆又盯着墨紫的碗发呆,突然发现,墨紫很久都没有回来了,上次见还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时候。
“啊?没事,您说说案子吧。”东隅端正坐好。
墨淮桑也回过神来,先简要地将大理寺卿的调查结果,以及他与吴郡王的御前激辩叙述了一番。
“吴郡王究竟是真晕还是假晕?”一个坐拥封地的郡王,也算位高权重吧,怎么说倒就倒,东隅无法想象。
“我看到了,应当是真晕,脸色灰败,还挺吓人。”墨言补充道。
墨淮桑嘲讽一笑:“管他真假,舅舅说他此时进京,主要是为了试探。”
墨言点头:“确实,照理说,他应当在年前到京,参加元正朝贺才对。”
“因为四方山金矿的案子有进展了。”
东隅和墨言看着墨淮桑,满眼不解,吴郡王跟金矿有什么关系?
“其一,圣人命工部与吏部两位尚书,在金吾卫将军的护持下,将扬州刺史缉拿,眼下在秘密押解回京的路上。
“其二,吴郡王的父亲吴王杜玮,曾与太祖一起打天下,因功勋卓著被封为异性王,封地在江淮地区,包括如今的扬州。吴王去世后,他的儿子降爵为郡王,封地大减。
“工部尚书查看过四方山的矿洞,采掘超过五十年,可追溯到吴王时期,吴郡王必然知情。他见事情败露,借送考的名义进京,一来进贡大批珍品向舅舅表忠心,二来就是试探。”
东隅消化了一番,仍然不明白:“那我们要查的案子在哪里?”
“第三,金矿案牵扯甚广,舅舅说我最先发现金矿和外邦劳工,让我在一旁协助。”
“跟人打交道啊?还怪不习惯咧。”东隅挠头,“原以为是要调查融安县主暴毙的案子呢。”
“她?”墨淮桑嗤笑,语调里浓浓的嘲讽,“只有她祸害别人的份,旁人哪敢对付她。”
“准备一下,我们明天就去大理寺,将案子倒查至吴王当政时期,我就不信查不到蛛丝马迹。”
又要看卷宗?东隅瘪瘪嘴:“好……”
就在东隅泡在书山卷海里不知今夕是何夕时,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传来:
陈刺史死了,死在即将进京的前一天。
40.陈刺史之死
陈刺史突然死在城外驿站的消息传回,皇帝震怒,当即令大理寺会同刑部、御史台联合审理。
王陵回到大理寺后,便让墨淮桑即刻启程查案:
“陈文斌死得太蹊跷了,粗看没有外伤,随行金吾卫严防死守一路,竟然毫无察觉,功亏一篑。”
墨淮桑拱手应答。
“这位就是东隅小娘子?你也会一起去吧?”王陵转向扮男装的东隅,眼神堪称慈爱。
他之前看走眼,还以为纨绔少卿多带了个侍卫,一度嘀咕那侍卫太娇小了。近来看了他们办案的卷宗,才知她是位不容小觑的能人异士。
东隅被王陵瞅得全身不适,若不是时机不对,她甚至想笑出声——挺着大肚子的大理寺卿,笑起来的样子真像一只圆滚滚的紫薯。
“我定会全力以赴查案,不辜负您的厚望。”
“好。”王陵又转向墨淮桑,收敛笑意,带了些许小心翼翼,“本次三法司会审,难免要与刑部打交道,放心,你只管查案,如非必要,不会让你去做交涉。”
墨淮桑淡笑:“多谢您的好意,一切公事公办,我无需特意回避。”
王陵舒展了眉眼,似是松了口气:“那就好。”
可东隅却感觉墨淮桑的笑容里,多了一丝冷淡跟厌恶,尤其是在听到“刑部”之后。
从大理寺衙署出来,看着眼前高大而沉默的背影,东隅犹疑片刻,还是转而向墨言打探。
墨淮桑先前特意说过,他们是各取所需的关系,若是直接问,免不了有越界的嫌疑,而她又实在很想知道他情绪波动的原因。
“你们家郎君跟刑部有过节吗?”
墨言慌乱地向前扫了一眼,见墨淮桑走得远了,才小声回道:“刑部尚书姓墨。”
姓墨?尚书?东隅顿住脚步,想起元正那日,墨淮桑独自一人走进祠堂祭祖。
她早就想问了,墨淮桑尚未成亲,为何不住在尚书府?
“刑部尚书墨准,是三郎的父亲。”见到东隅面色恍惚,墨言苦笑,含糊道,“大长公主过世后,父子俩闹了点矛盾……三郎被圣人接到宫里,后来圣人将原大长公主府,特赐给了三郎。”
难怪。皇帝子侄甚多,而墨淮桑几乎能在长安横着走,原来是有圣人亲自抚养的关系。
“大长公主过世,在三郎心里是个伤疤,我阿爹在府里严禁议论。”墨言忧虑地看向东隅,“您也别在他跟前提起。”
东隅郑重点头。
她才不干戳人伤疤的事,尤其是对他。
“磨蹭什么呢?”
墨淮桑站定,沉寂而冷清的眼神远远扫过来。
交头接耳地两个人,赶紧闭嘴,快步追上,一行人直奔城外最近的一处驿站。
不出所料,驿站早已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
工部与吏部两位尚书早几日先行回城,金吾卫燕将军押解着几十个犯人与人证,除了扬州刺史陈文斌,还有他的管家、长史、参军们。
燕将军先前与墨淮桑不熟,知他名为大理寺少卿,实则是个摆设,见大理寺派他过来,眼露诧异之色,眉头皱得更深了。
涉及盗挖金矿要案的主要嫌犯,居然在进京的关键节点突然死亡,他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看护不力之责,本想有个断案的能人过来帮他,谁料是个纨绔,这不是胡闹吗?
燕将军挡在陈刺史的房间门前,面上的质疑毫不遮掩。
见此,墨淮桑挑了挑眉:“怎么,燕将军是在质疑圣人的决定吗?”
圣人?燕将军面色一变,半晌后认命般地退到一旁。
墨淮桑嗤笑,在墨言打开门后,施施然地走了进去。
虽不知燕将军为何对墨淮桑的到来如此抗拒,但墨淮桑这个仗势欺人的劲确实招人厌,若不是东隅知道墨淮桑的能耐,恐怕也要骂一句“小纨绔”。
东隅在经过燕将军身边时,诚恳道:
“将军容禀,少卿会对先对案发现场进行勘察,随后再让仵作验尸,眼下还需要对所有人进行单独的讯问,驿丞及驿卒由几位司直负责,昨晚陈刺史房间外的守卫等少卿来,烦请将军安排一些房间。”
燕将军上下打量眼前的小郎君,过分秀气娇美,不过见他条理清晰,颇有些章法,焦虑减轻了些,当下便去安排。
陈刺史虽是犯官,但不用披枷带锁,还可以单独住一个房间。
驿站的房间简陋,若有任何异样,很容易能看出来。然而房间没有任何入侵、打斗的痕迹。
陈刺史的尸体已经发僵,将他死前的一些状态固定了下来。
他面色泛青,神情狰狞,眼睛和嘴巴都睁大到极限,左手抓着胸口的衣襟,右手陷在床褥里,床褥被抓破好几个洞。
像见到了让他恐惧万分的东西,活生生地被吓死。
也像突然窒息,喘不过气。
还像突发心疾,痛苦地痉挛而死。
东隅默默推测着种种可能,发现墨淮桑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怎……怎么了?”
他走近两步,低头轻声问:“你就没在这里,见到他的鬼魂?”
东隅摇头:“说来也奇怪,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鬼了。”
“莫非是你带了小金蛇,鬼不敢靠近?”
“可能吧。”东隅隔着袖子摸了摸,“小金灵现在长进不少,会根据妖魔鬼怪的性质来区别对待,若是它察觉到恶意,就会即刻向我示警,若是无害的,它一般懒得搭理。”
墨淮桑点头:“让仵作验尸吧,我们去见一见守卫。”
半夜,墨言将所有讯问的供词,连同仵作的验尸记录,一并送到墨淮桑跟前。
东隅边啃馒头边翻阅,公务太多,吃过晚膳还觉得饿。
墨淮桑看东隅吃得津津有味,摇了摇头,驿站条件简陋,连点心都没有。
他倒了杯水递到她旁边:“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噎不死你。”
东隅端过去喝了几口,眼睛一直长在文书上。
墨言叹气,到底是谁说的要讲究些边界,省得旁人误会自己心悦小娘子?
关心就关心吧,嘴里还没一句好话。
也就东隅小娘子心宽,不跟三郎计较,若是旁的小娘子,早被他气跑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是旁的小娘子,三郎也不会允许她们跟在身边,朝夕相处。
就是不知这别扭的两个人,到底什么时候能成一对。
“墨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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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别叹气了,断案嘛,越着急越容易漏掉蛛丝马迹。”东隅看完全文书,顺便吃饱喝足,“我来汇总一下当前的情况。”
“先看仵作的验尸结果,猝死,亡于寅末时分。经剖尸发现,他心脏有损伤,在没有外伤的情况下,仵作推测他患有心疾。
“诱发心疾的原因有多种,如被下药,如天气骤冷,如受到极度惊吓。他的胃里无异常,排除被下药的可能。
“据守卫的金吾卫说,昨夜下雨,天气阴冷,陈刺史早早便回房熄灯歇下,睡前还让驿卒拿了汤婆子。他们半夜听到房间里有‘格格格格’的怪声,便冲进房间,发现陈刺史在床上咽了气。
“仵作说,人濒死前,喉咙里会发出声响,这也解释了守卫听到的怪声从何而来。
“当时他们特意看了更漏,正是寅末卯初。快速地翻找,没有任何破门、潜入的痕迹,周围也没有任何可疑的人影。之后房间就保持原样。
“驿丞和驿卒都说没有发现异象,交叉核对过他们的证词,每个人都有不在场证据。
“当然,下雨声能掩盖不少细微的动静,陈刺史死前究竟经历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
听东隅梳理完,墨淮桑默默消化了半晌:“其余的犯人呢?他们可有异动?”
“他们睡的大通铺,陈刺史出意外后,金吾卫进去核查过,人一个不少。”
“看起来是因心疾暴毙……”手指不自觉敲打桌面,墨淮桑斟酌道,“但他死的时机太巧了,我不相信巧合,等到天亮,再将四周仔仔细细搜查一遍。”
墨言犯难:“可是这天气,被雨一冲刷,就算有什么线索,也很难留下来吧。”
东隅点头:“他睡前被窝里还有个汤婆子,因天气骤冷而发病?总觉着有些牵强。我猜要么是他自己亏心事做多了,自己吓自己,要么就是有别的东西吓他。总之,还是查一查的好。”
第二天,除了有守卫职责在身的金吾卫,其余人都加入搜证的行列。
需求也是极简单粗暴:任何你觉得不对劲的痕迹,都可以向墨少卿汇报。
燕将军好不容易对东隅有点好印象,又因他们毫无章法的行动怒气冲天:“你们简直在胡闹!”
东隅苦笑:“请将军见谅,依照现有的证据,陈刺史便是因病身亡,您觉得圣人会相信吗?我们漫无目的地找,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燕将军沉默。
墨淮桑和东隅很忙,被拉着一一辨认所有旁人觉得不正常的踪迹或印痕。
然而一天下来,徒劳无功。
东隅揉着酸胀的眼睛,理了理快爆炸的脑子,要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做什么。
“那小郎君,你过来。”
她听到燕将军的声音,却没想到他在叫她,直到墨言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
“我?”
见到燕将军在廊下冲她点头,快步赶过去:“将军有何指教?”
“你看看这个。”
燕将军抬手指向屋檐下的一根梁柱,东隅抬眼搜寻片刻,豁然大叫:“少卿,有发现!”
那是一个泥印子。
五个小巧玲珑的椭圆形,规律地围成一圈,像是……
一朵五瓣梅。
41.五瓣梅现身
日影西斜,晚霞浸染天际,如铺开金红绸缎一般。
瑰丽的天光云影中,驿路两侧,早已褪去嫩黄的杨柳,在晚风里摇曳翠绿新叶。
可惜这样的暮春美景,无人驻足欣赏。
众人都因燕将军的新发现在前厅门口聚拢。
他们细细搜寻了一天,爬上蹲下的,折腾得腰酸腿痛,倒是发现不少猫抓狗咬的痕迹。
眼见被召唤来辨认的墨少卿与东隅小郎君,从一开始的元气满满,渐渐变得麻木低落。
现下看她如此兴奋,众人满心的好奇中带了些较劲,燕将军无所事事地晃悠了一天,如何毫不费力就找到了?
嗯?一个梅花状的泥印子,还是在伸手都够不到的房梁上,确实稀奇。
狱卒燃起蜡烛,让画图的司直看得更清晰些。
待司直画完,一直盯着泥印子的东隅,突然对燕将军请求:“劳烦将军擦一下那个印子。”
燕将军人高马大,直接跳起擦了一下。
瞬间,他变了脸色。
他看了眼门口的方凳,那是方才司直为了观察更仔细搬来踮脚的,毫不犹豫地站了上去,仔细擦掉泥印。
围在中间的那群人,也好奇地伸长脖子,昏黄的灯光里,可以看到房梁上出现一个梅花形状的凹陷。
竟然不是普通的泥印子,而是有个坚硬的物件,用力撞上房梁,产生极大的冲力,在木质上留下梅花状凹痕。
燕将军细细摩挲着手指,凝神品了半晌:“那上面的泥正是驿站院子里的,事发当晚下雨,必是那夜沾上的。”
墨淮桑拧眉下令:“事不宜迟,眼下集中寻找这个五瓣梅印记,尤其是房梁,房柱上方,拿上蜡烛,都看仔细些。”
众人领命,又将驿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搜了一遍,直到夜幕降临,也没找到第二枚类似痕迹。
墨淮桑看了眼天色,暮色沉沉,晚来风里带着寒浸浸的冷意,转头吩咐收工,再找下去没有意义。
晚膳后,墨言去燕将军请来讨论案情。
燕将军踏进驿站二楼最大的客房,柏木案几被挪到屋子中央,面上摊着几份文书,还有半碗已经凉透的茶。
黑色的陶瓷茶碗里,茶汤表面凝着一层薄脂,如同一块成色驳杂的琥珀。
尽管透着廉价,恐怕这已经是驿丞能拿出来的最好器具和茶饼。
灯下风华俊雅的郎君,想必在自家府里,非琉璃茶盏不用,非玉盘珍馐不吃,此刻却坦然地坐在简陋的房间里,和他们一样用着粗茶淡饭。
经过这两日的相处,燕将军心底对纨绔少卿的鄙夷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他尚未意识到的敬重。
他拱手一礼,在墨淮桑的示意下就坐。
讨论的焦点,自然是那个五瓣梅的印记,墨淮桑习惯性地敲着桌面,让在座诸位畅所欲言。
墨言抢先道:“我猜是某个家族的族徽,或者某个门派、武林高手的暗器。”
燕将军接口:“若是这样,那这位高手的功夫深不可测啊,轻功尤其出色,驿站有五十几个金吾卫,居然对此毫无察觉。但那人要怎么进陈刺史的房间呢?”
东隅提出质疑:“从各位的证词来看,从始至终,陈刺史房间的门、窗都没有打开过,房梁上的瓦片也没有移动的痕迹。
“假设真有这么个高手,那么有两种可能,一是那人速度快得不像话,几乎在眨眼间完成开门、进入、关门的操作。
“二是那人可以让时间暂停,从容地操作完一切,离开后再恢复时间。”
燕将军愣住,惊诧之色毫不遮掩地浮上脸面:“暂停时间?还有这种操作?”
东隅笑笑,再向燕将军抛下一个炸雷:“如果害陈刺史的是妖,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害人了。”
余光瞅见燕将军变幻不定的神色,墨淮桑促狭一笑,朝东隅努了努嘴:“那条懒蛇还在睡?”
话音刚落,从东隅袖中火速飞出一道金色线影。
燕将军被唬了一跳,立即将横刀拔出,严阵以待。
对峙了几秒,却发现所有人都很淡定,只有他茫然看着那道飞舞的金线,径直冲到墨淮桑前方停住。
原来是一条金色长鞭。
下一瞬,长鞭飞速舞出无数虚影,绕着墨淮桑转圈圈,像极了闲汉叨叨不停的嘴。
仿佛在愤怒回应:你才懒,你全家都懒。
东隅动了动念头,小金灵这才施施然地飘回她伸开的手心,头高高昂着,似乎在等那个说它坏话的人回应。
墨淮凉凉地赏了它一眼:“原来只是懒得出声。”
如今东隅跟小金灵的心灵感应越发灵敏,被小金灵的恼怒感染,东隅也撅起嘴,幽怨地看向墨淮桑。
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他难得认真地扫了扫小金鞭:“嗯,我误会你了。”
小金灵这才矜持地点了点头,“咻”的一声又钻回东隅的袖中。
墨言目瞪口呆:“东隅小娘子,我没看错吧,那金鞭,好像……好像长出了黑色的眼睛?”
东隅淡定点头,显然对它的变化早已熟悉:“你没看错,从四方山回来之后就这样,不仅眼睛开始长了出来,身上也有细密鳞片的痕迹。”
她第一次发现时,用件衣裳裹着小金灵,火急火燎跑去太史局,以为它被妖邪之气浸染了。
薛老道长也被吓到了,那件法器是偶然得的,他没料到法器也会随着任务而跟着修炼。
“薛老道长说,眼下还不是它最终的样子,他也很好奇,它会长成蛇,还是蛟。”
“蛟?”墨言的眼睛发亮,“那它会越来越厉害喽?”
“照理说是的。”
墨淮桑破天荒地露出一瞬惊讶的神色,看向东隅的袖间。
东隅与有荣焉:“所以它若是没有动静,就说明方圆十里之内没有任何妖诡之气。”
她转向楞在原地的燕将军:“将军只管守好其余的犯人,如此,无论害人者是人是妖,我们都有方式对付。”
燕将军被一连串超出常识的事实连番轰炸,仿佛被五雷轰顶一般,见东隅冲自己说话,只是机械点头。
墨淮桑等着他消化完后回神,伸手去端茶碗,看茶汤上的一层薄脂,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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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桌面的口供文书。
“还有个巧合的点。”东隅微微蹙眉,“融安县主也是暴毙,数天内接连两起暴亡案,这也太不寻常了吧?”
墨淮桑点头:“融安的尸身在运回封地的路上,就算还没下葬,吴郡王也断然不会让仵作验尸。”
“让他们去吴郡王封地查一下,融安之前是不是有过心疾或者类似症状。”
墨言领命。
墨淮桑看向豁然抬头的燕将军:“听明白了?”
燕将军面上的震惊尚未完全褪去:“少卿的意思是?”
“陈文斌之死不寻常,不排除有妖诡作祟,让你知晓,是为了引起你的重视,若后续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只管找来,我们之前经手过有关鬼和妖的案子。”
燕将军已经完全信服,他站起来恭敬一礼:“是。”
墨淮桑停下敲击桌面的手:“墨言去江湖上打听,有没有跟五瓣梅相关的门派或者武功路数,我们去薛老头那儿翻一翻妖物志,两个方向都要查。”
一锤定音。
隔天一早,燕将军过来辞行后,领着队伍正要出发。
东隅送到驿站门口,瞥了眼燕将军凝重的神色,斟酌道:“您别担心,我们会将此间的事详尽汇报上去,圣人是明君,在事情未查明之前,定不会责罚的。”
燕将军心头一暖,拱手告辞离去。
东隅经过大厅前门,想起房梁上的五瓣梅凹痕,脑子里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还差一点,就能拼出关键一环。
但是怎么都抓不住。
忽然,袖中的小金灵开始闹腾起来,在袖中叽里咕噜地翻转。
东隅纳闷,唤出小金灵。
只见它蜷成一团悬在空中不住地翻滚,头痛苦地左右摇摆。
东隅感受到它的困惑与挣扎,心急如焚间,她强自镇定下来,默念起清心咒,
渐渐地,小金灵停止翻转,头也不再摆动,仿佛摆脱了某种困住它的强大精神力。
它高昂起头,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骤然发亮,环视四周,突然朝正北方急速飞去。
“小金灵!”
东隅大叫一声,来不及跟墨淮桑说一声,也跟着追出。
远远看到小金灵飘在半空,弓起鞭身,一双闪光厉眼不住逡巡。
它陡然瞅准一个方位,俯身冲了下去。
东隅没有小金灵的高空视角,只能推测大致方位,待她冲过去,小金灵已经闪现另一处。
她能感应到小金灵在与什么缠斗,可不知为何,她忽然心慌意乱起来,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手心发凉,头也开始晕乎乎的,瞬间失去了方向感。
不好,貌似中招了,东隅咬紧下唇,勉力让自己保持清明。
不知是幻术还是妖术,绝对不是寻常的身体中毒。
身体发软,再也无力支撑,东隅倒在杂草丛里。
意识模糊中,她用心灵感应向小金灵发出求救信号。
似乎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草丛传来,停在她的上方。
她费力地想睁开眼,却在下一瞬彻底失去意识。
42.醋而不自知
额头传来冰凉的痛感,东隅醒了,发现自己正靠在渗着湿气的青石墙壁。
入目昏暗,手底下铺着潮润的干草,霉腐混着铁锈味直冲上来。
她又在牢里!
仓皇环顾,一盏铁皮油灯挂在走廊尽头,火光微弱。
偶尔有脚步与呵斥,铁门开启的刺耳声响,还有受刑之人的惨烈哀嚎。
东隅蜷在墙角,听见自己的心跳,在狭小的监牢里鼓荡,一下一下,像倒计时的滴漏。
额际发丝被汗水濡湿,冷汗涔涔而下,划过苍白如纸的脸颊。
她怕的不是凶神恶煞的狱卒,而是……
一阵入骨的寒意蔓延在空气中,随之而来的,还让人几欲作呕的恶臭。
走廊尽头光一寸寸地弱了下去,空气里的浮尘也仿佛被冻结了一般,不再四处游走。
东隅紧紧咬住牙关,手指狠狠攥住身下的稻草,勉力获取一份勇气和力量,应对栅栏外狞笑的恶鬼。
面上身上皮肉翻飞,关节处露出森森白骨,最可怖的是那血红双目,仿佛从无间地狱淬炼而成,带着无穷无尽的邪恶。
“咯咯……”
上下牙不受抑制地相互撞击,东隅觉得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只有脑中的惊惧如此真实,她恨不能立即昏过去。
“嗷呜!”
一道矫健的黑影跳到她身前,有如从天而降的神兵。
瘦小身躯弯成一道蓄势待发的弓,暗紫瞳孔缩成一条线,尾巴上的黑毛根根竖起,似一根锋利的狼牙棒,咧开的小嘴里,露出尖锐的獠牙。
“黑包!”
东隅紧紧抱住小玄猫。
寒意褪去,恶鬼渐渐消散。
东隅将头深埋进黑包温暖的怀抱,感受劫后余生的欣喜。
“这……”
端了水盆的墨言,撩开车帘,便见到东隅小娘子牢牢拽着三郎的手抱在怀里,脸还不停蹭着郎君的袍袖。
她额头颊边的汗,在袍袖上留下一道道水渍。
墨言着急地放下水盆,守在东隅身前。
他知道三郎心悦东隅小娘子,也默许她的近身触碰,只是她眼下发着烧,汗出如浆,都渗出衣裳来了,担心三郎一时接受不了,条件反射地甩下面如纸白的小娘子。
哎,东隅小娘子也是可怜。
先前在驿站听到她的大叫“小金灵”,还以为小金鞭又在调皮,却见三郎早已如箭一般冲出。
待他在乱林中找到三郎时,他正抱着东隅小娘子往驿站走去,小娘子的头和手都耷拉着,面容不见一丝血色。
三郎急命众人启程回京,半途中,小娘子发起高热,浑身瑟缩着说胡话。他们只能用冷水打湿帕子,敷在她头上散热。
没想到他出去打个水的功夫,小娘子已经从胡言乱语发展成手脚乱动。
墨言瞥了瞥三郎,他眼睫微垂,面色阴沉得可怕,伸出没有被抱住的右手,递到自己身前。
“……”墨言呆住。
“湿帕子。”低沉的嗓音里有强行压抑的怒气。
墨言手忙脚乱地捞起帕子,拧得不出水,递过去。
墨淮桑小心移动左手,轻柔地将东隅的脑袋扶正,扯过帕子,覆上她的额头。
见三郎没有其他吩咐,墨言赶紧端着水盆退出。
瞎子都看得出三郎早已情根深种,何况他长了眼睛。
马车在宽阔的驿道上疾驰,一如墨淮桑此刻的归心似箭。
眼皮微动,东隅悠悠转醒,这一觉她睡得太舒服了,可能是因为黑包回来了?
她留恋地蹭着怀中玄猫柔软的脖子……
嗯?怎么滑溜溜的?毛呢?
东隅倏然睁大眼睛,顺着怀中的绯色袍袖,看到紧绷而清晰的下颌线,和看不出喜怒的脸色。
“啊!”
她甩开墨淮桑的右臂,连滚带爬扑到车厢角落,颤抖着蜷成一团,神情茫然而慌乱。
老天啊,谁能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最开始她在驿站,追在小金灵后面,感应到小金灵在与别的东西颤抖,接着她浑身乏力,晕倒了。
之后呢?
她被关进牢里,碰到恶鬼,黑包突然出现赶走了恶鬼,她抱着黑包甜甜地睡了过去……
墨淮桑拍了拍袍袖,没理会一旁面色变换不定的小神婆,拿过一旁早已冷却的茶盏,折腾许久,突然口渴得厉害。
东隅怯生生地看向墨淮桑的右臂,被抓得皱皱巴巴,还有些可疑的印子,她不自觉擦了擦嘴角,原来方才她将墨淮桑的手当成了黑包啊。
她顿时心虚气弱:“少……少卿……我方才好像被人攻击……就……就昏过去了……不知道是幻术……还是妖法……总之甚至不太清醒……”
所以,把你手臂当枕头的事,你就不要跟我计较了吧?
墨淮桑神色冷淡:“黑包是谁?”
“啊?黑包?”
该死,东隅捂着嘴,难道方才自己说了梦话?
她刚要矢口否认,一触到墨淮桑凝成冰的眼神,呼吸一滞:“黑包是……父母过世之后,陪着我长大的……”
东隅扭捏着,不知该不该把黑包暴露出来,时下玄猫常被人认为是不祥之物。
“原来是青梅竹马。”
“也不是青梅竹马,它陪我度过很多难捱的时候……”见他误会,东隅却不知如何解释,一时僵在原地。
突然她想起墨府水阁里的五彩猫爪琉璃碗,眼前一亮,兴许墨淮桑也是喜欢猫的呢?
“其实黑包……”
墨淮桑转头轻哼,冷冷打断东隅鼓足勇气的坦白:“哦?如此情深义重,怎么不见他来救你?被抛弃了?”
被戳中心底担忧的东隅,神情萎靡下来,黑包莫不是真的抛弃她了?还是遇上了危险?
见小神婆哭丧着脸,墨淮桑胸口霎时涌起一股邪火,烧得他额角青筋暴起,指关节泛白。
“嘭!”
他狠狠垂向马车车壁:“极速前进。”
东隅后脑被突然提速的马车磕到,揉着脑袋不敢出声。
不得不说,墨淮桑真是个好上官好东家。
即便因为她弄脏了他的衣裳而暴跳如雷,他却没有朝她发火。
东隅捏紧小拳头,再次默默在表忠心,黑包的事情急不来,当务之急是帮墨少卿破案。
马车午时入城,径直朝皇宫驶去。
大理寺卿早已在衙署门口翘首以盼:“燕将军带回一众嫌犯,全部收押在大理寺狱。咳咳,你舟车劳顿,照理说应当放你回去歇息,只是刑部和御史台催着要讨论案情,这……”
墨淮桑眼底闪过瞬间的寒意:“无妨,我们去便是。”
王陵压力顿消,笑出褶子脸:“好好,墨尚书、御史大夫,和一众同僚,已经等在议事厅了。”
一行人赶往衙署中央的议事厅,临近门口,便听到一道低沉的怒音:“……金吾卫都回来了,还押着那么多嫌犯,他倒好,一个小小的少卿,慢悠悠的,还让我们等……”
东隅缩了缩脖子,能这么说话的定然是某位大官,且不畏惧墨淮桑所倚仗的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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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飞速瞥了眼只落后大理寺卿半步的墨淮桑,姿态散漫地袖着手,越发佐证了那位大官的话。
东隅心里干着急,只希望墨淮桑待会能收敛一些。
踏进大门,饶是东隅有了心理准备,仍然被满堂朱紫惊到。
首先闯入眼帘的端坐左侧主位的紫袍高官,一位面白微须的中年美男子,可惜满眼的怒气,破坏了他原本儒雅的面相。
墨淮桑目不斜视,施施然地跟在大理寺卿下首坐定。
王陵已经习惯墨淮桑这般行事,眼见左侧的人面露不虞,连中间的长须中年人也开始皱眉,他赶紧起身,呵呵一笑,拱手,从左往右招呼道:
“墨尚书、曹大夫,承圣人旨意,三法司联合审理扬州私盗金矿案,如今嫌犯已押解回京,大理寺也已初步梳理了案情,就有请墨少卿为各位初步梳理案情。”
原来左侧的中年美男是墨淮桑的父亲,嗯,他应当长得更像大长公主吧。
墨淮桑懒懒起身,拍了拍手。
墨言随即领人搬来一块面板,在堂前安置好。
东隅瞪大了眼,那是他们平日里梳理案情用的分析板,将涉案人物用红线连起来,中间标明他们之间的关联。
众人不明所以,待墨淮桑掀开面板上的粗布,看到板子上的人名、红线,都是一脸茫然。
“真材实料没多少,净整些花里胡哨的东……”
“这个好啊!”王陵到底是老手,一眼就看明白面板的好处,他打断墨尚书的嘀咕,毫不吝惜夸赞,“值得全大理寺效仿。”
墨淮桑朝王陵拱手,不怎么诚心地回应:“图省事儿的小法子,您谬赞。”
随即,他指了指正中间的前扬州刺史陈文斌:“从他开始说起。”
“在扬州出现金矿盗挖,结合当时我在四方山查案时,他百般阻止我深入调查的情况,陈文斌是绝对主谋,我甚至怀疑,派人刺杀我的也是他。”
“什么?居然有人刺杀朝廷特使,圣人知道吗?”王陵一迭声问道,面上的担忧不似作伪。
东隅觉着大理寺卿有些可爱,若说他日常将纨绔少卿捧在手里,是迫于圣人的宠爱与威严,近来他对墨淮桑的维护,是含了几分真心的。
反观墨尚书,听到儿子遇刺,却一脸淡漠。
东隅在心里给他画上一个大大的叉,可以列入讨厌名单了。
她忧心地看向墨淮桑,生怕他为此而伤心。
墨淮桑压根没给墨尚书眼神,他向王陵摆摆手,示意自己无大碍,继续梳理案情。
“陈文斌非常谨慎,他的管家与扬州的七曹参军,都只负责采矿、炼金的极小部分事务,且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参与程度,他一死,留下许多不解之谜,金矿往年的产量是多少?给了谁?作何用途?
“眼下当务之急是对涉案之人进行严审,尽可能挖出整套产出、分赃的途径。
“第二个关键人物是吴郡王。矿洞采掘超过五十年,可追溯到上一代吴王时期,他的封地在江淮,囊括了如今的扬州。吴郡王突然入京进贡珍品,正是为了表忠心和试探。
“蹊跷的是,他女儿融安县主突然暴毙,他也已返回封地,这条线暂时没有太多用途。
“第三个关键人物是外邦劳工,他们是通过什么途径进入天朝的?能否通过他们,找到与金矿案相关另一重幕后势力?我认为这里是一个极好的突破口……”
墨淮桑井井有条的分析,让众人频频点头,尤其是端坐正中的御史大夫,更是流露赞赏之意。
除了一直紧绷着脸的墨尚书。
43.父子修罗场
暮春时节的正午,骄阳正烈,阳光直直射下,议事厅的青砖地面仿佛被分割成明暗交错的棋盘。
墨尚书端起茶盏连喝了几口,心内突然涌出的邪火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不知为何,见墨淮桑侃侃而谈且言之有物的样子,比先前不肖子让他干等许久还要恼火。
这个儿子,没有一点像老子,尤其是他仰头,睥睨骄矜俯视一切的模样,跟他那高高在上的大长公主娘如出一辙。每每看到他那般瞧人,便勾起自己屈辱的回忆。
还有圣人,将那不肖子宠得越发目中无人,眼里早已没有他这个老子,更没有墨家的列祖列宗。
他们皇家……他们皇家……简直欺人太甚。
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墨准放回茶盏,一声不大不小的脆响后,他冷然出声:“案发到现在多久了?竟然还是这也不知,那也不知?”
堂内气氛霎时一凝。
御史大夫曹桓眉头微蹙。
王陵轻咳一声,委婉道:“墨尚书,先前户部与工部两位尚书奉旨捉拿,嫌犯一行今天才押解回京,这不正是我们三法司初次碰头的原因吗?”
墨准冷哼:“陈文斌死后,取完证就该即刻运回尸体,在那边盘桓两天,找不到任何他杀线索,便拿妖诡做借口,平白耽误时间,子不语怪力乱神[1],世间哪有妖诡,怕不是故弄玄虚好沽名钓誉吧?”
东隅眉心紧锁,压抑着胸腔的怒火,除去墨淮桑父亲的身份,他枉顾证据就信口雌黄,究竟是如何做上刑部尚书的?
从不敢轻易得罪人的大理寺卿也面色微沉,抛开墨淮桑皇亲贵胄的身世,这小子抽丝剥茧的断案、临危不惧的指挥、周全的善后等种种能力,在上次四方山拜火教案子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看过办案卷宗的大臣们,也逐渐对曾经的纨绔改观。若不是看重他的能力,圣人怎敢钦点墨淮桑参与盗挖金矿的重案?
圣人宠爱外甥不假,但圣人更是年富力强的明君,涉及江山社稷的大事,他岂会儿戏?
刑部尚书到底在质疑什么?还是单纯看大理寺不顺眼?
王陵捋了下胡子,挺了挺腰背,正要反驳墨准,却听到墨淮桑发出一声嗤笑。
“刑部尚书虽然眼盲又心瞎,但胆大可包天啊,连圣人亲自拍板的案子都敢质疑,墨尚书若想效仿开国功臣直言进谏,我可以勉为其难向舅舅举荐你当谏议大夫。”
“你……”墨准顿时捂着胸口,脸红气粗,手指着墨淮桑颤抖了半天。
可他又不敢直面墨淮桑话里的指控,转头怒视王陵,想让他好生管教顶撞上官的下属。
王陵垂眸低眉,似老僧入定一般。
东隅死死咬住下唇,免得自己笑出声来。
原来看嘴毒少卿发疯咬别人,有种炎炎夏日吃酥山的快乐。
“本少卿办案,还轮不到别的衙署来指手画脚。”墨淮桑收起玩世不恭的笑,眸光骤沉,“刑部若有断案高手,只管按你们的方式去查,看谁先查出真凶和真相。”
眼看局面即将失控,大理寺卿又装聋作哑,一直端坐正中主位的御史大夫这才温言打圆场:
“圣人命三法司会审,我等自当齐心协力,几位破案心切,我都理解,只事关重大,切不可意气用事。当务之急是如何推进案情进展,墨公、王公,二位意下如何?”
墨准面色阴沉地拱手:“刑部上下自当勠力同心,不敢辜负圣恩。”
王陵神情肃然:“兹事体大,我大理寺上下将全力协助墨少卿办理此案,毕竟他是圣人钦点的特使,且是第一个告发金矿案的人。”
“圣人钦点”四个字,声音格外重些。
墨准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曹桓没理会他的别扭,转头看向墨淮桑,满眼激赏:“既然如此,墨少卿便按计划推进吧。”
墨淮桑环视其他官吏:“诸君若有心,不妨一试。”
他神色闲散又冷淡,是当真不介意与人比试。
侦破大案得功劳,谁不想要?可这般情况下,谁又敢站出来?
众人纷纷低眉。
“既然如此……”墨淮桑敛了笑意,“圣人说此案关系重大,必须彻查,也因为与多方势力牵连,势必困难重重,我等职责所在,只管放手去查。”
许是被墨淮桑的严肃认真所感染,众人拱手应是,包括官阶比他还高的。
坐在主位的三位上官,神色各异。
墨淮桑再次站到木板前,开始部署接下来的行动:
“陈文斌这处有两条线,一是金矿本身,严审涉案的一干人,尽可能将金矿内产金、销金的板块凑齐,这是正向突破,交给大理寺负责。
“此外,大宗黄金交易不简单,可以从源头处倒推他们的销金渠道。金吾卫带回了金矿内残存的金块,将市面上交易处的黄金取来比对成分,重点排查金行、首饰铺、地下钱庄,以及其他出现大宗黄金的地方,这个就交给刑部。
“陈文斌的命案是另一条线,是的,此处用的是‘命案’,我不相信他是旧疾复发,这条线我会继续跟下去。”
他跳过吴郡王,指向另一处人名:
“那金矿里曾有数百名外邦劳工,金吾卫这次也带回几个懂点天朝话的代表,查清楚他们是哪国人,从何处进入天朝,在矿洞中是否见过幕后人的真面目,可以挖的有很多,这些交由刑部和大理寺联合审理,征调鸿胪寺协作。
“具体的分工协作你们自行分配,我只要结果,每天的案情汇总都需交至大理寺卿处,诸位可有疑问?”
众人还在消化他的一条条部署,见他提问都茫然摇头。
“对了。”墨淮桑恢复一贯的闲散,笑得漫不经心,“若查案中途有任何为难之处,尽管报上我的名字。”
仍是那幅仗势欺人的纨绔模样,却让那些曾经恨他恨得牙痒痒的人,油然而生一种安心感,那他们岂不是也可以顺势欺人?光是想想就飘飘欲仙了。
走出房间后,御史大夫曹桓摸着胡子冲大理寺卿感叹:“王公好大的福气啊,先得了福将不说,眼下这福将还变成了一员干将,真让人羡慕。”
王陵笑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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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牙不见眼:“能人辈出,是朝廷之幸,天朝之幸,我可不敢居功呵呵呵。”
“哼。”
看到拂袖而去的墨尚书,两位互相吹捧的主官,面面相觑,各人心下都有了计较。
各衙署的人渐渐退去,东隅蹦到墨淮桑跟前,眼眸晶亮:“墨少卿好厉害的官威呀。”
垂落在一旁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墨淮桑眼角微颤,在胸膛如雷的心跳声泄露出来前,狠狠别过眼:“你虽扮作男装,可到底是个小娘子,还是有青梅竹马的人,自重一些。”
东隅:“……”
青梅竹马?哦,他说黑包啊,可黑包是只玄猫啊。
墨言觑着墨淮桑远去的背影,脸上带着既震惊又犯愁的表情:“东隅小娘子,您居然有个青梅竹马?不会还有婚约吧?”
东隅:“……”
这一个个的什么毛病?她孤女一个,跟小玄猫相依为命,再说了,就算有婚约又怎么了?是影响她见鬼,还是影响她捉妖?
东隅没好气地甩了个大白眼,眼见墨淮桑已不见踪影,她想了想,墨淮桑在驿站时,说了要去薛老道长那儿翻妖物志。
“你别忘了,要打听跟五瓣梅相关的门派和武功路数啊。”她给墨言留下一句提醒,提步去往太史局。
墨淮桑果然在那儿,见东隅进门,也优雅地赏了她一个白眼。
“……从未听过,而且这印记只是像梅花,而不是真的五瓣梅,莫非是梅花妖?你们在现场可曾碰到?”薛老道长拿着证据画作端详,“这印记看起来甚是眼熟啊……”
墨淮桑摇头:“在驿站的两天两夜都没探到妖气,倒是今早,小金蛇动了,跟一个邪物缠斗,某个人还不争气地昏迷倒地。”
东隅弱弱辩解:“不知是妖术还是幻术,反正厉害得紧,我一下没抗住就……也没看清小金灵的缠斗对象……”
“咻!”
袖中金鞭即刻窜出,冲着薛老道长手中的证据嘶鸣了一番,又绕在墨淮桑周围,着急地喋喋不休。
就是没人听懂它在“说”什么。
迎上小金灵殷切的眼神,东隅试图理解:“这个五瓣梅印迹,与墨少卿办的案子有关?”
这不是废话吗?东隅只敢心里嘀咕,不敢表露出来。
小金灵点头如捣蒜,又摇头,冲回东隅身边转圈。
“与我昏迷有关?”
小金灵继续点头又摇头。
东隅习惯性地寻找墨淮桑,正迎上他的目光,眼里有同样的疑惑。
“对,你肯定知道缠斗对象是什么,它是梅花妖吗?”
小金灵摇头,又冲东隅嘶叫,急得晃出无数道虚影。
东隅猜了几次,都没猜中,小金灵翻了翻黑眼珠子,仰天长啸一声,钻回东隅的袖中。
东隅头一次在它头上看到无语的表情。
突然,她心头微动,脑海又一道闪念快得抓不住。
她为了追这个念头,回府后也一直在想,直到几天后,京城又发生了一起暴亡案。
五瓣梅再度现身。
44.黑包?墨紫?
马车穿过熙攘喧闹的西市,在怀远坊的一处宅邸前停下。
东隅率先下车,见青石板上铺了一大片被雨水打落的棠梨花,清新的空气中隐约有暗香浮动,心下一叹,鸿胪寺卿夫人猝然离世,府里想必乱成一团,连府门前都无人清扫。
她跟在墨淮桑身后,跨过门槛,一位大掌事模样的人拎着袍脚匆匆赶来,仔细看过墨言手中的鱼符后,这才珍重行礼:
“见过墨少卿,主君接到消息,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有失远迎,还请少卿恕罪。”
“无妨。圣人口谕,本月第三起暴亡案须彻查。验尸、勘验现场,是本少卿职责所在。孙夫人眼下在何处?”
大掌事重又躬身行礼:“遵圣人令。老奴这就给您引路,这边请。”
一行人穿过深深庭院,绕过回廊,来到正院。
孙大掌事在院门口止步,由一位眼睛肿胀的掌事娘子接着指引。
院中,几树海棠迎风峭立,翠绿欲滴的嫩叶中,红艳花蕾似胭脂点点,花开明艳如云霞满天,长长的枝条垂下,仿佛搭起一条海棠花廊。
偶有春风拂过,海棠花带雨飘落,送来阵阵芬芳。
绕过重重垂帘,东隅见到青罗软帐中那朵已经香消玉殒的海棠花。
“娘子昨夜又犯了心疾,胸痛得厉害,奴紧急禀报给总掌事娘子,着人去请大夫,谁知娘子她……她突然咳血不止……最终……没了声息……大夫来了……也救不了……”
贴身侍女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东隅凑近看,孙夫人面色青白,双手安详交叠在腹前,身着红配蓝的齐胸襦裙,绣袍上有淡粉色海棠花刺绣。
“你们给夫人换了衣裳?”
“娘子咳血时,叮嘱奴给她换身新衣裳,免得主君看到了伤心,可娘子……最后仍是没有等到主君……定不想让自己以那种……面貌示人,大夫走后奴便给娘子梳洗更衣。”
昨夜孙府拿名帖叩开坊门请大夫,孙夫人吐血暴亡的消息才被金吾卫上报给了他,若非他以查案为由压下,孙府恐怕将按照意外殒命来处理丧事,也不能责怪府中的人乱来。
虽是这么想,然而看着已经被破坏的现场,墨淮桑不自觉蹙起眉头,令无关人等下去。
仵作隔着屏风验尸,东隅则在一旁翻检孙夫人昨晚穿的寝衣。
墨淮桑目光扫过床榻四周,案几上有个瓷碗,碗沿边残留着已经凝固的琥珀色汁液,他凑近了些,闻到些许药味。
“墨少卿!”
听到东隅的惊呼,墨淮桑疾走几步来到雕花窗边,见东隅面含惊诧,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孙夫人血迹斑斑的寝衣上,有一个熟悉的图案——五瓣梅血印,与驿站房梁上的凹陷如出一辙。
他动了动唇,刚想开口,低头对上东隅饱含惊喜的清亮眼眸。
眼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他微微点头。
目光交汇后,两人便各自开始更加细致地搜寻,寻找更多与五瓣梅相关的痕迹。
突然,东隅目光一凝,她盯着寝帐内的一处屏风失神片刻,而后装若无意地从屏风上取下两根约一寸长的黑毛。
东隅心跳极速如擂鼓,她可以确定,这是黑包的猫毛。
那个五瓣梅的痕迹,不正是黑包的脚印吗?
先前在驿站看到五瓣梅凹痕时,在太史局小金灵“告状”时,她总觉得脑子里有个抓不住的闪念。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那她在驿站外昏迷的原因,是黑包对她施了幻术或妖法吗?
黑包……那只从小便跟她相依为命的玄猫,竟然是妖吗?
不会的不会的。
东隅闭目摇头,好似在给自己催眠,它一定是被坏人胁迫或者利用了,不然也不会这么久不回来看她。
就算它曾经出现在命案现场,它也不会是凶手。
稳了稳心神,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定要早日找到真凶。
待仵作示意尸检结束,东隅才磨磨蹭蹭地走回来,低眉垂目地说再无发现,生怕墨淮桑发现自己的心虚。
墨淮桑也不如平日那般警觉,甚至有些心不在焉,随意挥手让她一起坐下,听仵作的汇报。
“少卿容禀,死者指甲青紫,唇色发绀,心肺有损伤,符合心脉极速衰竭而引起的暴亡症状,亡于丑末时分。”
“与陈文斌的症状相似吗?”
“陈文斌只有心脏受损,孙夫人的心肺皆似有旧疾,因此她死前有咯血症状。”
“案几上的药碗你验了没?”
“小的验明那药无毒,粗略估计里头有川穹、丹参……应当是活血化瘀的方子。”
“先前孙夫人的贴身侍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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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犯了心疾。”墨淮桑敲了敲几面,对下首的司直吩咐道,“孙夫人的病史要着重问明白。”
“是。”司直领命退下。
东隅也站起身:“墨少卿,我想在院子周围转转。”
墨淮桑点头,在主位静默半响,起身走了出去。
走到回廊拐角处,他忽然听到小神婆压低了声音在问话:“你们孙府可是养了猫?或者养了其他有毛的小动物吗?”
墨淮桑心神一凛,捏紧了袍袖,微微侧头好让自己听得更清楚一些。
“回郎君,府上没有养动物,主子们都不喜欢有毛的东西……”
眼底迅速泛起一丝惊慌,捏着袍袖的手骨节泛白,那里躺着三根一寸左右的黑毛,他在窗台处捡到的,在阳光下闪着铁锈一般的光。
分明是墨紫的猫毛。
所以,那个五瓣梅的凹痕与血迹,不就是墨紫的脚印吗?
它出现在了陈文斌和孙夫人的命案现场,柔软的爪垫是如何在木质房梁上留下凹陷的印痕?
小神婆的昏迷与它有关吗?
它与小金蛇缠斗,竟然全身而退,它竟然是猫妖吗?
不不不。
墨淮桑痛苦地闭眼,它虽然娇气顽皮,却绝不是害人之物,这其中必有隐情。
再睁眼,他的双眸已经恢复清明,还多了一丝坚决。
两个时辰后,拿到孙府上下的口供后,墨淮桑带着一行人离开。
司直与仵作等人回大理寺,墨淮桑则直接回了墨府。
不知为何,他心神不宁,想着回水阁,兴许能等到墨紫回来。
不料当晚,他在水阁发起了高热,一如东隅在驿站时那样,不知是中了幻术还是妖法。
东隅拦住想去请御医的墨言,若是如她料想的那般,请御医是没用,天亮后他如果没有好转,就带他去太史局找薛老道长。
墨言决定听东隅的,没有惊动墨大掌事,用冰水浸湿毛巾,为墨淮桑降温。
隔天一早,东隅在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中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了墨淮桑怀里。
她惊骇地捂住自己的嘴,险些大叫出声。
谁料一抬眼,正对上一双清亮淡然的眼眸。
墨淮桑早已醒来。
“啊!”
东隅终于忍不住了。
45.少卿的伤心梦魇
墨淮桑看到一个黑影在树林间快速窜动,他紧追了上去:“墨紫快回来,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
画面一闪,墨淮桑楞在原地,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在梦里。
因为只有在梦里,他才能再看到阿娘。
他的阿娘是在宫廷长大,深受宠爱的亲王长女,先皇登基后,她更是一跃而升,成为天朝的长公主,最有权势的女人之一。
然而阿娘并不热衷于权势,公主府的一应事务,大都丢给属官,鲜少插手朝堂中的事。
平素在外人面前凤冠华服、威势无双的长公主殿下,在墨淮桑眼里,只是一位高贵、慈爱的母亲。
除了必要的宴饮筹乐,其余时间,阿娘大都会带着他疯跑疯玩。
放纸鸢、踢蹴鞠、打马球……他的童年在长安城郊的春野上,在紫藤花架的庭院里,在尘土飞扬的马场中,玩到兴起时,阿娘会把他举到肩上坐着,丝毫不觉得这样做会有损天朝长公主的威仪。
对墨淮桑来说,阿娘同时也是阿爹。
他的阿爹,不在长公主府住,除了一些重要的节日庆典,他们一年也不会见几次面,而每次见面,阿娘与阿爹都会闹得不愉快。
主要是阿爹不痛快,毕竟一见面,他就要向阿娘行礼。
每到那时候,阿娘一改在他面前言笑晏晏的温柔模样,昂首端坐主位,看着阿爹行礼,冷淡又从容,一如看着她的属官。
阿爹曾三番几次提出让他入宫学或家学,不能只玩乐而荒废学业,都被阿娘压下,他爹敢怒不敢言,只得拂袖而去。
他七岁那年,阿娘频繁进宫,某次阿爹将他接到墨府,试图让他入家学开蒙。
平日里习惯疯玩的小郎,自是百般哭闹。
看到对着童仆拳打脚踢,将小木桌掀翻在地的儿子,墨侍郎怒目圆瞪,嚷着要“家法伺候”。
他的长公主阿娘,在他哭天抢地的干嚎中踏进院子。
她一身紫色的滚金花笼裙,头上的凤冠熠熠生辉,远远盯着墨侍郎,她名义上的丈夫,不急不缓地说道:
“墨准,本宫最后说一次,墨淮桑是本宫的儿子,如何教养,轮不到任何人置喙,包括你。”
接着,阿娘的贴身侍女走过来将他抱回,阿娘携一众仆从,步履从容地离去,留下跪了一地的墨府僮仆,以及面色铁青的墨侍郎。
那次他着实被吓到,为了安抚他,阿娘带他去了城郊别苑。
梦中情景,便是在别苑。
阿娘坐在葡萄架下的秋千上,一袭月白襦裙,裙边用金线绣的蝴蝶,在夕阳斜晖下振翅欲飞。
小怀桑一通小跑,将紧紧攥在手心里的一朵黄色花朵递给阿娘,像献宝似的。
阿娘有些许凝重的眉眼,顿时舒展开,欢喜地接过,一手抚上他嫩白的小脸:“阿娘的小乖乖,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小怀桑蹭了蹭手中的泥,天真摇头。
“它啊,是萱草,也叫忘忧草。阿娘原本有些烦心事,看我的乖乖这么贴心,阿娘也甚是开怀。”她抱起儿子坐上秋千,“也罢,既然是来散心的,自然要玩得尽兴才好,乖乖想玩什么?”
“打马球!”小怀桑兴奋地扬起小脸。
“好,明儿我就下帖子,请你的表兄弟们来别苑打马球可好?”
“好啊!”
愉快的童声随着秋千高高荡起,也让这欢欣一幕永远镌刻在墨淮桑心底。
第二天小怀桑醒来,只等到侍女传达的阿娘的道歉,她因有急事出门,让他在别苑呆着,哪儿也别去,等她回来。
小怀桑攥紧手中的萱草,抿紧嘴唇,阿娘无论去哪里,都会亲自告诉他的,她从未如此匆忙离开过。
忐忑不安的几天后,他终于等来阿娘的消息——
宜亲王扣留先帝意图谋反,长公主紧急将消息传与太子弟弟,在出逃的的过程中遭到追杀,意外坠崖身亡。
太子已在镇压谋反后,于灵前继位,正式颁下的第一道圣旨,是尊生母生母皇后为太后。
第二道圣旨,是册立长平长公主为大长公主,册立大长公主之子墨淮桑为承平郡王。
小怀桑呆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直到内侍要宣读圣旨,侍女含泪帮他跪下。
可是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只看到那内侍的嘴巴一张一合,宣读完之后,内侍还过来拉他,示意他跟着他走。
走?走去哪里?
不!
他还要等阿娘回来。阿娘说了,让他哪里都别去,就在别苑等她回来。
小怀桑转头就往卧房跑,狠狠关门上锁,艰难地挪动小几、椅子,抵在门后面。
他将养在花瓶中早已枯萎的萱草抽出,攥在掌心,瘫坐在门后的椅子上,紧绷得忍不住颤抖起来。
画面一闪,梦境来到十一年后,阿娘的忌日。
彼时,墨淮桑已在宫里长到成年,圣人舅舅将原大长公主府赐给了他。
云层厚重,似一张巨大的灰色幕布,空气仿佛凝固。
墨府水阁的气压更是低得惊人,压得人喘不过气,连聒噪的蝉都不再扯着嗓子鸣叫。
突然,一团小小黑影从天而降,落到宛如石块的墨淮桑身前。
墨淮桑动了动眼珠子,一只通体漆黑的小玄猫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紫色瞳仁安静而悲悯。
他倏然一震,不知为何,心底的悲痛、愤懑……种种让他想毁天灭地的情绪瞬间找到倾泻的出口。
“喵。”
小玄猫跳上膝头,攀上他的肩膀,毛茸茸的小尾巴轻轻扫过他僵硬的脸庞,一下又一下。
“轰隆。”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如庞然巨刃劈开穹顶,疾风骤雨从孔隙漏出,顷刻间,天地白茫茫一片。
墨淮桑把小玄猫护在怀里,心底的思念与不甘都化作泪水倾巢而出。
多亏了墨紫,他终于替多年前年岁幼小的自己,狠狠地哭了一场。
墨淮桑越发抱紧怀中的玄猫,只是……这手感怎么……
他猛然睁眼,借着微亮的天光,一个秀气的小脑瓜闯入眼帘。
窜入鼻间的淡淡香火味,萦绕耳旁的温软呼吸,仿佛无形疯长的藤蔓,将他牢牢地困在床榻间,动弹不得。
小神婆?他就这么抱着她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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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
墨淮桑无力地眨了眨眼,只希望此刻如军鼓一般雷动的心跳,不会把小神婆唤醒。
玉白的脸灿若云霞,倏而风吹云散,重归净澈澄明。
不知过了多久,察觉到怀中人细微的动作,他垂眸,对上小神婆慌乱的杏眼。
“啊!”
东隅尖叫着挣扎后退,一屁股摔到地上。
昨晚发生了什么?她脑子转得飞快:“少卿您终于醒了,情况是这样的……您昨晚突然发起高热,就像我上次在驿站外那般……”
她抹了抹嘴角,越说越笃定:“对,您烧得说胡话,还把我捞过去当靠枕。”
这次真不是我主动靠过去的,东隅理直气壮地看他。
“嗯。”墨淮桑不动声色活动僵直的手脚。
等等……昨晚她可是听见他喊了——
“墨紫是谁?”东隅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
先前调查百戏团案子时,墨淮桑就因为这个墨紫差点连案子都不顾,眼下看来,连梦里都念念不忘,小娘子必然是他的心上人无疑。[1]
“不重要。”墨淮桑微微皱眉,说胡话时居然喊了墨紫?他想到袖中的三根黑毛,不由面色肃然,“案情紧迫,收拾一下去衙署。”
说罢,率先走出去洗漱。
东隅怔怔地看着离去的背影,下意识轻咬唇瓣,一丝莫名的酸涩在心底悄然升起。
看来墨紫对他来说是极其珍贵的人,珍贵到他甚至不愿意与人谈论。
她眨去眼底的不知何时泛起的水雾,再一次警醒自己要严守边界。
马车刚入皇城,便看到一位天文博士在一旁招手,他来替薛老道长传话,让墨淮桑和东隅即刻去找他。
墨言话不多说,换道太史局。
远远就看到薛老道长在招手:“快来,我知道那五瓣梅是啥了。”
快步疾走的墨淮桑和东隅,不约而同放缓脚步,若旁人看得仔细,兴许能发现他们眼底的惊慌。
薛老道长的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兴奋,眼睛瞪得老大:“那是猫的爪印啊!”
东隅颓然止步,恐惧已久的猜测被证实,寒意从头传到脚,引起一阵战栗。
惊慌失措的她,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冷面少卿也僵在原地。
“太出乎意料了是吗?”薛老道长只道他们是过于震惊,捋了捋花白胡须,颇为得意。
“上次跟你们说过,那印记看着甚是眼熟,老道昨晚终于想起来了,就是在宫里的某一副古画上看到的,叫什么《群狸戏雪图》,有些猫在雪地里留下的脚印,正是五瓣梅的形状。”
“是。”墨淮桑强行绽开一抹轻笑,“的确想破脑袋也想不到。”
薛老道长说完大事,朝他们摆摆手:“眼下方向也有了,你们自去查吧,老道兴奋了一宿,要去补觉。”
东隅此刻也回过神来,抢先道:“少卿,我去偏殿翻跟妖物相关的古籍,您这边……”
“嗯,我自去大理寺,看各部的调查进度。”
两个拼命掩饰内心恐慌的人,强自镇定地分头行事,心底都带着为爱猫昭雪的决心。
46.猫鬼邪术?
三月暮的风裹着柳絮,穿堂而过,轻盈细小的漫天飞花,是文人笔下颂扬的“春日雪”。
“呸!”
薛老道长狠狠啐了一口,没吐出来,最后上手才捻起嘴角的小花絮。
这玩意儿洁白似雪,却落地不融,沾染上衣襟,往人嘴里、鼻孔钻,平白惹人恼火。
“阿嚏”。“阿嚏”。“啊……阿嚏”……
拂尘一甩,道长气呼呼起身:“老道不干了,女娃你自己看吧,有什么发现再叫我。”
东隅蜷在窗下矮榻上,埋着头随意挥手,另一只手按着膝头的残卷苦读。
眼下已经明确知道黑包与两桩凶案有关,她有种强烈的直觉,它的境遇不太好。
她唯一能做的是尽快破案。
余光扫过一旁榻上堆满的古籍和卷轴,时间紧,任务重。
揉了揉太过专注而有些泛花的眼,猛灌了一口浓茶,继续埋首纸堆。
日影西移,暮色漫过太史局的青瓦,墨淮桑踏着最后一缕夕阳踏进书阁,对上小神婆惊惧惶惑的眼眸。
他下意识抚向腰间横刀,疾走几步闪到她身前:“怎么了?”
东隅轻轻摇头,耷拉着脑袋,声音暗哑:“我有发现了。”
墨淮桑眉心微蹙,如此沮丧,不像有好消息的样子。
“哎哟,咋这么多东西,你小子做什么?把我这里当库房啊?”
薛老道长的惊呼,打破书阁里诡异的沉默。
随后墨言捧着一堆满得冒尖的文书进来,身后跟着四个同样抱着文书低阶小吏。
薛老道长一阵风卷进来:“是墨小子指使的吧?干嘛呢?”
墨淮桑走到书桌旁,拂了拂椅子表面后,才淡然坐下,悠然出声:“金矿案有了大进展。”
薛老道长一噎,嚷得更大声:“臭小子,答非所问。”
墨淮桑不理他,冲墨言使了个眼色。
墨言领着大理寺小吏离开,半晌后回来:“三郎,外头都安排妥当了,保管此处连半只苍蝇都进不来。”
墨淮桑微微颔首,看向东隅:“说说你的发现。”
薛老道长憋了半天正要发难,听到东隅有发现,兴奋地冲她走来:“乖乖女娃,还真让你找到了?快说说。”
东隅仰头,神情有些恍惚:“您听过猫鬼术[1]吗?”
猫鬼?薛老头满脸疑惑,接过东隅递来的一本泛黄古籍,细细翻看。
“这是一项在民间隐秘流传的邪术,原本只在代代相传的口述里,直到前朝皇室曾发生过惨案,尽管是皇室秘辛,还是有消息传出,被古籍记载。”
东隅声音暗哑,娓娓道来。
前朝的国舅,喜欢搞一些旁门左道的邪术,国舅夫人的娘家之前一直供奉猫鬼,后来这种邪术也传到国舅家。
前朝皇帝隐约听过些风言风语,并没有当真。
后来京城发生一系列诡异的死亡事件,死者都是好端端的,突然染上重病,然后吐血身亡。大理寺对此毫无头绪,最终都以意外结案。
紧随其后,皇后与一位权臣之妻相继生病,太医束手无策,皇帝找了高人来看,高人说是猫鬼作祟。
这时皇帝想起了听过的风言风语,国舅是皇后的异母弟弟,国舅之妻与权臣之妻是异母姐妹,所以他怀疑是国舅弄鬼,着人审理此案,真相大白。
国舅之妻的陪嫁婢女擅长猫鬼之术,猫鬼每次害死一个人,都会把死者的财物悄悄转移到施术者家中。
国舅花钱大手大脚,又被妻子管控了钱财,便让婢女驱使猫鬼去权臣与皇后处,给他弄些钱财花,这才导致权臣之妻与皇后都病倒。
“妖怪都是人搞出来的,杀了那个人就能断根。”
在高人的指点下,皇帝下令处死了召唤猫鬼的婢女,彻底消除了猫鬼,皇后与权臣之妻彻底好转。
听着东隅的讲述,薛老道长也眯着眼看了半天,面色凝重:“虽是野史异闻,不过不排除这种可能。”
东隅却仍有疑问:“鸿胪寺卿夫人死前曾吐血,心肺皆有损伤,与异闻中前朝皇后的症状类似,若真是猫鬼作祟,融安县主与前扬州刺史陈文斌为何没有吐血,只是心疾发作?”
“施术者养猫鬼,实际是使用秘法,驱役猫的亡灵为己所用,从盗取钱财,到伤人性命。”薛老道长慢慢捋着胡须,似乎也在捋顺思绪。
“那施术者也有个熟悉的过程,据老道推测,驱役猫鬼所用邪恶灵力也不同,若被害之人身份更贵重或身家更厚实,势必要求施术者消耗更多邪灵,那受害者致死的时间、受伤害的程度也势必不一样。”
墨言不解:“幕后之人为何要害他们?为了钱财吗?融安县主虽是吴郡王独女,但食邑不过百户,也远远比不上郡主、公主们,还有孙夫人,她连县主的身家都比不上吧?”
薛老道长摇头,示意自己不知道。
墨言转向东隅求解,却见小娘子呆望前方,眼圈泛红,眼里似有泪意。
先前看古籍时,她囫囵跳过如何驱役猫鬼的段落,方才听到薛老道长强调施术者养猫鬼是“驱役猫的亡灵”,瞬间无端端心慌起来,心脏似是被麻绳紧紧缠住,窒息般闷痛。
不会的,她下意识劝慰自己,黑包在驿站房梁上留下实质的凹痕,还在孙夫人寝衣上踩出血色印记,亡灵轻飘飘且无形……
但亡灵若附身于实体,岂不就能实现?
东隅内心天人交战,撕扯得无比煎熬。
“他们都极其富有,因为私吞金矿。”墨淮桑低沉的嗓音响起。
墨言一怔,三郎声音里似乎有些许颤抖。
他在自家郎君和东隅小娘子之间来回扫视,莫非这次的对手异常邪恶强大,两位心生胆怯了?
东隅经历一番挣扎,此时已经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回神,准确抓住墨淮桑话里的关键:
“孙夫人亡故前一天,不是才查出典客令参与金矿案吗?难道鸿胪寺卿也……?”
“鸿胪寺卿孙叔淼才是幕后主谋。”墨淮桑眼底闪过一丝激赏,“先前我们推测陈文斌之死,是金矿案幕后最大主谋指使的杀人灭口。眼下看来,杀人的,与金矿案主谋是两拨不同的势力,”
“前一脚拿下典客令,猫鬼的幕后黑手即刻谋害鸿胪寺卿夫人,那说明他们提前掌握了线索。”东隅的目光移向桌面堆积如山的文书。
墨淮桑点头:“此次三法司联合办案,人多眼杂嘴杂,若要停下来找内奸,那破案的进度、节奏会被全盘打乱。我今日便着人直接去各衙署收集文书、线索汇总,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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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手他人。”
墨言双手叉腰,带着与有荣焉的骄傲咧嘴轻笑:“三郎英明,我亲自带人去的,也依三郎的意思,让他们不要与旁人讨论案情。”
“那也只能拖延一点时间,我们得抓紧时间。”墨淮桑面色凝重,“分两部分来看,先分析金矿案。”
墨言拉出他们在大理寺常用的木板,等着记录自家郎君的梳理。
“金矿在扬州四方山,陈文斌的管家在山脚开了一个四方竹特产商铺,产出的金子以四方竹特产的名义运出城外,存放在一间废弃的民房,会有人秘密接收,这条线的线索到此结束,没找到账本,黄金产量仍然不明确。
“但是从黄金的交易处倒是有了些线索,通过与金矿出产金块的成色对比,西市有五家金行、十间首饰铺、七处地下钱庄都出现了销赃的黄金,背后查到的正是吴郡王、陈文斌、鸿胪寺卿的产业,还有一个意外之喜……
“元正朝贺时,波斯使团进贡的贡金里,有一大半是扬州金矿的黄金。”
看着小神婆倏然亮起的眼眸,墨淮桑也勾了勾嘴角,补充道:“那个波斯使团眼下不在长安,刑部会继续追查,那批黄金是怎么到胡商手中的。”
东隅忍不住出声:“怎么突然起念去查海外贡金的?”
“四方山之乱[1],根源在拜火教,他们妄图借壳本土的神仙崇拜,并利用火妖制造天灾,再通过控制火妖,树立拜火教威信,所图甚大。通过后续追查,那伙人与长安的波斯使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也就顺手查了那波斯使团的贡品,自然也包括贡金。”
东隅渐渐跟上墨淮桑的思路,追问道:“说到贡金,吴郡王不是也给圣人送贺礼了吗?”
“查了。”墨淮桑玩味轻笑,“他倒是不敢明目张胆地送证据上门。”
“对了,那些外邦劳工代表,不是征调了鸿胪寺协作吗?居然没有包庇自己人,任由刑部与大理寺顺藤摸瓜,查出典客令帮着陈文斌私自贩运外邦人口。”
墨淮桑傲然一笑:“征调了两位通晓西域多国语言的录事,分开讯问,交叉验证,有大理寺在,自然容不得他们捣鬼。”
“以上就是金矿案目前的进展。”墨淮桑极其自然地看向东隅,“我们来看看猫鬼杀人案。”
东隅点头,接过分析话头:“驱役猫鬼的幕后黑手,意图通过谋杀来获取金矿案主谋的资财。此人必是熟悉此案的重臣,或者是与熟悉此案的重臣勾结,可这范围也太大了……”
“古籍上说,若要将猫鬼除根,必要先除施术者,可眼下,无论是猫鬼还是施术者,我们都毫无头绪。”
墨淮桑凝神静默片刻:“等到知晓金矿案的其他主谋,幕后之人势必会再次出手。我虽严令办案之人不得与旁人交流案情,以幕后之人已经掌握的案情看,不出三日,定能按图索骥找出下一个金矿案主谋。”
东隅对上墨淮桑的视线:“若是我们提前找出来,做好部署,就能等着那猫鬼自投罗网。”
墨淮桑点头:“你跟薛老头再研究一下典籍,看如何能对付猫鬼,我自去查案,争取明日傍晚查出其他金矿案主谋。”
两人一来一回,默契十足。
剩下薛老道长与墨言面面相觑:什么?他们居然这么快就敲定了方案?
47.瓮中捉鳖
习习夜风,少詹事府东院暗香浮动。
已近亥时,院中依然灯火通明,一群侍女端着托盘,婷婷袅袅地穿行长廊。
“姐姐,近几日为何娘子都这般晚才沐浴呀?”
一位压不住活泼神态的侍女小声询问,换来年长侍女的轻声斥责:
“主人家的事,岂是你我可以多嘴的?非礼勿视、勿听、无言,你想重新去掌事娘子那儿学规矩吗?”
小侍女立即抿紧嘴唇。
一行人进入浴室布置,片刻后,一位梳高髻、着大袖衫、披挂轻薄纱衣的贵妇人,在贴身侍女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卸去妆容的脸庞,有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她淡淡扫过屋内众人,最后在一个面生侍女的脸上停了半晌,抬脚踏进半人高的螺钿浴斛中。
水声微漾,侍女们这才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濯发、拭体后,夫人披上素绫浴袍,倚到美人榻上,侍女捧出鎏金蛤蜊盒,指尖挑出少许细润的膏体,为她敷面,用玉轮细致按压。
静候在暗影中的东隅,双垂髻、浅褐襦裙,俨然是崔府侍女的装扮。
灯下闭目养肤的贵夫人,看起来闲适享受,仔细端详,便能发现微颤的眼睫,以及掩在长袖下掐紧的指甲。
她暗暗叹了口气,任谁知道有妖要来害自己的性命,想不怕都难吧。
几天前,鉴于猫鬼施术者定会再次对金矿案的其他主谋出手,墨淮桑与她商定兵分两路,他继续查案,她则与薛老道长研究对付猫鬼的道法。
不出一日,墨淮桑便查出一位了不得的金矿案主谋,少詹事崔承吉。
诚然,与从一品的郡王,从三品的鸿胪寺卿、上州刺史相比,少詹事正四品的品级还不够看,然而墨淮桑不敢怠慢,毕竟他关系到太子府。
他通过波斯使团以往在京城活动的痕迹,顺藤摸瓜整理出完整的证据链条:
前扬州刺史陈文斌,贿赂负责东宫采买的少詹事崔承吉,以向东宫运输扬州特产的名义,将扬州金矿的部分黄金运送入京。
崔承吉怕露馅,不敢直接用陈文斌分赃的黄金,便与波斯使团私下交易。
波斯使团将私矿黄金,混入献给皇帝的贡金里。
至于崔承吉换了什么物品回来……
东隅静静扫过双耳波斯瓶、九色琉璃盏、镶嵌水晶的玻璃屏风……一间小小的浴室就如此奢华,崔府的富贵可见一斑。
若要就此令少詹事伏法,证据尚不确凿,且还有猫鬼施术者在背后虎视眈眈。
不宜打草惊蛇,也不能错失良机,墨淮桑再三考虑后,向圣人禀明情况,借圣人之手,以公务之名绊住少詹事的脚,再让东隅混入崔府新进的一批侍女中。
东隅到崔府后,第一时间找到崔夫人,直言自己是受少詹事密令来救她的,若是配合她尚有一线生机,否则就将像融安县主一样,突犯心疾而猝死。
崔夫人见到自家夫君的信物,已然信了大半,又看到听得懂人话、如游龙一般的小金鞭,自是不再有丝毫怀疑。
白天还好,一到晚间,崔夫人明显开始心神不宁,用膳拖拖拉拉,恨不能每一口都嚼数百下。
洗浴更是要求精细地做完全套。
如履薄冰地等了两晚,崔夫人越发焦虑,就如此刻,她不喊停,给她护脸的侍女不敢有一丝怠慢,额头冒出细密汗珠,被一旁站立的侍女眼疾手快地吸去。
“夫人,快子时了,还是去床上安寝吧?”
察觉到小金灵的晃动,东隅轻声提醒道,她有种强烈的预感,今晚必然会有邪物找来。
只是不知是黑包,还是猫鬼,或者,两者皆是……
“停。”崔夫人终于开了尊口。
侍女们服侍她躺好。
“你们都下去,今晚不需要人守夜。”
待其他人走出去,她转头看向东隅,声音泄出一分惊惧:“小娘子你一定能救我,对吧?”
东隅平静回视,认真回应:“夫人放心,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一定会挡在您前面,您安心睡吧。”
被她眼底的坚定感染,崔夫人也冷静下来,顺从地闭上双眼。
东隅点燃早已备好的安神香,待崔夫人呼吸均匀平缓,吹熄牛油蜡烛,只留下两盏小豆灯。
拔步床后的围屏中,早已布好桃木阵,东隅盘腿坐下,让小金灵盘踞在屏风上,监视方圆十里之内的妖诡之气。
寂静的夜里,铜漏的点滴声越发分明,东隅温习近日刚学的咒语,高度集中精神。
丑末寅初时分,小金灵突然窜下屏风,顶了顶东隅的袍袖,卧房陡然转冷。
东隅睁眼,摸了摸小金灵的头,用心灵感应告诫它莫要轻举妄动,警惕地环顾四周。
梁间的积尘簌簌落下,桃木阵也微微颤动。
东隅仍然保持盘腿打坐的姿势,她便是阵眼,不可随意挪动位置。
“咔嚓。”
门外传来细微的声响,仿佛是利爪扣进檩木的闷响,一阵凛然的杀气如狂风一般刮向床幔。
这不是黑包的气场,东隅心念电转,紧绷的压力陡然一松。
她忍着刺骨的寒意,悍然发动桃木阵。
“起阵!”
二十八支浸透黑狗血的桃木钉快速升至半空,如闪电般迎击那股杀气。
“喀喇。”
被桃木钉穿透的围屏应声爆裂,木刺飞溅。
一击得中,桃木钉按照星宿位没入地缝。
“小金灵,点灯。”
牛油蜡烛倏然亮起,波斯蓝地毯上,赫然出现一道玄猫的黑影,金绿竖瞳灼灼如鬼火,朝东隅狠狠瞪视,凶像毕露。
小金灵早已按耐不住,在东隅的示意下,冲上去与那猫鬼缠斗。
东隅趁机跑到床榻前,床幔碎裂成丝飘落一地,崔夫人倒是安然无恙,只是眉头深深蹙起,似乎睡得提心吊胆。
“嗷……”
东隅回神定睛一看,小金灵被那金绿异瞳的猫鬼扯住鞭尾暴打,她心底掠过一丝惊慌,没料到这猫鬼的邪灵高超,在桃木阵的猛力一击下,它仍比小金灵高一筹。
桃木阵的恢复尚需要一刻钟,东隅心里不免着急起来。
眼见那猫鬼将小金灵甩到一旁,朝床榻冲来,东隅下意识想躲开,突然想起方才对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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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的承诺,硬生生地站在原地,念动从未试过的金光神咒。
猫鬼的利爪即将刺上东隅的脸,另一道玄色身影从天而降,挡在东隅身前,与猫鬼对上。
矫健的身躯凶猛弓起,全身黑毛如锋锐的倒刺一般根根竖起,利爪张开,獠牙暴起。
“喵!”
“喵!”
两道凄厉的惨叫后,猫鬼飞速飘出窗外,消失不见。
胸前的柔软触感,让东隅慢慢回神,她方才下意识抱住的黑影竟然是黑包。
消失了那么久的它,有如神兵一般救了她,正如梦里那般。
东隅紧紧抱住玄猫,累积了许多天的辗转焦虑、担惊受怕,终于被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所取代。
黑包温暖的怀抱,包容了东隅无声的呜咽与流淌不尽的泪水,它舔着她的头发,仿佛在无言地安慰:别哭了伙计,我好着呢。
“嘶……嘶……”
听到声声嘶鸣,东隅抬起红肿的眼,诧异地看向仍处于对敌状态的小金灵:“怎么了?”
小金灵冲着东隅怀中的玄猫龇牙咧嘴,一转脸,又对她着急地喋喋不休。
“你这是……”东隅想起了之前的种种异象,沉默下来。
两个凶案现场出现的五瓣梅脚印,鸿胪寺卿夫人卧房里的黑毛……
甚至在更早前,就已经出现了端倪——
薛老道长送她一根金鞭当法器当天,她回到墨府像寻常那样跟黑包聊天,说起那条金鞭能嗅到妖气,黑包当时身体发抖,尾巴还炸毛,当时她以为黑包是害怕墨府里有妖,其实不然,它是怕自己被法器识破妖身……
后来她时常将小金灵供在水阁的太上老君排位前,黑包也没机会跟小金灵对上。
她能看到妖的妖身,却不能分辨附身在别人或物身上的妖。
若黑包是猫妖附身的玄猫,那每隔一段时间它都要消失一阵,是因为修为不够,不能整日整夜附身在猫身上吗?
可惜黑包无法回应她。
它已经昏迷过去了。
东隅看着它身上潺潺流下的鲜血,肝胆俱裂。
黑包受伤了,黑包为了救她跟猫鬼决斗,流了很多血,可它不是妖吗?为何还像肉体凡胎一样流血不止……
东隅喃喃自语,像没头苍蝇一样走出厢房,冲出东院,被院中巡视的掌事娘子拦下。
掌事娘子见她身上血迹斑斑,形容骇人,又听侍女禀报正院的卧房满屋狼藉,而娘子又疑似昏迷不醒,便将东隅关去柴房,等天明去禀报郎君。
内院一片混乱之时,小金灵飞出,直奔带兵守在府外的墨淮桑处,原本他与东隅说好,一旦猫鬼出现,东隅即刻放出信号,他便冲进去支援。
墨淮桑正等得心焦,见小金蛇慌张地飞来,叽里咕噜似乎在告状,他便带兵冲了进去,跟着小金蛇直冲柴房赶去。
见到浑身血迹的东隅,墨淮桑也悚然一惊,只见小神婆哭得满眼通红,举着手中的黑色一块,朝他走来,嘴里好像在求他什么。
待他看清小神婆手中抱着的是一只玄猫,额间有块白色弯月形状的图案……
“墨紫?”
48.墨紫?黑包?猫妖!
“墨紫?”
听到墨淮桑脱口而出的呼唤,东隅愣了一瞬,下意识扫视空空如也的柴房,墨紫?这里哪有陌生的小娘子?
见他愣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手中的玄猫,东隅脑子里闪过一丝了悟,随即被她抛到脑后,黑包昏迷了!
“您来得正好,情况紧急,容我稍后跟您解释。”
快速丢下一句,她小心翼翼地护着玄猫向外冲。
墨淮桑带的一百名金吾卫,早已控住周府各处,东隅一路畅通无阻,翻身上马,极速离开。
留在原地的墨淮桑半晌才回魂,他看到了什么?
墨紫果然就是猫鬼吗?它在流血,是小神婆的降妖阵伤的吗?不对,方才小神婆好像是极为紧张,对它百般呵护……
他闭了闭眼,将纷繁的思绪压下。
再睁开,眼底一片清明。
他叫来崔府的大掌事,让他将府里今晚发生的事情一一道出。
崔大掌事对墨淮桑不陌生,也知道金吾卫进驻的分量,更何况他还手持圣人的令牌,大掌事恭谨而慎重地陈述下属汇报给他的情况,事无巨细。
“……并非老奴想违抗皇令或揣摩圣意,只是阵仗如此浩大,阖府上下数百人惴惴难安,还请墨少卿通融,告知一二,可是我家郎君犯了大事?”
“掌事无须忧心,崔夫人应当只是熟睡。”墨淮桑笑得一派和煦,“本少卿近来在查一桩猫鬼杀人案,融安县主、鸿胪寺卿夫人皆已被害,我提前得到消息,崔夫人是下一个目标,将计就计布置了一番,方才那位侍女,正是奉命来捉妖的。”
他扫了一眼富丽堂皇的议事厅,掩下嘴角的嘲讽:“那妖一击未中,定会再来,你要约束府里众人不要乱走动,免得被金吾卫误抓。”
崔大掌事面上一松,躬身退下。
“三郎,您说他信了吗?”墨言觉得他城府颇深,看不透。
“管他信不信,把崔府看牢了,别让他们运走任何东西,明天让刘司直进来,暗中搜查对照。眼下波斯使团还没下落,看能否从崔府找出他们做过交易的直接证据。”
“是。”
墨淮桑盘算了一番,自觉崔府的事都已妥善处理,这才疾步出府,翻身上马,将大呼小叫着追赶的墨言,远远抛在身后。
一路疾驰,赶回墨府不到一刻钟。
墨大掌事早已在影壁处等候,见墨淮桑进来,忙迎了上去:“三郎,墨紫被东隅小娘子带回,大夫已经给它包扎了。”
“她人在哪?”
“水阁。”
墨淮桑猛然顿住脚步,扭头看向墨大掌事:“您快回去歇着,这种小事让旁人来就行。”
墨大掌事挥手示意他快走,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这才笑眯眯地往回走,世人都说墨淮桑面冷嘴毒难以亲近,其实这孩子最重情。
墨府用的都是大长公主府的旧人,虽然三郎习惯冷着一张脸,却从不苛责下人,若不是有他拘着,府里那帮叽叽喳喳的侍女,能吵翻天。
除了墨紫,先前三郎对什么都不上心,眼下好啦,东隅小娘子莽莽撞撞闯进墨府,也撞开了三郎紧闭的心门。两个人屡屡侦破奇案,三郎也渐渐被圣人委以重任。
他倒不是盼着三郎建功立业,大长公主生前只寄望儿子顺遂无忧,他也只愿三郎事事称心如意,想要的都能得到。
东隅小娘子真是墨府的贵人啊,墨大掌事的褶子又深了些。
墨淮桑不知墨叔已经在畅想他的大婚了,疾行赶至水阁,看到小神婆背对着他守在矮塌边。
“……你快醒醒啊黑包……呜呜呜呜呜……”
听到她压抑的哭声,墨淮桑慌得快走几步:“墨紫怎了么?墨叔不是说已经上药包扎了吗?”
见躺在小窝里的玄猫呼吸平缓,他才放下心来:“应当只是失血过多罢了。”
“你叫它墨紫?这便是你说梦话时喊的墨紫?”东隅回过神来,眼睛肿得像蟠桃。
“它就是你说,陪你长大、青梅竹马的黑包?”墨淮桑难得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两人齐齐瞪向双眸紧闭的玄猫,又默契地移开眼,对这个小东西,他们都不敢怒也不敢言。
墨淮桑斜睨了小神婆一眼:“黑包?这么土气的名字也亏你想得出。”
“黑色毛发、紫色眼睛,就叫它墨紫……”东隅头昏脑涨,说话不过脑子,下意识顶嘴,“你……您起的又好到哪去了?”
墨淮桑轻哼:“你个没文化的,墨紫是牡丹名,花色深红近黑,花瓣厚重,气质华丽威严,跟它是绝配……”
两人各据一边,也不看对方,一来一回地斗嘴,唇角却不自觉上扬,眼波流转间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残月的微光,斜斜照在院中的流苏树上,满树繁花如雪似雾,仿佛给水阁披上一层朦胧银纱。
匆匆赶来的墨言,看到的便是这般如诗如画的场景,带着咧到后脑勺的笑,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月影移。天光亮。
“喵。”
一声极其微弱的叫声,唤醒伏在塌边沉睡的两人。
“黑包你醒了?”
“墨紫。”
东隅直起腰,也朝玄猫伸手,没注意到身上披着的斗篷掉在地上。
好不容易醒来的玄猫,看着一左一右执拗的两条胳膊,“嗷”的一声把脸埋在爪子里。
这两人都是它倾注了心血养大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人啊,你们真让猫左右为难。
东隅上手将它抱进怀里,弱弱地瞟了墨淮桑一眼,闷头朝外走:“黑包,我带你去找老道长。”
墨淮桑起身背手,眯着眼看了半晌,日头懒洋洋地洒下金芒,将他如玉一般的面庞映照得莹然发亮,然而更耀眼的是他眼底带着无尽笑意的盛光。
唇角不自觉挑起浅浅的弧度,他施施然跟了上去。
太史局偏殿,薛老道长跟玄猫面面相觑。
眼前这小东西,居然把两个人玩弄于小小的五瓣梅掌中,有意思。
看着看着,薛老道长皱起眉头,面色凝重,抱起玄猫走入一旁的暗道:“你们俩也过来。”
走过一段长长的永道,扑面而来的空气带着凉意,仿佛走到了地底下。
进入一间十丈见方的暗室,四角布置了半人高的仙鹤铜灯,长喙张开吐出一溜幽兰火焰,正中间摆了一张方形木台,正对门的那面墙设立了上百个斗柜,跟药铺似的。
薛老道长将玄猫缚上方形台,转身走向斗柜。
玄猫惊慌失措,爪子扒拉着绳索,叫声嘶哑。
东隅走近,凑上前摸了摸,她倏然瞪大双眼,莫非这是桃木做的祭台?
她连忙着急地解绳索:“道长,即便它是妖,也是一只从未害过人性命的好妖,您不能这么对它啊。”
墨淮桑闻言,也挡在她们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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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老道长刚从斗柜里取出一个物件,就见这两人如临大敌,那个敌人还是老道自己。
他气得直掀胡子:“你们一个两个小混蛋,老道是哪等是非不分的人吗?我若真要对付它,还会让你们跟来吗?气死我了简直……”
东隅讪讪一笑,轻柔地摸了摸黑包的小脑袋,又跑过去殷勤地给薛老道长揉肩捶背。
薛老道长吹胡子瞪眼骂平顺了,才让东隅和墨淮桑滚去一边呆着:“你们待会千万别轻举妄动,怀了我的事。”
东隅拉着墨淮桑的袍袖靠墙站着,点头哈腰,就差发毒誓了。
薛老道长抬起右手,露出一尊巴掌大的金蟾纹铜镜,看起来甚是普通。
左手摇动三清铃,铜镜面上浮起一层雾一样的白汽,震颤着发出嗡嗡声。
玄猫此刻已安静下来,它通体漆黑如墨,额前一撮弯月形状的白毛便异常显眼,紫瞳泛起幽然冷光。
东隅在一旁看着,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寒意,她下意识咬住下唇,抑制自己不管不顾跑过去抢下黑包的冲动。
忐忑难安间,袍袖被扯动,她缓缓转头,墨淮桑面色严肃地盯着她说了些什么。
东隅听不到他的声音,以眼神询问。
就见他叹了口气,伸手捏了捏她的两边的脸颊,轻柔却不容置疑,让她松开咬紧的下唇。
墨淮桑收回手,尽力忽略指尖滑腻温热的触感,硬邦邦地扔下一句:“快看。”
东隅呆呆地看向前方,铜镜高悬,镶嵌在金蟾眼部的墨玉突然射出一道红光,将玄猫笼罩其中。
“吼……”玄猫的喉间滚出一道虎啸,尖锐的爪子狠狠撕扯缚身的皮绳。
那皮绳不知是何物所制,泛起白色萤光,将玄猫的挣扎悉数化解。
渐渐的,玄猫动弹不得,只有那紫瞳不甘示弱,怒目圆瞪。
薛老道长念起咒语,如牢笼一般的红光变得鲜艳如血。
玄猫额前的弯月状白毛倏然裂开,溢出一团飘渺的黑烟,在半空凝成一个头的形状。
似猫非猫。
圆脸,耳朵竖起呈三角形,耳尖上短短一撮簇毛。
无论薛老道长如何念咒,黑影不再变大,无法显露全身。
豆大汗珠滴落,薛老道长停止念咒,收回铜镜。
玄猫头顶的黑影霎时消散,它也仿佛虚脱了一般闭上双眼。
墨淮桑急走上前,感受到它平缓的呼吸,方解开绳索,抱它入怀。瞥见小神婆巴巴的眼神,墨淮桑心里蓦地软成一团,将玄猫递给了小神婆。
“这只玄猫大有来头啊……”薛老道长抹了把汗,悠然长叹。
“它是猫妖?”
“方才的黑影你们都看到了?那便是它的妖身,似乎是山猫、野狸一类……但妖身不能彻底与猫身……说明这不是简单的附身。”薛老道长摸着胡子。
“依老道推测,估计是玄猫还在母猫腹中时,那妖便因为某种原因,进入了母猫的身体,附在猫胎上,那玄猫出生后,二者便合为一体。”
东隅蹭了蹭玄猫的脸:“道长,黑包曾经挡在我身前,把猫鬼赶跑了,它的灵力居然这么强吗?”
“确实不错,还敢跟我的离火照妖镜过两招。”
“但凡有猫鬼犯案的地方,墨紫都在场,它跟猫鬼定然有什么渊源。”
墨淮桑看了眼脱力昏迷的玄猫,一切等它醒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