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成为男主们的爱欲》
第98章 同流合污
——
“利用谁?”
“别告诉我你说的是祈夏。”乔星灿抱起手臂,身体前倾,满是哭笑不得地:“谢医生这是什么意思,我干什么了。”
谢共秋紧盯着他,后者嘴角扬起的是最标准意义上的人类微笑,而谢共秋看他的目光却犹如钉在一条搅弄水波的蟒蛇。
他没有说话,乔星灿旋即了然,“该不会你自己也说不上来吧?”
谢共秋声线平直得可怕:“你究竟要做什么。”
乔星灿敛目作沉吟状,斟酌片刻后轻声说:“听说燕度昨天去了祈夏的家里,谢医生,再不抓紧,某些人可要反超了。”
他说完,没有错过谢共秋浅色瞳孔的细微收紧,乔星灿直起身子站姿随性而休闲,笑起来时善解人意极了——
“我的意思是,与其在我这个路人甲的身上浪费精力,还不如抓紧时间找准自己的竞争对手。”
乔星灿看见远处归于天际线的落日,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已经渐次在路口亮起,他仿佛在虚空中露出一丝真实的情绪,没有波动,近乎木然——
“接下来几天你尽可以去和祈夏相处,我不会当电灯泡。”
他说完转头笑眯眯地:“谢医生,我给你创造了机会不是么,这还不够表示我的诚意吗。”
谢共秋背对着落日的方向,金红色的黄昏打在他白色衬衣的肩头。
他冷冷注视着乔星灿眼底那被余晖投射出四方形金色的亮点,好像挣扎不愿离去的太阳,在他瞳孔边缘迸溅出疯狂的光芒——
“去大胆地追她,成为她的爱人就是你想要的是不是?你不想看见她满眼都是你、只有你的样子吗谢医生。”
乔星灿眨动眼皮,他笑起来的时候,不小心牵动唇畔被汤圆烫到的伤口,放大了疼痛的存在感,以至于眉心那片舒展得完美的肌肉几不可察地蹙了蹙,不过瑕不掩瑜,少年的提问依旧带着触及灵魂的柔和力度——
“你渴望她的爱欲,不是吗。”
谢共秋听见这句话,终于吝啬地展露出一丝目光的波动。
“你做得到的,对吧谢医生。”乔星灿收起疑问的语气,温良无害地:“加油,我百分百相信你。”
“不。”
乔星灿怔了一下。
“她不是你可以给出的‘诚意’。”
他的话让乔星灿目光扫下两分郑重,连同声音:“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共秋抬起眼睛直直刺入他趋近凉薄的眸孔深处,开口:“花祈夏只要最干净的爱。”他可以自己找到合适的时间,慢慢学着表达爱。
“我,不和你同流合污。”
……
午夜十二点的鲸馆,唯一湛蓝的水光从玻璃上空投射下来,四周是深不见底的漆黑。
那抹摇曳诡谲的蓝光仿若深海鲸鱼的眼睛,它沉默着注视馆内唯一会呼吸的生命——
乔星灿背靠玻璃,胸膛缓慢地起伏。
长久高压的训练给少年的手脚与脊背额外附加了一层剧烈的痛楚,他垂下睫毛,安之若素地闭眼呼吸着,似乎睡得很沉。
蓝得发白的水浪在自动化的调节机器下有规律起伏,乔星灿的睡意也忽强忽弱,在一阵又一阵常人难忍的疼痛与困顿里,连鼻腔都是酸苦的。
少年微微佝偻的脊背贴合着玻璃的温度,冷意顺着骨头蔓延到全身,仿佛人也被拽入冰凉的海浪中去了——
狂风肆虐的南极海域浪花翻腾,乔星灿迟钝无比地仰起头,迷茫盯着那根左摇右晃的桅杆,他手里无比沉重的绳索和网被人接了过去,随后就被人催命似的推到了船头。
悲怆而洪亮的鲸鸣从海浪深处响起。
乔星灿分辨得出,那是Natalie的悲鸣,他仿佛感官神经失调般呆立在原地,入目黑红的海水一望无际——
不对。
厚重的保暖服勒住了他急促的呼吸,乔星灿狐疑地睁大眼。
海里为什么有红色?
哪里来的红?
“爸爸。”
忽然,他听见了一个男孩稚嫩的,泫然欲泣的声音,窃窃私语般从他耳边溜走了。
乔星灿疑惑地转头寻找声音的源头,周围瞬间大雾四起,古老的冰山在灰色海线的尽头消失,苍白刺目的大雪纷纷扬扬从上空落下。
现实中背靠玻璃的少年也死死攥紧了拳头,表情好像预感将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那种湿漉漉的,咸腥腐烂的味道成为他梦境再次袭来的前奏,乔星灿又在混沌的大雾中听见了别人的声音。
“灿灿。”
无数繁杂凌乱的声音与他记忆深处的某个人重合着,却令乔星灿在梦境外都狠狠地颤抖不止,手脚冰凉。
“Vika的肉可以做罐头,鲸脂可以炼油,鲸鳍和鲸皮被他们做成工艺品,Vika的卵巢和肝脏可以制药——你说他们为什么要杀它。”
乔星灿被冻得发青的耳朵止不住哆嗦着,他的听觉仿佛从纷繁的雪雾中抽离出来,视线被呼啸的海浪席卷吞噬,徒留空洞漠然的对话声——
“我不要,爸爸,我要Vika活着,你说过,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是兄弟,像最好的双胞胎。”
“我们来晚了……灿灿,知道吗,没有什么是不能为人所用的,人就是这样。”
“爸爸,我很难过。”
“不要难过,灿灿,趁他们回来前,我们把Vika的骨头带回去。”
“埋葬它……?”
“不,做成标本。”
“纪念它?”
“不,挂在动物园门口。”
乔星灿紧紧合拢的眼睛被哗哗流淌的汗水刺得生疼,现实中的夜色吞噬他的身体,梦境中的声音以水流般柔软地力量挑开他的太阳穴,扯断他的呼吸道,真实的疼痛流入四肢百骸,他无法控制地在挥之不去的声音中蜷缩起来——
“它会给动物园引来更多的游客。”
“爸爸……我不懂,你的意思……”
“灿灿,这是海域规则允许的事,我们救过它对不对,比那些人更高尚,更有资格带走Vika,不是吗。”
“我不喜欢你总是说‘不是吗’,不对,这不对!”
梦里梦外的人忽然就激动疯狂起来,尖叫声变得凄厉瘆人,蜷缩起来的少年脚尖绷紧,小幅度抖动着,仿佛在惊恐地后退到悬崖的边缘,被什么可怕的东西逼入绝望。
“不,不是!不是这样的!我不要,我不——!”
噗通!
“有人落海了!!”
“灿灿——!!!”
苍白失魂的少年难以抑制地大口呼吸着,刹停在喉管中的哽咽与呼救被戛然斩断,他在脆弱残破的潜意识中本能地挣扎,身体陷入冰冷的海浪深处。
“等等,媒体船马上就到!摄像机!摄影师快过来!快拍,鲸鱼救人类,快,拍下来,宣传组!!都拍下来!对,对了!题,题目就叫Kill your twin brother!拍下,快啊!”
乔星灿颤抖的身体蓦地停顿,他忽然便不想挣扎了。
梦里梦外,他前所未有地渴望被海洋吞没。
“爸爸……我也是……可以被利用的吗。”
“爸爸!不,我不要,我不和你,不,不对,我不和你们所有人同流合污,我不要——!!!”
乔星灿眼皮浸透了冷汗,他难耐地发出一声呻吟,“不——”后脑勺重重撞在冰冷的缸体玻璃上,“砰!”的重重巨响——
花祈夏猛地睁开了眼。
窗外的清晨鸟语花香。
她的手机在枕边疯狂震动着。
花祈夏抹掉额头的冷汗,因为睡得不踏实而格外昏沉的大脑慢慢清醒,她小口喘着气拿起手机,屏幕上闪烁着“黎胜南”三个字。
第99章 极端疯狂
——
“早啊学姐。”
花祈夏开了外放,迅速穿好衣服起床。
“夏夏,你现在在学校吗。”
“没,我在家。”花祈夏揉了揉涩疼的太阳穴,觉得有些头昏脑涨。
她趿拉着拖鞋走出房间,暖烘烘的阳光照在脸上,“我今天没课。”
花明宇和赵玫进货去了,盛修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院子里安静极了,只有扑飞虫的草嘟嘟在花架边独自玩得起劲。
“怎么了学姐。”
花祈夏晃下楼,看见小饭桌上倒扣着一只蓝色纱罩,下面是盛修出门前给她留的早餐。
她走过去坐下,碗里的白粥热汽微温。
“那你待会儿来大创活动中心一趟吧,聆枫和闻人老师在这里等我们。”
花祈夏咬油条的动作停顿:“出什么事了吗。”
“电话里说不清楚。”黎胜南似乎用手捂住了话筒,她压低声音,“反正是和Hadrian有关的,有黑粉找聆枫麻烦——你来了就知道了。”
……
花祈夏赶到大创活动中心的时候,原本以为所有人都会在,结果空旷的观众席只坐着闻人清和与一位在敲电脑的格子衫男人。
正在门口和黎胜南说话的陈聆枫频频抬手看表,花祈夏进门时注意到她腿边放着一只银灰色行李箱。
“学姐!”花祈夏快步走过去,“出什么事了。”
观众席的闻人清和听见花祈夏的声音,起身扣上西装纽扣走过来,“早上好祈夏。”
“闻人先生早。”
黎胜南:“夏夏,前天Hadrian一个国外反黑站的大粉因为演唱会的事脱粉回踩,扒出了Hadrian这次的匹配对象,也就是聆枫,你看——现在国内几个粉丝群里也闹得沸沸扬扬的。”
花祈夏看见她手机上的截图,各种鲜红的、不堪入目的诅咒与谩骂,忍不住眉心拧得更紧。
不知道是不是这里空调打得太低的缘故,那些低俗的恐吓与攻击性的字眼看得她后背发凉。
肮脏的恶意充斥着屏幕,仿佛要将屏幕外的人生吞活剥了。
花祈夏脱口而出:“这些人疯了吧!”
“就是就是,不过好在学校、陈家和盛氏已经把各种渠道的消息压下去了,事态没来得及扩大。”
黎胜南打开某个娱乐软件,几个深红色的词条记录点进去都是一片空白。
花祈夏深吸气:“但Hadrian参加''Lolo to Lolo''这件事本来不就是被D国公开说明过的吗,这些人现在为什么——”
她抬头望见陈聆枫的神色,心底那股为她不平的愤懑倏地一滞。
花祈夏从陈聆枫妆容完美的眼睛里读出她的平静。
不是强作坚强,而是真实的淡定,真实地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黎胜南作为理智粉也觉得这些人非常过分,苦恼地抓着卷发。
而陈聆枫本人此刻表现出的镇定与平常无二,她说:“偶像参加情侣匹配活动,本来就会引起很大的媒体风波和粉丝反对,可是有一部分粉丝忘了,Hadrian不只是一位偶像明星,他也是拥有皇室继承权的王储之一——”
陈聆枫将行李箱放在原地,低头在手机上回了几个消息,又带花祈夏她们朝活动厅内走。
“只不过第一轮活动时Hadria恰巧没有匹配对象,再加上在活动开始前D国皇家办公室和山海先一步将舆论压在可控范围内,才没让事态闹大,现在第二轮活动开始,有些极端的粉丝就坐不住了。”
“不过不用担心,这种程度的小打小闹我这边还不至于处理不了,但是——”
陈聆枫收起手机,目光落在花祈夏身上,“我刚好马上要到北欧出差一周,接下来我会暂时将活动相关工作交给闻人,祈夏,这次叫你们两个来,是山海校委会因为这次的事,决定给活动参与者手机上安装一个安全管家程序,以防万一。”
她一指观众席那位格子衫程序员,“是闻人公司研发的程序,你们可以放心。”
闻人清和颔首。
“那其他人呢。”
“白鸥一直联系不上,应该是在练舞,剩下的参与者由闻人负责联系。”
花祈夏不追星也知道有些极端粉丝的疯狂,她点头表示理解,又环顾四周,出了这样的事,却没看见事件中心的真正主角。
“Hadrian在哪儿,他知道这件事了吗。”
闻人清和:“他前两天去国外录音,现在正从阿姆斯特丹飞回来,不过——”
他话音停顿了下,“不过,这只是皇家办公室给他的正常行程安排,我猜Hadrian现在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
“他不会知道的。”
陈聆枫说,“那家伙唯一能获取这个消息的渠道只有我们。”
说到这里,她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与其让他知道以后在皇室里发疯,还不如消停点儿,免得D国那群难缠的家伙又跳出来指手画脚。”陈聆枫仰头望天,淡定从容的脸上难得崩裂出一丝半是疲倦半是无语的情绪。
“鬼知道我前两天跟他们打交道过的是什么日子。”
花祈夏眉心锁了起来,“学姐,我有些听不明白。”
陈聆枫放下手,有那么刹那间花祈夏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似乎蕴含着不可名状的深意。
只不过前者没有挑明,只是微微笑着问:“祈夏,你知道我们这些人中,最羡慕你的是谁吗。”
“羡慕谁?……我?”花祈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甚至认为陈聆枫是不是在和她开一个转移她注意力的荒谬玩笑。
哪个头顶光环的天之骄子会去羡慕一个无权无势的炮灰。
陈聆枫低头笑了声,肩膀的卷发垂落到前面,她给自己的“玩笑”加注了一个答案,就连一向稳重的闻人清和唇边笑意也加深两分,让花祈夏更为不解。
陈聆枫:“是Hadrian.”
她没有过多解释,门外接她去机场的车已经到了。
雷厉风行的陈聆枫又简单嘱咐了花祈夏和黎胜南几句,对闻人清和说“教务处如果有事我会发你邮箱”,就带着行李箱离开了活动中心。
“夏夏。”黎胜南凑过来,拨开眼前的头发仔细打量着花祈夏的表情,“你脸色不太好,生病了吗。”
花祈夏还在想陈聆枫那个问题,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可能昨天改陈述熬得太晚了,睡得不好。”
她想不起来自己具体做了什么梦,只记得好似在梦中被一条冰冷的蟒蛇缠绕,那蛇挣扎得比她还厉害,令花祈夏的意识像木船般在水中起起伏伏,一夜不安稳。
“器材室里有饮水机。”闻人清和也看出女孩神思的恍惚,“祈夏,你和胜南先去那边坐一会儿,我去给你们倒热水。”
他指了指那个程序员,“一个简单的小程序,安装很快,不会浪费你们太多时间的。”
“好。”
三分钟以后——
花祈夏瞠目结舌看着跳出手机屏幕、酷炫到爆的3D立体投影光标时,直接被闪到怀疑人生。
“……”艰难扭过脖子看向闻人清和:“闻人先生,咳,你们公司……判定‘简单’的标准是什么?”
第100章 白鸥受伤
——
早在“Lolo to Lolo”活动开始之初。
准确的说是在宝泉别墅那个晚上,花祈夏就知道闻人清和正在力排众议搞某个全息游戏公司的大项目。
虽说花祈夏不懂全息技术,但对这方面的了解与大部分人都差不多,无非是媒体视频和一些线下体验馆里,那些高科技的游戏头盔和虚拟的立体元素。
可是现在——
“这、叫、简单?!”
花祈夏看着跳出手机屏幕,在距屏幕三厘米的半空跳跃舞动的淡金色光团,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这简直黑科技吧!”
随着她提高的音量,那个巴掌大小的光团颤了颤,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揉捏成抽象的形状,有了生命般忽大忽小,突然,两颗细细的金色尖角“噗”地冒出来。
花祈夏差点儿直接摔了手机。
黎胜南捧脸:“呀!!好可爱!”
花祈夏眼睁睁看着淡金色的光团左摇右晃,又是“噗”地一声从手机声孔传出来,它抖了两下,所有金光仿佛流沙般“哗啦啦”散落,一头五厘米高的小鹿光影甩着脑袋出现在她的眼前。
“!!!”
花祈夏满脑子被“黑科技”三个字疯狂刷屏,脸上写满对闻人清和隐藏实力的深深震撼。
她睁大眼伸手去触碰那团小鹿形状的光影,手指却从中穿过,“小鹿”被触碰的地方风似的一散,又在她收回手后摇摇晃晃地凝聚起来。
还颇为灵动地踩了踩蹄子,脑袋甩甩。
“怎么样,还可以吗。”闻人清和笑着问。
“可以,相当可以。”花祈夏服气脸,赞美之词无以言表,“简直太可以了!”她的手机明明没有任何3D投影功能,并了个链接居然就把这小玩意儿给弹出来了。
神奇,比“无中生有”的特洛伊木马计还神奇。
“这是我们公司刚步入初始研究阶段的光波雕刻试验,还不算成熟但作为安全管家足够了,它平常会作为2D程序在你的手机后台静默,遇到危险时会自动运行。”
闻人清和早见过无数或真心或假意的吹捧,不过在看见花祈夏满眼都是惊叹的时候,他依然感到一种隐秘的愉悦,即使是身居山巅的成功者,也不会认为真诚的赞美是徒劳无益的负担。
或许眼前女孩那句“绝对的正确”真的像是某种饱含祝福的预言,闻人清和的决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推进顺利,甚至进度比他预计得还要快。
他看着办公桌上那些平稳进展的汇报材料时,常常会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商海里摸爬滚打太久了,对困境的态度已经磨去了那股子如花祈夏般无畏而直接的乐观,只是一个投鼠忌器的商人。
闻人清和继续道:“这个系统集成了多种传感器,可以随时采集数据和接收信息,有任何情况都会在第一时间通过卫星传导到山海安保系统的警报后台。”
闻人大老板的一切解释在花祈夏听来只有两个字,“谦虚”。
她看看自己的金色小鹿,又扭头去看黎胜南屏幕上空那只立体的白绒绒小羊,兴致勃勃地:“闻人先生,其他人是什么?”
闻人清和撞进她眼底明明白白的佩服和震惊,愣了一瞬,旋即笑道:“目前试验角色开发有限,由于后台监测和山海的系统连接,所以暂时只能和自己的匹配对象共用同一个账号,祈夏,你是第一登录人,乔星灿那边的角色可以由你设定。”
他给身边的程序员递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立即发了个角色设定的网址到花祈夏的手机上,闻人清和听见花祈夏自言自语:“好像以前电脑桌面上养的宠物啊——对了先生,谢学长和燕度学长怎么办?”
“谢共秋属于警队特支人才,原本就受相应机关保护,至于燕度和盛修,目前他们的安全还用不到山海负责,当然,Hadrian同样有他自己的皇室监护。”
“夏夏,你还没听明白呀。”
黎胜南关掉手机,软绵绵的小羊光标“嗖”地消失无踪。
她摸摸花祈夏的头,怜爱:“之所以先给我俩安装,是因为我们两个是这些人里最菜的诶。”
“哇学姐。”花祈夏伸出大拇指:“醍醐灌顶!”
闻人清和显然眼中划过一丝怔然,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旋即目光中露出好笑又无奈的余韵来。
这时,花祈夏那只金色的小鹿晃荡两下,如砰然张开伞面上洒落的水珠,扑簌簌消散得无影无踪,下一秒她的来电提醒在屏幕上闪烁起来。
来电人是盛修。
见她有电话进来,闻人清和看了眼腕表,对二人道:“那就不耽误你们的时间了,祈夏胜南,如果有任何问题随时联系我。”
黎胜南也背起她的大书包:“好——夏夏,我要去实验室了,要不要跟我去做液氮冰激凌?”
“下次吧学姐,我今天有点儿没胃口。”
花祈夏拿起手机,一想到冰激凌就觉得冷,她挥手和黎胜南与闻人清和告别,接着点了“接通”键。
“哥?”
“苞苞,见到闻人他们了吗。”
花祈夏“嗯”了声,“原来你知道这事啊哥,对了,你在哪儿?”
“桌子上的早餐吃了没。”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问对方,盛修听她说“吃了”,嗓音更和缓了几分,又问:“苞苞,你待会儿有事吗。”
“没,不过我带了电脑,下午准备去图书馆。”
夏令营开始的时间逐渐推近,花祈夏已经开始着手做各种准备工作,顺利的话她打算今明两天就把简历和个人陈述发出去。
除此之外,她还打算过两天去一趟泉大,和将要合租的学姐见一面。
“怎么了哥。”
她直觉盛修有事找她,果然电话那边传来盛修清润的嗓音:“你可以来西门的校医室一趟吗,白鸥脚受伤了在做理疗。”
花祈夏手勾起书包往外走:“怎么回事。”
“我们今天约在她剧院谈事,不过我刚到就见她排练时摔了一跤,就把她送到校医室了。”
盛修听见花祈夏这边空气中的风声,忙让她不要着急慢慢走,“爸刚才打电话说咱家进货那辆金杯在路上抛锚了,已经叫了拖车公司但我还有点儿不放心,想过去看看。”
“好,我知道了,马上到。”
花祈夏戴上无线耳机,抬腿跨上山地车,心说大家这几天出门是不是都忘了看黄历,怎么各种悲催事都撞到一起了。
迈入夏季的气温即使在上午时分也开始惹人燥热,花祈夏赶到西校医室的时候,病床上的白鸥左脚踝敷着理疗袋,正跟坐在床边的盛修交谈。
白鸥神色平静,眼中透出微不可察地希冀,而盛修则沉吟着面带思索。
叩叩。
花祈夏敲了两下门,盛修转头起身走过来,目光落在她脸上,她跃过他肩头去看床上的白鸥,盛修则手背贴上了花祈夏的额头。
盛修的手臂比她的脸庞干燥,花祈夏鞋跟落地,“咋了?”
皮肤触碰温度正常,盛修心往下落了落,眉心微蹙:“昨晚没睡好?”
“?神了你,这都能看得出来?”
花祈夏觉得她哥简直可以去当“望闻问切”老中医,无所谓地摆手:“昨天熬了个夜,没事——白鸥学姐怎么样了。”
病床上的白鸥语气轻婉:“抱歉祈夏,麻烦你跑一趟。”
盛修不放心:“我去找医生给你看看。”
花祈夏拦着他,“哎呀真的没事,医生又不是枕头,我今晚早点睡补补觉就行。”
换完理疗袋的小护士端着医疗盘走过来,看了花祈夏一眼见怪不怪,“同学,写论文写的吧?待会儿去二楼刷瓶维生素,拿学生卡啊。”
盛修立刻接过她的书包放到另一张空着的病床上,他让花祈夏在这里等着,“我去,你在这里坐着。”
“……行吧。”
花祈夏自知争不过她哥,老老实实拖了把椅子坐到白鸥身边,看见了她脚踝深红的肿起。
白鸥皮肤原本就白得透亮,现在上面星星点点的紫褐色血点从伤处表层下渗出来,就格外扎眼瘆人。
“怎么伤得这么重!”
刚才离远了看不清楚,现在坐得近了花祈夏才真切发现白鸥这一下伤得有多厉害。
白鸥刚才应该是带妆练舞的,现在简单卸掉了,但眉尾和眼梢还依稀残存着棕橙色的粉影,像莹润生光的糖白玉。
她微微笑着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处:“没事,只是看着严重,休息半个月就好了。”
“半个月?”花祈夏一下坐直了身体,“那你的——”
她眼睛微微睁大,话音刹停在喉咙间。
没记错的话,白鸥那场《卧酒》的内场首演就在半个月以后。
这时盛修拿着两瓶维生素进来,白鸥朝他轻轻点了下头。
盛修带花祈夏出了病房,走廊上,他轻声嘱咐道:“苞苞,如果爸那边不麻烦的话哥很快回来,白鸥她们剧院的人一会儿也会过来,要是到了十二——”
他看了眼腕表的时间,“十一点吧,十一点爸那边还没结束的话我点餐派人送来,想吃什么随时发我,好不好?”
“嗯。”花祈夏心不在焉地点头,“哥你路上慢点儿。”
盛修离开了校医室,花祈夏重新坐回白鸥的床前,白鸥见她有话想说又犹豫的表情,“祈夏,怎么了?”
“嗯?啊,没事没事。”
花祈夏想问白鸥她接下来的演出怎么办,但又怕冒失地说出来会令她的心情雪上加霜,于是重新露出笑来,“我在想待会儿让我哥给咱们带什么吃的,学姐你想吃什么?”
白鸥看着她笑眼弯弯的模样,心头微动。
在本次活动的所有女生参与者中,白鸥其实是与花祈夏交流接触最少的。
这其中大部分原因是由于她本人性情安静,不喜张扬,对社交并没有过高需求,而即使这样,花祈夏似乎从来没将她排除在“朋友”的范围之外。
她们四个人中花祈夏与黎胜南关系最好,其次便是陈聆枫,作为活动的主导者和负责人,她经常给予花祈夏正确的建议和指导,至于白鸥——
虽然她很喜欢这个年纪最小的学妹,但她并不觉得自己能够给予花祈夏什么。
可是花祈夏依然会回馈给自己最大的善意:宝泉别墅的那碗牛肉汤,火车站她递过来又收回的礼物,以及燕度病房里她说要带自己去尝小吃,还特意关注到她偏素食的口味……
白鸥想起刚才和盛修交谈时,那个男人谈起女孩时满目都是无法遮掩的温柔和宠任。
他说自己妹妹是个什么情绪都能从她眼睛里读出来的人,嘴上“嫌弃”她大大咧咧的,可分明流露出守护者的骄矜与自豪。
——譬如现在,白鸥一眼就看见她目光深处明明白白的关切,那是对自己半个月后,或许无法上台演出的担忧。
“祈夏。”
“嗯?”花祈夏正扒拉着外卖软件看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可点,听见白鸥喊她名字抬起头来。
白鸥:“你别担心。”
花祈夏嘴张了张,手里的手机慢慢放了下去,“学姐,我……”
白鸥眼眸映着一道浅灰色的输液杆,如雨丝纷纷落入青砖黛瓦间般,其上是温婉湿润的笑意,其下从瞳孔中流淌出远山般宁静而坚定的柔光:“如果半个月后能上台,我会尽力把《卧酒》跳好,如果不能……”
她凝聚的情绪在一汪水中荡晃两下,睫毛垂落又掀起,“不能也没关系,这次只是意外,下次还有机会。”
意外。
这个曾在燕度出事后,被黎胜南点着脑袋对跟念叨的两个字,现在又一次被脚踝受伤的白鸥提起。
“……可是你准备了那么久。”
花祈夏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惋惜、担忧、疑惑……她左手搓着另一只食指上细细的纹路,最后从隔壁床拽了个抱枕垫在膝盖上,以便撑起手臂。
“……”她单手托着下巴,叹了口长气:“学姐,我觉得你们——就是你,还有聆枫和胜南学姐。”
她望着前方的虚空处,“我觉得你们,嗯,在面对这种‘意外’的时候,都好淡定啊。”
她缓慢张开嘴又“咔哒”合上,下巴颏在掌心轻轻磕了一下,又口齿不清地说,“都好厉害。”
白鸥笑了声:“可能已经习惯了吧,反正我热爱的是跳舞的过程,不是一定要得到某个结果。”
热爱。
又是一个在不久前被乔星灿烙印在她脑海中的词汇。
花祈夏眼前浮现出那个跌倒在蔚蓝色海洋缸前的白色身影,那个身影被她在此刻忆起时,似乎连天的海水终于找到了倾泻口般从她记忆里越发清晰地凝聚起来。
尤其是那双曾与她猛然拉近的眼睛。
“热爱……?”
花祈夏喃喃念着这两个字,目光无意落在白鸥红肿的脚踝处,有那么刹那间,她大脑中如白光般闪过了某道身影在摔倒后极其细微的一丝僵硬,闪过那个人眼中不可捉摸的光芒。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眼前的白鸥与她背后蓝白条纹的床单似乎被什么划裂开来,花祈夏没由来地脱口而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缘起。
——就好像她固守着某种认知在白鸥的言语下产生了动摇,然而那并不是花祈夏本人具有的认知,而是某人在她脑海中烙印下的、令她误以为那就是正确的准则。
“可真的……热爱跳舞的话——我以为你会不顾伤势也要上台……”
就是在这非常怪异的一瞬间,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仿佛细微麻栗的电流般窜过她的脊梁骨,在脑海中轰然无声炸开,花祈夏耳边传来白鸥婉转温和的嗓音——
“可我不觉得那是热爱啊祈夏。”
————
注:无副cp无副感情线。
第101章 爱与偏执
——
“学姐……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爱跳舞,爱的是跳舞的过程,舞蹈是我从6岁起就追求的梦想。”
白鸥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脚踝,把那一片深红从花祈夏眼底遮去了,花祈夏抬手帮她把被子边缘掖好。
“可这根源于——我会在这个追寻的过程中爱上我自己。祈夏,说起来不怕你笑话——”
说到这里白鸥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面庞上泻出些许赧然,难得一见,连微笑都因为露出牙齿而显得俏皮了几分,“每次登台谢幕以后,我都觉得那舞台上的光就该照在我的身上,我觉得自己那时候最美,那时候,没人比我更爱我自己。”
“……”
校医室的病房没有舞台光。
可此刻花祈夏眼睛里却倒映着一个会发光的白鸥。
她想了想,继续道:“不过就算排演或者练习不顺利,我也觉得没什么,祈夏你知道吗,尤其舞蹈室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摔跤的姿势还挺搞笑的……”
白鸥说到这里真的轻轻笑了声。
花祈夏也被她难得外露的情绪感染,她抬了抬唇角,却发现自己怎么笑不出来。
“平常吧,就连我自己都看不见我那种狼狈又可爱的一面,是不是听起来有些自恋。”
花祈夏用力摇头,开口艰难:“可,可是我以为——”
她脑海中翻腾不止的画面几乎卷起层层叠叠的浪花,那道身影猝然的坠落、那双眼睛一闪而过的晦暗,那颗从某张脸上划过的晶莹汗珠……
花祈夏觉得自己的大脑和心全乱了:“可我,我以为热爱会让人变得疯狂,刮骨疗毒、破釜沉舟……这才是热爱不是吗,不,不该是这样吗……”
声音到最后越发低喃,不知道是在问白鸥,还是在问自己。
或是问另一个不在场的人。
好似她真的见过那样一种人的身影。
或者以小窥大看见过那样一种秉性,一种疯狂地要把自己拴在舞台上,即使破碎支离也要旋转不息的秉性。
——可是她分明没有见过。
白鸥很讶异她为什么会这样想,“疯狂……?嗯,我想接纳自己比改变自己难得多吧?祈夏,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把舞蹈生命中的不足与缺陷视为长了毒疖的骨头一样,深恶痛绝地、不择手段地从身体里抽离……”
花祈夏听到这里,忽然感到一股忍不住想苦笑的荒诞,伴随着白鸥的话从她胃里腾长而出,顶在肺叶,令她想笑却开口喘息短促。
“就像,假如我宁可废了这只脚、不择手段也要站上舞台、倒在舞台上一样——我不认为这是真正的热爱——”
白鸥右手指尖点在下巴上,沉吟片刻,说:“嗯……也许那只是一种与热爱相似的偏执吧。”
“偏执?”
轰。
脑子里汹涌的海水终于掀起连天的巨响!白鸥说出来的最后两个字好像滚过海岸线的滔天大浪,终于冲塌了花祈夏刚刚修摞的地基砖石,四分五裂。
浪花骤然退去,裸露的地表深深刻印在她脑海中一行刺眼醒目的字痕。
——是偏执,不是热爱。
“祈夏,你怎么了?”白鸥发现花祈夏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有些担忧道:“祈夏,还好吗。”
花祈夏深吸一口气,竭力把视野中那双深深盯着她的眼睛挥散,她摇头的动作带着些微卡顿,故作镇定道:“我没事……”
她嘴角扬了两次才终于重新挂上了笑容,没人知道她心中在经历怎样的滔天骇浪。
白鸥看着心不在焉的女孩,刚才和盛修交谈时她得知花祈夏眼下正忙着择导和挑选研究方向。
白鸥这时忽然有些担心自己刚才的话会使这个年纪最小、思想还不够成熟的学妹受到影响,于是自然地转移了话题——
“对了祈夏。”
花祈夏勉强收起情绪,“嗯?”
白鸥:“你不好奇我和盛修谈了什么事情吗。”
花祈夏这才想起来,她哥说是两人原本在白鸥的剧院有事要谈,结果意外遇到了白鸥受伤。
刚才她进门前两个人似乎还在商量着什么。
她思绪回拢,点点头:“有点儿。”
不过她不会多问,没想到白鸥现在自己提了出来,她望着花祈夏,只说:“如果盛修把我们谈话的内容告诉了你,也请你暂时替我保密,先不要告诉其他人,好不好?”
花祈夏慢慢放下胳膊:“是很重要的事吗。”
“嗯。”
“那我还是不问他了。”
花祈夏做了个捂耳朵的手势,把白鸥逗笑了,前者叹口气思绪暂时收拢,一脸“我摊牌了”的表情,摸摸鼻子:“学姐你不知道,我这人吧其实有点儿藏不住事儿——不过!我可不是说我是个大嘴巴啊,就是——”
她“嘿嘿”自嘲两声,老实承认:“有回过年,我不小心看见我奶奶偷偷给我跟我哥准备的玉坠子,结果被她发现了,嘱咐我千万别跟我哥说,要等到大年三十才给我俩——学姐你猜怎么着?”
花祈夏现在想起来都抓耳挠腮的:“哎呀那家伙给我憋得,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第二天贴春联都贴歪了,我那个傻哥还以为我看电视把眼睛看成斜视了——好悬没憋死我。”
白鸥笑得连连咳嗽,花祈夏忙给她倒了杯水,也乐起来的,“所以要真是什么大事,我还是先别知道了,我怕我睡不着。”
“祈夏,你真是……”白鸥接过她的水杯,她抬起的视线从那只书包上的皮卡丘,落到女孩纯粹明媚的笑脸上。
她一条腿悠闲地搭在半空晃,讲起自己的糗事时连齿尖都露出并不隘促的娇憨,眼里好像摇动的金色铃铛,喧嚣又折射着艳阳。
好似刚才的心事已经从她脸上褪去了,不会再漫上来。
“而且学姐你放心,我哥也不是大嘴巴。”花祈夏信誓旦旦,“我问他他也不会告诉我的。”
白鸥但笑不语。
她们一直在病房待到中午十一点,白鸥所在剧院的人发消息来问她的病房号准备来探望。
盛修也准时派人送来了午餐,说那辆金杯车修理有些麻烦,他可能要晚一些才能回去。
花祈夏今天一直没什么胃口,夹了几口菜就放下筷子,她见白鸥吃过饭面露倦意,于是收拾书包站了起来,“学姐,那我就先走了,你趁他们来之前先睡一会儿吧。”
白鸥直起身:“祈夏,今天谢谢你。”
“这算什么事。”花祈夏单肩勾着书包带,离开时忽然脚步顿住,转头。
“对了学姐……你知不知道,乔星灿学长他——”
花祈夏掌心收紧,问出声:“他现在都在排演哪些角色?”
“乔星灿?”白鸥想了下:“上次他不是说最近在排《白蛇》么,不过他们团还未公开表演的角色信息,我倒是不太清楚。”
“嗯……”
花祈夏知道,乔星灿说过他在《白蛇》中演许仙。
而她脑海中又不可抑制地闪现过乔星灿给她展示的那段戛然而止的舞。
她很想知道他在跳的那个角色究竟是谁。
白鸥:“至于他还同时排演了什么剧,我还真不知道,不过通常情况下一位主舞在每季度只专注于一个剧目吧,怎么了祈夏?”
“只有一个么?”
花祈夏眉心拧起浅浅的折痕,心中升起疑团,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白鸥见她面露狐疑似是犹豫,问她在想什么,花祈夏摇头:“没什么,那个——学姐,你在舞团认识的人多……”
花祈夏承认刚才白鸥的话令她意识到,似乎有某些事情与自己的认知出现了偏差,正在向着自己难以理解的方向延展着。
她想起乔星灿在诠释那个未知角色时,猝然落地后的眼神,抿了抿唇:“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乔学长他除了《白蛇》,还在练什么剧目,他好像还同时练了其他的……”
花祈夏忧心忡忡:“我觉得那个剧目和角色……让他的状态很不对劲。”
如果白鸥学姐刚才说的是正确的,那么或许乔星灿当时的状态真的偏离了自己所追求的本心呢?
万一那是一种偏执而疯狂的眼神……花祈夏不知道究竟什么样复杂的角色需要舞者这样消耗自己去阐述。
真的是堂吉诃德么。
——想起那个在咖啡馆外的树荫下、在果茶店明净的窗边……那个阳光灿烂的少年,花祈夏私心其实不太希望那种不明媚的眼神出现在他眸中。
白鸥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这不难,下午我们团的人过来时我帮你问一下。”
第102章 理论教程
——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图书馆的书桌上,花祈夏手边的鼠标被晒得发烫。
她盯着满屏的论述,眼皮也越来越沉。
或许昨天被鲸馆的气温冻到了,甫一出馆又热得冒汗,再加上昨晚熬夜,花祈夏觉得现在太阳穴“邦邦邦”跳得跟打腰鼓似的。
她站起来,晃着一脑袋浆糊去走廊接了杯热水,再慢吞吞走回来时,余光忽然瞥见一片白——
西南角的窗边,背对着她坐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嗯?
花祈夏眯起眼,拧好瓶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抬手,轻轻拍在那人的左肩,人在下一秒已经跨步闪到了他的右侧。
【缘分,是一个富有哲理与文化双重含义的社会性名词,当某种社会关系在一定因素的共同作用下趋近形成的时候,人的情感投入与心理暗示就会产生具象化的表现,并在某一时刻,以“巧合”的形式出现在人的身边——】
谢共秋眼底缓慢浏览过一行行黑色的小字,他指尖翻过下一页的同时,感到左边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男人转过头,一道清浅的气流从耳畔划过,不远处错落有致的书柜静静伫立着,午后的图书馆学生稀少,阳光把一排排木质的书桌刨成洒金的颜色。
他收回目光,转过头,忽而迎着充足的日光撞进了一双令他魂牵梦绕的含笑眼眸中去了。
谢共秋呼吸蓦地收紧,光滑的书页纸面被屈起的手指搓出三道细微的褶痕。
那页被他翻过的纸又落回原处,花祈夏手臂抬起的灰色影子遮住那一行铅字,“人的情感投入与心理暗示就会产生具象化的表现,并在某一时刻,以“巧合”的形式出现在人的身边。”
眼前人狡黠灵动的眨眼,连瞳孔都被阳光照得像五千光年外被望远镜拍摄下的玫瑰星云。
于是谢共秋在这猝不及防的瞬间,听见自己如宇宙般浩瀚而无声的心跳。
“学长~!”
花祈夏清楚看见谢共秋一瞬间的怔愣,甚至瞳孔细微地收缩,她笑起来,觉得谢法医被吓到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尤其对方看清是自己时眼眸微微睁大的样子,莫名让花祈夏想起她家眼睛溜圆的草嘟嘟,对方第一次吃到妙鲜包时也是这样的表情。
——她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看见谢共秋身上时不时暗戳戳冒出来的“活人气”,好像覆盖厚厚白雪的河岸边,凝结的冰层被解冻的河水冲刷消融出一颗颗的孔洞,鲜活的春水从中汩汩冒出来,令人为之欣喜。
但见谢共秋愣愣地盯着她半天也不说话,花祈夏一点点心虚……真吓到了?
不会吧,她都没用力啊。
“学长?”花祈夏压低声音,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
谢共秋眼睛快速眨动两下,恢复寻常那副清清冷冷的神情,只不过食指轻抵眼镜的动作藏匿着几不可见的滞缓,他低低“嗯”了声。
“你来借书吗?”
花祈夏下意识望向他手上的那本书,只堪堪瞥见页眉上“理论教程”几个字,书就被谢共秋“啪!”地合上了。
他手掌扣在封面上,禁欲冷静的脸庞难得出现一丝慌乱。
花祈夏:“?”……偷学?
“咳咳。”
谢共秋错开和她对视的目光,以拳抵唇轻咳两声,花祈夏全程瞧着他欲盖弥彰的样子,心里“哦吼”一声摇头了然。
啧啧。
人前冷静自持的谢大法医博览群书、学富五车,人后偷偷埋头苦读的样子让人心疼。
哪有什么天赋异禀凡尔赛,都是背后悄默声卷死所有人的上进心罢了。
男人的自尊心,她懂。
花祈夏弯唇,递给谢共秋一个“没事没事我啥也没看见”的眼神,转身去另一张桌子上抱起自己的电脑和书包,没注意到身后谢共秋目光跟环岛灯塔似的绕着她转。
咔哒。
电脑被放到了谢共秋的对面,花祈夏重新坐下,有个熟人在,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气似乎也没那么粘稠了。
“学长,薄荷糖吃吗。”强霸劲爽,包你脑门子触电学到根本停不下来。
花祈夏摸出书包里的薄荷糖,伸手推过去,压着气音:“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共秋似乎也懊恼于自己刚刚的失态,他视线凝固在那只推过糖来的手上,又别开目光,同样轻声地:“一个小时前。”
“哦哦。”花祈夏没再多问,从书包里掏出两本书放在手边,又重新触亮了电脑,开始投入自己的事情中。
谢共秋低着头,扣在封面上的那只手停顿许久,他没再等到花祈夏那边的声音,抬眸见对方已经在撑着额头看起了屏幕,男人抿了抿唇,垂眼重新翻开了掌心下的书。
【约会,是人类社会交友活动的重要环节,通常情况下是指有交友意愿的一方或双方,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见面,进行有效的交流活动。】
窗外阳光正好,空气静谧。
谢共秋翻动书页的背影在他的椅子上折射出一个模糊的影子,他云淡风轻的眼中一行行掠过文字。
坐在他对面的人呼吸清浅,谢共秋睫毛翕动,抬头和翻书的动作像被人严谨地勒止在一派悄无声息中。
他克制着自己自上而下抬起的目光,从紧绷的呼吸下,隐晦而小心翼翼地泻出一点点不可见人的愉悦,与羞涩来。
【提出约会是双方彼此了解前的重要步骤,其中,信息要简洁明了,在提出共同出行的诉求前,要先了解对方的兴趣与喜好。】
【注意在提出的契机选择上要做到合适而不刻意,找到一个自然的话题切入点,同时要在尊重对方的基础上注意把握时机……】
谢共秋不知道自己将这行字看了多少遍,他压成一条直线的唇略略干涩,心中的鼓噪声愈响。
砰砰。
砰砰。
这令谢共秋生出了自我恼怒的情绪,害怕这巨响吵到眼前的人。
更惶恐那原本就艰难地欲盖弥彰的心事,此时此刻就要被从他胸膛传出的动静给彻底暴露在天光下。
一秒。
两秒。
半分钟过去了。
窗外恰好起了一阵风,透过纱窗顺势将谢共秋谨小慎微的嗓音朝前一送,轻得仿佛会碎落在半空中:“祈夏……你要不要……”
谢共秋抬起头,声音蓦然顿住。
风吹起了花祈夏耳畔的发丝,谢共秋静静凝望着对面女孩——
对方单手撑着额头,放在鼠标上的那只手已经横亘在了桌面上,人半阖着眼,神情安然睡得正香。
第103章 麦尔维尔
——
花祈夏一觉醒来,她先是感觉到小臂和关节的酥麻,接着是抬头时颈椎的僵硬。
原本只想闭目养神两分钟的,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趴在了桌面上,睁开眼睛时图书馆门口的玻璃窗已经被夕阳涂得金亮夺目。
她眼皮被晒得发烫,倒是没觉得光线刺眼,迷蒙地转过头,发现原本坐在她对面的谢共秋不知道什么时候换到了她左边,隔着两个座椅,正安静地翻着书页。
他原本的位置不知道被谁占了,跋扈地摞着大堆考研资料。
谢共秋居然也不恼,他表情淡淡,侧脸与身上的白衬衫承载了亮橙色的光影,连低垂的睫毛都根根分明仿佛染了金。
听见花祈夏醒来坐直身体的轻响,男人目光从书页上移开,静静落在她还恍惚出神的脸上,“还要再睡会儿吗。”
“……”花祈夏两手虎口盖在眼眶上揉了揉,闻言摇头,她放下手,看着眼前早已自动熄屏的电脑屏幕,忽然有种被学霸全程围观摸鱼的不好意思。
她低声清清嗓子,给自己找补:“那什么,我平常不这样的。”
谢共秋眼中带了星点笑意:“嗯。”
他率先把书收起来,无声推动椅子站起身:“现在要走吗。”
“走,走走。”
花祈夏合上电脑,抱起自己借的几本外文名著,在门口做了扫码登记后和谢共秋一起走出了图书馆。
恰逢最后一班课的学生下课,馆外宽阔的马路上来来往往脚步交叠,远处的几栋学院教学楼像木棍敲了蜂巢似的,“嗡嗡”涌出来大批大批的人影。
嗡嗡。
花祈夏的手机也跟着嗡嗡。
谢共秋侧转过头原本想和她说些什么,见花祈夏单手在回消息,手里几本厚书摇摇欲坠,就顺手帮她接了过来,低头无意扫一眼,都是麦尔维尔的作品集,看来女孩最近在学习外国文学领域的内容。[注]
——花祈夏说过自己正在择导,她会选择这方面的研究方向吗。
谢共秋收回视线静静地望着远处穿行交谈的学生,头一次为自己的专业不能给女孩提供帮助建议而懊恼。
给花祈夏发来消息的人是乔星灿。
【乔星灿:祈夏,在忙吗。】
【花祈夏:不忙,刚和谢学长出图书馆,怎么了学长?】
过了近五分钟的时间,那边才有了回复。
【乔星灿:没事,就是想问一下你要不要来鲸馆玩,我用你的学生卡开了大门权限,以后你可以自由进出了。[撒花.jpg]】
“鲸馆”两个字好似细小的电流穿过花祈夏的大脑,再次触发了和白鸥学姐交谈时的怪异念头。
【花祈夏:学长你今天不练舞了吗。】
【乔星灿:已经练完啦!不过既然你和谢医生有事要忙就下次吧。[认真点头.jpg]】
卡通的表情包在屏幕上可爱地跳跃着,花祈夏下意识偷走,紧接着心里那股微妙的异样就被乔星灿依然自然舒朗的语气给压下了两分。
对方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被先前花祈夏所见到的那种情绪所侵染,也看不出深陷其中的压抑。
难道又是自己看错了,想错了?
——其实花祈夏并不是没有见过类似乔星灿这样对自己专业爱得深沉的“疯子”。
她接触过的很多文学院教授都有这样的特质,一门心思扑在学术上,对研究之外的事毫不关心,也时常因为一个论据或观点而如痴如狂,不能自已。
可能乔星灿只是像他们一样,在钻研的某个阶段陷入了无法自拔的瓶颈期而已。
像她的古文老师在期末总结时讲过的——庄周梦蝶,或许沉迷其中的人只是短暂地分不清何者为我,何者为蝶。
“祈夏。”
谢共秋轻声喊她,托在书本边缘的那只手被封皮硌出一道白线,这是他在与女孩匹配结束后第一次提出正式的邀请,郑重,又要显得若无其事,“你……后天有事吗。”
他清楚记得花祈夏明天周三要替学姐值晚班,那不是一个恰当的契机,更不是一个“对方具有充裕可调配时间”的节点。
“后天?”花祈夏收起手机想了下,“可能收拾行李,然后在家补觉吧,这几天太累了,怎么了学长?”
“行李?”
谢共秋嗓音有了起伏,花祈夏点头解释,“我打算过两天去一趟泉大,和合租的学姐先熟悉一下,顺便去学校看看。”
她见谢共秋眼睛很缓慢地眨动一下,好像有话要说,问:“学长你后天找我有事?”
“……没有。”
谢共秋摇头,他的眼神凝在花祈夏肩头,半晌才说,“我送你回家吧。”
【如果对方没有时间,首先要保持乐观自然的态度,不要在语言或表情上给予对方压力,并及时制定备选方案,在制订完成后再次征询对方建议,可以提供多种时间选项,让对方主导选择权。】
花祈夏抬手指了指馆墙边自己的山地车,车钥匙在指尖晃了个银亮的圈,“没关系学长,我骑车来的,你也快回去吧。”
她接过谢共秋手里的书,眨眼盯着谢共秋左边的半张侧脸,抬起一根手指,终于忍不住笑出声:“还有你那边的脸好红。”
……
谢共秋认为自己几乎是仓皇地“逃”走了。
……
花祈夏站在原地,看着和她低声说“再见”后从容离开的男人背影,过了半晌,她单手抬高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接着蹲下来把借到的名著塞进书包里,忽而眼角余光扫过第一本的封面。
抬起的手无意识顿住,良久,花祈夏手指慢慢抚摸过烫金凹陷的封皮书名——
小心地将麦尔维尔留给世人最恢弘的《白鲸》放进了书包里。
下课的学生逐渐离开了教学楼,吵闹和脚步声零星消散在黄昏的风中。
花祈夏重新背好书包跨上了车。
她静静骑出了校园,汇入人来人往的车流中,女孩眉目间凝聚着无可捉磨的思索。
在经过第三个红绿灯路口时,花祈夏车把晃了晃,车铃折射出的金光仿佛那刚才闪过她视野的烫金书名。
身后的电动车响起一连串催促喇叭声,花祈夏垂眸手指抿了一下铃铛。
下一秒,女孩调转车头朝着鲸馆的方向骑去。
——
【注】赫尔曼·麦尔维尔:19世纪美国小说家,美国文学的巅峰人物之一,被誉为美国的莎士比亚,代表作《白鲸》等。
第104章 黄粱一梦
——
【……
黄粱一梦终散眼,
触及前尘泪难流,
良缘天赐都难救,乐极生悲苦白头!
念去去,
对人笑来背人愁,怅望湖山烟雨,
白蛇困于塔下囚,
覆水却难收!
收、收、收!
……】
咸腥的凉风溜过光滑干净的地面,高耸的玻璃前站着一个安静沉默的乔星灿。
空荡鲸馆中盘旋着苦吟凄哀的最后一段唱词,每一道转音都在蔚蓝深邃的光影中被无限放大。
音乐与海水交织盘缠,遮盖了场馆中最原始的呼吸声,徒留擭取不到氧气般的窒息感。
叮咚。
少年的手机颤动两下,他好似从梦中回过神来般,低头莹莹蓝光映亮了他流畅优美的侧颜曲线。
“Kevin.”
乔星灿身后的助教稍稍挺直身板,前者目光被刺眼的手机光线扎得黑白分明,格外深刻的阴影从他眉骨与眼皮的交界处扫过。
乔星灿盯着屏幕,语气听不出一丝情绪:“她和那个人在一起。”
Kevin小心询问:“乔哥,你说谁?”他发现最近总是听不大懂乔星灿的话。
“你说,谢共秋会在她眼里种满爱欲……会不会。”
乔星灿收起手机,修长的手指慢慢覆上了冰凉的玻璃,他眼底映着深海处一具安静沉睡的浊白色骨架,“她会爱上他吗。”
他张口的时候,嘴角那块被芝麻汤圆烫出的伤口已经结了痂,每个字的气流都从旁边摩擦过,牵扯起一阵突兀的痒意。
不明显,但它就在那里,无法忽略。
Kevin摸不准他声音中透露出的究竟是期待还是疑惑,从他的角度看过去,Kevin觉得男生似乎并不十分开心。
那颀长挺拔的背影甚至显露出一种支离朦胧的灰暗。
他揣摩着开口:“乔哥,你都练了一天没吃饭了,要不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吧。”Kevin劝道,“你累垮了团长得拍死我。”
乔星灿修匀的脖颈在水光中微微地摇晃,他仿佛没有听见Kevin的劝说,自顾自轻声地,“我应该很快就可以跳《情起》了。”他双眸凝视着远处的骨架,像是又一次和自己确定一般,说,“很快。”
“真的假的啊哥,那太好了!”
Kevin脸上一喜,双手拍响时“啪嚓”覆盖了这鲸馆响起的另一道动静。
“乔哥,我马上联系团里尽快初排。”
花祈夏单手提着两杯茉莉花茶,踩上门口的台阶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她停下脚步换了只手,从兜里摸出手机——
【白鸥:祈夏,我下午帮你问过我朋友了,乔星灿他们团目前只有一部在排剧目,这几天可能就要初排了,就是《白蛇》。】
花祈夏神情一顿。
难道真的是她想错了吗……
鲸馆里面的冷空气已经贴着地砖钻出来,一下下扫着她的脚踝和脸颊。
花祈夏想起乔星灿那天说,他跳的只是半段无名的练习舞,白鸥也在手机里问她是不是搞错了,乔星灿确实没有排演其他的剧目。
花祈夏心里那团莫名升起的疑云渐渐散开,手里的茶饮提袋因手指的松力而发出细微的响动。
她暗自吁了口气,轻松重新浮上眉梢。
这样看来,确实是自己想得太多,她当时还以为乔学长为了练习某个角色快要走火入魔——
嗡嗡。
手机再次震动。
鲸馆内那个少年平静而漠然的叹息,清晰地随冷风响起——
“可如果祈夏不爱谢共秋,我又去哪里找新的白蛇呢……”
【白鸥:至于角色的话也没别的在排了。】
【白鸥:只有他演的白蛇。】
啪。
有什么东西忽然,在花祈夏的脑海中清脆地碎掉了。
【黄粱一梦终散眼……
触及前尘泪难流,
良缘天赐都难救,
乐极生悲苦白头!
……】
她首先感觉到的是酥麻的凉意从屏幕传到指尖,又一路导入她的耳膜中。
好似泼天暴雨骤然灌入,把乔星灿的嗓音和Kevin惊讶的问候一齐淹没——
“我去哪里找新的白蛇呢……”
“花祈夏同学,你怎么来了?”Kevin惊讶地转过头,看见站在门口的女孩。
“……”
花祈夏的视线仿佛成为被放映机拉慢的镜头,她清浅的瞳仁深处倒映着海洋缸前那个少年倏地僵硬的脊背,就这样每一处细节都碾成了冗长的慢动作——
他回过头,看见花祈夏的一瞬间,那弯饱满的唇角生理反射地朝上扬起弧度,却又在触碰到花祈夏凝定的目光时,一寸寸、慢慢落了回去,收平,接着目不转睛的与她对视。
花祈夏看着乔星灿那张敛起所有神情的脸庞,从眉眼到唇畔都仿佛被海水洗涤过般的清隽干净。
可对着这样一张总能激起人活力与笑容的脸,花祈夏头一次生出一种,在收拾仓库时,被淘汰下来的花盆划破了手指的锐涩感。
不疼。
但它就在那里,不能被忽略。
当乔星灿终于开口,嗓音平静地让Kevin先出去时,后者见状关上音乐,悄悄退出了鲸馆。
空气坠入深海般的死寂。
“……”
花祈夏在上她的第一节现代诗歌鉴赏课时,她们的教授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需要聪明的鉴赏家,但不需要太过聪明的鉴赏家。”
她总把这句话当做自己在拆解作品时的准则,小心翼翼地把握着理解的“度”。
文字具有洞悉人心的力量,读得准确可以豁然开朗,而读得太透彻,领悟得太深,又容易慧极必伤。
——可现在她发现,自己果然还是没好好恪守这句话。
因为她几乎在乔星灿那句话与白鸥的信息一齐传来时,就顷刻闯入了那声音和那文字背后蕴含勾连的真正意图。
花祈夏甚至在这一刻有些好笑地想,自己太“聪明”了,是不是其实真的不太适合与文学博弈。
“你听见了,祈夏。”
乔星灿的嗓音平铺直叙,没有慌乱,忐忑,没有诧异。
也没有愧疚与抱歉。
花祈夏站在原地没动,她从海浪翻涌的闷响中抽离出来,依然问:“你刚才说的那个‘祈夏’,真的是我吗。”
乔星灿点头:“是。”又说,“对不起。”
“所以,为什么要骗我呢。”花祈夏的声音带着真切的疑惑和不解。
“你演的是白蛇,上次那个没跳完的角色,也是白蛇,是不是。”
乔星灿:“是。”
“最后一个问题——”
花祈夏已经触碰到了那谜团深处的答案,却仍旧问:“这和我、和谢学长有什么关系。”
她想听乔星灿的回答。
“白蛇化形,情起爱生,永囚于塔——”乔星灿的声音在惨淡的蔚蓝色水光下叠荡出细碎的波澜,他站在玻璃前的时间越久,那张皙白俊美的脸上侧影就越深。
花祈夏盯着他,时间长了就如同水波在视网膜前荡漾起来似的,他脸上的阴影就格外深刻地禁锢在肌肉线条下。
——像一张涂抹油彩的面具。
“我模仿了你……你的干净,纯粹……可是你眼里没有爱欲,所以……”乔星灿与她错开视线,望着幽深的海水,没再说完后半句话。
花祈夏忽然萌生出一股浓浓的酸苦,从胃里涌上来,在血管里猛烈地冲击,风将她的衣摆吹起,凉意漫进花祈夏的身体里。
模仿?
什么叫模仿?
什么样的爱欲。
真的是她理解的意思吗……?
乔星灿烙印在她脑海里的那个挥之不去身影,那个跳到一半戛然而止的身影,让她产生怪异又熟悉感觉的角色是谁……
是白蛇。
也是她自己??
“……”花祈夏骤然间感到一股可笑,荒诞无比的可笑。
她想笑,从鼻腔喷洒出的喘息却急促了两分。
乔星灿仿佛被她脸上明明白白的陌生和困惑刺了一下,他漆黑的眼睫颤了颤,耳边传来花祈夏伴随着水浪的声音——
“学长,你真的热爱芭蕾舞吗?”
潮声一层接一层喘息似的压下来,流动的空气在花祈夏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凝固,又在乔星灿那双奔流着虚空的眼睛里猝然瓦解。
他像一只对着山神起誓永不杀生的狼,那样的干脆,镇定自若:“我爱。”
第105章 白蛇祭塔
——
【爸爸,你真的爱那些动物吗。】
【我爱。】
“可是有人告诉我,热爱的本质是爱自己。”
【你不爱,你爱的是名誉,是动物园带给你的利益和声望,爸爸,你骗灿灿。】
“你爱的不是芭蕾,你只爱你自己,学长,你骗我。”
【灿灿,爱的方式是多样的,我爱动物,爱Vika和Natalie,就像我同样爱着你,我的儿子,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可是,爱和爱也是不同的,你所谓的热爱,是偏执,是自私,你的爱不源于爱自己,你的爱源于恨,学长——”
花祈夏向前走了两步:“你恨那些偷猎者……你不爱舞蹈,你一遍遍在这里获取灵感,和一遍遍折磨自己有什么区别呢。”
乔星灿对于这种塌入冰窟的对峙并不陌生,他想起自己那场缭绕着黑红色水雾的大梦。
——也有人这样质问着,比女孩的声音更疯狂更崩溃得多,歇斯底里,恨得令人心惊。
可是他不记得自己当时,在那样的噩梦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了。
就像他每一场演出的最后,都分不清自己是乔星灿,还是角色本身。
——对了,他在《白蛇》里扮演的是谁来着……?
他怎么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花祈夏看见乔星灿缓慢地抬起头,好似从眼底抽离出缥缈的水汽,那双看着深海的眼睛一寸寸变得干涸而惘然。
“即使你不是舞蹈家,你也会是现在这样,学长,Vika给你的灵感不够,我……和谢学长,都是可以被你利用的工具,帮你完成一场‘完美’的演出,是不是。”
【爸爸,我和Natalie的照片得奖了,恭喜你,我成就了你完美的名声,我哪里是你的儿子呢……】
乔星灿忽然抬起手捂住一只耳朵。
好像只有他耳边炸开歇斯底里的尖叫。
他否认的回答和他冷静的态度极不相符,嘴巴下意识去扬起,却又转瞬落下,“不是,我没——”
“你可以否认吗。”
花祈夏压下眼睛和他对视,在喉管堵塞的质问说出口时,心中的荒诞和震惊终于被更强烈的情绪抚平,她从胸膛升起了难以遏制的愤怒。
她问:“你能否认吗。”
【你敢说不是!你敢说你没有——!你明明做了,我死了,我差点儿死了啊爸爸!你敢说你没有吗……敢吗……?爸。】
乔星灿定定地看着她,忽然迟钝地张了张嘴。
情感灵动的眼神甚至在表现不愉时,都直白地犹如火山喷薄,比香甜的芝麻汤圆更滚烫十万倍的岩浆,轰然撞进他眼睛里。
少年目光微闪,波澜熄灭下去,喉结在修长的脖颈间轻轻滚动。
“你……怎么能这样做。”
【你有,你利用我……你甚至不怕我淹死在海里……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
【有什么不能。】
“我为什么不能?”
乔星灿一双骤然冷得生寒的眼睛蓦地抬起,纤长的睫毛下遮掩着卷涌的执拗,和隐藏更深的愤懑。
他声音都急促得像在自言自语:“为什么不能?我为什么不能?我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Vika!”
花祈夏突然抬高音量,掷地有声。
她快步走上前去,突然拉着乔星灿的手腕将他推到那冷冰冰灰蓝色的玻璃前,指着深海中沉眠的森森白骨。
“你把我当成它吗?一个可以成为你撷取灵感的工具吗!”
乔星灿整个人失去定力般,猝不及防被花祈夏推到玻璃上,那黯淡光影中一动不动的鲸鱼骨架刻在他眼眸中,男生怔愣着,一瞬茫然地瞳孔骤缩——
他从玻璃的反光中看见一个失魂落魄的可怜倒影。
黑暗压抑的光线勾勒着那具倒影的身形,傀儡般的,仿佛将其吸纳囚于应不见天日的浪潮深处!就好像——
就好像一条永世不得超生的白蛇。
庄周梦蝶。
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蝶。
乔星灿双手攀上玻璃,眼里终于迸发出灼热的痴狂,指尖机械地颤动着,仿佛要爬进那海里去。
花祈夏慢慢松开了他的手,她的语气,如同在咖啡馆外和乔星灿一起走向北门,对方问她需不需要帮忙时那样,她摇了摇头,然后说“不用”。
现在她说:“你的表演不好看。”
“我不想再看一次了。”
乔星灿轻微抖动的瞳孔缓缓睁大。
花祈夏是真的愤怒,她欣喜地释放出真诚和善意,甚至感激而敬佩的人,在背地里将她当做汲取灵感的工具。
而在一开始就欺骗她,甚至为了达到他的目的,希望她与谢共秋捆绑在一起满足他的意愿。
——这才是花祈夏最不能接受的地方。
这个带她领略从未见过的梦幻景象的“朋友”,在同一个海浪翻涌的地方,一脚踏在了她的底线上。
“你和我讲过。”
花祈夏转头,望向那具死寂的白骨时,眼中只剩下深深的怜悯,一半是为这头生灵活着时候悲惨的命运,一半为它至今依然被囚在冰冷的深海里。
“你说你一直在想,鲸鱼会不会后悔,它回以善意的人类,其实是想把它利用殆尽的魔鬼。”
乔星灿脊背忽然狠狠一抖。
花祈夏背好了自己的书包,呼出一口气:“我不想你真的成为那样的魔鬼,我更不想成为被你利用的鲸鱼。”
她转身朝外走去,黄昏的光影与浓厚的烟火气正在门外静静地迎接她,花祈夏想起曾经乔星灿一字一句地说,“人,太恶心了,这里最干净”——
可她现在却觉得,外面那么多人穿行奔忙的夏天,比这里更好。
“所以学长,要么就是我看错了你这个人,要么我想——”
花祈夏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她侧转过头,只看见依旧伫立在玻璃缸前那个人在地上的倒影,花祈夏轻声:“你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
“乔哥,你还好吗。”
Kevin蹑手蹑脚地走到坐在地上的男人身边,对方抱膝手臂在双腿圈起,头半垂着看不清表情。
“乔……”
“Kevin.”乔星灿微哑的声音响起来,“你说——她手里那杯果茶,是带给我的吗。”
Kevin被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搞愣住了,努力调动脑筋思索半晌才试探道:“哥,你是说花祈夏同学手里那个袋子?我刚才见她出去的时候扔进垃圾桶了。”
乔星灿听见后突然笑了一声,他被凉汗浸满的额头低下去,埋在膝盖上,就保持这这样的姿势,仿佛被锁囚在这黯淡无光的黑暗里。
乔星灿戴着马蹄扣手链的那只手晃了晃,金属扣压得脉搏的地方隐隐发疼……
他恍惚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像这样的,只是微疼,但它就在那里。
“Kevin,放音乐。”
乔星灿忽然说。
Kevin愣住:“乔哥你说什么?”
坐在地上的人慢慢抬起头,平静地说:“我知道怎么跳《祭塔》了。”
“可是哥你——”
乔星灿陡然提高的声音第一次因尖锐而失控:“我说放音乐!!!”
【……对人笑来背人愁,
怅望湖山烟雨,
白蛇困于塔下囚。
……】
第106章 发烧
——
晚上8:30.
盛修和花明宇乘着夜色回到家。
前者穿了件深蓝色的短袖,青筋凸起的小臂内侧和脖颈间有几道机油的擦痕。
“哎呦这爷儿俩,还知道回来!”
正在院子里打毛衣的赵玫赶紧起身,“不是说了修不好就先放修车厂嘛,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
花明宇满头大汗地跨步到水龙头底下,“唏哩呼噜”冲了把脸,赵玫忍不住埋怨他道,“个死心眼子,你俩吃饭了没?”
“没呐,阿朗说在外头吃点儿,我猜你一准做了饭了,这不,紧赶慢赶回来,车今天是修不好咯。”
赵玫放下手里毛线去厨房给父子俩热饭,嗔怪盛修道:“你爸傻你也傻,修不好不知道早点儿回来。”
盛修用毛巾擦去胳膊上的油渍,笑着说:“妈,您歇着,我自己去热就行。”
草嘟嘟把自己盘绕在盛修鞋面上,露出毛乎乎的肚皮“喵呜喵呜”撒娇。
“我去热,你别管了。”
赵玫转头示意盛修往二楼看去,声音小了两分,眼睛里淡淡担忧,“阿朗,你去看看苞苞,这孩子,放学回来饭没吃几口就上楼了,妈瞧着不大对劲。”
盛修擦身的动作慢慢停下,“怎么了。”
“说是急着要改什么简历发邮件什么的,我也不懂。”赵玫面露关切,“学习也不是这么个学法儿啊,你去劝劝,哪有上了大学还学起来没黑天没白天的。”
“你这都是老思想。”花明宇甩甩手上的水珠,“谁跟你说上了大学就不用学了,手机不是天天说,现在好大学的学生竞争才厉害哩。”
“那也不能身体都不要了啊。”
赵玫对盛修道,“晚上的粥就喝了半碗,没精打采的,我瞧着像累了,你上去的时候轻点,要是睡着了就别喊她,要是还在学习你就劝劝,叫你妹妹歇会儿,嗯?”
盛修叠好毛巾,“我知道了妈。”他弯腰抱起软成一条毛毛虫的草嘟嘟,朝楼上走去。
花祈夏的房间亮着灯,橙黄温暖的光透过窗帘,照在四四方方的窗户边缘,像给青砖台面撒了一层淡金色的灰尘。
盛修轻轻叩门,里面传来女孩的一声“进来”。
“哥?”
花祈夏坐在书桌边,和桌沿隔了两掌的距离,她双手抱胸静静看着电脑的屏幕,似是出神又像是在思考。
听见敲门声花祈夏抬起头,看见是盛修后挑起一侧眉毛,“你挖煤回来了?”
盛修盯着花祈夏被灯光映得朦胧的脸,抬脚走进来,眉心蹙起浅浅的折痕:“苞苞,你……”
“哥。”
花祈夏打断了他的话,目光重新落回刺白的电脑屏幕上,很轻地:“我把邮件发出去了。”
盛修话音顿住,视线随之扫过去看见屏幕上蓝色的对钩,他略带惊讶:“你选好导师了?什么时候?”
“嗯。”
被放到地上的草嘟嘟熟稔地钻到桌子下面,花祈夏十分平静地整理了手边的纸页,把那份关于G国学者的介绍放在最上面,“是那个外国教授,叫朴尚隐,他主攻跨文化交流和传播。”
“怎么这么突然。”
盛修接过她手里的资料,翻了两下,“是乔星灿帮你选定的?”
听见那个名字,花祈夏目光微动。
她伸手关掉了邮箱界面,屏幕闪烁的白光使女孩的脸色显得依稀苍白。
“不是。”花祈夏用钢笔在纸面上随便画了几道无意的线条,和她的嗓音同样随意,轻得没什么力道——
“是我自己,我把所有资料、论文,和所有导师的作品都重新过了一遍,刚和班导师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又筛了所有交叉学科领域的前沿文章,哥,我牛不牛。”
花祈夏的眼睛因长时间的专注而发涩发疼,她在盛修的沉默中笑了一声。
抹去额角微潮的薄汗,女孩用一种清醒又好笑的语气说:“哥,其实……其实我忽然发现,在选择导师和研究方向上,我可能并没有那么纠结——”
她拇指向上推掉了钢笔的笔帽,掉在桌面上“咔哒哒”脆响,金属笔帽的丁点儿反光在花祈夏眼睛深处折射出一道明锐的锋芒。
花祈夏长出一口气:“我只是害怕自己做的决定是错误的,所以下意识地去依赖其他人,美其名曰要做到‘完美’‘谨慎’而已。”
但是……
明明早在一开始就有人告诉过她了啊。
不用害怕做决定,没有哪条路是绝对正确的。
她在反反复复把手上那些资料看无数遍、字斟句酌、来回纠结,甚至有些自欺欺人地消磨时间不愿推进下一步的时候,怎么就把那个人的话给忘了呢。
“还有……算了。”
花祈夏摇了摇头,她现在脑子不太清楚,长时间高强度的专注让她现在无暇再细想目前接触到的所有信息:正确的、错误的,白鸥的、乔星灿的、王志英的……通通在脑海中融成一团浆糊。
她手离开了桌面,钢笔“咕噜噜”滚到桌角,被盛修用拇指挡住了。
盛修半蹲下来,声音放得轻而认真,难掩担忧:“苞苞,你怎么了?”
花祈夏嘴角的笑意慢慢收敛起来。
她低下头,看着手指上被笔帽压出的痕迹,半晌,忽然说,“哥,我看起来很傻吗。”她想露出一个笑,却觉得鼻腔有些许的酸涩。
盛修心脏莫名牵扯一丝疼痛。
他把花祈夏的电脑合上不让她再看,接着从下方注视着默默无言的女孩,“你不对劲,苞苞,乖,跟哥说,出什么事了。”
花祈夏现在不想再提。
她今天实在是太累了。
“邮件发送成功”的六个字就像是拔掉了开水瓶的塞子,这段时间以来她耗费的所有精力与力气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热烘烘顺着她的手脚蔓延开来。
她呼出一口气,别开脸,恹恹地:“没事。”
盛修拧眉抬手覆上花祈夏的额头。
触到掌心一片滚烫,盛修立刻站起来沉声:“没事什么没事,你发烧了!”
他又反复确认了花祈夏掌心和脸颊的温度,担心和自责漫上盛修的神情,他把花祈夏拉起来“去床上躺着。”
花祈夏机械地跟着他走到床边,坐在床上的一刻才迟钝地手背碰到额头,后知后觉缓缓睁大眼:“妈呀我快熟了!”
盛修又气又无奈,尤其气自己今天上午明明看见花祈夏无精打采的,居然都没坚持带人好好检查一下,他把被子扥开让花祈夏老老实实躺进去,声音和动作都很快,“怪我,上午疏忽了,躺好,我下楼找温度计,待会儿让医生来看看。”
花祈夏掀开眼皮:“那种随叫随到的牛马家庭医生?”
“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盛修在她能烤栗子的脑门上敲了一下,几乎没什么重量,“你自己就没感觉吗,还有哪里难受。”
花祈夏摇头,她只觉得累,反而有一种仿佛沙滩上的螃蟹蜕壳后的空离感——
大脑和身体和周围空气隔开一层虚无的界限似的,不止清醒,明明脑子都不转了,却又似乎亢奋得能跳秧歌。
“躺好。”盛修单手按在她肩头。
“等会儿。”花祈夏从被子里窸窸窣窣摸出手机,解锁递给他:“赶紧,帮我给辅导员请假,明天不去了。”
盛修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是什么意思,接过手机故意挑眉问:“要是晚上能退烧,明天也不去?”
“你烦死了。”
花祈夏翻了个沉甸甸的白眼,梭回被子里“呼啦”蒙住了头。
嗡嗡。
她的手机震动起来。
盛修低头——
【燕度:[图片][图片][图片],手柄又被脾气大咬坏了。[可怜巴巴.jpg]】
盛修看了眼闷在被子里的人,悄声走出房间掩上了门。
花祈夏的手机又弹出几张燕度发来的小狗照片,盛修想起花祈夏刚才那副失神的样子,眸光微凝,点开语音电话拨了过去。
第109章 最好的教训(二合一)
——
“不是吧姓盛的,我说你管得宽都管到你妹妹手机上了是不是有点儿过分。”
燕度耳朵离开手机,侧头看了眼屏幕聊天框,又贴回去,“没看错的话,我这是在给祈夏发消息吧。”
“少废话。”盛修快步下楼,把花祈夏发烧的事告诉了赵玫和花明宇,夫妻俩忙去找温度计和退烧药。
盛修走进厨房烧热水,他自己手机上和乔星灿的电话一直显示“暂时无法接通”,男人关了手机,对那边的人嗓音沉冷,“我问你,今天下午见苞苞了没。”
“怎么茬?我也得挨您管?”燕度那边没什么正形地哼道。
盛修深吸一口气,“苞苞发烧了。”
燕度那边静了两秒,能依稀听到人起身的动静,男人原本漫不经心的语气也散了,剥露出原本的低沉和严肃,“怎么回事。”
烧水壶不断发出“呲呲”的气鸣,惹得人心烦意乱。
“不知道她下午见了谁,状态不对。”盛修语气不怎么好,“跟你有没有关系。”
“靠。”
燕度抬手用力扽了一下手上的输液管,“有个屁的关系,老子被十来个医生护士捆在医院输液呢!”
他用眼神刹停了拿着针管想要靠近的医生,在对方惊恐的目光里撕掉了手背上的胶带,站起来大步朝病房外走,“祈夏现在怎么样了。”
盛修没接他的话,“挂了。”冷冷出声后就要挂电话,手机那头传来燕度带了点儿火气的嗓音,“乔星灿呢,那货不是祈夏现在的匹配对象么,他怎么说。”
“电话打不通。”
盛修用力闭了下眼:“别,让我知道跟你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有关系。”
“威胁人的话晚点儿再说。”燕度那边传来了涌动的人声和车辆行驶声,他声音也泛着冷,“我去问谢共秋。”他顿了一下,又沉声,“照顾好祈夏。”
盛修挂了电话。
赵玫急匆匆走进厨房,手里拿着两板药,“阿朗,三十八度七,你看让苞苞先吃一片布洛芬行不行。”
尽心竭力照看了两个孩子多年的母亲,现在开始下意识先征询已经可以遮风挡雨的孩子的意见,赵玫把药物说明书递给盛修,边倒热水边发愁,“这孩子,我就说不能那样学不能那样学,回头万一扁桃体再发了炎又得咳嗽好几天。”
“妈。”盛修把手机收起来,安抚母亲,“我联系了医生,一会儿先让医生看看再吃药,先让苞苞睡会儿,她这几天太累了。”
是他这个做哥哥的没照看好。
赵玫又叹气。
盛修:“没事,待会儿我先给她弄些吃的,你和爸别担心。”
“我来弄吧,你上去看着她,顺便叫你爸把店门的锁先打开。”
……
深夜,11:20.
寂静偏僻的鲸馆送走了它最后、也是唯一的客人。
乔星灿垂下的左手拿着他的外套,身上的短袖近乎被汗水湿透,他踽踽走出鲸馆大门,身形和脚步都因为脱力而微微晃动。
门外街道旁的花圃里栽种了大片月季,风一吹,在地面砖石上映下婆娑的花影。
他停下脚步,听见那悲哀婉转的音乐仿佛有时差般,此时才终于从脑海中退去,久违的宁静涌上来,乔星灿仰起头,漠然盯着夜幕下的残星。
他静静站了一会儿,一个人转身朝车子的方向走去——
砰!
一记重击狠狠砸在他颧骨上!
乔星灿猝不及防失去重心,整个人“膨!”地摔倒在地。
手肘撞击砖石,剧烈的疼痛和铁锈味刹那间从口腔漫涌上来,乔星灿连连呛咳,身上陡然间压下一道重量。
谢共秋背对着漆黑的夜幕,那双眉眼越发森冷得没有一丝情绪。
他仿佛一台严苛执行命令的机器,在乔星灿不断晃动的视野中,又一次抬起手,凌空直下,再次重重落在乔星灿鼻梁上。
砰!
砰!
砰!
一下,又一下。
没有感情,没有停歇,频率精准。
专业的拳击角度。
带着置人于死地的力道。
砰!
“我说过。”
谢共秋淡漠的嗓音间杂在瘆人可怖的皮肉撞击声里,“再有下次,你会死。”
尖锐爆裂的耳鸣中,乔星灿视线斑斓又猝然昏黑,他被谢共秋攥着领子按在地上,无可反抗,手臂摊开。
那人每一拳都结结实实砸在他骨头上,脸色苍白的少年居然还能扯出一个带血的笑来,在均匀的间隔中费力地喘息——
“谢医生,这次,又是猜的,还是祈夏告诉——咳咳!”
一声凛冽的劲风呼啸擦耳,乔星灿眼前的黑斑彻底四分五裂,下了死手的男人机械冷静地抬起拳头。
“别叫她的名字。”
乔星灿眼睁睁看着那森白的铁拳直冲他而来,带着比在废弃工地那辆失控的车更冷漠的速度,白光一闪,乔星灿咬紧牙关下意识闭上了眼!
“嘘~——”
一道突兀的口哨声在千钧一发之际,不合时宜地在空荡的街道响起了,彷如煞风景的调笑。
花圃侧角,燕度披着一身凉风双手插兜走出来。
“不跟着你的车,还真难找到这地方。”
燕度走近了,对上谢共秋冷漠无物的眼,又瞧向地上那个脸色苍白的家伙,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谢共秋面无表情转回头,手指因再次蓄力而绷紧。
“现在弄死他,祈夏知道心里得不好受。”燕度转身正对着街道,点了根烟,火星擦过指尖,他手背还留有输液后的白色胶痕。
谢共秋近距离垂眸盯着张口喘息的男生。
“不让她知道。”
“成。”
燕度耸肩点了下头,低头靴尖蹭蹭砖石上的草根,几缕灰白的烟雾从唇边泄出去,男人眯眼瞧着街道远处的霓虹灯,“桥墩底下水泥一埋,找人弄个失踪,回头她得记这傻逼一辈子了。”
乔星灿半阖着眼皮,后脑勺枕在坚硬的地砖上,闻言神经质地扯动一下嘴角。
听见“一辈子”,谢共秋无机质般的眼眸终于有了变化。
他呈现出攻击性的手臂肌肉渐渐卸下力道,指骨一寸寸松开了乔星灿的衣襟。
燕度转过脸来似笑非笑盯着谢共秋,后者重新站起来。
像一具独行的夜游灵,他没再看地上的乔星灿,面无表情和燕度擦肩而过,半个字没再留下,一个人消失在了冷清的夜色中。
温凉的风卷过燕度的敞开的衣摆,也裹挟着细小的沙石,从躺在地上的男生脸颊扫过,他换气的声音也像掺了沙子,薄薄的眼皮颤动几次,才费力地抬起来——
“该你动手了。”
乔星灿说完甚至笑了一声,是他最擅长那般善良无害的微笑,像个玩耍赌气的孩子似的,嗓音嘶哑:
“就别打脸了吧,后天还有演出。”
燕度没吭声,不急不慢抽完半根烟,烟蒂碾碎在地上。【注】
“咳,咳咳……”乔星灿撑着上半身坐起来,忽然闷咳两声,侧过头突然喷了口气,洒在地砖上零零散散都是血点。
燕度眼角瞥见,锋利的剑眉一剔,“那家伙手还挺黑。”
“你呢,不动手吗?”
血迹让苍白的少年显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邪魅,他垂下脖颈猛地甩了甩头,浓密蓬松的发丝溅洒了大颗大颗冷汗。
燕度鞋跟抵在地上转转,哼道:“我不像那个暴力狂,野蛮。”
乔星灿轻笑出声,手臂撑起的肩胛骨微微发着抖。
“我答应过祈夏,伤好之前得好好爱护自个儿。”
燕度掏了掏兜,摸出一小包阿胶红枣,补血补气的好玩意儿,撕开了,囫囵丢进嘴里嚼,“我可不想叫她不开心。”
“揍你这么个东西,再给老子正事耽误了,配吗你。”
听见那个名字,乔星灿嘴唇动了动,被黑夜和凉汗浸透的眼睑微微游走过一点碎光,又在低头时熄灭了。
他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沙哑地:“有烟吗。”
燕度嗤笑一声,从兜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就地扔过去。
喀啦。
乔星灿大概很少抽烟,或者,他根本没有抽过烟。
他点烟的动作因手指不可控的吃痛颤抖而显得生涩,猩红的火光划亮了男生沾染了血沫的脸颊和鼻梁,乔星灿把打火机丢回去,胸膛起伏深深吸了口气。
“咳——咳,咳咳!”
惨白的烟雾与沉闷的呛咳连声响起,燕度居高临下袖手瞧着他,“你干了什么,我现在不问,免得忍不住真就地弄死你。”
“就一句——”
燕度岔开腿蹲下来,视线高过乔星灿,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俯视着对方,野兽般强烈的压迫感释放出来,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开口:“祈夏今儿跟你见了一面,回去就发烧了。”
俨然像个无赖地:“这账,我记你头上。”
乔星灿咳了很久,胸腔最后的氧气都随着铁锈味血沫咳了出去,连同脸上稀薄的血色一齐褪去。
他听见燕度的话,迟钝地透过白雾看过去,烟灰被风吹到手腕上,烫得指尖痉挛般的一抖:“她……生病了?”
问完,又侧转过脸,出神地望着街道对面的垃圾桶。
两只毛色灰黄的流浪狗正鬼鬼祟祟地嗅着从垃圾桶边缘溢出来的垃圾,其中一只流浪狗后爪踩地,两只前脚扒着桶口,小心翼翼衔出来两只沉甸甸的白色塑料袋。
哗啦。
哗啦。
塑料袋被狗嘴拱动的声响格外清晰传到乔星灿的耳朵里。
“姓谢的一根筋。”燕度也在看那两只流浪狗,它们正在互相呲牙争抢着袋子里的东西,打结的毛发都炸起来,喉咙里发出威逼的“咕噜”声。
“他不知道最好的教训是什么。”
燕度异乎寻常冷淡的嗓音在空旷的鲸馆外回旋着——
“对你这种道貌岸然的傻逼,拳头和那两条狗喉咙里发出来的警告没什么区别,咬一嘴烂毛,回头去见祈夏,还得特么先拿两桶84好好消消毒。”
乔星灿气息无力地叹息,用开玩笑的语气道,“怎么,是不是不够杀人诛心,难不成要打断我的腿么。”
他说到这里,还有闲暇笑着摇摇头,“那我确实会害怕后悔。”
燕度不置可否,他身体前倾,气定神闲中渗露出一抹隐隐的凶戾。
路对面陷入白热化的两只狗猛然撕咬狂吠的吵声响起来了,燕度深沉噙笑的低语就掺在这声音里,也不管乔星灿是不是真的听得见——
“趁早把你那装腔作势的假笑便宜点儿贱卖了吧,给自己置办几箱口罩,回头真哭起来,不至于在人前显得多难看。”
他眼珠缓慢下移,瞥了眼乔星灿的两条腿,不屑哂笑:“让你永远跳不成舞?放在以前你可能真的会后悔,但现在——”
男人重新提起眼梢,盯了乔星灿半晌,黑得泛绿的瞳孔仿佛能刺破乔星灿的胸膛,直接剖出他心脏里头的东西。
燕度开口,冷静而嘲讽:“能让你后悔的已经不是跳舞了。”
乔星灿脸色轻微变了,手里的烟头忽明忽灭,然而燕度已经站了起来,他看着街道对面的两只流浪狗,狗咬狗一嘴毛,最终那个可怜的塑料袋被硬生生扯断,里面“咕噜咕噜”滚出来两杯破了底的果茶。
街道上又响起狗的舌头“唰啦”“唰啦”急切舔舐的水声。
燕度冷冷收回视线,再没看地上的乔星灿,径直转身离开。
乔星灿也看见了那残破的茶杯包装,在地上被两只狗肮脏的爪子拨弄着,他似乎闻到一丝清浅的茉莉花香。
“咳咳,咳咳……”
他丢掉手里的烟,艰难地撑着地面试图坐直身体,前面阔利离开的男人走出去两步突然折返回来,毫无预兆地狠厉一脚踢在他的胸膛上:“我去你大爷的。”
砰!
乔星灿再也忍不住剧烈的呕吐感,仰躺在地上翻江倒海般喘息起来,耳膜轰鸣,让他无暇知道燕度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只知道当他终于再次恢复了听觉时,剧烈的疼痛从心脏冲击着四肢百骸,满是血腥气和茉莉花香的街道上,只剩下一个在地上苟延残喘的他。
连那两只流浪狗都看不见了。
——
【注】:请勿随手丢弃烟头,燕度鞠躬,燕度道歉。
第110章 跌落(二合一)
——
“团长,您不用太客气。”
被一群下属簇拥的中年女人,和山海芭蕾舞团的团长简单握下手,笑道:“董事会对这次演排的重视程度您是知道的,虽然只是初排,但我相信精彩程度也不会令我失望。”
“您过奖。”
他们寒暄着走到剧院的第一排,女人被请上了最中间的位置。
她身前“Artistic Director”的银牌随着其坐下的动作折射一道反光。
团长坐在了她旁边,谦虚却胸有成竹地说道:“您放心,乔星灿是我们山海的金字招牌,同样他更是华国新一代芭蕾舞事业的中流砥柱,这出《白蛇》从编舞到初排的时间虽然短,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已经完完全全达到了巡演水准,目前我们已经在和相关舞团持股公司商议明年全球巡演的具体事宜。”
“很好。”女人手里的笔转了个圈,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就不用多说什么了,直接开始吧。”
“好。”
唰啦!
剧院观众席的灯全部暗淡下来。
古韵典雅的舞台上,水光潋滟,如梦似幻。
清濛雨雾中一道石青断桥若隐若现,雨声掩盖了最初始的嘈杂,如泣如诉的戏曲如断桥上揉碎的风——
顶空的灯,一盏、两盏,逐渐熄灭。
唯一一道自上而下打落的白光,耀眼的光束边缘生出层层棱角,上窄下宽,在光洁的地板上烙印一方逼促的白圈,如庄严肃穆的古塔。
——“塔”下卧着一抹黯淡的白。
【……
我为你倾尽一世缘,
奈何人多薄情,
连理枝狂风吹又散!
青灯古佛渡此生,
来生,来生!
奴去也,
来生你我好比这镜花水月,
百世不同船,来世休得断桥再借伞!
……】
随着哀怨的乐曲唤醒,地上“沉睡”的舞者徐徐扬起柔软的上半身——
那是一个芝兰玉树的美少年,妆容点染下男生女相,眉如墨画,眼角银亮雪白的鳞片随少年起舞的动作,熠熠生辉。
倏!
凄美决绝的身姿瞬间也能翻腾跳跃,他腰腹紧绷成弓状,单只足尖点地,伴奏恰巧升起狂风骤雨声,舞台上的人随之急速旋转起来!此时此刻所有灯光齐齐大亮——
他身后的断桥蓦然抬升,一把残破的天青色油纸伞从雨雾中缓慢升起、张开,涤荡混沌的乐曲也随之落入平和婉转。
【最撩人不是这——
人间美景雨三千,
……
那执伞翩翩美少年,
……】
仿佛一场哀伤的宏大叙事刹那间散落成了潺潺涓流,循着江南的青砖黛瓦,淌入烟雾朦胧的西湖中去了。
坐在下面的团长连连点头,低声对旁边的女士介绍道:“这是乔星灿本人提出的构思,双线叙事加散点结构,您看,要比寻常的顺叙表达更有层次。”
他呼了口气,表情已经带上了十拿九稳的微笑——
“接下来是《情起》,融合借伞和同船的情节,是本场表演的情绪爆发点,乔星灿啊,他最擅长这部分的技术展示。”
“嗯。”
女人眼里满是欣赏,毫不吝惜地给予了高度的肯定,“非常不错。”
不过,她很快就皱起了一双细眉。
舞台后方一身青衣的伴舞们已经踮步上场,碧波荡漾光影交叠。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正中心那道翩然的身影却依然不会停歇般的旋转着,仿佛被定格禁锢住了似的。
【今人妖相遇合该相恋!
相恋,相恋,
白蛇我——
这便与他一道神仙眷!
……】
伴曲已然跃过了新一轮的前奏,饰演白蛇的乔星灿却仍旧一条腿如鞭子般急速在空中画圈挥动,他持续地甩腿,大起大落,获得无止境的旋转。
好像这个动作永远无法再继续向下推进,翻飞成模糊剪影的身姿隐隐显露出一种偏离了轨迹的疯狂。
“这——”
坐在台下的团长也发现了不对,转头给身边的舞监递了个眼色。
后者连忙走到角落里联络后台的音控室,但还没等拿起对讲机,舞台上瞬间叠起一连串惊声尖叫。
“呀——!!!”
“有人掉下去了!!”
“快——!叫救护车!!!”
争先恐后的人声震得耳膜鼓胀,混乱嘈杂几乎掀翻剧院的天花板。
“救护车!叫救护车!!!”
乔星灿躺在黑漆漆冰冷的舞台下,眼前一片灰影杂乱中,依稀还看得见晃得刺眼的舞台灯。
“……”
他喘息着闭上眼皮,难以克制的剧痛如刀劈般顺着脚踝至膝盖窜上脑髓,熟悉的铁锈味又一次堵塞了喉管。
乔星灿在此起彼伏的吵闹声里听见“嘎喀”一声断裂的脆响,全部的吵闹都如同潮水般退去,他的世界在陷入彻底的黑暗前,耳边传来团长急切的解释和女人的质问——
“这就是你们排的《白蛇》吗!”
“不,您听我解释——”
白蛇?
乔星灿缓缓闭上了眼。
谁是白蛇。
他演的,不是许仙么。
……
对了。
他的白蛇在哪儿。
……
“可你不可能从人类的残忍本性中……挣脱……成为一个在动物眼中没有血债的‘好人’……黑暗是人类存在的根本方式……所以……不闭上眼……永远有一种……虚假的感觉……”【注】
花祈夏合上手里的《白鲸》,将它放到枕边。
窗外晴朗的阳光照进来,睡在书桌上的草嘟嘟连胡须都被照得根根分明,它咕哝着翻了个身,让暖洋洋的太阳照在屁股上。
花祈夏坐在床头,靠枕倚在身后,她脸上是高烧退却后的淡白,但唇色血气依旧很饱满,只是因为失水而显得干燥。
她第无数次抬头望向窗外,终于,外头响起了符合她期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女孩盖在被子下的腿忍不住动了动,目光灼灼地盯着门口。
吱呀。
花祈夏瞬间眼前一亮,小声急切:“哥哥哥!”
“嘘。”盛修穿了件轻薄的灰色风衣,左手拢在腰腹的位置,压步进来后迅速带上了门,转身忽然发出一声冷嘶,手臂摊开,露出藏在怀里的两盒雪花酪。
花祈夏喜上眉梢,压着气音冲他招手:“快,快快快。”
盛修甩了甩被冰得通红的手,跨步走过来,忍不住低声抱怨:“快把你哥练成特务了。”
说完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次性勺子递给她。
冰凉鲜甜的奶沙在舌尖化开,驱散了高烧以来的燥热和昏沉,花祈夏发出一声舒爽的慨叹。
“爸妈没看见吧。”
“没,妈去买菜了,爸在店外面修电箱呢。”
盛修坐在床边椅子上,也拆开了自己的那份,刚拿起来,又放下勺子用枕边的额温枪在花祈夏脑门上“滴”一下。
虽然数字显示温度还有些高,但屏幕已经不再是鲜艳的红。
“别跟妈说啊。”盛修放下额温枪,见花祈夏手里的雪花酪已经挖下去了三分之一,忙让她慢点儿吃。
“知道知道,我又不傻。”
花祈夏放下勺子,用烘烫的掌心去贴冰凉凉的外盒,她“哎”了声,想不通地问:“哥,你说咱俩以前发烧吧,妈明明让吃雪糕冰激凌的,有时候想喝冰汽水,爸还专门骑车去买,现在怎么不让吃了。”
盛修垂眸把冰沙的葡萄干挖出来拨到花祈夏盒子里,边说道:“以前是以前,我们有什么大病小病的,爸妈的精力和时间都顾得上,他们那时候有自己一套照顾我们的方法——葡萄干还要不要了?”
“不要,够了。”
“嗯。”盛修把勺子放到一边,腾出手给花祈夏掖了掖被角,温声地:“现在两个人年纪大了,更谨慎……也‘胆小’了很多,怕以前的法子不科学不到位,怕管不好我们。”
花祈夏手里的冰沙有些化了,顺着塑料外壳淌在掌心,黏津津的,“嗯……”
“前天爸妈找药的时候,还把所有说明书都拿出来仔仔细细读了一遍——”
盛修抽了张湿纸巾给她,花祈夏舌尖舔过上下嘴唇都是清甜微凉的牛奶香,她贴在雪花酪盒子上的手指张开又扣上,小声:“要,要不我不吃了吧,尝两口解解馋就行了。”
盛修放下手,看着明明不舍得还要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他掌心的妹妹。
即使身体再强健的年轻人,多日劳心劳神加上一场高烧也会冲刷掉人身上的精气神儿,花祈夏靠在床边,只简单挽了个丸子头,眼眸被高热洗得水亮。
她就眨着这样一双眼睛,安静又乖巧地把雪花酪交给他,看得盛修心脏酸软得不成样子。
其实多数时候,盛修都希望花祈夏可以更任性,更耍脾气,更不懂事不讲理一些。
他盛修有能力为她撑起一片任其放纵的天地,也想宣告全世界所有人,他妹妹有娇蛮叛逆的资本和底气。
可除了小时候把毛毛虫放他被窝和抠坏三面墙皮外,他妹妹是他见过最聪明,最温柔,最具有同理心的女孩。
盛修原想为她驱净生活的斑驳,为她举着火把照亮前路,可18岁的花祈夏自己就是一座灯塔,盛修见她一天一天,不慌不忙地亮起来,连他自己也开始变得小心翼翼——
他怕自己某句话,某个举动,会让花祈夏分暇落下一片温柔。
——盛修不要她温柔懂事。
盛修希望花祈夏是“自私”的花祈夏。
“没事,吃吧。”他把女孩的雪花酪递回去,柔声地:“我昨天问过医生了,可以吃。”
花祈夏立马把手收了回去,“那行,别浪费。”说完和她哥眼神对上,不好意思地“嘿嘿”朝他浅笑。
温馨静谧的空气中,盛修专注看着她,低低“嗯”了声,他眼里如春晨缭绕的湿雾,又像在补充某句未说完的话似的,“哥管得好。”
“对了哥,我把去泉大的票改到明早七点半了,你明天送我去一下车站呗。”
盛修:“明天就走吗?”他有些不赞成,“再多休息两天吧。”
“已经休息一天一夜了,没事。”花祈夏现在除了手脚还没什么力气外,脑子已经清醒了,也没觉得还有哪里难受。
更重要的是……
花祈夏看了一眼盛修,没有告诉他——
她现在心底深处迫切地希望“逃离”这个有一切男主们存在的空间,乔星灿的事除了给了她打击之外,也牵引出了更多需要她冷静下来思考的问题。
而花祈夏尤其希望可以暂时和这些人与事保持距离。
她想自己待一会儿,让脑子和身体都彻底地清静下来,好好将这段时间来发生的事捋出一个思路。
“听我那个读博的师姐说,泉大的滨海校区隔着操场围栏都能喂海鸥,离海边巨近。”
花祈夏搅了搅勺子,“我去了给你带鲨鱼回来,你说吧,要大白鲨巨齿鲨还是脆脆鲨。”
盛修长长叹气。
他还想再劝,忽然楼下响起了花明宇中气十足的吆喝:“阿朗!苞苞!你们朋友来看你们了!”
兄妹俩对视一眼,花祈夏侧头朝窗子那边张望:“是谁啊哥。”
……
滴。
滴。
——滴。
心电监护仪发出有规律的响声,一尘不染的VIP病房里,除了这道显示生命体征平稳的波动外,安静得再没有一丝动静。
病床上苍白的少年眼眸半睁,睫毛遮掩下的瞳孔长久地保持着这样:空洞望着对面米黄色墙壁的模样。
他一条腿被床尾的牵引支架抬高固定着,人仿佛抽干了所有生机,唯有脸上——
卸去了舞台妆后的颧骨和嘴角,露出大大小小青紫色的淤伤,乔星灿的眼睑下方也有几道鲜红的擦痕。
咔哒。
下一刻,病房的门被人在外推开了。
闻人清和走了进来,一眼看见床上毫无生气的男生,他脚步不由得停了一瞬。
“你睡着了。”闻人清和关上了门,转身望向他,“还是醒着。”
乔星灿漆黑的羽睫翕动,他没有说话。
——
【注】该句出自赫尔曼·麦尔维尔《白鲸》选段,译本不同,内容会有所出入,特此说明。
第111章 蔚蓝鲸鱼(二合一)
——
闻人清和身边没有助理跟着,他关上房门走进来,站在乔星灿对面。
他抽出床脚写着“左侧股骨骨折”的病历卡看了眼,又放回去,十多年绅士涵养沉淀下来的气质在这一刻依然鲜明,闻人清和启唇,先朝病床上对他视若无睹的人说了句“早日康复”。
乔星灿闭上眼侧头,半张青青紫紫的脸压进森白的枕头里,似萎靡又像是受到烦扰的样子。
“你的事,门外那个叫Kevin的助教已经告诉我了。”闻人清和嗓音极富磁性,但语气却比以往沉冷很多——
“如果你要解释,我不希望听到‘意外’两个字。”
半晌后乔星灿终于缓慢地揭开一只眼皮,木然盯着近在咫尺的心电检测仪,他张口嗓音沙哑::“我的事?什么事。”
他像一条从冬眠的沙穴里重新活动的蛇,转过头来时脖颈的骨头咯嘣钝响,后脑发茬摩挲在枕头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乔星灿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睛盯着闻人清和那张每一寸肌肉线条都写着理性和冷峻的脸,久久的,终于又嘶哑道:“你指的是,舞台上,还是舞台下。”
闻人清和不在乎他掺杂挑衅的问话,更对这个逢人就笑、显露温善的少年此刻展露出的冷漠无动于衷,他抬腕看了一眼时间,继续:“舞台上的事,有你们团长出具的报告,至于舞台之外的事——作为‘Lolo to Lolo’活动的临时负责人,我有责任关注每位成员的身心健康与安全。”
“否则,我今天也不会到这里来。”他没有找椅子坐下,显然不打算这里久留。
“安全?”乔星灿喃喃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在自己伤了的那条腿上。
他发丝有些凌乱,蓬松地挡在眼角,更衬出脸色的苍白,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伤痕格外扎眼,颇有几分惨淡,“你已经看到了。”
闻人清和久久注视着他,直到乔星灿胸口起伏艰涩地呼出一口气,试图从床上坐起身时,才说:“不只是你。”
乔星灿艰难撑起手臂的动作一顿。
“还有祈夏。”
姿势的改变牵扯起后背与脊梁迟钝的疼痛,令乔星灿额角立刻覆盖了一层汗水。
“……”
输液袋里的透明药水一滴一滴滑进手背血管中,乔星灿干燥起皮的唇因吃痛而轻轻颤动。
几秒钟后,闻人清和终于侧身拿起桌子上的遥控器,调整了病床角度,病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乔星灿倚靠回床头后断续的呼吸声。
“Kevin说你前天见过祈夏后状态就不对劲。”
“你们之间的问题,你想自己告诉我,还是由我来猜?”
说着他视线落在乔星灿颧骨和眼角、嘴角的青红淤伤上,显然这不是简单的擦伤。
闻人清和左侧眉梢轻抬:“不过看来,有人比我更先猜到了。”
乔星灿不再说话,只沉默盯着手腕上的识别带,好似不久前那场堪称可怕的舞台事故造成的阴霾,这一刻才尽数笼罩在他身上,压抑得无从喘息——
而闻人清和也没有给予他太多沉默的时间,他看着周身释放阴郁的少年,若有所思,少顷接着说:“盛修昨天和舞团上层达成了协议,盛氏会继续赞助明年的《白蛇》巡演和直播,不过——”
“对方唯一的要求是,换掉白蛇主演,他个人同意追加五亿美元的投资。”闻人清和开诚布公道,“只要接下来的全球巡演,主演不是你。”
乔行灿闻言扯动紫红的嘴角,毫无波动地笑了声。
“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用不着知道。”
对话在一种直截了当又荒谬的氛围里进行下去。
“或许我猜他甚至没来得及追究你和祈夏到底发生了什么,但——”
闻人清和说,“连我在都能在几分钟前从Kevin几句话里推测出,你和祈夏间出了些问题,你觉得,盛修猜不到么。”
乔星灿重新闭上了嘴。
“他只是不在乎,不管是什么问题,他都会站在祈夏那边,百分百对你报复回来而已。”
空气再次沉寂下来。
虚掩的房门被端着医疗盘的护士小心推开,看见房间里的情况,又谨慎地退了出去。
“既然你不准备向我解释,那今天就这样吧,目前的情况我会在陈聆枫回来后如实向她转达。”
闻人清和对外面护士做了个“稍等”的手势,随后朝乔星灿点头,权当做简单的告别,“你好好休息。”
“……你会去问她吗。”半垂着头的人忽然轻声张嘴,“会去问她……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闻人清和:“暂时不会,你清楚规则,匹配对象在活动期间的摩擦和冲突在可控范围内,不会被干涉中断,除非一方作出威胁对方人身安全的行为,才会被活动负责人和系统喊停。”
他与床上的人相距五米,重新整理了整洁的袖口,平静道,“以往倒是出现过类似的情况,但那是其中一方为抵赌债将另一方绑架向其家族勒索高价酬金。”
说到这里,闻人清和转头:“你有对祈夏作出诸如类似身体和心理上的伤害吗。”
“没有!!”
乔星然豁然抬头,断声否认,他眼睛迅速眨动起来,嗓音带了些难以察觉的慌乱,“我怎么会!?我……我只是……我只是想……”
只是想什么?
他想做什么?
乔星灿嗓音猛然卡顿在喉管里,用力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似的,嘴唇颤动的频率也快了许多,显现出与刚才的蓦然截然相反的突兀。
那股从头到脚都被一曲《情起》牢牢禁锢住的无力感再次从四肢百骸袭来,少年脖颈绷紧的线条凸显而出,肋骨底下的心肺在急速收缩着。
闻人清和看见他的样子,无声叹了口气,“你难道还没有发现么。”
乔星灿瞳孔悄然放大,无声地:“发现……什么。”
“也许你可以无视一个人的人格,让那人的价值为你所用,但你偏偏动了一个最不该动的人。”
说到这里,闻人清和沉稳肃然的脸上也露出了无可否认的自嘲,他看着床上失魂的少年——
“不是祈夏需要这场活动,而是这场活动需要祈夏。”
乔星灿麻木的心开始隐隐发沉,仿佛有令他本能惶恐抗拒的预感正从心脏底端挣扎着升起来,他自言自语似的:“有什么区别。”
“当然——”闻人清和抬起戴腕表的那只手,“离你病房二十米远的房间,那就是区别。”
他捕捉到乔星灿眼里刹那闪过的疑惑,解释:“那是燕度前段时间住院的病房。”
是有鲜花有电影,空气里充满了炸鸡的油香的房间。
也是所有人第一次围坐在一起,正面提出改变“Rebel”规则的诉求,又在那个女孩所谓“朋友”的邀请下,第一次在闪光灯中留下合影的房间。
——而闻人清和此刻所站的地方,只有无人问津的孤独病房,和空气里刺鼻的药水气味。
没有什么可以否认的。
失去了那个女孩从中联结,他们又成了一头又一头独行冷漠的狼。
显然,闻人清和没有直白点明的话揭开了蒙在乔星灿眼上那层自欺欺人的黑雾,他好像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股凄寂的冷意。
那冷正在冰凉空荡的房间蔓延,从四面八方渗出来,一寸寸钻进他的骨头里。
“对了。”闻人清和抬手搭上了门把手,似乎又想起什么,半转过头向乔星灿求证:“我还有一个问题。”
“据你的助教Kevin所说,如果你真的希望她尽可能地和谢共秋待在一起,来满足你的个人意愿的话。”
他在乔星灿茫然恍惚的神情中问:“那么那天——你又为什么要邀请她去鲸馆呢。”
乔星灿怔怔睁大了眼。
闻人清和说完,低头掏出手机点了两下,乔星灿那边压在枕头下的手机随之“嗡嗡”响了起来。
“这是祈夏为你做的,只是我前两天太忙忘了反馈给她——现在直接发给你吧。”
乔星灿仿佛一部老旧的钟表,在闻人清和离开的“咔哒”关门声后,很久很久,才迟钝又机械地从枕头下摸出自己的手机来。
点开。
一条在碧波海浪中翻腾嬉水的小鲸鱼飞出屏幕,奇异地跃动在凌空屏幕上,水蓝色的,恣意,鲜活无比。
不是孤寂凄凉的白骨。
它欢快地扑溅起雪白的水花,明亮鲜艳的蓝色身影刺在乔星灿视网膜中。
可爱的小鲸鱼尾鳍扑腾,雪白的水花纷纷扬扬洒落,零星有几颗如珍珠般落在乔星灿的手指上——
明明只是虚幻的3D光影,他却依然仿佛被狠狠烫到了般,倏地手指抖动。
【是监测你安全值的全息管家,那天,我是上午把链接给她的,她下午就为你设置了出来。】
【我还挺好奇的,她为什么为你选的是一条在海浪里玩水的鲸鱼呢。】
坚硬的手机“砰!”滑落在地,那只顽皮又活泼的小鲸鱼闪了闪,消失在屏幕中。
乔星灿碎掉了面具后的脸上,溃不成军般露出一个难看又荒凉的笑来。
在空寂安静的房间里,他嘴边的肌肉轻微痉挛着,缓慢埋下手臂,在浑身剧烈的疼痛中深深抱住了头。
良久,病床上传来一声犹如忏悔者般的呜咽。
……
与此同时,同样坐在床上的花祈夏,对山海医院病房里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她听见花明宇在楼下喊有朋友来了,连忙掀开被子想要下床,盛修把她按了回去,将搭在椅子上的外套递过去,“急什么——把衣服穿好。”
花祈夏穿好外套,下床的一瞬间还有些手软脚软,后脑勺微微酸胀。
她握着盛雪花酪的盒子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任阳光吻在脸上——
入目先望见一个仿佛被阳光晒透的男人,出挑宽阔的身材,从头到脚残留的病气一扫而空,轻狂与洒脱再次占据了眉和眼。
他站在院子里显得花祈夏家的门框和廊柱都矮了许多,燕度怀里抱了一束金灿灿的向日葵,正仰着头朝窗口的花祈夏笑。
“燕度学长?”
燕度抬起一只手朝她挥了挥:“嗨祈夏!”
他没有上楼来,只是站在原地,在看见花祈夏身后如守卫般岿然不动的盛修时,眼底笑意微滞,尤其对上盛修冷若冰霜的眼睛,燕度一只手缓缓叉在了腰际。
“小燕呐,来,坐下喝点儿茶。”花明宇从厨房洗了干净杯子出来,燕度连忙接过放在了桌子上,“别忙了叔,我现在就走了。”
花明宇:“?怎么刚来就走,急什么这孩子。”
“我是出差去机场的路上恰好路过这儿,听说祈夏生病了,所以来看看。”
燕度举手间露出撤掉绷带后黑色短袖下清晰精悍的腰腹线条,他笑着开玩笑道,“叔,这回来我可没带礼啊。”
说完他重新侧过头,独特的烟嗓压下一寸难以窥听的叹息,“见她没事……就放心了。”
“难得你这孩子有心。”
燕度的直白坦率很符合花明宇对年轻人的期待,“啪”地大掌拍在他肩膀上,“带什么礼,以后常来玩!叔叔给你们做红烧肉!”又抬头看向窗口,“阿朗,快下来呀。”
花祈夏清楚听见自己耳朵侧面擦过她哥转身时的一声冷哼。
对于盛修的“怠慢”,燕度可有可无地忽视了,他眼里只有一个花祈夏,黑色的瞳眸聚精会神地一点点扫过她气色尚好的脸,最后在她上扬的唇角顿了顿,眼里笑意溢出来两分。
“祈夏,你别下来,我走了。”
燕度轻声对她道,接着把怀里的向日葵放到了桌子上,随即直起身,朝花祈夏看过去,犹豫了一下,左手按在自己的唇角:“……这里。”
“?”
花祈夏下意识抬手摸自己的嘴巴,指尖碰到一点葡萄渣,“!!”手里露出来的雪花酪倏地往身后藏,花祈夏眼角偷瞥一旁的花明宇,对方正弯腰倒水,她忙对燕度做了个“嘘”的手势。
燕度会意一笑,他抬手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神秘地合在掌心,又变魔术似的张开手,“扑噜噜”“扑噜噜”飞起一只五彩斑斓的金属蝴蝶。
眨眼睛落在了花祈夏面前的青石窗台上。
“路上看见买的,给你解闷儿!”
花祈夏怔然低头,伸手捻起它银亮亮的翅膀。
院子里的燕度笑着挥挥手:“你好好休息,我先走啦!”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第112章 海浪退去(二合一)
——
花祈夏从泉市的高铁站出来时,先给盛修发了条报平安的消息,然后拖着行李箱打车直奔泉大主校区。
泉市临海,但旅游业还不成熟,沿海多是仓储和物流运输的港口。
初夏的热风更为汹涌,在等红绿灯的间隙,花祈夏降下车窗,闭上眼睛深深吐息。
接着在暴躁的车喇叭声里吸了一肚子汽车尾气——
啊,自由的气息。
没有男主与剧情的气息。
花祈夏舒适地靠在座椅上,从身到心完完全全地松懈下来。
五十分钟以后,出租车停在了泉大的校门口,花祈夏在校门旁边见到了来接她的博士生学姐。
学姐姓李,叫李行简,蓝色挑染的挂耳短发,黑色露脐短T加宽松多口袋的工装裤,一只手就帮花祈夏把行李箱提了下来。
“学姐你好!”花祈夏略腼腆紧张地和对方打招呼,“我叫花祈夏。”
“嗯。”李行简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名字,王老师跟我说过了,而且我之前还改过你的汉方言实践作业,我记得你写的悬河流域方言是吧,写的不错。”
“!!”
花祈夏瞬间肃然起敬,不敢造次,老实巴交拖着行李箱跟在后面进了校园。
颇具人文沉淀气息的老校区令人忍不住放慢脚步,花祈夏看着红瓦青砖的建筑,不由得感叹,“这才是‘正常’的大学啊。”
“确实,比山海正常得多。”李行简表示认同。
“那边是逸夫楼,顺着文化走廊穿过去是食堂和活动中心,宿舍和大礼堂都在西边,将来你们夏令营的探讨会应该就在大礼堂进行。”
李行简的手指随她介绍从右往左一一给花祈夏点着:“老校区只有文法医三个院,其他理工院系都迁出去了,面积不大,你可以好好逛逛,用不了四十分钟。”
“好。”花祈夏目不暇接,又问,“学姐,那滨海校区呢,那边有什么?”
“那边主要是现代体育馆,图书馆和外访招待所。”
李行简说,“毕竟临海,周边环境稍好一些。对了学妹,我待会儿还要给研究生代课,我先把公寓地址和钥匙给你,你可以回去休息一下,等我上完课带你去食堂吃饭。”
花祈夏忙摇头:“不用麻烦了学姐。”
她两只手搭在行李箱拉杆上,“我来之前已经订了滨海那边的民宿,这几天就不打扰学姐了,哦对——”
忽然想起来什么,花祈夏低头摸手机,“那什么,我先把夏令营那一周的住宿钱发给你吧,我昨天订民宿的时候看见这一片短租公寓的房源还挺紧张的。”她说,“所以真的特别感谢你。”
李行简摆了下手:“钱的事不着急,你倒是可以把择导信息发我看看,我说不定能帮你打听一下导师情况。”
得知花祈夏自己订了住的地方,她就没有再劝,心里倒是对这个很有分寸的学妹多了两分好感。
又问:“不过你怎么订在滨海了,那边这几天正办啤酒节,房间价格可不低。”
“没事,我订的房子在老居民区,没那么贵。”花祈夏笑着说,“主要是我想去海边看看。”
“那行。”李行简也很干脆,她看了眼时间,“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你有什么事就随时打我电话,等我这边忙完后……明天吧,明天晚上我带你去啤酒节玩一圈。”
“好嘞!”
……
花祈夏订的两居室民宿在滨海的一处老街。
这里原本是一所废弃的疗养院,后来经过改造成了当地渔民的福利房,每家每户都带有可以晒鱼干的后院,成千上万的海蛎壳在修建围墙时被嵌入黄泥中。
不过现在出海打鱼的人渐渐少了,渔民的儿孙辈多在城里安家落户,这里临街的房子大多整修成了海鲜饭馆和杂货铺。
围墙长满凌霄花的窄长街道,不锈钢质地的晾架上,搭的也不再是斑驳破旧的渔网和海带,而是一些民宿洗净晾干的被单。
街道的尽头是一条横亘的沥青路,路对面金黄的沙滩一望无际,比沙滩更一望无际的,是灰蓝色的海岸线。
咔嚓。
花祈夏掏出手机隔着马路远远拍了张照片,放大可以看见雪白的浪花。
点进朋友圈,配文:【追一场海的蓝。】
想了想,又“啪啪”删掉,重新敲字——
【爱海爱海哎嗨呦~大棉袄嘿二棉裤!转体跳水谁也拦不住!】
满意了,发送。
花祈夏心满意足收起手机,她没有急着去海边,而是把行李放在了朝阳的房间,又仔细检查了一下枕头和被子,都是干净的,这才彻底放松下来,“扑通”一声栽了进去。
两条腿搭在床沿外,听见不远处悠长缓慢的海浪声,人已经昏昏欲睡。
嗡嗡。
半梦半醒间,似乎听见手机震动的声响,花祈夏用力睁眼,和困意顽强斗争时,那声音好像慢慢停了,接着她翻身一裹被子,任凭自己陷入满是潮水腥气的梦中。
一觉睡到下午,花祈夏揉着空空的肚子爬起来,后脖颈和耳朵都被强盛的太阳光晒得汗湿。
“……饿。”她抓抓脖子,迷蒙地坐起来,膝跪在床上,正目光失焦地发着呆,肚子又叫起来。
于是花祈夏换了条破洞牛仔裤和白色的系带短袖,又翻出一顶大遮阳草帽,打着哈欠出门觅食。
街道上的当地居民对花祈夏这样游客打扮的年轻人屡见不鲜,他们蹲在各自家门口,皮肤黑红,脚边大大小小的泡沫箱、红胶水盆里是正在吐沙的鲜活蚬子和花蛤。
阳光耀眼,却连路面也是潮湿的,输氧的黄胶皮管从自家院子里延伸出来,搭在盆口“咕噜咕噜”冲出一连串葡萄似的透明水泡。
花祈夏走到一个背着襁褓、正撬生蚝的女人面前,蹲下来,低头看着在那盆清透海水中徐徐张开软肉的海螺。
女人包着红色头巾,看起来很亲和,但不善言辞,她拉了个小板凳过来让花祈夏坐着看。
“坐,坐着。”
于是花祈夏也不客气,笑着说了声“谢谢”就坐在了她旁边。
她白色的运动鞋鞋跟被泥水沾湿了,花祈夏掏出纸巾擦干净,把散落在脚边的生蚝捡起来,放回网兜里。
女人笑着说了个词,带着点儿当地口音,花祈夏猜她应该是在介绍说那是生蚝。
“嗯。”
“前面饭店,这个——”
女人指了指水盆里的海鲜,“贵,别买。”像是怕花祈夏当个傻乎乎的冤大头,她又点点街道尽头的路,“去市场买,自己做,便宜。”
花祈夏用力点头。
不过虽然民宿里有厨房,她也不准备开火,但还是谢过了女人的好意,对方说完就不再开口了,腼腆笑笑,低头继续忙手上的活计。
咸腥浓重的生蚝气味直冲天灵盖,女人背上粉雕玉琢的小宝宝就在这样的气息中酣睡着,也不知道会不会梦见大海。
花祈夏在来之前已经查过资料,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过度捕捞,使泉市周边海域的渔业资源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这几年在政策的保护下才有了休养生息的机会。
除了灰绿色网兜里摞成一座座小山似的生蚝和这些常见的海鲜外,这里的近海几乎捕不到什么鱼了。
现代化的旅游业和养殖业正一点点替代传统的渔业。
就像海水带走了沙滩表层的黄沙,下面花样繁杂的贝壳碎片裸露出来。
不过,花祈夏不知道,有一天当那些色彩斑斓的贝壳石子也被浪潮冲刷以后,它们的下面又会是什么。
——比起统一化经营的酒店和公寓,花祈夏更喜欢住在这里。
就像……如果可以,花祈夏更希望能有机会登上当地人的渔船,从上船前的滩涂到“吱呀”的甲板都是腥气冲天的泥水和鱼鳔,生锈铁桶里盛着干净的冷水,船舱的木杆下卧一只凶恶的狸花猫。
她想象着桅杆上猎猎作响的红旗,和一遍踩着胶鞋大吼,一边叼烟熟练牵拉兜网的渔民们,想看他们在摒弃一切人类社会规则的大海中,一次次与老天枯燥的豪赌,看他们满载而归,在船舱围坐把最鲜活的龙虾丢进铝锅。
——不知怎么,当这个想法出现在花祈夏脑海中时,她居然蓦地想到了一个人……
花祈夏静静看了一会儿贝壳吐沙。
等心里那些细小的沙子也慢慢吐出来,她终于彻底静下来,开始任由思绪去触碰那团,她刻意暂时回避了的烦扰——
乔星灿的欺骗。
如果不是这次的事,花祈夏都没有发现:自从去医院探访燕度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留心过剧情的事了。
忙碌的生活和学业像滚烫的烟火,在五月的夏天燃烧起来,占据了花祈夏的时间和大脑。
直到在鲸馆撞破了乔星灿的心思。
在最初撞见真相时的愤怒与失望过后,花祈夏开始试着从当局者的角度站出来:这位在她印象中几近“完美”的男主,原本就像她腿边盆子里那些莹润鲜美的生蚝肉,花祈夏直到那天才恍然惊觉——
原来这个人是带着坑洼尖锐的外壳的。
好巧不巧,乔星灿的人生似乎也席卷着挥之不去的海水气息。
明明在觉醒当天,她就知道这位芭蕾舞天才是“自私者”,可在长久友好的相处中,依然被他那温良无害的面具欺骗到了。
花祈夏笑自己天真,她同情乔星灿的遭遇,但她不想成为对方的饵料。
所以,在乔星灿能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真的从那深海中的白骨里脱胎而出之前,她还不准备原谅对方。
——或者说,当剧情的主角被赋予了立体复杂的故事背景和外白内黑的饱满人格时、当似乎所有伤害在玛丽苏的故事中都被付诸了情有可原的理由时……
作为本该一笑了之、全盘接受的“配角”,花祈夏执拗又倔强地不要说出那句“没关系”。
“关系大了。”
花祈夏小声嘟囔,用生蚝壳把颤巍巍探出头的蚬子戳回去,“呼噜”溅起微弱水花。
她直起身子,把硬邦邦的空壳当成乔星灿的头“咯嘣”踩碎了,“——踩死你……!”
旁边女人投来疑惑的目光,花祈夏挪开脚心虚笑笑:“哈哈。”
捋顺了自己的心思,好似卸掉了最后一层担子,花祈夏身上轻飘飘的,破洞牛仔裤上的白线也跟着飘啊飘。
——起风了。
她在水盆里洗了洗手,又花五块钱买下一条女人放在盆子旁边泡沫箱上售卖的贝壳手串,然后起身离开。
“坐,坐呀。”
女人见花祈夏要走了,招手让她再坐坐,又拾了个光滑的车螺,在水里涮涮沙子,送给花祈夏。
“不坐了姐姐。”花祈夏没有接,两手撑着膝盖歪头去看她背上那个小娃娃,微微笑着,“我明天再来。”
海风激荡,花祈夏的帽子在起身的瞬间几乎飞出去,她忙按住了一边帽檐,又在路口流动的铁车小摊上买了一份海蛎煎,边走边朝大海的方向走去。
一望无际的沙滩上正在竖起巨大的钢架和舞台屏幕。
宣传啤酒节所用的各种亚克力板在海风中摇晃挥舞,四五辆挖掘机的巨大车轮缓缓在沙滩上碾下无数道深棕色的轮印,像被烧伤的人后背狰狞的疤痕。
一下接一下涌上又退去的海水汩汩灌入那轮辙深刻的凹陷里,顷刻间就成了纵横交织的河。
花祈夏原本是想脱了鞋子走上沙滩的,但看见几个流动的音乐酒吧外,有叼着烟蒂的服务生正在把空的、打碎的啤酒瓶和砖块按在沙滩里作桌椅的垫脚,彼此插科打诨的笑骂在沙滩上盘旋。
她于是就歇了心思,捧着海蛎煎的盒子坐到了路边与沙滩隔离的石头矮墩上。
刚吃完,就见横冲直撞连刷卡机都没有的老旧公交车从路另一边荡起一阵沙石。
“嘎吱”一声在花祈夏面前刹停。
布满锈迹的白色车门“哗啦啦”打开,售票员挎着小包撑在门口冲花祈夏喊:“走不走走不走?!!”
花祈夏:“去哪?”
售票员用当地话报了个名字,花祈夏听不懂,抬眼看见里面几个黄牛正堂而皇之地钻出车窗,甩出五花八门的啤酒节票子,大声问花祈夏要不要。
唾沫星子乱飞。
她摆了摆手,于是车门“砰!”地再次关闭,载着一车像钻出沙滩的竹蚬子似的黄牛和零星几个乘客继续朝前飞驰。
给花祈夏手里的海蛎煎吹落一层小石子。
“……”
嗡嗡。
手机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响起来,花祈夏将海蛎煎放到一边,拿出手机接听——
“哥?”
盛修:“吃饭了没。”
花祈夏看了一眼手边加了点“小料”的餐盒,“吃了。”
盛修那边显然听见了海风的声音,“在海边?”
“对啊。”
花祈夏转过头,奔涌的海浪将海带和蓝绿色的藻类生物拖上岸,挂在绵软的沙滩上,起重机“隆隆”的运作声同样穿梭在海风中。
盛修问她玩得怎么样,花祈夏老实道:“没那么好,不过也不错。”
“那要不要提前回来。”
“不要。”花祈夏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我要在这儿待到天荒地老。”
盛修那边低低笑了声,“你试试。”
两个人又南辕北辙地胡聊了几句,盛修最后的话归于早就提过无数遍的叮嘱:“不要一个人下水,手机要保持畅通,还有不要和刚认识的人去陌生的地方。”
“嗯,我知道。”
“对了。”盛修明显停顿了下,“苞苞你……没遇见熟人吧。”
“熟人?谁?”
第113章 熟人(二合一)
——
盛修没说“熟人”是谁,好像只是随口一问就揭过了这个话题,花祈夏满头雾水地挂了电话。
不过很快,她就知道她哥说的人究竟是哪位了。
第二天中午,李行简约了花祈夏在滨海校区外吃火锅。
期间她把花祈夏选择的那位外国导师信息传给了自己的朋友,很快就收到了回复。
“这位朴尚隐老师的名字我之前也听说过,好像是前年还是去年来着,G国教育委员会的副秘书长带了一行人到华国的几所大学访问,当时我也去了,这个老师就是G国随访教授之一。”
花祈夏夹了几根笋丝放进瓷碟里,问:“学姐,那这个朴老师人怎么样?”
“这个……我倒是记不清了。”
李行简努力回忆,还拉着她手机里那群大佬朋友们一起回想,“只记得我们几所大学要和G国签一个什么合作协议,加强文化合作嘛,他好像作为代表还发了个言,其他我就不记得了,不过听圈内人说,这个老师挺出成果的。”
花祈夏点头,这些她在资料里也看到过:“对,他以前的研究都是G国本土文化,最近这几年我见他开始转向跨文化交流方面的研究了,是G国本土汉语教学协会的负责人之一,我觉得,嗯,这一点是我最看重的地方。”
她放下筷子,思忖道:“如果能借助这位外国老师的平台和人脉认识到目前华国文化对外传播的现状和优缺点,我想对以后我们自己优化交流路径和方式会很有帮助。”
听到她这么说,李行简倒是对花祈夏有些刮目相看了,“优化?这词有点儿意思。其实汉教和外文专业更适合做这方面的对外研究,我倒是觉得我们更适合对内,不过看起来,学妹你已经有自己的见解了。”
“见解可谈不上。”花祈夏说,“就是以前——课上课下,包括这段时间收集资料以来的一些想法而已。”
李行简学姐说的没错,对于花祈夏这个专业而言,虽然说在文化大类里她有条件和资格去做对外文化交流方面的研究,但一般情况下,本专业学生还是会选择更契合“传统”“传承”“内部建构”等诸如此类的路径。
花祈夏承认自己在做出选择时,是有那么一丝“厚此薄彼”的私心在的——
虽然,她同样热爱自己专业那些岁月沉淀的非遗与民俗文化,但比起那无数默默无闻的匠人和抢救传承者,她更期待能将这些瑰宝推向更广阔的平台,让这片故土之外的世界听见这悠远不息的历史低吟。
年轻莽撞的女孩不否认自己是个“俗人”:她隐晦地认为,将这样优秀耀眼的文化传播海外,似乎,在价值和贡献上,都要显得更“高大上”一些。
在这个全球化像脱了缰的野马般撒丫子狂奔的今天,花祈夏心想,第二种选择,是不是会更有意义……
九宫格火锅缭绕的白雾扑在两个人的脸上,李行简吃掉一块土豆,让花祈夏接着说下去:“说说你的想法。”
花祈夏没有斟酌措词太久,这些思考这些天以来在她脑海中,就像磨碎的胡椒粉盛在瓶子里一样,稍微倾斜就能倒出来。
她笑着道:“王老师不是总说,没有哪个国家的哪条河,比我们国家的文化更生生不息,波澜壮阔——学姐,你们当时应该也听说过这句话吧。”
李行简也乐了:“可不是么,她第一回上课就说过,一直说到我毕业,这还是她在第一次HSK监考的时候想到的,怎么,她现在还经常挂在嘴边啊?”
“嗯呢,常提。”花祈夏弯起眼睛,转头看向火锅店的玻璃窗外,路对面的泉大校门吸引了一些来打卡的游客。
她眼底映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影,“无古不成今,古今通理为传承,我想,如果能搭建更好更高的平台——层次、比例、竞争力、认可度……这些亟待优化的问题也许会迎刃而解。”
说完,花祈夏觉得“迎刃而解”这个词用得似乎有些过,不过她也没再改口,静静低头把碟子里沾满辣椒的笋丝吃了。
满腔热辣,横冲直撞。
李行简愣了愣,垂下眼,也没有再说别的了,她收起手机喝了几口橙汁,平声地:“回头我再帮你打听一下这个老师手里的项目和资源。”
……
吃完饭,李行简说什么也不让花祈夏结账,她下午还要回主校区上课,就在店门口掏出手机打了辆车。
接着又发了两个核销码给花祈夏:“学妹,下午你自己安排吧,今晚我带你去啤酒节玩玩,你待会儿可以先去海边把咱俩的票兑了。”
花祈夏点开屏幕,默默把票价记了下来,“好!”
李行简:“可以的话能不能帮我多领两个手环,晚上我男朋友也要来,他是今晚的驻唱,但我俩下午都要上课,我怕赶来的时候会领不到。”
“没问题。”花祈夏果断答应,捧着没喝完的橙汁,小小八卦:“学姐,你男朋友也是泉大的吗?”
李行简笑起来,“对,不过他学哲学的,现在也在带研究生的课。”说到这里,李行简好奇的视线落在花祈夏脸上,故意逗她:“你呢学妹,有没有男朋友啊?”
花祈夏摇头,苦哈哈地:“暂时不考虑……”
“哦?为什么?”
“没事,我不急,哈哈。”
在明确地彻底摆脱剧情之前,花祈夏还不想束手束脚、瞻前顾后地开始一段美好又新奇的初恋。
再等等吧。
花祈夏心里想。
也许未来某天,等这场故事走到终点,等女主、男主、剧情线彻底从她的未来里退去。
那时的她,就可以真正放下心里的担子,真正一身轻松、无所顾忌地去向这个世界、向这世界上某个幸运的人宣告独属于自己的爱欲。
李行简打的车到了,她叮嘱花祈夏自己注意安全后开门上了车。
“拜拜学——哦对了,学姐。”花祈夏忽然想起来什么,弯腰隔着车窗:“你听说过‘樊小松’这位老师吗。”
“谁?”
花祈夏:“姓樊,樊小松,也是这次夏令营的导师之一。”
车里的李行简摇头:“从来没听说过,男的女的?研究什么的?”
“好像,呃……好像也不研究什么,就是一个民俗整理所的负责人。”花祈夏最终也没找到这个人更详细的资料,连简介上的电话都没打通。
“哦,没研究成果那估计是主办方和地区合作推上来的人,可能就做个代表出席一下,这种情况很常见,不用在意。”
花祈夏点头:“原来是这样。”
……
一觉睡到下午,花祈夏才懒散地从床上爬起来,朝海边走去。
热气蒸腾的沙滩上已经升起了挂着横幅的气球,昨天还正在搭建中的舞台现在迅速成型,灯屏在调试中忽明忽灭。
以汽水绿为主色调的场地给这个炎炎午后带来了一丝感官上的清凉。
印着啤酒LOGO的巨大热气球被钢丝固定在远处的礁石间,鼓风机猛烈的轰鸣在人声中沸腾着。
花祈夏在马路与沙滩交界的入口摊位上兑换了她和李行简的门票,负责兑票的工作人员带着啤酒发箍,热情地多给了她两个荧光手环。
“请问——”花祈夏收好门票,抬手指了指桌边箱子里的情侣黑白款,“可以帮我换成这个吗。”
工作人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立刻露出了然的微笑:“没问题!祝您和您男朋友玩得开心。”
花祈夏哭笑不得:“……其实我是帮——”
滴滴!
忽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引擎鼓噪的闷响,有人在她身后欢快鸣笛。
……
燕度高大的影子比他本人的声音更先触碰到花祈夏,他从那辆钢琴漆色的摩托车上抬腿跨下,摘掉头盔露出那张花祈夏不陌生的笑脸。
“祈夏!”
男人身上的同色系黑白外套随着他放下头盔的动作微微耸动,花祈夏看着他轻松跨过围挡石墩,沙滩松软的塌陷令燕度走来时每一步都如优雅稳健的猫科动物。
他步伐很大,黑色军靴带风似的扬起细沙,花祈夏被他眸中闪烁的惊喜灼了眼。
在没有遮挡的明亮天光下,燕度眉骨的阴影倒印在眼睑下,那股野性痞气的荷尔蒙比阳光还要渴切,即使知道对方没有威胁,也令花祈夏本能地想要深呼吸来汲取氧气。
“燕度学长?”
花祈夏目光从他身后那辆威风凛凛的摩托上移开,稍稍歪头:“你说的出差……就是来泉市?”她一条眉毛上扬,“好巧。”
燕度没错过她眼中那惊讶下的探究,笑了声摇头:“不巧。”
他半垂的漆黑羽睫被一侧阳光扫出灰影:“我知道你在这里。”
花祈夏“嗯?”地自我怀疑,敲着下巴回想:“我好像没告诉过别人我来泉市了吧。”
燕度摘掉手套,掏出手机一晃:“但你发了朋友圈。”
花祈夏敲击的手指微顿:“啊……”
“照片上拍了这片沙滩。”
燕度沉静认真地自上而下看着花祈夏,“这沙滩西边14公里远的地方是泉市的货运港,我前天来这里谈一项保税燃料油项目——之前,祈夏,我真的不知道你要来。”
“哦……”花祈夏听他居然就这么把谈生意的事巨细无遗地讲出来,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似的,干巴巴应了声,旋即与他错开目光,嘬着橙汁去看不远处那莹绿色的热气球。
咕噜,咕噜。
吸管冒泡的声音微弱响起。
“祈夏,我……我没有想打扰你假期的意思。”
燕度似乎很怕花祈夏误会,光线点染下深邃的眉眼愈发清晰,他抿了抿唇,声线微沙:“是因为知道你在这里,所以——想来碰碰运气。”
花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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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诧异回头看他,燕度目不转睛。
他一想到前天自己在炎热的港口被一群人包围簇拥,难免心头隐隐烦躁时,居然无意在手机上刷出了女孩与他在同一个城市同一条海岸线,与他相距不足二十公里——
燕度仿佛骤然间被巨大的惊喜当头砸中,更汹涌的悸动与不可置信从胸腔涌上来。
他眼底泛起的喜悦与光芒令身边那些滔滔不绝的谈判代表们误以为他认同了方案。
没人知道在那个时刻,燕度对周围烦扰的声音有多么的厌倦,恨不能立刻拔脚离开,沿着海岸线去见那个女孩。
更没有人知道,当他只揣着碰运气的心思来到这里,而沙滩上那一抹鲜艳的白却直直撞进他眼中时……
一声因慌乱和无措被压出的鸣笛声,究竟宣告了他心底怎样欢腾的惊喜。
燕度坚定不移地相信这是缘分,比海水更干净的相遇。
他怕女孩误以为他故意打扰。
一定要解释清楚的。
“那什么,咳咳,我不是那个意思。”
燕度这么坦诚倒是让花祈夏没有想到,她轻咳一声,齿尖放开吸管,低头用鞋跟戳了戳松软的沙子。
好吧她是。
在看见燕度的一瞬间,花祈夏确实是怀疑大过惊喜,甚至揣测对方出现在这里的动机。
尤其她心里刚放下了乔星灿那件事的负担,或多或少对这些男主们还是有些警惕的。
燕度的突然出现,让她还以为这倒霉催的剧情又开始在她脑袋上如影随形,迫使她的生活只能围着主角们转了。
到处是男主,到处是坑,连个放假喘息的机会都不给她。
不过听完燕度这么认真的解释,花祈夏明白过来这次确实只是巧合,“他乡遇故友”的喜悦这才后知后觉地渐渐漫上来。
抛开主角光环的加持,花祈夏是真的很欣赏燕度这个朋友的人格和性情。
她认为自己和燕度身上是有共同点的,如果说,与闻人清和交流时,他们间的共鸣多来自于对**大的透察力与谦和感染力的话。
那么对于燕度,花祈夏更多感受到的是平行共频的交流,她很幸运能交到这样一位朋友,甚至除了盛修,燕度同样被她引为知己。
花祈夏转过头,她笑起来时,燕度听见自己心脏撞击胸膛的声音。
“学长,很高兴在这儿见到你。”
燕度低低“嗯”道,“我也是。”他又说,“见到你我特别高兴。”
“……”
看着他尤为认真的样子,花祈夏忽然反省自己刚才的态度是不是过于冷淡了,怎么燕度用那黑漆漆的眼睛专注看自己的时候——
她莫名觉得对方像被误解委屈的狼狗?
……狼狗?
等等。
狼狗。
……黑、背?
“……”
原,原来那“黑背”是——
“!!!”
花祈夏猛地被一股电流般的麻栗击穿般,猝然睁大了眼:黑背?燕度?!
小!!雪!!!
“祈夏,你怎么了?”
燕度注意到花祈夏脸色忽僵,疑惑地歪头看她,看得花祈夏鸡皮疙瘩“噼里啪啦”掉一地,忽然就没办法直视这个肩宽腿长的大家伙了。
“哈哈,没,没事。”花祈夏回避他的眼睛,假装低头看手机,手指戳戳狠狠给小雪丢了两个“咬牙切齿”的表情包。
她磨着牙敲手机的时候,燕度就笑,笑过了,就移开目光望向她身后随风飘荡的横幅与气球,“祈夏,你今晚要参加啤酒节吗。”
花祈夏收起手机,恢复淡定:“对,学长你的事忙完了吗,要不要一起?”
“可以咳……吗。”燕度显然意动,但迟疑片刻还是认真对她道:“我本来只想着碰巧能和你见一面就行,真的,祈夏,如果会打扰到你——”
花祈夏哭笑不得,怎么给吓成这样:“真的不会,有朋友加入肯定更好玩吧,我还没参加过这种活动呢。”
燕度“咔嚓”把眼里的犹豫瞬间删除,嘴角上咧:“成!那我和你一起。”
“好——哎对了学长,我哥知道你要来泉市吗?”
“不知道,怎么了?”
“没什么,他昨天问我有没有遇见熟人。”花祈夏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喝了一口橙汁,“我还以为他知道你来这里了呢。”
燕度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丝微妙的波光从眸底溜走,“他说的应该不是我。”他收起若有所思的表情,大步走到售票点,对工作人员:“嘿哥们儿,来两张票。”
刚给花祈夏发过情侣手环的工作人员一脸懵逼指了指花祈夏:“?兄弟,你女朋友刚才已经兑过票了啊。”
燕度转身,漆黑锋利的剑眉诧异上挑。
花祈夏正含在嘴里的橙汁:“噗——!!!!”
第114章 大肥羊
——
被整日阳光晒得滚热的石墩上,花祈夏掏出纸巾,悄悄瞥一眼燕度外套上“呲儿呲儿”破掉的橙色气泡,第无数次心虚道歉:“……I''msorry.”
燕度笑得浑然不在意,接过她递来的纸巾随便擦了两下,“嗨,没事儿!”
接着目光落在花祈夏手里那两只黑白撞色手环上,“可能是这个让工作人员误会了。”说完纸巾揉进掌心,侧头去看身后夕阳西下的海岸线。
今天不是个观赏落日的好天气,满载着余晖的灰线半隐在白朦朦的霾中,那团橙红像失了焦点的老照片,被空气中亿万灰尘颗粒折散成一派稀释的水银。
海天交界线上蓬生如玉兰花根凋零时的蓝紫色。
花祈夏掏出两张门票,和手环叠在一起,“这是我帮我学姐和她男朋友领的,他们今晚也要来。”
解释完也觉得既尴尬又好笑,转头看见被夕阳笼罩成棕褐色的热气球,语重心长:“都是啤酒惹的祸……”
“嗯。”燕度应了声,但眼珠依然不动声色锁着那两只手环。
过了会儿,那双半垂的瞳眸没有丝毫触动似的地移开,只是下唇闷闷地一撇,人站起来“哗啦”拉上了外套拉链。
燕度起身去把纸巾丢进路对面的垃圾桶,他那辆威风凛凛的摩托车就停在路口,五米开外从锃亮的车把到轮胎都散发着“我死贵死贵”的气场。
让旁边海鲜饭店门口那位手拿菜单,穿着红围裙揽客的大婶犹犹豫豫地不敢上前。
但俨然对方又生怕放跑了燕度这个一看就能宰的大肥羊,最后眼珠子一斜,一眼瞟见路对面的花祈夏。
大婶立刻“哎呦哎呦”欢天喜地地小跑过来,把抖得哗啦啦响的菜单怼到花祈夏眼前。
她手指头上那颗金光璀璨的大金戒指险些闪瞎花祈夏的眼。
“美女,跟朋友来参加啤酒节的吧?吃饭没?来我们家,我们家海鲜现称现杀啦!满199送凉菜外加啤酒半价啦!”
花祈夏:“啤酒?半价??”她默默回头看了眼身后沙滩上数不尽数的横幅,半空中那斗大的一行“啤酒免费畅饮”正随着风飘荡。
“……”花祈夏看着快和她脸贴脸的大婶,眼中顿生灼灼惊叹。
哇,商业鬼才。
花祈夏眼里的浮夸一秒收敛,你那戒指指定假的。
“哈哈。”
忽然,她灵敏地捕捉到一声轻笑,眼神一溜——
燕度抱着手臂站在路对面,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了两瓶葡萄汁,显然也看见了那一瞬间花祈夏脸上的精彩纷呈,忍不住低低笑了声。
旋即男人放下胳膊大步走过来,先问花祈夏,“祈夏,饿不饿?”
花祈夏摇头,中午和李行简学姐聊得太忘我,不自觉就吃多了,现在不怎么饿,她坐在石墩上没动,抬头:“你呢学长。”
燕度把手里的葡萄汁递给她:“我也不饿。”这话显然不是对花祈夏说的,旁边大婶一听不肯放弃——
“哎呦哎呦,怎么不饿?帅哥,199都舍不得给女朋友花可不行呦!男娃娃要大方,怎么这么小家子气啊!”
又一脸“我为你好”的表情捅咕捅咕花祈夏,“美女,叫你男朋友别小气,出来旅游嘛是不是,199都不给你花怎么行呀。”
花祈夏轻啧一声还没开口,燕度就接过了她手里的菜单,上下扫了眼又“哗啦”推回去,“成。”没等对方喜上眉梢,燕度:“姨,给我来两份蓝鳍金枪鱼腩,配松叶蟹蒸蛋,再烤份腰子,孜然辣椒不要了,改白鲟鱼子酱。”
“咳。”花祈夏别过脸拧上葡萄汁瓶盖,默默闭上嘴,不敢说话,怕破功。
空气,安静得脆了。
燕度郑重其事,大婶瞳孔地震,表情空白,半晌,颤颤巍巍:“什么……酱?”
燕度俨然一位微服出访外加不食人间烟火的昏庸皇帝:“鱼子酱。”
说完他看一眼坐在石墩上“咕噜咕噜”喝果汁的“摄政王”,转过头,无情炫富:“——我朋友品味高,别的菜不爱吃。”
“……”
“……”
拉人失败的大婶莫名其妙又骂骂咧咧地走了……
由于精神击打过于恍惚,过马路的时候还崴了一下脚,她颤抖的目光盯着燕度那辆银光璀璨的尼曼钢琴,虽不识货依旧气急败坏:“租的,肯定租的!”
从围裙里掏出手机“咔嚓”拍一张,按着语音键生怕人听不到似的,“儿子!你给我查查,这是个啥牌子!”她甩着菜单走进店里,“我就不信,抠搜的200块都掏不出,臭小子,还跟我装上了……”
花祈夏看了眼燕度,又望向店里那大婶。
只见她趴在柜台上看了会儿手机,脸色就肉眼可见地一寸寸绿下来,不可置信又嫉愤懊悔地抬头,盯着路对面的两个人。
被放跑的“大肥羊”若无其事,还在兴致盎然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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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祈夏待会儿结束后要不要吃东西。
“烤大腰子?”花祈夏乐了,不自觉就飘出了雪城口音,燕度眼梢带笑:“松叶蟹。”
嚯,原来还是只言出法随的大肥羊。
花祈夏忍不住啧啧称奇,清甜的葡萄汁在口腔蔓延。
“对了,哪来的葡萄汁?”她低头看着手上瓶子的包装,不像是这里能买到的。
燕度没告诉花祈夏,在得知女孩和自己在一个城市时,他就抱着一丁点儿的希冀偷偷准备了放在车上,只看着他笑:“赔你那杯橙汁。”
黄昏被海风吹远,沙滩上渐起喧闹,夜色彻底降临前舞台上亮起了蓝绿交加的镭射灯,刺破了朝深蓝过渡的天幕。
来参加啤酒节的游客也多起来,大多是活力四射的年轻人,发动机轰鸣笼罩下的沙滩逐渐迸发出青春洋溢的热闹气息。
这时,李行简给花祈夏发来消息,问她在哪里,并发了自己和男友所在位置的照片。
“我学姐好像已经到了。”花祈夏站起来,辨认了一下照片上的横幅,抬头指着入口西边,“他们好像在那边。”
“嗯。”燕度走在她左侧,帮花祈夏挡开兴奋的人群后低声说了句“小心”,他个子出挑,一眼就看见了等在西侧的两个人,“是不是他们?”
花祈夏稍稍踮脚,眼前一亮:“对!”
四个人很快碰头,看见花祈夏身后突兀出现的高个子男人,李行简先是被这人周身锋利的气场给骇到了,怔愣一瞬才疑惑地问:“祈夏,这是……?”
“这是我朋友,是山海的学长,叫燕度。”
李行简目光在自家笑呵呵的学妹,和那个微微垂头安静听她介绍的男人身上转了一圈,随即不动声色地压下眼中的微妙。
燕度耐心听花祈夏把话说完,才抬起头和二人打招呼,“你们好。”
他伸出手和李行简的男友轻轻握了一下,只作没有看见李行简方才的目光,朝对方微微点头,又说:“我来这里出差恰好遇见祈夏,介意今晚啤酒节加我一个吗。”
“当然不介意。”李行简和自己的男友默契对了个眼神,“不过我们要先去舞台那边候场,你们要不先随便逛逛?”
“是准备唱歌吗?”花祈夏转头看见一窝蜂似的涌去舞台那边的人群,耳边越发热闹的嘈杂让她也期待起来,“学长,我们也去那边吧。”
李行简扬眉去看燕度的反应,燕度点点头:“好,听你的。”
第115章 尖叫声
——
【Scaramouche,Scaramouche,
willyoudotheFandango?
Thunderboltandlightning,
very,
veryfright''ningme,
Sparehimhislife
fromthismonstrosity!】[注]
花祈夏头上戴了闪闪发亮的彩色尖角,被海浪般奔涌的人潮推涌裹挟着,舞台上的歌手高歌嘶吼,尖叫声、欢呼声和无数跟唱几乎震碎汹涌的夜幕,律动的音符穿透全场——!
【Galileo,Galileo,
Magnifico-o-o-o-o!
Galileo,Galileo,
Magnifico-o-o-o-o!】
台上激光灯疯狂舞动,音响四周两人多高的巨大啤酒木桶在声嘶力竭的摇滚乐里砰然爆裂,将本就高亢的气氛霎时间推向了顶端!
哗——!!
雪白的泡沫在空中飞溅,花祈夏和无数尖叫大笑的人一样欢呼着朝后退去——忽然后背抵住一面坚硬宽阔的“墙”。
“学长!”狂震的音响和狂闪的射灯令花祈夏的肾上腺素直接从脚底板飙上脑门,她在沸反盈天的人声里必须扯着嗓子大喊才能保证燕度听见她的声音。
燕度一直在一浪高过一浪的人潮里紧紧护在花祈夏身后,四面八方拥挤耸动的潮流与他岿然不动的高大身形冲撞出强烈的反差,他稍稍低下头,左手臂在腰侧伸出去,不动声色圈出一方领域,眼梢微弯同样大声地问花祈夏:“祈夏,开心吗?”
“开心!!!”
花祈夏大声说。
她听见浩浩荡荡的血液在四肢冲荡的声音,很久没有这样释放尖叫的花祈夏发自肺腑地开心。
年轻与激情、活力和青春像飞驰的赛车,在她身体中撞击着,花祈夏喜欢这样踊跃的喧嚣。
“特别开心!”
她抬头笑得见牙不见眼,看见燕度一侧漆黑的眉毛上挂了丁点儿雪白的啤酒泡沫,在被踏碎沙滩的强音乐和酒精气息的刺激下,燕度视野中面前神采飞扬的女孩大笑着抬起手,把他眉毛上的泡沫抹去了。
刺啦!
一根粗粝的引线在燕度心中轰燃。
整片沙滩的喧嚣都在燕度震颤的耳膜退去,在他骤然缩成针尖的黑瞳里,花祈夏已经转回了身子,她一只手手扩在嘴边,和周围人一起欢呼着迎来新一轮燥热与沸腾的呐喊!
【Galileo,Galileo,
Magnifico-o-o-o-o!】
啤酒、摇滚、狂欢,海浪,花祈夏在场面彻底混乱疯狂前,和燕度穿过挤挤攘攘的人群。
无数尖叫直接穿破她的耳鼓,花祈夏被人撞到,在失去重心前被燕度的大手牢牢拉住了手腕。
被啤酒浸湿的衣服布料在摩肩接踵中相擦而过,燕度在周遭白热化的欢腾中紧拉着花祈夏,他也被无数人撞到,但身形依然稳健地向前开出一条道来,将花祈夏反扣在自己臂弯笼出的空间里。
燕度压低眉眼时周身劈下的凶悍令周围拥挤的人渐渐忌惮后退,他们就这样匆匆从音浪中心退了出去,好似从一本厚书中抽出的两片书签,剩下的书页瞬间又闭合得密不可分。
走到人群开阔处,燕度才在花祈夏转身正对她前松开了手。
花祈夏弯下腰扶着膝盖大口喘气,边喘边笑,燕度也笑,胸腔震颤,他们风风火火地远离旋律风暴的冲击,耳边又传来新的口哨声和铃声。
“shot!shot!shot!”
“shot!!!shot!!!shot!!!”
沙滩酒吧车外**了一群鼓掌叫好的年轻男女,裁判装扮的工作人员直接踩在凳子上高高扬起手里的奖品,“shot杯挑战赛!蛇毒蛇毒!大奖三年免费啤酒畅饮!!!”
又一阵尖叫浪潮。
见花祈夏目露好奇,燕度笑着走到她前面,大声地:“想去看看吗?”
花祈夏用力点头:“想!”
“走,我们去凑热闹!”
松软的地表在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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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脚步下接连溅起细沙,燕度带花祈夏穿过跃跃欲试的围观人群,灯光频闪的露天吧台上摆满了晶莹剔透的shot杯,里面红松色的透明酒液随音浪震动。
花祈夏看见直接挂在酒吧车棚顶上的奖品,除了银光闪闪的票单,还有一把质地精美的尤克里里和其他礼物。
“祈夏,你想要吗。”燕度低头问花祈夏。
“啤酒畅饮吗?”花祈夏笑着喊,其实那把尤克里里对她的吸引力更大——
而且她还不怎么会弹。
花祈夏看见一个个志得意满上场、龇牙咧嘴回来的挑战者,看热闹看得相当起劲,她朝燕度摇头,“我们看看就好了。”
她目光在那把尤克里里上落了一瞬,又被下一个“嗷嗷”叫的挑战者逗笑了,燕度垂眸静静看着她,下一秒,在裁判嘶声地“还有谁!!?”中迈步穿过了人群。
花祈夏:“??”
花祈夏:“!!!”
痞帅野性的男人走出来,周围先是落入一片安静,接着三秒钟过后猛然爆发出更高的尖叫:“哇——!!帅哥!!!”
“卧——!!好帅!!!”
“哥们儿加油!加油!!!”
“shot!shot!shot!”
燕度表情既不激动也不紧张,几乎平静得有些散漫了,他单手撑在吧台上,敲敲桌面:“几秒。”
手握话筒的裁判也被这身形高大、一看就不好惹的挑战者震住了,在众人的催促声里才反应过来连忙开口:“8秒88!”他一个激灵跳下凳子,“帅哥,最高记录7杯Anguis蛇毒,百分之六十五酒精度数,可不是一般人能玩的哦!”
计时的银铃“叮当”响亮,在裁判刻意地点火下人群气氛掀起了更汹涌的高潮:“挑战!挑战!”
花祈夏怔怔看着微偏过头去看上方奖品的燕度,握荧光棒的掌心因紧张而沁出汗来,见燕度抬眼,裁判以为他在犹豫,连忙拔高语气,“最高奖项三年免费!免费啤酒畅饮!哥们儿,这还不心动吗!!”
燕度轻笑一声,抬手指着那把火焰状木纹的尤克里里,“我比较想要那个。”
第116章 海风
——
夜幕低垂,空旷的会议室里最后一盏灯也被关掉,泉大逸夫楼的走廊上,逐渐响起叠加的脚步声。
慈眉善目的老院长接过助理递来的报告,看一眼封面上“法医遗传标记分析”的字样,又笑着递给身边同行的年轻男人。
男人一身出席正式会议的衬衫西裤,独特出尘的气质令他们身后抱着记录的新生们既敬又怕,互相推诿着不敢上前,压低的艳羡和讨论声却自始至终没有停歇。
“小秋啊,这回我可是欠你个人情。”
院长笑道,“有你给这群小年轻们开开会,传授经验,那效果可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强得多呐。”
谢共秋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前站定,他身后透明的玻璃映出外面静谧的夜空,糖霜一样的灯影落在谢共秋的肩头和鼻梁上,也落在他的睫毛间,根根分明。
面对院长的道谢,谢共秋嗓音清冷:“您客气了。”
老院长十分欣赏这位外援人才的谦虚,欣慰点头,“好,好好!你们年轻一代就是要在一起多交流,多学习!”
说完他转过身对身后助理道:“小王啊,待会儿你开车送共秋回外招所,记住,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助理连忙道:“院长,我已经在市中心给谢医生安排了酒店,谢医生的行李和随身物品已派人送去了。”
他解释说,“滨海那边开啤酒节,临时交通管制,恐怕堵车堵得不成样子,还是让谢医生——”
助理说到这里礼貌地朝面容平静的谢共秋笑笑,“还是让谢医生在酒店好好休息吧。”
“嗯,很好。”老院长觉得这个安排很合理,“共秋,那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我和赵**送你去机场。”
谢共秋轻轻颔首,老院长带着一行学生离开,经过他时那些不敢吱声的新生们也间或冒出几句“谢医生再见”“多谢指导”“谢学长再见”。
有胆子大些的混在人群里,“谢学长你好帅!”学生们就善意地哄笑起来,走在前面的老院长听见了,无奈地笑笑。
谢共秋本人并未对此表现出鲜明的情绪,只是在听见那几声“谢学长”时,男人仿佛被冰雪过滤的眼眸终于有了微乎其微的波动。
他一侧头就能望见夜幕里那条文化长廊上肃穆的泉大校徽,透过玻璃,仿佛能看见同样有人曾欣喜而崇敬地凝视过它,光是想到这里,谢共秋就隐秘地生出一点快乐来。
一旁的助理做了个“请”的手势,“谢医生,我们走吧。”
谢共秋收回深遼的目光,忽然问:“是什么样的啤酒节。”
助理稀奇这位看起来心如止水的大佬原来对这种营销活动也感兴趣。
不过转念一想也对,眼前的男人虽然头衔牛得连他们院长都不敢小觑,但毕竟也才二十多岁,正是朝气蓬勃能玩能闹的年纪,哪能天天在会议室解剖室里泡着呢。
他立刻调出手机里的公众号宣传链接:“是我们市自己办的,今年得是第六年了,就在滨海那边沙滩上,您看看,有音乐有啤酒,咱学校好多学生都去了。”
助理划着手机屏幕,见谢共秋似是有兴趣,对他那股冷若霜雪气场的敬畏倒是少了两分,话也随意了些:“我估计啊,咱市现在一半的年轻人都在那里呢,哎?谢医生,您要是感兴趣的话,我带您去看看?”
在助理的盛情邀请下,谢共秋礼貌地道了谢,接着只说:“不用了。”
他的视线在屏幕里那飞扬喷洒的啤酒和狂欢的灯光上驻留两秒——
在落针可闻的走廊,透过色彩冲击力点满的现场照片,谢共秋仿佛已经听见那声嘶力竭的欢呼与尖叫声……
“shot!shot!shot!”
“shot!!!shot!!!shot!!!”
舞台上的摇滚乐早已停了,现在上场的是李行简的男朋友,他抱着吉他坐在话筒架前清唱了一首民谣。
台下歇斯底里的人潮转而举起星星点点的荧光棒,随着不喧不闹的曲调,徜徉在海风与忧伤的合唱中。
而酒吧车这边的气氛却依旧火热,甚至随着裁判拍下银铃而轰然冲上顶峰!
“开始!!!”
花祈夏呼吸几乎紧张得停滞了,被汹涌的欢呼与掌声裹挟着,耳膜针扎般剧痛,可她眼睛是从未有过的雪亮,在满场紧张又剧烈的声浪中,她眸底无比清晰地刻印下燕度的每一个动作——
叮!
“一秒!!!”
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燕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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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起了第一杯酒,花祈夏甚至能闻到泥炭与麦芽厮杀后的刺激酒香。
她盯着燕度上下滚动的喉结,看见他狭长的眼弧上,浓密的睫毛随他吞咽的动作而翕动着,彩光从他眼皮划过。
周围**声鼓掌,“牛批!!!”“啊啊啊他好帅!!”
“三秒!!!”
燕度半秒钟都没有停歇,仰头、一饮而尽,shot杯顷刻间稳稳落回托盘内“叮当!”一声脆响,里面极少的残酒还没从杯壁上滑落,燕度已闪电般又放下两杯。
“七秒——!!”
张力与荷尔蒙拉满的帅气男人一连贯利落的动作直接引爆了全场!
没有人不爱看这样刺激而赏心悦目的一幕,人人神情亢奋,花祈夏耳边欢呼声迭起,在最后一杯剔透晶莹的shot杯“叮!”地立在盘子里时,周遭尖叫声猝然顿住——
下一刻,整片沙滩上爆发出疯了般的:“好!!!”
“赢了!!”
“牛啊啊啊啊啊啊!!!”
花祈夏怔愣的时间比所有人都长久,她眼中那个将呼声掀上高峰的男人拍下银铃,在大家的掌声和喝彩声里,裁判“服了服了”地双手递上的银色票单。
燕度没接,手指点点那把尤克里里,后者连忙调换了奖品交给他,燕度这才拿过来,挺臭屁地挑眉,引得众人都笑起来。
“shot!!!shot!!!shot!!!”
从开始到结束短短不到十秒,花祈夏全身的血液都在燕度笑起来时众人的尖叫声里冲上了头顶,她举起手里的荧光棒,终于反应过来似的激动地和大家一起欢呼。
燕度黑亮的目光穿过汹涌的人群,落在那个为他喝彩为他挥舞荧光棒的女孩脸上,他好像这一刻站在礁石上。
“祈夏!”
他走路带风,大步穿过人群走向花祈夏,燕度眼眸是被海水洗过般的明亮,他笑得露出两颗尖锐雪白的犬牙,飞溅到他头上和脸庞的酒液沾湿了燕度的发茬。
辛辣的酒精刺激下,燕度呼吸有些急促,他将手里那把,其实值不了许多钱的尤克里里递给花祈夏,咧嘴笑得喉结颤动,“给你!”
歌声乍起,缱绻而潮腥的海风从他们背后涌上来。
第117章 公交车
——
“一闪一——闪亮——亮晶晶,满、满——哈哈不行不行,我找不到调了。”
花祈夏生疏地拨动尤克里里的弦,到最后自己先忍不住笑出来,“我真的不太会弹,学长,还是你来吧。”
他们走出了沙滩,夜越深越有接连不断的人朝这里走来,疯狂的音乐和绚烂的彩灯逐渐从身后退去,海风却扑上来。
燕度手指勾着外套,搭在肩头,他一步一步踩着软沙,速度很慢但步伐很大地跟在花祈夏身后。
两个人来到刚刚停留的石墩前,花祈夏简单掸去上面薄薄的细沙,和燕度一左一右坐了下来,她伸直自己的两条腿,看见牛仔裤破洞处挂着的彩带,晃晃,将它晃下去。
远处舞台上传来李行简男友的歌声,韵律温柔但听不清歌词。
“是什么歌?”
燕度手肘搭在大腿上,向前躬身抬手拨去头顶的泡沫,他静静辨别了一下那首曲子,眼底有笑但没说话。
花祈夏也只是随口一问,她闭上眼用力吸了口咸腥湿凉的空气。
满腔随音乐跳动的血液和亢奋的大脑慢慢平息下来,而啤酒与欢呼声依然在身体里发酵,她用力仰着头看漆黑的夜幕,半晌,开口:“学长,你刚才简直太太太厉害了。”
燕度接过她手中的尤克里里,笑道:“是吗。”
“是!”花祈夏倏地低下头,毫不保留地夸他,“太燃了!”
燕度低低地笑。
他脸上没有被酒精侵染的痕迹,不仅清醒,而且摘去了刚刚在舞台下和人群中毫不收敛的锋厉与野性,整个人在海风中释放出静水流深的柔和。
他们对面一家一家海鲜餐馆灯火通明,有的桌子直接摆到了路边,空气里弥漫着烧烤的孜然香,路口深处的围墙上,依稀可见随风飘荡的花枝。
燕度问花祈夏饿不饿,对方摇头,又随手拨了下琴弦,于是燕度唇角上扬:“那要不要去抓螃蟹?”
“螃蟹?”花祈夏眸光雪亮:“在哪里?”
燕度直起身:“靠近港口那边的浅水滩,我昨天听客户说那里晚上经常有渔民抓沙蟹。”他问:“想去吗祈夏?我骑车带你去怎么样。”
花祈夏指了指放在两人中间的两罐啤酒,那是他们从沙滩酒吧车前离开时,裁判追出来塞到他们手里的,“学长,你刚喝完酒哦。”
燕度也反应过来,后知后觉挠挠头气笑道:“啧,我给忘了。”
青春洋溢的氛围太有感染力,令人陶醉其中,花祈夏也是刚刚才想到:“学长,那你待会儿怎么回去?”
“没事,有人来接我。”
燕度和花祈夏都没有把“不能去抓螃蟹”当做一件很遗憾的事,随性提起,随缘放下。
海风轻柔,音乐欢快,他们似乎在这热闹的狂欢中默契地融化掉了一部分理智,像融化在啤酒中的泡沫一样,随性、肆意,悠闲地允许一切发生。
花祈夏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该做什么,但她也不想动,头脑放空,久久,忽然听见燕度轻轻喊她,“祈夏。”
“嗯?”
“你别不开心。”
花祈夏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她今天又笑又尖叫嗓子都快哑了,“我很开心啊。”
“嗯。”燕度黑睫眨动,褪掉手上的荧光手环,没头没尾地低声说了句她没听清的话。
滴滴!
一阵嘈杂的鸣笛惊扰街道。
又是那辆横冲直撞的老旧公交车,在他们面前刹停时荡起熟悉的沙石。
“哗啦!”打开的车门,放掉最后一波来参加啤酒节的乘客,人们鱼贯而出,后面依然是那位挎小包的乘务员,扒着车门,冲花祈夏和燕度喊:“走不走?走不走?”
花祈夏又问:“去哪里。”
售票员又叽哩哇啦报出一个地点,花祈夏转头问燕度:“学长,你听懂了吗。”
燕度笑了声摇头,“没听懂。”然而他垂眸看着花祈夏,问,“你想去吗。”
花祈夏的心,是在这一刻热烈起来的。
她听见自己问燕度的声音,甚至在那瞬间直接喊了燕度的名字,心里的话交融在来尔复往的风中:“燕度,不知道目的地,也可以去么……?”
燕度站起来,率先踏上了那辆锈迹斑斑的公交车,他的手把在栏杆上,白色短袖勾勒出紧密流畅的肌肉线条,花祈夏望见他回过头,爽朗无谓地:“去了就知道了,不怕,我们一起去看看。”
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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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祈夏站起来,抱着啤酒和尤克里里,踏上了那辆不知道驶向何方的旧车。
车里的塑料座椅几乎褪成白色,栏杆与扶手被经年累月的手掌摩擦包了浆,在惨淡孱弱的灯光下呈现出哑光的质地来。
燕度和花祈夏走向最后一排,他在车辆发动时虚虚扶了一下花祈夏,“小心”,但没有和她紧挨坐在一起,而是把那两听啤酒和尤克里里、荧光棒一起放在了中间座椅上。
花祈夏推开车窗,落满灰尘与**絮的黑橡胶条“滋啦啦”脆响,刮擦声刺耳,甫一开窗,外面新鲜清凉的空气就一股脑涌了进来。
路边吃烧烤的客人和餐馆飞速在窗子里**,燕度见花祈夏在沉思,笑着说,“祈夏你别担心,大不了我们中途下车再沿着路走回来就行了,在海边散散步也不错,还可以吹海风。”
“嗯嗯。”
花祈夏不担心,她心中翻山越岭,在公交车驶入黑暗静谧的夜里时,她似乎也走过了身上一座无形的山,在低度酒水的抚慰下,花祈夏醉了。
她最后的印象停留在那仿佛永远不停歇的引擎和刹车声里,好像有人在她耳边弹起那把尤克里里。
舞台下她没听清的那首歌,在梦里有人压着嗓子低吟浅唱——
【你是如此的难以忘记,
浮浮沉沉的在我心里,
你的笑容你的一动一举,
都是我所有记忆
……】
前面的乘务员坐在了司机身边,两人应该是夫妻,言语间都是明早市场的菜价和回娘家的轮渡表,但这不是燕度最后的记忆。
他放下尤克里里,也和花祈夏一样,趴在前座靠背上,他手臂环在座椅上,侧头枕着小臂,静静看女孩小憩的面庞。
过了片刻,又坐起来,从口袋里摸出一黑一白两枚手环。
黑色的戴在了自己手上,燕度重新趴下来,左手拿着那枚白色的,隔空比在她低垂的手腕上,但这依然不是燕度最后的记忆——
他舍不得睡,又不能醉过去,因为等这辆环岛观光公交回到原点时,他还要轻轻叫醒女孩,说,“祈夏,醒醒,我们到了。”
——
【1】:《你是如此难以忘记》-梁朝伟
第118章 什么时候来
——
“你是否常常利用他人来满足自己的某些需求?”
乔星灿低垂着头,面无表情抹去轮椅扶手上的一道反光,他拇指挪开,那反光就再次刺在他眼底,令人有些烦躁。
“你的童年,有没有过被伤害或过度溺爱的经历呢?”
“……”
安静的病房房门紧闭,面对一言不发的乔星灿,满头银发的女医生已经能从对方反应看出些许端倪,她收起手里的钢笔,目光落在乔星灿病床一侧的手机上——
屏幕上空投影着一只小小的蓝色鲸鱼,时而摆尾时而跳跃,兀自玩得开心。
“真可爱啊。”女医生微笑道,“这是什么?是你喜欢的游戏吗。”
“……”
院楼外的热风钻进窗户缝隙,乔星灿耳尖轻颤,他捕捉到从医院花园里传来的歌声。
那是儿童病区的孩子们在练习合唱,稚嫩欢快的曲子飘进他耳朵里,显得那样的不合时宜。
他在这样的年纪被险些被最信任的父亲淹死在漆黑冰冷的海洋里,抢救后转入M国教会医院的病房,乔星灿也曾在圣诞节前听见儿童唱诗班的排演歌声——
可他孤独地躺在病床上,侧头只看得见窗外呼号的鹅毛大雪。
现在这样的氛围,总让乔星灿荒诞地生出一股,他又被抛弃了的错觉。
“乔先生。”医生望向他,引导着:“我想,你多次主动联系我,应该是希望得到正确科学的心理诊断与治疗的,对吗。”
乔星灿闭上眼,许久,轻声地:“我不觉得自己有病。”
这样的回答在对方的意料之内。
在自我防御机制的保护下,大多数来治疗的患者在短时间内都不会主动承认问题的存在,他们会对自己的行为找到合理化的动机,当然也有一些人单纯地想要回避。
“下一个问题,乔先生,你觉得自己目前的行为模式,有对你的人际关系造成负面影响吗。”
乔星灿忽然睁开眼睛,眸底仿佛寒流过境,“今天就先这样吧,您可以走了。”
坐在乔星灿对面的人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变化:显然在提到他手机上那只鲸鱼前,乔星灿是没有交流意愿的,而在这之后,乔星灿中断了问话。
不过经验丰富的医生察觉到了他的情绪——
抵触,冷漠,同时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颓废,从那双浮荡着轮椅反光的眼睛里倾泻出来。
像坚不可摧的围墙,显然不是一时一刻就能凿开缺口的。
医生心里叹气,不再继续询问下去了。
“慢走不送,Kevin会在一楼等您。”
“好吧,那您好好休息。”
她将记录本和钢笔放进公文包中,只闲聊似的笑着说:“我的女儿也很喜欢大海,她今年26岁,每年都会和朋友去塞尼亚岛出海追鲸,有时候也会去斯里兰卡。”
乔星灿按在轮椅上的几根手指因为抖动而蹭出一片微小的水痕,医生看着他木然的脸,提起包站了起来。
“她以前和我说过,她现在喜欢做这样的事,是因为初中的时候我买给她了一本书,说实话——”
医生轻笑道,“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当时为了凑打折我在书店随手抽的一本旧书,居然在未来十几二十年中对我的女儿产生了这么大的影响。”
乔星灿极缓慢地抬起头,眼里依然无波无澜。
“已经过去太多年了,那本书早就破掉烂掉了,我们搬过几次家,可能现在连半片书页都找不到了吧。”
医生拿起自己的外套,以一位母亲的口吻对乔星灿讲述一个很平淡无奇的故事:“我想正是因为我女儿失去了那本名著,所以她想要重新构造一本独属于自己的书,所以她常常去追鲸鱼,去体验新的震撼和思考——哦对了——”
“那本书的名字,叫《白鲸》,乔先生,您听说过吗。”
乔星灿盯着她:“没有。”
她走到了门口转过身,看见乔星灿的瞳孔被惨淡的顶灯浸泡成流动状,似乎荡起一丝不真切的波澜,于是她保持自然地语气继续说——
“是19世纪一位叫麦尔维尔的作家写的,关于一艘捕鲸船的船长为了复仇而追杀一条白鲸,最终献祭了几乎整船船员的生命,而他自己也和白鲸同归于尽的故事。”
“我很高兴我的女儿在看过这本书后,思考的是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而不是那位船长的偏执和疯狂,连船员的生命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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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牺牲,乔先生,我建议您在养伤之余也可以发展一些其他的爱好,就比如看书、旅游,或者和你的朋友见面都可以,下次见。”
房门被关上,乔星灿静静注视着手机上那只安静玩耍的3D鲸鱼,没有人知道在这长久的沉默中少年究竟想了些什么。
他的牙齿咬住了干燥的下唇,直到把那里咬出殷红的色泽,才慢慢松开,闷声对那条蓝色小鲸鱼说,“我没病……”他压低了头颅,“也没把你当‘船员’。”
又过了很久,乔星灿抬起指尖轻轻碰了碰它,蓝色光影虚空散开,他垂下睫毛,声音更小,“你什么时候来……”
……
“你什么时候回来?”
盛修在电话里问花祈夏,“明天就周一了,需不需要我帮你请假?”
“不用。”
开了免提的手机放在枕头边,花祈夏跟只树懒似的慢悠悠从床上坐起来,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搓着脸毫不走心地哼哼两声:“我今天下午回去——对了,白鸥学姐怎么样了。”
“已经转去医院康复科了。”
“哦,那我今晚去看她……我拖鞋呢……”
对面的盛修仿佛都能看见顺着电话线滑过去的瞌睡泡泡,听见她越来越敷衍的应答,无奈地:“行吧,提前把时间发我我去接你,家里这两天下雨了,回来的时候穿厚点。”
又忍不住道,“昨晚几点睡的,怎么困成这样。”
“昨晚——”花祈夏眼神聚焦了一秒,又困顿地散成一汪水儿,她打了个哈欠,“十一点吧,不知道,记不清了。”
在啤酒和狂欢的加持下,昨晚花祈夏没过多久就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睡了过去。
至于那乘务员报出的地名,直到最后她都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只记得不知道过去多久,有人在她耳边轻轻说“到了”。
睁眼又是熟悉的马路和到达尾声的啤酒节,车子又转回到原点。
人声喧闹中她清醒过来走下车,然后被燕度送到民宿的路口。
“对了哥。”花祈夏找到拖鞋下了床,站在院门口望向灰蓝色的海岸线,对电话里的人说,“我在这儿还真遇见熟人了诶,你猜是谁。”
第119章 彼此彼此
——
“那小修爷电话里不分青红皂白上来给我一通怼,谢医生,我这可是替你背的锅。”
燕度把手机“喀啦”丢在桌面上,氤氲的海风被一层层白浪送上沙滩,他坐在昨天那辆酒吧车的窗口吧台上,垂下高脚凳的一条腿直接踩在沙子里。
狂欢过后的场地门庭冷落,宣传牌被风折断,工人在拆去巨大啤酒桶上的钢架,昨晚彩灯耀眼的舞台也正被有条不紊地肢解,沙滩上到处是人潮退去后的痕迹,荧光棒、彩带、横幅,和数不尽数的啤酒罐。
有些浪花带回海里去了,和棕褐色的海带缠绕漂浮在水面上。
燕度抬手喝完了杯子里的无醇草莓,看向身边的人时眼底隐匿着寒星般的冷光,背后的起重机“轰隆隆”响着,他开口:“你什么时候到的。”
谢共秋面前是一杯黑巧马天尼,嫩绿的开心果碎在丝滑细腻的奶油间慢慢下沉。
他似乎把燕度的话当耳旁风,转头朝路口的方向望过去。
面对这个人的沉默与忽视,燕度同样表现的无动于衷,“姓谢的,”他平静道:“我今天不想和你针锋相对。”
太阳逐渐移向天幕的中心移动,燕度看了眼挂在车里的复古钟表,时针正走向“10”,少顷,男人低沉说:“她在这里玩得很开心,能看得出来,她享受自己的假期。”
谢共秋从沙滩尽头收回了视线。
想到昨天花祈夏眼里浩瀚的欢喜,那样毫不掩饰的恣意与开心,燕度放松的唇角就勾起若有若无的笑。
这样想着,再开口时语气就有了不容撼动的意味——
他一字一顿地:“所以,今天就算你站我脑袋上抡大刀我也不会挂脸。”燕度直视着谢共秋,“咱俩之间再怎么争那是咱俩的事,未必要现在露了相打扰祈夏的假期……和心情——”
燕度朝他拿起自己的玻璃杯,慷慨而干脆地主动压低杯口,“谢医生,你觉得呢。”
晶莹剔透的杯壁折射着阳光,燕度一瞬不瞬盯着眼前的男人,不远处桌面上那杯黑巧马天尼没被人动,谢共秋淡淡瞥他一眼,“你很吵。”
燕度嗤笑,随后收回了杯子,里面的果汁已经见底了,他没再喝,掏出几张钞票放到桌前,屈起踩在高脚凳下的那条腿伸直了落在沙滩上。
他站直身子看着谢共秋:“说实话,你比乔星灿还欠揍。”
说到这儿,燕度眯起漆黑幽深的眼眸,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居、心、叵、测。”
谢共秋抬眼回视,冷静到没有一丝起伏:“彼此。”
“彼此个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得知祈夏在这儿。”燕度双手揣兜,眼里有种明晃晃的炫耀和得意,“我跟你可不一样,缘分,懂不懂?”
下一刻,谢共秋忽然站了起来,在燕度四平八稳的挑衅表情里,迈步朝他走过去,接着,和他擦身而过——
朝沙滩入口处走去。
“嘿——!”燕度转身也看见了那马路对面路口里出现的白色身影,谢共秋已经走出去十多米远了。
燕度不由分说大步追上去,“你特么属兔子的啊!”
……
花祈夏出门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她在盛修一串“那小子怎么在泉市”“他说什么做什么了”“还有没有见到其他人”的连环十八问里好不容易挂了电话,揉着磨出茧子的耳朵走出民宿。
天空的白云被微风吹得散开来,海浪声迭起,花祈夏一路走,一路上影子就被摇曳的花影挠痒痒。
她举起手机拍了一张湛蓝的天色,再一低头,就看见那个撬生蚝的年轻女人正在围墙和自家院门口的电箱间挂起一根晾绳。
她背上依然背着襁褓,脚边是三大盆棕褐色的海带,油光发亮的。
花祈夏收起手机快步走过去,笑着和她打招呼,“姐姐,我帮你吧。”她个子更高一些,稍稍踮脚就能够到砖石里的挂钩。
“呀,是你。”年轻女人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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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她,用手腕按掉下颌的汗珠,笑得腼腆。
花祈夏帮她挂好了晾绳,指腹蹭上些明橙色的铁锈,“嚯,这海带都是你捡的?可真不少!”
“是,早上捡,捡的多。”女人坐了下来,开始用水管搓洗海带上携带的沙石,水流哗哗作响,不一会儿就蓄满了一盆子的水,清澈透明。
花祈夏蹲下来,用手指搅碎了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又摸摸冰凉肥厚的海带,“真够新鲜的诶,看着跟皮革似的。”
女人只是笑,弯腰忙活着手上的动作,花祈夏喜欢这样安静又自然的时刻,她指尖划过海带上因堆叠而压出的细细褶皱,目光落回水中时,她晃动的影子正在缓缓“愈合”——
清波荡漾,水面的倒影里,除了她自己和头顶明亮的天空外,忽然冒出来一个毛茸茸的大脑袋。
“燕度?!”
花祈夏惊讶转身,看见燕度不知道是从哪里出现的,也蹲在盆子旁边,见她似乎被吓了一跳,还颇为孩子气地得意“嘿嘿”,然后抬起一只手,食指提了一杯果汁:“哈喽祈夏!拿着!”
“哈哈,吓我一跳。”花祈夏哭笑不得地站起来,甩掉手上的水珠,忽然余光一瞥,人直接就愣住了——
“……谢学长?”
凌霄花烂漫盛开的路口,谢共秋静静站在围墙下,他今天居然穿了件铅灰色的牛仔短袖衬衫,里面纯黑的背心依稀勾勒出腰腹起伏的沟壑。
他的发丝在海岸阳光的照耀下随风轻晃,男人安静望着花祈夏,这样休闲清爽的打扮令花祈夏眼前一亮,她似乎看见谢共秋年轻的面庞上溢出慵懒而纯净的笑意。
“?!谢学长!真的是你!”花祈夏跑过去,简直不敢认,“你怎么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
谢共秋低头,眼底温柔:“昨天。”
她身后的燕度不紧不慢站起来,黑漆漆的眼珠上移,瞥了眼天空,左手抽出吸管“啪!!”地扎进果汁里,清脆响亮。
第120章 沙与海风(二合一)
——
“学长,你怎么在这里?”
“我……”
谢共秋目光有一瞬躲闪,在高强度的理性思维下,他认为“借口”与“缘由”是不同的。
“来泉大开会”是他为见花祈夏而创造的合理缘由,但如果现在不能陈述出这一缘由的本质目的,谢共秋就无法判别:当他将其说出口的瞬间,这个缘由是否就成了一种欺骗?
谢共秋不确定,可是他又无法现在就将“我想来见你”宣之于口,这是“居心叵测的偶遇”,是谢共秋来到这里的本质目的。
却也是他穷极自我也想要履行的事,从属于高度的情感表达——
科学研究证明,在无法保证时机恰当的条件下,这样的话语有87.6%的概率会给女孩带来压力。
在努力学习与女孩建立羁绊的过程中,谢共秋时常因生涩而手足无措,“我来……”
花祈夏疑惑眨眼。
他们身后响起燕度的脚步声。
“听说泉大医学院的院长和咱学校鉴定中心主任是故交,谢医生,你这回来泉大开会是看在他俩谁的面子上?”
理性与情感对立的冲突困境被人巧妙地跳过了,并抛出两个新的心理锚点,燕度笑着开口,两个人视线相擦而过。
谢共秋眼底的踟蹰渐渐散开。
——这一刻,他们确实在“不给女孩徒增烦扰”这一目的上达成了共识。
尽管这平衡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如浪花般迸溅碎散,矛盾与冲突的撞点转瞬即至。
但正如燕度所说的,那是他们之间的事,不该惊扰花祈夏此时的快乐。
花祈夏恍然大悟:“你昨天去泉大开了会?”
谢共秋垂下眸子点头,他在女孩率先选择了一个锚点后顺利做出迎合:“……嗯。”
燕度波澜不惊地挪开视线。
“这事儿整的,学长,早知道昨天你也在,”花祈夏“啪”地一拍手,觉得挺可惜的,“我们就可以一起去啤酒节玩了。”
燕度看着花祈夏纯然遗憾的神情,若有所思。
对于谢共秋的忽然出现,花祈夏并没有表现出昨天对燕度那样的犹疑与警惕。
可能这一刻在场的两个男人谁也无法知道:他们心照不宣隐瞒的动机,在女孩这里——
或许昨天是很重要的,那是花祈夏唯恐被剧情掌控的枷锁。
但昨晚,她和燕度登上了那辆不知驶向何方的公交车。
她明明不知道目的地,却又在深夜平安地回到原点,今天也没有因为错过了那个脑海中的“目的地”而抱憾伤怀。
现在这些男主们或自主或客观的出现,不论偶然与必然,对她来说,背后的驱动目的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有人在昨天教会了她:目的本身或许并没有那么举足轻重,花祈夏只想享受自己的时间与路途的风景。
咳,虽然她昨天是在车上整整睡了一路……
想起昨天沙滩上热火朝天的场景,花祈夏还有些意犹未尽:“学长你都不知道昨天沙滩上有多high!对了,燕度学长昨天超级厉害,参加那个shot杯挑战赛直接破了记录!”
燕度微微一笑。
谢共秋也没有表现出疏离的态度,点了点头,花祈夏给他看手上的荧光手环,听着她尽兴地描述,谢共秋的表情就融了冰。
花祈夏一边说,一边跑去路口的小摊前要了三份鱼丸。
“哎。”看着女孩的背影,燕度忽然说,“还记得闻人讲的那个故事么。”
他唇角露出一丝嘲弄的弧度,既对自己也对谢共秋,“自以为是的狼,总会败给聪明通透的鹿。”
谢共秋幽幽扫向他:“所以,我们都很蠢。”
“没错。”燕度一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支在腰际,微微歪头笑着望向女孩,嗓音低喃而邈远——
“她怎么会为我们伤神,为我们停留呢。”
也许昨天他们还有机会成为她的牵绊。
今天,似乎不可能了。
女孩的心像成团的凌霄花从砖缝里拔地而起,在日升月落间就长出繁密葱茏的花叶。
谢共秋没说话,枯燥的热风穿街而过,凌霄花杂乱的花影一片一片擦在他眼皮与脸庞,不经意地盖住他眼底的微光,令男人安静注目的神情多了两分黯然。
街道穿行的风吹过他们的衣摆,也轻轻拂过花祈夏的发丝和耳梢。
“我们怎么来的,为什么来……这些零零碎碎的小聪明,对祈夏来说恐怕和磨脚的沙子没什么区别,她停下来,脱下鞋子倒掉,就能继续赶路。”
然而这不会让人放弃爱她,只会更付诸全力地去追逐她,更无可自拔地陷入她热烈而自由的灵魂深处。
“靠。”燕度低声骂了自己一句,凶狠又沮丧,“真是蠢的要死。”
谢共秋淡漠以对。
燕度抬起手,对朝这边看过来的花祈夏招了一下,又在对方转身后慢慢落下,谢共秋蓦地出声:“你为什么喜欢她。”
“啧,请注意你的措辞。”燕度对他的草率用词很是不爽,伸出一根手指,“是爱。”
这个谢共秋刮净骨血也不敢轻易触碰的字眼,却被眼前的男人轻而易举吐露出来,燕度似是闲聊,但引线擦过般的嗓音和漆黑明亮的眼仁都在告诉谢共秋:
这个人是认真的。
“这世界上各种各样的爱,海了去了,有人日久生情,有的人,一见钟情。”燕度散漫中不乏意味深长,盯谢共秋一眼,继续:
“也有些混球爱玩迷途知返那一套,车撞墙上知道拐了。”
“但,还有一种爱,和它们都不同——”在燕度骤然升起的凛冽中,谢共秋无比精确捕捉到他那个“但”字透出的力量,令谢共秋本能对他之后即将说出口的话升起戒备,然而转瞬分秒间,燕度却又浮起笑——
“说了你又理解不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谢共秋眼神微变,淡色的瞳孔凝视着燕度,少顷冷光尽收,轻轻吐字:“蠢货。”
“客气。”
燕度耸肩,坦然接受,“反正,那种低级把戏,我不玩了。”
“祈夏不需要沙子,我就做月亮,能追在她身后,我心甘情愿,谢医生——”燕度重新恢复蛮横的本性,凉薄冷笑:“月满则亏,地儿太小,趁早退出的好。”
说完,燕度扬眉望向茫茫无垠的海洋,忽然脑海中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不知道祈夏喜不喜欢南极的海和冰川,他有一艘叫“帝企鹅”的探险船,如果她喜欢的话,他可以陪她一起去看看。
“月亮?”
谢共秋不明显的笑就像藏在海风中的尖锐细沙,片刻的沉默里包含了太多东西:“她不喜欢赶夜路。”而我会在阳光下追逐她。
燕度:“……”他单手搭在腰际,点动下巴,黑眸凉凉盯着谢共秋,真诚承认:“我真的很想揍你一顿。”
谢共秋没搭理他,抬脚朝花祈夏的方向走去。
“学长,你们在说什么呢,快来,鱼丸好了!”
花祈夏很健谈,等鱼丸出锅的功夫就和摊主老奶奶搭上了话,两三句逗得对方给她往锅里“噗通”“噗通”多丢了两颗。
谢共秋跟在她身后,见花祈夏掏出手机“咔嚓”拍了张白雾翻腾的煮锅,接着编辑朋友圈,边随口问他:“学长,你的会要开到什么时候?”
“今天就走。”谢共秋看了一眼时间,“去A市**局。”
“时间安排这么紧张吗?好辛苦。”花祈夏收起手机,“听说这里的啤酒节每年都有,下次我们可以一起来,哦对,还有我哥他们。”
谢共秋看着花祈夏摆动的马尾梢,轻声开口:“祈夏。”
“嗯?”
谢共秋:“上次在图书馆你说过要来泉大——昨天助理给我看了宣传链接,我猜到你可能会去啤酒节。”
花祈夏接过摊主递过来的一盒鱼丸,诧异回头:“那你怎么不问我?”
燕度也走了过来,听见了谢共秋的解释,他面色平静地帮花祈夏接过剩下两盒,三个人一起朝马路的方向走去。
沿路的海鲜餐馆还没到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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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时间,多数大门紧闭,临海马路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金沙,花祈夏捧着鱼丸走在中间,左边和右边分别跟着谢共秋与燕度,路上偶尔走过几个和他们同样消磨时光的游客。
刚出锅的鱼丸隔着纸盒压得掌心滚烫,谢共秋专心盯着路面的细沙,在温热腥气的空气里犹豫开口:“新生组里曾经也有这样的活动,不过我在的话——”
谢共秋半垂的目光略微错开,“多数情况下,学生们会冷场,所以……”
花祈夏脚步一顿,回头对上谢共秋认真解释的目光,缓了两秒,伸手“扑扑”拍在谢医生的胳膊上,目光怜爱:“没事,是他们功力不够,不是你的锅。”
说完,脑海里浮现出谢共秋满身啤酒手举荧光棒和人浪一起wave的画面,花祈夏“咔吱”咬破了嘴里的鱼丸,汤汁“呲儿”地飞出去一米远。
“……”好吧,她功力好像也不大行。
不过还是说:“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其实之前我也很少参加类似的活动,玩着玩着就融进去了。”
谢共秋点头:“嗯。”
听完两个人的对话,一旁的燕度平静地吃完最后一颗鱼丸,盒子丢进垃圾桶,才朝谢共秋投去“呵呵”一瞥。
“燕学长,你呢,什么时候回去?”
燕度把刚才给花祈夏带的果汁递过去,“我接下来还要去J市的物流港,后天回去。”
“你们都好忙啊。”花祈夏举了举手里的果汁杯,“辛苦辛苦。”
燕度和谢共秋同时沉默下来。
除了他们本人,没人清楚:A市**局的报告会不是非去不可的,J市物流港的项目也是可以在线上进行的。
——他们完全有合理的缘由和女孩坐上同一班回程的车,给这场“偶遇”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可花祈夏不要磨脚的沙子。
这一刻,燕度和谢共秋不约而同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拒绝再像个骗取蝇头小利的蠢货一样,为了与花祈夏短暂的接触而沾沾自喜。
也拒绝,将这须臾的偶然和空洞的私欲,变成她前行路上的玻璃碴。
他们应当学会追逐,只有优秀而干净的人,才配得上一往无前的女孩。
……
花祈夏走出高铁站的时候,天气阴沉沉的,地面湿漉,显然刚下过一场雨。
盛修已经等在了出站口,一眼先看见花祈夏身上的短袖,快走两步接过她的行李箱,“不是说让你穿厚点吗,冷不冷?”
“不冷不冷。”
花祈夏坐上车,盛修抬手关了空调:“就你一个人?”
“不是啊。”
花祈夏从屁股底下抽出盛修未雨绸缪给她带的外套,在盛修欲言又止的表情中“唰啦”穿进一条袖子,“还有我给你买的大白鲨钥匙链,在行李箱里。”
盛修吸了口气,头疼地发动车子,平稳驶出高铁站,他眼底游走着路上的车流,“那两个家伙呢。”
“燕学长和谢学长?”花祈夏穿上外套,坐好后扣住安全带,“他们两个都有工作要忙,苦命的周**只有我一个,唉。”
盛修看向她“他俩没跟着你坐车回来?”
“?”花祈夏对盛修的纳闷感到更纳闷,试探:“跟着我坐车?呃……是能团购大学生半价票?”
盛修对花祈夏的天马行空早已免疫,只是眼底划过一丝古怪,接着就听花祈夏问:“哥,白鸥学姐的伤怎么样了,我们先回家还是直接去医院。”
“在恢复中,黎胜南知道你今天回来,已经在医院等着了,闻人清和可能也在。”
“哎哥你说咱几个人是不是得去找个庙拜拜,我怎么感觉我们这群人都快成老弱病残‘夕阳红’团了呢。”
“拜拜?”
盛修左打方向盘,抽空瞄了她一眼:“我们苞苞不是坚定的唯物大学生吗。”他带着点儿笑,“都敢三更半夜拉着全家人听悬疑播客。”
花祈夏深深谴责:“你有翻旧账的嫌疑,亏我还想在佛塔下给你挂姻缘牌。”
盛修眼皮一跳:“什、么、牌?”
第121章 哒哒哒(二合一)
——
“事情就是这样,我为他的姻缘操碎了心……”花祈夏沉痛摇头,“而敌方,对我本人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报复袭击。”
黎胜南抬手摸摸花祈夏的头,同情地吸气:“你哥打你了吗夏夏。”
“啊,那倒没有。”花祈夏话音一转,捶胸顿足:“但是!他竟然给我放了一路的专八听力!!”
黎胜南:“哇。”
她试图安慰:“没关系夏夏,你不是也没有给他挂牌子嘛,就当报复回去了。”
“也对——嘶,不对啊。”花祈夏转念一想好像自己更亏了,拍案而起,“那我不白听了一路专八?”
“我又不是英专生!”
花祈夏拍完,又忿忿坐下,把手机当惊堂木,“那贼人就是想让本官自惭形秽,臊眉耷眼!打击我的学术自信心,放弃学习!从而达到那厮不可告人的——!目的!”
“夏夏,你好适合去说书诶。”
旁边的白鸥抓着扶杆慢慢坐到诊疗床上,抹去额头的薄汗。
护士拿着记录仪进来和白鸥核对信息,后者拿起手机扫码,结束了今天的复健。
听见花祈夏反以为荣:“其实我小时候的梦想是演小品”,还不忘拉踩,“我哥就不行,他从小就锯嘴葫芦,只能演默剧”。
白鸥忍不住也笑起来。
她随手将手机放在枕头边,接过黎胜南递来的热水,“这兄妹俩可真有意思。”
黎胜南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唉声叹气:“才不是嘞,盛修总是欺负夏夏。”
康复科诊疗室外,盛修抱起手臂,就这么默默听花祈夏嘀嘀咕咕“损毁”他的名声,一旁的闻人清和低笑,“祈夏比你健谈多了。”
“可不怎么的。”
盛修表情淡定,指尖勾着花祈夏送她的大白鲨钥匙链,“我家第一发言人,五花肉放嘴里三秒能成饺子馅。”
闻人清和彻底绷不住笑出声来,盛修嫌弃地捏了捏那卡通鲨鱼的尾巴,又把它小心揣进口袋里,“小时候在老家压根就不敢带她去赶集,家里不让她吃的零食,上了集这小妮子跟摊主聊一圈儿下来能吃个半饱。”
“你们的生活很有趣。”闻人清和说。
盛修掀眼看他,旋即目光又落回屋里人身上。
“听说,祈夏要请大家吃饭。”
盛修扫向他:“你听谁说的。”
“胜南。”闻人清和嗓音低冽,“从J市回来的那天。”他微微笑道:“说实话,我有些期待。”
“堂堂闻**老板,”盛修不咸不淡地回他,“难道还缺这一顿饭么。”
闻人清和但笑不语。
病房内,白鸥已经在黎胜南和花祈夏的帮助下拄拐站了起来,小心朝门外走去。
盛修看看时间:“我们先回病房点餐吧。”
“嗯。”闻人清和点头。
两个男人率先离开了康复科,花祈夏和黎胜南一左一右陪着白鸥顺着走廊移动,花祈夏看着她脚踝上的绷带,“学姐,医生怎么说?”
“关节有一点错位,伤了韧带,不过不严重,别担心。”白鸥走了一会儿,就站在原地稍作休息,她转头问花祈夏,“对了祈夏,你这次去泉大感觉怎么样?”
黎胜南:“夏夏,你选的哪个导师呀?”
“我给那个G国教授发了邮件,不过现在还没收到回复。”
这段时间以来时不时翻看一下邮箱已经快成花祈夏的习惯了,她在来医院的路上还特意看过,收件栏里没有回信。
“没关系,这种级别的老师查看邮箱都是有周期的。”
白鸥休息够了,继续和两个人朝电梯的方向走去,“如果这位导师看中你的话,一般在一周之内就会有回复,祈夏,你是什么时候发的邮件?”
“大概……”花祈夏想了想,“三四天前吧。”
“嗯,那估计快了。”白鸥安慰她,“再等等。”
黎胜南也说:“对啊对啊,说不定夏夏你今天就被捞了呢!你可是我见过最厉害最优秀的文学院学生!”
“真的吗学姐!”
花祈夏感动极了,越过白鸥拉着她的手相看泪眼,“呜呜呜你是不是只认识我这么一个文学生。”
黎胜南脑袋点点,也很感动:“对啊对啊我好荣幸哦。”
两个在白鸥身前“啪”地击了个掌,达成共识,“太荣幸了。”
尽管只是鼓励的假设,但花祈夏一想到那情景,就不由自主地生出激动和喜悦来,光是想想就叫人热血沸腾的,她捂住心口,冷嘶:“学姐,我怎么忽然有点儿紧张。”
“嘿嘿,这就对了,根据我的经验,这说明你要走好运了哦。”
花祈夏笑起来,忽然嘴角弧度一滞,似乎那股紧张的情绪真的如有实质地萦绕在了她周围,“不对……”
她似有所感地转头看向走廊尽头,那里医生患者来往穿行,并没有任何异样,花祈夏茫然地抓了下脸。
“夏夏,怎么了?”
黎胜南按了电梯键,见花祈夏正侧头盯着走廊发呆,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什么也没有,“你在看什么呀?”
“没什么。”花祈夏摇头,莫名其妙地:“刚才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看我……”
叮咚。
电梯到达,金属的大门缓缓打开,花祈夏将那股怪异的感觉抛之脑后,伸手扶住白鸥,“走吧学姐,也不知道我哥点了什么好吃的,我这次在泉大拍了好多照片,待会儿给你们看。”
她提到“照片”,白鸥下意识去摸自己的手机,后知后觉:“呀,我手机落在枕头下面了。”
“哦那你们先上去。”花祈夏松开白鸥的胳膊后退一步,“我回去取,学姐,还有什么吗。”
白鸥:“还有化验单,也在枕头下面。”
“好。”
花祈夏在病房找到白鸥的手机和化验单,直起腰时指尖不小心碰到自动触亮的屏幕,花祈夏看见了白鸥的锁屏界面——
是一个**岁的小女孩,穿着洁白的芭蕾舞裙站在舞台中心,无数金光熠熠的彩带扑了满屏,所有灯光与人群都被虚化成了背景,唯有她手捧鲜花和奖杯,仰着一张软嫩白皙的小脸,朝顶空的镜头歪头笑。
花祈夏能从那稚嫩可爱的脸上依稀辨认出白鸥学姐的神态,小女孩展示出的自信和开心如今在白鸥沉静平和的面庞上,沉淀为了一股更匀和的信念,像润物细无声的春雨。
这让花祈夏忍不住想,将来自己会有这样的气质与力量吗。
哒。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身后传来一声细微的物体落地的响动。
哒。
又是一声。
那股怪异的感觉又从心底升上来,花祈夏循声回头,只见病房门口来回走过几位穿白大褂的医生,除此之外再没别人。
她将白鸥的手机和化验单揣进口袋里,走出了病房。
空气中萦绕着稀薄的药水味道,大屏播报着健康常识宣传片。
花祈夏走到电梯前,抬起头左右看看,只看见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大爷,在护士的陪同下慢慢挪过走廊,金属拐杖落在地面上“哒哒哒”的。
于是花祈夏笑自己神经过敏,她双手揣在外套口袋里走进了电梯间。
按下楼层键,她盯着逐渐闭合的电梯门,低头默了一瞬,抬脚,重新走了出来。
花祈夏看一眼安静的走廊,转身走向另一端的楼梯间。
……
哒。
哒。
再昂贵的轮椅驶过地砖折棱时,也不可避免发出细微的响动。
复健的老大爷抬起头,看见轮椅上脸色苍白的年轻男生,忍不住多瞥了他几眼,心里纳罕这孩子身边怎么连个陪护也没有。
鲜红的电梯数字终于停止了上升,重新下降,在柔和的播报音里,徐徐打开的电梯门映出薄纱似的银光,从门外男生的脸庞与嘴边划过,将他唇上的血色洗得更淡。
乔星灿略微抬起头,目光并没有聚焦地静静看着墙上的按键板,他只看了一会儿,直到电梯再次自动闭合,才转身离开。
最近的天气缺乏阳光,医院里白森森的顶灯似乎总让人想起恸哭游荡的亡魂,连穿行在走廊间的风都是寂寥的,灯光勾勒出人们的一举一动,尤其那道仿佛被折断的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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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离开的背影似乎格外寂寥一些。
哒。
哒,哒。
“乔学长。”
病号服下的脊背忽地狠狠一颤。
乔星灿脸上静默的神情在微收紧的呼吸里消失了,更复杂的犹疑与不可置信浮现上来,他两扇睫毛轻轻颤动。
原本已经离开的人慢慢走出了楼梯间。
花祈夏的视线先落在他身下的轮椅上,不由得拧眉,目光微动。
乔星灿感觉到自己的牙齿磨破口腔侧壁时的腥锈气。
他听见花祈夏走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连乔星灿自己都说不出来,胸膛里那颗心脏为什么也跳得越发急促起来。
花祈夏带着些许诧异的目光从他沉默的眉眼,一路划到他放在扶手上泛白的指尖。
最后,她看见乔星灿打了石膏的左腿上,眉间的褶皱更深了两分,话音卡壳,“你怎么——”
乔星灿脸上闪过一丝茫然,他看向花祈夏的眼睛,下一刻又仿佛被燎到般垂眸避开,嗓音沙哑,“跳舞,不小心摔伤了。”
他好像在讲一个和自己无关的笑话,望着锃亮的地砖久久没再开口。
花祈夏看见他腿上的绷带和支架,这双腿在不久前曾给她展现过一场精彩绝伦的舞蹈盛宴,也在深邃蔚蓝的海水中游刃有余地划开水浪,恣意舒展。
阳光明媚的少年现在神情平淡地坐在她面前,花祈夏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时却听见乔星灿声带绷紧的声音:“你……已经选好导师了?”
“嗯。”
“……是谁?”
花祈夏:“那个G国教授。”
“原来是他,那很好……”乔星灿微微睁开眼睛,像是自言自语地:“研究方向与你很契合。”他说完,就定定地看向了前方的走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是。”花祈夏顿了一下,视线移到他脸上。
乔星灿长着一张非常适合微笑的脸,即使他不笑的时候,唇角和脸颊的线条都在少年人独有的饱满中溢出温善来,然而此刻花祈夏却只看见一个平静却落寞的人。
空气静止了几息。
“严重吗。”
乔星灿似是刚刚从自己的世界里抽回神志,迟钝地抬起头,仿佛没听见花祈夏的话,目光空离,“抱歉,你说什么?”
花祈夏深吸一口气,“我说,你的伤,严重吗。”
“哦,哦。”乔星灿轻轻点头,回答道,“不严重,半个月会好的。”
花祈夏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嗯,那你注意休息,早日康复。”
与乔星灿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好像终于从迷离中清醒过来。
花祈夏的身影从银亮的扶手上掠过,乔星灿深呼吸了一瞬,开口喊住她:“祈夏。”
花祈夏侧过头。
“闻人曾经问过我,我有没有对你做出过——”
乔星灿再次做了一个深呼吸,实际上他觉得那颗被花祈夏发现后就急速跳动的心脏,在与她的谈话中正慢慢萎缩起来,压迫了供氧,令他呼吸开始变得不畅,“非常严重的伤害……我说没有,但我似乎不太确定。”
“学长,你还没明白吗。”花祈夏平静地看向他,“伤害是有的。”
乔星灿垂下眼睛,蜷了蜷手指。
花祈夏转回了身,注视着乔星灿失落的侧颜,“我生气你骗我,模仿我,而且为了自己的目的居然想把我和谢学长绑在一起。”
说起这些,花祈夏还是有点儿糟心,不过她轻呼一口气,沉稳的语气仿佛足以抚平一切惶窘:
“但如果说‘非常严重’,我觉得倒也不至于,对我而言这又不是什么苦大仇深、一辈子迈不过去的坎。”
说到这里她低头笑了声,“说实话,去泉市玩的这几天,我都快把这件事给忘了。”
乔星灿空离的目光抬起来。
“可是学长,在你想道歉之前,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是你撷取灵感的鲸鱼。”
花祈夏清浅的目光在灯光的映照下仿佛能穿透乔星灿起伏的胸膛,看见他那颗正在凝缩的心,“这件事造成的‘非常严重’的伤害,其实是对你吧。”
第122章 只有我(二合一)
——
“最近休息得还好吗。”
安静的诊疗室大门紧闭,窗外阴沉的乌云昭示着雨季的到来。
乔星灿不发一言地坐在桌前,由于天色昏暗,房间里开了两盏光线温和的灯,从视觉观感上,聊胜于无地起到了安抚情绪的作用。
“很高兴你愿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
桌子后面的医生从报告上收回目光看向乔星灿,她试着开口:“乔先生,你有试过履行过医嘱吗,看书,或者和朋友见面?”
乔星灿眼底印满了奢侈的碎金,他的眉毛与眼眶被暖光打得细节清晰,有一种古典画作的朦胧感。
在和医生视线接触时,他眨了一下眼:“我不觉得自己有病。”
“乔先生。”医生有些无奈地微笑,“‘病’和‘有病’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她摘掉了老花镜,“我们目前需要做的,不是评判你的行为优劣,你大可以不用对这些词汇抱以太强的抵触心理。”
乔星灿笑了笑,低头手指抚摸过粗粝的纱布,被束缚的左腿隐隐胀痛,牵动大腿上的筋脉都跳动不止,长时间的沉默后,他忽然轻声开口:“她看见我了。”
医生不动声色地打开录音设备,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作出询问状:“是谁?你说的那个,被你模仿的朋友吗?”
朋友?
乔星灿觉得这个词很可笑,是一个放在每个阶段都不合时宜的词:当她把自己当朋友时,他试图利用她。
而现在……恐怕那个人已经不把自己当朋友了。
医生察觉出他情绪的波动,尝试引导对方继续说下去:“她也喜欢玩你的那个游戏吗。”
乔星灿摇头:“那不是游戏。”
他左手捏住右手的无名指,又深吸一口气松开,“是她给我设定的……安全防护管家。”说到这里,他心中蓦地生出一股酸涩来。
医生了然点头:“原来是这样,你今天见到了这位朋友?”
“嗯……”乔星灿声音轻飘得宛如淹没在冰凉的深海中,“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见她,但……”
“但你还是见了。”
“我真的不知道。”
乔星灿自己也很苦恼茫然,“我没有想要现在道歉……或者说,这,这不是我想见她的目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问过之后自己却先摇了头:“可如果不是为了道歉,我为什么想见她……”
“不要着急,乔先生。”医生说,“在搞清楚之前,你可以再回答一遍,我之前问过的那个问题吗。”
——“你是否利用他人来满足自己的某些需求?”
乔星灿声音多了一丝冷意,然而在专业的人看来那更像是外厉内荏的软刺,他直视着医生:“我不认为那是利用。”
“不认为,还是不承认。”
男生沉默了下来。
良久,乔星灿目光闪烁缓慢抬起头:“你刚才不是说,不用过于计较这些词汇。”接着自己抹了把脸,鼻腔喷出一声哂笑,“算了。”
“——我以为那不会造成严重的后果。”
乔星灿紧紧抓着冰凉的轮椅把手,因为声带的绷紧,他修长的脖颈肌肉扯出深刻的线条,“实际上,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轮椅上的男生苦笑一声,抬起头的动作有些微不可察的急促,侧脸被灯光晃到,他不适地眯起眼,茫然的目光越过医生,没有聚焦,像在问虚空中的尘埃,喃喃自语——
“如果利用是错的,为什么……”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腿,难以忍受的疼痛在骨头里钻刺,“为什么只有我受到惩罚呢?”
“她为什么,那么平静。”
乔星灿脑海中浮现出那双眼睛,仿佛能居高临下地看透他的狼狈,慌乱无处遁形,“你知道么,她甚至告诉我,她都快把那件事给忘了。”
乔星灿不知道在笑谁,“她还说真正的伤害落在了我身上,可是,可是为什么啊。”
男生快速抖动的眼仁扫向身体周围的地砖,他每一根手指都因为用力而绷白,像个被老师判了低分却找不到错处的学生,嗓音也微微嘶哑起来——
“为什么只有我,又是我……为什么不管我是无辜的那一方还是作恶的那一方,最后躺在病床上的只有我,现在浑浑噩噩的也只是我,为什么?”
乔星灿的质问戛然而止,他嘴唇轻颤,第一次在医生面前露出真正的失魂落魄,窗外滚涌的阴云在风中压出一声哽咽,潮湿的凉意闯了进来。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现在依然不知道——”
“乔先生,你冷静一下。”
医生轻声喊了乔星灿的名字,然而对方似乎并没有听见,他陷在自己黯然而迷茫的旋涡里:“我不知道。”
男生用力闭上眼:“我该怎么办。”
医生默默抬手关掉了录音机。
她叹了口气,“今天就到这里吧,乔先生,你需要先冷静下来。”
乔星灿低下头,极深缓地吐出一口气,良久后,才转身从书桌前离开。
下一刻。
【为什么只有我,又是我!】
【为什么不管我是无辜的那一方还是作恶的那一方,最后躺在病床上的只有我!】
优质专业的录音设备完美地再现了少年嘶哑的嗓音,在电流的加持下,甚至隐隐显露出不受控的疯狂语气,比本人的声音更激荡。
乔星灿的背影猛然顿住。
那回环不止的声音如无数根银针刺入他的耳膜里。
【现在浑浑噩噩的也只是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
他侧过头,冰凉的视线落在含笑的医生脸上,后者脸上满意的神情隐隐透着尊敬:“乔先生,希望我们接下来几天还可以见面。”
乔星灿冷声缓慢:“什么意思。”
空气陡然凝结成冰碴,医生摆出真诚而礼貌的态度,在对方的注视下,终于老实坦白:“原谅我冒昧——”
“下周,我校的人格障碍识别探讨会,我本人认为你的情况非常适合作为一例研究典型。”
说到这里,似是怕乔星灿生气,医生忙举起双手道:“乔先生,请放心,你的一切个人信息都会受到保护的,不会对你造成伤害和影响。”
她对乔星灿今天的真实讲述表达了最恳切的感谢,站起来对轮椅上的男生鞠了一躬,接着温和地微笑,眼中却闪烁着精明的痴迷——
“不过你的疗程进展有些缓慢了,为了尽快整合信息,我的助理在接下来几天会对乔先生你进行深度心理疏导。”
乔星灿扯动嘴角,嗓音轻如鬼魅:“你敢么。”
医生笑容不变,点头:“我不敢。”
她话音一转,叹息,“但是乔先生,你敢啊。”
窗外沉闷的云骤然撞击出尖鸣的雷声。
乔星灿骤然愣在了原地。
她缓缓坐回了椅子上,取出打印机里的报告,边说:“人类的传承是一件很神圣而神奇的,我们遵照物种进化的本能,优胜劣汰,用自私的基因与他人对话,组成这个社会与环境。”
“不过乔先生,我想,生命是一个不断前进的过程,创伤后的应激障碍,不该成为你的枷锁,也不是你成为其他人的理由,这不是需要被继承的东西。”
清润温柔的嗓音盖过了录音机里歇斯底里的自言自语,“刚才那一瞬间,什么感觉?”
轮椅上的人似乎在须臾之间变成了一个浑身颤抖的哑巴。
“乔先生,如果你还无法找到现在的症结的话,我的建议是——不妨把过去的路再走一遍吧,希望在这过程中你可以成为自己,而不是其他人。”
满头银发的女医生抬起一只手,删掉了嘶哑的录音,“现在,你可以离开了。”
……
夏天的雨水比花祈夏查看邮箱的次数还要频繁。
在刚刚入夜的昏暗中,盛修随便套了件白色T恤,踩过“噼里啪啦”吵闹的院子,打开了门廊下的灯,又转身回到店里。
湿淋淋的小院立刻渲染了橙色的光晕,精心伺候的花花草草在雨水中肆意伸展着肥厚枝叶,土壤吸饱了水,开始悄悄顺着花盆底淌出一行行细小的泥沙。
“苞苞,来帮哥哥抬一下门板。”
盛修在店门口喊道,厨房里的花祈夏应声小跑过去,手里两枚金灿灿的炸春卷,一枚自己吃,一枚塞进了蹲在地上被门板占着手的盛修嘴里。
花祈夏随便拍拍手,弯下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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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修嘴里咬着春卷,嗓音有些含混:“小心点儿,别划到手。”
兄妹两人合力将厚重沉甸的木头长板抬起来,挡在了店门外。
小巷里的雨水已经积成了小溪,自西向东潺潺淌着,好在雨势不大,水流裹挟着碎石和枯叶,时不时就被长满青苔的砖石阻挡了前行,叶子沉积,偶尔卷出几个小小的旋涡来。
“好了,估计这雨夜里就会停。”盛修拿过柜台上的毛巾递给花祈夏,“擦擦手。”
花祈夏看一眼挂钟,“爸妈怎么还不回来。”
“他们今晚不回来了,爸刚才打了电话,他们直接在花圃园张大爷那里过一夜,正好还有些进货的事要商量。”
盛修拉下了花店的卷闸门,“哗啦”一声手臂肌肉绷紧,花祈夏将毛巾放回去,闻言“啊”了声看他:“那我岂不是白炸那么多春卷。”
“没事,吃不完放明早我吃,对了,我还没问你呢。”盛修关了店里的灯,跟着她身后往院子里走,“晚饭是不是没吃饱,我看有几道菜你都没动筷子。”
花祈夏摸摸鼻子,“还行吧。”
“怎么了?”盛修在廊下支起小桌,又去厨房端出来炸好的春卷,他边摆凳子边问花祈夏,“今晚的饭不合胃口?”
花祈夏安静片刻,“哥,我刚才……在医院碰见乔星灿学长了。”
盛修动作一顿,不温不火地:“噢,是吗。”
接着他自然地继续摆好凳子,起身后将筷子塞进花祈夏手里,让她坐下来慢慢吃,自己则拾起花剪,蹲在雨帘旁修剪一盆绣球花。
花祈夏筷子戳开春卷金黄酥脆的外壳:“你知道他受伤了?”
盛修含糊地似应非应轻哼,花祈夏看向他的后背,确定地:“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啊。”男人很敷衍地随口哼道。
“那怎么没告诉我?”
“我又不是他发言人。”盛修“咔嚓”铰断了一根老茎,不屑轻嗤,“告诉你干嘛,让你提着果篮去医院给那家伙随礼?美得他。”
花祈夏好笑:“这都哪儿跟哪儿。”无奈摇头,扎了一块春卷丢进嘴里。
“再说了。”
盛修撂下剪子,把绣球花搬到廊外喝雨水,随后起身拉了把椅子坐到花祈夏旁边,幽幽盯着她:“你不也没跟我说吗。”
“啥,说啥?”
“说那混小子到底干嘛了。”盛修危险眯眼,“别跟我说他没惹着你。”
花祈夏拿起桌上的手机挡在脸上,又挪开,一上一下地:“哥,你透视眼啊。”
说完又没大没小地去挡盛修的眼睛,“你的眼睛是超声波?”
“去。”盛修两指一夹利落地抽走她的手机,翻了个面扣在桌子上,“我还X光呢,不许转移话题。”
“我哪有,之前不是发了个烧旅了个游,咳,就忘跟你说了嘛,你又没问我,你——”
花祈夏眼神忽然变了,“不对。”她倒吸一口气,“妈呀他那腿别是你打的吧?!”
她完全不怀疑盛修会这么做,毕竟她哥有先例,小时候那欺负花祈夏的小胖子就莫名其妙脑袋被开了瓢,她哥也是这样:从始至终都没刨根问底问过花祈夏那小胖子怎么欺负她的,但花祈夏毫不怀疑,小胖子脑袋上的伤就是盛修干的,而且直截了当,不管缘由。
“啧,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只会用拳头说话?”盛修抱起手臂,表情费解,“你哥才不是那种动不动就揍人的野蛮人。”
他哼道:“暴力狂,小心眼,你以后也要离那种人远点儿。”
“真不是?”
盛修冷嗤:“幼稚。”
花祈夏见他的神情,心里的石头慢慢放下,想了想,承认:“我俩……确实有点儿矛盾,哦不对。”她换了个词,用力咬碎嘴里春卷,“是他单方面搞事情。”
盛修沉声:“他干什么了。”
“一言难尽,反正他骗我,什么白蛇许仙的,都是假的。”花祈夏手撑着下巴吐槽,眼角瞥向盛修,突然眼珠一转,猛地拍桌子,大声命令:“哥,给我揍他!”
盛修站起来就往外走。
“……哎?哎哎?!……哎不是,谁说自己不野蛮的?!”
第123章 生根发芽
——
房顶的积水沿着瓦楞一嘟噜一嘟噜砸下来,正砸进花祈夏的衣服领子里,冰得她直跳脚:“凉凉凉凉凉~!”
盛修回头看见立刻把她拎回廊下,“追出来干什么。”他进屋找来毛巾,见花祈夏还嘶哈嘶哈揪着衣服后摆,忽然没忍住低低笑了声。
花祈夏动作一顿,盛修在对方鄙视的目光中上前两步,抖开毛巾蒙在她脖子上,含着笑,“傻不傻。”
他搓擦的动作十分利索,卧在门垫上的草嘟嘟“喵喵”走过来,四爪并拢蹭在盛修腿边,乖乖巧巧等着排队。
“你才傻。”
花祈夏低头举着自己的马尾辫,顶嘴,“你不想遵纪守法,我还想考公考编呢。”她抬脚轻轻踢了一下盛修,“你怎么这么听我话,我让你干嘛你干嘛?”
“你说呢。”盛修把她脖子后面的水擦干,毛巾直接挂在了花祈夏肩头。
他低头看见地上的草嘟嘟脑袋疑惑地歪来歪去,于是弯腰把它抱进怀里,皙白的指尖捏着它的**软垫,“今天不搓****。”
眼角瞥见花祈夏一脸无语地盯着他,盛修唇角微勾,垂眸挠着猫儿的下巴,轻声:“以后不许和你姐姐学知不知道,嗯?下雨天要知道往家跑。”
噗。
毛巾被蒙在了盛修脸上。
花祈夏扑过去跳起来揉乱了他的头发:“给你也搓个****你这只坏猫!”
盛修后退两步,一手搂着草嘟嘟,另只手挡在花祈夏腰后防止她摔跤,躲闪不及被花祈夏扑了个正着。
温润如玉的男人现在头发散乱,任她胡闹着,不一会儿他耳边的嫌弃声就掺杂了笑,盛修闭着眼仰头躲开猫儿伸来的爪子,也不禁笑得胸膛震颤。
“我是猫你是什么,猫苞苞?哈哈哈……”
廊下橙黄的小灯泼开一片朦胧的暖色,被挤得透不过气的草嘟嘟“呲溜”一下灵巧地从盛修的臂弯中跳出来,踱回垫子上趴好。
沙沙作响的雨夜里,水缸旁的月季悄无声息地落下一地粉白,红金鱼睡在水底,浮萍与睡莲遮挡了雨声,这个潮湿又静谧的深夜里,廊下的光晕与笑声仿佛燎破了夜幕的一盏煤油灯。
兄妹俩笑够了,花祈夏甩着毛巾坐下来,拉过桌子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觉得有些冰牙,就把杯子放下了,接着看向盛修:“说正事,不许没大没小的。”
盛修没脾气地:“好好好,我没大没小。”他打开壶盖看了眼,“这水放一天了,先别喝了,我去给你烧点热的。”
“哦。”
花祈夏把杯子里的水“哗啦”泼向院子里,看着盛修走进雨中的背影,她抬了些声音:“哥,我认真的,你现在揍了人,恐怕明天校长跟咱学校舞团团长要抱着卫生纸来咱家门前哭了。”
厨房里传来盛修接水的声音。
“还有啊,其实吧,我觉得这也不是个坏事。”花祈夏捏了一块炸春卷,也有些凉了,咬碎外壳的“咔嚓”声引来了昏昏欲睡的草嘟嘟。
“来狗子。”花祈夏把草嘟嘟抱起来,继续对厨房里的人说,“哥你最开始的时候不就说了吗,这活动不简单,人也不简单。”
花祈夏耸肩,自顾自道:“我觉得挺好的啊,什么事什么人都要经历的嘛,要不你妹岂不是成了小白兔,你说是不是啊哥——哇草嘟嘟!你的爪子怎么这么湿!”
她看着牛仔裤上四个黑黢黢的开花印,不留情面地把草嘟嘟搬到了地上,点着它鼻头,“你是不是也蹭到你哥身上了。”
“瞄咪~”
烧水壶尖锐的鸣声里,盛修开始收拾台面,碗碟声碰撞清脆,花祈夏听见他安静很久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那你想怎么办。”
花祈夏托着下巴深吸一口气:“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至于到什么时候,那就到时候再说好了。
在淅沥沥的雨声里,盛修被厨房和小院阻隔的嗓音听起来像被压成薄片的书页:“二轮匹配还有三四天就结束了。”
“是啊。”花祈夏望着昏暗潮湿的院子发呆,“怎么这么快呢……”
不知不觉,活动快过去一个月了。
比起和谢共秋相处以来的循序渐进,花祈夏觉得,她和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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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灿的相处更像一场泾渭分明的戏剧:
上半场是白的,下半场是灰的。
临近落幕,作为演员和观众,都还不知道会有一个怎样的结尾。
这场戏的演出时间似乎也过得格外快些,也许是因为她和乔星灿相处的时间更短,这期间两个人都忙于自己的事情,后来……见面的时间就更寥寥。
说起来也很巧,花祈夏“帮”乔星灿获取了灵感,在这之前,乔星灿也确实帮花祈夏整理了研究方向。
他们都从彼此身上得到了些什么。
——尽管结果都有点儿偏移,但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巧合呢。
“比起等乔学长道歉或者改变,”花祈夏收回目光,拿起扣在桌子上的手机,“我还是更想等邮件。”
咔哒。
热水壶自动断电,沸腾的水在里面“咕嘟咕嘟”冒泡。
盛修一言不发地拿起水壶,眼底的冷意悄然沉没,他从橱柜里拿了一盒茶叶。
忽然,只听见外面突然一声重物落地的响动,随即花祈夏嗷声惨叫:“啊啊!”
盛修心里一惊,冲出去:“苞苞?!”
迎面被一道人影撞过来,盛修猝不及防下意识抬手接住了花祈夏,耳边尖叫声乍起:“啊啊哥哥哥哥!!!我被选中了!教授回我邮件了!啊——!”
盛修稳着她的腿,听见花祈夏激动的喊声,先是一愣,旋即听清她的声音,眼睛渐亮,嘴角一点点扬起来。
“他说对我的CV很满意!愿意指导我接下来的研究,还给我发了一个地域文化认同的研究论题,让我试着写写文献述评和子课题分析,哥我被大佬教授选中了耶!”
看着挂在他身上兴高采烈的女孩,惊喜、骄傲、宠溺,种种光亮从盛修同样明亮的眼中迸发,他手臂用力将花祈夏朝上一托,自下而上笑着看她,任花祈夏单手圈住他的脖子高高举起手机:“哥我好开心!啊!!!”
盛修托稳了她,原地转了两圈,“我们苞苞好厉害!”
“我好厉害!!!”
雨水汩汩,花苗扎根抽芽。
第124章 很开心吗
——
“这是文物史迹遗产赋能经济社会发展方面的论文,偏向于文物考古方向的,跟你说的地域文化认同机制有一定差异,但里面的整体架构和思路很相近。”
办公室里,王志英老师将压缩后的文件发给花祈夏,见她一个劲儿点头,没好气笑道:“有了新导师就这么高兴啊?”
“没有没有。”花祈夏抿嘴摇头,溢出两声“嘿嘿”,抱着书老老实实鞠躬:“谢谢老师。”
“跟你那几个师兄师姐一样滑头。”
王志英嫌弃完,继续说:“你就从学术价值和社会价值上展开,然后第三部分可以从问题、内容、方法和预期成果上谈,不算参考文献的话,平均每个部分一千多字足够了。”
“老师,会不会有点儿少?”
王志英:“不会,我觉得这个教授的研究方向摆在那里,他让你谈地域,那肯定要往国际层面谈,这方面你不是专业的,所以不用力求完美,咱主要摆出一个态度和能力就够了,那教授也是想看看你这方面的水平,三四千字打底,没问题。”
花祈夏连忙把她说的记在手机备忘录里,“嗯嗯好的。”
王志英见花祈夏记完还站在原地,抽出两册题库丢到桌上,“走的时候顺便把这个给学委。”
“好嘞。”
“怎么,还不走等着我给你派活呢?”王志英好笑地晲她,“这回可不给发工资啊。”
花祈夏拿过题册:“这就走,老师再见!”
“哎对了。”
王志英喊住她,“我得提醒你,那个老师虽然现在说同意接收你,但这只是初步的、暂时的,毕竟每个老师手里的名额有限,给他发邮件的不止你一个人,双选你的时候学生只会多不会少,将来情况谁也保证不了,一定不要现在就沾沾自喜,还是做更周全的准备,听到没。”
花祈夏脸上郑重了两分:“嗯,老师我知道了。”
“行了,上午也没课了,快走吧。”王志英也不想给她太大的压力,“中午吃顿好的,犒劳犒劳自己。”
花祈夏脚步轻快地走出了教学楼,温暖的阳光洒在脸上,她闭上眼转动脖子,关节发出“喀啦”的脆响。
嗡嗡。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哥。”
“苞苞,下课了吗。”
花祈夏眼前被阳光晒得有些发花,她抬脚小心下了楼梯,“下课了,怎么了哥。”
“中午别去食堂了,回家吃饭吧。”盛修在电话那头笑道,“爸妈回来了,知道你被导师选中,一定要做点儿好的庆祝庆祝。”
花祈夏哭笑不得:“只是暂定,还没有最终确定呢。”
有人抢过了盛修的手机,听筒里传来花明宇声如洪钟的嗓门,“哎呦我大闺女厉害的!我跟你说,咱不为庆祝,我闺女辛苦这么长时间,就该好好补补,暂定咋了,暂定就不能吃顿好的了?你是不知道爸给你买的那大鲶鱼,人家在水库里捞的,哎呦比我胳膊还长!”
盛修在一旁笑得无奈,“爸,刚才妈去买盐前不是说那条鱼放到明天吃吗,中午的菜太多了吃不了。”
“啊?”花明宇一脸懵,“她啥时候说了,我咋不知道?坏了我都给炖上了!”
花祈夏在电话这端“哈哈”直笑,“行,那我一会儿回去。”
挂了电话,花祈夏先去图书馆存了书包,她下午准备直接来这里写论文,另外王志英的话也点醒了她——
那位专攻文化交流的老师要她写“地域认同”,那她不能仅仅局限于目前她本专业学到的国内民俗和文化。
一定要将这点拔高扩散到和这老师的研究方向契合的层面上,才更可能在对方那里获得加分项。
花祈夏存过书包,边在脑海里捋思路边朝外走,忽然眼前蒙下一片阴影。
她回过神来抬起头,鼻尖先嗅到一股熟悉的松柏气息,接着眼前的人摘掉了黑色棒球帽,帽檐遮挡的锋利眉眼暴露在阳光下:“祈夏,好巧。”
“燕度学长?”
花祈夏惊喜道:“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后天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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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吗。”
“提前结束就回来了,我来查点儿资料。”
燕度看着花祈夏熠熠发亮的眼睛,“嗯?”了声俯下身,漆黑的眸子忽扇一眨:“祈夏,你很开心哦?”
花祈夏条件反射捂住发酸的嘴角,不大好意思:“能看出来?”
“嗯。”燕度一点头,直起身子笑着问:“是遇见什么高兴的事吗。”
花祈夏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飘过头了,清清嗓子恢复矜持,“还好——”话音出口还是忍不住唇边上扬,“就是,我收到导师回信了,他愿意收我。”
“哇。”燕度眼睛睁大,全然为她感到惊喜,“祈夏,你怎么这么厉害!”他比起大拇指,感慨地:“你是这个,佩服佩服。”
花祈夏摇头谦虚:“不敢不敢……”过了一秒:“嘻。”
听见她齿间泄出来的“嘻”,燕度笑意更深。
他看着花祈夏弯起的眼睛,总也看不够似的,眼角的弧度,粼粼的光亮,饱满的温柔……都仿佛能永远清晰地记在燕度心里,丝丝柔柔地扯线成网。
他看看时间,“祈夏,吃饭了么,要不要一起。”
“我今天中午要回家吃。”花祈夏盛情邀请,“学长,要不你来我家吃饭吧,我家今天全是硬菜。”
燕度笑:“是要庆祝吗。”
“算是吧。”
“我的荣幸——”燕度右手一翻倾腰低头,做了个夸张却动作优雅的绅士礼,棒球帽勾在手指上摇来摇去,把花祈夏逗笑了。
燕度抬起脑袋,遗憾叹气:“不过我中午还有事,时间太紧张,就不打扰你们了。”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下台阶,图书馆外学生稀少,太阳毒辣。
燕度问:“祈夏,你什么时候去夏令营。”
“快了,也许这个月底。”
燕度目光从台阶向上移,嘴里道:“那到时——”
话音突然停顿住了。
男人眼中风起云涌,他一挑眉,幽幽地锁着台阶下那个坐轮椅的人。
第125章 离开几天
——
“我可以单独和祈夏说几句话吗。”
乔星灿淡漠的眼睛不闪不避与燕度对视。
他的脸庞在火热的阳光下掩去了两分苍白,嘴唇反而被晒出淡红的血色,眉眼乌黑,恍惚令花祈夏想起她和对方在果茶店讨论爱好的情景。
面对乔星灿毫不掩饰的针对意味,燕度手插回口袋里,嘴角勾起玩世不恭的弧度,垂着眼皮嗓音噙笑而散漫:“不行。”
花祈夏察觉到燕度对乔星灿针锋相对的态度,她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两个人的交集,似乎没有想到能令他们关系陷入僵化的节点。
那燕度现在为什么……
燕度余光察觉到花祈夏在看他,侧头望见对方眼中的疑惑,周身桀骜的气场瞬息凝滞,接着他胸膛起伏沉静地呼出一口气,转身走到了十米开外的日晷雕塑旁。
花祈夏看见他背对着这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打火机,一上一下抛着玩,燕度将单独谈话的空间留给了她和乔星灿,而乔星灿却没立即开口。
他的视线凝固在花祈夏的眼梢,那里还残留着星点笑意,他轻声说:“你收到了导师的回信,是吗祈夏。”
花祈夏不解:“你怎么知道?”
乔星灿说不上是笑还是自嘲,“因为你的表情……”他右手的食指不自知地抖动一下,撇开脸看向远处的花坛,“和我第一次拿到F国歌剧院的舞团offer时,很像。”
他的视线像采蜜的蜂,飘远后又不受控制地转回花祈夏的脸上。
看着她脸上的意气风发与昂扬自信,乔星灿就觉得胃里正倒流着酸涩的水,一下一下冲撞他的咽喉。
乔星灿因为长长的吸气而肩膀抬起,再开口时声音就有些沙哑了,连同那一大口气息缓缓送出来,“当然,我,我不是说你会像我——”
他在花祈夏沉静的注视下呼噜了一把脸,放弃解释似的,“总之……祈夏,你很厉害,恭喜。”
“谢谢。”
花祈夏说,但她并不觉得这是乔星灿来找自己的原因。
“前期的思路和架构工作离不开你的帮助,是我应该谢谢你。”
“别,别这么说。”
乔星灿看着她,不远处的燕度也已经收起了打火机,正侧头朝这边看来。
“祈夏,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说——”乔星灿眼里有认真,也有仿佛长途跋涉走了很远后的疲惫,“我可能要离开几天。”
花祈夏下意识地:“离开?”
“嗯,要去办些事情。”
乔星灿垂下眼帘,“你是……我的匹配对象,所以我想应该告诉你……”
这个词汇似乎点燃了他心底的狼狈,乔星灿呼吸急促了些,“抱歉祈夏,接下来几天不能和你再见面了。”
他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荒诞,苦笑着喃喃自语,“不过本来我也……没什么立场再见你。”
花祈夏看见他混合着沮丧和无奈的目光,问:“你要去哪。”
乔星灿沉默几息,“等我回来再告诉你,好吗?”
那种复杂的目光在他抬头时掺杂了一丝殷切而悲伤的亮,令花祈夏难以琢磨,乔星灿说,“也许用不了几天的,我会在这轮匹配结束前回来。”
花祈夏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乔星灿却转身离开了。
“祈夏,到时见。”
燕度重新朝这边走过来。
乔星灿浸没在白得耀眼的太阳光下,地面蒸腾起缥缈摇晃的热气,那道近乎透明的身影仿佛落在起伏不止的海浪深处。
——哗啦,哗啦。
浪花翻滚,绵密洁白的泡沫层层叠叠覆上金黄的软沙。
泉市的滨海沙滩迎来了一位奇怪的年轻客人。
他坐在腥咸的海风里,柔软的发丝飘曳,路过的渔民先是被这人俊秀标致的外貌吸引,紧接着目光总会落在他身下的轮椅和被绷带固定的左腿上。
海浪远离地平线,天际灰白。
他就这样安静地坐着,湿漉漉的泡沫在浪花的怂恿下一次次打湿印入沙子里的轮毂,如果有童话家看见,一定以为他是为了爱情失去鱼尾的人鱼少年,徒劳地坐在海边眺望故乡。
“乔哥。”
有人靠近了,在少年背后轻轻开口,“你的伤势实在不宜奔波,这儿是离海最近的一个市了,暂时订不到条件更好的夜船。”
“嗯,有船就好,Kevin,谢谢。”乔星灿的眼睛与海天交接的灰线融在一起。
“你先回去吧。”
“乔哥,那你呢。”
Kevin看着他的腿,忍不住道:“还是先回酒店让医疗队的人看看伤吧。”又说,“这儿的海我看真没什么特别的,你这情况再坐船出海,恐怕受不住呀……要不你再等等,我调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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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船来。”
沙滩上似乎在不久前经历了一场狂欢,海浪卷走表层沙子后,依稀还残留着啤酒瓶和脏污的塑料彩带。
“没事。”乔星灿轻声,“我再待一会儿,你先回去。”
Kevin知道自己再劝也没办法,犹豫了片刻只好先离开,他转身时和一个年轻的女人擦肩而过,看见对方黑红粗糙的脸和手中沉甸甸的筐篓,Kevin心里叹了口气——
他问过船员了,这片海域什么都没有,除了钓鱼捕蟹,压根看不到鲸鱼。
这哪里是他乔哥想看的海呢。
女人身后背着一个婴儿,在激荡的海风中嘤咛抽泣,进而嚎啕大哭。
哭声吸引了乔星灿的注意,他看见那女人将满载着海带和海虹的筐子放下,从背上取下襁褓熟稔地搂进怀里轻拍,哼着听不出调的童谣慢哄。
她脸上出现了一种乔星灿极度陌生的神情,仿佛比这大海还广阔,比头上的天空更深远,好似一种没有毒性的瘾,宏大而馨香,令乔星灿挪不开眼。
女人低头笑着蹭蹭孩子柔软的鼻尖,等稚嫩的“咿咿呀呀”渐渐小了,再单手拖着筐篓,朝沙滩后的马路走去。
——马路对面开了一巷火红灿烂的凌霄花。
一辆横冲直撞的白铁皮公交车遥遥飞驰而来,刹车时车体蓦地前倾,霸道地遮挡了他的视野。
一个背挎包的乘务员从窗口探出来,看见空空荡荡的沙滩,先是撇嘴,接着一眼望见了远处的乔星灿,两只眼顿时唰的精亮,扯着嗓门喊——
“哎——!走不走?你走不走?”
然后嘴里报出了一串难以辨析的地名。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乔星灿忽然想起了那个女孩:如果花祈夏在,她会上这辆不知开往何处的车吗。
很奇妙的是,此时此刻乔星灿脑海中出现了两个花祈夏。
他似乎想象得到她犹豫彷徨着不敢上车的样子,却也看见了一个一往无前,不问目的地的女孩——
乔星灿后知后觉感到一股复杂的情绪从四肢百骸涌上来:难过、哀伤、庆幸。
他怎么会没见过呢:踟蹰的花祈夏,自信的花祈夏。
——像一部戏剧的两幕,上一半是灰,下一半是白。
是他亲眼见到的。
也是他亲手抽到了这中间的那一帘幕布……
第126章 鲸鸣十二年
——
“老板!您这时间选的不对呀,这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见!”
经验老到的船员在怒吼的海风里扯着嗓子:“这船在这儿飘一会儿就回去,您给那大价钱我们拿着亏心呐!要不我带你去下蟹笼的地方瞧瞧?”
乔星灿的身形随汹涌的黑色海浪起伏着,他面色平静:“不,就在这里。”
他仿佛梦游般凝视着漆黑无垠的海面,抓在栏杆上的手越收越紧,勉强站立使得那条沉重的左腿血液冲涌,难以忍受的疼痛顺着腿骨冲上脊椎。
翻滚咆哮的海浪打在船身,乔星灿眼前发花,额角沁出的冷汗早已被疯狂的海风吹干。
喊声。
到处都是喊声。
乔星灿站在没有平衡可言的甲板上,浑身湿透。
【爸爸,太晚了是不是,天已经黑了,我们还能救下它吗。】
【Vika已经**,灿灿。】
【Natalie呢。】
【Natalie已经走了,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不然就是送死。】
动荡的幅度不断加大,猎猎海风在耳边轰鸣,如果此时从天边朝下看时,这片黑色的海域中只有一艘灯光孱弱的观光艇,像一头黑色怪物惺忪的眼睛。
“我也要**。”
他想。
乔星灿唇瓣发青,心想的是那医生说的不对——
再走一遍来时的路,并不能让他释怀。
那些声音,那海面粘稠的血,和甲板上疯狂的闪光灯,都和这只叫“海洋”的凶恶怪物一样,死死咬着他,时刻都要将他叼入冰冷的深渊里。
“老板,听说你是来看鲸鱼的?我们这里可没有鲸鱼啊。”
船员试着走过来和他搭话,见对方只定定盯着海面发呆,一句话也不说,就放弃了,一头雾水走开,嘀嘀咕咕,“这人真够怪的……”
没有鲸鱼吗。
乔星灿吸了海风,忽然剧烈呛咳起来,他茫然地眨眼——
明明很远的地方,黑色的海浪中,会有一条鲸鱼,伴着悠长的鸣叫朝他游过来。
怎么会没有呢。
乔星灿眼前发黑。
没有鲸鱼……
他该怎么办呢。
七岁那年的暴雨和大浪在泉市繁星满布的天空,朝船尾的人砸下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嗓音在乔星灿的脑子里回荡:“鲸鱼救人类,鲸鱼救人类……”当年那疯魔般的激动,到现在被磋磨成鬼魅般的飘忽。
【不妨把过去的路再走一遍吧。】
【对我而言这又不是什么苦大仇深、一辈子迈不过去的坎。】
【说实话……我都快把这件事给忘了。】
【你的表演不好看……我不想再看一次了。】
【因为我不是Vika!!!】
乔星灿缓缓闭上眼睛,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脚下因为恐惧和崩溃而发软,远方传来哀伤的浪潮。
他丧失重心,光滑的栏杆撑不住下坠的人,撑不住他崩塌殆尽的世界。
七年前的深海在朝他张开怀抱,溅起的水花在汹涌嘈杂的浪声中悄无声息地迎接了七年后的乔星灿。
在海水灌入口鼻前,他看见的不是星光熠熠的天幕——
而是铺天盖地腥臭的鲜血。
天旋地转,冷得刺骨的海水彻彻底底地包裹了少年。
他没有挣扎。
他在等他的鲸鱼。
——没有人知道,《鲸的死》是一出水下芭蕾。
“我不知道能做什么,如果我不……记住它的话,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记得它呢。”
“可如果我**,又有谁会记得我呢,所以,干脆让我成为它吧。”乔星灿在恍惚间抬起手,绷直一只腿,骤然旋转身体,雪白泡沫从腰身迸溅!
他的鼻腔和口腔源源不断冒出气泡,肺部的氧气越发窘迫,少年无法调动受伤的左腿,舞姿在剧烈的海浪推动下,狼狈又优雅,像海神的献祭。
“起码这样,留下一点名声,有人会记得我,也会记得住它……”
下一瞬乔星灿张开的手臂如飞鱼般破开混沌的水流!指尖轻拢慢捻,悲伤的微笑从乔星灿灰白的脸上消失,他如鲸鱼般舒展双腿,神情庄重,唯恐惊扰这片海洋的生灵,每一次摆臂都轻柔优雅。
“这里比鲸馆好太多了,这么宽阔,这是最好的舞台……我喜欢这里……那Vika也会更喜欢这里么……?”
在浮力与引力的博弈下,乔星灿做出拧身大跳的准备动作,然而在完成最后一幕炫技式演出前——
一股压在水底的巨浪震荡而来!他嘴里呛出为数不多的氧气,动作也不受控制地彻底变了形,海水疯狂地闯进他的耳朵与鼻腔里,生理的极限带来针扎般的剧痛,刺入肺里,顺着血管窜进手脚。
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涣散,单薄的身影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一米一米缓慢下坠。
他仅存的意识都留给了耳朵——
没有。
没有等到鲸鱼的鸣叫,没有来救他的鲸鱼……
喉管因缺氧而急速痉挛,乔星灿彻底闭上眼前感觉到有热意在从眼皮倾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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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冰凉的海水交替混在一起,从他眼角消失离去——
都是要离去的。
“人,太恶心了,这里,最干净。”
再也没有谁,会破浪而来,不计前嫌地将他托出海面了……
哗啦!
——扑通!
水流骤然从四面八方疯了似的退去。
乔星灿失去力量的手臂一震!几乎霎时间脱臼折断,巨大的疼痛下他张开充血的眼球,冰凉的海水决堤般的从他周围冲荡而下,压抑的水下闷浪再次破为尖锐的海风,呼呼作响。
甲板上人声嘈杂,但没有闪光灯,乔星灿感觉到获得氧气后肺部**般的疼痛,他在鼎沸的呼喊声中被许多只粗粝的手拉上了坚硬的船板。
船员们互相指责的怒吼,猛烈地凿在他太阳穴里:“我特么早就说过这栏杆要挂检修牌子!艹!谁负责的!!”
“出了事怎么办!栏杆断了为什么不早点儿修!!?”
“找赵老三,他管的!”
“艹!”
砰!
在地动山摇的发动机轰鸣声里,船老大小心翼翼蹲下来,拉着乔星灿的手吓得直发抖,“老板,老板,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我上有老下有小,你出事我把船买了也赔不起啊!”
船员的争执和船老大的哀求声在乔星灿嗡嗡作响的耳膜里撞击,他半坐在甲板上,吐息颤抖混着浓郁的铁腥味,如果不是靠近根本听不见他微弱的喃喃:“救我……”
“哎,哎对,得亏我们救了你了老板!”
船老板哆哆嗦嗦伸出手,递过乔星灿的手机,他灰败的眉眼划过一抹亮蓝,“要不是你这高科技的玩意儿报警,我看我也该报,报警了!”
似乎被那一抹蓝刺痛了眼,乔星灿失去焦距的目光微微有了茫然,他被海水泡得惨白的脸正无法克制地抖动着,瞳孔,嘴角,都颤栗不止——
一条水蓝色的像素小鲸鱼在湿漉漉的手机屏幕上翻腾,因为警报监测,它随着乔星灿紊乱的心率起伏,正发出一声又一声,跌宕起伏的鲸鸣——
旷远地,回荡在海面上。
【学长,你跳得真好!】
“真的吗……”
【真的!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舞者。】
【不,学长,我相信你会成为最优秀的乔星灿,你只要做自己就好了,加油。】
迟到了十二年的崩溃终于山呼海啸般涌来了。
乔星灿瘫坐在水淋淋的甲板上,深深佝偻着脊背将那只手机搂进怀里。
嚎啕大哭。
第127章 道歉(二合一)
——
花祈夏从教学楼出来的时候,夜已经彻底深了。
她在研究生办公室写综述忘了时间,如果不是盛修打电话要来接她,花祈夏都没意识到自己短短一千个字的综述憋了快两个小时。
“哥,你别来学校了,直接在西街路口等我吧。”
盛修:“好,路上注意安全。”
夜风里混合着泥土与青草的清香,接连两天的小雨洇得地面水淋淋的。
她走下楼梯的时候手机里又响起来,花祈夏正剥开一颗樱桃硬糖,她把糖丢进嘴里腾出手去摸口袋,看见屏幕上的来电人:【Charlie】。
“祈夏。”电话那边的谢共秋嗓音十分宁和,同样安静的环境令他念字时的清浅吐息都格外清晰,“你还在教学楼吗。”
花祈夏用舌尖将硬糖抵在一侧腮帮子里,脚步轻快:“在啊……嗯?学长你怎么知道我在。”
谢共秋那边似乎走动起来,“我记得你周三要替学姐值班。”顿了两息,又说,“我在小礼堂,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出校门。”
“当然不介意。”于是花祈夏就地蹲下来,肩膀夹住手机低头找钥匙,“那我在这里等你吧学长,就在教学楼门口。”
“嗯。”另一端的风声急促了两分,“我四分钟后到。”
花祈夏好笑:“不用这么精准。”她找到车钥匙,见台阶被雨水冲刷得干净,干脆直接坐下来。
雨后的夜晚还是掺杂着些许凉意的,花祈夏搓了搓胳膊,被融洽的气息吹拂得有些舒服,她身后是高耸通明的教学楼,泼下一地冷光。
谢共秋似乎没有挂电话的意思,他尝试寻找话题似的,再开口时第一个字带着微乎其微的小心,接下来的话才升到寻常的音量,“你今天结束比平时晚。”
花祈夏一时间分不清他到底说了个疑问句还是陈述事实,“嗯”了声回到:“刚才写东西写入神了。”
说到这里,花祈夏的话可就多了,她“咯嘣”一声把嘴里的糖咬两半,“啧,其实我觉得写论文的软件也该设定一个防沉迷系统,每半个小时强制休息,每两小时强制关机,要不然就把写作时长和学分挂钩,成正比!”
谢共秋:“你现在的论文……遇到困难了吗。”
花祈夏心说这位小同志说话怎么可以如此扎心,果断纠正他的用词,维持颜面:“不是困难,只是一点点小小小的——”尽管他看不见,花祈夏还是伸手掐了一丝丝小缝隙,“咳,小麻烦。”
刚说完,路西侧就出现了一道修长挺拔的影子。
花祈夏站起来朝台阶下的人招手:“谢学长!”
谢共秋右侧脸庞被正在通话中的手机屏幕映亮,他看着向他露出笑容的女孩,两只耳朵在同一时间接收到了来自不同方向的熟悉嗓音——
这样毫不起眼的隐晦暧昧使谢共秋下意识手指剧烈一抖,手机险些从这个冷静镇定的男人手里滑落。
他按下通话键的动作带着微不可见的慌乱,谢共秋轻抿着唇,眼中压下一丝懊恼,他认为自己刚才好似一只捧不住蜂巢的笨拙狗熊。
好在光线昏暗,花祈夏应该没有看清楚。
“谢学长!”花祈夏两三步稳稳跳下台阶,看着几天不见的谢共秋:“你今天怎么也结束这么晚。”
谢共秋报了一个令花祈夏直吸冷气的校名,是目前全球排名top级别的顶尖大学:“学校和他们联合成立了一批新的临床实验室,明天在新址举行揭牌仪式,院长希望我能参加。”
花祈夏听着谢共秋一本正经的详细解释,笑道:“所以他就劝你到现在?”
“嗯。”
她好像能从谢共秋的声音里听出些许烦扰,“但是我并不想去。”
两个人一起朝花祈夏停车的地方走,花祈夏不解:“为什么?”
谢共秋停下脚步,等花祈夏顺着细长的窄路绕过一处水洼,他跟在她身后走过去,嗓音清冷,“明天……第二次匹配就结束了。”
花祈夏脚下摇晃,水渍还是浸到了她的鞋沿,她回头看向谢共秋,条件反射地就想起上次结束前他们一起去过的拳场。
不过第二轮谢法医并没有匹配的对象,所以花祈夏不太能搞懂参加仪式和匹配结束之间的必然联系,她表情疑惑:“所以?”
谢共秋直视着她的眼睛,认真:“我已经开始紧张。”
从他的口中听见这样直白袒露情绪的话,花祈夏是意外的,而谢共秋完全没有在开玩笑的样子:“我已经开始紧张第三轮的结果,紧张到不能再容忍无关紧要的事干扰我的思维。”
在花祈夏宛如看见天上下红雨的表情里,谢共秋薄薄的眼皮似乎颤了一下。
他的瞳孔外被路灯镀上一圈碎光,他气息平稳,展露出来的平静与他的话宛如两段截然相反的轨道,花祈夏听出他压低了声音的叹息:“祈夏,你呢,会……紧张吗。”
“我啊……”
花祈夏真的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但她诧异发现自己果然是心态变了:第一轮她是“隔岸观火”的旁观者,第二轮她开始学着体会,成为忐忑不安的参与者,而现在——
随着和这些人逐渐认识,逐渐深入的了解,令花祈夏那股面对未知的局促和惶遽也在逐渐褪去,比起紧张,花祈夏倒是更得心应手了些。
“我倒是还好——”
花祈夏说,“大家现在都是熟悉的朋友了嘛,所以说实话,我还有一点儿期待。”
至于是期待匹配的结果还是继续延伸的百态旅途,花祈夏自己也说不清楚。
短暂的沉默过后,谢共秋望着她,轻轻点头:“嗯,我也是。”
他眼里倒映着花祈夏惬意的神情,丝绒般的灯影从她脸上一闪而逝,谢共秋补充自己的话:“紧张又期待。”
“紧张的时候吃个糖。”
花祈夏去摸口袋,“就不紧张了,吃糖吗学长。”她摸了半天,一拍脑袋不好意思哈哈两声,满口樱桃酸甜,“忘了,最后一颗我刚吃了。”
谢共秋眼梢带上笑:“没事。”
“那你等我一下,我去把车推过来。”
“嗯。”
花祈夏抛着钥匙转身,她把车停在了教学楼东侧花坛边的地划线里,山海栽种的丁香与芍药都是最优质品种,夜里花香馥郁,走过时好似衣袖的沾了宜人的香,舒展的花枝“沙沙”作响。
花祈夏开了锁,细碎的响动在“沙沙”声里越发清晰,夜风一裹,凉意渐起。
她循声转头,赫然一团灰蓝的人影正从她身后不远处的侧楼梯上朝她“爬”过来!——
“妈呀什么鬼——!!!”花祈夏吓得一个激灵叫出声。
那人影的动作在她喊声里戛然一顿,紧接着摇晃迟缓地站了起来。
花丛旁叮呤咣啷一阵鸡飞狗跳,花祈夏手里的钢缆锁险些一个猛掷飞到对方脑袋上。
等在外面的谢共秋听见花祈夏的喊声,匆匆赶来,沉静缄默的脸上难得染了慌乱:“祈夏!”
花祈夏一步跳到谢共秋身边,看向那影影绰绰下模糊不清的人影,惊魂未定:“那那那什么玩意儿?!”
谢共秋侧身将花祈夏挡在身后,凌厉的视线扫过去,面沉如水:“谁!”
“沙沙”的花枝摇曳声渐渐停了,在噤若寒蝉的空气中先是传来一阵断续的咳嗽,花祈夏听得皱眉,这声音怎么听着有点儿熟悉。
她怀疑地从谢共秋身后探出来,试图辨认:“……乔……乔学长?”
谢共秋针扎般的目光一凝,整张脸冷若冰霜。
“咳咳……”昏暗中的人缓慢踉跄地站了起来,声音轻哑:“祈夏,是我。”
花祈夏整个人骤然一松,长呼一口气。
“祈夏。”乔星灿站起来时脚步有些跛,他下台阶动作就更艰难,直到走到灯光下,那张白得发青的脸才彻底暴露在花祈夏眼前。
“真的是你?!你——”
花祈夏伸出来的手里还抓着沉甸甸的车锁,她眼梢朝下一瞥,“咳。”不动声色地收回背后,换了只手出来捂着心口,心有余悸,“你吓我一跳!”
“对不起,祈夏对不起,我不是——”乔星灿连忙慌张解释,“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真的对不起。”
他手忙脚乱地收起支在一旁的拐杖,声音愈低:“我只是想在这里等你……等太久,一不小心睡……睡着了。”
他小心抬眸看花祈夏,被她眼里还没褪去的警惕灼得心脏刺痛,“对不起祈夏,我,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吓你的,真的。”
乔星灿心里无比懊悔。
他原想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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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等着向花祈夏道歉更正式些,却没想到会吓到对方。
从海上回来以后他就起了烧,没痊愈的伤和身心俱疲的波折令乔星灿大脑昏沉,他记得谢共秋曾经说过,今天花祈夏会晚些放学,所以他从泉市赶回后就直接来这里等着,花祈夏的车还在,但他一直都没有等到女孩。
乔星灿实在站不住了才想坐在台阶上休息一下,谁知却再次弄巧成拙。
早知道就坐轮椅了。
他沮丧又自责地想。
“你办完事了?”花祈夏一愣,上下打量乔星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谢共秋从始至终不为所动地挡在花祈夏前面,他看乔星灿就像鹰隼盯视腐肉,在花祈夏看不见的角度,森寒的视线仿佛能一寸寸刮下对方的骨头。
“嗯……”乔星灿用力一掐掌心,他鬓发潮湿,既有冷汗也有夜间寒凉的水汽,“祈夏,我来向你道歉。”
话音出口好似带走了乔星灿支撑的力量,他忍痛喘了半口气,在原地踟蹰片刻,因高烧干裂的嘴唇开开合合,半晌才道:“对不起……”
花祈夏愣了愣,谢共秋则无动于衷,在对面男生的脸上刮过一抹讥嘲。
仿佛是觉得这三个字轻得拿不出手,乔星灿的头也跟着垂下去,肩膀微微发颤,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是我太自私,辜负你的真诚,我——”
他嘴角扯起难看的笑,自嘲极了:“我们最开始认识的时候,我真的没有抱着要利用你的心思,当时我想,你说的很对,我们也许真的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当然,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真诚和善意。”
乔星灿从来没有对谁用剖白的态度挖掘自己的内心,可是他像个囊中羞涩的乞丐,除了一颗心和碎裂的面具,他拮据得拿不出任何能让人信服的东西了。
他甚至不在意谢共秋也在场,只竭力站稳定定看着花祈夏,面具戴得太久,脸上的肌肉已经忘了如何正常的调动,“直到那天在果茶店,我——”
说到错误开始的起点,乔星灿沉默许久,放低声音:“我那时正陷在《白蛇》的人物设定里,祈夏,我,我因为一些过去的事,曾经把舞蹈当成释放情绪的唯一出口,我陷在那些经历里,以为只有这个出口才能证明我还活着,我可以为此不择手段,对身边的一切都是冷漠的,也以为只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就可以肆意地利用其他人。”
花祈夏因为受惊而砰砰跳动的心脏逐渐平稳下来,她一开始还想要打断乔星灿,因为对方的状态看起来并不适合再呆在这里,但随着对方的讲述,花祈夏也不禁慢慢沉默下来。
乔星灿抬手抹去脸上的汗水,“其实在不久以前,我依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我只看见那些事对我的伤害,可对于别人,尤其是对于你……我就理所当然地变得自私,像只东施效颦的鹦鹉,偏执的疯子……”
他哽咽一声,“事实上,当你第二次来鲸馆看我的时候,我内心深处就已经知道,如果我再走下去,一定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将来一定会后悔的……可我还是……”
乔星灿说不下去了,他不敢抬头,害怕从花祈夏脸上看见嫌恶与厌弃,只机械地重复着“对不起”,可他的脖子上是轻松的,海水冲走了他骨头里沉重的沙石,他要重新开始从7岁成长起来了。
乔星灿想,花祈夏怎么对他都可以,他重新走过的沙滩可以随她涂画,尽管他还搞不清楚自己对她抱以什么样的感情,可乔星灿知道自己想常常见她。
“祈夏,我不敢奢求你现在就原谅我,今天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我已经在看心理医生了,我似乎正在走出那段不好的事。”
他说到这里,脸上闪过赧然,忽然想到什么,乔星灿慌忙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白色的纸张递过去,“哗啦”抖开。
花祈夏扫见纸上有山海医院的印章和“障碍”“诊断”的字眼。
他竟然露出庆幸又哀伤的神情:“你说的没错,原来我真的有毛病。”
花祈夏:“……咳,我原话好像不是这样。”
“对,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乔星灿忙解释道,“我需要客观的治疗……祈夏,这能不能算是一个理由,一个你,你先不要决定……再也不原谅我的理由。”乔星灿近乎哀求地:“可以吗。”
——
看作者有话说。
第128章 我是怎样的爱你(二合一)
——
嗡嗡。
嗡嗡。
凝滞的空气被三人同时震动起来的手机打破了。
花祈夏率先移开目光低头翻找手机,她的肩膀随呼吸同时松了两分。
乔星灿的话中信息量太大了,而他又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低姿态,令花祈夏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意料之内的,发消息的人是陈聆枫——
【陈聆枫:@全体成员,请大家明早8点在A号礼堂集合,共同商定接下来的活动流程。】
谢共秋收起手机,轻声:“我们走吧,祈夏。”
“祈夏!”
乔星灿有些急了,趔趄地向前两步试图从花祈夏口中得到一个回复,他眼睑水红,脸庞和嘴唇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褪色,迈出去的一步又讷讷收回,踟蹰地,“你……”
“学长。”
花祈夏嘴里的糖已经吃完了,吐字更清晰,嗓音中没有过于起伏的情绪,“你说的我都听到了,至于道歉和原谅……”
乔星灿呼吸收紧了,一旁的谢共秋也不动声色地望着她,指尖蜷缩起来。
花祈夏垂下眼轻轻笑了声,“还是那句话,这对我不是什么值得刻骨铭心的事,所以说实话,我还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乔星灿眼中溢出失落,咬住了干裂的下唇。
花祈夏:“你让我先想一想,可以吗。”
对面的人白着一张脸,齿关松开唇瓣留下几道殷红的印子,乔星灿点头:“……嗯。”
花祈夏把那张写满乔星灿最不可见人的狼狈的单子递回去。
乔星灿接过时手是抖的。
她默了一瞬:“那我先回去了。”花祈夏转身取了自己的车,和谢共秋一起朝校门的方向走去。
谢共秋全程没有再给乔星灿一个眼神,柔声地:“祈夏,起风了,冷不冷。”
“还好。”
……
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在温柔的夜色里。
乔星灿静静目送她离开,过了很久,忽然急急喘了两口气,再也撑不住地趔趄后退几步,颓然坐倒在了台阶上。
……
第二天早上7:40,除了Hadrian以外的所有活动参与者集合在了A号礼堂。
“时间过得太快了。”
黎胜南坐在舞台边缘,腿上放着花祈夏带来的一盒芒果干,边吃边仰头看上方的顶灯:“夏夏,一个月以前我们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面诶。”
白鸥因为有伤,坐在了舞台楼梯那侧,受伤的那只脚卸力放在台阶上。
她今天穿了一件没过脚踝的厚缝白长裙,坐在铺了红毯的楼梯上,只露出半段米白色的鞋跟,极富质感的布料与典雅的裙身纹路衬得她像遗落在红土中的白玉花瓣。
听见黎胜南的话,白鸥也赞同地点了点头,只是点过头后眼中划过一抹复杂的情绪,好似有心事地一个人安静下来。
“对啊,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
花祈夏跟黎胜南坐在一起,一边啧啧感叹,一边目光不自觉瞟向台下左侧——
自打她进门,那位坐在轮椅上的少年眼睛就跟用502黏在她身上似的,让花祈夏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偏偏等她看过去的时候,对方就倏地躲开了。
没过一会儿又小心翼翼探过来,见花祈夏真的开始和其他人聊天不再看他了,年轻的男生又溢出委屈失落的神色。
“他这是怎么了。”
坐在最前排评委席的闻人清和西装革履,见乔星灿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转头看向右后排坐得像楚河汉界似的三个大男人:“你们谁又给他打什么针了?”
盛修一只手搭在扶手上,食指敲击太阳穴,闻言眼神都懒得往乔星灿那边投一下,翻了个白眼看向另一边。
可惜另一边不远处坐着人高马大的燕度,看得他更晦气,干脆眼不见心不烦,长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养神。
闻人清和询问的目光又落在谢共秋身上。
对方长腿交叠,膝盖上放着一叠文件正在静静翻阅,清冷的视线随文字小幅度滑动,头也不抬,“别看我。”
“……”闻人清和最后无言望向了最边上的那位:正撑着下巴朝台上咧嘴傻笑的主,“燕度?”
燕度因被打扰而不悦皱眉,“啧”一声不缓不慢直起上半身。
他漆黑的眼睛吝啬地朝角落里扫了一下,挑眉:“呦喂,那儿还坐了个人呢?”旋即懒散地收回目光。
“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往那儿栽了朵蘑菇。”
说完,舌尖在齿后磨了磨,冷哼:“装模作样。”
闻人清和捏住眉心。
燕度见他的样子嘿地乐了:“哎我说,你这算是什么,慈祥老师关爱问题儿童?”
“第三轮团建地点定在我名下庄园,在这之前,我有义务也有权利,确保让正常的人进来,更重要的是——确保这是一场不生事端的团建。”
闻人清和对燕度的玩味充耳不闻,“正常”两个字经过他口中时压了两分重量,沉稳的男人笑得随和又无奈,目光一一看过这些不省油的灯——
“诸位,希望你们不要烧了我的庄园。”
“说得跟要干仗似的。”
燕度抱起手臂脊背压回座椅上,凉嗖嗖地:“怎么?到时候谁还能在你的地界上打架么。”
他幽黑的眼珠扫过闭目养神的盛修、缄默疏离的谢共秋,又与闻人清和对视,最后落在轮椅上那个对他们谈话不闻不问的家伙身上。
盛修忽然睁开眼,淡声问:“团建地点怎么确定的。”
谢共秋也停下了翻阅的动作。
“我的公司正在开发一款新的大型互动类全息游戏,主线剧情已经在构建中了,但是分支剧情与任务还需要进一步确定。”
闻人清和解释道,“其中一条分线的场景设置就是庄园,所以我希望可以负责这次的团建,希望到时大家可以帮助我梳理这条故事线。”
燕度“呵”了声:“合着又把我们当小白鼠。”
闻人清和并不否认,但补充说:“这只是我向学校提交的申请,通过与否还需要稍后各位投票决定,当然,不论最后是否成行,我都会继续向这场活动追加投资,作为对大家的感谢。”
燕度轻佻地勾起嘴角笑得意味不明,看向前方,摇着头长声叹气:“钱可真是个好东西。”
闻人清和没有介怀燕度话语里的尖锐,他依旧保持着谦和儒雅的风度,条理清晰:
“游戏需要持续的优化和更新,恰如我们的活动也在不断发展,那么我想,既然这不是先例——”他说到这里笑着看了盛修一眼,“尝试一下也无妨。”
盛修恹恹掀起眼皮,“那希望你的安排会比我更好。”
闻人清和颔首:“我会尽我所能。”
哒,哒。
陈聆枫的马蹄银鞋跟在木质舞台地板上发出轻巧的声响。
她今天戴了一副无框眼镜,出现就是一道风景,恍惚让花祈夏想起了大家在这间A号礼堂见面的那天。
陈聆枫边查阅邮箱边走出后台,抬头见到台上台下齐齐整整的一行人,眼里闪过诧异,脚步也随之顿了顿:“怎么……这么难得。”她笑了,“大家来得很准时。”
花祈夏一听就知道,显然陈聆枫也想到了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坐在观众席的几个男人闻言左右对视,闻人清和轻笑一声:“毕竟迟到并不是山海的校训。”
黎胜南双手合十,又在胸前画十字:“希望我担也能记住这句话……阿门。”
花祈夏听见她的祷告,没忍住咯咯笑出声。
她笑得时候眼梢无意一转,视野的边缘就扫到了角落那个谨小慎微望着她的少年。
花祈夏嘴角笑意一顿:“……”
干什么呢这是。
搞得好像她是个欠钱不还的恶霸似的。
果断一个眼神钉过去:看**嘛!!
乔星灿猝不及防被抓了正着,受了惊的兔子一样目光四下躲闪,花祈夏直勾勾瞅着他,过了片刻,对方又小心抬起两分,狼狈又委屈地怯怯望着她。
花祈夏:“……”
她狐疑地收回目光,开始真切反省自己昨晚是不是哪句话说的重了,怎么给这人打击成这样了?
她骂他了吗?
人身攻击了?
好像没有吧!!
应该……没有吧。
看着对方楚楚可怜的眼神,花祈夏彻底凌乱了。
“哇夏夏。”黎胜南新奇地凑上来,皱着鼻尖:“你的眼睛里有蚊香诶。”
花祈夏胡言乱语:“学姐,我好像失忆了。”
“唔?”黎胜南歪头:“你忘了你的ddl日期吗?”
“那倒没有。”
“那你写完论文忘了点‘保存’吗?”
花祈夏头发竖起来:“没有!!!”她瞬间一身冷汗,脑海中疯狂回忆:“没有……吧?”
“哦。”黎胜南松了口气把她睁大的眼睛“吧唧”捏上,拍拍她坐回去,“那就没关系啦。”
台下听不清她们两人的对话,远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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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度歪歪头看着女孩丰富的表情,黑眸中情绪愈深。
“咳咳。”
舞台上的陈聆枫清了清嗓子,唤回所有人的注意,她嗓音平稳有力:“各位,今天第二轮匹配将正式结束。”
花祈夏隐约又察觉到了乔星灿偷偷摸摸的视线,她懒得管他,转过头认真地听陈聆枫将熟悉的流程又介绍了一遍。
陈聆枫用平板将几个团建地点发到了群里,最后简明扼要:“详细流程大家都清楚,我就不赘述了,不过,在确定团建地点之前,我还是那个问题——第二轮匹配已经结束,是否有人要主动退出‘LolotoLolo’活动?”
“当然。”她紧接着又说,“按照更改……优化后的规则,有意愿退出活动的人可以于今晚十点之前退群,我将视你主动退出活动,OK吗?”
闻人清和与盛修点了点头,燕度依然是那副散漫的样子,而谢共秋则收起了膝盖上的文件,穿过光影望着花祈夏,没人觉察到文件遮挡下,他大腿的肌肉绷得很紧。
黎胜南悄悄拉住花祈夏的袖子:“夏夏你千万别退出活动!接下来的团建闻人教授前几天都告诉过我了,超级有趣!”
花祈夏立马好奇:“什么呀什么呀什么呀。”
“就,就是我们可以去他的庄园玩游戏,嗯……像角色扮演那种,我也说不好,跟寻宝有点儿像。”
黎胜南殷切地:“我好期待呀夏夏,我们一起玩好不好,我从来没玩过诶。”
花祈夏的兴趣瞬间被勾起来了,她点开群里那张欧式华丽的庄园照片,古堡般的高大建筑配以广袤的花园绿地,于是乎果断没什么定力的一边倒,各种“好好好”“去去去”。
“唉呀妈呀我还没住过庄园呢。”她的期待欲被点燃,还不忘拉上白鸥一起,“学姐我们一起去,诶你说那地方能有天鹅和马车不,我见电视上都是那样演的。”
白鸥看着花祈夏兴致勃勃地问她,笑得有些勉强:“我也不知道。”
台下。
燕度慢悠悠叠起一条腿,摊手:“看来,我们没有其他选择了。”
闻人清和低头轻轻一笑,眼中满是了然于心的睿智与通透:“公平选择,少数服从多数。”
“少数?”燕度可不这么认为:“她的选择就是全部,purely,turnfrompraise~”
闻人清和忽然有些牙酸,他视线移向另外两人,又看回到燕度脸上:“恕我直言,如果这是你的爱情宣言的话。”他稍一点头:“口吻很像Hadrian.”
“甭给他贴金。”
燕度颇带着几分嫌弃又扬眉吐气的味道:“勃朗宁的诗,没听说过么。”他故意露出狂妄的炫耀,兀自美滋滋的,“你们不懂,有人懂。”
闻人清和失笑:“你什么时候钻研起文学了,诗人?”
这时,一道冷然无波的嗓音**来——
“诗人和疯子,只有一线之隔。”
谢共秋抬起头,无视周围几人的目光。
燕度转脸看向盛修,“他骂你是疯子。”
盛修直接起身坐到了最前排。
他的视线先是落在白鸥身上,后者平静与他对视一瞬,接着盛修看向激动地和黎胜南讨论团建的花祈夏,眼底游走些许复杂。
燕度抬高声音:“我站庄园,你们呢。”
黎胜南和花祈夏当然举双手同意,后者沉浸在新奇的想象里,“那么大的地方,只给我们十个人住吗?我们到底要玩什么游戏啊?”
黎胜南:“我们四个可以睡在一起吗,不然我晚上会害怕的哦。”
——“抱歉,各位。”
清润动人的声音打断了花祈夏和黎胜南的讨论。
所有人的目光都**到了舞台——
左侧楼梯上那个缓慢站起来的女生身上。
白鸥垂着头定了定神,开口,“我——”
除了平静如常的盛修,所有人眼中都或多或少闪过疑惑。
白鸥单手扶在栏杆上,在灯影下她皎洁修长得像一只优雅的鹤。
然而她接下来的话让花祈夏一时间难以理解,身穿白裙的女生望着台阶下的红毯,从口中呼出的气流有些颤抖,印证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很遗憾……不能再和大家继续走下去了。”
装着芒果干的盒子掉到地上,石破天惊。
“我要退出这场活动。”
——
【注】:原诗为英国伊丽莎白·**·朗博宁-《我是怎样的爱你》,有改动。
第129章 白色鸥鸟
——
“这个……就是录取通知书吗。”
花祈夏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小心翼翼接过白鸥手里的烫金纸页,指腹能感受到上面一行花体英文的微微凹陷。
明明薄如蝉翼的一张纸,花祈夏却不难感受到它沉甸甸的分量。
白鸥依然坐在楼梯上,礼堂里只剩下她和花祈夏两个人。前者从提包里摸出手机,给花祈夏看了一张照片:
是一套典雅的雪蓝色舞蹈服,花瓣似的裙摆,长袖收腰,挂在墙面上,旁边是无数金光灿灿的奖杯和奖牌。
“大概一个月以前,我递交了积玉杯个人参赛的陈述书,祈夏,我入围了。”
白鸥说话时轻声细语,娓娓道来,“有资格申请去F国皇家舞蹈学院进修——那里有全球最优秀的古典舞师资团队。”
她说:“山海和它有人才国际培养项目,两年前获批,但至今为止,能拿满24个月资助期限的只有我一个……说实话,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会成功。”
花祈夏手中的纸页在冷气气流的吹拂下像振翅欲飞的蝶翼,簌簌浮动,她望向白鸥那双沉静的眼睛:“24个月,两年?可是,我记得积玉杯不是在九月份就开赛了么。”
“嗯,到时我会回来参赛,然后再回去继续学习。”
花祈夏收回目光,喃喃:“所以,这就是你和我哥之前商量的事?”她看向白鸥脚上的绷带,“在学姐你……受伤那天。”
白鸥点头:“那天我收到通知书,就第一时间联系了盛修。”
说到这里,她神色更认真了一些:“盛修是我第二轮的匹配对象,我退出活动前必须要和他商定之后的事。”
“之后的事?”
“活动规则,退出就意味着追求符合自己择偶标准的对象,我以这样的理由退出,在未来一段时间会对我和盛修的名声造成一定影响,还有我的家族,他们也会在这背后推波助澜。”
她摇了摇头,脸上笑容很淡,“那些圈子,鬣狗似的嗅觉,谁都可以成为他们推杯换盏时候的**。我离开后,这种**、以及我家带来的压力就会倾斜到盛修身上。”
不过,白鸥又马上诚恳道:“但等国外的事安定好了,我会第一时间为盛修澄清证明……我保证,这个过程不会很久。”
花祈夏眉心微蹙,眼底凝重:“我哥他……同意了。”
他可以让白鸥退出得不那么容易,也可以率先把握**的制高点给予对方难堪,甚至可以在白鸥退出后公开真实原因洗脱自己。
但盛修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平静地接受,同意,然后在匹配结束后继续保持沉默。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和补偿,追逐梦想需要很了不起的力量,如果,将来有一天……我的苞苞也可以……从你身上学到这种力量,去无畏追逐她的热爱,就够了。】
“对于我家而言,一颗为情所伤远走他乡的棋子,总比一个执拗求学的叛逆后辈更容易接受些……我也会稍微好活一些。”
白鸥自嘲地摇摇头,接着拉过花祈夏的手,她的表情是花祈夏从没有见过的郑重:“所以,祈夏,我欠你和盛修一个人情。”
花祈夏掌心很凉,被白鸥温和的手一煨,那股强烈的冲撞感顺着血管闯进了心脏,复杂地交织。
白鸥在她手里放了一颗银质的小徽章,像是花瓣形状,“盛修不收,祈夏,你收下好么。”
“将来你们有任何,我和我的家族可以帮忙的事。”
白鸥的语气让花祈夏觉得那徽章似有千钧重,一个她只在影视剧里看到过的场景却在此时真实发生着。
这一刻花祈夏才意识到她没有接触过的究竟是怎样一种圈子,甚至连白鸥的承诺和请求在花祈夏听来都是玄幻又陌生的——
“我会竭尽我的能力去回报你们。”
白鸥合上了花祈夏的五指,使她将那枚徽章握在了掌心,硌手。
花祈夏心里波涛云涌,她嘴几次张张合合像说些什么,迷茫又无措,但她却并没有推拒白鸥递来的徽章。
她理解白鸥的做法,也无比理解盛修,如果是花祈夏,她相信自己也会不说二话做出和盛修一样的选择。
但作为盛修的家人,花祈夏更会坚定地站在保护盛修的这一边,也不得不为此积攒一些筹码和底气,以防将来的万一。
“学姐。”花祈夏平复了一下心绪,轻声:“那我收下了。”
白鸥看起来很高兴,比起局促地拒绝,她更欣赏这样会思考又干脆的女孩,也对她充满感激,“嗯。”
空气落下片刻的安静,一时无话。
舞台的灯光照在白鸥身上,也照在安静沉思的花祈夏身上,像夕阳下的湖水,抹去她们的影子,微尘在光束里静静漂浮。
“我哥真是的,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花祈夏低头抠着地板上的定位胶带,这场名为“白鸥要离开了”的小雨此时才终于淅沥沥在她心里落下一片湿凉。
白鸥微笑着:“这是盛修的意思,他说如果你十天前得知我要退出,那可能就会多难过十天。”
她没有替盛修隐瞒的意愿,笑了声:“还说你知道了晚上肯定睡不好……祈夏,你俩连跟我说的话都一样。”
说到这里,白鸥脑海中想到那天:盛修对她唯一的嘱咐就是要在合适的时候和花祈夏认真解释。
白鸥答应了,但依然对那个妹控感到一丝无语。
她总觉得盛修对花祈夏的保护欲有些过了头,但她同样又在花祈夏身上看见像荆棘的绿刺一样肆意延展的锐气。
——这兄妹俩,实在是有意思。
“给他明白的。”
花祈夏手上忿忿一揪,“嘎嘣”把胶带揪断了,又浅浅心虚地贴回去,抬头:“学姐,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
花祈夏的脸瞬间苦了脸,皱皱巴巴的:“这么快。”
“嗯,我离开得越早,对我们两人的影响才会越短。”
白鸥看着她不舍的表情,心里泛软,坦白道:“其实,如果不是你们,或许我只会在今天晚上十点安静地退群,但——我想,应该有这么一句正式的道歉。”
“可是,可是这活动是我们十个人一起……”
花祈夏“可是”了半天也不好意思说出来,她不想像个胡搅蛮缠不懂事的孩子,也无比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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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活动不是齐齐整整的春游团,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有各自复杂的目的,都有需要履行的任务——
那么将来有一天,如果其他人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也会像白鸥这样在她的遗憾和失落中退场么。
仿佛看出来她的心底想法,白鸥放缓了声音:“学妹,你知道吗,以前的几场LolotoLolo,进行到现在的时候,大多已经离开近一半的参与者了。”
花祈夏诧异抬头:“但现在才刚刚结束第二轮。”
“对于以前大部分参与者,时间和效率是最贵的投资。”
白鸥看着眼前鲜活灵动的女孩,她自己还不知道自己在这场活动中究竟卷起了怎样前所未有的波澜,还像株嫩绿的小草天真又殷切地试图拢搂周围散落的所有泥块,尽管它们是脏污的。
——就像花祈夏还没有意识到,为什么听到白鸥要退出的消息后,只有她一个人会来关心原因。
“但这次……时间、效率对他们来说……好像不是了。”白鸥没有点明“他们”具体指谁,或许是极个别人,也或许是所有人。
花祈夏闷闷地:“对啊,大家关系都那么好,少一个朋友……啧,学姐,我还怪舍不得你的。”
“我也一样,舍不得大家。”
白鸥看着手机里的舞蹈服,手指摩挲它雪白的裙摆,“但,我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太久,我没想到自己真的可以申请成功。”
花祈夏沉默地望着她,半晌:“学姐,你当时为什么要报名活动。”
“一个从政从文的舞蹈世家需要盛修或闻人教授那样更实际的从商靠山,这比一个爱跳舞的小辈更重要,毕竟家里不缺我这样的人,但——”
白鸥掸去裙边蹭到的灰尘,“男人、伴侣、家世,对我来说并不足以盖过我的梦想。”
“我为舞蹈活着,也为追求我自己而活着。”她看向礼堂的昏黑处,嗓音轻喃。
花祈夏怔然地看着白鸥,恍惚又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那天——
她也是一身白裙,安安静**在礼堂里,仿佛三月的江南溪水里一只孤傲纯洁的水鸟。
但那时花祈夏还没有看见白鸥身上的力量,只觉得她可真美啊,像不食人间烟火的流云。
“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学妹,我很荣幸能收获与你们的友谊,但很抱歉,我的热爱和梦想太亮了,我一定要去追的,所以……”
花祈夏鼻腔莫名发酸,“学姐,我明白的。”她咧开嘴重新昂扬地:“学姐,祝你前程似锦!”
白鸥秀丽的眼睛盛满笑意,坚定而柔软:“会的。”
“除了比赛,你还会回来吗。”
“当然。”白鸥点头,“有时间我会回来看望大家的。”
“嗯。”花祈夏问完,又安静下来,出神地盯着观众席长长叹了口气:“唉——”
白鸥收起手机和通知书,视线在她怅然的侧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
忽然,她问了花祈夏一句话。
“祈夏,如果将来有一天,你也有了自己渴望追寻的热爱,当它和这场活动产生冲突对立的时候,我想你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祈夏——你会吗?”
第130章 第三次团建
——
“祈夏,你觉得呢。”
一道成熟厚重的男声拉回了花祈夏的神思,她眨动眼睛,望向后视镜里的男人:“抱歉闻人先生,你刚才说什么?”
坐在她身边的盛修撕开一块巧克力递过去,“怎么一上车就在发呆,在想什么?”
花祈夏扫过车里的另外七人:他们在前天完成了第三轮匹配前的测试题,现在一同坐上了前往团建庄园的车。
燕度抱着胳膊仰坐在最后排睡觉,他前面坐着注视窗外的乔星灿,不过对方看风景看得似乎不大专心,游离的目光时不时就飘向某个方向。
他的腿伤还没好,脸色还有点儿憔悴苍白,头发也长了些,显得人年纪更小了。
乔星灿身边搭着银灰色的拐杖,比起后排鼻息沉缓的燕度和对面自带缄默气场的谢共秋,乔星灿这边的安静仿佛更落寞些,阳光洒进车窗,又被他的拐杖折射成黯淡的灰蒙,尽数落在他身上。
黎胜南和陈聆枫坐在一起,前者兴奋地拿手机贴在玻璃上拍拍拍,脸恨不得也贴上去,陈聆枫看向前排的花祈夏,笑着替她解围:“闻人问我们对这次团建游戏的看法。”
盛修:“比起让那位王子再搞出一些无聊的游戏,我宁愿现在就接受你的游戏规则。”
正戴着眼罩“酣睡”的燕度懒洋洋举高一条手臂,嗓音还带着哑意,“同意。”
听见有人“吐槽”她的偶像,黎胜南“嗖”地盯住前面人的后脑壳,又转头看看燕度,嘴巴嗫嚅了好半天,似乎觉得他们说的实在有道理,委委屈屈不敢反驳。
“啧,你这人。”
花祈夏拧了盛修胳膊一下,“不要拉踩。”没看见学姐已经把你记到暗鲨名单上了么,再看燕度,后者已经抱着手臂又睡了过去,黑色的眼罩下只露出半段高挺的鼻梁。
“嘶。”盛修收回胳膊,压低声音咬牙:“好疼!”
花祈夏极度敷衍地胡乱给他揉了两下,潦草地:“不疼不疼……”
后排谢共秋弧形完美的唇轻轻压成一条无色的线。
“游戏规则是按照我公司正研发的互动游戏改编的,希望大家多提意见。”
闻人清和谦逊地,“Rebel的测试结果已经在昨天导入到了游戏引擎中,创建了和游戏设定中类似的拼图单元,在我们到达之前,这些模型已经被制作成九张10×10的金色信封,藏在庄园的角落中。”
陈聆枫接过他的话道:“我们的匹配结果,就在这九张封面写有自己名字的信封里。”
花祈夏觉得挺新鲜:“那我们只要找到自己的信封就好了,是这个意思吗。”
“没那么简单。”
闻人清和轻乐了声,“大概率你会找到其他人的信封,而真正的游戏规则是——双方或多方之间不允许无偿赠与或无偿交换信封。”
盛修多了两分兴致,从后视镜中睨了后排几人一眼,“怎么?只能抢吗。”
黎胜南:“哇。”
花祈夏:“哇哇。”刺激。
没想到啊没想到,浓眉大眼的闻人总裁比王子还会搞事情。
她扒着前排座椅探出头:“闻人先生,可以偷吗。”万一她找到的是燕度或者谢共秋的信封,生抢的话恐怕有亿点不现实。
谢共秋也抬眼望过来。
“当然可以。”
闻人清和笑了,“游戏原本的定位立足于真实的商业贸易与竞争,利益置换和投资组合是故事的主线,不过根据我们活动的自身情况,游戏规则有所变动,大家可以随意发挥,各凭所能。”
花祈夏啧啧叹服,这哪里是游戏,简直就是这些上层商业大亨们的微缩版商贸沙盘。
她才不相信这些人有谁真会用最简单粗暴的抢夺方式拿到信封,恐怕又是一场场暗流浮动的商海交锋。
——当然那就不是花祈夏能看得懂的了。
她现在更关心万一她的信封真的落在其他人手里,她该怎么悄悄偷出来。
“夏夏。”黎胜南问花祈夏,“如果你找到了我的信封,我可以用三……两本绝版现代兵器火力史和你交换吗?上面有王教授的亲笔签名哦。”
“……”花祈夏眼皮子跳了三下,“学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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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是来抢吧。”我保证一推就倒。
还有……谁是王教授……?
黎胜南说不上是庆幸还是遗憾地咂咂嘴坐了回去:“好吧好吧。”
新奇而刺激的游戏使得这场本就与众不同的团建更令人期待起来,花祈夏看着车上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低头给白鸥发了一条消息——
【花祈夏:学姐,你到了吗。】
过了几分钟,白鸥给她传来一张照片:是一套印有F国皇家舞蹈学院的黑色练功服,在夜色悬挂的单人房间里,被灯光拖曳一道金影。
【白鸥:【图片】【图片】[微笑.jpg]】
她仿佛都可以想象得到白鸥穿着这一套象征权威与才能的衣服,在光洁静谧的舞蹈室里抬腿、下腰、优雅地推掌穿手的样子。
【花祈夏:[为你打call.jpg]学姐要一切顺利呀~】
【白鸥:嗯嗯!】
她没有和白鸥聊太长时间,对方刚到F国事情繁多,恐怕都不能正常地休息,而花祈夏也正回味着白鸥离开前一天在礼堂问她的那句话——
她会主动离开活动吗?
在这之前,花祈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在觉醒之前,她是为了学分主动进入剧情“圈套”的倒霉蛋女配。
在觉醒后,她依然没有摆脱剧情的枷锁,甚至在最初的一段时间中,准确的说是在燕度出事之前,花祈夏总在冥冥之中认为,自己是不是就是为了主角团们的光环而存在的——
就像花明宇和赵玫下岗前那段时间:为老国营厂辛劳了半生的两个人,半辈子人生都和工厂紧紧相连,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们离开了厂子该怎么办。
那段时间二人愁云惨淡,脸上都是前所未有的茫然和忧郁,像鱼离开了水,好像一切都不知道该如何运转了,好像卡顿的机器,再也不知道明天该做些什么。
——可现在,车笛花店里花团繁茂,生机盎然。
“到了。”
就在花祈夏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时,盛修的话在耳边响起,“苞苞,我们到了。”
第131章 抵达庄园(二合一)
——
茂盛高大的棕榈树一望无边,如一排忠诚耸立的守卫环护着身后郁郁葱葱的山头,平直宽阔的白灰色道路随着绿地蜿蜒而上,越过棕榈树丛依稀望得到缓坡上无垠的高尔夫球场和圆木围栏里漫步的白马。
八个人的车转过一道平整的弯,三扎黑白铁艺的大门缓缓开启,闻人清和向他们介绍道:“用过午餐后我们可以先修整,各位请随意选择房间,泳池、藏书室和内外球场都是开放的,诸位自便。”
“哥!”
看着满载着文艺复兴气息的五层古堡式灰砖主建筑,花祈夏兴奋得话都不会说了,“你看你看,城堡诶!是城堡!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盛修默默看着“咣咣”拍在自己大腿上的巴掌,嘴角抽了抽:“我5.2的视力,还没老花。”接着又淡淡瞥向谦和微笑的闻人清和,“……”
在晨曦下越发莹绿透亮的绿地中对称镶嵌着四方不规则无边泳池,蓝宝石般的水浪熠熠生辉。
周围粗枝延伸的高壮雪松铺开一片凉荫,反而将泳池旁的阳伞与躺椅衬得多此一举了。
哗啦!
一道矫健优美的身影从水池中突然闪出。
花祈夏只觉得眼前一亮,满头金白色卷发的外国男人高高仰起身体,在阳光下带落满身璀璨的水花,挺阔饱满的肌肉骄矜地舒展开来,锋韧紧致的鲨鱼肌从花祈夏视线中一闪而过——
她的头立刻被盛修转了过来,余光只划过那人倒三角的背影,一道刻于脊柱沟壑中的阴影没入腰际黑色的裤线中。
黎胜南要蒸发了:“呜呜呜呜呜。”
盛修扳过花祈夏的脸,气得脑仁生疼:“不许看!”
唰!
车窗的遮光帘被人降了下来,花祈夏疑惑地别开眼去看自己那侧的按键,又转回来与她哥眨巴眨巴对视:“?”
后排,燕度不知道什么时候悠悠转醒,抬手扯起眼罩斜搭在额头上,他一只手掌心朝上搁在膝盖边,自上而下眯着眼犹如一只泛懒的花豹,“看来有人先到了。”
闻人清和轻笑:“希望大家可以像Hadrian一样,宾至如归。”
盛修:“确定不是喧宾夺主?”
“我发现最近文学功底长进的人不止燕度一个。”
闻人清和抬手示意司机停车,盛修也放开了已经满脸粗线的自家妹妹,后者搓搓发酸的腮帮子,鄙弃地:“你不懂得欣赏美的事物。”
“你欣赏欣赏我就够了。”盛修率先起身,拿过花祈夏的书包单肩搭着,“走了。”
坐在后面的谢共秋右手从窗下自动按键上移开,也安静地站了起来,经过花祈夏时耳尖轻动,对方与黎胜南讨论Hadrian新发色的声音飘入耳朵里,男人唇线抿得更平。
等花祈夏回过头来想和他打招呼时,发现人已经默默下车,走向了喷泉点缀的入口长廊。
纹路古旧的灰砖外瀑布似的挂满了粉紫色蔷薇,藤蔓铺就七八米长的花帘,从漆黑的铁艺窗栏倾斜而下,石阶盘旋的高耸塔楼做了现代化的简约处理,中段楼体完全镂空,上下接壤处如断裂的岩石。
——霭灰色的全景玻璃吸纳了外界所有的阳光,仿佛一段被恶龙尾翼撞断的残垣,修补后成为悬崖上的印记。
花祈夏已经“哇”累了,跟在她哥后面,一路走一路把所有的屋脊上的镀金风标与远处的玻璃温室收入眼底,小小声:“哥,你有城堡吗。”
“我有汉堡。”盛修从她书包里掏出汉堡软糖,“吃吗。”
“这明明是我的。”花祈夏这么说着,还是接过来撕开了塑料包装。
除非这栋建筑里藏着登基王座,否则花祈夏已经完全可以自力更生想象到光影交叠的壁炉与地毯、满墙中世纪油画,精致雕花的银器和藏满酒桶的地下酒窖了。
她目前更关心另一个问题:“这么大的地方,找信封不是大海捞针?!”
燕度也有一个问题,他单手拉着行李箱,看向端着果汁朝他们走过来的人:“你能不能把衣服穿好?”
Hadrian抽掉了脖子上的毛巾,随手拢住身上的浴袍,多日不见,他依然矜持逍遥得像一只雪白的孔雀,穿着拖鞋越过草地,显然,这样的场地令王子先生如鱼得水。
“早上好,朋友们。”
花祈夏偷偷问黎胜南:“学姐,他知道陈聆枫学姐惹上麻烦的事吗。”
黎胜南摇了摇头:“不要告诉他哦夏夏,不然麻烦才是真的要来了。”
“嗯。”
花祈夏目光从那一片夺目张扬的金白色发丝挪开,看着慵懒地晃着玻璃杯在他们前面引路的Hadrian,心里划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闷,不知是为陈聆枫还是为Hadrian.
建筑内部的布局与装潢和花祈夏的想象类似,但闻人清和本身是一个追求极简主义的人,所以舍弃了精致奢华的装饰,一切古董、雕塑和楼梯都在新古典主义的规整下融合了蓝白相间的现代风格,采光与透视效果更佳。
大面积的窗景将温暖的阳光收拢,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他们的行李箱滚过绘满骑士与骏马的拱廊,瞧见花祈夏眼里的惊艳,盛修视线斜向闻人清和:“卖吗。”
闻人清和笑了:“如果真的有人烧了这里,我会考虑把它低价出售。”
接着他继续道——
“今天天气不错,我想大家会更想在外面用餐,所以让人准备了炭火和烤架,不过餐厅也有其他菜品,任各位选择。”
花祈夏觉得闻人清和简直贴心到极致了,除了城堡庄园这一大杀器外,这个人一直以来展现出的周到、谦逊和绅士风度更是令人无话可说。
——就像现在,他脱去西装,只穿了一件灰格纹马甲,在华丽游绕的雕花拱廊下,光影在那只黑蓝宝石的领带夹上跃动,连举手投足时臂弯牵带起的布料褶皱都沉淀着稳重与风华。
“完美……”花祈夏禁不住轻声感慨,除了陈聆枫学姐,闻人清和或许是她见过任何方面都无可挑剔的人。
“大家觉得呢。”陈聆枫问。
盛修:“下了几天的雨,难得是个晴天,我觉得在外面吃挺好的。”
黎胜南:“对啊对啊,哇,我,我们可以一起烧烤诶。”她对所有没有尝试过的事物都很感兴趣,“那我也站外面吃!”
陈聆枫看向其他几个人,谢共秋视线落在点头的花祈夏脸上,接着也低声“嗯”表示同意。
而乔星灿一路以来都安静得仿佛与众人格格不入,陈聆枫又问了两声,他才如梦初醒般,迟钝点头,余光却悄悄看向花祈夏,“我没意见。”
“嗯哼。”
Hadrian斜倚在雕琢精致的巴洛克螺旋楼梯上,大理石垒砌的“藤蔓”蜿蜒盘旋而上,顶部透光的巨幕《神佑的寓言》倾泻下壮丽斑斓的彩色光束,将白发白衣的异国男人渲染成透明而梦幻的画中一员。【注】
他端庄地伸出一只手掌按在雕花凸起的扶手上,睥睨着阶下:“我希望没有胡椒与酱油在你烤肉先生的调料瓶里。”
燕度脑门子上的筋蹦了蹦:“他在说啥?”
“可能——”闻人先生笑了声,“怕我家厨师的调料里有酱油和胡椒,Hadrian,这是你的忌口?”
听见这话,花祈夏转头小声问黎胜南:“我记得……当时吃火锅的时候他连蘸料都呼噜光了?”
耳尖敏锐捕捉到她的声音,台阶上的男人眯起宝蓝色的眼眸看过来,半路被谢共秋与盛修冰冷冷的两双眼睛拦截。
Hadrian眸中转而玩味,从容不迫地接纳了那些警惕——
直到余光扫见一双阴郁幽深的眼睛,直直盯着自己,Hadrian眉梢才极缓慢地抬起来,对那个苍白年轻的少年露出一个询问的神情。
燕度伸了个懒腰,“咔吧”按动睡了一路僵硬的脖子:“叫厨师帮忙多没意思,我来。”这样的事没人比他更得心应手。
他漆黑锋利的眼眸一一掠过众人,最后目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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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祈夏脸上一触而分,朗声地:“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
于是闻人清和安排人将准备好的烧烤设备与原材料搬到了城堡后松林里的平坦绿地上,椭圆形的草地泳池被茂密的树荫遮住了大半,周围除了阵阵松涛声带来远处马场的嘶鸣。
除了要先洗澡的Hadrian,其他人都**到了草地上,燕度则要跟着厨师去厨房看看食材。
黎胜南拉上陈聆枫一起去看林子对面带喷泉的玻璃花房,据闻人清和说里面还有一座小型的动物园,有猫鼬和鳄鱼,还有一间蝴蝶温室。
“夏夏,你要来吗。”
“你们先去,我一会儿就过去!”
花祈夏拿起手机拍拍,将一些照片发给了白鸥,她对枝繁叶茂的松树林更感兴趣,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棕色树杈上鸣叫,由浅绿转为浓绿的树林深处点缀着光斑,好似能通往另一个未知的童话世界。
“苞苞,不要走太远了。”正在帮忙搬烤架的盛修见她一个人朝林子里走去,抬高两分声音喊她。
“知道了。”花祈夏迈出去的脚步又收回来,她绕到一棵三人搂抱粗的大松树下,低压垂坠的第一层树干几乎落到地上,上面是层层叠叠交织的枝杈,平直粗壮,每根都足有两拃粗。
花祈夏仰着头看了好一会儿,身后传来稳健的脚步声。
“闻人先生?”
“嗯。”闻人清和顺着她的目光朝上看,又落回花祈夏脸上:“想爬爬看吗。”
花祈夏觉得这些人一个两个的读心技能都逆天了。
“我就是想想,哈哈。”她不好意思地挠头,这树简直太好爬了,比她家那棵她和盛修从小爬到大的枫杨树还好爬,花祈夏刚才差点儿就蠢蠢欲动。
“你怎么知道……”
闻人清和在静谧浓绿的树荫下微微扬起唇角:“买下这里的时候,我就看中了这棵树,当时我也有过爬上去坐在树干上看风景的想法。”
他眼中闪过与他身份不大相符的狡黠,温文尔雅的男人对花祈夏回忆道:“不过可惜那时我是18岁而不是8岁,一行人陪同,实在不好意思做出这样的事。”
18岁的花祈夏:“……你是说……你18岁就买下了这座庄……园?”
闻人清和一愣,旋即弯起眼睛:“是我表述有误,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爬,可以试试。”
花祈夏心里痒痒,抬头用手掌遮在眉毛上,仰视着被树干切割细碎的天空,“你们不会把信封藏在这上面吧?”
“信封的藏匿地点是由我公司的员工提前安排的。”闻人清和说,“我也不知道他们藏在了哪里,不过——我想应该不会在树上。”
花祈夏心说那也没准,万一他家打工人们就想看老板爬树呢,不过她也没把自己的胡思乱想说出来,笑了两声,“我还是不爬了,待会儿下不来还得麻烦消防员。”
再说,当着一众霸总王子爬树,她不要面子的啊。
“祈夏!”
泳池边传来燕度的喊声,猿背蜂腰的男人脱了外套,只穿了件纯黑色的背心,阳光下愈深的肌肉好似被晒透了般,他嘴里哼着首不知名的小曲,边哼边给尖锐的铁签子串肉,块块切得粗犷,连着筋被他两三下插好,还滴着血,那叫一个荷尔蒙爆棚,那叫一个野蛮性感,那叫一个有范!
至于有的是什么范……
花祈夏觉得,他用炭再擦两道黑胡子就真的能去夜市摆摊……
果然,在周边环境要素丰富到一定阈值时,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舒适区。
“祈夏!”燕度腾出一只手朝她挥了挥,引来周围三人淡漠的视线,他眼睛黑亮亮,眸底日照充足:“要不要来看螃蟹,从厨房搬过来的,超大个!”
那花祈夏必须得看看,立刻朝他招手:“来啦!”
——
【注】:《神佑的寓言》-皮埃特罗·达·科尔托纳在1633年-1639年创作的巴洛克风格的作品。
第132章 烧烤局(二合一)
——
展开的螃蟹足有花祈夏的小臂长,在清澈的水箱底“喀啦”“喀啦”爬动,青黑带纹的硬壳,**的黄斑螯钳上尖刺凸起。
花祈夏蹲在水箱旁看着它们吐沫,一根手指小心伸下去碰到其中一只绿豆大的眼睛,它就“嗖”地缩了回去。
“哇哦哇哦。”
花祈夏身后传来大提琴般悦耳的嗓音,一转头,居高临下的Hadrian正拧眉瞧着水箱里新鲜的螃蟹,半是抵触半是怜悯:“Adog-eat-dogworld……Oh~”
他拢着浴袍摇头,屈尊降贵地:“I''mgonnaruetheday.”
“……”花祈夏的手默默收回去,她蹲在地上往旁边蹭了蹭,过了两秒又起身去看她哥和谢学长串肉块了。
“嚎够了就来干活儿。”
燕度不由分说塞给他一盘沉甸甸的整块鹿排,一指泳池西侧那露天花岗岩台面上的烤炉,眼里全然没有对王子的敬意。
他抄了块干净毛巾擦去手上的血渍,抬头见Hadrian捧着那盘新鲜带血的肉排,俊美无双的脸上一闪而过两分扭曲与难以置信:“What?!”
燕度哼声乐了,手里的砍骨刀“唰唰”扫在铁签上,没有抬头:“要么一起帮忙,要么饿着。”
他的嗓音远没有脸上的笑那样和煦,Hadrian表情五彩斑斓地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最后翻着眼皮表示投降,他看向另外几人,歪头定定地——
“Gentlemen,如果不想我创造悲剧的话,你们最好派给我一位帮手。”
黑色衬衫袖挽到小臂的闻人清和放下手里的调料刷,擦了手站起来:“我跟你去。”
他起身后,乔星灿就默默坐到了他原本的位置上,重新拿起的软刷滴落姜黄色的酱汁。
一滴,一滴。
直到花祈夏似有所感地望过来,那只刷子才被“吧唧”一声啪到了鸡翅上,带着些许仓皇的味道。
花祈夏余光看见Hadrian两个人绕过游泳池朝烤炉那边走去,笑着收回视线,手撑在膝盖上弯腰继续看盛修和谢共秋干活。
白色的遮阳伞撑开池边一片阴凉,他们的身影被过滤后的光线染成深橙色,花祈夏莫名觉得自己和他们很像一瓣柚子里的几颗果核。
“哥,我帮你干点儿什么吧。”
花祈夏问,她悄悄观察着盛修和谢共秋,除了闻**老板,这些男主中看起来最稳当从容的两个都在这里了,虽然相似的动作两个人做起来都有条不紊,但细看还是有区别的——
谢共秋和燕度简直是两个极端,前者那拿惯了手术刀的手切成的肉块,大小长短简直像用尺子量出来的,统一标准的流水线似的,连多余的筋络都被谢共秋细致地切去了。
花祈夏注意到他手边盘子里那每根签子上的甜椒、莴苣与番茄等果蔬连配列方式都别无二致,目光禁不住落在谢共秋那睫毛微垂,认真穿串的脸上,忽然就品到一丝暗戳戳的萌点。
“笑什么?”谢共秋视线看着手中的肉块,但他的心自从花祈夏过来后就一直落在她身上,此时他抬起头看着花祈夏唇边似有似无的弧度,清润浅淡的眼眸里露出疑惑来。
“学长,你这手艺不干餐饮都屈才了。”
花祈夏拿起他盘子里的一串鸡翅细看,上面纵横交错的改刀都整整齐齐。
谢共秋不太摸得准花祈夏是在夸奖他还是一种客观的评判,轻轻“嗯”了声低头继续干活,耳际被阳光晒得微烫。
旁边的盛修手上动作不停,锋利的签尖“咔嚓”穿过脆骨,鸡翅的骨头不那么熨帖地挂在铁签上,孤零零的一只,因为还没刷酱料,看起来颜色像霜打的萝卜。
花祈夏被他的动作吸引了注意,盛修的切法没有谢共秋那样精细,果蔬搭配也随性得多,红红绿绿的色彩鲜明,看起来赏心悦目。
他把盛小番茄的碗推到花祈夏面前,后者捡了一颗红亮水灵的放进嘴里,又问了一遍:“我做点儿啥。”
“不用。”盛修的话比谢共秋出口更快两秒,后者淡淡看他一眼,垂眸拿走了餐盘里的最后两块菠萝。
“黎胜南和陈聆枫她们不是在花房吗,去找她们玩吧。”
花祈夏没说自己现在还不太想去,她这个心里存不住事的,去了就忍不住想会不会有信封藏在花房里,想了就忍不住开始找,找起来恐怕就没个完。
花祈夏颇有“自知之明”:“咳,我还是先踏踏实实吃完饭再说。”
盛修轻笑了声,成功收获来自花祈夏一记眼刀。
“祈夏。”燕度在那边适时喊了她的名字,花祈夏咽下番茄,起身走过去,“咋了学长?”
燕度嫌厨师长准备的无烟烤盘和红外烤箱的火力不够冲,直接要来了炭火和大烤架,家伙什甫一摆开,高端银边的集成烤台就在猩红的炭火中黯然失色了。
炭块在铁架下哔哔剥剥地燃爆着,燕度手里的一把牛肉按在滚烫炙热的火焰上,大颗大颗晶莹剔透的油滴“呲呲”迸溅在黑白相间的炭火间,浑厚的烟气包裹果木清香。
“Isupposesomedaytheseroadswillreachthesea……”【注】
他嘴里哼着歌,肩背轻微随律动摇晃,手边的调料看也不看地熟稔一撒,那萦绕的白烟瞬间爆裂出诱人霸道的辛香。
“好香!”
花祈夏立马就饿了,在燕度手里仿佛活过来的肉串“噗噜噗噜”翻滚着均匀受热。
每一次滚动就洋洋洒洒落下粉尘似的孜然调料,时不时激起一簇通红明亮的火苗,轰地窜出来,“噼里啪啦”烤焦了剔透的油边,又忽忽悠悠落下去。
“呀朋友嘛,来一来看一看。”燕度故意压低嗓音逗她,摆出一副经验老道的口吻,“新鲜的烤串,不好吃不要钱的嘛。”
“哈哈哈哈。”
燕度也笑,隔着烤架抬眼看她,紫苏微苦的清爽在辛辣滚烫的调味中钻出来,他黑色的眼仁里一眨一汪亮,“要不要试试?”
“行啊。”
花祈夏也不露怯,撸起袖子走过去挑了三串鸡翅。
燕度给她让出来一个位置,一边翻动自己手里的签子,空出来的那只手将那三串鸡翅朝后放放,花祈夏人也随之往后捎了半步,听见燕度说“小心烫到”。
蓝得动人的天空飘着雪白的云朵,不远处的松林荡来一阵接一阵清涩怡人的凉风,泳池里的水被阳光晒得烘暖,透亮得倒映着蓝天与池沿摇曳的几朵雏菊——
花祈夏翻烤着手里的鸡翅,指尖被近处的烤架烘得发热。
她抬手想去摸调料瓶,燕度说可以再稍等一会儿,他手臂上系了条黑色的毛巾,全然暴露在天光下的面庞被炭火燎出一种醇厚的热忱感来。
“学长,你怎么这么熟练?”花祈夏很好奇。
于是燕度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起自己高中在国外被断卡断生活费的往事,他似乎没将这当成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说话间眉锋上下仿佛还藏着傲——
“一抽ma抽成鬼的二世祖,专挑刚进校的华国新生吸血,有回在路上逼一小姑娘入伙儿,叫我碰上给剋了一顿。”
燕度“唰啦”一把孜然撒下去,继续:“谁知道那混球的爹跟燕家有合作,嘿,祈夏,你都不知道我都把他揍成那个熊样了,他居然还有力气在两家人面前滚地撒泼,要我跪下给他道歉。”
他言语间皆是随性与轻松,手上翻动不停,“后来没辙,我就自己找了廉租公寓,去唐人街给一卖烤串的大爷打工,起先没工资,包吃包住,我在店里住了两个月就整整吃了两个月的烤串,嘴里全是燎泡。”
说到这儿,燕度“嘿嘿”两声自己也乐了,“结果那大爷先受不了了,那时候也是年纪小饭量大,我一顿顶着人家一桌客人的量,他最后说什么也要给我开工资,让我上别家吃饭去,哈哈……是不是挺逗的。”
啪啪。
一把刚烤好的牛肉串被他从炭火上拿起来,铁签底端在桌沿磕了两下,花祈夏连忙取过白净的圆形餐盘,燕度抽了一根出来,剩下的摞上去,他把那一根递到花祈夏面前:“呐,你尝尝。”
他眼里有期待也有骄傲,黑亮的瞳孔下潜藏紧张,等花祈夏一口咬下去,鲜嫩的汁水在口腔迸溅,那股子滚火也盖不住的辛香直冲味蕾,她眼睛登时亮了,燕度立刻得意甩头:“怎么样?还不错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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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真的好吃!”花祈夏接过他递来的纸巾后忙道谢,燕度轻哼小声“那必须的~”,接着又转头忙碌起来。
“Whattheheck!!!”
忽然,泳池对面忽然传来Hadrian跳着脚的叫喊,花祈夏闻声抬起头时,恰好没有错过他面前打开的烤炉中一闪而逝的火光。
闻人清和无奈转头看着已经跳出去一米远的男人,转身将烤炉合上了,又抬手打开几个转钮,“Hadrian,冷静些。”
Hadrian嘴里吐出来一串很长的英文,脸上难得露出类似小孩的防备和惊吓,他卷曲的金白色秀发在后脑扎了个短揪,蓬松优越的后颅弧线都因炸了**而抖动着。
咔哒。
两盘生肉串和海鲜被放到烤架旁的桌子上,盛修走过来,转头朝对面淡淡扫了一眼,“看来这庄园也不是没可能低价出售。”
谢共秋起身,他目光在花祈夏手里的烤串上落了一瞬,浅波轻动,此时闻人清和也朝这边走来,Hadrian在他后面对众人摊开手抱怨,满脸心有余悸——
“那鬼东西差一点烧焦我的头发!”
他宝石蓝的眼睛瞪着“始作俑者”燕度:“你们知道每年有多少金额被投保在我的头发上吗!Hello?!”
“你能不能把顺序倒正了再说话。”燕度拧眉,他最近正苦读文学专著,听着实在别扭得污染他耳朵。
Hadrian胸膛起伏粗喘着气,脸色难看了一阵,最后冷嗤一声不说话了。
他抱着手臂走到乔星灿身边看他刷酱汁,过了会儿,一只手捏起一只刷子举到眼前,满脸嫌弃地撇嘴,“Ew……”到底还是用那刷子一下下生硬地戳在肉串上。
广袤碧绿的草地上几个人难得休闲下来,身高腿长的六个男人各司其职,刺眼的阳光下他们大多都不可避免地微微蹙着眉心,只有谢共秋眉间平展,用银夹翻动着烤盘上呲呲作响的白地菇。
闻人清和:“祈夏,给胜南她们发个消息吧,喊她们回来吃饭。”
“好。”花祈夏去泳池边的躺椅上拿自己的手机,燕度顺手把她那三串火候正好的鸡翅拿下来盛进盘子里。
“喝点什么。”闻人清和问,厨师长派人搬来了几架低度酒和果汁,还有庄园酒窖里的两支红酒,彩色的玻璃瓶体在泳池潋滟的水光里好看极了。
“酒窖里会不会有信封。”盛修扫了一眼闻人清和手里的红酒,随口道。
闻人清和笑道:“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燕度:“我敢打赌,肯定有。”
“赌什么?”谢共秋说。
燕度意味深长,报出一个天价:“一百块。”
谢共秋将烤盘上的蘑菇夹起来,不再搭理他,闻人清和仰天,半晌后摇头:“那我赌酒窖里面没有。”
燕度无所谓地耸肩,继续忙碌起来。
“学姐说她们在温室摘了好多樱桃和橙子。”花祈夏收起手机走过来,对盛修道,“哥,我去接一下她们。”
“等等。”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的乔星灿放下酱料刷,辛辣刺激的酱料冲得他眼眸湿漉,他小心望着花祈夏:“我,我和你一起去吧。”
Hadrian看着桌上成堆的肉串,不可置信地对乔星灿做了个“你在开玩笑”的表情,“Excuseme?”
几米开外的四个男人此时不约而同顿了顿,闻人清和手上摆盘的动作不停,眼睛自下而上无声划过烤架旁的几人,他很快收起目光,专心致志地摆好餐具。
燕度手下的炭火燃烧愈旺,纷纷洒落的油滴令火势猝然腾起老高!白烟弥漫呛得Hadrian、乔星灿和盛修都咳嗽起来,燕度捞过喷水壶不慌不忙“呲呲”两下,“唰啦!”冷热交撞,火苗霎时偃旗息鼓,他在一片烟气里拧着眉把烤串翻了个面。
乔星灿咳得眼底泛红,但目光还局促却舍不得离开似的看向花祈夏,花祈夏眉毛轻抬,视线下移到乔星灿的腿上:“你……”
“没,没关系的。”乔星灿忙拿上自己的拐杖,“我可以帮你们搬水果。”
——
【注】:《NicetoSeeYou》-FloorCry\Vansire.
第133章 藏匿地点
——
最终乔星灿也没能和花祈夏一起离开。
黎胜南又发来消息,她们直接把水果交给了打理花房的工作人员,请他们送去厨房切块。
花祈夏走到泳池边的躺椅坐下,靠背上搭了条干净的浴巾,花祈夏把它往一边拽下来放到旁边,露出下面被盖住的一本**姆的《面纱》,不知道是谁落在这里的。
燕度把烤架里的炭拨了拨,嘴里又开始哼那首英文歌,“It''sallupinmyheart,andallupinmysphosechills……”[注]
听见他更随性的哼唱,盛修只是微微皱眉,但没说话,乔星灿又落寞地蹒跚回到原本的位置上,Hadrian马上把一大盒子酱料连同酱料刷“啪”放到他面前,冷艳地从鼻腔轻哂,“Suchapitywhore.”
花祈夏坐下后,视线移向乔星灿那边,她并不想把自己和对方“有矛盾”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也不会当着大家的面给对方冷脸和难堪。
但她不知道乔星灿是怎么想,他似乎回来以后就把自己摆在了一个任花祈夏发泄的位置上,好像她的一句重话或者一记皱眉,对方那双湿漉的眼睛就会像开了闸似的,源源不断落下断了线的水珠。
尽管他现在还没有这样做,但看见他的表情后花祈夏毫不怀疑,如果刚才她用抵触或嫌恶的语气说一句“不用”,对方顷刻间就能水漫金山寺。
金山寺?
很好,又是白蛇。
花祈夏无语地放下手里的精装书,混着松香的暖风“哗哗”掀开了米黄色的书页,风读到哪一页,哪一页的铅字就印上了波光粼粼的水蓝色:
【他的灵魂受到了重创……他的生活一直建立在虚假的东西之上,当现实把真相击碎,他的现实本身也四分五裂了……人性并不是非黑即白,它存在很多灰色地带……】
“夏夏!”
黎胜南从远处跑过来,满脸都是气喘吁吁的兴奋,隔着十多米就开始冲花祈夏招手,在看见Hadrian一副巫婆制作毒苹果的表情给肉串刷酱时,她“吱!”猛地刹车,倒抽一口凉气缓缓睁大眼。
花祈夏眼看着她瞬间立正,手脚僵硬地像只螃蟹似的,脚尖脚跟交替触碰一寸一寸绕过Hadrian,然后如蒙大赦嗖地溜到花祈夏身后,借花祈夏挡住她通红的脸,潸然泪下感天动地:
“呜呜呜呜呜夏夏你看见了吗他这么懒居然都会干活了……好感动呜呜呜……”
“……”花祈夏一只手朝后揉揉她蓬松的卷毛,手感颇好,“可惜你没看见他烤鹿排的样子。”
黎胜南立马呜得更大声了。
“人都到齐了,我们开始吧。”闻人清和笑着说。
花祈夏站起来和黎胜南朝餐桌边走去。
黎胜南:“夏夏,你真应该和我们一起去的,里面好多花,还有喷泉和水池,闻人教授的审美太好了,他养的睡莲都是五颜六色的。”
“是吗。”
花祈夏听着她的描述,路过烤架时顺便接过燕度朝她们递来的菠萝牛肉,“谢谢学长”,她咬了一口金黄的菠萝,酸甜温热的果块和鲜美的肉汁在舌尖碰撞,她惬意地眯起眼,边说,“我想待会儿找信封的时候再去。”
黎胜南鼓着腮帮子摇头,含糊地:“夏夏那你失策了哦,我和聆枫已经偷偷翻过一遍了,什么都没有!”
花祈夏:“?哈?”
“也不知道哪些信封被藏到哪里了,我俩连那些猫鼬钻的洞洞都挨个用手电筒照过了,连张纸屑都没看见。”
“那鳄鱼……”
黎胜南默默眨眼盯着她,花祈夏干巴巴笑两声,“哈,好像也不太可能有哈……当我没说。”
雪白的长桌上摆满了热辣辛香的烤肉,烤炉里的鹿排也被闻人清和戴着保温手套搬上了桌,除了边缘的精肉被Hadrian最开始那一簇明火燎得焦黑,整体还是很诱人的。
几个人坐得随意,没有按照特定的餐桌规矩,燕度甚至都没有入座,他更喜欢站在烤架后面就着冰镇的葡萄汁忙活,架势热火朝天的。
黎胜南坐了一会儿也坐不住了,举着鸡翅去看燕度通过什么原理控制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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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觉得信封会藏在哪里。”
盛修切下一小块鹿肉放进花祈夏的盘子里,摇头:“不清楚,不过吃完饭可以先去酒窖看看。”
陈聆枫:“花房里没有,我和胜南已经看过了。”又说,“我也觉得酒窖有可能。”
“你们都觉得会有啊……”花祈夏挠挠下巴,她反而觉得信封藏在主体建筑里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她转头问谢共秋,认为对方在这方面应该会比她们更有专业经验,“谢学长,你觉得呢?”
谢共秋默默咽下嘴里的甜椒,想了想,说:“犯罪者对藏尸地点的选择需要考虑多方因素,隐蔽性,可达性,心理因素和犯罪类型不同,藏匿点也不同,如果不是自身所熟悉的环境,犯罪者通常更倾向于利用现有条件,寻找最隐蔽或最显眼这两种极端环境作为藏匿点。”
众人:“……”
花祈夏拿起一串鸡翅,用干净的筷子剔下小心翼翼放进谢共秋盘子里:“学长,吃,你吃。”
谢共秋敛起眼中的一丝羞赧,轻声地:“谢谢。”
“呼——”盛修极长地呼出一口气,转动脖子无语到如坐针毡的模样。
游戏的诱惑力在你一言我一语的猜测中已经逐渐压过了食欲,唯有Hadrian稳坐如山,手中银亮的刀叉慢条斯理剔下一块牛肉,切开,再慢慢放进嘴里——
“急什么,一个欺诈性的游戏,引来一个未知的结果,这不过是营销者的手段,你们现在,throwgasolineonapretentiousfire……啊嗯,这句话用你们的语言怎么说来着?”
刺啦。
不远处燕度将清亮的热油刷在黄澄澄的螃蟹上,激得火苗四溅。
“比起火上浇油,你还是直接说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吧。”陈聆枫直接问。
——
【注1】:《NicetoSeeYou》-FloorCry\Vansire.
【注2】:《面纱》-英国作家威廉·萨默塞特·**姆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引用部分有删改,特此说明。
第134章 寻找信封
——
一个小时以后,地下酒窖的入口。
Hadrian用手帕擦去嘴角一粒孜然,跟闻人清和、谢共秋各自站在罗马石堆砌的台阶上,看着台阶下不远处正在棕褐色橡木桶间穿梭的几个人——
他们上方石质的拱顶和身后幕墙旁探出的蔷薇花在透明的光束下交替闪动,温和静谧的空气中流动着葡萄、烟木与橡树沉淀多年的浓郁酒香。
花祈夏的声音从最远处的酒桶间传来:“学姐,哥,你们找到了吗?”
“没有诶,夏夏你呢。”
“没有。”
Hadrian散开了卷发,阳光从后将他每一根发丝都镀了金,宛如天使生着绒毛的羽翼,他被暖阳晒得慵懒极了,睡眼惺忪:“Itoldyouso.”
闻人清和旁边的谢共秋掏出钱夹,抽了张红色钞票头也不转地递给他,闻人清和自然抬起左手接过,视线依旧落在前面的酒窖中。
燕度从不远处两只酒桶间走过来,拍掉头上的浮灰,看着台阶上的人,顿了下,认命地抬手去摸口袋,手下一空,他呼了口气掀眼看闻人清和,“没现金,明儿给你。”后者不置可否。
盛修和陈聆枫也走过来,后者问:“这里只有一个酒窖吗。”
“还有一个,不过被改成了地下浴场,门锁着,我的工作人员进不去。”
“看来这里不会有了。”
盛修说,“我们还是分开行动吧,也许苞苞猜得没错,在城堡内部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他看向闻人清和,“也许你的员工不敢在你的地盘上太过‘放肆’。”
闻人清和笑道:“有这种可能,看来是我这个老板当得不够合格了。”
盛修踩上台阶,转头喊花祈夏:“苞苞,走吧,我们去里面看看。”
“来了!”
花祈夏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手上沾了蛛网,她跑过来时燕度等人都没忍住笑了声。
盛修眼中也藏着笑,抬手抹去她左脸颊上的黑灰,“呦,这是上哪儿挖地道去了。”
燕度嘴边的笑缓慢凝滞,转脸仰头去扫视古典雕花的拱顶,花祈夏用袖子蹭了蹭脸,咳嗽两声艰难开口:“我老天爷,那些酒桶为什么长得一模一样!”
闻人清和弯起唇角,双手插在西装裤袋中,垂着目光稍稍一点头,他很好脾气地接纳花祈夏的“意见”,带着两分开玩笑的口吻,“下次我会建议工匠将它们雕成不同的样式。”
花祈夏也知道他不是说真的,摇摇头心服口服:“服了服了,就算这儿真有信封我也不找了,跟走迷宫似的,哥你闻闻——”
她把袖子伸过去晃晃,笑哈哈地:“我觉得我现在酒精含量起码超过百分之十。”
几道视线同时投到花祈夏的手上,谢共秋手里的钱夹放了两次才重新放回口袋中,他转身时被外面午后的光亮撞了眼睛,不由自主眨动眼皮。
“走吧,我们去其他地方看看。”花祈夏擦着脸,忽然觉得不对,仰头看着面前依然清风朗月似的三个人:“等等,你们……”
被她怀疑中透着一丝鄙视地盯着的几人一个看地一个看天,唯有Hadrian眼眸微眯,下颌抬得很高,举手投足写满胜券在握:“哦看啊朋友们,我早就认为这里没有。”
“咳。”
闻人清和以拳抵唇,摊开的掌心躺着一张100元的钞票,他笑了声,仿佛也牵带起一股甜白葡萄酒独有的燧石金属气息:“抱歉,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
花祈夏目光终于扫到最后一位谢法医身上,后者视线有一瞬的躲闪,他知道花祈夏正深深盯着他,嗓音虽然清冷,但缄静的眉眼鲜明松动起来,“……有点,脏。”
“啧啧。”燕度抱起手臂站在花祈夏身边摇头,“你们太过分了。”
花祈夏脸上顶着两道黑灰也“啧啧啧”,“太过分了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燕度率先迈步,全无煽风点火的意思:“祈夏,走,咱不跟他们玩。”
“你跟谁‘咱’?!”盛修紧盯着男人的动作,几乎是立刻抬脚跟上,谢共秋眼中掩起无措和赧然,转身和Hadrian与闻人清和擦肩而过。
闻人清和捕捉到他轻声一句“祈夏”,脸上露出好笑又无奈的神情。
黎胜南也跑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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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她也气喘吁吁的,同样什么都没找到,拉上陈聆枫:“我们再去塔楼看看吧!”
闻人清和放下手臂,抬高些声音,视线在沉谧古朴的酒窖中搜寻:“乔星灿,你找到了吗。”
从西侧的酒桶后面传来乔星灿的声音:“还没有。”他的嗓音在弥漫的酒香中略显沉闷:“……你们先走,我再找找。”
Hadrian打了个哈欠毫不留恋地离开,似乎要找个地方睡上一觉,闻人清和又等了两分钟,见花祈夏在群里问她马场那边能不能去,他回了句“当然可以”,见乔星灿还没有出来,于是也转身朝外走去,“那你注意安全,我们在群里随时联系。”
细密的浮尘在古老沉静的酒窖中舞动着,外界树木茂盛,繁花沁香,暖得燥热的风穿过精美的雕刻砖墙,将花香与松香一同灌入这葡萄酒沉淀的地下空间——
良久,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在轻巧的拐杖落地时由远到近响起来,乔星灿独自走出深褐色的酒桶缝隙,踩上石阶走进微风飘动的花园中。
地下酒窖外的花园两侧耸立着十二个三米多高的玻璃拱门,阳光折射下流光溢彩,上面攀爬的绿色藤蔓遮掩了拱门边缘米黄色的石雕,十二扇门各自延伸出铺满鹅卵石的小路,路两侧的灌木与雪松郁郁葱葱。
乔星灿安静地走到八角形的鱼池旁,他坐在了池边,身畔雪白的鱼儿在天幕中摇曳尾巴,他听见极远的地方传来笑闹声,像绿色海面上的漩涡,在他眼中卷起无尽的深永——
信封是金色的。
棱角坚硬,质感沉甸。
右下角用飘逸的行书写着所有者的姓氏:“花。”
——他在第十八个橡木桶的金属桶箍后面,找到了花祈夏的信封。
那个微微凹陷的小字似乎带着比阳光还滚烫的温度,使乔星灿的指尖小心触碰到边缘就仓惶蜷缩起手指,他无神的眼底倒映着一片四四方方的金,像织在蚕丝扇面上的一方黯淡的牌匾。
“Wellwellwell~”
一道悦耳玩味的声音从开满蓝紫色花朵的灌木丛后传出来,“沙沙”传来响动:“Iwasblindtoit~”
第135章 Love
——
“这世界上多得是自以为是的蠢货,他们的灵魂被摆在橱柜里任人挑选。”
白发蓝眸的外国男人高举着手里的精装书,将它挡在阳光下,抑扬顿挫,“噢,尊敬的先生啊,请问您要典当自己的灵魂,还是……”
Hadrian促狭的眼睛从书页上移开,玩味地落在乔星灿沉郁的脸上,“……爱?”
乔星灿嘴角微扯:“想学说人话,就别买盗版书。”
“哦?”Hadrian“恍然大悟”,将书放下来“哗哗”翻了两页,“书上没有这句话吗?”
他摇摇头,将用来盖在脸上遮阳的《面纱》随手丢回石椅上,继而迎上少年冰凉的目光,向下瞧见那信封——
“这就是那营销者编织圈套的诱饵?”
Hadrian眸中攒满了兴致,看乔星灿时的表情就像在看一株根系撑碎了花瓶的野玫瑰,那些精美的碎片下露出黑色的粗砾,打破花瓶原本完整光滑的表皮——
“你准备把它怎么办?”
Hadrian十分好奇故事的发展,他身后火红如霞的洋紫荆在金色光束下摇曳着,如果是花祈夏在场,一定会想到剧院灯光下铺着深红色地毯的贵宾席,席上的观众还在殷切地猜测剧情的走向:
“让我想想,你要把它……藏起来,等那个女孩来找你,然后,Makeadeal?”
Hadrian手指敲着小臂,“嘿,或者你把它卖给我怎么样?”
他有无数方法将这张信封的价值发挥到最大,甚至坚信这无聊的活动将会迎来别样出彩的高[]:“如果盛要出资买回来,我保证你我都不会……这里应该用‘损耗’还是‘亏本’?Whatever.”
“滚。”
被他揣测心思的少年收起信封,对倨傲无聊的王子阴郁地吐出一个字,乔星灿拿起拐杖,兀自转身朝灌木外的碎石路走去。
“Hey.”
Hadrian被骂了也懒得发作,他喜闻乐见这些人的失态,就连话语里的轻佻都降低了三分,好奇和深意交织,在磁性的嗓音中飘曳出一种隔岸观火的笑意——
“Youcannotquither?”
乔星灿的脚步停顿。
“Youfallinlovewithher?”
“Shpletesyou?”Hadrian在乔星灿蓦然转身时扬起眉:“Totally?”
乔星灿浓密的睫毛被阳光扫下一片抖动的阴影,像是被猛地用铅块砸到了头,面部的阴霾恍惚退去。
Hadrian看懂他的表情,转为陈述:“Totally.”
伴随着巨大的虚空感,19岁的少年脚下忽然发软,好似无数次在梦中从高处轰然跌坠一样,压抑惶恐,茫然地看着Hadrian,喃喃重复那一句:“Love?”
见到他紧绷而濒临破碎的表情,Hadrian闭上眼双手用力朝下一攥拳,气音过瘾地喟叹,“Nice!!Bangin''plot……!”
再睁开时眼底雪亮,Hadrian看着不远处几乎摇摇欲坠的年轻人,他不甚流利的汉语中带了丁点儿摒弃。
“你们华国人,好像这里有八万摄氏度在‘爱’这个字上,如果你承认,就好像你要被烧死。”
Hadrian:“Mygod,但你们的爱又产生得如此没有道理,如此巨大,如此突然,我简直不敢相信,或者你们灵魂的本质就是矛盾?Oh,这简直再有趣也不行了~”
“Love……?”乔星灿仿佛没有听见他的戏谑,草坪东南方向很远的地方传来隐隐约约的欢呼,似乎又有人找到了信封。
那在暖风中零碎的笑声此刻像是长满毒刺的利剑,从四面八方扎进乔星灿的骨血里——
他感到难以承受的惶恐和无措,比那天从舞台上跌落时更痛苦,比那晚瘫倒在渔船上时更茫然,更比亲眼看见花祈夏和谢共秋一起离开花圃时,凄凉落寞得多……
“Love……Love……?”
他怎么了?
乔星灿巨浪翻腾的脑海中纷繁杂乱,一帧帧闪过的画面在当空烈日下几乎令他视野失明,那些眼前花白闪乱的剪影,慌乱地去辨认时,竟然全都是她的样子——
她在果茶店下认真倾听的眼眸,那份烫得乔星灿至今为止都不敢张口的红糖汤圆,花祈夏一次次冷静的表情和笔挺的背影……他明明还记得她第一次在鲸馆玻璃外仰望他时的倾慕与赞叹……
乔星灿抬起眼,冥冥之中听见更深远的声音,那声音不来自深海的鲸鱼,不是父亲与摄影师的呼喊与叫嚣,不是这些他苦苦追寻半生的声音,而是!——
【如果你真的希望她尽可能地和谢共秋待在一起……】
【那么那天——你又为什么要邀请她去鲸馆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见她,但……】
【可如果不是为了道歉,我为什么想见她……?】
这些带着回音的声响最终在Hadrian可笑的嗓音里拔起了一座高峰:“Youfallinlovewithher?”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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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上她了吧。
“你是在考虑与我交易吗。”
乔星灿好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似的猝然呛了口气,睁大眼张口喘息起来,有一道蛇信子似的声音在他耳边邪恶地反复低吟:【承认么,你爱上她了,在你后悔的时候,你无法再忘记她。】
——那是他脑海里的尖叫。
【你明明就想看见她的笑,你无知无觉地爱上她的眼睛,救你的人是她,你爱上她,感谢她,想见她,又亲手把她推远后才发现自己错了,这可笑,这多可笑啊,你现在才意识到你爱上了她,这多可笑啊……】
可是。
乔星灿空旷的眼底漫出令Hadrian讶异的茫然,他居然低声自言自语着一句,“什么是爱……”
不是道歉。
不是救命之恩。
不是后悔。
不是渴求友谊归位。
是Hadrian说的……“爱”?
可什么是爱?
“Wow~poorboy.”
Hadrian将怜悯但不达心的眼神施舍给他,“Lovelovestolovelove……好大一个陷阱,算了,无聊的营销者。”
看够了戏的男人转身拿起厚重的书,太阳正缓缓移向天幕的中心,他要找个树荫更清凉的地方睡觉去,Hadrian竖起一根手指:“我不保证会对他们说什么,你最好别令它亏本在手里……或者说损耗在手里?Whatever.”
叮咚。
乔星灿的手机贴着那张写有女孩姓氏的金色信封响起来了,他听见自己脚下被利刃穿破的的声音。
过去那只在古塔底下挣扎盘拧的白蛇仿佛张开血盆大口,每张鳞片都在叫嚣着“爱欲呢”“爱欲呢”“你找到爱欲了吗”,带着对无情无义的人类最决绝的厌恶,即将把他一口吞噬了。
乔星灿抖着手掏出手机,解锁时心如刀绞的疼令他多次按不动屏幕,然而跳出来的消息并不是他隐隐期待的——
【燕度:[图片][图片]】
群里多了两张燕度的即时这照片,他把摄像头对着自己,手里捏着两张金光闪闪的信封,两只封角各印着一个“陈”与一个“谢”字,他朝镜头炫耀似的,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上,眉梢挑得老高——
男人身后宽阔的马场里依稀映下其他人的身影,燕度让了大半位置给后面的几个人:
而女孩,在远处侧对着镜头,乔星灿看见他和那个“自诩”为她哥哥的人围在一匹**色黑亮的骏马旁边,她伸手抚摸黑马纤长的鬃**,笑靥如花。
第136章 交易
——
经过一下午的寻找,众人收获颇丰。
燕度在靠近湖泊的一个马厩的中殿通道里找到了陈聆枫的信封,凭着探险者独有的敏锐嗅觉,他很快又在遛马场的栏后石槽下面发现了谢共秋的。
随后几个人决定分开行动。
花祈夏和盛修去了城堡三楼的会客厅,黎胜南坚信塔楼里一定有线索,陈聆枫找闻人清和要来藏书室的钥匙,后者则和谢共秋各自选择了一片楼层的拱廊和更衣室。
“也许盛修说得没错,我的员工更有可能在主体建筑里下功夫。”
而作为手里已经有两张信封的人,燕度表示不信邪要再回酒窖看看:“那地方藏人都绰绰有余,实在没理由不设点,我再去翻翻。”
闻人清和朝会客厅一侧的电梯走去,听见燕度的话,他回头看向他手里两张金色的信封,笑道:“你已经有两张了——而且还是目前唯一的两张。”
“你会嫌自己手里的筹码少?”
燕度阔落地坐在会客厅的紫绒沙发上,他漆黑的眼仁扫向弧形台阶旁的谢共秋,从容不迫。
后者得知自己的信封被燕度找到时也没什么触动,仿佛他手里现在当扇子扇的不过一张废纸。
陈聆枫:“那就今天下午五点,我们在这里集合吧。”
她说完看了一眼落地窗外清明的天空,挂在壁炉上方的铜钟“当当”摇摆起来。
古老的回声在肃穆精美的城堡中游荡,乘着窸窸窣窣不同方位的脚步声,穿过走廊与餐厅,溜出花朵晃动的绿色藤架,又“当当当”地飘上明朗的天,时针与分针的手用力一拽——
扯下清澈蔚蓝的幕布,黄昏与夕阳就重重地砸下来。
当当!
花祈夏和盛修踩着五点的最后一秒钟赶到会客厅。
除了乔星灿,所有人都到齐了。
厨房送了些炸物和糕点来,Hadrian一个人霸占了窗边的躺椅,对游戏规则视若无睹的男人不知道在哪里睡了一整个下午,几根白色的卷发贴在颈窝里,现在卧在躺椅中,垂落的右手接住窗外的晚霞,人还在半梦半醒似的自说自话,“Niceplot~”
“祈夏,来这边坐。”
闻人清和等人坐在壁炉旁边,手边放着气泡水,见花祈夏过来了,黎胜南马上从地毯上爬起来,“夏夏,你找到了吗!”
“我……”花祈夏口干舌燥接过谢共秋递来的西瓜汁,“谢谢学长。”她喝一口压下满腔怨念,苦兮兮:“我哥比我抢先一步!”
黎胜南:“啊……”
紧随其后走过来的盛修听见她的话,气笑了:“耍赖是不是,两个书架我有没有让你先挑,嗯?”
“……有。”
盛修单手揣在口袋里:“最厚的那本书,我是不是建议你拿下来看看,但你懒得搬梯子?”
“……是。”花祈夏瞬间气短,跟黎胜南席地坐下,她可太郁闷了,忙活一下午啥也没找着,相当颓丧:“我想静静。”
“静静是谁。”
花祈夏立刻“噫”地抬头,嫌弃:“哥,好老的笑话。”
闻人清和手边放着Hadrian和乔星灿的信封,很显然那是他今天下午的成果,他扫见盛修手上信封的名字,说:“到目前为止我和祈夏的还没有找到——”
说到这里,他耐人寻味的目光从燕度和谢共秋身上掠过,抬头看着吊灯旁的驯鹿雕塑,似有似无叹了口气:“谢共秋找到了燕度的信封。”
燕度背对着他们坐着只单人驼色沙发,屈起的膝盖上摊开一本厚书,花祈夏看不见书名和他的表情,但燕度对他们的讨论充耳不闻,看起来正沉浸在那书的内容里,只是时不时抬手揪一下耳垂。
闻人清和仔细端详着他头顶上方那只镀金的鹿角,回忆自己是在北欧哪个国家的古董店里一眼看中了它,如果要重建,不知道还能不能买得到同样的……
“没关系的夏夏,我也没找到,不过聆枫找到了你哥的。”她很有义气地握拳,小声在花祈夏耳边建议,“让聆枫替你出气就好啦。”
花祈夏咽下一口西瓜汁,“对了学姐,我哥找到的是你的。”
黎胜南安慰她的手一拐弯,摸上自己的脑袋:“其实我觉得我们还是友好一点不要为难的好。”
花祈夏:“……”
“他到底在看什么?”陈聆枫怪异地瞧着埋头苦读的男人,问闻人清和,后者摇头表示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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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话的功夫,乔星灿推开草坪一侧的玻璃门走进来,他衣服上多了几道褶皱,贴着边缘从沙发旁绕过时,花祈夏注意到他耳骨与下颌线因供血透支而隐隐露出青白的经络。
乔星灿一个人安**在了角落的高脚凳上,闻人清和:“有找到什么吗。”
少年手一抖,良久,耳边传来花祈夏跟黎胜南说笑的声音,他手腕缩回袖子口,沉默摇头。
窗边闭着眼假寐的Hadrian发出一声哼笑,翻了身背对着众人继续睡去,乔星灿头埋得更深,指骨关节在拐杖的金属扣环上硌出白印。
“不行。”花祈夏把杯子放回桌上重新站起来,不甘心地,“我想再去找一下。”
盛修抬手拽住她袖子上的抽绳,“一会儿就要吃饭了,吃完饭再找,再说了,你漫无目的地去哪儿找。”
“马上马上,马上回来。”花祈夏拍掉他的手将抽绳塞回去,和众人打了个招呼就匆匆出了门,谢共秋身体前倾做出一个极细微的起身动作,盛修眼角一盯,淡淡出声——
“你们是想要现在开始‘交易’,还是等闻人和我妹妹的信封被找到再说?”
陈聆枫看向燕度,率先问:“条件?”
燕度合上手里的书,一旁的闻人清和注意到那是一本关于南疆风物鉴证考的专著,闻人清和的神情就更复杂了些,燕度也不欲为难陈聆枫,好像早有计划,他直接道:“发你手机上了。”
陈聆枫摸出手机,果然看见燕度发来的消息,她表情古怪一瞬,似乎对燕度的条件出乎意料,抬头:“就这样?”
燕度淡定地盯着她,后者收起手机,余光悄然括住盛修所在的方向,心中考虑半分钟后点头:“可以,成交。”
燕度缓慢倾身抬起一只手,“唰”地将属于陈聆枫的那张信封顺着光滑的桌面推了过去。
第一场有偿“交易”就这么干脆平和地开始又结束,两人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却将原本就微妙的气氛推得更深。
“你们先聊着。”手握两张信封燕度完全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愿,他拿起书从沙发上站起来,转身朝外走去。
——
明天月初改错字修稿,不更,四月快乐~!
第137章 点火(二合一)
——
燕度的离开给微妙的氛围增添了一丝紧绷感,他和谢共秋是目前唯一相互持有对方信封的制衡者。
但古怪就在于两个人谁都没有商讨的意愿,互视对方为空气,而嗅觉灵敏的人不难闻到这空气中的硝石气息——
不太像是桌上那瓶甜白葡萄酒散发出来的。
黎胜南因为众人的短暂安静而紧张起来,盛修注意到她揪住了地毯边缘的绒穗,平和地笑着对她道:
“对了胜南,我们公司和总台、科学院正在联合举办一场军工类科教挑战类节目,目前正在对接华国知名的专家学者作为嘉宾团队,你的导师也是其中之一。”
“噢?”黎胜南眼睛亮了,“还有这样的事?”
盛修把黎胜南的信封递过去,没有开出苛刻的条件,“所以如果你愿意劝说他抽时间参加我们的节目的话,这个信封就——”
话没说完桌上的信封就被黎胜南抽走,生怕他反悔似的:“好好,没,没问题,我现在就去联系我导!”
说完黎胜南抱着自己的信封,乐颠颠地回房间打电话去了,连Hadrian难得一见的睡颜都没顾得上欣赏。
“各位。”
所有人都以为睡着了的外国男人缓缓出声,明显在笑在场这些人的束手束脚——
“游戏不是这么玩的,OK?”
没有冲突与尖刺的圈套引不来野兽,都是一群啄米的野鸟,令他兴致缺缺。
盛修手里的唯一信封已经交出去,他也不准备在这里多停留,尽管他自己的信封还在陈聆枫手上,但盛修并不介意对方是否会为难他。
比起这些和谈判桌上别无二致的推演,他更焦心花祈夏现在在哪儿。
黄昏降临,他想和花祈夏待在一起,更遑论外面还有一只居心不良的狼,盛修疯了才放心花祈夏一个人出去。
咔。
酒杯落在桌面上,比盛修最先站起来的是一言不发的谢共秋,闻人清和叹了口气,回Hadrian:“我倒是认为平和的交易很不错。”
“是吗?”
Hadrian半眯着眼,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他后脑的头发在躺椅上蹭乱了,侧头对谢共秋一抬下巴——
“喂,18岁的信封——在他那里。”
——下巴所点的方向,乔星灿黯淡地坐在灯影交叠的角落,对外界的交谈充耳不闻,即使Hadrian恶劣地将他摆在众矢之的的位置,他好像也无动于衷。
盛修离开的动作一顿,紧接着Hadrian拨开挡在眼前的白色卷发,戏谑地丢下一颗点了线的**,**味四起:“他早就拿到了。”
外面天幕低垂,赤红的晚霞推搡着深紫色的云层,白亮正一片片碎裂从天上掉落,黄昏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气势蔓延开来,橙红的光映射在屋内人的眼睛里。
“在酒窖。”Hadrian撑着头懒散地半坐起来,缓缓吐字:“我记得游戏明确允许抢夺。”
闻人清和食指与拇指抵住了额角两侧,“Hadrian……”
古怪的气氛像电影中迅速跳帧的进度条,谢共秋直接走到角落里的少年面前,只说了两个字:“给我。”盛修二话不说推开挡在前面的男人,森冷的视线扎在乔星灿脸上:“你什么意思?”
Hadrian:“Yep!He''sabadboy~”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盛修回头一视同仁地瞪他一眼,Hadrian手里的酒杯立刻砸到地上,“哗啦!”四分五裂,但他脸上依然不恼,笑着看向盛修,无视满地碎片又悠哉地拿起新的红酒杯。
——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眼里闪动着灼灼光亮。
陈聆枫:“Hadrian!”
Hadrian无辜挑眉,茫然:“What?”
乔星灿像被逼到角落的野猫,空洞的目光里叫人看不透什么样的漩涡在凝聚,他左手放下拐杖攥住了口袋,衣服的布料与信封尖角搓出“沙沙”声。
“我的。”
谢共秋:“不是你的。”
乔星灿大梦初醒般视线凝焦,紧接着他那一句“这是我的”就在谢共秋伸出的手和后面陈聆枫起身的声音里一齐被延长成线,在浓郁涩口的酒香里簌簌颤抖:“这是我的,就是我的。”
砰!!盛修身侧的椅子翻倒在地,“我说你们犯病的能不能换个台词!?”
“这是我的。”乔星灿自下而上在剧烈喘气声里死死盯着谢共秋,对方冷淡无动于衷的眼眸里映出他依稀扭曲的脸,“我找到的。”
谢共秋抬起的手朝前探了一寸,依然平静:“这不是你的。”乔星灿登时像呲牙的野猫,盛修厌恶地盯着他神经质的脸,“我妹妹的信封,交出来。”
陈聆枫站了起来,沉声:“你们干什么。”
谢共秋静静注视着憔悴而紧绷的乔星灿,再次抬手,Hadrian在不远处发出一声畅意的欢呼,“That''sit!!!”
“Hadrian!你不要再煽风点火!”陈聆枫转头警告他,后者从躺椅旁小几上拿起新的一杯红酒后,对着面色渐冷的陈聆枫高高举杯,疑惑她的不愉:“这是游戏规则,而我,是在遵守规则,right?”
“规则里只允许抢夺自己的信封,祈夏现在不在,你们这是在发什么疯?”
白衣白发的外国男人身后玻璃映着绚烂的晚霞,像剧场昂贵的天鹅绒大幕,幕布在夜色推拉下缓缓降落,剧情的高点即将在残星与晚风里迸溅。
“这是我的……这是我的……”乔星灿重复着说,盛修逼近他叱道:“所以?你想干什么?藏着掖着,准备威胁我妹妹还是继续耍她?”
“我没有!!”乔星灿脸色变了又变,倒吸一口冷气,仿佛被踩到痛处,“我没有……”他眼里的阴郁戛然而止,衣领被盛修一把揪住的同时四周碍事的高脚凳又倒下几个,砰!砰!闷响。
“你没有?”盛修嗓音危险:
“我妹妹吃饱了撑的自己不高兴,一个人跑去泉市看海你特么说你没有?”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陈聆枫皱眉看向闻人清和,后者轻呼一口气表示抱歉,“还没来得及和你做交接,我稍后告诉你。”
盛修有力的手腕狠狠抵在乔星灿脖颈间,后者却像是猛地被电到般,反应慢了半个节拍,忽然抖着声音:“她去哪儿?你说她去哪儿?你刚才说——!”
盛修胸膛起伏俨然在爆发的节点,谢共秋在乔星灿急促的呼吸里淡声:“不是你的。”盛修冲他就是更怒的一声“你也别碰我妹妹的东西。”
Hadrian:“哇哦哇哦哇哦!”
“哇你大爷。”盛修猝然回头,他对Hadrian的观感与姓乔的别无二致,对方病态的追求戏剧化冲突落在在场人的眼里和**没有区别,“好看吗。”
“好看,非常精彩。”
鼓掌声清脆荒谬地在压抑的空气里欢腾着,置身事外的俊美王子手中酒杯晃荡,眼里渐起的亮度像是在预兆更激烈的冲突,他嘴角也一点点勾起来,左掌心拍打在右手手腕上“啪!”“啪!”:“游戏规则,允许抢夺。”
“可以抢。”谢共秋只冷静地盯着反应过激的乔星灿,后者在盛修话音落下后就蓦地扯动了唇角,像是欣喜又像是苦涩。
陈聆枫大步朝角落方向走来:“祈夏的信封你们没有抢**利。”Hadrian喊住她:“Hey,尊敬的会长,不要这么无聊可以吗?”
Hadrian喉结滚动喝下一口红酒,又睨着西装笔挺的城堡主人:“你请我们体验游戏,意味着我们有权利提出改善意见是不是?”
他把玩酒杯,语调含笑,“想要获利,就要庸俗,庸俗就要满足人的欲望——谁不喜欢看这样的戏码?你的玩家不喜欢吗?我建议你改改规则,无序的抢夺才是最俗气的,最过瘾的游戏。”
闻人清和眉心微凝,竟然有几秒钟的时间迅速认真思考了Hadrian调侃的话,不远处的谢共秋冷寂的眉眼侧转,依旧是那句话:“可以抢。”
乔星灿的笑就像是投向熊熊火势中的**,盛修瞬间心里那股汹涌的狂躁濒临无法抑制的爆发点,剑拔**张的空气里竟然还能听见H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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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an惋惜地叹息,“可惜燕不在,真是遗憾。”
“你看戏倒是看得开心。”
陈聆枫万分无语。
她看得出来Hadrian恶劣又平白的拱火,盛修不过是借着Hadrian的话要回他妹妹的信封罢了,但原本最直接激烈的冲突却被乔星灿的态度搅得很奇怪——
他们好像沉积在流动河水下的石块,彼此碰撞但又停滞着无力向前,好像心里顾忌太重,像Hadrian说的,放不开手脚,这冲突就逼促起来。
Hadrian甚至有闲情逸致问盛修:“Hey,如果是其他人找到18岁的信封,你也会这么疯狂吗。”后者手中乔星灿的衣襟褶皱愈深。
闻人清和放下手臂,转身在三人身后一记沉声:“你们都冷静些,祈夏马上就回来了。”
这句话就像一颗石子抵住了向火中倾斜的大树,三个人的动作不约而同僵持一瞬,闻人清和又看向盛修和谢共秋:“游戏规则,你们不能抢夺祈夏的信封——”
他沉静的眼眸盯着盛修:“这不是财产分配,即使是亲属也没有处置权,明白吗。”盛修喘口浑气,冷笑着尾音忽地提高,“是,我没有,一个两个想当家属上户口本的都特么排到法国了!”
乔星灿只一味紧紧攥着他的口袋喃喃:“我的……是我的。”闻人清和犹如海浪中坚稳的桅杆,他没有过去插手几人的冲突,只是将自己的玻璃杯朝桌子里推了推,俯视苍白失魂的少年——
“我们谈过这个问题,记得吗,关于伤害程度问题。”
乔星灿闭上眼脖颈轻微抖动,闻人清和插在裤袋里的那只手伸出来,他拿过桌上写着乔星灿姓氏的信封,走过去递给少年,继续道——
“希望你和祈夏在商定信封交易问题时能想到我们的谈话——另外,如果你们想打架,我可以提供专业的搏击场馆,但不是这里。”
说这句话时闻人清和转头对谢共秋一点头:“你和燕度同样如此,我不想再说第二遍。”然而后者只是淡淡看了一眼耳鬓浸透凉汗的乔星灿,视若无睹兀自转身离开。
陈聆枫看够了这怪异的场面,走过去递出属于盛修的金色信封:“盛氏新并购的电竞俱乐部,招股书给我一份,还有,”她言简意赅,带着速战速决的口吻:“竞技总会会长的联系方式发我。”
说完信封拍在吧台上,平心静气:“我需要和乔星灿谈谈。”
……
“燕度学长?”
花祈夏独自走过草尖湿漉的绿地。
她的裤脚被水珠打湿,手里紧紧握着写有“闻人”二字的金色信封,天边无边的橙蓝、深红、青黑打翻一片,黄昏在飒飒作响的松涛声中追在她身后。
女孩脚步轻盈,路过白天进门时的泳池边,余光捕捉到那个坐在躺椅上看书的男人,即将降临的夜色唤醒了池底蓝色的灯光,他好像一颗被嵌在残霞里的黑色钉子。
“你怎么在这儿啊。”花祈夏穿过路边的棕榈树丛走过去。
“嗯?”燕度从文字中抬起头,他将书合上随手放在了身后,“你找到了信封?”
花祈夏把闻人清和的信封亮出来:“对。”她终于没有陪跑,花祈夏很满意,但是现在只剩下她自己的信封没有找到了:“学长,你刚才有在酒窖发现什么吗。”
燕度摇头:“我还没有去。”
花祈夏稍稍睁大眼表示疑惑,她注意到他脸上的笑容很淡,但眼眸里的情绪似乎被夜色渲染得很深,叫花祈夏也不由放缓了声音,觉得此刻的燕度有些陌生,她把闻人清和的信封收起来:“……你一直在……看书?”
周围的地灯还没有亮,只有稀薄又缤纷的云彩和泳池里盈盈的蓝光,这里并不是个适合阅读的好地方,花祈夏望向不远处那灯光充盈的古典建筑,“为什么不进去看?”‘
燕度轻轻笑着眨眼,竟然说:“我太紧张了。”
“祈夏。”燕度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又微侧过脸望向黑红色的草野,墨色的松林后是寂凉的落日。
他低沉沙哑的声线在落日中飘远:“我紧张到……不能踏实地干任何事。”
第138章 乌拉尔山脉
——
“这句话,谢学长也说过。”
花祈夏和燕度并排走过泳池,朝棕榈树丛旁边的道路走去,泳池波光粼粼的**映照在他们的脸部和脖颈间,像一条人鱼硕大华美的尾鳞,在花祈夏和燕度身上摇曳着。
燕度:“是吗。”
“嗯。”
花祈夏觉得有点儿意思,随着活动的推进,她在与这些人的熟识中慢慢放松下来。
而这些宠辱不惊见惯了各种大场面的男主们居然却渐渐绷紧了弦,一个两个都隐隐显露出与往常不同的样子。
这就是剧情推进的力量吗?
花祈夏想不明白,但她需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无暇去深思他们紧张背后的原因。
而更深的,花祈夏私心依然回避去琢磨探究太多,好像“剧情”两个字是带有磁性的火石,她甫一靠近就会无法逃离地被吸上去,然后被迸溅滚烫的火星燎了皮肤。
不过花祈夏不难感受到燕度周身的沉静,好像对方在用这种方式向花祈夏证明他的话不掺假。
——很像她第二次去燕度病房探望他时,男人凝望着窗外说“我知道是你”时的样子:依然巍峨,令人踏实,但眉眼间似乎凝聚着不该属于燕度的淡淡忧伤。
红霞已经彻底从他们背后消散了,化为湿热的清风贴在两个人的脊背上,花圃和路边的各种照明灯也渐次亮起,在他们走过草坪之前,率先唤醒了庄园的夜。
“学长,你觉得我的信封会藏在哪里。”
花祈夏这回兜里装了三四颗可乐糖,足够分给燕度一颗缓解他的紧张。
她一边走,一边不死心地视线在草丛中搜寻,她连闻人清和的信封都能找得到,没道理自己的信封会被藏得更深。
草坪上铺摊的是一条河流状的不规则白色平石道,两人并排的状态就变成了一前一后。
花祈夏在这里能望见城堡一层他们刚刚待过的会客厅,落地窗内依稀看得到陈聆枫米白色的休闲西装,她背对着窗口似乎在与人谈话,花祈夏想,也不知道里面的人能不能看见他们。
她走在前面听见身后燕度稳健的脚步声,他问:“闻人的信封是在哪里找到的?”
花祈夏注意着脚下的道路,闻言笑了声,卖关子地:“一个很绝、很绝妙的地方。”
“是吗。”燕度也笑了,他们走出了草坪,灯光被高大的棕榈树切割成抽象派的黑白画。
渐次明亮的路灯一直蜿蜒到那栋通明神秘的城堡,燕度忽然希望这些灯亮起的速度更慢一些,于是他问:“那要不要再去酒窖找找看。”
花祈夏想了想,“你觉得那里会有吗。”
燕度:“说实话,我直觉会,但我们很有可能无功而返。”
“那也没事,走吧。”
花祈夏拍了拍裤脚上的露珠说,她确实很希望能找到自己的信封。
——因为她不知道在这场微型贸易博弈的游戏里,如果拿到它的是闻人清和、燕度、Hadrian等人,她能拿出什么等价交换的条件。
于是她和燕度一起朝酒窖的方向走去。
路上花祈夏不由得想起自己听过的两个发生在古堡地下室的悬疑案件,尽管地下酒窖灯火明亮,被肾上腺素刺激的兴奋感还是一下下电流似的冲击头皮。
“学长。”花祈夏率先走下台阶,晚上酒窖里的葡萄发酵气息似乎比晌午要淡了许多,“你看过《一桶白葡萄酒》吗。”
燕度的声音从离她不远处的橡木桶后面传来:“没有……是书吗。”
“嗯呢。”
花祈夏又忘了在观光列车上提到阿加莎时被众人“强制闭麦”的情景,现在气氛到位了,过硬的专业素养又占领高地了——
“是工业**时的一篇复仇恐怖小说,哥特风!写在狂欢节夜,案件发生……地就……嗯……学长,你找到了吗。”
她说到最后声音渐小,花祈夏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谈及文学就不由自主飘飘然的毛病,听着燕度在她左侧翻找的声音,花祈夏有些抱歉且懊恼地刹停了接下来的话,一边转移话题,一边踮脚去摸橡木桶上方的湿度传感器。
“还没有。”燕度说着,忽然,他又问,“案件发生的地方是在酒窖吗。”
“……对。”
花祈夏没想到燕度竟然把那个大部分人都会认为不合时宜的话题继续下去,似乎还很有兴趣地主动询问和解释,“我没看过这本书,工业**时期啊——和WilkieCollins同年代的?”
“学长,你知道WilkieCollins?”
花祈夏摸索的动作停住,很是意外地朝燕度声音传来的方向看,甚至有些刮目相看的意味。
后者似乎走得更远了些,含着笑的嗓音从酒窖尽头的角落传来,“只看过他的的一部书……还没怎么看懂。”
燕度话里有自嘲,但并不羞恼,他笑道:“祈夏,我可真佩服你,那些稀奇古怪的人名,我读起来就眼晕,每读三页就得往前翻两页,看看这角色到底出没出过场。”
实际上花祈夏对燕度更为佩服,仰头感慨:“不是,这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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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上还有你们的知识盲区吗。”
燕度弯腰去查看木桶下面,笑了笑没说话。
豪门氏族的子弟也不是个个都能将济慈、泰戈尔、莎士比亚随口拈来的。
起码对于燕度来说,他不是接受全方位精英教育的闻人清和,也不是需要掌握的全球历史与文学长卷的古典贵族王子。
燕度过去的大半时间付诸于商业上,剩下的时间,一半用来探索这个世界,另一半则在谋求生存和家族内斗中被消耗掉了。
——燕度不大喜欢读商业报告与野外生存守则之外的纯文字作品。
但女孩喜欢。
他在图书馆冥思苦想地查各种古代文学的资料,勉强背的下来几句“我见君来,顿觉吾庐,溪山美哉”,但不算懂。
可燕度懂,如果他了解那人的世界再多一些,或许将来的某一天,他们在繁星遍野的草原或戈壁中,在篝火燃烧的帐篷外,仰望着那亿万光年前的星空时,他可以把自己见过的风月雪山讲给女孩听,也可以接得住女孩谈到的辛弃疾、狄更斯和那什么什么斯基,什么什么托夫……
燕度希冀他们的世界可以像欧洲板块与亚洲板块那样碰撞、缝合,或许也会拔起新的乌拉尔山脉,燕度可以带着她去看嶙峋的岩石群与巍峨的雪山。
“所以躺椅上那本《面纱》也是你的?”
燕度思绪回拢,听见花祈夏带着些微惊喜的问话,他嘴角就忍不住扬起,“嗯,不过不知道被谁拿走了。”他很喜欢听花祈夏讶异的声音,现在燕度自觉还能有几分底气和她讨论——
“祈夏,你喜欢看那本书吗。”
“我只写过**姆的作家赏析,其实大部分外国名著我读起来也不是很流畅。”
花祈夏自然地说,她现在更专注于华国传统作品,因为要写小论文,由于二人距离拉远,她也不由得提高了音量,在安静的酒窖中愈发清晰。
这样大声的说话似乎更能使人心情充盈,“看的不算多,最近外国作品我也只看了《白鲸》,学长,你看过吗。”
“……没有,祈夏,嘿,你给我讲讲呗?”
——
【注1】:《一桶白葡萄酒》是美国作家爱伦·坡创作的短篇悬疑复仇小说,埃德加·爱伦·坡,19世纪美国诗人、小说家,美国浪漫主义思潮时期代表人物。
【注2】:WilkieCollins(1824-1889),被誉为英国侦探小说之父,主要作品有《月亮宝石》和《白衣女人》等。
第139章 白鲸
——
【祈夏没有你想的那样脆弱和狭隘,当然我同样认为你现在这样的态度是对她的一种不公平。】
夜晚的草坪同样沾湿了乔星灿的鞋子和拐杖,他手里的金色信封因为用力而攥出褶皱。
他一个人朝着酒窖走去,乔星灿曾在落地窗内看见那个女孩和她身后高大的男人——
他们在乔星灿眼底说笑着走过水光潋滟的泳池,一同前往酒窖的方向。
陈聆枫冷练的声音裹着阵阵松涛敲打在乔星灿心里,连同他自己呢喃而无力的解释。
【我只是想亲手交给她……希望她会高兴一些。】
【游戏规则……我无所谓……等我亲手送还信封,想怎么样惩罚随便吧。】
【……我不要条件……她会感到惊喜吗……?】
【我真的,只是想无偿给予她,让她开心。】
乔星灿已经可以听见在空旷的酒窖中回荡的说笑声,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心底的干涸似乎也不可控制地被她欢愉的嗓音填补充沛。
他脑海中浮现出自己递出信封时对方亮起的眼眸,即使哪怕一瞬即逝的光亮,也足以让乔星灿步伐轻快,像干涸的鱼被清泉滋养,足以让他没什么颜色的唇角轻轻勾起来,去迎接他曾主动忽视,失落后很久没再被恩赐过的目光。
——也许陈聆枫说得没错,她不像自己这样狭隘,他没必要用裂成碎石的方法去获得她的原谅,陈聆枫说坦途上是不需要石子硌脚的。
他早就明白她不会像自己一样囚困在逼促的过往,又怎么会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一个自怨自艾的人身上呢。
【我不懂祈夏——但你们说得对,我……可能要先搞懂自己——我的心理医生也是这样说的……】
乔星灿仿佛在石块堵塞的隧道口窥见了一点供给氧气的缝隙,他不得其法,但靠近的脚步隐隐带上了求生者般的殷切与小心。
“你敢相信吗?他居然用自己大把的时间和生命去追寻一条海里的鲸鱼,学长,你觉不觉得这实在是太愚蠢太可笑了!”
乔星灿唇边迫切扬起的弧度僵硬地顿住。
酒窖向下延伸的灯带倒映在门口台阶上的少年面庞,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唰地惨淡下来,近乎灰败。
远处的燕度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应该是同意花祈夏的观点,并做出了同样的评价。
于是花祈夏含笑的声音又在乔星灿混沌尖叫的大脑里冲撞着,乔星灿喉管干涩得发胀,酸苦的液体从舌根蔓延到太阳穴。
“对啊,一个没有理性的偏执狂,自大又可悲。”
“如果我是那条鲸鱼,真是倒了八辈子霉遇上这种疯子,也难怪他的腿会断掉了。”
“这是之前的经过,后来……”
缠绵的风卷起俶尔远逝的气流,倏地失去了遮挡的凉风再一次朝着酒窖里涌进来。
——好似刚才短暂的堵塞只是夜色下的错觉。
馥郁芬芳的花圃对面,隐约传来了盛修的呼喊,和辨不清远近的脚步声。
“学长,你找到没。”花祈夏抹了把头上的汗,听到燕度说没有,她摇摇头舒了口气,“可能这里真的没有…难道在塔楼?”
他们一无所获,花祈夏拍掉手上的灰尘,“那我们出去吧,我好像听见我哥在叫我。”
她转身继续和远处的燕度闲聊:“优秀的作家连笔下的角色都是让人真实喜欢或讨厌的,这本书真的很好,之前我很不喜欢亚哈船长,觉得他腿都断了还要作妖,赔上一船人性命,同样是出海,看看人家《老人与海》怎么形象就很高大,哈哈哈。”
燕度率先走出橡木桶排布的甬道,他掌心也沾了灰尘,不大顺畅地掏出手机,默默将《白鲸》和《老人与海》记在备忘录里。
“然后呢。”他问。
“然后……我是先听的课,才看的书。我当时第一次在外国文学鉴赏课上看PPT简介的时候,简直要被亚哈船长气死,真的,老师让我们分角色汇报嘛不是,结果你猜怎么着,所有同学都去抢白鲸莫比·迪克,就跟文艺汇演都想演正面角色一样。”
花祈夏站在原地弯腰用手指抹去白鞋边缘的灰,起身时捕捉到燕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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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的脚步声,与自己隔了几排橡木桶。
燕度收起手机,有些生涩地试着问她:“所以在读书的时候,祈夏你会更喜欢正面的角色吗。”
“以前是。”
花祈夏找不到他在哪里,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但也没有刻意搜寻,反正他们都是朝出口走的,早晚会碰头。
“那时候不懂,认识角色都非黑即白吧,不过现在好像读得就更深了,想法也变了,好的角色都是复杂人格与时代环境的共同产物。”
说到自己的专长,花祈夏声音就和缓下来:“从阿喀琉斯、俄狄浦斯王开始,‘命运’和悲剧就一直和文学紧紧捆绑,白鲸咬断了他的腿,亚哈船长变得疯狂又偏执,但真正的刽子手——”
她听见燕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远去,于是自己也加快了步子,很快看见了站在出口拱顶下的男人,后者正站在台阶上等她,朝她笑着招招手,还很感兴趣地问:“是什么?”
盛修的声音也更清晰地在外面响起来,燕度应该也听见了,他低头搔搔眉尾长出一口气,放下手臂率先转身走出去。
花祈夏跟在燕度身后,继续:“是当时工业扩张的时代和残忍的捕鲸业,船长和鲸鱼不过都是被投射下的悲剧符号而已,所以现在我对他其实——哎?”
走在前面的燕度脚步忽然停住了,他略略惊讶地视线下移,门口开满蔷薇花的石雕旁——
一张在微风中轻轻摇动的金色信封。
它就安静地躺在草地凌乱的花瓣中,信封边缘的“花”字似乎是被风吹进了石雕狭窄的缝隙里,又仿佛刻意被固定。
——像是明明藏在石雕后等待被发现,却又在夜风中轻飘飘落在了人们的视野中。
燕度俯身将眼前写有花祈夏姓氏的信封拾起来,黑色的瞳眸不动声色环顾四周。
他身后的花祈夏鼻子险些撞上燕度的脊背,她**两步,在燕度转身时看清他手上的东西,眼眸微微睁大,“?!信封?”
燕度手指摸过那“花”字的凹陷,花祈夏惊讶万分:“这,你……怎么找到的?”
第140章 眼泪(二合一)
——
花祈夏看着燕度手里的信封,沉吟片刻:“……变魔术?”
燕度摇头,他目光在簌簌作响的花丛中扫过,低声:“不是我找到的。”
二人对视,眼中都有疑惑与古怪,燕度偏过头打量地角的石雕,心有所感,他拿信封的手指过去:“它在这里。”
花祈夏更为不解,皱眉:“这——什么情况。”酒窖的里里外外她早就找过许多遍了,如果这张信封一直在这里,早就被她或者其他人发现了。
夜风掠过蔷薇花丛时沙沙响动,空寂而芬芳的一草一木卷裹着清凉的空气,草叶扫在长了青苔的石雕上,做旧的石块仿佛隐匿在树丛中的目击者,沉默着,被露水打湿。
“苞苞!”
盛修的声音传来,花祈夏转过身,看见他与谢共秋、闻人清和前后走过花园。
走在最前面的盛修脸上微不可察掩着紧张,花祈夏小跑过去:“哥。”
她看向盛修身后的谢共秋与闻人清和,“学长,闻人先生,你们怎么都来了?”
谢共秋绕过闻人清和走近了,后者没像盛、谢二人一样再靠近,他笑着对花祈夏道:“Hadrian要从我这里把他的信封偷回去,正在策反胜南帮忙掩护,我就出来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花祈夏听得眼皮子抽筋:“空、手、套、白、狼?”
闻人清和笑:“也是一种手段。”
花祈夏表示佩服,这确实是Hadrian会做的事,更不用说对方舒舒服服吃饱喝足又睡了一下午,现在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信封。
她忽然觉得刚才吭哧吭哧爬树的自己像个傻瓜……
“啧,哥,我还是太年轻了……唉。”
盛修只上下打量着花祈夏,顺便捻去她发丝间的一根松针,他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责备她晚归,却又不忍地把话压回喉间,只嗓音温沉地:“找到信封了吗。”
“当然。”花祈夏精神重振,连忙从口袋里掏出写有“闻人”二字的信封:“看,我找到了闻人先生的。”
闻人清和眼底掠过讶异,在花祈夏将他的信封亮出来时,他注意到女孩自得的神情,她下颌不自觉地抬得更高,男人忍不住笑着问:“祈夏,你很厉害啊。”
“不止。”
燕度上前两步,把属于花祈夏自己的信封摊开,“还有一张。”他无视盛修冰冷的目光,低头迎上花祈夏的眼睛,花祈夏犹豫着手指点了点,“呃,这张——”
燕度旋即抬头对其他三人道:“祈夏的信封莫名其妙落在草丛里,我们两个基本是一起看见的,我说,这怎么算?”
他边说着,犀利的眼神划过盛修三人古怪的神情,话音一顿,眸中随即也添上了一丝微妙,扬眉:“还是说……你们知道这信封哪来的。”
谢共秋静静不语,花祈夏蓦地转头看向一脸冷漠的盛修和表情复杂的闻人清和。
……
塔楼的螺旋转梯在浅灰色的月光里蜿蜒直上,以罗马神话为主题拼接的彩色斑块玻璃窗在高耸的砖楼间静静投下梦幻光影,紫红、水蓝、淡黄为主的浮色在大理石台阶中流动,一下下潮水般扫在阶梯栏杆旁那个人蜷缩的脚面上。
——是夜幕中在月亮前穿梭的云层,落下波动的水浪。
“喂。”
花祈夏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塔楼石阶中荡起一阵阵回声。
头轻轻抵在石雕栏杆上的少年似乎动了动,羽睫像垂落的蝶翅,他手边台阶上的白色药瓶洒出两粒药片,被绚烂的光影打成刺眼的红色。
花祈夏走过来,踏上台阶时看见不远处的人这副憔悴失落的模样,不由得皱眉:“你怎么了?”
那家伙没有开口,发抖似的静静将自己的缩得更紧,但苍白眼皮下的瞳眸还是缓慢朝她的方向望过来,木然,空洞,像一片死寂的海。
“说话。”花祈夏抬了点儿声音,也冷厉了些。
“祈夏……”台阶上的人仿佛刚辨别出来人,又好似刚从一场湿漉漉的噩梦中挣扎脱身,他嗓音哑得像干涸的砂砾,吞咽的动作很艰难,“祈夏。”
花祈夏走近两步,“干嘛把我的信封当垃圾丢。”她说起来就很无语,“你找到就找到了,跑什么?”
乔星灿很小幅度地摇头,很久,声音飘散在绚烂的彩光与空荡的塔楼中:“……不是。”
花祈夏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声音,不得不侧过头更仔细地用耳朵去听:“不是什么?”
乔星灿就又不说话了,她等了几秒,又转头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最终泄了口气似的上前席地坐在了乔星灿下面的两节台阶上。
“算了,不说就算了。”
她有点儿饿了,不大想和他玩“你比划我猜”的游戏,花祈夏抬起一条胳膊用另一只手系那袖子上快要散开的抽绳,她哥总是喜欢拽它,刚才她要与闻人清和单独谈事,盛修不情不愿地抬手一拽差点儿把整条绳子给抽出来。
花祈夏一门心思和难搞的抽绳作斗争,没有看见她身后那双不敢移开却满是落寞与哀伤的眼睛,宛如美人鱼那双走在刀尖上的腿,分明靠近撕裂的疼痛也执拗地不愿停驻。
乔星灿就这样望着花祈夏的背影,听见骨子里**的恸哭。
时间在阴冷的空气中一点点游走,花祈夏终于系好了绳子,拉了拉裤脚重新站起来,起身瞥他一眼,“走不走。”
乔星灿后颈的关节因为他埋头的动作而凸起来,那双失神的眼睛随着花祈夏起身后就沉熄下去。
花祈夏站了一会儿,玻璃折射出美轮美奂的光线令她心生惊艳,她仰起头,欣赏着哥特式风格的彩绘,忽然,乔星灿沙哑的嗓音再一次传入她的耳朵——
“对……。”
花祈夏闻声低下头,她的侧颜被玻璃上赫克托尔的宝剑映成鎏金色,“什么?”
“对不起……”
她看不见乔星灿的脸了,他埋在膝盖上肩膀急速抖动着,那句带着哽咽的“对不起”很快淹没在断断续续轻哑的抽泣声里,像是开闸前最后的堵滞。
在满是古希腊悲剧史诗的彩绘塔楼中,乔星灿在花祈夏的视野里越来越小,好似坠入无尽哀伤却不壮阔的旋涡中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花祈夏很久没有说话,她眉心依然拧着,似乎是费解又像是思考,但眼底很沉静,直到失水般的空气被乔星灿持续了许久的哭泣沾湿,她才嗅到一丝腥潮的泥土芬芳。
——是从窗外传来的,看来明天会下雨。
“……对不起,对不起……”
眼前的一片白逐渐压低了抽泣的声音,他似乎只有这一句话会说,反反复复地说着,花祈夏耳边响起了闻人清和的话:
“不论什么原因都不是他可以伤害你的理由,但是也许,在了解更多背后的隐情后,你和他都可以用更全面的理解去处理好这件事——主要是你,祈夏,千万不要对乔星灿的状态有负担,这不是你的缘故,归根到底,是乔星灿的父亲,在他7岁的时候……”
不知道过了多久,台阶上的人止住了情绪的流溢,但还在无声地流泪,水珠打在大理石上时带着清亮的微响,花祈夏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居然能流这么多的眼泪。
——像枯黯苍老的鳞片,一片,一片,角质染血,带着削骨拔毒的剧痛一片片脱落了。
乔星灿依然没有抬头,他被一股由内而外的无力和痛苦包裹着,因为长时间保持这样僵直的动作,他受伤的那条腿已经开始无法控制地抖动,脊背上那白色的衬衫也皱出几道波纹似的褶。
花祈夏重新坐下来,一条腿伸到下两节石阶上,又等了一会儿,直到背后的少年情绪缓慢平复下来,她已经在脑海中将第一次匹配时在咖啡馆与乔星灿见面时的场景又回想了一遍。
那个明媚阳光、干净又清爽的少年,和现在这个遗落在昏暗塔楼的月光下的苍白倒影,竟然会是同一个人。
花祈夏是一个极容易共情他人痛苦的人,这也曾是她认为自己不大适合与文学共舞共鸣的原因。
——她本以为自己从闻人清和那里听到乔星灿的过往后,会感慨动容,或者像第一次听黎胜南说起谢共秋的童年时那样义愤填膺,为他遗憾。
但她只是安静地听完,然后安静而认真地思考。
就连花祈夏自己也觉得奇怪,这段时间以来,她说不出来自己有什么变化,但自从和白鸥交流过,自从和燕度在海边狂欢尖叫,自从获得了导师的肯定……
她不知怎么形容自己身上逐渐出现的感觉,看不见摸不着,但如同一方充盈涨满的空气,她的血液、呼吸和手脚总是温暖的,失去了重力般时而向上。
这股感觉充盈得甚至像一面淡金色果冻似的保护墙,将她的心脏和身体完美庇护着——
她依然会为生活中的美好或他人的痛苦而颤动,但这堵弹韧而温暖的“墙”似乎如安全气囊般为她缓冲了那些本不该由她介怀的情感。
让花祈夏竟然可以更轻松地去接受各种更纯粹的情感本质。
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脏和周围慢慢凝聚生长着。
在她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叫她不必泛滥得消耗自己的感情,她依然会为需要撑伞的人撑伞,但又不会被他人的雨淋湿。
“祈夏。”乔星灿的嗓子喑哑得令人心惊,他垂着头,湿漉的掌心无济于事地揩在脸上,“对不起。”
“哦。”花祈夏从中听出了之前从未有过的情绪,她手里的可乐糖抛起又落回掌心,她偏头朝后看着乔星灿——
长久的注视使对方脊骨佝偻得更深,花祈夏看着他呢喃地说道歉,开口:“所以……你干嘛扔我信封。”
乔星灿好像被微弱的电流电了一下,抬起头时两只瞳孔都还是涣散的,那话音听不出的委屈还是仓惶,花祈夏看来他已经全靠着一副抗打的皮囊撑着了,不然脸色肯定会更难看。
“我……没有。”乔星灿声音更小,“用石雕压着了呢……”
“有吗?”花祈夏随便想了想,是燕度先捡起来的,她也没看清楚,“算了,随便吧,那你放下就跑是要干嘛。”花祈夏小声吐槽,“你当灰姑娘的水晶鞋呢。”
她把那颗糖拆开吃了,起身四下寻找垃圾桶,没有找到,只好先塞回口袋里。花祈夏朝上走了两格,和乔星灿同一道台阶上重新坐下。
乔星灿太阳穴滚烫得厉害,但花祈夏冷冷淡淡的声音好像能抚平刚才那股在他大脑里游走的疼痛,对方愿意和他坐在一道台阶,这样的“恩赐”让乔星灿枯竭的心生出一股惶恐来。
“祈夏。”乔星灿不敢动,手脚更僵,怕对方因自己再起身离开,但眼睛却忍不住小心落在她的侧颜,“对不起。”
花祈夏简直要气笑了,“你就没有别的词吗。”她把嘴里的糖换了一边含着,继续质问:“为什么不亲自给我,我的信封。”
乔星灿听见她的话更萎靡地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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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攥得发白:“你……我……不配见你。”
“因为鲸馆的事?”花祈夏抱起手臂,眼眸微眯:“我记得我说过,我不会对那件事耿耿于怀。”
乔星灿摇头又点头,好像刚才恸哭后的“鳞片”还没有脱落干净,此时此刻又泛起火烧似的疼来,“我……太自大,太……可悲,偏执,像个疯子。”
他灰寂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腿,“都是我咎由自取。”
“你——现在还这么想?”花祈夏视线在他手边那药瓶上落了一瞬又移开,见乔星灿沉默点头,她眉心褶皱更深:“这话谁跟你说的。”
啧,她怎么觉得乔星灿的心理医生治标没治本呢?这孩子怎么还在牛角尖里钻着?
乔星灿手指被自己攥得几乎破皮,在微弱的颤栗中他小心地抬起头来。
十秒钟后,螺旋石梯上回荡起花祈夏抓狂的怒斥。
“啊啊你是不是有——”
腾地站起来,“病”字还没脱出口,花祈夏余光瞥见他身旁的药瓶,嘴唇翕动两下硬是把那字又咽了回去,“你——!”她不太会骂脏话,憋了半天,忿忿叱出一句:“不读书不看报……你……文盲!”
乔星灿耳尖红得发胀,无比落寞地接受花祈夏的话,脑袋压得更低:“嗯。”
“嗯个鬼啊你,你——”花祈夏实在忍不住了,忿忿一脚踢到乔星灿没伤的那条腿,咬牙切齿:“你到底在想什么?!”
“就因为‘我的’几句话?”
“你真的觉得自己无药可救了??”
“还是你认为自己犯一次错就该永远活成其他人嘴里、想法里的那种样子?”
花祈夏一连串的问话让乔星灿无地自容,他嘴唇张合想要解释,前者直接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不给他一点接话的余地:“干嘛!不许插嘴,我还没有说完!”
乔星灿讷讷地不敢吭声了。
“偷听,还想当然,那你这和你想象中的我有什么区别。”
花祈夏凶他:“你不是一直介怀我有没有因为那件小事耿耿于怀,甚至走不出来?那你呢,就因为我的几句话,把自己搞得……”她上下打量着失魂落魄的少年,“搞成这样,弱爆了简直。”
“再说了,偷听你就不能把话听完吗?我说的是你吗是你吗是你吗?啊?!”
花祈夏机关枪似的一连甩出几个问题,嗓子后力不足以至于最后一个“啊”字脱出口时她莫名觉得像唐老鸭,她嘴角一僵,见眼前的家伙只沉浸在羞愧和失落里,花祈夏轻咳一声故作无事,继续在乔星灿耳朵里丢下一颗**——
“我在给燕度学长讲《白鲸》的故事梗概,你想什么呢。”
乔星灿倏地抬起的脸上表情有些滑稽,花祈夏又好气又想笑,但她语速依然很快,她饿了,她要一吐为快然后去吃牛排。
“我问你,在听见我说那些‘嘲讽你’的话的时候,你都想了些什么。”
乔星灿忽白忽红的面庞拂过羞愧与歉疚,仿佛他们上方那五彩缤纷的古典玻璃窗,他结结巴巴地张口:“想……怪我没有做好……都是我的错。”
他很羞于吐露接下来的话,垂眸看着腿上的绷带,“我一直在想……我不该这样,害得你也逃不离。”乔星灿嘴角牵起一抹自嘲,话头却带着哽咽,“沉湎在过去,是我错了……”
花祈夏眼睛眨动,稍稍歪头望着他,良久,重新坐了回去,她顺手把那只翻倒的药瓶摆正了,里面的药片“哗啦”作响。
“喏,你自己说的,是你听岔劈了,我又没说过那些话,所以那些话压根不存在,所以只是在你自己的脑子里,所以其实是你自己想通了,跟我没什么关系,所以——”
花祈夏抬手把药瓶丢进他怀里,乔星灿下意识慌忙接住,连同一颗棕红色的可乐糖,“这不挺好的么——你想通了。”
乔星灿鼻腔发酸,望着女孩平静淡然的侧脸,他缓慢眼角淌下一滴晶莹的泪,像脱去残壳的最后一片硬鳞,漫长的痛似乎也消失无踪。
夜色却才刚刚挂上星幕。
“祈夏……你。”乔星灿吸了吸鼻子,嗓音闷哑:“你的逻辑好彪悍。”
“……”花祈夏呵呵,手指捏得咔吧咔吧响,“再不回去吃饭我更彪悍。”她转动脖子,忽然双手作爪狠狠白了乔星灿一眼,“咬你啊。”
乔星灿似是想笑,但眼角与眉梢都朝下撇着,看起来有些丑。
“走了。”
花祈夏坐够了,一回生二回熟,起身后脚尖嫌弃地踢踢乔星灿的裤脚,“回去吃饭,饿死个人了。”说完不再管乔星灿,自己跺着脚下了楼梯。
乔星灿坐在寂静的塔楼下,花祈夏轻快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石狮雕塑的拐角。
直至现在,愚钝的他好像才明白,那位心理医生让他重走过的是哪段路。
那不该是从希望通向绝望的老路,而是一条走出绝望后向着金色阳光绵延的、草木葱茏开满鲜花的崭新小路。
“还有——”
已经离开的人忽然从石狮后面斜出半边身子,隔着老远望向他:“原本闻人先生的那张信封,我是打算换他藏书室的一本《俄狄浦斯王》的。”
花祈夏长音淡淡地:“但为了知道是谁找到了我的信封——”
乔星灿急促张口:“我,我赔给你!祈夏,我——”
花祈夏似乎被他那滑稽的表情逗得轻笑一声,没好气道:“你还是先买本《白鲸》吧。”
第141章 第三次结果(二合一)
——
花祈夏最终也没吃上牛排。
——因为闻人清和准备的是中式菜品。
“祈夏想吃牛排吗?”闻人清和绕过主位,在餐桌的右边落座,“我让厨房准备,很快就好。”
“不用不用。”花祈夏正在欣赏餐厅墙面上悬挂的唐卡,闻言忙转过头:“中餐更好。”接着,她表情古怪地看着餐厅两侧泾渭分明的座次——
她和陈聆枫、黎胜南坐在左侧,剩下六位男士则全部坐在她们的对面,好在餐桌够长,才不显得拥挤。
写有九个人姓氏的金色信封分别放在他们的右手边。
这注定是一场不平常的晚餐。
黎胜南:“这是Hadrian的主意。”
“他拍华国好声音啊。”
黎胜南手里的小卡摞得跟扑克牌似的,很显然那是某些人财大气粗的“佣金”,她压在靠背后的书包也鼓鼓囊囊,整个人都洋溢着一股“此行足矣”的容光焕发——
“夏夏,刚才你不在,燕度和谢共秋他们已经交换过信封了。”
花祈夏:“这么快?没有交换条件?”
说完她看着自己的信封,按理来说这同样是一张没有交换条件就被放到她座位上的信封,这是不符合游戏规则的。
但花祈夏不太清楚它交换权应当在谁的手里,燕度,还是乔星灿。
“嗯……好像他们有谈些什么吧,我不知道诶,不过总体还是很和平的噢。”
“和平”两个字被黎胜南故意念得很重,花祈夏下意识看向餐桌对面的两个人:谢共秋已经擦净了碗碟,正在用柔软的餐巾擦拭墨色的竹筷,而燕度则依旧在翻看那本厚书,一副隔绝外界干扰的样子。
看起来恰如黎胜南所说的和平相处的场面,但花祈夏莫名觉得其间暗流涌动,因为她注意到燕度手边的筷子一长一短,长的那根显然一根是公筷。
而谢共秋——
花祈夏记得他用过的纸巾从来不会随意团成团放在桌面上……
但两个人似乎都无知无觉,花祈夏很好奇燕度和谢共秋究竟交换了什么样的条件,但眼下二人所谓的“紧张”正从看似稳静的外表下溢泻出来,令原本心情放松的花祈夏也忍不住提了点儿心气。
对面的盛修见她悄悄做了两个深呼吸,问:“紧张?”
“原本不紧张的。”花祈夏笑了声摇头,“哥,你紧张吗。”
“你都不紧张,我为什么要紧张。”
“这也和我比?”
盛修默默低头品起了茶。
“各位。”
在上菜前,陈聆枫率先开口,“现在我们每个人都拿到了自己的信封,在开启信封公布结果之前,大家对于刚才的交换流程是否还有异议。”
黎胜南与闻人清和都摇头表示没有,Hadrian坐在右侧最边缘的位置,如那彩窗玻璃般璀璨梦幻的蓝眼睛落在花祈夏身上,开口:“我记得,有人的信封是‘无偿’换回来的,嗯哈?”
“这不对吧——有人破坏规则,是不是该有惩罚?”
花祈夏没有点头,Hadrian的看法正是她准备问的。
但她不喜欢对方眼里那种似笑非笑的探究,就好像这人高高在上地评判他们的一举一动,正确的、错误的,偏离轨迹便让他兴奋,循规蹈矩又受其嘲弄。
不等花祈夏表态,盛修“咔哒”缓缓放下茶杯,转头淡淡看着饶有兴致的Hadrian,半晌,喉结滚了又滚:“你头发真丑。”
“噗——!!”黎胜南喝进嘴里的可乐喷出来,花祈夏手忙脚乱给她找纸巾。
“Whatthef——”
盛修眼皮轻掀:“跟个花菜似的。”
Hadrian一噎,登时气得跳脚,手边碗碟震得清脆作响,盛修一脸漠然地别过脸,吐字:“丑。”
黎胜南在餐桌下捂着嘴咳得惊天动地,艰难对花祈夏:“夏夏,你,你哥哥好强……咳咳咳!”
花祈夏哭笑不得帮她拍着背,抬眼见Hadrian脸都要绿了,眼里迸溅的火星子直冲盛修:“Heyhey,you''vereallypissedmeoff~”
后者抬手夹了块鱼肉,不疾不徐用筷子剔起了鱼刺,任那暴躁的怒火撞上他的岿然不动,旋即“呲呲”熄成白烟,仿佛扑簌簌洒落一地炭灰。
餐桌对面忽然响亮的一声嗤笑,燕度合上书本,眉骨上方被吊灯印得依稀发亮,周身没有那股强势的压迫感,反而显得漫不经心:“你话真多。”
他说这话时斜盯了Hadrian一眼,明显是对他说的,接着燕度抬手摆好了自己的筷子,说:“祈夏的信封是我和她一起看见的,哎,那谁,你不学法的吗,双方这在法律上叫共同共有,是不是。”
学法的盛修还没开口,学文的花祈夏想说话却被对面的谢共秋用摇头制止了。
她看见对方静静望着自己,然后轻轻摇了摇头,花祈夏不明所以地愣住,只见Hadrian已经抱起手臂,勾起的唇角边依稀带了点儿冷:“你确定?是‘双方’,而不是三方?”
他这么说着,戏谑的视线瞟向坐在另一端的乔星灿,乔星灿放下筷子回视,那张苍白憔悴的脸上,抬起时已不再是花祈夏刚刚见过的失落委屈的模样——
他的皮肤太白了,以至于映衬得眼睑和眉窝都黑得有些尖锐。
“我找到信封,愿意给谁,就给谁。”
“Wow,这是你们又,啊嗯——‘优化’过了的规则?”
Hadrian哼笑,从四个人脸上挨个扫过,尤其在燕度之外的三人停留多了两秒,似乎Hadrian也想不通刚才还针锋相对的人现在竟然站在了同一个阵营上,这简直比纯粹的冲突更有趣。
“优化。”盛修像听他说了个笑话,“没记错的话这个词被提出来的时候,有些应该遵守规则出现的人——缺席,这也是一种单方面优化么。”
燕度翘起二郎腿倾身打了个响指,深深一点头侧盯住面色渐冷的Hadrian,没有任何要说话的意思,但黑幽的眼睛就没有任何情绪地注视着他。
“惩罚?”一直没有说话的谢共秋垂眸看着瓷白的圆碟,两个字被如沙粒般碾在舌尖,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Hadrian:“嗯哼?”他轻轻敲击桌面,“我还没有接到来这里打扫卫生的计划变更通知。”
几个男人平行而峙的场面就这样如绷紧的弓弦般在餐桌上拉开,花祈夏在逼紧的空气中猛然惊醒——
这不是一场关于她信封归属权的分划,那似乎只是引发矛盾的借口——这是燕度、盛修他们对于搅弄浑水后隔岸观火的Hadrian一场警告性的“围剿”。
难怪谢共秋示意她不要参与,花祈夏并不清楚游戏或者社会中是否需要Hadrian这样掀动死水的人,但她清楚,称王强悍的猛兽是不会允许有人在它们的领域线上时不时拱火戏弄。
不论是这其中的哪一位,对挑衅的行为忍到极限后所展露出的那一面都不会是温和大度的。
她背后莫名起了凉意,黎胜南也察觉到餐桌上一触即发的前兆,担忧地拉住陈聆枫和花祈夏,“他们要吵架吗。”
陈聆枫给黎胜南杯子里重新加满可乐,又转头对花祈夏:“祈夏,别理他们,吃饭。”
花祈夏做不到像黎胜南那样担忧又害怕地往嘴里塞米饭,她哥也压在那道穿刺空气的“弓弦”上,她没办法不紧张,于是下意识看向在场男人中最为稳重成熟的闻人清和,仿佛他是这一群互啄的幼稚生里的大家长。
——谁让这battle的开端竟是她哥评判Hadrian发色难看,这说起来也委实有些荒诞。
她轻声地:“闻人先生……”
明明声音不大,但依然飘入在场几人的耳朵里,像闯入嶙峋岩石间的蒲公英,盛修话语中的锋芒一滞,谢共秋神情微顿,低头时眉宇间隐约染上懊恼。
“今天这菜不错。”
燕度拿起筷子,随便夹了几根不知道是什么的绿丝菜,看也不看放进嘴里——
下一秒猝不及防被辣得冷嘶起来,他的咳嗽声好像震碎了凝结的空气,Hadrian摊手做了个遗憾的表情,继而抬手一招笑着唤来服务生,得体温柔地请对方为他多添一份刀叉。
“我们当然不是来打扫卫生的,诸位。”
闻人清和托起酒杯,略微向上,磁性的嗓音中掺了些开玩笑的口吻,“我可付不起这样一个团队的清洁费,所以——”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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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众人:“还是继续进行活动得好。”
“祈夏的信封——”
乔星灿收敛了眼中的冷郁,看花祈夏的神情依旧小心翼翼,但那股灰色的自哀正逐渐散去,眼睛在酒杯与灯光的映照下水亮亮的,他左手从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放在桌上:“谁说是无偿交换的。”
他的手挪开,下面是一颗棕红色的可乐糖。
谢共秋垂眸不语,抬手将那团褶皱的纸巾从桌面上收走了。
燕度目光在那颗糖上停留足足数秒,好像被辣懵了头半晌才迟钝地默默别过眼去,闷头灌了口苏打水。
似是吝啬得不想给人看太久,乔星灿只是短暂的一露就又把糖收回了口袋里,在盛修等人凉凉的目光中冲花祈夏腼腆地笑笑,看得花祈夏鸡皮疙瘩掉一地。
“夏夏。”黎胜南捂着嘴巴,“乔星灿刚才笑得还挺可爱的诶,他的腿不疼了嘛。”
花祈夏机械转头看向黎胜南,可爱吗?
她怎么觉得今天这些人都不太正常??!!!
“好了。”
陈聆枫终于发话控场:“对于交易争议没有其他要说的话,大家可以把自己的信封拆开了——”
呲啦。
她话音未落,Hadrian已经撕开信封从里面掏出一张巴掌大的正方形银色卡片,表情古怪地对着灯照来照去:“What''sthis,theHimalayas?“”
所有人都看向他举高的那张卡片,上面银色的流纹在灯光下显现出重峦叠嶂的山线形状。
“是‘山’。”闻人清和笑着解释道,“卡片图案是按照我们公司游戏本身的设定制作的,分别对应日、月、星、风、山、海——看,胜南的信封里的是星星。”
花祈夏稀奇地看着黎胜南手里的银色卡片,“好漂亮!——不过,怎么这星星只有一半?”
闻人清和意味深长:“另一半在她的匹配者手中,拿到完整卡片的人,说明此轮没有匹配对象。”
燕度长叹:“……你们公司,花活儿还真是多啊。”
他这么说笑着,却没有第一时间迅速拆开信封,他撕开纸封的动作不大流畅,没人注意到他抬手时无名指和小指竟然在微微颤抖。
谢共秋已经拆出了自己的卡片,那张轻薄的银片被倒扣在桌面上,他出神似的盯着面前桌上装饰用的玫瑰花束,流光溢彩的瓷器光辉映在他清浅的眼睛里,又倾泻出更难以捉摸的情愫来。
花祈夏现在知道Hadrian要众人这样男女分坐的原因了:他们就像彼此的观众与演员,不但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脸上的微表情,更重要的是,在这种紧张的时刻,每个人的卡片都会被对面所有人尽收眼底。
——他们像在同一间教室查询高考成绩的考生,每一个结果都是会被瞩目的,被所有人亲眼见证。
这比由陈聆枫挨个公布结果要刺激得多。
“难怪我们所有人都要拿到信封。”
陈聆枫和乔星灿拆出了同一个太阳的两半,看见自己的匹配对象,陈聆枫的卡片在手里翻了个圈,瞧着对方那委屈小狗似的样子,咋舌似乎想说点儿什么,又神色复杂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还是什么也没说。
“夏夏,你的是什么呀?”
有人不小心碰掉了筷子,轻巧的脆响被淹没在华贵的餐桌下,水晶吊灯光华流转,低头拆开金色信封的人没有注意她对面的某些人的脸色已经冷峻得有些异常,空气也逐渐凝滞成冰。
“我的是——是月亮啊——只有一半。”
花祈夏笑着向众人展示自己那卡片上流畅的弧形银线,是半盏满月的形状,说明对面的五个人中,有人拿到了月亮的另一半。
是谁?
“谁拿到了月亮?”
闻人清和拿到的是完整的海浪,他对于此轮没有匹配对象似乎接受良好,见花祈夏新奇得眼睛明亮,笑问:“另一半月亮,在谁那儿?”
花祈夏既紧张又兴奋,眨眼挨个看过还没有公布卡片内容的几人,忽然,她撞进了一双黑潮翻涌的瞳孔中:“是……我。”
是燕度。
“原来是燕学长。”花祈夏还没扬起嘴角,却惊诧地发现——
燕度的眼眶,居然……红了。
第142章 醉酒
——
【You can either travel or read, but either your body or soul must be on the way.】
“夏夏,你说,如果安妮公主和那个男记者远走高飞了的话,他们会像现在流行的说法那样,最后剩下一地鸡毛吗。”
柔软宽大得足够躺得下三四个人的沙发上,黎胜南和花祈夏搂着抱枕窝在一起。
她们腿上的毛毯裹得严实,黎胜南终于达成了和好朋友晚上穿着毛茸茸睡衣一起吃零食看电影的成就,自从电影开始后就激动得不得了,她摘掉睡衣的帽子,把毛毯扯了扯,小声嘀咕了一句,“聆枫怎么还不来”,又问,“夏夏,你说呢。”
“我觉得……应该不会吧。”花祈夏看着男女主在西班牙广场相遇,想了想随口道,“不是男主带她出逃的,公主是自己逃向自由的,记者是她路上的锦上添花。”
“唔……夏夏,我觉得你说的也好对。”
黎胜南点头,继续看电影,她刚才的半颗星星卡片和盛修的一样,对于匹配到盛修这样气势温柔的男生,社恐重症患者黎胜南简直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最重要的是——
“夏夏,我可以去你家蹭饭吗,实验室淘汰下来一批零件,我给叔叔阿姨做了两个4D风火轮精钢按摩仪哦。”
“当然可以。”
花祈夏看着荧幕上在“真理之口”前畅快大笑的奥黛丽·赫本,边挖了一勺冰淇淋放到嘴边,扭头:“不过,风火轮?”
黎胜南在她愣神的时候凑过去把冰淇淋吃掉了,又拿了个新的金属勺子给她,没有解释按摩仪的原理,她知道夏夏听不懂,黎胜南看了一眼荧幕:男主布莱德里假装被真理之口咬掉了手,正夸张大叫。
“男主在故意逗公主开心诶。”
黑白的老电影闪烁在昏暗的卧室中,喜好简约的闻人清和并没有将卧室装修成电影里一样欧洲繁复的风格,但镜头里的安妮公主歪头盯看卧室上方那些冷硬精美的雕塑时,荧幕外的观众也感同身受地仰起头。
黎胜南看见了墙角架子上的马卡龙和饮料,她跳下沙发跑过去倒了三杯可乐,花祈夏目光落在全景窗外的黑夜,她眸底微动,掀开毯子慢慢走过去。
浓稠的夜色像蜘蛛吐出的黑色网丝,笼罩包裹着广袤的大地,一望无际的松林被拓印成起伏的黑线,花园与道路上的灯光若隐若现,唯有草坪上一轮荧蓝色的水光,波澜微动。
——是白天他们待过的泳池,在夜幕下宛如蛛网上的一只蓝色蜻蜓。
泳池边缘依稀看得见一道黑色的人影,花祈夏的视线落在其中,她手里的冰激凌桶沁出细小的水珠,蔓越莓与香草交融的味道融化在玻璃上,涂抹一团团白汽。
“夏夏,你在看什么?”
黎胜南端了两盘马卡龙回来,花祈夏把冰激凌桶放到小桌上,从沙发靠背上拿起一件外套,“学姐,我出去一下。”
她边说边朝门口走去,手搭上门把时门被外面的人推开了。
陈聆枫头发还没吹干,原本凌悍的魄力似乎也被水汽裹住两分,素心兰般的知性大气显露出来,她见花祈夏要往外走,擦头发的动作停顿:“怎么了祈夏,不是要看电影吗。”
“看,学姐你们先看着——”花祈夏摘掉睡衣兜帽,两三下穿好外套,“我马上就回来。”
……
净透清凉的泳池水波潋滟,掩盖在脚步走过草坪的“沙沙”声里,花祈夏忘了换鞋,睡裤裤脚和拖鞋间露出的一节脚踝被夜间的露水沾湿,凉丝丝的。
她走过草坪,在看见坐在泳池边的那道背影时,轻轻出声:“哥?”
盛修上身黑色的短袖几乎融漾在无边夜色里,衬得他脊背更宽阔,他两条腿浸没在水中,双手撑在池沿,明明是高大的身姿,却因为他微倾的脖颈而显露出两分难以名状的寂落。
这时花祈夏才注意到,泳池边不止盛修,角落的小桌上还趴着一个已经睡着了的乔星灿,他双臂压得很紧,眉心微微蹙着,昏沉的睡眠中似乎还做了什么伤心的梦。
“哥。”
听见花祈夏的声音,盛修低着的头稍侧,完美流畅的侧脸线条被莹亮的蓝光一分为二,他眉头与眼窝交接处盛着夜色的灰暗,下半张脸却映着柔和的水影。
“祈夏?”
从泳池西边传来了另一道声音。
闻人清和依旧是刚才的西装打扮,但几缕黑发散落在额前,他的衬衫袖子被折在小臂之上,手里拿着白色的浴巾和两只空了的金麦酒瓶,抬眼见到花祈夏时眼底划过一抹惊讶。
“闻人先生。”花祈夏看着盛修安静沉默的背影,“我哥喝醉了?”
晚餐结束后,女生们就去了黎胜南的卧室看电影,花祈夏并不知道其他人做了什么,但见闻人清和眼底清明,俨然刚收拾了“残局”的样子,她依稀觉得这里似乎刚刚爆发了一场冲突。
尽管地面光洁,躺椅整齐,连泳池里的水纹都荡得平缓舒和。
“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
闻人清和踏上台阶。
他的嗓音总是带有一种“标准”的安定力,连同他这个人也是,盈盈水影倒映在他的身侧时,总会使人想起庇护船只的峡湾,天然地令人信服,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只是聊聊天。”
他刚把那个醉得不成样子还叫嚣要把皇家办公室负责人的头塞进马桶里冲走的Hadrian送回房间,好在,今晚喝醉的只有这三个人,谢共秋吃完饭后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不见人影。
闻人清和给庄园的员工提前放了假,他送完Hadrian和乔星灿回来,就看到花祈夏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这里。
此时,对于刚才燕度在餐桌上撸了把脸低声一句“我离开一下”后,就再没有回来的事,闻人清和心底竟隐隐庆幸,否则难保场面会失控成什么样子,他也没有掌控的把握。
“祈夏,可以帮我个忙吗。”闻人清和说,“我先把乔星灿送回去,你能不能先带盛修往西侧的路上走,我很快回来。”
“当然。”
花祈夏见闻人清和搀扶着乔星灿走了,后者在梦里也无声地掉眼泪,淡色的唇嗫嚅着,梦呓般地“祈夏……我是傻瓜……祈……”
闻人清和听见他的呢喃,转头朝泳池的方向看了一眼,乔星灿口中的女孩正单膝半跪在池边,她一只手伸出去了,在那个男人慢慢侧过头时覆上他的额头,他迟缓眨动的眼睛,安静得像望见雨水的小潭。
——
【注】:《罗马假日》-是由奥黛丽·赫本和格利高里·派克联袂主演的爱情喜剧片,于1953年上映。故事讲述了一位欧洲某国的公主与一个记者之间在意大利罗马一天之内发生的浪漫故事。
第143章 星星
——
“哥,要不要坐一会儿。”
花祈夏扶着盛修走过绿地,说是“扶”,但盛修只是将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肩头,即使是醉了,盛修的脚步也只是极轻微的虚缓,他身上很热,人也安静极了。
花园喷泉下的白鱼在夜间也缓慢游动着,听见交叠的脚步声响起,鱼儿尾巴一晃滑进了池底,脚步声越发近了:“那边有石椅,坐一会儿吧。”
“嗯……”
盛修随着花祈夏坐下,花祈夏随即感觉到睡衣上的毛耳朵被人提起来,还手劲很大地捏了两下。
醉酒后略略迟缓的嗓音从她右边响起来,低沉似哑火的枪膛,含着缱绻的醉意,“浣熊?”
花祈夏无语看他,把兜帽从他手里解救出来:“狐狸。”
盛修目光压着一层薄薄的迷离,定定地任花祈夏把毛耳朵搭回背后,又迟钝而安静地看向前方,过了会儿,平声地坚持自己的认定,“浣熊。”
花祈夏没反驳她,低头整理着睡衣上的毛团,忽然右边肩头就多了一道重量。
盛修的脑袋沉甸甸的,发丝遮住清隽俊气的眉骨,盛修的身高致使他倚靠在花祈夏肩上时,需要更主动地压低脊骨,喝醉了酒的男人浑身都笼着温吞的热度,花祈夏抬了抬肩膀,“头疼吗。”
“困。”
“让你喝那么多。”
花祈夏这么说着,却没有再动肩膀,把毛团捋顺了,就这样抬头仰望着没有遮挡的夜幕,嘴里说,“回去爸妈知道了要骂死你。”
盛修喉咙发出含混的轻哼。
在花祈夏的印象里,盛修只喝醉过一次。
——是他以盛家血脉的身份被认回去的那天晚上。
花祈夏躲在二楼的卧室,攥着窗帘看见盛修和花明宇在小院里喝酒,除了她们老家自酿的土烧,还有二锅头和啤酒,空荡荡的罐子散落一地。
花祈夏听见花明宇浑厚的嗓门,也像现在这样飘忽在寂寥的夜风里——
“嚯,我儿子这酒量,成,够爷们儿!那爸就踏踏实实把心搁肚里了,网上都说那啥有钱人开宴会签单子,动不动给人灌醉了忽悠瘸了,遭欺负!你——爸放心,爸就不信,这个国那个国的红酒比咱的老酒还上头。”
“你——你记住,就到现在这个量,到了这个量,谁再往后灌你,都不喝了……谁欺负你,你跟爸说,爸去,去带你回来……”
她不太记得小桌边的盛修是什么反应了,因为那时花明宇说到最后哽咽含混的话率先模糊了花祈夏的眼睛。
风一吹夜色就散了。
深霭色的天空比花香更浓稠,月亮在午夜来临前藏匿于云层后,夜幕中依然没有如他们童年那般万粒银灰色的星斗,只有游离的几颗残星,忽闪忽灭。
“好久没见过以前那种满天的星星了,哥,是不是?”
花祈夏静静凝视着那些碎钻,她哥即使喝醉了呼吸也从不粗沉,就像小时候在阳台上纳凉的夏夜,在盛修枕着蒲扇睡着的时候,花祈夏总悄悄用手指放在她哥的鼻子下面看看他还有没有呼吸。
当感受到轻微而和缓的气流,她就放下心转身抱住赵玫继续睡觉,听虫鸣和花明宇沉闷的鼾声交织成无尽的夜曲。
花祈夏低头看了看闭着眼睛的盛修,左手小心抬起来,食指横到他的鼻梁下。
正沉在醉意和困倦里的男人忽然张嘴,故意磕响了牙,眼还是闭着的。
“嘿嘿。”花祈夏乐了两声,放下手继续去看残星,盛修也没有说话,保持着搭在花祈夏肩头的动作静静地闭目养神。
静了许久,花祈夏轻声地:“哥,刚才——燕度是不是不太高兴?”
花祈夏想起他痧红的眼眶和中途离席的事,尽管燕度起身时还朝她笑了。
可花祈夏总觉得他深邃的眼睛里仿佛皲破出看不见的裂口似的,滚涌着她看不清,但本能感到喧嚣的东西,好似连燕度自己都无法克制那种未知,花祈夏注意到他起身放下玻璃杯时杯子里的水在颤晃。
她很高兴这一轮的匹配对象是燕度,花祈夏以为对方也会和自己一样意外,又开心,可是对方的反应似乎不在她的预料范围之内。
盛修的发丝刮到花祈夏脖颈间,有些痒,他自己也被花祈夏睡衣上的软毛蹭到,不自觉地动了下脑袋,又淡淡地:“不理他。”
想到刚才在泳池外那条棕榈树马路上,挂着耳机一圈圈夜跑仿佛不知疲倦的男人,盛修半醺的眉眼蹙了蹙,嗓音低哑,“他有毛病。”
“……好吧。”
盛修呼出的热气喷洒在花祈夏肩头,花祈夏嫌他额头太硬,动动肩膀调整了下角度,继续仰头看着残星,盛修就顺着她的力道稍稍抬起脖子,身子朝另一侧退了退,忽而右手碰到一角坚硬。
他半睁着眼,拿起石椅边缘那本不知道谁落下的《面纱》,掂了掂翻看封面,又随手丢到一边,继续抵在花祈夏肩膀上听她辨认星星——
“老爸说拐了个弯的是北斗七星,我怎么只看见六颗。”
盛修鼻腔里呼哝出一声浑哼,花祈夏努力盯着天空:“那一颗哪儿去了,哥?”
“打麻将去了。”盛修蹭了蹭额角,阖上的睫毛黑密纤长,随着他打哈欠的动作簌簌颤动。
啪。
大腿被花祈夏拍了一巴掌,在寂静的花园里惊动了喷泉池里的鱼,“胡说。”
他们身旁满是蔷薇摇曳的花影,仿佛穿针引线地,将花祈夏与盛修缝在这方隔断了吵闹的花园里,盛修喉结滚动,微醺着:“苞苞。”
“嗯?”
“……苞苞。”
“咋。”
盛修双手自然垂搭在双腿之间,掌心朝向露出手腕,他的面容覆了一层薄薄的瓷色,太阳穴下迟缓的跳动压在花祈夏肩胛骨上,继续呢喃,“……苞苞。”
“……卡带啦?”
花祈夏深吸一口花香,“对了哥,明天下午我们要开班会,晚上喝红豆粥怎么样,我想吃你做的虾滑饼。”
“嗯。”盛修动了动脑袋,半晌动了动唇,“喊哥。”
“哥哥哥哥哥。”
熙熙攘攘的夜风穿过草丛,喷泉池里的白鱼终于惬意地睡在了寂静的水里。
“你说,那星星到底在哪儿呢。”
“在动物园。”
“……”
啪!
第144章 天降馅饼(二合一)
——
【盛修:馋猫,虾滑没有了,吃火腿饼行不行。】
教室闹哄哄的,刚进门的学生三言两语表达对占用周末时间开会的不满。
花祈夏看见盛修的消息,回了他一句“好”,接着放下手机转头问后面的班长:“班长,王老师为什么紧急通知开班会啊?出啥事了?”
“嗯……好像是关于研学考察的事,我刚才来的时候听班导助学姐说学校要给我们放假——对了祈夏,你的古汉抄字作业写完没。”
班长边说边接过几个同学交来的稿纸,“没交的话要快点儿给我哦。”她眨眨眼,压低声音,“要是真放假,明天我就订回家的票。”
“写完了写完了。”
花祈夏忙从书包里掏出文件夹,抽出两张抄满小篆的稿纸递过去,她还是一头雾水,“给——放假?研学?不是,这都哪儿跟哪儿?”
“管他呢,让咱们干什么咱们听着就是了。”
班长见她的文件夹很别致,夸了两句,教室的门就又被打开了。
王志英风风火火走进来,手里的提包“啪!”撂在讲台上,“来来,那谁,学委来给我调一下PPT。”
她话不都带喘的,用力拍了两下手吸引学生们的注意,“快快快,我待会儿还有个会,时间紧张,来咱长话短说啊,说完你们该干嘛干嘛去。”
“志英还嫌时间紧张。”班长小声委屈地,“我原本还打算今天跟男朋友去海洋馆呢,都泡汤了。”
花祈夏心说谁不是呢,原本这个时候她应该在闻人清和的庄园里和大家准备坐车返程,在这之前说不定还能与众人一起吃顿丰盛的午餐。
——奈何庄园离市区实在太远,她不得不一大早就和盛修提前返回,回家取过书包随便扒拉了两口饭就赶来了学校。
王志英提高嗓门,“今天早上教务处发了通知,啊,拨了一批专项经费给咱两个班的学生,要不说你们这一届真是比上面学长学姐幸运,这钱咱怎么用呢——后门玩手机的等会儿再玩,先听我说!”
“这是天上掉的大彩票我看看谁接不住啊,实地考察——按理来说呢,这是你们大四写论文或者考研以后才要干的事,以往来说,也没有这种学校全额付钱加保障的好事,以前学长学姐那都是自费的,要么跟着好的老师去调研跑项目,但是!”
投影仪“哗!”地亮了,一张标注许多红色圆点的华国地图摊开在荧幕上,花祈夏和同学们都安静下来,注意力落在那张地图上。
“今早教务处的老师来消息了,明天开始!01班02班——说白了就是咱这个专业所有学生,来班长放大一下——咱们进行为期15天的,自主性民俗考察活动。”
此话一出,全班哗然。
班长在后面激动拍拍花祈夏的肩:“!!那不就是公费旅游!?阿弥陀佛咱学校转性了?!”
花祈夏怔怔盯着那刺亮的屏幕,冷吸一口气:“……!”
王志英连喊了几声才勉强压住台下的讨论声,她抬手点点PPT上闪烁的红标。
“都给我拿手机拍下来今天回去好好看,待会儿PPT我会让学委发群里,这些标注的区域,从南到北,从西到东,都是咱学校导师和民俗研究所已经调查成熟的考察区域,全凭你们自主选择。”
讲台下瞬间响起“咔嚓咔嚓”拍照的声音。
“不论你们选择哪个地点,学校都全权负责一切开销,包括衣食住行,包括保险……甚至哪怕你能在这期间发C刊学校都掏钱给你投!而且,民俗研究所的论文库也在这期间无偿向你们开放!”
说到这里,连王志英也忍不住感叹,“同学们,这机会有多难得,不用我多说了吧?我就一句话,全凭自愿,你可以选择踏实放半个月的假,学校依旧会按照课表安排老师值班授课,但——”
她摘掉眼镜,那股常常和学生打成一片的轻松感退成了三分郑重。
“我不知道今后你有没有大把的时间放假休息,老师只知道,这个机会之前没有、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有了,大家回去好好想想,时间紧张,今天下午4点之前,把群里的告知书和统计表填了。”
说完,她就俯下身一边调试电脑一边嘱咐学委些什么。
周围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已经愈演愈烈,花祈夏也被这从天而降的大惊喜砸得半天反应不过来,她听见旁边座位上传来的兴奋讨论声。
“你去不去你去不去?”
“我靠傻子才不去!薅学校羊毛去旅游,咱学校梦游呢吧?!!”
“就是,山海的钱什么时候不是往人家理工和金融上面堆,再看看咱学院,一天到晚跟清水衙门似的,靠,这回总算学校有点儿良心!”
“我可不去,有这功夫还不如在家躺着刷手机,哎呀,我要在学校待着,老师给我上小课,嘿!说不定还能套到期末考试题。”
“现在才五月份考个屁期末,反正我必去,你看上面那片西南和中原区域,我打赌咱班跟2班绝对一半的人都去,简直论题遍地捞好不好!妈妈呀这是哪来的金主佛爷啊。”
“那好啊!要不咱组团去?……走走走逛街去,边逛边商量……”
教室里所有的学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馅饼”砸得晕乎又兴奋,讲台上的王志英已经被七八个学生围着问问题,花祈夏坐在座位上等了好一会儿,上面的人才三三两两地散去。
“老师。”
花祈夏拎起书包走过去,王志英正拧着眉毛在手机上回消息,见她过来抬手招了招,“正好我要跟你谈谈呢,来——”
王志英放下手机,又忙着从挎包里翻找车钥匙,嘴里道:“这回你可得去啊,跟别的同学比你还有个夏令营在前头等着,这种考察体验,他们可以缓一缓以后再说,你得抓点儿紧,夏令营那些老师除了看学生的专业素养,肯定还会问你的实践经验,真是打瞌睡送枕头,这可是给你水平锦上添花的好机会!”
花祈夏也是这么想的,但事发突然,她看得出来王志英也是始料未及的,以至于花祈夏还有许多想问的事却一下子不知道该问什么。
“老师,学校怎么忽然给我们院拨款?还专款专用?”
“那谁知道,嘶——”
王志英把U盘放回包里,想了一下,“好像说是有人给咱学校哪个教育基金会投了一大笔资金吧,突然投的钱,整得跟撵兔子似的,看看,教务处的人也是临时接的通知,连夜开的会。”
说完她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山海这个学校,不论收到什么样大手笔投资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只是这次那位仓促奇怪的匿名“慈善家”似乎真的是纯粹来做慈善的——
王志英在非遗和民俗办公室这个“清水衙门”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种纯送钱,打个水漂都听不见响的“傻子”。
“别管那么多,看看人家班长多精,能逮着学校薅羊毛还不赶紧薅?就当公费旅游了,不去白不去。”
花祈夏“噗嗤”破功,嘿嘿笑起来,“老师你都听见了呀。”
“我听不见,一群孙猴子,耳朵早被你们吵聋了。”
王志英拿起自己的包,“待会儿把电脑关了,不行不行我得先走了——哦对了,我建议你啊,想在夏令营上崭露头角,就别一心想着跟大部队扎堆,这就跟挖药材似的,有些地方你看着到处是宝贝,人家其他人也看得到挖得着,要想挖到最贵的药材,那就不能随大流——”
她食指关节缓缓“当”地一敲讲台,镜片后的眼睛与花祈夏一擦而过,匆匆忙忙地走出了教室。
投影仪运作的低嗡声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着,花祈夏走到讲台上,荧幕灯光从她脸庞一闪而过。
花祈夏低头滑动鼠标,在关掉PPT前,重新抬起眼——
她的视线一寸寸流连过漫长宏伟的国境线,从海岛到边疆,鲜红的图标扎根在每一片版图上,像或聚或散的宁静村落。
她脑海中回荡着王志英的话,专注的眼眸最后落在了地图上一片广袤的土地上——
“南疆?!”
坐在饭桌三条边的三人异口同声,花明宇手里的碗停在嘴边,最后一口粥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哎呦,这,这这这——”
他不大懂花祈夏说的,冷不丁地也说不上来什么,于是下意识看向盛修。
盛修也放下了筷子,语气认真:“怎么想到去那么远的地方。”
在现代交通的飞速发展下,并没有什么地方是真正意义上的“远”,只不过在听说花祈夏的同学大多数都选择了更近的考察点时,一家人还是有些惊讶于花祈夏的选择。
他们的反应在花祈夏的预料之中,但这是花祈夏认真考虑过后的答案,她用勺子刮净碗里的粥,仔细解释道——
“那里人文风貌丰富,历史悠久,而且和目前我接触到的大多数中原和南方民俗文化比起来,南疆有它更加独特的民族风情,哥,我打算明早就订票。”
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合适的时间和机会可以充分地去深入到某地体验考察。
正如王志英所说,她们学习专业的时间太短,水平不足,说是“考察”,其实和旅游差不多,如果不是这次被那个财大气粗的“慈善家”投了钱,这种机会根本落不到她们头上。
眼下,被这张大手笔的“馅饼”砸到的晕乎感终于慢慢散去,即将“公费旅游”的喜悦感潮水般涌来,把花祈夏的眼睛冲刷得亮闪闪——
“学院已经给各区域招待处发了协助学习委托函,随时都可以出发!”
盛修听完她所说的,却没有松开微皱的眉,“这事,我怎么没听说,教务处什么时候下的通知?”
“好像是昨天,大家都是被临时通知的。”
不过其中关窍细节,那就是上面领导和学院该考虑的事了,花祈夏她们这些清澈大学生就负责踏实花钱就行。
花祈夏见大家都吃完了,就起身帮忙收拾碗筷,她见盛修还坐着思索状,抬脚踢踢他的椅子,凑近了:
“哎哥,你认识学校财务处的人嘛,能不能问问这是哪家大Boss来我们学院普度众生了,我好好奇啊,我们班导师都准备回去烧香了。”
花明宇也好奇,坐在桌边竖着耳朵听,被赵玫拽起来赶去店里修大门,前两天雨水多,今早开门时门板有点儿歪斜。
“爸,待会儿我去修,您别管了。”
“你帮你妈收拾桌子吧,我先去瞧瞧。”花明宇找出工具箱摆摆手朝店里走去。
盛修收回目光,继续对花祈夏道,“财务和基金会只负责接受捐款,资金的具体分配要投资方和校长办公室以及教务处联合决议,这方面可以问问陈聆枫,她是教务处的人,不过一般这种匿名捐赠,大多问不出什么的。”
“嗨,我就是随口问问。”
这种级别的投资大佬哪是她这种小虾米会认识的,花祈夏手指上的抹布转得像手绢,美滋滋憧憬,“哎呀,本王现在的任务呢,就是好好收拾行李,看看机票,吃饱喝足准备出发,嘻。”
盛修一扭脸就能看见她美得冒泡的脸,他起身长臂一捞,蓝色的抹布在空中转出残影落回盛修手里。
男人又接过她手里的盘子,语气不明:“这么高兴?……非去不可?”
“那必须的。”
花祈夏空了手,哼着歌去廊下拿草嘟嘟的猫粮,边说,“这机会太难得,不是所有冤大——咳,大善人都会赏给我们专业一个眼神的,这是你妹妹未来半个月的第一大事,本王——非去不可。”
猫粮袋子一挥:“随本王出征!”
“喵喵喵……”
“哦~”盛修意味深长地挑眉,看着她得意洋洋的脸,忽然,莞尔一笑:“那——燕度怎么办。”
听见这个名字,花祈夏动作一僵。
在盛修故作好奇的眼神中,她脸上的表情滑稽地卡顿住,被“哗哗”作响的猫粮袋召唤来的草嘟嘟见主人忽然站着不动了,急得伸出爪子去扒她的裤脚。
“喵呜~咪~咪。”
花祈夏卡壳似的,如梦初醒:“……完蛋……我把活动的事儿给忘了。”
盛修收回视线,低头擦桌子,淡定地:“那就让他爬。”
话音未落,说曹操曹操到,店门口响起花明宇洪钟般的嗓门——
“苞苞,阿朗!你们朋友来啦——哎呦小燕你快把扳手撂下,这门你修不好……”
第145章 燕度来了
——
燕度来了。
花祈夏走进店里时他正蹲在地上,接过花明宇手里的扳手两三下拧紧了金属合页,他换了条腿单膝点地,熟稔地扒开玻璃与门框间的凹槽看了眼:“是密封胶老化了,重新打下胶就行。”
说完他用扳手轻轻“当当”敲了敲金属门框,确定没有其他问题后站了起来,花明宇“呦呵”一声,“小燕行啊你。”
“叔您甭客气。”燕度手沾了点儿合页上的机油,他随意地用拇指擦去了,笑着看向来人:“祈夏!”
花祈夏身后还跟着盛修,两个人视线相接时眼底都掠过一片微光,燕度转而望向花祈夏,再次喊她的名字,笑得全然不见昨晚那样未名的沉默。
花明宇收起工具箱:“都别在这儿站着了,走,家里坐去。”
盛修用眼角扫过生锈的门板合页,“我和苞苞去买胶枪和防水漆。”
花祈夏脑袋后仰盯着盛修的下巴颏:“?”
花明宇:“没事没事,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
“晚了五金店就关门了。”
盛修抬起左臂环过花祈夏搭在她肩头,一个随意又自然的包揽动作,花祈夏以往也常常这样被她哥强行带走,陪他去买酱油买味精,下意识顺着盛修的力道往前走了两步,便对上燕度闪动的笑眼。
“那成啊,我跟你们一起去吧。”燕度率性随口道,“五金店在哪儿,我开车来的。”
“不远不远。”
花明宇插话进来,瞧见他们意气风发的样子就想到自己年轻时候和几个好哥们儿一起压马路的峥嵘岁月,心潮那个澎湃,于是摆摆手:“就在街口呐,两步就到了,那啥,阿朗啊,那你就带妹妹和小燕去吧,我先去把碗洗了,待会儿给你们煮山楂苹果水。”
“等等。”盛修手臂从花祈夏肩头离开,“我手机落卧室了。”他轻声地,“先去外面等我。”
花祈夏:“好。”
门口燕度稍一歪头,掺杂笑意的黑眸里闪过一丝意外。
盛修说完半点不带停留地转身回了院子,花祈夏和燕度并肩走出店门,她迟疑了两秒,在心里试着措辞:“学长——”
“嗯?”
正值下班时间,巷子里热闹得不得了,来往穿行的自行车和放了学的学生们将松动的石板碾得“咕咚咕咚”不断起伏。
燕度走在外侧,听见从旁边巷中传来一位老大娘惊天动地一句“臭小子给我回家吃饭——!”禁不住低笑一声,紧接着,一颗黑白相间的足球就“骨碌碌”滚过街道,被燕度抬脚截停。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扬眉看向穿着校服急匆匆跑来的小男孩。
后者一抬头看见气场粗犷,身形高大的燕度,一句“谢谢”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瞬间变成了结巴。
“阳阳。”花祈夏喊出了小男孩的名字,笑道:“快回家吃饭吧,你奶奶在叫你。”
转头看见熟人在场,小男孩终于定了定神,用力“嗯!”,接着又怯生生去看踩着他足球的燕度,“我……哥哥,你,你能不能……”
燕度笑了声,鞋尖一勾那足球就轻盈地在空中挑出一道抛物线,“噗!”地落回对方怀里,正值慕强阶段的小男孩忍不住“哇”起来,眼睛亮晶晶的。
花祈夏:“阳阳是孙奶奶家的。”
“就是你说院子里有樱桃树的奶奶?”燕度对她在病房随口一提的人名记忆如新,见花祈夏点头,他宽大的手掌在小男孩的脑袋上一揉,“哟小子,你家很酷啊。”
被他粗粝的手劲儿揉得呲牙的小男孩,闻言“唰啦”抬头:“真的吗?”原本心底一点儿因自家奶奶穿街过巷的大嗓门而微窘的心思倏地散了。
燕度见状眉梢轻抬,用眼神反问“不是么”,抱着足球的小男孩“嘿嘿”两声高兴地跑开了,“祈夏姐姐拜拜——大哥再见!”
“得,从哥哥变大哥了。”燕度笔直地站着,似乎对在小男孩心里“晋升”大哥挺骄傲,“今天没白来。”
“哈哈。”花祈夏和他走出巷子口,望见对面五金店的灯光还亮着,就放了心,脚步随之放缓,她看了燕度一眼,嘴唇抿着,看上去有话要说。
“祈夏。”燕度站定,垂眸看她,“怎么了?”
由于身高的缘故,他在与花祈夏交谈时常常微垂着脖颈,肩背颀长而宽阔,视线自上而下落在花祈夏脸庞。
尽管是这样压迫感极强的姿势,燕度有把握,女孩从来没有在这样的交流时感到被桎梏的偏差,他总万分小心地收敛着那股常被人排斥的荒蛮与粗野,像收拢利爪的野兽。
——只有安静古旧的路面砖石知道,它承载着被路灯扫下的两道倒影,谁才是摇尾乞爱的下位者。
“学长——我想跟你说个事。”
花祈夏有些内疚,下午她被突如其来的考察安排砸得应接不暇,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的的确确忘记了,未来的半个月,自己还有一个匹配对象——
“学院安排我们去各地考察,为期15天。”
“……我打算去南疆。”说完,她没有去看燕度的眼睛,心里在考虑这件事的妥当处置方法。
按理来说,譬如日理万机的陈聆枫、闻人清和,或行踪神秘的Hadrian,在前几轮匹配中都遇到过类似——个人事务高于交往安排的情况。
包括花祈夏自己,在上一轮和乔星灿产生不愉快后,她和他也没有“完整”地相处到最后一刻,有近一半的时间两人都没再有过接触。
所以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只是花祈夏还是对燕度感到抱歉,尤其他们在宣布完匹配结果后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上一句,现在她就要直接告诉燕度,接下来她没时间和他相处了。
莫名其妙的,想到这一刻,花祈夏脑海中突然闪过小雪给她看过的各种虐恋情深的小说——
新婚之夜连盖头都没掀,就抛下新娘出征疆场的将军。
啊。
她好愧对于“燕新娘”。
“是吗。”燕度的声音从她上方传来,没有明显的遗憾或责怪,依旧平稳低缓:“这是好事啊。”
“嗯……”花祈夏拇指捏在另一只手的虎口,语含歉意,“那这样的话——”
“那这样的话。”燕度嗓音里混着淡淡的笑,“看来,我们只能一起去了。”
第146章 可以
——
“看来,我们只能一起去了。”
燕度的话令花祈夏表情一刹那闪过空白。
她抬起头,确保自己从对方那双黑色眼睛里只读出了认真,而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后,忙说:“不,不用——我的意思是,学长,你没必要和我一起行动。”
她记得陈聆枫学姐与闻人清和去国外谈项目的时候也没像这样所谓共同行动,闻人清和先坐飞机回了国,而聆枫学姐一个人又飞去了别的国家谈生意。
“你的事情和生意也很多。”
花祈夏诚恳道,“我就是觉得就这样临时告知你有点儿不太好,所以想和学长说声对不起,但是,学长你真的不用浪费时间和我一起去。”
“我已经准备订明天下午五点的机票了,时间……很紧张。”
喧闹的街道飘荡着各家各户晚饭的油香,越是临近夏日,夜色就来得更晚,此刻天还是白亮的,只是西边鳞次栉比的屋顶尽头晕染了半片橘子色的橙红。
燕度的脊梁恰好挡住花祈夏视野中的那片橙色,他仍然是很轻松的样子,唇角漾着难以言明的笑,他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会认为自己的时间被浪费了呢。”
“我——”花祈夏语噎。
燕度将她的迟疑收束眼底,他扑哧一乐,抬头注目远方的黑色古塔,“祈夏,我见过欧洲的雪山,北美的荒漠,但,我依然相信未来的旅途中有更美的风景,尤其是可以——”
男人喉结轻动,低哑的嗓音停顿,他望向花祈夏被天光勾勒出扇形光影的睫毛,轻轻地说:“我相信这会是一场难忘的旅程,祈夏,我知道你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又怎么会觉得那是浪费时间。”
花祈夏心中的犹豫随着燕度平缓认真的话语一点一点化开,他清楚而真诚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以至于花祈夏尽管想要说“不”,话音出口前就被他已经勾勒出的旷野荡成了风,消逝在喧嚣的人声里。
——她可以拒绝燕度的陪同,却不能否定他对山川风物的追寻与虔诚。
再说“不用”,似乎就显得有些冗赘了。
他见花祈夏在思考,继续说:“我会开车,适应力很强,体质……好像也不错,绝对不会水土不服耽误你的计划,我还掌握特种突击队专训的野外生存和急救技能——”
人高马大的燕度一条条清晰地甩出自己的技能框,说完锋利的眼弧柔和下来,瞳孔黑亮而落寞,一眨不眨望着花祈夏,“祈夏,别嫌我拖后腿呗。”
燕度没有像以往的绅士风度那样,得体地摆出被拒绝也没关系的姿态,破天荒的,像小雪家以前那条还未接纳分离训练的大狗,抱着训导老师的裤脚不撒爪。
花祈夏:“……”
她怎么莫名觉得对方脑袋上窜出两只软趴趴的耳朵,正委曲求全似的耷拉着。
花祈夏没吱声,燕度就那样安静地盯着她等,看得花祈夏后脖颈一阵电流似的麻,嘴角抽搐:“你……好好说话。”
燕度鞋跟“啪!”地一并,举起右手四根手指,“绝对不拖后腿!”旋即咧嘴露出他标志性的银亮犬牙,外套下的胸膛不动声色长长吁出一口气来,“祈夏,捎上我一起吧。”
“一起什么?”
一道冷淡而熟悉的嗓音从他们身后传来,盛修人就已经走到了二人面前。
花祈夏看见她哥眉宇间的不愉,心里衡量着说出来盛修会不会直接把燕度扔进护城河,身旁的燕度已经开口了,但好在他的言语间并没有挑衅的意味:“我在问祈夏,能不能和她一起去南疆。”
“如果她说不呢。”
燕度平静而轻松地:“那就不。”
他的态度让花祈夏的心放了下来。
盛修沉默片刻,他没有再看燕度,而是对花祈夏道:“苞苞,去张姨那儿买两包莲子,妈煮汤要用。”
“那……”
盛修手掌罩着她发顶揉了一下,缓声地:“不吵架。”
“……哦,好。”
花祈夏看看盛修,又看看同样对她轻点头的燕度,知道他们要谈什么,盛修想把她支开,她在离开时耳边飘过了盛修的话音,隐约听见陈聆枫学姐的名字。
看来盛修和她一样,都想到了陈聆枫学姐与闻人清和的“例子”。
盛修对于燕度的忌惮几乎从开始就摆在明面上,而花祈夏完全可以理解,虽然她将燕度当做朋友,但是,单独和男生去南疆旅游这样的事,尽管在她这里是无可无不可,却还是要她最信任的哥哥来把关和最终应许的。
燕度也许会是她的锦上添花。
就像选择了开启旅程的安妮公主,她相信有燕度这样的人在,旅程一定是充满了未知的惊喜的,所以,她也不抗拒与这样经验丰富的人同行。
但是,如果盛修不同意,花祈夏也不会和哥哥硬犟,她相信盛修有比她更高更全面的经验和认知。
——在接过粮油店的张姨递来的莲子时,花祈夏心里已然清楚,她哥是不会同意燕度跟随她前往的。
“张姨,多少钱。”
张姨抱着上次偷吃花祈夏手里苹果的小丫头,“不要钱不要钱,阿朗昨儿个来帮我们搬豆油,还没有谢谢他呐,莲子你们拿去吃!”
小丫头胖乎乎的手一抓一张:“拿几居!”
花祈夏轻轻捏捏她的小胳膊,还是按照墙上的价格表扫码付了钱。
等她提着莲子回去的时候,盛修正从五金店里走出来,手中拿了只胶枪。
“哥。”
花祈夏跑过去,环顾四周,已经不见燕度的影子。
“燕度呢——你们聊什么了?”
盛修神色如常,但眼底似乎被慢慢扩散的黄昏映得发红,他说:“先走了。”接着不等花祈夏再问,就继续说:“他让我问你,降落机场是哪里。”
“你……”
花祈夏仔细观察着盛修,他一眨眼,连似有似无的红晕都从瞳中退去了,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哥,我和燕度去南疆,你不反对?”
盛修抬头看着渐次亮起的路灯,又低下头:“嗯,你愿意,我就同意。”
“你们都聊什么了?”
“没什么。”
嗡嗡。
这时,花祈夏的手机响了——
【燕度:祈夏,明天下午,机场见,可以吗。】
她悄悄抬头去看盛修的反应,对方的角度看得见她的手机屏幕,但盛修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又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
于是花祈夏动动拇指,打出一句“可以”。
第147章 质问
——
“你就这么同意了?”
盛家旗下的私人茶室里,闻人清和略带好奇地看向长桌对面的男人,后者刚从机场回来,脸色恹恹的不是很好看。
闻人清和说完,放下茶盏转头瞧了眼不远处的少年——
他手边的拐杖已经换成了更便捷小巧的款式,左腿的固定架也尽数拆除,人该是恢复轻盈的时候,眼下他却安静趴在桌沿,没什么精神,尤其在听盛修沉声一句“嗯”后,少年耷垂的眼皮掀起来,盯着盛修的眼睛几乎要把他戳穿。
盛修目光落在面前一明一灭的袅袅线香上,“少拿那种眼神看我。”
咔哒。
门被打开了,外面的气流在来人脚下荡起一阵匆匆的风,谢共秋应该是刚出过现场,手里的外套还隐约掺杂着类似焦炭的硝烟气味。
“为什么。”
谢共秋外套丢到座椅上,静静俯视盛修,“为什么。”
闻人清和:“共秋来了?你先坐下。”
谢共秋无动于衷,他白色的衬衫一尘不染,板挺的西装裤贴裹笔直修长的两条腿,但小腿与黑色的皮鞋上都蹭着黄棕色的泥点和血迹。
这显然不可能是谢共秋这样的人会呈现在外人面前的样子,但这一路匆匆赶来,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清冷缄默的外表下已经有焦躁隐隐破出表面。
盛修抬头看着黄澄澄的挂灯。
对于谢共秋沉默以待的凝视,匹配结果公布以来的焦躁、不安、矛盾与内疚等等复杂情绪在这一刻交织成无名火从盛修胸膛腾地升起——
他手机丢回桌面上,看向表情同样生冷的谢共秋,烦躁地:“姓燕的拿信封找陈聆枫换了教务处的投资线,我能怎么办?!”
叱完,盛修闭上眼,长呼一口气靠回座椅。
谢共秋眼眸闪了闪,一言不发地拿起外套,径直转身离开了。
刚关上不久的门“喀啦”一声开了又关,茶室里重新落入一片僵凝的沉寂,盛修的手机“嗡嗡”,是花祈夏告诉他她和燕度刚办完托运的消息。
不远处的乔星灿仿若丢了魂,趴在桌上盯着鼻尖的手机屏幕,从虚空中跃起的3D鲸鱼影像倒映在他水蒙蒙的眸中,忽上忽下,眼里只有这一片莹蓝的少年对刚才的交峙恍若未闻。
“说实话,我和谢共秋一样,也有些好奇。”
闻人清和作为这几人当中唯一没被火星波及到的“观众”,问盛修道:“你为什么会同意?”
“……”盛修微睁着眼任灯光刺入,他后脑枕着坚硬的木头椅背,久久不语——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同意?”
黄昏的喧闹在两个男人之间像即将沸腾的热水,盛修没有讥诮和厌烦,只是真心实意的奇怪,像看着一个明知结果还要来找抽的蠢蛋。
“你用不着激我。”
“你给陈聆枫打电话了?”燕度浑然不睬他的疑问,反问道:“我还想问问你,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他神情寡淡,掏出银亮的打火机,随手剔开“叮当”一声响,燕度猜测:“想怎么把我这个登徒子一巴掌锤死在地里,还是在想怎么阻止祈夏跟我同行?”
盛修的眼神渐渐凉下去,警告地:“燕度,我妹妹想去南疆,想去任何地方,随时随地,我可以包下所有航线找最专业最优秀的向导全程跟着她,用不着你那笔居心叵测的投资,连——”
“所以呢?”
燕度蓦然打断了他的话,重音地:“所以呢。”
他近乎苛刻地用黑幽的瞳孔审视盛修,花祈夏在时那股收敛的锋芒此时也伴着他低沉的嗓音一句句压下来。
“你觉得她需要的是你给她大包大揽所有的事?还是她自己走出去,去规划行程,去订票去联系导师,去按照她的节奏走到南疆,甚至更远的地方?盛修,今天我也想问问你——”
燕度棱角锋利的眼睛看着他,“这个狗屁活动早晚有一天会结束,结束以后,你能保证她以后的道路上还有你,还是有那个姓谢的姓乔的?”
盛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泛白的拳峰彰显着心中冲撞的忍耐,燕度站得不怎么直,下巴抬着,黑眸定定看着他陈述事实:“你不能。”他承认,“我也不能。”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盛修冷笑。
“我有啊。”燕度问:“你有吗。”
不远处的粮油店传来年幼的孩童独有的“咯咯”笑,银铃般的穿梭在晚风里,听见那声音,燕度眼底游走一抹温柔。
“你要护着她,我信,你小修爷要是乐意哪怕买架飞机带着祈夏去环游世界180天我特么都相信,不只是你,谢共秋和乔星灿也做得到,你们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带她体验最豪华最奢侈,最没有烦恼没有负担的生活,然后呢?”
话音陡转,燕度双手摊开,小臂轻晃着,“一轮又一轮匹配,你们为她编织最安全的梦为她保驾护航,直到一年以后,等‘Lolo to Lolo’结束以后,这个梦会不会破掉?她会不会主动醒过来,醒过来以后呢?你,你们——我们,谁到时候不是等着被审判或被放弃的人!”
“到了那个时候,你的豪华航线,谢共秋的拳场,还有那个神经病的什么什么坑爹鲸鱼馆……都特么是虚的,只有她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的路是扎实的,你想让她将来回头看的时候,看见的都是你们这些虚无缥缈的印记吗?!”
盛修心脏骤震,瞳孔无声紧缩。
“我不愿意。”燕度说,“我想让她能看见自己来时的影子。”他说完这句话,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样子,“气不过,你咬我啊。”
燕度的质问掷地有声,盛修如从大梦中抽离终于惊醒一般,竟然此刻无话可说,他头一次在对上燕度时,目光微微闪烁起来,更难以言喻的疼痛从心底深处拔起,疼痛渐渐压上眉间。
“和你们比,我就是有这个自信啊盛修。”燕度收起了打火机,望向西沉的落日,笑意也融化在晚风里——
“这个活动里不会有人能和我一样陪着她去安排行程,去租车去订票,去一步步经历这些事,在这同时尽我所能帮助她又不会干涉她。”
良久,盛修似是没头没尾的,嗓音微颤,“对你们,是‘一段时间’,对我,是一辈子。”
“哦?”燕度听懂了,却像是听见了一个笑话,他手臂交叉,“花朗——哦不对,盛、修。”
一个“盛”字被他恶劣地断下重音,燕度靠近盛修,野兽似的瞳孔幽幽盯着他,嘴角带笑轻轻地:“你自己信吗。”
——
PS.这几天更新也许会不太规律,先和宝宝们说抱歉(鞠躬),憨憨作者会尽快调整,但整理存稿箱后仍会尽量每天至少一更,会尽快恢复更新的!
另:换季期间宝宝们要多注意休息保暖,预防生病,多喝热水,多休息多休息多休息,抱住!(捏手绢啊啾)
第148章 飞机
——
【花祈夏:哥,我们已经上飞机了。】
花祈夏坐在靠舷窗的位置,等待飞机起飞的关头,她蓦然想到了她和“Lolo to Lolo”的参与者们第一次坐车前往宝泉水库的场景。
咔吱。
身边压下一个高大的燕度,花祈夏下意识就想从书包里掏零食。
燕度今天穿的是体育学院配发的灰色连帽衫,右胸口还绣着山海的黑色徽章,运动风与少年感的平衡在气质上直接拉满,和花祈夏的眼底黑青比起来,他今天简直精神百倍。
“祈夏。”燕度转头看她,眉宇间凝聚关切,“昨晚没休息好吗。”
花祈夏点点头,空姐的广播已经响起来,她抬手打开遮光板,闭了下眼说:“有点激动,没睡着。”
不只是她,一向静如死水的班级群昨晚也难得沸腾:就连最不爱冒泡的同学都喜滋滋地在群里发即将出发的机票和行李照片。
学生们仿佛出了笼的大白鹅,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讨论着即将到来的15天旅游考察,几乎四句里面有三句都会感谢膜拜那位神秘的投资大佬。
手机一直响到半夜,花祈夏刷消息刷到眼皮实在撑不住才睡了会儿,结果没多久就被盛修在楼下叫醒,还要赶去学校拿介绍函原件。
和燕度聊天的功夫,起飞时的颠簸与抬升令机舱内的光线忽而变换,浅白色的光束从燕度眼睛与鼻梁上方横向扫过,他不易察觉地脊背泛松,像自言自语:“我们……要出发了。”
花祈夏本次的考察点在南疆的Y县,位于昆仑山脉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之间,因其传统的当地民居美食、遗址历史和独特的地理位置被山海划定为这片区域的第一考察据点,也是未来15天花祈夏将要深入摸索的地方。
“到了那边机场会有当地民俗研究的老师接我们去Y县,但接下来半个月的行程可能需要我们自己安排。”
燕度:“嗯。”
他看着花祈夏拿出平板写写画画,有条不紊向他介绍Y县的情况和未来的大概事宜,不知怎么的,他的心就跟冒了尖的树芽似的,看着她认真的侧颜,燕度忽然脱口而出:“祈夏,你有点儿像陈聆枫。”
话音出口,他才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大合适,忙坐直了身子,“不,抱歉,我不是——”
“真的吗?”
却没想到花祈夏放下手里的电容笔,竟然意外地露出惊喜,“我像聆枫学姐吗?”
燕度看着她明亮的眼睛,犹豫一瞬,点头低声:“嗯。”他紧接着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刚才那个样子,很有陈聆枫的感觉……啧!”
不擅长措辞的男人用力挠了把后脑勺,“不对,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说你——”
“哈哈哈。”花祈夏完全没有恼怒,反而被燕度棘手的笨拙模样给逗笑了,“没事儿,我知道。”
她把电容笔在小桌板上滚来滚去,说:“我也很想像聆枫学姐那样,做事情很酷,很飒。”
“对对。”
燕度接上她的话,“我就是这个意思。”他敛起脸上的纠结,眼底温沉下来:“祈夏,你刚刚就像那样——”他学着花祈夏的话,认真地:“很酷,很飒。”
她正长出陈聆枫那般的果敢认真,白鸥那般的沉静执着,黎胜南那般的天真纯粹……
这世界上的每一个女孩都是值得被爱的,但在燕度心里,没有谁比眼前的女孩更好,她像所有的女孩,却又长出她自己的样子,燕度没有一刻不觉得,花祈夏可真厉害。
“但是我觉得我还缺副眼镜。”
花祈夏把熄屏的平板立起来,看着黑色屏幕里自己的倒影,手指在鼻梁上虚虚一推,“嗯……怎么有点儿像谢学长,哈哈。”
听见谢共秋的名字,燕度在花祈夏看不见的角度撇了下嘴,随即Pad屏幕倒影里又多框进来一道灰色的身影,燕度盯着倒影中的两个人:“哪有,你比他酷多了。”
飞机进入平飞阶段,不久后就收到了气流颠簸的广播提醒,花祈夏收起桌面将平板递给燕度,侧头和他介绍里面的Y县资料。
她一开始还能给对方简单归纳自己这次想看的几类元素,但在燕度专心浏览的功夫,昨晚熬夜的疲倦和机舱颠簸的嗡鸣让花祈夏不知不觉阖上了眼睛。
睡意浮浮沉沉间,似乎身边有人低声与谁交谈,随即一道柔软的温暖覆在她身上,令花祈夏的困倦铺天盖地淹过来,她哼喃一声缩了缩身子,将下巴在那片暖意中埋得更深:“……哥,到了没……”
为她轻轻盖上毛毯的燕度听见女孩含混的哼声,手上动作微顿,又温柔地将她肩膀边的毯子褶皱掖好,在气流颠簸中睡得不大安稳的花祈夏又低哼一声,燕度缓慢抽走了她手中的电容笔,“快到了,睡吧。”
“……嗯……”花祈夏松开手指,侧了侧身子在梦中表达着对手背上那一丝微痛刮擦的不满,咕哝:“你怎么不涂护手霜……”
过了很久,耳边传来低低一声笑,“嗯,以后涂。”
……
花祈夏不知道自己一觉睡了多长时间,也许一个多小时,她只觉得忽然有人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轻声将她从梦中唤醒,“祈夏,祈夏?”
“……嗯?”花祈夏迷蒙地睁开眼,不知道自己身上什么时候盖了条毯子,她脑子还不清醒,只听见燕度在旁边放低声音地:“醒醒。”
一个哈欠打出来,花祈夏掌根压了压眼睛,“怎么了?我们到了吗。”眯着眼环顾四周,发现机舱里依旧回荡着细微的引擎运作声——
她们还在天上。
“怎么了学长。”花祈夏掀开毯子,转头看向满眼笑意的燕度,“?”
“抱歉,打扰你休息了。”燕度手点了点舷窗外,“但是我想,你也许不想错过那个。”
“嗯?”花祈夏懵懂地随着燕度手指的方向转头,在清楚地从舷窗望见万米之下的巍峨雪山与落入尾翼的夕阳时,她揉眼睛的动作一停,整个人傻傻地愣住了。
第149章 到达
——
“秋啊,咱俩也算是老朋友了,我也不跟你客气。”
分局的支队长从卷宗凌乱的桌面上拿起两个杯子,走到饮水机前还给谢共秋看了看杯底:“干净的哈。”
站在办公室中间的谢共秋手里还拿着新鲜出炉的尸检报告,他听见熬了一宿、胡子拉碴的老警察跟他“诉苦”,脸上也没有太多的表情。
“三组四组的人都撒出去了,一组的组长去学习,五组的去了省里,现在哪个办公室都恨不得把一个人掰成两半用,你现在再休假——是,我知道你这几年没休息过,再说,按程序来说你是山海派来协助我们的,这假轮不到我们批。”
说到这里,支队长脸上也有了两分焦头烂额:“但你就不能再等等?你,你说你——”
茶杯递到谢共秋手里,前者顺便抽走他手里的报告,苦口婆心:“你这么着急干啥诶我的哥,我喊你声哥成不成,你再缓两天?就两天,不,三天,就三天行不行?”
谢共秋不说话,他穿的是去咖啡馆接花祈夏回家时的那身黑色风衣,肩上的绊带被人很有巧思地加了一枚飞鸟状的银钉。
在闷了一整个通宵后味道越发浑浊的办公室里,他像一道黑色的笔锋,静默地划开香烟与盒饭气味萦绕的空气。
支队长捏着的报告被“哗啦”翻开,扉页轮廓鲜明的警徽在雪白的纸张上划过一道弧线,从谢共秋冷静的眼底一闪而过。
他沉默很久,还是点了头。
“可以。”
……
Y县和花祈夏的家有两个小时的时差,她和燕度的飞机落地时,手机上显示时间已经过了“9”,但当燕度取了行李,他们一起走出机场时,外面的天空还是大亮的。
淡褐色的整片云幕将天空拉得很低,勾绕在花祈夏鼻腔中的空气已经隐隐干燥。
出口外大片宽阔的平地一直连通到远方的马路,更远的地方依稀看得见浅灰的不规则线条,不知是云层还是山峦,整齐高瘦的杨树在路对面向她们招手。
也许是在天空飞了太久,当视野中出现了与家里不同的景观和人时,花祈夏隐约感到脚底被地面烫得发热,双腿却有了落回大地的踏实感。
更重要的是,这里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前所未有的不熟悉,飞机上的休整令她此时精神饱满,但体内的生物钟却仍停留在过去的时刻,新奇与陌生仿佛两条带小钩的丝线,牵拉着花祈夏的头皮,使她“被动”地亢奋着,又不可避免地产生一丝人生地不熟的胆怯——
“祈夏。”
但也不是只有陌生。
有人与她同行。
还是一个仿佛永远释放出可靠与踏实信号的人。
这时花祈夏才忽然感觉到,对于燕度的陪同,在“锦上添花”之外,原来她内心深处是隐隐感激而庆幸的。
燕度还了推车回来,他眼睛尖,在飞机上就记下了花祈夏平板里的接车信息,并一眼就看见了停在马路对面的面包车,“你看,那辆是不是来接我们的车。”
花祈夏看清了车牌,以及正站在车边打电话的中年男人,“对,就是那辆!”
路对面的人几乎同时也看见了他们,主要是燕度在来往出站的旅客中实在太过显眼,那男人眼睛一盯,随即举着电话匆忙过了马路——
“是不是山海来的?”
男人四十岁上下,细窄脸,穿了件蓝白条纹的衬衫,皱巴巴的领子和袖口依稀可见汗渍洇过的淡黄色,他笑起来的时候一副褐框眼镜直顺着鼻梁往下滑,两颊沁出的油汗不难看出他在这里瞪了很久。
燕度率先伸手和男人用力握了下,“您好。”
“好,好好!叫我老周就行,这边儿县里博物馆开车的司机,嘿,领导说要来俩学生,我刚瞧着还不敢认呐。”
燕度笑了:“怎么?我们不像山海的吗。”
老周仰起头稀罕地打量眉宇黑浓的燕度,“山海不山海的另说,小伙子你呐我一打眼瞧着可真不像个学生啊,也就是这个小闺女像点儿。”
说着他看向花祈夏,后者礼貌和他问好,并从手机里调出了学校的推荐函。
“好,这就对上了。”老周检查过后一拍手,“走,上车!”
燕度左手压在行李箱把手上,跟在他后面弯腰悄悄问花祈夏:“祈夏,你们不是研究民俗的吗,怎么这里头还有博物馆的事儿?”
花祈夏:“Y县只是这片地区的一个下辖县,各方面基础设施都不算完善,人文方面的研究大多要靠外来的高校研学团和上级省市派发下来的项目,所以当地还没有特别系统的民俗研究单位。”
“哦。”燕度应该是听懂了,总结,“钱没到位。”
花祈夏笑了,“对,可以这么说,其实这也很像我们专业的问题,市场需求有限,后续资金不足。”她抬手要将行李箱搬上车,却被燕度让开了,“你甭管。”
于是花祈夏站在一旁让开地方,继续道,“越是‘老旧’的民俗资源富足区,越是无法将它当成大众百姓生存的立足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老周“哗啦”拉开带洼坑的银色车门,劣质香薰和皮革的味道扑面而来,花祈夏上了车,燕度却没和她同坐,而是坐进了副驾驶位置。
他善于和人打交道,人爽快情商又高,开口只喊“周哥”,开车以后没多久就把当地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老周降下车窗,风一吹,恨不得和燕度称兄道弟拜把子——
“以往来支教的大学生团都住在尕扎镇的居民小区,也有住下面几个乡的学校宿舍的,嗐,整个镇才六万多人,咱这儿最好的酒店就在那小区外头,三星级,俩大床房给你俩订好了,你们明天自己安排,哥还得去忙别的事,但是到了这儿就跟回家一样,你俩有事儿随时给我打电话。”
燕度从后视镜看见后排的花祈夏,见她轻轻点头,于是朗声笑道:“成啊,那先谢谢了周哥。”
“谢啥,到酒店你们洗个澡换身薄衣裳,哥带你们吃羊肉串去!”
第150章 明天恢复更新
——
“然后呢?她发现了?”
夜间的心理咨询室少了白天走廊的脚步声,更显安静。
心理医生上了年纪,精力有限,但对于愿意支付高昂加时费的病人,她不介意对方在下班时间拜访,还会做出认真倾听的姿态。
毕竟对于一位需要介入治疗的病人来说,愿意倾诉,是一种很不错的积极信号。
“然后……”
乔星灿捏着手机,尽可能全面地回忆脑海中的画面,他精神不算好,但在暖色的灯光下,原本就年轻干净的五官被烘托出一种大病抽离后的稚嫩,尤其眸光虽然浅,但似纱罩里的萤火虫一般微微亮着。
“然后她知道,是我捡到了信封——她主动,找到了我。”乔星灿慢慢地说,“她说了很多话,还有,她告诉我那不是嘲笑,是——是她看的一本书,《白鲸》。”
乔星灿抬头看向心理医生,脸上闪过一抹羞赧,“对,就是您提到过的那本书。”
心理医生:“哦?难道她说的那个人,是亚哈船长吧。”
“亚,亚哈……”乔星灿稍显茫然,“是书里的角色吗,我,我买了那本书,但还没来得及看,那应该,应该是吧。”
他一边说着,右手拇指一边触摸手机屏幕,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已经成了乔星灿下意识的一个微动作,“我当时很慌,非常慌张。”
“是和之前一样的‘慌张’吗。”
心理医生帮助他回忆,“和你第一次被你的朋友看透那天一样?”
“不,不是。”乔星灿对她的直言不讳感到汗颜,紧接着声音放小了一些,“她骂了我一通。”嘴唇轻动,补充,“可凶了。”
正在板子上记录的年长医生笔尖一顿,抬高的眉梢中带了点儿微妙的讶异。
乔星灿没有发觉,垂眼看着膝盖上牛仔裤的蓝色纹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但是我好像……被她找到的时候,不像之前那样慌张……她骂我,我觉得她说得好对,感觉……就不那么慌了,好像没有什么需要被遮掩的,该看见的,她都看见了。”
牛仔裤的口袋比较浅,乔星灿手伸进去的时候,还需要微微斜侧着身子,他摸出一颗糖,小心地在灯下摊开,塑料糖纸上已经有了细密的褶皱。
“但是——她给了我糖。”
看着那颗不知道被摩挲过多少次的可乐糖,心理医生思索两秒,紧接着合上了手里的记录,“乔先生,所以你认为,这是对方主动释放出的,允许你再次成为朋友的友好信号吗?”
“主动?”听见这个词,乔星灿重复了一遍,目光很快由一瞬的浑浊到清醒,“是,不,不是——我的意思是,她很好——”
“但,我不想总使她主动……”
灯光下的少年又一次吝啬地合上掌心,抬起头来时眼中只剩下对心理医生真诚的尊重与恳切:“请问,我该怎么样做,才能快些好起来呢。”
……
啪!
三把铁皮折叠椅一开,“喀啦”支在烟雾滚腾的上风口。
老周熟练地用当地语言和正在铁炉前翻串的本地小伙儿打了个招呼,后者手里的小竹扇扑扑裹着炭星子,用脖子里的毛巾擦了把汗,乐呵地应了声。
花祈夏正背着手贴近了看直接挂在烧烤店外的整头肥羊,粉白的皮肉堆起波浪似的纹,新鲜的血液染红了羊蹄上的铁钩,一阵风吹过来,鼻腔中都是异乡这满载瓜果气息的沙尘。
“祈夏。”
燕度走过来,头发湿漉,手里还提溜了一嘟噜绿莹莹的葡萄,边走边揪了一颗丢进嘴里,“这葡萄老甜了,你尝尝。”
“哪来的葡萄。”
花祈夏见他边走边吃,大摇大摆仿佛融入当地环境就跟弹指一瞬间的事似的,忍不住笑了出来,燕度瞧她笑,自己也跟着乐:“刚出酒店的时候见路边有卖的——呐,给。”
花祈夏伸手“嘎嘣”揪了一颗,却没有立即吃,而是转过身——
这个位于祖国西部边陲的县下小镇比她想象得还要小,大学生支教团的居民小区外是她和燕度入住的酒店,而小区对面就是沿着木板桥、东西向畅通的灌溉水渠。
老周说渠里的水来自克雅河,镇子和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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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乡和村里的农田都靠着支渠的水,在夜晚10点的太阳下色泽灰白而泛绿的水流,恍然令花祈夏想起了一句,“素湍绿潭”。
水渠北边就是其中一片少数民族**区的村落入口,入口沿着东西向的马路开了不少馕店、服装店,更有住在村口的当地老人把丰富的瓜果摆在门口,凉棚一支,和东边的烧烤店隔路相望。
老周说:“我也不知道你们来干啥,但以前接待的那些老师,都好去村里逛逛,诶,明天早上要是天气好,在东边那个巴扎入口,远远地就能看见昆仑雪山——那边地方宽点儿,一眼就看得见。”
“祈夏,在想什么?”
花祈夏回过神,绿宝石似的葡萄在她手里已经被捏的发热,“我在想周大哥说的话,雪山……我长这么大,还有没见过呢——不对,今天在飞机上看见了。”
“那我们就去看。”燕度朝渐渐漫上夜色的村里看了一眼,“你不是还想去村子里看看吗,反正时间富裕。”他转头朝花祈夏笑:“想去哪儿都成,我陪你呢。”
说完他又从卫衣口袋里掏出一瓶石榴汁递过来,递到一半见是玻璃罐的封盖,又收回了手,“祈夏,帮我拿一下葡萄。”他腾出手,骨节分明的大手“咔”地一拧,盖瓶分离。
“给。”
就是这一刻。
当燕度重新把那瓶开了盖子的紫红石榴汁递过来的瞬间——
也或许是当燕度无所顾忌、丝毫没有犹豫地说“那我们就去看。”的瞬间——
花祈夏左肩与心脏交接的那处肌肉忽然痉挛似的一颤,生理反射般地她左臂与肩膀朝内勾了勾。
在这个难以名状地刹那,花祈夏忽然生出一股,怪异的,前所未有的,甚至令她本能避让,仿佛一辆列车即将脱离轨道般的预感来。
“……燕度?”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看着燕度黑亮的眼睛,却又似乎有更多张清冷的、温润的、明艳的脸庞从他那张野性痞帅的脸上一帧帧由远及近地闪过,电光火石间,又消失不见。
无端令她惶恐。
——
第151章 开窍倒计时
——
【爱情总是多样的,有人与你经历秋冬春夏,有人蓦然回首匆匆留情,也有浪子回头金不换……】
【而这世界上还有一种爱,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原因,你只要站在那里,就会义无反顾的爱涌向你,像骨血里的信仰,像刮向西伯利亚的风,当你们的眼眸第一次撞触时,灵魂的共鸣已振聋发聩……】
【可你会选择怎样的蔷薇呢?亲爱的,不用着急,即使这片蔷薇园已向你盛开——】
全息模拟器的影像投映在偌大的办公室里:伴随着成千上万朵深红浅粉的蔷薇徐徐绽开,哥特暗黑风的金色花体英文一幕三段地当空浮现出来,又一点点散成飞灰,飘荡在蔷薇园后的古堡外。
“怎么样。”
闻人清和关了投影设备,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这是根据我们上次团建体验修改的开场CG,玩家的选择不同,后续搜索难度也不同。”
偌大的办公室随着闻人清和抬起手,自动关闭了落地窗的遮光功能。
地标式的摩天大厦揽入了整片中心商圈的夜景,巨大的落地窗外仿佛汇集了深海发光的浮游生物,通明的灯火与车水马龙的公路倒映在盛修眼底,无声沉浮。
“你找我来,就是为了看你们的新CG?”
“当然不是。”
闻人清和笑道,“我虽然对这次研发有自信,却还没到自吹自擂的地步。”
他推给盛修一式两份的文件,“是白鸥。”
站在窗前的盛修微微侧过脸,他视线先落在了闻人清和处变不惊的微笑上,接着顿了两秒才转身走过去,拿起了印有“声明”二字的文件,打开翻阅。
“她在F国找到了欧洲舞蹈协会的荣誉主席,很受对方赏识,不论是在白家还是界内,都能帮她说得上话——这是她请你过目的澄清声明。”
闻人清和看了盛修一眼,“你们瞒得很好。”
“瞒?”
盛修一页页稳速翻动浏览着声明内容,头也不抬,语气拖长而平淡,“我可没打算瞒着谁,顺其自然而已。”
他语气轻松地:“其他人清不清楚真相无所谓,该知道的人知道就够了。”
闻人清和明白他说的人是谁,却也没有多问,只笑着道:“如果你只是顺其自然,白鸥就不会把这份声明发到我这里,由我转交给你了,说明你还是出了力的——”
闻人清和睿智通透的目光落在盛修身上,“她清楚我的声誉和地位,如果我都清楚了这件事的真相,圈里的流言蜚语自然会平息。”
他说,“白鸥是个很聪明的姑娘。”
盛修翻阅的动作停住,眼角瞥过去:“你不是不自吹自擂吗。”
闻人清和摊开手,无可厚非地:“这是事实不是么。”
盛修收回眼继续看声明,听见闻人清和又问他:“要想这份声明发挥最大作用,还是要通过盛氏总部的渠道和门路的。”
闻人清和看着桌面后的年轻男人,更多的是好奇:“你——就打算一直待在家族信托和基金会那边吗。”
盛修垂落的眼睫没有一丝颤动,他冷静看完了最后一行字,合上纸页,抬头时侧脸隐约被夜景印出一抹深蓝,“我还是那句话,该知道的人——知道真相,就够了。”
“其他人的口舌,我不在乎。”
……
“祈夏,你刚才在想什么。”
燕度递给花祈夏一根木串比她手指还粗的烤牛肉,他们坐在热闹的烧烤店外,炭火爆燃声和食客交谈声响成一片。
好客的老周一个劲儿地要两个人多吃,燕度边跟他侃大山,边用眼角注意着花祈夏喜好,不动声色将她拿的较少的烤羊心和羊腰悄悄换到了自己面前。
花祈夏从来没吃肉吃得这么爽快过,穿插在红柳枝上的每一块肉都豪爽地裹满了盐粒与辣椒。
面前馕坑烤肉与烤包子落成了山,她觉得自己从嘴唇到眼眶都燎着了似的,跟燕度说话仿佛都能喷火:“嘶——你说什么?”
看见她被辣得水亮的眼睛,燕度没忍住乐了,把石榴汁往她手边推推,又问了一遍。
花祈夏听清楚了,手里的羊肉串拿起又放下,动了动嘴巴似是欲言又止,“嗯……我……”
燕度看见了,黑漆的眼中微光闪动,旋即他笑起来,无所谓地:“没事儿,我就随便问问,哈哈别想了祈夏——对了,要不要试试这个粽子?”
当地的白米粽淋了金黄粘稠的蜂蜜和酸奶,酸甜浓郁,桌对面的老周往嘴里扔了半块西瓜瓤,又用筷子隔空点点燕度手里的酸奶粽子,半真半假地“吓唬”——
“哎呦你俩可得赶紧吃呐,这可是好蜂蜜,要不待会儿能给蜜蜂招来!”
燕度乐了两声,顺着老周的玩笑话把酸奶粽子放到花祈夏手里,又压低了沙沉的嗓音轻轻跟她说:“没事儿,慢慢吃。”
“……谢谢。”
花祈夏手里落下一份冰凉,她下意识腾出手摸了摸刚才突然作动的左心口,那股突如其来又俶尔远逝的颤栗感没有再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燕度问她刚才在想什么。
她什么也没想。
伴随着不久前那股陌生而惶恐的颤动,花祈夏的思绪好像顿然断掉了几秒钟,这几秒钟里她的脑海只被一幅画面所填满:
不是燕度,不是她自己也不是任何人——
……居然是她家小院的水缸。
那在前日充沛的雨水后,竟摇摇晃晃从睡莲覆满水藻的根系里钻出来的,黑色蝌蚪。
哪里来的蝌蚪呢。
那只这么多年一直贴着“清水满缸”红纸的水缸里,怎么还会有蝌蚪呢。
花祈夏的心仿若都跟着想乱了。
更乱得没有头绪的是,她怎么会在刚才那种虚空莫名的心境下,没由来地想到那几只黝黑、灵动而渺小的蝌蚪,又无端地联想到那久远得早已随风飘散的夏天……
【哥哥,哥哥我想要那个小金鱼,好看!】
【老板,可不可以便宜一点。】
【便宜不了啊娃娃,叔就挣你两毛钱咋便宜嘛,这么着吧,你多买一条,瞧见那个盆子的蝌蚪没有,叔把那个送你,咋样?】
【苞苞,要不要蝌蚪,以后可以变成青蛙抓蚊子。】
【要!】
好像,有什么被忽视的,被覆盖了沉厚淤泥的东西,要从那清凌凌的水缸底部钻出来了。
在这个夏天来临之前。
第152章 看什么
——
一顿饭从天亮吃到天擦黑,老周和花祈夏、燕度相谈甚欢。
尤其听说燕度懂车的时候,镜片后的眼睛更亮了,一个劲儿问对方他那辆破面包能换辆什么档次的小吉普:
“咱也忙了大半辈子了,天天给人家当司机车接车送的,再过两年退了休,我就把车换了,咱也带孩子媳妇去省会,去大城市逛逛,去……你们那叫啥来着?谁踢沃克?……咱也去沃克沃克!”
燕度很是专业地给老周提了几款车型,老周兴致高昂问得更细。
花祈夏听了会儿觉得不大感兴趣,就安安静静在旁边吃酸奶粽子解辣。
如同她班导师说的那样,她像个往口袋里装药材的药农一样,用眼睛将周围的风物人情装进脑海中——
马路对面的水果摊旁有家卖馕卖烤包子的小店,里面一家三口忙得热火朝天,年轻的男人站在占据了一半空间的馕坑前,手里的盐水洒落飞溅的雪花,“刺啦刺啦”响得热闹。
身着花色长裙的老奶奶在角落将生肉填进柔韧的面团里,更年轻些的姑娘手里握着长柄铁钩。
花祈夏稍稍调转了椅子,正对着小店,眼见着她弯腰“扑通扑通”捞出几个焦黄的烤包子,仿佛信号般,在水渠里玩闹的小孩和村口的行人就三三两两地聚上去——
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姑娘朝店里的人要了报纸,包住滚烫出炉的烤包子,被一群欢快可爱的同伴簇拥着朝村里跑去。
两边高大的杨树“哗啦”作响,晚风微烫。
“哎呀丫头可甭馋人家的。”
老周说话的功夫见花祈夏一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边笑边把桌子上的米粉和包尔萨克都推过来,“咱也有咱也有,不够再点。”
燕度顺着花祈夏的视线方向看过去,一眼了然,他笑起来:“不是,周哥,她不是想吃那个。”
花祈夏也重新转过身来,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可不能再点了周大哥,真吃不下了。”她望着那跑远的小小红色身影,“我就是看——这儿可真有趣。”
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太阳千万次地升起,花祈夏一想到,当她在那个沉静、满是花香的小院,被一缕缕照在脸上的金色光线唤醒时——
这浩瀚而弥新的阳光也在同一时刻,照在即将起航的渔船那旗帜飘动的桅杆上。
照在跌宕起伏的太行山峦与一泻千里的雅鲁藏布江。
也照在这一方狭小的,温暖的馕坑里,在盐水迸溅与火苗摇晃的高温中升腾起白色的烟雾,于初晨迎接金色的阳光,又顺着风中的细沙吹向更遥远的昆仑山脉。
这实在,太有趣了。
恰如他们在J市夜晚的古塔下仰望千百年前的星辰,大地的过往,历史的过往……都像花祈夏手中酸甜浓郁的酸奶粽子一样,交融成最完美的味道。
“看?看啥?”
老周嚼着羊肉看不出个所以然,他在这地方待的年岁比对面俩年轻人的岁数都长,对一切都司空见惯了,花祈夏简单解释了两句,他就嘬嘬牙“哦”了声——
“嗐,说实话,你们这些有知识的,我是真不懂,这有啥可看的嘛?”
对于老周的不理解,花祈夏也不恼,边乐边吃掉了红柳枝上最后一块烤肉,她旁边的燕度笑道:
“周哥,这你可就不懂了,就跟修车似的,咱们只知道踩油门,我们祈夏她们那可厉害了,懂的是怎么叫油门带动车子往前跑的技术,这叫术业有专攻——来走一个。”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碰了个杯,杯里是烧烤店鲜榨的沙棘汁,燕度仰头喝掉杯子里最后一滴果汁,悄悄冲看她的花祈夏眨了下眼。
“那我可真是不懂了。”
老周摆手,“反正啊,这地方三天两头来老师和学生,这不,前几天我还上机场接了个人,跟你们一样一样的,哎呦,专家!也是拿个笔记本,到处跑到处看,你们还好,光这么看,人家还上前问呐!嗨,真是搞不懂你们这是个啥工作。”
“是吗?”花祈夏想那应该也是来这里考察采风的历史或社会学方面的老师,心里有了底,“看来这里的确值得来一趟。”
燕度在一旁顺势问老周:“周哥,那人家专家都跑了哪些地方,看了点儿啥?你给我们讲讲呗。”
花祈夏默默看了燕度一眼。
燕度虽然看似只是不经意的一问,但如果借机可以了解到专业学者的考察动向和路径,简直和拿了份游戏攻略没什么区别。
不仅省去了她从头摸索的时间,就连需要留心的重点都明了了。
伸出拇指桌子下给燕度比了个赞,后者不知看没看到,只是靠近桌边的右腿小幅度地抖了几下。
“那谁知道。”
然而老周却露出难以理解的神色。
“我前两天还能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当司机,后来你猜怎么着,嘿,人家自己走了,说又去了西边哪个村来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反正啊,我看那人不像专家,现在专家遍地,一个板儿砖下去能拍一打!”
花祈夏与燕度面面相觑,老周见他们不信,把筷子一放,左手背打右手心:“你们说说,拿个破本子写写画画就是专家了?”
他掂了掂自己的衣领,“那衣裳灰不拉几的,白头发比我都多,瞧着比我妈岁数都大,带个本子净往那唱歌啊,绣花毡的老头老太太前头一蹲,啥也不干,一看就是半晌,神神叨叨跟熬鹰似的,你们说,这能叫专家?”
“是位女老师?”
花祈夏捕捉到他话里的信息,老周“嗯”了声,“可不怎么的,老大年纪了你说你得捯饬得有个专家样呐是不是?嗨,反正也不用我接送了,咱乐得清静。”
燕度对这方面不大懂,他看向身边的花祈夏,后者开口解释——
“其实如果是旅游、历史考古或者像我们这种,需要实地考察的专业,确实,有很多经验丰富的老师会这样深入调研,比较能快速全面地了解当地风俗。”
说到这里花祈夏想起乔星灿说过的,他那位跳《鹰人》的舞团老师,也像这样和养鹰人同吃同住了近半年。
这或许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殊途同归。
“呦,那你说,那老太太还真能是个人物?”
花祈夏:“没准。”
“那专家叫什么名字。”燕度垂着眼睛随口问道。
“叫……嘶,叫啥来着。”
老周重新握起筷子,梗着脖子盯着烧烤店的招牌,用力回想半天,“那姓还不大常见呐,叫樊什么……樊小英?樊小树还是啥的——”
他喃喃自语,忽然灵光一闪,“对了,叫樊小松!”
啪嗒。
花祈夏手里的红柳枝掉在桌上。
“谁!?”
第153章 母亲(二合一)
——
“祈夏,那位樊小松是谁,你认识她?”
夜晚12点的南疆依旧没有迎来沉睡。
未眠的灯火照亮了街道上来往的汽车行人,路边卖瓜果的老人点了盏白亮的节能灯,出了村口,路两旁挂着彩灯的柳树正在向他们招手。
告别了老周,花祈夏和燕度就沿着水渠旁的木板桥走。
桥右侧是铺满红砖的步道,柳梢的倒影一下下摆动在步道上。
在这个遥远陌生的边陲县城,两个人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闲逛消食。
听见燕度的问题,花祈夏脑海中回忆起老周刚刚说过的话——
【去哪儿了?那我可不知道,那老太太你别看她瘦不拉几佝偻着背,腿脚可好得很,指不定一眨眼就瞅不着人了,谁知道她又去哪儿了,吃住都不用我们安排,就一张介绍信,我还以为她骗子呢。】
【哎,她真是专家啊?嘶,不能够啊,不是我见人下菜啊,你们是没瞧见她那个样子,怎么说呢……身边连个人也不带,揣个笔记本跟揣宝贝似的,也没见她摆出个专家派头呐?】
“也不算认识,如果不是重名的话,她应该是我们夏令营的导师之一,前段时间择导的时候,我还给这个老师打过好几次电话。”
花祈夏脚下的木板被踩出饮水机似的“咕咚”声,她边走边说,“但是一直没打通,又找不到她其他的联系方式,而且——”
她语噎。
而且这位老师没什么重要成果,也没什么头衔。
不管出于哪方面的原因,花祈夏都没把她当成自己的择导目标。
“这很正常,如果是我恐怕早把这位老师忘了。”
燕度手放在卫衣口袋里走在花祈夏旁边,手里还提着一兜葡萄,脚下的“咕咚”声更响。
他腿长步伐大,为了适应花祈夏的步速,燕度走路时刻意压制的动作就不自觉带上了一丝闲情逸致的味道。
“没事儿,咱不是请周哥回去再打听了吗,说不定能拿到那位老师的联系方式。”
燕度说,“就算现在不打算打扰她,谁知道这缘分以后会不会又续上了呢,多个朋友多条路,不白来。”
“嗯嗯对。”
花祈夏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虽说她现在已经有了心仪的导师,但不妨碍她去了解和接触更多的机会,“听周大哥的意思,这位樊老师应该是负责收集和记录方面的专家,而且……工作热情挺高的。”
燕度:“不都说高手在民间?说不定你在这儿就能遇见个世外高人。”
“然后传给我绝世武功?”
“嗯哼,那可没准——樊小松,花祈夏,这名字就巧,多有缘分。”
花祈夏站住脚,转头挑眉:“咳,巧……在哪儿?”
燕度一本正经:“都是植物。”
“噗。”
女孩瞬间乐不可支,燕度慢悠悠抱起手臂,见她笑了,还一脸“我可是认真的”模样看着她。
花祈夏真心好奇,他究竟是怎么用这样一副五官随时做出这种纯真无辜的表情,摇头啧啧称奇,“那我和陈聆枫学姐岂不是也很有缘。”
“嘿,这倒是。”
燕度竟然还真想了想:“你俩的名字都很好听,这本身就是缘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大都是些没什么营养的“废话”,不知不觉已经沿着桥走出去了五六百米远。
木板桥西边通向巴扎入口,更远些的地方依稀传来广场舞的音响声,桥面绕过一处凸起的水闸,向下延伸了两节台阶,水闸探出一块悬在半空的水泥台子,需要弯腰才能从下面通过。
花祈夏一低头猫腰钻过去,随口闲聊地:“学长,你的名字也很好听。”
“是吧。”
燕度不知怎么的,语气里似乎隐隐骄傲起来,“我也觉着是。”
花祈夏循声抬头,见跟在她后面的燕度正揣着手,颇为“幼稚”地单脚跳下桥面,跳到了水渠右侧的人行步道上。
她敏锐地察觉到燕度话语里那股,与以往那种故意耍宝时的“自得”所不同的情绪,心中略感讶异。
于是花祈夏顺承着对方的情绪,好奇地试问:“学长,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我妈给我取的。”
燕度顺口说,没什么犹豫,他跳到步道上后弯腰拍了拍小腿蹭到的沙土,抬头见花祈夏还要沿着桥面走,他正要扶她的手便没有从口袋里伸出来。
两个人就这样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继续向前。
听见燕度提及自己的母亲,花祈夏更为诧异。
因为截至目前为止,她所认识的这些参与者们,给花祈夏的印象几乎都是残缺的童年与桎梏的家族。
正如她向黎胜南感叹的那样,好像只有阴影、悲惨与樊笼才能压榨出他们超乎常人的优异,塑造一个个看似“刀枪不入”的上位者。
因此他们大都不会主动提及自己的家庭与来处,而现在这些人更是几乎个个都强大到不需要用世家来印证自己的价值。
乔星灿、谢共秋、Hadrian、黎胜南,白鸥……甚至她脱了层皮才回来的哥哥盛修……
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使花祈夏下意识认为,燕度这样自小脱离家族,无人撑腰甚至有过拮据狼狈生活的人,他张狂叛逆的背后,应该也有一段旁人不能触及的隐痛的。
所以现在燕度主动提及他的母亲,不但令花祈夏感到陌生而意外,更顾忌着不敢深入探问太多。
——一位为孩子取下好听的名字,还会被孩子挂在嘴边的母亲,会任凭自己的孩子被外人和家族欺负,又独自打工、居无定所么?
花祈夏不敢问。
所以她只轻声地:“‘云浓燕雁度,雪霁楚兰荣’,学长,你的名字寓意很好,和你本人也很像。”[注1]
燕度没有否认:“祈夏。”
“嗯?”
“要不要歇一会儿。”他指着前方的半圆形桥面,路灯把桥面上覆盖的薄薄沙粒映得像霜,“走得累不累?”
花祈夏:“好啊。”
于是他们走过去席地而坐,燕度脚放在下两节的台阶前,小臂搭在大腿上。
清浅的果香从他们中间敞开的塑料袋里飘出来,花祈夏手伸进去揪了一颗葡萄,说了句“没洗诶”,但还是在袖子上擦擦丢进嘴里。
“长风几万里。”
燕度忽然低声开口。
他咽下了这首诗的后半句,只报了一个地点出来。
——是这片辽阔大地的边境线上几乎最遥远的哨所。
“其实我的名字来源于这儿。”
他笑起来,被黑暗涂抹的锋利五官此刻显得有些憨然,“其实我不知道你说的那首诗,嘿,不过听起来挺有门道的,回去我也背背。”
花祈夏:“……长风几万里。”[注2]
吹度玉门关。
“嗯。”
燕度抬手挥了一下耳边的飞虫,笑过之后,唇角在自然状态下依然是微微上扬的。
他仰头看着边陲深蓝色的天空,平静得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随着他拼凑的久远回忆,风似乎也沉寂下来——
“她是个非常要强,又聪明的女人,强健,个子高,会骑马,也会打枪。”
“她”是谁,花祈夏直接从燕度黑色的眼睛里看到答案。
“燕家看上了我外公家的背景和地位,但她……不愿意退下来做联姻与夫权的玩具,我刚出生第三十二天,她就回了哨所。”
“后来……牺牲了。”
花祈夏的心在燕度淡然地说出最后三个字时,好似倏地被一根钢丝抽紧了,扯得鼻腔蓦然一酸,尽管燕度依然是笑着的,好像这不过是不属于他这一辈该烦扰的旧痛。
“在我两岁零四个月的时候。”
他跳过了其中所有,简明扼要地用三个字概括了全部的故事。
但花祈夏的眼睛依旧捕捉到燕度垂在膝盖前的手,在最后一个微不可察的颤音落下后,左手尾指仿佛被火舌舔到般的轻轻一抖。
花祈夏:“学长……对不起。”
“嗨,没事儿,干啥道歉。”
燕度回过头,他黑眸里的光亮灼热而柔和,语气轻松得反而像旁观者:“其实除了这个名字,她也没给我留下什么。”
他朝花祈夏笑了一下,低头拇指搓着掌心的粗茧,运动手表的表盘熠熠发亮,对面灯光的洪流冲刷着燕度英俊的眉眼,好似要剥离出眉眼下那份血脉深镌的印记——
“她走了的第二年,我外公那一支就去了国外,他在国外病逝后没多久,燕家就撤掉了那个人……我妈的照片和牌位,毕竟那群傻逼要的是更听话更软弱的宠物,她……嗨。”
他毫不介怀地说到这里,随手也揪了颗葡萄直接囫囵地扔进嘴里,却猛地被表皮细小的沙碜硌了牙,五官都扭曲了一瞬。
“哈哈,真的祈夏,说实话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忘了。”
花祈夏静静地看着他,燕度冷嘶一声揉了揉腮帮子,下颌与喉结牵动的肌肉随着他咀嚼的动作,一下下绷出异常锋锐的线条,像斧头一下下劈断纵立的岩石。
时间一点一滴游走在他们头顶这片被无数人许下誓言的天空上,燕度咽下嘴里的葡萄,就安静看着前方的马路,树上喜庆的彩灯将他和花祈夏的脸照得通红。
“学长。”
灯把花祈夏的眼睛照得像琥珀:“你其实,心里一直是为她高兴的,是不是。”
燕度鼻息微滞,良久,低沉微笑地:“高兴什么。”
花祈夏沉默片刻。
高兴什么呢?
“比起被一群伪君子虚假地供在一间又黑又冷的老宅祠堂,她身上披着的是更光荣的……雪山,草原,太阳。”
女孩抬起右手,朝上指了指天,“当然还有现在的月亮——”又跺了跺脚,“还有咱脚下的大地。”
燕度闭了闭眼。
花祈夏转头,望向他深邃挺峭的脸庞。
男人乌黑的眉毛和高拔的鼻峰都被光照得很亮,燕度五官不如其他人那般精细,但眼里有风,无一处不彰显他身上难驯的野性和宁折不弯的倔强——
“而且,我觉得,”花祈夏看着这张阔落不羁的脸,“其实……阿姨留给你了很多东西。”
“什么?”
花祈夏盯——
好半晌,突然轻轻地笑了声。
“说出来怕你骄傲。”
燕度一愣,随后低低笑起来,胸膛耸动。
“而且。”
花祈夏话音一转,嗓音中多了几分郑重,“阿姨她,其实不止给你一个人留下了一些东西。”
花祈夏说完后转过了头,随着风望向那广场舞曲欢快涌来的方向,路上的汽车亮着大灯,从拉了一板车水果的老人旁驶过,看着那张挂在节能灯下摇摆的收款码。
女孩又一侧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燕度。
燕度对上她的视线,失神片刻,哑然笑起来。
从12点路过的时针终于走到了1点,路上的车流逐渐平息,跳舞的人结伴散去,有些路经木板桥,穿石榴红长裙的女孩手里拖着音响箱,路东路西,三三两两走过几位有说有笑的阿姨。
“祈夏。”
“嗯?”
“其实,燕家的祠堂还挺亮堂的。”
燕度扭过头,和花祈夏一样继续盯着灯火通明的马路发呆,“我跪过几次,地板是木头的,硬得很,但不怎么冷。”
他评价道,“还挺好跪的。”
“哎呀,我这不是看电视上演的吗。”花祈夏啧声,她只见过电视上那种高门大户又阴冷又古老的大祠堂,“我又没见过活的——啊不对,我又没见过真的。”
“嗯。”燕度笑着看她的眼睛,“我知道。”
……
在两个小时时差下缓慢降临的午夜,木板桥终于送走最后两道“咕咚”“咕咚”的脚步,日夜不息的渠中水流伴随着断续的交谈,一点点远离昆仑山脉母亲的怀抱——
“下次有机会再去跪,我偷偷给你拍照片。”
“别,我可不看。”
“嘿嘿,我瞎说的……”
“我猜到了。”
“哇,哎祈夏祈夏,你可真聪明诶。”
——
【注1】:晏殊-《奉和圣制冬至》
【注2】:李白-《关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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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朋友圈
——
“不知道,他应该还在睡觉吧。”
南疆的8点,除了雾白色天空上一轮稀薄的月影,整个小县城都还带着惺忪的睡意。
花祈夏依旧保持着早起散步的习惯,走过马路,耳机里传来盛修的吐槽:“真够懒的。”
“这边有时差嘛,再说我们昨晚吃完饭都快十一点了。”花祈夏听着盛修“你都起得来他起不来?”,忍不住笑了。
“哥你怎么跟恶婆婆似的。”
盛修冷呵,他的背景里传来自行车铃铛的声音。
苏醒的小巷以卖糕的吆喝与早餐店的喧哗开启崭新的一天,花祈夏听着他那边的动静,心就像一点一点浸润了清冽的山泉。
“吃早饭了没。”
盛修是去巷子口买早餐的,他举着手机,单手将口袋里的零钱掏出来,就走到队伍最后面等着。
花祈夏走到了昨天的木板桥上,“现在有点早,等会儿再吃。”
天亮后入目景观比昨晚更清楚,马路两侧一排排方形平顶的土坯平房,顶棚与门窗镶嵌着精致复杂的木雕和石膏花纹饰——这里的一切仿佛都被土黄色的沙尘亲吻过,连空气都似乎晕染着一层薄薄的浅灰。
花祈夏在课堂上,不是没有见过此类的建筑风格,但PPT上那些壮观艳丽的民俗风情街和载歌载舞的古城广场——
都是她将来有大把机会买票可以去尽情体验的。
正如王志英老师所说的,未来,她即使有了更多的资金和时间,也未必会将它们主动、优先地投给这座偏远,甚至设施还不算完善的无名小县城。
就像昨天老周给她和燕度讲起他接送过的大学生支教团,送他们离开时许多学生都哭着说将来有时间一定会再回来看看——
【但真正回来过的,那可真是太少了……你们说咱这儿又不是什么知名景点,连酒店就一家,人家回来干啥嘛,有这个时间和钱还不如去别的地方嘞。】
盛修:“那边气候干,你嗓子容易发炎,记得多喝水。”
“知道了哥。”花祈夏伸了个懒腰,“你也是,工作别太累了,还有这几天天气热,让爸妈也注意休息。”
“嗯,知道。”
“还有草嘟嘟,除了猫粮这段时间别给它吃别的了,尤其是猫条,咱爸老是偷偷喂它,还有我那盆秋葵——”
“好了。”盛修话里有笑,“出去玩还这么操心,当初是谁说我操心老得快的。”
花祈夏:“切,好心当成驴肝肺。”她没好气道,“你想要什么,我回去的时候给你带。”
盛修将手机远离了一些,应该是在和早餐店老板交流,接着他耳朵又贴回去,继续道——
“你把自己平平安安带回来就行了,记着注意安全,没做攻略的地方不要去,天塌下来让那姓燕的顶着,你给我麻溜儿地赶紧跑,知不知道。”
“哎呀妈,哥你也太损了。”
“那怎么着,我倒是想放心。”
盛修半真半假、不咸不淡地,“除非你让我一张机票飞过去,天塌下来我顶着——你也得同意啊。”
花祈夏看了看远方渐渐漫上灰边的天幕,转了个身往回走,“嘿嘿,知妹莫若兄——放心吧哥,我这里出不了什么事的。”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花祈夏才挂断了电话,脑子里回荡着盛修给她灌输的108条户外旅游安全常识,从山上地震到深海潜水,条条道道,有理有据。
花祈夏手肘支在桥栏杆上,看着远方的村落,神情安详极了。
深海潜水?
呵。
为了放松脑子,花祈夏摇摇头重新拿起手机,刷起了朋友圈。
班里的同学许多都分享了自己的行程,班长和学委去的南方,花祈夏刷到她们在吊脚楼前跳竹竿被夹得表情抽象的照片,动动手指点了个赞。
她一边看一边往下滑,忽然手指一顿——
【Charlie:通宵。】
花祈夏没想到自己随手一刷,居然能刷到谢共秋的朋友圈。
文字下的配图是一只银壳工具箱,光滑的工具箱表面倒映着模糊的红蓝色,整张照片的色调都偏冷偏暗。
谢共秋的空间和他本人一样简洁干净,这似乎是他发的第一条朋友圈,而且发布的时间也很巧,花祈夏看了一下图片下面的发布时间,是二十分钟以前。
对于长出了分享欲小树苗的谢冰山,花祈夏必然抱着鼓励的心态,相当靠谱地点了个赞,随后转身揣着手机朝酒店的方向走去。
嗡嗡。
【你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Charlie:早安。】
花祈夏摇头感慨,有分享欲的谢法医已经开始像海绵宝宝一样向世界say morning了。
只不过海绵宝宝问候的是比奇堡,谢法医问候的是同样早起的花祈夏。
她哼着昨天听见的广场舞小曲,边走边双手打字——
【花祈夏:早上好啊学长。[古德猫腻.jpg]】
那边很快跳出消息,是谢共秋惯常的简洁语气:【Charlie:吃饭了吗。】
怎么和盛修问的一样。
花祈夏心里好笑,继续打字——
【花祈夏:还没有,我在散步,你呢学长,看朋友圈说你熬了个通宵,是不是工作很忙啊。】
【Charlie:嗯。】
过了一分钟。
【Charlie:很累。】
花祈夏暂停脚步,看着屏幕上简单的两个字,想打字说些什么,输入的文字又一个一个删掉,能让情绪从不外泄的谢法医说“累”,那恐怕已经超出了一般人能承受的工作量——
【花祈夏:是因为案子棘手吗。】
【Charlie:是。】
就在花祈夏以为对方放下手机继续去忙工作的时候,谢共秋一个电话拨了过来。
“学长?”
电话那边率先传来的是谢共秋的呼吸声,比以往要粗重两分,正如他自己所说的,花祈夏能从中听出他缓缓释放的疲惫——
“祈夏,早安。”
他又说了一遍。
“早上好学长。”花祈夏听着他仿佛被布蒙住的嗓音,关切道,“你今天还要继续忙吗——不能先休息一下吗。”
谢共秋:“还不能,人手太少,限期破案,时间紧张。”
“那……”
“祈夏。”谢共秋忽然说,“你和我说说话可以吗——”他似乎确定了一下时间,“四分钟就好。”
第155章 四分钟
——
“四分钟就好。”
精准的时间限度下每一秒似乎都是可贵的,谢共秋呼吸沉了两分:“……可以吗。”
连夜的奋战和高度紧绷的神经令谢共秋身心俱疲。
他有更熟练的发泄方式,同样可以使这些压力如开闸的洪水般,疯狂而飞速地从体内释放出去,但他常常与压力两败俱伤,骨头和头脑在极长一段时间中都会留下透支般的隐痛。
那条仅花祈夏可见的朋友圈只不过是他寻得一丝希冀的赌注,但当女孩的名字在点赞框里亮起来的时候,贪婪的赌徒就想寻求更多。
“当然可以啊。”
——现在,他找到了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他可以在清凉的水岸边安宁地休憩,洗涤体内的压抑,听洋洋盈耳的溪水一点点修补他的灵魂。
“学长,那你暂时先放一放工作,我们聊聊天吧。”
花祈夏很理解谢共秋,她压力大到焦头烂额的时候也喜欢和小雪她们煲电话粥,一起吐槽一起骂人,顺便畅想一下未来有钱以后的滋润小生活,聊着聊着,精神不知不觉也就松懈下来。
谢共秋:“谢谢你,祈夏。”
“谢什么。”
花祈夏走得差不多有一千多米远,有些累了,她后背倚着桥栏杆,仰起脖子看天上稀薄的月亮,电话那边的谢共秋静默两秒,率先开口——
“你在那边——玩得开心吗。”
花祈夏:“还不错……其实还没开始玩呢哈哈,但昨天负责接待的老师请我们吃了大餐,撑得我到现在都不饿。”
“是吗。”
谢共秋呼吸的气流像微风中震颤的铜片。
尽管只有四分钟的时间,但他似乎不急于主动吐露自己的压力,而是对花祈夏的讲述更为关切。
他问:“吃了什么。”
花祈夏听见电话对面传来椅子推拉的响动,紧接着是细微的皮革挤压声,谢共秋应该是离开了他的桌子,坐到了办公室的沙发上。
“那可多了。”
花祈夏报菜名,“烤包子,羊肉串,油包肝,周大哥说过几天有空了还要带我们去吃烤全羊——对了,周大哥就是去机场接我们的人。”
她给谢共秋讲了这两天的所见所吃,包括在飞机上看见的萦绕云海的连绵雪山,以及村口西侧一家三口经营的馕店。
女孩柔软而沉定的嗓音穿过听筒,每一句都像是对风的啄吻,雀跃又新奇。
谢共秋大多数时间都在安静地听,他不太主动去细问,更不会问到燕度,但每当花祈夏发出感叹时,都能听见对方低低的“嗯”,以示自己在认真听。
而花祈夏能听出他的鼻息正逐渐清浅。
“这几天我们会在村子里逛逛,然后就打算开车穿过沙漠,路过几个古城遗址,最后去看雪山,其实周大哥说天气晴朗的时候,在县城里就能看见雪山的,不过今天好像……”
花祈夏扭过头朝木板桥对面的村落望去,“天气不太好。”她举着手机,“学长,你看过雪山吗。”
“……”
“……学长?你还在听吗。”
花祈夏等待了二十秒,需要仔细听,才能依稀捕捉到电话那头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谢共秋,似乎是睡着了。
她愣了一下,侧头去看正在跳跃时间的手机屏幕:
不多不少,刚好,四分钟。
他连容许自己放松的时间都精确规划到分钟。
这四分钟里几乎全是花祈夏在说话,电话对面的男人只安静地当一位合格的听众。
花祈夏看不见他头枕在沙发靠背上,从垂落的碎发和糅皱的白衬衫都诉说着疲惫的样子,也看不见他鸦羽般紧闭的睫毛上散落的冷光。
但她不难感受到谢共秋倦意,花祈夏又等了一会儿,桥栏杆上细腻的沙粒被风吹走,等电话那端的呼吸平稳下来,她静静地挂了电话。
花祈夏收起手机,抬脚走下桥面时,身后传来一声车喇叭。
她回过头,看见刹停在路边的一辆橄榄褐色的牧马人,壮硕的轮胎夹裹砂砾,漆黑的金属前杠刻满沧桑的沙石刮擦,霸气侧漏。
车窗降下,燕度侧头朝花祈夏招了招手。
“学长?你去取车了?”
花祈夏看着他精神饱满的样子,很惊讶,她原本是打算等燕度醒了以后他们一起去的,没想到对方起得比她还早。
“我以为你还在睡觉呢。”
越野车的车身很大,底座也很高,花祈夏上车时手反撑了一下门顶,燕度从手边拿出一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递给花祈夏,笑着说:“我也是……原本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花祈夏系上安全带,低头将膝盖上的纸袋打开,里面是几只白胖的薄皮包子和切好的玫瑰馕,还蒸腾着热气,隔着牛皮纸都能感觉到烫手,“谢谢学长……对了你怎么去的?”
“这里的出租车也很方便。”
燕度把这里摸得门儿清,完全没有富家大少的“自觉”,“五块钱县里随便跑,挺划算。”
他一边说一边又从左侧杯架上取了一只黑银漆色的运动水杯,左手换到右手递给花祈夏,说,“是新的。”
他发动了车子,目视前方,“我昨晚问了周哥,这附近的早餐店开门都比较晚,这是租车公司旁边的店,你尝尝看。”
“你吃过了吗学长。”花祈夏拧开瓶盖,咸甜交织的浓郁奶茶香扑鼻而来。
她深吸一口气,感觉未来的一段时间里,恐怕每天先被唤醒的是她的胃。
“嗯。”
“下次你可以喊我一起的,麻烦的事都让你办了,我都不好意思了。”
“成。”
燕度似是怕她介意在车里吃东西,特意降下了两侧的车窗,将车子稳速驶向了县城的主干道,“不过今天那地方有点儿远,我就给带回来了——祈夏,我们现在回酒店?”
燕度紧接着给出了另一个选择:“还是先绕着县城转转?”
花祈夏啜了口奶茶,满足眯眼,听见燕度的问话,她想了想,“那我们转一圈,可以吗。”
“那必须可以。”
燕度笑了声,从黑白拼色的冲锋衣里摸出一副墨镜戴上,看上去十分嘚瑟地:“走着!”
第156章 村落(二合一)
——
“奇怪了,今天天气好像不是很好。”
花祈夏看着逐渐白亮的天空,月亮还贴在西边的天幕一角。
自从她和盛修打电话开始,空气中就似有似无地覆起一层极其浅淡的灰黄色。
她透过车窗竭力凝望,也没能看见老周说的昆仑雪山的影子,再仰头——
没有一只鸟飞过的天空显得低垂而辽阔。
燕度在红灯前踩下刹车,转头顺着花祈夏的目光望出去。
他黑浓的剑眉微微蹙起,架在鼻梁上的墨镜后,那双眼睛过了一会儿便落在了花祈夏乌黑的发顶上,“可能今天空气质量不好。”
燕度在红灯变绿后发动了越野车,两人绕着县城的主干道转了一圈,花祈夏拿出随身携带的本子,将一路看见的建筑特征,店铺店名都记了下来。
县城不大,当他们的车转回昨晚吃过烧烤的村口时,花祈夏膝上的牛皮纸袋还是热的。
或许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乡村永远比城市起得早。
潺潺不息的水渠里已经有了玩闹的小孩子,村口的馕店也开了张、
正如花祈夏想象的那样,馕坑旁散落的盐水雪白雪白的,可惜今天没有阳光,显得处处都有些黯淡。
“下来走走吧。”
燕度将车停在了路边,下车后从前方绕到副驾驶这边,抬手帮花祈夏打开了车门,视线落到她摊开的笔记本上:“嚯,祈夏你已经写这么多了?”
“嗯。”
花祈夏解开安全带下了车,将巴掌大的本子小心揣回口袋里,“我习惯把看见的都记下来,回去再筛选。”
“那怎么不用相机?”燕度问。
花祈夏:“也用,但我还是喜欢手写,毕竟有些即时的想法和思路随手就给记上了。”
燕度点头:“原来如此。”
看着认真记录的女孩,燕度不知想到了什么,从喉咙里滚出的笑声传到花祈夏耳朵里。
“笑什么?”
“笑……”燕度唇角扬着,“祈夏,我觉得你现在挺像一个人的。”
花祈夏挑眉:“陈聆枫学姐吗。”
“不是。”
燕度摇头,转头望向静谧的传统村落,开口:“虽说我没见过那位姓樊的老师,但我觉得你俩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的样子估计挺像的……哎祈夏,是不是你们专业的大神都这样?”
对于燕度的倒反天罡,花祈夏先是觉得好笑,可旋即低头——
看见自己在小本子上密密麻麻的记录和抽象的圈画,她忽然愣了愣。
燕度没注意到花祈夏眼底的怔愣,他看见馕店旁边有挂着铁皮炉卖烤鸡蛋的,就走过去买了几颗。
花祈夏趁这功夫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
她可没有那位樊老师一般深沉痴灼的热爱,这一点她心里清楚。
花祈夏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回忆道:“听说以前这里的牧羊人在沙漠里放羊,因为没有炊具,所以就直接将鸡蛋埋在火堆边烤。”
她一边给燕度讲自己先前搜索过的资料,一边又拿出本子在“食物”的那一页“唰唰”记了几笔。
花祈夏刚才被那半杯奶茶和薄皮多汁的羊肉包子填饱了肚子,对燕度递过来的烤鸡蛋,她只是笑着接过,然后塞进了口袋里。
卖烤鸡蛋的老人动作迟缓,身上穿着黑蓝与墨绿相间的团花长裙,她比了个数字,燕度就把现金递过去,纸币在风中颤动。
对于老人缓慢地找零,燕度显得耐心很足,旁边花祈夏又拍了几张照片,忽然余光晃过一抹鲜艳。
花祈夏转头,看见一个穿红裙的小姑娘,正提着裙摆在水渠里踩水,见她和燕度看过来,就一闪身钻到桥面下去了。
“我们昨晚是不是见过。”燕度也转过头看见了她,笑着说。
“对。”花祈夏合上笔记本,“她还买了烤包子来着。”说完她朝水渠走了过去。
穿红裙的小女孩沿着水渠一侧的矮坡爬到了对面,爬上来以后便隔着桥,害羞地和走近的花祈夏打招呼:“老师你是哪个学校的老师。”
嗓音柔柔细细的,带着当地独有的转音。
“我?”
花祈夏一指自己,没想到她会主动和自己打招呼,随即意识到她应该是把自己当成了来支教的大学生,于是蹲了下来,隔着水渠朝她歪头:“呀,我不是老师诶。”
“不是老师?”
其他打闹的小孩子也零零散散跑过来。
除了那小姑娘,其他男孩女孩大多穿着天蓝色的校服,背着书包,有些扒在水渠边的栏杆,一只光着的脚丫踩在上面,把自己像猴子似的荡起来,叽叽喳喳的:“你不是老师?”
“不是老师?”
“那你来干嘛呀老师。”
“哎呀她不是老师。”
“那她是谁。”
他们小麻雀似的挤挤挨挨,凑在水渠对面的栏杆前,无比好奇地看着花祈夏,也许很少有大人以这样的姿态和语气和他们说话,所有小朋友都稀罕得不行,“老师你来干嘛呀老师。”
“我来——”
花祈夏假装努力地想了想,手指在下巴上敲了敲,对面的小孩们就嘻嘻哈哈乐了,看得花祈夏也眼睛弯弯,“我来和你们拍照呀。”
说着她摸出手机,在对面稚嫩的异口同声“拍照?”中,花祈夏点头:“对呀,哇你们好可爱呀。”
“可爱”两个陌生又直白的字眼又点燃了“小麻雀们”叽叽喳喳的热闹,其中还掺着鲜明的羞涩。
一群小孩子你推我我推你,捂着嘴笑,有小男孩顽皮地把伙伴挤出去,大喊一声:“他先照!”,又泥鳅似的钻回人群里,小女孩则互相依偎在一起,谁都不好意思,同伴互相推了推肩膀,有的女孩就故作恼怒地躲到最后面去了。
花祈夏就这么半蹲在地上,满眼含笑地看着他们,唯一穿红裙的小姑娘头发被挤乱了,那双天真干净的眼睛还盯着花祈夏,腼腆又好奇。
“那我们一起拍好不好?”
花祈夏朝他们晃了晃手机,忽然,手机凑从上方被人抽走了,一声低沉的“我帮你们拍”从她脑袋上面传来。
下一秒,刚才还欢声笑语的小孩们炸了窝似的,顷刻间作鸟兽散。
刚走过来的燕度还没搞清楚情况,他笑着接过花祈夏的手机,一抬头,就瞧见对面的小孩三三两两地跑开了。
燕度手顿在半空:“?”
——
五秒钟之前还热络可爱的孩子们瞬间撒丫子跑远,燕度脸上的笑滑稽地凝固了。
低头,对上花祈夏无奈的眼神,又高又凶的男人唇角撇下,无辜地:“……祈夏。”
花祈夏看着穿冲锋衣的男人:
黑白撞色的衣服布料掩住紧致扎实的肌肉,却将他挺括高挑的身形毫无遗漏地勾勒出来。
尤其那张锋悍俊美的脸无法敛起的攻击性,在灰黄的雾气中愈发逼人,一米九几的身高阻滞光线,眉骨压下一层更深邃的阴影——
怎么看,都不像个善茬。
“咳。”花祈夏含蓄道:“你对他们来说……太大只了。”
燕度摸了摸自己胡茬刮得干净的脸,耿直地:“我给他们帅跑了。”
花祈夏:“……”
盯。
两秒过后,燕度败下阵来:“好吧……我不是故意的。”他食指蹭蹭鼻尖,“抱歉啊祈夏。”
花祈夏原本没想笑,却被他一本正经的道歉给整乐了,本想补一句“其实学长你很帅的”,但眼角忽然扫到一片红,她转头,手指了指:“喏,也不是所有——”
水渠底下,那个趁乱又钻到桥面下的红裙子小姑娘探出了头,见花祈夏在看她,又扒着木板把自己荡到了水里,“哗啦哗啦”跑到另一侧,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朝花祈夏张望。
“嗨。”花祈夏朝她招了招手,掌心朝上做出邀请的姿势,小声地:“要过来吗。”
小女孩很小心地看了她身后那个很高的男人,燕度眼眸扫过去,手揣在裤袋里默默后退两步,很自觉地转头看远处,小姑娘这才点点头,手脚并用爬上矮坡。
“哈喽。”
花祈夏看着她又大又亮的眼睛和扇子似的黑睫毛,忍不住心泛软:“你的眼睛好漂亮呀小妹妹。”
小女孩被夸得牙齿咬住下唇,不好意思地转着圈跑开又回来。
花祈夏轻笑出声,环顾四周,“妹妹,你的其他小伙伴跑去哪里了呀,我们把他们喊过来好不好。”
她摇了摇头:“上学。”
花祈夏想到那些孩子们身上的校服,看着和他们同龄的小妹妹,有些疑惑:“那你不上学吗宝宝。”
小女孩又摇头,两只脚别着,脚背蹭在地上灰扑扑的,她捏着自己的裙子,手指露出被啃破的红疤。
花祈夏目光落在她红石榴般的裙子上,上面黑黄交织的纹线如花朵展开,扎染后一朵朵艳红鲜丽的巴旦木花在裙摆上晃荡,是这片宽广天幕下最明媚的颜色。
抬手指了指,“你的裙子也好漂亮。”
小女孩羞赧地咬着一根指头,和大部分孩子一样,时常飘忽的注意力使她眼睛盯上了远处的馕店,但话还是对花祈夏说的,有些含糊:“我奶奶做的。”
“什么?”她说得太小声了,花祈夏没听清。
但对方似乎又不好意思了,扭身从花祈夏身边溜走,蹦蹦跳跳地跑向了馕店。
“祈夏。”
燕度和小女孩擦身而过,他转脸见她正在店门口踮着脚买烤包子,笑了声回头继续朝花祈夏这边走来:“这边的小孩五官都很深。”
“嗯,睫毛也很长,好可爱。”
花祈夏蹲在地上看着那鲜艳的红色,“你看学长,她好像说她身上的裙子是手工做的,我估计就是当地最传统的一种扎经染色法。”
燕度听出她嗓音里的意动,“她家里应该有人会这种……”花祈夏说的那段专业名词有些拗口,燕度打了个磕巴,“嘿”了声重新道:“这种工艺。”
和昨晚一样,小女孩已经从店主那里接过了用报纸包着的烤包子,端在手里,一颠一颠地朝村里走,还时不时回头看看花祈夏,不说话,但黑亮的眼睛似乎有些留恋。
燕度:“要不……跟上去看看?”
“嗯。”
花祈夏正有此意,她从地上站起来,起身忽然大脑一片空白,天旋地转间听见有人在她耳边慌切的喊:“祈夏?!”
“没,没事。”
花祈夏踉跄一步站定,被燕度反应极快牢牢钳住了一只胳膊,在对方凝视的黑眸里,她忙摆摆手,压下那一股猝不及防的心悸。
“怎么了?”
“没。”花祈夏晃了晃晕眩的脑袋,人一瞬清醒过来,“可能是起猛了,蹲太久……有点儿头晕。”
燕度异常浓黑的眼睛紧紧将她锁着,上下打量,锋利的剑眉拧起:“还有哪里不舒服。”
“真的没有。”
远方依旧灰白泛黄的天绵延不尽,花祈夏在燕度缓缓松开手后,怅然若失地按了按心口,等那阵眩晕过去,人和平常无异,“没事了。”
她转头望着笼罩在稀薄沙雾下的传统村落,好像被那股没由来的忐忑不安给吓到了,“我……”
忽然抬眸撞见燕度抿得死紧的嘴,一怔,忍不住弯起眼睛,“真的没事,也可能是时差还没倒过来,这两天睡得太少了。”
花祈夏说完,转身朝小女孩跑远的方向走去,燕度眉宇压低,见她离开,抬脚跟上,一寸不离地紧跟在她身后,仿佛宝藏的恶龙。
“待会儿回去再休息一下。”燕度在她身边道,“时间很长,不急于这一时。”
他不笑的时候,人显得锐利很多,眉心微微蹙起,脸上关切不散,反而比已经神清气爽的花祈夏还紧张似的,后者点头:“好……不过我真的没事。”
她就是起猛了。
燕度:“嗯。”
沿着水渠一路朝北,村里并排延伸着四四方方的瓦黄色民居,大门或敞或闭,木质大门与门框上雕花精美,随着道路的深入,道路两侧间或搭出的凉棚和小店店面渐渐消失,门前渠边细窄的榆树,也逐渐被更高大的白杨树代替。
花祈夏目不暇接,各家各户的房顶四周围着栏杆,上方葡萄架喷薄的绿影倾洒在墙面与街道上,与雪白的杨絮交缠旋转,有些人家在门口栽了木槿花,敞开的大门可以看见地面铺着带斑纹的地毯。
那片小小的身影像与他们捉迷藏的红风筝,一个不留神就消失了,下一秒又在更远的地方出现,燕度跟在花祈夏身边,笑了:“她要把我们带到村尾吗。”
三十分钟后,花祈夏和燕度站在与大片荒漠交接的村子尽头,眼睁睁看着那小姑娘钻进了用红柳枝和沙棘编织的围墙里,人跑进土砖夯就的房子里,不见了踪影。
第157章 工艺(二合一)
——
如果不是有燕度的陪同,花祈夏一个人是不会走这么远的。
他们面前就是一望无际的荒漠,最远的地方已经可以看见大漠中笔直的公路,和沙丘上星星点点的草方格沙障,蜿蜒到这里的水渠朝东拐了个弯,在他们身后的村落消失不见。
这地方和摆满瓜果、人来人往的村口大相径庭,仿佛被遗落了许多年似的,也许是因为这里没有建筑群的缓冲,风沙更大,房顶上没有葡萄架,只有接收信号用的天线和卫星锅。
小姑娘的家令花祈夏想起了学过的沙漠中最后一片原始村落:
这座房屋好像古老民居的缩影,泥墙尽管用木板加固,看起来依旧摇摇欲坠似的,其中一面墙上还缝钉着大大小小似的尼龙布,五颜六色,离远了看既像补丁,又像被沙尘涂抹的经幡。
花祈夏走近了,发现那竟然是来往过这里的摩托车骑行队挂上的队旗,最老旧的几张已经被沙石磨成了棕黄色,上面的logo和花字已经完全看不清了。
“学长,你之前听说过这里吗。”
花祈夏知道燕度是玩摩托车的,或许对国内外的骑行线路比较熟悉,“你看,这上面还有签名,好像都是骑友。”
“好像没有。”
燕度摇头,他转头看向最北边的公路,推测:“那边是国道,这里靠近沙漠边缘,估计以前常有沙尘暴。”
他又看看墙上签了名的队旗,上面还有各种感谢的字眼,“估计是来这里躲避风沙的骑行队留下的。”
“看来小妹妹一家人很好啊。”
花祈夏看着院子后面那棵五六米高的胡杨树,终于这一刻才感受到来自沙漠的召唤,她转头对燕度道:“那我们……去敲个门?”
燕度笑:“来都来了。”
两个人一拍即合,踩着早已沾满细沙的鞋子走近这家低矮的院子,平房后面传来“咩咩”的羊叫声。
“我来。”燕度侧身站到了花祈夏前面,还没来得及出声,有人就先一步打开了吱呀作响的房门——
小姑娘蝴蝶似的跑出来,跑过院子,扒在围墙的枝杈上,朝花祈夏笑。
燕度眉梢一扬,自觉站到一旁,把身后的花祈夏让出来,后者探头:“哈喽小妹妹。”
小姑娘被她轻柔欢快的声音逗笑,“啪”地捂着嘴巴嘿嘿,又一个劲儿地回头看,花祈夏注意到她脖颈里的红绳,像一根细细的发丝。
燕度手肘轻轻碰了碰花祈夏,低声地:“祈夏,你看。”
花祈夏抬头。
从屋子里又走出来一位脊背佝偻的老人。
她恐怕比容貌可见的年龄更大一些,身上穿着深蓝色的长裙,当地人独有的深邃五官在历经岁月的风霜后,为她留下了一张格外苍老的面庞。
小女孩咬着烤包子,手一指:“奶奶。”
被她唤作“奶奶”的老人蹒跚着走出来,慈善地看着院子外的两个人。
花祈夏和燕度对视一眼——
十分钟后。
铺了地毯的屋子里,年迈的老人笑着给两个人添茶,燕度捧着茶杯稍稍起身,十分谦卑礼貌地道谢,“麻烦您了。”
外面起了风,灰蒙的气流在广袤荒漠中发出低鸣,燕度侧头盯住院子里那一簇簇褐红色的红柳枝。
自从花祈夏方才晕眩的插曲起,这么多年来趋避风险的本能令燕度心里莫名划过一丝不安,他移动眼珠看看向屋子里的花祈夏——
小姑娘依偎在衣着干净芬芳,从内而外都释放出友好亲近气息的花祈夏身边,手中绞着脖子里的红绳,脸颊粉红。
花祈夏问一句,她就答一句,说自己的奶奶年龄大了,只会讲他们村子里的方言,父母在外打工,家里常年只有她们两个人。
燕度坐在门口,只喝茶不说话,花祈夏捏捏小姑娘的小手,“那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说出一串名字,花祈夏和燕度面面相觑,后者挑眉,试着解码:“……娜尔?”
小姑娘就又“啪”地捂住嘴巴,另一只手依旧揪着脖子里的红绳,像是听到一个很好玩的事情笑得前仰后合,但笑声很细弱,花祈夏让她靠着自己,轻声问:“那喊你娜娜好不好?”
她指指自己,“我是夏夏姐姐,他是——”
花祈夏指向燕度,后者抱起手臂,微微歪头也等着花祈夏的后半句话,花祈夏一笑,握着娜娜的手戳戳她自己的肚子,“他是度度哥哥。”
燕度喉中溢出一声轻笑,抬手朝娜娜挥了两下:“哈喽。”
娜娜藏到了花祈夏的身后,一条腿压在铺了毛毡的木榻上,花祈夏看看坐在炉子边满脸微笑的老人,轻声问娜娜:“娜娜,你的裙子是奶奶给你做的吗。”
“嗯。”
娜娜踢掉了鞋子,光脚踩在榻上站起来。
“是什么时候做的?”
“春天。”娜娜从榻边的柜子里掏出几本书,都是被翻得散乱的语文课本。
“春天啊……”花祈夏思忖的视线在途中与燕度撞上,后者起身走过来,娜娜就跳下木榻光脚跑到了奶奶那里,坐在对方膝盖上咬着大拇指,一边好奇地看花祈夏二人交谈。
“祈夏,你是不是想……?”
两人在相处中还是培养出了些许默契的,这一刻燕度能从花祈夏的问话和神色中读出她的想法,花祈夏竟然也不太意外。
“嗯。”她点点头,望向靠在一起的祖孙俩——
“我仔细看过了,娜娜的裙子不是太像是用已经记录在册的织绸工艺做的——我在非遗网站上查过资料,现在她穿在身上的这种,应该是老人家在扎结和后处理的时候做了改动……也可能是这一片区域独有的传统手艺,和网站上的纹理有出入。”
事实上,这种当地服装店最常见不过的布料和图纹,在考证溯源上意义不大,就算是纯手工织造的,价格也不会高到哪里去。
但花祈夏看中的是老人在扎染和织布时,出于千百年来在基因与代代相传的记忆中继承下来的巧思。
就像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即使官方将当地的扎染工艺作为一项完整的非遗项目记录下来,但其中不同的村落、家族,所掌握的工艺依旧会有细微的不同——
而这一点不同,追根溯源,也许就能寻得其背后古老而悠久的历史变迁,仿若克雅河的千百条支流,各自流向他们的村落。
“老人家是春天给娜娜做的裙子。”花祈夏说,“说明她手艺还在,而且依旧娴熟,但就是不知道方不方便——”
燕度见她面露顾虑:“你想让她再做一次?”
花祈夏想了想,朝娜娜招手,在对方跑来后蹲下来问她:“娜娜,可不可以告诉姐姐,这条裙子是奶奶一个人做的吗。”
娜娜摇头,指了指自己。
花祈夏笑了:“还有你帮忙是不是?”
“是!”
“娜娜真厉害,那……做这一条裙子需要多长时间?”
娜娜比了个“2”,又变成个“7”,说17天,有零有整。
花祈夏思忖片刻,“那假如,姐姐这里有几股线,要奶奶帮忙变成一张布,就是你裙子的这种布,需要多久呢?”
娜娜认真想了想,掰着手指比了个“9”。
燕度:“9天?”
小女孩搂紧了花祈夏的脖子,小幅度点头。
“祈夏,你觉得呢。”燕度看向花祈夏。
花祈夏唯一的担心就是老人家的精力和意愿,于是她柔声耐心地先给娜娜解释了自己的来意,然后用小孩子更容易理解的话语,轻声问她——
“就像书里的课文那样,姐姐也可以把奶奶织布的过程写下来,写成一篇课文,这样有好多好多人都会知道,娜娜的奶奶是个织布大师,娜娜也是个超厉害的帮忙小能手。”
她认真和小姑娘解释的时候,燕度也半蹲了下来,在花祈夏右侧两米远的地方,单手托腮,手肘立在大腿上。
那双寒星闪烁的黑色眼睛此刻只勾缠着笑,也没人知道他一个人在笑什么。
花祈夏给娜娜说清楚后,小丫头很新奇地替她去和自己的奶奶解释,花祈夏站起来后就耐心等着,燕度也跟着站起来——
“祈夏,我发现你和小朋友很容易打成一片。”
“是吗。”
她微笑地看娜娜边说话边踮脚去拿柜子上的茶罐:“我一直觉得小孩子的世界很干净,喜欢和他们玩。”
花祈夏:“——而且我们老师说过,想学文,最难得的就是能一直把自己当成小孩子。”
“你可能听说过,19世纪时有位作家为了永远保持孩子的心性,竟然让他的妻子开车撞向自己,以图把自己撞成一个只有儿童心智的傻子。”
燕度在认识花祈夏以前,对文学的造诣只到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阶段,他说:“还有这种事?”
他确实理解不了,“那是挺傻子的。”
“这都是传闻的极端情况。”
花祈夏笑着抱起胳膊:“反正我认为自己现在做得还不赖……只不过,虽然不会那么极端,但我和我同学们跟那个作家其实有点像,都缺乏一点,老师讲过的东西。”
“什么?”
“对生命的敬畏吧。”
花祈夏站在陈旧得仿佛随时会倒塌的小屋里,回忆着叙述,“文学很容易让人变成,‘疯子’,就像那位作家,他缺乏了对生命的敬畏,即使创作出好的作品,他也是学长你说的那样,傻子一个。”
花祈夏清楚地知道,自己过得有多么……顺遂。
即使在18岁这一年出现了“觉醒”这个意外,她也依旧没有经历过任何大的、刻骨铭心的挫折,父母和哥哥倾尽心血给予了她安宁得不能更安宁的18年人生——
可也正因如此,花祈夏在对待自己的专业与文学时,似乎总会缺乏一股理性的分辨力。
她看见传统古老的民俗文化,就像看见一座金光闪烁的宝殿,她看见一部不忍卒读的作品,就像看见泼天悲伤的海。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单一,纯粹。
乔星灿的事让她警醒自省,没有生命磋磨的作品缺乏灵魂,但经历了挫折人却很可能从此沉沦,如那位在深海中鲸舞的少年。
花祈夏无法知道如何在人生的困境与成长间找到平衡点,譬如直至现在,当她在脑海中回想起燕度第一次出事的时候,自己的表现……
当她复盘时,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像是一只被呵护在温室里的蝴蝶,面对任何事情或事物,都还无法从心境上成长到从容的阶段。
花祈夏的老师说过,没有被生命大锤夯打过的作品,永远是浅的,风一吹就散了,人也是这样。
但这话如果说出来,貌似总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欠揍感。
接着花祈夏转头抬起眼,郑重地:“学长,这次真的很感谢你。”
或许正是缺乏什么便憧憬什么,花祈夏所缺乏的这种对生命的认知,正是燕度身上如野草般肆意蓬勃的东西。
“别这么说。”
燕度摇头,“是我应该谢谢你,说实话啊,我原本觉得吧,沾上人味的东西就变了质了,所以以前我去过的那些地方,都是动物比人多,和你来一趟才知道,原来‘人’还是有不少值得细看的东西。”
他说完,盯着花祈夏,关切地低声:“祈夏,头还晕吗。”
“不了,早没事了。”
花祈夏想起在村口时那一瞬间的恍惚,“刚才应该就是起猛了,感觉地面……跟晃了一下似的。”
燕度目光凝视不知道在想什么,等小女孩欢欣鼓舞地回来时,他在花祈夏身边低声:“要准备什么你跟我说,你歇着。”
话语里罕见的不容置喙令花祈夏略感诧异,她还没回头,腿就被娜娜抱住了,燕度见状抱着手臂朝后退了两步。
“娜娜,奶奶同意了吗?”
花祈夏见她高兴,心落下去大半,谁知小丫头却笑着摇了摇头。
“不可以吗?为什么?”花祈夏手指捏着她的小辫子轻轻晃晃,“姐姐付钱也不可以吗?”
娜娜仰头,一只手指了指后圈的方向,笑嘻嘻不说话。
花祈夏疑惑地看看她,又抬头看看坐在炉子边满脸微笑的老人,最后试图寻求燕度的帮助。
“哎娜娜。”燕度半蹲下来,臂弯搭在膝盖上,“你们后圈养的什么?”
“羊。”
燕度与花祈夏对视,前者点点下巴,朗声地跟娜娜打商量——
“娜娜,这么着成不成,哥哥帮你和奶奶喂羊。”他看了花祈夏一眼,又对娜娜笑着说:“你和你奶奶给姐姐展示一下怎么织布,行不。”
娜娜心满意足地用力点了点脑袋瓜。
“嘿……”花祈夏摇摇头,自愧弗如。
第158章 地动(二合一)
——
扎染用的丝线可以在当地服装铺里买现成的,不用再染色,老人家只需要将丝线搭在整经架上进行纹路的布局和配色就好。
——这一步也是最能体现技艺传承过程中变更的关键。
燕度不会让花祈夏一个人留在这里,于是他们记下了老人家需要的丝线颜色,和对方约好了第二天再开始。
紧接着一整个下午,燕度就开车载着花祈夏在县城里各家成衣店挑选丝线。
“学长,谢谢你。”
坐在副驾驶的花祈夏转头,看着后座大袋小袋的各色丝线。
在店里时燕度就没让她碰过袋子,他在比对挑选颜色上不如花祈夏心细,就自觉拎着沉甸甸的袋子耐心立在她后面,时不时半倾下身,认真听花祈夏和店主交流。
燕度发动车子往酒店的方向开,闻言无奈笑道:“祈夏,和我一定要这么客气吗。”
“也不是客气吧……”
花祈夏挠头,她是真心感谢燕度,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显得不赘余。
不过接着燕度放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抬起挥了一下,这个动作使他领口下那道黑色纹身一闪而逝。
“祈夏,你不用对我每个举动都认真道谢,我更希望你可以把我当成是朋友,可以说笑也可以吵架,没有太多顾忌的那种——比如上次在咖啡馆你的那群伙伴。”
花祈夏:“我们是朋友啊。”
燕度打了转向灯,墨镜后的眼睛在碰触到车镜前先划过了花祈夏的脸,他唇畔扬起笑,却微不可察摇了下头,“朋友和朋友也是不同的。”
花祈夏听见他的话,心底忽然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
“我只是觉得,这些事情里我是最大的受益人,所以……不过学长你刚才在娜娜家说的那些话,我都认真记下了,嘿嘿,现在已经不会再这样想了,真的。”
“嗯。”燕度忽然问,“你和你哥吵过架吗。”
“当然了。”
花祈夏坐直身子,“何止吵架,小时候我俩为了抢遥控器,还打架来着,在我爷爷家,花瓶都撞碎了。”
燕度笑了声:“还有这事。”
“嗯呢。”花祈夏现在想起来还记忆犹新,“后来我爷爷让我俩对着鹅圈面壁——学长你见过村里的大鹅吗,比狗还凶。”
她自己现在想想也啼笑皆非:“隔着栅栏都能把我给吓哭,我哥就不跟我吵了,其实我觉得当时他也害怕了,年纪小嘛……他哄我的时候自己也抖,现在想想,挺窘的。”
“是吗。”
燕度听她的讲述,脑海中仿佛浮现出一个小小的花祈夏,梳着又黑又软的小辫子,在“嘎嘎”吵闹的鹅圈外面哭得脸蛋湿漉,眼泪汪汪,至于哄着她的另一个——
燕度啪地打下转向灯,“祈夏,咱俩要是小时候就认识就好了……我指定不跟你抢遥控器。”
“哈哈,那可不一定。”
花祈夏料想燕度小时候恐怕比她和她哥加起来还皮,“我们仨小时候要是在一块儿,没准能把房子掀了。”
燕度但笑不语。
花祈夏边说边看着窗外灰蒙旷远的天色,耳畔似有似无传来雷声般的闷响,她疑惑转头。
“学长,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声音?”
燕度轻点刹车放缓了车速,摘掉左耳的蓝牙耳机,静声等了几秒:“好像没有。”
花祈夏怅然若失地看向车镜里逐渐远去的路灯,仔细辨别。
空气中只有裹挟风鸣的车喇叭声,风驰电掣的,“可能是我听错了吧。”
她摇摇头继续刚才的话题,哑然失笑:“我们怎么会争吵。”
她和小雪,露露不是没有闹过别扭,当然也吵过架,但冷静下来以后,她们过不了多久又会别别扭扭地和对方示好,转头又是能互发对方丑照的关系。
但花祈夏不觉得她和燕度会达到这种阶段的朋友关系,而且她也想象不出有什么矛盾会令他们争吵,这个假设太虚空了。
“我倒不觉得有矛盾是件坏事。”
燕度开着车,嗓音放松:“这说明我们的价值观念在发生碰撞,而不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不过——”
他侧头,“我们也许会有矛盾与分歧,但我永远不会和你吵架。”
“……哦。”
半晌后,花祈夏干巴巴应了一句,转过头搓了搓莫名发热的耳朵。
话是没错。
啧。
但听上去怎么感觉哪儿有点儿别扭?
她压了一下心口,看着远处寂寥的荒漠,莫名觉得这两天忐忑怅然的频率有点高。
驾驶座上,男人压下唇边的微笑,眼底渐深。
一回到酒店,花祈夏就把今天的事情汇报给了王志英,得到对方的肯定和支持,并让研究生的师姐悄悄暗示花祈夏——
【夏啊,该给人家多少钱千万别小气,咱鸟枪换炮了知不知道!真是痛快,咱志英未来好几年不用冲那些企业赞助商赔笑脸了,你们就放心大胆地整!花多少钱院里出!】
花祈夏噼里啪啦打字:【收到!保证完成任务!】
收起手机,她在心里再次给那位功德无量的大慈善家默念二十遍Thank you.
全然不知走廊对面房间中,浴室里的男人冲着花洒连打了几个喷嚏,莫名其妙,惊天动地。
一夜酣然。
第二天早上10:00,天幕被灰黄的薄雾压得更低。
花祈夏在梦中似乎又隐隐约约听见了雷声,但当她起床后一切又宁静祥和,马路上川流的车辆和远方村里的羊叫声热闹起来。
他们这一次进村子时开了越野车,小姑娘居然早早就等在了院子门口,见到花祈夏说话算数真的来了,便雀跃地踮起脚挥手。
“早上好啊娜娜。”
花祈夏降下车窗和她打招呼。
燕度下车大步绕到后座,把大包丝线和一些营养品拿下来,又从后备箱单手拎出一只工具箱。
花祈夏被娜娜拉着手带到后院,她看见那棵沧桑的胡杨树下,用预制板和砖块圈着七八只灰卷毛的羊,栏口的食槽是空的,里面零星散落着几片草屑。
“呀,这都是娜娜家里的羊啊。”
花祈夏在娜娜的示意下抬手摸了摸其中一头褐脸老羊的硬角,被泛白的死羊眼一瞪,花祈夏脑袋上青筋跟着跳。
她一低头对上娜娜期待的目光,“养得真好,养得真……”
她看着咣咣晃动的羊屁股,“真——肥美。”
死羊眼老羊的“咩咩”声里仿佛掺了两分惊恐:“——咩?!”
娜娜拇指勾着自己脖颈间的红绳,似是不解地歪了歪头。
“祈夏。”
燕度戴了手套,拎着工具箱从她们身后走过来,“娜娜奶奶在屋里等你,我见她推了个架子,估计织布用的,你去看看吧。”
他迈大步走近,娴熟地蹲下打开箱子,抬头按了按松动的木杆,又垂下眼“丁零当啷”地翻找工具,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好像今天来就是为了干活的。
燕度今天只穿了件黑色短袖,掺杂沙粒的灰雾中,男人紧实流畅的臂膀肌肉随他动作鼓起一段弧线,他手指骨节夹了四根长钉,依次敲进木杆中。
见花祈夏没立即离开,燕度错开点在地上的膝盖,咬掉手套随意团成团丢进了箱子里,说:“没事,你去吧,这儿有我。”
又看向一旁的小姑娘,“娜娜,饲料袋在哪儿?”
娜娜拘谨地指了指前院,一步三回头地跑过去,燕度放下手里的锤子,起身跟上,走出去两步后转身又说,“你进屋吧,甭管外头。”
花祈夏站在胡杨树下,少顷,抬脚从后门进了屋。
屋子里的老人正在拆分她带来的丝线,她穿了一身棕黄相间的丝绸长裙,外面套了件鲜艳的水蓝马甲,布料上的图案似水墨画,抽象的黑色条纹间点缀着杏黄色的花朵。
“奶奶,您衣裳太好看了。”
花祈夏比了个大拇指,老人笑笑,枯瘦带斑的手颤巍巍拿出塑料袋里的丝线,她头顶的四方形无棱花帽被窗外灰暗的天色扫出一片蓝影。
小屋正门口的地毯上摆了台枣红色老旧整经架,和花祈夏在网站上见过的相似,但架子上的木轴和底轮都浸染了岁月的痕迹。
和眼前这位年迈的老人一样,蒙上灰色的遮尘布,就像风沙笼罩这处孤独的村屋。
“奶奶,我帮你吧。”
花祈夏拍了几张照片,帮老人搬来凳子,见对方坐下后直接开始整线分色,问:“奶奶,不需要先设计图案吗。”
问完才反应过来老人听不懂,花祈夏下意识转头看向院子里的小女孩——
对方此时扒在院墙上,指指墙下一米多高的白色尼龙袋,燕度点头,走过去拍开上面厚实的沙土,扛起一袋上肩,转身就走。
他身影消失在花祈夏视野内,下一瞬,她就听见了燕度悠闲哼起的老调,沙哑的嗓音愈显沧桑,在异样灰蒙的风沙中,飘散在苍茫荒漠里——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
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在她身旁
……
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
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注]
嗡嗡。
花祈夏一个激灵,放下手里的线团从兜里摸出手机:“喂,哥?”
“干嘛呢。”
盛修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示意助理离开,抬手将车笛花店的收纳单和盛氏国际投资的合同一起收进了抽屉里,对电话那边的女孩:“吃饭了没。”
花祈夏觉得她哥好像那个定时提醒喂宠物的放粮机,“吃了吃了。”
她把手机夹在颈窝,腾出手掏出本子,边记录老人的动作步骤,边和盛修说话,“怎么现在打电话来?出什么事了吗。”
“干嘛,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盛修低低一嗔,“小没良心。”
“能能能。”
花祈夏无语,“这不是怕你忙嘛,日理万机的大总裁?”她笑出声,故意咬舌:“分分钟几百万上下啦~”
盛修哂笑,“你就埋汰我吧。”
“那不能够,你现在可没我埋汰。”
花祈夏看了看自己手上还沾着羊毛的浮灰,又低头跺掉鞋面上的沙尘,兴奋地:“哥,我跟你说,我和燕度学长在这边的村里找到一户人家,这家老奶奶会一种扎经染色法,就是织布的时候用的,特别有当地特色!”
“是吗。”盛修对花祈夏了如指掌,从她话语里就能猜到,“是不是请人家展示了?”
“聪明啊哥。”
花祈夏也给自己搬了把椅子,放在老人旁边,“等我回去就写论文……还有啊哥,这边的裙子很好看,我准备回去的时候给咱妈带几条。”
“嗯。”
盛修放下文件,清晨明媚的天空倒映在落地窗上,“给你自己也买,挑好的,听到没。”
他听着花祈夏熟悉的声音,起身走到一览无余的窗景前,心里却没由来地感到一股焦躁。
盛修抬手按了下心口,又用力掐了把鼻梁,“苞苞。”
“咋啦。”
“没事。”
盛修后腰靠在了桌边,把已经嘱咐过无数遍的话又叮咛一遍,“在外面注意安全,别怕花钱——按时回来,到时候我去机场接你,不许跟姓燕的去没规划的地方,听到没有。”
花祈夏看着老人那双满是皱纹的手,注意力被她手里刀形的翻板吸引,有些跑神地应和电话里的盛修,“听到啦……哥我过两天要去吃烤全羊。”
盛修也听出她语气里的心不在焉,轻叹口气,“行了,挂了吧,我待会儿还要去拍卖会场,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
“还有……吃羊肉多喝水,别上火了。”他沉吟片刻,又开口:“那臭小子呢。”
花祈夏朝外瞥一眼:“放羊呢。”
电话那端的盛修:“……?”
花祈夏憋着笑挂了电话,恰巧走到院前的燕度转头,两个人眼神对上——
男人向来俊朗含笑的表情在和花祈夏接触时,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花祈夏捕捉到他脸上刹那间的空白与迷茫,好像有什么令他难以理解的事情正在发生着。
紧接着,屋子里的女孩比他更茫然地开口:“怎么了,燕……”
下一秒,天摇地动。
花祈夏陡然晃动的视野里,燕度扔下饲料袋发了疯似的朝她跑来的身影,成为她视网膜中心最后凝缩的一颗黑点。
——
【注】:《在那遥远的地方》-由王洛宾创作的民歌。
第159章 安全
——
“乖乖!我让技侦给你派了一星期的量,你真给老子三天做完了?!”
办公室里的老队长叉着腰团团转,手里一叠规整厚实的报告看得他瞠目结舌,啪地拍到桌子上,一指对面穿白大褂的男人:“你真特么是个铁人!”
桌子前方的谢共秋表情平静:“我可以放假了吗。”
老队长一噎,彻底没了脾气,“放,放放放放,让别的队知道我给你一人排仨人的任务,非去上头告我不行!”
他请神送祖宗似的摆手,多年侦查员的专业素养又让其忍不住八卦,手撑在办公桌上好奇探头:
“哎秋啊,你说你急个啥呢,紧赶慢赶要放假,怎么着——”老队长压低声音挑眉毛:“有情况?”
谢共秋弯腰在文件上签字,起身后将钢笔插回领口,云淡风轻:“没有。”
“没有?老子二十来年侦查员白干啦?”
老队长把请假字条递过去,闻言撇撇嘴,一副瞧见老树要开花的殷切:“哎,努努力啊臭小子,回头追上了把人带来,我当场给颁锦旗,字儿我都想好了——”
他一字一点,“感谢热心天仙下凡,收留我局千年冰山,横批,义薄云天——诶锦旗上能有横批不?”
谢共秋低头整理袖口,听着老队长的打趣,淡色薄平的唇角细微地挑起一丝笑。
嗡嗡。
口袋里的手机接连不断震起来,他接过队长递来的假条,边划亮手机屏幕放到耳边——
听见电话另一端传来的声音,男人清浅的瞳孔霎时骤缩,维持在唇角的笑意瞬间随脸色唰地雪白!
……
“你听我说,这次的震级已经公布了,科学上来说在人口分散区未必会造成严重破坏。”
山海的教授研究室里,闻人清和放下手里的讲义,对闯进来的盛修沉声道:“现在那边所有情况都还不清楚,你冷静点儿!!”
盛修身上还穿着黑色的燕尾服,俨然刚从会场赶来,左胸口的丝缎胸巾微微散开了,印着这这人的焦躁。
他仿佛在摇摇欲坠中竭力保持着冷静,无数疯狂失控的情绪如熊熊烈火般被遏制在体内。
男人喘着粗气:“我怎么冷静?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冷静,我——”
他喉间的氧气猝然压缩,蓦地一声滞噎话音停顿,就连素来稳重的闻人清和也看得心头微酸,研究室里只有盛修从胸腔挤压处的呼吸声:“现在在在震源中心的是我妹妹,震级不高?怎么样算是严重破坏?万一她恰巧在危险区怎么办,万,万一她——”
似乎有什么更可怕的想法刺入了盛修的脑海里,他用力闭上眼,竭尽摒除那些毒刺般的预感,哑声:“她手机一直打不通……我们明明刚打过电话……给我调她的安全监测权限……现在。”
“除了公司和山海,现在和祈夏共用同一个账号的人是燕度,二十分钟前监控中心显示他已经用卫星通信开通了第一登录人的查看权限——你想看,现在就跟我回公司——”
闻人清和收起讲义迈开长腿朝室外走去,又蓦地转身,他手机翻转,握在手里用硬角一端指着身后盛修,带了警告的意味:“盛修,冷静点儿。”
盛修掌心捋了把头发,喘着气用力点头:“走。”
黑色劳斯莱斯一路疾驰,比之先到的却是一辆蝰蛇绿的保时捷,利剑一般骤然飞过深绿的剪影,引擎巨大的轰鸣声中“吱——!”刹停在路边,尖锐的摩擦声四起!
在盛修阔然迈步下车时,乔星灿砰地甩上车门赶来,他走动时还不大灵活,脸上焦急却几乎凝成水:“怎么回事?新闻上说Y县地震了?!”
盛修神情沉郁略过乔星灿朝大厦里走,乔星灿抓住了紧随其后的闻人清和,“祈夏呢?陈聆枫说她和燕度在那边。”
闻人清和挥退两边安保和助理,“先去监控中心。”
层层门禁系统打开,虹膜识别器随闻人清和进入“滴!”响,盛修在门口签下审核表时,里面监控中心的全景光屏已经在他侧颜映下一片荧蓝。
几人无暇欣赏赞叹这里的高科技布局,海量的数据洪流在服务器集群的响应下在光屏上闪烁跳动。
控制台前监测实时预警数值的程序员见到老板,“老板,目前只连到了1——”他刚要起身就被闻人清和抬手压下,顺势打断对方的话,“坐。”
“燕度生命体征平稳,并且可以自主连通卫星信号,说明他应该没有大碍。”闻人清和的镜片被光屏上的数据扫过,他低头嘱咐员工:“先接燕度。”
盛修豁然扭头。
闻人清和嗓音沉稳:“数据显示燕度正在用登录人身份联络祈夏,如果他们能连接成功——或许已经连上了,我们就能得到两个人的情况。”
被闻人清和按住肩膀的程序员心领神会,“是。”
乔星灿脸色冷白:“之前只有祈夏,胜南和我安装了你们公司的安全软件……燕度怎么连得上?”
闻人清和眼中隐隐有慨叹和庆幸:“他出发前找我开了账号——这家伙什么时候做事不周全过。”
接着,他上前两步,手搭在盛修紧绷的肩头,安慰地拍了拍:“燕度在处理突发自然灾害这方面的经验,比我们加起来都丰富,又和祈夏离得最近,比起我们,他更需要立刻连上祈夏。”
盛修冰凉的手掌心撑在台面上,额前乌发垂落,十指紧紧收拢泛起青白,无声点头。
“还好……”
乔星灿颓丧地倒回椅子里,五指穿过发丝用力揪紧,喃喃自语般的,“还好有你的软件……还好……”
“还没接上吗。”盛修低头时,眼睛依旧自下而上锁着屏幕,他着光屏的时间过于长久,眼底干涩,却不比他再开口时的嗓音更干涩:“还要多久。”
被几个人紧盯的程序员如临大敌,也紧张得出了一后背的汗:“马上,马上马上——”
这时,乔星灿忽然想到什么:“谢共秋呢,他是医生,能不能联系上那边的医院。”
“他……他不会还没得到消息——”闻人清和心神忽凛,抬头看向两个人:“他不会——去Y县了吧。”
第160章 生命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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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自由的普罗米修斯(二合一)
——
黑暗在一刹那间几乎要将花祈夏吞噬了,燕度透过手机传来的声音,断断续续,敲响了她脑子里紧绷的弦。
“……燕度?”花祈夏的瞳孔被密密麻麻的灰尘蛰得生疼,她的心脏骤然失跳一拍,胸腔阵痛:“燕度!——可以听得见吗?!”
远处的光斑晃了晃。
——是闻人清和的安全系统。
这一刻,一股难以言表的情绪充斥在花祈夏胸腔和鼻腔,让她眼泪喷涌而出,从椎骨顺着脊梁一路到头盖骨都被电流窜过般颤栗起来:“闻人先生……”
“……祈夏!”
燕度的声音并不清晰,在微弱的电磁刺啦声里重叠着焦急,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像纤细的哨声:“你听得见吗——?!”
花祈夏试图起身,在无尽惶恐中抓住一丝光亮:“听得见!燕度!”
那边的声音就熄灭了。
重新坠入安静的时空更加难以忍受,花祈夏只能紧紧拉住身旁老人的手,用食指颤抖着感受那枯瘦皮肤下跳跃的脉搏——
好在燕度的声音再次隔着砖土与木梁传来,花祈夏甚至能听得见夹杂在电流中的剧烈喘息声,“祈夏……你怎么样,哪里受伤……!”
“我哪,哪里——?”
花祈夏勉强蜷起一条膝盖保持跪趴的姿势,努力感受了一下,手和脚都能活动,手臂上的液体似乎也凝固不再淌,但她额头在一层一层出冷汗,耳鸣不止。
她茫然而无措地:“我不知道……”
“好……好,没事,祈夏,祈夏……苞苞!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乖,你现在可以活动吗,有没有哪里被压住?”
花祈夏用力盯着远处那团光影,仿佛要把它刻进视网膜里,“别怕,你别怕,救援队马上就到,我叫了空急……马上……你试试自己的手,脚能不能动,有没有哪里痛……”
“没有,我可以动——”
花祈夏松开手里的木轴,情绪却不敢松懈:“但是奶奶没有说话,她就在我身边,我摸得到她,但看不清她的情况……燕度,我摸到她的脉搏……她好像喘得很厉害,好像呼吸困难,但——”她皱眉摇了摇头,耳鸣四起,她闷哼一声,“我,呃,我听不清楚——”
越来越漫长的等待令每一秒的安静都越发恐怖,花祈夏听见自己吞咽时砂砾刮擦喉管的声音,混着浓重的血浆味,她气喘吁吁:“燕度,你还在吗?”她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你和娜娜怎么样?”
久久的,远处:“我在……我一直在,别怕,苞苞——我就在外面,我们都没事。”燕度似乎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嗓音带着难以辨析的情绪;“苞苞……娜娜脖子上的红绳,是奶奶的速效救心丸……”
在眩晕的大脑辨别出燕度说的那五个字的时候,花祈夏甚至没办法将它们组合成可以理解的意思。
周遭沉寂了一刹那,她直勾勾盯着声音的来源,逐渐的,嘴唇剧烈抖动起来:“什么意思……?”
“咳,咳咳咳!”她膝盖按在地上,咳得惊天动地,眼底刺红:“燕度……什么,什么意思?”
“苞苞,先保证你自己的安全……然后听我说,乖,别怕,记得一定要先确保你自己是安全的。”
燕度的呼吸压成了低吼一般,又像娓娓道来:“如果你摸得到她的头部,你需要为她清理口鼻……如果不能,你就自己待在原地,不要有大的动作。”
燕度将那句话来回说了太多遍了,以至于到了后面花祈夏甚至恍惚能从中听出一丝恳求:“先保证你自己的安全的,一定要……祈夏,你别怕,我看得见你的机能数据,你不会有事,相信我,马上,马上就可以出来。”
花祈夏深深埋在掌心,喘息时四下摇晃面露痛苦,嘶哑的气音像只说给自己:“不行,不行……我做不到不怕。”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睫毛滴下来,花祈夏佝偻起脊背,用尽全力深吸一口气,接着抬起头,在无法看清的环境里膝行两步,左手迷茫地探出去摸索。
“燕度,你还在吗。”她嗓音颤抖,好像唯恐音量震碎她和外界唯一的联系。
“我在,我就在外面,就在离你很近的地方。”
燕度的声音此时此刻成为花祈夏冰冷头脑中唯一的火源,即使信号不稳,花祈夏也不敢和他中断,燕度温柔而有力地:“马上,我马上可以救你出去,我保证……”
“你一个人可以吗。”
花祈夏指尖似乎摸到了人的发丝,紧接着湿热急促的气流擦着她的虎口而过,几乎让她顷刻间热泪盈眶,哽咽出声:“还是等救援队吧呜……我怕你一个人不行,二次坍塌怎么办……”
“你放心,我不乱来,我保证……!我保证。”花祈夏不知道外面的人遏制着怎样的情绪,她只要大口呼吸,咽喉和肺部就顶着气流呛咳起来,“我摸到了!!!”
掌心下的轮廓更清晰,花祈夏咬牙回忆着大一必修的红十字会课目,她弓起身子用衣裳使劲擦了擦手,最后牙关咬紧“呲啦!”一声裂帛脆响,她撕掉了半臂袖子,反叠后颤巍巍伸过去——
没有光线的指引,花祈夏只能像个瞎子似的凭感觉擦掉了老人嘴鼻中间的灰尘,她的手指数次擦过粘稠状的液体,一下一下,伴随着急促的呼吸,花祈夏终于在此刻避无可避地意识到:
这是真正的生与死。
没有剧情。
没有光环。
没有重生。
“苞苞,你怎么样了。”
燕度似乎沉稳而冷静,但嗓音像呼啸刮过荒野的戾风,传进花祈夏耳朵里甚至嘶哑得有些难听,“告诉我你的状态……你听见直升机的声音了吗,空急已经到了……”
花祈夏听不见,土层隔绝了所有声音,甚至为数不多的氧气也在被密密麻麻的灰尘争夺吸纳:“——燕度,奶奶需要更多氧气——她有呼吸——!”
她满手湿黏,好像与外界彻底隔离一般,花祈夏一寸寸膝行着向前,屈身挤进更小的空间。
在彻底碰到老人的霎时间,花祈夏像触电似的猛然收回手,半跪在地上将自己蜷缩起来,“不,我不行……!等,等我两秒钟。”花祈夏嗓音低得只有她自己听得见,额角抵在砖块上,只说给自己一样:“……就两、两秒,马上,马上就好……”
她发抖着阖上眼皮,恍惚间又回到那个阳光明媚的课堂:当王志英半截粉笔头飞到她鼻梁上的时候,花祈夏懵懵懂懂地睁开眼,入目就是悬崖目眦尽裂,手脚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和他身旁盘旋的秃鹰,天雷滚涌,地狱之火在山脚喷薄。
——她以为在濒临崩溃之前,会想到这该死的觉醒,帅气俊美的男女主角,又或许是18年来顺遂生活的走马灯,起码要在脑海里转一转的。
可她在难以遏制的颤栗中,竟然仿佛又一次迈步走下阶梯教室,在下课匆忙的人流里站起来,花祈夏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动作和声音——
【班长,能不能先别扣我学分,等我再去和志英求求情啊啊啊啊你先不要记嘛,感恩感恩!!】
【好吧,那你再去和老师说说,不过你胆子好大啊哈哈姐妹,牛掰,你居然敢在志英课上睡觉。】
身边的昏暗慢慢将她吞噬,老人风箱般的喘息如同海浪一次次将花祈夏的精神拍向恐惧的边缘,废墟外的直升机与救援队响声震天,厚土下的女孩哽咽着,拼尽全力想要辨别那些声音的真实与虚幻——
【哎呀我错了我错了,尴尬**——】
教室里的花祈夏脸色微窘,反倚在桌边,抬头看着窗外飞过的麻雀,她沮丧地叹了口气,眼眸却比现在蜷缩在黑暗中的人更明亮:【但怎么说呢,咱们又不是画里的人,又不是剧情里的人,我又不是普罗米修斯,这种虚定想象的剧情对我们有什么意义呢……还白瞎我学分,唉。】
【哎,你想加学分啊?】
【嗯呢。】
【呐!你去系统里挑活动啊,最近那个“LolotoLolo”搞得贼拉风,加好多好多学分呢,现在扣的这些小分,跟它比简直洒洒水啦~】
【……“LolotoLolo”?】
回忆的列车似乎终于在这一刻倒回到真正的原点,“咔嚓”抵在发动引擎上,下一秒,在花祈夏的脑海中“呜——”呼啸着奔涌向前,这次在她脑海里一帧帧**的,终于是那些人无比清晰的脸——
燕度爽朗帅气的笑、谢共秋金丝眼镜后的沉思、成熟稳重的闻人清和、在海浪中挣扎的乔星灿,倨傲如一只白孔雀的Hadrian。
以及大气利落的陈聆枫,花祈夏也看见在舞蹈殿堂起舞的白鸥,和第一次见面就主动和她打招呼的黎胜南……
“在北美大陆的冬天,看见亿万只金斑蝴蝶飞出山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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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和你约会。”“Vika,是一头幼年虎鲸。”“我很庆幸今天来到了这里,将来我想也不会后悔。”“‘rebel’,这本身就是一场悖论你们没有发现么?”
无法聚焦的视线让花祈夏数回想要摸到老人的嘴巴都错开了,她颤抖着俯下身,在把自己胸腔为数不多的空气输送给老人时,眼泪接连不断砸在地上——
【清除异物,保持气道通畅。】
【每5至6秒进行一次人工呼吸。】
【结合胸外按压,维持血液循环。】
——花祈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
也许五个小时,也许八个小时,也许只有三十分钟。
脑海里奔涌向前的画面和她手下的动作交错结合,真真假假发生在这一方昏暗的天地里,“燕度,你还在吗……你在吗。”
“……”花祈夏听不清燕度有没有回答她。
脑海中的那一辆列车将所有人的画面都清晰地拓印在窗外,好似他们是等在站外等待上车的旅客,会和花祈夏成为同行的有缘人……
“苞苞,放手大胆地去体验吧……哥哥永远支持你。”和她同乘在一辆列车的不只有从陌生到熟悉的同伴,也有一道清润熟悉的嗓音在她脑海中徘徊——
花祈夏不知道自己肩头磨出了血,她成为一台只会执行指令的机器,机械地重复手上的动作,“求求……坚持一下,马上可以出去……马上,马上……”
列车会驶向古老而壮丽的雪山,那沉重的、粉饰的躯壳,会在生存与死亡博弈前化为碎片,它会飞出车窗,最终那辽阔旷野的风,浩瀚的星辰与月亮——
打碎枷锁,陪伴自由的灵魂迈入正轨,给予其平凡而无尽的力量。
“会没事的……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花祈夏更不知道当她凭借濒临极限的意志力给老人做急救时,外面正在经历怎样一番壮观惊人的紧急救援,花祈夏只知道空气中越来越少的氧气在流逝。
直到她筋疲力尽再也抬不动胳膊,能做的她都已经做了,颤抖的哽咽中终于带了点儿听天由命的悲恸,她弓起身子俯压在横梁下,耳边一波一波的嗡鸣渐渐响亮起来——
直到一双大手在轰鸣的浪潮中紧紧拉住了她,带着几乎捏碎她手骨的力道,花祈夏像是从沼泽里被抽拉出来,不知身在何方,忽然没入一片滚烫里:“……哥哥?”
这次被人纠正了,“不是盛修,是燕度。”
“燕度……?”
花祈夏喃喃,好似这个名字猝然唤醒她的记忆,她猛地睁开眼,入目是一双血红的眼眸,和他身后警报闪烁的灰色天空,可下一秒她的视野就被保护眼睛的遮光罩罩住了:“娜娜奶奶怎么样了?”
她被人揽着,半跪在地上,由于脑海嗡鸣听不见更多的声音,花祈夏本能用手指勾住燕度的衬衫,因为脱力而缠绕攥紧,接连不断地说话:“我……我不知道她伤在哪里,不敢做按压,但我给她做了人工呼吸……应该是有用的,我看不清楚,她口鼻里的脏东西我也清出去了,应该没事……我……”
“我知道,我知道。”有人一下下捋在她的后背上,力道粗粝而安心,“你做得很好,苞苞,你做得特别好,你安全了,乖,放松,放轻松,深呼吸……”
花祈夏睫毛剐蹭在遮光罩上,在那个人的安抚下缓缓松懈,她低哑呢喃:“我想骂人……”
“好,可以。”那个人不知道从哪里取来一件宽大的外衣,将花祈夏整个人包住,在外人看来仿佛将她完完全全围在了自己身前,密不透风:“你骂,没人听得见。”
花祈夏视线被罩住,仿佛回到童年时从晾晒的被单里穿梭的时候,她张了张嘴,喉间充斥的堵塞终于艰难地脱口而出,却化为一声松懈的啜泣。
“我再也不吃烤全羊了……”
还有。
“你怎么能……叫我苞苞。”花祈夏开始变得昏昏沉沉,“只有爸爸妈妈……和哥哥可以叫我……”
“只叫这一回,好不好?”
她茫然地摇头,在天空旋转的气流声和嘈杂的喧嚷中,牙缝泻出嘤咛,目光涣散:“……普罗米修斯自由了吗。”
随后,花祈夏任自己在“呜哇呜哇”的救护车笛声里陷入黑暗。
像她第一次在宝泉别墅的沙发上睡着那样——
醒来总会有人在的。
第162章 混蛋
——
接下来事情发展的速度比花祈夏预料的更迅速。
也或许是因为她被遮住了感官送上救护车,一只手从始至终被人紧紧攥着,对方掌心粗粝宽大,如钢筋铁骨。
“燕度,你还在吗。”
“我在。”
……
“燕度……你在吗。”
“我在。”
……
“……你还在是不是。”
“在,我一直在,睡吧,祈夏,全都结束了,没事了。”
直到针管刺破皮肤,她开始模糊时间与空间的界限,对于外界时间的流逝彻底失去了判断——
总之,一觉醒来,好像一切都结束了。
Y县医院条件不足,花祈夏被燕度安排的直升机连夜送往省里的医院。
和她一起被送走的还有娜娜和她的奶奶,花祈夏在被转运时听见护士说,这次地震震中心就在Y县,部分房屋倒塌,但好在由于当地屋体材质和结构原因,被困人员都和她情况类似,没有造成严重伤亡。
花祈夏一路被遮住眼睛,戴上耳罩睡了两觉,被人来来**推着做各种检查,不知道什么时候,耳边那道低沉得令人安心的烟嗓就渐渐消失了。
在屋体坍塌的瞬间,花祈夏的左肩膀被缓冲后的支梁砸到,因为有十厘米长的外伤伴随出血,所以还是做了局麻缝合。
但好在没有骨折,除此之外她甚至都没进抢救室,给她缝合的护士长一边摇头一边感慨,“得亏你爹妈给你这副好身体啊,放轻松姑娘,没事儿,不出一个礼拜就能下地了。”
花祈夏在大难过后神经异常亢奋,脑海中ptsd似的一遍遍闪回房子塌下来的画面,感受到护士长不知因为什么忽然手抖的紧张,她甚至还有闲心苦笑:“姐姐,能缝只玫瑰花不。”
护士长瞬间不紧张了,手下又稳又准:“美容针,放心吧,半点儿疤不带留的,啊。”
“麻烦您了。”花祈夏嘴唇干白,饱受刺激的大脑在药液点滴和心电仪平稳的检测声里逐渐荡起混沌的涟漪,急诊科外面沸反盈天的吵闹,来来往往伤员运输的警报声,反而成了她入睡的**。
在情绪大起大落之后,花祈夏实在提不起精神考虑更多的事:
譬如现在在哪个医院,她家里人知道了没有,如果盛修知道,恐怕会发疯,还有娜娜和奶奶怎么样了……
“姐姐,您知道和我一起来的人怎么样了吗。”
“那小丫头没事儿,另一个年纪大的在抢救室呢,脚估计骨折了,人没有生命危险……诶,我这是叫你宽心偷偷给你说的,可不打包票啊,别叫我们主任听见了。”
听见老人受伤,花祈夏鼻尖蓦地酸涩,她喉管被烟尘剐伤了,嗓音像掺着沙粒:“嗯——那,那还有一个,年轻的……嘶……”
护士长弹了一下针管,银亮的针尖刺入女孩皮肤的瞬间,细微的刺痛还是令她微微蹙起了眉头,旋即又在药液推入中渐渐松懈下来——
而一直单膝点地半蹲在床边的那个,打从进来起就一言不发的男生……护士长忍不住多看了那人一眼。
人床上的姑娘还没什么反应,他反而在看见对方吃痛皱眉后,那张浓眉黑眼的脸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一声不吭,却死死盯着女孩苍白的眉眼,下一秒仿佛要哗然而起,却又像要哭。
花祈夏半张脸埋在铺了蓝色无菌布的护理床上,门外一阵叮呤咣啷警察吆喝声,她动了动扣在脸颊旁的手指,“一个个子很高、很年轻的男生,他怎么样了。”
护士长瞥向床边眼仁急速晃动的男人,他裸露在外的两条手臂遍布血迹,指甲缝和肩胛骨的凹陷里也残留着一道道刮擦伤痕,额头挂了彩,脸颊锋利削薄。
男人身上和脸上的灰尘黄土估计用什么东西胡乱擦过了,整个人显得锐利森寒,又带着和一批批送来的伤员相似的狼狈。
花祈夏哑着嗓子又问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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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半边脸颊在床上压出饱满的弧,嘴唇却挂了层霜似的,见离她近在咫尺的男人不说话,护士长缓缓把药液推进去,“也没事,好着呢,你别担心了。”
“哦……那就好。”花祈夏尾音消散在铺天盖地的昏沉中,手指渐渐松开蓝布,直到呼吸平稳绵长,和心电仪上的数据相得益彰,“……那就……就好……”
她身边的男人才缓缓站起来,那片被碘酒擦拭过的伤痕,血淋淋扎在他眼底,直到护士长缝合结束,燕度才从定住般的状态里抽身,有了动作,抬脚朝外走去。
“哎小伙子。”
护士长收起工具,见他沉默得怪吓人的,还是出于职业素养叮嘱:“你朋友没事儿,你那胳膊上手上的伤得消毒上药啊,待会儿到对面科室排队去。”
燕度好似一柄染了血的斧子,他转身走出去,医院走廊里来来往往穿梭着亟待抢救的病人,人声鼎沸,他黑色长裤与鞋面上的灰尘落在地板上,与无数张惊惶焦急的脸孔擦碰而过,他却岿然不动,转过走廊拐角——
一张揉皱的金色信封甩到燕度脸上!随即拳风撞击皮肉的脆响猝然腾起,燕度后脑勺狠狠撞在坚硬墙壁上,“咣当!”周围瞬间炸开一片惊恐的呼喊!
“你说过。”
在他那双染了血般通红的视野里,白衣白裤的男人冷若冰霜,湿凉的手指扼住了燕度的喉管,在燕度喘着粗气扯起嘴角时,来人镜片后寒芒一闪,仿若在看一个**:“会保护好她。”
“是。”
燕度全然没有被抵住命门的反制欲望,他任由对方五指收拢,薄平的嘴角挂着一抹揶揄,却透出难以言喻的苦涩,医院走廊的顶灯刺进他幽黑的眼底,良久,他沙哑地笑了一声,“我特么……是个混蛋。”
——
【注】:普罗米修斯-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反抗宙斯,盗来火种送给人类,被钉在高加索的悬崖上,日复一日被鹫鹰啄食肝脏,受尽最严厉刑罚。
第163章 来了
——
清晨5点,南疆夜色弥漫。
交**的护士核对完医嘱,刚刚走出病房就听见走廊由远及近一连串脚步声。
尽管早就对这种病人家属焦急的外在反应免疫了,但在看见来人的时候护士依旧愣了愣——
走在最前面的年轻男人身形急冲,他身上穿着经典黑色燕尾服,脸庞俊美,额发甚至打了发胶,在走廊光影下星星点点闪动着,这种装扮在医院里实在显得格格不入。
只是对方走得很快,衣领糅皱,眼里的焦急几乎如有实质,腿边带起一阵尾风,闪电般的和护士擦肩而过。
“哎,哎你干嘛的?!”
护士伸手要拦他,前面的人却好像没看见她似的,疾步推门进了病房,说是硬闯也不为过。
“哎你谁啊——?”
接着紧随其后又赶过来两人,其中戴眼镜的男人一身干练的大理石色衬衣马甲,见到护士后大步沉稳走近,“抱歉,我们是病人的朋友,前面那位是病人家属。”
男人嗓音深沉,举手投足间贵气逼人,他身边那个岁数更小的少年也不遑多让,只是脸色苍白,眼眸中水盈盈的乍一看像要哭了似的。
前者礼貌解释了他们和前面那个男人的身份,他语气和缓,姿态极具涵养,护士瞧着这几个也不像坏的,心里的狐疑渐渐散了,一时间表情有些复杂,吞吞吐吐:
“不是,那你们声音也小点儿啊,病人她还在——”
少年呼地向前:“她怎么了?!”
……
淡蓝色的夜灯洒在冰凉的输液架上,软管中的透明液体一寸一寸淌入那段青筋稀薄的手臂里。
陷在白色病床里的人无知无觉,黑色眼罩衬得她脸色更苍白,女孩口鼻上覆盖的浅绿色氧气罩,随着她微弱的呼吸,一下,一下,缓慢而绵长地敷上一片片白雾。
盛修脚步硬生生刹停在门边,眼里的焦急顷刻化为惊弓之鸟般的惊疑,他干燥的嘴唇难以克制地抖了抖,重新迟缓迈步走近床边时,指骨已经攥得青白:“……苞苞?”
病床上的久久没有回应,盛修不知道自己嗓音艰涩成什么样,他难以置信地转头看着漆黑的心电仪显示屏,他的女孩仿佛被遗忘在雪川里的小鹿,在遥远异乡的医院里,身边没有一人。
短短几天,他捧在手上如珍似宝的人怎么能……怎么能变成这样?怎么可以变成这样?
“苞苞,哥哥来了。”
“……”
女孩的额角和眼角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丝丝血痕在白得泛青的皮肤上扎眼无比。
盛修缓慢地伸出手,拨开她额头凌乱的发丝,唇边扯起一抹难看的笑:“懒虫,快醒醒……起床了。”
房间里寂静得异样,盛修沉默着坐到床边,一日惊慌加上连夜赶路的疲惫,都在看见女孩的样子时轰然烧起熊熊烈火,盛修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手背——
“醒醒。”
“起床了。”
像无数个清晨他站在楼下喊赖床的妹妹上学一样,盛修耐心很足,脾气温柔,“早餐吃什么?”盛修喉结哽动:“我去给你做……嗯?”
病房里依旧安静得落针可闻,输液瓶里的药水颤巍巍滴下,再听不见更多的响动。
良久,盛修深呼一口气,握住女孩的手腕,将她柔软的掌心贴在自己脸颊边,深深垂下了头,折下的脊背随呼吸微不可察地发颤。
怎么。
怎么就成了这样。
“吃……烤、全……羊……”
一道晃悠悠的微弱气音在男人耳边响起。
盛修一怔,恍然抬头——
花祈夏单手揭开了脸上的眼罩,俨然睡觉被吵醒的样子。
她眼珠斜到她哥怔愣的面庞,清醒地,甚至眼底星光熠熠,“哥,古德猫腻。”
一瞬间,盛修的脸上精彩纷呈,他张了张嘴,竟然没能发出声音:“你……”
他眉眼凝滞得有些发青,盯着花祈夏的目光一丝一毫都不敢移开,终于沙哑着嗓音开口,只挤出一句:“心电仪……为什么不开。”
花祈夏躺在床上,闻言侧头看向黑黢黢的屏幕。
“昨天医生说我体征平稳,不用开了,而且——”她转回来看着神情和目光都难以名状的盛修,似是无奈又像委屈:“它晚上一直响,我一直睡不着。”
盛修仍旧直勾勾锁着她:“为什么要吸氧,哪里不舒服?”
“嗯?这个?哦,没事啊。”
花祈夏摘掉脸上的氧气罩,拿在手里,“我就是见这玩意儿一直开着,不用白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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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来一口?还怪舒服的。”
盛修盯着她不说话。
“——没想到你来这么快。”
花祈夏不懂盛修可以申请紧急飞行航线,还以为他下午才能到,不然花祈夏就不戴了,免得吓到盛修,没成想还是——
“花祈夏。”
盛修破天荒喊了她的全名,令女孩轻松的话音一顿。
床边的男人仰起头,仿佛吞下万千情绪,再看向床上的女孩时,那双眼眸仿佛被连夜漏下的雨丝洗过,连花祈夏都听得见他尾音的晃抖:“你是不是……想吓死我。”
花祈夏一瞬恍惚,盛修已经站起来走到床脚,帮她升起了床架,紧接着重新走回来,自上而下静静看着花祈夏,在紧绷的空气中:“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花祈夏慢慢放下手里的氧气罩,“知道……哥,嗐,我真的没事儿,你看。”
她弯起眼睛笑着抬起胳膊,向盛修展示自己的平安,“就肩膀上一点儿小伤,喏你看,胳膊,手脚,哪里都好着呢——嘿嘿,而且医生还夸我身体好。”
她说完,病房里依旧安静得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花祈夏唇边的笑意,在盛修的凝视下慢慢僵涩,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眸好似勾破了花祈夏一直以来坚强的防线——
她喉管蓦地咽了咽,脸上还是笑着的,但眉头和嘴角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平衡,显得整个轻松的笑容有点儿失调。
盛修看见了,微微启唇似是压下一声叹息,他上前两步,朝着花祈夏张开手臂。
花祈夏目不转睛看着盛修靠近,神情微动,似乎还想坚持一下,盛修就保持着动作,一言不发,忽然,女孩古怪地哽咽了一声,因为还在笑,所以表情就格外别扭。
盛修:“苞苞。”
下一秒,女孩终于猛地抬手死死抱住了盛修的腰,不管肩头退去麻药后的疼痛,像水里的小虾藏入温暖厚实的泥沙深处。
安静地,半晌,在盛修腰间压出了一声啜泣,山呼海啸的后怕与委屈在更大的哭声里化为泪水,沾湿了盛修的衬衣:“吓死我了哥……我真的,快吓**呜哇……哥……”
盛修心口的剧痛化为细细密密的针扎:“没事,哥哥来了。”他俯下身,嘴唇几乎贴上女孩的发顶,“哥哥来了。”
第164章 对不起(二合一)
——
花祈夏哭了多久盛修就在床边站了多久,直到盛修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一只手揽着花祈夏,另一只手伸进去将手机拿出来——
“是爸的电话。”
眼泪洇湿他半截衬衫的花祈夏手指微动,从他怀里直起头。
见女孩眼睛鼻子都是红的,盛修顺手给她抹去眼角的水迹,看见她床边遮光用的眼罩,蹙眉轻声地:“不许再哭了,待会儿眼睛要难受了。”
“嗯。”
花祈夏只是在情绪大起大落后见到家人,一时间收不住,她发泄过后也就渐渐止住了眼泪,看着盛修屏幕上闪动的备注,神情染了点儿无措和慌张:“爸妈知道了……吗。”
“嗯,但他们只知道Y县地震了,我说来找你,没告诉他们你受伤的事。”
盛修划开接听键,放到花祈夏面前,后者抓着盛修的衬衫,轻轻开口:“爸爸。”
第一个字念出来花祈夏鼻腔就蓦地一酸,电话那边沉默几秒,花明宇粗厚和缓的嗓音穿过听筒,“苞苞啊,见到你哥哥了?”
“嗯,见到了。”
花祈夏仰起头去看盛修,后者安抚地拍拍她的脖颈,电话对面的花明宇“哦哦”两声,却陷入了半晌沉默。
又过了很久,花明宇就像高中时问花祈夏在学校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那样,慈爱而平静:“你妈刚刚才睡着,行,你俩见到面了就行,对了苞苞,你的手机咋打不通呀……”
“我手机……手机坏了。”在屋子倒塌时砸坏了。
“哎呦,怎么坏了呢?那,咳咳,那闺女你在那边儿——”
花祈夏手指紧张地蜷起来,极小声地:“哥。”
盛修关上免提将手机放在耳边,“爸,这边信号还在恢复——嗯,她没事,现在不在Y县,对,不在,您和妈别担心——苞苞她……没有吓到,真的,没事,放心吧。”
花祈夏安安静静地看着盛修打电话,仿若又是那个揪着被子不想上学,紧张兮兮等哥哥给班主任请假的小女孩。
花明宇在电话那边又说了几句,大致是嘱咐兄妹两个人在外面要注意安全,盛修一边耐心应是,另一只手在花祈夏背上安抚地一下下摩挲着。
“我知道,您放心……让妈先好好休息吧,她好不容易睡着……嗯,好。”
挂了电话,盛修才终于静下心去注意花祈夏床脚的病历卡,在此之前他稍稍揭开了花祈夏的病号服衣领,看见肩头雪白的纱布,目光一恸,却没说什么,手臂承着稳重的力道扶花祈夏重新躺好。
然而刚向床脚走出去没几步,手机再一次响起来。
这次震动了几秒,那边就挂了。
备注显示依旧是花明宇打来的。
盛修:“估计是妈。”
花祈夏的内疚在心脏里无限胀大,酸涩得能攥出水似的,声音低而小:“对不起啊哥,让你们担心了。”
“你什么都没做错。”盛修想了想,重新拿起眼罩等花祈夏戴上,让她什么都别想好好睡觉。
干燥温和的掌心触碰在那片落过沙土、划过冷汗的耳际皮肤上,“你继续睡,我出去给他们回电话,就在外面走廊,一会儿就回来。”
“那——”
“放心,睡吧,我知道该怎么说。”
花祈夏安心了。
这是她事发以来第一次彻底安心下来,因为盛修可以帮她处理事情发生以来她最在乎的事——
就是、也只是花明宇和赵玫的惶恐与担忧。
盛修给花祈夏缓缓降下了床头,听见对方问:“对了哥,你见到燕度了吗。”
女孩沙哑的嗓音在安静病房里如徐徐绽开的昙花,“我们到了医院他好像就和我分开了——他伤势怎么样,在哪个病房?”
“……”盛修正摘掉丝缎胸巾随手丢进垃圾桶里,听见花祈夏的话,男人镇静地抽出酒精湿纸擦了擦手,逆光的阴影盖住了他温润的眼睛,只剩下鼻梁中段一抹被床杆反射的银光。
“哥?”
花祈夏眼睛被遮蔽,半天听不见盛修的声音,下意识用没扎针的那只手在床边摸索,“搁哪呢哥?哥?”
盛修低嗯,将她那只手放回被子里,语气平稳:“他身体数据好得不得了,没伤着,别担心。”脑海中浮现出一路赶来时那颗闪闪发光的定位点,盛修眸色微深:“那家伙就在医院,没事。”
女孩松了口气:“没事就好……平安就好。”定了心,花祈夏安静下来酝酿睡意。
过了几秒钟,病房的门“咔哒”一声,房间里重新落入宁静——
花祈夏看不见,以为盛修刚刚“咔哒”关门出去了,过了两分钟,被子下面的手开始不安分地窸窸窣窣来回摸——枕头边的氧气罩“呲溜!”被她薅了回去。
站在床边的盛修和拿着病历开门进来的闻人清和,眼睁睁看着女孩摸到氧气罩,又相当熟练地叭唧把它扣回鼻子上。
简直一只闻猫薄荷闻上头的草嘟嘟,花祈夏肩膀松懈,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目睹全程的盛修保持姿势不动,太阳穴用力朝外一跳。
门口的闻人清和:“……”
花祈夏舒舒服服灌着氧,又过了两秒,还嫌不满意似的,单手费劲吧啦地把被子拽到头顶把自己蒙得严严实实:
钻被窝又怕呼吸不畅的妙招有啦!
良久,隔着被子传来了盛修的叹气,无奈而隐隐心累:“……算了,想戴就戴吧,脑子没缺氧就行。”
怡然自得马上就要睡着的花祈夏:“……”
一秒。
两秒。
氧气瓶边的水泵“咕噜噜”冒起一串水泡。
……
花祈夏精神放松下来,按她往常的生物钟,还能再睡两个小时,然而这一觉睡得却并不安稳。
半梦半醒间,她依稀听见有人在她床边说话,那声音好似清晨第一缕晨光映照的雪层,融化了外表的雪水,顶尖一点剔透金亮的冰晶——
“对不起。”
谁?
花祈夏仿佛站在朦胧的大雾中,头脑昏沉,不知道谁在她的梦里带着忏悔,回荡在雾气中的声音像弥弥的梵音,“对不起。”
“应该陪在你身边的。”
“对不起……应该早点来找你……”
花祈夏含混梦呓两声,过了不知多久,那忏悔似的声音才从她的耳边一寸一寸消散,床上人的意识也一寸一寸向大梦的深处滑去。
久久,直到又是一声——
“对不起。”
离深度睡眠只差一哆嗦的花祈夏在睡梦中翻了个身,眉宇染上迷茫。
“对不起祈夏。”
这又哪位??
谁。
谁又干了对不起她的事。
大雾中似乎一道新的身影靠近了,小心翼翼,内疚委屈,说着让花祈夏无法理解的话,“如果那天你去了佛塔,求到平安符……是不是就不会有事了?”
“……对不起,都,都怪我……”
“我太坏了啊是不是?”
什么玩意儿?
梦外的花祈夏蹙起眉,像是要醒,挣扎半天,又将自己在被子里埋得更深——惊动了床边轻轻嘟囔的少年,他一抖,椅子在地板划出细小的响动,随即转为更深的寂静……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如同输液软管里一点一滴掉落的药液。
崭新的太阳从南疆广袤的地平线上升起,花祈夏眉心渐渐松开——
“对不起。”
好不容易即将再次陷入深眠的花祈夏:“……”
脚在被子上忿忿一蹬:
今天的梦好吵!
梦中的人似乎看出她的不耐,旋即一抹粗粝的触感抚上她的额头,像风吹散沉积的沙石,带着珍重的意味,随之她鼻尖飘过一丝滚热的味道。
那味道并不十分好闻,混着尘土、汗水,酒精和若有若无的铁锈气味,连同那道声音,都仿佛掺杂着呲呲啦啦的血丝,竟然让梦中的姑娘无端感到悲伤:“对不起。”
“对不起。”低得几不可闻。
“对不起。”
“对不起……”
天光大亮。
一晚上没睡好的花祈夏神经衰弱,隐隐崩溃。
直到床边的椅子又被人拉开了——
救命。
她的梦不仅吵,而且莫名挤得慌。
啪地一巴掌拍在被子上,胡言乱语:“直接快进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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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
哼完她迷迷瞪瞪裹着被子翻了个身,疲惫摆手:“赶紧说,困死……”
耳边传来一声含着意外的轻笑,紧接着,醇厚清冽地:“祈夏,早上好。”
“?”
好像不是梦。
花祈夏猛然睁开眼,唰地诧异转头:“闻人先生?!”
床边风度翩然的闻人清和见花祈夏转头,笑了声:“祈夏。”
“你,你怎么来了?”花祈夏惊讶,忙想要坐起来,闻人清和便起身升起了床头:“需要帮忙吗。”
“没关系。”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坐好后看向床边的人,闻人清和目光扫过她的肩膀,问:“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没有,挺好的。”
花祈夏摇头,还没来得及问闻人清和怎么来了,神色就先郑重下来:“闻人先生,谢谢你。”
“怎么?”
“如果不是你的那个安全软件,我——”
回忆起起那片黑暗中的唯一光源,花祈夏自嘲一笑,“可能还不知道当时会吓成什么样——在那种环境下它竟然还能帮我和燕度联系……估计我的手机都摔成八瓣了吧。”
“只要里面的芯片没被销毁,它就可以运作。”闻人清和说。
“不过软件还在深度开发中,还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否则——祈夏你可能也不会受这么多苦。”
“已经很牛了,真的。”
花祈夏无法用语言形容那种绝望与恐惧中抓住稻草的感觉,她稍微挺直了脊背,鸣响与喧嚣在她眼里沉寂,一觉醒来又是盈满的光亮:“谢谢你。”
闻人清和颔首,微笑地:“不必客气。”
“该谢还是要谢的。”
——盛修提着饭盒从门口进来,走到床的另一边将饭菜依次摆开,接着抬头看向对面的闻人清和,“这次的事,我记着了。”
闻人清和没有推却,只轻轻点了点头。
“对对对,我也记着了。”花祈夏也跟着点头,盛修侧过脸,一只大手按在她脑袋上:“你就给我记着好好吃饭按时吃药,还有——”
盛修扫了眼她手上的滞留针,“上午还要输两瓶药,手别乱动——跑了针又要重扎。”
说完男人不等花祈夏反驳,忽然靠近了她,盯着她的脸:“没睡好?”盛修直起身子,面色凝沉,“是不是伤口疼?还是哪里难受?”
“没疼。”
说起这个,花祈夏眼皮幽幽地耷拉下来,叹了口气问:“哥,我睡着的时候你一直在吗。”
盛修:“去找医生谈了谈,怎么了?”
“哦,没事。”花祈夏没扎针的那只手抓抓头发,眺望墙面目光空洞:“我还以为闹鬼呢。”
正支起桌板摆盘的盛修抬头,表情怪异:“什么东西?”
闻人清和也看向她。
“不知道,估计做梦呢吧。”
据说人的大脑皮层在经历强烈刺激后都会做梦的,花祈夏咋舌,“莫名其妙梦见好几个在我床边说对不起,奇奇怪怪,整得我跟放债的似的。”
她说完,就低头拿起勺子开始吃盛修带的早餐,“闻人先生,哥,你们吃早餐了没。”
“你吃你的,不用管我们。”盛修说。
花祈夏吃了两口,却发现身边的盛修与闻人清和有一瞬古怪的安静,再抬头,就见闻人清和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盛修则一言不发。
花祈夏咽下嘴里的粥,视线在两个人身上转了一圈,“你们……看什么呢?”
“没什么。”盛修收回目光,对闻人清和:“麻烦你在这里看一下祈夏,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嗯。”
默默注意着二人的花祈夏眨了下眼,手里的勺子缓慢撇了一层粥,却没有送进嘴里,她看着盛修走出门的背影,若有所思。
盛修离开后,闻人清和起身关上了门,回来时却见花祈夏放下了勺子,安静望着他,男人莞尔:“怎么了,没有胃口吗。”
“闻人先生,昨天晚上——”花祈夏问,“不,是今天早上,是不是有人来过了。”她没错过闻人清和细微的怔忪,又说:“是燕度?”
“来道歉的人是燕度对不对。”
第165章 抽风(二合一)
——
中心医院人来人往,从震区转运来的病人被迅速送往不同的科室,住院部也不遑多让,各种叫喊声、推车响动声乱作一团。
嘈杂穿过明亮的大厅,消散在住院楼后人迹罕至的后花园。
花园里种的都是当地特有的沙漠玫瑰,除了几个在这里散步的病人之外,外面的人也无暇欣赏,可惜了这些争奇斗艳的火红生命。
嗖——!
一听可乐当空飞过,被走到花圃边的盛修抬手接住。
易拉环“呲啦”撕开,绵密的气泡迸溅出来,盛修收起拉环,似笑非笑:“行,真行啊,趁我不在一个两个去我妹妹病房装神弄鬼,我说你们要不要直接去精神科看看脑子?”
他眼角凉凉地扫过花廊底下的三个人:丢给他可乐的家伙胳膊上全是擦伤,手腕草草用纱布包着,贴在在深色的皮肤上,纱布被水稀释后的血迹依稀透出粉红——
男人席地而坐,脊背倚着廊下的柱子。
他手边放着一只驼色的大背包,满地紫藤花的残骸早已被风沙吹干,蜷缩成细细的针状,有些沾到了燕度的裤子上,他也浑不在意,胸膛起伏缓而闷。
听见盛修的不耐,坐在花廊外草坡上的乔星灿抖擞精神,一只手按在地上,作起身状:“祈夏醒了吗。”
“醒个屁。”盛修看着这些人气就不打一处来,手里的拉环忍无可忍甩到地上:“被你们吵得睡都睡不好,俩眼圈黑跟国宝似的!”
“我……我没大声说话。”乔星灿眼神躲闪,揉了揉鼻子:“我就说了两句。”紧接着不虞的目光落在剩下两人身上,“你们什么时候去的。”
盛修翻了个白眼,接着他冷冷看向左侧:
那个背倚廊柱而立,抱着手臂垂眸不语的男人——盛修紧盯着他,甚至都懒得问这家伙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来的。
在场三个人手里都握着一罐冰镇的可乐,只有谢共秋,可乐罐放在脚边没有打开,上面沾了几片紫藤叶,受冷凝结的水珠缓慢淌到地面上。
几个气场强势的男人好像经历了一场耗心耗力的战争,此刻气氛中莫名掺杂着一丝恹恹,好似谁也没有心力做除了呼吸之外的事。
因为这种古怪氛围,几人陷入一种休战般的平静与颓废。
盛修眯起了眼睛,从谢共秋疏离的脸上划过,落在燕度那张欠揍的脸上,对着燕度扬了扬下巴,语气难以形容地:“他居然没揍你?”
被当着面点了名的谢共秋依旧一言不发,仿佛和他们隔着虚空的屏障,燕度笑了下,嗓子仍然哑着:“你不也没揍我。”
“天灾意外,我揍你干什么?”
燕度又笑了声,尽管他嘴角的弧度很浅,加上脸颊细微的刮伤和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笑起来时有股荒蛮的颓废,深深镌刻在他脸上——
“嚯,真难得。”燕度提不起兴致般的,少顷,苦笑一声:“我宁愿你们把我朝死里打一顿。”
乔星灿挽起袖子,凉凉地:“现在也不晚。”
盛修也站在了根柱子旁,他低头沉默许久,找燕度要了根烟,没点,在掌心攥碎后埋下脸去深深吸了口气。
烟叶辛辣,仿佛可以冲开昼夜紧绷的神经,令人继续保持清醒——
“护士说前三天每天得换两次药,上下午各一次,往后每两天换一次。”
几人都沉默不语。
“从收到消息、来的路上,到进病房以前,我想过无数个画面。”
盛修眼皮垂得很低,几乎盖住眼珠,他低声讲述:“想闻人清和那软件数据准不准,定位靠不靠谱,想苞苞她究竟受了多少伤,哪里受了伤,我该怎么一道一道在你身上还回去,毕竟是你投的资,搞的什么破考察,结果——”
盛修侧头紧盯着燕度,“危险发生,你还好好坐在这儿,最后出事的、躺在病床上的为什么只有我的苞苞。”
燕度后脑勺在坚硬的柱子上碰了碰,喉结上下滑动。
盛修目光幽沉,嗓音冷得不近人情,也完完全全地不讲道理,然而他停顿几秒,望向远处散步的病人,话音一转——
“直到进了病房,看见她就那么闭着眼睛躺在那儿,我什么都不愿意想了。”
盛修闭了闭眼,密不透风的神情泄出了一丝疲惫,“只要她好,只要她好好的,平平安安的,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都不重要。”
燕度屈着脖颈,一下下无言地抛起手里的打火机:“眼睁睁看她在我面前消失——就十米,十米都不到——”
说到这里,乔星灿神色微动,盛修则闭上了眼好似不能细想这句话背后的画面,燕度下颚紧绷,“我特么也要疯了,是,不重要。”男人阖起眼皮,只用气音:“都不重要,都特么不重要……”
谢共秋静静地侧过头,看着几个人,他的耳梢被廊上稀疏的树缝染了半片青白,尽管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低下了头,恍然看着自己淡白色的掌心——
燕度不久前的苦笑还在耳边萦绕,带着被遏制呼吸的粗喘,凿子般敲打在他沉寂的脑海里。
【小子,你丫怕了吧?连进去都不敢进去,是不知道她就在里面缝针?不知道现在在里头缝针的是她?怎么着,还是你觉得看见她的血,看见她肩上那条疤——连保持冷静的自信都没有……那你跟我差在哪儿了?不都是缩头乌龟,老子起码比你强点儿。】
【——我会进去。】
【你进个屁,得,没工夫跟你浪费时间……艹,我也烦着呢。】
谢共秋合拢了掌心,连同淡青色的脉络与细密的掌纹。
盛修看着沉默寡言的三个人,又从可乐罐的反光里看见自己变了形的倒影。
“明天我给苞苞办转院,带她回去。”他说。
谢共秋终于开口了,神色淡淡:“我和你一起。”
“啧,人医生说了没伤到筋骨,不到一个星期就能好。”燕度终于掀起眼皮,斜睨着盛修:“南疆地儿这么大,不止一个Y县,你觉得她会就这么跟你回去?”
“不然?”盛修对他们的耐心有限,忍了忍还是呼出一口气:“就算我同意让她接着留在这儿,家里大人也不会同意的。”他掐住鼻梁,“家里人两天没睡了。”
“那你也不能替祈夏做决定。”乔星灿挺不高兴地说。
盛修看见他心头就起邪火,警告地:“你欺负我妹妹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你现在最好别招我啊。”
“你招呼不打就换了我几年全球巡演的角!我吱过一声?”乔星灿瞪眼,不卑不亢:“再说了,那是我跟祈夏的事,跟你没关系。”
“打一架吧。”谢共秋忽然说。
剩下的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谢共秋仰起头,纤白的脖颈拉出一段笔直的线,“打一架吧。”紧接着男人放下手臂,顶着那张高冷禁欲的脸径直朝草坡上走去,草坡上的乔星灿已经二话不说朝他扑过来。
“——!”
谢共秋刚刚折起袖子就被冲了个正着,垂落在眉上的头发晃了晃,顺势抓住乔星灿的胳膊“砰!”地将他过肩摔到了地上,乔星灿眼珠登时红了,咽下一声痛呼,“扑通!”撞得周围灰尘四起!
“靠。”盛修咬牙切齿,脚步生风:“你们抽什么风!”
谢共秋不为所动,盛修冲过去照着他那张冰封似的脸就是一拳!不知道谁伸出脚绊倒了谁,三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瞬间打成一团!“砰!”
好像要把这两天以来压抑在心里的沉闷和早就想活撕了对方的怒气一齐发泄出来似的,没有衣冠楚楚,没有礼仪教养,拳头打击在骨头上的声音“砰砰”作响,“呀——!”周围的人看见有人在医院互殴,连忙去喊保安来。
燕度一直坐在廊下,沉默着抽完了一整根烟,这才站起来,转身大步走过去把几人分开,才靠近眼角登时挨了一拳,“艹。”旋即骂骂咧咧加入混战,血气上涌:“别特么打脸行不行!老子还要见祈夏!”
“见你大爷的!”
没人会相信这些斗殴的人有着怎样令人艳羡的身价,这些火气上头的男人们没有采取任何的搏斗技巧,全是最野蛮最笨拙的生搏,下手拳拳到肉,溅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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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片草屑与灰尘!被惯性甩出来的人拇指按掉嘴角的血迹,下一秒就重新扑进纠缠的漩涡里——
滴滴滴滴——!
“谁?!谁在打架?!!”吹着哨的保安终于姗姗来迟,“你们几个!撒开!!身份证拿出来!!”
……
十分钟以后,交完罚款的盛修大步走回来,把罚单“刺啦”团成团扔进垃圾桶,看着草坡上躺的跟死狗似的人,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出口却是一连串夹杂血腥气的咳嗽。
咳完了,盛修深吸一口气,平复呼吸:“苞苞待会儿要换药,我走了。”
“我也去!”乔星灿甫一站起就捂着胸口跌了回去,苍白着脸闷哼,他腿上的伤还没好,谢共秋和盛修完全没留余地,拳拳下的黑手,几乎砸断他的肋骨——
不过身边那家伙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谢共秋素来一尘不染的衬衫黑裤沾满了草屑,他不像燕度与乔星灿那样毫无顾忌就地躺下,依旧屈起一条腿端坐着,专业经验让他规避了面部被攻击,但扣线崩断的衣领和皱巴巴的袖子还是彰显了这人的一丝失控。
“嘶——”乔星灿按住青紫的鼻梁,“你们谁照我鼻子打了一下,我要毁容了!”
“反正你也没演出。”盛修冷漠地:“毁就毁了。”
乔星灿堵一口气:“你说的是人话吗。”他有些闷闷地坐回去。
“啧,都消停点儿行不行。”
躺在草坡上闭目养神的燕度开口,嗓音比他之前还要哑,他是唯二脸上挂了彩的,眼角和下颌都起了淤青,这主要是因为燕度几乎没怎么还手,谁的拳头过来基本都硬生生扛了:“……吵**。”
男人一条手臂挡在了眼睛上,过了半晌,也许是真的觉得这些家伙要烦**,他忽然抓过手边的驼色背包,站起来弯腰打掉了裤子上的灰土。
盛修眼睛转过去:“你去哪儿。”
“别管。”
谁也懒得管。
这时,盛修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是闻人清和。
“怎么了?”盛修忙接起来,语气微微紧张,“是苞苞有事?”
谢共秋,乔星灿,和刚要离开的燕度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在盛修手上。
后者不知道听电话那边说了些什么,眉毛间的褶皱渐渐松开,他转头看向廊下的三个人,最终在对方瞩目下朝其中一个走过去——
“找你的。”
他面前的燕度喘着粗气,不解:“闻人?”
刚说完,电话听筒里传来花祈夏的声音:“喂?是燕度吗?”
另外两人纷纷侧目,燕度则像被细弱的电流激了一下,脊背上挨过揍的肌肉都绷紧了。
……
十分钟以后,花祈夏吃完了碗里的粥,就跟闻人清和聊起天来。
后者有意挑的都是些轻松的话题。
见麻药渐渐褪去后女孩还能神情自然地和他交谈,虽然偶尔因为一些小幅度的动作牵动冷嘶,但闻人清和倒是更欣赏她这份表露自我感受的率真。
叩叩。
二人正交谈的时候,病房的门被敲响了。
查房的医生进来检查了一下花祈夏的情况,低声跟身边的护士说“一会儿准备换药”,接着又叮嘱了花祈夏几句,大致是不碰水不剧烈运动,花祈夏认真听着,对方刚说完,门口就“扑扑通通”响起一连串怪异的响动。
花祈夏:“……?”
虚掩的门被人莽撞地推开,来人手还按在门把上,开门后像是刹不住车似的朝里面踉跄两步,“祈,咳咳,祈夏。”
花祈夏看着眼角乌青,嘴边紫红的燕度,费解又意外地缓缓睁大眼:“燕度?”
“哎,哎哎。”燕度连忙应声,他来之前换了件渐变蓝的长袖衬衫,扣上扣子的袖口刚好遮到手腕,再配上头顶那只压得很低的牛仔棒球帽,不知道的还以为刚打完群架的学生。
闻人清和也看见了他脸上的伤,皱眉:“你这是干什么了。”
话音未落,燕度身后又“扑扑通通”绊进来几个仓促的人影。
第166章 可以有(二合一)
——
“乔学长?”
大门呼地打开,花祈夏看着一连串失去重心跌进来的人,眼睛越睁越大:“……谢,谢学长?”
咣。
一条长腿从门外伸出来,不由分说把三人直接踹进屋。
花祈夏冷抽气:“!!!?”
“哥?”
打头的燕度身形高壮,像堵墙似的杵在原地傻愣愣看着花祈夏,导致后面的乔星灿“扑扑通通”趔趄两步,险些当场跪下,他一只手扶着床脚栏杆稳住身形,“咕咚!”咽下一口唾沫:
“咳,嗨,嗨祈夏。”
空气,一点点脆了。
在场医生护士面面相觑,病历板“嘎吱”合上,站在角落也完全以要离开的意思。
燕度胸膛起伏目不斜视,完全没有要搭把手的意思,后面的谢共秋虽然站得稳了,但从他面容上隐约可见一丝尴尬。
视线下移,花祈夏忽然惊世骇俗地看见:洁癖大神谢法医的裤子居然沾满了灰!
对方平静的眼睛也顺着花祈夏的目光朝下,一顿,故作无事,别过脸去以拳抵唇轻咳一声。
花祈夏喃喃:“你们这是……怎么搞的?”
燕度、乔星灿:“地震砖头砸的。”“摔了一跤。”
“打架了。”谢共秋紧随其后。
“……”
“……”
床上的人彻底凌乱了。
下意识看向最后一个进来的盛修,见他抱着手臂盯犯人似的盯着三人,眼神凉得像菜市场冻了十年的僵尸鱼。
一秒。
两秒。
十秒。
出场过于尴尬,画面过于诡异,以至于几个注重形象的男人都在心里默默唾弃自己,谁也不愿意先出声,空气的安静仿佛陷入死循环——
“你们,”与他们泾渭分明的闻人清和开口,“不是来探病的吗,都站在门口干什么。”
接着他转而看向角落里默默吃瓜的医生护士,礼貌微笑:“请问祈夏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医生如梦初醒:“哎?啊,啊没有没有了,待会儿等着换药就行了。”
说完忙带着一群护士火速遁走。
走到门口,专业素养点满的值班医生还不忘回头,瞧着满满当当一屋子灰头土脸的大男人:
“那个什么啊——病人虽说没有生命危险,但毕竟在恢复期,屋子里要保持空气清新流通,你们来探病的也注意着点儿——”
“好的,您放心。”闻人清和点头应是。
接着他目光在几人身上逡巡一圈,说:“聆枫和胜南马上就到,我定的酒店就在隔壁,需要休整的话我现在带你们去。”
花祈夏坐直身子,愕然:“聆枫学姐和胜南学姐也要来?”
“嗯。”闻人清和整理了一丝不苟的西装领,走到门口将门重新打开。
虽然是不干涉的语气,但含笑的目光落在乔星灿等人的身上,俨然在问“你们确定不要回去换件衣裳?”
谢共秋与乔星灿目露迟疑,盛修二话不说率先出了门,头也不回:“出来。”
床上的花祈夏已经完全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了,眼睁睁和几人对视,后者在盛修的盯视下默默退出房间,只剩燕度独独站在原地。
门口盛修眼梢微抬,里面的男人却没有动作,脚下稳得跟扎在地上一样,少顷,前者收回薄凉的视线抬手关上了门。
“他凭什么能待在里面。”
走廊上,乔星灿看着燕度渐渐消失在门缝的身影,“那家伙又不是医生。”
谢共秋:“我是医生。”
盛修冷笑:“滚,你是法医。”
乔星灿透过门上玻璃窗朝内张望,里面那家伙脸比城墙厚还有心机,来之前居然钻进厕所把衣服换了。
少年忿忿撕掉鼻梁上的创可贴,对盛修:“为什么燕度可以留下。”
“因为苞苞以为来说对不起的是他而且现在那家伙眼珠子快贴我妹妹脸上去了!”
盛修没好气地冷声道,他撩开眼皮盯着谢共秋,“你们还是先想想怎么解释打架的事吧。”
“能怎么解释。”乔星灿眼中划过一抹焦急,转头冲谢共秋不满地问:“你说实话干什么。”
走廊的顶灯泼洒白光,尽数落在谢共秋垂落的羽睫上,簌簌轻颤:“我不想骗她。”
质问他的少年怒火陡然一噎,好似被人一下子戳到了痛处,幽幽闭上了嘴。
在场几人势如水火,但却出于同样的本心保持着某种默契:
他们并不愿意现在就让花祈夏看见他们的撕咬与蠢蠢欲动,强迫她现在就陷入两难与自我怀疑的局面——
被标记了范围的自由选择,未必就是真正的“自由”。
唯一置身事外的闻人清和开口,打破了僵局:“你们不用过于担心,我倒认为燕度会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说,“而且毕竟现在被留在房间里的人是他,你们考虑再多也没用。”
客观的陈述既令人松了口气,又不由得感到扎心。
乔星灿打量着温文尔雅的男人,神情略带古怪:“你打小就这么上帝视角吗。”
闻人清和抵了下眼镜,轻笑:“我不过就事论事。”
“呵,现在好了。”
乔星灿苦笑一声泄了气,靠在墙边,他鼻梁和嘴角的淤青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刻,“我们在祈夏心里怕不是成了一群暴力狂。”
一旁盛修闭眼,话音萦绕着颤意:“该担心的,恐怕不是这个……”
……
输液袋里淡褐色的液体无声滴落,在安静的空气里被无限放大一般,花祈夏抬头和燕度对视,后者手背上青筋一绷,下意识朝床上的女孩走过来。
花祈夏果不其然问起了打架的事。
“哦,是谢共秋和乔星灿先动的手。”
燕度直接阐述事实。
他走到床边从柜子上挑了个苹果,看洗得干净就坐下用水果刀削起来,“吃点水果吧祈夏,医生说对恢复好——我是去拉架的,绝对没还手。”
“他们两个?”
花祈夏想想这两个之间几乎为零的交集,脑子更懵了:“他俩有什么矛盾吗?居然还能打起来。”这两个人从性格到工作都南辕北辙,怎么也能打得起来。
“有、吧——咳。”燕度低头熟稔地用刀削下一条完整的果皮,停下动作想了想,说:“他们半个月前在路边也打过架来着。”
他老实道,“那次围观的也是我。”
说到这里,男人抬起头,在花祈夏难以言喻的目光里“嘿”了声,“这么一想我还挺闲得慌的。”
花祈夏还想再问些更具体的原因,这时燕度手下的果皮忽然“咔嚓”断成了两截。
他鞋尖踢来垃圾桶,将果皮丢了进去,说:“对了祈夏,待会儿等陈聆枫和黎胜南过来,我去找医生给你换间大点儿的房间。”
话题转得太快,花祈夏险些没跟上,闻言忙摇头:“不用不用,这里挺好的,我伤得也不严重,而且——”
她有些懊恼地:“让大家费时间跑这么远来看我,我已经觉得特别不好意思了。”
“祈夏。”燕度切下一块水盈盈的果肉,刀尖一挑小心递到花祈夏面前,问她:“还记得我住院的时候吗。”
花祈夏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时候的男人浑身绑得像只赛博格,花祈夏现在手机里还有他们围在他身边比耶的照片。
“如果你受伤这件事发生在活动开始之前,或者刚开始的时候,也许他们不会来,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是朋友啊,这句话是你告诉大家的是不是。”
花祈夏吃掉苹果,燕度低声问还吃吗,女孩摇了摇头,说:“但这里太远了。”
不比家里出行方便,距离也近,如果她提前知道谢共秋、陈聆枫等人要过来,一定会劝他们不要来。
燕度倒是神色轻松:“在一定的经济基础之上,赶来这里所耗费的通行时间对他们而言和每天坐车去公司没什么差别。”
“所以你不用对此感到内疚,相反的,他们之所以会来,是因为这段行程回馈给他们的是无法用经济与价值真正衡量的东西。”
“是我吗。”花祈夏问。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花祈夏已经不会因为这样的关注而惶恐惴惴,某些“负担”和那灰黄沉重的房梁一样,在她被解救时一起从她肩上被移走了。
“是你。”燕度咧嘴笑起来时眼睛黑亮,只是配上眼角的淤青和血痕,显得有种清爽的傻气:
“是那个拉着我们合照的花祈夏,是给我们分炸鸡看电影的花祈夏,你的相机里能装下我们每个人,我们又为什么会吝惜来看望你的时间呢。”
花祈夏呼吸微滞,心头一动:“你的口才怎么……”
“变好了是不?”燕度挑眉,挺傲娇地一甩头:“不才,最近看了不少书,屎壳郎戴眼镜,哎呀妈一身的文学细菌呐~”
他故意用的是花祈夏雪城老家的方言,让花祈夏忍俊不禁,笑得牵动伤口,“嘶。”
燕度神情瞬间如临大敌,“不闹了不闹了,你别动。”他手伸出来稳住花祈夏的输液管,哭笑不得:“你慢点儿笑。”
心中的顾虑被打破,笑过之后,花祈夏心中汩汩升起暖流,是脉脉的温情与感动,感动之下又被人附上了更滚热的东西,她又笑了一声,抬起头,两人忽然对视——
时间,是在这一分被拉长的。
燕度嘴角笑意倏地一顿,旋即消失不见。
在花祈夏澄澈的视线里,男人豁然起身,提起背包转身大步走出去,下一秒却又踟蹰着回来。
他呼吸粗重两分,好像寻不到出路的蚂蚁,又像还没出兵便连连败退的将军,忽然猛转过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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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步轻而缓地朝花祈夏走来。
花祈夏看得见他额角隐忍绷紧的青筋。
“祈夏。”燕度走近了,愈发深邃的眉眼才渐渐显露出来,他重新坐下,将手里的背包再一次“呼啦”放到地上。
男人的嗓音低而沉,只是因为沙哑的原因,念字时显得很轻缓,“现在感觉怎么样?”
燕度问这话的时候,眼睛近乎以毫米的距离缓慢抚触过花祈夏的脸,最后落在她的肩膀上,目光闪动,足足十秒钟,床边都只有药液滴答的响动。
“没事了。”
花祈夏也在看燕度,她注意到燕度眼角靠近太阳穴的地方那些刮擦的血丝,比起淤青,那些像是被飞溅的瓦片或砖屑划伤的,“学长你呢,你怎么样。”
燕度张了张口,见女孩眼中纯然的关切,他无声地深吸一口气,然后说:“没事。”
“你哪里受伤了?”
花祈夏不相信这么严重的震感下燕度会只有眼角那几道红,他又不是铁人,但从头到脚逡巡一遍,除了男人脸色不大好以外,他看上去仍然力量旺盛,手脚有力。
刚才的轻松一扫而空,好像电影放映前无意义的广告——
直至这一刻,终于进入了正式的片头。
他们开始谈到伤势,说起原本在一进门就该说起的事情。
“祈夏。”
燕度忽然开口,用一种令花祈夏莫名慌张的眼神望着她,轻声地:“对不起。”
——果然是梦里听过的语气。
果然是他。
“燕度,这不对。”花祈夏看着懊悔的男人,神色复杂:“意外的灾难是没人能预料的,你没必要和我说对不起——”
可是不等花祈夏开口,燕度就弯腰从包里掏出了一张素描纸,上面红红绿绿的蜡笔条纹,纸张左下角还画了朵小花。
“是娜娜画的,托我给你,她没大碍,父母已经从外地赶回来了,奶奶也没事儿,现在都在楼下病房。”
燕度被花祈夏接过画时,手背上雪白的滞留针刺了眼,刺出看不见的红:“怪我。”他说:“不让你进屋就好了。”
不。
当时反应再快些就好了。
不自作聪明给学院投资就好了。
不是想带女孩出海,去看冰川看鲸鱼吗。
早带她去了,就好了。
“真的不怪你。”
她垂眸摸过画纸,五彩斑斓的线条带着儿童独有的幼稚和大胆,花祈夏朝燕度晃了晃手里的画,继续道:“看,而且也不是没有收获,对吗。”
燕度笑了声,笑容十分浅淡:“对,有收获——”
他说,“你终于不叫我学长了。”
花祈夏唇角的笑倏然一滞,单薄的画纸在空气中轻轻摇晃,“燕度,你……”
叩叩。
“201花祈夏,换药了。”
门被推开,确认了信息的护士走进来,见屋子里满满当当的人散了,空气对流畅通,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来,换药吧。”
“哦,好。”燕度最先推开椅子站起来,问护士该怎么做。
护士端着治疗盘走到花祈夏面前,先确认了一下药液袋上的名称,又看看床头的病历卡,接着朝燕度一抬下巴:“床给她放下。”
“好。”燕度走到床尾缓慢放下了床,抬头见花祈夏一言不发地顺势躺下,便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
护士放下治疗盘,斜眼瞅着杵在后面跟个柱子似的人,“过来把栏杆掰下去。”燕度乖乖依言照做,将床两边的护栏“哗啦”落下去,目光在花祈夏脸上和盘里纱布间晃了晃,手指蜷起:“我还要做什么。”
“没事了,出去吧,门带上。”
护士眼也不抬,弯腰先压着花祈夏的衣领看了看里面的纱布,对她道:“出了些脓,估计有点儿粘连,来,趴好,稍微有点儿疼啊,你忍一忍。”
花祈夏调整了一下姿势,将那幅画压在床边,轻声地:“嗯,好。”
站在床脚的燕度捕捉到女孩在枕头下微微攥紧的手指,他正要离开的脚步停住——
护士正在戴手套,侧面就映下来一道灰黑色的影子,她一转头,闷不吭声的男人去而复返,在病床另一侧蹲下来,直直望着床上眉心微蹙的女孩。
这种不放心离人的家属护士见得多了,瞧他没走,也没多说什么。
大脑混乱的花祈夏感觉到面前蓦地挡下一道温热的灰暗,半阖的眼睛睁开,看见燕度就离她咫尺的距离,近得让她更加心慌:“你——”
“我知道,你刚才想说什么,你想说我没有保护你的义务,也不用因为你受伤而懊恼。”
燕度深深望着花祈夏,一字一顿:“但是祈夏,我有这种义务。”
“即使没有。”在花祈夏完全凝滞的神情中,男人缓慢开口:“我也希望此时此刻和以后,我可以有。”
第167章 开窍!(二合一)
——
【即使没有——我也希望此时此刻和以后,我可以有。】
【你终于不叫我学长了。】
夜晚12:00的住院楼仿佛是一只巨大的机械发光键盘,每个窗口都发着雪白的光亮,里面闪动的人影是生命敲击的文字,每个窗口都在谱写不一样的生命故事。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永远亮灯的地方,除了车站,那一定是医院——
花祈夏坐在空无一人的小花园里,隔着茂盛缠绕的紫藤藤蔓,仰头凝视那些四四方方闪烁的灯光。
距离燕度说出那句扰得她险些从床上坐起来的话,下一秒又被护士赶出去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
天都黑了第二次,可想起那句话,花祈夏的心脏依然跳得仓惶无措。
——几乎要把她的心口撞破了,慌慌张张跑出来,再像一只鸵鸟似的钻进不远处那干燥的草堆里去。
“别跳了!”花祈夏恨铁不成钢地垂头低斥,自言自语骂完又觉得不对,恼丧地抓了抓头发,心脏仍旧以强有力的节奏鼓噪着。
懊恼之余,花祈夏想起那双黑色深邃的眼睛,不由得又隐晦地生出一丝抓不住的无措。
她抬手压着心口,感受到指腹下一次次的鼓动,垂眸看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小声地:“……吵**你。”
说完,余光瞥见地上有一只银亮的易拉罐环,抬脚“嗖”将它踢飞。
叮当。
叮叮当当啷——
银环停在一只裸色粗跟皮鞋旁,被人弯腰捡了起来。
“聆枫学姐?”花祈夏恍然抬头。
陈聆枫手臂上搭了件米白色牛仔外套,她走近了,将衣服展开搭在只穿了件病号服的花祈夏肩头,“有人快把衣服搂出包浆了也不敢给你送来,只好由我代劳了。”
花祈夏可以活动的那只手将袖子拽了拽,闻言纳闷:“谁?”
“一个怕打扰你又关心你的家伙。”
“我哥吗。”
花祈夏拢住衣领,久坐的凉意这时才迟迟漫上来,又被带了温度的牛仔衣阻隔,在花祈夏的皮肤上一点点交融成暖意。
陈聆枫看了眼花廊下的长椅,见是干净的就坐了下来,“不是。”
花祈夏沉默了,良久,低声地:“……燕度吗?”
陈聆枫坐下的动作一顿,转头看着女孩,轻声问:“为什么你觉得是燕度?”
她问完,女孩的目光躲闪起来,像被掺杂沙砾的风迷了眼睛。
花祈夏脸上没有过于鲜明的表情,但她眨眼的频率明显快了许多,每一次眨动,都好像牵带出一抹透明的情绪——
茫然、无措、怀疑……
在这些“透明”无色的情绪下,又洇出一抹同样明净的,隐隐泛着水粉色的,羞涩。
——这是懵懂青涩的18岁女孩独有的颜色。
“因为他、他好像……喜欢我。”话音出口花祈夏脸上蓦地一热。
她仓促地低下头抠着牛仔外套上的纽扣,脸颊下微小的**细血管顶出一片浅淡的红。
对于这个优秀而温柔的大姐姐,花祈夏和她接触时总带有一种憧憬和孺慕的心态,对于陈聆枫的询问,她可以信赖地说出这件搅扰自己心神的事,手臂上却生出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脸也臊得更红。
“他?”
“哦,就是……燕度。”女孩用力按了下纽扣,把金属纹路留在掌根,声音愈小。
陈聆枫安静了几秒,看着快把衣摆抠出窟窿的女孩,沉吟后开口问道:“你觉得,他喜欢你?”
花祈夏耳尖动了动,莫名觉得陈聆枫这句话的重音落得有些怪,对方似乎将讶异的语调落在了“他”上而不是“你”字上——
以至于乍一听起来,这个问句便不太像是表达“燕度竟然喜欢你”的惊诧,反而像在说“喜欢你的只有他燕度吗”。
然而花祈夏此刻心烦意乱,对陈聆枫无意的一句话并没有留意深究,也没注意到自己点过头以后,陈聆枫那夹杂着莫名怜爱的复杂眼神。
花祈夏不说话,陈聆枫抬头环顾四周,“我昨天和胜南来的时候就没见到那家伙,难怪盛修说你这两天状态奇怪——原来是因为他。”
花祈夏咬了下嘴唇,闷声地,“他烦**。”
陈聆枫对此并没有表示异议,自言自语了一句“这家伙”,接着耐心地问道:“他说完那些话,还了说什么。”
女孩摇了摇头,所以她才说那家伙烦**,不打招呼就闯进她心里,用几句话将她的思绪搅动得乱七八糟,却又忽然消失近一天一夜,留花祈夏一个人辗转反侧,胡思乱想——
这算什么啊,撩完就跑吗。
大“渣男”!
晚上的花园清凉安静,连虫鸣都没有,花祈夏蓦然就想起了他们十个人在一起吃炸鸡看电影的情景。
不知不觉,时间竟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学姐,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退出这个活动了。”花祈夏的话飘散在寂静里,说完她落寞地垂下眼睫,鼻尖微酸。
陈聆枫没有表示过度的惊讶:“因为燕度?”
花廊下的女孩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她发丝间落了几丝干枯的紫藤花蕊,现在顺着肩头掉下来,还有两片被花祈夏从膝盖上拾起来,用指甲剔去了里面仅有的汁液。
“说出来不怕学姐你笑话,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学姐你就跟我说,也许我可以在活动里成功谈一场恋爱。”
她在陈聆枫的注视下笑了声,礼堂里陈聆枫的叮嘱仿佛还回荡在耳边——
【如果你能在LolotoLolo邂逅第一份爱情,我保证你的未来会受益颇多。】
“当时我就没放在心上,还一直觉得,这么可能呢,是绝对不可能的事,甚至光是想想就让我害怕。”
至于原因,花祈夏没有提。
风抚过两个女生的耳畔,带来沙漠玫瑰独有的馨香。
这些话从来都憋在花祈夏一个人心里,现在她说出来,聆听的对象竟然是“剧情的女主角”,当时她没有放在心上的叮嘱,现在转了一个大圈,又在两个人之间重新拔起苗来。
——在花祈夏不再是旁观者的时候。
陈聆枫翘起二郎腿,裸色的鞋尖在半空小幅度上下摆动,语气柔和而又力量:“所以现在燕度让你看见了这种可能,你想躲开吗。”
“不是的。”
花祈夏承认,当燕度说出那句话时,她有一瞬间确实产生了想要逃避的心思,尤其是对方眼神太深了,灼灼地凝望着她,让花祈夏本能地想要躲开,当一只鸵鸟。
但——
“我既然已经知道了他喜欢我,就应该做出表示和回应——尽管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回应,啧,我又没被表白过……”
说到这里,她露出一种文科生面对满黑板物理公式的生疏,声音也因这种“笨拙”而慢慢压得很小:“你说这玩意儿书上也不教啊。”
陈聆枫没忍住,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她明晃晃看见花祈夏眼里的青涩,恍然回忆起自己18岁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种对恋爱的迷茫——
好像没有。
她那时只有**竞争对手、拿下学生会会长的信心,还顺便举报了几个**的骨干,大刀阔斧整顿了几乎沦为商业交易附属品的学生会和校友联盟。
花祈夏鞋底踩着那只被陈聆枫踢回来的拉环,“咔吧”脆响,继续说:
“我、我在这方面确实有点儿笨,可是我也知道,自己不能什么都不做,不能一边装聋作哑,一边又继续在活动里,理所应当地享受燕度的心意,这不公平。”
没有料到花祈夏竟然会这么想,陈聆枫表情明显染上惊讶,她微微启唇,肩部连同呼吸一起上提,边思考花祈夏的话,边组织舌尖的语言,暂时没有出声,花祈夏又说——
“都是这活动太狗了。”
她忿忿吐槽,“破规则,呸。”
等她呸完,花廊下再次陷入安静。
花祈夏的心太乱了,比草嘟嘟刨开的毛线团还乱,她自己理不出头绪,不管说些什么,开口时仿佛都能听见心脏透过骨头传导的砰砰声。
燕度这个人高马大的讨厌鬼,连他留下的悸动都是震耳欲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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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来了。”
安静了很久,陈聆枫忽然眯起狭长的眼睛,望向草坡对面的住院部后门。
花祈夏恍惚抬头,随之望过去,整个人就是一僵。
远处被刺目的白光拓出黑影的人正走下楼梯,一步步朝她们所在的方向走过来。
即使那人的面部被对比强烈的反光压成了模糊的黑色,花祈夏却依然感觉到,对方的眼睛从始至终都紧紧追在她的身上,像深海里追逐鱼灯的磷虾。
震耳欲聋的心跳,在那人一步步靠近时化为铺天盖地的春雷,在女孩的胸膛与眼眸里滚涌起来。
是燕度。
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冲锋衣,手里提着那只驼色背包,右肩似乎还背了只黑书包,乍一看不大像平常偏休闲运动的打扮。
陈聆枫看清楚了对方逐渐清晰的五官,她掸掉膝头的落花,站起来后温声问花祈夏:“胜南说她在酒店订了沙拉,我先过去了……祈夏,你的那份等会儿我给你送来。”
“不用了学姐。”
花祈夏也拢着外套站起来,知道陈聆枫这是要给她和燕度留下谈话的空间,她勉强笑了笑:“你们昨天来了就没休息,还是好好睡一觉吧,我不饿。”
说话的功夫她甚至能感受到脸颊逐渐烧起的热意,手不由得把扣子揪成麻花。
“好吧。”陈聆枫点头,随后与一言不发的燕度擦肩而过,她走出去两步,忽然转身——
“对了祈夏。”
正在强装镇定的花祈夏懵懂侧头,陈聆枫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说:“我明白你对这个活动赋予的感情,所以,关于要退出的事——”
说到这里陈聆枫看了燕度一眼,继续对女孩道,“我希望你能够再认真考虑一下。”
……
陈聆枫离开了。
“……”
花祈夏只和燕度的眼眸草草相触一秒,就慌乱地挪开,她不知道自己应该看哪里,一边自我唾弃着自己的慌张,一边欲盖弥彰地张开紧攥的拳头。
“祈夏。”
燕度走得更近,他身上的冲锋衣发出布料摩擦的轻响,花祈夏下意识后退两步,视线在昏暗的地面上乱晃着,直到那道混沌的影子压在她的鞋边,女孩抬起的一只手,手指紧勾着后脖颈上的细软碎发,又退了一步,脊背几乎贴到廊柱上,“那个,你,你就站在那里吧。”
于是燕度就停下了,他垂下眸子看了眼女孩踩着的砖石,干燥的空气里流淌着两个人的呼吸声,但花祈夏依然觉得汲取氧气变得有些困难。
“你想退出活动吗。”
燕度终于开口,一如既往的温沉低冽,迟钝如花祈夏,竟然此时此刻才从中摘取出那一份特殊的、不出于任何教养礼仪的温柔。
花祈夏低下头,喃喃:“不想。”
她自己选择的旅程,意义重大,尽管变化巨大,花祈夏现在还是想完整地走完,不留遗憾。
“是因为我,是不是?”燕度问,“是我……打乱了你的计划,让你的心也乱了,对吗。”
花祈夏别过头去深深吸了口气,她的脸几乎已经要烧起来。
燕度将手里的背包放到了椅子上。
这次不等花祈夏开口,他已经迈出了步子,落地无声,将两个人之间拉到了彼此听得见心跳声的距离——花祈夏诧异地发现,对方的心脏跳得更加急促、沉闷。
咚咚。
咚咚。
不比她平静,响亮得乱了节拍。
“你,你心跳好吵。”
“嗯。”
燕度低沉地笑了一声,“因为我很紧张。”他身上的雪松味道替代了昨日的血腥和沙尘气,比它的主人更先攻城略地般闯进花祈夏的感知里,“因为我喜欢的女孩离我很近,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她相信我的胆大包天。”
“你……”花祈夏喉咙颤动,“你这是欲擒故纵。”她很想拿出老练熟稔的架势,但开口第一句就跑了音,燕度却也没笑,他掌手心的津津热汗几乎覆盖了掌纹,谁也不比谁游刃有余。
谁也不能举重若轻。
第168章 第一人(二合一)
——
灰紫的云高悬在天幕的边缘,凉风从玫瑰花冠的缝隙里溢出来,花祈夏想这夜色本身就承载了太多的温柔,叫她无法理智地分辨男人的眼睛。
“那你昨天,为什么直接离开了。”花祈夏小声开口,对那天燕度的“撩完就跑”还是有些耿耿于怀。
“没有离开,就在门外。”
燕度从来没对花祈夏高声说过话,以前不觉得,此时他微哑的嗓音乘着风溜进她的耳朵里,终于摩挲出风一样的隽永,“本来想等你换完药就进去的,后来被一些事情绊住了脚。”
花祈夏下意识顺口地:“什么事。”
话一出口立刻懊丧地闭了闭眼,指尖抠进掌心:刨根问底干什么,你又不在乎。
……真的,不在乎吗。
燕度开口想要解释,女孩轻声打断了他的话。
“燕度。”
男人徘徊在唇边的话语停住,转为一声温驯的“嗯”。
花祈夏呼出一口气,背在身后的手几乎要把廊柱上的水泥抠掉了,她嘴唇因为在外面待得过久而微微干裂: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明白了你的意思——”
她视线无目的地四下闪动着,“我没有谈过恋爱,也没喜欢过什么人,我,我其实都不知道自己的理想型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她要喜欢一个什么样的男生呢?是内敛含蓄还是外放张扬,是和她性格相近还是互补;在这之前花祈夏一直都认为,这是在活动彻底结束后才值得考虑的问题。
花祈夏把自己的18岁分为无数色彩斑斓的拼图:学习、生活、旅游,喂猫……
可是这些图块里没有“恋爱”。
现在有一个人拿着一片金光闪闪的拼图走过来,希望能在她本就完整的心上添一个位置——
“我甚至都不知道一场恋爱是怎么开始的,如果我答应了你,我,我应该做些什么呢?……如果我拒绝了你,我们又该保持什么样的距离,之后……”
将自己的青涩与无措袒露出来是一件极度羞赧而窘迫的事。
花祈夏脸颊发烫,克制着语速和措辞竭力想将自己的心表达清楚,她盯着燕度的鞋尖,脑海中蓦地闪过那句缱绻真诚的“我喜欢的女孩”,稀薄的冷静险些一瞬间土崩瓦解——
燕度又朝前走了一步。
她的呼吸几乎可以拂过对方的胸膛,花祈夏退无可退,心跳在倏忽间声如擂鼓,“你别靠近了。”尾音因为跑调显得颤而慌。
“好。”燕度说,可他却没有后退,而是围堵了四面八方的凉风,吝啬地只留给女孩滚烫的呼吸与逐渐上升的温度。
接着一条手臂抬起,燕度左手按在了她身后的廊柱上。
花祈夏在心脏几乎跳出喉咙的紧张里,余光瞥见燕度横在她脖颈旁的手臂,竟然在这一刻不合时宜地想笑,可是被围困在中间的是自己,嘴角扯得就有些苦巴巴的可怜:“这个壁咚好土……”
“嗯,我也觉得。”燕度笑了声,手却依旧稳稳按在冰凉的柱壁上,说:“凉。”
血痕剐擦的手背挡在水泥与女孩伤口的位置,花祈夏茫然不知,只觉得空气里氧分越来越稀薄,一呼一吸越来越沾染了男人身上的气息。
她凌乱的大脑只以为他嫌廊柱的水泥冰冷,欲哭无泪:“那你就往后退啊。”
燕度垂眸思忖一瞬,头颅压低,剥露出一种遏制野性的驯服,吐出两个字:“不要。”
他的眼眸黑亮,用最认真虔诚的语气说出“不要”,顽劣地打破花祈夏的预期。
那眼里跳动着狼的狡黠,驯良又执拗,却又在花祈夏复杂的表情里,粉碎成无尽的柔情——
“祈夏,你现在不用答应我,或拒绝我,也不要为之困扰,不要着急。”
花祈夏觉得他在放屁,是在站着说话不腰疼。
可看见那段颤动的喉结和他冲锋衣下紧紧绷起的肌肉时,舌尖反驳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因为苞苞,我会追你。”
花祈夏呼吸一滞。
燕度仿佛要用目光将女孩捧在掌心里,可他掌心带茧,又怕触疼了她,简直心酸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你不用即时给我回应,甚至你可以尽情拖着我敷衍着我,钓着我,三个月,五个月,一年两年……你钓着我吧,成不成。”
花祈夏的心因为燕度这番话掀起了惊涛骇浪,她的睫毛似乎湿了,明明是身形几乎将她全然包裹的男人,明明是强大张扬,如风一样疾劲的灵魂:“我不明白,燕度,我真的不明白,你……你喜欢我什么呢?”
她真的不明白:“我不相信有什么样的喜欢可以——”花祈夏看着脊梁挺拔的燕度,他眼里依旧滚涌着鲜活不羁,“可以让你这样的人变得这么、卑微。”
捕捉到女孩眼角的湿意,燕度嗓音里附了些逗她开心的语气,像在啤酒节上对她畅言欢笑的那样,也像无数次他耍宝惹得她哈哈大笑那样——
“等表白的时候再告诉你,现在,保密。”
燕度拇指一蹭,就把女孩眼角的湿润蹭掉了,从老周那儿借的他媳妇的护手霜不好用,指腹还是砂纸似的给她留下一道红痕,看得燕度心里啧了声,又笑起来。
花祈夏在巨大的震惊中迟钝地眨眼,茫然:“这……不是表白吗。”
“不,这不是表白。”燕度摇头,这盛不满他的爱欲,配不上女孩的宝贵。
这只是大雾褪去前,山谷中的第一缕流岚。
“祈夏。”他在花祈夏的怔愣中,忽然说:“我要离开几天。”
花祈夏一愣,脱口而出:“去哪里?”
燕度真的如花祈夏说的那样,是个故弄玄虚的讨厌鬼,花祈夏看见了他肩头和手里的背包,但这个讨厌的家伙只说:“去给我的蝴蝶找翅膀。”
花祈夏听不懂,但表情仍然像是要哭了,“那你干嘛现在就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这么坏啊。”
燕度安静了,似乎发出一声叹息:“因为我害怕——怕回来以后,”他握住了花祈夏的手腕,在后者反应过来前,将女孩的掌心贴上了她自己的心口,“这里,就没有我的位置了。”
“什么意思?”
花祈夏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不懂男人低喃中的惶殆,手腕上的力道很轻,但花祈夏稍稍拧动,就感觉到了滚烫的阻意。
“苞苞,既然不想,就不要退出活动好不好——你继续往前走,去见识不同的风景,认识不同的人,别因为一个恶劣莽撞的我停下。”
燕度俯下身,轻轻地说:“但是如果在未来的路上你遇见了值得让你停下、心甘情愿退出跟他走的人,先不要决定,你等等我,等我回来再决定,好不好?”
花祈夏喉中溢出了泣音:“你太坏了……”
她才不相信还会有比这家伙更坏的人。
“嗯,我太坏了。”
燕度的掌纹比常人浅,但异常粗糙,带着汗湿,在花祈夏感到窘迫前他松开了手,花祈夏看见了他无名指和中指劈断后又修剪的指甲,指甲与手指接触的地方发黑发红,青筋凸起的位置更是伤痕累累——
是……徒手翻开废墟时受的伤吗……?
因为这刹那间的怔忪,燕度似乎知道自己有了博取同情的机会,他不想当个光明正大的君子,现在卸下伪装,终于可以蛮不要脸地赞美他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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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夏,你真好看。”
不用顾忌,不用装模作样,要个屁的脸皮和矜持,他就说:“笑起来真好看,不笑也好看。”
他伸出骨节粗大的那根手指,虚空点了点那颗熠熠生辉的琥珀,“眼睛也好看。”
“我想一直给你做烧烤,给你买葡萄吃。”
花祈夏伸手将他推得后撤半步,气虚:“你离远一点。”
“哦。”燕度乖乖后退,下一秒又唰啦抬头:“谢共秋都和你拥抱了,我们现在是‘情侣’,祈夏祈夏,可不可以抱一下。”
花祈夏脚底轰地燃起一簇火,直冲上天灵盖!几乎顷刻间把她烫熟了:“你,你怎么知道?!”
“我猜到的。”燕度似乎不想多提,他直勾勾看着花祈夏,把后者看得结结巴巴:“但那是活动规则。”
男人眨眨眼:“我们不是吗。”
花祈夏一噎,意识到自己似乎上套了:“你——”
燕度咧嘴露出白亮的犬牙,嘿嘿两声说当然不是,“我和他们不一样。”把花祈夏笑得又羞又恼转身走了,痞气的男人适时后退两步让开空间。
下一秒又黏上去,坠在女孩身后陪她走过空无一人的昏暗花园,灯光愈亮,前面人的脚步就越夹杂了些气急败坏的味道:“哎呀你不要跟着我!”
“等等我啊祈夏……”
高耸的住院楼灯光闪烁,照在地上全是若即若离的脚步碎片,忽远忽近,却笔直的,被拖曳很长。
……
燕度将女孩送到走廊,再往前一步,就有人在病房里等待。
“明天转院回去,是不是?”
花祈夏不答。
燕度问:“我给你发消息的话,会不会觉得我烦。”
良久,花祈夏闷声地:“你现在就很烦。”
说完她用袖子按了按微潮眼角,鼻尖似乎若有若无飘过一阵巧克力的甜香,等她放下手臂再仔细吸气时,空气里却只有干燥的夜风,和燕度身上的雪松味道了。
好似刚才只是一阵错觉。
燕度笑出声,“那就让我烦吧。”
“……”花祈夏
“什么?”燕度稍稍弯下腰,没听清花祈夏嘟囔了一句什么。
燕度眼里含着笑:“祈夏,我听不清楚。”
对面的人拢着牛仔外套,低头数着地上一棱一棱的瓷砖,在燕度耐心地等待里,花祈夏抛开脑海中的瓷砖数字,别扭地:“……注意安全。”
虽然不知道这个故弄玄虚的家伙要去干什么,但是他的衣着装扮和手里的背包总莫名地令花祈夏感到紧张。
听清楚她的声音后,燕度愣了愣,旋即眉眼间的柔和化为更无可奈何的软意,认真点头,“好。”
花祈夏觉得自己再傻呆呆站在原地就要被烫熟了,慌慌张张转身要走——
下一秒那只刚刚降温的手腕就被再一次握住了,一股力道像扑上沙滩的海浪,把花祈夏裹进密不透风的炙热中,“!”
海面掀起铁链碰撞的汽笛声,浪花撞击老旧的渔船,原来那是燕度胸膛下轰轰作响的心跳。
“你——”
肩背宽阔的男人压下脊梁,一只手臂自然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揽住了女孩的后背,指腹的茧贴在距离她肩膀纱布很近的地方,那一块的皮肤像被火烧着一般,花祈夏耳边传来他埋在衣料中的闷声:“就要抱。”
“……”
“这是活动规则。”燕度生出些微胡茬的下巴抵在花祈夏没受伤的肩膀上,一字一顿地说,“我们要遵守规则。”每个字都因为张口的动作,鲜明地点在花祈夏的肩胛骨上,“要听话。”
——
第169章 挨骂(二合一)
——
正如燕度所说的,他要离开一段时间,第二天就真的没再出现: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也没告诉任何人归期。
盛修联系了空急专运,其他人则搭乘他安排的另一架航班先回去。
花祈夏离开前去探望了娜娜和她的奶奶,老人家精神不错,娜娜的父母都是不善言辞的人,只一个劲儿往花祈夏手里塞吃的。
她这时才知道,某人走之前缴清了对方的所有治疗费用,包括之后的房屋重建和修缮费——
花祈夏写在卡片上的联系方式被娜娜小心塞进了胸口的红布袋里,和奶奶救命的药放在一起。
也挨着燕度的银行卡。
这个打五块钱的出租去买早餐、大摇大摆吃着葡萄闲逛宛如当地人的家伙,终于展露出了些“挥金如土”的“豪门男主”特质。
——在无人知晓的时候。
小丫头问花祈夏还会不会再回来,后者看着她纯澈干净的眼睛,明明时间不久却因为一场天灾恍若隔世,“会的。”
久违的阳光终于从窗户外泼洒进来,映得花祈夏眸子流光溢彩。
医院的楼房遮挡了远处的风景,她依然没能看见雪山。
唯有老奶奶床边平稳的心电仪滴滴作响,每一次波动的凹陷都仿佛花祈夏在这场旅程中未尽的遗憾,莹绿色的线条从她眼底由左向右缓慢划过——
仿佛金灿的晚霞里,一架徐徐驶过云层的飞机。
飞机到达。
转运。
盛修一票否决了花祈夏想要回家休养的提议,并把她送进了山海医院的特级病房。
在对方还试图**的时候,男人拿着手机淡淡一句话,彻底让花祈夏老实了——
“爸妈已经知道了,正在来的路上。”
花祈夏坐在床上倒吸一口气。
盛修继续:“爸说妈知道咱俩隐瞒实情很生气,准备过来重塑家规。”
花祈夏“……”
“你先休息,哥去给你买饭。”盛修收起手机毫不留恋转身就走。
看着对方冷漠无情的背影,花祈夏捂着肩膀摇摇欲坠,手指颤动:“欺……我老无力……?”
十分钟后。
“一个两个的,本事真是大了!是不是?电话里怎么说的,啊?!都怎么说的?”
花祈夏垂头丧气跟盛修站在一起听训。
病房中,赵玫手里的黄豆猪蹄汤“咣当”放到桌上,兄妹俩齐齐一哆嗦,理不直气也不壮,乖乖挨骂——
“这叫没事吗?这叫没事那什么叫有事?我跟你爸之前说没说过,在外面有什么事尤其是安全问题,不能瞒着爸妈不能瞒着爸妈,不是说没受伤吗,肩膀上那么大个口子怎么弄的?知不知道我跟你爸刚才在路上有多担心,啊?”
赵玫鲜少发火,现在抱起手臂瞪着两个人,兄妹二人都不敢吭声。
她一只手“啪”地拍到桌上,把旁边给她捶肩的花明宇也镇住了,偷偷给两个人递眼神:赶紧给你妈妈道歉!
“妈,这回都是我不好,您别气坏身子。”
盛修率先开口,身价过亿的年轻老板在赵玫面前也得老老实实低着头,“本来是打算今天换完药就告诉你们的。”
而在后者眼里,他金融杂志上那资产估值后面的一连串零,和赵玫以前给他做早餐时煎的无数个鸡蛋一样没有区别。
“换完药?你怎么不等这妮子能下床锄六十亩地了再跟我俩说?”
盛修余光扫了眼身边老实巴交的花祈夏,垂眸:“这回确实是我不好,妈您先让苞苞回床上躺着吧,她伤还没好,您说的我都听着。”
被点到的花祈夏抬头:“没关系!”说完又在赵玫的眼神里犯了怂,脑袋和声音重新低下去:“我还是站着吧……都怪我,和我哥没关系,爸妈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
赵玫气笑了,来回盯着两个不敢顶嘴的孩子。
真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不管犯了什么错,大的那个永远护着小的,得亏这是长大了,依着以前,小的这个跑过来往她腿上一扑,再可可怜怜掉两滴泪,她跟花明宇还真不一定能狠下心再骂。
“啪!”又是一巴掌拍上桌。
赵玫指着盛修,“瞧瞧,都是你给惯的!”盛修点头说是,赵玫不吃这一套,又不动声色把他浑身上下检查了一遍,声音更沉:
“我只说苞苞一个人了吗?阿朗你少替她揽,你自己的问题想清楚没有?我跟你爸气的是什么你好好想想,要是苞苞真的有点什么事,要是她真——”
赵玫一哽,被花明宇轻轻捏了捏肩膀,又顺下气来继续说:“她真受了伤进了手术室,你还瞒着我俩自己一个人去抗所有事是不是?要是你到了Y县又有余震又有别的事,万一你也伤着了,我跟你爸连个真切消息都不知道,到时候你俩准备急死我们吗。”
“阿朗,苞苞,你们两个都好好听着。”
花明宇在家中常扮演着和孩子们打成一片的慈父角色,尤其两个孩子大了以后他就更少摆出严厉的架子,但家里涉及到惩罚基本都是花明宇来负责,大多是罚站,他管着盛修和花祈夏两个人,盛修管着花祈夏一个——
此时他站在赵玫身后,经年沧桑沉淀的威压没有丝毫削退:
“什么是一家人?咱们说过没有?你俩是现在长大了,但我们两个还没老到不能跟你们承担所有事情和压力,听到没有,知不知道妈妈几天都没睡好觉。”
花祈夏和盛修沉默着,脸上的歉疚化为更深的懊悔,尤其是盛修——
他的动容在心中撑开比花祈夏更长的缝隙,溢出来的都是黄豆猪蹄煲的浓香。
赵玫看着花祈夏白生生的脸,又瞧见盛修眼底浅淡的青色,再多的训斥堵在嘴边,深呼吸几下还是咽了下去,“苞苞,你去床上坐着。”
花祈夏抬起头,望着脸色还不大好看的父母,又瞟向身旁的盛修,盛修低声说“去吧”,她脚步动了动移向了床边,伸手拉了下赵玫的小提包。
见对方没抽手,才轻轻趴到赵玫肩头,“对不起妈妈。”又仰起脖子看看花明宇,“爸,让你们担心了。”
她深深吸一口气,赵玫身上那股混着柔顺剂味道的馨香终于让她感到了久违的温暖,是独属于家的气味。
赵玫没理她,但右手搭上花祈夏的手背,用力捏了捏,又搓几下,没再松开。
花祈夏便就着这个姿势和她挨在一起,脑袋立刻被花明宇大力一揉:“苞苞,还有哪里难受,医生怎么说的。”
“没事了,再输几次液,定期换药就行。”
赵玫慢慢消了气,闻言转过头:“那是不是能回家住?在医院能不能休息好?”
“我觉得可以回家,可是我哥说不行。”花祈夏看向还在罚站的老哥,又瞅瞅看起来更好说话的花明宇,低声咳嗽两下:“咳咳。”
盛修站得笔直:“妈,我错了。”
“媳妇儿,他说他错了。”
花祈夏搂着赵玫的胳膊,“妈妈,我哥错了。”
赵玫“嗯?”一记危险眼刀扫过来,花祈夏一抖,立马蔫巴垂头小声:“当、当然我也有错……错更多。”
“哼。”赵玫冷哼,瞥盛修一眼,不说话。
花祈夏立马脑袋往赵玫身上拱,“妈妈我错了错了错了错了~”蹭得赵玫一脸嫌弃,眼底却隐隐带笑,笑中却又浮动着丝丝缕缕的心疼和惜爱,脸依旧板着:
“你8岁这招还管用,现在你妈不吃这一套了,阿朗过来吃饭!你俩就一个鼻孔出气吧,我白头发迟早给你们气出来。”
花祈夏与盛修互相对视,随后都拥上来。
“快快,瞧瞧你妈妈给你俩做的菜,今儿早你爹可是专门跑到北环市场买的猪蹄,新鲜着嘞……以后可不能什么都瞒着爸爸妈妈了,知不知道。”
花祈夏点头:“知道了。”
“医院的菜没咱自家做得新鲜,今天就让你妈妈留下陪你,明天想吃啥你发爸手机上,爸做好了给你送来。”
花明宇拧开保温桶,忽然想起来:“哎对了,闺女你那手机不是摔坏了吗,是不是得再买个新的?”
“……”
“……”
正在拆餐具盒的兄妹俩动作一顿。
赵玫注意到两个人游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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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筷子头在桌子上“叩叩”敲了两下,“手机,到底怎么坏的。”
咔哒。
餐具被放到桌上,花祈夏心虚气短,“我还是去罚站吧。”老老实实走到墙边,赵玫眼神转到盛修身上,后者喉结上下滚动:“我也去。”
“……”
叩叩叩。
这时,病房外间的门被敲了三下。
接触到赵玫危险视线的花明宇麻溜摆好餐具,擦擦手试探地:“媳妇,我也去罚站?”
“去个屁,开门去。”赵玫一脚踢过去,后者傻乐两声用力搂了搂她:“开门开门,甭生气甭生气。”忙不迭去打开了门——
门外沉静肃冷的男人蓦地抬起头。
见到花明宇,镜片后的眼睛闪烁出了些许惊讶。
“嗯?走错了吧?”花明宇瞧着面前年轻俊美的男人:“你找谁呀?”
病房里的三个人不约而同看过去,花祈夏微睁大眼:“谢学长?”
男人上身一件经典款皇后白衬衫,右侧腰部坠下两条桑蚕白飘带,黑色领带与同调系腕表都是最简约的款式,衬得人越发俊逸清新,规整板正中破出一段别致的韵味来。
他手里的汤煲提袋与点心盒发出轻微碰撞。
本以为开门的会是盛修,此时看见花明宇,谢共秋下颌与脖颈相连的皮肤微微绷紧,平静而礼貌地倾了倾身:“您好,我是谢共秋。”
“好,好。”花明宇一边应声,一边腹诽这小伙子说话怎么这么正经,后者已经又看向了赵玫:“阿姨您好。”
“哎,你好你好。”
赵玫总觉得这个男生看起来莫名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按理说长得这么好看的人,见过总该是有点印象的,“你是……?”
她边说边看向排排站面壁的两个人,花祈夏转过身:“爸,妈,这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谢学长,法医大佬!”
谢共秋微不可察地抿了下唇。
花明宇想起来了,恍然大悟:“原来就是你啊!跟阿朗苞苞一起参加活动那个是不?哎呦真厉害啊。”
不善言辞的男人低嗯,接着开口:“祈夏刚转到医院,我担心他们还没时间吃饭,所以——”他稍稍抬高了手里的餐盒,又看向墙边的两个人,疑惑从眼中一闪即逝。
“噢那个,那什么,进来进来。”花明宇忙把他迎进来,赵玫也站了起来,笑着感谢他:“谢谢你啊孩子,真是有心了。”
她见谢共秋带来的都是些清淡又滋补的食物,好像点心盒旁边那个塑料袋里还装了盒腐乳肉,心里不免感慨这男孩子还挺心细,但看着看着,做母亲的眉心便染上了一丝狐疑。
“快进来吧。”
“好的。”谢共秋迈步走进了病房,赵玫见他在往墙边看,好笑道:“嗨,这不,俩人罚站呢。”
这个词似乎触碰到了谢共秋的盲区,“罚站?”
“可不怎么的,一大一小出这么大事还想瞒着,行了你俩——”赵玫瞧着装模作样反省的兄妹二人,“别装了,过来跟你们朋友坐这儿,吃饭!”
花祈夏立马乐呵呵跑过来,盛修双手揣兜不紧不慢转过身,跟谢共秋视线相擦,在赵玫和花明宇的招呼下,不怎么热情地:“来了。”
接着自顾自坐了下来,顺便给花祈夏拖来椅子。
“来……小谢是吧,你也没吃饭呢吧?”赵玫给谢共秋搬了把椅子,“坐下一起吃吧。”
对方被她利落的动作吓了一跳,冷静寡淡的神情闪过一抹无措,“这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既然是苞苞跟阿朗的朋友,那就跟到了自家餐桌上一样,合适。”赵玫又分了双筷子出来,眼神不动声色留意着自家闺女和这个小伙子的反应。
旁边的花明宇也笑:
“就是,来尝尝叔叔跟阿姨的手艺,小谢啊,你是不知道,我们家苞苞跟阿朗老是夸你呢,尤其我们——嘶!”
花明宇脚趾险些骨折,他龇牙咧嘴咽下后半句话,莫名其妙看着自家媳妇:“媳妇你踩**啥?”
赵玫真想把他眼珠子抠出来拿水洗洗再安回去,假笑:“没事,吃你的吧。”
第170章 苞苞(二合一)
——
特级病房的餐桌被设计成落地吧台状,花祈夏和盛修坐在左侧,花明宇一抬头,就瞧见赵玫跟自家闺女坐在一起,纳闷:“媳妇,我这边地方宽敞。”
赵玫不搭理他,对谢共秋笑道:“小谢啊,你跟叔叔坐那边,苞苞肩膀有伤我怕她不方便夹菜。”
看着给花祈夏碗里夹猪蹄的赵玫,花明宇更懵:
他闺女伤的不是左肩吗??
谢共秋从女人对丈夫一闪即逝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什么,他轻轻低下视线,依言坐在了花明宇的那一侧,与花祈夏相对而坐,看见对面人吹气喝汤的样子,谢共秋铺盖着雪色的眼底就溢出不可详叙的缱绻——
叮。
他的碗里也被赵玫一视同仁地放了块软烂肥糯的猪蹄。
男人讶异抬眼,他眸中未来得及消散的柔情被对面的赵玫尽收眼底,陌生的善举和被洞悉的无措打乱了谢共秋的平稳,他一时觉得那碗里的猪蹄滚烫,猝不及防便生出些无处遁形的感觉来。
“来小谢,你也吃。”赵玫只温柔地笑着说:“别客气,尝尝阿姨的手艺。”
谢共秋放下筷子:“谢谢阿姨。”
他的惶惑被压得微乎其微,但在这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常便饭中,谢共秋不大娴熟地适应着碗里多出来的热菜、饭桌上细碎却动听的交谈,以至于赵玫看着他怔忪的神情,好笑道:“这孩子,发什么呆啊。”
男人重新握紧筷子,下一秒却又放下——
不动声色地将手边的腐乳肉朝女孩的方向推了推。
吃饭期间花明宇问他“你们法医算不算警察编制呐”“那是不是心理承受能力得相当好”“我瞧网上说现在连秦始皇的后人都能用DNA查出来了,真的假的”。
不论是什么问题,谢共秋都会搁下汤匙,不疾不徐认真回答他。
男人并不擅长与业界之外的长辈交流,他明白自己的内敛与无趣,但在花明宇追问某些问题时,他会将其中的专业名词耐心拆解,解释,两个人居然也能聊上半天。
花祈夏见清清冷冷的谢共秋“被迫”解释他不负责秦始皇陵的勘探工作,忍不住说:“爸,谢学长是法医又不是法师。”
赵玫在桌子下面踹了丈夫一脚:“就是,你不吃别打扰人家孩子吃饭——小谢,来,喝点汤,那边还有烧麦,你再不吃苞苞跟阿朗可吃光了。”
说罢她站起来用干净的碗盛了一碗胶黏喷香的猪蹄汤,放到了谢共秋的面前。
盛修留意到母亲的动作,咀嚼的频率放缓,再侧头看见花祈夏兴致勃勃地说“妈我想再来一碗”,他眼神微暗,似乎想到了什么。
刚出锅的浓汤透过碗壁,烫得谢共秋掌心微疼,他忙道了声谢,听见花祈夏的声音,男人下意识将碗推给她的方向——
赵玫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神色了然,她帮花祈夏盛了碗汤后坐下,向对面的谢共秋抬了抬手:“快尝尝吧小谢,看看阿姨的手艺怎么样。”
“嗯。”谢共秋不动声色地将碗收回,静静尝了一口后看向赵玫,“阿姨,您的手艺很好。”他顿了下,又说:“比靓缘楼的汤味道更好。”
靓缘楼是南区字号最老的汤馆,名声在外。从没听过谢**医“奉承”人的花祈夏抬起头,却见对方语气平静而诚恳,不像是刻意逢迎的样子。
正因如此,赵玫嘴上说着“这哪能比”,又显然挺高兴的,看谢共秋的眼神也多了两分认可:
这孩子白白净净跟个雪人似的,虽然不大爱讲话,但进退有礼,跟长辈说话也不小家子气——
比起花明宇欣赏的那种敞敞亮亮的大老爷们儿,赵玫倒觉得这文文气气的男孩子蛮好,蛮帅蛮高,看她家闺女的眼神跟店里那盆田七似的,一掐一汪清水儿。
“小谢呀,你们是朋友,今后我们阿朗在学习和工作上有什么问题,还需要你们互帮互助,互相帮衬着呢。”
盛修默默咬着黄花鱼不吭声,谢共秋点头,目光落在那个小口喝汤的女孩身上,霜雪般的眼底揉进细碎情愫,他转而与赵玫对视,点头,“我会的,盛修——和祈夏都很优秀,尤其是祈夏,是我该向她学习才对。”
女孩身边的男人轻嗤,俊秀的脸上颇有些食之无味。
被点到的花祈夏“嗯?”了声,谢共秋就笑着看她,“嗯,是祈夏教会我如何看待生活与生命,她是我老师才对。”
这已经是非常高的评价了,花祈夏看着谢共秋皙白清傲的脸庞,想起这个人最初的冷若冰霜和逐渐柔和下来的气质变化,既慨叹又不好意思,悄声对盛修:“哎呀妈哥,我是老师哎。”
盛修:“哼。”
赵玫惊讶:“呦,听你说的,我们苞苞这么厉害呢?”
谢共秋:“是的。”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外人看不出来,有人却洞悉了他眸中吟吟的笑意,好像撩开柔和的湖纹,“她很厉害。”
“也没那么夸张了。”
花祈夏像个帮忙查资料却被给了个一作的学术菜鸟,怪不好意思的,她其实也只是带谢共秋逛了逛超市,买点儿零食而已,“谢学长本来对生活就很有态度的,我在他身上也学到很多。”
“哦?”
一直没插话的盛修放下筷子,用湿巾擦净了手,好像对他们的交谈有了点儿兴趣,话虽是问花祈夏的,眼睛却看着谢共秋:“是吗,那挺好,都学了点什么,跟哥说说。”
花祈夏看了眼他手边原封没动的醋碟,后者自然地递给她,又把盛烧麦的盘子往她右手边推,边听花祈夏思考道:“认真,专注啊。”
谢共秋手里的汤匙碰撞碗壁发出细小的清响,餐桌上无人听见,花祈夏手肘碰碰盛修:“哥你不是老说我粗心,自从跟谢学长认识以后,我已经见贤思齐,好长时间不丢资料了。”
“是吗。”盛修笑得不大真切,“前段时间翻箱倒柜找现汉笔记的是谁。”
花祈夏:“……”
她哥可太烦人了。
吃完饭后,赵玫坚持要留下陪女儿,盛修只好和花明宇回去准备第二天的饭菜。
临走之前盛修大手扣在花祈夏脑袋上:“明天给你带个备用机来,嗯?还要什么,课本书包要不要带?”
“带什么带。”赵玫把饭盒塞进盛修手里,把他和花明宇往外赶:“哪有生了病还学习的,阿朗你也是,回去好好休息,不能再看电脑了知不知道?”
盛修哭笑不得,他目光挪到谢共秋身上时便没了笑意,还想再说些什么,奈何肩膀花明宇揽着朝外走,还被大力拍了两下:“行啦行啦,我监督这小子,你甭管了媳妇!”
两人出了病房的门,屋子里便安静下来。
有赵玫在,谢共秋于是也起身告辞,他望着坐在床上的花祈夏,连日的惊忧与失控化为漫长的宁和:“祈夏,好好休息。”
“嗯嗯。”
赵玫拿起外套:“苞苞啊,我去送一下小谢。”
谢共秋握上门把手的动作一顿,又连贯地打开了门。
他侧身让开,对赵玫轻轻颔首:“谢谢阿姨。”
咔哒。
门开启又关上,转瞬之间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下花祈夏一个人:“……”
她摸不着头脑地挠挠下巴。
半晌,又挠了两下。
……
高级的医院连电梯运行都是静音的,徐徐打开的电梯门上映出两个人的身影,谢共秋手虚挡在门侧,“您请。”
【电梯下行——】
伴随着舒缓动听的钢琴曲,冷气被电梯内壁折射成一棱一棱的铜色光柱。
赵玫看着屏幕滚动的数字,忽然开口:“苞苞上小学的时候抽条晚,个子矮,人也瘦。”
谢共秋安静地听着。
“有段时间,这孩子在学校挨人欺负,也被班主任带头排挤。”
男人眉宇微蹙,侧头看向正在说话的女人——
“那时候我跟她爸工作的厂子效益不好,为了不内退成天到晚泡在车间里,没能第一时间发现。”说到这里,赵玫低头整了整衣摆,重新抬起头时,眼皮上的褶皱就多了几层:
“还是她哥哥先发现的……后来换了老师,也换了班级,我们怕苞苞跟班上的孩子相处起来有隔阂,就时不常让她请班里的朋友同学来家里吃饭——”
不知怎么,这一刻谢共秋脑海中出现了女孩的许多身影:
或吃着零食,或兴致勃勃给他推荐食堂的腐乳肉,还有搂着黎胜南拉着白鸥,要请她们吃好吃的……无一不是眉眼弯弯,笑盈盈如暖光般的女孩。
赵玫:“所以在苞苞心里,吃饭顶天重要,能在一起吃饭的也都是朋友。”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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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笑了声,“这孩子跟她爸一样,大咧咧的,心眼实,看着机灵,实际上啊,单纯得很……喜欢谁,就跟谁吃好吃的,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能带回家一起吃饭的朋友,就不会欺负她、不会排挤她,她就真诚以待,跟人家一起玩,但再多的,她也不会想了。”
花草繁盛的小院砖墙守护着女孩的情感,她热情地邀请信任的伙伴,一起吃饭一起玩耍,一转眼她已18岁,小院里的人依然是温暖而迟缓的。
赵玫摇摇头,眼底淬着这些**多都陌生的柔和:“这傻孩子,还没长大呢。”
谢共秋蓦然回忆起了那晚从护城河上飞过的斑鸠——
月亮倾洒在它灰白的羽翼上,在河面劈开波纹,水浪黑白分明,他在电话里和花祈夏谈及“舒适区”的问题。
那时女孩也许就坐在爬满藤蔓的砖墙下,心和夜里深眠的花一样朦胧。
“喜欢我们苞苞,还是有些辛苦的吧。”
赵玫忽然开口。
然而,谢共秋脸上并没有被戳穿的惊惶,也没有急于否认的局促。
他甚至十分平静,似乎还沉浸在回忆女孩的笑容里,赵玫本以为会等到他说“有一点”或者“不辛苦”,那么她也许还能再说些什么——
但谢共秋神情鲜明地染上云影般的留恋,低垂的眼睫被电梯金属反光映照,脉脉清浅:
“她很好。”
“喜欢她,才让我感觉生活并不苦。”
听见赵玫说的话,谢共秋并没有一丝“被女孩邀请吃过饭”的自得,只有细细密密的心疼,像战争地那小卖铺上的弹孔一样,让他疼。
“她是我见过最热爱生活,最明媚的女孩。”
赵玫原本的话都堵在嘴里,张了张嘴,片刻:“你,你这孩子倒是直接……”她看着男生丝毫不轻佻浮躁的模样,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叮咚。
电梯到达。
VIP通道直接通向住院楼后面的停车场,谢共秋按上开门键,静静等待赵玫先行,赵玫恍然回过神来,拍拍额头,“瞧我,光顾着说话,都没看见电梯到了。”
两个人走出住院楼,赵玫在台阶上站定,看着谢共秋,长长吁了口气,目光里夹杂着许多复杂的情绪,最后在男生安静认真的神情中,归为一片宁和——
“你们都是大孩子了,苞苞未来总要经历的事,阿姨也没什么好说的,我跟她爸这些年也试着跟上你们年轻人的思维,怕的就是将来和苞苞少了共同语言,怕她遇到这些事的时候,没办法给她更好的建议。”
谢共秋站在原地,静静听着。
“阿姨看得出来你对她的细心,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阿姨也相信里面不掺假,但——”
赵玫仰头看着茫茫夜空,眼角细密的纹路在顶光下显得越发深刻,像舞动的鱼尾。
“苞苞这丫头是被我和她爸爸,还有她哥哥宠着长大的,她长得好,爱笑又坚强,有时候倔了点儿,但从来不会无理取闹,所以……阿姨只希望,不管将来苞苞想和你成为朋友还是什么,不管你想怎么追求她,都请给她多一点包容……这孩子不缺爱,不缺靠山,很有主意,希望你的喜欢,能让她觉得美好而不是惶恐,能给她锦上添花。”
谢共秋眉眼舒展,被墨色晕染的眸子比夜幕更深邃,最深处仿佛燃烧着盘旋起舞的飞蛾,又似夜雨中的烛火——
“请您放心。”
“我会守护她、追求她,尽我所能。”
“永远不会伤害她。”
过了很久,赵玫定定地直视男人的眼睛,最终,她叹了口气扭过头:“行了,你们年轻人交朋友有你们的节奏,就按照自己的步调走吧。”接着摆摆手,“小谢,你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谢共秋:“祈夏的现汉笔记还在我车上,您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取来。”
赵玫小声“呀”,“这怎么——”
“是她以前落下的。”谢共秋轻轻笑了笑。
“这孩子。”赵玫无奈又好笑地摇摇头,“还是个粗心大意的。”
拿到了花祈夏丢在谢共秋车里的资料,谢共秋重新和她告别,赵玫点点头转身走出去几步,忽然扭头:“对了,苞苞带回来那个草蝴蝶——”
母亲脑海中闪过那抹亮红的同心结,“说是朋友送的,是你吗?”
第171章 理想型
——
花祈夏找护士要来了纸和笔,坐在床上盯着面前的纸页发呆。
过了很久,才拔掉笔帽在纸上慢慢写下三个字——
男朋友。
这三个字仿佛带着烫人的温度似的,甫一写下就又被她“哗哗!”迅速划掉了。
即使无人知晓,18岁的花祈夏似乎仍怕隐秘的心事为人窥探,笔尖按在白纸上,落下几个黑点,像蚂蚁噬咬的孔洞。
又过了几分钟,她才重新提起笔,这次将三个字改成了“理想型”。
好似这样就能暂时将羞赧与笨拙欲盖弥彰,她像第一次踏入陌生草原的小鹿,甚至连用纸笔摸索自己的理想型——这件事本身就是青涩而幼稚的,于是花祈夏唤醒了病房的智能语音台,随意播了段相声。
然而诙谐的包袱和观众大笑此时只让她更加心烦意乱,花祈夏不知道第多少次放下笔,换了一首舒缓悠扬的流行乐,她的心才慢慢平复下去,重新提笔。
“……”
可是,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呢?
花祈夏冥思苦想,在“理想型”三个字下面画了个“**”,喃喃自语:“个子要高一点吧……对,要高一点。”
认真写下,随笔尖起舞的歌声徘徊在空而大的病房里,在花祈夏落笔的那一刻,仿佛结生出无数青绿的树叶,将病房钩织成隐秘而狭小的树洞——
少女的情怀在雪白的纸张上发酵,每一道笔画都在描摹勾画着一个未命名的男孩: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样子的。
【偷一簇月光,种在心房
怕它恣意生长
又不愿它消亡。
……
心若是听话,
该学着轻拿轻放
……】
第二条,花祈夏认真思索好久,憋了半天,憋出来四个字:五官端正。
花祈夏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只注重外表的人,她写下了一个很大的范围,却没有更详细的描绘,谁会不希望自己的伴侣看上去总是赏心悦目呢——
“括号,要比我哥还……”
脑海中蓦然出现盛修那张脸,花祈夏顿了顿,把这句话划去了。
这个标准,似乎有点高。
在花祈夏心里如果要找出比盛修还帅的男生,那恐怕这也没剩下几个人了。
“算了,颜值这条待定。”花祈夏在划掉的黑线后面加一句:“还没想好,以后再说。”
第三条——
“要爱干净,要有爱心。”
……
至此,平平展展的一张白纸上,花祈夏再绞尽脑汁也写不出别的了。
“喜欢、理想型……这谁说得准啊,啧……”花祈夏丢了笔,懒散地趴回床上,她肩上有伤只能侧趴,床边的加湿器被做成了火车头的形状,烟囱位置徐徐喷出湿润的白雾。
她盯着眼前细密的雾汽,耳边萦绕着未完的音乐——
【偏偏爱啊,
像一阵风眸中穿堂。
沉默时也猎猎作响
……
从此故事被晚风
掀开了第一章。
……
偷一簇月光,
种在心房。】
忽然想起自己在泉市和李行简学姐的聊天,当时被问及恋爱的事,花祈夏还悠哉游哉地说自己不着急,不考虑,结果现在——她连自己究竟喜欢什么样的男生都搞不清楚。
“……都怪你。”
花祈夏抬起右手,灯光穿过她的指缝,将指骨上结了痂的擦伤照得隐隐发红,虎口的皮肉单薄,对着亮处甚至能看见里面模糊的血管。
想起那个莽撞讨厌的家伙,狼一样拱开落满积雪的树洞,唤醒树洞里还在冬眠的花祈夏,害得她要醒来,去面对自己正在冰消雪融的花田。
花祈夏重新坐起来,抓起桌子上的纸撕碎了团成团,在赵玫回来之前“毁尸灭迹”。
做完这一切,她侧头看向窗外的夜色,又不可抑制地想到那个干燥而仓皇的夜晚……
燕度那家伙现在在干什么呢。
他又去了哪里?
天空逐渐坠入更深的午夜,与此同时,距离医院三千多公里外的沙漠公路旁——
银灰色的皮卡被无边的夜色包裹着,车灯大亮。
坐在车斗里的人一条长腿屈起,倚靠在围外板旁,掺杂沙粒的热风吹动他身上黑色冲锋衣,也将男人指缝里夹着的烟蒂吹得忽明忽暗。
他忽然低头打了个喷嚏,在死寂旷远的无人之境中顷刻被风声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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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燕度似有所觉,侧头看向东边无边无垠的黑暗,刺破夜色的光束在他深凹的眼廓中漫上同样无边无尽的潮涌。
……
两天以后,花祈夏凭着扎实的身体素质和良好的康复能力,成功被盛修“恩准”回家休养。
这期间黎胜南和陈聆枫来看望过她很多次,包括有了备用机以后,远在琼省出差的王志英也接连给她打了好几个视频电话,叮嘱花祈夏好好休息——
“这意外真是谁也想不到,你就踏踏实实养病,就当给自己放了个假了,别的什么也不用想,虽说马上夏令营要开始了,但得对自己有信心,不用因为这一次的意外就觉得自己跟别人比差一截,你是有竞争力的,知不知道?”
一番话让花祈夏心里有了底,然而,反复想起那做梦似的南疆之旅,她依然有些遗憾。
没能看见雪山,也没能亲自考察那里璀璨悠久的历史文化,花祈夏心里终归是落了一颗沙子。
回家以后,她将有限的考察笔记整理成了资料,连同在南疆拍摄的照片通通从云盘导出,再一张张筛选、归类成档。
多日不见主人的草嘟嘟黏在花祈夏膝盖上,毛茸茸的尾巴圈着她的手腕,花祈夏一点鼠标,它就“喵呜喵呜”的。
“苞苞呀。”
赵玫挎着菜篮子在楼下喊:“你哥中午不回来吃饭了,咱吃饺子怎么样?”
花祈夏站起来打开窗户,在草嘟嘟要溜走前把它抱到桌子上,“好!”
“成,那妈去巷子口买把葱,今天多包两盖帘,给你孙奶奶送点儿。”
赵玫说,“她知道你住院了,昨天还来送了两筐樱桃呢。”
花祈夏:“她家的樱桃已经熟了?”
“熟了一部分,这不,昨天还让你爸跟你哥空闲的时候去摘呢,行了我走了,你可不能一直在屋子里坐着知不知道,待会儿下来活动活动,跟你爸一起看看店,去外面走走。”
“好,我现在就下去。”
——
【注】:《窥光》——桃德李ToddLi.
【第170,169,165,144章因书测总字数原因被系统随机删改,恢复时间为明早6:00后,特此说明(受到惊吓-疲惫躺倒),目前170章内容已恢复。】
第172章 戏词
——
“好,我现在就下去。”
花祈夏收起手边的资料,关掉屏幕时,余光扫到页面上的照片,手上的动作缓缓停了下来。
那是一张在木板桥烧烤店外拍的照片——
用的是花祈夏的手机,是老周请他们旁边串肉的店老板拍的。
笼统的大色调是浅淡的灰,是白天与黑夜博弈时的颜色。
然而满桌丰盛粗犷的烤肉烤串,油光发亮,他们身后横亘着一条青白色的水渠,花祈夏甚至看见了对面烤馕店外踮着脚的小女孩,鲜红的裙子,是娜娜。
而她和燕度……
花祈夏定定看着屏幕,这时才恍然发现,她和他坐在同一侧桌边,身后不远处是五彩斑斓的水果摊,这家伙和她一样笑得开怀,然而,那双黑色的眼睛却并没有落在镜头上。
蓄谋已久。
昭然若揭。
仿佛感知到主人波动的情绪,草嘟嘟前爪在她袖口扒拉两下,被花祈夏握住朝屏幕上点点,点在燕度那张笑意灿然的脸上:
“狗子,还认识这个人吗。”
花祈夏手指埋进它**毛里挠着,“还记得不,他给你买了逗猫棒……”
话音一点点放缓,思绪一点点清明。
忽然,一股后知后觉敌方已收买友军的愤怒涌上心头。
花祈夏磨了磨牙,心里唾弃那家伙老谋深算,低头一把抓住草嘟嘟肥嫩的爪子:“那根逗猫棒不许再玩了!富贵不能淫,知不知道?”
“喵。”
“说话,听见了没有。”
“……”
花祈夏呼了口气将燕度的脸从脑子里摇出去,单手搂起猫朝外走,掂了掂手里的**团:“狗子,你有没有喜欢的小母猫呀,你喜欢什么样的?胖的瘦的三花还是大橘?……哦忘了,你已经断情绝欲了,啧,可怜可怜。”
“…………”
说完,女孩站在阳台上,看着廊下那只迎风飞舞的草蝴蝶,又颇没意思地塌了肩膀,觉得自己无聊得很。
她坐到藤椅上,随手拆开了发圈,如瀑的黑发在阳光下发出金属般的光泽,花祈夏抬起腿翘在栏杆上,握了把头发在胸前随意地编,发丝在指尖俏皮地缠绕,她看着蓝色的天空,眼中情绪浅淡,“真是……要疯了……”
“喵。”
怀中的猫儿蹬开她的胳膊,轻巧地跳上房顶,居高临下俯瞰院子里的花草,随后在女孩的唤声中一甩尾巴,又跳到了隔壁邻居的屋脊上。
草嘟嘟常常在这一片地方“巡视”,久而久之已经快把这一片的全部猫收成小弟,俨然混成一霸,在家里睡够了就出门溜达一圈,到了饭点就会回来。
所以花祈夏也并不担心,便随它消失在鳞次栉比的砖楼和房顶一排排天线里,她静静看了一会儿,编好头发起身下楼。
花明宇在店里擦花盆,收音机里放着戏词,咿咿呀呀热闹得很:“那庞涓在外,都城内空虚,趁虚而入,君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接着又是“咚咚锵锵”一阵紧锣密鼓的敲打,花明宇听得津津有味,跟着唱词摇头晃脑,“哇呀呀,真乃良策哇——哐cei哐cei哐哐……”
叮当。
花店的铜铃被推开的门碰响了。
蹲在地上的花明宇和掀开帘子的花祈夏齐齐抬头,父女俩动作出奇一致,反倒令门口的男人微怔,铜铃声在他头顶消散:“祈夏。”
“谢学长?你怎么过来了。”
花祈夏忙迎上去,在看见他手里的大葱时,更懵:“呃,你这是……”
法医先锋改农业频道了?
“这——”
谢共秋抬了抬手,他今天穿了件廓形分割的白衬衫,在以往的整洁干净中多了丝宽松感,依旧领扣严紧,而在明澈的阳光下,这人似乎被拨出一点真正符合他年纪的朗润,唯独这两捆和他气质极不相配的大葱……
“这是阿姨买的。”
谢共秋似乎知道花祈夏在想什么,他眼底划过一抹涩赧,先是对起身的花明宇打了招呼“叔叔好”,接着抿唇看向女孩:“祈夏,我能进来吗。”
“能,能能。”花祈夏回过神来忙让开位置,接过他手里的塑料袋,里面泥块“沙沙”作响,“你遇见我妈了?”
“嗯,阿姨在巷口买菜,我们恰巧遇见。”谢共秋侧眸望着花架上一盆绿萝,生机勃勃,“她让我捎过来,说要再去买些调料。”
“原来是这样。”花祈夏给他倒了杯花茶,笑着说,“学长,那中午留下一起吃饭吧,我们家今天中午包饺子。”
谢共秋看着女孩纯澈的眼睛,想起赵玫在医院时说过的话——
她温暖而迟缓,表达友好的方式简单纯粹。
看着机灵,其实……
谢共秋默不作声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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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这间馥郁整洁的小店,花祈夏在一旁说“说起来学长你这是第二次来了呢”,他点点头,将女孩给他介绍自家鲜花品类的样子,眼底淬了暖色。
其实……
“……。”
“什么?”
花祈夏正在说待会儿给谢共秋包一束新到的艾草和薄荷,她觉得这种清新微涩的草药香还挺符合谢法医的气质的,忽然就看见谢共秋嘴动了动,似乎说了句什么。
旁边的花明宇“啪!”地拍在收音机关机键上,铿锵有力的老生正唱道:“兵临城下竟未可知,呔!邯郸城下功未竟,大梁却已起狼——烟!岂料螳螂——”
啪地一声,店里重新落回安静。
“小谢,去院子里坐吧,叔叔给你们煮点儿薄荷水。”
花明宇随手揪了几片薄荷叶,嘴里哼着刚才未完的唱词:
“岂料螳螂捕蝉,后有黄雀不可见——!哐cei哐cei……闺女,给你哥打个电话,跟他说朋友来了,叫他中午也回来吃吧。”
“不用了,叔叔。”谢共秋站起身,清浅的眼眸里只映着一个花祈夏:“我主要,是来看看祈夏的恢复情况。”
花祈夏闻言眉眼微微怔忪。
下一秒她蹙了蹙眉,指腹被薄荷梗上的绒毛蛰了一下,花祈夏甩甩手,将长老的根茎掐去。
谢共秋注意到她一闪而过的微表情,走过去摊开掌心,手指修长:“祈夏,我来吧。”
“没事没事,这就好了。”花祈夏两三下收拾好花盆,拍掉手上的泥土重新扬起笑,“走吧学长,去院子里坐,你上次来都没好好参观过吧。”
谢共秋静静注视着她,点头说:“嗯,好。”
花祈夏提起大葱袋子转身,步调不自觉加快两分——
她简直是被燕度那个家伙洗脑了,居然刚才从谢共秋说短短一句话时的眼神里看见了一丝与燕度如出一辙的东西。
完蛋。
只是被燕度一个人“表白”了一次。
她不会,就要变成自恋生狂的纳西索斯了吧……
……
燕度,你真的好坏。
——
【注1】:戏曲唱词选自《围魏救赵》的典故,有删改,特此说明。
【注2】:纳西索斯-古希腊神话中的角色,认为自己完美无缺,被无数爱慕者追求,是西方关于“自恋”一词的来源。
第173章 饺子(二合一)
——
天朗气清,谢共秋坐在枫杨树下,斑驳的树影落在他的发丝、鼻梁与洁白的衬衫上。
他手里的花茶氤氲飘香,烫得那双常年冰凉的手似乎也暖和起来。
花祈夏站在透明的阳光下,手里的浇花管喷出清凌凌的水花,折射出彩虹,连同她的下巴和脸颊都印着波光粼粼的光影——
她踩了双草编款式的人字拖,穿着最简单的背心短裤,露出两条修长的大腿,在阳光下白得发亮,却并不十分细瘦,大腿肌肉紧致,匀称笔直的小腿线条流畅地没入脚踝凹陷的阴影中,是健康与力量在这个女孩身上最理想的拓印。
她编了头发。
谢共秋看着不远处浇花的女孩,想。
她什么样子都很好看。
花祈夏后肩上还贴着纱布,依稀透出药液的颜色,她草草编好的两条麻花辫搭在肩前,细碎的发丝在光线倾洒下,显得蓬松而饱满。
谢共秋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她身后花团锦簇、绿意盎然,整个人都在这方阳光充沛的小院里散发出慵懒而柔软的气息。
“别看我家是开花店的,院子里的这些花我妈一盆都舍不得买。”
花祈夏手里的水管“哗哗”洒在水缸边的开得像雪花肥牛似的月季上,笑容明亮:
“还有那边的两盆三角梅,都快长成树了,以前有个做盆景生意的客人想掏高价买,我妈犹豫了好久还是拒绝了,把人家都整蒙了,说你家开花店的不卖花,卖咸鱼啊哈哈哈哈哈,学长你看它们像不像树。”
于是谢共秋就顺着她水花喷溅的方向看过去:被阳光晒得发烫的楼梯旁,放了两盆枝杈茂盛的三角梅,坠着数不清的紫红色花苞,像灯笼似的晃人的眼。
花祈夏的水管随意地冲过去,“哗啦”在花枝后的砖墙上拓下了两团深红的水印,枝叶微微颤抖。
谢共秋并不深谙养花知识,他看着满院旺盛蓬勃的花草,在接触到花祈夏的目光时悄然拢起了手指,点头认真地:“好看。”
很好看。
“来孩子,喝点儿薄荷水。”
花明宇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托盘,热情招呼道:“天热,喝这个凉快——哎呦你不用站起来不用站起来,这孩子,咋这么实诚。”
正在浇花的花祈夏头一回听见有人用“实诚”形容谢共秋,没忍住“噗嗤”一声。
手里的水管一哆嗦,水珠洋洋洒洒落进缸里,惊跑了正在吃浮萍的红鱼。
她回头,见谢共秋站得肩背挺直,低声道谢后才认真接过花明宇手里的杯子,不由得想笑,不远处的谢共秋似乎捕捉到了她的声音,侧过头来——
看见女孩眼里细碎的笑意,清峻肃冷的男人一转眉眼松懈,无奈地看着她,仿佛对她看见自己的“出丑”也无计可施,那双浅淡的眸中全是融化了的纵容。
花祈夏忍又了忍,吭哧:“哈哈哈……”
谢共秋嘴唇张合几次,最终眼睛缓慢一眨,无奈地任由花祈夏笑了,分明他自己眼底也流淌过笑意。
花明宇给两个人送了水,顺手就把小桌板支了起来,恰逢赵玫买调料回来。
——看见院子里正静静望着自家闺女的男孩,她脸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笑着摇了摇头。
“妈你回来了。”花祈夏一转头看见赵玫,丢掉水管走过去接了她手里的东西。
谢共秋与赵玫对视,前者垂眸颔首:“阿姨好,打扰了。”
支好了小桌板的花明宇:“媳妇,我多和点儿面,今儿叫小谢留下一起吃饺子啊。”
“还用你说。”
赵玫嗔他一眼,“要不**啥让人家把大葱捎回来。”她走到晾衣绳前“唰啦”抽掉围裙系好。
一旁的花明宇嘿嘿两声,对谢共秋:“来小谢,坐这儿,会包饺子不?叔教你啊,正宗雪城大馅饺子。”
出乎意料的,在听见这句话后,谢共秋没有立即走过去,他的脸上闪过一抹极度复杂的情绪。
但是他生性神情浅淡,所以那股复杂,在无心的人看来只认为是犹豫和茫然。
听谢共秋说“我没有尝试过”,花明宇无所谓地一摆手,“没事儿,简单得很嘞——嘶!”
话没说完就被赵玫拍了一下,压低声音:“哪有叫客人干活的?”
谢共秋眼眸微动。
说完赵玫见花祈夏从厨房里端着面盆和擀面杖出来,对她说:“苞苞呀,那什么,正好你孙奶奶要咱去摘樱桃,你现在带小谢去吧。”
赵玫随手捞了个脸盆递给她,“跟你孙奶奶说中午甭做饭了,待会儿饺子包好了我给她送去——行了,快去吧。”
花祈夏莫名其妙被塞了个盆,目光落在桌上:“我帮你们包了饺子再去呗,摘樱桃又不着急。”
“不用不用,这啥啥都是现成的,我跟你爸说着话也就包了,快得很。”赵玫又看向谢共秋:“小谢,你跟苞苞去吧,就当是玩了,去吧去吧。”
两个人几乎是被赵玫赶着出门的,路过店里柜台时花祈夏顺手从架子上拽下自己的防晒衣,抬头和谢共秋面面相觑:“……学长,你想去摘樱桃吗。”
谢共秋看着她,点头:“嗯。”
“哦,那走吧。”花祈夏在门口蹬掉人字拖换上运动鞋,抱着个大脸盆跟谢共秋一起出门。
院子里。
“哪有一来就叫人家干活的。”
花明宇“啊”了声,挠挠头:“我哪想那么多,就寻思着跟孩子坐下唠唠嗑,咱在家不都这样?”
他看看赵玫,小声不忿,“咦,摘樱桃就不是干活啦?”
赵玫听见了,揪了个面团扔过去:“哎呦你个木头脑袋,你还看不出来?”她若有所思,“一说到包饺子,那孩子心里头有事呢。”
“事?啥事?”
赵玫说完后看着两个人离开的方向,半晌,摇摇头叹了口气,转过脸对上丈夫糙了吧唧的大脸,手一抹给他脸上抹了道白印:“我怎么找了你这么个木头?”
……
上午的巷子热闹却不喧哗,孩子上学大人上班,留下的都是老人和更小的娃娃,偶尔有卖桂花糕的小贩经过,挑担货箱摇摇晃晃,谢共秋护着花祈夏朝路边避让。
“祈夏。”谢共秋看着走在他身边的女孩,说,“抱歉。”
“咋了?”花祈夏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道歉,停下脚步望向对方。
“我,不会包饺子,而且——”谢共秋垂在身侧的手缓慢握成拳,眼睫落得很低,“我的手。”
他启唇却没发出声音,张了张嘴,才低声地:“……不太干净。”
花祈夏的视线下意识落在他的手上:皮肤皙白,指骨旁隐匿着青紫色的筋脉,削而不瘦,配上那段压抑着力量感与爆发力的腕骨骨骼,一如既往地涩气性感。
何止干净,打个光甚至能直接去拍腕表广告了。
察觉到花祈夏的目光,谢共秋尾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微微抽搐两下。
他那双淡得几乎能被阳光稀释的瞳孔望着女孩许久,好似刨开一层他自己都难以详述的隐疾,又不愿掺假:
“我的工作,比较特殊。”
谢共秋知道,他只这一句话,冰雪聪明的女孩就能明白他不可见人的顾虑。
恰如谢共秋曾对花祈夏坦明的,在专业领域之外的多数场合下,他常常是一个“异类”的存在。
【用摸过**的手揉面?做出来的饭谁敢吃啊?】【看着都觉得阴气重,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不行,再怎么洗那也是天天摸尸体的手啊,真不敢想谁跟这种职业的人谈对象怎么办,上班摸**下班牵手……啧啧……】【敬畏,尊重,瑞思拜瑞思拜,但不敢惹不敢惹。】【据说他们闻尸臭都习惯了。】
这份职业承载了多少崇高——
也承受着多少非议。
谢共秋从来都屏蔽着外界的声音,像站在朦胧的**玻璃之后,无视那些非议与偏见,漠然以对那些奉承笑脸后的忌惮与排斥。
他习惯于追求生与死之间的平静,见过这世间最残忍的人性,也见过生命最顽强的抗争,心已经在年复一年的冰凉里平静成一潭死水,那些声音都掀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但向他发出邀请的人,是女孩和她的父母。
谢共秋没经历过却也明白,在正常的社会认知中,“包饺子”这一特殊的**性活动,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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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社会行为都不同。
人类用手掌揉、按,从松散的面粉到温软的面团,他们用手指掌控面团的温度,塑造形状,在心理层面赋予不同的情感寄托。
……这对谢共秋来说,不仅无比的陌生,而且也让谢共秋产生了他不够格去沾染的无措。
热情善良的赵玫和花明宇邀请他进行这项最能展现包容的活动。
他们越是热情,谢共秋的脑海中就越不可抑制地回荡起那些、他以前从来都视如蝼蚁的非议。
就像一个从不信神佛的浪子。
——那只不过是因为,他还没有遇见那个能让他虔诚跪地祈愿安康的人。
“我知道,叔叔阿姨和你,都没有在意,但是……”谢共秋指关节因蜷缩而发白,他抬起头直视着花祈夏的眼睛,“我……不想。”
女孩见过他狼狈的样子,踏足过他不为人知的暗角。
但他竟然仍可笑地规避着这一近乎愚蠢的事。
谢共秋说完,空气却没有陷入安静。
市井小巷从来都不是安静的。
花祈夏听完他的话,连停顿都没有,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
然后耸了下肩,“走吧,我们先去摘樱桃。”
这甚至算不上一句回答。
她没有说“你想太多了学长”“我们才不会在乎”,也没有露出被点醒后可能出现的尴尬和介意。
而是直接转身穿过小巷,在对面站定朝谢共秋招手——
“那边青苔多,往这边好走一点儿,来啊学长,谢学长?”
“……来、来了。”谢共秋头脑中没有接收到女孩所谓“态度”的确切信号,但仍然追溯行为模式的本能迈出脚步,去跟上她的身影。
孙奶奶家在小巷最深处,没有门面,刷了绿漆的一米高铁艺门被一把铜锁锁着,院子里只浇筑了一半的水泥地,另外一半种满了丝瓜、韭菜、辣椒和莴笋。
院子里三棵枝繁叶茂的樱桃树几乎高过院子后的红砖楼,密密麻麻的果实压弯了树冠,从灰色空心砖垒砌的院墙上探出来,最前端的树梢几乎扫到小巷的青石板路上。
狭长的甬巷将吹到此处的风也压得狭长,谢共秋仰起头,瞳孔里映着头顶一线雪蓝色的天,两侧黑色的瓦砾层层叠叠,外面的嘈杂到了这里就稀释成下过雨似的潮湿。
但是一路走来,巷子里的人家门口大多种着花草盆栽,门楣贴了红对联,所以这短短的一段路也并不显得寂寥。
“翻过这边的墙就是护城河,小时候我跟我哥中午不想睡午觉,就偷偷从这边翻过去去河里摸虾。”
花祈夏走过去拉了拉门锁,“不在家,估计是去接孩子了。”
她说完就放下脸盆,熟门熟路地走到矮墙边,没受伤的手按在灰色空心砖上,一踩大花盆将自己撑上去,坐在了两米高的墙头。
谢共秋看着她这一连贯流畅的动作,尤其她侧着身坐下后,顺手从身边树冠上揪了颗樱桃丢进嘴里,登时被酸得一激灵,肩头的纱布都跟着皱了皱,看得谢共秋心惊胆战,忍不住:“祈夏……还是我来吧。”
花祈夏把樱桃核吐到嘴里,闻言打量着谢**医一尘不染的衬衫和考究的黑裤,好笑道:“你帮我拿着盆子得了。”
她一句也没提刚才的事。
谢共秋走上前去:“好。”
“红得不太多,估计还要再过段时间才能摘。”
花祈夏仰头扫视着紧紧挨挨的樱桃,橙黄的小果在阳光下饱满光滑,看一眼就让人口舌生津。
她揪了颗橙红色的递给谢共秋,边继续寻找边说:“樱桃就是这点儿不好,像买回家的猕猴桃一样,要么一个都不熟,要熟就在一夜之间,还没来得及吃就熟过了头。”
花祈夏一低头,看见谢共秋正仰视着她,那颗熟透的樱桃竟然被他放进了盆子里,不由得笑出了声:“那是给你吃的啊学长。”
玛瑙般的果子一嘟噜一嘟噜坠着,像杏子成熟的颜色,映在谢共秋的脸庞上。
——
【注】前面章节(170、165、157)缺失部分已全部恢复,内容百分百无删改,特此说明,请放心阅读。
第174章 我的
——
花祈夏没有提起刚才的事。
她一如往常的语气,两条腿垂下院墙晃荡,谢共秋问起她要摘多少,花祈夏熟稔地答:“能摘的都摘,我看看……嗯,红的也不算多,带回去洗干净了再给孙奶奶送回来一些。”
“老人家腿脚也不好,以前都是我爸和我哥帮忙摘的。”
花祈夏边摘边吃,“再不摘就被小鸟全部啄了。”
谢共秋只摘不吃:“好。”
阳光像细线,丝丝缕缕穿针似的穿进巷子,缠绕在谢共秋的白衬衫上,他解开了袖扣,袖子挽到小臂,露出与他手掌如出一辙的白。
也许是肤色的原因,花祈夏发现谢共秋在摘樱桃时,小臂自然状态下也隐隐可见青紫色的筋脉,他站在离花祈夏很近的地方,抬手压低枝杈,那些青筋与肌肉线条便突起发硬,一牵、一拉,都格外精准地将力道与角度控制在恰当范围内。
每一块肌肉都如同用尺子丈量似的无缺,显然是日复一日精度标准与专业化训练的结果,像最完美的人体雕塑,没人相信它在某些地方能让人瞬息毙命。
不知怎么,花祈夏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另一双深色粗壮的小臂:似乎只有爆发力作用下才会陡然迸现,如山地下崩裂的虬根,纹理刚硬,力量与硬度都好似只为生存和征服而存在。
——怎么又想到他了呢……
花祈夏默默将樱桃核吐在掌心,木黄色的果核顺着指尖的缝隙掉进了墙根的湿泥里。
她低头看了一眼,也许这里将来会长出一棵新的树苗。
也许人真的不能多想。
说曹操,曹操就到。
嗡嗡。
花祈夏手机贴着防晒衣的口袋,震在她的腰侧,使那一片皮肤倏地酥酥麻麻,像有张粗啦啦的大掌蓦然将她推下高墙。
“等一下,我接个电话。”花祈夏咬着颗樱桃从墙上跳下来,不等谢共秋伸手她就稳稳落地,拨了一下盆子里水灵灵的樱桃,接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不像是手机号,更像是加了冠码后的卫星区号。
花祈夏心有所感,在接听前手指在屏幕半空僵了一瞬,按下去后,她鬼使神差地没有开口,而手机那边,先传来的也是一道更粗深的呼吸声。
她太熟悉这道声音了。
——曾在绝望的黑暗废墟里,裹挟着呲呲电流与她为伴。
“……”
“祈夏。”燕度的声音响起来。
听筒离耳朵太近了,就好像他的笑意和喘息都趴伏在花祈夏的肩头一样,樱桃树下的燥热掺杂静谧,花祈夏一言不发,那边也不着急,过了不久,又问——
“肩上的伤怎么样了。”
花祈夏张了张口,她心底有些微微的紧张,像被抽成真空的枕头袋里泻进一丝氧气,不足以蓬开个袋子,但又不服帖地翕动。
她举着手机目光下意识寻找一处焦点,在转头时看见树冠下的谢共秋,对方一只手按在茂密的枝杈上,鲜绿明亮的树影,在他侧脸与脖颈间绰绰摇曳。
他很安静地望着花祈夏,等待她的通话结束似的,似乎也没有对来电人抱有兴趣与好奇,那双被橙黄色樱桃映得眸光温柔的眼睛,只落在花祈夏脸上。
燕度又问:“还疼吗。”
如果不能直接挂断电话,那么也不能仍然一言不发了。
花祈夏咬碎了嘴里的樱桃,酸汁充盈口腔,她声音很低:“……没事了。”
“嗯。”
两端都没有人开口,花祈夏嘴里坚硬的樱桃核与牙齿碰撞,磨出细微的“咕噜”声,良久,久到花祈夏已经感到怅然若失之前,燕度忽然说:
“祈夏,我很想你。”
“祈夏,这些樱桃够了吗。”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谢共秋的嗓音在听筒不远处靠近,电话那端的人声一顿。
花祈夏眼前落下一盆红亮饱满的樱桃,谢共秋眼底带着些许询问,他稍稍歪了下头,似乎在等花祈夏判定“够”或是“不够”。
新成熟的樱桃外皮像打了蜡,摸起来有种滑腻的涩感,微微泛凉,花祈夏下意识点头说“够了”,谢共秋便点点头,转身去捡地上掉落的碎叶。
“你刚才说什么?”
花祈夏见谢共秋走远了,问电话里沉默的燕度,“……喂?”
日光好像晒断了信号,把人的呼吸声拉扯得更大,甚至有些聒噪了,花祈夏仰头看看被瓦砾与树梢遮掩的一线天空,在以为是信号不好的时候,听见燕度微微发闷的嗓音——
“祈夏,那是我的樱桃。”
“什么、樱……?”
花祈夏的疑问忽而一顿,她好像想到了什么,眼睛急速地眨动了两下,突然心脏毫无缘由地轻轻一颤,人似乎都被这一颤搞乱了,“你说什么呢。”
“是我先说的。”
燕度在那边一句一句地叙述,“我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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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棵樱桃树。”
“我先问的,想和你一起摘樱桃。”
花祈夏觉得不久前被拢在角落无处可避的感觉再一次卷土重来,燕度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一句一句将她堵在无法溜走的树下,让她失声。
“我先问的,你当时说,你的匹配对象不会介意。”
“但是祈夏。”燕度说,“你错了。”
他说:“我介意。”
花祈夏不是一个容易脸红的人,在燕度把一切挑破之前,花祈夏时常认为,不论自己的心潮如何澎湃,不论情感如何汹涌,她都能处变不惊。
但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那命运就像天上明朗的云,过了这么久再一次飘来,她看它不再像当时看它那样悠散流动。
反而希冀它能盛满了雨,在这时瓢泼而下,她就能理所应当地丢掉手机和口袋里的樱桃,躲进长满青苔的狭窄砖缝里去。
“那时我、我不知道你的心。”
电话那端的燕度笑了声,笑得花祈夏眼眸颤动,他带了点儿坏,反问:“我的什么心。”
狼子野心。
巷子里热度升起,太阳缓缓移到了天幕中心,地面也蒸腾起潮湿的热来。
半蹲在地上捡起落叶的男人侧过头,望向女孩的背影,谢共秋垂眸将最后一片碎叶收进掌心,起身,端起盆子朝花祈夏走过来,“走吧,祈夏。”
他走到小巷对面,慢慢抬起了脸,安静等待花祈夏。
花祈夏握着手机勉强朝他笑笑,男人捕捉到她脸上的神情,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轻轻抬起右手食指,拇指蹭了一下,那里被树杈划伤的小缝就渗出一丝细小的血珠来。
“我要回去了。”花祈夏对电话那边的燕度说,“……我要挂了。”
和谢共秋擦肩,对方得体而耐心地给她留下通话的空间,这让她莫名生出一种,心事被旁人看见的难为情来。
燕度不知道为什么,又笑了,因为女孩连别扭时都不会直接挂断电话,再烦他也会先提醒燕度自己要挂掉电话了。
——是,她的教养和礼貌永远把持得很好,永远让人如沐春风。
“那你会给我留一颗樱桃吗。”
燕度带了点儿混不吝又甩不脱的语气:“会吗祈夏?”
花祈夏听出来这人又在故意耍宝了,但她现在不吃这一套,没好气地:“你看我像不像樱桃?!”直接挂了电话,小声骂骂咧咧,“我看你还像鲅鱼呢……樱桃……”
第175章 心病
——
“是谁的电话?”
谢共秋在回去的路上随口问了句,花祈夏抓掉黏在胳膊上的樱桃叶子,轻咳了声轻松道:“啊,是燕度的。”
“哦。”
谢共秋点头,看起来真的只是随口一问,这让花祈夏稍稍放松,同时对方平静自然的神情,也在此时抹平了刚才他进门时带给花祈夏的怪异错觉。
——一个连肌肉群都严格按照肌能标准塑造的人,从活动开始就专注而精准地执行着规则,又怎么会像那个莽撞冒失的家伙,离经叛道呢。
男人步伐很稳,装了三分之一盆子的樱桃还是有些重量的,花祈夏肩上有伤,谢共秋端着盆子走在巷子外侧,二人时不时交谈几句,花祈夏脸上的热度终于在走进家门前缓缓退去。
旋即忍不住懊恼。
——她心虚什么。
“嚯!”
花明宇端着一篦帘包好的饺子正往厨房走,像端了一盘白白胖胖的大元宝,看见谢共秋手里的盆子:“摘得可真不少啊。”
“好多都还没熟呢。”
花祈夏带着谢共秋走到花架下面,拧开浇花用的水管直接往盆子里冲,不要钱似的凉水冲得樱桃翻腾起来,清凉的水珠落了一地。
哗啦哗啦。
赵玫握着笊篱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苞苞,你和孙奶奶说过了没有?”
“她不在家,我等会儿再去一次吧。”
花祈夏甩甩手站起来,一低头看见谢共秋还半蹲在地上,比起花祈夏“哗哗”用水猛冲,男人垂着眼睛,细致地将沾在樱桃上的枯叶摘去,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浸泡在清水中,显得格外不染纤尘。
她睫毛眨动,转身朝厨房走去。
“喵……”
谢共秋小腿覆上一团烘热。
他手一顿,侧头看见一只不怕生的猫正在蹭他,毛茸茸的脑袋胡须颤抖,眼睛眯起来一副享受又谄媚的样子,窝在谢共秋腿边不走了,嗓子里咕噜噜直响。
谢共秋见过这只猫。
是女孩养的。
比起第一次见面时,它似乎又蓬松了不少。
“咕噜噜……咕噜噜……”
连女孩养得猫都和她那么像,在这方院子里慵懒又随性,见谢共秋愣着,猫儿伸出梅花状的爪子轻轻拨拉他的裤脚,又长长伸了个懒腰,把自己绷成一根弹簧。
谢共秋鬼使神差伸出手,水珠顺着指尖滴到了它耳朵上。
正在舔爪的草嘟嘟“喵”了声,翻了个身去舔谢共秋的手指,动物独有的亲昵令谢共秋手指微微一颤,紧接着草嘟嘟就轻巧地跳到了花架上。
“呦,回来了。”
花祈夏端着一张木头菜板走过来,菜板上放了一小团面,和两只小碗,她嘴里发出逗弄猫咪的声音,草嘟嘟傲娇地一甩尾,钻进了水缸后面。
女孩把菜板放到小桌上,谢共秋站起来走过去,便听见她对自己说:“还剩了点儿面和生肉馅,再包几个饺子用完得了,别浪费。”
谢共秋闻言眉宇闪过一丝复杂,“祈夏,我……”
“干什么。”花祈夏用眼神示意他坐下,朝水缸后面露出来的半截猫尾巴扬了扬下巴,“给猫吃的,又不给你。”
谢共秋微怔,半张的唇缓慢闭合。
“它是有点儿胖了噢?”花祈夏利落地把面团揉成长条形,边转头看着草嘟嘟肥嫩的**屁股,没忍住笑了两声——
“没办法,我们家里人都说除了猫粮以外别的什么都没给它吃,嘿,难道是它自己大半夜去厨房给自己下了碗泡面?”
她笑的时候眼睛就看向谢共秋,手上动作不停,“扑簌簌”两把面粉洒下来,手掌和面团都染了白。
听见她的打趣,谢共秋唇角轻扬,笑容微浅,他放在桌子下面的指尖蜷缩又展开,在花祈夏把盛面粉的碗搁到他面前时,那双干净的手终于缓慢伸了出来。
“我们老家包饺子简单,呐——”
花祈夏双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放在盛了肉馅的面皮两侧,两只拇指用力一压,掌心便多了一颗白胖的大肚饺子,像冬天地里的白菜帮子。
她手一松,稍微发硬的面皮就散了些,花祈夏说“面粉好像放得多了点儿”,拇指和食指将开口的地方捏了两道花边。
“给。”
花祈夏递了张面皮到谢共秋手上,她完全相信对方有一比一复刻的学习能力,好似也没看见男人眉眼间一闪即逝的迟疑,递过去以后就低头自顾自包起来。
院子里的阳光像过了面筛子,清透均匀得不像话。
谢共秋掌心的面皮轻盈又沉甸,凉丝丝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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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皮肤上,也许是知道自己将得到一顿加餐,草嘟嘟“喵呜喵呜”从水缸后面钻出来,矜持地迈着步过来巡视。
“狗子,来。”
花祈夏又捏了个饺子放下,两只手掌拢起来好似捧着吃的,引来草嘟嘟屈尊降贵地靠过来,然后——
噗!
一小撮面粉从掌心挤出来,“嗤!”喷了草嘟嘟一脸,胡须瞬间挂了层霜。
花祈夏:“哈哈哈哈哈!”
草嘟嘟:“——喵咪!!”
阳光和洁白的面粉“扑簌簌”地在她狡黠灵动的眼睛里摇晃,完美的丁达尔效应映出了笑的形状。
谢共秋手掌染上面粉,指尖和虎口粘着几片面块,水分逐渐被阳光带走,那里的皮肤有了丝丝缕缕的牵拉感,令他流连忘返。
花祈夏看着朝她亮出一套猫猫拳的草嘟嘟,故技重施,忽然脑袋上就被敲了一下。
一抬头,花明宇端着两杯薄荷水走过来:“嘿,你哥不在,就逮着我们草嘟嘟欺负咋地。”
“我明明是跟我哥学的。”花祈夏搓搓手上的面,抬头:“他上回这样拿水呲我,昨天。”
“哎呦,那等他回来我揍他。”
花祈夏:“好嘞。”
花明宇随口说完,就怪费解地皱眉瞧着两个人捏的饺子,花祈夏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数了数,大概有七八个,“爸,你说下锅前做个什么记号好。”
花明宇捏起一个饺子啧啧两声,斜眼瞅她:“哎呀妈还费那事儿呢,就你俩包的这蒜瓣脑袋,扔锅里跟我和你妈包的跟俩物种似的,放心吧,混不到一块儿。”
花祈夏:“……”
谢共秋眨眨眼。
花明宇说完,施施然把花祈夏的“白菜帮子”放回去,背着手哼着戏晃走了。
留下花祈夏与谢共秋大眼瞪小眼。
女孩用手背擦了把脸,蹭出薄薄一道白,花祈夏无知无觉,看着她和谢共秋包的饺子,虽说以往包饺子确实是父母和盛修包的多,她大多负责擀皮,但——
“这不行?还行吧?我看没啥问题啊,这包得多好……还行吧学长?薄皮大馅多好看。”
谢共秋目光从她脸上的白痕一擦而过,顺着她的话认真地:“嗯。”
他点头。
“好看。”
第176章 难道(二合一)
——
“对了苞苞,你的夏令营是什么时候开始来着?”
赵玫、花祈夏和谢共秋坐在院子里吃饺子,花明宇端着碗去前面看店。
谢共秋与盛修的身高相近,所以那张特地为盛修买的椅子,他坐下后也并不显得局促。
耳朵沾了面粉的草嘟嘟正趴在笔直的屋脊上睡觉,天气清朗无云,是再常见不过的晴天,此时此刻都倾泻在宁静的小院里。
“这个月的月底,快了。”
花祈夏悄悄往自己的醋碟里放了一勺辣椒,“我准备过两天先把一部分行李快递过去,或者……”
她想了想,“或者我自己去一趟也行,和我合租的那个学姐最近挺忙,早出晚归的,我也不好意思让人家帮我接收行李,反正泉市离得也不远。”
赵玫:“那让你哥陪你去,他要是忙,就叫你爸去。”
她边说边把花祈夏加了辣椒的醋碟拿走了,把自己的换给她,继续说:“你这肩膀现在可不能提重物知不知道,不能不当回事,要不老了要作病的,呐,对门你张姨她二侄子,那就是年轻时候不知道好好保养,一年四季有三季都穿个大裤衩露着俩波棱盖儿,结果怎么着,不到四十就关节炎风湿病了,你可不能不爱惜身体,知不知道?”
赵玫对兄妹俩的身体讲究精养,这些嘱咐花祈夏从小到大听得多了,但还是点点头,“知道。”
前者满意了,握着筷子目光又挪向安静吃饭的谢共秋——
身为母亲的条件反射,令她本能地开始上下打量对方穿着,从一丝不苟的衬衫长袖到扣在最顶端的领子——
赵玫满意点头,“嗯,小谢不错。”
谢共秋放下筷子,眉眼间显然还萦绕着些许疑惑,但还是说:“谢谢阿姨。”他掌心重新覆上温烫的碗壁,看向低着头的花祈夏:“祈夏也很好。”
“哎呦你这孩子。”赵玫哭笑不得,“我又没骂她,行了行了,吃饭。”
花祈夏埋下头默默吃饭,心里想着,禁欲高冷的谢法医什么时候不是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
要是哪天他真的穿了个大背心人字拖,花祈夏指不定还得看看太阳是不是一下从西边蹦出来仨。
脑海中想象着那画面,花祈夏憋着笑往嘴里扒拉了颗饺子,一咬开外皮就觉得不对:
里面的肉馅扎扎实实,淡得一点儿味道也没有,好像吃了个没放调料的猪肉丸。
“苞苞,待会儿吃完饭我和你爸去买花肥,你把厨房的饺子给孙奶奶送去吧,妈都装好了,还有樱桃也送过去。”
“哦。”花祈夏咽下嘴里的肉丸,自然地接话道:“好,我一会儿就去。”
一顿饭很快吃完,花祈夏和谢共秋来到厨房,前者把赵玫用塑料袋装好的樱桃递给他,“学长,帮我拿一下。”
她自己在灶台上巡视一圈,单手端起两保鲜盒的生饺子,另一只手端着灶边一碗煮得奇形怪状的饺子往外走。
“学长,你还真别说嘿,咱俩包的这饺子煮出来是有点儿抽象。”
花祈夏晃晃碗,里面的饺子就弹弹弹,几只煮破了皮的溢出浓郁的肉汁。
谢共秋抿唇:“我会学的,下次应该能更好。”
“NO.”花祈夏蹲下来敲敲地面,扭头目光带着点儿“控诉”:“拒绝内卷。”
男人盯着她的脸颊,睫毛微垂:“……哦。”
“喵……咪……”
睡饱了的草嘟嘟跳到楼梯上,又小碎步跑到枫杨树下,好像知道花祈夏手里的饺子是给自己吃的,自觉在树下的猫碗边徘徊。
噗噜噗噜。
特地给猫儿包的饺子被倒进了它的碗里,花祈夏抬手摸摸它的**脑袋,站在一旁的男人看着猫碗,眉心轻蹙,“祈夏,好像少了一颗。”
“啥?”
“饺子,好像少了一颗。”
花祈夏闻言低头瞧着草嘟嘟的猫碗:“是吗?”
“嗯。”谢共秋对自己记忆力的精确性持有自信。
花祈夏拿着空碗站起来,看草嘟嘟“吧唧吧唧”吃得很香,满意地点点头,听见谢共秋的话也不大在意地“哦”了声,“八成在锅里的时候煮烂了吧,没事儿,正常,反正这几个也够它吃了。”
她随手把空碗放到桌子上,谢共秋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花祈夏伸了个懒腰,牵动肩上伤口使她稍蹙起眉,男人嘴边的话便转为一道关切的轻声“小心”。
花祈夏一摆手“没事”,接着道:“咱们走吧学长。”
猫儿粉嫩的舌尖在弹滑的饺子皮里啧啧作响,树根下的蚂蚁正钻出土壤,仿佛等待着分一杯羹,成群结队地排成一条黑色笔直的线。
宛如下班的人骑着自行车,排队穿过笔直的街巷——
叮铃铃。
各种或新或老的车铃铛响成一片,溜进巷子深处就被削减成了沉静的风。
“学长,你在外面等我吧。”
孙奶奶家的铁门开了,花祈夏接过谢共秋手里的樱桃,“我一会儿就出来。”
谢共秋:“好。”
女孩让他在外面等,他就静静站在枝繁叶茂的樱桃树下。
狭窄的天空压了一层浅浅的靛青色,微凉湿润的空气争先恐后闯进来,现在是上午的十一点四十分——
他和花祈夏待在一起已经超过了三个小时。
这是自从他们匹配结束以来,时间最长的一次、没有外人在场打扰的相处。
一辈子都不会投机取巧的谢共秋,却觉得自己像个来偷取时间的窃贼。
世俗的贪念也许真的会随着欲望滋长,谢共秋“窃取”了她的时间,堕落的贪念又希冀得到更多。
——她叫自己学长。
叫那个人“燕度”。
谢共秋抬起右手,指尖触碰到头顶的樱桃叶,深深望着叶脉里流淌的光影,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眸好像坠入一片水中,无人知晓的春潮席卷波动,又顷刻间悄寂无声。
“我回来了!”
身后传来一叠熟悉的脚步声,谢共秋蓦然回首眼前就被怼上一片桃酥,“学长,给,孙奶奶给的。”
她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来个半旧的蓝色塑料袋,像刚才那样两三下翻上墙。
“孙奶奶说了,过两天有大雨,让咱们现在再多摘一些,青点儿也没事,她过两天洗洗泡酒。”
谢共秋拇指内蜷,低声:“咱们。”
说给自己听。
花祈夏吃着自己的那块桃酥,见墙下的谢共秋怔愣着不接,眉梢挑起,故意地:“不吃?你不吃我可吃了啊,孙奶奶难得做一回桃酥,以前我跟我哥抢得都能打起来。”
“嗯。”谢共秋眼底隐约有笑,嗓音柔而清冽,“我不吃。”
“……”
“都给你吃。”
气温热了,花祈夏讷讷收回手,眼神躲开,“哦,不吃拉倒……咳。”随即把桃酥塞进自己嘴里,和刚才一样侧过身去抬头寻找樱桃了。
“……”
咯嘣。
柔韧的果梗被揪断,一时间墙上墙下安静非常,只有树枝被压低时的“飒飒”晃动,和樱桃被摘掉的脆响。
花祈夏手上摘着樱桃,动作却有些心不在焉。
刚刚在男人望过来时,不知道怎么了,隐约有一阵不成气候的风从花祈夏脑海中刮过。
也许燕度的话,真的敲开了她心脏某个角落里固封已久的墙,丝丝缕缕的凉风钻进来,令花祈夏幡然察觉:
原来她还可以从某一种她从未发现的角度去探究这个世界——
这就导致以往和正在进行中的某些画面与细节,都被从另一种视角放大、逐渐清晰,以前那些从她耳畔吹过的风,似乎也在慢慢变得喧哗起来……
以至于刚才——
当谢共秋说“都给你吃”时,他沾染在眼睛里的情绪,让花祈夏再一次感到一种熟悉。
不久前刚刚从脑海中删去的疑虑,此刻又汇聚成一条朦胧的河。
樱桃在手里捂得发热,花祈夏眼角余光悄悄瞥向墙下的男人:他有条不紊地摘掉成熟的果子,再放进花祈夏腿边的塑料袋里,目不斜视,静静地履行自己的“任务”。
他似乎也没注意到花祈夏的走神,在偶然抬头与她对视时,眼里才汇聚些许询问,“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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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怎么了?”
“啊,没事,那个——”花祈夏看看塑料袋,里面几乎一大半都是谢共秋摘的,“我觉得差不多了,够了。”
谢共秋:“好。”
“嗯。”花祈夏把袋子递给他,双手撑在院墙上准备跳下去。
却发现谢共秋站在原地不动。
“学长。”
“嗯?”
花祈夏朝他摆了下手,“你往后——退一下,我要下去了。”
谢共秋闻言,慢慢仰起头——
女孩的睫毛像洒满夕阳的语音,背后绿意盎然,茂盛绰约的树影为她舒展着,她就这样坐在墙头望着自己,墙下的男人手臂垂在身侧,当风吹过时,树梢晃动,时间一分一秒被拖曳很长……
“学长。”
花祈夏见他久久没动,眼眸像混着滚烫烟火一般,她看见他眼底金亮,好似瞳孔被烫出一个洞,里面……在这时,溢出一种东西来。
花祈夏声音渐小:“……我要下去了。”
谢共秋说:“好。”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
少顷。
谢共秋动了动脚,他低头看着自己与院墙的距离,左脚朝后移了半步,又仰起头望着女孩,灰色的树影从他下颌移到眉骨。
“……那个,你再退一点。”
谢共秋又朝后退了半步。
花祈夏看着墙下的距离,本想再说“不太够”,但嘴巴张了张还是闭上了。
她调整了一下角度,“扑”地跳到地上,因为空间狭窄而趔趄一步,手臂就被人稳稳托住了,那个人依旧离她很近很近。
“……小心。”谢共秋嗓音清润而平稳。
“谢谢。”花祈夏手臂不可控制地被那指尖冰得一颤,她收回手臂,却意外地感觉到了一股相反的阻力,很轻——
是谢共秋没有松开手。
难以言喻的氛围在悄无声息地蔓延开,花祈夏听不见谢共秋的心跳声,但是他离得太近了,她仰头就能看见他皙白清俊的脸庞,那双浅色的眼睛低垂,黑色纤长的睫毛也垂着,里面依旧没有更多的情绪——
只这样淡淡地看着花祈夏。
谢共秋的白衬衫被阳光与树影洗成斑驳的绿色,花祈夏有些茫然地挣了挣手臂,她之前否认了自己的猜测,现在心脏里滋生出的,都是不可置信,迷茫、荒谬、怀疑……
男人看得见女孩眼里的情绪,驳杂繁乱,好像漫山遍野绽开的野花。
“学长……”花祈夏嗓音轻小,仿佛生怕惊动了沉睡的动物一般,呼吸收紧。
谢共秋定定望着她,脸庞淡然,那双无悲无喜的眸子一路向下落在她的唇边,下一秒忽然猝不及防地倾身靠近了——
“!!”花祈夏猛然闭上眼朝后仰,心跳声在这一刻喧哗得如暴雨,脚底席卷起惊骇的风暴,没有丝毫征兆地轰然作响:“你——”
哗啦。
塑料袋的响动在她身侧响起了。
谢共秋俯下身,擦着花祈夏的发梢弯下腰,捡起了掉在地上的袋子,里面几颗红亮的樱桃“咕噜”掉在土壤里,像星星点点的红花。
他捡起了袋子,直起身重新看向女孩,说:“袋子掉了。”
金黄色的流光拂过他的眼,泛起轻柔的涟漪,随后谢共秋松开了花祈夏的手臂,在花祈夏脸上浮现出做梦般的神情前,他低头沉吟一瞬,再抬起手——
这一次,花祈夏因为还没从惊涛骇浪中回过神而没有躲避。
谢共秋抬手擦掉了她脸颊那道洁白的面粉,然后淡淡启唇,说出了在进店时就吐出的两个字。
当时花祈夏没有听清。
可现在她听清了:
男人眼底带了一丝几不可见的笑,说:“笨蛋。”
接着后退两步又转身,似乎疑惑花祈夏怎么还站在原地不走。
花祈夏深深吸了口气,明明言语简约,阳光清澈,但她抬脚时却萌生出了一股脱力般的沉重,巷子狭长,她看着静静等待自己的谢共秋,那股飘摇不定的风,终于从她脑海中刮出了声音——
谢共秋……
难道对她……
第177章 难辨
——
“Hello宝贝??你才知道啊——??!”
“?!你这什么语气??”
花祈夏正在扒拉小雪带来的零食,刚拿了包大辣片就被对方“啪”地拍了下手背:“阿姨说你现在不能吃辣,拿来吧你。”
“哗啦”从她手里夺过去,花祈夏两手空空、眼神怨念:“那你还买?”
“我自己想吃。”小雪坐在花祈夏的书桌前,看着床上的人,啧啧:“实话跟你说吧,你第一回跟我说完,我就——!”
“砰”地一拍桌子,看着花祈夏下定论:“觉得他对你有意思。”
花祈夏“腾”地坐起身,抻到了肩膀,“嘶嘶”抽着凉气看向小雪:“你之前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她脑子里嗡嗡直响,满脑子都是谢共秋站在樱桃树下时看她的眼神。
明明清澈见底,却好像要把她溺**一样。
小雪眨巴眨巴眼:“我当时说啥了?”
“你当时,不是说要遵守规则,道德感不要那么重吗。”
花祈夏拽了个抱枕放到腿上,目光看着远处放空,“而且当时,谢共秋也在遵守规则……”
……吧?
谢共秋是一个黑白分明到极致的人。
他不会遮掩自己的诉求,严格地执行既定规则,普通人难以从他的外在判断这个人的情绪——就像他想和花祈夏执行“约会”,就会直截了当地邀请她“约会”。
他不喜欢乔星灿这个人,就会直白地告诉花祈夏他很坏。
而那句在其他异性说出来都会带有些许暧昧的“笨蛋”,被谢共秋淡淡吐出时——
花祈夏不得不怀疑,那人是不是真的在嫌自己笨??
然而,蓦地想到拳场那个呼吸湿热的夜。
这一刻,花祈夏却忽然,不那么确定了。
小雪耸肩:“对啊,我当时是那么说的。”她一摆手,“谁让你是我闺蜜嘞,只要你不恋爱脑,你一次谈八个我都举双手双脚支持!”
噗。
花祈夏的抱枕飞到了小雪怀里,被她笑得东倒西歪地接住,“开玩笑开玩笑,咯咯咯……”
她笑够了,把抱枕扔回去,说:“哎,我说认真的。”
花祈夏呵呵,“再信你我是咸鱼。”
“当咸鱼有什么不好?都不用翻身。”小雪拖长音,悠哉地“哎呀”一声——
“说真的,嘶,你说啊——他当时也在遵守活动规则,这没错啊,但是……”
花祈夏忍不住看向她,想听听她又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转折出来。
小雪换了一条腿翘着,“Honey,没记错的话,你俩匹配早结束了吧?”
她一脸了然,慵懒抬眉:“在别人的匹配时间里登堂**,哦,难道说,这也是那位认真遵守规则的**医会做的事?”
“遵守规则”四个字被她刻意加了重音,是什么意思显而易见。
花祈夏愣住了。
她内心深处忽然升腾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波动,使得她无言以对,只徒劳地张了张嘴。
冥冥之中小雪的话拨开了某片云层,她直觉那云层后面似乎有朦胧的光亮,是她以往从来没有抬头看见过的。
——像赶夜路的人脚步轻快,却忽略了原来自己一直趁着一轮月光。
少顷,花祈夏气虚地:“……‘登堂**’,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小雪走过去,用无比怜爱的目光看着好像要傻了的家伙:“嗯哼~哦我可怜的小木头~”
花祈夏回过神来,瞬间一身鸡皮疙瘩:“你甭学Hadrian说话。”
“Hadrian?就那个摔吉他的外国黄毛?”小雪咦了声,“天天跟在热搜买了房似的,皇室都这么张扬?我可不喜欢他。”
花祈夏好笑地问:“那你喜欢谁?”
“我啊?”小雪晃着脚认真想了想,“我想想哈……我觉得闻**总裁还不错,哎听说他们公司实习生工资超高还有房补诶,你俩熟不熟,知不知道他们今年招多少实习生?”
花祈夏也点着下巴认真想想:“我倒是知道今年民研所要招多少硕士生——要不要一起考研啊亲?”
小雪从零食袋子里抓了把牛轧糖丢过去,花祈夏接住两颗,眼睛在床上搜索一圈,丢回去两个抱枕。
两个人你来我往闹了好一阵,忽然又齐齐安静下来。
窗外虫鸣阵阵。
小雪:“咱俩真无聊。”
花祈夏点头:“同意。”
她颓丧地从床上下来,搬了把椅子和小雪坐在一起,趴到书桌上发呆。
小雪也趴下来,歪头戳戳她的脸:“我说你也不用愁,管他呢,被人喜欢总比被人要债强吧?”
花祈夏手垫在下巴,目不转睛呆望着眼前被风吹起卷的书本,轻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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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是什么样子的?”
“这还不简单,看表现呗,真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小雪又戳戳她的鼻尖。
“好了我已经看到你新做的美甲了,美轮美奂无与伦比简直赞爆了Honey.”花祈夏机械转头盯着她,小雪满意了,收回手继续和她趴在一起。
花祈夏目光重新恢复卸掉力气后的空茫,透过纱窗溜进来的风抚乱了她的碎发,额头微微痒。
她扭头让小雪把刚才的话说完,“什么表现?”
“你试试他不就知道了。”
小雪口出狂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变态”的事,自顾自“嘿嘿”两声,接着在花祈夏无语的眼神里靠近,掰起手指跟花祈夏说,说一条就弯起一根:
“这么多年霸总小说白看了?什么表现,还能有什么表现——脸红呗、体温上升、心跳加快呗,哦对,还有动不动就想和你有肢体接触,看你哪哪都好啊还想夸你,还有……”
脸红。
发热。
心跳加快。
忍不住夸。
【祈夏,你真好看。】
【眼睛也好看。】
【你的心跳好吵……】
【因为我很紧张。】
【就要抱……】
小雪没注意到身旁的人眼神越来越不对劲,还在侃侃而谈,好像个卖假药的江湖骗子,“只要你把论文盲审时候的感觉和裸考过六级的感觉加在一起,呐,就是这种feel.”
“……”
小雪说完,斜眼睨了花祈夏一下,依旧没发现她神情的异样,说着说着又觉得不对。
她握起手指“咚咚”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两下,“……不是,我倒是更好奇——第一次知道被人喜欢,啧,你这反应对吗?”
花祈夏手臂下的笔记本因为手指的蜷缩发出细微的响动。
小雪忽然靠近,缓慢眨眼,眼里写满了从实招来:“不对吧不对吧,他,那谢冰山,百分之七十,不对,百分之九十真的喜欢你吧?!天杀的‘LolotoLolo’里八成能出真爱?你,你什么情况啊你,咱家木头开花居然能这么淡定?喂喂喂……女人,你、不、对、劲,哦。”
刺啦。
脆弱的纸张发出撕裂的声响。
十秒钟后,宁静的红砖小楼里传来小雪惊天动地的一声——
“妈呀!你脸咋这么烫?!!”
第178章 陈聆枫
——
【“LolotoLolo”里八成能出真爱?】
“这是个好问题。”
陈聆枫笑起来,和花祈夏走在黄昏前的护城河边,她抬手拨开被河风吹乱的卷发,银链金扣的单肩包垂在身侧,折射着河面上的粼粼波光。
陈聆枫接过花祈夏递来的椰蓉夹心饼干,转头问她:“你觉得呢?”
“我觉得……”
花祈夏长长舒了口气,望向遥远的石桥,“以前我肯定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就像我哥说的,这个活动就是一场利益置换,但……”
但她亲眼看见了某个人眼底的爱欲。
蓬勃滋长,像燎原的野火。
而另一处无人知晓的深潭,她还不敢涉足探寻——可也许那潭水深处也涌动着春潮呢?
难道会向她奔涌么。
“你哥说的不错。”陈聆枫点头:“我们里面的大多数都是不需要爱情的,需要的是比爱情更值钱的东西。”
花祈夏手揣在裤子口袋里,用脚尖踢飞一颗石子,低着头:“……我知道。”
她在参加之初就知道了,盛修说过,陈聆枫也说过,实际上在这么理性冷漠的“游戏”里,他们这些人能发展出还不错的友谊,已经是一件不赔本的事了。
陈聆枫看着她的表情,知道花祈夏在担心什么。
有人开了第一枪。
撞破了这个女孩封固了18年的墙。
“祈夏,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吗。”陈聆枫走到栏杆边,眯起眼望向金色鱼鳞般的护城河。
花祈夏点点头。
“我当时说,你是这群人里最普通,也是最特殊的那个。”
她转过身,手臂撑在栏杆上,看着花祈夏笑道,“现在也是这样。”
女孩最普通,所以她与活动里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存在不能被忽视的家世与身份差距,这种客观存在的悬殊,在所谓“爱情”和“喜欢”面前是不能被忽视的——“王子爱上灰姑娘”,放在童话里是美好,但在现实中,尤其是这些人都背负着不能挣脱的枷锁,没人知道这童话会拥有怎样一个结局,但无可怀疑的,她与他们的投入成本不会是相同的。
女孩也最特殊,活动以来,陈聆枫坦然承认她开始并不认为,这个为了学分被拉来凑数似的学妹,会在活动里受到过多的关注,在谈判桌的棋盘上,被忽视反而是一种保护——然而陈聆枫没想到,或者说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也许都没有想到,年龄最小的花祈夏会成为这场游戏里不可或缺的存在。
——她成了最特殊的那个。
直至现在,陈聆枫都能从花祈夏的眼神里看得出来:她还没有窥破全局,那个打响了枪的人已经给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迷茫与纠结。
……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更多的呢?
陈聆枫不知道那对这个纯粹真诚的女孩来说,究竟是好还是糟。
花祈夏正面对着栏杆,把自己窝成一根面条似的挂在栏杆上,盯着河面上自己的倒影,嗓音因为放松随性而显得有些有气无力:
“其实和大家相处这段时间以来,我觉得自己已经学到好多,以前根本接触不到的东西了,也改变了很多,得到了很多。”
就像她以前是那样害怕被黄昏融化,每一次落日都想把自己藏匿起来,躲避难以遏制的忧伤与凄凉。
但她依然在这些日子里,于黄昏向哥哥哭诉,乘着高级列车追赶夕阳,还在这样晚霞漫天的时刻见证了一场《鲸之死》,见证过夕阳西下与音浪交叠的海滩,也看见过“大漠孤烟直”的边疆落日。
这些,竟然都是在她一天之中最恐惧最脆弱的时候到来的。
难道这不是这场活动给予她的一种改变么。
除此之外,她也学到了很多,得到了很多。
——最重要的是……
盛修回了家。
花祈夏一直没有告诉过别人,其实她一直认为,自己这场活动中最大的收获就是:那方宁静的小院里再次热闹起来,父母也不会在深夜常常因思念落泪。
花祈夏明白,即使没有这场活动,也许未来的某一天盛修依然会回来。
他与梧桐巷子的羁绊就如同刻在他们本能中的黄昏恐惧症,不那么容易抹去,温暖又悲伤。
但兄妹俩同时参与到这场活动里,因为它,让这份接触来得更早。
花祈夏庆幸自己更早地看见了盛修承担的压力,庆幸现在花家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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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给予他最大的温暖与安慰,在他前行的路上栽种供他休憩的枫杨树。
而不是在未来的某一天,她和父母要看着一个“扬名立万”的盛总、一个穿着私人订制的冰冷西装,脸上再也不复鲜活恣意的盛氏继承人,再度踏进花家的院子——
如果到那个时候,她们才能看见这个默默承受着一切的人,背后究竟是怎样的遍体鳞伤,也许那时一切都晚了。
花祈夏和父母也许不能成为盛修前行路上的支柱,但她们起码可以给他修筑一条退路和一个归处。
“不过我还是想说。”
花祈夏咬掉半块饼干,掉进水里的饼干屑立即吸引来了密密麻麻的小鱼苗,棕灰色的水泡在水面上躁动起来。
她盯着抢食的鱼群,说:“这活动太狗了,正常人想不出这么个玩意儿来。”
陈聆枫笑出声,她微微仰头,侧脸与颈部的线条在混沌的落日下显得优雅:“‘他人即地狱’,我们就是这场活动里的鬼魂,失去主体性后互相干预、交易,实际上地狱已经建成了,我们早就深处其中。”
花祈夏耳尖动了动,她慢慢直起身子看向陈聆枫,心中微微讶异。
她看着陈聆枫说笑的样子,是很稀松平常的口吻,但花祈夏依然对她话语中的锋芒感到意外,“学姐,你……”
“所以祈夏,你有没有想过——”陈聆枫转过头来看她,西沉的落日将她的五官涂抹得壮丽,上扬的眼睛里满是深沉的暗光。
花祈夏:“想过什么?”她沉吟一瞬,问:“退出活动吗?”
陈聆枫笑了,她笑起来时美艳便具有了攻击性,尽管人比她展露出的风华更显年轻,但张扬的眉眼里明显凝聚着杀伐决断的力量:“不——”
她说:“你有没有想过——弄‘死’这场活动。”
花祈夏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什么?”
陈聆枫从她手中的饼干盒里又捏了一块出来,没吃,挑起一侧眉毛:“我是说,与其我们坐在船上,让这片海随意摆布、操控方向,不如掀了这艘船……”
噗通。
饼干被反手抛进水中,惊得鱼群奔走。
“FucktheRebel.”
第179章 开营
——
【……
请于上午8:00携带本人身份证、学生证,到校园北门报到处签到并领取营员手册、校园地图、纪念品等资料。
……
另,本次夏令营不收取任何费用,请自行安排交通和食宿。】
“同学你好,这是你的手册与证明材料,往那边走可乘校内观光车到达报告厅,校长致辞将于一个小时后开始。”
“好的,谢谢。”
花祈夏从志愿者手里接过手册和地图,见纪念品里有手提袋,就直接拆开了,将一干材料装进去,然后顺着泉大校园内的指示牌去乘车。
开营当天的泉大和花祈夏上回来时比,简直像是“活”过来了似的,到处横幅飘飘,路灯边的立牌换成了各学院导师的公式照,人头攒动,热闹喧腾。
嗡嗡。
花祈夏的手机贴着手提袋响起来,她凭着营员证上了观光车,坐下以后才掏出手机——
“喂,哥。”
“到了吗。”盛修在那边问,不用花祈夏开口他就听见了她这边的动静,笑着说,“看来是到了。”
花祈夏:“嗯,一会儿开幕式就开始了。”
盛修:“晚上什么时候结束。”
“可能七八点吧。”花祈夏听出盛修话中之意,说,“结束后没什么事情我就直接回公寓了。”她第一天来,晚上不打算去其他地方,而且李行简说公寓楼道里的灯坏了,花祈夏不准备晚归。
盛修轻轻笑了一声,说好。
花祈夏看着身边的校园景色,又低头翻阅流程手册:“会有导师代表发言,也不知道我选的老师会不会上台。”
“他不是决定收你了么,早晚会碰到的。”盛修说,“对了苞苞,我昨天在一个慈善晚宴上遇到陈聆枫,她让我问问你,第三次匹配结束前有没有时间回来。”
“……”
花祈夏翻阅册子的动作慢慢停下,坚硬的卡纸纸张戳在她的手腕处,良久,她收回手看向远处的报告厅大门,“……应该,可以。”
又要结束了。
她说完又立刻松了口气摇摇头:“我也不能确定,要看到时候的导师安排。”
“嗯,我知道了。”
盛修那边传来助理请他签字的声音,于是花祈夏举着手机安静等了一会儿。
这期间她的遥遥地望着那年代久远的建筑,有零星的鸽子从屋脊的风向标上飞起来,花祈夏目光旷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很快那边的男人签完了字,继续刚才的话题:“你不用特意腾出时间回来,这次大家时间都紧张,黎胜南和她导师要参与录制那档军工类节目,拍摄地机密,其他人也都很忙——”
花祈夏:“所以?”
“所以陈聆枫在统计大家的时间,也许本轮结束流程和下一次做题时间都会和Hadrian以往那样,线上进行——刚好闻人公司在测试他的安保链接功能,可以派的上用场。”
“好,我没意见。”花祈夏说。
正如盛修所说的那样,一切都可以在线上进行。
他们可以在线上商议下一次团建地点,只要动动手指退群就能表示“退出”,甚至可以在线上做Rebel的测试题——
这似乎是最合理最省事有效的方法。
毕竟黎胜南和她都没有时间,满地球飞来飞去的Hadrian更是来无影去无踪,除此之外……
那个人到现在也杳无音讯。
……匹配又要结束了。
而除了花祈夏之外其他人似乎,并不好奇也毫不关心燕度究竟去了哪里。
——这一刻,花祈夏再次想起不久前在护城河边,陈聆枫在橙红金黄的落日里,掷地有声的话:
【FucktheRebel.】
【我们是**控的“鬼魂”,是拴着线的木偶,也是这个巨大名利场上的独立个体——祈夏,我已经是将要毕业的人,我原本以为,这些年作为学生会会长,我完成的最大成就就是清理了某些尸位素餐的垃圾,也以为LolotoLolo的负责人会是我毕业前的最后一件过渡任务,但我越来越发现,只恪尽职守、老老实实等到毕业是不够的。】
想起那天陈聆枫的笑,以及她眼里毫不掩饰的野心和轻蔑,花祈夏依然会心潮澎湃,好像在做梦一样。
【面对那些蛀虫的打压我都没怕过,不还是将他们清出去了么——怎么临到最后,我的手腕和能力成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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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另一张棋盘上的筹码……和Hadrian结对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厌倦了,清肃学生会是我自己想挑战的事,而LolotoLolo,也许只是他们钩织的这个“责任骗局”里,让我误以为这是我应该做的事。】
【所以我想,与其听话地坐好,干脆在离开前,掀了这艘船。】
“同学,同学?”
报告厅门口穿着红马甲的志愿者走到车边,见车上的女孩久久不下车,还以为她身体不舒服,表情关切地:“是晕车吗?”
花祈夏猛然回过神,连忙摇摇头:“不,不是,我没事,不好意思。”
“没关系——那同学你往这个门走进去登记,登记处会有人发给你对应的学院位置区的。”
对方笑了笑,转身去接待其他到站的学生了。
盛修还没挂电话,他在那边听见了志愿者的声音,“苞苞,怎么了?”
“没事哥,刚才在想事情。”
花祈夏两三步跳上报告厅的台阶,加快了步伐,“我要进会场了,哥我回头再给你打啊。”
她望着走远的志愿者,对方鲜红的马甲消失在楼拐角。
陈聆枫那沉浸在鲜红色流云里的声音,也随之消失在花祈夏的脑海深处——
【当然祈夏,这是我的事,我不邀请、不鼓动任何人和我站在一起,尤其是你,祈夏,在这一年的活动时间里我也不会因为自己的意愿,做出需要你们共同承担后续影响的决定……不过结束后,我倒是想在毕业前掀个桌子,成为真正的“Rebel”.】
电话那边的盛修:“好,有事情随时联系哥哥。”
他顿了一下,在花祈夏挂电话前又补充道:“好好吃饭,别太紧张,好好睡觉,听见没有。”
花祈夏心泛暖,嘴角重新扬起:“听见了听见了,就算导师是头老虎我也不会紧张的,放心吧哥。”
她挂断电话,看着报告厅里摩肩接踵的人群和台上依次排开的红色天鹅绒座椅,狠狠一咽唾沫把快要跳出来的心“咕咚”咽回肚子里。
花祈夏的视野中央倒映着讲台上那些明亮耀眼的坐席牌,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营员证,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音量喃喃:“Rebel……”
第180章 导师
——
“接下来有请文学院外籍导师代表,朴尚隐教授发言——”
哗啦。
报告厅里掌声雷动,坐在前排的花祈夏跟着鼓掌,在听见熟悉的名字时收紧了呼吸,下意识调整坐姿绷直了腰,她耳边传来其他学生窃窃私语的讨论声——
“是不是那个研究汉教的老师?”
“是是是,我当初还想给他发自荐信来着,但我觉得张教授和李教授也不错,还是华国人,李教授本来是我们学校的,沟通起来更方便嘛。”
“是吗,你是哪个学校的,哎我是清大的,咱认识一下呗?”
对周围人的交谈,花祈夏恍若未闻,她直直盯着走上台的男人,莫名紧张:
对方比照片上显得更年轻,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由于都是亚洲人,因此从外貌特征上这位朴教授与华国人很像,黑发黑眸,细长眼,额头较短,留着八字中分的微卷发。
不同于其他教授们的正式装扮,他穿了件黑色高领毛衣,手随意搭在演讲台上时有种开放课堂独有的松弛感,引得台下掌声更甚。
他开口是令花祈夏意外的标准汉语,吐字清晰流畅,没有手稿,在看向台下学生,尤其是文学院的学生时,眼里有很亲和欣慰的笑意。
这几乎给脑子里纷繁杂乱的花祈夏带来了一丝惊喜。
——比起声名赫赫、气场强大的学术老前辈们,眼下这位随性轻松的教授似乎更符合花祈夏的预期。
毕竟她还是只小菜鸟,从经验到能力,以及心态,都还没有达到能拜见“菩提老祖”的地步。
“……在全球化深入发展的背景下,文化作为不同国家之间相互交流的途径与工具,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以开放的心态去接受不同背景下的优秀文化……华国文化博大精深,作为一名被华国文化深深吸引的外国人,在这里,我看到了它的古老与魅力……”
这位朴尚隐教授的发言真挚恳切,台下的学生鼓掌鼓得震天响,毕竟没有谁在看见自己国家的文化魅力征服了他人时,不会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
也正因此,花祈夏对这位教授的观感更好,朴尚隐发言结束下台以后,花祈夏身边的学生们也忍不住讨论起他来——
“哎,我觉得这老师还行诶,讲话还挺有水平的。”
“客座教授嘛,我倒是觉得他说得有点儿假大空,不过跟他应该挺轻松的,哎呀反正我还是喜欢李教授,可惜他今天不发言。”
“嗐,致辞不都是这样吗,他说得算是短的了,也不知道这教授的名额满了没有,要是没满我也去他那儿试试。”
“别想啦,我学长就是接下来研讨会的交流助理,他说报名结束没多久各大导师的预计名额就满了,过两天连双选加面试,增增减减的,能捞着个人跟着就已经不错啦……不对,等等,等等好像不是,哎我想起来了,我学长说好像还有个导师没什么学生报来着!”
坐在旁边的花祈夏捕捉到他们的声音,不由得悄悄竖起耳朵,听见另一个学生问是哪位导师。
“就那个——看见那个牌子没,樊小松,你瞧她座位上坐的应该是她学生吧,派了个代表来,自己面都没露,好像我学长说的就是她——没多少人报。”
听见那个熟悉的名字,花祈夏的心脏莫名一动。
她再也忍不住扭过头去和两个人搭话:“同学,你们说的樊小松,是报名册上最后那位老师?。”
“对啊,就她。”
其中一个人点头,听花祈夏又问那位樊老师今天为什么没来,前者表示不知道,说出了和李行简一样的话,“估计就是来凑数走个过场吧,啥头衔也没有,不出成果,反正也没人报。”
花祈夏点了点头,想到不久之前那遥远苍茫的南疆,不由得对这个同学的话产生了一丝怀疑。
——孤身一人长途跋涉,前往那么远的地方去研究民俗的老人,真的会是一个半点儿成果都不出的、来凑数的人吗。
花祈夏这么想着,忍不住看向台上放着“樊小松”姓名牌的座位:
那里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生,一看就是学生,他安静地听各位教授和学生代表的发言,跟随台下的人鼓掌,除此之外就偶尔地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和台上的其他风云人物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不禁让花祈夏觉得好笑:这夏令营兼研讨会看起来不怎么重视这位樊老师,而这位神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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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首不见尾的樊小松,看上去也不大重视这场研讨会。
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双向奔赴”了。
“对了同学,你是哪个学校的?”
花祈夏:“我是山海的。”
提问的学生听见她的回答后和同伴对视一眼,花祈夏明显感觉到了对方上下扫视的目光,“啊,山海啊……哦哦。”
说完,他们似乎不再有交谈的意愿,安静听起了发言,花祈夏见状也不再开口,心里却起了一丝波澜。
开幕式结束,报告厅上方的LED滚动屏亮起了“数字人文与民俗保护”的字样,为期一周的学术研讨会正式开始。
吃完午餐后,所有参加夏令营的学生们来到大型会议厅。
这些领域大佬们开始进行各自的主题报告,在这之前,一些高校的老师和研究生也要进行报告,而至于花祈夏……她们除了有坐在下面听讲的份儿以外,就只有茶歇时间能起来走动交流一番——
【到了会上,别跟你那些师兄师姐学,端着个盘子满场吃,多趁这机会跟老师们交流交流。】
王志英的话言犹在耳,花祈夏站在点心架前夹马卡龙的手一顿,她默默抬头,朝专家席的方向看过去——
每个老师面前都挤满了人,那位正起身朝休息室走的朴尚隐教授,身后排队似的跟了一串学生,还有随行交换生、翻译,浩浩荡荡。
“……”
花祈夏悬在餐台上的手换了方向,改夹了两块酥皮泡芙。
第一天的会议持续到下午六点结束。
她随着众人走出会议室,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不止,通道里的学生们在讨论晚上吃什么,还有些人逆行,整个场面拥挤又混乱,花祈夏艰难掏出手机,刚点了个接听——
咻!
精准地被撞飞出去,在摩肩接踵的通道里划出一道完美的划线,直接甩到了楼梯口。
哗啦。
花祈夏牙疼,她刚换的!
“不好意思让一下——让一下谢谢——不好意思——”花祈夏连推带挤走出人群,“我的手——”
一只手先她一步,将地上的手机捡了起来。
“这是你的吗?”
第181章 正规?(二合一)
——
“这是你的吗?”
一只手先花祈夏一步捡起了地上的手机,花祈夏挤开人群小跑过去,“是是,谢谢——”
在抬头看见对方的脸时,花祈夏稍感讶异:
男生,二十多岁的样子,脸稍圆,身上斜挎着书包,戴了副黑色无片镜框,额头前的碎发盖住了眉毛,乍一看颇有些“老学究”的味道——
这不是刚才讲台上,替樊小松出席的那个学生么?
“给、给你。”
对方把花祈夏的手机递给她,见她神色惊讶,笑道:“还、还、还有什么事吗,同、同学。”
他似乎说话不大流畅,花祈夏试探着问:“请问你是樊小松老师的……?”
“嗯?”那男生看向她,“你认、认、识我老师啊。”
花祈夏摇摇头,承认:“不认识。”
男生挑眉,明显不大相信。
花祈夏只是因为南疆的事所以对这个老师多了些关注,犹豫一瞬开口问:“我听说樊老师前段时间在南疆,她还好吗。”
想起那场惊心动魄的横祸天灾,花祈夏仍然心有余悸,但当时场面混乱,她根本没有功夫去关注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陌生人,现在见到樊小松的学生,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对面的男生原本在花祈夏摇头时就准备离开了,闻言后脸上突然闪过的惊讶比花祈夏更甚,声音也不自觉高了一度:“你怎、怎么知道她去、去,去了南疆?”
看他的反应,花祈夏心里有谱了:
看来她和燕度在南疆从老周嘴里听说的那位“樊老师”,不是同名同姓,就是同一个人。
花祈夏解释了一番,事实上她对这位樊老师的关注度和刚才讲台下那些学生差不多,那就是:几乎为0.
所以现在也只是基于她们同时期前往南疆的“缘分”,象征性地关心了一句。
听对方没事,她就放下心来,准备去吃饭。
然而没想到,对面男生的眼睛此时居然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
走廊里人来人往,他便示意花祈夏一起朝外走,边感慨道——
“原来、如、如此,真是缘分啊,居然有这、这、这么巧合的事!”
“是挺巧的。”花祈夏嗯了声,“那你老师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她没、没什么事,现在在延、延城呢。”
花祈夏诧异:“延城?”
她顿时对这位年长的老师肃然起敬:
经历一场地震她恨不得窝在家里养上十天半个月,瞧瞧,人家老太太转眼都跑到东北边境线去了。
“对,太远了,所以我、我替她来参会。”男生话语里带了些试探的意味:“听起来,同、同、同学你对我们老师……还挺感、感、感兴趣哈?”
这话问的。
花祈夏心说。
于是客气微笑,说了两句场面话,“樊老师的精神很值得我们学习。”
走出楼梯间,外面的夜色已经慢慢驱赶晚霞,花祈夏客套了两句准备离开,“那学长再见。”
对方却拦住了她。
热情地:“哎同学,你叫、叫什么名字?要不我请你吃个饭吧?你看你和我老师也算有、有缘,就当我替、替她谢谢的你关心……哦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我、我、我叫李彧,同学你想吃什么?火锅还是……”
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热情,花祈夏满脑袋问号,“不用了,我现在直接去——”
她扭头指向食堂的方向,结果看见了熙熙攘攘的学生仿佛要去攻城似的。
花祈夏伸出一半的手又收回来,笑了声自然地:“我得回家吃饭,谢谢你啊学长,我先走了。”
还是回去点外卖吧。
“别、别啊别啊。”
李彧快步跟上来,嘴里说着,“对了,同学你选、选、选导师了吗?如果你对我们樊老师感、感兴趣的话,我可以给你详、详细介绍一下——”
花祈夏觉得这人有点儿黏,她都走到校门口了,对方还跟着。
而且怎么看怎么像路上往人手里塞传单的,不太好甩掉。
那位樊小松知道她弟子在外面都是这么“招揽”的学生吗。
花祈夏走出校园一个猛转身,脸上还保持着笑:“真的不用了学长,我选好导师了,现在得回家了,而且……”
话音在舌尖微滞,看着李彧期待而殷切的样子——
人都是有私心的,原本花祈夏不准备现在就把话说得绝对,但看对方的反应,她也不想给他任何错觉,于是斟酌开口:“我之前虽然了解过樊老师的资料,但网上能找到的信息确实不多。”
她说:“先前我确实搜索过樊老师的研究方向,但目前我已经有了其他的意向导师,所以暂时应该不会考虑换导师和目标。”而且她甚至连这位樊老师的研究方向是什么都不知道。
李彧摆摆手,好像门庭冷落的师门终于飞过来一只麻雀,真心不想放过——
“我、我知道,我、我知道,同学我没、没有别的意思,这回我老、老师没来,可能关于她的研究你、你、你不太了解,凡事哪、哪里有个绝、绝、绝对呢是不是,真的,说不定你听、听、听完我的介绍就感、感、感兴趣了呢?你先别走,咱一起吃、吃、吃个饭吧……”
说完他立刻掏出手机开始搜索周围的餐厅,花祈夏对此有些招架不住。
在她看来,但凡是优秀的师门和课题组,哪里还需要自己招生,门槛早就被踏破了好不好。
酒香不怕巷子深,学生们又不傻,掉在地上的钱谁会不捡呢?
反而是前期过于热情迫切的,在花祈夏看来就俩字:
有坑!
这男生越粘着不放,她越警惕。
别是招不到人要把她“骗”进来当牛马吧。
“不好意思学长,我今天真的没时间。”花祈夏的嗓音认真了两分。
“别客气,既然能、能、能在这里遇见就是缘分。”李彧来来**只有这几句话,“你想了、了解哪方面的?我可以给你详细讲讲,走、走吧,我请客。”
花祈夏呼了口气:“抱歉啊,我哥还在家等我呢,再不回去他该出来找我了。”
李彧正在查到附近一家口碑还不错的火锅店,见花祈夏抬腿要走,脑门子出了点儿汗。
他下意识追上去,拦手急忙道:“同学别走啊,你、你等一等,听我、我、我——”
滴滴——!
一声响亮突兀的喇叭声骤然震起。
李彧包括已经转身的花祈夏同时吓了一跳。
猛然回头,一辆漆黑如残霞中的鬼魅般的布加迪停在了十米开外:明明天色还有光,两束大灯却明晃晃照着,穿透度极高。
“砰!”一声门响,一个人快步从车上走下来。
黑色的薄款风衣卷起轮胎旁的风,谢共秋一身正式的铁灰色西装,甩上车门后大步朝花祈夏的方向走来。
后者已经愣住了,不敢置信地用力眨了下眼:妈妈呀……她是不是饿出幻觉了。
谢共秋咋在这儿??!
“祈夏。”
还没等花祈夏的脑子从震惊中转过弯来,人已经到了眼前,谢共秋身上有种令她很熟悉的气味,花祈夏卡了壳的思维慢慢运作,从脑海中细细地揪出一条线来——
他身上的味道,花祈夏不久前闻到过,是一种类似于红木家具独有的散香,掺杂着消毒液的淡淡药味,还有一丝苦烟味道,使人下意识想起空旷沉肃的正式会议室……
这不就是,刚才开研讨会的那会议厅里的味道吗。
花祈夏看着衣着正式的男人,难得深色的西装衬出他一份与以往不大相贴的沉韵来,连眉眼都剥离出一股铁灰色的英气,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淡然,没有一丝灰尘。
“你怎么在这儿?”
“你是她哥哥?”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谢共秋没理李彧,只上下扫视着花祈夏。
花祈夏和他对视一秒,心念电转,收起惊讶立马朝谢共秋身边靠了一步,冲李彧微笑道:“啊对,这我哥——”她抬头嗔了谢共秋一眼,“哥,我马上就回家了,你不用来接我。”
谢共秋垂眸看着她:“用。”
没人注意到他因为那一句“哥”,隐藏在领口下的喉结上下颤动。
花祈夏心里给谢共秋的上道儿点赞,“那学长我们就先走了哈!再不走我爸妈也要来接了。”
说完立刻拉着谢共秋抬腿就走。
后者目光落向他胳膊上的那只手,没有一句质疑地顺从她的力道转身。
花祈夏原本因为李彧的过度热情,感到了些微的不堪其扰,现在谢共秋忽然出现,反而让她心里微微的烦躁落了下去。
“等、等、等,等一下——!”
谢共秋听见了花祈夏舌尖的轻啧。
他侧过头,眼底漠然的审视令身后的李彧身心一震,本能地对这个男人生出了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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惮和畏缩,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李彧咽了咽口水,迟疑片刻,继续追上来,拦住了准备离开的两个人。
花祈夏:“……”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大兄弟不是黏,就是单纯的木。
说得不好听些,似乎有些死板。
花祈夏已经鲜明地表现出了自己的态度,可李彧满脸的汗,还是恳切地:
“同学,接、接、接下来会上我没资格发言,樊老师也不、不在,如果你真的对、对我们这边感兴趣,在正、正、正式场合也没、没办法深入了解对不对?”
他见花祈夏目露思索,又推了把眼镜忙继续劝:“这不是一句两句能、能讲清楚的,我们的工作很、很特殊,真的,和一般研究不、不、不太一样,你听听看,听听说不定就感、感、感兴趣了呢?”
花祈夏不说话,李彧声音放轻了两分:“我真的没、没、没有别的意思。”
谢共秋站在花祈夏身侧,淡淡瞥他一眼,低头,花祈夏思忖片刻,问:“你们真的是搞民俗研究的?”
“是是是,那当然是、是、是了,但我们跑实地考察的。”
“……正规的?”
“绝对正规!”
李彧连连点头,眸光闪烁,甚至开始从挎包里掏资料:“国家都颁布保、保**了,文、文献研究、田野调查,我们比学术、术、术派研究得深——你看,既然你、你、你和我们老师有缘分,这是好、好事啊,你不妨多、多、多了解一点,也没、没坏处啊是不是?”
花祈夏哭笑不得,心说同时经历地震也算什么好缘分吗。
“……”
李彧恳切地:“真的。”
……这到底是个什么师门,居然缺人缺到这么卑微?
花祈夏对他的苦口婆心不大感冒,但对方提到了“实地考察”“田野调查”,这和花祈夏初期做方向定位时的意愿有点儿相贴合。
而且现在既然已经被李彧“盯上”,花祈夏也担心之后在会上遇见又甩不掉,干脆顺势了解一下,直截了当将想法表达清楚。
于是她就像个站在赌场外清醒理智的看客,本着“我就看看我不上套”的心态,抬头和谢共秋对视——
男人眸色清冷,在花祈夏松开手时顺势收回了自己的胳膊,衣料擦过,那里浅浅的力道却透过西装渗进皮肤中,久久不散。
花祈夏:“你吃饭了吗。”
没有叫“学长”。
谢共秋心想。
他衬衣领扣折射着渐次亮起的灯光,依稀可见里面隐隐滑动的喉结。
谢共秋:“没有。”
也许是那颗落入樱桃树下的果核饱吸雨水,在飞逝的时光里悄然升起了芽。
现在看见谢共秋,花祈夏就忍不住回想起她和小雪的交谈——
这个认真到难以捉摸的人。
真的喜欢她么?
“我给你打了电话。”谢共秋敛起眼皮,“接通了,没有声音。”
“电话?”花祈夏想了想,“啊”了声,“原来刚才那个电话是你打的。”
“同学。”
一旁的李彧眼疾手快,趁着两人说话的功夫,直接“咔哒”点下了火锅店的排号,然后朝花祈夏和谢共秋笑道:“我定、定了位置,同学你——”
“花祈夏。”花祈夏说,没留意到身侧的目光——
谢共秋静静看着女孩的嘴唇吐出自己的名字,指尖微蜷。
“好好,花祈夏、夏同学,我请你和——”
李彧抬眼,谢共秋无视他的邀请,李彧对这人的气场依旧有些惴惴,他又看向花祈夏,“请你和你哥吃、吃、吃火锅吧,就在前、前面,二百米、拐、拐个弯就到了。”
他说:“正好吃饭的时候我、我、我给你大致介绍一下樊老师的工作,咱、咱可以互相了解一下,还、还有,要不咱俩先加个微、微信?有些介绍材料我、我、我可以发给你,你慢慢看,哎或者我发、发、发你邮箱也可以……?”
李彧伸出去的手机忽然被一只戴着金白色腕表的手挡住了。
谢共秋淡淡启唇:“先吃饭。”接着手虚揽过花祈夏的肩,带着她转身朝前走去。
花祈夏一句“请就不用了”还没说出口,就被谢共秋带到了路牙子上,“哎不是我还没说完呢。”她看看身后喜上眉梢的李彧。
“先吃饭。”谢共秋还是这三个字,他目光从花祈夏微微干燥的嘴唇上擦过,“你饿了。”
第182章 不舒服(二合一)
——
李彧订的是一家很有名的连锁火锅店。
他们三个到的时候大厅已经坐满了人,几乎都是和花祈夏一样的营员,挂着黑围裙的服务员忙得热火朝天,各种菌汤、麻辣,番茄的热气与味道在半空中交织成网,人声鼎沸。
“你、你好。”李彧拦住一个看起来服务员,给她看手机,“我订、订、订了包厢。”
对方核对了一下他的页面,抱歉道:“实在是不好意思先生,我们平台没有同步,今天客流量太大了,包厢已经满了。”
她在大厅环视一圈,又看看三个人,“您看我给您三位找一个靠窗的位置可以吗?”
“哎你这、这、这怎么可以?这、这绝对有问、问题的。”
李彧一本正经反驳道,“我订的明、明明不是大厅,还提、提前排了号,怎、怎么可以改、改,你、你们线、线上线下要、要同步呀。”
花祈夏看了一眼服务员指的临窗位置,座位被两排绿色的盆栽半遮半掩,还算僻静,周围挨着一家来过生日的客人,白色奶油零星落到了地板上。
想起谢共秋的洁癖,花祈夏提议道:“要不我们换一家?”
服务员不想放跑客人:“这附近的店都满了,要不您看这样可以吗——”
她看向李彧,“给咱们这边免费加一盘肥牛卷和两张30元代金券作为补偿,您看可以吗?”
还在“摆事实讲道理”的李彧闻言,忽然嘴里的话就停了。
他声音咽回去,看看花祈夏与谢共秋,对服务员勉勉强强似的:“主、主要你们这事做得不、不对……那、那要是这样的话……”
他视线移动到谢共秋那一身正式严谨的西装领带上,似乎也觉得对方的装扮和这沸反盈天的气氛不大相配,话到嘴边,转而变成了对服务员的一句:“那、那给加两、两盘行、行不行?”
“好的先生,您三位这边请。”
服务员微笑脸,礼貌地率先将李彧引到座位上,李彧坐下后一摆手:“来、来瓶酒。”
站在原地花祈夏抬头:“学长……”
又变成学长了。
刚才只是女孩惊讶与情急之下本能忽略了称呼,而已。
谢共秋眸光暗了暗,那里像盛着一汪晚秋的湖水。
接触到女孩犹豫的神情,他低低“嗯”了声,“没关系。”
“哎你、你们来、来坐呀。”这时已经落座的李彧兴致勃勃朝他们招手:“快、快来!”
说完从自己的挎包里“唰啦”抽出一叠薄薄的资料,卷成筒朝花祈夏挥了挥。
花祈夏:“……”干什么玩意儿?逗猫呢?
花祈夏看着他手里晃来晃去的纸筒。
怎么……
忽然莫名觉得这位“樊小松”名字后面的坑越来越大了呢?
错觉。
希望是错觉。
作为花祈夏的“哥哥”,谢共秋顺理成章和她坐在了一起。
李彧坐在对面,拿着服务员递过来的平板敲敲点点。
他边点边皱着眉问旁边的服务员:
“你们这个鱼、鱼是新鲜的吧?不、不要速、速冻的,羊、羊肚呢?哦,新、新、新鲜就好……牛肉也是当、当天的是吧?”
服务员一律点头微笑:“是的先生。”
李彧点点头,“噢噢”两声继续精挑细选,选好了,终于把平板递过来——
“我,我点、点了一个四宫格套餐,你们看看还有什么想、想吃的?”
花祈夏已经把餐具推到一旁,打开了李彧递来的资料细细翻阅起来。
谢共秋看了她一眼,没有打扰她,他抬手在菜单上多加了一份豌豆苗。
“好,那就先、先这些吧,不、不够我们再点,不浪、浪费,对了,麻烦把代、代金券送过、过来,再来、来一壶茶,谢谢。”
李彧把平板交给服务员,在对方离开后笑呵呵看向对面的人,顺手把桌台上的免费香氛纸巾揣进了口袋里。
李彧:“怎、怎么样祈夏同学,这是、是我们的工作介、介绍。”
资料不多,单薄的三张纸,连个正式的标题都没有,就是些工作简报,里面还夹着两张经费审批不通过的条子,随花祈夏翻页的动作滑出来。
“这、这个给我,这、这没用。”
李彧忙起身,用手指把那两张条子夹起来,两三下团成团塞进裤兜里,朝对面两人无事地笑笑,“接、接着看,接着看。”
花祈夏一目十行浏览完,脑海中本能归纳总结——
“所以,你们其实属于非遗的收集和整理呃……人员?”
她在脑海中搜寻了一圈,也没找到一个特定的职业来称呼这些人和他们的工作:“主要负责考察和记录,对吗?”
“不、不止。”李彧摆摆手。
这时他点的酒和餐品被服务员一道送了过来。
花祈夏一看。
嚯,还是白的。
高度数。
这人有点儿意思。
“还、还有茶水呢,代金券。”
服务员继续微笑:“好的,请稍等。”
“喝、喝了。”李彧熟练地打开瓶盖,见花祈夏目光落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喝了这、这个,度数越高,话说得顺、顺溜。”
他说完,瓶口隔着桌子悬到了谢共秋的杯子上,被花祈夏条件反射地盖住:“他开车来的,不喝酒。”
开玩笑。
她刚过几天安心日子。
没有任何人能在她这儿当法制咖。
被女孩挡了酒的男人看着那只遮在他杯子上方的手,又顺着那只手朝上,看见花祈夏拒绝时眼眸里的坚定,谢共秋一眨眼,有片刻的晃神。
“啊?哦、哦对。”
李彧反应过来,说了声抱歉,接着象征性地给花祈夏倒了一满杯,剩下的竟然直接对瓶灌了两口。
火锅店的餐具杯都是敞口大容量的,李彧给花祈夏倒完后,标着高度数的酒瓶里还剩三分之二——
咕咚。
咕咚。
……还剩三分之一。
花祈夏看得嘶嘶抽冷气,李彧已经“啪嗒”把酒瓶放下了,一句“不止”在嘴里晃荡半天,好像还真顺了许多:
“不止,还有档案建设,数字化处理,还——还有名录体系整理——多着呢,祈夏她哥,你也看看——”
花祈夏脑海中逐渐形成了个大致的印象,“就是说,你们走访华国各地,收集各地非遗和民俗文化然后建档对吧?这工作不错诶。”
谢共秋捕捉到了女孩眼里迸发的光,虽然细微,但像雪地里的碎金。
她对李彧的介绍起了些兴趣,听起来是一件有趣又有意义的工作:“利在千秋啊。”
“嗐,嗐,过誉过誉。”
李彧夹了一筷子羊肉卷掖进翻滚的麻辣锅里,聊了十来分钟,酒劲儿很快就上来了,他眼睛有点发飘——
“再有意义也没人干,也就我、我这样的,人其他老师也不收,跟着樊老师干,只有她不、不在乎我这样子,这、这不,我替她上这儿招人来,来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舌头,露出一种时过境迁的笑。
“怎么会?”
花祈夏很意外,她又重新将李彧给的资料翻看了一遍,嘴里问道——
“如果是你说的那样,应该很多人报名才对啊。”
因为她相信,每位报考这个专业的学生,不论本科生还是研究生,心里一定是有一片净,或大或小,是留给这专业本身闪耀的文化信仰的。
就像人要翻开一本书,不论是否喜欢阅读,不论是不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
在翻开书页这个动作发生时,那双浏览文字的眼睛里一定会藏着一丝兴趣的。
而现在从现有资料看来,这个叫李彧的研究生和他背后的樊小松,他们的工作似乎是最符合本专业学生的预期和梦想的。
“祈夏。”
谢共秋在旁边轻声喊她,被餐巾纸擦干净的碟子放过来。
成熟稳重的铁灰色西装被灯光扫成更深的颜色,他用公筷往花祈夏碟子里夹了一块鳕鱼肉,用目光示意她别忘了吃东西。
“嗐,一言难尽。”
李彧摆摆手,他盯着徐徐冒烟的火锅,迟缓地眨了一下眼,似乎被酒精猛然冲上头的大脑缓慢冷静了下来,眼睛逐渐恢复清明——
花祈夏注意到他眼里闪过一丝懊恼,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得多了,就见李彧重新扬起泰然自若的笑,“不过那都是以前了,现在好多了,真的——真好多了。”
他拿出手机,一个性情呆板的人连把自己的话往回找补,都肉眼可见的明显,李彧把手机亮出来。
“现在有了上面的支持,真的好多了,真的,我——我手机上有——有我们近些年收、收集整理的风物鉴证资、资料,我——我可以发给你。”
花祈夏挑眉:“你们不用保密?”
李彧脸上露出一种近似于无奈的苦笑,一闪而逝:“有什——什么可保密的,不、不就是让人看、让、让华国人看的吗,多个人看,说、说不定多个人记得。”
花祈夏心头微动。
“对、对了!”
看出她神情的意动,李彧如获至珍般,连忙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半新不旧的笔记本翻开。
隔着满桌子的菜,花祈夏依稀望见上面横横划划的,似乎都是一些人名,不过几乎全部被划去了。
李彧“唰唰”记下了花祈夏的名字,抬头问她:“同学,还没问——你是哪、哪个学校的呀,主专业课的老——老师叫什么?”
花祈夏对这套流程不陌生:这是要开始码人了,先看她背后的老师出自哪个派系,之后恐怕还要有更多的招揽动作,但成功与否,决定权还是在花祈夏这里。
不同于在校门口时的态度,眼下的花祈夏确实被勾起了点儿兴趣。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
在听见她说出“山海”两个字后,李彧雀跃的笔尖,忽然悬停在了半空中。
花祈夏和谢共秋都看见了他动作的迟疑。
李彧抬起头确定般的:“隔壁市那个山海?”
谢共秋先花祈夏一步回答,盯着李彧淡声:“是。”
“哦哦——原来是这样。”
李彧笑了笑,花祈夏眼看着他“咵哒”按回了圆珠笔——
嘴里说着“真好真好”,却一边将只写了“花祈夏”外加一个冒号的笔记本,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合上了。
花祈夏敏锐捕捉到他笑中的勉强。
那种她并不陌生的打量目光,隐藏着探究和更复杂的情绪,再一次隐晦地,落在她身上。
她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
绿色盆栽下的冷气口“嘶嘶”冒出白雾,冰凉的风丝丝缕缕吹进花祈夏的毛孔中,她调整了一下坐姿,低头把盘子里麻辣滚烫的鳕鱼塞进嘴里。
谢共秋薄而窄的眼皮掀起来,看向李彧。
后者仿佛刚才的迟疑不存在,他记下了花祈夏的名字,就继续自然地和花祈夏聊起樊小松作为一所县级民俗整理所的负责人,是怎么翻山越岭、长途跋涉,一个人走遍半个华国的。
花祈夏全部听进了心里,但此时此刻她的兴致已经有些萎靡。
奈何还有谢共秋在场,对方本来就是忽然“被参加”这顿饭的,她也不好直接告辞让谢共秋也跟着不自在。
——就仿佛她要去街上买酱油,忽然被星探发现“你就是我们要找的明日之星!”然后连哄带劝拉去面试。
结果到了地方又被对方挑剔,虽然没有明说,但撤去“面试单”的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然而她……
原本就只是出来打酱油的好不好。
李彧还在引经据典,说得都是目前文化建档和IP开发的前沿问题,外人也许听不出来,可花祈夏是专业的,她听得出对方的话题已经在朝外围拓展,不再详细论证核心。
花祈夏已经有些心不在焉。
这时,她身边响起淡淡的一句——
“你对她有偏见。”
李彧筷子上的羊肉卷一哆嗦,掉在桌面上,他忙不迭重新夹起来。
“咳,咳咳!”
已经没什么食欲正在啃黄瓜的花祈夏猝不及防被谢共秋直白的话呛到,随手抓过杯子大口喝下去。
下一秒辛辣刺鼻的酒精冲过鼻腔直奔天灵盖:“!!”花祈夏眼泪都快下来了,谢共秋推动椅子起身,朝柜台处走去。
“咳……咳咳!”
高度数白酒在口腔横冲直撞,花祈夏嗓子冒火,勉强朝李彧摆摆手,谢共秋已经带着一瓶酸奶走回来,拧开递给了花祈夏:“祈夏。”
“谢,谢谢。”
花祈夏接过去以后连灌几口,胃里灼烫。
谢共秋没再落座,而是自上而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颀长英俊的外型引来了周围似有似无打量的目光,似乎还有人偷偷拿出手机拍照。
直到那半杯白酒的冲劲儿散了,花祈夏才缓过来,李彧半起身,谢共秋的点破令他脸颊微红,连连搓着手:“这、不是,这这我——”
花祈夏咽下嘴里的酸奶,对谢共秋又道了声谢,接着看向关切又的李彧,后者表情极不自然:“祈、祈夏同学,其实那个……”
花祈夏舔了下被酒精刺痛的牙龈,胃里涌起些微不适。
既然话已经被挑明了,继续不尴不尬地坐在这里似乎也没什么必要了,她放下筷子,还没转头,谢共秋便低沉着声音:“账已经结了。”
“这、这怎么能行——”
李彧一看二人要走,刚被谢共秋的直言不讳臊了个大红脸,现在更是懊悔:“祈、祈夏同、同学,我没、没别的意思。”
花祈夏站了起来,直视着他:“嗯,学长我知道,但……”
她将桌上的资料推回去,“学长你看你今天带来的资料也不多,我想可能在专业匹配度上我们还需要彼此做一些……更周全的了解,要不,今天就先这样吧。”
花祈夏拿过自己那印着夏令营logo的提包,客气笑笑:“我和我哥得早点回家,不好意思,我们先走了。”
第183章 醉了(二合一)
——
“祈、祈夏同学——!等、等等!”
花祈夏和谢共秋几乎快走到那辆布加迪前面的时候,李彧才追出来。
他手上提着三个打包盒,里面装着刚才桌上还没下锅的羊肉卷和蔬菜,快步小跑——
“祈夏同学,我、我们还没聊、聊、聊完呢!我、我刚才没、没有别的意思!其、其实主要是、是因为我们这、这工作很特殊,咱这专业你、你是知道的,辛苦,吃、吃力不讨好,挺、挺缺人,但……”
李彧上前两步超过花祈夏和谢共秋,挡在两个人面前还想再解释些什么。
但他余光忽然瞥见那辆关了车灯后轮廓愈发清晰的黑色超跑,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话音明显犹豫起来。
他这份不懂掩饰的神色落在了对面二人眼里。
谢共秋唇峰缓缓压平,眼眸已经淡成了稀薄的冰。
花祈夏也看见了。
她侧头望向校门口滚动的灯屏,舌头在口腔中扫了一圈,满是酒精刺激的灼痛感,牙床发涩,“但你们不需要养尊处优,目中无人,拿这专业当跳板的贵族大小姐。”
就像有些不了解山海选拔机制的同学,那座金碧辉煌的校园在大多数人眼里都是上层权贵镀金的名利场。
就如同自强不息的青竹,在多数人眼中总比金枝玉叶的牡丹更高尚的。
“祈、祈夏同学,我不是这、这个意思……”李彧试探靠近一步。
身侧的谢共秋有了动作,被花祈夏隐晦地拉住胳膊,她收回目光正过脸庞,平静地和李彧四目相对。
“学长你刚才说,只有樊老师不介意你的……”
花祈夏的眼睛闪动得微乎其微,到嘴边的话音一转,轻轻点头:“我相信你说的话,也能想象得到,樊小松老师是一位量才录用,公平选择学生的老师。”
手掌下的力道缓缓松懈,花祈夏松开了手,夜色下眸光愈发清明。
“我也相信她不会对所有学生一概而论,也不会仅凭背景、性格,甚至外在风评去片面地认识一个学生,而学长你的身上,一定也有被她看中、发掘的闪光点和长处。”
谢共秋借着身高的优势,能将李彧哑口无言的表情尽收眼底,对方的脸更红了。
因为出了汗,所以显得油光满面,在花祈夏说完第一句话时,他的眼神就躲闪起来。
然而那种尴尬根本落不到谢共秋的眼里,他垂眸看着吐字从容,神态大方的花祈夏,她保持着正常的语速和音量,却比之更强有力的涟漪在谢共秋心里起伏。
他满眼满心藏着掖着一个笑容明媚,眼如星辰的女孩。
也为这样一个不矜不伐,平静维护自己情绪的花祈夏而倾倒,她主宰着他一切的目光。
看着李彧纠结的神情,花祈夏忽然就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她蓦地产生了一种回旋镖扎在自己掌心的好笑。
当时燕度在车上那一句“山海还有这个专业”,好像一根细长的鱼线,牵出一段【没有贵族继承人会选择去打铁花扭秧歌】的认知——
现在抛出的鱼钩居然落回到她自己身上,外界对于“山海”和其中学生的认知偏见,一视同仁地向山海里的花祈夏亮出锋芒。
——这事儿整的。
那高度数的酒确实上头,她现在太阳穴里的两条筋都在“嗡嗡”颤,呼出来的都是酒气。
“研讨会时间紧张,学长你的时间也很宝贵,目前我已经有了自己的意向导师,而且在短期时间内应该也不会改变了,所以学长如果要招生,还是考虑一下其他还没选导师的学生吧。”
花祈夏抬脚离开,在谢共秋的身影将她遮挡前她看见李彧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没什么波澜:“希望学长能找到更符合条件的优秀学生。”
李彧:“祈夏同、同学,我真的不、不是——”
他陡然提高的嗓门,在谢共秋死寂泛滥的眼神里戛然噤声,像一只忽然被捏住脖子的鹅,蓦然睁大的眼睛里流露出畏缩,甚至后背莫名漫上了一层冷汗——
等花祈夏再回头时,李彧已经拔腿离开了。
她默默注视着对方离开的方向。
校门口的LED灯屏循环滚动着“欢迎各大高校优秀学子交流互鉴,共赴卓越”的字样,鲜红的颜色在夜晚显得格外扎眼。
花祈夏摸了摸被酒精冲得滚烫的眼尾,转身,谢共秋刻入本能中的反应使他已经打开了车子副驾驶的门,那只戴了经典款腕表的手不偏不倚挡在车门上方,离保护高度分毫不差。
咚咚。
太阳穴又跳了两下,花祈夏微眩的视野中冷不丁出现了车头那枚马蹄状的车标,不知怎么,此刻她心里没由来地生出一股烦躁。
她说完,揉着额角转身径直走了:“我想散散步。”
又说:“我要走路回去了。”
“祈夏……”
谢共秋是在花祈夏第二次踩空马路牙子时意识到她醉了的。
李彧点的那瓶白酒度数高,他自己喝下去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一倒给了花祈夏。
谢共秋不知道她喝进去多少,花祈夏意识还是清醒的,穿过人来人往的商业街时,还能抬手扶住踩滑板冲过来的小女孩。
泉市的风蓄着海浪的力量,比其他城市更强劲,谢共秋的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坠在花祈夏身后三步远的距离,一步不错地跟着她——
不是谢共秋不想靠近,只是他见人群拥挤想走过去护住女孩时,对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好像就透出一丁点不开心,几乎浅得像一层薄纱。
只有谢共秋这样低情绪粒度而高敏锐性的人才能迅速捕捉,那对他而言仿佛一条不可逾越的红线,谢共秋小腿肌肉绷紧,他隐忍克制地拉开一段适中恰当的距离——
再跟上时,花祈夏手里已经多了一支火红的洋牡丹。
她还能清醒地在流动花摊上挑选,付账,然后捞着那支花一路朝公寓的方向走。
谢共秋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视线里那盏橘红的花仿佛烟头在黑色报纸上烫出的洞。
他依旧是那只追逐火光的飞虫,直到那灼烧的颜色在他视网膜里留下难以消除的烙印——
直到花祈夏走过人声喧闹的商业街,穿过马路来到她租住的小区,最里侧的公寓楼楼道黑漆,门口顶灯没有随花祈夏的脚步声亮起来,应该是坏了。
楼道里交叠着一轻一重两种脚步声,楼梯拐角处堆放着不知谁家的儿童自行车和大白菜,空气中掺杂着淡淡的湿霉味,是墙皮自然老化的味道。
“你怎么还跟着我?”
花祈夏手摸到了栏杆的扶手。
她转头就着昏黑的光线望向台阶下那个轮廓朦胧的高大影子,半是清醒半是不解的歪了歪头。
谢共秋:“我不放心,送你回去。”
花祈夏逐渐迟钝的大脑神经需要先吸纳谢共秋的嗓音,再将他的话逐步分解吸收。
随着酒精浓度在体内发酵攀升,这个过程越发冗长,长到她站得累了,见谢共秋还安安静静站在原地望着她——
“……”女孩泄气似的松了肩膀,直接席地坐在了台阶上。
除了楼道上空一方灰蒙蒙的玻璃窗,以及同样灰蒙蒙的月色,他们几乎浸泡在无法捕捉对方身影的黑暗里,呼吸与细微的动作都被无限制放大。
但谢共秋从始至终都静静凝望着花祈夏的眼睛,那两颗琥珀不因光线亮度而黯淡,瞳孔上侧折射着窗外银灰的光影。
他靠近了,没有坐下,而是轻轻半蹲下身,昂贵的西装裤膝盖处留下一片灰印。
“祈夏,哪里不舒服。”谢共秋仰头缓声问她。
花祈夏脸上没有醉态,在外人看来根本看不出她已经醉了,但那双清澈的眼眸逐渐变得微潮微湿。
她就用这样的眼睛看着谢共秋的时候,有人鼻息轻滞,那段被约束在衬衣领下的脖颈,泛起一抹不为人所知的粉白。
啪。
楼道里响起一声浅而脆的巴掌音。
连谢共秋本人也被侧脸突如其来的一下拍愣了,眼睛微微睁大。
那力道不重,但掌心拍在脸颊上的声音,在安静漆黑的楼道里格外清脆响亮。
花祈夏收回手,摊开手掌:“蚊子。”
掌心昏黑什么也看不见。
接着她“啪”打在自己脖颈间,燥热的空气里盘旋着扰人的“嗡嗡”声,蚊子仗着黑暗甚至有了越挫越勇的架势,女孩挠了挠脖子,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过了五秒。
啪。
又是一巴掌。
打在谢共秋左手的手背上。
由于光线不佳打得偏了,她食指碰到了他坚硬的表盘,花祈夏吃痛地蹙了蹙眉。
她用力直勾勾看着眼前的人,仿佛慢慢辨认出是谢共秋,接着目光又落入上方灰色的玻璃,在谢共秋开口前,她散乱滑行的思绪终于坠落到一个切实的角落里。
花祈夏嗓音清晰,依稀带着丁点儿控诉:“我还有话没有说完,我没说先吃饭,你不能让我先吃饭,我要说话。”
谢共秋大脑迅速拆解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瞬时间意识到花祈夏是在说吃饭前的事。
他没有犹豫地对她道了歉。
接着呼吸绵沉,耐心而温柔——
“你说,我在听。”
花祈夏眼珠下移,低垂着眼睛想了半晌,忽然又给了他一拳:“我现在不想说了!”
谢共秋肩膀挨了一下,身形岿然不动,过了一会儿,花祈夏又说:“我在看资料想事情,很重要,不能打断我。”
谢共秋想起他夹给花祈夏的鳕鱼块,“我怕你饿了。”说完对上花祈夏在昏暗中也炯炯有神的眼睛,他顿了一下,“下次不会了。”
“哦……那是我误会你了。”花祈夏迟缓眨眼,觉得面前的人给她一种陌生又很熟悉的感觉。
他的解释在花祈夏的大脑皮层中分解为一种亲昵友好的善意,没有令她不舒服的尖锐。
于是花祈夏为自己的态度道歉,一本正经地点了下头,“对不起。”
谢共秋:“没关系。”
他看着花祈夏的眼睛:“祈夏,对不起。”
“哦,没关系。”
思绪又开始飞散,花祈夏再一次摊开掌心:“手机拿出来。”
谢共秋都照做,但女孩没有要他的手机,而是又掏出来自己的,花祈夏眼睛有点儿发花,她戳了几下屏幕,给“Charlie”的聊天框发过去一个红包,嗓音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不能让你掏钱。”
谢共秋不要,手背上又“啪!”挨了一下。
男人手背泛凉,他素来对温度的察觉不够苛刻,此时感受到花祈夏指尖沁出的汗湿,谢共秋抬起被拍了的那只手,缓慢地、轻盈地,小心落在花祈夏膝盖上。
花祈夏低头看了看左膝多出的重量。
她疑惑地晃了一下腿,没晃掉,就听见那只手的主人好像吹散一只蒲公英般的:“祈夏,你不开心。”
“……”
酒醺的温度在夜色里缠绵,仿佛不愿意让外人共享她的负面情绪,花祈夏迷离的思绪给予她的本能令她想否认,可是此时的不清醒,让这种本能变成了一种笨拙又生硬回避——
她用怀疑的眼睛看着眼前模糊朦胧的人脸,好像在问“你是谁,怎么可以戳破我的心事”。
谢共秋劲瘦而精窄的腰线随着他半倾身的动作,在衬衫下若隐若现,在那副清冷出尘的眉眼漫上更深的担忧前,花祈夏晃掉了他的手。
“我要打电话。”
花祈夏时起时伏的思绪仍然紧抓着一条令她安心的线,她戳亮手机,嘴里边自言自语“我哥要担心了”,边在酒精和意识的撕扯里按了个聊天框语音。
“哥……”
电话接通,花祈夏的大脑和身体都在叫嚷着想睡觉想休息,她闭上眼呼出一口气,静静等了几秒,“哥。”
那边没有应答,传来低沉的呼吸声。
“不说话。”花祈夏按掉了手机,纳闷地抿了一下嘴。
在落针可闻的昏暗中,谢共秋安静陪在她身边,那股无法倾泻的憋闷好像噬蚁在啃食一般,火红火红的洋牡丹被指甲抠断了花梗——
“‘普通’的花祈夏在‘山海’的学生里,是个异类。”
花祈夏忽然开口,嗓音清晰。
她一直半阖着眼皮,静静望着灰银色的玻璃窗,那上面结了蛛网,谢共秋两瓣唇分开还未说出话来,女孩又自言自语道:
“‘山海’的花祈夏,在‘普通’的学生里,也是个异类?”
说完,她低头笑了笑,好像这一刻又彻底清醒过来,将那朵颜色妖冶的洋牡丹放到鼻尖,埋进去绵长而用力地吸了一口花香。
然后那股郁闷似乎就消散地无影无踪了,“哎呀妈呀……顺口溜儿,我可太有才了,嘿嘿……”
“……”
女孩脊背的轮廓在晦暗的空气中,显得瘦而韧,她抱着自己怀里的花,清新与污浊泾渭分明,却忽然令她身边的男人心里一疼。
这一刻,谢共秋似乎才真的懂了,就在这座城市,就在这里的海边,燕度曾掷地有声质问他的话:
女孩的路也是会磨脚的,没有旁人想象得平坦顺遂,而那些昂贵的,疯狂的,偏激的……她走过一条路,扭过头来时身后会不会都是他们这些人的影子。
……那。
她自己的脚步呢……?
“你为什么来这里?”就在谢共秋沉默的时候,花祈夏一下子抬起头,眼睑颤动中溢出卷土重来的醉色,“谢共秋?”
第184章 链条
——
“谢共秋?”
心脏毫无征兆地停跳了一拍。
仿佛正常运作的机器零件卡顿,谢共秋没能在花祈夏第一次喊出他全名时作出反应,他在吸纳这句混着辛辣的“谢共秋”,分解她的情绪。
一句话就像给他脖颈间套了一根“哗啦哗啦”的铁链,他从命如流地把头递进去,跟随女孩的舌尖,剥开自己的皮——
“你为什么来了?”
“来参加法医讲座。”似是怕花祈夏不信,他展示了手机上的邀请函,尽管是局里的一块烫手山芋,被谢共秋主动捡去了。
“为什么来参加讲座?”
链条被一寸寸勒紧了。
谢共秋喉结滑动:“因为……想见见你。”
“为什么想见见我?”
醉酒的人疑惑而倔强地盯着他,她手里的那朵洋牡丹花瓣被昏暗的光线吞噬,最里面的花蕊像烧过的灰烬。
花祈夏拿着这朵花,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步步紧逼,卸掉链条上的一枚卡扣——
越收越紧,谢共秋的锁骨一寸寸滑过火舌舔舐般的涩疼:他开始感知到夏夜燥热的温度,那是顺着额角鬓发里淌出的一滴汗。
狭窄的楼梯间里昏暗潮热,他们仿佛坐在一条正在奔跑中的黑狗的背上——
空气里飞扬的尘土味、霉腥气与酒精混合发酵,被洁癖拘束的谢共秋感觉到后背沁出的汗珠,顺着沟壑般的脊线洇透了衬衫,但他的肌肤依然如常态的冰凉。
他无可忍受,无知无觉的眼前人还在一遍遍追问,“为什么来?”“为什么想见我?”
这些话残酷地拆掉链条上越来越少的空间,男人感受到被扼制住呼吸的威逼感,好似窒息在他二十多年为自己挖掘的深潭里——
生理上的洁癖足以忽略,然而在心理上,这一刻的谢共秋与远在千里之外另一个水火不容的男人有着如出一辙的共性。
他为什么要来?
他为什么想见花祈夏?
逼促炎热的昏暗,冰凉的栏杆与台阶,两个人之间愈发稀薄的氧气,以及悬殊又怪异的力量差距……无话轮组织与恰当词汇选择,无适当场合与时间,谢共秋听见体内滋长的火焰在烧燎——
一个近乎完美的“吊桥效应”触发点。
但喉结间无形收紧的冰凉让男人清醒地沉浮在冰火两重天的博弈里,他不能,不愿意,也无法突破生理与心理上的准则:她值得的不是趁火打劫的觊觎,不该是这里的黑,这里的灰尘和霉斑——
不该是在这里一句无法清醒的“我喜欢你”。
想给她更好的,更干净、更正式的。
让她刻骨铭心,即使忘记也要留下一道氧化般的痕迹。
而不是清醒后了无留痕。
也许这就是一种无耻至极的共鸣吧,他和燕度谁更自以为是,更卑劣呢?克制反压野性,肮脏威逼干净,冰山一样的男人鬓角不断沁出的潮湿,也许此刻让他遭受的折磨更深。
花祈夏“嗯?”了声,她醉了后灵魂里的直白与纯粹被无限制地催生放大,占据神经与意识,宛如在大风天果断又直接地收回手里的风筝线——
就像她直截了当地告诉谢共秋不能打断她的话,花祈夏将手里的线穿过名为“答案”的针眼。
醉酒的晕眩让她无法记得自己要得到一幅什么样的绣盘,只记得自己要问些什么。
可谢共秋不回答。
笔直的思路就让她自己去找答案了——
“……祈夏。”
谢共秋齿关发涩,原本清冷的嗓音带了些许的哑,那根“链条”在他心脏上蓦地收紧!血液轰然倒灌,他骤然缩紧的瞳孔里,倒映着花祈夏抬起、靠近的手。
撕拉。
他听见自己的气管同时被锁链切断的声音,后脖颈与发丝间的汗几乎瀑布似的流淌下来。
【……喜欢,是什么样子的?】
【脸红呗。】
脸红了吗?
花祈夏看不清。
她迟缓又执着地开始解题。
尽管连步骤都是随意而朦胧的,丝毫不严谨。
“你在……干什么。”
楼道里太黑了,光线被剥夺,她只能依稀描摹出眼前人身体的轮廓。
花祈夏另一只手抓住自己的脚踝保持平衡,潮湿的霉味与呼吸一同发酵,酒味与巧克力甜香交融——
【……喜欢,是什么样子的。】
【体温上升呗。】
体温……
花祈夏依照直线的思维抬起手——
指腹先是接触到干热的呼吸,然后向前——摸一段皮肤紧绷的脖颈,依旧是冰冰凉凉的,反而自己掌心湿汗滑腻:
她好像触碰着一片铮鸣作响的玉石簧片。
那枚簧片如刚从雪山深处开采出来的冰玉,花祈夏的尾指感受到它从冰川下被唤醒时汹涌的“怒气”,颤动得仿佛带有玉石俱焚的力量,连同她的指尖都不住地抖。
“祈……”
解题,还没有找到结果。
如果在一张卷子的阅读理解中,超过半数的选择被pass,那么答题的人几乎就可以获取答案了:而严谨的花祈夏还想试图筛过每一个选择——
【喜欢,是什么样子的……】
【心跳加快呗。】
心跳?
那心跳有没有……
手腕被捉住了。
花祈夏迷惑地眨了一下眼,看着她的“答卷”抬起手,她的手指触碰到他手背上一下一下朝外鼓动的血管,像拴着一只暴躁的动物。
“答卷”本人似乎在隐忍着什么,好像很生气,怒火几乎燃烧他的气管,掐在她手腕上的掌心慢慢变得滚烫。
喝醉了的人眼睛明亮,茫然与不解从里面溢出来,谢共秋舌根干涩,太阳穴里的青筋撞击单薄的一层皮,连单膝跪地的那条腿都紧绷出石头的硬度,处处都在黑暗里,宣召他的“怒火”——
“别再……碰我。”
【喜欢,是什么样子的。】
【哦对,还有动不动就想和你有肢体接触。】
“祈、夏。”
濒临极限的“链条”如铁爪,死死箍紧某些人的上颚,禁地里滋生难看,血色翻涌的眼睛在黑夜里狰狞,然而他哑声温柔,汗水滴落,“别再动我。”
“……哦。”
解题结束。
花祈夏半边身子浸泡在灰银色的夜幕里,她不知道自己激活了怎样燥热翻滚的禁地,也不知道眼前的人正用什么样的目光死死盯着她——
规则。
手腕上的力道蓦然一松,新鲜的空气重新贴上皮肤,那里不知道是谁的汗水,在花祈夏健康活跃的脉搏上跳动,凉的,冰得她大脑皮层一紧。
“啊。”
花祈夏扶着栏杆站起来,手里的花朵半垂着,“脸……不红,凉的,不碰……啊,原来你不喜欢我。”
她迟缓地眨眨眼,头昏脑涨,在困顿来临前自己找到了答案,但自己已经忘了自己想做什么,在做什么。
在迷离晕眩的醺蒸里,女孩疑惑地垂眸看着脚边的黑影。
好像一只奔跑得筋疲力尽,匍匐在她脚边喘息吐血的黑狗。
第185章 楼下
——
“该谁上就谁上,不想开组会?那想不想答辩?想不想毕业?都不想那你们还上个屁的研究生?!”
晚上11:20,晚归的李行简边走边开视频会议,把电话那端的几个混子学生骂得狗血淋头,一丝情面不留:
“泉大今天来的那些夏令营学生,跟你们同专业,哪个不是优中选优的尖子?人家还是本科生,你们觉得自己比得过?”
她走到公寓楼下,举着手机抬头看了眼漆黑的楼道,心里把不干实事的狗比物业问候了一遍,继续勒紧手底下学生们的后颈皮——
“将来甭管找工作还是读博,你们觉得你们跟人家比有竞争力吗?将来推到社会上,准备去给他们当垫脚石当炮灰吗?!信不信我现找个本科生写出来的东西都比你们强!盲审不过,居然连改都不改,怎么想的?明天早上,所有人全部给我过一遍!”
“再过不了,行,那也别等着我骂了,你们也甭跟我犟,这不,一参加夏令营的学妹就跟我住一起呢,赶明儿我给人家带过去,当着面你们拼一篇绪论,让你们看看自己以后的竞争对手都什么水平,一个两个还坐井观天,自我麻痹呢!”
在对面的噤若寒蝉中,李行简满脑门官司地切了会议,又开始联系那群学生们的大导,眉头很紧地敲着手机屏幕,忽然——
视线角落晃过一片明黄。
她转头望过去的时候脸色还不太好看,在见到一辆与这小区档次格格不入的黑色跑车时,不由得奇怪地多看了两眼。
咔哒。
车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在深夜里轻而短。
李行简站在原地,拧眉疑惑又防范地看着从车里走出来的男人——
他穿着看起来就质地不凡的衬衣长裤,身量挺拔修匀,二十来岁的年纪。
那张脸李行简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只觉得对方走近时像扑面而来一股清冷的雪汽,李行简不是颜控,也觉得这人长得好看,水墨画似的孤矜迷人。
李行简见他走过来,注意到对方领口里那根她莫名认为应该系得严谨禁欲的灰纹领带,却似乎被人扣着带结扯动过,与他本人的气场不大服帖……
她开始自我怀疑为什么自己认为那根领带应该系得一丝不苟?
不由得多看了对方两眼,好像这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天然就会给初见的人留下一套合理合规的程序化印象,她多了一丝警惕:“你谁?”
“你好。”
男人差不多和她同时开口,在李行简审视的目光中介绍:“我是祈夏的朋友。”
李行简怀疑更甚,对方似乎看出她的疑虑,没有解释,只是目光上移落在四楼那方黑色的窗口,眼睛里有种流动的东西,像一碗浓稠的粥。
——他递出手里的提袋。
还真有一份粥。
“祈夏今晚不小心喝醉了。”
面对李行简时,这个人并没有展露出一如往常的疏离缄默,他嗓音沉稳有礼,甚至带着谦逊的风度与姿态:“我刚才离开前——”
他又望向那只窗口,“灯还是亮着的。”
李行简随着他的目光朝楼上看去,那是花祈夏的卧室,就听见男人继续轻声道:“可以麻烦你,将这份粥带给她吗,她晚上没吃什么,可能会引发胃食管反流症。”
李行简:“……”
怀疑的神情转而复杂起来,她看着眼前神色认真的男人,忍不住问:“你……真是她朋友?”
说完她越过对方去看那辆不知道在这里停了多久的车。
男人垂眸,落在手背一道黑红的蚊子血擦痕上,继而抬起眼睛语气如常:“嗯。”
“你怎么知道她在哪个屋?”
“我送她上的楼。”
李行简歪头:“没进屋?”
谢共秋眼眸平波无澜,摇头:“没有。”那个睡意昏沉把洋牡丹塞到他手里,自己踩着夜色上了楼。
“她睡着了怎么办?”
“那就让她睡吧。”
“行吧。”李行简接过他手里的提袋,问他:“你叫什么?”
“谢共秋。”
谢共秋道了谢,他身后的黑色车子被残星点染,宛如夜色里的钢甲守卫,上面薄薄地覆了一层水雾,连同他额头前的几缕黑发也依稀泛潮,倒像是汗水湿了又干似的。
他又说:“谢谢。”
李行简将人上下打量一番,谢共秋静静站在原地接受她的审视,她把提袋换到另一只手上,感受到里面的分量,不由得低头一看,“两份?”
谢共秋淡然地颔首:“多谢。”
“……”
李行简没控制住发出一声纳罕的笑,看这个人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表面慢慢剥出“瑕疵”的玉雕摆件,“你倒是挺会做人的。”
谢共秋不语。
李行简转身朝楼道里走去,走出去两步后扭头,见男人已经转身回了车边,开口喊住他,问:“哎,你准备在这里待多久?”
谢共秋的衬衫袖子推到小臂中段,他虽然挺拔得立在车旁,却无端被黑色的光影堆积出一股颓废而儒雅的味道,仿佛刚经过一场不怎么出彩的争斗,在初夏的燥夜里舔舐狼狈的伤口——
他手背上确实有惨淡的血迹。
不过那好像是……一只蚊子?
对方没有给出确切答案,李行简也没工夫追问,等她爬上楼掏出公寓钥匙时,才蓦然想起来一句,忘了问那人的——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认识祈夏的?
要说和祈夏的朋友见过面,好像也只有啤酒节见过的那个大高个。
李行简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岔子。
难道当时……
那个人也在?
……
【……I think that''s the purpose of higher education,and that''s why we are all here,to be able to think for……】
花祈夏从床上醒来前,脑海中率先被唤醒的是她准备很多遍的口语问答,她本能地先摸手机,半睁开眼看见明晃晃的“6”以后,又兀自挣扎了一会儿,才困顿地爬起来。
“坑死人了……”
头疼。
虽说花祈夏从不觉得自己酒量好,但起码啤酒还能喝上几罐,喝完断了片,倒头就能睡着。
万万没想到李彧那坑人的白酒喝下去,居然比上次啤酒节醉得还快还厉害。
零星的记忆在还没清醒的大脑里“呲呲”接电,花祈夏打着哈欠爬起来,伸懒腰的动作忽然一顿——
“刺拉拉”几张片段从脑海中闪过,她迟钝地眨了下眼。
昨天……
谢共秋来了。
她拽着被子不大舒服地重新躺回去,闭上眼蹙眉努力回忆昨晚发生了什么,如同她努力回忆那段没有尽头与目的地,忘记了结局的公交车……
啪。
房间外传来鸡蛋在油锅里炸开的脆响。
啪……
啪?
砰!!
突然一个翻身坐起,花祈夏难以置信地缓缓睁大眼——
她昨天,好像把谢共秋给打了?!!!
第186章 反向答案
——
“完蛋了!!!”
听筒里传来花祈夏的绝望哀嚎,电话那边的小雪叹为观止:“卧槽,姐们儿你猛啊,我让你去试探她你还嫌我变态,自己一巴掌招呼到人脸上了,牛,你是真牛。”
正在房间里暴走的花祈夏当即脑补了一系列昨晚谢共秋挨打后的反应,结果发现自己再怎么想都想象不到他那张脸上会出现怎么样的表情,“我……”
她赤脚站在床边,用力抓了一下头发,“我好像是打了他来着……我喝醉了,实在想不起来。”
“啧啧,你这后半句真像个吃干抹净的不负责渣男。”
花祈夏打开免提,飞快地换衣服洗漱,看着镜子里一脸凝重的自己,心态摇摇欲坠。
小雪:“那你为什么打他?”
花祈夏捧起一抔水洗脸,泼了两下消解困意,又心烦意乱地挠挠脖子上的蚊子包,努力拼凑昨晚的记忆。
“我和一个导师代表,还有谢学长一起去吃饭,然后喝醉了……他好像送我回来,嘶我这猪脑子。”
掌根压了压太阳穴,花祈夏恨不得把脑子里的记忆抽出来在水龙头下洗洗,“我们在楼道里说了点儿啥,我,我让他别插嘴还是别说话来着……一直都是我在追问什么,然后……”
然后摇摇欲坠的回忆里,就是那干脆响亮的一巴掌。
啪!
花祈夏拍了一下自己冰凉的脑门。
小雪在电话对面“哇哦”一声,说这剧情走向不对劲吧,怎么听怎么像你强取豪夺人家呢,不听话还给一巴掌?
听得花祈夏再度破功:“你都看了点儿什么奇奇怪怪的小说?”
小雪咂嘴称奇:“你这哪是试探,整个一迫击炮直接轰进大本营啊——哎,所以你到底打他没?”
花祈夏颓废坐回床边,眼神虚空:“我怎么记得。”
小雪“唔”了声:“要不你试探一下?”
花祈夏怀疑人生:“又试??!”
“哎呀想开点儿,万一你记错了呢?”
对面的人很乐观,“再说了,就算你打到他脸上了,谢冰山居然还把你平平安安送回家了诶,这说明什么?那可是谢冰山!分分钟手起刀落剖个人跟玩儿似的,你品品。”
花祈夏“大”字瘫开在床上,窗外初晨的青色像缥缈的雨帘,给她睫毛和鼻尖染上了一层雪白的虚影,被光线柔化了的神情渐渐褪去焦虑,花祈夏盯着窗子前的纱网,接着目光又转移到了自己的手机上。
“可是他好像……”
大脑中闪过一双深邃又锋利的眼睛。
那股虚无缥缈的甜香从她脑海里远去,好像从广场上飞起一群黑色的鸽子,“噗噜噜”落下几片轻飘飘的羽毛。
花祈夏迷茫地拾起来,羽毛上面细密模糊的纹路拼凑出一段残缺不全的记忆,不等她吹一口气,那羽毛就散了,留给她一个朦胧的答案。
是什么呢?
【啊……原来你不喜欢我。】
她闭上眼,用力掐住了鼻梁。
“小雪,我觉得他喜欢我。”花祈夏忽然睁开眼。
小雪还在那边兴致勃勃给她讲自己刚看的小说,讲位高权重的反派Boss是怎么把心上人囚在荒山别墅,心上人是怎么发现对方不可见人的秘密,两个人又是如何你恨我我爱你大撒狗血的——
“淡定,起码你俩还在阳光明媚朗朗乾坤的法治社会下,他都没告你故意伤害把你……啊啊啊啊啊啊什么?!!”
对面“嗷”一声尖叫。
花祈夏笑不出来,长叹一声看着手掌:“我现在觉得泉市的海不是海,是酒精。”
说完一骨碌爬起来,拿出手机点开和“Charlie”的聊天框,手指悬在半空中,良久,又放下。
她看见了屏幕上的日期。
今天,是第三轮匹配结束的,最后一天。
有人依然没有回来。
花祈夏眼里起起伏伏的情愫依然是凌乱的,和知道燕度心迹的那晚有着如出一辙的无措和茫然。
只是在这些没有落脚点的情绪背后……
和第一次不同的是,花祈夏垂落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抬升,她眼眸中似乎多了一层沉静:她开始迈出思考的一步,开始从仓皇震惊里冷静下来——
开始认真地想些什么。
比如。
她是不是真的需要开始思考,并逐步接受:在未来的生命版图中,需要真正开始容纳一份新的体验。
小雪还在不断追问“确定了确定了?啊啊啊啊啊啊你是想起来昨晚的事了吗他是不是表白了!”
“没有。”
花祈夏已经再一次拿起手机,戳进谢共秋的聊天框里,犹豫半晌后,打字——
【花祈夏:早上好。】
【花祈夏:学长,你的脸还疼吗。】
放下手机,花祈夏觉得自己手指都是麻的。
她双手合十喃喃自语:“回个问号回个问号回个问号……”
正在尖叫的小雪声音一顿,“什么回个问号?”
花祈夏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对方暂时没有回复。
她抛开杂乱又荒唐的情绪,起身收拾了书包和电脑,苦中作乐似的笑了声。
“虽然没办法确定他喜不喜欢我,起码能先确定,我是不是真的打了他。”
但凡谢共秋那边回一句“疼”或者“不疼”,都意味着花祈夏担心的事昨晚真实地发生了,那她简直想就地挖个地洞钻进去——
“我现在倒是情愿来个毁天灭地的反派给我整个……你刚才说那叫什么来着?”
小雪:“荒山别墅,闲人免进,寥无人烟。”
“哦对。”花祈夏摇摇头自嘲道,“人间太复杂,我现在宁愿被关进去静静。”
“你认真的?”
花祈夏收拾好资料,举着手机呵呵:“当然——不是!呸呸呸!除非我脑瓜子里灌大米粥了……哎呀你又笑,喂……”
嗓音像渐渐耗尽电量的收音机,花祈夏上扬嘴角也慢慢压平。
和朋友打趣胡闹的声音还萦绕在耳边,她眉心是皱着的,因此有三道浅浅的折痕,虽然眼里情绪不多,但因为眉头抬升,那表情便自然地呈现出一种难以置信、荒谬又想笑的复杂。
“他喜欢我吗。”
她没由来地忽然说。
那段朦胧暧昧的昏暗记忆给予她一个答案,可是清醒后的花祈夏,就是倔强地认为那不是题目的最终回答,仿佛她拿起来那张卷子再次研判——
哗啦。
哗啦。
卷面在脑海里翻来覆去,昨天晚上闪现的零碎记忆忽明忽灭,花祈夏像狂欢后一个人的呓语,说:“我看不透谢共秋。”
小雪那边渐渐安静下来,良久,小心翼翼地:“可是,他喜欢你,昨晚那么好的机会,他为什么不说呢?”
花祈夏也不知道。
她看不透他。
咚咚。
有人敲响了她卧室的门。
第187章 看不透
——
咚咚。
李行简端着一只陶瓷碗,将门推开一条缝后看见花祈夏醒了,“祈夏,吃早餐吗?”
顺着门缝飘进来的香味打断了花祈夏的思绪。
花祈夏连忙说好,她拿起书包的动作有些慌乱,在李行简的注视下,暂时将脑海中纷繁杂乱的线团挥去,又和小雪说了几句后匆匆挂了电话。
李行简已经吃完了早餐,她从沙发上拿起挎包准备出门,转头朝厨房里指了一下:“蛋饼在微波炉里,还有蒸饺,粥在锅里是热的。”
“好好——不好意思学姐,明天我来做早餐!”
她不好意思地挠挠脖子,觉得那颗蚊子包痒得过分,“今天起晚了……”
“这算什么事,别放在心上。”
李行简无所谓地一摆手,“对了,之前我不是让我朋友打听那朴老师的消息吗,有一个反馈,我觉得应该算是个好事。”
花祈夏来了精神:“学姐你说。”
李行简言简意赅:“往年这老师在其他国家,还有华国参加这种夏令营,他收学生一般不怎么面试,流程风格听说都走极简,让学生写个小论文,看资质看水平,之后还会再写个试刊,自主性比较强,我觉得这倒是比常规面试更好。”
“他之前在邮箱里倒是让我写了一个小论文,我已经发给他了,但还没有回音。”
“呦,那不错啊。”
李行简赞许点头,说果然是这样,“听起来有门儿,行,那你就继续准备吧,我看这老师不错,年轻导师有独特创新的风格,这是好事。”
得到她的话,花祈夏轻松自信了几分,心里开始盘算接下来的选题。
李行简说完,接着给了她一个微妙的眼神,却不说话了,把花祈夏盯得满头雾水:“咋了学姐?”
李行简朝厨房抬了抬下巴,意味深长:“今天早上的粥还不错,你尝尝看。”
“哦好。”
花祈夏有些莫名,走到厨房给自己盛了一碗,白米煮得晶莹绵滑,里面满满当当的蚬肉与鲩鱼片,光是看着就令人食欲大开:“学姐,你这手艺,太牛了吧!”
花祈夏舀一勺送进嘴里,除了里面的油条碎有些软烂之外,鲜美咸香的口感顿时让人清醒过来,清晨困顿一扫而空。
“好吃吧?”李行简在门口换了鞋子,笑着问她。
花祈夏连连点头,毫不夸张地说:“简直能开店了。”
她咽下一颗饱满弹韧的虾仁,被酒精灼烧的胃终于熨帖下来,舒服地叹了口气。
“好吃就行。”
李行简换好鞋子,拿上钥匙开门,像是忽然才想到了什么,“哦,对了。”
她见花祈夏吃得心满意足,眼中闪过一抹温和的逗弄,“昨天有人三更半夜在楼下当望海石——这粥,是一个叫谢共秋的帅哥叫我捎上来的。”
“……”
花祈夏一口滚热噎在嗓子里不上不下,下颌两侧的血管经络顿时燎红了。
看见她这副呆呆木木的反应,李行简又想起昨天晚上那个孤冷又深情的背影——
她一副“过来人有经验”的表情,给了花祈夏一个鼓励的眼神,别有深意地:“祈夏,按住主导权~别、太、快——把自己交出去。”
“……”
咔哒。
门施施然关上。
烫得舌根发麻的一口粥终于艰难咽下去,花祈夏倒吸两口冷气,放下勺子飞奔回房间,打开窗户探头朝下看去——
干净整洁的街道上散落着几片碎叶,穿橘色工作服的环卫工人“唰唰”两下用扫帚将其扫去了,鸟儿在树上欢悦地唱歌,除此之外,路上空无一人。
没有那个人的身影。
也没有那辆漆黑如夜色的车。
花祈夏关上窗户,脖颈间的蚊子包又开始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一些在阴暗潮湿环境里的蚊子就是这样,毫不起眼却生命力顽强,恼人得很,一丁点儿红肿却能遗留长长久久的痒意,难以忍受又无可奈何。
就连抓挠都得是克制的,否则抓破自己的皮肤,就沾了一手血。
嗡嗡。
手机响了——
【Charlie:不疼。】
果然。
花祈夏自暴自弃地闭上眼一拍脑门,“谢共秋。”
好像从一本书的结尾里才发现那条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原来在开篇就布了伏笔的局:“看不透你……”
……
谢共秋似乎被什么事情拖住了脚,一整天都没有露面,而那位朴尚隐教授的回复,比花祈夏的预期来得更早。
下午的会议结束,她在泉大食堂刚吃完饭就收到了邮箱提醒——
朴教授已经看过了花祈夏写的小论文,很满意,并且明确要求花祈夏等待进一步答复。
接下来可能就像李行简说的那样,会让她自己试着写一个关于非遗的选题,花祈夏顿时觉得身心舒畅,看窗户外的那轮逐渐西沉的太阳都格外得亮堂。
周围的学生还在讨论各大导师的信息,她听了一耳朵,得知大部分导师都和朴尚隐一样,已经开始安排公开面试,有的导师甚至还要求笔试,学生们讨论得热火朝天,除了——
眼前坐下来一个人。
“祈、祈夏同学。”
李彧没去教师餐厅,端着餐盘坐到了花祈夏对面。
“……”
花祈夏想起今天上午的茶歇时间,她看见这人手里捧着一摞资料,来回穿梭和学生们主动攀谈,还以为他收获颇丰,然而现在看上去,却依旧一脸碰壁的样子。
“祈,祈夏同学,我还、还是想解释一下昨、昨天的事。”
“学长,我真的已经确定了导师,接下来就等试稿了。”花祈夏心中叹气,“你们还没有招到学生吗?”
“不,也、也招到了四、四五个。”
“四五个已经不少了,大部分老师都收这么多人。”
花祈夏挑眉看向李彧,脸上写着“所以你找我还有什么事”。
“其实不、不太够……”
对方嗫嚅片刻,忽然“噌”地站起来。
“啪嚓”把口袋里的名片拍到桌上,又掏出两张纸币:“我就、就是为昨、昨天的事道、道个歉,不、不该对你、你有偏见,还、还有这、这是AA的火、火锅钱,对、对不住了昨、昨天!”
说完不管花祈夏接不接,火速地端起餐盘转身离开了。
花祈夏稀里糊涂看着那张写着李彧联系方式名片,神情古怪。
对方似乎在用大力的动作掩饰尴尬似的,名片拍在桌上整个金属餐桌都跟着抖了抖,李彧已经离开了,花祈夏的空餐盘还在“嗡嗡”回震——
如果她知道那滚烫疯狂的拥抱将在昏黑的楼道里猝然向她包裹而来。
也许这顿晚餐会吃得更久,她注视餐盘嗡鸣的时间会更长,更长一点……
“燕度?!!!你干什么?!!”
第188章 9:40(二合一)
——
【我不会因为主动放弃的那个选择而后悔,相反地,会更努力专注地投入到已经选择的道路上去,尽我所能做到最好,不留遗憾。】
【虽然我还不懂匠人的精神,但我懂华国文化历久弥新,我会努力完成试稿的。】
在昏黑楼道里被一道滚烫的气息包裹前,花祈夏刚刚结束和王志英的聊天,手甚至还没离开“发送”键——
那道拥抱来得又急又凶,花祈夏猝不及防险些惊叫出声,下一秒鼻梁撞到一块坚硬的“石头”上!呼吸喷洒而至,在她右耳朵旁砰散成一缕缕沉绵的吐息。
“谁……!……燕度?!!”
回家途中顺路买的早餐食材被撞到地上,两颗西红柿“咕噜噜”滚下了台阶。
花祈夏被人抱住的时候脑袋还是空白的,巨大的惊吓和辨别出眼前人的错愕在燕度收紧手臂时,尽数化为一股怒气,“你干什么?!”
“苞苞。”
熟悉的声音从她很近的方向响起,居然令花祈夏有一瞬间的恍神,好像一场远在千里外的山雪倏忽间落到了平原,那颗隔着肋骨撞击的心脏,一如他离开前那样躁动——
咚咚。
咚咚。
他们挨得太近,太紧,仿佛他的心脏是在花祈夏的胸膛底下响起来似的。
燕度不再如南疆夜色的花廊下那次温和,他深埋进花祈夏的耳畔吸了口气,粗粝的胡渣蛰在她脖颈里,激起一阵肾上腺素翻腾的颤栗。
男人好像唯恐惊动花祈夏更大的挣扎,没入发丝间的声音沉闷,“吓到你了?”
花祈夏用力挣了挣,咬牙切齿:“你说呢?”
燕度沙哑地笑了声,“没站稳。”
“你觉得我信?”
花祈夏觉得几天不见脸皮也变厚了似的,夏夜的密闭楼道燥热沉闷,她自己背上也沁出一层汗,“放开……!我的西红柿!”
燕度说“我给你捡,我给你捡”,手臂却如钢筋般箍得更紧。
他身上有股烟草与雪松混合的味道,好似风尘仆仆从某个沙土飞扬的地方回来,还有丝丝缕缕汽油的刺鼻辛辣。
花祈夏原本是有大把问题想问的,譬如他到底去了哪里,她好像一只在急流中穿梭的纸船,那种刚刚被人吐露心迹的恍然感还没有落地,又猛地被扬到半空,激流涌荡。
然而现在,她对燕度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一脚把他踢下楼。
“抱一下,乖,就一会儿。”
燕度身上的尘土气息很鲜明,连带着声带都干哑微沉,低声哄着求着不断挣动的花祈夏,“叫我抱一会儿,马上。”
燕度怀里的女孩呼吸急促,脖子里的蚊子包又疼又痒,冷笑:“燕度,你这叫耍流氓知道吗。”
“不叫。”
男人干燥的唇藏在她脖颈后,恬不知耻地闷声反驳:“这叫遵守规则。”
“……”
他腕子上的智能手环在夜色中亮起,光线刺眼,上面如荧光蜉蝣般闪烁着“9:40”的字样。
“……嘶。”
脚被狠狠踩了,燕度一声闷哼,趾骨险些粉碎。
饶是他也差点儿没绷住表情,继而直起脖子从花祈夏肩头离开,笑得胸腔嗡嗡颤,说错了错了。
手臂感知到花祈夏后退的力道,嘴上说着错了,那条胳膊又追上来。
“祈夏,让我抱一会儿。”
满身风尘的野兽乘夜色而来,他筋疲力竭地没工夫套上彬彬有礼的皮囊。
蛰伏在反骨和基因里的雄性蛮力借着空气的昏黑,卑鄙地纠缠——
他怎么会是个文明的人呢。
本质上就是条野蛮的凶兽。
调笑和喘息间都像在焚烧仅存的秩序与底线。
花祈夏浑身汗黏,仰头盯着楼道上方漆黑的灯罩:“……Fuck you Rebel.”
“谁惹你了。”
燕度把下颌搁在花祈夏肩窝里,问,“谁惹你了。”
“什么?”
“抱着说。”精准预判到花祈夏肘击的动作,燕度左手抬起压在她小臂上。
涩哑的嗓子里间杂着似有似无的哼笑,“祈夏,我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真没劲儿了。”
花祈夏甩脱的手臂一顿。
这次鲜明地从他绵长的呼吸里分辨出一种单薄的疲惫来,尾音沙哑,那感觉就像是她轻轻一推对方就能倒下去似的,尽管花祈夏怀疑他话中的水分,仍然忍不住问:“燕度,你到底去哪儿了?”
燕度含混不清地哼了声,“回头跟你说。”又转回到刚才的问题:“谁欺负你了。”
花祈夏摸不着头脑:“谁欺负我了?”
男人单手从身后抽出手机,“你昨天晚上给我打电话。”他稍稍松开花祈夏,在幽暗混沌中看着她的侧脸,却不按亮手机的灯,“喝酒了?”
“你怎么知道?”
花祈夏连她自己都不能完整回忆昨天晚上的事,她心里吃惊,更生出一种无可遁形的勒迫感来,直到身前的人无赖样:“打了,你还喊我哥。”
“…………”
燕度笑了一声,黑夜足以掩盖所有表情的失态,却掩不住男人漏洞百出的心跳和女孩窘迫挣脱的动作——
燕度顺从地挺起胸膛,手却没有放开:“我待会儿还得走,祈夏,再抱一会儿吧。”
饱满新鲜的西红柿不知道滚到了哪个角落里去了,花祈夏一只脚的鞋跟踩在最下方的台阶上,听见燕度的话,她神情是难以置信的,耳边却传来一声近似于金箔揉碎的轻响,但却是虚幻的。
“……你就为了这,这个回来?”
燕度慢吞吞地:“嗯。”
男人心里想着。
再不抱就特么抱不着了。
“祈夏。”
“我想你了。”
燕度以前在国外的时候,因为某些家族原因,曾隐姓埋名当过一年零十个月的海员。
从舟市出发的远洋捕捞船,中途在毛里塔亚停靠补给,最终会用五十多天的时间到达印度洋的鱿鱼捕场。
他和那些牙被土烟熏得焦黄的老船员住在一起,在广袤的海面连续作业6个月的那一年……
他好像还不到二十岁。
捕捞船的二副是个外国人,每次出发前都要跟他老婆在码头上吻得天雷地火。
每每被那些甲板上的光棍操着糙话笑骂,那个白胡子绿眼睛的二副都优哉游哉抽着烟,用不大流畅的中文说你们懂个屁。
【不懂吧,结束前的缠绵才叫刺激,离别前的暧昧才是爱情。】
二副喜滋滋说着这话炫耀的时候,沉默寡言的燕度就用缠满绷带的手理出吊线,腥气熏天的饵料被装在硕大的桶里,他与所有人一样浑身臭汗,胡子拉碴头发毛躁。
那位二副的大嗓门混着凄厉的海风吹进燕度耳朵里。
他将潮湿的围网和记忆里那些恶臭虚伪的嘴脸一同丢进深海,再点一根烟,像配着馒头的咸菜,半是有趣半是无聊地咀嚼二副的话。
时过境迁。
他苛求结束前的时间,好像一点一滴即将耗尽的氧气,那种在窒息本能下激发出的兴奋与刺激,原来真的会使人上瘾,欲罢不能。
叮咚。
嗡嗡。
两道手机提示音同时在昏黑古怪的空气里响起来。
花祈夏心脏错跳一拍。
燕度骂了一句脏话。
【陈聆枫:[链接]】
【陈聆枫:@全体成员,第四轮匹配即将开始,本次测试将采取线上填报方式,请各位成员于明早9:00前点击链接完成测试。另,由于部分成员时间安排,本次团建地点同样以线上投票方式进行,材料明日发放,请注意查收邮箱。】
雪亮的屏幕灯光明晃晃映出了“10:01”的四个数字,群里的成员数依旧不变,如同横亘在花祈夏后背的手臂,岿然不动——
花祈夏手用力按在一段结实的肌肉块上,咬着后槽牙:“现在也叫遵守规则?”
“不。”
燕度将下巴压在她肩头,“现在叫不要脸。”
花祈夏气笑了。
楼道里终于有了手机的光亮,她终于可以看清燕度的脸庞:
燕度似乎瘦了,因为深凹的眼廓与脸两颊的线条都像沾染了黑色的熏烟,依稀生出青色的胡茬。
那双静静望着她的眼睛渗透出光的倒影,连半折的眼尾棱角都是黑白分明的——
和他离开前一样,鼻梁被光线切割,一半面孔藏在黑暗里,另一半照出过曝的雪亮,连睫毛都是白的,就这样近在咫尺,灼灼凝视着花祈夏,让人心惊。
“放开。”
“先做测试。”燕度重新睁开眼,一手揽着花祈夏,低头戳了几下屏幕,几乎不怎么思考就把那链接里的测试题做完了,仿佛那东西完全不重要,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
他做完以后,就低头目不转睛盯着花祈夏。
好像在说,你不做,我就不撒手。
“做了也不会立即出结果。”
花祈夏会认真考虑燕度的坦白,但不代表她会顺从对方的心理,“燕度,再不放开我真要生气了,你——”
“咳!咳咳!!”
话音未落,男人的胸膛忽然剧烈震动起来。
闷咳被压制在肺部,转为一声声接连不断的冲撞,他握着手机的那只手抵住唇,花祈夏肩膀都跟着发麻:“喂,你……”
燕度好像吸入了自己衣服上的沙尘,陡然间咳得惊天动地,在寂静昏黑的楼道里阵阵回响,握在花祈夏手腕上的力道依然很重,直到他自己缓过来,嗓子哑得更厉害,带有零星的笑:“祈夏,我三天两夜没合眼了。”
“……”花祈夏稍稍蹙眉,依旧防备清醒,“你刚才明明说一天一夜。”
“嗯,那是赶回来的时间。”
燕度笑笑,合上眼皮,没有再详述在回来之前的那两天他做了什么劳心劳力的事,小声地:“困死了。”
“祈夏我累死啦。”
花祈夏受不了了,掏出手机点开陈聆枫发送的链接,不出意外仍然是一套无比眼熟的测试题——
身边的男人在她掏出手机时就移开了眼睛,垂眸去数她发绳里的珍珠,心不在焉数了两颗,又去数她被屏幕映亮的睫毛。
花祈夏摒着一口气飞快做完了前面的题,直到目光落在测试题的最后一道,迅速点动的手指停在屏幕上空……
感受到身边人的迟疑,燕度稍稍侧过脸,高挺的鼻梁与她发丝一擦而过,他无声注视着犹豫中的女孩,看见倒映在她眼里那份认真的思考。
两分钟后。
花祈夏点击了【提交】,下一刻手机熄屏,古怪暧昧的空气又坠入无尽的昏暗里,她头疼气音地:“填完了,松开。”
横在腰间的手臂渐渐撤开,那一片皮肤外的布料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花祈夏这才感受到后背闷出的一层虚汗,空气流淌起来,潮湿温凉。
“祈夏,别为其他人不高兴。”
燕度骨子里的顽劣在这一刻被他发挥到极致,“混淆是非”的能力让花祈夏险些真的被他卑微轻飘的嗓音蛊惑道:“要是想不高兴,就为我不高兴吧。”
他说完,绕过花祈夏走下台阶,狭窄的楼梯使两个人的衣摆不可避免的擦碰,男人在黑暗中蹲下,把那两颗滚进角落里的西红柿捡起来,动作精准地像点了灯。
花祈夏任由他捡起西红柿,转身走回来,将它们放回她手中的购物袋里,她忽然说:“燕度。”
“嗯。”
“第一次开始一段恋爱关系对我来说……”
花祈夏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黑夜给予了她更自由倾诉的空间,她的呼吸和燕度交替着,这一刻他们宛如退了潮的海滩,汹涌的悸动下,露出这里真正的主导者来。
“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也许有人认为这是一件随缘开始,激情至上的事,但对我来说,好像不太是,因为我之前的人生计划里,暂时没有这样的安排。”
也许是用词过于正式,花祈夏自己因为自己的措辞轻笑了一声。
然而燕度并没有笑,他从购物袋里抽出来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花祈夏的手背,感受到那只手朝后缩,他轻轻地说了声“对不起”——
不知是在为这“厚颜无耻”的碰触,还是为了其他。
“但我已经在认真考虑将恋爱纳入我的未来计划里了,在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新的喜欢想倾注在我身上以后……我的意思是,如果面前有一份为我盛开的感情,不能消散的话,我会尽我所能去尊重它,欣赏它,但接纳与否,我真的,真的还需要一些时间考虑清楚。”
燕度抬起手掌在黑暗中虚空描摹女孩的轮廓,说我知道。
“嗯,我相信你知道的。”花祈夏慢慢说着,又仿佛从自己的话中感受到一种力量。
“所以,我也害怕会在没有搞清楚自己的心意前,无意做出一些可能会让你误解的行为,说出一些也许会让你误解的话,那对你不公平……你说过不是吗,能不能再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把你们的感情,把我自己的感情,考虑清楚?”
“当然,祈夏当然。”燕度描摹的动作一顿,眼眸在黑暗中微微闪烁:“你、们?”
第189章 灯(二合一)
——
“你、们?”
花祈夏斟酌良久的话停滞在舌尖,下一秒若无其事地改口:“你。”
“……”燕度在黑夜中笑出声,十分短促的,好似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只是嗓音中夹杂了蛊惑人心的哄声,“苞苞。”
他问:“谁来过了?”
像是怕自己的问题难以理解,燕度歪起头,在花祈夏听来那完全是在循循善诱:“苞苞,我离开的时候,有人和你说过些什么吗。”
花祈夏手里的塑料袋“嗦啦”响:“……没有。”
她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能够凭直觉感受到对方的眼神正分毫不差地落在她身上。
这一瞬间花祈夏莫名觉得自己像无辜又无措的鹿,被步步紧逼的温柔,拥进逃无可逃的角落里——然而她只是站在原地,在黑暗中与燕度对视,他的问题在花祈夏脑海中不可避免地掀起了波澜——【注】
闪过一道水墨般的倒影。
“……没有。”花祈夏嘴唇动了动,脸又滚烫起来:“谁会有你这……”
“这么不要脸,是吗。”燕度对自己的评价倒是尖锐随意得很,甚至含笑的语气中隐隐自豪,“对,祈夏,只有我。”
他们都胆小如鼠。
燕度一步步踩着台阶边缘走下来,手表随他摆臂的动作亮起微弱的光。
他的心在胸膛里跳得地动山摇,向眼前人明目张胆地展示自己一具健康蓬勃的躯体,里面汩汩流淌的血,是与他说出口的话一样,表里如一的——
“祈夏,记得只有我。”
花祈夏掌心的手机已经连续震动了两三次,是提醒她休息的闹钟,近在咫尺的燕度神采奕奕,再次抬起手隔空描绘她的眼睛与眉梢。
“没有他们,只有我。”
嗓音里的倦哑慢慢沉淀下去,像外面夜空中疲惫不已的星星,在天幕的云层里睡意昏沉,冷不丁一阵风过,就纷纷倒栽着脑袋从天上掉下去——
于是太阳就升起来。
叮叮叮。
花祈夏按掉提醒闹钟,做完早餐后背着书包出门。
老式的防盗门每每关上时都会在楼道里震起源源不断的回音,她松开门把手后转身下楼的动作有刹那的停顿——
楼梯拐弯的角落里停着一辆粉紫色的儿童自行车,车把手上的塑料兔子正朝花祈夏呲牙傻笑。
上方的灰色窗子被天光照亮,玻璃上密密麻麻的蛛网和雨点遗留的黑色印记,就鲜明得像一幅后现代派的画。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花祈夏下楼的动作已经放得很轻,依然掀起了半空中微尘的晃动,雀跃地钻进她的鼻腔里,向她宣告新的清晨到来——
仿佛昨晚已经变得很遥远,脚下干燥坚硬的水泥地面在不久前曾承载过一道更重的分量,现在干干净净,连一张纸屑都看不见。
花祈夏安静地走下楼,在经过与燕度拥抱的拐角时,仍旧无法克制地回忆起昨晚。
这些人好像都来无影去无踪,只给花祈夏留下掌心汗湿的触感记忆,仿佛那些浸没在黑暗与燥热里的悸动,只被她,和四面几堵坚硬冰凉的墙吸纳了——
现在还隐约反渗出青涩的懵懂与慌张来。
【墙壁虽有耳朵,却没有舌头。】
所以知晓燕度忽然出现在这里又匆匆消失的,只有一个花祈夏,被他传染了错拍心跳而辗转反侧的,也只有花祈夏一个。
她走出楼道,外面天气晴朗,手机在书包里震动起来,花祈夏拿出后点了接通,电话那边是盛修,嗓音还带着刚刚睡醒的慵懒——
“起得挺早啊。”
“早上好哥。”
花祈夏单肩挂着书包跳下台阶朝小区大门走去,走出两步后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耳边传来盛修倦怠的哈欠声,花祈夏似有所感地转身抬起头——
楼道外面的大门上。
正亮着一盏崭新的白炽灯。
“吃早饭了吗?”盛修在电话那边问。
花祈夏眨动眼睛的速度变得很慢,她轻轻“嗯”了声回复盛修,洒满初晨阳光的眸底映着楼道一角。
那在黑暗里不可或缺的灯光,在晴空万里的白天就仿佛一滴掉进大海中的水,微不足道。
太阳光明晃晃地湮灭了那盏灯的光芒,它就那样安安静静地挂在那里,好像笨得不知道自己无关紧要——
等待花祈夏乘着夜色回来时,再举足轻重地宣告自己的存在,为她驱散整片天幕的昏暗,照亮脚下回家的路。
“我休息两天,后天下午去泉市看你。”盛修听见花祈夏那边的安静,“苞苞?”
“哎,在呢。”花祈夏的目光从那盏灯上移开,转身前又静静看了一眼,接着朝门口走去。
电话里传来盛修起床换衣服的窸窣声,他把手机开了免提,声音拉远了许多,“想吃什么?哥给你带……这几天开会累了吧。”
“还好,不怎么累。”
花祈夏认真想了想,“哥,夏天了孙奶奶家应该要做绿豆饼了吧,如果做了的话你给我捎过来点儿呗,这边茶歇的绿豆饼不好吃,太甜了。”
“行。”
一道脚步声在电话里由远及近响起来,好像顺着花祈夏的耳道由左耳穿到右耳,盛修的声音又近了。
“前天有客户送了些东西,里面有些养血养气的补品还算稀罕,我给你带过去。”
“补品啊。”
花祈夏走出小区,和过人行横道的路人们一起通过马路,“还是给妈吃吧。”她笑了声,“给我换成两包辣条行不行?”
电话里传来软糯的一声猫叫。
花祈夏不用想就知道是草嘟嘟溜进了盛修的房间,现在恐怕又跳到床上在踩他枕头玩。
盛修轻声说了句“充电线不许咬”,接着继续和花祈夏讲话。
“妈妈的当然也有,但我说你也该好好养养了,女生补养不分年龄,本来你前段时间受伤身体就亏,现在用脑子更累吧?”
泉大的校门已经遥遥可见,花祈夏听着自家哥哥的“谆谆教诲”,忍不住插嘴:“哥,你一霸总,这话说的,好像那个养生大讲堂的骗子老中医……”
盛修司空见惯地叹气,“那能怎么着,你哥我就这好心被当驴肝肺的操心命,喏,这不照样被你打趣,小没良心的。”
花祈夏清醒的情绪逐渐从脑海中复苏,好像被夜晚燥热的空气挤走的氧气正一点点从四肢百骸重新涌回胸膛里。
电话那端的盛修还在提醒花祈夏最好在他来之前把辣条方便面藏严实了,就听见女孩忽然喊了声:“哥。”
“嗯?”
盛修嗓音温和,含着晨起独有的爽冽,他似乎走出了房间,电话背景音里热闹地响起一些动静来:树上的鸟,巷子里的叫卖和交谈,以及盛修打开水龙头冲洗花架的水声。
“没事。”花祈夏听着那边悦耳的响动,唇角慢慢扬起弧度,“哥,你今天心情很好啊?”
“是吗,有么?”盛修冲着花架,懒散随意地回了句。
花祈夏走进泉大校门,肯定地:“有。”
她听见男人不算回应的一声哼笑,好像真看得见那边的阳光清透,小院安宁,忍不住心情也舒朗起来,好奇地问:“怎么了哥,有什么好事儿?”
“怎么,要去看你不算是好事?”笑意里带着些促狭的反问,花祈夏无言以对,但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于是猜测道——
“难道是因为又要团建旅游了?”
她哥好像不是这么“贪玩享乐”的人来着。
不过说到这里,花祈夏想起来:“对了,陈聆枫学姐不是说会把团建资料发到群里投票吗,我好像没看见?
“嗯。”盛修关上了水龙头,没有了水声的喧闹,他的声音就恢复了和小院一样的安谧,“可能会晚一些。”
花祈夏:“怎么……”
她发现自己现在对于“Lolo to Lolo”的程序几乎都有点儿ptsd了: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
就好像她们走在一条由平坦到崎岖的山路上,这条路上曾走过许许多多的人,但没人知道那山翻过去是什么,也许依旧重峦叠嶂,也许是滔滔大河——
然而花祈夏她们,每个人都知道这条路并不通向广袤开阔的平原,十个人走过短暂的平坦,路上的碎石就开始零星地出现,时不时扎痛脚底。
她们也曾试着踢开那些碎石,试着从道路一侧贴边走过,但依然不敢脱离这条既定的轨道,尽管脚步却越来越沉甸,对前方目的地的期待也逐渐消磨,直到陈聆枫的那一句“你有没有想过……”
在花祈夏看来,强大独立的陈聆枫就好像她们这条路上的领头人,对方在夕阳下的一番话在花祈夏耳朵里就仿佛她试图带领其他人脱离缘原有的山路,斩断荆条开辟出一条别的小路来。
在这件事正式开始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与原来轨迹不相符的“变动”似乎都值得紧张一下的。
“是安排上出了什么问题吗。”花祈夏问。
“算是吧,黎胜南和她导师现在在参与那档军事节目,已经签了保密条约,时间上不大错得开,还有苞苞你——”
“我开完这一周的会就没事了。”
花祈夏接话道,“和我合租的学姐说那位朴教授接下来会让学生试稿,我估计接下来不用和其他导师一样去各处调研,虽然还在夏令营,但我的时间会自由得多,可以根据大家的安排微调。”
盛修:“嗯。”
接着他的声音拖出了花祈夏并不陌生的嫌弃,语调也开始变得冷飕飕——
“以后别这么善解人意,在你哥面前乖就行了……某只金毛恨不得全世界都抽出时间来恭迎他的圣驾,你也不许那么懂事,知不知道?”
“啥玩意儿?金毛?”花祈夏转念一细想,险些在人来人往的报告厅破功:“谁?Hadrian?”
盛修从鼻腔挤出一声傲娇的气音。
花祈夏:“噗。”
“笑什么,我说的不对?”
“对对,啊不不,不对,不是哥你……”花祈夏心头云开雾散,忍了又忍,想到Hadrian那一头飘逸亮眼的卷发,终于,没忍住:“哈哈……哥你也太损了。”
盛修心安理得。
乐过之后,花祈夏哭笑不得地:“所以,是因为团建时间和Hadrian的行程起了冲突?”
她对娱乐圈的事了解不深,对国际娱乐就更是看个热闹,所以也没太关注过Hadrian的行踪。
现在黎胜南因为盛修那档项目不知道钻到哪个军事秘密基地里了无音讯了,花祈夏也就很久没再从她这里听说过Hadrian的消息。
“冲突还谈不上。”盛修冷呵,话音一转浑不在意地:“就是这货八成失踪了。”
花祈夏闻言脑袋一炸:“啥?!”瞬间各种皇室秘闻黑料从脑海中纷纷飞过,“不不,不对啊真失踪的话新闻早就炸锅了吧!?”
还没等她表达震惊,对面的男人就不慌不忙地“哦”——
“失踪倒也谈不上,没发现这家伙半个月没露面了么。”
盛修完全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反而在电话那头逗起了猫,“喵呜喵呜”声顺着听筒传过来:“D国皇室那群神经病跟流感似的,沾上了甩都甩不掉。”
花祈夏心说倒也没错,否则陈聆枫学姐当时怎么会直接“躲”去北欧出差呢。
“八成又作了什么妖,谁知道呢。”
盛修才懒得关心所谓的皇室秘闻,他恨不得那Hadrian接下来活动都别出现才好,少一份作妖,他和他妹多一份清净。
“既然大家时间都定不下来,那人又来无影去无踪的,我估计陈聆枫要和学校申请,把团建改到匹配结果出来以后了。”
他轻松自在,反正不想看见的也不止Hadrian一个人。
“……好吧。”花祈夏找了个座位放下自己的电脑,看见参会导师们在一群随行人员的前呼后拥下进门。
其中也包括那位朴尚隐教授,他嘴角含笑,环视一圈后侧头轻声和身旁的导师助理说了几句话,对方点头后拿出手机操作起来。
“哥,我这边会议要开始了,晚点打给你。”
花祈夏挂掉电话,再一抬头,导师入座,会议开始,朴尚隐身边的助手收起了手机。
叮咚。
花祈夏收到了来自朴尚隐教授的邮件通知——
【请学生于上午会议结束后,在E301教室集合,收到请回复。】
——
【注】:“墙壁虽有耳朵,却没有舌头”——出自《基督山伯爵》(《Le  te de Monte-Cristo》),译本不同,内容有所差异,特此说明。
第190章 朴尚隐
——
“华国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
随和斯文的年轻教授穿着件灰色高领毛衣,他坐在空调的下风口处,用摩斯打理过的黑发随着冷气轻轻摆动。
朴尚隐面前坐着七八个学生,他看他们的眼神欣赏又谦逊,就连流利的汉语都带着羡慕的口吻:“你们生来就在这样优秀的文化之巢里,这是一件十分值得骄傲,十分幸运的事,现在看见你们这些年轻的华国学生为了保护这份荣誉而努力,我真的很感动。”
花祈夏坐在第二排,和其他学生一齐轻轻鼓掌,他话里话外展现的真诚使花祈夏心里对这位外国来的教授多了些好感,而接下来台上的人话音一转——
“但是同学们,一种历史文化的传承与发扬,并不是只靠骄傲就做得到的。”
朴尚隐给身边的助手使了个眼神,对方就打开了投影屏幕,上面用两种语言展示了一份文件,是关于文化的交流传播在全媒体时代呈现出的方式和特征。
见下面的学生开始拍照记录,朴尚隐微笑着点了点头,继续道:
“我可以为你们提供路径,搭建平台,这是我——作为一名被华国文化折服的外国人能尽到的最大责任,但我只是媒介,同学们,我这么说,你们能够明白在我的团队中,自己的任务是什么吗?”
坐在花祈夏前面的男生举手,眼中雄心闪烁:“探索多元化的传播渠道!”
朴尚隐对他的回答表示肯定,接着微笑看向其他人:“还有吗?”
另一个女生试探着说:“加强华国文化的国际竞争力和影响力?”
“嗯?很不错。”朴尚隐抬了抬手,“继续。”
自由随性的发言很快使学生们低声讨论起来,原本紧绷绷的气氛也逐渐松懈,朴尚隐并不急着听到他们的回答,耐心地一一看过每位学生充满昂扬和激情的脸庞,唇边的笑意愈深,连连点头。
讨论声像乌鱼喷出的墨汁,由浓到淡,五分钟后渐渐稀疏,讲台上毫不急躁的老师等学生们都安静了,又笑着问:“还有吗?”
“还有——”
花祈夏放下手里的电容笔,“要以内容为主,重视本土非遗的研究和……”她咀嚼着朴尚隐刚才的话,抽丝剥茧:“和挖掘。”
朴尚隐看向花祈夏:“很好。”
他站起来走到大屏幕前,嗓音平和:“同学们,你们说的都非常好,看见你们优秀的能力我很惊喜,你们的想法都没错,文化交流的过程就像是将一个游泳池里的水,通过水管的方式放到另一个水池里——”
说到这里,他很形象地举起两只手比作“泳池”,还捡了一根粉笔夹在两只手指的中指和食指之间,那根粉笔被他称之为输水的“水管”。
“我们搭建的平台和渠道,就像是这根‘水管’,你们要学着去传播、交流,让这水活起来,但是同时——”
朴尚隐将粉笔放回讲台上,向学生展示自己的手掌,他目光不经意地朝花祈夏的方向掠过,又继续笑道:“‘泳池’本身也是很重要的,它是文化的核心和发源点,是我们得以搭建平台,实施传播的真正根源。”
花祈夏低头看着平板,在无人察觉处悄悄勾了勾嘴角:她说对了。
“所以不只要向外传播,更要善于发现那些被忽视的,濒临消失的非遗文化。前一项是我的任务,而同学们,对于后一项来说,你们可是我的‘老师’啊。”
朴尚隐开了个小玩笑,接着引入正题:“所以接下来,我希望你们可以完美地完成一项任务,这也是每一个加入我团队的学生必须经历的事。”
学生们多了些严阵以待的紧张气氛。
花祈夏听见前面刚刚发言的男生和他身边的同伴说:“朴教授的团队里还真没有收过正式的华国学生呢!啧,也不知道咱有没有这个命。”
他同伴悄声回:“我看玄……第一只螃蟹哪儿是咱能吃得到的,趁这个机会混个他的名头,再学点儿真本事得了。”
“可不是么,听说以前也有入选的华国学生,唉可惜功力不到家,门槛太高几乎都被pass了……靠,我绝对也选不上。”
花祈夏将他们的交谈听进耳朵里,手里的电容笔被攥得更紧。
即使讲台下坐的都是各高校百里挑一的尖子生,但在更高水平的成就面前,没有人会自负地认定自己一定就是那个幸运的“天命之子”,想成为热血漫的主角,接下来就要开始和这群人拼努力和实力。
“同学们——”
朴尚隐拍了两下手掌,“接下来我会给大家10到15天的时间,你们自行选题,各自选择、调查和挖掘那些几乎要被人忘记,濒临失传的非遗和民俗,写成调查报告或论文。”
这不是个轻松的任务,学生中发出轻微的骚动。
台上的教授安慰大家道:“我会对你们的成果一一审核,审核通过的学生将能够在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和我,以及我的团队——”
说到这里,朴尚隐的导师助理们和一干随行的G国学生从教室最后一排站起来,在花祈夏她们转头看过去的时候轻轻颔首,那架势几乎顷刻就激发了学生们激情,个个眼里灼亮。
朴尚隐:“一起前往部分非遗诞生地进行调研,通过新的科技与创新平台挽救和传播交流这些珍贵文化,希望大家可以努力完成任务,这些文化,需要你们才能被听见。”
台下沉默一瞬,紧接着响起掌声。
花祈夏跟着大家鼓掌,上面的人掌心下压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带着些玩笑话的口吻补充说——
“当然,我研究华国文化也有些年头了,用你们的话来说也算半瓶晃荡的醋……?哈哈,所以我希望各位可以给我一些新鲜感,比起已经被大众熟悉的,我更希望大家能够多去关注那些更珍贵更陌生的文化,去挑战自己而不是走别人已经走过的路——这也算是,告诉大家一条加入我团队的捷径吧。”
有大胆一些的学生举手:“老师,你当着所有人的面说,那还能算是捷径嘛!”
大家都笑起来,朴尚隐也笑,气氛融洽起来:“当然,我为你们提供捷径,你们也是我的捷径啊。”
第191章 突发!!
——
《地方濒危戏剧传承现状》;
《大力挖掘民间传播力量简论》;
《国内濒危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研究与抢救》;
《传统村落文化的濒危性评价及保护研究》;
《我把跳社会摇的视频录下来埋土里,八百年后挖出来能算民俗保护吗?》
……
“……什么玩意儿混进来了?”
泉大的图书馆到了夜间就安静下来,偌大的馆内坐满了新一轮考研的学生,月亮初升也没人离开。
花祈夏一只手撑着头,面无表情得像一个冷漠的点鼠标机器,莹亮的屏幕光在她脸上一下一下闪着,闪得心也越来越凉:
如果一种非遗文化能被称之为“濒危”“抢救”,那基本也就意味着在公众平台上的资料也“濒危”了,少之又少,即使有那么几条报道,也缺乏权威性和完整度。
花祈夏这一刻才知道朴尚隐教授那番举重若轻的发言,背后蕴藏的任务量究竟有多重。
想起坐在自己前面那两个男生的交谈,花祈夏好像能明白所谓这位教授收学生的“门槛高”,究竟“高”在了哪里——
她需要在一家改造后的大型超级市场里,找到一种已经几乎停产的零食,而这种零食还必须是新鲜的,罕见的,不能有太多人吃过的。
花祈夏还需要认真分析研究这种“零食”的配料成分和制造产地——而这些,都需要她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
而比起其他学生,花祈夏就像王志英曾说过的那样,她少了些实地调查的经验,未完成的南疆之行也没能给她补上这份竞争力。
也许有些学生可以从自己已有的经验和总结里去选择一个论题,但花祈夏就只能现找现学,从零开始。
当然——
她也可以打个车回山海,滴两滴眼药水抱着王志英的大腿嗷嗷哭,说不定对方会看在有辱师门的份上给她一个现成的濒危非遗叫她去研究。
不过花祈夏现在还要脸,又在研讨会吃得红光满面有光泽,一看就没受过焦虑失眠的拷打,暂时凭一己之力堵死了卖惨这条路,所以是为下下策。
“……”
花祈夏起身去打印机旁将刚查好的资料打印出来,身后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在落针可闻的图书馆里,接连不断的“嗡嗡”格外鲜明。
她立刻走回去拿起手机,看见是盛修一连串轰炸似的消息,问她现在在哪里,下一刻对方没等花祈夏的回复就又拨了个电话过来。
接收到桌对面学生的眼神,花祈夏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后急忙挂掉电话,在聊天框里给盛修回信——
【花祈夏:在图书馆查资料,怎么了哥?】
盛修好像就等在电话对面,一秒钟就有了回复:
【盛修:苞苞,现在下楼。】
下楼?
花祈夏蹙眉,她单手合上电脑装进包里,边站起来边回盛修消息。
【花祈夏:你来了?不是说后天才休息吗?】
等他回复的时间,花祈夏收好了电脑和无声键盘,背上书包抱起打印好的资料朝门外走去。
手机那段短暂地安静下来,她心里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不安感,脚步也越来越快——
砰!
“——!”
“对、对、对不起对不起!”
匆忙间在图书馆门口与一个人撞上,花祈夏肩膀一疼,手里的资料被撞飞到地上。
那人嘴里说着“对不起”,先她一步蹲下来捡拾——
“真对、对不起,我、我没看清路,你——嗯?是、是你?”
“李彧学长。”
花祈夏弯下腰捡起散落的纸张,两人视线相撞她才看清对方的脸。
原来是李彧。
李彧显得也很惊讶,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资料,看清题目后眼睛都跟着亮了亮。
“濒、濒危抢、抢救?啊!你、你要研究国、国内非遗吗祈、祈夏同学?”
“不,是为外部传播做准备。”
花祈夏言简意赅,她心里惦记着盛修是不是已经来了,没工夫在这里和李彧长谈:“抱歉学长,我还有事,我们下次再聊哈——”
“哎你等、等一下!”
李彧站起来把资料还给她,跟着花祈夏朝外小跑两步,“你、你要是研究这个,那我、我们可以合、合作啊!我、我有资料,都、都是完整的!”
花祈夏脚步匆匆走出图书馆。
今夜月色浅淡,校园里散步的人不多,楼下没人,她掉头朝校门口走去,嘴上应付着跟过来的李彧:“你们不是招到学生了吗。”
李彧闻言尴尬挠了挠头,“昨天走、走了两个,去另、另一个导师那儿研究地域了——祈、祈夏同学,你觉得我的提议怎、怎么样?我们先合、合作,我跟你说啊,不、不同地域的濒危非、非遗我、我们樊老师都、都采集过的,当然这话有些夸、夸张了。”
花祈夏眼睛在不远处的校门口搜寻盛修的踪影,脑子里飞快旋转思考李彧的话,“好,我知道了学长,你让我考虑一下,明——后天给你答复可以吗?”
对方好像看不出花祈夏注意力不集中,一听她乐意考虑,连忙点头后掏出手机:
“那、那我们加一个联、联系方式吧,上、上次给你名片后你、你也没有联、联系我,我还、还以为你不会再考、考虑——”
嗖——!
嚓。
尖锐的车轮摩擦声在门外隔离带前戛然而止。
一辆黑色的迈凯伦冲出拐角停在了校门前,在李彧目瞪口呆的表情里从驾驶室走出来一个人:
西装领带皮鞋,额发一丝不苟地朝后整束,眉目英俊——
“祈夏!”
花祈夏对蓦然出现的男人震惊无比:“闻人先生?!”
闻人清和怎么在这里?!
李彧:“祈、祈夏这、这也是你哥吗。”
他的声音湮灭在急促的车笛与脚步声里,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贵气逼人的男人越走越近。
直到他大步走到花祈夏眼前,在对方同样茫然的神情里简要开口:“走。”
“走、走哪儿?”
花祈夏本能地跟上他转身的步伐,连和李彧道别都忘了,几乎要小跑才能跟得上闻人清和。
“闻人先生,出什么事了?我哥呢?”
“你的匹配结果提前出来了。”
闻人清和为她打开副驾驶的门,儒雅的脸上罕见出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郁。
“这么快?!什么情况,谁?”
男人倾身迅速为花祈夏扣上了安全带,在对方稀里糊涂一连串的问题里沉声道:“Hadrian.”
第192章 丑闻(二合一)
——
滴滴滴滴——!!!
华灯初上的马路平坦宽阔,一辆黑色迈凯伦刺破川流不息的车队,碾着红灯闪烁的节点从路口呼啸而过,巨大的推背感让花祈夏猛然撞到椅背上:“闻人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车尾炸开一连串暴怒的鸣笛,花祈夏心里的不安扩大:“为什么我的结果会提前?……!”骤然一记急转弯把她的话猛地压在喉咙里,耳边都是沸腾的风声:“!”
“D国皇室愈演愈烈的丑闻就像一颗定时炸弹。”
闻人清和不论何时身上都带着掌控全局的稳重感,在超高速飞驰的跑车刺激了花祈夏的中枢神经,使她紧紧攥住安全带的时刻,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部手机抛过去——
花祈夏一个激灵!赶忙双手接过。
打开屏幕的一刹那间,被新闻页面里白花花露||骨恶心的照片刺激得险些吐出来!
她没控制住干呕一声。
尽管里面所有主人公的脸上都打了码,但场面之残暴之恶俗依旧让她忍不住手指颤抖,手机落到膝盖上,花祈夏条件反射地避开一条腿,好像那上面的东西会烫到她的肉。
“这,这都是……”
“Hadrian不在其中。”
闻人清和的西装笔挺得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急转弯的动作使手腕处露出半截雪白的袖口。
如果不是他正加足马力将车加到最高速度,这人眉眼间沉淀的书卷气俨然使外人以为,他只是在冷静地处置一场缜密的例行会议而已。
听见闻人清和说这些滥[]的人里没有Hadrian,花祈夏陡然松下来一口气。
她手忙脚乱的从书包里掏出水杯猛灌了一口热水,才勉强压下那种反胃的冲击力。
下一秒那口气又“呼!”地被闻人清和的话提起来——
“出轨、贪腐、录音,X丑闻。”
儒雅俊美的男人镇定地细数新闻里那些丑闻,像抛下一个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皇室和教会在民众心中已经快烂透了——他们迫切想要寻找一位合适的王妃来挑开这条导火索,挽回支持率,规避……某种危机。”
他顾念着女孩尚未成熟的认知度和接受能力,转头看了花祈夏一眼,隐去了那些更不能见人的脏污,没有将话说得更深。
【D国需要一位可以获得民众好感度的国民王妃,来巩固没落皇室在民众心中的地位。】
盛修的话言犹在耳,花祈夏在跑车和一辆重卡呼啸擦过时狠狠闭了闭眼,车窗紧闭仿佛也听得见尖锐的风声:“这我知道,我哥跟我说过。”
闻人清和:“但是前三次的匹配结果你也看到了,Hadrian两次轮空,轮空概率过半,这大大超出了皇室预期,他唯一一次匹配成功的陈聆枫——”
花祈夏睁开眼接上他的话:“还躲去了北欧?”
“是。”
闻人清和拨了一下方向盘,“王室不需要一个叛逆且能力超群的女人,来和他们对着干。”
仿佛预料到接下来发生的事,花祈夏的眼眸先是失焦,进而慢慢再次凝聚起来,久久盯着面前疯了似的冲撞而来的夜幕。
忽然,闻人清和说了一句,“抱歉祈夏。”
花祈夏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道歉,更搞不清楚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为什么这次会匹配到Hadrian的会是自己,为什么Rebel系统的匹配结果会提前,更重要的是——
他们现在到底要去哪儿!?
“城北停机坪,我先送你回山海,盛修在那里等你,盛氏和D国有感官花园的合作,他现在不方便直接露面。”
闻人清和松了一下领口的温莎结,将车速再次提到新高度——
“Family Office提前获得了Hadrian的匹配结果,陈聆枫刚从教务处内部人员那里得知,他们很可能要采用提高Hadrian和匹配对象相处频率的方式,来获得更大概率的成功——所以,我们猜测也许是要带你走。”
“他们以为自己拉X条的吗?”
劈头盖脸砸下来的突发变动和难以想象的视觉冲击,在这一刻从花祈夏的胸腹燃起来,“走?走去哪儿,找个荒山野岭的孤岛别墅把我和他囚[]起来强行——”
她脱口罕见地尖锐,连带的火气令闻人清和也顿了顿,朝她望过来。
花祈夏胸膛起伏,脸上露出复杂又荒唐的神情:“对不起先生,我失态了。”
“没关系。”
闻人清和点头表示理解。
他稍稍降下了车窗,外面哭嚎般的风声顷刻间被车翼劈碎。
花祈夏头顶发丝乱飞,她深吸一口气锋利的空气,鼻腔和嗓子都像被刀擦过,女孩低头翻出手机,神色凝重地和盛修发消息,询问对方接下来要怎么办。
闻人清和:“我们都以为,这次Hadrian轮空概率仍然很大,即使没有——和他匹配上的人也大概率会是黎胜南。”
他这番奇怪的话使花祈夏抬头看过去。
“为什么你们会觉得是胜南学姐?”她不明白这些人怎么能预测Rebel的运算规律,如果随机的大数据程序也能被精准预判的话,那么这个活动还有什么意义。
源源不断闪过的路灯仿佛一层一层泼在闻人清和脸上的水,将他眼里沉淀多年的老辣和犀利冲刷到表层,又在“刺啦——!!”一道急速的拐弯后没入黑暗里——
迈凯伦闯进了一条分叉路,猛烈的惯性使花祈夏整个人险些甩出去。
稳住平衡的右手死死按在安全带上,右侧腰肌和胯骨都在安全带猝然勒紧时齐齐一疼!磅礴的轮胎摩擦声震落了路两边的树叶,纷纷扬扬洒在车前盖上,又刹那间被气流裹走。
“因为我们都以为——”
闻人清和顿住轻啧了声,“这话不该由我来说,祈夏,将来你会知道的。”
他在颠簸中还能保持稳定的声线:“总而言之,第二轮匹配后,聆枫已经不符合皇室对王妃的挑选要求,紧接着白鸥退出,第三轮Hadrian再次轮空……到现在,丑闻与舆论井喷式爆发,皇室恐怕已经等不了了。”
他递给花祈夏的手机因为失重掉到了座椅下方,那些鲜红炸裂的标题一闪而逝落入黑暗中。
闻人清和说“不用管它”,昂贵的车轮截断了路边积水,霎时喷起半米高的水墙,车窗上落下密密麻麻的黑点。
“那我和胜南学姐……不对,胜南学姐她现在在——”
花祈夏话音一顿,猛然间豁然开朗,倏地睁大眼睛看向正在开车的闻人清和:“!那档军事节目!?难怪我哥把她安排进了秘密军事区。”
“是。”
闻人清和说,好似正在揭开一张布局良久的棋盘,话音把花祈夏拉回到那些闪闪发光的金色信封中,震惊与愕然将她淹没。
“她没有世家出面和斡旋,只有这样最为安全。”
花祈夏捂了捂脸露出要哭的表情,旋即目光呆滞嘴里喃喃自语:“完了完了我不想当准王妃啊我不会被网暴吧呜听说他私生就有几百万我完蛋了……”
闻人清和眉头微拢:“我们当时没有想到情况会严峻到这种地步。”
运筹帷幄的男人也意外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本来只是为了防止聆枫被舆论攻击的事再发生,结果没想到舆情进入井喷期,现在不只是社会层面的问题,事态已经升级了。”
“……”
身边很久没有传来声音,闻人清和不由得转头,就见花祈夏自然低垂着头,她自己手机上的页面是刚搜索到的D国要闻:
无数举着横幅的外国人将复古繁华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街道尽头通向被烟雾弹的红烟遮掩大半的城堡,叙事性强烈的画面镜头像血红的恶龙之眼,里面是藏污纳垢的黑色深渊。
“祈夏,你一定要相信我们。”
闻人清和知道,自己不论再怎样稳重平静的安慰,都无法搬动一个时代落在一个个体身上的重量。
这场活动真正的交锋从来都不是参与者们本身,甚至对于某些人来说,看似带上镣铐的活动,反而是他们得以喘息的乌托邦。
“闻人先生。”花祈夏闭了闭眼,“如果我也像陈聆枫学姐那样——逃跑,躲开……我也躲去国外可以吗?”
闻人清和仿佛预料到她一定会有这样的打算,在对方的直直盯视中,他调整了车速,窗外风景像骤然放慢的电影,又倏忽间一闪而过,“现在问题更严峻,而且聆枫是主动逃离的。”
聪慧敏锐的女孩立即就领会了他话中的深意,苦笑两声:“确实,我现在只能算落荒而跑,被动躲避,在他们看来估计更好拿捏了是不是。”
“没错。”
花祈夏脑海中纷繁杂乱,无法接受,“如果这次我和Hadrian匹配结束后仍然没有结果,难道这个过程要循环往复持续一年?”将来不论是陈聆枫还是黎胜南,都不可能逃得脱。
“如果有结果。”
闻人清控制方向盘穿过车水马龙,眼底忽明忽灭,“那么一个月后的这时D国教堂的受洗名单上就会出现你的名字。”
这话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没有“如果”。
现实的残酷不是少年时代可以重写的试卷。
真正的丑恶与黑暗不会给人按部就班的机会,也没有所谓的来日方长,循序渐进。
它们只会强势地露出原形,个体的力量永远不可撼动。
“难道——”
花祈夏吐了口气,她短时间里深呼吸的频率太高,以至于现在心肺都痉挛似的绷疼,“他们还能在华国的土地上把我强行带走么。”
对待这些真实又遥远的肮脏私密,花祈夏确实是一颗幼稚又无知的微尘。
但她也有自己坚信并秉持的东西,以至于花祈夏还不会慌得手足无措,她眼底浮现出坚定的生冷——
“他们能吗。”
闻人清和目光微冷:“当然不能。”
他唇角在光影中划过锋利的线条,“但我们不能保证在接下来符合程序的合理匹配时间内,会发生什么事。”
“……”花祈夏呛出肺里仅存的空气,人因为泄气无力地靠回座椅里,久久盯着外面呼啸而过的华灯,她感觉到口腔里丝丝缕缕的铁锈味,低声骂了句脏话。
盛修依然没有回她消息,她和哥哥的聊天框仿佛被彻彻底底冻结在了二十分钟以前。
花祈夏在这一刻想到了更多画面,她甚至在想如果花明宇和赵玫知道了这件事会怎样?还有她的家,她身边的朋友,连陈聆枫那样隐私受高度保护的人,都难以忍受苍蝇似的骚扰——
她甚至想象到万一这个匹配结果被曝光,会不会有极端疯狂的人攻击她的父母和家?
花祈夏闭上眼甚至能听见花店玻璃在耳边炸裂的巨响,好像那些脏乱的垃圾、石子和喷漆已经真实地落在那方宁静的小院里,受了惊的猫叫声嘶哑地贯穿她的耳膜……
嘶——!
一道刺耳的摩擦声横亘在车前,闻人清和在岔路口踩下刹车,巨大的惯性瞬间对冲!亮如白昼般的大灯扎进花祈夏的视网膜里,她吃痛地闭上眼躲避强光,一只手抬起来遮挡在眼前——
“……谁?”艰难地睁开一只眼睛,从指缝里她隐隐看见有人朝这边走来,身边的闻人清和眉骨压低,嗓音沉下去:“来了。”
来了?
谁。
谁来了?
“砰!”一道关车门声从不远处响起,逆着强光走来的人身上的黑色风衣将光束分割,他越走越近,闻人清和单手降下车窗,侧头看向走到他那侧的男人——
“他们来了。”
一道熟悉的嗓音传来,在车窗外微微倾下身的人,露出了一双冷寂无波的眼睛:“别去城北,往西走,过泉大滨海长租公寓,乔星灿在海港码头等你们。”
重磅炸弹般的震惊还持续回荡在脑海中,花祈夏眼看着谢共秋交给闻人清和一部手机,后者看了两眼便点头,她像个蒙在凝滞气囊里的人,喃喃:“谢学长……”
“祈夏。”
谢共秋在神态在夜色下格外寡淡,即使在此时也堪比稀薄的凉夜,他隔着主驾驶位向花祈夏看过来,淡色的眼眸仿佛能穿透她掌心看见下面的汗水。
他静静说了两个字:“别怕。”
花祈夏咽了口唾沫用力点头。
车辆在路口再次发动,呼啸的尾翼掀起一阵气流,吹散了谢共秋的衣角与额发,他静静站在原地目送车灯消失于黑夜中,接着转身走到路边——
轰!
一辆黑色的迈凯伦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啸,朝城北方向驶去。
第193章 Hadrian(二合一)
——
泉市作为一座还没全面开发的滨海小城,到了夜间依然保留着传统的人文风情。
没有群魔乱舞般的射灯和水泄不通的马路,夜色下的街道平整潮湿。
卖烤串的大叔推着排挡车,摆放整齐的秋刀鱼、鱿鱼串、鸡翅和生蚝被车上粉红色的灯光照亮,吸引着街道两侧散步的闲人们;抱孩子的大娘随手拽下路边梓树上的豆荚,婴儿咿咿呀呀,包子似的短胖小手用力地一张一合。
平凡安宁。
与此同时这座城市的沿海公路上,一场令人胆战心惊的飙车与追猎就此拉开序幕——!
花祈夏“咚!”地丢掉谢共秋递来的手机,上面是盛氏娱乐团队拦截的实时话题和热搜,全都是路人或粉丝在二十分钟以前拍到的数辆黑色的无标豪车,分别在城北与车站出现又消失。
大多数的路人都还以为是泉市来了什么大人物,出于猎奇偷偷拍下来发到网上;
而但凡熟悉Hadrian或追过线下的粉丝,一眼就认得出来:那些车每一辆的引擎盖上都印着一条代表D国皇室的金栗色涂漆。
花祈夏扭头望向汹涌黑暗的大海,笔直的公路将茫茫夜色一劈为二,另一侧是潮湿嶙峋的山壁,血管与心脏都像绷紧的箭弦令人不敢呼吸,花祈夏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认出来——
这条路,她曾走过的。
和某个人一起,坐在老旧冗慢的公交车上渐渐睡去,那些光怪陆离的光影和音乐曾在她脑海中定格成一个永远无法到达的目的地——
现在,她要到达了。
“祈夏。”闻人清和将车速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上,“你能联系到燕度吗。”
花祈夏呼吸从来没有这么紊乱过,“燕度?他——”想起那盏在白天毫不起眼的顶灯。
她不知怎么,居然能完整地想象到它在此刻黑夜里亮起时的样子,她映在车窗上的影子被飞速倒退的夜景搅乱,低头迅速点开一个号码——
“他昨天来过,但已经离开了,闻人先生,你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闻人清和摇头,没有再问更多。
迈凯伦飞驰而过一道拐角,车里的一切物品和人都猛然朝右倾斜!溅起的泥水像炸开的油锅,“噼里啪啦!”砸落在车窗上,带着股可怕的声嘶力竭的响声。
手机那边传来鼓点似的“嘟——嘟——”声,花祈夏此刻已经顾不上它了,她的眼睛越睁越大,急转弯后公路尽头出现了一片被大型集装箱包围的码头,黑的红的蓝的巨型铁皮块堆积在黯淡灯光下,无法再被车窗遮拦的海潮声振聋发聩。
这是在干什么。
拍逃杀大电影还是速度与激情?
解开安全带跳下车时花祈夏甚至有一刹那想苦笑。
这一切她看小说都会觉得离谱的事此时此刻居然真实地发生了,如果不是海风刮在脸上激起一片刀割似的疼痛,她恐怕还以为自己在做一场劣质可笑的梦。
“祈夏!!”
焦急的少年音打破了她做梦的幻想,一道高挑清瘦的身影顺着码头的泊船通道朝她跑过来,与此同时闻人清和的手机也震动起来——
花祈夏和跑过来的少年齐齐望过去,闻人清和看了眼手机屏幕,说了声“稍等”后将花祈夏留给乔星灿,自己转身大步走到车边接听。
“祈夏!”乔星灿微卷的发丝在海风的侵扰下凌乱无比,多日不见他看起来比花祈夏更为激动,胸膛起伏,他跑步的动作自然流畅,嗓音随呼吸恢复正常:“祈夏。”
“乔学长。”花祈夏无法形容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看见他们这些熟悉面孔的心情,乔星灿的眼眸独有灵动的明亮,恍惚令她看见了那个在咖啡馆推门进来时,撞得铃铛脆响的男生——
花祈夏和他站在一起时,乔星灿眼里的暴躁就散了,他眼尾微向下,透出与同龄人花祈夏相似的神情,眉梢微微隆起的折痕和清酒似的眼睛,恰到好处的融合出一股举重若轻又严阵以待的矛盾气场。
“祈夏,害怕吗。”
花祈夏侧头看向激荡的海面,“有点儿。”
乔星灿随她的目光望过去,远处浅海中隐约可见磷火般的星光,那是夜间抓沙蟹的渔民。
海风尖锐喧闹,像无数头猛兽撞击沉重的铁皮集装箱,码头五百米外的海面上正徐徐靠近一艘三层游艇,像黑夜里的白色游魂。
“就是觉得这一切很荒谬。”更可怕的是荒谬背后的真实。
“这个世界存在着不同的制度和利益规则,就表明存在着不同的行为方式和人性。”
她选择参加“Lolo to Lolo”,就意味着今后她的世界里不止存在平凡,而必须接受平凡无法企及的另一面现实。
沉寂的码头一时间没有别的动静,花祈夏沉默着凝望大海。
乔星灿一眼不眨盯着她安静的侧颜,想说出些安慰她的话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最擅长的善言令色在这一刻哑了火,只能朝前挪了半步,帮她挡住湿凉的海风。
“祈夏,这里的渔民会在退潮时捡海带和蛤蜊,大多数都是女人或小孩。”
乔星灿忽然没由来地说。
他又想起在海边看见的那个女人,她面对襁褓里的婴儿时那种温柔婉约的笑,直至今日都清晰地印在他被海浪吞噬过的记忆里,“可惜今天看不见,太晚了。”
花祈夏转头对上他浅浅微笑的神情,他想了想,像在沙堆里发现一颗漂亮贝壳的孩童,只把这个唯有他知晓的秘密偷偷告诉女孩:
“等下次我们可以选个晴朗的白天来看,很有趣的,你一定会喜欢的。”
乔星灿眼前的女孩一定会怜惜这样美好平凡的风物,就像少年人坚信那些脏污见不得光的东西一定不会吞噬她,约定了“下次”就一定会有下次——
不相信承诺的人开始转变,而原本就真诚的人又怎么会不越来越好呢。
花祈夏的视线穿过夜幕下的海面,望着越来越近的游艇,她想说那样的画面她已经看过了。
不止看过,她还被渔民筐篓里的海带沾湿过指尖,还细细摸过蛤蜊与蚬子外壳上的纹路。
可是在对上乔星灿晶亮眼眸的这一刻,花祈夏还是定定看了他几秒,然后点头,说:“好。”
相仿的年纪与相似的“幼稚”给予他们同样的天真可笑,同样在面对避无可避的困境前依然保持着一丝单纯的希望,仿佛只要拉个钩,约定的事情就一定会发生。
狂风将闻人清和的嗓音送到他们耳边,甚至连同数公里外似有似无的轰鸣——
“你确定吗。”
“好。”
“我们在海港码头。”
“现在离开。”
花祈夏的目光牢牢凝固在闻人清和挂掉的手机上,他挂断电话后霍然转身大步朝两个人走过来:“盛修正在赶来的路上。”
女孩琥珀般的眼睛缓缓睁大:“我哥?”
“那我们用不用等他。”乔星灿举起手臂,遥遥地和游艇上的安全员打了个手势。
闻人清和:“不用,我们先走。”
他收起手机脚步渐快,远处的船轮廓已经渐渐在黑夜里清晰起来,三个人中年纪最长的闻人清和嘱咐道:“聆枫会代替盛修在山海接应我们,接下来她会争取校方的介入。”
乔星灿冷哼:“那群看权看钱不看人的东西?”
“看人就够了。”
闻人清和出挑的身形和低奢贵气的西装隐匿在朦胧的黑暗中,海风贴着光滑的缎面游走,渔火下的胸膛像折射着灰色的烟雾,他一针见血;“还有我们。”
乔星灿点头。
他有些焦急地低头看了眼腕表,又转身盯住那条横亘在海洋与陆地交界处的环岛公路,接着望向海面上远处的白影,轻啧,“真够慢的。”
“马上,别着急。”闻人清和说。
“……不,我觉得……”
花祈夏被海风吹得颤抖的声线突兀地响起了,她直直盯着码头对面的马路,“还、还是……有必要急一急的……”
视网膜里渐次亮起的车灯宛如不远处浅海域的“磷火”,花祈夏缓慢发大的视野在刹那间被猝然拉长——
那些借着夜色遮掩悄然靠近的车辆,仿佛学会人类计谋捕猎的黑甲虫:
它们无知无觉地接近了码头,在这一刻激起了人本能的“恐怖谷效应”,下一秒无数车灯齐齐大亮!——
“他们来了!!”
砰!
轮胎陆续碾过码头的复合钢板,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脆响;数十辆相同的黑色无标豪车齐刷刷扇形排开,好似冲着码头上的女孩展示黑洞洞的枪口。
“Lord Chamberlain!”乔星灿在花祈夏有动作前将她拉到了身后挡住,刺眼白亮的灯光从四面八方袭来,尽数扑在他身上脸上!少年脸上的柔和霎时转为尖锐的冷厉:“来得真快。”
“挡好祈夏。”闻人清和转身,他话音未落就听见“刺啦——!”尖锐的刹车声。
一辆加长加宽的香槟色劳斯莱斯呼啸而来,穿过黑色车辆的排列直冲向前,猝然一道漂移溅飞沙浪,在猎猎海风中刹停在无数聚光灯般的光束中心。
“打个赌吗。”
乔星灿侧身一步向前,左手抬起作出保护兼防御的姿态,他口袋里的药瓶“哗啦”作响,眼睛被爆亮的灯光晃出一丝久违的疯狂,“那车上是宫廷还是教会的人。”
闻人清和面沉如水,男人绅士亲和的外表下终于展现出了上位者不容置喙的强势,“都不是——”
车门自动打开,每一张窗户都折射着它背后的强光光束,花祈夏被两道身影护住,视线被遮挡大半。
“祈夏,待会儿别出声,别说话。”
乔星灿低声嘱咐她。
“好。”花祈夏用力点头。
这一刻她只能也必须相信这些挡在她身前的友人,因为这不是她凭借一腔生猛和幼稚就能处理的事,也不能承担事情发生的后果。
“学长,会打起来吗。”她用气音问乔星灿,这是她此时此刻最为紧张的点,对峙看起来一触即发,近处的那些车辆怎么看怎么像是要随时火拼的状态。
气氛剑拔弩张。
“不会——应该不会。”
乔星灿嗓音不乏讽刺,看那些冠冕堂皇的金栗色条漆,就像在看曾经甲板上那些对着他的长枪短炮:“冲突升级会带来舆论震荡,但凡他们还要一条底裤……”
海风残酷地擭取空气里的氧分,码头上的人只能在剧烈的胸腔起伏里勉强稳定视线。
花祈夏耳边传来乔星灿同样不安定的鼻息声,她需要克制呼吸才能保证眼前的光束不像海面似的起伏,依稀辨别出——
一只没有穿鞋的脚探出车门,踩在了沙地上。
随后。
“Hey hey hey,Nighty-night~”
每一个出场,每一道光束都像是被精心布局设计过,连轻佻的嗓音都比花祈夏之前在庄园听到的更怡然,在为他绽放光芒的场地上,尽数展现说话人的气定神闲。
而后就是闻人清和情绪不明地:“Hadrian,you.”
从车里下来的人超出了闻人清和与乔星灿的预期,花祈夏透过两个人的身侧看见悠然自得走下车的人,无人察觉她眼底惊讶背后一闪即逝的黯然——
那些恶心低俗的照片仍旧像烙铁似的,在花祈夏胃里和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远处的人五官被黑夜吻上阴柔,玫瑰金色的发丝每一根都被海风眷顾一般,连飘逸荡漾都无比迷人而神秘,他依然拢着一件雪白的浴袍,脖颈的肌肉沾了水汽,开口就是人人都熟悉的调笑:“哒啦~”
——Hadrian.
花祈夏看着他那张成千上万人引以为傲的脸庞,现在却好像只看见这个血统高贵的人背后浮动一片污烂的泥沼,照片上那些白花花的,裸露在外的肢体仿佛正在泥沼之中腐烂,冒出粘稠腥臭的泡沫。
他从这样的泥沼里走出来,展露出割裂无比的优雅与好整以暇,好似一张从坟地里飘忽飞走的白纸……
可花祈夏明白,在他下车以前,闻人清和与乔星灿一定有过和她一样的猜测,或者说是期望:期望他森然的灵魂被迫钉在那古老的家族墓碑之下,而不是像现在——
Hadrian亲自出现,要亲手带走,勉强可以算得上是“朋友”的花祈夏。
“晚上好啊~十八岁。”
第194章 疯子(二合一)
——
夜深人静,浅滩里的沙蟹开始钻出孔洞。
沙沙。
沙沙。
有经验的渔民不会急于惊扰这些微小的甲壳生物,他们往往擅长等待,准备手套与渔灯,站在湿软的浅滩,偶尔举目四望,有些靠近港口的渔民便会看见一公里外海港码头上的车队强光——
“Hey hey.”
高挑俊美的异国男人似乎不满意众人对他登场的反应。
宝石蓝的眼眸越过闻人清和与乔星灿,期待地落在乔星灿后面的人身上:“晚上好啊,十八岁。”
“……”花祈夏盯着他朝后稍了半步,遵照身前人的叮嘱不和他搭腔。
乔星灿眼底布满冷气,将人挡得更严:“你想带祈夏去哪儿?”
Harian饶有兴致:“嗯?”
“Hadrian.”闻人清和眉峰拧起,侧脸被车灯映冷:“It''s not a joke.”
“Joke~?”
对面赤着脚的男人仿佛听见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海风将他浴袍的系带吹散,又被其施施然掖入腰间,肌理分明的沟壑从雪白布料下一闪而过。
他没有和花祈夏之外的人交流的意愿,竖起一根手指,同样被染成玫瑰金色的眉毛高高挑起。
人却懒得站直似的。
提声:“Listen,真正的王妃不会躲在其他男人的背后——”
神情迷人的男人忽然扬起下巴,抬起的手掌仿佛托着一只蝴蝶似的向前慢慢伸出去,似乎真的在放飞一只蝴蝶——
连嗓音都神经质地压轻了:“真正的王妃会自己捡起她的~剑~然后,噗嗤——”
下一秒修长皙白的指尖纷纷抖动,他在模拟洋洋洒洒溅落的血点:“唰啦啦~”
“你特么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王妃”两个字似乎刺痛了乔星灿的耳朵,他断声打断了Hadrian的沉浸式“演出”,“闭嘴!”
Hadrian脸上登时露出不大高兴的样子,那张堪称完美的脸陡然变得可怕,嗓音拔高尖锐:“Idiot!!Idiot!!!”
花祈夏被他猝然转换的狰狞惊到了,呼吸蓦地收紧,双方态度不遑多让,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重,对峙一触即发。
“Hadrian.”
闻人清和不论何时都沉稳而凌厉,西装括落宽肩窄腰,如一道严密无比的墙侧身挡住了身后两个年轻人。
经验丰富的男人不欲引发任何形式的冲突,言词缜密而清晰:“祈夏是山海的学生,我们有义务保证她在活动期间的安全。”
Hadrian眯起眼睛见他不容置疑地出面,静了两秒,脸上隐隐疯狂的神情霎时间消失无踪,鼻腔里挤出索然无味的一声“哼”。
“我们只是想知道,贵国提前获取‘Lolo to Lolo’匹配结果,是否因为接下来的计划有变更,作为你本轮的匹配对象——”
闻人清和侧头扫了身后人一眼,继续凝神望向对面刺眼冰冷的车灯:
“祈夏她才刚满18岁,她有学校,有监护人,她接下来会被带到哪里,具体要配合你们做些什么……我想关于这些问题,你们都要对他们做出交代。”
“Are you her daddy?”
Hadrian拖长音反问,并对闻人清和的拖泥带水以一个白眼回赠,他眼角一扫就看见不远处逐渐靠拢的游轮,又开始兴味地:“带她回D国,华丽古老的城堡,你会跳舞吗美丽的姑娘,我们可以好好培养感情,跳舞~那简直有趣极了——”
畅想到这里,Hadrian举起双手比在头顶,那是一个戴上王冠的动作。
男人慢吟吟哼起半段舞曲乐调,将“王冠”戴上时,侧头还狡黠地冲着花祈夏一眨眼,这动作他做起来极富美感,甚至是俏皮的,“哒啦~”
可花祈夏只听见湿冷的海风在耳边呼啸,耳膜生疼。
“靠。”乔星灿从牙齿缝里挤出:“这疯子今天是喝了吗。”
闻人清和也觉得异样,但还是神态沉稳地:“她今天不可能跟你走。”
“于情于理于法,你今天都不可能带得走她。”
他说:“皇室的舆论在即,与其在这里浪费有限的时间,不如我们寻求一个共识。”
花祈夏与乔星灿齐刷刷看向闻人清和,显然这并不在他们两个人的预料之内,男人恐怕在来的路上就考虑好了第二计划,他看起来依然心里有数。
“啧。”
Hadrian放下手,隐隐不耐。
他脸色里透出一点无聊,打了个哈切,身边的劳斯莱斯躺着也中枪,被他百无聊赖地踢了一脚车门,“咣!”声闷响:“嗯哼?什么共识?”
闻人清和看着那辆被波及的劳斯莱斯:“车上说。”
“……”Hadrian顺着他的视线懒洋洋朝后一瞥,旋即站在原地拢着浴袍笑了起来。
他居然笑了。
金发蓝眼的外国男人既不同意也不反对,只嘲讽又寒凉地“咯咯”轻笑,晃眼的灯光在他身后大绽,刺破黑暗,像剧院舞台上吟唱的主演。
“哈哈哈……”Hadrian一个人笑够了,口型骂了几句脏话,他嘴角依然上扬着,接着一只手抬起来去捻自己颈边垂落的卷发。
那一撮镀了光影的头发被他用指尖勾起来,无视外人的王子微微压着下巴,眼珠抬升,竟然就这样仔细观察起自己的发梢来。
码头上三个人看他的眼神就是在看一个歇斯底里的精神病。
花祈夏转头朝海面上看去,那艘游艇逐渐靠近了,船艏和船艉已经依稀可辨“帝企鹅”的三字船名。
一分钟。
两分钟。
……
四分钟。
“……”
夜里的海风越发强劲,打在人的脸上犹如刀割,在这样凶猛穿梭的气流中,胶着的对峙却仿佛坠入冰窟般,凝固得没有一丝缝隙,没有人率先出口,场面陷入僵持——
不远处的环岛公路上,隐约传来由远及近的引擎轰鸣。
“Well.”
Hadrian此刻终于欣赏够了自己的卷发。
他屈尊降贵地放下手,似乎从这样拉锯不下的气氛里品出了自己想要的愉悦感来。
在猎猎海浪和机械的破风声里,终于大发慈悲地松了口:“十八岁,你——”
花祈夏目不转睛盯着他。
Hadrian转身示意闻人清和跟他上车,顺便用眼神对女孩做出邀请。
乔星灿阻隔了他的视线,机械性痉挛的手从口袋里摸出一瓶药,捡了个药片丢进嘴里干嚼碎了。
“她不去,我们谈。”闻人清和说。
Hadrian已经走到车边,闻言毫无反应地耸肩,他似乎阴晴不定,此刻又对花祈夏的存在变得可有可无起来。
神色疏离的王子带着一脚细小尖锐的沙粒,抬起腿,毫不吝惜地踩上了那辆昂贵华丽的车——
咚!!
不等劳斯莱斯的车门自动关闭,码头脆弱的复合钢板再次发出不堪重负的巨响“咚——咚!!”
灰黄色的沙浪飞溅而起!花祈夏和乔星灿都还没反应过来,一辆披着夜色的黑色迈凯伦如天神般突然降临,疾驰的轮胎在经过钢板时直接腾空飞跃!
砰!
迈凯伦后面不远处“滴滴!滴!”坠着一连串十多辆飞车,在码头外齐刷刷刹停。
霎时间一场混乱的追逐闯入了僵持的气氛里,前车精准越过Hadrian车队的空隙,急刹时引擎与轮胎爆发出巨大的咆哮声!
“是谢学长!”
黑色跑车冲过沙滩,挑衅意味十足地在劳斯莱斯前骤然停下,两车之间急速挤压不足五厘米的空隙都带着杀气腾腾的味道。
砰。
穿黑风衣的年轻男人下车绕到副驾驶,打开车门前他眼角扫过码头上的花祈夏,女孩发丝在海风中翻飞,眼眸清明地望着他。
谢共秋收回目光,那一眼沉静而隐秘,紧接着一个人就被他从车上揪下来,毫不拖泥带水地——
仿佛点燃了某个信号。
霎时间,所有印着金栗色车漆、扇形排列的车队都在这一刻同时爆发出愤怒可怖的鸣笛,震天动地几乎掀翻远处的公路,回音在山壁间碰撞!
谢共秋恍若未闻,花祈夏看不清他手里那人的样貌,但似乎是个西装革履的外国人,挣扎之间被男人强行推上了劳斯莱斯。
乔星灿挡着花祈夏后退。
只听“砰”又是一响,车门关闭,周遭暴怒的笛声顷刻刹停,所有车灯齐刷刷关闭,黑暗与夜色汹涌而来,偌大的码头刹那间化为车辆的墓场——
“乔学长,现在这,这是——什么情况,我们怎么办??”
情况陡变,难以摸清,花祈夏这下子真有些六神无主了,乔星灿眼睛一寸一寸扫过对面的夜色,唯有那辆加长的劳斯莱斯亮着,里面金色的灯光神秘而诡异。
“Lord Chamberlain.”
乔星灿咽下药片后又说出这个词,他的脸仿佛被冰封了一般,一边警惕地看着眼前的皇家车队,一边在反手给身后靠拢的“帝企鹅”号游艇打了个手势。
缓慢停靠码头的汽笛音被及时暂停——
“那应该就是皇室办公室的负责人。”
乔星灿转身快步帮游艇上的船员和安全员拉过缆绳,年少时的航海经验使他两三下就系好了羊角结。
他起身匆匆解释,“是去城北堵你的那个,一群狼狈为奸的东西——祈夏,你先上船。”
白色的船板在海浪中压出一层一层的水花,“唰啦——唰啦”扑上码头,花祈夏的鞋和小腿瞬间被扑湿,训练有素的船员放下登船跳板,她掌心按在了冰凉的扶手上:“那你们——”
“没事。”
乔星灿在她登船时扶住了花祈夏的手臂,朝前发力送了她一把,“再等等。”
他自己也站在了游艇旁边,但没有上船,而是转过身重新面向蛰伏在黑暗中的车队,像是在默默等待着什么,“——闻人在谈判桌上从没吃过亏,我们再等等。”
“……好。”花祈夏用力抓住手下的栏杆。
而这一等,就从退潮等到了涨潮。
深夜,收获颇丰的渔民们挎着沙蟹篓,倒掉胶鞋里的海水返回沙滩,篓子里“沙沙”作响的声音宣告着一天劳作的正式结束。
他们在海潮来临前走过沙滩,浓郁的夜色里只有杆头几盏捕蟹用的小灯晃荡,渔民们聊着明早的天气和家里即将上学的孩子。
有人忽然想起来什么,叼着烟扭头朝码头的方向瞥一眼——
一眼漆黑,隐隐约约看得见沙滩上一方金黄色的灯影,那灯影的不远处停了一艘游艇。
——现在的人,都怪得很!
渔民走出沙滩,关上自己的灯。
车灯关上,穿着浴袍的男人率先走出劳斯莱斯。
花祈夏站在摇晃的甲板上,长时间的精神紧绷和站立使她手脚发僵。
她在黑暗中无法分辨对方的脚步,但Hadrian走路带风,目标明确,他一下车就朝着游艇的方向快步走来——
“你干什么?!”
“Get lost idol!”王子一把推开了乔星灿,赤着脚踩上甲板抓住花祈夏的手腕,语气癫狂般的:“Say something,hey!十八岁,说一些什么,来,说,和我说些什么,say something~”
“……!”花祈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亮得异样的眼睛,在混乱起来的场面里用力挣开他的手,脱口而出每一个字都夹杂着怒气。
“放开!”花祈夏挣扎着,“你有病吗!我不可能,永远不会当你们国家的王妃。”
Hadrian狂热的眼睛发着光,还没靠近,脖颈就被赶来的谢共秋猛地锁紧大力向后一扥!“我不会,聆枫学姐不会,胜南学姐也不会,都不会就不会——!”
花祈夏右手依然被他大力握着,被迫跟着趔趄两步,在混乱中她不知道按到了什么,在谢共秋与乔星灿合力把Hadrian推搡开的刹那间,她掌心划过一片尖锐的疼痛:“嘶——”
乔星灿:“滚开!!”
“Hadrian!”
Hadrian猛然松开了手。
头发散乱的外国男人在纷纷赶来的人中大笑两声,仿佛得到了自己期待的画面,他满意地欣赏花祈夏紧绷的下颌和眼里的怒火,宝石蓝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戏谑。
即使脖颈被爆发力强悍的手臂勒住,脸颊因窒息憋红,Hadrian踉跄后退的步伐也不慌不乱——
“咳咳,明天见~十八岁~”
“滚开!”乔星灿以保护的姿态把花祈夏带回甲板中央,船员打亮了探照灯,少年的脸色比女孩更难看更苍白:“祈夏,有没有事?”
花祈夏也被Hadrian突如其来的冲撞吓到了,她胸膛急速起伏,在乔星灿又问了两遍后,她恍然摊开右手:掌心平滑干净,微微汗湿。
下一刻,手指被人捏住了,带着些力道抻直。
她怔愣地抬头,谢共秋去而复返。
“Nighty-night~”Hadrian在沙滩上放浪形骸般的吹起口哨,花祈夏面前的男人低垂眼眸,盯着女孩的手掌——
谢共秋:“出血了。”
话音未落,许多细密的血点从花祈夏淡白色的掌心里慢慢浮现出来。
“谁?”乔星灿搞不清状况,慌忙上前去握女孩的手腕:“谁的血?”
——
【注】:不搞恨海情天。
第195章 王妃(二合一)
——
“你冷静点儿。”
夜间的码头终于落入彻彻底底的海风里。
闻人清和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少年,不由得蹙紧眉心:“需要我现在联系你的心理医生吗。”
乔星灿手里的药瓶“哗啦哗啦”磕在掌心,白色的药片被汗液黏住,他数也没数直接丢进嘴里,猛地仰头,喉结干涩地上下移动,额角被冷汗浸湿:“没——”
他闭了闭眼,深呼一口气视线恢复清明:“没事,我没事。”
甲板上呼啸的海风吹干了他脸上的汗珠,少年忧切望向船舱,“谢共秋从城北带回来那人是不是皇家办公室的人?你们谈了什么。”
闻人清和点头:“是。”至于刚才的谈判,男人转头看着集装箱外那条黑漆漆的环岛公路:“等盛修到了再说。”
“祈夏不能被带走,她不能做王妃。”乔星灿拇指抵住食指指侧,声音放低:“她不能被带走……当Hadrian的王妃,她不能去D国,不能。”
少年人的尾音在海风中显得有一丝委屈。
行为准则的约束令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应当保持与他身份相符的冷静和强大,但深蓝色的天穹倒影在他眼里,乔星灿在夜色中露出一抹真实又稚嫩的神态——
那是他正通过治疗重新长出来的,符合他阅历与年纪的情绪。
闻人清和不会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给予任何人承诺,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件脱离轨道的事可能产生什么后果,男人只是拍拍乔星灿的肩,平心静气地看向船舱——
主沙龙的空调被开到适宜的温度,皮质沙发里的人终于睡着了。
强烈的意外和刺激冲突令她即使睡着也不大安稳,有人轻轻推开沙龙的玻璃门,她就无意识地蜷起了手指。
谢共秋拿着药箱走进来,一眼先望见女孩微微蹙起的眉心。
空调的冷气口发出低微的响声,灯光橙黄,男人脱去了黑风衣,只穿着最简单的衬衫西裤走上前去,在沙发前静静半蹲下来——
他俯视着呼吸微急的女孩,灯光在她额头中间印出一片光滑明亮的圆弧。
谢共秋打开了药箱,取出棉签和药水,在将花祈夏掖在抱枕下的手拿出来时,听见她在梦中也不敢松懈的轻哼。
他的手停了下来,直到对方呼吸再次缓慢平稳,他才重新,握住那段手腕,小心而安静地将它从抱枕下抽出来。
人在无意识状态下手掌通常自然张开,女孩也不例外。她朝上的掌心搭在沙发边缘,好像一枚将开未开的玉兰,从指腹到手腕的血管清晰可见,三条浅浅的纹路从虎口绽开——
谢共秋捏住了她的指尖,将花祈夏掌心细小的血点展露在灯光下。
花祈夏说应该是无意被Hadrian浴袍上的装饰扎到了,七八个明显的出血点,大小宛如针尖,浅得几乎刚流出血来就凝固了,刚才在甲板上就着夜色看来,仿佛她掌心多了七八个小小的红痣,甚至不疼,花祈夏自己也没放在心上。
药水瓶拧开时悄无声息。
谢共秋恪守消毒步骤的动作与以往毫无差别,暖色的灯光冲淡了他身上孤寂冷落的气场。
在这方只有他和女孩的空间,他平静地给女孩消毒、上药。
在冰凉的药水接触皮肤的一刹那,花祈夏潜意识地回缩手指,又被谢共秋轻轻托住了手背。
他的手掌比花祈夏大而长,颜色却相近,仿佛玉兰下叠起的花瓣,不带一丝情欲,滑过女孩掌纹的药水滴在谢共秋虎口处,他静静凝视着——
直到那滴药徐徐淌向他的腕骨,最终滴落,洇透在他的西装裤里。
在外面响起动静之前,这方宁静的船舱中,仿佛他不是刚才那个爆发力极强险些用手臂扼死Hadrian的人,眼前沉睡的女孩也不是那个游走在深渊边缘的“准王妃”。
等花祈夏掌心的药水半干了,他才抽回手,沉静的眉眼落下一片阴影,那是舷窗外的灯在被船员调试。
微弱的白光叠加在屋内两人的发梢与侧脸。
在变换的光影中,谢共秋再次抬起手,修剪干净的指尖在冷气中自然晃动,靠近,再近,没人注意到他安寂的瞳孔小幅度颤抖,好像要触碰火焰般——
一声轻吟。
花祈夏迷蒙地睁开了眼。
谢共秋神色如常地收拾好药瓶和棉签,“咔哒”扣上了药箱,在他从沙发前起身的同时,沙龙的玻璃门被人用力推开了。
裹着满身凉气的盛修大步流星,深邃眉眼间的忧虑在看见花祈夏后也没能消解一分——
“苞苞!”
花祈夏两扇半睁的睫毛尾端敛着倦怠,与其说她睡了一觉,倒不如说是给承受刺激与熬夜的大脑皮层一段极短的放松期。
所以她睁眼时,耳边仿佛还席卷着Hadrian神经质的笑声,他大喊“saysomething”,散落的玫瑰金卷发扑在花祈夏鼻尖和脸上,和海滩里的沙蟹一样,在她耳边“沙沙”作响——
人还没从沙发上起身,就先被用力搂住了,仿佛要将花祈夏藏进肋骨与心脏里。
“……哥。”
花祈夏耳边传来盛修急促的呼吸声,他肩头萦绕着海风独有的腥凉气味。
她听着盛修一声声“吓到没有”,却觉得真正被吓到的人是她哥,盛修连扣在她后脑勺的手都是凉的,凉意穿过发丝贴上她的耳后,“没事,别怕,不用怕。”
今天晚上所有人都在告诉花祈夏这两个字。
于是花祈夏使了些力气从盛修紧箍的臂弯里抽出一条胳膊,安抚地拍拍他坚硬的脊背:“嗯,没事,没事啊哥,我不怕。”
忽然掌心一凉,花祈夏看见了掌心褐黄色的药液,她怔怔抬起眼,与站在沙发对面的谢共秋四目相对。
后者静静任她看着,那云淡风轻的目光仿佛可以穿透她,给花祈夏的心脏覆盖一层缄默而宁和的雪。
谢共秋在花祈夏复杂的视线中放下手里的药箱,转身出了船舱。
游艇外发出拔绳起航的信号,乔星灿与闻人清和随后走进来,与沉默寡言的男人擦肩而过,闻人清和:“去哪儿?”意料之内没有收到回答。
盛修扳过花祈夏的肩膀上上下下检查着,一眼看见她掌心的药水:“Hadrian伤着你了?!”
“没,没有。”花祈夏赶紧摊开手给他看,上面的血点被药水清洗后显得更小,“就是不小心被——”
说到这里她脑海中回想起刚才的混乱,实际上花祈夏也不知道自己无意间擦到了什么,但印象中Hadrian的浴袍质地永远精致柔软。
她记不清楚上面到底有什么装饰,也许是粗糙的金线,或藏在绒毛里的钻石。
“估计是Hadrian身上的挂饰,看,都结痂了。”花祈夏见盛修眼底有血丝,心里也不大好受,“估计明天就看不见了,哥你怎么来的?”
“直升飞机。”
盛修坐到了沙发上,和花祈夏几乎膝盖相触,他嗓音依稀沙哑,抬起被冷厉压得锋锐的眼睛,看向闻人清和等人:“怎么样,皇家办公室的人怎么说。”
“我们不可能撼动D国皇室的决策。”
闻人清和坐下来,衣摆在沙发边缘折起一道规整的直角,乔星灿没他那么冷静,急切道:“那怎么办?我们还能做什么?”
花祈夏感受到捏在自己小臂上的手随闻人的话而收缩,在闻人清和朝她望过来的时候,那只手几乎紧到了刻进她骨头里的程度,盛修鼻息微不可察的紊乱:“他们说了什么。”
闻人清和看着花祈夏:“祈夏,接下来可能需要你做一些事情。”
小臂隐隐发疼,花祈夏听见盛修顷刻紧绷的嗓音,先她一步:“什么意思?”
“谢共秋截回来的那个人是皇家办公室的负责人,我们已经在车上达成了协议——在Hadrian与祈夏自主匹配的这两周时间里,他们不会带祈夏回D国。”
盛修冷厉地:“条件呢。”
“我的那座庄园——”闻人清和泰然地笑了声,“Hadrian第一次去就在那里如鱼得水,现在终于可以如那家伙所愿了。”
八风不动的男人将众人震惊的神情尽收眼底,乔星灿直接失声:“你把庄园给了他们?!”
而闻人清和本人,好似只是将那座他倾心设计布置的庄园,当做是他纵横捭阖的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谈笑间没有任何的惋惜或心疼。
他笑着看向盛修:“把那份感官花园的合作让给我,不过前提是……”
二人视线交锋,外人无可看透。
“前提是你做得了主的情况下,我不希望我的项目出现任何潜在风险,也不希望看见一些遗留问题。”
盛修没有犹豫:“可以。”
“哥——”花祈夏不了解这交易其中的水有多深,但她能直白地感受到那座庄园的价值,更明白她哥参与这活动的初衷就是为了和D国的那一纸合作。
——现在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却不归咎于她。
“没事。”
盛修捏捏她的手指,“大人的事你别管。”他看向沙发另一端的男人:“你先告诉我,祈夏接下来半个月要做什么。”
“我认为你还需要再确认一下我的话。”
闻人清和再次开口,这次放缓了语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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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巴微妙地抬升又落平,任凭谁都听得出他话中有话:“我希望这次资源交换,是在你——能做得了主的前提下。”
盛修接收他直视的目光,屏气凝神:“我知道。”
“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乔星灿左手条件反射地去摸药瓶,却在余光触碰到女孩时,隐蔽地克制了自己的动作。
他不在乎闻人清和与盛修的利益置换,只关注最重要的问题:“闻人你的意思是,D国的人愿意给两个人自由相处的时间?——那两周以后怎么办?成不成功他们都要带祈夏走怎么办?”
闻人清和:“祈夏。”
花祈夏挺直脊背,手掌在膝盖上握紧:“闻人先生,我该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
“……什么?”
包括花祈夏在内的三个人都愣了,闻人清和预料到他们的反应,叹了口气:
“D国民心涣散,**爆发,D国亟需一个符合他们标准的王妃,来安抚民众——或许你听说过欧洲戴王妃与西公主的事迹,亲和,自律,坚毅,善良……最重要的是与广大民众共情共鸣,这样的女性,她们凭借自身形象挽救了岌岌可危的皇室声誉,她们的存在在一部分守旧派议员和民众心里,就是皇家的一张‘免死金牌’,而你——你还记得自己为什么有机会进入山海吗。”
花祈夏怎么可能不记得:“是因为……Hadrian.”
盛修:“苞苞……”
闻人清和:“对,因为D国为了开拓王室走向社会教育体系的通道,加大了对山海的投资力度,所以——”
“所以。”这一刻,花祈夏竟然想苦笑:“所以山海今年设立了开放式奖学金和推免名额。”
她抬眼看向在场的三个人,最后难以言喻的目光落在了盛修身上,“哥,如果没有Hadrian……山海今年就不会对外开放名额,我就进不了山海,不会参加这个活动,不会和Hadrian有交集……哈,这真够荒诞的,你说是不是。”
一只巨大的闭环在这一刻套在了她的手腕上。
盛修掩去眼底的懊悔,沉声地:“我宁愿你一开始就不进入山海。”
她高中毕业时盛修在盛家自顾不暇,没能给予刚成年的妹妹更好的建议,没能为她规避风险,盛修直至今日都在后悔。
善良,坚毅。
亲和,乐观。
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所没有的灵魂,却都是他妹妹身上最耀眼的本质,是她在这片精致的利己主义与金钱主义的校园里,最不容撼动的一张底牌——
也许从一开始,D国皇室的**箭就已经筛出了最符合他们预期的靶心。
现在遮掩的罩子被揭开,所有人才惊觉:原来他们已经在棋盘上将自己的底色一展无遗,正一步步走入既定的轨道里去了。
“活动已经进行到这一步,接下来也只能继续发展。”闻人清和的眼睛淹没了一丝锐利的精芒,“祈夏,如果你不想当王妃,就要——”
乔星灿抢道:“和他们的标准背道而驰!”
“但这个‘标准’具体是什么,我们不知道,因此我也不清楚你究竟要做什么,才能背离他们的期待,让他们主动放弃你。”
闻人清和指关节抵了一下眼镜,此时他没有再将花祈夏当做一个需要照顾的小辈:“祈夏,我为你争取到暂时不去D国的机会,所以接下来你会和Hadrian在我的——不,现在应该说是Hadrian的庄园里,单独相处两周。”
他略微向前俯身:“你得做些什么,违背他们的准则,让他们主动放弃选择你。”闻人清和清楚地说:“你只有两周时间。”
“就像……他们主动放弃了陈聆枫学姐那样。”
“可是你不是陈聆枫。”闻人清和明白自己的话可能听起来不那么顺耳——
“她有反抗的资本和拒绝自主性,可以独立承担做任何决定的后果,而你——你的优点全是被他们拿捏的软肋,是将来麻木与被同化的缺口,包括现在不用去D国的机会都是我——以及其他人为你争取来的,甚至你现在要逃跑,都需要我们的帮助与善后——”
舷窗外的灯塔穿过玻璃,扫过闻人清和的鼻翼和镜片,映出某种锋韧的引导性力量。
“所以想想,你自己能做什么,做什么能够让他们知道,你和陈聆枫一样,有他们忌惮的东西,做什么能让他们知道,你不可能成为一位王妃。”
空气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哗啦。
玻璃门被人推开。
谢共秋端着一只面碗走进来,将手里热气腾腾的海鲜面放到了正在沉思的花祈夏面前。
第196章 松树(二合一)
——
“我为昨天的话向你道歉,祈夏。”
茂盛清凉的树林在阳光下散发出松脂的清香,闻人清和站在泳池对面的树荫下,侧头看向身旁的女孩。
对方正在仰视他们面前一棵粗壮高耸的老松树。
听见闻人清和的道歉,她的视线自然落到男人沉稳严正的脸上,转而心领神会:“闻人先生,你说的没错。”
花祈夏脑海中盘旋着他昨天在船舱里的叮嘱:“胜南学姐在她的专业上倾注心血,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我相信将来她有一天会成为这个机密领域年轻一代的权威——所以D国皇室不会、也没权利争取她。”
“白鸥学姐为了追求自己的梦想,早早退出了活动,她追逐梦想的决心和勇气帮助她规避了这场风波。”
花祈夏重新抬起头,看着厚厚叠叠的松针树冠,“还有陈聆枫学姐……”
燥热的风吹拂花祈夏的T恤,灌进大股大股草木味的空气,她穿着再简单不过的白T和牛仔裤,与衣冠楚楚的闻人清和并排而立,宛如他们面前高大雄伟的树,和树下随风摇摆的青草——
“谁最好拿捏,一眼就看得出来。”花祈夏自嘲道。
她扭过头,视野里倒映着波光粼粼的泳池:“不久之前,我们还在这里烧烤呢……”
听见女孩怅然的低喃,闻人清和心头一动,他再次仔细端详起眼前的花祈夏。
从她真实怀念又遗憾的神情里,闻人清和将那些无谓的安慰压回腹中,出于既定的责任感和义务,他的心中划过一抹反思:现在的局面,对这个女孩来说,是不是过于苛刻与残忍了些?
但这已经是他们能为她争取到最好的情况了。
“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闻人清和问。
花祈夏摇了摇头,也许是因为对方没有先喊她的名字,又或许是眼下在这座广袤的庄园里,她熟悉的人只有一个闻人清和。
所以在这一刻,比起以往对他的尊重敬佩,花祈夏的心态和语气都潜意识地偏移,将他由前辈看作是更紧密的朋友,她说出口的话也少了一份诚惶诚恐的客气。
甚至和昨晚的闻人清和一样,微微尖锐:“闻人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我可能……没办法成功。”
闻人清和沉默下来,少顷,说:“抱歉。”
“其实在第四轮匹配开始之前,我已经开始准备,更认真,更清楚全面地去体验‘LolotoLolo’这个活动了。”
花祈夏没有反驳闻人清和,而是回头望向那泳池边的石台。
曾有人在那里燃起旺盛的炭火,挥洒鲜香麻辣的调料后又毫不吝啬地挥洒大笑与汗水,那些被藏匿在火焰与阳光里隐晦又大胆的温柔……在花祈夏终于后知后觉地看见时——
那家伙不见了。
他替她掀开了花祈夏书柜上一本尘封多年的书,当她终于做好开始阅读的准备时,却又落入了这一场冰冷的闭环里。
在明了地看清自己的爱欲之前——她先看见了“LolotoLolo”的陷阱。
“我原本想着,在接下来的活动里,我要开始……好好明确自己的感情,认真思考我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也许通过和不同人的接触,我能知道究竟需要一个怎样的人陪我度过未来的时光。”
花祈夏不想对这种造化弄人的遗憾抒发太多感慨,但闻人清和依然能从她的眉眼间捕捉到女孩的耿耿于怀。
他无法站在她的角度感同身受,但认真道:“祈夏,我们会帮你的。”
“嗯……给大家添麻烦了。”
花祈夏将前所未有的诚恳和感激凝聚在舌尖,在话音出口时齿关微微发苦,接着似乎为了遮掩些什么,她再次仰起脖子去看那冠树梢上的绿针。
“平凡、普通,虽然我没有聆枫学姐她们那样非同寻常的特质,但其实我还是相信,总有一些我做得到,而其他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会像她们的特质一样,来帮我规避这一场风波。”
她眸光闪烁,当阳光迅速晒干里面的水色后,花祈夏侧头朝闻人清和扬了扬嘴角,“你相信吗闻人先生?”
看着花祈夏灵动的眼睛,闻人清和却没能立时点头。
他相信吗。
说实在话,他不太相信。
这个女孩太容易被看透了。
她身上特质清晰地展现在每个人的眼里,从第一眼就能被看穿。
而睿智的男人也早早看得出,活动里那些人为什么被她吸引,可是那些特质都不带刺,在危险真正来临时都不能组就保护她的铠甲。
闻人清和不是一个以偏概全的人,但多年沉淀的阅历与深镌在骨血里的精英教育,使得他在看花祈夏时——会欣赏她真诚与单纯却不会动容。
在这个交易与命令不需要以良善为前提的上位圈,权力与资源高过道德和公正。
他们不需要任何理性的谈判和秩序,只需要压倒性的资本和无法企及的高度,才能够获得自由——女孩的真挚和理想化,在闻人清和的眼里,确实只像连湖水都掀不起的微风,没有力量。
更何况她又不如他们这些人,亲情缘浅,自担风险,她背后的靠山在危险到来时只会成为女孩的软肋,或者说他们互为对方的软肋,又怎么做得到无坚不摧呢?
不过这些“现实”的冷水,闻人清和不准备现在就泼给花祈夏,所以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挑起眉梢,略带好奇地反问:“比如?”
“比如——”
花祈夏想了想,忽然看向眼前的松树,接着向闻人清和投去富有深意的一眼:“闻人先生,你知道——你的那张金色信封,我是在哪里找到的吗?”
闻人清和眼底闪过一丝怔忪,作为游戏的决策方,他只审阅游戏效果,不在意过程。
没等他开口,女孩已经蹲下身两三下脱掉了白色的板鞋,她赤着脚踩过绵软的绿色草坪,耳边的碎发被林间穿梭的凉风掀起。
花祈夏走到那棵铺洒了一地凉荫的老松树下,在闻人清和讶异的眼神中,抬手抓住了它几乎垂压到地上的第一根枝杈,然后脚踝绷出两弯月牙似的阴影,轻轻一发力,踩上了第二根树干——
“扑簌簌”抖动的针叶冠丛仿佛孔雀巨大的羽尾,从狭窄的树缝里穿透的阳光,好似清冽的水纹,一道道倾泻在花祈夏的脸颊上,又随着她踩过树枝的动作,流淌到她肩膀和脚背上。
闻人清和听见对方同样如水洗过的声音,从茂密深绿的树梢里穿梭出来:
“十八岁的闻人清和没能爬上去的树——十八岁的花祈夏爬上去了。”
气宇轩昂的男人呼吸屏了屏。
视野中的轻盈身影穿过重重叠叠的树荫,古老的松树树皮好似棕褐色的鱼鳞,衬得她背影更亮,手臂更白,他的视线没有选择地随着她上升——
花祈夏彻底忽略了客套的敬称,手指和脚上都沾了些松针和树皮,“二十四岁的闻人清和没找到的信封——”
她终于找了一根两臂粗的结实树干,拽着上方的枝杈一点点挪过去,在闻人清和不由自主紧张起来的眼睛里,稳稳坐好,肩胛骨的肌肉松懈下来,她手撑在树干上,双脚晃荡:“还是十八岁的花祈夏找到的。”
高处的风更清凉,花祈夏感觉到耳边的痒意,弯了弯嘴角。
过于沉厚的树冠压住了半边天空,她坐在这里并不能俯瞰庄园的全景,但能看见马场和半边浪漫迷人的城堡。
她脸上的骄矜和俏皮尽数落入闻人清和的眼睛里,男人在这刹那间噤了声。
一丛丛干燥的针叶从树上掉落,落进了厚重的土壤里。
花祈夏坐在三米高的树干上,树下的闻人清和需要仰视她,还需要被她身后崭亮明媚的阳光与蓝天扎了眼。
哗啦啦啦。
远方飞过两三只雪白的鸽子,花祈夏眯起眼睛眺望,见它们落在了塔楼顶尖的风信标上,尾翼一翘一翘的。
“是Hadrian带来的鸽子。”闻人清和也看见了那几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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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他侧目望过去,说。
花祈夏看了一会儿就收回了目光,左手抬起遮在眉骨上,逐渐炎热的太阳让光线多了些刺眼的力道,她扬声地:“听某个家伙说,谢共秋学长十八岁那年,在索马里医疗队徒手解剖了一具海盗的尸体。”
她低头和树下的闻人清和四目相对:“闻人先生你,十八岁已经是董事局的主席了,好厉害……”女孩眼尾敛起一抹情绪,“还有燕度,他十八岁在哪里?”
闻人清和会意,唇畔微勾:“与燕家势如水火,在非洲徒步。”他看花祈夏的目光多了些意蕴,“祈夏,你那天听见了我们说话。”
花祈夏“嗯”了声,接着望向远方的马场畅想——
“要是这回我成功了呢,回头我的年度总结就写,花祈夏,女,十八岁,本年度成就——悍然拒当D国王妃,视王室如粪土,听起来也怪霸气的是不是?”
闻人清和低沉笑了声。
花祈夏撑住树干,看着远处缓缓驶向城堡的车队,呵呵两声,“要是没成,我就写——不对,我就不写年度总结了,直接造个匾,上书——”
她抬起右手一字一点:“花祈夏,女,十八岁,年度成就——D国古往今来第一平民王妃,我就把这玩意儿挂他们那什么什么负责人的办公室门上,砸死他个不要脸的。”
闻人清和听着她的咬牙切齿,粗壮的树干沉淀出一种青苔般的褐绿色,从他的角度望过去,这个年轻的姑娘很像那位理想主义的堂吉诃德——
她挥舞着手里并不存在的长矛,把猎猎作响的风车当做要打败的巨人,风车的翅膀会将她高高抛起来,她还高呼着正义与理想,要和其一决高下。
“祈夏……”
闻人清和看着清醒地打趣自己,顺便骂了那些人的花祈夏,此时莫名从心里滋生出一种弥足珍贵的情绪。
在他想开口说些什么之前,从花圃的小路上遥遥走来一个着燕尾服的外国男人。
花祈夏也看见了对方。
是皇家办公室的负责人。
她收起了脸上的表情,索然无味地从树干上站起来,在踩下两节枝杈后,直接一个反身跳到了松软的草地里。
闻人清和已经神色如常,注视花祈夏朝他走来:“接下来的两周时间里,我们这些人不能随时进入庄园,你还有什么需要带的吗,我下午来签地产交付协议时帮你带过来。”
花祈夏重新穿好鞋,瞥了眼不远处那个站定的外国人,说“有”,“电脑和夏令营的资料都带了,不过我还想看一本书——就在我卧室的书柜上,我哥知道在哪里。”
“好,什么书。”
“《基督山伯爵》。”
“可以。”闻人清和又问:“还有吗。”
“还有……可以替我和大家说一声吗,如果他们想吃樱桃的话,可以上我家去,这两天樱桃树应该全红了,味道最好。”
闻人清和升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好。”
“嗯。”花祈夏点点头,朝那个等在路口的外国人走去,“那我先过去了,闻人先生。”
“等等。”
男人喊住了她,像是要给这个告别加一个不那么伤感的结尾。
“十八岁的闻人清和没有爬上这棵树,不过——”闻人清和微笑着抬手扫去她肩头的松针,又在她腿侧优雅而礼貌地轻轻一掸——
裤袋里忽然坠下的一份重量,和闻人清和低沉的嗓音一齐从花祈夏感知中一闪而过:“十八岁的闻人清和也不总是听话的。”
在花祈夏愣神的表情中,闻人清和直起身望向前方郁郁葱葱的树林:“这个庄园里,我最满意的设计就是这片树林——”
他看着花祈夏轻笑道:“希望Hadrian不会做出改动,毕竟他的审美,我可不大放心。”
——
【注】:《堂吉诃德》-是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创作的小说,主角因沉迷于骑士小说,时常幻想自己是个中世纪骑士,“行侠仗义”。
第197章 恶龙(二合一)
——
“Hadrian在哪儿?”
“……”
“我可以先回我的房间吗。”
“……”
花祈夏跟在穿燕尾服的外国人身后,走过她并不陌生的花园和拱廊,说不陌生也不尽然——
她发现闻人清和的城堡里多了许多监控,明明上次来的时候没有这么多的。
就好像一夜之间,这些复古精致的雕像就受了潮,长出数不清的黑色“蘑菇”,红色的菌褶丝丝缕缕绽开——
那是监控中心若隐若现的红外探头,正静静锁定着城堡中的每一处角落,好似背后藏着密密麻麻的眼睛,无声盯着花祈夏的一举一动。
这种被监视的压迫感令花祈夏无法遏制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像走过一片黑压压的沼泽,每深入城堡一分,四面八方涌来的凝视就在她肩膀和手脚上多压下一分不能承受的重量。
——花祈夏已经想逃跑了。
不仅忌惮而畏惧,当她经过不久前九个人一起闲聊玩笑的会客厅时,花祈夏抬起头,她看见拱顶滋长出的监控,以及墙上那幅D国皇家旗。
它悬挂的位置原本挂着一只闻人清和十分喜爱的镀金鹿角,是男人曾经亲自从北欧一家老古董店里淘到的。
在敌视与戒备之下,花祈夏隐秘地生出了一丝,愤怒。
这种愤怒不源于被强迫的无奈,而是一种自己所熟悉所珍惜的东西,被愚蠢的外人无所顾忌地损毁更改的委屈和气愤。
她曾在很小的时候体会过这种愤怒:那时梧桐巷子传出来要随老厂拆迁的消息——
厂里甚至派了人来挨家挨户地量面积算地皮。
拆迁办的几个人满面红光,抱起胳膊站在巷子里叼着烟聊天,聊得上了头,随手捡了片红砖片,直接就在花祈夏家的外墙上“唰啦唰啦”算起了面积和赔偿款。
当年纪尚小的花祈夏放学回家,看见墙上凌乱随意的数字和笔画时,两颗大大的泪珠直接砸到了丢满烟蒂的砖石上。
那时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情绪:是自己的领域被擅闯糟践的愤怒;是那面被她父亲和哥哥刷过漆,仔细打磨过的、那面被小花祈夏用粉笔学写字又无数次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老墙——
在她心里有着一席之地的东西,被外人轻视毁坏后的憋屈。
……而现在,她视线里这些与装潢格格不入的摄像头,和那面喧宾夺主的D国皇家旗再一次让她体会到这种情绪。
花祈夏难过的不是具象化的占据与更改。
更重要的是,在这里她曾亲自体验过和朋友玩闹的快乐、悠闲,和互相交换信封时那种捉摸不清的刺激与萌动……
曾经那些被画在外墙上的线条让盛修用新的颜料给遮住了,后来厂里传出拆迁暂停的消息,原因是梧桐巷子对面的古塔属于重点保护文物,按照政策要求,这片区域将被长久地保留下来。
盛修为了不让花祈夏伤心,后来还特意买了膨胀螺丝和麻绳,在刷过漆的墙上又钉了一排高高低低的盆栽。
瀑布似的绿萝和金鱼吊兰彻底遮住了那些外来的痕迹与侵扰——
可是,当花祈夏与Hadrian的匹配时间截止时,这座庄园因她发生的改变,还能被填补为原本的样子么。
而她——那只在她小时候没能落在墙面上的拆迁铲,会在两周后带着击破时空与未来的力道,彻底把她击碎吗?
这一刻花祈夏忽然觉得,D国皇家办公室的人是懂得诛心的。
她甚至有一瞬间阴谋论地猜测,对方在与闻人清和达成共识之前,是不是就已经计划好了利用这样“物是人非”的心理暗示来隐晦地磨蚀她的心防。
“我的房间在哪里?”
花祈夏又问。
长廊两侧的银质阿波罗雕塑映出了前方那位外国人的样貌:
鹰钩鼻,灰白头发,垂耷的眼皮因为年龄而失去了肌肉支撑,仿佛在眼珠上撑了两顶帐篷,松松垮垮的,遮住了那两只阴翳似的灰蓝色眼睛,是最典型的宫廷管家打扮。
他们已经走过了会客厅,花祈夏看见前方出现熟悉的螺旋楼梯。
楼梯蜿蜒向上通向塔楼,五彩斑斓的尖顶玻璃窗在大理石台阶上折射一块块斑驳绚烂的光影。
花祈夏曾在这里气急败坏质问乔星灿是不是“有毛病”。
然而现在她却觉得,和面前这些真正有病的人比起来,被老爹骗了一肚子海水还自我厌弃的乔小狗简直可爱得不能更可爱了。
前面的人默不作声地带路,花祈夏啧了声,“CanyouspeakChinese?”语气和脸色都不太好。
“……”
她想骂人。
皇室的人都是哑巴。
咕咕。
咕咕咕。
从螺旋楼梯上方飞出来两只鸽子,抖着翅膀落在了那彩色的玻璃窗上,小巧的脑袋一伸一缩,互相啄着羽毛,“咕咕,咕咕。”
电波似的叫声给这方寂静的空间带来了一丝动静。
当时他们在寻找信封的时候,只有黎胜南和陈聆枫来了塔楼,所以花祈夏并不知道楼梯上面通向哪里——
她跟着幽魂似的鹰钩鼻朝上走,那两只鸽子梳够了羽毛,在花祈夏身后重新飞起来。
“哗啦啦……”
白色的鸽子飞出了那条遍布监控的拱廊,钻进了午后的阳光里。
塔楼有三十多米,外墙的铁艺窗栏挂满七八米长的蔷薇花瀑,灰色古朴的外砖被太阳晒得发白,塔楼里面却空寂阴凉。
五分钟后,他们大概走到了塔楼的中上段。
螺旋楼梯逐渐收束狭窄,花祈夏头顶斜上方出现了一处四四方方的阁楼入口。
楼梯向上延伸至入口边缘,阁楼里隐约传来一阵一阵爆裂的摇滚音乐——
【You’rethefrenziedpigeon!
I’mthebrokenfeather!
……
Baby,
whereismysun?
You’rethefrenziedpigeon,
I’mthebrokenfeather!
……】
“Hadrian在上面吗?”
空间的逼促和环境的灰暗使花祈夏本能生出警惕来。
她站在原地,左脚甚至戒备地做出后移的姿势,目不转睛盯着鹰钩鼻,直到对方先踏上那最后一段楼梯,半个身子探进了阁楼里——
随即他就踩着楼梯走进了上方入口,消失在花祈夏眼前。
“……什么啊。”花祈夏又等了一会儿,才小心地移动过去,探头朝上看,雾霭色的光影透过入口洒在她睫毛上。
暴躁的音乐声冲击着花祈夏的耳膜,女孩犹豫了片刻,踩上光滑冰凉的楼梯,比视野先清晰起来的是Hadrian慵懒随性的哼唱——
“Whowilldie~?Mygirl,myfrenziedpigeon,I’mthebrokenfeather~oh~”
花祈夏:“……”
双手压在阁楼入口两侧的地砖上,花祈夏踩着楼梯上了阁楼——
那段塔楼外最别致精巧的截断式全景玻璃此刻完整地展现在花祈夏的眼前,即使她现在无心欣赏也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
一面十多米高的落地窗替代了楼体中段原本的灰色砖石,上下砖石与玻璃的交界处参差不齐,宛如哥特式的高塔监狱,又仿佛海崖旁恶龙的洞穴。
可以看出来这里原本是闻人清和的一处休息室,只是在一夜之间被更换了家具改变了布局。
外面阳光被窗色剥离成一种并不沉重的灰蓝,倒映在这方圆柱形高耸的空间里,将简约而复古的壁炉、黑色的懒人沙发,书柜与砖壁上的金属吉他都照射出雾蒙蒙的一层银影——
高高的塔楼耸然拔起,上方十几米的空荡因光线不足而凝聚成浓郁的黑色,花祈夏竭力仰起头,才能看见塔楼顶端黑洞洞的尖顶。
哗啦啦啦——!
这里也有鸽子。
两只站在壁炉上啄羽,还有三只白鸽从塔尖的昏暗中飞出来,半空中盘旋了几圈,又落回到最顶端凸起的砖石上。
还好是夏天。
花祈夏第一反应暗暗思忖,这要是冬天,这地方光供暖费恐怕就能超过整个梧桐巷子了。
壁炉上的音响吼着嘈杂的摇滚,烛台火光随声浪猛然晃动,地毯上零乱地散落着棒球棍、声卡、海报和几枝花瓣零落的玫瑰,整个空间颓然,复古又充斥着赛博风格。
这首歌的原唱正裹着灰色浴袍,赤脚站在落地玻璃前摇头晃脑,欣赏外面的景色:
Hadrian站在一览无遗又灰暗空旷的阁楼中,就仿佛他面前是悬崖下波涛汹涌的海浪,压抑的天空与冲击的浪花正涌向这只西方恶龙的洞口,而恶龙正在享受这份肆意与澎湃,又好像下一秒,就要冲破玻璃从悬崖高高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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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下去——
“哦,看看是谁来了?”
Hadrian哼完那首歌的副歌部分,一只鸽子落在了他身侧的沙发上,好像这才引起他的注意,头发湿漉的男人扭过头,那张迷人完美的脸庞出现了一抹笑——
“嗨,中午好啊十八岁。”
花祈夏没往里走,站在脚边的入口处将他上下打量一通:“你就没有别的衣服?”
“嗯?”
金发蓝眼的王子关上音响,赤脚踩过灰色的长绒地毯,他神色自然得好像和花祈夏很熟悉似的,“你喜欢我穿什么?”
Hadrian边问边径直朝花祈夏走过来,他的身高在这群男性参与者中直逼燕度,骨架与体型彰显着高加索血脉里突出的贲张高大,阴影侵占般的覆盖到花祈夏身上,“嗯?”
男人靠近了,低沉的嗓音仿佛被美酒醺过似的,每个字都念得美而自知:“我穿给你看~”
“喂,你会跳舞吗?亲爱的十八岁……”Hadrian俯身似乎想嗅花祈夏耳畔的发丝,深吸一口气痴迷地闭上眼:“中午好。”
身后静静伫立的鹰钩鼻管家无声退出了塔阁。
花祈夏站在原地没动,Hadrian低吟一声“socharming”,嗓音哑得迷离人心:“知道吗?一个会跳宫廷舞的王妃,在民众心里将是优秀的加分项。”他一边说着,贴上女孩脸颊的卷发被蹭落,露出一双优雅的宝石蓝眼睛:“加分项~”
“是吗。”
花祈夏挑起眼尾,侧头瞧着近在咫尺这张造作的脸,两人抬眸对视,她凉凉的眼睛里划过一抹似笑非笑:“那麻烦问一下,一个会‘家暴’的王妃能加多少分?”
Hadrian心不在焉地用手指勾玩花祈夏的发尾,闻言扭头眨了眨眼:“嗯?什么?”
“呵呵。”花祈夏眨眼,对他露出一个礼貌友好的微笑。
不知怎么,Hadrian从她的微笑里嗅出一丝微妙的气味,“嗯?”下一秒,眼前的人猛地一把把他推开!满地散落的物件叮当乱响,花祈夏弯下腰随手抄了根棒球棍:“加你个头!还宫廷舞,还王妃!大清亡多少年了你们那嘎哒还搁那儿搞老封建呢?!”
Hadrian猝不及防朝后踉跄两步,脸上的愕然与蛊魅在看清花祈夏手里的棒球棍后,滑稽地凝结在一起,他踩着一地叮叮当当往后退:“Heyheyhey!”
“Hey你个鲶鱼脑袋炖苞谷。”花祈夏胸膛的怒气在这一刻前所未有达到了高峰。
她恨不得在Hadrian贴过来时就把这十来年的修养素质都塞吧塞吧扔他脑袋里,抄起棒球棍就不管不顾地追上去——
花祈夏早就想这么干了。
“要不是你,我现在研讨会都开完了,我试稿都写完了!说不定现在都跟着老师调研去了——都!怪!你!”
花祈夏穿着鞋比不得Hadrian光脚灵活,两人老鹰捉小鸡似的在灰色长绒毯上,你追我赶:“害我连手机也用不了,不能打电话,关在这儿连知网都上不去,害我哥哥还要担心——你、你别跑!”
情形陡转,Hadrian借着壁炉和懒人沙发左右闪避,嘴里大叫“Areyoukiddingme?!”
在那棒球棍“呼呼”从他脑袋上刮起破风声时,立刻一个深蹲闪过,转头就跑:“Stop!Hey!”
连日来的担忧、焦虑、被胁迫的压抑和对未来的恐惧,在这一刻全部汇聚在花祈夏手里的棒球棍上,“还跑!?”
花祈夏心说管他那么多先出了气再说,说不准揍了Hadrian她能被丢出去更好!眼前来回乱窜的Hadrian叫她越看越生气:“我还、还得骗我爸妈我在泉市开会!我哎呦——你给我回来,我初中物理考60都没骗过他俩!你、你你你,你别跑!”
哗啦啦!!
白鸽接连飞起,心惊胆战地在混乱的塔楼里盘旋。
“Wowwow,stop!”
“别跑——!你、你还跑!站住让我打一下啊啊!”
Hadrian头发蓬乱浴袍散开,还没来得及转身花祈夏就气急败坏地追过来,他猛地扭头手臂张开,音调忙不迭提高,“WhattheF——”
咻——!
邦。
哗啦啦……
两片鸽羽忽忽悠悠从半空飘下来。
——
【注】:歌词出现于“斑鸠过渡”章(第49章),特此说明。
第198章 流氓(二合一)
第198章流氓(二合一)——
半个小时后。
花祈夏一脑袋汗,她“当啷”随手扔了棒球棍,盘腿坐在地毯间大口大口喘息。
喘够了,冷眼瞥向那大手大脚瘫在懒人沙发上的家伙,“喂。”
累得够呛的花祈夏转转手腕,目光在安静的塔楼转了一圈,最后落在地角那个四四方方的入口处,“我说,我都这样了,你那群——”
脑海中浮现出刚才那个阴恻恻的鹰钩鼻。
这该怎么叫……
下人?
奴才?
“你的那群什么皇家办公室的人,连点儿反应也不给?”
脑海中闪过刚才那个鹰钩鼻的身影,又倏然挥散,花祈夏不喜欢那样的人,看起来阴恻恻的,和这座塔楼一样压抑。
她抱起手臂踢了一脚地上的棒球棍,阴阳怪气地表示怀疑:“你是亲生的吗。”
空气安静了半分钟。
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的Hadrian冷嘶气,他放下遮着脸的手,露出一段胡乱塞了撮纸巾的鼻梁。
王子先生一头玫瑰金色的卷发乱七八糟的,哈了口气瞧瞧自己手上的鼻血,闭上一只眼,连睫毛的弧度都完美撩人。
“嘶~”
Hadrian捂了捂鼻子,另一只眼斜揩向花祈夏,因手掌的遮挡而声音微闷:“啊,残忍的女孩。”
“呵呵。”
花祈夏翻了个白眼:“不好意思啊,我初中体考选的掷实心球。”
她睨着Hadrian吃瘪的样子,身心终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畅。
感觉两天来憋在心里的闷气都通达了不少。
不过暗爽之后又隐约有些失望。
看来这种小菜对皇室的人来说基本无伤筋骨。
她刚才搞出来的动静这么大,可那些人仿佛早就预料到她的打算,连一丝反应都没有,花祈夏又不能真把Hadrian怎么着,这条路看来是无望了。
地毯上落了两片鸽子的绒羽,花祈夏捏起来看了一会儿,在指尖“呼”地吹飞。
她琥珀般的瞳孔倒映了两片薄白,在灰蓝色的光影里荡起又落下。
像随波逐流的白色蜉蝣。
“Hey.”
Hadrian一偏头,晃掉脸颊的金发。
他起身走到花祈夏身边坐下,两条腿大咧咧地在地毯上伸直,顺脚踢开了他自己全球巡演的海报。
浴袍遮不住他小腿修长结实的线条,Hadrian也有意炫示似的,两只手臂朝后撑着,以一个自如舒展的姿势仰头赏景。
波浪般柔软的浴袍堆积在男人的大腿和肩侧,花祈夏余光扫过那一方挺韧饱满的胸膛,她不得不承认——
人类的血液里就带有趋美的本能。
花祈夏完全相信论坛和网络上说的,没有人会不被Hadrian的外貌倾倒,他头颅后仰,长长呼气的时候喉结在裸露的脖颈间滑动。
据说美而自知的人,会将自己身体的每个部分当做引人注目的“把戏”。
像魔术师手里的红布、帽子、拐杖与气球,他游刃有余地调动展示每一个部分的美感,连喉结滑动的幅度与速度仿佛都在他掌控之内,“哈……”
Hadrian似乎知道,将“把戏”控制在什么样的效果中,可以收获“观众”无尽的欲罢不能,很明显,他沉浸这种享受之中,同样欲罢不能。
光影从脖颈宽而流畅的线条没入胸骨的上窝,下一刻又跳到两刃三角形的斜方肌上——王子收起一只手坐直上半身,随意抽掉了鼻子里止血的纸巾。
他拇指按了下鼻梁,见血已经不流了就抬手一抛,随着纸巾落进垃圾桶里的声音吸了吸鼻子,旋即尾音上扬地:“Hey.”
花祈夏斜瞥他一眼,半句话也懒得说,挪挪屁股朝旁边坐了坐,跟他拉开一段距离后,继续盯着空中的羽毛沉思。
“Hello?”
Hadrian指尖轻轻碰触鼻梁中间的肿块,光滑单薄的皮肤下已经鼓起紫青色的血管。
脆弱的鼻梁骨顺着两边眼窝渗出难以忽略的钝痛,他蓝色的瞳孔里几不可见地划过一丝兴味,带着笑容对花祈夏——
“知道吗十八岁,在我的国家,从来没有人敢对我像这样。”
这句狂拽土味又语序不通的话不知道戳到了花祈夏哪个点,她扭过头,用一种极度复杂嫌弃,接近于看傻子的眼神盯着王子殿下。
半晌:“噫。”
“…………”
再挪,离“傻子”更远了点儿。
两只被惊飞的鸽子落了回来,在落地窗前“咕咕咕”踱步,爪子鲜红。
Hadrian瞧着花祈夏毫不加以掩饰的嫌弃,微微上挑的眼梢溢出笑谑来,“哎,十八岁。”
“……”
排斥写在她脸上。
“你就那么不想当我的王妃?”
花祈夏眼角扫过去。
对方脸上挂起了虚心求问,连淡金色的睫毛上都落满了好奇与单纯,似乎真的不能理解花祈夏的抗拒。
于是扭过脸正对着他,弯了弯嘴角,“哼哼哼”笑得温婉可亲——
“想啊~我可想了。”
Hadrian左侧的眉毛一点、一点扬起来。
“我巴不得现在就跟我爸妈哥哥说拜拜,收拾收拾小包袱跟你回王室吃香喝辣,想得我做梦都能笑醒。”
花祈夏手撑在地毯上,倾身和Hadrian拉近距离。
“你说我还写什么论文考什么研呢,明天就把试稿删了把学信网卸了,当一只乖乖巧巧说东不往西的金丝小、麻、巧~”她慢慢靠近Hadrian,突然一变脸:“你满意啦吧!啊!”
Hadrian被贴脸一呛,旋即突然爆发出响亮的大笑,笑得不能自已连眼泪都出来了,惊飞了壁炉上的白鸽。
在花祈夏的瞪视里,他甚至笑到滚倒在地毯上,男人乱扑乱蹬的手脚撞飞了满地海报与声卡,“哗啦哗啦”散落一片。
“哈哈哈——!!”
花祈夏一开始只当他又抽风,后来就觉得那失控的笑声仿佛是在嘲讽她的外强中干与幼稚似的,忍不住心里生出一股气恼。
直到过了很久,半空中的羽毛都忽忽悠悠落了地,Hadrian还躺倒在地毯上大笑。
那笑的尾音里甚至已经掺入了一声一声倒气的喘息。
好似推拉过度的破风箱,Hadrian喉结两侧的肌肉也跟着一紧一松地抽动,侧脸漫上缺氧的红晕:“Girl!!!Girl!!!Yep!Girl!!!”
他的笑在这方耸然沉寂的高塔里回荡,时间越久,就越显露出诡怪疯狂的感觉来——
“喂,你笑够了没?”
花祈夏站起来,不准备和这个精神状况不稳定的家伙再待下去。
她的心脏甚至因Hadrian乖张的狂笑而悸抖,走向入口的步伐微不可察地加快,一抬脚,右脚的脚踝忽然被一只手大力攥住了——
“!!!”
一瞬间的天旋地转。
还没迈出去的腿骤然失去了重心,花祈夏连惊呼都没来得及从嗓子里发出来,人就被拖着脚猛然拽跌。
紧接着鼻梁重重砸在了一条坚硬的胸骨上,登时疼得她眼冒金星,下一刻一条手臂就卡住了她挺起的脊背,强行把她压下去:“唔呃……!”
鼻腔酸疼,花祈夏措不及防脸埋进Hadrian的胸膛里,嘴唇紧紧贴上了对方的浴袍,毫不怀疑只要她一开口就能吃一嘴绒毛。
这种想法和Hadrian作乱的手令花祈夏蓦然从尾椎骨升起一股颤栗,电流一般顺脊柱直冲天灵盖。
她拼命去推Hadrian横在她背上的手,心里无比懊悔刚才那一棍子打轻了:“唔唔——!”
“十、十八岁。”
Hadrian抓住她挣扎的手,揶揄地压低声音:“你知道你正在经历这世界上多少人,做梦祈祷都想经历的事吗?有的女孩为了和我握手,甚至要花几十万美金参加宴会~哦,不过那已经是十年前的入场券了~”
他手臂圈拢着花祈夏,密不透风,花祈夏的挣扎好像有某种引力一般让男人的唇越靠越近:
“她们的嫉妒就能把你淹没,比海洋更深,你知道你摸的这块皮肤有多么珍贵,如果我现在吻了你,你会成为这个世界上连上帝都羡慕的人……”
救命。
花祈夏内心疯狂尖叫。
她要被油**。
她马上就要被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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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Hadrian话语雷到的花祈夏猛然升起一股爆发力,脸颊从Hadrian的衣襟前抬起来:“你——!”
刚说了一个字,嗓子就因为长久的呼吸不畅而呛咳起来。
花祈夏觉得这家伙的台词已经如有实质地散出令她作呕的味道。
不然她的鼻腔里怎么隐约飘过一股金属的腥气,被压住的胃随之翻江倒海。
“咳,咳咳!”她实在没忍住,偏过头去用力咳嗽:“咳咳……”
“小心些~”
Hadrian嗓子压得更低,赤裸有力的腿夹住了花祈夏的脚踝,嘴巴在她耳边吹出湿热的风:“You''rejustplayinghardtoget~right?”
紧接着不顾花祈夏的意愿,再次把她拉回身上,“Listen——”在花祈夏咳得满目泪水中,Hadrian语调微抬:“当我的王妃,嗯?我喜欢你的眼睛,看啊,是一双适合做王妃的眼睛。”
“眼你个大——”
“嘘。”Hadrian一根食指竖在唇间,在花祈夏挣扎抬起头时朝她扬了扬眼角,腿上力道更紧。
笑意不散:“王妃不该说失礼的话,嗯?让我们都冷静一些,瞧啊,我们是时候享用午餐了——”
泪水潋滟的视线里,花祈夏吃痛看向Hadrian示意的方向——
训练有素的皇室工作人员连上楼都是没有脚步声的。
身着燕尾服的鹰钩鼻低眉顺眼,恭敬地站在入口处向地毯上的两人欠身,动作规范,屏气凝神。
被外人、而且还是D国皇室的人看见她和Hadrian的纠缠,花祈夏更加愤怒难堪。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欲拒还迎呢,保不准在这群人心里她更好拿捏。
花祈夏心里呕得要死,用力挣开Hadrian的手。
“别紧张,亲爱的十八岁。”
两人身影交错,手脚重叠,对面的鹰钩鼻目不斜视,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撒开!”
Hadrian见人脸色涨红,“嗯哼”一声听命地张开五指。
两条压制花祈夏的腿也一齐放松,他躺在地毯上仿佛从没有要禁锢花祈夏的意思,却没有推开花祈夏,任凭对方失去支点又重重砸倒在自己身上。
砰。
这次Hadrian自己也忍不住闷哼一声,愉悦的笑声在胸口击鼓。
“你就是个疯子。”
花祈夏按着他的腰腹支起身,指腹下的触感柔软如云。
她脑海中蓦然浮现出昨晚——与Hadrian拉扯时,手掌无意擦碰到的尖锐。
于是鬼使神差地低头去看Hadrian的浴袍。
绵软昂贵的布料泛起凌乱的褶,上面没有任何钻石或金线之类的装饰。
掌心星星点点的血痂还在,花祈夏的眼神不由得在他身上多停留了几秒钟。
躺在她下面的Hadrian下巴微压,蓝色眼珠掖在下眼睑,戏谑而沉哑地:“Jacked,right?”
“知道吗。”
花祈夏听见他的声音,回过神两三下站起来:“Hadrian.”
她喘着粗气冷笑,“我们华国霸总小说狗血剧里舍弃这种油腻套路的时间,比你们那旮沓君主立宪时间都长,你再给我耍流氓——”
花祈夏四下搜寻,那根棒球棍不知道被Hadrian踢到哪里去了,只找到一支银烛台,她拿起来作高高砸下的动作:“我——!”
“Wowwow!”
Hadrian立马挡住脸,但看样子那害怕也是装的,唇角明显向上提:“Aha——”他左手挡着脸,右手竖起一根手指摇:“Nono~Thisisnotgood——你不会的。”
“你可以试试看。”
花祈夏嗤了声“咣当”扔掉烛台,转身朝楼下走去。
咕咕。
一只鸽子落在Hadrian的胸口,收起翅膀来回乱踩,Hadrian脸上的蛊惑一收,与胸前的鸟儿对视:“旮沓?”
男人重新躺回地毯里,怡然自得地盯着塔尖,吹起一声悠扬的口哨,忽然发现了什么,他余光一瞥——
身侧的地毯里闪过一抹银亮。
第199章 老树(二合一)
——
“还给我。”
“嘶……哈。”
坐在餐桌一侧的男人撇了一勺海鲜浓汤,送进嘴里露出极致享受的表情。
他顶着鼻梁上的青紫,对花祈夏的话充耳不闻,吃到喜欢的烤鸡,还边点头边发出尾音上扬的“嗯~”
花祈夏放下手里的银叉,对一长桌的精致西餐毫无胃口。
偌大的城堡仿佛只有她和Hadrian两个活人。
上菜的人悄无声息,和那个穿燕尾服的鹰钩鼻一样,所有人都不正眼与她对视,面对花祈夏的一句“我的房间在哪里”,问到现在都没人给她一个答案。
然而,这还不是最令花祈夏感到压抑的。
——闻人清和离开前放进她口袋里的东西不见了。
在四面八方长满监控的空间,她曾隔着衣服布料偷偷摸索过那东西的轮廓,似乎是一把钥匙。
说“似乎”,也不尽然——
花祈夏盯着Hadrian按在长桌上的左手,仿佛要把那里盯出一个窟窿来:“还、给、我。”
“十八岁。”
Hadrian放下餐具,擦嘴,单手叠好餐巾,每个动作都透着高贵与优雅,“你不仅错过了我最宝贵的吻,还即将错过一顿丰盛的午餐。”
他挪开左手,食指一勾就将银亮的小钥匙弹进掌心里,在花祈夏作势要抢时灵巧地抬高了手,身体远离餐桌,顺便在自己拢起的五指上落下一个吻:“这算是你送我的礼物吗?我喜欢银色。”
“……”
花祈夏余光不动声色扫了眼顶梁上的探头,压低声音:“一个自行车钥匙也要?我说你们皇室未免太磕碜了点儿——啧赶紧给我!”
“自行车钥匙?”
Hadrian张开手指,噙着笑仔细打量手里简约的小钥匙。
他没说信或不信,说出的话依然让花祈夏鸡皮疙瘩落一地:“我能想象到你骑着车在田野里游玩的样子。”
“您说的那是拖拉机。”
花祈夏面上不显,其实心急如焚,她不知道闻人清和给她的这钥匙有什么用,更懊悔一时没注意让它落进了这难缠的家伙手里。
Hadrian捻起垂在肩头的一缕卷发,将其从钥匙的小孔里穿了过去。
“嗯?拖拉机是什么?”
他手指灵巧地编翻,两三下就编了个结,将那把钥匙和他玫瑰金的发梢融为一体,乍一看上去,仿佛他左耳下挂着一颗银亮的耳坠。
——这下,想要回钥匙,除非把他头发一齐剪了。
见花祈夏要发火,Hadrian端起自己的餐后薄荷酒,杯口倾斜“叮当”碰了碰花祈夏的酒杯,“别着急啊亲爱的。”
他施施然地:“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Hadrian默认花祈夏将接受他的提议,转头望向落地窗外的草坪,树林外的雪松高耸茂盛,那几乎是花祈夏在这陌生领域里唯一的慰藉。
“我想深吸一口天空的味道,我想让自由的风吹过我的耳朵。”
他声情并茂地吟咏,起身走到窗前,让阳光徜徉在他那张优越的脸上,“听说那松树的味道最是自由~”
Hadrian转过身,用其味无穷的笑眼凝视花祈夏:“听说有女孩,坐在树上,对闯入这里的男人颂诗,亲爱的十八岁,你见过这样的画面吗~”
花祈夏:“……”
“我也只是在高塔里当一只老鼠,无意间看见了……”Hadrian勾起唇角,意味深长,“啧啧,那可真是一幅美丽的图画,让我心生向往,啊~我——”
“停——停、停。”
花祈夏撑着头,拇指与食指再也受不了地按住太阳穴,头疼气虚地:“行,行……你赢了。”
Hadrian收了势,晃着杯子里的酒液,浅绿色的水光映在他侧脸,与男人发丝间的银色钥匙相映成趣,对面女孩的忍无可忍为他的瞳孔蒙上一层笑,是合乎他兴味的反应。
“所以你到底想干嘛?”花祈夏问。
她一想到自己与闻人清和交谈的时候,身后不远处的塔楼上就有一双眼睛锁在她们身上,心里就生出丝丝寒意,看Hadrian的目光也越发疏离,“让我把那树砍了?还是怎么着?我再爬一遍给你看?”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掺着讽刺的,花祈夏眼底冷笑,她又不是猴儿,Hadrian敢让她爬,她就把这家伙踹泳池里开瓢。
Hadrian眉梢一掀,吐出一个音:“C.”
花祈夏满腔憋闷一滞:“……什么?”
金发蓝眼的王子喝掉杯子里最后一口酒,大步走过来顽劣地抢走了花祈夏手边的酒杯,一饮而尽后倏地与女孩拉近距离,几乎鼻尖相贴。
从外看来这角度足以暧昧得仿佛他要把口里的酒渡给女孩一般,薄荷酒液的清苦先一步扑在花祈夏唇角,进而才是Hadrian蛊惑的嗓音——
“I''mgoingwith——PlanC.”
……
不被美好与喜悦充实的残霞,就像一只失去了蛋壳包裹的鸡蛋,混沌的黄慢慢流逝,像跳动的心脏,在夜色袭来时又一次激起花祈夏的惶恐。
“这就是你说的PlanC?”
“Shallparetheeto——asummer''sday?Thouartmorelovelyandmoretemperate.”[注]
坐在树枝上的外国王子,望着逝去的晚霞吟起了十四行诗,尽管已经坐了许久,他也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甚至让那位鹰钩鼻管家送来了两盏风灯,大有在树上等到繁星涌来的架势。
粗壮的松树树枝轻而易举承载了两个人的重量,他身边的花祈夏腿麻手也麻,连发火的脾气都没了,脖子扭动时发出僵硬地“咔吧”声。
“你到底要坐到什么时候?”
他们两人分坐在树干两侧,除了声音,也只能看见对方的侧脸。
“耐心点女孩。”Hadrian抬起手,将自己那盏风灯挂到了头顶的树梢上,压得松针簌簌掉落,枝杈抖动起来——
像轿夫摇晃的担子,忽闪忽闪的火光映在Hadrian含笑的脸上,他兴致满满地抬手去逗弄那橙黄的灯影,被风吹出形状的烛火悬浮在他明艳的眉眼间。
“这里很美,不是吗?”
“美。”
花祈夏的风灯放在腿边的树枝凹坑里,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在面对一个活祖宗,隐隐崩溃:“再美你也用不着在这儿看四个多小时吧!”
看完黄昏看落日,看完落日看晚霞,现在树林里的凉意已经从他们背后涌动起来了,Hadrian依然没有要下去的意思。
他屈指敲了敲风灯的玻璃外壳,接着收回手打起哈欠——
“时间过得可真快。”
他拨了一下发梢的小钥匙,“如果我今天不把这份礼物还给你,十八岁,你明天还会陪我来这里吗?”
花祈夏没等他问完就发出一声不耐又烦躁的气音,她已经懒得说话了,心累地朝他一摆手,“你爱咋地咋地。”说完把风灯放远了些,挪到主枝干旁边将胳膊圈上去,脑袋靠着粗糙的树皮。
一副心累到自闭的样子。
“喂。”
Hadrian见她不搭腔,手开始不老实地伸过来,还没戳到女孩的胳膊,手背上便收获“啪!”地一声清脆。
“嘶。”
Hadrian收回手,晚风吹起他鬓边的金发,连同那枚耳坠似的银色钥匙,都轻轻摇曳着,他似笑非笑地说了句“大胆的女孩”。
成功收获花祈夏一胳膊鸡皮疙瘩后,王子先生满意眺望远方,感叹地:“四个小时啊……似乎比我们以前一起看过的电影更长?”
听见他提起“以前”,花祈夏半耷的眼皮终于掀起来,额角顶着树皮稍稍侧头——
在对方风灯摇摆的暖光里,她看向Hadrian的眼眸蕴藏着极复杂的情绪:
其实她在夕阳落下之前就想要离开了。
花祈夏知道,即使刚才直接自己甩手离开,这位行事怪诞的王子仍然会像现在这样——
拿着她的钥匙胡搅蛮缠。
他压根就不准备把钥匙还给她,或者说,不准备这么轻易地还给她。
花祈夏早就料到了。
Hadrian享受花祈夏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好像在欣赏舞台上别致的剧目,符合了他的期待,他就屈尊降贵地显示出,游走在疯癫与文明之间的样子。
……可花祈夏为什么没有在耐心告罄时离开呢。
她想,将她留在这棵沉默古老的大树上的原因,也许就是现在Hadrian口中的这句“以前”。
“Hadrian.”
花祈夏第一次正式喊了他的名字。
夜色与烛火将她的眼眸倾灌很满,里面有郑重、失望、希冀与疑惑。
更有一种最纯粹的怀念,藏在映亮的瞳孔最深处,和其他情绪不同,那不是从她眼下的困境和心态里长出来的——
而扎根于那张初夏夜晚的合照,比映亮了十张面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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冗长电影更长久,那是从Hadrian的“从前”里长出来的情绪。
“你真的——”
Hadrian的侧颜从她眼里穿过,对方似乎有些困了,在花祈夏安静的凝视中又打了两个哈欠,在另一边倚住了树干,嗓音含混:“What?”
龟裂粗壮的树干像一堵挡在两人中间的门,他们脚下是挂满露珠的青草,远处黑色耸立的塔楼像巨大的骑士,铠甲泛着灰光,在这个悄无声息的城堡迎来夜色时——
只有这片树林中的两只风灯,在黢黑的树梢里亮着。
花祈夏隔着树干,轻声开口:“你真的——想让我当你的王妃吗?”
两天时间以来,花祈夏都像坐在一艘激流勇进的船上,在极短的时间里慌慌张张地迎接意外,所有的事都仿佛漂浮在半空中,从闻人清和突然出现在泉市并将她带上车的那一刻开始——
她就再也没有一分钟能踏实下来思考。
而Hadrian这个人,从一开始也是失序的。
他在码头上拽住花祈夏神经质地吼叫,在塔楼里接连的大笑和肆无忌惮压制花祈夏的流氓行径……
失序,处处都是失序。
同样没给花祈夏问他的机会。
她好像被忽然浓妆艳抹后推上台的临时替角,在捋清剧本之前,已经被动地跟着身边的另一个主角跳起了舞。
直到现在,夜幕的降临带来前所未有的宁静,花祈夏终究有机会正式面对这场戏的另一位主演,确定他对这场荒诞戏剧的看法:
“你真的希望,我成为你的王妃吗。”
花祈夏不是在以一个被逼迫的倒霉蛋身份问他,也不是以一个与王子先生对着干的叛逆女孩的身份。
问出这句话时,她脑海中闪过的是那段漫长的电影——
是宝泉别墅香气扑鼻的火锅和列车上交织说笑的十个身影。
那其中当然也有Hadrian的影子,这个煽动修罗场的“肇事者”,这个喜欢看戏又享受仰慕的骄傲孔雀……
他那句“你们真的相信那算法”的质问,仍然在花祈夏脑海里徘徊不去,她看着这个——
这个,在花祈夏心里为十个人留下位置时不可或缺的,朋友。
“也许我们都有困境,但在我们彼此——用自己的方法去冲破自己的困境之前。”
花祈夏眼角划过一寸霞光,那是从天际线湮灭前最后一丝玫瑰色的红,“我想问清楚,Hadrian,你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实想法吗,这里没有其他人。”
黑夜,一寸一寸漫过来。
“门”的那一头传来一声困倦而舒适的叹息,花祈夏屏气凝神等待着对方的回答,草丛里传来不知名的虫鸣,Hadrian调笑的嗓音歪歪斜斜地传过来——
“嘿,十八岁。”
一只比作枪的手从树干对面伸直了,食指冲着那高高的塔楼,嘴里发出“啪”地一声,假装打碎了塔楼中段那落地窗,“你觉得一只鸽子从那里飞下去,会不会摔死?”
“啊!有了!我们可以打个赌!”Hadrian萌生起新的有趣的念头,兴高采烈:“看看它们的翅膀是不是摆设怎么样?呜呼,有趣极了~!”
他收起胳膊,甚至还颇为自得地冲指尖吹了口气,一个人又盘算起怎么把那落地窗打破,“你觉得人能撞破吗?我们俩一起撞怎么样?反正我打赌鸽子是不能——它们会撞成面饼哈哈哈哈!”
花祈夏听见他毫不关心自己的话,就像他指尖无形的硝烟似的,她的问题从他耳边“呼哧”飞走了——
“I''mblotto~”
他自我兴奋了一会儿,很快掺杂醉意的困音和含糊不清的哼唱就一起从树干那边传过来,花祈夏掩起眼中的一抹失望,起身抓住了头顶的枝杈。
她沿着树干爬下去时,对上了另一边树枝上昏昏欲睡的Hadrian,花祈夏近距离注视着他被灯影熏红的脸。
在黑夜与橙红的博弈里,对方酣睡的面庞红得仿佛染了药,一缕一缕的呼吸都像一只轻佻的手,细长的气流穿过花祈夏的眼尾。
“你自己撞吧,疯子。”
花祈夏爬下松树,抬头看了眼上方摇曳的两盏风灯,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趁着夜色朝树林里走去。
露水打湿了花祈夏的胳膊,她搓了搓发凉的皮肤,抬头仰视被黑色枝杈割得四分五裂的天空……
盛修这时候在干什么呢?
她想哥哥了。
——
【注】:莎士比亚——《第18号十四行诗》。
第200章 四个男人(二合一)
——
“离、我、远、点儿。”
音乐震天响的酒吧里,盛修衬衫糅皱,咖色外套披在肩头,透明的酒液也没能滋润他干燥皲裂的嘴唇。
男人眉眼间一贯的温润被郁色遮掩,眉心的折痕很深。
被他喑哑的一句话吓到,一群借着酒意来约玩的年轻男女瞬间清醒了一半。
又见在座的四位男人个个气质卓绝,主场沉冷,尤其角落里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看着一言不发,被打扰后那淡淡的一眼却叫人怪瘆得慌的,莫名背后发寒。
“我说你这选的什么地方,乌烟瘴气的。”
乔星灿挥手让酒保把来搭讪的人赶走,在嘈杂喧闹的酒吧二楼朝沙发对面的闻人清和抱怨。
他看了眼楼下的灯红酒绿,脸色难掩嫌弃:“就不能选个清净点儿的地方?——为什么不去你那间茶室。”
“盛家分支的那群小辈们现在卯着劲要找他麻烦——”
闻人清和倾身端起一杯加了冷萃咖啡的龙舌兰,杯沿靠近唇畔时看向面沉如水,难掩郁气的盛修,摇摇头。
“在合同转让完成之前,我们在公共场合接触的机会还是少一些得好。”
乔星灿按了按被震痛的耳朵,有些佩服地瞥了眼身边脸色淡然的谢共秋,又说:“那也挑个安静地方啊,实在不行去我的鲸馆。”
谢共秋扫过冷淡的一眼。
乔星灿毫不避讳地瞪回去。
“不论去哪里。”
闻人清和依次看过三人的神情,“对你们来说有区别么。”
男人把显示“D国亲王二世昨夜被爆x侵及公爵商业**”新闻的手机到桌面上,靠回沙发里。
他侧头望向那些被劝离的男男女女,他们衣着清凉时尚,下楼以后自然地融入了舞池,酒沫飞扬,爆闪的单飞碟转灯切割在每张肆意享受的脸上。
“这里还不错,听说我公司那批新入职的年轻员工——”
闻人清和倒是对这里的嘈杂接受良好,“下了班后常来这里放松。”
西装革履的男人提了一下肩,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尾掖入一丝情绪,拇指摩挲着杯壁——
“我这个当老板的,总不能在二十四岁时就和他们产生代沟。”
“更正一下,你马上就二十五了。”
乔星灿指出,“闻人家慈善生日宴的消息还没出,几家拍卖行的成交量已经开始持续走高——这群人动作真够快的。”
少年说着就忍不住回忆起自己每年的生日,不是在大海里伴着鱼腥味航行,就是辗转于各个国家比赛拿奖。
尽管有时主办方和网上的粉丝会为他庆祝,但那时他脸上锢着一张自我厌弃的面具,他们的祝福转瞬即逝,他感谢的笑也从不达底。
乔星灿想起闻人家族每年高调奢华的盛会,众星捧月高朋满座,他心里只渗出樱桃般的酸涩来:“我原本还打算——如果今年你邀请我们去参加你的生日宴,我就能请祈夏跳一支舞了……”
在药物治疗与心理干预下逐渐溶解了面具的少年,慢慢显露出这一年纪该有的生动。
乔星灿颧骨上的皮肤随他的话绷出一条直线,他咬牙又松开,失落的眉梢眼角被彩灯扫射着。
他握着玻璃杯的手用力绽出青筋,声音却低小而压抑:“我还想教她跳舞呢……祈夏那么好,一定不会拒绝的……”
话题终于还是扎入了这次齐聚的靶心上。
气氛陡然一沉。
沉默木然的谢共秋没有点酒,他坐在离其他人最远的地方,手里的柯林杯折射着一棱棱光柱,但里面没有一丝酒水,只有满杯的方形冰块。
沁出的透明水汽顺着他手指淌下来——
远远看上去,他好像在盯着手背上的水迹发呆。
“闻人。”
盛修终于有了动作,俯身手肘撑在膝盖上,将脸压进两只手中用力搓了搓,强行保持清醒后终于开口:“你下午去庄园签协议——皇室那边的人怎么说。”
说到这个闻人清和也无奈,从手边拿出一本装订崭新的《基督山伯爵》。
“抱歉,什么都带不进去,他们也拒绝向里面传送任何物品。”
乔星灿眼睑痧红:“我弄死他们。”
他说完胸口大幅度地起伏一瞬,立即放下酒杯,借翻找药瓶的动作急速眨眼,难以自控地掩起里面冲动的情绪。
“冷静些,祈夏刚进入庄园还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闻人清和知道此刻的安慰聊胜于无,也清楚自己的话带着些许的违心。
然而他印象里浮现出那个坐在松树上迎着风畅想的女孩,在这一刻闻人清和还是对其他人说:“我们应该相信祈夏。”
“只一天。”
盛修嗓音沙哑,与女孩断联几乎是用烧红的铁铲铲折他的逆鳞,呼吸都带着微弱的疼:“……我已经受不了。”
桌面上的手机新闻好似一柄发光的长剑,刺在盛修眼球里,他后半句已经完全压碎尘微不可闻的气流,手指插在发间:“真的……受不了。”
经历过南疆地震的事,盛修仿佛成为巴浦洛夫的那条狗。
花祈夏的身影一下一下凿击在他的大脑里,那响动震耳欲聋,她的安危在盛修的本能力,已经超过了正常的刺激界限。
即使巴浦洛夫的铃铛没有响——
他仍然一次次用懊悔自责来刺穿心脏,等疤痕愈合再次床,循环往复,日夜不休,刺激自己保护花祈夏的本能。
“祈夏需要独立,这是我们在一开始就谈过的问题,不是吗。”
闻人清和看着脸色憔悴的年轻男人,心里叹气,这两个人,究竟是谁更离不开谁呢。
他的目光在那本《基督山伯爵》上游走一瞬,原本想说的话改了口:“实际上,如果她能走过这次的匹配,对祈夏来说……未必是件坏事。”
乔星灿咽下药片,重新拿起桌子上的酒杯,他看了眼里面残存的酒水,毫不在乎地仰头灌尽,嗓音被辛辣的气味割得嘶哑:“……你说得倒轻巧。”
“不,我并不想说教。”
闻人清和看着三个人,蹙眉:“只是认为既然现在需要祈夏自己去经历一些事情,避无可避——那我们这些外面的人,就不要强行破坏事件的发展进程。”
他问:“你们还记得Hadrian在宝泉别墅说过的话吗。”
乔星灿:“那满嘴跑火车的家伙话那么碎,谁记得他说过什么——他说他很帅?”
一直没有开口的谢共秋终于出声:“Rebel——”
畅快的声浪从他背后掀起来,尖叫和音乐声眨眼就能将人吞没,却好像波及到他面前就消寂下来。
谢共秋完整陈述了Hadrian在国王游戏之前的话:“‘Rebel’,这名字本身就是一场悖论。”
闻人清和打了个响指,应道:“就是这句。”
他拿起那本《基督山伯爵》,烫金的书名在指尖划过:
“人类的一切智慧都包含在两个字里面,那就是‘等待’,和‘希望’……而现在我们能做的,恰恰就是这两项。”
如果花祈夏在场,也许会忍不住发笑——
这位成熟稳重的总裁拿起名著的样子,在这霓虹闪烁的音浪区里依旧显得特立独行,好似他原本应当坐在一方燃着壁炉的藏书室,那本《基督山伯爵》才会显得合理又珍贵。
可这里没有那个会贴合一切频率的女孩。
他们甚至没有办法听到她的声音。
盛修将脸埋进掌心,深深吐息时肩膀微不可察地抖动:“我们不能干等。”
“当然不能。”
闻人清和放下书,洞察睿智的视线里夹杂严肃,“陈聆枫准备向校董事会提出申诉的这件事——你们都知道了么。”
“她没明说过。”乔星灿脸色忽变,“她准备申诉哪件事?是祈夏和Hadrian,还是……”
“我也不清楚。”
闻人清和摇头,“聆枫的想法和行动力你们清楚,我只是从她这段时间来的一些言语和最近的事中推测出来的,申诉也是听教务处的人说的,不能确定——”
说着他转头看向盛修:“她之前似乎和祈夏谈到过这些,陈聆枫具体想要做什么,也许祈夏会知道。”
盛修垂在沙发边缘的手紧攥成拳,少顷从齿缝里平静发声:“如果陈聆枫要做一些惊世骇俗的事,和苞苞有关,我会帮她。”
“也许,不止和祈夏一个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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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星灿大脑中迅速凝结出一个念头,他的脸色平静而苍白,但手里的酒水却像被风吹拂的水面,晃动之间暴露出少年心里的波澜。
他忽然想起来:“对了,燕度呢——你们有谁知道他的消息?”
“没有。”
闻人清和也认为燕度的缺席极不合理,甚至感到诧异:“非危险情况下我们无权查询安全管家的定位,不过先前后台系统按例更新的时候,他的信号出现过一次,在……”
“在哪儿?”
说到这里,闻人清和神情略过古怪,他接下来的话让乔星灿眉头一皱,就连盛修也将目光投了过来——
闻人清和顿了顿,报出一个边境隘口的高原山区。
那是整条国境线上最高寒恶劣的山口之一,在普通人眼里根本是无法抵达的地方。
“怎么可能?!”
那地方过于偏远,以至于他们都没能按捺住心中的匪夷所思。
乔星灿直接表示怀疑,不可思议道:“那家伙跑那么远做什么?!会不会是他手机遗失被别人捡走了?”
游离在话题之外的谢共秋放下了装满冰块的酒杯,低头用纸巾一根一根擦拭手指上的水迹。
“定位只出现了一下就消失了,不过安全管家没有报警,说明燕度是安全的,只是那地方过于偏远,链路中断——当然,你说的情况也有可能发生。”
闻人清和嗓音低沉:“不过那种环境极端的地方,根本也不是普通人能到达的,恐怕还是燕度自己。”
“都什么时候了,这家伙还有闲心去探险。”乔星灿闷闷不乐道。
闻人清和:“我已经把祈夏和Hadrian的事发给了他,等通信链路恢复他会收到消息——但也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收到消息,正在赶来呢。”
说到这里,男人露出不容乐观的预料,摇头叹息:“燕度恐怕会发疯。”
乔星灿苦笑,喃喃地:“我们谁会比他疯得轻么……?”
“别废话了,祈夏只有两周时间。”闻人清和掐了把眉心,“还是想想,我们能做什么。”
这时,一旁的谢共秋站了起来,拿起搭在沙发上的外套。
“你去哪儿?”
“找陈聆枫。”
谢共秋的话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
他转身离开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经过楼梯时斑斓绚丽的金色灯光扫射在他的额骨与鼻尖——
影影绰绰。
好似那个晌午,从樱桃树的枝杈里倾洒的阳光。
又一次抚摸在他脸上。
“你去跟他去。”
闻人清和显然并不相信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担心他半道上直接拐去庄园手刃了皇家的那些人,于是慎重起见,他对乔星灿道:“看着点儿他。”
“你不去?”
闻人清和指腹摩挲着手里的书,“我还有事。”
“我可不保证看得住他。”
乔星灿这么说着,却还是站起来,弯腰拎起自己的棒球帽朝楼梯口走去。
“我也得走了。”
闻人清和看了眼沙发上那个气息萎靡的男人,沉默片刻。
没人比他更了解商海变迁:
一纸合同就可以轻易地使一个根深蒂固的家族顷刻覆灭,一笔生意也足以让一家苟延残喘的公司一飞冲天。
他可以想象到这个几天不眠不休的年轻男人承受着怎样的压力,但这人和那个女孩一样,同样拥有坚韧的优秀品质。
闻人清和再次复盘起那天他背着女孩走入深巷的画面,心里忽然对沙发上的人产生了一丝同情,问:“需要派人送你回去吗。”
盛修深埋着头,左手轻轻摆了一下。
闻人清和轻叹,离开时忽而折返,拿走了放在桌上的《基督山伯爵》,手在盛修肩头安慰地拍了拍:“车到山前必有路。”
……
舞池里的音乐换了一首又一首,杯子里的冰块融化成水,在桌子上洇出一片湿漉。
“如果知道会是这样。”
不知过了多久,盛修小臂横在眼睛上,在热闹又寂寥的光影里,张开干涩的唇,没人听见他的声音:“我宁愿前几轮,你们谁……带她走……”
第201章 唐泰斯
——
【同学们,今天我们学习的是著名文学家大仲马的长篇小说,《基督山伯爵》。】
【在打下课铃之前,我们最后一起来回顾一下,主角唐泰斯从孤岛**的经过——有没有哪位同学愿意口述一下这部分的内容?】
“等待……和希望。”
【好的,花祈夏同学,你来为大家简要概括一下他是如何**成功的,请开始——】
【唐泰斯走着走着,感觉到了头晕目眩,但他的头脑还算清醒……他仰起头看到天空一片黑沉,偶尔看见一颗闪亮的明星。】
花祈夏走着走着,夜间的树林使她有些缺氧,但思路很清楚:闻人清和离开前的一句叮嘱,一定是关于那钥匙与这片树林的。
她的小腿和鞋子被草丛的露水沾湿,在汗湿了衬衫时,停在一片昏暗中抬起头,看见暗淡的夜幕里,偶尔闪烁着几颗星星。
【在那一块最大的岩石上,一个火炬照出了两个人的形状,唐泰斯认为那两个是在朝着大海里眺望,他们一定听见了他的呼喊……他很欣慰长期的牢狱之灾并没有吞噬他的力量。】
花祈夏只能在虫鸣与鸟儿窸窣的响动里,辨别出自己的呼吸声,从肺部传导到鼻腔,再与她的头骨、耳膜产生共鸣,她仿佛被笼罩在一方万籁俱寂的孤岛上。
——在身后那最高的一棵松树上,两盏渔火似的风灯照出了夜的形状。
花祈夏认为那两盏风灯之下,不是一双正在朝她眺望的蓝眼睛,Hadrian一定没有听见她离开的响动,因为他睡得很沉,灯也没有晃动。
两盏亮度与位置都保持不变的灯火,不但能让花祈夏判断Hadrian是否醒过来,更重要的是即使从塔楼或城堡的方向看过去,也宛如她和他正坐在树上夜谈。
花祈夏很庆幸,与外界断联的生活并没有磨噬她的思维和勇气。
她一边寻找,一边反复咀嚼着闻人清和离开前说的那句话,脑海中想象着一个十八岁、不那么“听话”时的闻人清和会做些什么“不听话”的事——
以及那把钥匙……
【唐泰斯又朝着城堡的方向看过去,那阴森森的城堡在大海之上……他一边思考着,一边吃惊地看见岩石脚下的风帆船,他顿时拿定了主意,朝它游过去……】
花祈夏转头朝城堡望过去。
它掩藏在漆黑的夜色里,给人的感觉比这片阴凉潮湿的树林更可怕,她一边就着惨淡的月光寻找类似暗门、箱子、密室之类需要用到钥匙的东西,一边吃惊地蓦然看见——
树林的西北方向,似乎闪烁着一束极其黯淡的微光:
那光被重重叠叠的树影稀释成了绿色,在几百米开外忽明忽灭的,仿佛幽幽的鬼火。
唐泰斯……
不。
花祈夏一惊。
她深入树林的过程中,脑海里不断回忆着一些名著的片段与画面,又将把自己当做是那本尚未看完的书里的主角,以此来转移对黑暗的恐惧,消磨漫长的时间——
在看见那绿光的一瞬间。
她险些要恍惚了。
花祈夏缓缓站直身体,她的回忆正徘徊在那本书的扉页上,喃喃自语:“人类的一切智慧都包含在两个字里面,那就是‘等待’,和‘希望’……”
宣告结束的铃声仿佛在这一刻震着她的颅骨打响了。
在寂静昏黑,又弥漫着湿汗和腐烂草果味道的树林里,花祈夏的心跳前所未有地加速起来。
【下课铃响了,同学们,下课!——出教室的时候不要跑——注意安全!不要跑!】
跑。
跑!
花祈夏奔跑起来。
在跑向那闪烁不定的绿光时,寂静的凉风与沙沙作响的树枝似乎将她脑海中的文字片段抽离了,花祈夏昏暗的视网膜中倒映着萤火般的光点——
这一刻,她蓦然想起了那个追逐绿光的人。
花祈夏不想做唐泰斯。
也不想当盖茨比。
可是那忽明忽灭的光点并不意味着虚幻或危险,她用了五分钟的时间跑到了树林斜角的围墙处。
失去了树叶屏障似的遮挡,那闪烁的光穿进花祈夏眼睛时就恢复了原本的亮白色——
“……”
一路跑来,花祈夏的脚腕和鞋尖不可避免缠挂了几缕草丝和藤蔓,她大口喘息着放缓脚步,在看见隐藏在满墙爬山虎后的缝隙时,心跳声擂鼓似的在胸膛里急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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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
咚咚。
花祈夏咽了口唾沫,小心走向密不透风的高墙,三米多高的墙上排布着笔直的防盗网,因为这里足够偏僻而缺乏打理,疯长的爬山虎已经吞噬了整面墙和网丝——
在伸手拨开光影闪烁的爬山虎前,她侧头望向来时的方向——那两张风灯已经缩小成两颗火柴大的红点,依然稳稳悬挂地在半空中。
“……”
心跳声被无限制放大,花祈夏抬手拨开藤蔓的动作仿佛成了电影慢镜头。
树林里的夜色静得吓人,她成为了噪音的制造者,在拽掉扎手的叶子后,她的瞳孔倏地张大——
一扇一米高、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小门出现在重重叠叠的绿叶与根脉之下,门边挂着一只和藤蔓交缠难分的锁……光是从铁网后穿过来的,那是两束打得很低的车灯。
“是……谁。”
第一个字出口时,花祈夏竟然听见自己的声音已经哑了。
“是谁?”
心跳错漏一拍后的缺氧感迅速冲上大脑,她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到车灯将她的眼睑照得干涩发疼——
细微的痛感终于牵拉起峰回路转般的汹涌情绪,花祈夏踩着一脚草叶上前一步,遏制着心绪的起伏努力朝外望去:“是……闻人先生,是你吗?”
耳边传来远方公路上的车笛声,旷远绵长。
“祈夏。”
——有人。
有人在高墙的对面。
“闻人先生?!”花祈夏辨别出那道低沉的嗓音,熟悉无比,霎时间喜大过惊,“真的是你,你——”
沉寂的树林与同样沉寂的精神在这一刻仿佛被点了开机键,所有凝固的血液再一次冲荡起来。
在闻人清和的身影出现在门那边的一刹那,花祈夏一时间竟然有些语无伦次:“真的是你……”
门不够高,花祈夏需要弯下腰才能看见对面的人。
而闻人清和则需要半蹲下来,将肩膀压低才可以和她对视——这个角度使他眼睛的线条微微上扬,露出狐狸似的精明凌厉来。
“我说过,十八岁的闻人清和,也不总是个小古板。”
花祈夏不知怎么,鼻腔蓦地一酸。
第202章 窄门
——
闻人清和隔着铁网与她对视,嗓音含笑。
“当初买下这座庄园的时候,家里的长辈请了风水先生,为了保证气运流通缓煞气,就开了这扇小门。”
即使在这样隐秘特殊的情况下,他依然能保持着平和的风度,娓娓道来:“老人家信这个,他们愿意求个安心,我也就没有反对,只不过安全起见这门开得很隐蔽,除了一些长辈和我以外,这些年都没什么人知道。”
他的嗓音在寂静的林中显得格外清晰,连声线中的停顿转折都明了如线——
“我曾经偷偷配过这扇门的钥匙,以前偶尔不想上马术课的时候就会从这里溜出去,一个人沿着公路散散步再回来。”
闻人清和的解释简要又完整,以至于花祈夏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略带青涩、穿着马术服的少年闻人。
她甚至能想象得到他面不改色又机警地走入这片树林,也许还会不动声色地朝后张望,当无人发现时,再灵巧地从这里溜出去,溜到空无一人的公路上。
也许他会将双手**口袋里,身高与体魄都还没有完全塑成的少年已有了一个绅士该有的良好姿态与性情,线条柔和的眼睛里已经潜藏了浮沉从容的魄力。
但少年对自由的憧憬和偶然的孤独依旧与他出逃后散步的愉悦融合得很好——
这是闻人清和的十八岁。
在野蛮茂盛的爬山虎下。
定格成一扇生锈上锁的小门。
现在这扇门将被女孩重新打开,因为他亲手交出了钥匙。
“不过以我现在的身高怕是钻不过去了。”
闻人清和怀念似的抬手抚上锈迹斑斑的铁门,笑道:“但祈夏你应该能过得来。”
他的玩笑半真半假:“要出来散个步吗?”
花祈夏知道,如果她说“要”,对方也大概率不会拒绝。
但是她更清楚,这扇门是这个可靠的男人留给她与他们的联系,是她困境中的退路,恰如闻人清和心里所想——
他不干预、不主导。
但是也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一朵花凋零。
“给你钥匙的时候,我本不期待你今天就能发现这扇门的。”
他今天过来也只是先试试运气,在交出钥匙的那一刻起,男人就清楚知道他需要在之后付出相应的时间与责任,这是一种不需要情绪主导的平衡,是理所应当的事。
“还好闻人先生你打开了车灯。”花祈夏见到闻人清和而急跳起来的心渐渐平复。
说到钥匙,她激动的神情忽地消散,垂眸盯着门边的锈锁:“那只钥匙……”
“嗯?”
花祈夏轻声自责地:“在Hadrian那里。”
闻人清和没有立即表示出惊诧,“他发现了吗。”
“没,他只拿到了钥匙,但不知道那钥匙是干什么用的……我应该再小心点儿的。”
“没关系,祈夏。”
闻人清和听出她言语里的懊悔。
即使女孩不说,阅历深厚的男人也大概能猜得到,谨慎小心的女孩不会无缘无故丢了钥匙。
“对了。”
他话音一转。
“因为不知道你在里面的情况,也不确定这件事有没有被他人发现,所以我暂时没将这件事告诉你哥哥和其他人,但我很快会通知他,再过几天就让你哥哥来见你。”
闻人清和考虑周全,以刚才那几个人的状态,他甚至担心如果当场说了,那些家伙说不定会直接冲来“偷”走花祈夏,到时候事情才是真的麻烦了。
——这是女孩山穷水尽时的退路,但现在绝不是所有人的绝境。
“我知道的,谢谢你闻人先生。”
花祈夏手指按在粗糙的铁网格上,对面的微光透过网格,将她的眼睛和眉骨印出一片片白色的菱形,“我哥——我哥他还好吗?”
花祈夏知道盛修一定会担心,而这种担心一定会随着时间的拉长越来越深。
听她问起盛修,闻人清和心里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将这种情绪具化为了接下来的话:“他很好,不过祈夏,我想你现在更应该关心一下自己?”
“我?我暂时——还没什么事。”
花祈夏隐去了部分经过,语气乐观道:“我今天还揍了Hadrian,把他鼻子打出血了,嗯……那些人也没把我怎么样。”
闻人清和听见后,一贯沉稳的神情也罕见地出现了一秒空白:“……什么?”
“啊,我把Hadrian揍了,血哗哗的,人嗷嗷的。”
半倾身的姿势很累人,花祈夏撑着膝盖的手有些酸了,她用鞋跟铲走地上的碎叶和草根,清了块平整的地方后直接靠着门坐了下来:“用棒球棍。”
闻人清和这下真的失笑了:“这——”
“大不了他们把我赶出去,那正好。”
花祈夏说起来就郁闷,“不过那些家伙好像不怎么在乎王妃有‘暴力倾向’,连点儿反应也没有。”
风吹过松梢,树林仿佛一轮绽开的舞裙,连露水的裙摆都掀起涟漪,时间在夜色的起舞里漫长地升起波浪。
寂寥的天空下只有这方一墙之隔的隐秘角落里,潮湿的虫鸣还在为窃窃的私语伴奏。
出于责任与道德感前往这里的闻人清和,或许自己也想不到他竟然会在深夜出现在这么怪异的一处地方。
甚至像个不能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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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的窃贼徘徊于他人的院墙外,身上昂贵的西装被藤蔓剐蹭,裤脚也被露水打湿——
他自己也觉得好笑。
这实在不像是一个正人君子的做派。
“你自己一定要注意安全。”
闻人清和与花祈夏隔着一层沉厚的铁网对视:“这两天D国又有几个王室成员爆雷,还都不是小问题,祈夏你要再谨慎一些。”
他斟酌地:“虽然说这两周里他们表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的,但……睡时锁好房门,入口的酒水也要注意。”
实际上,如果不是情况紧急,闻人清和实在不愿意由自己——来向一个刚成年的女孩揭示这些现实又肮脏的人性。
“嗯,我会的。”
花祈夏抱着膝盖点头。
她大脑中迅速复盘了一下今天吃过的东西,没有什么异常,就连餐后酒也被Hadrian那家伙抢走了,别的她什么也没碰:“今天的方法不行,我就再想别的办法吧,反正……还有时间。”
“嗯。”
空气安静下来。
如果说,截至到目前为止,花祈夏面对这些男人时情感最为纯粹的,除了盛修,就是门对面这位永远成熟沉厚的人。
花祈夏对闻人清和的信任与敬慕,就仿佛溪水流向宽阔包容的海洋,他是无数人艳羡仰视的鸿鹄,这些人中当然也包括花祈夏,她和他之间的交流从来理性而冷静,恰如现在——
“闻人先生,你要走了吗。”
花祈夏转头望向远处的风灯,两颗猩红的点依旧稳稳地钉在那片树影上。
她还有许多的话想说想问,但又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就好像她临高考前的复习夜,面对满桌高高垒起的教材资料,她好像还有许多知识点要复习,但当真正翻开一本具体的书时,又恍然发现,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了……
她只用保持冷静的心态,睡个好觉。
“谢谢你,闻人先生。”花祈夏不知道什么样的语言可以表示自己的感激,只能用最简洁的话勾勒自己的真心:“谢谢。”
“不用客气。”
闻人清和下意识看了一眼腕表。
实际上对于这个小他六岁的女孩,他确实不如乔星灿燕度那样与其交流随性,先前与她的几次交流也都没有脱出理性和思辨的范围之外——
因此当“官方”的叮嘱结束后,闻人清和不想再用理智和对话给女孩增加负担,而他也的确因此陷入了一瞬间的哑言。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花祈夏看出他的踟蹰,善解人意道:“闻人先生,路上注意安全。”
闻人清和下意识看向铁网后面的女孩:“那我——”
第203章 读书
——
“谢谢。”
“不用客气——接下来的两周,每到这个时间我都会过来,但你不用守时守约,安全第一。”
闻人清和直起半蹲着的左腿,身旁的草叶挠着他的膝盖,在黑色的西裤上留下看不见的露痕。
尽管约定未知,但他还是对女孩说了“明天见”,她很高兴地用力点头——
“明天见,闻人先生。”
“……嗯。”
闻人清和挥去袖口的碎草。
在起身时,他的余光扫过门后面的花祈夏。
她依然抱着膝盖坐在紧贴着铁网门的草地上,眼眸在微弱的光影里承载了明亮的感激和忻悦,自下而上朝他笑着。
门里的人挥手目送他离开。
冰凉的铁网阻隔了花祈夏按在上面的手指,她身后是无尽的深夜,铁锈味的风穿过她的头发,女孩的脸颊饱满丰盈:“明天见。”
有一个微小的瞬间,闻人清和忽然觉得,这片夜色中的树林,对花祈夏来说太大了,也太孤寂,太残忍了些。
这种认知让他的心脏深处隐约漫出一丝酸涩来。
“我会注意安全的,你们别担心。”
“好。”
闻人清和在转身时仰起头,看着一望无尽的高墙。
再低头时,他忽然有些不确定:门里那双盈盈闪烁的眸光深处,是不是其实也藏着一丝更缥缈的情绪在——
他忽然对这个问题感到好奇。
男人沉吟一瞬,抬脚走到车边打开了门,取出什么东西后却忽然调转了离开的脚步。
花祈夏还抱膝坐在门边,比起回到那座冰冷阴森的城堡,她宁愿在有限的时间里待在这里,透过门缝看看远方模糊的公路与车灯。
然而下一秒——
闻人清和再次走回了铁门边。
他重新屈膝蹲了下来。
花祈夏眼睛缓慢睁大。
书本在掌心翻转时发出微弱的闷响,闻人清和温笑道:“差点忘了,我给你带来了那本书,《基督山伯爵》。”
门后的人微怔。
可惜铁网上的缝隙不足以让一本书通过,闻人清和低头翻了翻书页,烫金花纹的反光从他鼻梁上划过。
他抬起眼:“虽然送不进去,不过我今夜的时间倒是充裕。”
“可以再陪你待一会儿。”
“需要我念给你听么?”
闻人清和看见女孩在听见他的话后,眼睛一点一点、鲜明地亮起来。
不知怎么,他也勾起了唇角。
他猜对了。
这个姑娘的眼眸中除了不熄的坚韧,还有一丝渴望陪伴的孤独,只是女孩太过懂事,将其隐藏得很深——
现在因为他的去而复返翻涌上来,化为星星似的明亮。
这一正确的小小猜想,让运筹帷幄的闻**总裁感受到了一丝满足,男人在花祈夏的注视中体会到一种隐晦的、古怪的成就感来。
“……可,可以吗?”
花祈夏小心地问,嗓音里带着些不敢置信与羞赧,“你不走吗?”
她不想表露出来,但在闻人清和离开时,花祈夏心底深处确实荡起了一折落寞与恐惧。
很浅,不为人知。
闻人清和低笑一声:“当然可以。”
他将书放在膝盖上,翻了翻崭新的书页,好奇:“不过,祈夏你为什么想看这本书?是课程要求吗?”
面对闻人清和的询问,花祈夏低声道:“也不算是,就是上午忽然想到的,可能是觉得这本书和我现在的处境……还挺像的?哈哈。”
闻人清和无奈失笑:“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花祈夏随手捡了块石头,在门下方斑驳的铁皮上画了个长方形,铁锈如雪花似的洒落。
她用粗略的横竖线分出十四个小格,并在第一个格子里打了个叉:“今天还笑得出来。”
花祈夏丢了石块,拍拍手上的灰尘:“不过接下来就很难说了,说不定过几天我就会哭着喊着——”
她自嘲道,“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你们救我出去了。”
闻人清和正色地:“不会有那么一天的,祈夏,我们相信你。”
“嗯。”
“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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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右手摸上粗粝的铁网,打量着:“如果真到了那种情况,我们会带着消防斧和液压扩张器来救你。”
花祈夏听出他话里半是玩笑半是安慰的语气,心里的压力也渐渐散了:“那到时候,说不定就不用你们动手了,我看见会客厅的消防栓箱里就有斧头。”
她做了个和掷棒球棍一样的动作,苦中作乐道:“自力更生。”
闻人清和知道她在说笑,“嗯”了声后视线落下来,翻开膝盖上的书,“这本书你看到哪里了,我把后面的内容念给你听。”
“我想想——第一百……好像是一百五十页,我掖了一页书角。”
花祈夏调整了一下坐姿,眯起眼眸望向树林边缘那两点橙红的灯光,回忆着自己曾经看过的内容——
“唐泰斯的无辜和善良被利用,指控令他陷入困境。”
她将下巴抵在膝盖上,望向远处的目光与她的嗓音一起被风吹成怅然消散的样子,“接着他被关进了伊芙堡,一座孤岛上的监狱……”
肩膀下压又抬起,是一个悄然叹气的动作。
闻人清和翻动书页的动作微顿,他手压在书角,抬眼看向门后面的人,接着喉结轻轻动了动,重新低下头稳声地:“好。”
沉稳低冽的声线在狭窄逼促的角落里编织成线。
闻人清和低沉的讲述弥漫在湿凉的夜色里,与满墙茂密的爬山虎缠绕成更结实的网,笼罩在花祈夏渐渐平息的呼吸声里——
“唐泰斯在监狱里,遇到了一位聪明的法利亚神父……他们计划一起逃出监狱……”
闻人清和翻过一页又一页,时间一寸一寸没入深夜。
男人的嗓音如同夜色中徐徐行进的船。
花祈夏尽管早就知道整本书的剧情,还是不由得沉浸在了被他钩织出的故事里,凉风从她耳畔吹过:“然后呢?”
她问。
她想她也许永远会记得今天这个时刻:
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蹲在高墙对面,隔着生锈的铁门为她念一本书,驱散她身后孤寂迷茫的夜色。
“后来……法利亚神父不幸死在了监狱里。”
第204章 “醒来”
——
“后来……法利亚神父不幸死在了监狱里。”
闻人清和也为故事的走向惋惜,轻声地:“法利亚神父的死,给了唐泰斯逃出监狱的机会。”
花祈夏点头,她回忆起高中时第一次看到这个章节时的伤感和遗憾:“如果是我,也许我会把这个故事改成——法利亚为了让年轻的希望逃出去,故意谋划了自己的死亡……又或许他根本就是假死,将来还会和唐泰斯见面。”
闻人清和想了想:“听起来不错。”他说:“像个童话。”
年轻的女孩偏爱荡气回肠与感人至深的故事走向,恰如她这个年纪昂扬向上的理想主义,相信美满与热恋,相信轰轰烈烈。
“那你呢?”
花祈夏侧过头,一侧脸颊压在膝盖上,问闻人清和:“闻人先生你相信什么样的走向?”
“也许我更相信既定的事实。”
闻人清和手指抚摸过字里行间的凉意,“一个人的死亡是避无可避的现实,另一个人与其自怨自艾,不如让对方的死发挥更大的价值,也是一种意义上的死得其所吧。”
闻人清和与花祈夏对视,微笑地:“会不会觉得我过于现实了些。”
花祈夏摇摇头:“以前会,现在不会了。”
她神色平静,没有过多解释。
这是一句需要细细咀嚼的话,然而就在闻人清和思索时,花祈夏忽然望见前方的两点灯火隐隐约约摇晃起来。
“Hadrian!”花祈夏突然说。
闻人清和看不见里面的情况,他的思绪被中断了,低头:“怎么了祈夏?”
“我,我可能得回去了。”
花祈夏拍掉手上的草屑,好似匆匆鸥从一场安宁的梦里醒来,“Hadrian可能醒了,我——”
“好,祈夏你先回去,别急。”
闻人清和合上了书本,一只手按在铁门上,言简意赅:“我明天再来,你注意安全。”
“嗯嗯我知道了,我先走了!”
花祈夏忙不迭站起来,离开前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又匆匆折返,弯下腰——
“对了闻人先生,我得在ddl之前把试稿写了,下次可以帮我带一个小U盘来吗,到时候可能需要你们帮我把论文交给夏令营的朴老师。”
闻人清和:“你……还要写论文?”
“在这里头待着也是待着,癞**坐长条凳——两头总得占一头吧。”花祈夏抓抓脸,改口:“哦当然,我可不是癞**。”
比起跟皇室的人斗智斗勇,错过试稿被导师pass掉踢出夏令营的压迫感同样让花祈夏头皮绷紧。
见闻人清和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似的,花祈夏乐了:“嗐,白鸥学姐都能为了梦想放弃男人,我可是她超级大粉丝,难道还能因为一个癞蛤……咳,一个男人,连学业都不要了吗——不说了不说了,我先走了闻人先生,明天见!”
她说完,急急忙忙转身跑远了。
“……”
闻人清和保持着半蹲在地上的姿势,目送那道孤零零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树林的夜色中。
膝盖上的书页被缠绵的夜风吹开,“哗啦啦”仿佛一只劲起的白帆,最终晃动着停在了最后的结局章,短短的一句话掩映在夜色里——
【等待,和希望。】
……
花祈夏一口气跑回那棵松树下,风灯的光影在她视线里越来越大,直至其中一盏灯摇摇晃晃地掉下来,埋进了草丛里。
像黑色的野兽忽然闭起一只猩红的眼——
“……”
在靠近之前,花祈夏的裤脚和鞋子已经全部被露水打湿了,抬脚时坠着些重量,她屏气凝神地走过去,先听见了几声醉酒似的呢喃。
“Hadrian?”
她出了一身汗,后背是湿的,先抬头看了眼树梢,自己的那盏风灯还安安静**在枝杈的凹坑里,而另一盏——
此刻正和它的主人一起倒在草丛里。
“喂。”
花祈夏绕到松树前,看见了躺在树下双目紧闭的Hadrian,不知是风灯的光还是别的原因,他的脸庞陷在黑色草丛中,被衬出一种近乎苍白的颜色。
她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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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哎——醒醒,你,你怎么了,Hadrian?”
被摇晃肩膀的男人发出一声不耐的呓语,接着喝醉了似的轻哼:“Nicestuff~”
Hadrian推开花祈夏的手,像个昏昏欲睡的醉鬼一样翻身在草窝里继续睡,一下子不知抻到了哪里,男人眉毛蹙起来,痛吟一声:“Fuck……”
花祈夏:“……”
“嘶。”
吃痛的家伙终于睁开了眼。
两只宝蓝色的眼珠在灯火映照下变幻色彩,Hadrian惺忪地斜眯向花祈夏,眼还没完全睁开,眉梢已经不大正经地挑起来:“Goodevening,darling.”
“da你个头。”
见他没事,花祈夏瞬间松了口气,她可不想匹配还没结束就先背上“弑君”的罪名,也不知道华国和D国有没有引渡条例……
啧。
她都胡想些什么。
躺在地上是家伙全然不知花祈夏的胡思乱想,冷嘶一声按住后脑勺,接着慢慢清醒过来,似乎才发现自己躺在什么地方:“我为什么在这里?”
他说完,直勾勾望着上方的大树,继而看花祈夏的眼神有些复杂:“残忍的女孩。”
“喂喂。”
花祈夏站起来,“别碰瓷啊,我可没推你。”
她后退两步举起双手,盯着边揉脑袋边坐起来的家伙,见他哈欠连天,放下胳膊无语道:“是你自己睡迷糊了掉下来的——”
她眼睛上移瞥向茂密高耸的雪松:“得亏你坐的不高,否则……”
“啊哈,nono.”
Hadrian制止了她的话,伸出一根手指朝她晃晃,挑眉:“在我们国家,不幸运的话不可以从尊贵的人嘴里说出来,会被上帝听见的,嗯?”
“是吗?”
花祈夏见他撑着地几次都没站起来,估计是摔得不轻,于是低头一扫,大发慈悲地捡了只枯枝递过去,冷飕飕:“扶你起来,麻烦尊贵的王子先生行行好吧,多说几句我当不了王妃之类的话,把我这个‘不祥之物’赶出去。”
第205章 [起]—Hadrian留。
——
“……嘶。”
Hadrian揉着脑袋和腰,凉汗津津。
男人瞥出她递过来的枯枝,眼神复杂:“十八岁,你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我掉下去?”
“……”
花祈夏心虚移开眼:“我哪儿知道你睡相那么差,咳。”
枝杈的另一端被一只大手握住,她朝外抽了两下,没抽动。
Hadrian遗憾地摇摇头,又倒回草丛里,手脚摊开,从喉咙里发出一下一下的喘息。
看着头顶漆黑的夜幕,脸色苍白的男人连吐字都掺着汲取氧气的贪婪。
“十八岁,你看——云的那边是什么?”Hadrian忽然没由来地问。
花祈夏下意识仰起头,她鼻尖又飘过一阵熟悉的古怪锈味,倏地消失不见。
“云的那边是什么?”
这个问题如果是由其他人来问,花祈夏也许会细心地思考。
然后给出一个符合文科生风格的浪漫答案。
但当她垂眸时,却看见那双蓝眼睛里,无声地凝住了一缕黑沉——
不知是夜色的倒影,还是这个人忽而怅然的哀伤。
她居然从他戏谑揶揄的眼里读到了哀伤,转瞬即逝。
花祈夏莫名就噤了声,没有作答。
“这朵云在黑色的天空里~天这么黑,哦这颜色可真是不讨人喜欢呢十八岁,它为什么不飘走呢?难道风又把它吹了回来?”
Hadrian枕着一条胳膊,天马行空地:“你说呢十八岁?它为什么不走呢?”
因为现实不是童话。
花祈夏心想。
就像那个唐泰斯与法利亚神父的故事——
她一面保持着憧憬完美剧情的理想主义,一面又不得不认同闻人清和的现实猜想。
“Why?”
Hadrian还在一刻不停地追问,“那朵云为什么不离开?它可真够调皮的呢。”
女孩想,也许它未必承受得了贸然离开的后果。
也许它在等太阳,也许它正酝酿降下一场雨。
不过尽管Hadrian问了,他似乎也不在意花祈夏的沉默,男人将手臂抬得更高,眼珠从下面反着仰视花祈夏。
准确地说是盯着她手里的枝杈,莞尔一笑——
“知道吗,这样看来,你用它指着我,就像拿着一柄剑,哦天哪这感觉可不太好。”
Hadrian弹了弹发丝间的小钥匙:“这感觉就像我们都在一本骑士小说里,我是被你斩杀的龙。”
说完他抓住枯枝一个翻身坐起来。
Hadrian这一下似乎摔得不轻,他借着力起身,就蛮不要脸地打蛇顺杆爬,一个倾身压在了花祈夏肩头。
还厚颜无耻地把一半的重心突然压在了花祈夏身侧,险些带得两个人一起摔进泳池里:
“!!!”
“不过,一本小说尽管好看,我想角色仍然还是在读者们的窥视下过着生活,这很无聊不是吗。”Hadrian站不直似的,左手一张一合比作一只眼睛,嘴里发出“唰唰”声,“眼睛,被窥视。”
花祈夏眉角一蹦。
她直觉他话里有话,却一时间分不清他究竟是随口一说,还是在隐晦地嘲讽他与她现在的处境。
再加上她刚刚才听闻人清和读了一本小说,听见Hadrian这番话后,那种被“窥视”的错觉就更深,以至于花祈夏在大脑里迅速复盘了一下刚才的情况——Hadrian应该没有发现才对。
“如果你觉得骑士小说无聊的话,”花祈夏于是说,“那不如看看《堂吉诃德》。”
夸嚓!
脆弱的枝杈因挤压而断裂在两人之间。
树皮迸溅到Hadrian青筋绷紧的脚背上。
“离我远点儿。”
“其实你挺笨的。”Hadrian忽然啧声道。
花祈夏难以置信:“我笨?”
“哈!”Hadrian眼里掩起风暴将至般的汹涌,他强揽着花祈夏朝城堡的方向走,毫无涵养地略过了这个话题。
随即他又“勤奋好学”地问:“哎,什么叫,不祥之物?我可没听说过这样的成语?”
“那你听没听说过什么叫‘得寸进尺’?”
花祈夏抬脚就踹,Hadrian喷洒在她脖颈间的气流滚烫,连身子都比她热上几个度,烘得她难受,在对方动手动脚之前果断踹开:“你现在就在得寸进尺。”
Hadrian猝不及防踉跄两步,按着太阳穴故作柔弱:“哦你太野蛮了亲爱的~我头晕了,可能发烧了,不,我一定发烧了,天哪这风可真够冷的呢,十八岁——”
他抛来暧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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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却抛了个空。
女孩已经重新爬回树上取下了自己的风灯。
“…………”
花祈夏取了灯,一转身就见不远处的Hadrian脸压得极低。
那张白生生的脸半埋在手掌里,两条淡金色的眉蹙得死紧,“哈……”他忽然一下子甩开头发,眼眸倒映着泳池里的底灯,蓝得发亮:“知道吗?”
Hadrian呛咳两声,弱柳扶风地倚着他们曾做过烤肉的烤炉边,“一个合格的王妃会精心照料她生病的丈夫~That''sgoodgirl~”
吟完,狭长的眼睛漫不经心地送来明示,Hadrian沉浸在自己的“表演”中无法自拔:“Girl,girl,girl.”
他忽然低头瞥见烤炉,“嗯?”了声,伸手一拍:
咚咚。
“啧,这老伙计是不是曾经差点烧了我的头发?”
见花祈夏不接他的话兀自离开,Hadrian立马追上去:“Heyhey.”
他的脚在地面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水痕,和花祈夏潮湿的鞋面形成两条歪歪扭扭的平行线。
他脚上的水迹甚至更深些。
——像一本书结尾时的破折号。
“十八岁,你怎么不说话?”
“十八岁。”
“嘿,你喜欢看骑士小说?你觉得我也写一本骑士小说怎么样?尊贵的王子比骑士写得更好,毕竟我的歌都是自己作词,嗯哼?”
“十八岁,你就真的不愿意当我的王妃?”
花祈夏感觉自己身后黏了一块热烘烘的橡皮胶,还叽里咕噜一刻不歇地吵。
她忽然站定急转身,抬眼盯着Hadrian,一字一顿:“Sick?Doctor.No?Quiet.”
说完,又看着他的眼睛反问:“你就真的想让我当你的王妃?”
Hadrian瞧着她,一时无话可说:“Hey……”
“还有。”
花祈夏走出去几步又转身:“我不会精、心、照、料你,实在不是个合格的王妃。”
她瞅着微微张唇的Hadrian,小声嘀咕:“搁这儿找保姆呢——难道堂堂皇室连个医生都没有吗?那还不如我哥呢……”
说完她不再管演技拙劣的Hadrian,径直离开了草地。
第206章 [承]—Hadrian留。
——
然而,事实证明。
偌大的D国皇室似乎确实……连个医生都没有。
午夜1:30.
花祈夏坐在会客厅里写她的论文试稿。
越是在特殊的境况下,她越要抓紧把任务完成。
否则时间越久,花祈夏的心境和情绪越可能出现起伏。
比起在全方位的监视下辗转反侧,花祈夏宁愿在一个她较为熟悉的地方待着,用既定的规划来抚平心头的情绪。
“南疆……”
花祈夏仔细筛选着电脑硬盘里的材料。
在参考资料和信息都极度有限的情况下,没有网络和资源,她只能从之前积累整理的材料里确定选题——
不过好在,不久之前她在南疆积累了大量的民俗资料,回来以后马不停蹄地将笔记转录标注,所有的图片也都分门别类保存在了电脑里,她现在才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几乎没用多长时间,花祈夏就确定了选题。
实际上这个决定并没有使花祈夏过分纠结。
不论从专业角度还是情感上,这次南疆之行中带给花祈夏最大收获的,就是那令她经历了生死一瞬的,南疆扎经染色工艺。
在题目中打下“南疆”两个字的那一刻,花祈夏油然而生一股庆幸。
她一直很感激那位匿名捐助了学院的慈善家,感谢对方的慷慨解囊让她有机会去体验曾经从未体验过的风俗。
然而,当她一个人坐在这个囚笼般的寂静黑夜里时,花祈夏对那个陌生人的感激忽而变得更深——
因为这个机会给了她在困境里的一丝喘息,吹散孤独,像昏暗的夜被香烟烫出来的洞。
“幸好。”花祈夏轻声说。
输入了关键词和摘要,她站起来活动了两圈。
城堡空旷,穿梭的风声像凄凉的哭泣。
女孩摸索一阵后关掉了会客厅的吊灯,只留下长桌上一只蓝银色的鹿角灯,和她的电脑屏幕在黑暗中发出雪白的光。
花祈夏坐回椅子上,眼珠转向房顶四角几颗猩红的亮点。
盯着那窥探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她便移开了视线,电脑光再映照在花祈夏脸上时,那双时常含笑的眼睛与唇角就抿出一丝冷硬来。
——“想想你能做什么。”
花祈夏脑海中闪过闻人清和的话,她手离开键盘转而捏住了眉心。
咔哒。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轻响,像楼房钢筋与混凝土挤压时的弹珠声。
花祈夏动作一顿,静声仔细听了一会儿,那声音就消失了。
她没有多想,滑动触摸板点开了“图片”。
在南疆拍摄的照片仿佛还带着干燥的风沙,吹破屏幕一下又一下在花祈夏眼里扬起尘土。
——是她和燕度的合照。
在村落入口的烧烤店外,燕度坐在她身边,对着镜头笑得爽朗,那时他滚烫的情愫还未曝露在天空下,却全部凝聚在燕度漆黑的眼睛里。
当时只道是寻常。
屏幕吹起的风沙太大了,花祈夏不自觉地被迷了眼,干涩。
她切换图片的手指有些慌乱。
燕度的身影消失在电脑上的一瞬间,忽然——
一片冰冷贴上她的脖颈。
“嘶!”
花祈夏像只受了惊的猫,猛地一哆嗦扭过头,浑身湿漉的Hadrian拎着一罐果饮站在她身后。
这家伙另一只手里的易拉罐正往花祈夏脖子上贴。
见眼前的人被吓了一跳,Hadrian神态立刻愉悦满意起来:“女人啊女人,夜深了,恶魔与他的私生子在沉睡,而你啊你,你又在扮演午夜冤死的游魂,在臭名昭著的古堡里游荡~?”
“十八岁,你怎么又不理我?”
“十八岁,你怎么不睡觉?”
“想喝点东西吗?嗯?”
耳边嗡嗡嗡响个不停,Hadrian大有她不开口就一直吵下去的架势。
花祈夏挥开他的手,恹恹的目光重新转回屏幕上,不大关切地:“你刚才又念的谁的诗,莎士比亚?”
Hadrian将手里的饮料放到花祈夏手边,笑意载满的眼里划过一丝极致的光亮,兴味地:“不。”
他自得道:“我的诗。”
Hadrian侧身坐在了桌子上,一只脚点在地毯上:“我承认我说写骑士小说是在夸张,其实我更擅长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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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花祈夏打字时顺手将那罐果饮推远了,Hadrian嘴角扬起一抹古怪的弧度,他仰头盯着角落里那颗猩红闪烁的点。
Hadrian盯住那颗红点,嘴角笑意渐大。
他盯视着,头缓慢朝左转动,颈骨像缺乏机油的零件,使得他拧动脖子的动作显得十分艰涩,仿佛一只机械的木制玩偶——
“诗的名字叫《母亲》,亲爱的,你觉得怎么样?”
花祈夏目不斜视,手指翻飞:“想听实话吗。”
“嗯?”Hadrian低下头,高高挑起眉,“当然。”
“比起你对我那些乱七八糟的称呼——”
花祈夏飞快写完了引言的框架,“我竟然觉得这诗还不错。”
听见她的话,Hadrian一愣,紧接着爆发出大笑。
刺耳的笑声在空荡寂静的城堡里显得突兀极了,他笑得喉结颤抖,头发里的水珠抖落下来,溅在花祈夏的手腕上。
花祈夏站起来,托着电脑走到壁炉边坐下继续打字。
“谢谢你的夸奖,不过我还是试着写写小说吧,人总要学着挑战自我,是不是十八岁?想不想看看我写的小说,现在只差一个出人意料的结尾。”
Hadrian卖关子道,他瞳孔深处仿佛藏着一丝亮红:“You''rethefrenziedpigeon!I''mthebrokenfeather~”
花祈夏停下手,看着文档里第三次打错的标点符号,闭眼按上太阳穴,心累地:“你怎么还不去睡觉。”
Hadrian对她的嫌弃充耳不闻,喊:“诶十八岁。”
他笑够了,一拨耳边的银色小钥匙:“你现在这个认真讨厌我的样子,还挺像那位无聊的会长的。”
他站起身走过来,冲抬起眼的花祈夏歪头一笑。
男人那张引人瞩目的脸此时明显发白,嘴唇却显出一种不大正常的水红色,他发丝间的水珠接连淌进浴袍里。
他眼睛也像被水洗过似的锃亮,整个人都透出一股激昂又颓丧的矛盾感来。
花祈夏觑了眼Hadrian的脸色,心里悄悄犯嘀咕,难道这家伙真的生病了?
第207章 [转]—Hadrian留。
——
Hadrian一只手撑在壁炉上,目光下移看着她的电脑屏幕:“哇哦,这是什么地方?”
他蹲了下来,满带水汽的手试图去摸花祈夏的屏幕,眼睫眯起:“可真美啊……”
伸出去的手被花祈夏挡住了。
后者先感受到了他皮肤的滚热,然而不等她惊讶,花祈夏却忽然从面前人的眼睛里——
隐约窥到了一丝,怪异的情绪。
她见过这种情绪。
在模仿她的乔星灿的眼里——
在白鸥谈及未来与芭蕾舞的辉煌时——
在燕度提起他那位沉睡在遥远边境线上的母亲时……
是一种,可以被称之为“向往”的情绪。
她的手一顿,好像在腐烂的落叶里嗅到一丝新鲜草木的味道,心里“咯噔”一坠,好似瞬间醍醐灌顶!
花祈夏堵到舌尖的话立时改了口:“是南疆……你去过吗。”
Hadrian摇头。
他一只手撑住下巴,食指在脸侧漫不经心地敲打,似乎沉浸在图片里那动人的人文风景里,没注意到花祈夏神情细微的变化:女孩——沉默了。
过了很久,几分钟的时间仿佛有几个小时那样冗长。
花祈夏小心地将屏幕转了个角度,目不转睛盯住Hadrian,试探着轻声道:“那里……很美,不止是南疆,还有很多,更美的地方……”
“哦?”
Hadrian盯着屏幕,“是吗。”他忽然扭过头:“所以,你想说什么?”
花祈夏忽然觉得嘴巴上压住重重的石块,开口变得极度艰难:“我……你去过那些地方吗?”
她闭上眼,刹那间脑海中呼啸而过那汹涌的浪潮与雪山的长风——
“雪山,大漠……还有海里的渔船,我不是在说那些肉眼可见的风景。”
花祈夏声音隐约颤动,一个大胆的念头在花祈夏大脑里逐渐清晰,成型,使她异乎寻常地紧张起来,喉头哽动:
“我是说那些地方的美,在于那里的人和生活,渔民带着网叉,从海里带回螃蟹和海参,留守家里的人会趁着日出赶海,捡起一筐又一筐的蛤蜊——还有南疆,你有没有见过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从木板桥下跑来跑去——”
她的大脑中正缓慢生成一个矛盾又疯狂的念头,以至于她的心跳也被猛然收紧了,呼吸声越来越错乱,但那些画面却越来越清晰地从她眼前浮现了——
“还有织布的老人,圈里的山羊。”
Hadrian看着屏幕,随口问:“还有什么。”
“还有。”
花祈夏睁开了眼:“还有火车上你输了的那场赌约——那些抱着孩子返乡的打工人,那些捡起廉价瓶子的老人——除了他们,你一定……一定还没见过雪城的冬天,没见过从冰封千里的松花江里打捞出来的鱼。”
“还有什么。”
“还有巷子里的叫卖和摘樱桃时从树上掉下的叶子。”
“还有什么?”
“还有我们。”
花祈夏眼前似乎模糊了,但她不知道为什么:“还有陈聆枫学姐被你的黑粉骚扰时的焦虑,还有白鸥学姐离开前的表情,还有礼堂里做完题后的彩带……”
她蓦地和转过头来的Hadrian对视:“还有你每一次缺席时我们经历的一切!那些你可能……永远……没机会体验的幸福和美好。”
那些……作为一个健全的人与人格,在平凡中体验到的东西。
“所以呢?”
Hadrian唇角勾起笑,依然漫不经心,却令花祈夏体会到气若游丝的窒息感:“所以……所以你——”
Hadrian突然挥手,打断了她的迟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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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夏愣住了。
“你就是十分的笨。”
Hadrian眼睛眯起来,瞳孔深处闪烁着似笑非笑的光,下一秒——
“十八岁,你现在才想到吗?”
“……”
“说出来。”
花祈夏的手忽然狠狠一抖!
霎时间,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从她胳膊上冒出来,她复杂的表情一下凝固在脸上,两头猛兽开始在她身体里撕扯扭打!
屏幕上的试稿被“哒哒”敲下两个乱码。
“说出来!!”
Hadrian蓝色的眼睛变得森冷,甚至刹那间划过癫狂的光亮,他就像那天在码头他死死抓住花祈夏,大声叫喊“saysomething!”一样,笑着盯住花祈夏,嗓音却轻得缥缈……
【云朵后面有什么?】
有你穷尽一生也无法触碰的太阳。
花祈夏心中飘过一句话。
“你或许——终于想到了让那些人厌弃你,放弃你的方法,是不是?”Hadrian嗓音缥缈得如鬼魅,从牙齿缝隙里挤出一声“嘻”。
“说出来!”
花祈夏脸色剧变。
“嘿亲爱的,虽然我说你有些笨,但既然……你即将成全我的小说结尾,那作为交换,我帮你逃出去。”
Hadrian捻起她肩头的一缕发丝,放在鼻端轻嗅:“怎么样?”
他怪异无比的话让花祈夏仿佛堕入一个不真实、荒诞的噩梦里。
没有丝毫思考的时间,突然!Hadrian一把抢过了花祈夏的电脑,掉头朝外跑去!
“Hadrian!!!”
古怪的不安感在他转身的瞬间,从花祈夏的五脏六腑里膨胀开来!她拔腿追出去,一抬头见那道灰白色的身影已经奔向了通往塔楼的螺旋楼梯。
“Hadrian!”
第208章 [合]—Hadrian留。
——
“Hadrian!!”
花祈夏失声喊他的名字,在空荡死寂的城堡里响起一阵又一阵回声,空气震荡。
仿佛那些猩红色的“眼睛”也簌簌震动起来,花祈夏心里的不安加剧,跑出会客厅的一刹那,她眼角只捕捉到Hadrian奔跑的残影:“Hadrian!你要干什么!!?”
花祈夏一路追到楼梯顶端,却发现对方已经闪身进了阁楼,又忙不迭跟上去,剧烈地奔跑和爬楼使她几乎将气管都喘爆,她扶着墙站直身子的一瞬间几乎腿软:“……你……”
喉管里溢出铁锈的气息。
噼里啪啦。
站在那巨大落地窗前的男人正捧着她的电脑飞快打字,他肩头落了两只雪白的鸽子,夜幕将他的浴袍照出金属的质感,他脚下踏着地毯仿佛站在银色的流沙里,仿佛古希腊悲剧的神祗。
“你相信我会创造一个出乎意料的骑士小说吗?我比骑士厉害,是不是十八岁?”
他不管不顾,苍白的手指几乎晃出残影,Hadrian眼睛血红,里面的光亮疯狂而汹涌,屏幕上迅速生成一行行漆黑的字符。
就好像这一刻,真的有一部恢弘的骑士小说正在被他创造着——
[第一幕—人物]
“你以为你真的会在这里待上十四天吗?亲爱的,你没发现吗,你连自己的房间都没有……啧啧,天真的姑娘。”
Hadrian仰头大笑,胆小鸽子这一次却没从他肩头飞走,而是动了动爪子,滑落的浴袍搭在了男人手臂上,他笑得不能自已,忽然转头看向花祈夏的身后——
“你——你们呢?哦~居然以为我只是一头热爱性X的动物?”
花祈夏猝然回头,她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居然站满了人:不止那个一言不发的鹰钩鼻,还有许多和他一样打扮的外国人,都是这座城堡里服务于Hadrian的人,低眉顺眼,一言不发。
“Listen~可是我讨厌被‘以为’,这可比骑士小说还无聊呢,是不是,十八岁?”Hadrian笑得嗓子沙哑,接着断断续续地收了笑,揶揄着瞥向花祈夏。
花祈夏从来,从来没有见过他疯狂成这样子。
她的心脏似乎被劈裂成两半,一半告诉她有更危险更疯狂的事即将发生,另一半则被浸泡在酸涩的水里,她感到一股莫大的哀伤,从Hadrian的笑容里淌出来:“Hadrian……冷静些。”
Hadrian非常满意她的反应。
而女孩身后那些人,只是一如往常地静静垂着头,如一桩桩竖立起来的墓碑。
“I''mthebrokenfeather.”Hadrian抬手挥散了一只鸽子,那只鸟儿“噗噜噜”飞走,留下一根雪白的尾羽在他颈窝里。
“哒啦哒啦~”男人一只脚跟点地,在原地转了个圈,踩着宫廷舞的步点哼着歌继续打字——
[第二幕—高点]
“十八岁,记得我们的赌约吗?”
Hadrian抓了抓脖子,好像觉得有些热了,他停下来,捻起落在肩头的尾羽,又慢条斯理地解开了浴袍的系带:
“——!”花祈夏呼吸骤停,瞳孔猝然紧缩。
一具伤痕累累的躯体呈现在花祈夏眼前。
血点。
无数结了痂的血点。
好似烫红了的针,从Hadrian胸膛位置向下,在沟壑遍布的腹部勾结成网!血点底下是更多伤了又好,好了又伤形成的疤痕沉淀,发白发灰。
花祈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脸色唰地煞白: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将这个人反反复复扎得遍体鳞伤,破败不堪,她竭力呼吸一口气——
花祈夏艰涩地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
噗。
“No!”只有花祈夏出言制止:“StopHadrian!!”
Hadrian熟稔地将那只鸽羽的尖端扎进自己的左胸口,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以为常地倒抽气,接着垂眸看看伤口淌出来的细小血丝,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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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You''rethefrenziedpigeon!I''mthebrokenfeather~ohno,I''mnot.”
是他那首摇滚乐的歌词。
花祈夏终于听清楚了那句歌词,场面的震撼和情绪的激荡一下一下冲撞着她的神经,她隐隐猜到了Hadrian想做什么:“不,你不是鸽子……你不必成为鸽子。”
她小心抬起右手,笑得难看:“Hadrian,你不必成为鸽子……来,到这边来……”
“我是一只鸽子~我长满洁白的羽毛,我是一只鸽子~哒啦~”
【你觉得一只鸽子从那里飞下去,会不会摔死?……你觉得人能撞破吗?】
【反正我打赌鸽子是不能——它们会被撞成面饼哈哈哈!】
“Hadrian,你真的不必成为鸽子……”花祈夏的手也开始颤抖。
“Heyhey~”Hadrian努嘴,瞥着花祈夏,表情不甚愉快:“十八岁,你的话不可以为别人而改变,变得矛盾可不好,嗯?”
他将沾了血的尾羽**发丝间,和那只小小的银色钥匙夹在一起:“刚才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
Hadrian摇摇头,继续打字——
[第三幕—冲突]
地上的海报被随意踢开,一张张星光熠熠的写真被他自己踩在脚下:“如果——总要有一个我不那么讨厌的人记得我,那就你吧,十八岁,说出来吧。”
Hadrian近乎残忍地逼迫着她:“你已经想到了一个,也许可以离开这里的方法是不是?!!试试看,你说出来,现在说出来——”
花祈夏哭了。
在眼泪淌过脸颊时,她先感受到的不是热意,而是刺骨的冰凉:“……”
Hadrian轻而易举地就能捕捉到她眼里的犹豫,因为从见到女孩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那是一双再好懂不过的,
“loudlyeyes”。
第209章 [终]—Hadrian留。
——
“Loudlyeyes”。
她有一双“Loudlyeyes”
那一瞬间,Hadrian满目的疯狂凝滞成一种意外与茫然,接着悲怆与更深的血一般的颜色齐齐涌上来,他还是笑着的,要把心脏与气管都呛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你在犹豫?说出来!”
花祈夏死死攥住了心口的衣裳。
“我知道为什么。”他自己说:“因为你知道——你一旦说了,就是在给予我一个,我永远、永远不可能实现的希望。”
Hadrian笑得渗出一滴泪,落下后没入地毯深处,“你对我,居然还有这样的善意,为什么呢?愚蠢的十八岁,你可是因为我被困在这里的啊……我怎么值得呢……”他固执地继续在会客厅里的话题,一定要花祈夏说出她没说完的话——
“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十八岁!!你刚才想说什么?!”
“Saysomething!!!You!!Saysomething!!”
嘶哑刺耳的尖叫声到最后尾音变得哀求,撕心裂肺地在塔楼里回荡,他像拿着刀的死神,带着血淋淋的逼迫将花祈夏逼得几乎窒息,花祈夏耳边嗡鸣,恍然看见他含着笑的眼睛里——
一丝悲悯的祈求。
与疲惫。
“还有什么!!”
“你说!还有什么!”
“还有!!!”花祈夏崩溃了,终于不顾一切地嘶吼起来:“还有无数美好的人和风景在这个世界上等着你!!”
“还有无数形形**的人和朋友——!所以——”
眼泪汹涌而出,她竭尽全力看清Hadrian猛地释然的微笑,泪水更多地漫出来:“所以为什么不和我一起离开王室?!别再当王子了Hadrian!去当个普通人!和正常人一样,去当这个世界上最普通最自由的人!!”
花祈夏喊到最后泣不成声:“你愿不愿意放弃王室身份,放弃这该死的牢笼,去,去当个,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
在模糊的视线里,她看见Hadrian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哽咽着:“你愿不愿意……为了我说的那一切,放弃王子……放弃皇室……哪怕去当个流浪的歌手,当个旅行家或乞丐也好……”
Hadrian第一次露出认真的笑,他望着花祈夏,她背后是皑皑无尽的黑色墓碑:
“我做不到。”
“我知道……”花祈夏抽噎了一声,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所以她犹豫她迟疑。
她用这世界上的美好为Hadrian编织一个希望的幻梦,可Hadrian做不到,她知道他会永远困死在这片囚笼里,像冲不出玻璃窗的白鸽。
也许她说了,自己就不会成为那只白鸽。
可为一只笼子里鸟展示蓝天,究竟有多残忍呢。
他们背后站着那些墓碑一样的人,在这样激烈的动荡里依然冷漠地像**一样,无声围观两个“疯子”的嘶喊。
“太残忍了,是不是?”
Hadrian看着流泪的女孩,没想到这世界上居然有人为他而心软,“你觉得这对我太残忍了,是不是?”
花祈夏哽咽着,摇头又点头。
“十八岁,你相信童话,还是现实?”
Hadrian石破惊天地一句话,震得花祈夏心神剧荡。
她倏地抬起头:“你听见了……!?”
【法利亚神父的死,给了唐泰斯逃出监狱的机会。】
【你相信神父故意谋划了自己的死亡,成全了唐泰斯……还是相信,唐泰斯利用既定的事实,让神父的死发挥应有的价值?】
【祈夏,你相信哪一种?】
“十八岁,你怎么不走呢?”
他捏住了发丝间的钥匙,却问女孩为什么不走:“没关系,他们第二天见到你,一定会很惊讶,哈哈,一场完美的恶作剧。”
Hadrian在这时转开了眼珠。
这一刻,花祈夏不知道他在看着,哪里——?
他直视着前方,但目光似乎穿透了她和其他人的身影。
电脑的屏幕被合上了,Hadrian忽然仰起头,好像自下而上穿过塔楼,穿过天空。
穿过由他书写的这一部“小说”,他在望着这故事与屏幕之外——
望着那屏幕之外:
凝视着的千千万万双,从第一幕起就窥探他轨迹的眼睛。
好似真的有千千万万的“读者”在凝视他书写的故事。
“Hey.”
Hadrian似笑非笑地与这些“眼睛”对视,仿佛读者们在这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你也没想到吧?连你也无法预料。”
Hadrian早已习惯了这样被窥视的人生,可此时此刻,在花祈夏的视野里,他依然像个任性又顽劣地恶作剧者——
“没人能再窥视到我的人生——这是我最满意的故事了。”
Hadrian闭了闭眼睛,重新喊出花祈夏的名字:“十八岁,可以把那个故事讲完吗?”
他说:“高墙下的故事,我也想知道,那个叫唐泰斯的家伙有没有成功逃走?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故事的结尾是什么?】
【是……一句话。】
【什么话?】
【人类的一切智慧都包含在两个字里面,那就是“等待”,和“希望”……】
这一刻,女孩的泣音与疯子的笑声融合在一起,交缠共生:
【那就是等待,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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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等待,和希望。】
“我不让,任何人窥视我。”
“你以为时间将过去十四天,你以为太阳会再次升起,我,不让任何人预测我。”
Hadrian微微一笑,看向虚空之外的盯视:
“读者,也不行。”
[第四幕—尾声]
当那道灰色的身影撞破落地窗时,花祈夏仿佛看见了一只展翅翱翔的白鸽。
“学着点儿吧诸位,这才是真正的,Rebel.”
玻璃如雨点般碎裂。
哗啦!
夜风呼啸涌进来。
鹰钩鼻和其他沉默的人们终于有了反应,他们纷纷冲上去,他们眼里的惊愕和恐慌太稀薄了,都不够织一只网。
花祈夏站在原地,肩背被无数人撞得摇晃。
她竭尽全力睁大眼睛看着——
Hadrian舒展的身影永远烙印在花祈夏的眼睛里,他肩头的另一只鸽子受了惊吓,在落地窗被撞裂的一瞬间,伴随碎片“唰啦”展翅,飞向了漆黑的天空。
另一只……
冲破了他的牢笼。
坠于高塔。
……
【哈~看,我赌赢了。】
巨大的窟窿涌入冰冷的风,吹起塔楼里的海报与羽毛,仿佛为了谁,纷纷扬扬下起一场无尽悲伤的雪,四面八方响起仓皇混乱的噪音,警报声、急救铃震耳欲聋——
原来D国皇室是有医生的啊。
他们只是治不了真正的病。
在一派混乱中折返回来的鹰钩鼻,走到花祈夏面前站定,他终于说出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句话,无波无澜:
“D国不需要一位教唆王储、煽动王储叛逃的女人。”
“请你离开。”
花祈夏垂眸立在原地,良久,她抬头看了一眼鹰钩鼻,那双“Loudlyeyes”中一丝情绪也没有,甚至没有眼泪:“FuckyouRebel.”
她又转头沉默着望向那片碎裂的落地窗,然后转身,一步步离开。
良久,楼下的会客厅里响起消防警报尖锐的鸣叫。
鹰钩鼻的视线穿过窗外,从高耸的塔楼上看见那个女孩拎着一把消防斧,一步,一步走进了那片长满雪松的树林。
她再也没有从那片树林中出现。
女孩似乎离开了。
却不是从他们打开的大门里。
[全剧终]
……
[后记]
那么,这就是我的骑士小说。
哦~我亲爱的读者,谢谢你的窥视。FuckyouRebel.
——Hadrian留。
P.S.亲爱的,此刻,请不用屏住呼吸,嘘。Hadrian.
第210章 日出
——
4:15.
闻人清和等人得到消息赶来时,最先刹停在庄园的是盛修的车。
不等司机给他开门,盛修直接从副驾驶上跳下来大步冲进了庄园,他随手抓住一个穿西装的外国人:“我的人呢?!!!”
远处的消防警报与救护鸣笛盘旋在夜幕上空,尖叫着撕裂天空。
盛修疾言厉色,脸色铁青,“花祈夏,花祈夏呢!”
如果不是随后赶来的闻人清和拦住他,他几乎要把对方的手腕捏碎,眼底渗出火似的灼亮,手掌却无法控制地抖动。
那个被他拦住的外国人挂着耳麦,被推搡拉扯也面无表情,如同一只提线的木偶。
他们身后呼啸着冲出几辆印D国国旗的车,车灯平行打出去,将谢共秋与乔星灿奔跑的身影打得雪白。
死寂的庄园城堡终于像掉进沸腾的水里。
“我妹妹呢?”
盛修看着从步道飞驰而过的急救车辆,险些在一瞬间失去理智,失声暴吼:“你们特么的把人给我弄哪儿去了!!”
“盛修!”闻人清和抓住他的手腕:“你冷静点儿!”——
唰唰唰唰。
轮胎贴地刮擦,闻人清和转头看过去,在看见代表D国最高水准的教会医疗车时蹙起了眉。
直到看见皇家传播团队的通讯秘书疾步走向城堡,他终于难以置信地:“难道Hadrian他……”
连他也对如此紧急的突发状况感到骇然。
红蓝交错的灯光频闪烁,所有人步伐匆匆却缄口不语。喷泉旁车流一行行来回穿梭,从漆黑的车队尽头朝他们走过来一个穿燕尾服的中年外国人。
闻人清和一看见他就大步走过去,一向以温文尔雅社交的男人此时眼底黑压压一片沉云,嗓音凉薄:“我们的女孩呢。”
谢共秋与乔星灿分两侧走上前来,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的鹰钩鼻管家用灰蓝色的眼珠缓慢扫视众人——
开口时细长的声线,仿佛沙漠洞穴里**蛇攀爬时留下的涩音,阴沉冷漠:“她离开了。”
乔星灿牙齿咬得咯吱响:“她去哪儿了?!”
鹰钩鼻的脸好似皮革缝制的一张面具,在对方近乎蛮暴的质问里,也只是淡淡敛起眼角,然后无动于衷地转身朝城堡的方向走去。
盛修勉强压下呼吸,颤着声:“我、我进去找她。”鲜红的闪光灯刺入他的眼睛里,盛修迈出去的腿仿佛被烫了一下,他喘息着:“我去找她!”
“等等。”
闻人清和从各种尖锐嘈杂的鸣笛声里,辨别出来自城堡内部的消防警报声。
他眼底一凝:“我可能知道祈夏在哪里。”
……
4:45
庄园西北方向的盘山公路默然着,黑色沥青浸湿一层又一层露水。
盛修下车的一瞬间竟然有些腿软,他一眼就看见路边山坡上那个坐在高墙下的身影。
他听到自己胸腔轰然冲击的嗡鸣,再也不敢让那道身影从他的视野里离开。
“祈夏!”
乔星灿最先喊出上面人的名字,对方抱着膝盖坐在墙外的草地上,正一个人安静地凝望公路尽头。
她背后是一扇被暴力破开的铁网小门,生锈的铁丝根根折断,洒下满地锈屑,高墙上的爬山虎探出头,像扑向她的汹涌绿潮。
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女孩循声望过来。
“苞苞。”
盛修所有的担心惊惶都在看见花祈夏的一刹那紧急扼制在胸膛里,越是靠近花祈夏,他反而越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强作镇定的声线压轻:“……苞苞?”
女孩脸上没有泪,甚至也没有遭受刺激后的惊惶或失魂,然而盛修竟不知道自己应该感到庆幸还是紧张,他呼吸放缓,喉结因用力下抵而哽出一丝丝涩疼。
花祈夏浅淡的眼珠一寸寸上移,与盛修四目相对:“哥。”
谢共秋从盛修身后绕上前,半蹲下来伸手去探花祈夏的额头,花祈夏偏头避开,声音微哑:“我没事,也不冷。”
谢共秋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沉默着注视女孩,这一刻他们的神情是相似的平静,男人垂眸,看见了她虎口处的红痕,那是用蛮力反复挥动斧头时的力度对冲,他将那一抹红掖入眼底,又重新望向花祈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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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将手放下。
“……我甚至还不知道他的过往,他的经历,他什么都没说,又好像刚才……什么都说了。”
花祈夏声线里也沁了一夜的凉露,风一吹就干涸了——
“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
她吸一口气,所有人眼里她的唇色很浅,花祈夏耳边的发丝被风吹乱,脸上血色稀薄,她平静地扯动嘴角,看着四个男人的脸:
“我们居然还在按部就班地计划未来的十四天。”
铁门在风的吹动下吱吱呀呀响得刺耳。
门内侧被石块划出的十四个网格好像在明晃晃嘲讽着在场所有人的自信与帷幄,鄙视他们的按部就班。
盛修握住她的手腕,用掌心用力摩搓几下她的手背,嗓子沙哑得不成样子:“苞苞,走。”他松开手,单膝点地做出要将花祈夏抄抱起来的动作:“哥带你回家。”
闻人清和脱掉外套递过来。
花祈夏松开了圈住膝盖的手臂,在谢共秋的搀扶下自己站起来,盛修伸手掖去她耳边的碎发,花祈夏忽然抬起眼:“哥。”
“我要结束这场活动。”
盛修的指尖因为抽动而触碰到花祈夏的眼尾,那里静静聚拢起一股连他也不能明辨的情绪,无悲无恸,像一汪清澈的水,也像一种水流一样的力量。
花祈夏这句话说得很清晰,在场的四个人都听清楚了她说的话,他们不约而同彼此对视,就在这时,花祈夏出声了——
“你们看——”
盛修与其他人下意识沿着她转头的方向望过去:
稀释的晨云消散在绵延的山岚,一辆辆满载活计的货车从遥远的高速公路上驶过,在晕染的蛋壳青光线里,混沌而壮阔的霞光厚积薄发。
“太阳出来了。”
她眺望远方,听见了日出前的轰鸣,万物的生命力就这样嘶哑而咆哮地宣告自己的新生,在浮光跃金的剪影里震耳欲聋起来。
花祈夏低下头,看着掌心中一只雪白的鸽羽。
她松开指尖,那只轻飘飘的绒毛倏地被风吹远了,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飘向那公路尽头的人世间。
第211章 不怕
——
“祈夏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还有那扇门,那扇门是怎么回事?闻人你早就知道那扇门的存在?”
“知道——本来想等情况稳定下来再告诉你们的,没想到……”
套房外厅传来闻人清和的嗓音,乔星灿满带怀疑的质问,传到房间中时已被房门隔绝了大半,盛修坐在床边,凝神守护着床上沉睡的女孩。
他没有直接带花祈夏回家,而是先找了个安宁的地方让女孩休息。
和盛氏有关的房产酒店他不会带花祈夏去,所以斟酌后他们将花祈夏就近带到了乔星灿名下的一处艺术驻留社区,开了间庭院让她先好好睡一觉。
盛修将冷气温度调高,无声将花祈夏的被子掖好后,便静静望着她单薄的睡颜,男人眼里所有情绪都退散成清透的雾气,他好似一座岿然不动的石雕。
落地窗外的草坪上跳过几只麻雀,在浇花的喷洒杆下洗澡,“叽叽喳喳”轻叫。
床边的男人动了,他站起身缓步走到窗边拿起了遥控器,手指触碰到“关窗”按键时,床上“沉睡”的人忽然轻声地:“开着吧。”
盛修手一顿,转过头来看着床上双目紧闭的人,对方浅色的唇轻启:
“开着吧。”
“……好。”
他侧过头——窗外的小麻雀叫得欢快,花洒“呲呲”喷溅,盛修放下遥控器走回来,站在床边用手背轻柔地挨了挨花祈夏的额角。
男人用气音万般温和地:“先睡一觉,醒了我们回家吃饭,嗯?”
花祈夏闭着眼点了下头,将下半张脸在被子里藏得更深,下一秒她就张开眼睛,侧身仰视着盛修:“哥。”
“哥在这儿。”
“嗯。”
花祈夏自下而上缓慢地移动眼珠,仔细端详盛修一夜未睡的脸庞,对方眼里的心疼与关切如开闸的水倾泻,她放在枕边的手手指轻动,接着——
花祈夏深吸一口气坐起来,在盛修愣然的神情问“怎么了?”时,抬起手圈住了他的腰,给了盛修一个轻轻的拥抱。
感受到隔着衣裳贴上他腰腹的脸颊,这一瞬盛修鼻腔忽然滚过一缕酸凉。他怔住片刻,终于手慢慢揉上花祈夏的头发,听见女孩轻声地:“你不用怕。”
盛修喉结哽动。
半晌,沙哑而苦涩的笑声叹出齿间,阖上的眼睛藏起汹涌的自责与哀伤:“……怎么成了你安慰我。”
花祈夏半睁着眼睛,贴着盛修静静看向床对面的绿植,“因为我也不怕。”她从始至终地平和,睫毛低垂:“我的行李,还有……”
她停顿一瞬,盛修背后的衣服折起一处细微的褶皱,“还有我的电脑……都还在庄园里,可以帮我拿回来吗哥。”
“好。”
盛修压下所有情绪,托着花祈夏的后肩让她重新躺回床上,帮她盖好被子,“你睡,什么都别想……孙奶奶昨天送了两捆粽叶来,晚上回家哥给你包粽子,好不好?”
“嗯。”
花祈夏再次闭上眼睛,毫无负担似的任凭自己陷入摇晃的梦里。
床边的人站了一会儿,拎起床尾的西服外套后脚步悄然远去,连关门声都轻得仿佛怕惊碎一只脆弱的瓷杯。
叽叽!
抖动翅膀的小麻雀飞走了,一团团挤在栅栏上,歪头打量走上草坪的年轻男人。
“祈夏睡着了吗?”乔星灿丢掉手里的抱枕,与其他人一起看向来人。
庭院里的沙发卡座被阳光照成暖白色,栅栏旁的叠泉石壁墙吐出潺潺的水流,墙下是一弧弯月形的白石水池,里面飘着几只颇具艺术感的纸船。
“嗯。”
盛修将外套还给闻人清和,对方接过后随意搭在了靠背上,问:“祈夏怎么样了?有没有说什么。”
盛修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下,脖颈抵在靠背上长长出了一口气,捏住难掩疲惫的眉心:“没,不过我宁愿她现在什么都别说。”
众人沉默,他们没有人知道今天凌晨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接到消息时每个人都错愕无比,他们足以想象到这场意外有多么骇然疯狂,连他们都难以置信,更遑论作为亲历者的花祈夏——
他们无法衡量这件事在花祈夏心里压下的重量,更不知道她究竟遭受了多大的刺激,心理和精神在当下,和今后又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这种种的顾虑几乎要把他们的心脏扯碎了,一时间无人说话,庭院里只剩下雀跃的鸟叫声。
沉默的氛围在阳光明媚中蔓延开来,停在栅栏上的麻雀胆子大了些,三三两两跳回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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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那家伙到底**吗。”
乔星灿忽然问。
飞溅的水珠在草地上折射一道彩虹,映着生机盎然的阳光,空气却因为他这一句话被凝固成冰冷的形状。
少年人的声线很冷漠,也毫不关心结果。
作为偏执的自私者,在场四个人里没有人比他对旁人的生死命运更漠然。他同样选择过用舞蹈献祭海洋,放任冰凉的海水灌入鼻腔压迫窒息。
因而在乔星灿的眼里,Hadrian的所作所为,那不过是一种力量对抗力量的内在选择而已,如果不是关乎花祈夏,他甚至宁可用现在这时间去编一支新舞。
闻人清和眉宇间罕见扫过些许的唏嘘与疲惫,显然他顾虑得更为周全,沉声地:“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乔星灿指关节绷白,盯着虚空:“那特么就是个疯子。”
他略微向前倾身,平视对面的三个人,瞳孔因震惊与反感而微微发着抖:“他,他怎么能,他怎么能当着祈夏的面……”
“好了,先别说了。”现在实在不是一个详细讨论的好时机,闻人清和看了眼落地窗的方向,停顿半分钟后开口:
“一旦涉及皇室成员去世,从确认消息、内部密语通知再到正式公告都需要一段时间。”他不是一个会自我欺骗的人,事实上在场几个人都不是,但一团理性的黑雾在他们脑海中弥漫,当他将那两个字说出来时,就好像戳破了几个人心里无形的共识——
黑色的雾气就无法遮掩地泄露出来,即使那是个常常给他们带来麻烦与闹剧的“疯子”,闻人清和也在这一刻感到一股遗憾与惋惜。
他站起来,拎起自己的西装外套,“我先回庄园打探一下具体情况,毕竟这里面还涉及到活动双方……祈夏也是亲历者,他们总该给个交代。”
盛修按住太阳穴,说:“我跟你去。”
“你还是留在这里守着祈夏吧。”
闻人清和说完,循声望向已经站起来的谢共秋,思忖一瞬点头:“走吧,我们两个去——祈夏是不是还有些随身物品在庄园?”
“对……麻烦了。”盛修的侧脸被树荫勾出一弧锋利的灰线,他说:“还有她的电脑。”
——
明日请假,月底修存稿与前文错字捉虫,抱抱。
第212章 来访(二合一)
——
【您的压缩文件“《南疆扎经染色工艺现状简讨及历史溯源分析》.zip”已成功投递到对方邮箱。】
咔哒。
花祈夏关掉邮箱页面,在手机备忘录里将“朴—论文试稿”一项打了勾。
接着点开和盛修的语音通话,对面几乎一秒接通——
“苞苞,怎么了?”男人嗓音带着些许紧张。
“没事哥。”
柜台后的花祈夏站起身走到店门口,将挂在侧架上的手套取下来。
她听见盛修语气里的紧绷,心里无声轻叹:
“就是想和你说一声,电脑我用完了——还有,下午来了个婚庆公司的采购,问咱家做不做捧花的长期定制,爸妈跟人去那公司考察一下,可能得九点多才回来了。”
花祈夏将手机用肩膀夹住,边戴手套边说:“我想问哥你晚上回家吃饭吗,不回的话待会儿我就去巷口随便买份热干面。”
“回,回。”
盛修在电话那头忙道,背景音里传出收拾东西的微响,“我这边马上就能结束,回家路上顺便买点菜,做饭的事你别管了。”
……
电话挂断,花祈夏戴好手套从保鲜柜里捞出一大捧新鲜玫瑰,搬了个马扎坐到门口开始打刺。
棕绿色的玫瑰叶“哗啦哗啦”从打刺钳中洒落,迅速在她脚下摞成厚厚的一叠。
“喵。”
窝在花架下泛懒的草嘟嘟凑过来,先弓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接着坐到马扎边“吧咂吧咂”舔起了**。
“草嘟嘟。”花祈夏用脚尖推了推它的爪子,“你哥这几天不开心,怎么办?”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侧头看向外街来来往往的自行车,似是在问草嘟嘟,又像自言自语:“咱家谁的胆子最小……?”
“喵!!”
掉落的枯枝不小心砸到草嘟嘟的尾巴梢,猫儿吓得收起四只爪弹跳起来,嘴里“呜咪呜咪”骂个不停。
“是你呀狗子。”花祈夏低下头,眼尾染了零星的笑,摘掉一只手套安抚地挠挠草嘟嘟的脑袋,“嗯?是不是你?”
花祈夏食指搓搓它的下巴,脑海中回想起刚刚电话里盛修的声音,眼尾的笑意渐渐散了,被黄昏前的阳光稀释为一片白皙的透净。
从庄园回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天时间。
出于皇家保密与安全规定,花祈夏的随身行李和电脑还需要办理一些手续才能取回。
于是盛修给了她一台备用电脑,方便花祈夏在日期截止前完成夏令营的试稿。
在庄园里接触不到网络,花祈夏在那个夜晚写好的摘要和框架都没法上传云端,回家后只能重新再写一遍。
但这五天时间里,只有花祈夏自己知道,她的思路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仿佛精力与专注力都悬浮在了一种抗干扰的特殊状态里,好似大脑与耳朵被一团真空裹住了,身心都维稳在一股不骄不躁的极端平衡里。
她的写作效率完全超出了往常的最佳状态,反而是盛修——
这段日子以来,他对花祈夏的看护几乎达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
与其说是“看护”,倒不如说是一种高度警觉的应激反应:这些天来花祈夏一旦短暂脱离盛修的视线,他就肉眼可见地坐立难安起来。
仿佛只有将她牢牢锁在视野之内,感知到花祈夏安全的气息,那个男人才能得到一时一刻的喘息与缓和。
比起花祈夏,盛修似乎更像是那个受到了刺激的人。
打完了刺,花祈夏抱起玫瑰回了店里,草嘟嘟跟在她脚后面,见主人没有再给它挠痒的打算,就竖着尾巴踱回了小院里。
叮铃铃。
店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动。
“欢迎光临,请——闻人先生?”
正在擦拭保鲜柜的花祈夏讶异地看向门口——
初次造访的闻人总裁右手还停在门上,他腿边放着花祈夏的行李箱,他另一只手里提了一个罩着黑布的长方形物品,似乎是一只放长号的乐器包。
“下午好啊祈夏。”
“好,好。”花祈夏还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忙不迭摘掉手套迎上去,“下午好闻人先生,你——”
她见对方难得一身休闲装扮,深领的黑衬衫上松了两粒扣子,黄昏泄出腰际,比起以往复古优雅的绅士风格,今天的闻人清和看起来愈显性感与高级。
然而对方的一举一动依然透出骨子里的涵养与风度,他没有贸然进店,而是站在门口笑着欣赏西侧架子上的花型摆设来:“返还手续办完了,这是你的行李箱,电脑也在里面——祈夏,你家的花店风格很独特。”
“谢谢。”
花祈夏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墙上晶莹剔透的玻璃花台,上面饱满肥嫩的多肉和五彩斑斓的盆栽喝足了水,在细碎晶莹的灯光下格外鲜活可爱,“都是我爸妈设计的——闻人先生,快进来。”
闻人清和低沉地“嗯”了声,目光没在店里打量更多,他问:“叔叔阿姨不在吗?”
他将花祈夏的行李箱递过去,笑道:“冒昧前来,打扰了。”
“怎么会?”花祈夏重新戴上手套,说了声“闻人先生你先等我一下”,接着快步走到门口将地上还没收拾的枯枝落叶拢成一堆。
边说:“我爸妈去和婚庆公司谈合作了,今天正巧不在——”
“嗯。”闻人清和见花祈夏收拾清扫的动作灵活又迅速,不知怎么,他的目光在那道麻利的身影上多落了一瞬。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闻人清和似是困惑地蹙了一下眉,又在花祈夏起身走来时恢复如常。
后者把打刺钳和手套放下,顺便从柜台下提了一只暖水壶:“走吧,去院子里坐,里面宽敞。”
她带闻人清和来到后院,入目就是郁郁葱葱的花草和老式的红砖小楼,到处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水缸里柔光浮漾,一棵伞盖般的枫杨树铺就一地绿影,鸟语花香。
深谙各类设计理念,也见惯了各种庭院风格的闻人总裁站在院门口,忽然觉得,他所掌握的那些美学原理、现代诠释与艺术性的隐喻理论,在这一刻似乎显得有些多余。
他笑了声,“祈夏,你家的院子很美。”
在摇曳的树影扫到自己身上时,闻人清和也大概了解了花祈夏与盛修心安的来源。
哗哗。
哗哗。
花祈夏洗了两个玻璃杯,见闻人清和还在仔细欣赏院子里的摆设布局,好笑道:“坐吧闻人先生。”
她把杯子放到小桌上,拎起暖水壶:“端午前的第一茬金银花,昨天刚晒好的,你尝尝看。”
“谢谢。”闻人清和拿起杯子,热水中金黄的花丝翻滚,他环顾四周好奇道:“祈夏,你家还种了金银花?”
花祈夏笑了,有些好奇地看了看闻人清和放在脚边的黑布箱子,“不是,我家常在城郊的苗圃进货,这是那边的花农种的,哦对,上次给大家带的葛根花茶,也是在人家那边采的。”
闻人清和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提出了一个合理客套的问题,但对于女孩漾着笑的回答,他敏锐地察觉到刚才自己语气和姿态的自然——
男人心下无奈地笑笑,看来当一本书的左右两页被中间的锁线装订后,再拆解也无法将个体从完整的叙事里剥离而出了:
那道生了锈的铁门与穿梭于门两侧的故事轻诉,到底还是把他和女孩的关系拉得更近。
喝了茶,空气渐渐安静下来。
花祈夏十指交握放在膝盖上,闻人清和放下玻璃杯,注意到她指节不自然地收紧。
她眼睛徐徐划过黄昏宁静的小院,虽然唇角还保持着笑意,却不与闻人清和对视,女孩平静的脸庞下隐约显露出一丝欲言又止的犹豫。
闻人清和知道她不是习惯冷场的性子,沉吟片刻:“祈夏。”
“哎……”花祈夏睫毛扇动两下,眸光有一瞬闪烁:“怎,怎么了?”
她忙去提暖水壶,“再喝点儿水吧闻人先生。”给闻人清和加了茶,她就在对方的注视下侧头看向屋顶的瓦片,嘴唇慢慢抿起来,眼底倒映着霞光。
闻人清和看着她平静的侧脸,收回握着杯子的手,半晌,低声开口:“皇室那边还没有消息。”
花祈夏的手指猛地痉挛似的一抖,水珠溅出两颗,落在桌面上。
“是吗。”
女孩转头时因动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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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流畅,险些踢倒脚边的暖水壶,她干笑两声,手却不知道往哪里摆似的,拨了一下耳边的头发,又去摸额头,“那个,我知道啊,那个……那什么,这几天新闻和网络上都没消息,说,说明这事还在封锁,保密,还,还没结果。”
她的反应在闻人清和眼里实在不自然,却又在意料之内,花祈夏手放下了一瞬,又去摸耳朵。
那只无处安放的手最后按在了后颈上,“咔吧”转动僵硬的颈关节,花祈夏点头:“嗨,可以理解,这,这么大的事,从开始到公布总要费些时间的……”
闻人清和看着花祈夏,没有说话。
花祈夏又含糊地笑了两声,低头一下下随性地捶着自己的腿。
“……”
慢慢地,她唇边的笑意随着黄昏的推移一点一点散去了,空气静谧如一汪湖水。
女孩没有太多情绪的视线在地面无意地扫过,仿佛正为了这陷入安静的局面思考一个新的话题,又好像只是静静享受着这段无人开口的时间。
毕竟这样的时段常常会出现,譬如饭局上一场热闹后忽然的尴尬,亦或是教室里一阵乱哄哄后突然诡异地安静下来。
这只是一段普普通通的安静,不是谁被戳破了“心照不宣”后的慌张。
不是。
“喵……”
睡了个回笼觉醒来的草嘟嘟从阳台上跳下,见家里来了客人,不怕生地凑上来,半途中被花祈夏搂住,一把抱到了膝盖上。
花祈夏抬起头,握着猫爪朝闻人清和介绍:“这是草嘟嘟,我家的猫。”
闻人清和实际上对过于弱小可爱的生物并不感冒,不过觉得这只猫与女孩相贴倒是融洽,他弯起眼:“很可爱。”
说完男人眼角余光扫一下腿边的黑布箱子,接着问道:“对了祈夏,你的论文写完了吗。”
“嗯,写完了。”花祈夏点头,“今天早上已经提交了,接下来就等导师审核和‘入编’了。”
“入编?”
“哈哈。”
花祈夏挠着猫咪的下巴,“就是加入导师的团队,跟着他去各地调研考察,据说我选的这位老师收学生的门槛很高,嗯……但我感觉这次试稿写得挺顺的。”
她比较有信心,“希望可以入选。”
闻人清和看出她的胸有成竹:“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谢谢。”
花祈夏收到他的鼓励很愉悦,把怀里的草嘟嘟放到地上,说:“对了,晚上在我家吃饭吧,恰……嘶。”话音未落,猫咪昂首挺胸从她脚背上踩过去,看得闻人清和轻笑出声。
“恰巧家里还有很多粽叶,待会儿可以包粽子。”
花祈夏见闻人清和似乎很喜欢那金银花茶,又拿起水壶给他续上,嘴里说笑起她和盛修为了甜咸粽子还打过架的糗事,说着说着就乐不可支,似乎只是在拉家常的欢声笑语里极其随便地问了一句:“你觉得他还会回来吗。”
闻人清和注视着花祈夏的眸光从始至终沉稳。
温暖微亮的晚风吹过枫杨树,院子里一派欢快的沙沙作响。
晚霞掺杂在花祈夏眼尾与嘴角未尽的笑意里,“他还会回来吗”,那些诙谐的童年趣事还没从她唇边散了音。
花祈夏眼眸的弧度微弯,按在暖水壶上的大拇指隐隐泛白,壶身抖动时洒下的点点银光,瞬间引来了草嘟嘟扑玩。
“祈夏。”
花祈夏深吸一口气放下暖水壶,空气从口中徐徐吐出,长而缓慢:“……”
直到女孩脖子上的肌肉因为呼出的气流耗尽而轻轻颤抖,她才飞快地眨了两下眼:“……嗯?”
随着她的低头,闻人清和眼神微动,抬手掀开了罩在那只长方形“箱子”上的黑布——
咕咕。
咕咕。
花祈夏难以置信地盯着黑布下露出的“东西”:
竹质的箱笼里是四只雪白的鸽子。
黑布被揭开,陡然出现的光亮让四只鸽子不安地抖了抖翅膀。
“庄园交易的协议终止了。”
闻人清和看着关在箱笼里的鸟:“那些人离开前没把它们带走,这些小家伙们在塔楼里,没人照顾。”
第213章 希望
——
“不过抱歉。”
闻人清和看着凑上前的草嘟嘟,有些歉然:“我不知道你养了猫,所以……”
花祈夏慌忙敛起眼中的动容,清清嗓子:“咳,没关系。”她抬手去抱好奇的猫咪,结果草嘟嘟颤了颤胡须,隔着箱笼轻嗅两下,就不感兴趣地跑开了。
它柔软的毛尾巴在闻人清和腿上一闪而过,回头拖着长音冲他“喵呜喵呜”几声。
似乎是对这位带礼物不合它心意的客人不大满意,接着沿阳台跳上屋脊,一扭身“巡视”自己的领地去了。
破天荒地被一只猫嫌弃了,闻人清和微挑的眉梢溢出两分新奇。
“我爸以前也养过鸽子,草嘟嘟受过训练,它不会主动扑鸟。”
花祈夏仰头看着消失在屋脊那边的猫咪,起身去厨房抓了把玉米回来,“不过安全起见,还是先让它们待在笼子里吧,就……先在我这儿养几天试试。”
“嗯。”闻人清和说:“它们被剪过羽,没飞太远就绕回塔楼里了。”
花祈夏弯下腰,一颗一颗将玉米粒从箱缝里塞进去,闻言,用手指隔着竹栏点了点里面的鸟儿,自言自语似的:“又飞回来了啊……”
闻人清和不知道她在说这句话时,低垂的眼眸里是失魂落魄的哀恸还是酸楚的希冀,亦或是两者都有,只是在看见花祈夏给鸽子喂玉米时……
他觉得对方像一块安静的石头——
静水流深。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个词来。
在闻人清和看来庄园的事结束以后,这个女孩身上就多出了一种,“气度”。
原来的她或许是一汪叮咚飞溅的泉水,现在那些晶莹剔透的水花之下,已经慢慢沉淀出沟壑来。
——水流渐渐显现出力量,只是她还年轻,所以这股力量被掩饰起来时,就成了外人眼里一种生疏的故作平静。
“祈夏。”闻人清和拿起放在箱笼上的书,还给花祈夏:“其实在《基督山伯爵》里,我最喜欢的并不是最后一句话——”
花祈夏看着在晚霞铺洒下缤纷炫彩的书封,眼眸间划过一瞬失神。
“唐泰斯曾对他的挚爱梅塞德斯说过,你如果渴望某样东西,那就得先让它获得自由。”
花祈夏张了张嘴,喃喃地接上后面的话,“如果它不会回来……就当从未拥有过它。”
闻人清和无声笑笑,俯身用手指勾开了箱笼的小门。
里面的鸽子“咕咕咕”地迈着四方步踱出来,在陌生的环境里一边扑棱翅膀,一边惊恐地啄食地上的玉米粒。
哗啦。
雪白的羽翼在夕阳下猛然展开,顷刻间被洗涤成澄明的云母石。
四只鸽子“扑簌簌”抖动翅膀离开了地面,两只落到了枫杨树上,两只站在了水缸边,“咕咕咕咕”像发出绵长的电波。
花祈夏没有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她与闻人清和同时仰起头,看着它们忽然展翅飞起,白色绒毛忽忽悠悠飘落——
天边堆砌起五彩缤纷的云层,仿佛远在天边的空中城堡,那四只灰色的点飞向黄昏,在小巷的天空中盘旋一圈,四面八方响起晚间锅灶碰撞的热闹。
它们在花祈夏的仰视中划出一弯灰白色的弧线,又摇摇晃晃落地回了院子里,鸽子们开始心安理得地点着脖子“参观”起自己的新住处来。
此时小院已经被晚霞浸透了,花祈夏在葡萄酒般的空气里,听见闻人清和低沉的叙述:
“如果它不会回来,就当从未拥有过它……如果,有一天它回到你身边,那么它就是属于你的。”[注]
浓稠的黄昏掩盖了一闪而逝的泪光,太阳温柔地与世界告别。花祈夏的嗓音仿佛穿越时间与空间的界限,与另一道调笑戏谑的声音混在一起——
“等待……和希望……”
【等待……和希望……】
咕咕。
夜色挂上了屋脊。
——叮铃铃。
外面传来门铃声。
“可能是来客人了,我去看一下。”
花祈夏站起来还没走出去,盛修就提着刚买的菜进了院子。
花祈夏:“哥!”
“嗯,我买了点儿咸鸭蛋和蜜枣。”
盛修弯腰将手里的塑料袋放到墙边,直起身时看见院子里的闻人清和,也没有太惊讶,只问:“你怎么在这儿?”
他边说边走到水龙头前洗手,“——正好,晚上留下一起吃吧。”
闻人清和没有推辞,微笑道:“叨扰了。”
“我还叫了几个人来,正巧家里还有昨天泡好没用完的糯米。”
盛修打开廊下的灯,院子里瞬间亮起暖黄色的灯光。
他顺手扯掉晾衣绳上的毛巾,与闻人清和对视一眼,“待会儿一起包粽子。”
花祈夏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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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咸鸭蛋和蜜枣放进厨房,一出来就听见盛修的话:“哥,还有谁要来?”
叮铃。
她话音未落,花店的门又响了。
院子里的三人齐齐看过去,盛修这次只站在原地擦着手,等花祈夏进了店里,他才转过头。
男人垂眼看着地上的几片雪白,轻声:“哪来的鸽子?”
“Hadrian的。”
闻人清和大概猜得到盛修请来的人是谁,故而他并不惊讶。
后者听见鸽子是Hadrian养的,似皱了皱眉,不过很快脸色恢复平静,将毛巾重新搭回绳子上。
夜色慢慢侵蚀了残霞,盛修转过身,没有对那四只鸽子发表意见,他望向门铃响起的方向——
“快端午了,一起过个节,苞苞会开心的。”
预料之中,闻人清和低声地:“嗯。”
……
来人是谢共秋与陈聆枫。
“祈夏。”
谢共秋站在门口,巷子里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一地金橙。
尽管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上门,但没有店主人的允许他依然不直接进入,见花祈夏快步朝门口走过来,缄默清冷的男人勾了勾唇角。
“谢学长?——呀,聆枫学姐!原来我哥说的是你们!”
跟在谢共秋后面的,是多日不见的陈聆枫。
“哈喽祈夏。”
她今天没有化妆,穿了件简单舒适的亚麻宽摆裙,脚下踩着双编织平底鞋,没有高跟鞋与妆容的加持,陈聆枫身上雷厉风行的气场少了几分,休闲装扮下的她更像是个邻家的大姐姐,给人以一眼可见的信任感。
花祈夏忽然想到:如果陈聆枫真是她的邻居,那她一定是那种,从小能领着巷里一帮皮猴子骑马打仗,长大后又变成邻居们嘴里学习优秀,在外省名牌大学读书,干啥都啥行的大姐姐。
“第一次来你家,祈夏你家很不错啊。”
陈聆枫绕过谢共秋径直进了店,边打量花店的布局边点头,花祈夏笑着说“谢谢”,引她往院子里走时还不忘招呼身后的谢共秋:“学长,快进来呀。”
谢共秋:“嗯。”
他跟在花祈夏身后,在花祈夏与陈聆枫聊天时,目光一直静静落在她唇角的笑上,直到花祈夏忽然扭头问他:“你呢学长?”
“嗯?”谢共秋回过神来,眼眸闪动,“抱歉,你说什么?”
第214章 粽子
——
花祈夏和陈聆枫对视一眼,见男人刚才似乎是在发呆,倒是有些稀奇,她不由得笑了声。
这些熟悉的朋友的到来,让花祈夏心头生出汩汩暖意与踏实,她不知不觉眉眼也点染了柔和。
又问了一遍:“我刚才是想问,你喜欢吃甜粽子还是咸粽子?”
谢共秋怔了怔,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见地蜷起来:“……都行。”
和饺子一样,他对这种被赋予特殊意义的食物并不热衷,更不用说主动选择具体的口味,谢共秋对自己的回答并不满意,他有些无措地看向花祈夏。
花祈夏捕捉到他的犹豫,顺口自然道:“啊,没事,我们可以甜的和咸的都包一些。”
盛修正与闻人清和一起从厨房把泡好的粽叶端出来,恰巧听见花祈夏的“打算”,盛修故意问:“苞苞,糯米不够了怎么办,只剩一小碗了。”
花祈夏“嗯?”了声,转身往厨房走:“上次都用完了?不对吧我记得还剩一大盆呢——”
听厨房里很快传来女孩的吐槽:“哎呀哥你啥眼神儿,这么大一盆子愣是瞅不着。”
外面的盛修“恍然大悟”,“是吗?”他坐到椅子上,老神在在地啜了口茶:“哦,那正好,你直接端出来吧。”
一旁的闻人清和无奈瞥他:“那么大一盆,祈夏哪里搬得动。”
不等盛修开口,谢共秋就看了他一眼,旋即调转脚步朝厨房走去,“祈夏,我帮你。”
“…………”
盛修眼珠移向那家伙的背影,盯——
陈聆枫幸灾乐祸:“你可真无聊。”
“啧。”盛修坐不住了,颇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无语,立刻抬腿跟上去。
他脚边的鸽子跳到椅子上,一会儿又“咕咕咕”飞下来,绕着院子里的人小心打转。
……
夜幕彻底降临,院子里“哗哗”作响的水龙头撩起一片湿润的气息,交缠在花香与土地独有的潮味里,减弱了夏风的燥热。
花祈夏给陈聆枫和谢共秋倒了茶,顺便把四只鸽子引回笼子里,然后就回厨房帮盛修准备起了食材,而对这方小院早已不陌生的谢共秋挽起了袖子,默默走到水龙头边洗手。
“这个怎么弄。”他看着盆子里水淋淋的粽叶,问闻人清和。
闻人清和也不确定:“应该……再洗一遍?”
他看向坐在小桌前的陈聆枫,对方手里一把剪刀,正把红蓝白三种颜色的毛线团拆开剪线,陈聆枫耸肩:“别看我,这你得问祈夏。”
她脚边成功吸引来了一只草嘟嘟,灼灼盯着她手里的**团,跃跃欲试。
嗡嗡。
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闻人清和看了眼屏幕,无奈道:“乔星灿的车开不进来,他说带了点儿东西,我去帮他拿一下。”
走出厨房的花祈夏听见他的话:“乔学长也要来?”她更惊讶,忙擦了擦手:“那我去接一下他吧。”
“还是我去吧。”
闻人清和看了看正蹲在地上和粽叶大眼对小眼的谢共秋,带着点儿束手无策的自嘲对女孩笑:“总得留个‘指导老师’在这里。”
说完他收起手机迈步出了院子。
花祈夏目送他离开,还有点儿没回过神来似的:“大家都来了啊……”
“是啊。”盛修作仰天长叹:“某些人……见到朋友净顾着高兴了,就知道怼她哥眼神不好。”
“啧……”陈聆枫眼神复杂地瞧着他,转头问谢共秋:“这人一直都这么无聊的?”
洗粽叶的谢共秋垂着眼安静点头,“嗯。”花祈夏小鸡叨米式连连点头:“嗯嗯嗯嗯!”
盛修:“嘿……”
“好好好,你眼神最好行了吧,24K纯金鹰眼。”
花祈夏没脾气地接过盛修手里的东西,盛修终于忍俊不禁笑出声,他走到花祈夏身后,低头耳语似的,悄悄咬牙:“行,就不能跟你哥说两句好听的,小没良心。”
听见男人的话,一旁的陈聆枫被幼稚到没眼看似的摇摇头,忽然余光扫过谢共秋,更是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顺便对他手里折断的粽叶默哀三秒钟。
花祈夏站在桌边,掰着手指盘算:“蜜枣有了,红豆有了,咸蛋黄也有……家里还有猪肉腊肠,笋干也有,都齐了。”
陈聆枫看着一桌食材,感慨:“这工作量可不轻。”
盛修将手里的粽叶折成一弧漏斗状:“就当大家一起过端午了。”
“没错没错。”
花祈夏满意地收起手,“就当是提前过端午节了,反正我们人多,不论能包多少都算过节,咱十个都——”
花祈夏脱口而出,下一秒蓦地刹停了声音,她嘴角的笑意僵了僵,谢共秋与陈聆枫不约而同朝她看来。
“……”
正在向热闹复苏的气氛随着她的噤声,一点点慢慢安静下来。
只有盛修手上的动作不停,他像是没注意到花祈夏说了什么,往乌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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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似的粽叶里塞了一勺糯米,随口道:
“对了苞苞,我忘了买栗子了,你帮哥去巷口粮油店买半斤栗子吧——门口花架上有零钱。”
“哦……好。”花祈夏轻咳一声,朝陈聆枫她们笑笑后忙转身出了院子,离开的背影似乎有些仓促。
小院里一时间只剩下猫咪的“咕噜”声和水流的轻响,陈聆枫把剪好的毛线分开,放下剪刀,看着桌子对面的男人:“你这算什么,岔开话题?”
“算是吧。”
盛修没有抬头,粽叶里的糯米因塞入了蜜枣而“哗哗”溢出来,他撇掉多余的糯米,情绪难辨地:“我还有件事想问你……”
……
巷子口的粮油店亮着灯,端午将至,店里特意把糯米、红豆、绿豆和干湿粽叶摆在门口最显眼的地方,新安装的挂钩上还挂了各种成品和半成品的五色绳,专门吸引这条街上来来往往上下学的学生。
花祈夏来的时候,粮油店的一家五口人正坐在门口吃饭,那个偷吃花祈夏西红柿的小丫头长大了些,脑袋上的小揪揪用五彩绳扎着,一见到花祈夏就“呀呀”地咧嘴。
小丫头的奶奶见到花祈夏,笑着招呼道:“老花他闺女,要点儿啥?”
“吃饭呐奶奶,咱家有板栗没,给我来半斤呗。”花祈夏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余光瞥见挂在墙上的五彩绳,不由得走过去:“奶奶,这彩线怎么卖的?”
“你喜欢哪个色就挑吧,不要钱。”
老人给她称了板栗,摆摆手:“不要钱。”
“那怎么行。”
老人:“赶明儿你家要是有多余的玻璃翠,就给我捎一株吧,瞧瞧,这小妮子皮肤嫩得很,天天挨蚊子咬。”她把自家孙女的手抬起来,上面大大小小一串蚊子包。
花祈夏“哎呦”一声,捏捏她藕节似的胳膊,手感太好,忍不住又捏了一下,“怎么给咬成这样——成,我家院长里那玻璃翠都快长疯了,明天我给您多带点儿过来,那玩意儿好养。”
她弯腰摸摸小丫头的脑袋,“没事没事,用叶子擦擦就不痒啦。”
“啦!”
花祈夏笑起来,重新直起身看向五颜六色的绳子,现如今可供选择的颜色越来越丰富,看得花祈夏选择恐惧症都要犯了,犹豫:“选什么颜色呢……”
忽然,从她侧身后方传来一道沙哑的烟嗓男音:“选红色的。”
——
【注】:该句源自《基督山伯爵》,因译本不同内容有偏差。
第215章 燕度(二合一)
——
有人说,当两个很久没见的人在机缘巧合下重逢时,最先唤醒彼此记忆的,未必是对方的样貌,更有可能是那个人的影子,气息,声音,或眼里的褶皱——
“选红色的。”
当花祈夏恍然转过身时,时间在这一刻似乎被拉成漫长的丝线仿佛电影慢放的镜头:
那个家伙的影子被路灯推搡到她的身上。
接着是他掺着沙砾般的喊她“苞苞”,熟悉的体温滚烫,最后才是他的样子,渐渐在花祈夏的视野里清晰起来。
他穿了件黑色无袖背心,手里拎着从南疆的离开时拎过的那只驼色大包,他就站在街边,高大的身影截断灯光,像一只停留在荒原上的渡鸦。
“……燕度。”花祈夏在喊出男人的名字时,居然蓦地生出了一种“久别重逢”的隔世感。
算“久别”吗?
似乎也不算,毕竟时间还没有长到跨越沧海桑田,那只被燕度修好的楼道灯至今还亮在花祈夏的心上。
可这是一种重逢。
比起“久别”,“重逢”的条件似乎更宽泛得多。
这段时间以来真正经历了沧海桑田的是花祈夏的心,以至于当再次看见燕度时,花祈夏忽然觉得他好像已经离开太久太久了——
久到燕度两颊的轮廓更加锋利,下巴生出星星点点潦草的胡茬。
久到给人一种他穿越了风雪与荒漠走来的错觉,以至于当他定定地注视着花祈夏时,她居然从那双黑色眼睛里读出一种归属感,如焚烧的白昼火焰。
“苞苞。”
燕度的嗓音里也刻满了日夜兼程,比起花祈夏的难以置信,他忽然扯了扯唇角,疲惫下掩不住笑意里的释然与温柔,燕度歪了下头,在花祈夏反应过来之前拉住她的手腕,转身带她朝街道另一条窄路走去——
哗哗。
掉落的栗子隔着塑料袋在地上滚动。
“燕……!我的栗——奶,奶奶,没事没事,我朋友。”花祈夏被拉得趔趄,勉强对目露疑惑的粮油店老人笑笑,她停住脚站定,走在前面的燕度也停下来,转头看她。
“还没给钱呢。”花祈夏挣了挣手腕,燕度就从善如流地松开手。
他就站在原地静静看着花祈夏掏钱、找零,然后蹲在地上把栗子捡起,刚拎着袋子站起来,下一秒那只钳子似的手就重新追上来,不由分说拉着花祈夏离开——
“燕度你走错了,我家在——”
花祈夏感受到手腕上异乎寻常的紧收,力道大得几乎要嵌入她的腕骨里,男**步流星,他似乎酝酿压制着很深重的情绪,连窄巷里的空气都隐隐颤动起来。
喀啦。
青石地砖被靴底的花纹擦过,花祈夏话音未落后肩猛地撞到冰凉的墙壁上!又倏忽远离,掉入一片炙热逼促的拥抱里,扼制得她几乎要窒息——
“唔!”
素来不会在她面前粗鲁的男人这次却带着要将她压进肺腑里的强势。
那只沉甸甸的驼色包重重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花祈夏胳膊被两条钢筋似的手臂紧紧箍着,比这种野兽似的侵袭更让花祈夏胆战心惊的,是他从未有过的喘息,喉管颤抖,带着难以呼吸般的后怕与余悸——
在花祈夏耳边一声一声放大: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重逢的惊愕与对这人去向的好奇还没来得及问出口,转瞬间在燕度低哑反复的忏悔里化为一股酸楚,花祈夏深吸一口气,压住鼻腔的涩意。
“我来晚了,对不起,我来晚了……”燕度的鼻梁与唇角用力擦过花祈夏太阳穴边缘的发丝,缓慢吐息:“苞苞,苞苞我该早点回来的……”
她手掌轻轻推了推燕度的胸膛,那人没有后退一丝一毫,“……你别这样。”
从始至终没有表露出痛苦与悲伤的花祈夏也不会因燕度的话而霎时崩溃,她挥散了那一丝酸涩,再抬起眼时眸底泛出平静的亮,“我真的没事。”
燕度依然紧紧搂着她,仿佛死死守卫着自己险些丢失的宝藏。
花祈夏挣动很久他都不敢松手,后来她都累了,竟然有那样一个极短的瞬间,花祈夏忽然想放弃一切地就这样,一切就这样停下吧……
她在那个瞬间脑海中飘过这句话,仰头看了一眼狭长漆黑的天——
就这样所有人都停在这里,这个世界早就急需喘一口气了。
仿佛她高中时每个漆黑寒冷的冬日早晨,花祈夏费劲地踩着自行车上学时,也曾许多次,她想就这样停下车,想就这样站在好似永远不会亮起的黑暗里:
那是一种所有的精力、情绪、人际关系、规划与心境等等一切将有限的灵魂填满后的倦怠与释然,高中那无数个清晨,她想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坐在雪地里算了——
恰如现在,燕度急促的心跳隔着皮肤撞在她的骨头上,花祈夏忽然觉得干脆就停在这一刻算了,她已经预见到未来她还将看见那重峦叠嶂的青山——
但现在她很想什么都不管,像那从高塔碎裂的玻璃一样任凭风吹走,坠落下去。
“我没有害怕。”花祈夏垂下手臂,脊背笔直,“一直都没有……该被安慰和小心对待的,也不是我。”她想起刚才所有人脸上,笑容下那一丝善意的谨慎,花祈夏为认识这些人而无比庆幸,他们正脱去自以为是的躯壳——
古老的雪山正在崩塌。
燕度吸了吸鼻子,在花祈夏肩窝里发出沉闷地一声“嗯”。
他稍稍松开了些手臂,依旧把花祈夏圈在他的领域里,垂着眼无声端详着花祈夏的脸:“瘦了。”
明明瘦得更多的人是他,花祈夏心里想,燕度头顶上漫开黑蓝色的夜幕,他分明瘦了很多,也凌厉了很多,凝视着她时从眼瞳到眼尾都写满了深邃与锋利:“你到底……”
花祈夏稍微退开两步,后背就抵住了墙,“你到底去哪儿了?”她相信这不仅仅是她一个人好奇的问题。
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地震过后这个人究竟下定了什么样的决心,断联消息去做了一件什么样的事。
燕度目不转睛望着花祈夏,似乎想将她烙在瞳孔深处,自己的情绪尽数溺死,那黑色的火焰里只托举着花祈夏的样子——
他还是那句奇怪的话:“去给我的蝴蝶找翅膀。”
连熟悉各种隐喻与比拟手法的文学生花祈夏都无法拆解、领悟他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她眉眼间凝聚起思疑与困惑,燕度又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朝前略倾身:“伤口还疼不疼?”宽大的掌心比以往更粗粝,小心而短暂地抚过她的后肩。
他问的是地震那时花祈夏的肩伤,时间不算久,但这些日子以来花祈夏几乎把那道伤给忘了,她摇摇头:“早就不疼了。”
燕度眼神黯了黯,那道疤何止长在花祈夏的身体上,“对不起,我该早点回来的。”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花祈夏被他眼里的专注烫了一下,别过眼去看外面渐次亮起的灯火,“而且……”她低头用气音叹出一声笑,燕度就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而且没有谁需要因为那件事……而觉得对不起我,或者该替我担责,不用因为我年纪最小,不用因为我被皇室选中,也——”
花祈夏说到这里,不大自在地看了燕度一眼,又略过,声音小了些:“也不用因为喜,咳,喜欢我而替我承担一切后果。”
燕度下眼睑微微泛红。
“都会好的……燕度。”花祈夏重新看着他,四目相对:“你平安地回来,我很高兴,真的。”
男人似乎要湿了眼眶,却更像在压抑着亲吻她的欲望。
女孩拎起手里装栗子的塑料袋,轻声地:“走吧,先回去过端午节,大家都在。”
所有的惶惶不安与爱欲倾泻都被留在这一道狭窄昏暗的小巷里了……
高大的男人提起背包,一步不离地跟随在花祈夏身旁走出去,迎来逐渐热闹的夜晚喧嚣,他想她就是瘦了,韧了,在他不在的日子里经历了无人可以想象的变化——
他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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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更爱她。
“其他人知道你回来了吗。”
花祈夏走在前面,重新来到粮油店外,看店的已经变成了小丫头的妈妈,对方倚在门口正握着一把酸梅干吃,见到花祈夏后笑着打了个招呼,又好奇地悄悄去瞧她身后的年轻男人。
燕度见花祈夏开始挑选五色线,顺手接过她手里的栗子方便她挑,说:“不知道。”
刚选了青色和黑色两种线的花祈夏转头看他:“那你这保密性可够强的。”
燕度“嗯”了声,站在她身边也倾身去看墙上的绳子:“红色,红色好看。”
花祈夏拿了一捆赤红的线:“你喜欢红色?”
“不是。”燕度一直表现地很沉稳,若是以往他或许早就扬起嘴角笑起来,可现在他却很安静,听花祈夏问他,就侧过头灼灼凝视着她的眼睛:“你戴好看。”
“哎呦!”
门边的老板娘“哎呦”一声,捂着被酸梅干酸倒了牙的嘴巴,偷笑着转身回了店里。
花祈夏:“……”
缱绻的笑意一点一点从燕度黑眸里漫上来。
花祈夏面红耳赤,又拿了白色和黄色两捆线后匆匆去柜台交了钱。
听见老板娘讶异地“呀,闺女你这买太多了编不完呀”,她窘着脸丢下一句“要编十个人呢”,忙不迭转身离开了。
“祈夏。”
“祈夏——!”
巷子里三三两两走过些散步的行人,花祈夏手里攥着五捆彩线,“哎呀你不要喊!”
燕度轻笑一声,迈开腿跨了一大步便赶上了花祈夏的速度,不远处的花店招牌正在朝他们招手,“那你等等我。”燕度得寸进尺:“跟我说说话。”
“说什么?”
花祈夏瞄了一眼他手里的背包,上面布料的颜色似乎比她在医院看见时浅了些,不知道这家伙干什么去了,居然连背包都磨褪色了,“我问你什么,你都不好好回答。”
叮铃铃。
花祈夏推开了车笛花店的门,燕度紧随其后,在进门前压低声音在她耳边:“现在还不是时候。”
紧接着,不放心花祈夏的盛修与谢共秋就出现在院门口。
燕度已直起了身子,悠闲自在地与两个男人对视:“晚上好。”
对面人神色各异:
盛修原本因为花祈夏久久未归,眼里漫出了焦急,在看见跟在她身后进门的男人时,那种焦急先是化为惊诧,继而很快变为难以言喻的复杂,依旧不乏忌惮:
“——是你。”
谢共秋面无表情地上前接过花祈夏手里的五色线,就转身朝院子走去。
燕度也不恼,兴味地挑起眉,他转而看向盛修:“好久不见。”
“真是好久不见。”盛修似笑非笑。
“已经开始包粽子了吗。”
花祈夏闻到空气里一开始就针锋相对的**味,无可奈何地看看双方:
一个是“居心叵测”的燕度,一个是生怕自家妹妹被“拐走”的哥哥——
她莫名觉得这场面好像出现过不止一两次?
只不过那个时候燕度的心思还没暴露在天光下,她合理地认为自家哥哥是杞人忧天。
现在看来,花祈夏猛然觉得,她哥果然配得上“24K纯金鹰眼”,简直深谋远虑……她突然不敢想象,如果盛修知道燕度已经向自己“表白”了他的心思
……她哥现在会不会直接把那家伙捶死。
“开始了。”盛修盯着燕度,话是回答花祈夏的,“乔星灿带了滨江楼的菜来,苞苞,你去帮他们摆一下。”
花祈夏:“那你俩呢?”
燕度看着盛修:“想聊聊?”
“可以。”
“啧!”花祈夏一巴掌打断两人施法:“聊什么聊,饭凉了知不知道吃?”她拍到盛修肩膀上,又扭头去盯燕度,丢下一句嘟嘟囔囔的“大过节的……”,就不再管两人,自己转身回了院子。
——
祝乖乖们端午安康,夏日喜乐。
第216章 端午(一)
——
“……”
“……”
周围一片鸦雀无声,依稀只有院子里“哗哗”的水流声在响;端午在即,店里新进了二十多捆新鲜的艾草,竖着倚在门后,此刻散发出清凉的幽幽药香。
燕度朝对面的男人摊手,他手指头上还勾着一袋栗子:“大过节的。”
盛修闭眼浅呼一口气,转身进了院子。
燕度跟上去的时候,才发现小院里全是熟面孔:“嚯。”
陈聆枫正抱着猫坐在楼梯边剪毛线团。
肉馅粽子用红线裹,甜粽子用蓝线,多余的糯米则要用白线包成清水粽,陈聆枫动作很快,她腿上的草嘟嘟急得“喵喵”叫。
夏天的燥热尽数消散在青砖地面渗出的凉气里。
吸饱了一整日阳光的绣球、茉莉、三角梅开得锦簇,更多的绿植与茶树在橙黄的廊灯下吞吐绰约的黑影。
站在桌边的人,影子同样被映在这些肥厚的绿叶上——
家里过年时才用得上的圆木桌被盛修与谢共秋抬了出来,支在离枫杨树三米多远的平地上,桌面被擦得干干净净。
前者进了院子就坐回到水池边,继续熟练地包粽子。
他腿边的竹筐里已经放了十来只棕绿色的小牛角粽,盛修将小桌上的糯米、蜜枣和红豆填进粽叶里,修长的手指一翻、一握,蓝色的细线就“唰唰”打着圈缠上去。
闻人清和的衬衫袖子挽在小臂处,他一边摆放碗碟和筷子,一边看着满满一桌子精致丰富的菜品感慨地问:
“你是把整个滨江楼给搬来了吗。”
乔星灿顾不上理他,见花祈夏进门,忙不迭放下手里的筷子——
“祈夏你看,这个碧螺虾仁和笋尖是滨江楼的招牌菜——我还买了糖水鸡头米,放在冰箱里了,一会儿吃饭完你可以尝尝!特——”
啪哒。
一根竹筷脱手掉在地上。
乔星灿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燕度??!”
他的声音引起了院子里其他人的注意。
除了盛修和谢共秋,旁人都朝花祈夏的方向看过来。
在看见那个“消失已久”的家伙时,大家眼里纷纷闪过一抹惊诧,随即如梦初醒——
闻人清和打量着风尘仆仆的男人:“燕度?你——这是从哪儿来?”
燕度弯腰把自己手里的驼色背包放到墙边,上面的搭扣“咔哒”一响。
再起身时他脸上已经带了笑:“好久不见啊各位。”显然,男人并没有透露自己行踪的意愿,简单与几人打了个招呼后就自然地略过了这个话题——
乔星灿捡起地上的筷子,转身去水池边冲洗。
闻人清和:“回来就好。”
燕度:“嗯。”
而实际上,在场这些人中,并没有几个对他的去向真正感到好奇和关心,他们今天**在这方小院里,也并不是未卜先知为了庆祝他的回归。
燕度本人更明白他们来到这里的原因,他先是站在原地从左至右仔细看过这片小院,最后目光一如既往地落在门廊下:
看见那里悬挂着的草蝴蝶,他眼眸里漫出一丝笑意,然而余光瞥到窗沿下的那只竹箱笼时,燕度漆黑的眉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要包多少?”另一边的闻人清和摆好了盘,就开始和盛修一起包粽子。
只不过驰骋商海的金融巨鳄面对一桌子食材,也只能无奈退居于“初级玩家”的阶段。
他手指间的动作依然是赏心悦目的。
只是过于生疏,使这个素来稳重老成的人身上多了一丝奇异的反差感。
当学着盛修的手法包出一个不大规则的粽子时,总裁先生看着上面叉开的叶梗和五花大绑的红线,自己都忍不住轻笑出声,兀自摇了摇头:
“这工作实在是比看策划要复杂得多。”
这么说着,可闻人清和还是掏出手机给自己的首个粽子拍下了一张照片。
他收起手机,看向盛修:“说实在话,我好像有点了解你的感觉了。”
“对你们来说是一种感觉。”盛修知道他在说什么,低头将红线缠在粽子上,淡淡道:“对我来说是生活。”
闻人清和不置可否。
院子外面传来邻居家锅碗瓢盆碰撞的响动,这家爆炒那家“咕噜咕噜”炖煮,倒是反衬得花祈夏家过于安静了——
这些人都不是喜欢吵闹的性子,在大家有条不紊的忙活里,似有似无地……
少了一丝掀卷风波的咋呼,唯有笼子里的鸽子在一刻不停地“咕咕咕”。
“祈夏。”
站在院门口的燕度抬手,拦住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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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经过的花祈夏:“你喜欢养鸽子?”
花祈夏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眼神微黯:“不是,那是Hadrian的。”她只是暂时照顾这些鸟儿,总有一天要还回去的。
她刚说完,谢共秋就走过来。
五色长线从他皙白的掌心里垂落,随风轻飘:
“祈夏,这个怎么用。”
“嗨,瞧我这脑子,我刚才还在到处找呢——这个是用来编五色绳的,过端午嘛,可以编一根戴在手上,给我吧学长,我来编。”
花祈夏从他手里接过,五指耙了耙交缠在一起的长线——
“祈夏。”
乔星灿甩着手上的水珠,有些不好意思地:“可以给我也编一个吗?……我想戴一个你编——咳,我没戴过这个,挺好奇的。”
他感激又殷切地朝花祈夏笑笑。
只是少年眼里藏了丁点儿忸怩,光影划过,瞳孔仿佛被身旁的三角梅映出羞粉的颜色了。
嘎嘣。
盛修手指一勾一拽,干脆利落扽断了手里多余的残线。
一只完美小巧的尖角粽大功告成,当空一抛精准落到竹筐里。
“当然。”花祈夏浑然不觉,她身旁的谢共秋和燕度听见乔星灿的话,目光在花祈夏脑袋上相对——
又一擦即分,接着一个朝左看一个朝右看,仿佛谁都没有将乔星灿的话放在心上。
乔星灿当下就摘掉了他戴在手上的马蹄扣黑银手链,随意地塞进牛仔裤口袋里,弯起明净的眼睛:“那我来帮你吧祈夏,谢谢你!”
谢共秋垂眸:“我帮你。”
他侧头望向花祈夏,一如既往认真简洁地提出帮忙,在花祈夏回看过来时又隐晦地偏了偏眼眸,耳尖被廊下的灯火映得橙红,错开视线轻声地:“我也想戴。”
邦!
这次粽子被丢进竹筐里的声音更响亮。
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在敲了声锣。
学习能力极强的闻人清和已经完成了第二个造型更佳的牛角粽,他眼梢扫向身边那个男人面无表情干活的脸。
接着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几人,洞若观火的目光被微微的笑意遮掩——
只是那笑在不动声色地浮沉。
“……”
燕度锋利的犬齿磨在口腔内侧的软肉上。
第217章 端午(二)
“……”
燕度锋利的犬齿磨在口腔内侧的软肉上。
他眉眼间与生俱来的痞气和桀骜融成一派哂笑,燕度就这么双手揣在兜里盯着这些滥放“殷勤”的家伙。
从头到尾也不吭声——
不知道和谁较上了劲,燕度可笑于自己的幼稚。
但男人骨子里刻着叛逆的棱角,这些尖锐的角不刺向别的什么人,净一下下磨在他自己肉里。
燕度不知道是在跟谁置气似的,总归不是花祈夏也不是这些狂妄的竞争者。
但他就是不说话。
不和他们一样,在这时开口对女孩说“我也想要”。
或许,这就是原始时期的雄性野兽们滋长的本性:小心眼,强占有欲……
他们接受了一种恩赐,接着就霸道又贪婪地希望彰显自己的所有权,执拗地通过种种方式、反反复复确定自己的地位——
明明心里填满了诚惶诚恐的不安全感,还非要幼稚地、若无其事地再一次确定自己的重量,等着那蝴蝶落回自己肩上。
燕度不说话。
他心里头相信:即便自己不和那些家伙一样主动开口讨要,最终他的手腕上也一定会有一只,女孩亲手编的五色绳。
如果有。
——那么这只不安又倔强的野兽就再一次获得短暂的安定,让那只五色的绳线拴住他躁动的心,等待下一次“确认”的到来。
而如果没有……
那到时候再抱着她的腿哭嗷嗷求一根也来得及。
“靠。”
燕度低低骂了一声。
其他人都各忙各的去了,燕度还一个人站在原地。
陈聆枫剪完线团站起来,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她拿着手机朝院子外面走,路过门口时,一抬头就看见这家伙还自己一个人一会儿咬牙一会儿冷笑的,忍不住怀疑地打量起他。
“你这瞧什么呢?”
这货疯了?
“——瞧瞧哪块地跪得舒服。”燕度未雨绸缪,眼睛从坚硬的地砖上一一扫过,仿佛已经预判好了“自负”过后啥也没得着的后果。
看了半天,他冷啧一声迈腿朝树下走去——
燕度:“祈夏。”
花祈夏正在拿陈聆枫用完的剪刀剪线。
她只会赵玫教给她的一种编法,就是将五股线拧成麻花再编个简单的活动扣结,简单到实在是用不上人帮忙,所以谢共秋就被“赶”去和闻人他们包粽子。
咫尺之处没有了那道潭水似的凝望,花祈夏耳尖的温度终于悄然褪去了两分:
真的是……谢共秋那眼神真是……
她越发确定自己的猜测了。
一道灼灼的气息刚远离,又一片烘热凑上来。
燕度半蹲下来,左手在地上随意地划拉着一颗枫杨种子,视线落在花祈夏手边那三条刚编好的五彩绳上。
“那啥……”
在花祈夏迷惑的目光中,男人一张糙脸满上绯红,轻咳一声:“我也想要。”
矜持个屁。
燕度心想,他什么时候要过脸。
“祈夏,这条是给我的吗?”
邦邦。
两颗粽子落进竹筐里。
一旁的闻人清和无奈地看向包粽子的两个家伙,低声失笑地:“何苦和那筐过不去。”
盛修沉默着把跳出去的粽子捡起来放回筐里。
花祈夏的眼睛与燕度在安静里交汇。
她触及到对方执拗的盯视,后者眸底全然倒映着花祈夏的样子,一见她看过来就笑得傻里傻气,捻起一根绳子:“这条是我的不?”
花祈夏:“……”
她动了动手里的彩线,有点儿尴尬地:“其实这四条是我和三个学姐的……咳。”
“……”
捕捉到燕度眼里的愣神,乔星灿幸灾乐祸似的:“当然,女生优先——我不急哦祈夏。”说完他眼梢瞥向燕度,纯然地挑衅:“你很急吗燕度?”
燕度完全把一旁眼睛俨然要喷火的乔星灿当空气。
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直勾勾瞧着女孩,大有花祈夏不答应他就蹲这儿耍赖的样子,看得乔星灿咬牙切齿,勉强用开玩笑的口吻——
“喂喂喂,讲个先来后到,OK?”
“就先包这么多吧。”
坐在水池边的盛修忽然出声,“这些就够一锅了,煮熟还得用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大家可以先吃饭——”
说完他收起手上的棉线站起来,顺便把一只纯粽叶包成的小宝塔粽递给花祈夏,他的手臂直接从燕度面前伸过去:“苞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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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挂粽,是赵玫教给他们的习俗,江南水乡的传统一年又一年传接到兄妹俩身上,盛修手上的红线缠绕一只绿粽,绵延出喜乐的福祈:
“给,找个地方挂起来。”
“好。”花祈夏忙不迭站起来接过。
要了命了。
燕度的眼神简直昭然若揭。
花祈夏霎时感觉如芒刺背,恐怕自己再待下去所有人都要看出这家伙的心思了,一想到这种可能,青涩懵懂的女孩瞬间生出一股无措与慌张来。
“那我去把它挂到阳台上!”
花祈夏兔子似的弹起来跑上了楼。
看着女孩离开,燕度此时才终于意识到旁边还杵了个乔星灿似的,他眯起眼睛看过去,长长“啊”了声:“先来后到啊……”
乔星灿脸上的笑一瞬间险些绷不住。
“先来后到?”
——盛修冷淡地望过来,眉眼低垂投过情绪寡淡的一眼。
乔星灿:“哈!”
……
花店里的陈聆枫正打着电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柜台上的玻璃缸,见旁边有开了封的鱼食,就往里面撒了两颗。
鱼缸里的金鱼被陈聆枫洒下的鱼食唤醒,争先恐后地冒出水面抢夺。
优美可爱的生灵在面对有限的食物时,竟也隐隐显露出厮杀的残忍来,你争我抢,清澈的水面霎时扬起水花来,一片片脱落的细鳞缓缓落入水底。
燕度盯着一言不发的盛修看了一会儿,目露恍然,他突然朗声笑了起来,然后扶着膝盖站起身,“成啊,反正我也不急。”
他双手环抱在胸前,黑眸里锋芒闪过,意味深长:“等得起。”
乔星灿眼里的冷光渐渐收了,又扬起一脸天真爽朗,笑眯眯地歪头道:“那好啊,既然大家这么讲礼貌,那我就不客气啦。”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根马蹄扣手链,放到花祈夏编好的几条绳子旁边,抬头提高声音对楼上的女孩喊:“祈夏,这是我的手腕尺寸,你一会儿可以用这个比比看。”
马蹄扣上的银光从他的手指上划过。
燕度就这样定定瞧着乔星灿的动作,像是在笑。
但那张耐心友好的外壳箍在脸上,估计绷得他也不得劲,干脆眼不见心不烦,放下手臂去廊下看另一个神经病留下的鸽子。
第218章 端午(三)(二合一)
——
“干杯——!”
“干杯。”
“明月几时有……”
“这是端午节,不是中秋OK?”
清甜的桂糖水和金银花茶隔着玻璃杯碰在一起,撞出了放歌纵酒的欢愉,枫杨树上的一嘟噜叶籽落下来,砸在盛了母油船鸭的瓷盅里。
“好好吃饭。”盛修拿过花祈夏手里的彩线,习惯性唠叨:“一会儿菜都凉了。”
“吃饱了。”花祈夏揉着肚子瘫回椅子里,看着一桌子菜肴摇头兴叹:“……撑死我了。”
她从盛修手里夺回自己编了一半的五彩绳,眼神放空,感觉自己好像村口边听人唠嗑八卦边打毛衣的老奶奶:“你们吃你们吃。”
她呆滞的表情招来其他几人的轻笑,陈聆枫也放下筷子摇摇头:“我也吃饱了。”
她稍微歇了一会儿,略微向前倾身,隔着旁边的乔星灿和盛修朝花祈夏伸手:
“祈夏,给我看看你编的。”
“噢,学姐给——我编的活扣可以调大小的,你试试。”花祈夏把五彩绳递过去,四面八方投来一道道隐蔽的视线,落在她手中的彩绳上,又一触即分。
花祈夏见桌上其他几人都渐次停了筷子,唯有对面的燕度还在有条不紊地拆一只青蟹,并把手掌大的蟹壳放在地上给草嘟嘟玩。
“喵……”
“哥,我都吃困了。”
盛修笑了:“傻瓜,因为醉鸡煲里放了花雕。”他把花祈夏面前的鸡汤拿走,换了一杯金银花茶,“喝点儿水。”
闻人清和与谢共秋是在场唯二依然保持着端正坐姿的人,其他人都或多或少显露出慵懒放松的姿态,前者笑了声:“怎么感觉像过年似的。”
“可不就是过年么,我家过年都聚不齐这么多人。”
乔星灿夹了一筷子糟鱼,往唇边放了两下还是搁下了筷子,胃容量彻底举起了白旗。
他转头问盛修:“待会儿还有粽子?”
“嗯。”
盛修把花祈夏拆剩下的蟹壳推过来,和自己盘边的堆在一起,他擦净了手:“苞苞说了一会儿给你们打包带走。”
他刚说完,乔星灿立即举手:“那我可不要闻人包的!”
闻人清和第一次在同一天被下了无数次面子,好笑又新奇地“嗯?”了声,对乔星灿的“特别针对”并不生气。
笑问:“为什么?”
乔星灿也不客气,残缺的伪笑下露出心直口快的本色:“赌不赌?我赌你包的粽子下了锅,恐怕最多三分钟就得露馅变米粥。”
闻人清和听后一愣,随即朗笑出声。
男人儒雅内敛中透露出一股内敛的幽默,说实际上他对自己的粽子还算自信,又问:
“你为什么不质疑谢共秋?我想或许我们应该追求的是竞争中性。”
被闻人清和提到的男人神色不变,将用干净筷子剔下的蛤肉盛在小碟里。
他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侧头看见花祈夏正捂着肚子呆愣地发饭晕,就将小碟重新放回了自己面前。
乔星灿闻言看向冷冷淡淡的谢共秋,思考道:“他啊……他学医的手稳。”他顺势瞧了瞧谢共秋剔蛤肉的双手,“啧,应该比你包得严实吧。”
谢共秋对获得乔星灿的信任这件事无动于衷,他放下筷子,再一次向众人强调:“再说一次,我是法医。”
众人:“……”
闻人清和温和地抬了抬手,右侧眉锋轻挑,是一个“甘拜下风”的姿态,进退有度地:“好吧,包粽子确实不是一项简单的工作。”
事实上,今天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没有闻人清和曾经认为的那样“简单”。
盛修拉开椅子:“我去看看粽子熟了没有——谁帮我去端一下锅?”
“我。”
谢共秋站起来擦了擦手,和盛修一起朝厨房走去,正趴在燕度鞋子上讨食的草嘟嘟立刻“喵呜”一声跟上。
燕度瞬间感到一团软烘烘的重量消失了,他收回目光看向对面的花祈夏,嘴角的笑意还没收,在看见女孩眼皮都快阖上时的模样,那一弯弧度就扬得更甚——
咻。
一盒薄荷糖隔空落到花祈夏这边。
结果某些人得意过了头,不小心力道使得偏了,盒子没落进花祈夏怀里,反而“哒”地砸在她脑袋上。
正发困的人惊得缩了缩脖子,一激灵坐起来:“?!”
谁?
谁暗算她??
陈聆枫“啧”声,一脸无语地看向对面的始作俑者:“你可真无聊。”
“!燕度——!!”乔星灿见他居然用东西砸花祈夏,立刻对他怒目而视:“你敢打祈夏!!?”
“艹。”
燕度也没想到他这回准头这么差,指定是特么赶路三天没睡眼花了,在乔星灿瞪视他的时候男人已经闪身到了花祈夏身边,他嗓音透着点儿急:“砸哪儿了?别捂着我瞧瞧——”
花祈夏困劲儿还没上来就给砸醒了,一抬头眼前就怼上一张大脸。
女孩游离的目光衣瞬间聚焦,小声“哎呀妈呀”,抬手给燕度推开两分,耳朵里就传来乔星灿忿忿的质问:“燕度你干嘛打祈夏!”
“……?”
花祈夏揉着额头,闻言一脸如梦似幻:“你打我了?”
燕度半蹲在地上,被她问得一愣,眨巴眨巴眼:“我,我打你?”
盛修端着一盘新鲜出锅的粽子走出厨房,脚步停顿后听见花祈夏的话,见她面前挡了个人,步速即刻加快两分:“你打她了?”
“!……我打个屁啊我!”燕度险些没绷住,脸上的肌肉用力抽搐一瞬。
“我看看,砸到眼睛没?”他着急想看看花祈夏的额头,然而对方一扭头闪开他的手,捂着脑袋挪去了陈聆枫那边。
花祈夏揉着脑袋,一脸怀疑地瞅他,转过脸去小声和陈聆枫嘀嘀咕咕:“他刚是不是骂我是p……?”
陈聆枫乐得对燕度落井下石:“应该是。”
“……啧。”燕度牙疼。
桀骜不驯的男人在一群人的注视下罕见地露出抓耳挠腮的表情,旁边的花祈夏低头咔咔啃香瓜,时不时递过来好奇又戏谑的眼神,燕度一瞧,霎时气笑了——
行。
耍他。
忽然抬手捂住心口,人高马大的男人中枪踉跄状:“啊……我好像也伤到了。”
一边气虚痛苦地演,一边睁开一只眼睛朝花祈夏一落,对方捏着瓜皮默默移开目光:“……”
燕度似有似无地哼笑了下,在旁人埋汰的目光里继续弱柳扶风:“咳咳咳,有罪有罪,不该出手伤人咳……任你们处置。”
一句简单的话却被这家伙念得莫名晦涩,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伙在演古装剧,花祈夏脸一下子红到脖子,忽然有些后悔刚才耍他了。
乔星灿站起来冷笑:“那感情好啊。”他撸起袖子朝燕度走过去:“那我替祈夏还一拳!”
燕度脸上的表情一秒收戏,蹙着眉大步后退:“啧!关你屁事——”两个人登时在院子里你追我赶起来,草嘟嘟也兴奋地撵在乔星灿后面,原本宁静的小院变得鸡飞“猫”跳。
哗啦。
水缸里的鱼惊得摆尾,溅起三两水滴,俶尔消失在水深处。
没人知道他们这两个的疯闹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夏夜就是这样,一丁点儿响动就足以像在灶膛里燃烧的竹子一般,“噼里啪啦”喧闹起来……
或许真如闻人清和所说的那样,像过年。
——这种“噼里啪啦”的动静足以驱散扰人的年兽,换来人心里的一份安全与宁静。
他们都不知道,在看着燕度与乔星灿挑动起来的热闹时,彼此之间有没有一刹那想起,那一枚会主动点燃,把气氛置于焦灼喧嚣的火星子。
盛修手里端着的除了粽子,还有提前放到冰箱里冰镇的糖水鸡头米。
他拧眉躲开两个人肩膀带起的风,把热气腾腾的牛角粽推到陈聆枫和花祈夏面前。
“还有些烫,你们小心点儿。”
放下盘子他就回了厨房,不一会儿便和谢共秋共同抬着一只冒着热汽的压力锅走出来,将揭开盖子的锅放在水池里晾凉,里面滚烫的粽子飘出清甜的气息。
“喂,我说你们差不多得了。”
盛修看着追到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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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的两个人,“盛氏可没有钱赔付你们两个人的保险——燕度你给我放下!那是我妹的羽毛球拍!”
“哎呀算啦算啦,随他们去啦~”
花祈夏老神在在地摆摆手,兴致勃勃开始挑粽子:“——哥喏,给你吃这个肉馅的,学姐,你吃蜜枣的还是咸蛋黄的?”
花祈夏手伸向桌上的盘子,手指立即开水滚过的粽叶烫到,嘴里“嘶哈嘶哈”的,盛修也由着她去了,说:“再给我留个清水粽,我去拿白糖。”
“得嘞。”
坐在旁边的闻人清和一眼就看出了自己那几颗不甚完美的“作品”——
虽然没有散架,但墨绿色的粽叶外黏了不少露出来的糯米,于是主动将那几颗粽子挑出来,笑道:“抱歉,这些还是由我带走吧。”
“第一次包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真的。”
花祈夏给陈聆枫递了一颗蜜枣粽,自己也拿了一颗,放在盘子里“嘶哈嘶哈”地拆线。
她瞧着闻人清和手里那几颗能上财经头条的粽子,“我第一次包的时候,从锅里捞出来就剩叶子了——嚯。”花祈夏捏了捏耳垂,“是挺烫的。”
与盛修擦肩而过的谢共秋走过来,他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薄荷糖盒,接着径直迈向花祈夏。
在对方正和陈聆枫说笑时稍稍倾身,他的拇指虚空地接近她的额头:“我看一下。”
花祈夏手指被软烂的糯米黏着,眼尾笑意未散,额角忽然抚过一片凉意。
谢共秋又洗了一次手,空气里的粽叶香若隐若现,男人颜色极浅的眼睛似乎被花祈夏的睫毛颤得也晃动起来。
“没,没事。”
男人用眼睛寻找她额头的伤,没有找到,那一只糖果盒子轻得几乎没有重量——
于是他便用眼睛去寻找她的眼睛,仿佛波动的湖泊里融汇了清浅的涟漪,只是女孩似乎不敢轻易地与他对视,她指缝间的糯米黏住了手指,好像也黏住了一双能说会道的嘴巴。
不过谢共秋只是简单而迅速地看了一下便直起了身子,在外人看来,就好像一个专业的医生出于习惯地为人检查了一下而已。
——只是这时的某人倒是没有再重申自己的法医职业。
“嗯。”谢共秋像是没看出花祈夏烫红的耳尖,他自然地拉开椅子坐下来。
整张桌子上的座次已经随意地变了几变,等盛修端着一碟白糖走出厨房时,就见离花祈夏最近的人变成了谢共秋:“……”
盛修扯唇笑了一声,没再坐回桌边,将白糖放下后就朝花店里走去,去而复返时手里拿了几只塑料袋。
他岔开腿坐到水池边,开始将晾凉的粽子分别装进塑料袋里。
“又是一年端午节啊。”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感慨。
楼下吃粽剥粽一派和谐,楼上人仰马翻吵得热闹。
“姓乔的,你没完没了是不是?”燕度和乔星灿对立而站,中间搁着花祈夏的躺椅——
他的声音引来楼下几人的目光。
花祈夏转过头,一边听燕度和乔星灿互怼一边咬掉粽子里的蜜枣,盛修在旁边问她:“怎么样?”
“绝了。”花祈夏朝他伸了个大拇指,“火候刚刚好。”
“草嘟嘟——”
楼上传来燕度控诉的一声。
两个人的哄闹引得草嘟嘟也慌张不已,一下子不知道跟谁玩好似的,左冲右跑,又被燕度手里的羽毛球拍绕得眼花缭乱,“喵呜”一声扑到他的裤脚上。
燕度立马露出一副被背叛中伤的神情,逗得楼下的人都笑起来。
“行啊草嘟嘟,跟着外人来堵我啊是不是。”
“谁是外人?你说谁是外人呢你,你才外人。”乔星灿扶着躺椅气喘,“外人外人,还里人内人呢,你怎么不说你是外星人呢!?”
“嗤,来劲了怎么的,你猜猜这小家伙的逗猫棒是谁买的?”
燕度两条手臂撑在小桌上,歪着头混不吝地挑衅,“内人怎么着,我今儿就是内人了怎么着?”
“……”
“…………”
“……”
有人,似乎忽而笑不出来了。
第219章 内人
——
“闻人先生慢走,路上注意安全。”
花祈夏站在巷子口,摆手目送闻人清和的车远去。
她放下胳膊,身后乔星灿提着一袋粽子走过来:“祈夏。”
“哎。”
花祈夏转过头,看见乔星灿眼眶微红,正楚楚可怜地瞧着她,被棒球帽压住的鬓角映着路灯的金黄。
这让她恍惚以为又回到了他们两个闹别扭的那段时间,对方的眼神总是怯怯的,仿佛有许多的话想跟她说。
花祈夏不解:“?你咋了学长?”
少年嗫嚅片刻,“我……”
乔星灿心头焦躁不安着。
燕度明目张胆而理直气壮地在女孩的家里刻下自己的印记,在乔星灿看来这种行为不亚于狗撒尿圈地盘,而在对方一开始就攻城略地、把握时机的时候——
……他在做什么呢?
那时的乔星灿亲手把机会撕成一片片浪花。
旁人用来与女孩相处的珍贵时间被他愚蠢地浪费了,再捡拾起来,拼凑出的也不是他意愿中的样子。
现在花祈夏把他当成一个知错能改的朋友,看他的眼神里,全然没有看谢共秋或燕度那样的朦胧与涩然。
就连那个最不讨喜的Hadrian竟然也凭着惊世骇俗的一跳,成功在女孩的眸中拖曳出一抹无法磨灭的烙印……
而他呢?
燕度甚至早已“收买”了女孩家里的猫,而谢共秋在一开始就与他划清“同流合污”的界限。
是乔星灿自己错过了最佳的追逐起点,女孩先教会了他当一个“人”,他才从脱落的面具残片里找出自己那颗开始为她蓬动的心脏。
现在,看着花祈夏眼里纯粹的耐心和疑惑,乔星灿知道自己如今是与女孩相处时最能让对方感到自然、不设防的那个人。
可乔星灿心里只想苦笑——
他竟然不知道是该为此感到高兴,还是失落。
“我——”
前期的错误给后路埋下坑坑洼洼的伏笔,同样情窦初开的少年却成了这些人里需要奋起直追的落后方。
他显然被另一个男人一句“内人”给刺激到了,“喀啦”一声塑料袋收紧:“就是——我认识一个做宠物用品生意的朋友,你喜欢什么颜色的逗猫棒?”
花祈夏:“……我不喜欢逗猫棒。”
“不是。”乔星灿眉间浮现出一丝懊恼,捏着棒球帽的帽檐将眼里的焦虑压下去——
“抱歉,我是想说,如果你想给你家的猫咪换新玩具的话……”
花祈夏对于话题的走向感到奇怪又可乐,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讨论这个,没忍住笑了声:“谢谢你啊学长,不过暂时不用了,草嘟嘟的玩具都还挺新的。”
“……哦。”
乔星灿以为她舍不得换掉,良久,闷闷地嘟囔了一声:“……那家伙的逗猫棒那么好么。”
花祈夏侧耳:“什么?”
“没什么。”
乔星灿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寡淡又懊恼地抿了一下唇,沉默少顷,又问:“那,燕度给你家猫咪买的那支逗猫棒……”
听见他的话,花祈夏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刚刚燕度“大放厥词”的画面,脸颊莫名烫起来,她不自在地眨了眨眼,错开与少年的视线:
“嗨,早就不用了——而且我家的猫也不太喜欢玩玩具,它比较喜欢去收小弟。”
“不用了?”
乔星灿眼眸“叮”地亮了两分,抬头:“不用了,是不喜欢吗?”
花祈夏抓了下耳垂,含糊其辞地:“……反正收起来了。”
至于当初为什么要把那支逗猫棒收起来——
还不都是因为一个恋爱**终于后知后觉看出了某个人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当再看那只灵活的猫咪扑玩自己眼前跳动的羽毛时,花祈夏的心事仿佛就慌慌张张地洒在了猫与羽毛的倒影里。
她总会恍惚之间自己才是那只被逗弄的猫,一次次傻乎乎地靠近那支充满蛊惑的细杆,把雀跃的羽毛当玩伴。
听见燕度的礼物也没得到另眼相待,乔星灿轻而易举被哄到了似的,阳光的俊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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绽开一个微笑,露出一丁点洁白的齿尖——
定定地看了花祈夏一会儿,忽然莞尔一笑:“原来是这样。”
最终得到了自己较为满意的答案,乔星灿就没有再多余地赘留,他掏出车钥匙,在手指上绕了个圈:“祈夏,时间不早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花祈夏点点头:“好,那学长你路上注意安全。”
“好呀。”乔星灿走出去几步,站在街口回望过来,花祈夏还站在原地,见他扭头就微笑着招了招手,用口型对他说“拜拜”。
“嗯,拜拜。”
乔星灿同样对她笑了笑,做出一样的口型,此刻清凉的夏风落在他们的肩头,少年嘴角的笑意难以捉摸,眼眸愈深——
不着急,修好了坑洼的路,对年轻莽撞的人来说,弯道超车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祈夏。”
乔星灿离开后不久,陈聆枫也从巷子里走过来。
她手里同样提着打包好的粽子,手上戴了花祈夏编好的五彩绳,细细的一条,她亚麻色的裙摆在路灯照映下反而翻出橘子似的橙色来。
“他们都走了?”
“嗯嗯。”
陈聆枫:“你明天有空吗。”
她对花祈夏道:“我想和你聊聊。”
“好啊——对了学姐你记得回去把这粽子放冰箱里,每次吃的时候煮个十来分钟就行,不用太久。”
花祈夏刚好也想找个时间陈聆枫聊一些事情。
虽然不知道对方要找自己聊什么,但花祈夏直觉也许她们所说的会是同一件事,又说:“我明天没事,什么时候都可以。”
“行。”
陈聆枫干脆地定了时间,拍拍她的肩膀:“那明天下午四点吧,我忙完来找你。”
说完之后她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带着些狡慧地故意压着声音:“哎祈夏。”
花祈夏:“唔?”
陈聆枫意有所指地朝后瞥了一眼,然后探究又神秘的笑眼落到花祈夏脸上,声音悠悠掺着趣儿地:“他是想当谁的‘内人’呀~?”
第220章 赶出家门
——
花祈夏顶着一张被逗得爆红的脸走回了花店。
店里面正杵着两根笔直的“电线杆子”——
燕度怀里抱着草嘟嘟,见她回来连忙迈步上前:“苞——祈夏。”
花祈夏脚步生风,脑袋一下也不抬,漆黑的发丝间只露出两只发烫的耳尖。
她朝左朝右都被燕度挡住了路,听见他的声音悄悄握住了拳,还是不抬头,“你才姓包,你包年包月包青天——起来,不要我的挡路。”
燕度倾身想看她的脸,低声地:“生我气了?”
事实上,刚才燕度那句话刚出口时他自己就觉得不合适了,女孩脸皮薄,又正在经历第一次被人追求的迷茫阶段——
男人一直克制又惶恐地珍视她细微的悸动,揉碎了自己的暴烈,为她的青涩倾入独属于自己的温度:
燕度会在与女孩相处时自由而真实地吐露自己的爱欲,譬如那些张扬的告白、大胆而滚烫的碰触,就是他的“温度”。
他无休止地为花祈夏的脸红心动,也珍惜她的迟钝与羞赧……她的心事不被为外人所知,燕度不会违背她的意愿,在花祈夏还没有看清自己的心时,就擅自把他们的“秘密”宣告出声——
尽管他的野心早已众人皆知,不知道的只是花祈夏而已。
但从始至终他与其他人再多的针锋相对,再多的明争暗讽,燕度都不会在花祈夏在场时,在外人面前直白地用他的爱欲将她与他划为一体。
一朵花的盛开需要漫长的时间。
不该用无形的捆绑来催熟。
他刚才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却让在场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投向了花祈夏:好奇、平静、焦虑……
看得女孩一口粽子噎在嗓子里不上不下,即便这些教养良好的朋友们都很快移开了视线——
燕度看着花祈夏绯红的耳尖,心里懊悔。
“祈夏,对不起。”燕度见女孩闷着头不吭声,郑重的神情里透出些许焦急,“我不该开那种玩笑。”
燕度像堵墙似的挡在门口,他身后的谢共秋绕过花架,走到花祈夏面前:“祈夏。”
花祈夏稍微抬了抬眼睛,意思是“你又有什么事”。
谢共秋左手在裤侧抬起一段极短的距离,又在与女孩对视时轻轻放下,“绳子。”
他冷静地看着女孩的眼睛,好似没有发现她烘得发粉的脸颊:“如果你编好了,可以告诉我。”
男人唇畔抿出一条雪似的线,又说:“我来取。”
后面的燕度表情平静,紧紧盯着花祈夏的脸,被猫毛埋没一半的手背上依稀可见绷紧的青筋,隐隐鼓动。
“哦,好。”花祈夏说,“我知道了,明天编完我会告诉你们的。”
谢共秋依然站在原地不动,他旁边的燕度颈肩扯着一片肌肉,又不敢插嘴似的,太阳穴下的筋狠狠跳了两下。
对上花祈夏疑惑的眼神,谢共秋喉结下的阴影滑过一片弧纹,开口:“明天如果需要帮忙的话……我可以帮你。”
燕度感觉自己前半辈子的修养都用尽了,合理怀疑这家伙就在报他当时在病房约花祈夏摘樱桃之仇。
燕度:姓谢的你丫要不要点儿脸,是是当时祈夏是你匹配对象,那樱桃是老子跟祈夏约着摘的,到最后不都特么便宜了你?
花祈夏:……这家伙吭哧瘪肚的到最后就想出这么一句?
燕度咬牙切齿,眼珠子都冒绿光:“你趁火打劫?”
谢共秋不欲理会他,但一侧头,花祈夏也正满眼复杂地瞧着他。
在两个人不同的注视中,谢共秋轻轻点了点头,他的眼睛仿佛也像刚才那牛角粽似的,被滚水烫过,又被夜风吹凉,清净中颜色愈深,他“嗯”了声,“算是吧。”
“……”花祈夏气笑了。
很好。
一个口无遮拦,一个闷不吭声。
一开口说的话一个比一个刺激。
她脑子都要冒烟了,这两个还你加一把柴我添一把火呢。
燕度对谢共秋当面撬墙角的行为冷嗤以对,还想开口再说些什么,花祈夏终于忍无可忍:“你们两个——都给我出——!去!”
“祈夏?”
“祈,祈夏——!”
两个大男人一视同仁地被推了出去。
燕度与谢共秋都不敢使蛮力,边喊着花祈夏的名字边被推出了门。
“不是,那个苞苞我不是——”
“祈夏……?”
前者还想挣扎一下,后者则因第一次被花祈夏驱逐而无措迷茫,紧接着,花店的玻璃门就在两个人面前毫不留情地关上了。
砰!
两个人愣然地立在门口,怔怔看着里面的花祈夏转身没两步,又一个急刹车调转步子:“回来!”
燕度眼神希冀,一只手掌抵在玻璃门上:“祈夏我——”
花祈夏大步流星走过去,开门,抬手,抱走了燕度臂弯里的猫。
啪。
店门再次被关上。
哒。
“欢迎光临”的木牌被翻到了“休息中”。
随即下一秒店里的灯也灭了,黑漆漆的再也看不见花祈夏的背影。
“…………”
巷子里的风在夜晚一寸一寸晾凉,“呼哧呼哧”刮过人的心口,被赶出门的两个人相顾无言,彼此露出嫌恶来。
燕度:“看屁。”
谢共秋冷笑:“活该。”
……
哗哗。
小院一楼的卫生间里传来花洒的水声。
花祈夏把草嘟嘟放到地上,起身时余光瞟了眼挂在墙上的小圆镜,脸颊的红晕已经褪了,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怎么看怎么像一只被气鼓的河豚。
淋浴的水声忽然停了下来。
一想到家里还有一个真被那俩家伙气成河豚的哥哥……
花祈夏长长叹了口气,她可真是太难了。
一抬头——
入目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与桌椅,连水池旁的水迹都被拖得不留痕迹。
很好,她家的“田螺哥哥”气成河豚还知道把桌子收了垃圾倒了锅碗瓢盆洗干净了。
花祈夏走进院子,拎了只马扎坐在树下等着给“河豚”放气。
跳上阳台的猫儿又跳回到她腿边,见花祈夏双腿伸直悠闲地晃着脚跟,就钻到她的膝窝下面,翻出肚皮睡觉。
咔哒。
在花祈夏仰着头数到第十二颗星星时,浴室的门终于开了。
第221章 醋王
——
咔哒。
浴室的门打开了。
氤氲的白汽从一具修匀健硕的身体后涌出来,消散在干凉的夜色里。
盛修穿了条黑色的长睡裤,上身只简单套了件宽松的白衬衫,没有扣扣子,敞开的衬衫下露出鲜明流畅的沟壑。
他正用一块毛巾擦着头发,显然是准备睡觉的样子——
男人没想到花祈夏还坐在院子里,开门看见她时,盛修脚步微微停顿。
接着他将毛巾搭在肩头,双手自然地扣上了扣子,边朝她这边走来。
盛修神色自然地:“在这儿坐着干什么。”
“等你呗。”花祈夏晃了晃脚跟。
“等我干什么。”盛修搬了把椅子坐下,重新拿起肩头的毛巾,说话时表情淡然平静,好似只是随口接话而已。
“等着哄你呗。”
花祈夏心里默默吐槽她家沐浴露的香型什么时候改山西老陈醋了,面上还笑呵呵的,朝“河豚本豚”露出一个讨喜的笑,目不转睛盯着她哥:“生气啦?”
盛修手一顿,继续擦头:“我生什么气。”
花祈夏心想燕度说完那句话后,也不知道是谁那脸都黑得快掉地上了,于是继续胆大道:“怕白菜被猪拱了呗。”
她抱起手臂语气飘悠,盛修终于看向她。
那双丰盈清隽的眼睛里裹藏着息了声的默然,几颗未擦净的水珠从他发丝里淌下来,顺着眼尾与太阳穴的连接处滑下,洇湿了那一片皮肤。
花祈夏撑着膝盖站起来,从晾衣绳上抽了一条干毛巾递给他,随后把马扎往前挪了五厘米,坐下后神色里掺了点儿犹豫与小心。
“哥。”
盛修拿起花祈夏递来的毛巾,听见她欲言又止的声音,手上擦拭的动作不停,半晌,垂眸低低“嗯”了声。
“就是……”花祈夏十指交叉,不自觉地用力收紧揉搓着,她窥了眼盛修的神色,轻咳一声终于试探着开口——
“就是,你觉得我现在——”她视线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游走着,“要是谈恋爱的话……咳,怎么样啊?”
盛修依然垂着眼,擦干的发梢渐渐蓬松起来,平直的嗓音里没有什么情绪:“什么怎么样。”
“就——”
花祈夏还没措好词,盛修又开口:“不是说大一不谈恋爱么。”
“那你当时不是还说过——”
花祈夏对和哥哥讨论这种青春萌动的话题还是有些羞赧的,她咬了一下嘴唇,对他的信任与依赖还是占了上风,“不是说我真的想谈恋爱的话就支持我么。”
“那你真的想谈吗?”
“我——”
花祈夏语噎,在盛修的注视下莫名结巴两声:“好,好像也没特别,咳,想……?”
她现在只是想借着燕度刚才的事,明晰盛修的态度,更希望可以从他这里获得良好的建议与看法。
毕竟之前花祈夏从没想过这方面的事,所以面对盛修对燕度和谢共秋他们的抵触,她以往也没太放在心上,只觉得自家哥哥有些草木皆兵——
而现在当她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时……她想知道自己最信任的人现在的想法。
盛修是花祈夏心海中的一座灯塔,他或反对或支持的态度及背后的原因,都可以能帮花祈夏这个局内人,在扬帆远航前更全面地看清这片未知的领域。
她相信这座灯塔,像倦鸟归巢一样信任他。
“那问这么早干什么。”
盛修看着花祈夏,截断似的出声,花祈夏隐隐觉得,盛修这句话里带了点儿火气。
果然,下一刻——
“我现在不想和你讨论这个问题。”
说完,盛修收起毛巾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砰。
拍响的门惊醒了花祈夏腿边的草嘟嘟,猫咪翻滚的软毛蹭过她的膝窝,又没心没肺地睡过去。
“……”
交谈中断地猝不及防,看着她在面前关上的房门,花祈夏坐在原地默默无语了一阵,也站起来,到厨房抓了把玉米去喂廊下箱笼里的鸽子。
受过训练的白鸽安安静静地挤在箱笼一角,笼门被打开时也没有扑腾乱冲。
花祈夏将玉米粒一颗一颗放进去,四只鸟儿只动了动爪子,发出低小的“咕咕”声——
下一瞬,盛修房间的门又被打开了:
“苞苞。”
盛修握着门把手朝她望过来,情绪稀薄的眼睛里此刻多了一份反省与矜重。
与花祈夏对视,盛修:“我刚才关门的声音大了一些。”
他看着花祈夏的眼睛认真解释:“对不起,是没有控制好力道,并不是摔门向你发泄情绪。”
花祈夏手还伸在箱笼里,看盛修认真得像在向法官申请自我辩护的当事人,一头刚刚洗净擦干的黑发被暖光洒亮,她反应半天:“……哦。”
“但你还是生气了。”她指出。
盛修与花祈夏四目相对,少顷,似是叹了口气,松开门把手抬脚朝她走来。
“抱歉。”
盛修走过来一只手扶住她的肩,又展臂轻轻拢住她,那截修长笔直的脖颈折下一段弧度,还温热的水汽扑面而来,盛修认真地:
“不是冲你——我在气自己,但也不应该把气带到和你说话的语气里——关门也该再小心一些,是我的问题。”
花祈夏眨眨眼:“气你自己?”
盛修在花祈夏看不见的地方闭了闭眼,“我应该将事情全局把控在更清楚稳定的状态,让你跟你更安定更自由地去进行选择。”
感受到花祈夏的体温与呼吸,盛修的心脏压榨出一股自暴自弃的涩痛来,他需要听见花祈夏安全无虞的心跳声才能缓解:“哥哥没做好,更不该语气不好,关门很大声。”
看来他是真的很介意刚才那一声“砰”。
花祈夏手指戳了戳盛修的后背,他的衬衫有些湿了,贴在肌肉上:“那我们现在可以谈谈了?”
盛修沉默几秒,说:“不可以……现在不谈。”他直言不讳地:“我现在想到那几个货就肝儿疼。”
“行吧行吧。”
花祈夏笑着拍拍他,反正就是话赶话说到这里了,她也不是真的要一个结果,“不谈就不谈,又不是天大的事——哥但你这心态得调整啊,你说说,你家的小白菜万一哪天真被拱了,你不得——”
“还说。”盛修轻轻扯了一下花祈夏的发梢。
“不说了。”花祈夏被他语气里的沉重逗笑了,刚要开口,忽然听见“嗡嗡”两声。
盛修松开她:“你的手机。”
“噢。”花祈夏拍掉手上的玉米残渣,低头点亮屏幕。
是她的新邮件提醒——
【同学你好!经导师团队评审,很遗憾你的论文暂未通过审核,建议关注夏令营其他导师信息,祝学业顺利。】
第222章 挫败
——
清晨的阳光落满小院,满院艾草香。
盛修系好领带正准备出门,就见赵玫提着一袋豆浆和油条走进院子:“走这么早呀阿朗,快,先把早餐吃了。”
“不了妈,我得赶飞机。”盛修看了一眼表,“新加坡临时有个商管会,我后天下午回来。”
赵玫摆好碗筷,忍不住念叨道:“以后有这种要赶早的工作,你前一晚就在公司好好休息,你办公室不是有卧室吗,多睡会儿是正事,不用每晚都回来。看看这才几点——飞机上能休息好吗?我听说现在的飞机都有床呢?”
盛修笑着点头:“嗯,有,妈您放心吧,我能休息好。”
说完他抬头朝二楼花祈夏的房间看过去,窗帘严密地拉着,里面安安静静的。
他眼里的笑意散了,调转脚步上了楼,屈指极轻地扣了两下房门,声音降得轻柔如风,“苞苞。”
房间里没有声音,盛修想起昨晚女孩看见邮件后倏忽熄灭的眸光,眉心不由得蹙紧,嗓音更轻得像气流,连栏杆上的猫都没有惊醒——
“苞苞,哥哥要出个差,这两天不在家,你好好吃饭,有事给我打电话,嗯?”
里面的人应该是还睡着,盛修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空气里降下一片安宁,风钻入窗缝,过了半分钟,房间里终于传来窸窣困顿的一声低哼。
“嗯……”
模糊的应答带着浓浓的睡意,更像是潜意识的低吟,紧接着又安静下来,恐怕房间里的人又翻了个身陷入了梦里。
“嗯,那哥哥先走了。”听见花祈夏的梦呓,盛修眉间的褶皱松开来,他转身撸了一把猫咪脑袋,迈步朝楼下走去。
“妈,今天您和爸还去那家婚庆公司吗?”
盛修问从厨房走出来的赵玫,后者摆摆手,“我一个人去就行了,谈好了就签合同,你爸晨练回来让他在家看店。”
赵玫说起来就头疼,没眼看地:“你俩那个爹,昨儿去人家婚庆公司,见到有一家人正在办订婚宴嘞,哎呦个没出息的,瞧着人家新郎新娘的父母哭,你猜怎么着?你爸也跟着抹眼泪。”
盛修:“嗯?”
“人家订婚,他搁那儿哭天抹泪的,说一想到你跟苞苞以后嫁人娶媳妇他就受不了——哎呀不行不行。”
年轻的男人轻笑出声。
赵玫连连摆手,又想气又想笑:“说起来我都嫌他丢人,他擤鼻涕那样儿,整得人家拿着烟来问他是新郎还是新娘家的亲戚,结果一问,嗨,就是一过路的!当时我都想给他扔那儿自己回来了,真是越老越像个小孩!”
盛修忍俊不禁,笑过之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转瞬即逝一刹落寞,他整理了笔挺的西装衬衫,“妈,那我先走了。”
“行行,你赶紧忙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好。”盛修望向二楼紧闭的窗户,低声地:“对了妈,苞苞昨晚……看论文估计累了,早饭就别叫她吧,让她多睡会儿。”
“行我知道了,你们两个人真是的,让你们多睡觉别熬夜,没一个听话的,我看你妹妹就是跟你学的。”
赵玫送他到院门口,看着他走进店里,还是忍不住又叮嘱:“工作悠着点儿,别累着了!”
……
花祈夏醒来的时候,楼下桌子上的油条还是温的。
她揉着惺忪的眼睛走下楼梯,站在水池边发了会儿呆,眼皮被澄亮的阳光刺得挣扎不开。
她抓抓脖子,俯身拧开水龙头掬了一捧凉水泼在脸上,瞬间恢复清醒。
思绪渐渐回拢,花祈夏依稀想起来她睡觉的时候盛修好像隔着门跟她说了些什么,朦朦胧胧的也想不起来了,她似乎还回了几句话?
花祈夏坐到桌边夹起半根油条丢进豆浆里,掏出手机——
【花祈夏:哥,你去上班了?】
过了五分钟左右,对面来了回复:【盛修:临时有个会,要飞一趟新加坡,后天回来。】
【花祈夏:哦,我说我怎么记得你早上喊我名字来着。那你注意安全![摸鱼万岁.ipg]】
那边没有再回复,应该是正准备上飞机了。
花祈夏咬着油条退出了和他的聊天框,眼角扫过邮箱的app图标。
她按在屏幕上的手指与视线一起微微停顿,三秒过后,花祈夏按熄了手机。
“唉……”
对花祈夏而言,试稿失败的打击还是挺大的,尤其当信心升到最高点时,突如其来的一盆凉水实在是让人沮丧。
金黄的油条泡在豆浆里,周围溢出绵密的泡沫,她忽然有些食不下咽。
“闺女——”
花明宇在店里喊她。
过节前后,店里的粽叶花束预订多了不少,花明宇“唰唰”地把成捆的艾草分开,“爸这儿腾不开手,你要是没事儿的话把这几束艾草给你孙奶奶送去,叫她们几个老姊妹自己分吧。”
“好。”
给巷子里的老人送完艾草,花祈夏一个人闲逛到了护城河边,她手里转着一片艾叶,走到台阶阴凉处,一抬手,目送那片鲜绿落到了水面上。
上午的太阳光已经有了灼人的温度,坐到石阶上时,牛仔短裤裤沿的皮肤能轻易感受到烫意。花祈夏摸出手机,点开那条拒信,盯着简单官方的两行字看了又看,恨不得把屏幕看出个洞来。
“啧。”
收起手机,她双手撑着脸侧,无精打采地望着河面发呆,既挫败又烦闷:“到底哪儿出了问题呢……”忽然把手捂到头上,用力把头发揉成了一团鸡窝,无能狂怒了一阵,又无可奈何地继续盯着河水发呆。
不多时,西边的桥面上传来一阵汽车引擎声。
伴随而来的是花祈夏的手机震动声——
【charlie:祈夏,你在家吗。】
身后,熟悉的嗓音熟悉的步速,燕度看见河边的人后就踩下了刹车,一身美式黑白短t将人衬出了一股剑眉星目的味道。
就是这家伙神情透着点儿急,周身浮动着一丝小心又浮躁的气息。
“苞苞!”人转眼就闪身到了花祈夏面前,动作流畅地蹲下,又小心翼翼地开口:“苞苞。”
看着快怼到她眼前的一张脸,花祈夏托着下巴恹恹开口:“你怎么又来了……”
燕度黑漆漆的眸子盯着花祈夏颓丧消沉的神情看了一会儿,忽然说:“祈夏,要不你打我一顿吧。”
不知是不是长途跋涉气候骤冲的原因,今天燕度的嘴角燥出了一小片燎泡,“你自己生气我瞧着难受,真的。”
满脑子论点重析的花祈夏支起脖子,手掌离开了脸颊,“……?”
第223章 交流
——
嗡嗡。
【charlie:祈夏,你在家吗。】
【花祈夏:在,怎么了学长?】
“你既然已经知道我的心意,我在说话的时候就不该还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尤其在外人面前,应该更多地考虑你的感受,是我昨天做得不好。”
【花祈夏:你要过来吗学长?】
燕度大手在后脑勺狠狠搓了一把。
“祈夏,我这人以前野惯了,爱犯浑,说话办事只凭自己高兴不高兴,有时候得意忘形,说话就特——”
花祈夏收起手机望过来。
燕度轻咳,舌尖话锋一转,自然改口继续道:“特容易不过脑子。”
他认真地凝视着花祈夏的眼睛,轻轻抬手,没敢落在她手背上,最后按在了她腿边的石阶上,“我昨天让你难堪了是不是?”
花祈夏一句话没说,一夜辗转反侧憋了满嘴燎泡的男人倒是把自己剖白得干干净净。
“我错了。”燕度稍微挪了挪脚,压低的小腿“唰啦”绷紧劲窄的直线。
他太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自大、野蛮、强势,骨头上长獠牙,眼睛里有恶劣——
他是个在大自然的无人之境中饮血,也在上流社会的人性里摔锅砸碗的玩意儿,却竟然遇见了让他心甘情愿收起利齿的爱人,燕度战战兢兢,最先捧出的只有一份坦荡:
“对不起祈夏。”
他是真的想拥着这个人走进未来的风雨骄阳里,正是这份信仰让燕度从一开始就不愿意对她展露虚伪与完美——
比起为她编织一盏无暇无缺的金笼,燕度反而觉得这次他口不择言倒也不全是坏事,起码让女孩瞧见了他的毛病,他也反过来认认真真自省……
看见他今后的改过表现,也许女孩能更全面地,考虑清楚。
“祈夏,心浮气躁这个毛病,我以后我改,真的苞苞,我改,以后说话过脑子,不飘了——”
燕度稍稍侧头,一双漆黑的眼睛狼狗似的锁着花祈夏,“你别气了,以后看我表现成不成?”
被黑如曜石的眼珠一眨不眨盯着,花祈夏五指在膝盖上慢慢收紧,“说话不过脑子……”她小声地,“我看你现在挺能说的。”
靠近听见了她小声的吐槽,燕度保持着侧耳的姿势小心瞥了花祈夏一眼,接着身体远离,在她面前蹲得挺拔笔直:
“咱不自己生气了好不好,以后我再犯浑你直接踹我,你朝我怎么气都成。”
他说完,见花祈夏长呼了一口气瞟他一眼,脸上依然打不起精神似的——
燕度忽然生出了一股难以把控的惶恐,心在胸膛里“腾腾!”直跳,“祈夏……?”
花祈夏看着晶亮亮的河面,蔫声蔫气地:“干嘛。”
一偏头,直直地撞进男人自责又紧张的眼睛里。
好似真的怕她不会就此原谅他了一样,燕度喉结轻动,不敢将目光从她细微的表情上偏开一分一毫,男人神情紧绷,露出了一种小孩打碎糖果瓶后的惶然。
花祈夏见状“哎呀”一声,松垮了肩膀闷声道:“没有在生你的气——”
燕度用力吐出气流的声音与动作都十分鲜明,让花祈夏忽然生出些哭笑不得的情绪。
仿佛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被轻轻挑开,燕度竟然被阳光晒得有些头晕目眩。
花祈夏瞥向他:“我有那么吓人吗。”
“那怎么可能。”
燕度当然摇头否认,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没有起来,他留意着花祈夏的反应,小心地开口:“苞苞,我们这算是吵架吗……?”
花祈夏眯起眼睛,一只灰白色的水鸟从河对岸飞起来了,贴着岸沿刮擦的水浪仿佛一片片削薄的鱼鳞,她重新托起腮帮子去看水:“不算吧。”
燕度起身坐到她身边,比女孩高出大半的体型轻易遮挡了刺眼的光线。
他低头瞧着闷闷不乐的花祈夏,柔声地:“那怎么不开心?”
“……”
花祈夏转头,发现对方正耐心安静地望着自己。
她迟疑片刻,移开的眼神中既有难为情又有零星的委屈,在燕度默默的凝视里,花祈夏泄了口气,抬手抓上耳朵:“就……”
在家人以外的人面前,尤其还是一个倾慕自己的男人面前坦明自己的失败,对大部分人来说或多或少都会感到窘然,花祈夏也不例外——
“就是,我论文没通过……被打回了。”
她在意的不是这种“失败”是否会降低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完美度,那对花祈夏来说无关紧要;
只不过,当燕度这样一个优秀的人向她释放出爱慕时,她会自然地衡量他们灵魂的契合度,潜意识会主导他们向彼此的优秀看齐。
这不是自惭形秽,而更像一种别样的见贤思齐。
对燕度是这样,对白鸥陈聆枫,以及闻人清和他们也是这样。
花祈夏从一开始就在学习和追逐他们的优异,也不认为自己现在稀少的经验和阅历需要惭愧,只是——当这份努力是在大家,尤其是燕度的见证下推进时,花祈夏似乎对这次的失败赋予了更多的意义。
而更重要的是,见证了这次结果的人,也曾是陪她一起探索南疆,共同经历风沙与生死的人。
在某种层面上来说,她论文里每一个字每一行论据都是由她和燕度的共同经历下塑造出来的……
然后,获得了“未通过”的结果。
这让花祈夏没由来地生出一股内疚来。
“我写的……是南疆的工艺,但是被打回来了。”
花祈夏低头,大拇指被搓得发烫:“可能是我没写好吧。”
或许她的专业水平和理论深度还不足以全面地展示南疆工艺的美,这才是最令花祈夏感到沮丧的地方——
不为她自己,而为一份珍宝放在她的手上,她却没能向舞台下的观众完美地展示它。
咚。
一颗石子远远抛进河里,溅起银闪闪的水花。
“艹。”
耳边传来一声粗俗但异样令人安心的脏话,花祈夏转过头,就见燕度又抛了一颗石子入水,混不吝道:“你们那外国老头儿眼瘸了还是怎么着?你写那么好都不过,这货是特么拿着公费来华国旅游的吧???”
第224章 难为情
——
“…………”
花祈夏猝不及防,一连串直言不讳、义愤填膺,大逆不道的话从燕度嘴里吐出来,她听得瞳孔震荡。
“咔咔咔”僵着脖子转头望向他,竟然不知道一下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
燕度无所顾忌,他冷嗤一声慢悠悠抱起手臂,用手肘轻轻戳了戳花祈夏的胳膊:
“什么垃圾审核,苞苞,甭放在心上,保不准那老头儿就是拿钱来华国搓澡旅游吃羊肉串的。”
他手里一上一下抛着小石子:“他懂个屁的华国文化,没眼光就是没眼光,再专家他也就是一戴眼镜的癞蛤蟆,你甭气。”
花祈夏表情空白,良久,结结巴巴终于憋出来一句:“人,人家不是老头……”
“哦——年轻人。”
燕度点头,一拍大腿——
“那他更懂个屁了嘿,华国文化能是泡个方便面的时间就学完的?你看看咱上次在南疆差点儿偶遇的那樊老师,人家那沉淀多长时间了,打眼一瞅就是真专家,个毛都没长齐的洋人,还冠冕堂皇审你的稿?”
花祈夏眨巴眨巴眼,心神剧荡。
燕度右手肘搭在屈起的右腿膝盖上,抬手掌心用力呼噜了一把她的头发:“没事,咱不跟他玩儿。”
“不就换导师么,回头我陪你去泉市,咱问问别的导师,谁稀得伺候那老头儿。”
耳尖的皮肤被粗粝的硬茧擦过,擦出一道不容忽视的烫意。
“不是老头……”
“哦对,我又忘了。”燕度满不在乎的,改口:“那年轻老头。”
“……”
这家伙的话俨如在鸡飞狗跳的夜市地摊上“夸嚓!”撂下的一把烤串,满腔满嘴都是不干不净麻辣辛香,花祈夏几乎只差一道防线就蹲在街沿跟他一起吐槽了。
出于礼仪涵养和专业崇拜,她心里还勉强维持着那一线对学术大牛的尊敬和理智:“也,也不能这么说吧……”
燕度挑起一侧的眉,黑亮闪烁的眼睛瞧着她:
“反正你写得肯定没问题,祈夏,我知道你做记录,做调查有多认真,都是我亲眼看见的,我相信你写得一定很好,真的。”
一线理智被花祈夏掰折了丢河里去了。
“啪!”地一拍大腿:“是不是!我也觉得我写得很好啊!”
燕度笑出了声,笑着把她的手放到自己膝盖上:“你轻点儿。”
“邮件发送之前,我还让我班导师帮我审核了三遍!!”
花祈夏上了头,没察觉到燕度的动作,沉浸在迟来的郁闷和挫败里,满腔的义正词严:“还有我那个读博的学姐也看过我的论文,她们都说没问题!我导可是这领域的大佬!”
燕度:“嚯。”
“还有你知道吗,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还花四百块做了个大查重!”
燕度:“哎呦!”
“谁会专门给一个小试稿做查重啊,我觉得我真的已经尽力了,还特别提出了新观点,给老师看过,而且我出稿那几天状态前所未有的好,从来没有写得那么顺过。”
燕度啧啧啧:“你瞅瞅!”
花祈夏拍打的手停在半空,她直勾勾瞧着燕度满脸笑的样子,忽然一口气提到胸口,狐疑地:“你——你是不是故意的?”
燕度唇角翕动起来,像是在憋笑。
看清他的表情,花祈夏瞬间确定了:“你,你就是故意的——!”
捧哏捧得真情实感的男人终于笑了出来:“哈哈……”
那低沉沙哑的笑声传到花祈夏耳朵里,无端让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瞬间又羞又气,后悔自己在燕度面前的“失控”,她站起来转身就走。
“哎苞苞。”
燕度忍不住,他实在是真的高兴。
他高兴女孩现在敢在他面前展示更灵动更真实的情绪,这得是那姓盛的才能有的待遇,嘿,现在他也得着了。
即使知道现在不是笑的时机,恶劣的家伙也实在压不住上翘的嘴角,连忙起身追上那“气急败坏”的身影——
燕度忽然发现,这情景好像出现过不止一次:
他似乎对把女孩逗得炸毛再追上去哄好这件事有一股瘾,以前克制在表象之下,现在昭然地摆在天光下。
“啧。”
他摸了把唇边的扬起弧度,低低骂了声自己:“你丫真不是个东西。”手一收,继续大步追过去,“苞苞,你等等我!”
“我不等你。”
花祈夏头也不回,“我不跟你说了。”
她的眼皮和脖颈被灿烂的阳光晒透,毛孔里都渗出浮躁来,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屁股后面那人传染了,也变得不冷静起来:“我不跟你说了。”
燕度在她身后跟着。
看着她浓密的马尾辫在脖子后面扫来扫去,听着她忿忿的声音心就跟水似的化开,再一想到那姓盛的一年到头都见得着她或生气或不理人的模样,他心里这点儿爽快忽然就降下去不少。
——真特么不爽啊,燕度心说。
街道转了个弯,车笛花店明净锃亮的门玻璃大开着,上面挂着两束灰绿的艾草,红绳随风飘荡。
花祈夏说不等燕度,就真的自己一闪身进了店里。燕度熟门熟路,到了门口先敲敲玻璃喊人:“叔,我又来了。”
花明宇正在给剪断的艾草扎绳子,听见声音一转头,就看见燕度板板正正站在门口,笑着跟他打招呼:“忙着呢叔,上午好啊。”
“哎?小燕?”
花明宇握着剪刀,没反应过来地看向后门,“哎你来了——不是,刚才苞苞不是……”才从他眼前走过去吗?
“是,我跟着苞苞来的。”
燕度指了指院子:“我来找她玩,叔我能进不?”
花明宇愣愣点头:“啊,啊你进呗——对了刚才那个——”他话音未落,进了院子的花祈夏又重新走了出来——
她绕到柜台里径直坐下,闷不吭声地接过花明宇的剪刀继续修剪花枝,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情来,只低头干起了活。
“祈夏?”
燕度又叩叩玻璃。
随着他不解地抬头,后门一道颀长的身影挡住了光线,慢了花祈夏一步从后院走出来——
谢共秋手里捧着一束艾草,目光先落在了耳尖绯红的女孩身上,进而与门口的男人隔空对视。
第225章 钝感(二合一)
——
“呀,还能有这种事啊?”
中午的餐桌上,花明宇听得一愣一愣的,筷子上的排骨好半晌没送进嘴里,到最后又放下了:“这话怎么说的,你们说说,这不是打击人嘛?”
燕度和花明宇一唱一和,“可不是么,但这不是祈夏的问题。”
晌午的小院洒满阳光,水缸旁的砖缝里长了几株紫色牵牛花,攀爬楼梯缠绕在二楼的栏杆上,颤悠悠向着天空摇曳。
哗啦啦。
两只鸽子从东边飞来,落在坚硬的屋脊上梳羽,还有两只落到了院子里,悠闲自在地绕着吃饭的人打转,“咕咕咕”扑棱翅膀。
在这个小院里,不论人多或少,不论菜色简单或丰盛,似乎每一餐饭都能吃得安宁,吃得抚慰人心。
谢共秋坐在花祈夏身旁,他今天的衬衫左襟口下点缀着两道鸢尾花色的绣纹,倒和水缸旁的牵牛花藤蔓相得益彰,白得发光的长袖随着他的动作,在太阳下溢出一圈蓝色的影子。
比起随心所欲的燕度,谢共秋的造访标有一条“取五彩绳”的目的,得体而合理;就像他这个人——
即使阳光炽烫,他的扣子也永远扣在衣领的最上端,像一只永远保持恒温的企鹅。
旁人靠近时仿佛也能因他的不骄不躁而静下心来,那层只可远观的冰壳逐渐消融后,这份温度就变为了这夏日里一份引人亲昵的清凉。
谢共秋抬手夹了一筷子腊肉轻轻放到花祈夏的碗里:“小心烫。”又说:“别自责。”
“……我能够得着。”花祈夏视野中略过对方那只修匀苍白的手,她用筷子将那一片腊肉压在米饭下,过了两秒,又轻声地:“谢谢学长。”
谢共秋:“嗯,不客气。”
坐在对面的燕度淡淡收回目光,眼睛没有焦点地落在手边的纸巾上,他下颌的肌肉随咀嚼的动作一绷一收,嘴里咸香的烟熏腊肉没嚼两下就囫囵咽下去。
剌得嗓子疼。
花明宇还在替自家闺女遗憾,长吁短叹的。
专业上的事他不懂,但家里孩子没日没夜地写论文他是看在眼里的,闺女的脸都瘦了一圈,他这个当爸爸的不心疼才怪——
“这事整的,那,那这接下来可咋办呐?”
“我准备明天回泉大。”
花祈夏抬头,说。
原本试稿提交的期限,和她需要在庄园待的时间恰巧是一致的。
但Hadrian的意外打断了所有的计划,她提交试稿后还额外空出了一些时间……
那个家伙的搅弄手段有多强呢?
他在时,总打破所有人的风平浪静,让事态与计划朝着无人能预计的情况乱闯。
现在他不在,花祈夏依然被他打乱了节奏,那多出来的时间对花祈夏来说是一片空白,没有计划,不知道该做什么——她还是被动地陷在那家伙的恶作剧里。
……如果那个始作俑者还能知道的话,恐怕又会洋洋得意。
“夏令营会在调研期开始前给每位学生分配导师,这次双选没成功的话,那我就等分配吧,说不定……”
她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身影。
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燕度,又发现对方也正在看着她。
花祈夏自我开解地笑笑,对三个人说:“这次回去,我想如果有机会的话,当面向那位朴老师请教一下,看看这次被筛掉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沮丧归沮丧,刚才一通乱七八糟的发泄后花祈夏心里也就轻快了,接下来就该回归正题了。
花祈夏环顾两边,看每个人表情都挺凝重的,好像都替她感到惋惜,女孩忽然笑了:“哎呀,真的没事的。”
实际上,她自认现在的心态比以前要强许多,和这段时间的经历比起来,她甚至都觉得自己有点儿乐观过了头:“其实这也不是坏事,虽然在我班导师她们的眼里我的论文没问题,但是,如果那位朴老师能提出不同意见——”
她说:“尤其是他作为一名外国学者能提出不同角度的意见,那对我以后研究和思考来说真的不是坏事,立足本土和对外拓展都很重要,再说我又不是没人要,接下来还有分配呢。”
花明宇懂得不多,但觉得这是件大事,不知道花祈夏一个人能不能应付得来:“苞苞,明天就走啊?要不再等等,等你哥回来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不用。”
花祈夏摇头,“只是找老师问问情况,没事的爸,真不是什么大事。”
“叔,你甭担心。”
燕度放下筷子,双手自然搭在大腿上,他望向花祈夏:“我可以陪祈夏去。”
“祈夏。”
紧随其后的,谢共秋垂眸看着女孩悄然收紧的手指,轻声地:“如果你需要一个人陪你去处理的话。”
他望向女孩微微点头:“我可以联系泉大的教总秘和你一起解决这件事。”
对面的人不冷不热地扯动嘴角,眼神危险。
“我,我不用人陪。”
花祈夏如芒刺背,感受到饭桌上不同寻常的气氛,一冷一热的锋芒对冲,在碗碗碟碟中撞出无形的黑气。
她恨不得把脸埋饭碗里,“又不是去要债。”
也许是媳妇反复敲打,也许是昨天一场订婚宴的刺激加成,意外打通了男人和花祈夏一脉遗传的钝感基因——
饭桌上的花明宇看着自家闺女拿头追碗的奇怪反应,再看看一左一右两个坐得端正、年轻气盛的大小伙子。
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品出了点儿不对劲来。
吃完饭后,花明宇特地“留了个心眼儿”。
他故意把洗碗的任务交给了花祈夏,瞥着前后脚跟她走进厨房的燕度和谢共秋,花明宇“哎呀”一声大事不好,转身钻进了店里。
立刻握着手机挤眉弄眼地给赵玫发消息消息,一脸“天塌了”的表情偷打小报告——
【花明宇:媳妇,坏了菜了我跟你说。你说得好像没错!我现在瞧着来咱家那俩臭小子不大对头啊,你赶紧回来吧!】
过了五分钟。
【赵玫:?】
“火烧腚了还回个问号!”花明宇愁肠百结,偷偷探出头往厨房里看——
原本就不大的空间被燕度和谢共秋一占,他闺女转身都得叫两个人“让一让”,左边那个抢了她手上的洗洁精,右边那个安安静静地把没吃完的菜放进冰箱里。
他闺女没五秒钟手上就空了,站在那儿跟个吉祥物似的,看看左看看右,一脸欲言又止。
“哎呀!!!”
花明宇悔得直掐大腿根,赶紧打字——
【花明宇:俩小兔崽子对咱闺女献殷勤呢,我还留他们吃午饭!火烧城门了媳妇!!】
……
“所以——”
晚上9:30,山海的A号礼堂只开了舞台上的几盏聚光灯。
陈聆枫搬了把黑钢椅坐在幕布旁边,她看着舞台上下或站或坐的几个男人,最后,复杂的目光落在了蹲在台阶口玩打火机的燕度身上——
“你跟谢共秋是被祈夏她爸爸赶出来的?”
“啧,你这词用的。”
燕度很不爽,漆黑的眼珠先是狠狠剐了一下旁边幸灾乐祸的乔星灿,接着哼道:“人叔叔可热情好客得很,某些人没眼力见儿,馅都露了还杵在那儿当钉子户——我可没他那么厚脸皮,这叫过犹不及。”
“切。”
乔星灿抱着双臂倚在安全通道门口,看样子并没有靠近舞台的打算,他眯起眼睛,对男人的大言不惭表示不齿。
燕度“咔哒”挑开打火机,火苗闪烁,他磨着牙尖盯着乔星灿,在对方冷漠回视时微微一笑,“叮!”火苗被顶盖压灭了。
“那么也就是说——”
坐在第一排观众席的闻人清和合起放在腿上的书,拇指与中指按在眼镜两侧朝上轻推,眉心一蹙即松:“谢共秋现在还在祈夏家吗?”
倚在门口的少年放下手臂愕然看向燕度,脸庞开始萦绕冷气:“真的假的?!”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
坐在上面的陈聆枫闭眼按上太阳穴,另一只手抬起,掌心朝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我们想我们今天不是来讨论这个问题的,对吧?”
她说“对吧”两个字时睁开了眼,上挑冷艳的美目里自带一分犀利的魄力。
尽管是询问的语气,但已经对这些人浪费时间的幼稚行为展露出隐隐警告来。
乔星灿闭上了嘴,郁闷地重新抱起胳膊。
“当然。”
闻人清和将手里的书放到旁边的座椅上,一串飘逸的“《Lete de Monte-Cristo》”花体书名从光影里闪过——[注]
不知什么时候起,在寂静无人的深夜做一些深刻的阅读,对日理万机的闻人清和来说,倒也成了一种不错的消遣与入睡习惯。
“还有,我今天下午去的时候——他并不在祈夏家。”陈聆枫眼角扫过蹲在旁边的燕度,更详细地补充说:“四点到五点四十,他不在。”
背对着舞台的男人肩膀耸动,不甚乐观地冷笑一声。
被灯束照亮的微尘在空气中平和地浮动起来,少顷,燕度开口了,他将打火机收进掌心,问陈聆枫:“今天下午……”
他们在陈聆枫的安排下聚集在这里,都带着同一个目的,来自于花祈夏,却不局限于花祈夏本身,人人都清楚时间该用在必要的谈话里——
“祈夏她……有没有说什么。”
陈聆枫:“当然。”她放下交叠在一起的腿,肘部压在扶手上:“不过在告诉你们之前,我需要先说明目前的状况,这些情况我在昨天已经和盛修交流过,今天下午也告诉了祈夏——”
她面对三个男人的视线,神情没有变得严峻起来,反倒是带着些预料之内的客观:“D国皇家办公室封锁了所有消息,不只是我们,除了祈夏和皇家办公室,就连山海的校董会和教务处也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当然——”
陈聆枫看向沉稳庄重的闻人清和:“这要多亏你和盛修从中斡旋,避免了学校那些东西找祈夏问东问西,也避免了消息的传播。”
闻人清和摇摇头,无声推拒,只说:“毕竟如果消息是从我们这方走漏的,将来D国追责下来,我并不认为山海校董会主动替祈夏担责。”
静默在阴影中的燕度深深地看了闻人清和一眼。
“现在的情况是,因为Hadrian——”
再说起这个名字,陈聆枫舌尖的话停顿半秒,继续道:“因为Hadrian这件事,现在活动中断,教务处和上面也乱得不成样子——预计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或者更久,才能恢复正常。”
“哈。”
听见这话,乔星灿没有一丝意外,“我们成了没人管的了呗。”
他冷冷地看向坐席尽头的灰暗,尾音带着鲜明的不屑,“还真是毫无悬念。”
“看着吧,等这件事的风波过去了。”乔星灿看向在场的三个人,眼里满是冷冷的蔑视,也掺杂着看同类一般的悲哀。
他哼笑道:“我们就被安排继续把活动进行下去,哈,简直不要太顺利。”
心高气傲的少年不知是在笑自己,笑这些参与者,还是在笑那个纵身一跳到最后什么也落不着的疯子——他指望那一下能怎么样?把他们脑袋上的那些家伙吓得悬崖勒马?
得了吧。
再过一段时间,除了他那群疯狂的粉丝之外,谁还会记得他是谁?
哦不,就连那群每天为他痴迷癫狂,为他倾倒的粉丝们,现在都还在Hadrian每天正常更新的社交账号下欢呼,在正常运行的一切官方视频、照片,甚至鲜活的实时动态里,一如既往地追逐他们的神迹——
没有任何真实与自控是属于Hadrian的。
想到这里,乔星灿忽然产生一种兔死狐悲的情绪来,他很好奇,一直生活在“楚门世界”里的究竟是Hadrian,还是他那群爱他的粉丝。
“行,知道他们不做人。”燕度仰起头,任由眼珠盯着后排的聚光灯,接着问陈聆枫说:“祈夏她——说了什么。”
乔星灿:“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
【注1】:《Lete de Monte-Cristo》-即《基督山伯爵》,前文已备注,在此简要说明。
【注2】:《楚门的世界》-电影,讲述了主角楚门身边所有事,亲人和朋友都是虚假的剧本演员,他本人一出生就生活在被剧本安排好的虚拟镜头下,供镜头外的观众欣赏。
第226章 怯懦(二合一)
——
“祈夏她——说了什么?”
……
“说了我亲眼看见的一切。”
舒适宽敞的副驾驶上,花祈夏看见座椅旁熟悉的水杯和零食,目光中泻出一丝恍然。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头侧过脸去,果然在夹层下看见了一只熟悉的文件袋,袋子里放着一片书签——
“对了学长,在南疆医院的时候我妈妈说……”
花祈夏将那只文件袋抽出来,里面有一片干花书签,是一朵被风干制作的洋牡丹,色泽橙红,花祈夏总觉得这花有些眼熟,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pvc的透明袋皮挡住了花祈夏的视线——
在她的视野里,谢共秋开车的动作仿佛浸泡在水中,袋子表面折起两道褶皱,他转动方向盘的动作随之划起模糊的涟漪。
“上次我怎么也找不到的现汉资料,是学长你帮我送回来的。”
花祈夏说完,就凝视着谢共秋侧脸轮廓,外面渐黯的天色给他的鼻梁打下一道阴影。
谢共秋:“嗯。”
又说:“杯子里有梨汤,是热的。”
花祈夏依言拿出那只蓝色的保温杯,不是她自己的,而是一只和她的保温杯长得很像的新杯子——杯盖拧开,清甜的热气扑面而来。
她愣了一瞬:“你怎么……”
“习惯了。”
谢共秋在绿灯转红之前稳稳踩下刹车,车子平直地划到白线边缘,花祈夏手里的梨汤没有一丝晃荡。
和她身边那个人一样平稳安定。
花祈夏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只好保持沉默。
她扭头看向车窗外渐渐嘈杂的街道,脑海中浮现出谢共秋来找她时,花明宇那副吭吭哧哧,欲言又止的神情:“我们要去什么地方?”
谢共秋:“舒适区。”
“?……什么?”
花祈夏心有疑惑,但谢共秋只是侧头静静地与她对视,起伏的思绪在此刻悄然砰散,接着流淌的光影就将她的视线牵引到谢共秋目之所及的地方:
保温杯里的梨汤,角落里的零食与文件袋,甚至车窗外花祈夏毫不陌生的街道风景……
花祈夏枕在座椅上,看着从他们身边的非机动车道上驶过的电动车,瞳孔里的一点被前方的红灯映亮。
她恍然觉得,自己好像那辆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小电动,她已经向前走了,急匆匆闯进人来人往的热闹晚风里——
而这个坐在车里的人还停留在原地,也许在红灯结束后他会风驰电掣地追上,但这辆车里的摆设、布局,从始至终地将这个人包裹在回忆里,早已形成一种习惯,谢共秋是坐在这方回忆里前走的。
……花祈夏原本以为,第一次匹配结束,就是一种“结束”了。
原来,对她来说是。
对有的人来说……
原来是一场残忍的预谋。
“我是一个怯懦的人吗?”
花祈夏忽然抬起头,和后视镜里的谢共秋四目相对。
……
“我是一个怯懦的人吗。”
花祈夏闭上眼,遮住了眼皮下涌动的温热——
“我当时,只想着尽快离开庄园,远离d国那狗屁皇家的一切——其实现在想想,他的很多表现都……都很不寻常,甚至是奇怪的。”
“但那时候我从心底里对他产生了抵触,我感知到了那些‘不寻常’,但是……我没有放在心上,我认为当时的自己比他更窘迫,也怕对他的同情和关心……会是对我自己的一种残忍。”
陈聆枫和她一起站在晚霞满天的阳台二楼,她们的手臂没有搭在护栏上,而是自然垂在身体两侧。
前者手里拎了一只diamond手袋,花祈夏手指缝隙间依稀飘动着一条五彩的细线。
——和她本人的情绪一样飘摇。
归家的白鸽在哨声似的风里翱翔,稳稳当当落在她们眼前,羽翼挥动的气流掀开了她们的发丝,与空气轻轻摩擦。
陈聆枫没有对花祈夏的话即时发表看法,女孩空旷的目光随风远去:
“直到最后,直到我说出那句让他追求自由的话之前,其实就已经后悔了……如果我早一点退出了活动,如果我更早地窥探到hadrian的痛苦,如果我们能彼此真诚的交流……会不会,会不会在我和他一同走入绝境之前,我们都能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说完,花祈夏自己轻轻摇头,眼尾藏起了落寞的一笑:“但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活动开始之前,就有人跟我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我们没有办法去懊悔一条虚无的、脑海里的路。”
陈聆枫:“没错,我们不苛责hadrian,你也不必苛责自己,祈夏。”
“我知道。”
花祈夏将被风吹乱的碎发掖回耳后,看着“咕咕咕”的白鸽飞到躺椅上,轻声地:“我只是这些天……脑子很乱,事情很多……学姐,我的脑子太乱了……”尾音轻悠地消逝在夕阳中。
地震后死里逃生的余波,燕度的告白,谢共秋的未知,hadrian那惊天动地的告别,以及论文试稿的失败。
……桩桩件件都像无数只乱飞的蝴蝶一样在她的大脑里抖动翅膀,花祈夏根本不知道这其中的条理在哪里;生活,爱情,学业——
她现在该做什么?
是先认真思考和燕度的关系?还是确定谢共秋对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意?
亦或是尽快将hadrian的事抛之脑后,回归自己正常的生活?还是一门心思冷静下来,把小论文的事处理好再找新的导师?
太乱了。
花祈夏想,她从头到脚都乱了,她只有一个脑子,但是需要她处理的情绪却多如牛毛。
而在这纷繁杂乱的“蝴蝶”之中,花祈夏还有一件迫切需要她捋顺的事,她自认为这件事占据了这些天以来她大部分的思虑,亟待宣泄——
陈聆枫不清楚如果自己在花祈夏的境遇下,是否会产生和她一样的情绪,但她可以在对方的言语里感同身受:“祈夏,我想问你一件事。”
她沉吟片刻,改口:“不,或者说,是某些人拜托我来问你一件事……其实我不说,你也猜得到他们是谁。”
花祈夏会意,低低“嗯”了一声。
“听说,上次在庄园的墙外,你说你要结束这场活动。”
陈聆枫观察着花祈夏的反应,后者手指搭上栏杆,指尖在生出苔藓的砖缝里一下一下扫着,陈聆枫问:“是什么意思?你想要退出,结束你的活动进度,离开‘lolo to lolo’?还是说……”
她嗓音放平了两分,在晚霞里流淌出肃穆的意味来:“你想,结束,这场活动。”
花祈夏抬起了下巴,在一段冗长的沉默后,她的声音坠入鸽子再次飞起的气流声里。
只不过这一次,其中一只鸽子的红色爪子上被系了一根五彩的,寓意平安康健的细绳——
哗啦啦啦。
白鸽飞起,五色线从她们的视野里愈来愈远。
花祈夏:“第一种的话,算是真正的rebel吗?”
她侧过身子,灌涌着紫红色晚霞的眼眸里多了一片留白:
“学姐,你还记得吗,当你第一次问我,有没有想过‘弄死’这场活动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片晚霞天里。”
这次沉默的人换成了陈聆枫,良久,她说——
“但那天我也说过,我不邀请,不鼓动任何人和我站在一起——尤其是你,祈夏,我也不需要你们做任何需要承担后果的决定,你还记得这句话吗?”
花祈夏眼神微黯,她吸了一口气垂下目光:“……记得。”
“所以我想知道,那天晚上,塔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侵占天幕的残霞释放出最后的亮光,连鸽子的雪白都被它吸纳了,天空下的人眺望时,只能看见四只灰黑色的点。
花祈夏望着头顶自由飞翔的鸟,它们展开翅膀时如草原上鸣叫的苍鹰:“那天……”
……
砰!
a号礼堂的安全通道荡起一片浮灰,乔星灿脸色苍白,重重捶打在门上的拳头震出一片片反光:“他疯了……疯子,他是个疯子……”
陈聆枫在少年鲜红的眼睑里止住了话音,她的转述给这座曾彩带纷飞的礼堂覆上了一层阴霾:
“祈夏说她知道,你们为了不刺激她,一直都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陪她过节,怕她陷在痛苦里——但我想,她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脆弱。”
“说句实话。”
陈聆枫叠起一条腿,双手环抱在身前一一看过在场的三个大男人,不乏直接地:“有时候我真觉得,你们的心态还不如一个18岁的祈夏。”
对这句尖锐的评价,闻人清和不置可否,他回想起在那棵苍老的雪松上,在那座潮凉的高墙下,女孩从矢志不渝的自我开解与乐观——
【要是这回我成功了呢,我就写,花祈夏,女,十八岁,悍然拒当d国王妃,视王室如粪土……听起来也怪霸气的……】
【十八岁的闻人清和没能爬上去的树,十八岁的花祈夏爬上去了。】
【如果是我,我会把这个故事改成……将来还会与唐泰斯见面……】
闻人清和是一个很少被旁人主导思维的人,但是现在听见陈聆枫的尖锐评判,他却在这些回忆中将思绪延展得更深,对方说到“乐观”,记忆力良好的男人恍惚想起了一件事来——
“在活动开始之初,她就是一个比我们都乐观,自信的姑娘。”
【这是绝对的正确,闻人先生。】
闻人清和视线下移,看着自己合上的书封终于轻轻笑了笑——
他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怎么还会顾忌她的“怯懦”。
“你这句话……”
陈聆枫弹了一下肩上的流苏钻石耳线,轻啧一声:“怎么跟祈夏下午说的有些像。”她说完就摇摇头,只当自己忙昏了。
而从始至终,蹲在角落里的男人都一言不发。
自打陈聆枫说话后,燕度手里那只银黑色的打火机就一下一下机械地抛起来,又一下一下落回掌心——
他们在讨论花祈夏的立场。
燕度只在一遍一遍把自己的心脏凌迟,用陈聆枫转述的,女孩那天的经历一次次劈开自己的血肉,直到打亮的火苗燎过他的指腹,他才转了手,橙红火光勾勒出他的脸庞——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没人会问。
他一次次打开火光,像个逆风执炬的人,感知不到手指的疼痛。
闻人清和问陈聆枫:“那么聆枫,你最后是怎么回答她的呢。”
陈聆枫摇摇头:“这不是她应该做的事。”
……
“你不需要做这样的事。”
【祈夏,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谢共秋的声音和脑海中陈聆枫的声音一齐响起来。
滴滴——
后面心急的车按响了喇叭,红灯还未结束,谢共秋不为所动,他偏头看着那双离他不远的眼睛,说:“你不需要做这样的事。”
花祈夏意外地没有懊丧,只是长舒了一口气:“聆枫学姐也是这么说的。”
绿灯亮起。
谢共秋再次发动车子:“嗯,她说得没错。”
“可是我……我真的没想做个力挽狂澜的英雄,也没准备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花祈夏手指摩挲着保温杯,“既然提出这个想法的人是陈聆枫学姐,那么她一定是主导者,她会振臂一呼,我相信陈聆枫学姐最后一定能完成她想完成的,她很强大不是吗……而我,却会是最终获益的人,当然,也许将来我们这些人都会是获益者,我,我只是想尽一点点力——”
“嗯。”
谢共秋不是闻人清和,也不是盛修乔星灿。
他从不认为花祈夏是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至上的人,也不认为她是温室里需要呵护的花朵。
他颔首不语,过了片刻问:“那么你认为,你可以做什么呢。”
“起码现在,我是这场活动,或者说这场‘交易’的‘受害者’不是吗?”
花祈夏视线落在自己已经痊愈了的掌心上,所有鲜红的血点早已看不见了,“我亲眼看见了,那些人对hadrian的压迫,目击了他的痛苦和……”
她的舌尖碰到牙齿,激起一片麻栗:“如果这是一场审判,陈聆枫学姐就是那个提出诉讼的勇士……也许作为‘证人’,我的亲身经历和‘证词’,可以为她打赢这场仗呢?”
谢共秋没有说话。
花祈夏的脸庞被一片又一片的路灯晃过,她安静了片刻,又回到那个问题:“那么,我是一个怯懦的人吗。”
“不,你不是。”谢共秋说。
“我知道我不是,起码——”花祈夏笑笑,“也许以前是,但现在不算是,我想我在变化。”
她将保温杯的杯沿放到了唇边,里面氤氲的热气撩过她的睫毛,飘起缠绵的白雾,她抬眼看向面前的马路:“但是还有一种变化,是从不怯懦变得怯懦的。”
她闲聊似的说,却放下了胳膊,重新拧上了杯盖——
“谢学长,你呢。”
“你是一个怯懦的人吗。”
谢共秋转过头,看见一双灼灼凝视着自己的眼睛。
他与花祈夏无声地对视,没有情绪从他们脸上流走。
很久之后,男人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是。”
第227章 第二人(二合一)
——
“谢学长,你呢?你是一个怯懦的人吗。”
“我是。”
是个怯懦的人。
也许曾经不是。
花祈夏转过头,发现车子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了。
车窗降下涌进温凉的夜风,恰如那天谢共秋带她前往他人生的“舒适区”一样,但是——
在夜晚亮起的广告牌陡然撞进花祈夏的眼瞳里。
车外锣鼓喧天的欢庆音乐仿佛和车内的空气割裂开,在人来人往的街口,她看见了熟悉的“金城量贩”的招牌。
“这、这怎么是——”
花祈夏看着街道东西侧围墙似的饮料箱和蛋糕礼盒,远处的临街卤肉店正亮起诱人的红光,“怎么是……这里?”
“舒适区。”
豪华的跑车与各种三轮车代步车短暂交汇,平稳地停在街边简易围画的停车位里,谢共秋落下三个字后率先下车。
他习以为常地从车前绕到副驾驶,抬手为花祈夏打开了门。
谢共秋的神情,让花祈夏感到陌生又熟悉,明明上一秒他们还在讨论“怯懦”与否的问题,令她自认为自己是这段话题的主导者——
可现在她却无端慌乱了起来。
这是一种和她在南疆夜晚一脉相承的慌乱。
花祈夏听见在嘈杂音乐里鼓动的心跳声,直觉有一件恰如爱丽丝掉进兔子洞里的事情即将发生……
谢共秋:“是你的舒适区。”
他将花祈夏的反应尽收眼底,用更轻地声音说了一句,好似只给自己听:“现在也是我的。”
——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拳场了。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站到超市的入口处,花祈夏看着满目琳琅繁杂的商品货架,地面长方形的白色磨砂砖像一张巨大的渔网。
她在预感中夹杂着荒谬,转头望向推着手推车向她走来的男人——
谢共秋手从金属车把上移开,稍微倾下腰与花祈夏对视。
男人的两只眼睛无一不装着深邃,因为谢共秋在专注捕捉女孩的反应,因而他的瞳孔在极小幅度地颤动,“因为刚才你说,你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无法理出头绪。”
“所以……”
花祈夏张了张嘴:“这是一种放松方式吗。”
“不是。”
谢共秋重新直起身子。
他左手推着推车扶杆,确保它沿着砖缝的凹凸平稳前行,调转了方向朝前,接着垂眸看向女孩,是一个耐心等待,又暗含着邀请的姿势。
“从心理学上而言,‘urgency of psychological needs’,也是一种寻求确定性。”
花祈夏听过谢共秋讲英文,在他陪她上过的大英课上,男人发音标准而专业,比他以往的声线更沉一些,很悦耳,像在阐述一个机械性的理论。
“……听不懂。”
谢共秋若有若无地动了动唇。
他从来不会像他人一样鲜明地展示笑意,谢共秋的笑永远融化在眼底的霜雪里,也许稀有,才显得格外动人:
“所以,如果你需要首先确认一件事的原委,来增强你的自我效能感,我想你可以先从我入手,祈夏。”
晚上的超市比白天时更加热闹,主要是因为多了许多下班来买菜的、吃完晚饭来闲逛的,还有不少趁着闭店前来买打折商品的……
形形色色的人——
这些人和他们擦肩而过,这次率先走进超市的人成了谢共秋。
恰如他曾经引领着惶恐不安的花祈夏走进他的“舒适区”时一样,但:“不会让你再害怕,可以吗?”
笨拙的人学着花祈夏的样子,将推车交到了花祈夏的手里,见对方一言不发地将双手搭在扶手上,谢共秋歪了歪头,眼眸划过一抹疑惑:“不滑一滑吗。”
“……”
旁边经过的买菜大叔大婶闻言侧目。
花祈夏咳嗽一声推着车走进去,又折返回来把还站在原地的谢共秋拽走,顶着路人“这么大的人了”的目光,捂着脸“走走走”把人拉走。
谢共秋任她拉着自己的袖子,随她的力道走到西侧的酒水区。
金红色的酒盒竖立在最高层的架子上,底下依次是各种玻璃和陶瓷的酒瓶,大多是大众化的白酒,空气里弥漫着酒盒的纸板与塑封包装交织的味道,是一种规整化的金属气息。
“从你入手?”
花祈夏不想成为旁边理货员的目光聚集点,所以她并没有站在原地问谢共秋,两个人推着车缓慢地向前走,“什么意思。”
她自认为自己是成长了的。
比起第一次被堵在廊柱旁的慌乱无措,这次起码她在表情和语气上是hold住了的——
花祈夏已隐隐约约预感到了什么。
谢共秋和她走过酒水区,地面斜向下一道半米长的小坡,通向整个超市最西侧的点心区。
沾满灰尘的小车轮从坡上滑过,“喀啦喀啦”直响,花祈夏的心也跟着“喀啦喀啦”直响,鼻尖飘过糖油混合物的浓香。
“意思是,起码你可以先搞清楚其中一件事。”
刚炸出来的油条、油饼和糖糕全部摞在铺了垫纸的露天展示台里。
成袋装的大白馒头也堆成一座小山,戴着白袖套白围裙的工作人员在柜台后的开放式厨房里,把一只只“滋滋”冒油的菜角夹出来,丢进竹编簸箕里。
谢共秋拿起一盒装好的桂花糕,看了一眼标签打印的制作时间,又将它放了回去。
他这样的动作,就像一个刚下班的普通白领,需要斟酌第二天的一日三餐。
谢共秋将桂花糕放回去,右手还搭在展台上,另一只手拉着推车,他看向贴着推车站立的花祈夏,眼眸被映出茶水似的浅芒——
“一件关于我的事。”
花祈夏鬼使神差摸上心口。
心跳健壮有力,没有慌得乱七八糟,她反而听见了尘埃落定的声音。
“祈夏。”
“……嗯?”花祈夏正偏着头看着摆在柜台旁的高低架,那里面放了许多当日特价的瓜果蔬菜。
有位佝偻着脊背的老奶奶看中了最下层的半只冬瓜,她枯瘦的手里拎了一包糖糕,舔着嘴巴想找服务员。
花祈夏看出她的不便,在蹲下去之前,谢共秋已经走来先她一步弯下腰,捞出了那只沉甸甸的青皮冬瓜。
小心放进老奶奶的拉杆车里,对方笑着朝他们抬抬手,继续拉着车走去下一个高低架。
“其实你不准备在今天说这些话的,是吗?”
花祈夏也笑着向老人摆手,她觉得自己的衣服都浸满了油炸的味道,而高度洁癖的谢共秋却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能在这里站更久。
“对。”
比起一场水落石出的剖白,冰山消融这么撼动人心的时刻,他们却像是两个只是来逛超市的顾客。
走出点心区,小推车就被谢共秋接手了:“我来。”
男人一只手就将车推上了斜坡,花祈夏扫视着溢出货架的零食,抬手挑了两包鱼片放进车筐里。
“那为什么今天决定说出来呢。”
她太清楚谢共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有自己严格执行的程序与习惯,一切都在分毫不差的规范里推进——
“因为——”
谢共秋帮花祈夏拿到最上层的坚果,“要原味的,还是奶油?”
花祈夏抿了一下唇,是湿润的,“……原味。”
她整片视野里都是谢共秋自上而下凝望自己的样子。
男人遮掩在衣领下的脖颈修匀颀长,和他那双永远平静的眼眸对视时,花祈夏恍然发现,其实自己远没有表现出来的这样镇定。
她的心也并非一潭死水,外表的势均力敌,其实只是过长的前奏荡起的余波而已,“因为什么?”
奶油味的坚果被放进推车里,花祈夏继续这一最本质的话题。
谢共秋又挑了两袋富含蛋白质的低盐鳕鱼条,q版卡通包装使那上面印着的“健康零食”四个字看起来并不大有说服力。
他放下零食,说:“因为你的心很乱,面对所有未知的事,你无法把控自己决策时的心态,这让你感到了困扰。”
花祈夏看着车筐里零落的包装袋,低声地:“你是心理医生吗。”
“我是法医。”
谢共秋对她勾起唇畔,细而饱满的卧蚕从他眼睑下一闪而逝。
男人严谨的习惯使他俯身将车筐里的零食摆好了,像严丝合缝的俄罗斯方块。
他两只手都搭在了推车的扶杆上,“祈夏,我不想成为你此刻的困扰,如果这些摸不出头绪的事情里,起码你能先搞清楚一件事的话,那我——”
花祈夏俶尔抬起头,两个人的目光在满是蒜香甜辣的空气里碰撞。
谢共秋在花祈夏澄澈的眼眸里顿了一秒钟,他的嗓音像从那遥远的地下拳场逃离的回声,却竟让花祈夏想起了宝泉别墅的那一场初雨——
那天他说【你】。
现在他问:“请问,我可以说吗。”
三袋洋葱圈和一桶麻辣味薯片丢进车筐,打破了原本规范的布局,酥脆的薯片在铝箔桶里“哗哗”作响,终于撞碎了脆弱的平静。
“为什么……”
花祈夏是自己退到货架的死角的,她急需呼吸、感知到那些她再熟悉不过的零食袋,甜品桶。
仿佛这样才能让她感知到,自己才是这片“舒适区”的主人,眼前这个步步为营,温水煮青蛙的人只是个“外来客”:“为什么之前不说……”
她说的是那次在泉市醉酒后的黑暗楼道里,第二天花祈夏清醒地猜测到谢共秋的心意,但对方似乎秉承怀柔策略,只留她一个人辗转反侧:“为什么那天不说?”
这些家伙……
怎么都这么坏啊。
“你们怎么都,都这么坏啊……”
花祈夏看着他幽寂浅淡的眼眸,那里面一寸一寸浸染了深情,她以为她有了心理准备就能处之泰然,但尾音还是微微颤抖起来:
“什么都遮遮掩掩,我不知道我哥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回家,我问他很多次,他也不说——我不知道你对我抱有什么样的心思,我曾经问过你,可是那时你也不告诉我……还有燕度,我不知道他为……”
谢共秋抬起手,光滑微凉的指腹划过花祈夏的侧脸:“不提他。”
花祈夏慢慢噤了声。
前者发丝被顶灯照亮,像半空中落下了一层雪,落在他的头发与睫毛上,女孩定了定神,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谢共秋视线越过花祈夏的头顶,从她背后选了一袋钙奶饼干放进车里。
“因为怕潦草的告白说出口……你就不要我了。”
“我是个怯懦的人,祈夏。”
花祈夏忽然觉得谢共秋比其他人更坏,他是一台精密完整的循环程序,此时此刻竟然也用她自己的问题,完成了一场巨大的,无可指责的callback.
“苞苞。”
他稀薄的勇气翻涌到喉头,用来念出这个他曾在齿尖摩擦无数次的名字,他像座扎在死气沉沉的墓地里的石碑,不敢奢望黎明:“我能给你的太少了。”
除了车筐里的坚果,还有保温杯里的梨汤,谢共秋是个一无所有的人,背后满身弹孔疮痍,两手死生摸遍。
“你给予我的却……”
谢共秋笑了,这次云开雨霁般的,露出整齐的齿尖,花祈夏恍惚想起了一句词,是她在第一堂古诗词鉴赏课时背下来的词。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谢共秋他,一直都是这样独活在冷落叹惋里的人吗……?
谢共秋的剖白没有烫人的温度,像江南三月的一场春潮,他仿佛站在雨丝里,肩膀是瓦檐,眼里划过乌篷船,不躁动,不哀郁:“你给我的却,从一开始就那么多。”
像淋下一场绿油油的新生。
花祈夏茫然:“我……?我……给你什么?”
看啊,一个碗里富足的人,不知道自己零星掉下的几颗米粒,挽救了一只饥饿濒死的蚂蚁,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给予了什么。
谢共秋摇头,“这些答案,可以留在正式的告白那一天再说吗。”
“……”
还真是不陌生的“预谋”。
花祈夏手掌稍微向下压,指关节被冰凉的扶手抵住,微微发疼:“你认为,我现在搞清楚了关于你的这件事,是吗。”
谢共秋认真思考,点头:“我认为是的。”
花祈夏觉得他们像在放着喇叭的超市里举行一场会谈:“好,这下我清楚了——那么,你又想从我这里获得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呢。”
意料之外的,谢共秋和那天在樱桃树下一样,轻轻启唇,吐出两个字,“笨蛋”。
接着又在花祈夏难以置信睁大的眼睛里,拇指擦过她的耳尖,然后虚虚拢着女孩远离货架,推车走向隔壁的零食区,“我们第一次匹配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了啊,祈夏。”
【你。】
【我还不至于因为一本书,而冷落我的女朋友。】
【飞蛾啊……一生逐光、向往温暖的飞蛾……】
红纸包装的黑巧克力板散发出浓郁的可可脂味,货架另一边有小孩因为家长不给买零食而闹起来,哭声震天。
花祈夏觉得那哭声掩盖了她的心跳声,使她自欺欺人地冷静了两分——
“如果现在我没有同意呢?”
“那我就再试试,试很多次。”
花祈夏直直盯着他,嗓音被风吹动似的,“活动……也许不会再进行下去了。”
hadrian掀起的混乱已经开始,无形的旋涡正在酝酿之中,没人知道之后的发展,没人知道这场风暴来临后他们的船还能不能幸存。
“那就在活动之外,我再试试。”他垂下眼沉吟片刻,肯定地补充道:“试很多次。”
谢共秋神情平静,这活动从一开始对他来说就无足轻重,在一开始就瞄准了正确目标,他就只沿着自己的路线行进。
只是那本《恋爱理论教程》还没有看完,他不确定今天这件事是否在步骤之内。
可与女孩刚刚眼里的彷徨与困扰比起来……
他会选择脱离那些步骤,或许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rebel”吧。
“我会一直试,试着追你,试着追上你的脚步,不论活动内外,这样,你可以清楚我的心迹了么。”谢共秋伸过来的手指依稀萦绕着一丝极浅的巧克力香——
“还有,祈夏,是我先来的。”
花祈夏辨别着那香甜气息的来源,不是他手里拿过的巧克力的味道,更像是一种被体温烘过的香水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了这个人气息的基调:“先,先来的……?”
“我先牵住你的手,我先拥有你的拥抱。”谢共秋清冷的目光从她的手掌、胳膊吻过,最后落在她下巴,“我先对你,一见钟情。”
货架后的哭声渐渐停了,广播切到了寻人启事。
【情侣,还要做什么?】
【情侣,牵手。】
【情侣,要拥抱。】
他们竟然又一次在“舒适区”里,听着彼此呼吸里的颤意探讨这个话题,仿佛一场轮回,是谢共秋说的“下次”。
原来真的有下次。
只是这里没有倒计时的时钟,也没有一望无际的黑暗和浅淡的血腥味,这里是他们两个人的舒适区。
“根据社会契约原则。”谢共秋取下了柜台上的一盒牛奶巧克力,里面是闪闪发亮的金箔,和他倾倒的目光一样金亮:“可以不可以,给我一些特权。”
——
[注]:《雨霖铃》——北宋,柳永。
第228章 成长(二合一)
——
啪。
啪。
院子里安了驱蚊灯,但到了夜里还是会有些蚊子的。
赵玫用蒲扇拍掉腿上的一只花蚊子,店里就响起了门铃铛被推动的轻响。
“妈?”
走进院子看见赵玫还没有休息,花祈夏有些意外。
她停顿一秒,下意识朝身后的店门看了一眼,接着放轻脚步走进去,在赵玫温柔的眼睛里坐到了她身边。
“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赵玫的蒲扇轻轻拍打在花祈夏的腿上,帮她驱走恼人的蚊虫。
母女俩眉眼间生着相似的明秀,只是赵玫更温婉些,像南方小镇里潺潺的河水。
而这条河水孕育出的小溪,一路向北,溪水落进了雪城玲珑剔透的雪花,最终在花祈夏的样貌中交融成她自己的样子:“妈妈……”
“哎,苞苞呀。”
赵玫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疼惜中溢出些许慨叹,也许是慨叹一眨眼她就长这么大了,也许是感慨做父母的总是要屈服于时间的。
赵玫的声音很轻很柔,小院里安静得只有蛐蛐在叫,花祈夏也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关切地:“怎么了妈,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她看了一眼黑了灯的卧室,“爸睡了吗?”
“没事。”赵玫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轻笑道:“晚间新闻没看完就睡了。”又说,“你爸不高兴呢。”
“?爸他为什……”
花祈夏的疑问戛然而止。
她想起刚刚谢共秋来找自己时,花明宇假装扫地、实则满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轻轻收拢,无意识地望向店里的方向,神情似乎有些踌蹰与不安。
再一转头,赵玫正笑着看她——
没有人比母亲更了解自己的血肉,只是一眼,花祈夏就仿佛变成了透明的玻璃,她所有的悸动、无措与迷茫都展露在赵玫的眸光里。
但是在母亲温柔的注视下,花祈夏不会感到无处遁形的窘迫,更没有被斥责或审视的惭愧,她像一只归巢的倦鸟缓慢地低下头——
“别理他,还没老呢就变成个小孩了,你不用管他。”
接着,花祈夏的后颈就被赵玫轻轻地捏了捏,然后是无尽温柔的抚摸:“怎么了苞苞?”
她没有要求花祈夏的回答,而是一只手落到她发尾,视线却是朝上走的,在那双长得既像她又像花明宇的眼睛上停住,“瞧瞧我闺女,长得多漂亮。”
花祈夏忽然就有些鼻酸:“……嘿嘿。”
她的家里从来不缺乏赞美,对每个人的褒扬与骄傲都像蜂箱里溢出蜂浆一样源源不断,清甜充沛。
不论是在饭桌上,还是在散步、闲聊,干活等等各种时间与场合里,她常常会听见赵玫和花明宇对她和盛修毫不吝惜的肯定。 但以往她却很少生出现在这种情绪,在毫无保留的依赖与感动中,似乎还掺杂着一丝无可探寻的,近似于委屈的情绪。
花祈夏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赵玫看了一眼依稀传出鼾声的卧室,从窗沿到玻璃似乎都透出里面人的闷气,她看着那盏玻璃,又似乎看得更远——
“我跟你爸刚认识那会儿,咱们厂里,从一加工车间到锅炉房,谁都知道保全处有个‘傻大个’,一到饭点就骑个破自行车去食堂抢饭,拎着五六个饭盒从厂东骑到厂西。”
花祈夏慢慢眨动眼睛,不知道赵玫怎么忽然说起这些。
赵玫不知回忆到了什么,摇摇头笑了声,她收回视线看着花祈夏,见她好奇又耐心地眨眼,赵玫眼里的笑就更深:
“刮风天下雨天,不论什么时候,厂里的人看见他都是大汗淋漓的样子,后来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饭来疯’,谁都知道保全处有个‘饭来疯’。”
花祈夏从没有听过这一段往事,她脑海中浮现出自家那位整天乐呵呵像只抱着蜂蜜的大狗熊一样的父亲,喃喃地:“爸他怎么……”
赵玫笑了:“你说,你爸是不是年轻的时候就怪傻的。”
她手里的蒲扇一上一下,仰视着黑色的天幕,长长地“哎呀”一声——
“只有我知道,他那饭不是只给自己吃的——工人的饭盒都放在留存柜里,那时候我刚进厂,被分到纺丝车间理废丝,机器不停活就不能停,老工人有经验,人家知道轮着班去吃饭,我们新来的这些没人教,也不敢停下来,只能趁着午休的时候去吃,那时候食堂基本就剩鸡蛋汤和凉馒头了……你妈年轻时候的胃可没现在好。”
花祈夏抬手盖住母亲的膝盖,安静着没有说话。
“你爸认识我以后,就给我抢饭,不光给我一个人抢,为了叫老工人和其他人多照应照应我,还主动要给人家抢饭——”
赵玫垂头看着花祈夏的手掌,将自己的手也放上去,怜爱地在花祈夏手背上拍了拍。
“你爸他心眼实,那时候我俩还没在一起,他怕外人知道了说三道四,别人问起来他只说那饭是给自己打的……这个傻子,到现在,厂里有的早些年退了休的老人,还管他叫‘饭来疯’呢。”
花祈夏心绪微动,不知不觉入了迷:“——那后来呢?”
“后来?”
赵玫看她一眼,一拍蒲扇:“后来有人在食堂打趣他,你那个傻爹还乐呵也不知道跟人家吵,这事叫我知道了,嘿,你妈我班也不上了,直接抄了个铝饭盒就过去了,把你爸往身后一挡——!”
一挡——
“……行了行了。”赵玫戛然而止,话锋一转:“看你好奇的,不说了,后面的事你听了不好。”
提到胸口的一口气“噗嗤”散了。
花祈夏哼唧一声推搡赵玫的膝盖:“哎呀妈……”
后者卖关子但笑不语,任故事听了一半浑身难受的闺女一个劲儿耍赖——
“然后呢?你打人了还是骂人了?哎呀说说,跟我说说嘛妈妈~听一半好难受,妈妈妈妈妈~”
花祈夏脑袋上挨了轻轻一蒲扇:“噢。”
赵玫看着耍宝的女孩,有些好笑,但开口轻声细语:“那时候,你爸给我打一天的饭,打一个月的饭,我都不信,不信难道他还能给我打三个月打半年,打一辈子……?”
院子里的蛐蛐渐渐安静,花祈夏耍赖的笑意也渐渐收敛。
青春的懵懂与端倪在赵玫的笑眼里浮现上来,后者看着她直白而浅显的变化,仿佛在看一棵长出了嫩芽的梧桐——
“结果,你爸他还真就给我打了三个月,打了一年,两年……从我进厂,到分车间,再到后面转岗当上氨纶库管……哦,那时候家里有阿朗了,我肚子里也已经有你了。”
“妈……”花祈夏张了张嘴,嗓音微哑。 “妈妈就是想告诉你,苞苞。”
赵玫摸摸她微凉的脸颊,又看向店外的方向,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睛依然盛着江南的雨水,明净通透,万般温柔:
“喜欢一个人的开端可以是各种各样的,像你爸那样的,第一眼就喜欢我,这是一种;”
“我呢,一开始不相信他,心里面不踏实,但是慢慢的,我看见了这个人的好,慢慢知道他是个能顶事,是个能对我好的人,那我就愿意跟他处处看,后来我俩就走到一起……这又是一种。”
赵玫视线在花祈夏的眼睛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这种事,顺其自然,不用勉强自己,也不用苛求自己——你爸那猴急脾气,一开始就看上我了,我呢,过了好长时间才看上他,时间不一样,但那又咋了,这不,最后也都挺好的吗,对不对闺女?”
花祈夏鼻尖低垂,用力点头:“妈,谢谢。”
“我们以前跟你说过,不想让你大一就谈恋爱,那是因为我们一直觉得你还小,需要父母的保护,也觉得山海里的学生家境复杂,害怕你受到伤害。”
几条在风中飘荡的五色细线被赵玫放到了花祈夏的掌心里,那是女孩白天没有编完,但在心绪烦乱的状态下草草挂到树杈上的。
被风吹到了地上,又被赵玫捡起来放好,现在重新搁在花祈夏的手里——
“但其实,在你成年以后,爸爸妈妈聊过很多次,我们一直都不反对你去体验爱情,爸爸妈妈也相信你比我们那个时候更聪明,更从容,还有……你哥上次说了个什么词?什么耗来着,嗐,我也记不清了……”
……
【人生的路很长,你不用在遇见第一个的时候就认定他,但十八岁的青春也很珍贵,爸爸妈妈支持你去体验这个世界上不同的情感,不同的经历,相信你会获得的不只是是爱情,是比我们那时候更广阔的视野。】
小巷里的路灯一如既往地亮着,橙黄安宁,街上的人渐渐散了,临街的店铺大多打烊,只有卖炸串和馄饨的晚摊还亮着灯。
【苞苞,爸爸妈妈相信你的自信,在这些情感里记得保护好自己,尊重对方,但别忘记先尊重自己,不让自己受委屈,你记得,自己永远是最重要的。】
花祈夏一步步走过油光水滑的青砖,她的步伐很稳很慢,拐过横亘的街道,她抬眸看见了静静停在街口的红色跑车。
【当然,如果你想逃避也没关系,回家来就行了,爸爸妈妈永远在这里,咱们家院子里的灯很亮,你爸刚换的新灯泡,你不用把自己的光熄灭了,去做任何人的萤火虫,好不好?】
远处的护城河送来潮湿的风,高大缄默的男人站在车边,一只手掩在没有一丝折痕的裤袋里。
他似乎很擅长等待,正侧头静静望着东边的小摊。
似有所感的,谢共秋在花祈夏出现在巷口时就转过了头。
两个人隔着一条空荡的街巷对望,后者脚步踟蹰一瞬,便抬脚朝他走来。
谢共秋静静地注视她走到自己面前,“祈夏。”
他的目光落到女孩微微收拢的右手上,掌缝里露出几条纤细的彩线,谢共秋听着她清浅的呼吸声,说:“祈夏。”
“嗯。”花祈夏小声应了,她的视野范围内一直倒映着谢共秋干净整洁的衬衫,而不是上方的那张面孔。
手里的五彩绳被递了过去:“……你的。”
【可不可以,给我一些特权。】
【特、权?】
【我的五彩绳……】
谢共秋垂眸看着她手里的那一线斑斓,少顷,在花祈夏疑惑地抬头时轻轻笑了声,男人抬起自己的左手,洁白的衣袖下露出一节皙白的手腕,凌厉而性感。
“?”花祈夏疑惑他为什么不接。
“祈夏,可以帮我戴上吗。” 血管的蓬鼓霎时染粉了脖颈,楚楚可怜的绳线险些从掌心脱落,又被慌张地攥住,花祈夏下意识收回手:“不要就算了,我这……!!!”
撤回的手腕被人握住了,不同于第一次的湿汗交融,男人修长微凉的手轻轻托住花祈夏拢起的四指。
那一截彩线垂下来,从他腕内侧的皮肤扫过,上端还握在女孩的手里——
谢共秋神情平静地像专注于一台精密手术:
他在花祈夏惊诧的目光中微微侧转脖颈,低垂的眼睛凝视着两个人交握在一起的手:他握在女孩手腕上的五指没有松开,匀称的长度足以使他不松手就从另一侧勾过那条线。
谢共秋大拇指的指甲一挑,那一端五彩绳就绕到了他突起的腕骨上——他紧握着花祈夏的手,并单手将五彩绳绕到了自己这只手的手腕上。
太暧昧了。
花祈夏心如擂鼓,她像一只被冻在冰川里的鱼,脊骨都僵硬起来。
暧昧。
这个禁欲高冷的人现在正在做着的动作,实在过于暧昧也过于色气了:“你——”
“我很后悔。”
谢共秋启唇打断了她的话,说他很后悔:“祈夏,我一直在后悔。”
按部就班前进的思维开始回溯,融化的冰川开始阐述他的懊悔:“不该带你去危险的地方,不该让你害怕……我不能很好地克制住自己,在合理履行‘情侣’间的需求时,没能成为一位优秀的‘男友’。”
第229章 成年世界(二合一)
——
“我一直都在后悔。”
谢共秋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成长,以及存在,是不是也曾被期待过的。
但是,他从来不去奢求任何,带有祈愿色彩的祝福。
因为那祝福从来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曾经即使是一份来自血缘的关注,都需要他嘶哑着嗓子痛苦祈求,却换来被战火湮灭的一身疮痍。
所以谢共秋清楚:没有人比他更在意女孩编的五彩绳。
“你给予我的是无价的东西,我却没有相匹配的东西回赠。”谢共秋用手掌外侧轻轻擦了擦那因静电炸开的细线,眼里浮现了一丝笑。
这条简单的五色绳中蕴含着平安喜乐的祈愿,像那一碗饺子一样,被千千万万年的华国文化涂写了美满的意义。
更重要的是,竟然,竟然不需要他苦苦哀求,不需要他付出撕心裂肺,需要用一辈子去治愈的代价……
那祈愿竟然就愿意落在他的掌心,给他最纯粹的祝福,像“噼啪”作响的火焰一样,一路燃烧进他死气沉沉的灰烬里。
“综上所述,我更后悔的是——”
手指的缠绕还在继续。
那一根彩线在他的脉搏处绕了个圈,惯用手术刀的手指纤长灵活,无名指将绳尾的一颗圆扣按住——按在花祈夏的手背上。
“没有履行承诺。”
花祈夏不记得他们之间有过什么承诺,如果是他们口头约定过的事,她没理由不记得。
除非,那是谢共秋自己给自己下的一道枷锁。
谢共秋垂眸,不疾不徐地继续:“承诺,一旦形成契约,就应当持续性遵守,直到不可抗力的死亡出现——我后悔没有看见你的伤痕,也没能保护它好好痊愈。”
前一句,是为南疆——
后悔地震之后他没能成为守护在花祈夏病床边的那个人,没有感知到她的恐惧与疼痛。
后一句,是在海港码头他没能带花祈夏远离D国皇室。
“……”
花祈夏感受到手背被他的指腹按住,皮肤相擦间对方将另一端彩线穿进了圆扣里,柔韧的细线就这样在他们肌肤间“呲啦”一声收紧——
五彩绳被男人单手系在了他自己的手腕上,细线尾端却落在女孩虎口处。
远远看起来,就好像彩色的线从他们手臂穿过,缠绵在了一起,藤蔓似的舒展开更多的线一样……
比起赧然与无措,花祈夏更多的是如梦初醒:“原来,你当时一直是这样的心情……我……我不知道。”
那些在花祈夏记忆里让她感到温暖的,感激的事——南疆医院的那一顿午餐,以及深夜游艇上抚慰了她空荡胃部的海鲜面……
原来,同样的情景,同样的记忆,在花祈夏这里值得铭记,而在谢共秋那里,原来竟然都成为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谢共秋:“嗯。”
滴答。 远处的炸串摊熄了灯,他们的余光同时减少了一分亮度,这样一来,他们的目光就像被聚焦的相机,对方的身影更多的占据了眼眸。
“所以我一直很后悔,祈夏。”
花祈夏从谢共秋的“理论”里听出他异于常人的认真。
但她并不为此激动,她甚至是不赞成的,男人像脱了轨迹的流星,砸下来的话让她无法抵抗——
于是本能地转身,做出了一个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背对着谢共秋想要拔步逃离的姿势:“但,但这也不对,没有什么期限准则,如果你说出会为我去死那样的话,我一定不——”
一条劲韧有力的手臂从后方揽了上来。
男人的手臂横亘在花祈夏的锁骨下,以不容逃避的姿态留住了花祈夏,她听见身后的人倾俯下脊背时的呼吸声。
“不,我不会。”
谢共秋站在花祈夏身后,臣服地压低肩背,他缄默沉寂的眼眸与鼻梁擦过女孩的发丝。
感知到她肩膀上的温度,最后,在那道早已痊愈的伤疤上,落下轻不可察的一吻。
“我为你活着。”
轰。
心脏有一块高耸的城墙轰然坍塌,那曾被燕度撞碎的缺口,又一次扬起层层叠叠的灰尘,高墙几乎倒成残垣。
【我不为你去死。】
【我为你活着。】
当花祈夏空白的大脑勉强判断出那一片湿软是谢共秋的唇瓣时,她每一根血管里都震荡出振聋发聩的巨响:“!!谢共秋!”
与她愕然狼狈的颤音形成的鲜明对比,一声低沉的“嗯”在花祈夏耳廓边响起,“以后就这样叫我,请问可以吗祈夏。”
花祈夏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教材上论证,特殊的语言表达方式,可以强化双方的关系归属。”
谢共秋烂熟于心,娓娓道来:“在合理范围内,塑造与对方的身份认同感——祈夏,请问可以不可以给我一个比‘学长’更具体的关系认定。”
被这个人的得寸进尺打到下风的花祈夏坚持闭上嘴巴,谢共秋轻轻嗅着她身上洗衣液的味道——
一座孤寂高寒的冰山,常让人忽略高寒之下掩埋的皑皑残骸,恰如缄默平静的人,总是令人忘记他欲望的蓬勃鼎盛。
“你、在……干什么?……!”
最后三个字已经因为难以想象而跑了音调,花祈夏脱口而出的瞬间,胸膛里心跳撞击着一节脉搏,铺天盖地的惶恐席卷而来。
柔软的皮肤忽然擦过一道尖锐。
他竟然咬了她。
花祈夏好像踏空掉进梦里,难以置信这样一个冷静自持的人,做出这样色气得近乎焚烧起来的举动:“谢……你是、你其实是比燕度还有、有心机的坏……”
尾音不可抑制地哽咽颤动。
齿尖咬上皮肤,酥酥麻麻的,在意识到对方真的咬上自己那片伤疤后花祈夏脑海中“腾!”地炸起烟花,从脚腕灼烧的温度一路冲上太阳穴,令她几近腿软,“谢、谢共秋!”
谢共秋齿尖衔着一片纤薄:“不提他。” 一道道闪电在花祈夏的颅腔内暴击,她宁可自己在做梦,在大梦之外,女孩勾画着懵懂青涩的爱情,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烂漫又纯然——
大梦之内,有人用沉默向她诉说真正的爱欲,那是个与懵懂全然不符的,成年人的世界。
让她从瓜果飘香的树林,一脚踏空落入晦涩疯狂的悬崖:“果然你……”
花祈夏喉头挤出一声懊悔似的呜咽,仿佛轻信了毒蛇的农夫,脊背上的皮肤因为大片出汗而渗入一丝凉风,激起一层细小的寒粒,“是斯、文、败、类……呜。”
她怎么,在日复一日的平静里,就忘记了呢。
觉醒的第一天起,谢共秋给人的印象标签上就昭然印刻着“斯文败类”四个危险的大字,她竟然忘了,这是座会焚燃冰山,是一个会Dirtytalk混蛋,她怎么从一开始就误以为他是最冰清玉洁的雪……?!
她居然,引狼入室还不自知。
“是的。”
谢共秋轻轻抬起下巴,用花祈夏肩膀上凸起的骨头抵住眼镜,以防它滑下鼻梁,他思考过后说“是的”。
垂眸看见她肩膀布料的湿痕,男人浅淡的眼眸暗了暗,那条横亘在女孩身前的手臂,没有因此松开。
他从来不是个礼貌的绅士,只是有人误解颇深。
“从品行恶劣的侧重点与内外表现上而言,我认为我是的。”
谢共秋专业得仿佛花祈夏书柜里的现汉字典——
在花祈夏看不见的角度,谢共秋遮掩在镜片后的瞳孔无声无息蔓延出更深的颜色,像藏在深潭里的针尖。
花祈夏看不见,她只觉得他放下端庄与界线后的样子,让她从骨髓里都渗出难以言喻的茫然来,以至于全身都因为那一片被齿尖磨砺的肩背而微微颤抖。
“谢……共秋,你到底……在干什么啊……”她似乎不是对谢共秋说的,而是面对一座正在她面前崩塌的雪山,无法相信它的坍倒,每个字都裹挟着巨大的迷茫。
“祈夏,请你告诉我——”
齿尖衔着一点皮肤,男人清冷如瓷的嗓音有些含糊。
呼出的气流因肩膀的阻挡显得有些鼻音,他清楚地感知到花祈夏的情绪:“我又让你害怕了么。”
感知到她肩膀的颤栗,谢共秋微微掀开眼皮。
低垂的瞳孔被纤长的睫毛遮掩着。
他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停了下来,像一台乖乖等待进一步指令的机器。
谢共秋的脊背勾俯在女孩身后,倒三角形的脊背肌肉鼓起在白色衬衫里。
“是,嗯,是……是!”花祈夏用力点头,听见自己不知道从哪里发出来的声音,惶恐得哽动,因为挣出了一线氧气,只够小声的一字:“怕……”
热汽在后颈喷洒一息。
紧接着下一秒,那片皮肤就被松开了。
只剩下细微的潮湿,伴随着夜风将它吹凉。
花祈夏忽然腿软,被某个近在咫尺的混蛋稳稳搀扶。
那条扶住她的手臂青筋绷起,好似这个叫“谢共秋”的人是从天而降的英雄,不是勾出她泪水的禽兽。
“苞苞。” 在混沌的大梦散去之前,花祈夏听见他用虔诚的声音,祈求似的说:“不要做那件事。”
那件事……
哪件事?
什么事?
陈聆枫说的“结束”?
花祈夏大脑里一片混乱,每一个毛孔都渗出汗水,身边的人仍旧维持着恒温的清凉,谢共秋看着手腕上的五色绳,轻声地叮嘱:“那不是你的战场。”
【那不是你的战场。】
手臂从她身前松开了,谢共秋一条手臂就能拢住花祈夏的左右肩膀,因此她感觉到,自己亲手编织的五色绳正划过她自己的锁骨——
在谢共秋松开手的一瞬间,花祈夏像挣脱牢笼的鱼,奋不顾身般的朝远离他的前方狂奔。
她甚至不敢回头,不敢与他对视,一路朝前跑去,生理性的泪水砸在长着青苔的地砖上,她大口呼吸着向前跑。
仿佛想逃离成年的世界,头也不回地折返,逃进她那一方亮着小灯的天真中,一头扎进无忧无虑的童真里。
咔。
车笛花店永远明亮的招牌猝然撞入花祈夏的眼底,她骤然刹停了脚步。
“……”呼,吸,呼,吸。
招牌的LED暖光将她的赧然与狼狈照得清晰可见,花祈夏在巷子的拐角处猛地转身——
与依然站在原地的人远远地四目相对。
谢共秋仍旧站在街口,白衣黑裤,一尘不染的白色衬衫矜重地贴合着他的身形,扣子束缚着衣领最顶端的喉结,露出一段修匀白皙的脖颈……
她忽然就松懈了力气,好似从雪崩之下逃离的幸存者,手脚发软。
花祈夏剧烈喘息着,她的目光下意识四处寻找,立刻用手抓住了挂在墙上的一只小盆栽,不顾一切地朝静静注视着她的男人砸去。
“你是混蛋。”
【特殊的称谓可以强化双方关系中的身份认同感与归属感,是一种内部关系的外在表现。】
如果是这样。
那么,混蛋也可以。
谢共秋望着巷子拐角处的女孩,在对方复杂又湿漉的眼神里,臣服地轻轻颔首,他可以是。
“苞苞,明天见。”
路灯洒下一片昏黄,在光滑的石板上荡起一层又一层柔和的光影,这条盛修背着她走过的小巷,现在洒了橙色的光晕,仿佛头尾两端也能顺滑地融合在一起。
嗡嗡。
沉寂已久的手机在裤袋里震动起来。
【燕度:苞苞,明天我去泉市看你可以吗?我带尴尬期的脾气大给你看好不好。[小黄狗求求.jpg]】
“你们……” 脸颊湿凉,眼睑通红,花祈夏丢掉手机,直直盯着路尽头的人。
深深的倔强、惶恐、坚韧,不安,她胸膛喘息着,呛出一声气音的同时将手里的花盆用力砸过去——
哗啦!
脆弱的陶瓷在青石板上四分五裂,炸响。
那是一只初次下山的小兽,对这个成年世界的第一声宣泄。
是对道路尽头,男人身后那片写满了欲望、欺骗、伪装,诱惑的世界,亮出的第一颗尖牙——
就这样,在这条空空荡荡的小巷里乍地响起来了。
第230章 夏夏!(二合一)
——
——“那分配邮件通知什么时候下来?”
——“算了算了回去等吧,在这儿耗着也没用……早知道当时选其他教授了。”
——“同学你跟哪个老师啊?”
——“我去?那马老师也这么狠?哎听说王哥那儿还有名额,嗐他是我们学校讲师我能不知道?啧,讲师咋了,明年就副教授了,走问问去……”
——“其他教授也有pass的呀,你看那个李老师和张老师,他们组上星期就开始筛人了,那时候可还开着会呢,哎呀咱这算正常进度,走走走。”
泉大的文学院教务办公室外站了不少人,都是这几天陆续被各导师组筛下来的学生。
有些人手里拿着登记表,有些则揣着手跟伙伴聊天。
走廊里人声嘈杂,各种“我都服了”“哎呦我去”接连不断冒出来,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死感。
花祈夏躲开人群,需要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才听得清楚盛修的声音。
“哥,你今天回来是吗,到家了吗?喂?听得见不哥。”
她一路小跑离开教学楼,楼外花圃里的月季争奇斗艳,耳边才慢慢清静下来。
电话那边传来助理轻声的报时,盛修低低应了一声,接着听筒这头的花祈夏道——
“嗯,今天早上六点就回来了,不过临时去京市接了个人,所以现在还到回家……你呢苞苞,那个G国老师的事有眉目了吗,对方怎么说的?”
说到这里花祈夏也很无奈,找了个石椅坐下。
“还没呢,我都来了两天了也没见到人,其他教授倒是大都还在学校,听教秘说朴老师已经带着团队去调研了,没具体通知什么时候回来。”
电话那边沉默一瞬。
“嗐,没事,跟我合租的学姐之前不是托她朋友帮我打听过那位朴老师的资料吗,我学姐昨天说再帮我问问,看他团队下面还有没有其他小导,说不定我的论文他们也看过。”
花祈夏看了看时间,差不多该吃晚饭了,于是起身朝校门外走去。
“这几天还有些导师小组的组会要开,然后研讨会就全部结束了,我估计要等分配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哎对了,哥你知道吗。”
盛修:“嗯?什么?”
“我这两天去了教务办公室才知道,其他导师筛人也蛮狠的嘞,虽然各个老师的要求不一样,但我看大家都挺悲催的,个个脑袋上都飘乌云。”
“是吗。”
盛修捂着听筒朝身边的助理又说了句什么,接着嗓音清晰起来,他笑了声,“那你呢,脑袋上飘什么?”
“那当然是飘——”花祈夏单肩背着书包,故意拖长音,“逸的长发~”
她心态乐观,摇头晃脑地:“秀发去无踪,头屑更出众~小修爷,你值得拥有。”
“又贫。”
盛修轻笑中溢出纵容又无奈的意味,又说:“晚上吃什么?加双筷子吧。”
“嗯?”花祈夏在原地站定,“干啥,你要来啊?”
盛修电话那端传来翻资料的声音:“我倒是想去,可惜啊,你哥日理万机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他翻着合同,卖惨也卖得毫不走心。
接着盛修换了个语气,透出些卖关子的味道:“刚才不是跟你说上午去京市接人么,那人你也认识——人家迫不及待想见你,我估计你也挺想TA的,就托人送TA飞泉市了,估计一会儿就到。”
花祈夏“嗯?”了声,好奇:“谁??”
盛修:“自己猜,你想见谁就是谁咯。”
“我啊?我最想见……”花祈夏做出冥思苦想的语气,想了一会儿,小心吧啦地开口:“财,财神爷?”
“……”
对面安静一瞬,挂电话的“嘟”声中依稀夹杂了一声无奈的叹气。
花祈夏闷笑两声,看着挂断的页面嘀咕了句“不懂幽默”。
又抬手在聊天框里给盛修甩了张抡大锤的表情包。
嗡嗡。
【盛修:[捂头倒地].jpg】
“哈哈……”
花祈夏乐出声,收起手机朝校门外走去,甫一抬头,就看见校门口一左一右门神似的扎着两根“电线杆子”。
一蹲一站,互不搭理,仿佛隔开了楚河汉界。
“……”
她嘴角刚刚扬起来的弧度,在看清楚门口的两条大尾巴狼后,“咔吧”凝固在脸上。
“祈夏。”
谢共秋最先看见出校门的女孩。
他率先抬脚朝花祈夏走来,燕度紧随其后,拍拍膝盖站起来,对被抢先这件事有点儿不爽,他迈出的步子更大——
“苞苞。”
花祈夏站在原地,看着两张让她无比头疼的俊脸……
尽管不确定她哥知道她想见、还亲自去接的人是谁。
但,肯定不会是眼前这两位。
——除非盛修开会开疯了。
“饿了不?”
燕度双手按在膝盖上,俯身瞅瞅花祈夏的脸,嗓音温沉地:“我在西街火锅店定了位置,想不想吃火锅?”
花祈夏:“我——”
“祈夏。”
谢共秋一身正装打扮,口袋巾旁别着一支灰壳钢笔,笔帽上印有泉大的校徽,一看就是参加会议的学者纪念品。
他掏出泉大给长期学院顾问发放的餐卡:“要吃食堂吗。” ——规划严整的人会给所有正常或突发的行程安排一个恰当的借口。
燕度没有,并不屑于对方的冠冕堂皇。
他想来就来,啥也没带,只有大切后座里一条脾气贼大的黄狗,吃饱喝足了,现在恐怕正在用他那六位数的真皮座椅磨爪。
花祈夏现在最不能直视的,就是谢共秋这张斯文禁欲的脸。
一和他清冷淡然的眸子对视,她就不可控制地回想起那个色气汹涌,用齿尖摩擦她皮肤的“混蛋”——
两种截然相反的形象渐渐在同一张脸上融合、交叠,定格成他现在这种矜贵平静的样子。
花祈夏只看一眼,后背那片伤疤处的皮肤就生理性地激起一片麻栗。
她艰涩地张了张嘴:“你——”
两个男人异口同声:
“祈夏。”
“苞苞。”
花祈夏:“……啧!”
能不能让她完整地说完一句话?
滴滴——
就在气氛即将陷入僵持的时候,不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车笛声。
鸣笛的人似乎很注意校门口那“不得喧哗”的提示,车辆减速慢行,对方将音量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却足够引起门口人的注意。
花祈夏循声抬头,一辆低调的奥迪徐徐停在了路对面。
“夏——夏!!!”
惊天动地一声吼。
路人纷纷回头注目。
“……?!!”
奥迪后排的车窗飞速降下,花祈夏睁大眼猛地“呀!”一嗓子。
吓得谢共秋和燕度都看向她。
“胜南学姐?!”
看清了车里的人,花祈夏瞬间尖叫起来:“啊啊啊是胜南学姐!!!”
从没收获过如此外放情绪的谢共秋张了张嘴,接着就因为挡路被之前还惶恐与他身体接触的女孩一把推开。
“学姐!”
“哈。”
谢共秋身边传来幸灾乐祸的一声。
谢大法医冷冷抬眼,吊儿郎当的男人抱着手臂,瞧着花祈夏奔跑的背影,挑衅地睨了些谢共秋一眼,“没见过吧。” 燕度哼笑着眯起眼睛,语带沧桑:“啤酒节上喊得比这更响,啧啧,那嗓门儿。”
男人美滋儿地回味着,摇头啧声,“跟吃了二斤胖大海似的。”
谢共秋喉结推出一声冷呵,视若无睹,抬脚朝路对面走去。
“啊啊啊啊啊夏夏!!”
“学姐!”
车里的人探出脑袋,接着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熟悉的爆炸卷发在风中晃啊晃,“消失”多日的黎胜南扒着车窗,冲花祈夏用力挥手:“对啊对啊,就是我呀夏夏。”
“学姐啊啊啊!”
花祈夏立刻把周围的两个人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激动又难以置信地跑过马路,车上的人已经迫不及待打开门——
“夏夏夏夏!”
太久没见面的女孩“噗嗤”抱在一起,嚎得像两只车喇叭。
“你怎么会过来?!”
花祈夏揉着她海胆似的卷毛,手感还是那么好,“你坐飞机来的吗?是坐飞机吧?我哥说你飞过来的,你那边的事情都忙完了吗?”
“夏夏你问题太多啦。”
黎胜南开心得脸颊红红,她已经好久都没看见人类了,现在一出来就看见了花祈夏,“你得一个一个问,不然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哦,我好想你!”
咔哒。
驾驶室的车门被打开了。
闻人清和扣上西装扣走下车,与过马路的燕度和谢共秋对了个眼神,微微颔首以示打招呼。
“闻人先生?”
花祈夏被黎胜南搂着,从她的卷发里露出两只眼睛,她眼尾弯弯笑出声:“原来我哥说的‘托人’,就是闻人先生你啊。”
闻人清和低笑地:“嗯,恰巧来这边出差。”
“怎么是你?”燕度走过来,瞧了一眼抱在一起难舍难分的姐妹俩,双手揣进口袋里看向闻人清和。
“出差。”
闻人清和看着仿佛有好多话要说的花祈夏和黎胜南,此时谢共秋也走了过来,闻人清和再开口时特意压低了两分声音:“毕竟D国的事还没彻底了结,这段时间还是小心些得好。”
燕度可没那么天真,他锐利的眼睛环顾四周,似笑非笑地——
“没记错的话,黎胜南现在是受官方保护吧。”
他漆黑的瞳孔在望向花祈夏时滚涌缱绻,接着眼角慢悠悠地定在闻人清和脸上,“好奇”地扬起眼梢:“哥们儿,您这‘小心’,小心谁呢?”
听见燕度话里的机锋,闻人总裁随和包容地笑了声:“职责所在。”
燕度手按上腰际,慢悠悠别过脸去看进出校门口的学生。
“夏夏,我饿了。”
黎胜南松开花祈夏,低头摸了摸肚子,接着眼睛灯泡似的“叮”地亮起—— “我们去吃饭吧,我现在拿了好多好多补贴,还有你哥哥公司那档节目的片酬,可以请你吃大餐!”
花祈夏看着她在野外风吹雨打晒深了不少的脸:“学姐你好厉害噢。”
“我也觉得我好厉害噢。”
旁边的燕度适时插嘴:“去吃火锅怎么样,我定了房间。”他环顾两位男士,神情随性,表示不介意顺便请他们两个一起。
听见“火锅”两个字,黎胜南眼睛更亮了,小声而连续地:“夏夏,我好久好久好久没有吃火锅了。”
感受到对方抓在她胳膊上的手忽然收紧,花祈夏笑了出来。
其他人也都没有表示异议,于是“偶然”凑到一起的五个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向西街的火锅店走去。
……
两只热气腾腾的九宫格麻辣锅嵌在长桌上,包厢里的冷气与蒸汽缠绕上升,激得人毛孔舒张,食欲大开。
“学姐,尝尝这个。”
花祈夏夹了一筷子毛肚放到黎胜南的碟子里,“多吃点儿,你看你都——”
花祈夏看着黎胜南咬着肥牛卷抬起来的脸,“瘦了”两字忽然被堵在舌尖——
黎胜南晒黑了许多。
她脸上的棕色雀斑藏在两片浅淡的“高原红”里,卷发的发尾也毛躁了些,炸起来更像一朵蒲公英。
但是她的脸并没有比以前寡瘦,正相反,似乎还饱满了些。
尽管不知道军事基地的伙食如何,但不难看出,黎胜南适应良好,那些野外的风吹和日晒将她的眼睛洗得更亮,好似这个呆萌迟钝的女生整个人都透出一股子变化来。
花祈夏心中动容,她仿佛还嗅得到她身上积淀的火药的气息,钻进鼻腔里,又顺着气管流入心房,她似乎看见对方捂着耳朵在枪林弹雨里记录数据的模样。
“唔?”黎胜南眼睛圆圆,”见花祈夏没话说,又继续低头吃肉。
对面的三个男人没有立即打扰她们,而是聊起一些无关紧要的外围生意,只不过目光还是频频落向餐桌的对面,有些隐晦,有些显明。
“夏夏。”
黎胜南吃了六分饱,终于缓了口气有力气和花祈夏聊天了。
她眨眨眼,盯着花祈夏的侧脸,首先评价道:“你好像瘦了哦——是有人欺负你吗?”
叮当。
桌子对面有勺子滑到地上,燕度轻咳一声低头去捡,旁边的谢共秋拿起水壶,静静地给杯子添水。
第231章 论文(二合一)
——
“夏夏,有人欺负你吗。”
咕咚。
一无所知的黎胜南零帧起手,花祈夏咽下牛肉丸的动作相当丝滑。
听到“欺负”两个字,她条件反射地朝某个方向看了眼,含糊地:“啊嗯……”
对面投过来的目光若隐若现,在她单薄的脸皮上落了又落。
花祈夏凉凉回视。
是,欺负人的大尾巴狼。
还不止一条。
“你哥说你现在正在写导师试稿。”
黎胜南喝了一口酸梅汤,放下杯子的动作透着点儿义愤填膺,“是不是你的导师欺负你?他让你写很难的东西吗?”
花祈夏忽而失笑。
她看着目光灼灼,直勾勾盯着她的黎胜南,不知怎么,突然觉得黎胜南学姐真“好”。
这种“好”并不指她为花祈夏担心、打抱不平的样子,而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曾经的黎胜南也是很“好”的,她天真可爱,反应迟缓,但那时候的黎胜南“好”得连乱蓬蓬的头发丝,都透出一股软来——
但是现在她给花祈夏的感觉,就像是她这一头被风吹日晒的卷毛一样:
依旧是软乎乎的,可又像添了韧劲的钢丝,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她说话依然不紧不慢的,但是放下杯子的声音“咔哒”一响,仿佛多了一份底气,不再是飘在半空的蒲公英。
见花祈夏看着她笑了,黎胜南眨巴眨巴眼:“?”
前者摇摇头,用手边的橙汁和她碰了个杯,“导师没有欺负我——”
“导师”两字刻意压重,花祈夏有意无意地觑向桌对面一眼,又平静地补充道:“他只是打回了我的论文,唉。”
黎胜南小鸡叨米式点头:“啊,那他好过分,你一定写得特别好。”
哎呀。
花祈夏拍上膝盖,知音。
对面某个人似乎被可爱到了,挡在水杯后面的嘴呛出一声轻笑。
“夏夏,我可以看你的论文吗?”
黎胜南想到了新主意,“我定了泉大附近的酒店,据说有好大的屏幕,我们晚上一起在房间看电影好不好,可以把你和我的论文也投屏上去!”
花祈夏竖起大拇指:“哇塞学姐,孜孜不倦!——我要看电影。”
“好吧好吧,学妹你也是个成语天才诶。”
服务员提前送来了餐后水果,水灵灵的牛奶枣各个都有婴儿拳头大。 不过桌子对面的三人对水果展现出的兴趣不大,燕度手长胳膊长,轻易就将果盘隔着火锅放到了花祈夏她们面前,又在花祈夏看过来的时候露出个殷勤又狗腿的傻笑。
花祈夏:“……”
“对了夏夏。”
黎胜南用纸巾擦了擦嘴巴,转身去取自己挂在座椅后的大书包。
她手伸进去掏了掏,掏出一个系蓝绳的白皮牌:“给你看。”
巴掌大的牌子材质既像塑料又像金属,正面印有某军事部门的名称和徽标,背面刻了一行带英文字母的数字。
“我导要在医院照顾师母,所以就把做节目的事全权丢给我啦,你哥哥公司那档节目拍的都是已公布装备,录制起来很简单的!”
黎胜南咬着牛奶枣,兴致勃勃地给花祈夏讲自己是怎么安装军用电雷管,又是怎么起爆中心装药的——
“然后那个碎片,就‘咻!’从我耳朵旁边飞过去了!”
她绘声绘色,眼里还残留着兴奋与刺激,“然后我的头盔就‘邦!’响了,那是因为加速度测点的数据采集失误了,然后‘哗啦!’我的耳垂就流血了!”
花祈夏放下筷子,凑上去扒拉她藏在头发下的耳朵。
“嘿嘿,现在已经好啦。”
黎胜南说,“后来我就重新评估了环境湿度和风速,然后就成功了,再然后节目拍完,就有一位首长来找我,然后——哦,没有然后了,后面的事要保密了夏夏,不能告诉你。”
花祈夏大概能从黎胜南刚才和现在的话语里推测出来,她现在的成就和专业水准应该已经达到了一定高度,说不定还有更重要保密的工作正在推进,于是忍不住问:
“学姐,那你接下来是不是还要回那个什么军事训练地去?”
这种高度保密的工作,花祈夏之前只在互联网和电视上简单了解过。
从事相关研究的专家大多都会长期隐姓埋名,销声匿迹,她不知道黎胜南是不是也需要这样,心里还有点儿舍不得。
“对哦对哦,我下个月还要回去。”
黎胜南看起来已经不但适应了那里的环境,而且满眼憧憬与向往。
好似她天生就属于在那里,像蓬松的蒲公英天生就扎根在干涸的土块中。
“等我导的事情忙完了,我们就要一起把上次做失败的试验捡起来,重新研究了——那里的试验场更接近真实环境,我有预感,实验效果会比上次更好!”
花祈夏看着她厚厚镜片后的眼睛,在这一刻,她忽然想起燕度受伤那天之后——
黎胜南风尘仆仆来到车笛花店,她们曾一起坐在院子里仰望天空。
当时这个脸上挂彩的女生眼眶通红,和她一起翘着脚仰躺在躺椅里,用令人哭笑不得的话语构想一幅高爆火药研究的蓝图。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蝴蝶的翅膀开始扬起飓风:
燕度的意外的事故揭开了花祈夏痛哭流涕的第一场晚霞,觉醒的阵痛铺天盖地涌上来,又被她哥哥盛修挡在脊背之后——
也是在那一天,花祈夏从黎胜南的口中了解了这些天之骄子的隐痛与秘密。
在那一天,风雨交加时她重新认识了一个在枪林弹雨下,遍体鳞伤的谢共秋……
好似蝴蝶飞过地平线,绕着运行不息的地球翱翔了一个圈。
现在回到起点时,这个曾狼狈可怜的黎胜南已经拔锚起航,她的蒲公英即将随风飞舞。 ——也许又会是一场轮回,那柔软洁白的蒲公英种子将会飞向哪里?也许只有未来才知道。
而花祈夏,又是否会再次见证属于谁的人生?
花祈夏不知道,曾经她和黎胜南坐在院子里,她从对方眼里看见的那股,难以描述但万般可爱的东西……
现在,她似乎又一次从黎胜南眼中看见了,而且愈发清晰动人起来。
花祈夏的心在这一刻澎湃着,她为黎胜南感到开心,也为这命运般的轮回而慨然,更重要的是澎湃之下依稀扬起一抹晃荡的涟漪:
白鸥、陈聆枫,现在是黎胜南。
……那么,在这人生的茫茫海浪中,她的“航线”,又究竟在哪里呢……?
“哦对了,我还要抓紧补签呢,Hadrian超话我都好久没签到了。”
黎胜南一拍脑袋,擦掉眼镜上的雾气四处摸手机,“我等级肯定掉了呜呜呜。”
话音一出,热气沸腾的火锅桌上戛然沉凝。
燕度夹了一块土豆,眼睛不露痕迹地扫向闻人清和:她还不知道?
黎胜南无知无觉,打开手机后立马感天动地:“哇塞是新物料诶!呜呜还有新海报。”
闻人清和添了一杯清水,不动声色地摇了一下头。
嗡嗡。
花祈夏的手机震动起来,她从被黎胜南勾起的复杂情绪里回神,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了“李行简”的名字。
“不好意思,我去接个电话。”
对面几个人的目光追随她出门。
花祈夏拿起手机走出包厢,还没关上门,手机那边就传来李行简不太轻松的声音:“祈夏,我发你的东西你看了吗。”
“?什么?”
花祈夏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接着说了句“稍等啊学姐”,她重新推开门朝屋里轻声地:“抱歉,有人带无线耳机了吗?我——”
“我带了。”
燕度即时便掏着口袋起身,他走过来把黑色的耳机递过去,没有多问:“给。”
“谢谢。”
花祈夏没顾得上多说什么,“我一会儿还你。”
燕度垂视她的发顶:“没事,你用。”
花祈夏走出沸反盈天的火锅店来到一处僻静的街角,挂上耳机,退出通话界面点进了聊天框。
果然看见李行简在五分钟之前发给她了几张截图,有她和其他同门的聊天记录,还有两张外文资料——
“这是……?”
“我不是找之前的朋友帮你打听朴老师团队小导的事吗。”
李行简说,“我朋友查到他团队里有个小导,是他的直系学生,一线有项目,但刚才我朋友把他近期挂的项目发给我看了一下……” 花祈夏浏览着截图,脸庞与眼睛被刺眼的手机光线映亮。
她不会G国语言,还需要用翻译软件将那些资料简单翻译后,才能大概看懂内容,这时电话对面传来李行简严肃起来的声音——
“你看我发你的第三张截图,那小导挂的是G国服饰研究鉴证,但是我怎么感觉……结构内容和你写的那篇南疆扎染工艺——怎么、一模一样呢。”
砰。
有举着气球乱跑的小孩撞到了花祈夏,她的手机险些被撞到地上,脆弱的气球被墙外的电线砰然刺破。
……
“Hello?我也没有很忙好吗,现在赶去泉市也不是什么难事。”
花祈夏回到包厢的时候,乔星灿的视频电话已经打到了闻人清和的手机上。
他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对这些人背着他“聚餐”的事很不爽,直接发来视频“控诉”——
“姓盛的那位卡了我多长时间的演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还有人比我更闲吗?祈夏呢,祈夏在不在……?”
“哪凉快你待哪去。”
燕度吞了一口肥牛,头也不抬地针对视频对面:“怎么茬儿,你就靠他姓盛的一家演出?”
他语气都懒得抬一下,轻嗤:“你自己信不信?”
“关你屁事。”
乔星灿在对面对燕度尤其不爽,“你谁?”
举着手机的闻人清和对二人的互怼很是无奈,不打算充当承接他们战火的“手机支架”,于是干脆把手机放到了燕度的碟子旁。
“祈夏呢?我跟你没话说,你把手机给祈夏!”
燕度咽下嘴里的食物,抽了两张纸巾擦擦嘴,接着单手摸起闻人清和的手机。
男人将镜头正对着自己,朝屏幕对面的乔星灿挑眉:“嘿,今儿我还真就不——”
哒。
包厢的门被打开了。
看见燕度视线的即时偏移,屏幕另一端的乔星灿立刻温缓了语气,希冀地:“是谁进来了,是祈夏吗?”
“夏夏。”
黎胜南朝走进屋的花祈夏招手,“快来快来,土豆煮得刚刚好!”
“……”
最先注意到花祈夏表情异样的是闻人清和,他看人素来细致精准,第一眼就捕捉到了女孩脸上的凝重。
他稍稍侧头,开口问道:“祈夏,怎么了?”
房间里的人在这一刻都看向花祈夏。
女孩的手机被她换到左手,又换到右手,她走到自己的位置后没有坐下,而是弯腰拿起了自己的书包。
“实在对不起啊——” 花祈夏在温热的火锅白雾中直起身,抱歉地看向众人,“我这边临时有点儿事,可能得先回公寓了。”
黎胜南勺子里的鱼丸“啪叽”滑到碟子里:“怎么了夏夏?”
“不好意思学姐。”她把书包带挎到肩头,“晚上不能和你一起看电影了,我们明天一起吃午饭好吗?”
燕度推开椅子走过来,看着花祈夏的脸,眉心微皱:“祈夏,出什么事了。”
花祈夏低头在手机上回消息,冷静地:“没心,放事。”
燕度:“?”
众人:“?”
“啊不是,那个——”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花祈夏飞远的思绪一秒收回,“没事。”
她自以为的淡定在燕度眼里简直一戳就破,明显是有突发情况的样子,花祈夏将无线耳机还给燕度,后者看了一眼她掌心的黑色耳机,停顿一秒,抬手拿过,又看向花祈夏,低声地:“没事吧?”
谢共秋也起身走过来,花祈夏和李行简约定在公寓碰头,此刻心乱如麻:“论文上出了些岔子,我得先回去和学姐看一下。”
花祈夏尽量不在眼下就做出最坏预期,大家关切的目光让她的心暂时稳了稳,“应该……”
她勉强笑笑,“暂时没事——”
花祈夏望向徐徐汇入抽风口的白雾。
被雾气笼罩的顶灯洒下一片冷光,映在她琉璃般的瞳孔里,她自言自语似的,将那冷光的倒影藏入眼底:“最好……不要有事。”
第232章 一夜无眠(二合一)
——
“别跟我说那些有的没的!他手底下的人是不是他的人?他的小导是不是他自己团队的人?”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货都有。”
“这论文是我亲眼看着我学妹写出来的,资料我审过的,引用文献都是有据可依的还都是C刊,行啊现在名字一换成特么G国的了,狗吃屎都比不上他们热乎——不行了,我现在头都气大了,活了快三十年还是第一次碰见这种事!疯了吧??!”
“你赶紧的,给我打听打听,这种事咱们业内一般怎么办——我告诉你,现在这事要是不好好处理,那就不是我学妹一个人的事,也不是一篇论文一个项目的事,咱都是研究文化的,这件事要是没好好处理,那就是文化剽窃!那就是华国所有民俗人的悲哀耻辱!!给我找人!!”
啪!
李行简的手机在餐桌上拍得清脆响亮,她掐着腰站在餐厅大力调整呼吸。
一整夜的时间,李行简火冒三丈,她几乎打遍了所有同门的电话,利用这些人脉去查朴尚隐的团队信息,得到的反馈却不尽如人意——
【师姐,你发的两篇论文我看了,确实内容和细节雷同,但是,怎么说呢,现在对于文化挪用的国际共识很难确定下来,而且对方文章里也标注了具体的研究资料,还更改了相对应的研究对象,这种事……唉,没法说啊。】
【学姐,我托我在G国上学的师弟查了,这篇论文确实已经上线了,而且看那意思,署名的作者是新人,也不是什么大刊,影响不大,不是G国学校的内部渠道根本就查不到,估计就是凑个产出量——应该掀不起什么浪吧?】
【小李子,你这学妹哪个学校的?论文写得不赖啊,我们这儿有联合国暑期实习项目,问问她有没有兴趣来呗?他大爷的,早就听说G国这种破事多,别怂!跟他们刚到底!】
【行简,这种事在国际上不罕见,这你是知道的啊,到最后不过都是把控舆论的工具而已,别生气,你就算气也没办法。】
【说句不好听的,一个本科生的夏令营项目试稿,做的也不是重要研究,就算真被剽窃了,能怎么办?你想做什么?又能得到一个什么结果?还真怼到文化挪用上面?要真有人用这元素设计牟利的话,咱还能辩一辩,现在,说实话真没必要。】
【啥玩意儿?敢当偷子?李姐你等着老子这就去告诉我导,我导82岁小老头骂人贼疼,我让他现在摇人!】
李行简嘴里骂骂咧咧,把平底锅里煎得“滋滋”作响的鸡蛋盛到盘子里。
烤面包机“叮!”一声,四片焦黄的吐司“唰”地弹出来。
她将煎蛋放到吐司上,端着盘子转身时——
看见那个坐在餐桌前一言不发的女孩,李行简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祈夏,先吃早饭吧。”
李行简走到桌前坐下,“这也不是立即就能解决的事,来——吃饭重要,待会儿那你再给志英打个电话,看看她怎么说。”
少顷,电脑前的女孩终于有了反应,她交握抵在额头的十指慢慢放下,露出一夜没睡略显憔悴的脸庞。
电脑刺眼的蓝光映亮了她眼底淡淡的青黑。
屏幕上是两篇论文的标准对比,黑红交错的颜色大片大片重合在一起,像沥青马路上泼了一瓢血红的油漆。
“学姐,如果走举报……你觉得可行吗。”花祈夏嗓子微微发哑,她按了一下干涩的眼皮,直到现在为止还不能完全接受:
她费心劳力写出来又被pass了的小论文,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别人的研究成果——
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敢相信自己长途跋涉,甚至经历生死记录下来的华国文化……
怎么。
怎么就,就一夜之间沦为一个外国的无名小卒用来炫技的玩意儿。
对一个刚刚踏入专业领域不足一年的女孩来说,花祈夏到现在还无法接受,甚至感到荒谬。
她几乎一夜沉默。 花祈夏用半宿时间做了翻译比对,经过李行简同门的帮忙和鉴定——确定两篇论文的行文结构与内容存在高度雷同。
简单来说:
她呕心沥血记录的南疆扎经染色文化,现在,变成了G国某地区“历史悠久”的独特纺织工艺。
听见花祈夏说“举报”,李行简并没有即刻表示支持,她甚至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在心疼学妹的想法简单,还是对现实的无奈无力——
李行简放下叉子,神情不比花祈夏好看,她直视着女孩的眼睛:“祈夏你听我说,第一,没有明确证据显示这是剽窃或文化挪用,这是关键所在,在这方面的定性是一个非常非常难的问题。”
“第二,即使是,那么接下来我们应该先针对他抄袭你的论文,还是聚焦文化剽窃本身呢?”
花祈夏无言以对:“我们……”
“现在对方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G国小导,论文挂的也是个不知名的二流期刊,这不是什么国际大牌的IP维权,只是一个小论文——而且,最重要的是,我们也不能证明这件事就和朴尚隐有关。”
花祈夏按在触摸板上的手指渐渐泛白,以至于屏幕上的鼠标都小幅度地颤抖起来,使整个页面显现出一种不稳定的跳帧感。
“可那是他团队的人,我的论文发到了他的邮箱里,是他负责审核的!”
花祈夏用力咽了咽喉咙,深吸一口气垂头握紧手指,勉强勒止声音。
她不希望自己现在表现出情绪失控的一面。
因为在这一刻,花祈夏隐隐有了一种预感,这件事比她想象得更棘手更复杂,如果她现在就失控的话,将来很可能会被情绪裹挟而崩溃。
李行简清楚地给她言明困难:“祈夏,我朋友的回复你也都听到了,就算他抄了,又能怎么样?”
她字字诛心:“你找谁申诉?谁来负责处置这些人?然后怎么办?告他?以什么名义向哪个机构?国内的还是国际的……学妹,我必须告诉你,如果较真的话,很难。”
两个字像千斤重的秤砣被压在了花祈夏的心脏上:“较真?”
李行简犹豫一瞬,沉声说:“而且最可能出现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难道就忍气吞声算了吗?”
花祈夏竟然被一夜垒起的困境逼得想笑:“我才把论文发过去不到一周时间,他,他们怎么就能……”
“这种事……”
李行简是在界内混过几年的,她经验比花祈夏多得多——
“那群混蛋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你说是你先写完的,但他们几乎同时把研究公布上线,你要怎么证明你比他们先完成?而且,你一个本科大一新生,只是把试稿写完后发给了导师,对方可是直接挂上了期刊,万一被倒打一耙,我们反而更没话说。”
“说到底,无人在意。”
李行简摇摇头,她还要回学校代课,喝完牛奶后就端着盘子站起来。
看着坐在原地不动的花祈夏,良久,李行简伸手摸了摸花祈夏的胳膊——
“我帮你向泉大说明情况,看看他们对朴尚隐团队是什么意见,其他的……我联系一下我同门的导师们,看他们怎么说,祈夏,你就先不要管了。”
李行简迟疑了半秒,将后半句“你也管不了”斟酌着咽了回去。
她心疼也气愤花祈夏的遭遇,但那些经验丰富的同门说的话也让李行简慢慢冷静下来,不得不把最无奈最残酷的现实摆出来——
真抄了,又能怎么样?
“学姐。” 李行简转身时,花祈夏喊住了她,女孩忽然抬头望向李行简的眼睛,她轻而飘忽的小声中流溢出细微的颤动:“那是……那明明是,我们的东西……”
“……”
也许是这个学妹的眼睛蕴含太多的情绪,太能打动人心——
忽然撞进花祈夏悲愤又茫然不解的瞳孔中,李行简竟然感觉到有一股酸意,电流似的从喉咙窜过鼻腔。
“我非常害怕。”
花祈夏两只眉梢垂下几分,眉心中间却蹙起万分不解的折痕,她眼皮前端被电脑光线映得发亮,压制了眼睛原本的光芒,以至于更凸显出这个女孩的疲惫与焦虑,连她的唇色都黯淡起来——
花祈夏目不转睛,声音渐渐趋于平稳,喉咙肌肉一收一提的频率却依稀加快,不难让人体会到她并不安定的情绪:
“我怕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做这种事,就因为那个小导名不见经传,所以才没人看见站在前面的朴尚隐。”
“就是因为被选中的人是我,一个没有背景,发声无用的小透明本科生,他们才敢这么做。”
李行简发现,自己竟然怔愣起来。
“所以我害怕,之前其实已经有不止我一个人遭受过这样的事,甚至可能大部分学生都不知道自己的研究被剽窃了,如果不是学姐你偶然查到,我可能也永远不会知道,但——”
花祈夏双手扣上了电脑,她太阳穴沉缓地鼓动。
“我更害怕这件事真的没人管,将来会有一天,这个现在看起来不重要的G国二流期刊,和我们这些被摘头去尾后的华国文化,就会成为那些人进一步申报国际认证时的依据。”
花祈夏的手机在不断地震动,是盛修和乔星灿到达泉市给她发来的消息。
她却无暇顾及,两三口将吐司塞进嘴里,收拾电脑背上书包:
“到时候他们规避华国的检索功能在国际上注册登记,重构文化符号再造势,那么‘师出有名’的就成了G国人,我们就成了‘小偷’!……这种事,不是没有出现过,是不是?”
花祈夏脸色复杂到极点,她一方面明白李行简阐明的现实困境,更多的却是进入圈套后的愤怒,被算计后,无法遏制的愤怒。
李行简无言地看着她。
花祈夏在这一夜想到了几乎所有研究华国文化的人都无法忽视的事。
但李行简一直都在尽量规避这种最坏的预期,毕竟人人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是“万一”而已。
没人会为了一个未来的“万一”,承担现在的责任。
然而她没想到花祈夏就这样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
看着她风卷云涌的眼眸,李行简忽然回想起山海的那位王志英老师,是她的老师,也是花祈夏的老师——
她忽然回忆起王志英时不时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没有哪个国家的哪条河,比我们国家的文化更生生不息,波澜壮阔。】
李行简,花祈夏,还有她手机里那些现在分布于华国各地的民俗同门们,以及他们的导师以及王志英……
他们都是汲取着这条生生不息的河流才走到今天的,这条河使他们不必在荒芜的沙漠中流亡,使得他们有根可扎。
他们也将担负起为她开拓河道,护她源远流长的使命——
“怎么就成了‘较真’了呢?”
花祈夏不能理解,她关上作动不止的手机,情不自禁地问:“我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论文,我总得做点儿什么。”
李行简沉默了许久,呼了口气:“你想做什么。” “起码他团队的人抄袭是事实。”
如果是刚入学时的花祈夏,或许她现在会大义凛然地高呼“保护文化”,但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经历让花祈夏不再是一个漂浮在半空中的“莽夫”。
她比李行简想象得更有条理:“我发出的联系对方的邮件全都没有回复——权属证据我这里很齐全,接下来有理由向夏令营主办方和G国那个期刊的编辑部提交投诉。”
花祈夏点开手机,将昨晚查到的G国版权部门联系方式存到备忘录里。
关上屏幕时看见盛修给她发来了中午吃饭的海滨会所地址,并问她现在是不是在忙。
“我的作品还完全无法达到WIPO的著作权备案标准。”
她扯起嘴角,“但不代表不能前期申诉,一锤锤不死他,我就先烦他个半死。”
——
【注】:WIPO-世界知识产权组织(World Intellectual Propertyanization)
PS.正文(不含后续及番外)即将步入尾声,综合考虑后部分情节放在番外,抱住。
第233章 较真(二合一)
——
“你和你学姐发的信息我都看了,你们说得没错,考虑得也很周全。”
泉大图书馆的外墙上长满了爬山虎,茂盛得几乎将整座墙体包裹起来,白色的空调外机在藤蔓里“呼呼”响着,卷出源源不断的热浪。
花祈夏站在高墙掩映的阴影下,旁边步道上偶尔走过一两个抱着书本的学生。
电话那头的王志英逻辑清晰,条理分明:“我的建议是先找那个G国教授进行协商,沟通解决,你想直接申诉他们文化剽窃,基本是不可能的。”
花祈夏张了张嘴想说话,王志英又继续说——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没有注意到,祈夏,那就是——你去南疆村落里调研的那种扎染工艺,它本身是没被相关部门登记在册的,因为它只是当地非遗工艺的一个改良‘分支’,已经带有了非常鲜明的个人加工和地域色彩,而且你结识的那位手工艺者,也不是当地有认证的非遗传承人。”
空调外机的热浪裹挟在燥热的空气里,一下一下从花祈夏的皮肤刮过,她的心却随着王志英不容乐观的话一点一点凉下来。
“你可以去翻看一下咱们之前学过的那些非遗认证条例和申报标准,就会发现它要根据一定的评审原则来衡量的,南疆扎经染色工艺确实已经入选华国非遗名录,但你记录的那些资料和工艺本身还是有出入的。”
和李行简一样,王志英心疼自己学生遇上这种糟心事,但她要做的更多是从理论和现实情况出发,尽量向花祈夏言明利害:
“换句话说,证明材料太少了。”
一滴汗水从花祈夏额角淌过,顺着她的耳廓渗入白色的衣领里。
“如果你想申他们剽窃文化,就得先证明你资料里调研的工艺是华国独有非遗,并且还要有传承谱系的记录,还得是公证后的版本——”
花祈夏默默把王志英的话记在心里。
“最好再加上早于G国的出版专著,要把这些材料汇总成编年目录,你知道这是几代人多长时间才能完成的工作吗。”
王志英:“做完这些以后还没完,你直接申诉,是没有用的呀,这都是预备方案,除非——除非对方真的将来向国际文化组织申报了这个工艺,你才能用这些材料进一步申报异议程序,然后——”
王志英自己也觉得自己这盆凉水泼得有些残忍了,她在电话那头长长吸了口气,话锋一转:
“但这都是最坏打算,如果说他们只是挂了你的论文,抄在一个二流期刊上,别的什么也不做,那,”
王志英停顿了一下,“就像你学姐说的,那我们就算有力也没处使。”
花祈夏闭上眼,还是没能挡住从发丝淌下的汗珠。
黏腻的汗水沾湿了眼皮,汗水里的盐分顺着睫毛倒流进眼睛,蛰得她眼珠生疼:“那老师我们难道,就只能……”
“我明白你的意思。”
王志英打断了她的话,不希望花祈夏因此就钻进牛角尖里。
“你被各种外在因素影响了,从事情发生后就一直在做最坏的设想,是不是?”
“……是。”
王志英听得出来。
她相信花祈夏是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但作为一个刚入门的年轻学生,一腔热血到最后都要沉淀成更坚硬的东西,才能保证她不被外在的风浪裹挟动摇——
她没再多说什么,“你的思路是对的,但那些事还没有发生,所以就先解决论文剽窃的事吧。”
花祈夏没有反驳,但她心里想的是,等那些情况将来真的发生了难道不就晚了么?
王志英说了和李行简一样的话,“剩下来的事……就像我上面说的那样,不是你一个人能做的,先不要想那么多,别钻牛角尖。” 花祈夏垂着眼眸,抿唇沉默:“……”
“先和对方沟通协商,如果协商不行,你再写反驳文章。”
“……哦。”
一听花祈夏郁气低沉的声音,王志英心里大概就有底了:
她太知道她教出的这些学生了:李行简、花祈夏,个个倔得很,让这些学生去和抄袭方“友好”协商,说不准到最后茶壶都能倒扣在对方脑门上。
到最后还是得她这个老师出面。
本来指望介绍花祈夏和李行简认识,能起到个传帮带的作用。
现在在看过两个人发给她的邮件后,王志英只觉得这妮子别的没学会,倔劲儿倒是跟她学姐学得挺好。
王志英啧声:“算了,我也不指望你俩跟他们坐下来好好聊,这么着,你先把反驳论文写了吧,如果沟通失败,我托人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把它发到G国去。”
花祈夏垂眸看着被她蹭秃的草地,闷声地:“可以直接发国际吗。”
“哎呦。”
王志英直接被她的“胆大包天”气笑了——
“狠得你,怎么着也得给涉事期刊一个审核撤稿的机会吧。”
她反问道:“要不我直接帮你上国际学会举报?真是年轻不嫌事大——我问你,事情闹大了你这夏令营还上不上了?”
花祈夏祖传的犟脾气上来,鞋底继续在草地上铲出一小片凹坑。
“要是跟着这种老师……不上拉倒。”她巴不得回去躺在家里吹着空调过暑假。
王志英:“那你现在回来,回来帮我整材料。”
“……”花祈夏吸吸鼻子不说话了。
沉默片刻,花祈夏看向远处姹紫嫣红的花圃——
勤劳的蜜蜂“嗡嗡”流连在各色争奇斗艳的花蕊中,间或有恼人的苍蝇飞过,“嗡嗡”作乱,瞒天过海。
“太憋屈了。”
她忽然压低了嘴角,太阳穴下方的肌肉因为牙齿咬住软肉而微微绷紧,花祈夏小声说:“太憋屈了老师……”
她从心底里感到委屈,却不是为她自己。
王志英理解花祈夏的心情,但她也无可奈何——
“没办法,咱们清者自清,只能做到防君子不防小人,规则约束不了强盗,这种事较真很难的。”
她又较真了吗。
花祈夏心想。
“你现在只是个学生,祈夏,学好你的专业知识是第一位的,其他的你现在不用考虑,这次是你受委屈了。”
电话另一端长久地,没有传来答复。
又过了几秒,听筒里传来一声“我知道了,谢谢老师”,王志英没有再多说什么,“嗯”声后先挂掉了电话。 蝉在绿荫里聒噪着,花祈夏的手机被掌心沁出的汗水沾湿,她站在草地里,脖颈微微垂下一段弧度,盯着地上的草叶。
直到那簇簇碧绿深刻地印在她视网膜中,花祈夏脑海中忽然回忆起那个叫朴尚隐的男人给他们开会时的微笑。
就连对方无比自然,无比真诚的话语都清晰地从她脑海中划过——
【希望大家可以努力完成任务,这些文化,需要你们才能被听得见。】
【希望大家能够多去关注那些更珍贵更陌生的文化。】
【当然,我为你们提供捷径——】
【你们,也是我的捷径啊。】
汗珠,一滴一滴落进草地里。
花祈夏攥住拳头,猛地抬脚踢飞了一颗碎土块。
哒。
土块飞到人行步道上碎成粉末,落在一双黑色的跑步鞋旁边,鞋子的主人站住了脚,脚尖朝向花祈夏的方向。
“花,花,花祈夏同学?”
花祈夏循声抬起头——
多日未见的李彧还是那副老学究的打扮,肩膀上的灰色双肩包因为曝晒而褪了色,“你,你怎么在,在这里?”
他抬手推了一下眼镜,随着他的动作,两只短袖袖口微微上移,露出被手臂上晒得黑白分明的两条“交界线”。
花祈夏:“李彧学长?”
“你,你还记得我啊。”
李彧见她还记得自己,挺高兴,他手里抱着手掌厚的资料,跳下步道朝花祈夏走过来——
“前,前段时间怎,怎,怎么没,没在学校见,见到你?”
他问:“你,你跟导师去实,实,实地调研了吗?”
听见对方的问题她只想苦笑,收起手机慢慢摇了摇头:“我现在哪有导师。”
“哎?”
李彧不解风情,眼睛一亮:“你被淘汰了吗?”
花祈夏呼吸一窒,深吸一口气捂住心口,脾气再好也忍无可忍:“你说话一定要这么扎心吗。”
李彧连忙摇头说不是,略带尴尬地:“我,我只是有些意,意外,毕竟上次在图,图书馆,你查的濒,濒危抢,抢救资料,我认为还,还挺有,有创新性的。”
花祈夏回忆起自己为了写试稿付出的前期努力,自嘲地掐了一下掌心:“是啊,呵,濒危……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努力不去回忆那姓朴的伪君子嘴脸,看向李彧——想起之前对他连连邀请时的拒绝,花祈夏此刻心情还是挺复杂的。
问:“你呢学长,这段时间还顺利吗?人招够了吗。”
“呐。”
李彧拍拍手里的A4纸——“最近有好,好多人会后找我报,报名,虽然都,都是各导师淘,淘汰下来的学,学生,但算下来也有十,十几个呢。” 报名表厚厚叠叠,他脸上的喜色却有些寡淡,似乎前期的碰壁同样使这个人的心态发生了细微的改变:
“好多人呢,我,我和樊,樊老师商量了,下周三的晚,晚上我打算,在,在E410教室举行一个面,面试。”
“樊老师回来了?”
在经历了朴尚隐的事后,花祈夏对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樊小松老师多了些不一样的看法,她忽然很想见见这位老师,还产生了一丝深入了解的想法。
李彧摇头:“没,没有,她上周去藏市了,那,那边马上要过节了,要开藏戏汇演,虽然藏戏已经入,入选非遗,但她还,还想再做些补,补充调,调研。”
“?你上次还说她在延城呢?!”花祈夏不可置信。
延城,藏市,三千五百多公里的距离,她一个年轻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都未必能有精力从东北边境赶到西部高原。
这位年迈的老师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劲头。
李彧摆摆手,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很,很正常的,我,我们就是这工,工作嘛,人手,不,不足,不但要做调研,还,还要做数,数据库,风里来雨,雨里去,早,早就习,习惯了。”
如果人手够,他老师也不用一个人在外面跑了。
花祈夏讷讷住了口。
听着李彧的话,她说不出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好在她的手机及时响起来,盛修告诉她自己已经到了校门口,准备接她去会所吃饭。
和李彧告别后,花祈夏转身走出去几步,又忽然折返回来。
李彧看着她欲言又止的表情,福至心灵抽出一张空白的报名表交过去,却在花祈夏接过前又朝后缩了半分。
男生拿着纸张犹豫片刻:“祈,祈夏同学,我,我能不能……我还是想,想再确认一,一下。”
花祈夏眼眸微动。
“你也是因,因为被其他导师淘,淘汰想退而,而求其,其次挂个导,导师,还,还是听了我,我之前的介,介绍,真,真的对我们团队感,感兴趣了呢?”
花祈夏愣住了:“我……”
看见她的反应,李彧心里有了答案。
他笑得有些苦涩,然而还是把报名表交给了花祈夏,并叮嘱她:“下,下周三晚上,八,八点,在E410,还有——”
李彧拿出手机,声音渐弱:“上,上次在火锅店我,我们没加微信,后,后来我给你名,名片,你,你说第二天联,联系我,也没……”
花祈夏几乎忘了这件事。
那天情况紧急突然,她和李彧告别后就突然被闻人清和带走,之后断绝了与庄园之外的一切联系,和李彧的匆匆约定也就被她忘到脑后去了。
“抱歉……”
滴。
嗡嗡。
扫码添加的好友提示在两个人手机上同时响起来,花祈夏手里的报名表被热风吹动,锋利的纸页边缘“哗啦哗啦”扫着她的指腹。
“……谢谢。”
“不,不客气,记得是,是E410哈。”
…… “事情就是这样。”
冷气充沛的车里,花祈夏悻悻地叠起报名表,将它小心放在了书包外夹层中,有气无力地:“哥,我怎么这么倒霉。”
盛修是从家里直接来的泉市,衣着简约随性,狼灰色的棉质T恤被冷气吹动,腰腹部的布料轻轻晃动着。
他关了导航提示音,嗓音难掩火气:“那假冒伪劣的老师叫什么名字,资料发我。”
第234章 尾声(一)
——
空气里的湿意浓了几分,通过高档的循环系统,从冷气出风口徐徐钻进花祈夏的鼻腔里,驱散她的烦躁。
花祈夏恹恹偏过头,看着盛修流畅凛然的侧脸曲线,“哥,你要让他‘天凉王破’吗。”
“不然?眼睁睁看着他欺负你?”
花祈夏看着她哥从头发丝闪到脚后跟的霸总光环,蔫哒哒竖起一根大拇指,“老哥威武。”
“哥给你出气,别管了。”
盛修手伸过来用力呼噜了一把花祈夏的头发。
花祈夏小声“啊”,耳尖动了动,喃喃道:“又不用我管了啊……”
年轻的男人唇线绷直,他将车开离主干道,眼睛随着外面的地划线轻微移动,过了一会儿,又说:“昨天晚上你就该把这事儿告诉我的。”
花祈夏听着细微的引擎作动,叹气:“其实昨天学姐告诉我的时候,我——我根本不敢相信,你说谁会想到我一学生能碰见这种事呢。”
她掀开眼皮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海岸线。
天际尽头隐约压下棕褐色的团状云,持续的高温似乎将要带来一场连天的大暴雨,灌注这片波澜壮阔的海域。
“你的班导师有没有说,要你接下来怎么办?”
“说了,让我写申诉对方抄袭的文章,然后——”
花祈夏手指缠绕着书包带,“等夏令营分配其他导师,继续跟着其他导师学习,不再管这件事。”
盛修点头,站在教师对学生的责任角度来看,他认为对方的建议正常且合理,于是又问:“那其他导师里有你中意的吗。”
女孩脑海中浮现出那位叫“樊小松”的老人,“算是……有一位?”
除了朴尚隐,夏令营里花祈夏最熟悉的就是樊小松。
然而她话音一转:“但是这么久了,我压根就没见过人家——哥,你说,什么样的老师,会每天在外面奔波调研,长途跋涉,钱少人手少,没有头衔没有产出,甚至连学生也顾不上见呢?”
“这样啊……”
盛修听了她的话,思忖片刻,“那应该是位很有想法的老师吧。”
他看看花祈夏,“怎么?你们夏令营有这样的老师?”
“嗯,有的,就是我们上次一起看宣传册的时候,最后一栏里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盛修想起来了:“原来是她。”
“可是——”花祈夏认真想了想,轻声地:“我觉得,这种老师很受尊敬,却很难追随。”
她低头看着和李彧的聊天框,对方刚才给她发来了一连串文件,一看就是给所有报名学生都发过的,连同面试时间和面试地点都一并转发过来。
【李彧:同学,请准时参加面试哦。[握手.jpg]】
花祈夏回了句“收到”,她望向窗外天空,不知什么时候,热浪滚涌的空气被压闷在一片缺氧的潮湿里,连同她的掌纹都沁出滑腻的汗水。
“不是所有人都能几十年如一日保持这种热爱的,尤其当热爱转化为职业和责任以后,我觉得,大部分人都会在未来长久的‘无聊’里慢慢地感到厌倦。”
这曾是乔星灿告诉她的。
当年轻莽撞的热情像那远处的海浪一样退去时,真正能烙下脚印的不是那些挥之即去的水流,而是水流下粗粝的沙石。
可是啊可是。
有太多太多的人,在短暂的乐趣与耐心消逝后,就会因为沙砾磨脚而回到岸上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为樊老师那样的人……”
然而,说到这里,花祈夏脑海中却忽然闪过白鸥在舞台灯光下旋转跳跃的蓝色身影。
她似乎又变得有些不确定了:“能从一而终保持热爱的人,还是极少数的,是吗?”
“也许吧。”
盛修讶异于女孩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的眼里既有对她思想成长的欣慰,也有丝丝缕缕随时为女孩兜底的安心笑意,“现在想不明白就慢慢想,你才大一,不用急。”
“哦……”
花祈夏心说,她要急的。
她从头到脚都急得仿佛施加了千钧重量,沉沉坠着她的呼吸,她的关节,她的脚背。
面上不显,可是朴尚隐的事就像一只在沙层下窜行的沙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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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仿佛一个在沙漠中巡视的护林员,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只行踪隐蔽的啮齿类动物就会消失无踪。
也不知道未来或者下一刻,他会从哪里突然冒出来,接近她们背后那根系深刻,枝繁叶茂的胡杨林,在猝不及防时已经咬断那无数饱满的根脉,摧残这些亘古挺拔的树林。
所以,即使所有人都告诉她,她管不了,现在也不用焦虑,不用较真。
可花祈夏还是急。
她所有的急躁不安与铺天盖地的愤怒都浮动在每一片皮肤的最浅层下,没人看得出她是浮躁的,汗**是竖立的,是愤怒到无以言表的。
——像远处即将风起云涌的海岸线。
听盛修这么说,花祈夏笑了,故意问:“那如果我过了大一还没想明白呢。”
“那就想到大四。”
“大四还没想明白呢?”
盛修乐了:“那毕了业再想,一直想,这有什么。”
他眼眸被重重叠叠的沉云倒映出了山谷的形状,好似漂泊的流云可以随时钻入其中躲藏——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行,不想做人,想当只峨眉山的猴子也可以。”
花祈夏喉咙里呛出一声笑。
“当只金毛小猴子。”
盛修调整方向盘,将车头转入支路,继续说,“我就每天提着一兜香蕉猕猴桃,去山上看你,把香蕉往树上一挂,你就嗷呜嗷呜荡着秋千跳过来了,喂完你我再爬下山去。”
花祈夏轻力拍了一下他的手臂。
“行吧,那以后我就当只猴子……我比较喜欢西瓜。”
盛修眼尾偏向笑起来的女孩,也跟着溢出一声宠纵。
从陆地叫嚣起来的热风开始一股脑地涌向海洋的方向,在车尾猎猎地鼓动。
花祈夏看了一眼手机,李行简还没有反馈校方的意见,她牙齿轻轻磨过下唇,并不对此抱有太大期望。
忽然,旁边传来盛修的声音。
“其他人已经到会所了,今天吃完这顿饭,陈聆枫可能要飞一趟A国。”他手指关节抵在方向盘的凹弧处,在等绿灯时有节奏的轻敲。
第235章 尾声(二)
——
“a国?”花祈夏收起手机。
“嗯,据闻人清和说,她准备去查一下校董事会某些股东的持股变动趋势和近三年内的交易记录,从这方面开始入手……做——她之前和你说过的事。”
连盛修也对陈聆枫的手段和魄力赞叹弗如,直视前方的眼睛虚了虚,眼尾弧度变得有一瞬锋锐,又很快恢复为温润的样子:“有把柄,好办事。”
不过。
盛修手指敲击的动作快了两分,接着停下来:“苞苞,这件事……”
他斟酌着,“不知道陈聆枫上次和你说过没有,其实哥哥真的不太……”
“我知道。”
路边摇曳的梧桐树刮下来不少枯树皮,这让花祈夏下意识想到了家里那条青砖小巷。
她看着副驾驶外散落的树皮,唇角若有若无带着一丝回忆浅笑,像是一种乖巧与释然:“我不参与,什么都不做,只当一个默默无闻的支持者。”
盛修对她平静融洽的语气感到些许意外。
而他更意外于花祈夏竟然就轻而易举地点了头,这样一来,原本还有无数解释想说的男人反而哑了口。
最后,只意义复杂地憋出来一句,“……对不起,苞苞。”
“干啥道歉呐你。”花祈夏轻轻给了他肩膀一下,“你从来都没有对不起我啊,哥。”
男人不置可否。
“对了哥,”花祈夏动动肩膀,侧过身看向盛修:“今早我的班导师说,对于文化领域的挪用和剽窃行为,目前世界上还没有官方的裁定和处罚机构?”
上一个话题就这样轻飘飘地揭过,盛修从后视镜注视花祈夏的上半张脸庞。
黑色安全带绕过她的右肩,随女孩侧身的动作稍稍收紧,盛修在车辆转弯时扫了眼她左手边的固定卡扣,然后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他条理清晰地:“我对知识产权和文化遗产保护法方面的研究不多,不过你老师说的没错。”
外面的风渐大,路上的行人都快步走起来,地上的树叶翕动,卷起螺旋状的气流。
“现在世界上没有全球性的单一处理机构,即使是教科文组织和产权组织,他们本身也没有处罚权。”
“……原来真是这样。”花祈夏轻轻靠了回去,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堕空感,仿佛一块严密的巨石上无端破了一个突兀的窟窿。
嗡嗡。
她的手机震动两声,是言行都一板一眼的李彧又一次发来的面试提醒;这次花祈夏没有再回“收到”,而是手指上滑,点开了他发来的资料——
密密麻麻的手写扫描版笔记一点一点加载出来,花祈夏从扫描下来的纸张折痕里扫到了这片大地上许多她有所耳闻,但从未了解过的地名。
轰轰。
云层开始沉重地撞击,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接着一阵的闷雷,雷声压榨了空气里的氧分,极容易令人感到窒息。
花祈夏低头,继续看下去。
这位樊老师用的大多是蓝色圆珠笔和黑色水笔。
事实上她飘逸的字迹不太容易辨认,乍一看上去像被风裹乱的大片枯草,许多字的笔画都越过了横线,但,每页右上角从“19xx”开始记录的日期,却格外清晰地烙印在花祈夏眼底,疆域从南到北,从东向西,时间跨越近六十年——
处处泛黄,那条生生不息的河流被她记录在纸上,却不是所有人都读得懂这漫长的六十年躬身。
盛修:“嗯,这种事情的处理大多要依靠国际舆论施压和调解,即使是涉及商业利益最终也要依赖各国法律来解决,而像这种非营利性的‘小事’,嗯……当然,哥不是说这件事小,而是说,它目前产生的影响小——”
盛修的评判看似不掺杂个人感情,因此听起来比李行简和王志英都平静可靠。
但他微微下压的唇角和眼里沉凝的冷光,却彰显了他真实的不虞:“这种情况下,很难依靠国际组织来解决,更何况对方还没有大动作,你老师说的没错,除了告他们论文抄袭,别的暂时还做不了什么。”
副驾驶上传来意料之内的沉默,盛修侧头看了花祈夏一眼。
“不过,华国在非遗保护方面的法律很完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国外的文化研究组织擅自在华国进行非物质文化遗产调查,或者未与境内非物质文化遗产学术研究机构合作进行,是违反我们国家的非遗法的。”
男人仿佛一部行走的法条百科,“对了,你不是说那朴什么的玩意儿外出调研了吗,他那调研资质合法合规吗?要不我找人查一下?”
花祈夏还是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余光扫见女孩沉静的脸庞,盛修仿佛滋生出一团火气,沉重地闷在胸膛肋骨间,他停顿半秒,继续目视前方。
只不过右手离开了方向盘,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递给花祈夏:“苞苞,找一下通讯录的第五个人,帮哥发条简讯。”
“嗯?……哦,好。”
花祈夏接过手机用指纹解了锁,点开盛修的通讯录:“是备注''3''的这个吗,这是谁啊哥。”她低头打开信息发送栏,“发什么?”
盛修直视前方,语气平静:“那朴什么的,全名叫什么来着?你直接发过去就行。”
花祈夏打字的手顿住了,扭头眼睛里带着点儿警惕:“?”
“看我做什么,都说你哥是霸总了,有几个万能特助不过分吧。”
盛修从后视镜里看见花祈夏小心谨慎的眼神,笑了声:“这话不是你说的么……没事,你发吧,只是找人先查一下那家伙的调研资质——放心,你哥遵纪守法,不影响你考公考编。”
他见花祈夏还不动,以为她心里还难过,于是放缓了声音:“没事,哥哥帮你,不委屈了好不好,嗯?”
“哥。”
花祈夏放下手机,她说出的话在盛修预料之外,女孩长长吸了一口气,胸肺里都是海风的湿润:“……你刚才背法条的样子,好帅。”
第236章 尾声(三)(二合一)
——
盛修讶异挑眉,反应过来之后不禁莞尔:“那可不。”
“我记得你在山海学的是金融和商业方面的法律吧?”
花祈夏觉得刚才的盛修带给她一种十分奇异的感受,和以往的盛修不太一样,魅力值直接点满。
她眼中不掩敬佩:“你怎么对文化产权和国际法也这么了解。”
“你哥又不是进了盛氏以后才喜欢学法的。”盛修勾起唇角,目视前方说:“这叫个人爱好。”
“也是……高中的时候你就说想当律师来着。”
花祈夏想起来了,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小下去,盛修神色泰然地继续开着车,“嗯”,女孩止住话题,她从书包里抽出电脑打开。
窗外掠过的风景似乎被闷云卷走了光泽,逐渐灰蒙起来,在她还没加载出的屏幕上洒下深深浅浅的团状阴影。
兄妹俩谁都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默契地保持沉默,直到天际传来一声闷雷,车窗上仿佛猫爪似的划过凌乱的气流,花祈夏盯着屏幕,眼珠没有聚焦,忽然,她直起腰,后背离开了靠椅——
“不,我总觉得不对。”
盛修不明所以,“嗯?”了声:“什么不对?”
花祈夏的视线从远方灰色的海岸线上收回来,她怅然若失地看着电脑——
樊小松的资料加载到屏幕上,仿佛拥有最劲猛的万有引力,吸纳抽取着花祈夏的血液,令她在一呼一吸之间感到一股压抑的窒息感。
“我不知道……”
花祈夏吞咽了一下喉咙,摇着头喃喃地,“我说不好,总觉得这件事的解决,很无力——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总觉得整个事情很,很‘空’,很难受。”
这种感觉比她在“lolo to lolo”里经历的任何一道片段都深刻,好似被压在厚厚淤泥下的蝌蚪,用力甩尾钻出泥层后,游荡在水中的空虚……
听见她自言自语似的困惑,盛修不由得放缓了车速,从后视镜看见女孩怅然的神情,他眉心折起浅淡的痕。
“苞苞,先别想了,睡一会儿吧,你昨晚是不是就没睡。”
花祈夏点点头。
盛修长臂一伸,伸过来扣上了花祈夏的电脑,并顺手调高了冷气温度。
再开口时,语气里多了些严肃命令的意味:“现在不许再想了,闭上眼缓缓精神。”
嗡——
副驾驶的座椅自动后移,被调整到一个适宜的角度。
盛修让花祈夏闭目养神,他将车开的更慢,更平稳地行驶在柏油马路上:“乖,什么都别想地睡一觉,等到地方我叫你。”
“……好。”
花祈夏吞下想要在凌乱的思绪中抓取什么的意愿,听盛修的话慢慢闭上眼睛。
温和的气流带来的都是盛修踏实可靠的气息,后者在她闭上眼睛后抬手放了一首温柔轻徐的钢琴曲。
花祈夏侧过头,耳边传来音乐与海风缠绵的低吟……
轰隆!
沉雷滚过。
花祈夏忽然睁开了眼。
她手里的奶茶在她的校服上溅了两滴黏腻的汁液。
花祈夏仰起头,有些希冀地看着阴沉沉的天色,不见半点儿烦恼:“哥哥,又要下雨了诶。”
狭窄潮湿的步行街外匆匆走过许多学生,三三两两地跑过马路,地上明橙色的地标线浸泡在水洼里,随着公交车驶过被压成扭曲的形状。
【是啊,看来还是场大雨,爸妈种的风雨兰估计可以开花了。】
她身后传来一道男孩的声音,似乎是在变声期,他自己也清楚自己的嗓音不大悦耳,因此念字沙哑且低。
花祈夏头上出现了一片浅蓝色的伞盖,伞柄却不在她的手里,她只要握住手里的奶茶就好了。
“那我们快回家吧,爸爸妈妈肯定都在家等着呢——他们肯定要问你志愿讲座的事。”
【嗯。】
花祈夏的眼睛被雨水浣洗干净,她身旁出现一道同样黑白配色的校服身影。
雨滴砸在伞面上的声音清脆动人,她弯起琥珀似的眼睛,看着身边的人:“哥,你想报什么专业呀?我听高年级的老师说,这个可重要了。”
【你希望哥哥报什么专业?】
花祈夏沿着马路牙子走,两侧店铺招牌上的水珠一连串地跌落,她认真想了想,有些遗憾地鼓了鼓腮帮子,“我不懂……”
耳边传来一声沙哑的笑。
“笑我干嘛!我就是不懂啊。”
花祈夏对对方的笑声很不满意,赌气地说:“你好烦……我看要不你报猴子专业吧,以后当一只大猴子,我有空了就提着西瓜火龙果去山上看你。”
屋檐下挂起银亮的水线。
“我一吹口哨,你就嗷呜嗷呜荡着秋千荡过来,等你吃饱喝足了我再回去。”
花祈夏说着说着,自己就“嘿嘿嘿”笑起来,脸颊的软度还显得稚嫩,“你是一只猴子,花朗是一只大猴子哈哈哈哈哈……”
【好,那我就当一只猴子。】
“好!”
花祈夏甩甩发尾的水珠,“但是一会儿回去别告诉爸妈哦,不然他们要把你送进精神病院了。”两双运动鞋走过水洼,朝一条青石小巷的方向慢行。
【——其实,我想当一名律师。】
花祈夏捧着热奶茶转头:“律师?”
【嗯,我想证明自己想证明的事,保护你和爸妈。】
【将来爸妈再遇见职工内退,或者花源买卖的事,我就能帮他们看合同了——你还记得咱们巷子里卖茉莉花手串的赵奶奶吗?如果再看见她被儿子欺负,我就可以拿起法律的武器,用法律和正义来帮她一把。】
“原来当律师这么厉害!”
花祈夏很震撼,她遥遥望见了车笛花店的招牌,眼睛亮晶晶地侧过头:“那你不要当猴子了,你就当律师吧,哥哥,你这么聪明,我敢打赌你以后肯定是最厉害的律师!”
【嗯……】
雷声渐起,青黑色的地面被劲风刮过,草屑与碎纸被卷到空中,噪音越发响亮,在人脆弱的耳膜里一阵接一阵地鼓噪。
“你是律师,我就是你的粉丝。”
【好。】
“走啦走啦,把你的话告诉爸妈,他们肯定也会为你骄傲的。”
【好。】
“哥哥……你看店门口——怎么多了那么多穿西装的人?他们是谁啊?不像是来买花的,哈哈,倒像是来接人的。”
【……】
“哥哥……?你听见我说话了吗?”花祈夏茫然转头,她眼前好像被笼罩了一片雾白色的纱布,看不清身边人的影子,“你在哪儿?”
雨丝静谧地落下来,毫无保留地滴进她的发丝间:“哥哥?”
那把遮风挡雨的伞不知什么时候,从她头顶消失了,她孤独的倒影在路上铺开,耳边传来自己迷茫的喊声,伴随着风雨接连不断的嗡鸣——
嗡嗡——嗡嗡——
“哥哥……哥你去哪里了?不回家了吗……哥哥?”
嗡嗡。
嗡嗡——
【苞苞……苞苞……】
【苞苞。】
“苞苞,苞苞?”
“——!!”
花祈夏发出一声溺水者竭力沙哑地猛抽气声,猝然睁开了眼:“哥……”
肺部和心脏传来窒息般的涩疼,以至于她醒来后仍然大口喘息着,副驾驶的通风口徐徐吞吐着冷气,窗外的雨水大颗大颗砸落下来。
“苞苞,苞苞?你怎么了?!”
盛修踩下刹车,将车稳稳停在会所门口。
他迅速解开安全带,担忧惶恐地看着花祈夏,声音刻意压得轻缓:“苞苞?苞苞,看看哥哥,做噩梦了吗?”
窗外的马路对面飞驰而过几辆出租车,泥水四溅。
花祈夏发出一声接一声倒气似的喘息,“哈——哈——”
她失焦睁大的眼眸呆愣地看向前方,又在盛修一声接一声地唤名中,僵硬而迷茫地转过脖子,“哥哥……哥?”
认出了眉目温润的,盛修。
“嗯,怎么了苞苞?你的手机一直在响。”
花祈夏怔怔地看向腿上嗡声不断的手机。
盛修按开花祈夏的安全带,他右手轻轻抚摸上她湿汗沾满的脸,“做噩梦了?还是哪里不舒服,跟哥哥说,苞苞,没事了、没事了……”
他看着女孩眼皮都沁满水色的样子,抿起唇打开车门走下去,海边的风顷刻间就吹起他的衣服,盛修从车前绕过,豆大的雨点砸落在他肩头。
咔哒。
副驾驶的车门被从外打开,汹涌的雨丝顷刻间就闯进来,沾湿了花祈夏的手腕。
会所外面的车辆因为这场暴雨而失了控,从海边赶回的游人不顾服务生指挥纷纷躲进会所里避雨,许多人叫了车,原本空旷的马路被各种私家车、网约车碾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水坑。
盛修顶着雨水压低身子,水珠顺着他的脖颈和锁骨淌入衣领深处,他倾身看向车里的女孩。
“没事,我……我做了个噩梦,没事了……”
清凉潮湿的水汽涌上来,花祈夏渐渐恢复清醒,她嗓子像被火灼过似的涩疼,怔愣地拿起一个劲儿震动的手机。
“祈夏!”
会所门口,早早等待的燕度等人看见了盛修的车,打着伞的乔星灿率先迈下台阶,顶着风雨快步朝她走过来。
“先带她进去,我去停车。”盛修把下了车的花祈夏推进乔星灿的伞下,担忧地看了看恢复如常的女孩,抬手用了些力气按按她的肩。
乔星灿点头,转身挡住风刮来的方向,他身上的白色t恤立即就被雨水打湿了。
头发湿漉的少年握紧伞杆,在猎猎作响的风声里提了点儿音量:“祈夏,我们先进去吧,陈聆枫和黎胜南在里面等你。”
“好。”
花祈夏抹掉脸上的雨水,从那一脚踩空般的噩梦里抽回神志,抬眼才发现——
燕度、闻人清和与谢共秋都站在会所门口,人声嘈杂中他们几个仿佛一条异常亮眼的风景线,出乎一致地朝她和乔星灿的方向望过来。
燕度朝她笑着招招手。
他旁边的路人“砰!”地撑开伞,伞盖上的水滴溅到燕度脸上,男人半挤着眼咧开嘴;
他另一边站着眉目内敛的谢共秋,双手插在裤袋里静静望着她,闻人清和则在接电话,时不时朝花祈夏的方向看一眼,两人对视时,他便轻轻微笑着点头。
——他们第一次聚齐时,似乎也是雨水将来的一天。
女孩这么想着,边和乔星灿走过草坪边接起连连震动的电话,她一半的音量都被海风吹走,“喂?您好,哪位?”
“花祈夏同学,你好。”
电话对面的背景音安静,与她这边的嘈杂截然不同,“我是朴尚隐。”
喧闹的电闪雷鸣都安静了一瞬。
花祈夏的脚步仿佛立刻被黏在了地上。
乔星灿:“祈夏?”
对方嗓音温和,含着绅士般的笑意,“我是朴尚隐。”
花祈夏猝然手指收紧,眼底在呼啸的风声里淬出一丝冷意。
“很抱歉,我现在在外调研,没能及时查阅邮箱。”
对面的人礼貌,风度翩翩,即使看不见脸,也能从他的声音里想象出对方斯文儒雅的外貌。
花祈夏没有说话,冰凉的雨丝将她的目光切割成锋利的形状。
朴尚隐像在对待一个值得赏识,但还须历练的小辈:
“你昨日向我和校方反映的问题,我今早已经收到了,花祈夏同学,我十分欣赏你的思维和勇气,华国有你这样的学生,我相信在文化交流的道路上会越走越远的。”
乔星灿也站住了脚步,他疑惑地看向忽然变了脸的女孩。
沉重的乌云稀释了她脸上的光,投下一片更压抑的阴影,少年奇怪地问:“怎么了祈夏?”
花祈夏湿润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没有预料到来电方会是朴尚隐,没有准备恰当的措辞,她只一点点攥紧了手机。
电话对面的人还在继续,对方十足肯定地:“虽然,很遗憾这次你没有能够通过试稿,但是不要气馁,我相信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机会可以互相学习的。”
朴尚隐笑着说:“毕竟我们g国文化也是很深厚的,将来也欢迎你来我们国家学习交流,好吧?”
第237章 尾声(四)
——
“毕竟我们g国文化也是很深厚的,将来也欢迎你来我们国家学习交流,好吧?”
“好吧”两个字听起来蜻蜓点水。
电话对面的朴尚隐,在说出这句话时就像个大方宽容的长辈。
他十分耐心,十分宽容,打电话给一个本科生已经是屈尊降贵似的,轻飘飘地就揭过了让花祈夏无比焦虑痛苦的事。
花祈夏站在原地,过了很久,才从齿间缓慢地挤出一句:“就这样?”
她手腕绷紧的骨节在雨水冲洗下渐渐泛出青白的颜色。
“祈夏……?”
看见她霎时变得更冷的脸色,乔星灿鬼使神差地,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极小心地蹭了一下她湿漉漉的手背,似乎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力道轻得像一片落叶。
女孩举着手机,看向他时严峻的眼神里划过一抹诧异。
“嗯?”
朴尚隐似是不解她还有什么疑问,似乎不理解什么叫“就这样”?
仿佛他以为此次“分歧”已经得到合理的解决。
花祈夏又看了乔星灿一眼,接着她眯起眸子看向混沌的海岸线——
少顷,她蓦地抬起头,视线穿过乌云笼罩的穹顶。
陡然拉高的视角螺旋式上升,似乎云层深处有一只灼灼的眼睛,自上而下把她压在呼啸的海风底部,未有那双眸瞳依然明亮:
“你,和你手底下的人,抄袭了我的论文,如果我没有偶然发现的话,这个电话你一辈子都不会打过来,你们,抄了我们国家的文化——”
天际的云在狂风中紧绷起来,花祈夏的神经也紧绷起来。
闷雷在她的头顶咆哮哭嚎,海浪像蝙蝠般疯狂扑上沙滩,她的发梢在后脊背凌乱地狂舞,仰起的头冷得近乎透明。
“现在你告诉我,这叫互相借鉴,连一句道歉和解释也没有,是吗?”
年轻的矛毫不回避地戳穿了道貌岸然的盾,她素来真挚的、赤诚的,永远夏意缠绵的脸庞,瞬间结出一层冷峭的冰霜:
“你这些话,不就是想说,你们g国的文化也很丰富,所以历史上也有‘近似’于我们南疆扎经染色的传统工艺,偷换概念,洗清你们抄袭我论文的事实,我猜,将来你们还会这样做的。”
她冷笑:“像一只吃过屎的狗,不,狗都比你们可爱。”花祈夏在这一刻有些后悔自己教养太好,不会骂人,“你们,是强盗。”
从未感受过她生出如此锋芒的乔星灿缓慢睁大眼。
他怔怔看着半身湿漉的女孩。
她冷白色的面孔成了这阴云密布里唯一的亮色,眼尾闪烁的讥诮像一支蓄足了力的弓。
电话对面的朴尚隐没有想到花祈夏竟然说出这么没有“教养”的话,他静了一息。
半晌,笑了声。
“同学,我很欣赏你的专业水平和勇气,至于你反映的问题,我接下来也会让团队自查一遍,不管有没有出现你说的那种情况,我作为导师,也——”
“哪种情况?”花祈夏直声打断了他的话,反问。
“抄袭,挪用?”
花祈夏针锋相对:“还是,文化剽窃?”
她句句直言不讳,长着荆棘似的刺出来,步步直逼:
“我说的哪种情况?你自认为的又是哪种情况?你一件也不敢承认?”
也许是他们在雨里站得太久了,会所门口的燕度等人见她迟迟没有挪动脚步,燕度开始四下张望着想找一把伞,又忽而转过头看向女孩挺拔清瘦的背影——
她正面对着汹涌的汪洋,海岸线正从混沌中劈开一条黑色的直线。
“g国文化丰富,难道就没教过你,别人家的东西不要随便乱拿吗?”
“花祈夏同学。”
朴尚隐再开口时,声音里夹杂了些严肃与说教,不过语气还维持着和蔼,他斟酌着措词,还是说——
“这么说吧,这个世界呢……很大的哈,不同国家,不同地域的文化是十分丰富的,同学,作为你的老师,我给你一个建议,当然采纳与否你可以自行判断——毕竟你还年轻,对这个世界上的文化和历史了解还比较浅薄。”
花祈夏:“你浅薄。”
朴尚隐噎了一下。
对面停顿三秒,继续噙着意义难明的笑:“我之前没有发现,原来你们国家的年轻人戾气倒也很重。”
花祈夏:“你戾气重。”
“……”
对方传来一声明显的深呼吸。
但花祈夏并不在乎。
她听得出朴尚隐开始变得不耐起来,在这之后又告诉她:“小同学,也许将来有一天,你亲自体验过世界上更多的文化,开拓了视野,就会对自己现在的看法有新的感受,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华国文化的。”
“……”
对,这个世界上的各种文明绚烂如星。
但花祈夏站在一条生生不息的银河里仰望星空,她又怎么愿意看着这些星子就这样从她眼前逝去,滑落天际,燃烧成灰烬?
她心想。
花祈夏脸色淡然,她转过头看向打着伞朝她走来的男人们,对方眉眼疑惑,她的衣袖因狂风的鼓噪而作响,像白色的火焰正在燃烧。
“出什么事了。”谢共秋举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与他的衬衫形成黑白分明的对比,他缓步走过草坪,肩头描摹着灰黑色的阴云。
男人在乔星灿面前站定,和他交换一个眼神,不等乔星灿出声,他们背后的燕度、闻人清和也先后踏过水洼大步走来:“怎么了这是?”
乔星灿侧过头,所有人的目光随着他落在女孩脸上。
花祈夏清楚得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在愤怒。
也在逐渐清醒。
风,雨,海浪,几乎要把她烧尽了,提炼出最本质的东西来——
花祈夏隐约感受到,自己模糊了很久很久的视线正在剥去大雾,那些她一直觉得不对劲,没有想明白的东西,似乎也正慢慢清晰起来……
“这就是国际交流的意义,用你们华国的一个成语来说,一直固步自封,做井底的一只青蛙是不好的。”
朴尚隐平静自若地笑着说。
“包括你在邮箱里提到的,我本人作为导师的责任问题,嗯……你可以放心,我会认真浏览你提出的意见,根据夏令营活动要求,现在你也可以自行去匹配其他导师了。”
第238章 尾声(五)
——
“现在你也可以自行去匹配其他导师了。”
闯入家门的强盗,除了偷窃主人的财宝,还道貌岸然地摆出客人的姿态……花祈夏有片刻的沉默。
她的喉咙振了振。
抬眸时,最近的地方站着她熟悉的几张面容,出乎一辙的关切与专注。
燕度单手执伞,他率先抬起胳膊,不顾其他人的目光,大力一搓,粗茧遍布的温烫掌心搓去了她脸颊边的雨水,他本人却什么话也没说。
朴尚隐听花祈夏不吭声了,微笑的语气抬高两分,话音一转:“不过说实话,我认为其他导师未必比我做得更好——对了,听说被筛选下来的学生,大部分都领取了研讨会上那位叫李彧的同学派发的申请表。”
看啊,强盗还隐秘地关注着主人家的一举一动。
这是心虚,还是挑衅呢?
花祈夏不能辨明,她也不想分辨。
她只知道朴尚隐这句话里含着鲜明的轻蔑,似乎在嘲讽她,嘲讽那些“识人不清”的华国学生……
嘲讽他们对他抛出的光环趋之若鹜,仿佛在笑:瞧,连你们自己的眼睛里都没有你们华国的老师,现在竟然言之凿凿地和他大谈“文化”和“保护”。
“嗯……我想李彧背后樊小松老师应当也是一位出色的老师,但是你看,她甚至都没指导过你,你们华国自己的老师你都没见过,所以我想,你不如将这些宝贵的时间用来了解一下我说的,世界文化交流,打开眼界,当然这是我的建议而已——”
“你错了。”
轰隆隆——!!
在场所有人,包括停好车后冒雨赶来的盛修,都在一刹震耳欲聋的雷声爆鸣时,听见花祈夏的声音,盛修拧眉看向众人:“怎么不进去?”
年轻的女孩声线平稳,却又在烈风里铮铮作响。
她说:“我见过樊小松。”
对面正占据上风的“恩惠”蓦地一滞。
花祈夏的话和语气都在对方意料之外,背景音里刹那间凝固得只剩下风声,又轰然卷起闷雷。
听见花祈夏的话,燕度黑漆的眼眸落在她沉静坚定的脸上。
花祈夏虚起目光,嗓音混淆在风暴里,她猝然回头——
看向行人慌乱,车辆拥堵的街道,仿佛穿过暴雨雨混乱,看见了一片一望无垠的胡杨林,胡杨林后是沉睡千年的古塔,古塔之上,是繁星闪烁的苍穹:
“李彧就是樊小松。”
四季交叠,日升月落。
她感受到古老的骨笛从樊小松手写的资料里吹起一曲清歌,也看见无垠荒漠里的娜娜和那位正在织布机前穿线的老人……
她浑身湿透了,那些沉淀千万年的风雨,洒在她稚嫩又莽撞的脸庞:“李行简学姐是樊小松,王志英是樊小松。”
花祈夏眨掉睫毛上晶莹的水珠,“将来有一天,我也会是樊小松!”
“你听得懂吗,即使我从来没有见到真正的樊小松,但是我们一直都站在同一条叫做‘华国文化’的河里,这条河,你们国家未必有,即使有,你的行为也只是在给它倾倒肮脏的垃、圾。”
朴尚隐语结:“你——!!”
花祈夏透过盛修他们沉默地望着她的身影,看向远方即将靠岸的海浪。
她的声音已经开始隐隐发抖了,却不是因为愤怒或畏惧对方,手机滚烫的温度在掌心硌出红印:
“我们华国的这条‘河’,就是由华国土地上千千万万个‘樊小松’反哺的,这些老师、学生,他们背后是坚定不移的志向和信念,是可以年复一年守护这条河流的人,他们散落在华国土地上的每一个角落,也许没有你光鲜,没有你‘伟大’,但正是因为这些你看不上的人,因为他们的默默躬身,筚路蓝缕。”
她的身影在暴雨中岿然不动,“正是因为有他们一代又一代的守护,有他们对专业一辈又一辈的更新,这条河才无限包容,我们珍爱她,守护她,让她洗涤繁华历久弥新……”
花祈夏眼前渐渐亮起来,闪烁绚烂的光华。
也许,所有人都无法忘记女孩此刻的神情了:
她琥珀般的瞳孔倒映着来来往往彩色的车灯,等一张枯黄的纸张在她眸底熊熊燃尽时,一点点庄重的微光,正从她眼里漫上来——
“你说故步自封不好,你说我浅薄,是井底之蛙。”
花祈夏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这两个词原封不动还给你。我再送你一句华国的古语。”
她启唇,能感觉到正有一种温暖又坚硬的力量缓慢没入她的毛孔里,骨头里,又在她的脊骨里流淌,让她站得挺拔。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我知道,你未必听得懂,但我不介意教教你,正是因为我们的祖辈们见识过广阔,理解生命的渺小与人生的短暂,才愿意俯下身子去倾听历史和生命的声音,学会对它们的尊重。”
花祈夏说着说着,耳边传来了对方气急败坏的呼吸,她不停,继续说:“而你?”她沉声地:“你所谓的‘交流’,不是各个国家璀璨文明之间的互鉴,你和你团队的行为已经印证了你阐述的理论知识一场‘霸凌’而已,没有欣赏,没有尊重。”
花祈夏不想再维持表面的对峙,在她心里早就划分出“好”与“坏”的界限:“世界文明也不会因为你的做法变得更丰富多样,反而会让原本灿烂的文化一点点凋零!窃贼行为,只会让我觉得你恶心无耻。”
“太荒诞了!你这是在胡言乱语!!”
“胡你大爷。”
花祈夏犀利又不屑地说,这次她脑袋上没再挨盛修的脑瓜崩。
反而男人湿凉的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花祈夏与盛修四目相对,开口沉稳地出声:“姓朴的,别装了,你,就不是个好东西。”
哒。
她将对方蓄力的反驳,毫不犹豫地掐断在黑色屏幕里。
花祈夏挂掉电话后直接把那条电话号码,连同所有愤怒都彻底地拉进了黑名单。
垂眸,看着水珠淌过的手机,女孩沉默一瞬,又重新拨出一个号码,这次打给了王志英,山海学校那个最“清汤寡水”的专业里,执教时间最久的教授——
“老师。”
“嗯?”
王志英似乎早就料到她还会打来电话,在听见花祈夏的声音后,竟然没有太多的意外。
她在电话对面边收拾资料边说:“又怎么了?”
“老师,我想明白了。”
——
【注】:“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出自宋代,苏轼,《赤壁赋》。
第239章 正文完(有后续)
——
“我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什么?”
花祈夏张开嘴唇,混着沙粒的风钻进她的咽喉里,好似她的嗓子也刮起海风——
“老师,我觉得我想明白了,我,不是什么都管不了,什么都做不了。”
王志英:“还是准备把反驳论文发国际?”
“不止。”
花祈夏承认:“您说得没错,也许只靠我一个人,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收集所有的编年目录,没办法建立起完整的数据库,也不能确定对方将来的文化剽窃行为会在什么时候出现——确实,我们现在只能做到‘防君子不防小人’。”
一阵风吹过,男人们手里的伞杆铮铮作响,他们出乎一辙地将伞朝前倾去,都下意识为女孩遮挡暴雨,几只伞盖碰撞在半空中——
溅起的雨水顺着女孩的脸颊流进嘴里,带着海风的腥咸,干涩的唇畔得到滋润,却被盐分蛰得更红:
“但反驳,申诉,裁定,处罚,这都是‘强盗’实施抢夺之后,我们能做的补救手段。”
女孩话锋一转:“可是我想——我们不止要做补救的受害者,我们要做的应该先他们一步,让这个世界听见、认识真正的华国文化。”
花祈夏话音出口,连她自己的眼睛都突然变得灼亮起来,像成长到初熟的果实,被打下一针有力的强心剂。
她脑海中翻腾起更多更具体的思绪——
“为什么朴尚隐这样的人敢来挑衅?还不知悔改,义正词严。文化溯源、文化认可……保护、考察华国非遗是很重要,可同时,对外交流和宣传也很重要,这些交流更应该立足于扎实的本土优秀文化中。”
她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也许,当我们发出的声音足够响亮,我想,像朴尚隐那样,一些试图指鹿为马,混淆概念的人自然不敢伸手——老师您觉得……是这样吗……”
电话对面沉默了多久,花祈夏就等了多久。
周围撑起一把又一把黑色的伞,却没有一个人劝她先去屋子里躲雨。
女孩的皮肤被冰凉的雨水扫洗,心里却好像正在燃起一簇熊熊烈火,使她浑身滚烫,甚至后背冒出了汗水。
终于,王志英在电话那边说:“所以,你有什么具体想法?”
花祈夏从沸腾的情绪里剥离出一丝冷静。
她目光坚定地压低了头,眼眸却抬得贴近眉骨:“在成为一名非遗保护领域的新生之前,我想为华国文化在国际上发声出一份力。”
花祈夏身边的几人不动声色对视一眼。
她至今为止都没有完全确定,自己究竟是不是想成为像樊小松那样,半生都在广阔的华国版图上考察、记录,调研的文化收集者。
就像她在一开始上大学填报志愿时,就不清楚和原本想学的文献学比起来,最终这个专业到底是不是她真正喜欢的?
但盛修告诉她不用急,时间还长,她可以慢慢思考慢慢做打算;
而至少现在,花祈夏已经彻底地想清楚了一件事:她从一开始就希望有机会能在对外交流上有所研究,现在这两种不同的志向,正相辅相成地,在她的计划里渐渐融合拼接起来——
她一定要做些什么!
花祈夏收紧手指,终于:“今天早上,李行简学姐说,她的同门那里正在接收unesco的实习申请,我已经查过了,一个月集训,三个月研究,八个月实习……为期一年。”
她说完,周围的乔星灿、谢共秋、燕度、闻人清和眼睛里都划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祈夏?”
甚至有人攥紧了伞杆,在场唯有盛修,神色依然平静,他静静看着女孩——
又好像不止在看现在的花祈夏,而是透过她逐渐清晰坚定的眼睛,看见童年时那大笑的,大哭的,玩耍的,攥着铅笔头学写字的小丫头……
花祈夏的话仿佛云层里轰然响起的惊雷,爆裂一响!轰隆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whale''s tears万星岩海岛上,一座教堂医院迎来了雷暴天气,岩石之下海浪呼啸奔涌。
轰!
医院顶层病房的白色病床上,一个金发披散,额头缠满绷带的男人被沉重的惊雷震得缓缓睁开了眼睛。
仪器警报声与护士脚步的交叠声在瓢泼大雨的背景音里逐渐清晰起来,床上的男人形容枯槁,唯有一双憔怆的眼睛——
蓝得仿若冬季的冰湖。
“who……am i……”
声如蚊蝇,他在大脑激荡的疼痛与海浪般的空虚混沌中,一寸一寸抬起手,苍白细瘦的手指触碰到发丝间,一抹冰凉的坚硬触及指腹。
男人艰难缓慢地移动眼球,看见枕边铺洒的,他过肩的金色长发里。
——缠结着一只银亮的小钥匙。
轰隆隆——!!
惊雷在花祈夏头顶的云层里发了狂,她抹掉脸上的水迹。
女孩黑色的发丝在风中翻飞,像将领身后翻飞的披风,在乌云下拔出旌旗——
“我现在的认知和眼界都太浅了,所以,我想亲眼看一看华国文化在国际领域的舆情和地位,如果不能了解这些,不能了解那些人为什么敢堂而皇之地挑衅,我觉得学再多的知识都好像……眼睛被蒙住一样。”
王志英听出来她是认真的,却笑了声:“你这想法,确实是有点儿冲动了啊。”
“是不是李行简撺掇你的?那小妮子当年也是,拿了那么好的工作offer死活不去,非要去泉大继续读博,说自己还没学够……你们两个呀……”
“学姐……很厉害。”
花祈夏也笑了,她继续说。
“但我不觉得自己是一时间的冲动,而且……有人也曾经告诉过我,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都是突然的,人应该学会''rebel'',不应该一直遵循按部就班写好的剧本。”
花祈夏眼前出现了一道纵身一跃的白色身影,她望着乌云奔腾的天际,慢慢弯起眼睛:“所以,我今天才想清楚下一步路应该怎么走,我也想叛逆一次,打乱一切再来一次。”
因为花祈夏有底气。
她永远明白是一个被永远爱着的人。
她是一个狼狈潦倒地回来也没关系的人,赵玫说过,那小巷院子里的灯永远等待她这只萤火,给予她无尽的勇气和底气。
“我可以把夏令营的申请材料改一下,做成新的cv,还有南疆的调研论文,我也想一起递交上去。”
花祈夏并不是只有一腔热血的——
“我还有入学时拿的奖学金和写入档案里的一些奖项,我今早查过了,前期申报资格并不算苛刻,只要到联合国学习四个月后,能通过ypp考试就可以——所以前期申报我有信心能成功。”
朴尚隐的事让她愤怒,但没有燃起花祈夏的一时冲动,而是点亮了花祈夏一直模糊的心——
她不想等自己大三,大四……直到等毕业以后才慢慢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不想在反应过来以后面对就业、择业和学习的压力又生出后悔,后悔没有早点儿擦亮眼睛,后悔没有早点儿专攻她的热爱。
花祈夏说完,电话那边传来的王志英没有接话,而是传来一阵敲打键盘的声音,于是她就安静等待着。
这期间,女孩抬眸,触碰到盛修湖水般的目光。
盛修什么也没说,朝她笑了笑。
她与他对视,花祈夏渐渐扬起唇角,紧接着,电话那一边传来王志英叹气的声音,连同她的手机也震动了两声——
“选拔的事在官网上也有通知,我已经发到班级群里了。”
王志英顿了顿,嗓音多了些郑重。
“我会给咱们班所有想申请报名的学生写推荐信,但是这个实习期这么久,要去就得把国内课程和考试调成线上,以往除了大四学生几乎没人关注过……”
她语气复杂地,似乎还迟疑着:“我的建议是你再考虑考虑,别因为现在和一个不值当的人较劲就要……嗐,算了,这件事你自己决定吧。”
说到这里,王志英声音里夹杂了零星笑意:“当年要不是因为一时的冲动,我也不会来山海,估计啊就留在民俗所了——”
王志英似乎在这一刻想起了她自己的往事,但不准备和花祈夏细说,声音轻松起来:“行,你们去见识见识也好。”
“你这么年轻,就是冲动也未必是坏事,这是好机会——上次全国考察的机会,咱们班就你没有完整体验一回,这回……好吧,你想好了就行。”
花祈夏低下头,鼻腔微微酸涩起来:“谢谢老师。”
“不用谢我,只要你以后不后悔就可以。”
女孩笑出了声,她看向绅士儒雅的闻人清和,对方手里的伞垂下一串又一串银线似的水珠,在花祈夏看过来时低低“嗯?”了声。
花祈夏却摇摇头没说什么,对电话对面的王志英说:“如果我今天不做这个决定,也许将来有一天会更加后悔,既然不论选择哪条路都有可能变得坎坷,那不如现在就坦然一点吧。”
闻人清和听见她的话,似有所忆地怔愣了一瞬。
参加“lolo to lolo”以来,花祈夏见识了面前这些人无数璀璨动人的人生。
花祈夏也一直在想,“我的人生轨迹是什么?会像陈聆枫学姐那样振臂一呼,还是像hadrian那样惊世骇俗?”
后来她发现,她见过那么多人痛苦的过往,才希望自己就是平淡的,普通的。
【就像我以前和盛修每天放学朝着那条巷子走去一样,如果是结局,我不要任何波澜起伏,如果是新的开始,我更希望是从这样平凡普通里,拔锚起航。】
而现在……
嗡嗡。
班级群里即时出现了王志英的消息。
【王志英:[链接][链接][链接]】
【王志英:@全体成员,请登录以上网站详细了解内容,报名下周一早上八点截止,我明天要出差,有意愿报名的同学,今天下午四点前来我办公室拿推荐信,签字,调你们的档案。】
四点。
花祈夏连忙看了一眼手机时间——
1:20.
从泉市坐高铁回去需要两个小时的时间。
“四点……”
“时间”这条线忽然地收紧了,花祈夏眼底划过一抹紧促的慌乱,她条件反射地朝路边快走两步——那里停着不少等待躲雨游客的出租车。
“祈夏!”“祈夏。”
“祈夏?”
“苞苞!”
暴雨倾注而下,离开了雨伞的遮蔽,雨水瞬间将她从头到脚打湿:
像泅渡逃离,浑身湿透的唐泰斯,又像从海底跃出水面的vika,像那只躲在卫衣帽子里被雨水打湿的小刺猬。
她的刺正露出锋芒,刺破宛如要崩塌溃败的云层,刺破一副迟疑的,软弱的躯壳……
【我们脱下自以为是的躯壳,在古老的雪山崩塌前选择最适宜的灵魂,再用其去粉饰躯壳,重新走回人间。】
滴滴——!
眼尖的出租车司机立刻鸣起车笛,急切地招揽客人。红亮的车灯被雨水打成抽象扭曲的光影,倒映在深凹的水坑里。
滴滴!
滴滴滴滴——!!!
王志英的话在她耳边响起了:“你想好了?估计咱们班也只有你一个人报名了,外面人生地不熟的,没个人护着,你可得做好一个人吃苦的打算啊……”
我准备好了吗?
雨水肆虐地拍打在花祈夏脸上。
我准备好了吗。
我的选择是什么。
“祈夏——”
花祈夏在暴躁的雨幕里转过头,抬眼望向她的头顶——
那是一把又一把为她遮挡一切风和雨的伞,每只伞下都是一张温柔的,关切的,认真的面孔……来自“rebel”,来自“lolo to lolo”.
而她余光远处,是一辆为她打开车门的出租车,随时可以带她离开。
【你准备好了吗。】
【你们,一头栽进那方小院的烟火里去吧,我得从那里飞出去了,将来有一天,还要再飞回来,像往返来去的‘千年弄转’列车——】
【要做出选择吗?】
【要决定吗。】
花祈夏擦掉雨水,她收紧了手指:“我的选择是……”
————
【正文·完】
——————
(有后续。)
第240章 后续一(二合一)
三个月后。
大批放假放过瘾了的学生终于开始返校。
早上七点半,梧桐巷子迎来了新的喧闹。
依旧燥热的空气钻出地表,在舒卷的梧桐叶上弹跳,震得树叶微微颤动,在树下的车辆行驶过时,扑簌簌落下两片黄绿色的嫩叶。
“啊……如果这个世界注定要毁灭的话,那我宁愿是今天。”
穿着校服的学生们结伴从巷子口走过,绝望看天,双眼紧闭双手合十:“请让世界毁灭,阿门。”
街边的早餐店人来人往,老板娘麻利地翻动铁勺,乳白浓稠的豆浆如瀑布般落入铁桶里,不远处的护城河桥边响起公交车到站的笛声——
攒动的人们霎时躁动起来,桌椅板凳上薄薄的油垢黏住了被脚步声溅起的毛絮。
“葱油饼!!来来来,先给我来三块钱的葱油饼!”
“八宝粥没有啦?!那换成胡辣汤吧!来两碗。”
“哎呦我豆浆要打包带走的,不是在这儿吃——算了算了,给我吧,钱给你放柜台上了哈!”
“……榨菜还有吗?”
“刺啦——!”桌腿在青石地砖上大力滑动,尖锐刺耳的声音乍起,惊飞了一只落在白砂糖碗沿上的蝴蝶。
白色的菜蝶悠悠飞起,在忙乱嘈杂的早餐店上空打着旋,忽而,不远处的屋脊上飞起几只同样雪白的鸽子,湛蓝的天空仿佛也变得旷远起来——
咕咕。
咕咕。
鸽子落入一片四四方方,绿荫蓬勃的小院。
爪子上系五彩绳的领头鸽大摇大摆从地面走过,又“扑啦啦”张开翅膀,落到了楼梯边的枫杨树上,绕着在树干上酣睡的猫咪打转:“咕咕,咕咕。”
“咪喵……”猫儿被扰了清净,不耐地甩动尾巴,将自己拉伸成一根毛茸茸的长条,抖抖耳朵跳到地上。
它优雅地穿过格外安静的小院,无视水缸里自在漫游的红鱼,走到廊下四爪并拢,仰头看着上方悬挂的一只草编蝴蝶:“喵呜~”
喉咙里发出蓄力的“咕噜”声,猫儿四只爪子不断地在地上踩动——准备——起跳!——“喵!”
咣当。
第无数次撞倒了倚停在廊下的自行车——
哗啦啦——!
“Oh!Sorry!”
莽撞飞奔的大学生猛拧车把,自行车摇摇摆摆地脱离了马路,连人带车跌在草坪上,吸引了周围拉伸、压腿的学生们。
肤色各异,容貌各异的学生们身着同样的黑色练功服,胸口绣着F国皇家舞蹈学院的徽标,金银交织的丝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You alright?”一道温婉的女声从马路上响起。
摔倒在地的外国学生嘶着冷气爬起来,一抬眼便看见了一个长着华国面孔的女孩,一袭雪白的长裙,眉目沉静得仿佛栖息在雨中的鸥鸟。
“Wait……”
大学生摸了摸后脑勺,指着她忽然灵光一闪,眼睛里迸发出激动的光:“You?”
看清白鸥的脸庞,对方甚至立即转换为蹩脚的华国语言,连滚带爬站起来——
“你、是不是上周表演的主角,Soloist?你,Soloist right?!你跳的白天鹅Odette非常……精彩,我的意思是我是你的粉丝,上次看过你的表演,我还特意学习了华国的语言——舞团从来没有,哦你知道的,从来没有一位黑头发黑眼睛的Odette!”
白鸥抱着书,笑容恬静:“谢谢。”
“Will you……我是说——”对方拍拍屁股上的草屑,兴致勃勃地:“下周的《Manon》你也是主演吗?那可是一扬全校学生都期待的演出!”
“嗯,会的。”白鸥低头看着怀里的书本。
夹在书页间的《三年期特邀主演合约》字迹清晰,她将唇角的笑意掩起,雪白的裙摆随风飘动。
白鸥抬起眼眸,看向草坪里旋转的洒水器,那晶莹剔透的水珠折射着一寸彩虹色光芒,犹如她眼里静静生长的颜色——
“看,彩虹出来了!”
植被茂盛的深山丛地里,身着迷彩服的班长给所有人分发完补给,忽然抬手指向山峦模糊的天际。
“你们看!那边有彩虹。”透过黑绿黑绿的深林,勉强窥得见一方蓝天——
山的那边恐怕刚刚下过一扬雨,天朗气清,一截拱形的彩虹挂在天上,七彩颜色点缀了天空,像半片绚烂的丝绸。
“嘿,还真是彩虹,稀罕啊。”
背着加速度计和起爆器的年轻新兵擦掉脸上的灰土,看着彩虹大口喘息,接着对靠在树下休息的人说:“黎老师,把你的背包取下来吧,下段路我帮你背上去。”
“不用不用。”
黎胜南咬着压缩饼干,抬手扶住了晃荡的头盔,她摇摇头,把怀里沉甸甸的背包搂得更紧。
拍拍:“这里面都是很重要很重要的资料,一会儿到了上面的试验扬,我还要用它们来重新测速呢。”
班长乐了:“知道知道。”
他拧开水壶喝了一口:“上面说了,黎老师你可是我们基地的重点保护对象,放心吧,再重要的资料咱们几个管保给你护得妥妥的!”
黎胜南咽下嘴里的食物,轻声嘀咕了一句“要是有夏夏的零食就好了”,接着拍拍手站起来:“好的呀,那我们继续出发吧!”
她的脸颊被连日强风吹得粗糙了些,眼下的皮肤隐隐有皲裂的迹象,身上的蚊子包肿了又消,消了又肿,现在已经留下淡棕色的圆印。
“得咧,全体都有,目标高爆火药A号试验扬——出发!”
防滑的鞋底踩过岩土,又蹬住摇摇欲坠的岩石,黎胜南吸吸鼻子,抓住藤蔓咬牙发力。
爬上山坡的同时,一连串碎裂的石块,连同被连根拔断的草根一起掉落,从她腿边落入深不见底的危险密林——
嘎嘣。
一声脆响。
“我靠!”
布革断裂声清脆响亮。
酒店总统套房内,正蹲在地上收拾行李箱的燕度一个弹跳起步,冲到床边。
抬手把正在用他背包带子磨牙的小黄狗挥开:“祖宗,你别用这个磨牙啊!”
尴尬期的小黄狗丑萌可爱,面对人高马大的燕度毫不畏惧,“呜汪!汪汪!”
于是被男人拎着后颈皮教育:“嘿,脾气大,你成心气我是不是?”
燕度抬起一根手指按上脾气大的黑色鼻头,转头看着被咬断了背带的驼色背包,气笑了,指甲弹了弹黄狗湿漉漉的粉舌头:“知道这里头的东西对你爹我有多重要吗。”
他将脾气大放到打开的行李箱里随它去玩。
男人重新蹲下来捡起两截断带试图修复,看了半天,无奈作罢:“……”
他扭头朝行李箱里扫了一眼,毫无愧疚的狗子一只前爪踩在他的镜头盖上,顶着一张丑了吧唧的毛脸挑衅地看着他。
“啧,孽子。”燕度舌尖顶了顶口腔内壁,朝它举了举手里的断带:“未来能不能给你找个妈,就指着这玩意儿了知不知道?”
“汪!”
燕度站起身将沉甸甸的背包放到行李箱旁,落地一声闷响:“把它咬坏了,要是你爹以后追不到人——”他握着脾气大的狗爪阴恻恻的:“你这辈子也甭想找媳妇儿了。”
说完,男人颇为幼稚地反手摸出手机,调出宠物医院高档绝育套餐的页面在黄狗的眼前晃了晃,换来难以置信地一声“汪?”
“乖,别怪爸爸心狠。”
“……”
燕度假模假样地唉了声,大手搓搓脾气大的狗头,接着站起来走向宽阔明亮的落地窗边,俯瞰酒店远处灰白色的机扬:
良久,男人垂眸搓了一下手指间的狗毛,锋利的眼皮弧度遮住内里深邃难明的光,他低声深沉地:“……心狠的才不是我……”
叮咚。
手机上响起送机管家发来航班消息,燕度重新探头收起情绪,雄阔的胸膛长长吐息。
他转身走到行李箱旁长臂一捞,将小黄狗抱进臂弯里,顺便扣上行李箱抬起拉杆,语气再次变得昂扬又闲散:“儿砸!走,爹爹带你追娘亲!咱们go abroad~”
“汪!汪汪!”
“汪——!”
“什么情况?!”戴棒球帽的少年睁大眼睛看着围在他脚边撒娇的两只流浪狗,眼中难掩嫌弃:“Kevin,快把它们弄走。”
名叫Kevin的助教站在马路对面,正小声叮嘱开叉车的工人注意安全。
他听见声音,抬脚朝少年的方向走过来,见后者被流浪狗包围、一脸郁闷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乔哥,这说明你招小动物喜欢啊,多好。”
“好个屁。”
乔星灿看着两只狗长得打綹的毛发蹭在他鞋面上,眉毛皱得死紧,动了动腿却没有挪开脚步,他拧眉辨认了半天,忽然想起什么,“嗯?”
俊秀白皙的少年屈膝蹲下,抬起的手腕上系着一只五彩绳。
他将两只流浪狗脸上的毛扒开,仔细辨认了一下,忽然一“嘿”,“就你俩,上回那垃圾桶里的果茶是你俩喝的,是不是?!”
“乔哥,你小心点儿别被咬了。”
Kevin转个身的功夫,就见少年已经咬牙切齿地把两只狗抱到了腿上,嘴里絮絮念叨“她第一次给我买果茶我都没喝着,那明明是她给我买的”。
Kevin忍不住地:“哥,团长让你明天去准备巡演彩排——你要是现在被咬了,他明儿能把我也咬了。”
“准备什么准备。”
乔星灿揉着脏兮兮的狗头,头也不抬理直气壮地:“我正被‘封杀’呢,让他找别人——新来的那几个替补我看都不错,实在不行他们‘篡权上位’也可以,我要休假。”
“哎呦我的天,我嘞个哥啊,算我求你了。”
Kevin险些一个仰倒。
他宛如一个悲催经纪人,面对手下毫无事业心的无良艺人苦口婆心:“盛家那小修爷都不截你的胡了,你还这么老实干什么?”
“跟他有什么关系?”乔星灿不悦,他放下狗站起来,口袋里的药瓶“哗啦”作响,“我忙得很。”
少年说完,抱起手臂眯眼望向马路对面的鲸馆:数辆叉车与起重机正慢慢开进去,馆外碧绿的竹林时不时被剐蹭到,落下一地绿叶。
顺着他的目光,Kevin望着那承载了蔚蓝海水的神秘建筑,忍不住地:“乔哥,Vika的骨架,难道你真的打算要……”
“嗯。”
乔星灿的下半张脸被刺眼的阳光照亮,他低下头,右手抚上左腕那只细细的彩线,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眸子里荡漾起深远的怆伤,唇角却是微微上扬的:
“Vika不属于这里,它应该属于真正的大海……”
少年边说着仰起头,用眼睛接住了倾洒而下的阳光,他笑了笑,耳边仿佛传来旷远的鲸鸣,在激荡的海浪里响起来了——
哗啦。
哗啦。
Whale''s Tear万星岩刮起海风,雪白的浪花拍打在海岛边的金色沙滩上。
来这里的人大多是爱好攀岩和徒步的冒险家,游客稀少。
海岛上的小工艺品店生意惨淡,白头发酒糟鼻的老店主正坐在门口的高脚凳上,用贝壳编织风铃。
“Hey!”老店主放下手里的麻绳,疑惑地瞧着从远处树林里走出来的男人,又诧异地看向树林的最顶端——
那里连接着整座海岛的最上方,是一座戒备森严,从不向普通人开放的教堂医院。
——也不知道是哪家有钱人的私人医院,当地居民从没见过里面的病人,倒是四五个月之前的一个雨夜,曾有一架“隆隆”作响的直升飞机穿过云层,悬停在那教堂医院的顶空。
老店主诧异地看着来人,对方是个身材高大的金发男子,穿着一件古欧洲式的白色衬衫,棕褐色的马裤挽到小腿,露出一双光着的,沾满沙子的脚。
“Where are you from, bro?”
金发过肩的男人目光虚空,胡茬凌乱。
他呆滞地循着老店主的声音转过头,憔悴失血的脸上仿佛嵌着两颗不匹配的蓝色宝石,那是他失焦恍惚的眼睛——
“I……”后脑传来沉闷的钝痛,男人不禁用力捂住脑袋,吃痛蹙眉,“呃……”
他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如坠虚空的大脑里空白一片,唯一能记得的只有他不久前被一群穿着燕尾服的人请出医院,对方将手里的病例丢进火炉,看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颗不中用的废弃棋子。
“我……是谁……”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出口是一种怪异的语言,只用尽全力忍耐着大脑的疼痛。
仿佛无数把凿子在敲击他的头颅,男人沉吟出声,脑袋大力晃动间,金发闪烁着一点银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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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1章 后续二(二合一)
(接上文)
“我……是谁……”
蓝眼睛的男人沉吟出声,他疼痛难耐地捂住后脑,金发在晃动中闪烁着一点银亮。
疼得几乎要爆炸的脑袋似乎在提醒着他:有什么十分重要的记忆被他遗失了。
他不清楚那究竟是怎样的记忆。
只是一开始回忆,那只按在脑袋上的手就猛然攥住了他自己的头发。
脑海里闪烁着马赛克般的光斑,明灭闪动间,男人的耳边似乎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又一声模糊的斥责——
说是“斥责”也不太准确。
“我是谁……?”
吓了一跳的老店主把他拉到高脚凳上休息。
男人依然在辨别那些穿过他的耳膜,在他空空荡荡的颅骨里撞击的声音。
回环往复,这些缥缈的声音如有实质地闪烁着白光。
仿佛白色鸽子陡然震动的乱羽,纷纷扬扬在他大脑里吵闹,语速异常急切,以至于像某种愤怒的斥责——
【Rebel……】
【一只鸽子!长满洁白的羽毛,我是一只鸽子!】
【去当这个世界上最普通最自由的人!!哪怕去当个流浪歌手,乞丐!!!】
“Hey.”
老店主给这位胡子拉碴的年轻人倒了一杯白葡萄酒,大力拍上他的肩膀,“Call me Mike. What about you, bro?”
名字……
男人像是从某种无垠的疼痛中抽离出来,他似乎没有完全听懂老店主的问话。
只是在对方露出询问的表情后,肌肉反射地勾起唇角,这个动作却显得有些卡顿。
他微微蹙起眉,唇边的弧度停滞一瞬,终于遵循本心地,重新露出迷惘无措的神情来。
老店主还在等待他的回答,男人张了张嘴,下意识从脑海中那些混乱的回声中,随意抽取了一线喑哑——
“我叫……唐泰斯……”
“唐泰斯……我也许,叫唐泰斯……”
——【你亲爱的朋友-基督山伯爵爱德蒙·唐泰斯:人类的一切智慧就包括在这四个字里面了,那就是“等待”和“希望”。】
书页的结尾,最后一句话像一行拖曳到白昼的电线。
闻人清和合上了这本名著,连同那句被他反复咀嚼的话:“等待和希望”。
“老板,您已经将这本书看了很多遍了。”
西装革履的特助从副驾驶上转过头,低声询问坐在后面的男人:“需要我联系人将您藏书室里的其他书取来吗?”
闻人清和将那本烙着《基督山伯爵》花体金印的书放到膝盖上,侧头看向窗外渐渐稀释的晚霞,喉结轻滚:“不用。”
日沉天际线,男人沉稳俊雅的面庞晕染了一层橙紫色的阴影。
他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在前面的助理将文件递过来时,低头迅速签下一行飘逸流畅的行楷,又在最后一个笔画写下前停了笔,若有所感——
“今天几号了。”
特助:“十九号,今天周四,老板。”
“嗯。”
闻人清和点头,悬停在半空中的钢笔笔尖再次落下,将他自己的名字完整地写在签名处。
接着,又抬头朝前方看去——
特助已经从善如流地翻开备忘录:“今晚八点回老宅参加老夫人的生日宴,明天早上七点您有一扬项目晨会,是和非洲那边的清洁技术基金负责人讨论成本优化方案,八点四十有一扬媒体合作访谈,对了,这次访谈是盛氏牵头的,节目流程与发言稿我已发送到您的邮箱。”
闻人清和听着,眉目无波无澜。
“访谈结束后,全息技术研发部的几个年轻人还希望和您见一面,不过明晚七点您还要参加一扬货运联盟方举办的慈善晚宴,我就将与他们的见面推迟到晚上十点了。”
他提醒道:“对了老板,本次您捐赠的慈善拍品清单已经发送到您的邮箱,需要您再最终确认一下。”
闻人清和听着:“就——只有这些?”
助理有些迟疑,低头又重新确认了一下安排:“……是的老板,请问您还需要添加或更改行程吗?”
“——不用,就这样吧。”
日理万机的总裁摇摇头。
“好的。”
说完,闻人清和扣上钢笔的笔盖,他重新偏过头望着那一点一滴流入市井街道与居民楼里的夕阳。
看着那些骑着车行色匆匆的人们,不知怎么,闻人清和莫名感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若有若无的怅然从他心脏深处冒了出来。
不明显,只是令人忽然感到了一些,难以言喻的,无聊。
——“啊!”
“你是一把剑,我就是你的盾,你刺入我的胸膛,就能听见我痛哭的声音——啊!这是爱情的疼痛……”
端着搪瓷茶杯的重案组组长披着大衣,坐在法医解剖室门口。
他一言难尽地看着证物袋里的笔记本:“爱情还整出疼痛来了?啧,又是个写诗的——这年头,诗人不好当啊。”
过了实习期的小警员正帮着做尸检记录,听见自家组长嘬着牙花子念得磕磕绊绊,忍不住说:
“头儿,不是诗人,是爱情——爱、情,这叫爱越深痛越深……哎不是,头儿,怎么再好的诗从你嘴里读出来味道就不对呢?”
“你给我上一边儿去。”
老组长吹胡子瞪眼,脖子一梗,手里的证物袋“哗啦”作响:“你懂啥是爱情?个小屁孩,毛还没长齐还爱情。”
“咋了嘛,我现在有工作有工资,咋地还不能幻想幻想爱情?”
“哎呦美得你。”
脾气暴躁的老组长做出一脚蹬的姿势,语气沧桑残忍地:“想要爱情你考啥公安局啊,直接考民政局多好——瞧瞧咱楼里你那些打光棍的老哥哥,拉出去都能组成一个连了。”
他站起来,抖抖身上的外套:“小子,想在咱们重案组谈上恋爱,你且熬着等咯……”
说完,历经风霜的老组长抬抬下巴点了点毒化检测柜上贴的名牌:
“熬得过去,诶,那就能跟你谢哥一样,荣升咱组里第一黄金单身汉,回头你谈上恋爱,我请示支队长,给你放长假——”
小警员挠挠脑袋:“可是……谢哥已经放长假了呀。”
老组长一秒瞪圆眼珠子:“啥?!”
他倒吸一口浸满福尔马林的空气:“那臭小子有人要了?!”猛拍巴掌:“哎呦?菩萨显灵了!”
“头儿,你在这地方谈唯心主义真的好吗。”小警员表情复杂,“人谢哥还没有谈好不好,听说是要去追人啦。”
他回想起在警局门口偶然见到谢共秋的那天,男人那垂眸看着手机,轻轻扬起唇角的模样,忍不住心里大喊“夭寿”,“人家谢哥是直接跟副局打的申请,把今年一整年的休假都划掉啦——”
小警员捧脸幻想:“头儿,等谢哥回来咱法医室这灯是不是能变长明灯了,以后出夜警回来再也不怕找不到人做检测了!”
“嘿!”
老组长一巴掌拍到他肩膀上,声如洪钟:“你想直接累死他啊?”
骂完,又眯起眼睛举起搪瓷杯,慢悠悠吹掉飘起的白雾,摇摇头咂舌感叹:“啧啧,哎呀,年轻啊,爱情啊……”
——“爱情,是‘Lolo to Lolo’中最不值一提的附属品。”
宽阔明亮的会议室里,身着浅灰色西服套装的陈聆枫抬起右手,屈指“叩叩”敲了敲桌面。
她目光直视着前方巨大的投屏屏幕,这句仿佛结案陈词一般的结束语一出——
屏幕对面的圆桌两旁,神情各异的中年男人们都纷纷松了口气,他们不动声色地彼此交换眼神。
不出意料的,这些董事们的眼睛里情绪复杂。
除了对这位学生会长雷厉风行的讶异和忌惮,更多的,对她今天提出的这“痴心妄想”方案的不屑和可笑。
“我希望诸位好好考虑一下我所说的话。”
陈聆枫慧眼如炬,她看得出来这些高高在上的决策者在客气之余对她展露出的不耐,但她神色如常:“我知道,这个决定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但是,我也要提醒各位——”
她两只手臂放在桌面上,十指虚虚合上朝前推出,眼睛里仿佛奔过千军万马,语气不疾不徐,却似乎落下了万钧之力:
“根据山海重大决策复核条款,本人作为学生会会长与持股百分之三十七的持股股东,有权对‘Lolo to Lolo’活动决议提出合理性质疑。”
此话一出,对面瞬间哗然。
稳坐如山的老董事们面面相觑,霎时如坐针毡:“百分之三十七?!她什么时候——?!”
“谁?谁是股东——她什么时候成了股东之一?!”
“这是怎么回事!”
听着对面窃窃私语的噪音,陈聆枫慢慢靠回座椅中,她拉开办公桌旁的第一只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枚银色的小U盘:
“当然,后期在核对过诸位的大家的持股分成后,我也有资格改组委员会,激活山海沉寂已久的追责条款。”
陈聆枫云淡风轻地把玩着手里的小U盘,眼底沁出些许并不温暖的笑意。
她看着对面风云变色的人们:“那么各位‘领导’,今天的报告会就到这里吧。”
她将U盘插到电脑上,点击里面的文件并多选发送,一边随口道:“别忘了会后及时查看邮箱。”
滴——
各色嘴脸在熄屏的一瞬间黑了下去。
陈聆枫泰然自若地放下手里的东西,举起手臂,闭上眼睛更泰然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什么U盘?”
咚。
“嗷!”
脑袋上挨了一个爆栗,咬着甜筒的女孩“咔嚓”咬碎了甜筒外的脆壳。
三分疼演得像七分疼,试图混淆视听,她捂住脑袋,幽怨且不敢置信地看向身旁还举着手的年轻男人:“哥!你打我干嘛?”
容貌温润隽俊的男人盯着她:“还想蒙我。”他面无表情:“陈聆枫那U盘哪里来的?是不是你给的?”
“……”
女孩一噎,眼神瞬间躲闪起来,低头闷闷咬着甜筒不吭声了。
被她唤作“哥哥”的男人“啧”一声放下手,不准备就此放过她:“先前是谁跟我保证的?说自己绝对不参与不过问,嗯?谁说的。”
外面的航站楼已经发出中英双语的播报声,等候室里没有即将分别的不舍与惆怅,只有僵持的沉默。
沉默得像今夜的康桥……
花祈夏低头点开邮箱,把那里面无数封来自“朴”的邮件删除。
她对里面那些或好声好气或威胁恐吓的文字视若无睹,再多的内容也不过一个目的——因为她的反驳论文,导致对方的调研资质现在要被重新核查;对此,花祈夏屈尊降贵回了一字——
【该】。
“花、祈、夏。”耳边传来字正腔圆的嗓音。
“哎呀我!我我我行了吧。”
花祈夏收起手机连连点头,索性破罐子破摔,把手里的甜筒塞到她哥手里,顺便从书包里摸出一张纸擦手,“我我我,我给的行了吧,你打我呀打呗打呗打呗~”
年轻的男人站起来,从座位上提起女孩的背包:“你往那U盘里面放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
花祈夏语气轻松,她看着不远处开始朝同一个方向行进的旅客,带着些可疑的敷衍加快了语速:
“唔……你可以当做是现代纪实,咳咳,报告文学——哦对,我还录了个视频,就说了说我和那谁在庄园的遭遇经过——搞大事之前总要先舆论定调嘛,这不还是你教给我的?”
男人:“你——!”
“哎呀糟糕糟糕,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花祈夏竟然就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书包,顺便把擦完手的纸塞进他手里“待会儿帮我扔一下啊!”
离别的情绪来的转瞬即逝,站在原地的男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女孩已经挎着书包跑到了检票口。
她在人群之中匆匆转头,咧开嘴跳着朝他招手:“我走啦哥!”
“等等!等等——苞——!”
男人反应过来立刻大步追上去,女孩灵活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苞苞……!”他怔愣地站在原地,仿佛被冻住了一样,直到大厅里回荡起一阵又一阵广播声——
“登机口现已关闭,停止登机。”
他终于,从凝定的动作中艰难地抽离出来,又停顿了一会儿,抬脚,沉默着朝柜台边的垃圾桶走去。
在抬手丢掉纸巾时,年轻的男人忽然眸光一凝。
他发现纸巾上似乎写着些什么。
小心地展开那张沾着甜筒奶油的纸巾,才看见上面密密麻麻洇着黑色水笔的字迹——
【哥,我走啦!(背上我的小包袱.jpg)】
【不想搞得哭哭啼啼的,所以如果待会儿我忽然一个箭步冲出去,你可不要怪我哦,我实在不想和你告别才这样的……说不定我到了飞机上就会哭了,唉,我肯定会哭的,你看到这里的时候我估计已经在偷偷摸摸擦眼泪了。】
【哦对了,如果你也哭了请自拍给我,谢谢。】
【(刚才在卫生间偷偷写的,时间紧迫你凑合着看哈)哥,骄傲不?你妹妹居然通过了选拔诶!要去贼拉牛掰的教科文组织实习了诶!这下是不是做梦都要为我笑醒啦?(嘿嘿我就知道!)(如果笑醒了请自拍给我,谢谢×2)】
【咳咳,说点儿正经的(纸巾太小了地方不够用了!)——哥,其实我一直希望,你也是一个这样的哥哥。】
【我不要你是一个永远保护妹妹的盛修,也不要你是抵抗压力、永远为其他人着想的盛修,我希望你是爱自己的,你是自由的,如果你愿意当盛修,我会好好努力,将来有一天可以成为你追逐自由的支柱和底气,如果你想当花朗,我也希望你是一个自由的花朗。】
【总之就是,做你自己就好啦——那就这样吧,实在没有位置供我长篇大论了呜呜……哥,一年后见——不过你也可以飞来F国看我(毕竟我飞回去机票也挺贵的嘿嘿)】
轻飘飘的纸巾翻过去——
【P.S.记得帮我喂鸽子!如果我回来发现有一只鸽子少了根羽毛,我就不给你带纪念品(划掉),不对,我就把给你背回来的纪念品送给别人(划掉),也不对——哎呀,算了,反正你得给我照顾好它们啊,踏踏实实等我回来!!呀哒!!】
“小骗子……”
他看着看着,呛出了一声低低的咳嗽,男人抬起头,看向落地窗外那只收起起落架,飞向了万里云层的飞机。
花朗笑了,他的眼前却被一片湿润模糊。
航站楼外阳光刺眼,那个所有人苦苦祈愿的夏天,终于来了。
第242章 番外(一)燕黑背追爱记·1
【燕黑背追爱记(一)】
“写完了吗?”
“嗯,昨天晚上已经写完了,老师。”
花祈夏将手机夹在耳朵与肩膀间,边和电话对面的王志英汇报进度,边将叠好的衣服放进两只巨大的行李箱里。
书桌上的草嘟嘟爪子下按着一只布老鼠,毛茸茸的脑袋追随着女孩的身影左右转圈:“喵咪……”
王志英:“好,那你尽快发给我审核,如果可以的话,尽量马上发出去。”
“好的老师。”
电话那头的班导师再次提醒花祈夏:“我还是得提前再和你强调一下,既然你坚持把反驳论文直接发国际,那对方也不会半点儿反应也不给,得做好后续拉扯的准备。”
花祈夏叠好衣服,把雨伞和插头转换器塞进行李箱的夹层里,直起脖子取下了手机,不甚担忧地:“嗯嗯!谢谢老师,我会做好心理准备的。”
她站起来,看着箱子里还凌乱未整理的衣服,心里叹气——
她连更大的决定都已经做出了,其他的……还有什么可畏畏缩缩的呢?
“放心吧老师,我不怕跟他撕,再说了,我们雪城娃从小最不怕的就是撕吧,他指定撕吧不过我。”
王志英又气又笑,“这都说的哪儿跟哪儿啊——行了,那你好好准备准备,有什么处理不好的事就及时联系我,反正这事你本身也占着理呢,对了,你行李收拾得怎么样了?”
花祈夏:“正在收拾,还乱七八糟的呢哈哈。”
“生活用品用不着带太多,F国有咱们的几所孔子学院,每半个月都举行义卖活动和跳蚤市扬。”
说完正事,王志英的言语中露出了对自己学生的关切和心疼,开始给她传授实用经验:“这事你就听我的,回头缺什么直接去那里买,便宜还方便,另外还有啊,就是那——”
“苞苞!”
“苞苞——!”
“苞苞呀,你朋友来看你啦!”
电话对面的声音被院子里花明宇响亮的嗓门盖了个严严实实。
迎客动作娴熟的草嘟嘟立刻蹿下桌子,顺着门缝“呲溜”滑了出去。
花祈夏将手机离远,朝窗户口“哎”了声,她还以为是今天约好一起吃火锅的小雪,于是稍稍侧身向外面道:“爸,喊她直接上来吧——我这儿马上就收拾完了。”
她又和王志英聊了几句,直到电话挂断花祈夏将行李箱收拾整齐,小雪还没有进门。
花祈夏拉上行李箱拉链,不由得有些疑惑。
她拍拍手上的浮灰,起身走向卧室门口。
打开房门的一刹那间,屋外澄澈透明的阳光率先洒了她一身一脚。
连睫毛都镀上金箔,随着花祈夏眼睛小幅度的睁大,“金箔”摇摇晃晃,从她茂密的睫毛尖划到瞳孔深处——
“燕度?”
阳台栏杆前,背对她站着一个身材挺括高大的男人,黑衣黑裤,对方正眺望着远处蓝天下的古塔。
过于透亮的光线照耀下,连古塔上的褐砖都块块分明,塔檐缝隙里时不时飞出几只花白的鸽子,转瞬消失在杂乱的电线中。
草嘟嘟摊平在栏杆上,男人对它毫无戒心的耍赖并不恼,反而微侧过头笑着看它。
他右手从善如流地一下下帮它挠下巴,眼睛又时不时望向远方。
不知为什么,看见出现在自己房门口的人,花祈夏竟然没有感到过于诧异;她顿了一下,在燕度闻声回头时朝他走过去。
“苞苞。”
燕度握住拳头抵唇清了清嗓子。
他的声音比以往更沉些,像捕鱼的驳壳船拉熄了发电机,在海面漂泊只剩低冗的嗡鸣。
——那是彻夜被尼古丁与烟雾燎过的痕迹。
但是他身上却没有这种“痕迹”,只有浅淡的雪松气味,在越来越燥热的天气里烘出一丝清苦的冷意。
“你怎么来了。”
花祈夏走过去抱起猫,心里默默吐槽这家伙也太不矜持了些,连毛耳朵都舒服得折过去了。
于是悄悄伸手,把它的耳朵翻回来。
燕度注意到她的动作,低低笑了一声。
接着注视花祈夏的眼睛,他的表情很平静,是一种和今天的天气一样的平静,底下没有藏匿更深的情绪,就只是一目了然的天蓝。
“来看看你。”
燕度说,他目光移动到花祈夏微乱的鬓角,抬起左手顿了一秒又放下了,重新插回兜里,问:“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花祈夏点点头:“嗯,收拾好了。”
“后天的飞机。”
“是。”
燕度右手从栏杆上移开——
“行李箱在哪儿,我帮你提下去。”他说得连贯自然,好像自己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帮忙搬行李的。
花祈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脑袋上忽然落下一只滚热的大手。
毫无征兆又像蓄谋已久,带着粗粝的力道揉了揉她的发顶,眼前的男人弯下腰,掺着笑与她的眼睛对视。
燕度放轻声音,又问了一遍:“苞,行李箱在哪儿?”
砰砰。
“咳,在,在房间,我……”
那只大掌还落在她头顶,热意顺着每一缕发丝渗入脑海。
滚烫的神经冲荡起激流,猝不及防撞击了脆弱的毛细血管,女孩的整张脸霎时漫上浅淡的粉红:
“那个,我,我现在去推出来。”
她说完就匆匆转身,逃也似的回了房间。
燕度缓缓直起身子,女孩背影落下一地斑斓的金光,他黑色的眼睛里收入那人小鹿乱撞的心跳声。
——燕度后知后觉,自己五感混乱得不比对方轻。
他半是自嘲半是无谓地摸了摸嘴角的弧度,正想跟猫玩一会儿散散脑袋里的热度,却发现女孩匆忙之余居然把猫咪也抱走了。
于是终于忍不住:“噗。”
咔哒。
行李箱的轮子越过低平的门槛,花祈夏一开门就对上男人一个人兀自傻笑的模样:“……?”
“咳咳。”
燕度被看了个正着,他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接过了花祈夏的行李箱:“来,给我吧。”
花祈夏松开手,一脸怀疑地看着这家伙。
两只几十公斤重的大行李箱被燕度轻而易举地搬下楼梯,他裸露在外的手臂绷起韧直的青筋,搬放之间小心地没有让箱角磕到墙面,动作迅速又细致。
男人站在楼下,擦掉下巴并不存在的汗珠,朝楼上的女孩咧嘴一笑:“苞苞,还有吗。”
没由来地,花祈夏迟疑一瞬,忽然有些难为情起来。
“……你可不可以——”
她走下楼梯,燕度的视线向日葵似的随她转到行李箱前。
女孩抬手按了按箱子上的密码锁,“……可以帮我看一下这个锁的拨盘吗。”
燕度顺势将行李箱放倒,花祈夏也跟着蹲了下来,伸手用力掰住卡顿的密码拨盘,给燕度展示:“没有密码,但是每次打开和合上时都会卡住——看,就像这样,又打不开了。”
“嗯,我看看。”
男人压下一只膝盖,将行李箱稍稍抬起来,熟练地用手转动拨盘。
花祈夏蹲在一旁,连忙调出了手机电筒帮忙照明:“怎么样?”
燕度的脸庞被阳光按下一簇簇阴影,顺着他骨廓的线条起伏着,他拨了两下,说:“估计是里面轴上的缺口没对齐,凹槽做得不好。”
他边说边朝四下看了看,忽然余光扫到身旁——
花祈夏蹲在行李箱边,她手臂放在膝盖上,正举着手电筒文静又期待地关注他的一举一动,燕度一看,没忍住,乐了。
乖得很,他心说。
“是不是不太好修?”花祈夏误会他的停顿,男人立刻摇摇头:“没,能修。”
接着燕度转头捞了一只放在树下的花剪,将剪子尖端抵进锁孔里左右摇,随后掌根相当“粗暴”地在握柄上,“咣咣咣!”大力撞了三下,只听——
咔哒。
一声脆响,锁扣弹开。
花祈夏:“开了!?”
卡顿的拨盘恢复流畅,燕度手指按在上面拨了两下,转身将花剪重新丢回去,扭头瞧着花祈夏惊喜的眼睛,他满眼柔溺地不说话。
“真的好了诶。”
花祈夏伸手拨了拨密码锁,没想到燕度居然一下子就修好了它,身边的男人单手托腮,瞧着她的动作笑道:
“但这种密码锁要撬开挺容易的,你一个人过海关过安检容易顾不上这些,回头我给你再带把防盗锁来,能放心点儿。”
花祈夏按在密码锁上的手慢慢收回来。
仿佛潺潺流淌的小溪在入海口转了个弯儿,他们又回到故作平静的河滩上:“……谢谢。”
“谢什么。”
燕度摆摆手起身,顺便把行李箱扶起来;他双手插兜打量着这方花香馥郁的小院,又看向花祈夏:“还有什么要帮忙的?”
花祈夏连忙摇了摇头:“没有了。”
“成。”
燕度点头,终于还是没忍住抬手掖去了花祈夏的那一缕碎发,“那我先走了。”
说完,见花祈夏诧异挑眉,仿佛看见一只素来黏人的黑背主动离开,他故意比赛似的将眉毛挑得更高,逗着她说:“不是和朋友有约了吗,甭耽误了。”
原来燕度刚才从父女俩的对话里猜到了,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无中生有”地:“我待会儿还有个会,就是刚才恰巧路过这边来看看你,没啥事,玩儿去吧。”
他说完就真的大步流星朝外走去,又和花店里的花明宇打了个招呼,花祈夏连忙跟上,燕度站在花店门口仰头望了一眼天上松软的白云,再低头。
就对上女孩似有话说的表情——
燕度盯着她发丝间莹润的珍珠,女孩轻声地:“燕度,其实我……”他出声,打断了女孩的话。
男人不心急,他等得起,却怕现在听见的,未必是他自己想听的——
“苞苞,之前你说,会好好想想。”
他愿意做那个最先揭开盖子的人,但可不想毫无征兆地被盖子夹了手,他情愿,现在先做个畏手畏脚的胆小鬼。
燕度在花祈夏情绪交织的眼眸中,轻声开口:
“没关系,那你——继续想好不好?”
花祈夏嘴张了张,她分明已经嗅到了男人心底渴欲的味道,却疑惑于他的隐忍,最终,她轻轻点头:“嗯。”
“那我给你打电话发信息,要记得回好不好?”
“嗯……”
“那我下周去F国看你好不好?”
“嗯……嗯?”
“噗嗤。”
对上女孩懵懵抬起的眼睛,燕度心里头“哎呦”一声,终于:“乖乖,你怎么这么可爱。”
花祈夏:“……?”
男人朝身后的花店看了一眼,抬脚朝巷子口的方向走去,他俯身凑近让他心软得仿佛化成了水的女孩——
压低嗓子,故意反问她:“苞苞,要不你别走了。”他嘴角下撇,直白地拖着长音:“我真舍不得。”
被他语出惊人的称呼和暧昧肉麻的话惊到了,花祈夏抬手把人高马大的家伙推开。
粉色的红从花圃的月季上飘忽到她脸庞:“你——你别这么说话。”
始作俑者“嘿嘿”两声,慢悠悠直起身子看着被他臊走的人。
羞涩的风刮过冰凉的石板,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长,直到前面的身影停住,踟蹰着转身——
“那个……”花祈夏掐住指尖:“燕度。”
燕度正了脸色:“嗯。”
“你的消息,我看见了会回的。”
燕度弯起锋利的眼尾。
“还有,如果……”
花祈夏努力忽视掉脸上的温度,她的视线似乎试着寻找一处落点,可飘忽过那些花草树木,最后还是撞进了燕度黑如曜石的眼睛里:“我是说如果,你真的会来F国的话,我觉得……”
她抬手抚上心脏的位置,遵循真实的声音,轻声地:“我觉得对你的到来,我会很开心的,真的。”
燕度静静看着她,满目柔潮翻涌。
另外,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多管闲事”,隔着狭长的青石板与燕度四目相对,终于——
“还有,其实总吸烟对嗓子……挺不好的。”
“嗯。”
燕度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随手抛入路边垃圾桶,“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