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为何非要当我续弦》
2. 未亡人问仙(2)
重妩右手紧握成拳,眉心那处被她以法力封印起的赤红曼陀罗若隐若现,妖力如泉涌般将泄未泄。
她正欲发作,袖间忽得幽幽飘来两个字:“......冷静。”
重妩一愣,那铜镜中人见她仍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赶忙又接了句:“......冲动是魔鬼。”
木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了。
那小仙童端着药盏走进来时,便见床榻上倚着位面色苍白的病美人。美人蛾眉微蹙,一只手正掩在唇边轻轻咳着:“咳、咳......”
小仙童大惊,慌慌张张地跑上前,扶住那美人的双肩,急声问道:“姑娘,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美人泪光点点,我见犹怜,轻轻摇了摇头:“多谢小仙君关怀,我无碍。”
小仙童又是着急又是忧心,赶忙将那药盏递于美人面前,说道:“姑娘,你先把这药喝了,这是我们逍遥宗上好的治风寒灵药,你喝了以后病很快就能好了!”
重妩闻言,拿起汤匙轻轻舀了一勺喂至口中,然后......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
小仙童更加焦急,恨不得亲自把药为她灌下去:“姑娘,你不喝药,这病如何能好!”
重妩无言。
太难喝了......这实在是太难喝了!
天知道这逍遥宗的灵药里都放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药材啊!
她忽觉舌尖有样异物,背过身子拿绢帕取了出来。
一块蜚蠊碎壳。
数千年后,人们为这东西取了个学名,名叫蟑螂。
她强忍住想呕吐的感觉,脸憋得发青,还需顾着仪态,柔声道:“多谢小仙君,我身体已然大好,许是还有些水土不服罢了。还未请教小仙君如何称呼?”
小仙童脸上又是一红,低声道:“我......姑娘唤我眠风便是。”
重妩温柔地点点头:“果真是个仙风道骨的好名字。在下阿妩,此番前来玉清台,是想拜入仙宗门下,不知眠风仙君能否为我引荐一二?”
眠风闻言,面露难色,道:“姑娘有所不知,我派除了掌门师尊下凡历练时带回的弟子,其余弟子皆需在每十年一次的仙门大选中参加试炼,入围者尚能进入宗门。如今离仙门大选还有三年之期,不如......姑娘你......”
他话未说完,便见阿妩抬起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眼角竟已缀了两颗晶莹泪珠,哀婉道:“阿妩自知逍遥宗是天下第一仙宗,我资质愚钝,想入仙宗自是痴心妄想,只是......只是我那苦命的夫君三年前为妖魔奸祟所害,就此魂飞魄散。这些年来我那亡夫夜夜托梦于我,盼我得道成仙,为他复仇......夫君生前便常道逍遥宗威名赫赫,掌门仁善、弟子纯良。若仙君愿助我拜入仙宗门下,此番大恩大德,阿妩定当结草衔环,誓死不忘。”
眠风听了她这一番肺腑之言,怜她身世孤苦,目中竟隐隐泛着泪花,温言道:“原来姑娘身世竟如此可怜。如今掌门师尊尚在闭关,玉清宫中大师兄掌事,我......我再去求一求大师兄,看能不能破例收姑娘入门吧!”
重妩闻言,泪眼盈盈道:“阿妩多谢仙君相助!”
眠风走后,重妩抓过一只水壶,用力掐着喉咙使劲呕着:“呕——”
她吐了半晌,只觉腹中苦水都呕了出来,嗓音哑的厉害。她倒了杯水,正欲再吐上一番,忽听门外一阵嘈杂声,然后是眠风慌慌张张的声音:“帝姬殿下、帝姬殿下,里面是病人!您别进去!”
“让开!”一声娇叱裹着香风撞进内室,“本宫倒要看看是谁这么胆大包天!居然敢偷了本宫辛辛苦苦炼制好的灵药!”
金铃骤响,一个着鹅黄襦裙的少女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叉着腰指着她:“啊——原来是你!你可知本宫所炼灵药乃是宗门禁药!你这凡人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装模作样地晕倒在我玉清宫前,就是为了来偷药吧!说!谁派你来的!”
重妩被她吼得手一抖,手中杯盏倏地打翻,温水泼湿她衣襟素纱,颤声咳着往床角缩,还不忘作出一副娇怯怯的可怜相:“仙子,仙子饶命呐!我未曾偷过什么灵药......”
那少女柳眉倒竖,喝道:“撒谎!不是你,还能是谁!这玉清宫中还有谁需要隐息藤来掩盖身上气息!定是你这妖孽偷偷潜进我的炼药房了!说,你是哪来的妖魔鬼怪!”
重妩见眠风在内室门外晃了晃,似乎想进来解释,却又好像惧怕这少女淫威,转身跑开了。
她心中愈发不耐。虽说她的确也算个妖魔鬼怪吧,不过似乎还不太需要隐息藤这种低端得不能再低端的灵药来掩埋妖气,况且她妖力之强,又岂是区区一味隐息藤能压制得了的?
她见这内室只剩下这少女与她两人,也懒得做戏,抱着手臂冷声道:“你那什么隐息藤不是我偷的。你有来不分青红皂白质问我的功夫,还不如去问问你那炼药房的守门人方才都有谁进去了。”
她这番话语,再配上她此刻冷峻的神情,应当是不怒自威、令人拜服的。只是她此刻嗓音沙哑,高声说话都困难,威仪气势便大打折扣了。
那少女见她居然敢顶撞自己,气急败坏道:“你!区区一个凡人!你竟敢顶撞本宫!”
她目光落在重妩身着的素衣上,又移向她枕边安放的牌位,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忽得冷笑道:“......本宫说错了。看来你不仅只是一介凡人,还是个克夫的寡妇呐。”
重妩真是无语笑了。
她不用凝神也能感知到体内妖力暴涨。若此刻不是在玉清宫之内,若她无需费尽心思拜入逍遥宗,她定要将这少女碾成花肥,埋在无间墟下喂养紫藤萝花。
重妩右手食指不经意探出,忽听她袖间铜镜又喃喃道:“......冷静......冷静......”
她强忍下怒气,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铜镜几乎要绝倒了:“......姐,你还记得你现在在人家的地盘上吗?”
那少女也惊呆了。
她身份尊贵,在这玉清宫,乃至整个六界都无人敢对她说一句重话,更别说像这女人一般厉声呵斥。
还叫她滚!
那少女狠狠一跺脚,腕间金铃差点甩飞,欺身上前,便要扬手甩她一巴掌。
重妩冷眼看着。这是她自己作死,可怪不得她。
那少女手已高高扬起,忽得想起什么,又放了下来,一只手在怀里掏着什么,面露讥诮:“啊......对付你这妖魔鬼怪,给你一巴掌还是太轻了些。”
她终于摸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原来是面系着丝绦的铜镜。那少女用衣袖将镜面擦了擦,冷声道:“什么魑魅魍魉都敢上我玉清宫偷东西来了,看来真是得杀鸡儆猴啊。”她将那铜镜高举,镜面正对着重妩眉心,喝道,“那便教你尝尝溯光镜的厉害!”
重妩胸口一滞。
倒并非因她惧怕溯光镜照出她真身,而是因那少女手中铜镜——与她袖中那面一模一样!
她指尖微颤,正欲一把将那铜镜劈手夺过,忽听门外一个清冽嗓音响起:“住手。”
那声音裹着霜雪般冷峻,却十分好听,正是方才与眠风在室外说话,还不允她进宗门的那人。
重妩刚要扬起的唇角瞬间垮了下来。怀中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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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连连震颤:“......注意演技......”
她这才想起自己人设。好在那人只是出声制止,并未进门来。那少女听见那声音,居然极为紧张,猛地转身:“大师兄!”
那少女转身时裙摆间洒的香粉劈头盖脸地扑向重妩,她被呛到,连声剧烈咳嗽起来,痛苦地想:今日这把嗓子是要废了。
那位大师兄不知何故,遥立在门外,却不肯进来,重妩只能透过那少女将她挡得严严实实的背影瞥到一角雪色鹤氅。她恍然了悟,原来那人是因为有她这位外女在,这才守着礼站在室外。
她心中狠狠呸了一声:迂腐!
那人语气平和,却分明透着冷意:“芙媱师妹,溯光镜乃是我宗门宝物,岂能随意示与外人看。”
重妩眨眨眼,这才回过神来:好哇,这是在说她不配看那破镜子了!
那唤作芙媱的少女仿佛这才想起这点,额角渗出涔涔冷汗,惊慌道:“大师兄!我......我不过是想验一验这女子是何方妖孽......她偷了我炼的灵药!便是那能掩盖妖魔气息的隐息藤!”
好哇。连自称都从本宫换成我了。
那人淡声道:“你房中灵药并非她所盗。这女子不过是前来我宗门拜师的凡人修士,不慎晕了过去,眠风好心让她在此养病罢了。方才眠风已向我说明,他去你房中为这女子取药时只取了一味治风寒的灵药,便在你阁中左手边第三个药屉中。你大可自行查看。”
芙媱闻言又惊又怒:“那我房中隐息藤究竟是谁偷的?玉清宫中还有谁需要用隐息藤掩埋气息?”
那人道:“我不知。但我若是你,便不会在此大喊大叫,而是回药房中询查守门人。”他顿一顿,又道,“堂堂仙族帝姬,与一个凡女一般计较,成何体统。”
芙媱小嘴一扁,委委屈屈道:“师兄你居然不向着我向着一个外人!”
那人冷声道:“我向着你,还是向着她,你若是连这般话都听不懂,也是枉你在师尊门下待了这些年。”
芙媱回味一番,这才领悟出他话中真义,眉开眼笑道:“大师兄说的是,我这便回房将那些守门人一个个揪出来审问。”
她正欲离开,忽得想起什么,又回头狠狠瞪了重妩一眼:“哼!”
重妩:“......”
傻*。
金铃声渐远,门外那人也转身离开。重妩忽得喊道:“仙君请留步!”
这一声喊真是难听极了。她不顾嗓音嘶哑,正欲再唤,却见那人停住了步伐。
是个堪称清癯的背影,披一袭雪色鹤氅,鸦青长发以寒玉冠整束。重妩即使在这种时刻也不忘品评旁人身姿,忽听那人冷声道:“姑娘还有何事?”
那声音又比方才与芙媱说话时冷了三分。重妩急忙双膝一弯,跪坐在榻上,一瞬之间便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哀哀道:“这位仙君,小女子此番前来玉清台,是想拜入......”
她还未说完那一套身世孤苦的说辞,便听那人冷冷打断道:“我知。但宗门有规,入门弟子皆需试炼,门规不可因你而破。”说罢竟抬脚就要走。
重妩急声道:“那倘若我愿意参与试炼呢!仙君能否给我一次机会!我若能通过试炼,是否便能拜入仙宗门下?”
那人身形一缓,似在思忖什么,片刻又问:“......你当真执意如此?”
重妩也顾不得再重申什么求仙君收留了,斩钉截铁道:“是!”
那人默了默,遂淡声道:“既然你执意要入我宗门,也好。”他轻笑一声,不知是讥讽还是赞许,“那便于三日之后,参加入门试炼罢。”
3. 宗门试炼
三日之期转瞬即逝。
这日晴光初霁,雾释雪融。重妩对着铜镜打扮了许久:“喏,这样看起来够柔弱么?够可怜么?像不像一个刚过守孝之期的小寡妇?”
铜镜中人打量她一眼,见她一袭素衣,乌发仅以绸带束起,面上不染脂粉,端的是个我见犹怜的未亡人。
于是道:“不错。你若这副模样去见你的便宜师兄师姐,他们肯定会格外关照你。仙界之人嘛,多虚伪。”
重妩微笑点头:“那是自然。”
她拎着包袱,怀抱牌位,倚在内室门口遥遥远眺,一派悲春伤秋之相。
她等啊等,等啊等,等到红日高悬,等到正午,方等来一个姗姗来迟的身影。
重妩只觉自己娇柔楚楚的表情已经要僵在脸上了,这才听到一声:“阿妩姑娘!”
她僵着脸缓缓抬眸,见眠风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大口喘着气道:“姑娘可病愈了?这入门试炼非同小可,如今又是单为姑娘你一人而开,试炼中连个援手也无,你确定要参加么?”
重妩柔声道:“不错。有劳眠风仙君带我前去。”
眠风忧心忡忡地看她一眼,叹了口气道:“好罢。”
他从腰间抽出长剑,小心翼翼地拉着重妩站了上去,似是怕她被风一吹便掉了下来,还不放心地念了几个加固诀。
眠风御剑技术极好,又平又稳,很快就到达了传说中大名鼎鼎的逍遥宗入门试炼地点。
重妩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仙君......你确定没来错地方?”
眠风:“没错啊。就是这里。”
她面前矗着一座山。
堂堂天下第一大宗,入门试炼竟然是——爬山??
要非说这山与人界众山有什么区别么,那便是此山周身仙雾氤氲,一看便是个毓秀钟灵之地。
......才怪。感觉和人界的山真的没有任何区别。
重妩一边腹诽,一边听眠风介绍道:“阿妩姑娘,此山共有石阶三千层,其中含三道试炼。你只需能通过第一道,便可正式成为逍遥宗门中弟子。”
......那你们设置三道试炼是干嘛啊!
重妩这么想着,柔柔地道:“仙君,既然通过第一道便可拜入仙宗门下,那么若是通过了第二道第三道呢?”
眠风道:“若是姑娘能通过第二道试炼,便可拜入掌门师尊门下,为外门弟子;若是通过了第三道,便能正式成为掌门师尊座下内门弟子。”
重妩柔声问:“那这外门弟子与内门弟子又有何不同呢?”
眠风犹豫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师尊他老人家心善,在凡间历练时常常带回来弟子收入门下。只是...只是这些弟子中,有许多是没有什么修行天分的,终其一生也与得道成仙无缘,便只能在外门修习些粗浅仙法了。”
“至于这内门弟子,那当真是大大的了不得。师尊座下内门弟子不过区区四人,每一位皆是天资卓绝、法力高强的不世之材,如今这四位师兄师姐皆已修得仙躯。只是,已有数千年不曾有人能通过这第三层试炼了。”
眠风递给重妩一把桃木剑,嘱咐道:“阿妩姑娘不必担心有性命之忧。你此番试炼,那四位师兄师姐皆能通过溯光镜看到其中情形,若遇险境,他们自会来救你的。”
重妩轻轻一点头:“多谢眠风仙君。”
她转身踏上第一级石阶,周围仙雾逐渐将她笼罩,眠风的身影被隔绝在身后,前方只有云烟缭绕中的一座天阶。
膝骨骤然一沉。
三千青石阶蜿蜒入云,重妩抬头望去,又迈上第二级石阶。
脊背上像压了块寒铁。第三阶,第四阶......随着她一阶阶向上攀登,身上如有千钧重负,无形重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是重力法阵!
每登一阶肉身沉重一分,全靠意志抵抗。平常凡人恐怕撑不过十阶便要败下阵来,灵力微薄者或许能过百阶,若是能捱过千级石阶,那便是根骨上佳、有修行天资的修士了。
重妩周身妖力都封印在眉心,此刻身无法力,便与凡人一般无二。她勉力登了三十余级石阶,绣鞋已陷入石面半寸,麻布裙裾被无形之力撕开一道裂缝。
她真是无语了。这是选弟子还是选挑夫啊!
重妩面色煞白,每走一步便汗如雨下,经脉如被撕扯般痛苦,手指已下意识想要按上眉心曼陀罗花印。
忽听得一个清冷嗓音从云端传来,淡声道:“若是受不住,便无需强撑。”正是前日允她参加试炼的那人。
重妩抬头望去,见山顶仍是雾涌云蒸,便知这试炼考官定是透过溯光镜在观她攀阶的过程了。
“不......不必......”她对着虚空低声呢喃,脊背上却仿佛有泰山之重,每走一步都愈发艰难。
那人默了默,似是不解,道:“何苦如此。”
重妩不再理会,只是一步一步向上攀行。若是在往常,区区一座重力法阵她又如何会放在眼里?可如今她没了法力,望着那石阶,便如天梯一般高耸入云。
偏偏有那溯光镜看着,她还不得使用妖力!
重妩气恼地叹了口气,正欲再攀,忽见石阶两层云雾翻涌,遮掩在她面前。再睁眼时,烟岚云岫化为虚无,她竟站在一处从未来过的村子里。
“丧门星!滚出去!”
重妩忽觉额头一痛,什么东西砸中她后掉到了地上。她垂眸望去,见地上瘫软着一滩烂白菜。腐烂菜叶粘在她发间,真实得能嗅到酸臭。
她四周围着黑压压的人群,正一边朝她嚷嚷着,一边用力掷着烂菜叶子。重妩迷茫地望着他们,她直觉这是幻境,因她从未来过这地方,也从未见过这帮人。可被白菜砸中的触感又如此真实,这究竟是幻象还是......
“滚出去!滚出去!克夫的女人留不得!”
人群气氛愈发激昂,有人大步上前用力推搡她,伸手去抢她怀中檀木灵牌,狞笑道:“你要是再不走,这牌位我们可就砸碎了!”
......好智障的npc。
重妩眼神越发困惑,难道这是山中阵法知她寡妇身份,为她量身定做的幻象?
咔嗒。
她下意识不愿松手,灵牌在那人触及她指尖时龟裂,碎木渣刺进掌心。
分明是幻象,可这剧痛又为何如此真实?
她拔出腰间桃木剑,猛地向夺她牌位那人刺去。只听那人“啊——”的一声凄厉惨叫,鲜血喷涌,将她手中碎裂的灵牌染成赤色,却依旧不依不饶地向她逼来。
重妩明白了。
幻境之人,有伤有痛,无死无生。
要想制作出这样一座巨大的幻境,着实得费上一番功夫。这逍遥宗为试炼弟子还真是不遗余力。
她撕下袖间麻布,蒙住双眼,桃木剑在衣摆处一划,顿时露出一簇棉花,伸手摘了两把团成团塞进耳朵。
果然安静了。
重妩看不见、听不到,一步步摸索着,果然又踏上一级石阶。
只是她背上如有千斤重担,举步维艰,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铜镜贴着肌肤泛起暖意。
对了,她也有溯光镜啊!
重妩大喜,指尖悄无声息抚过袖中铜镜。重力法阵的灵力如潮水涌入镜面,镜框烫得几乎握不住。
她忽觉身上重压一松,正要下意识抬起头来,忽觉袖中铜镜狠狠抖了抖:“****!”
可惜她什么也听不见。
好在她立刻明白了铜镜的意思,佯装出一副虚弱无力却意志顽强的模样,脚步也放缓了些,脊背愈发佝偻,额角还配合着渗出汗珠,活脱脱一个百折不挠、坚韧不屈的求道之人模样,口中还不忘念念有词:“......我......我一定要登上山顶......夫君......求你保佑......”
重妩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个大拇指:完美的表现!完美的演技!
溯光镜帮她吸了法阵中大半重力,在她袖间疯狂摇晃起来,重妩伸手将那镜面摁住,忽觉面前疾风呼啸,有什么东西向她扑面而来!
她尚未来得及摘下蒙眼布条,手中桃木剑已本能刺出,“喀嚓”一声刺穿了一样柔软的东西。
重妩一把将布条扯下,见她手中长剑贯穿一人身体,那人脑袋无力地垂下,歪在一旁,胸口处血流成河。
她伸手抓着那人头发将他脑袋拎起,看见那人的脸,霎时面色惨白。
那是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这情景也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三百年前,她也是用这只手握着利刃,刺穿了这人的心口!
少年着一袭红衣,血滴滴答答地淌下,与他衣衫一色,若非他面若死灰,恐怕还当真看不出这是个濒死之人。
他的生命就像被人割了线的风筝,漫无目的地飘荡着,在风中摇摇欲坠,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张开口,低声喃喃着什么。
重妩将耳中塞的棉花取出来,急声问道:“你说什么?你方才说什么?”
那少年倒在地上,似是想伸手触碰她,却又缩了回去,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道:“阿妩......我......”
重妩跪在他面前,抓着他的衣襟连连摇晃,厉声喝道:“你要说什么?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眸早已黯淡下去,却还紧紧盯着她,轻声道:“......原谅我......”
说完,眸中那一点神采彻底消散,唯余重妩呆呆望着他的身影。
她瘫坐在地上,忽听远方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笑道:“恭喜小师妹成功通过第一道试炼——破妄阵。”
重妩恍若未闻。
周围世界忽然明晰起来,死去的少年与血迹皆化为灰烟湮灭,只留重妩一个人,手中还握着把桃木剑。剑尖处血迹亦随风消散,连同她怀中木牌一道完好无损。
都是假的。
原来方才那帮人果真只是破妄阵中用来扰人心神的傀儡,只有破了第一道干扰才能真正直面心魔,重现试炼者最恐惧的记忆。
而破除心魔,便需要亲手戕破幻象。
那女声又笑道:“这数千年来入宗试炼的弟子总也有数十万,像小师妹这般破阵如此迅捷的,倒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呢。小师妹果真心性果敢,是个修行的好苗子。”
重妩惨淡一笑,低低道:“多谢师姐夸奖。”
那女声道:“小师妹从此便算我逍遥宗门中弟子了。可还要进行第二场试炼么?”
重妩垂眸望着怀中牌位,默了默,良久,才低声道:“要。”
那女声赞道:“小师妹勇气可嘉!这第二道试炼么,名叫斩魇阵。此阵中共有十级妖物,会依据你的灵力天赋自动择选出战者,小师妹只需将其斩杀,便可顺利通过第二道试炼。”她顿一顿,又宽慰道,“不过请放心,这妖物皆是被捉来的作恶多端的妖,身负封印,不会造成什么性命危险。且这数千年来,便是最颖悟过人的弟子也只对上了七级大妖,小师妹尽管放心,实在撑不住了话,师兄师姐自会下场助你。”
“那么,便祝小师妹此番试炼顺利!”
那女声话音刚落,刹那间,黑云翻涌,雷光轰鸣,天雷在云层里拧成蟒蛇粗细的电链,将苍穹生生撕开蛛网似的血痕。
重妩立在原地不同,脚下突然传来石层迸裂的脆响,石阶眨眼间覆上霜白,寒气顺着她脚踝攀爬。她后撤半步,整片山阶突然如活物般翻卷而起,山间毫无征兆地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那雨水还未落至地面,便在半空中凝结成冰晶,不过瞬息之间,便扭曲成一道约莫三十丈长的蛟形。
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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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刃自地底暴起,那妖兽盘踞在山阶高处,通体透明,骨刺嶙峋,背上披一层冰晶凝成的厚甲,空洞的眼窝里燃着幽绿鬼火。
重妩提着桃木剑上上下下打量着那妖蛟,正思忖有没有在万妖图谱中见过这等妖兽时,忽听一个女声如惊雷般炸开,惊恐道:“喂喂!这什么啊!我怎么从来没在试炼中见过这东西啊!”
正是昨日冲进来找她茬的那位芙媱帝姬。
另一道清冷嗓音淡漠答道:“霜骨妖蛟。万妖图谱中的十级大妖。”
芙媱帝姬惊叫道:“十级大妖!这、这人会死的!”
那人冷峻道:“或许是她天资的确不凡,且往后看。”
那妖蛟竖瞳锁着重妩,忽得张开大口咆哮一声,蛟尾横扫狂风直接削平了小半座山崖!
芙媱尖叫道:“大师兄!快救人呐!”她又冲着重妩大喊,吼得她嗡嗡耳鸣,“喂!你愣着干嘛!快跑啊!”
重妩:……都这个时候了我还能跑得了吗。
她没空理会,反手抽出桃木剑。那妖蛟被封印多年,正处于暴怒状态,利爪疾速抓向她面门。她横剑格挡,右手虎口迸裂,木剑剑锋突然泛起金芒,妖蛟发出凄厉的尖啸声,冰爪被她剑气震开,碎成齑粉。
好在她虽无法力,剑术还在!
那妖蛟被她碎了一只爪,不怒反笑,下颌骨开合,发出一阵极低沉的嘶吼声:“同族之人。”
重妩眨巴眨巴眼睛:“你说什么?”
那妖蛟被她激怒,脊背弓起,千百根冰锥暴雨般激射而来。重妩狼狈翻滚躲闪,麻衣被划出数道血口。她心中哀嚎一声:这具凡人身躯也太脆皮了!
她挥剑画圆,木剑暴起三尺青芒,剑锋过处冰甲龟裂,她踏着飞溅的冰凌跃至半空。那妖蛟怒火冲天,一边喝喝叫着,长尾横扫,射来的冰锥忽得在半空中炸成冰雾。
重妩踉跄躲开,束发绸带被那冰锥刺破,长发散开来贴在脸上。那妖蛟不待她缓过来,又是狠狠一爪劈来,她仓皇在地上打了个滚闪避,腿骨处“咔嚓”一声,怕是折断了。
她觉得自己很多年都没这么灰头土脸过了。
那妖蛟见她东躲西藏的模样,探出一口森白利齿,冷冷道:“不自量力。”
其实重妩也觉得自己挺不自量力的。她就不明白了,既然她现在只是一介凡人,为什么这破阵法不能给她安排一个符合她此时实力的对手呢?非得趁她身无法力的时候趁机暴揍她吗??非得让她以凡躯对战这十级大妖霜骨妖蛟吗???
霜骨妖蛟......她此刻真后悔以前自己在阅览万妖图谱时只是匆匆一瞥而过,以至于竟对这妖兽没有任何印象!
……不过,妖蛟自然也是蛟,想来天下所有蛟龙的致命点,应该都是那同一处罢?
不管了,赌一把!
她强忍着撑起身子,扬手劈下桃木剑,刺出一道雪亮剑光,剑柄重重磕在妖蛟颚骨,妖蛟吃痛后退,张开巨口怒吼着冲她咬来。
重妩乘机一躲,翻身跃上那妖蛟脖颈,找到一片与众不同闪着金光的月牙状逆鳞,一剑砍下!
那妖蛟浑身一僵,似乎不可置信,缓缓回过头来。
重妩从它脖颈上跳下,执剑的手腕一转,剑锋精准砍下那妖蛟头颅。
“堂堂妖蛟甘作仙门走狗。废物。”
妖蛟头颅滚落,阵外又炸开一声尖叫,是芙媱的声音:“大师兄!这招好像你创的那招‘苍山负雪’啊!”
那个冷傲淡漠的声音仿佛怔了一怔,问道:“你说什么?”
芙媱亦有些讶然:“我说她方才斩下妖蛟头颅的那一招特漂亮!可惜师兄你没看到,和你那招‘苍山负雪’特别像!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呢!”
重妩无暇他顾,正欲跃过那妖蛟尸体而上,突然,那妖蛟骸骨爆裂开来,崩解成漫天冰晶,蛟心血毒如箭雨迸射,残魂嘶吼着在空中呼啸徘徊。
糟了!
她忘了这霜骨妖蛟死后会爆体,而那蛟血蛟骨乃是天下独一份的剧毒!
她迅速挥舞桃木剑将蛟血隔绝开来,蛟血四下崩落,如降血雨。她正松了口气,忽然目光一凛,悚然惊觉一块碎裂的骸骨正直冲她胸口而来!
重妩心中怒骂: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她扬手,剑光劈下,欲将那骸骨一剑斩落。
可已经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刻,重妩凝神闭目,两指摁在眉心,正欲下意识爆出妖力将那蛟血化为清水,忽觉一只冰冷的手握住她手臂将她拉开,雪色鹤氅卷着凛冽松香而来,无声无息挡在她身前。
重妩被那只手握着,只觉一阵彻骨寒意自手臂而上,不禁打了个哆嗦,心道:修仙之人手这么凉?倒比我这个妖还像死人。
那人背对她,另一只手抓住迸溅的妖蛟残骸。黑血腐蚀掌心皮肉发出滋滋声响,他却像察觉不到痛,用完好的那只手捏诀压下她眉间躁动的妖气。
妖蛟残骸在他手中化为齑粉,那妖兽最后一丝不甘的咆哮也渐隐于山谷。重妩见那人仍然牢牢挡在她身前,脊背微微颤抖着,不由满心感激,柔声道:“多谢这位仙长相救,请问仙长如何称呼?”
那人听得她的声音,极缓极慢地回过身来。
重妩只觉眼前一亮。青年一袭雪色长袍,似有霜雪在衣褶间流转,腰间别一把玄玉长剑。分明是俊美无俦的一张脸,肤色却过于苍白了些。
她心中暗叹:想不到仙界还有这等绝色!
青年如霜如雪,开口时声音清冷,却难以自抑地微微颤着:“逍遥宗,荆云涧。”
他有张玉骨冰姿不掩昳丽的面容,教人觉得他此刻专注盯着她瞧的那双眼眸,一定也是清隽秾丽,让漫天月魄星辉都为他拢作陪衬。
之所以是教人觉得,是因他面上覆着一条冰绡,蒙住了那张脸上最为摄人心魄的一双眼睛。
4. 蛟血之毒
青年紧绷着下颌,握剑的手青筋暴起,蒙眼的冰绡边缘隐约洇开一抹水痕。
重妩时刻谨记自己的人设,随即袅袅娜娜地一欠身,曼声道:“弟子阿妩,多谢荆仙君相救。”
面前青年虽蒙着冰绡,重妩却莫名觉得那双眼睛正炙热至极地盯着自己看。她正兀自胡思乱想着,忽见眼前人并指在她眉心处画了道符。
重妩蓦地紧张起来。她虽不惧怕仙界中人,但这人看起来法力还算高强,万一他探得她身上妖息,暴露了她身份......她这些日子的辛苦谋划不就都白费了么!
重妩双手紧攥成拳,忽觉眉间翻涌妖气被一股磅礴之力压了下来,灵台一片清明。她松了口气:呼,还好还好,想来她亲手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封印也不是那么好被人解开的。
荆云涧广袖一挥,卷走石阶上残余的毒血痕迹,轻声道:“今日之事,我会处理。”
处理什么?
处理一个新入门弟子不幸对上了十级大妖吗!!!
她愤愤想着,忽觉小腿骨处一阵剧痛,强忍着痛柔声道:“多谢仙君。请问,如今我可算得掌门师尊座下弟子了么?”
荆云涧微微颔首,道:“是。”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句,“日后不必再唤我仙君,叫师兄即可。”
重妩笑吟吟唤道:“大师兄。”
青年眉心一跳。重妩见他背过身去,双肩微微起伏着,压抑着喘息,仿佛重伤的兽在舔舐伤口,不禁担忧道:“大师兄,可是身体不适么?”
荆云涧低声道:“我无碍。倒是你的腿,还能走路么?”
呵呵。
当然不能了。
她正欲顺着他的话卖个惨博一波同情,忽觉自己的身子被人打横抱起,后腰撞上那人腰间剑鞘,倒抽一口冷气,连忙故作虚弱道:“......大师兄不必管我,我...我自己可以的......”
抱着她的那双手比玉清山的雪还冷。重妩下意识揪住他衣襟,她暗暗懊恼:居然受伤了还要人抱!本座何时这般窝囊过!
不过她恍惚间想起,许多年前,好像有那么一次,她受了伤,也是那人将她抱回寝殿的。
那人衣袖间冷松混着药香的芬芳穿过三百年的记忆袭来,一如此时抱着她的这人怀中馨香。
左右她此刻无事,便细细打量着眼前青年。月光透过绡纱,在他眼尾晕开浅青,重妩不禁好奇道:“大师兄,你的眼睛,看不见吗?”
他抱着她的手臂骤然僵硬,低低应了声:“看得见。”
重妩被迫紧贴着他的胸膛,只觉这人身上体温极低,莫非是中了什么寒毒?她不禁动了动身子,却觉他陡然收紧手臂,喃喃道:“别乱动。”
重妩乖乖地倚在他怀里不动了:“......哦。”
她实在忍不住,又问道:“大师兄,你既然不盲,又为何终日覆眼?”
泉水从石缝滴落的声音突然变得分明。重妩原以为荆云涧不会回答,正要装出一副惶惶不安的模样道歉,却听他冷声道:“曾经有眼无珠,自以为明辨善恶,却认不出真心。”
他的声音雾蒙蒙的:“这双眼,不配再见人间。”
重妩心中嗤笑:恐怕又是什么仙界众人最爱的错杀好人终身懊悔因此自断一指自蔽双眼之类的原因。
但她面对荆云涧,只会说:“原是如此,那师兄可曾想过有朝一日将这覆眼冰绡摘下么?”
荆云涧似是犹疑着,半晌才道:“有。”
他轻轻地道:“若能再见被我所伤那人,我愿为她献出一切,包括这双眼。”
重妩讪讪道:“......哦。”
拜托她不是来听苦情青年的无病呻吟的好吗??
山风徐徐吹来,重妩忽然皱了皱眉,小声道:“大师兄,你闻到了么?好浓的血腥味!”
还未等他回答,重妩已经立刻发觉那血腥味的源头——那只抱着她的手正汩汩渗着黑血!
是了,方才他握住毒蛟残骸,掌心被刺破,此刻应当已毒入肺腑了!
重妩立刻道:“大师兄,放我下来。”
荆云涧轻飘飘瞥她一眼,手臂却搂得愈发紧:“还有六百多级石阶,你确定要逞强?”
重妩忽然蔫了。
她腿好疼,不想走。
可荆云涧是为救她身中蛟毒,还要抱她一路,这也不合适吧?
她脑海中正天人交战,忽听荆云涧轻笑道:“到山顶了。”
原来他骗她!
重妩一脸愠色,嗔道:“师兄居然骗我!”
是骗了她没错,但好歹人家也抱了她一路......
风卷着残花扑进青年袖口,蒙眼白绡被吹起一角,重妩忽得一怔,总觉得这双眼有些似曾相识。但还未等她想起是在哪里见过,那绡带又轻轻落下,唯有边缘处露出半寸肌肤。
重妩四周张望一圈,惊讶地发现一个事实——
她居然又回到玉清台了!
敢情这入宗试炼的三千石阶就是在玉清山的另一侧啊......亏得眠风御剑带着她绕了那么一大圈!
荆云涧将她抱回玉清宫,将她轻轻放在一处内室床榻上。重妩还未回过神来,只听不远处金铃撞得叮当作响,随即一声暴喝在她耳畔炸开:“你倒是会享福!”
能在玉清宫如此大呼小叫的,自然是芙媱了。她端着药匣冲进来,盯着重妩裙摆上沾着的蛟血,目光又移向荆云涧血淋淋的手,惊叫道:“大师兄!你的手!”
荆云涧淡声道:“不碍事。芙媱师妹,你先帮忙把她的腿骨接好。”
芙媱柳眉倒竖,眼睛几乎要瞪出来:“我?先给她接腿骨?大师兄你是不是脑子睡昏了,你知不知道霜骨妖蛟的血毒有多厉害啊?”
荆云涧脸色一沉,冷声道:“快些。”
芙媱一滞,似乎还想反驳,目光触及荆云涧神情冷峻,只好闭上嘴不情不愿地走过来。她虽一脸要把重妩生吃了的凶恶表情,动作倒是干脆利落,一推一拉之间,重妩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便听她冷冷道:“接好了。你这小寡妇果真是个不安生的,居然让大师兄为你中了蛟毒!那霜骨妖蛟也是你能对付得了的东西?”
重妩缩了缩受伤的腿,眼眶立刻泛起水光:“师姐教训的是......”
“少装可怜!还有,不许叫我师姐!”芙媱猛地一甩手,没好气地瞪着她,“大师兄为救你中了蛟毒,这七日你需每日寅时来这儿为他逼毒!”她凑近重妩耳畔,咬牙切齿道,“你这没用的凡人,想来也只能做些端茶送水的洒扫活计!好好侍候大师兄!若让我发现你偷懒......”
“芙媱。”荆云涧取下腰间剑鞘叩在青玉案上,神色似是极为疲倦,但仍开口道,“不必如此。莫要难为新弟子。”
重妩暗自松了口气。
谢谢。我可不想去给人当丫鬟。
芙媱冷笑一声,从袖中抖出条闪闪发亮的链子。重妩定睛一看——嚯!玄铁锁链!
她真有些好奇这姑娘爹娘是谁了,怎么有这么多宝贝!
芙媱手一扬,玄铁锁链如有灵智般,哗啦啦缠住重妩脚踝:“这可不行。大师兄,前日炼药房失窃的隐息藤尚未找到,谁知道某些人会不会趁机作乱?”
重妩一时都忘了将这锁链崩开,只顾着低下头仔细打量着脚镣,见上面居然还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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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专门压制妖魔的咒文,当真是一件降妖伏魔的厉害法宝——虽然对她没用。
她情不自禁地喃喃道:“到底是谁家小孩随手一掏就是这等宝贝啊......”
芙媱一脸懵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重妩立即换上一副凄楚可怜的模样:“师姐若不信我,阿妩自当力证清白......”
“够了。”荆云涧倏地开口,语调极冷。他苍白的手指握住锁链轻轻一扯,千年玄铁竟如腐草般寸寸断裂,“我亲自看着她。”
重妩见他随手便将那得来不易的宝贝扯断,心中哀嚎:暴殄天物啊!!!
芙媱气得跺脚:“大师兄!这女子身份可疑,若近身在你身旁服侍,起了歹心怎么办!”
荆云涧淡淡一笑:“我能有什么值得她图谋的。”
芙媱正欲开口,荆云涧打断她:“劳烦师妹送些止血藤来。”
芙媱回头狠狠瞪了重妩一眼,似觉不够,又补了一眼:“哼!”
重妩:“......”
她也算是看明白了,这姑娘人倒是不坏,就是脑子多少有点问题。
待金铃声彻底消失在室外,荆云涧一脸疲乏地瘫坐下来,重妩这才发觉他一身白衣已被冷汗浸透。他摸索着打开药匣,指尖却因受伤乏力微微发抖,总也捏不准银针。重妩伸手要接,被他侧身避开:“不必劳烦姑娘。”
重妩不语,伸手将他手中银针一把夺过来,故意揶揄道:“大师兄连施针都要蒙着眼吗?若是扎错穴位了,可如何是好?”
他头也不抬,随口答道:“三百六十一处大穴,我闭着眼也能认全。”
重妩怔怔望着青年下颌紧绷的弧度。
骄矜语气,熟悉话语。
当年那人教她识穴时,也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她闭了闭眼,将脑中纷乱思绪甩出去,温声道:“大师兄,我...家中夫君从前教过我一些药理与针灸之道,若师兄信我,我来为师兄止血可好?”
荆云涧身形一僵,缓缓抬起眼眸,重妩只觉他一双眼眸冰冷刺骨,凉凉道:“你夫君?”
重妩生怕他不信,急忙道:“我夫君曾是我们镇上数一数二的药师,也是位药修,我跟着他学了些粗浅药理,想来止血之术还是不难的。”
她正欲上前掀开他衣袖,却见他猛地将袍袖从她手中抽走,冷淡道:“不必。”
重妩一时无语。这位师兄变脸变得也太快了吧!
刚刚还尽师兄之责保护她不被芙媱欺侮,待她一走就翻脸不认人!
这么不相信她的施针技术吗!
重妩一向觉得自己是个知恩图报之人,荆云涧救她一命,她理应报答,便是他日再择机救他一命也是应当的,更别说施针这种小事了。
虽然......她的施针技术确实很一般......
重妩心虚地想着,面上温柔婉顺的神情便有些撑不住了。她正内心感伤自己作为六界中威名赫赫的妖皇,居然有一样东西是她做不好的,可谓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面上不自禁露出几分伤怀之情。
岂料她这般神情落在荆云涧眼里,便是一副思念亡夫,一时悲楚的落寞模样。
青年神色更冷,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全无血色,突然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口黑血来。
重妩大惊失色:“大师兄!”
她下意识用指腹去擦,却被他扣住手腕,冷声道:“别碰,当心中毒......”
话音未落,室外突然传来仙鹤清唳声。琉璃灯盛着晔晔明光撞破夜色,紫霄宫仙使的声音如雷霆贯耳赫然响起:“奉帝君令,查验逍遥宗新弟子灵脉!”
5. 灵脉藏锋
紫霄宫仙使手持金印踏入内室,威压震得琉璃灯焰摇摇欲坠,端的是威风凛凛。
荆云涧站起身来,将重妩挡在身后,淡声道:“有劳各位仙使深夜前来。只是按照惯例,查验新弟子灵脉应当在入门试炼三日后,今日怎的如此着急?”
重妩蜷缩在荆云涧身后,指尖悄然抓住他衣角,只听为首的那名仙使昂然道:“荆仙君有所不知,帝君接到密函,信上道这位逍遥宗新入门的弟子血脉不明,有妖魔之嫌,特命我等前来查验。”
荆云涧冷声道:“帝君所得密函,系何人所呈?”
一个穿鹅黄襦裙的少女从众仙使身后探出脑袋,露出一张骄矜明丽的脸庞来。
重妩了然。
芙媱。
那名仙使睨视着躲在荆云涧身后的重妩,冷哼一声,道:“荆仙君,此事关系重大,帝君亲命我等立刻携问灵石下凡查验此女灵脉,若无它事,烦请仙君先让一让。”
他话音刚落,身后数人已逼近重妩,手中金印悬空,顿时射出一道刺眼金光来,直指重妩眉心,那仙使冷笑道:“姑娘,请上前一步。”
重妩坦然上前,却见荆云涧一把握住她胳臂,将她扯到自己身后,许是毒血未除,嗓音格外嘶哑:“且慢。即使是要查验新弟子灵脉,那也是我逍遥宗门内之事,敢问紫霄宫何时能越俎代庖,插手我宗试炼?”
那仙使紧绷着嘴角,神色阴冷:“凡入仙宗者皆需验明正身,何况这种来路不明的寡妇?荆仙君,你若再不让开,别怪我等不客气了!”
重妩牵一牵荆云涧衣袖,悄声道:“大师兄,不必得罪仙使,我去便是了。”
那仙使见荆云涧巍然不动,嗤笑一声,手中捏诀,金印威压暴涨,金光如针刺入重妩灵台。
重妩眉心微蹙,这问灵石虽无法验得她真身,但体内妖气与金印威压相冲的滋味也相当不好受。她咬牙将妖力压回经脉,心知那问灵石奈何她不得,正要顺势倒在地上泫然欲泣,却见眼前寒光一闪,长剑铮鸣出鞘,剑锋已横在仙使喉间。
青年身上毒纹已蔓至脖颈,蒙眼的冰绡亦被冷汗浸透,他手中长剑因掌心毒伤剧痛而微微颤抖,却仍冷声道:“逍遥宗弟子,还轮不到紫霄宫处置。”
仙使拊掌大笑道:“好一个师兄妹情深!荆仙君,你连剑都握不稳,还想护这妖女?”
他手中金印化作千道锁链缠住重妩四肢,她踉跄跪地,那仙使瞥向门外少女,冷笑道:“荆仙君莫要被这女子蒙骗!帝姬亲见此女盗取隐息藤,岂容狡辩!”
金铃轻响,芙媱得意地冲重妩挑了挑眉。
重妩的关注点却不在这里。她暗自思忖着:芙媱帝姬...紫霄帝君...密函......怪不得芙媱如此目中无人,想来她便是那仙界之主、紫霄帝君之女了。
那仙使手中金锁链猛然收紧,重妩腕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她佯装惊惶地瘫坐在地,拽住荆云涧衣袖,哀哀道:“师兄莫要为了我涉险,阿妩...验就是了!”
她颤巍巍站起身,向那仙使走近两步,柔声道:“仙使,这便验灵脉罢。”
那仙使高扬着头睨她一眼,嗤道:“算你有些眼力见。”
他从袖口处摸出一块不起眼的灵石来,抛给重妩,似是十分嫌恶地避开她接住灵石的手,冷冷道:“双手握住问灵石,凝心静气。”
重妩手脚皆被那金印所化的锁链束缚,行动极不方便,一时竟没接住那灵石,教它落在了地上。那仙使勃然大怒:“好个妖女!竟敢如此轻待我紫霄宫圣物!你可知这问灵石若有损毁,便是你全家八辈子的性命都不够赔的!来人,将这妖女拿下!”
重妩不慌不忙,面上却作惶恐状,伏地泣道:“求仙君明鉴!在下不过一介凡女,如何有这通天的本事混进仙宗来?”
她越演越来劲儿,眼角已盈盈缀了两颗豆大的泪珠,正欲再卖卖惨,却见一只伤可见骨的手骤然伸来,将她腕上锁链生生扯断!
黑血顺着指缝滴在重妩裙摆,荆云涧体内蛟毒发作,勉力站起身来已耗费大半力气,踉跄半步单膝跪地,剑尖插入青砖稳住身形,却仍将重妩死死护在身后。他眼上白绡已被冷汗浸湿,冷声道:“阿妩既已是我逍遥宗中弟子,是去是留,当由师尊出关后定夺,恐怕还轮不到紫霄宫擅自将人带走。”
“大师兄,你为了这妖女竟要反抗父君?”
芙媱从仙使身后转出,帝姬华服无风自动,不可置信地瞪着荆云涧:“师尊说你一向最明事理,今日怎地如此糊涂?难道你忘了,你这条命都是我父君给的吗!”
她步步紧逼,轻蔑道:“当年你为护那妖女几近魂飞魄散,还是我父君用聚魂灯为你凝魂!怎么,如今又要为了个寡妇违逆君令?大师兄,你可不像是会色令智昏的人呐!”
重妩迅速从她咄咄逼人的话语里捕捉到几个关键讯息。
1.紫霄帝君真的是芙媱她爹。
2.紫霄帝君救过荆云涧的命。
3.荆云涧曾经为了护一女子近乎魂飞魄散。
她怔了怔,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原来...也是个怜香惜玉的痴人呐。
面前青年浑身剧颤,却仍一寸寸挺直脊梁:“我欠帝君的命,今日还了便是。”他徒手抓住锁链,掌心血肉焦黑:“但要动她……除非我神魂俱灭。”
他陡然用力,锁链骤然炸开刺目光芒,支离破碎!为首那仙使勃然大怒,长剑出鞘,厉声喝道:“逍遥宗天机真君座下首徒违逆君命,意在谋反!一并带走!”
重妩慌了慌神。她原本计划教那仙使将她带走,反正便是到了紫霄宫再验灵脉也验不出来什么端倪,她反而能借机窥伺九劫问心阵所在之地,岂料荆云涧竟以身相护,宁死也不让仙使缉拿她。
她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感动,忽然有些羡慕逍遥宗门中弟子,有个这么护短的师兄。
她思索间,众仙使已然逼近二人身侧,为首那人取出一条捆仙锁,正要将荆云涧双臂缚起,一道温和灵力突然裹住那仙使周身,教他不能动弹。那仙使更是怒不可遏,咆哮道:“是谁!谁敢如此戏弄紫霄宫仙使!”
剑拔弩张之际,一道清朗笑声荡开威压:“我这徒儿何处得罪帝君了?”
那人话音刚落,玉清宫穹顶骤亮。一名青衣仙人踏云而降,朗目疏眉,丰神俊秀。他指尖轻点,捆仙锁霎时化作齑粉,面上却笑吟吟的:“若本君亲自查验此女灵脉,不知帝君可还放心?”
众仙使见得此人,慌忙收起金印行礼:“天机真君!”芙媱大喊一声:“师尊!您老人家出关了!”
此人正是逍遥宗掌门,当今仙界唯三的上仙之一,天机真君。重妩盯着他打量许久,见居然和自己想象中白须白眉的慈祥老儿有所不同,不禁愣神,荆云涧扯一扯她袖子,低声道:“阿妩,这是师尊。”
重妩垂首作恭顺状:“弟子阿妩,拜见师尊。”
天机笑意盈盈地望着重妩,温言道:“原来你就是新入门的小弟子。莫怕,到为师这里来。”
重妩依言走过去,天机手中拂尘一挥,凝眸注视她眉心,良久才笑道:“啊......原来如此。”
芙媱急声道:“师尊,您验出来什么了?她究竟是何方妖孽?”
天机笑而不语,忽得广袖轻扬,空中赫然出现一幅金光流转的灵脉图。
众人屏息望去,只见那灵脉如星河倒悬,纯净浩瀚,竟无半分妖魔之气,而是极为难得罕见的上乘灵脉!
芙媱瞳孔骤缩,失声叫道:“这不可能!她分明...她分明就是偷了隐息藤掩盖身上气息的妖魔!师尊,这是不是搞错了?”
重妩默默松了口气。
没搞错,这的确是她体内灵脉——一根非同寻常、千载难逢的珍稀灵脉。
只不过......不是她自己的罢了。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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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佯装叹息地摇摇头:“阿媱,告状前不妨先看看这个——”他袖中抛出一截焦黑藤蔓,“昨夜眠风来报,有魔物潜入药房盗取隐息藤,恰被他逮个正着……阿媱觉得,它是想栽赃谁呢?”
芙媱面色惨白,低声道:“难道竟是我错怪她了?师尊,这灵脉...这灵脉当真无误么?”
天机笑意微冷:“阿媱的意思,莫非是想说,为师这双观星卜命万载的眼睛,还不如一块问灵石么?”
他拂尘点在重妩眉心:“诸位仙使可是见得了,我这小弟子的灵脉品质绝佳,千年难遇,是个修炼的好苗子啊,”他转头看向紫霄宫仙使,语气陡然凌厉,“帝君若不信,不妨亲自来验。只是届时六界皆知紫霄宫为捉‘妖女’逼死逍遥宫弟子,这因果......帝君可担得起?”
仙使额角渗出冷汗,金印光芒骤敛。
天机真君语气虽凌厉了些,可这位仙君的确有在紫霄宫仙使面前凌厉的资本。
六界皆知那紫霄帝君虽为仙界之主,却向来与逍遥宗掌门天机真君不睦,反而与四大仙宗中的另一位掌门——玄月阁阁主私交甚好。那紫霄帝君不但法力高强,亦工于心计,八面玲珑。万年前神魔大战之后,六界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其时这位帝君横空出世,以雷霆手段整治六界遗乱,一统四海八荒,从此坐上了仙界之主的位子。
而那位逍遥宗掌门天机真君,与其所创宗派之名一样,是个逍遥自在之人。他修为虽不输于帝君,却不愿在仙宫谋求一官半职,反而在人界开宗立派。又因他心地仁慈,无论弟子出身一律悉心教诲,因而其所创逍遥宗规模愈来愈大,居于四大仙宗之首。仙界众仙虽不说,但那紫霄帝君一向忌惮于逍遥宗掌门,此事却是一桩人人皆知的秘辛。
“罢了!看在天机真君的面子上,今日就饶你一命!”为首那仙使收起金印,铁青着脸率众离去。芙媱咬唇欲言,却被天机真君一记眼风钉在原地:“阿媱,此事你做得过分了,还不来向你师妹道歉?”
芙媱一愣,愕然道:“师尊,您让我?给她?道歉?”
天机真君颔首微笑:“不错。你冤枉师妹盗了你的隐息藤,又说师妹是妖是魔,如今真相大白,难道不该你来道个歉么?”
芙媱攥紧双拳,雪白小脸憋得通红,恶狠狠地盯着重妩,简直像要将她盯出两个窟窿来,看得重妩身上汗毛倒竖,这才没好气地挤出一句:“...对不起!”
天机真君点了点头,拍拍她的肩:“这才对嘛。都是为师座下弟子,何必闹出龃龉来?你是做师姐的,应当多照看师妹才是。”
芙媱冷笑道:“我看未必。她若非妖魔,又怎会在试炼中对上霜骨妖蛟?又怎能以一己之力将那妖蛟斩杀?”
闻言,天机真君转向重妩,那张年轻英俊的面容上莫名现出一丝祖父看孙女般的慈祥神情:“啊...原来你竟能对付得了那十级大妖?为师果然没有看走眼,不愧是灵脉卓绝的奇才啊。身手竟也如此出色,你平常擅使什么武器?”
重妩婉声道:“弟子擅使剑。”
“唔...那倒是巧。你这大师兄便是我座下数一数二的剑修,日后便教涧儿多教你些剑法心得吧,”天机摸了摸下巴,忽视一旁芙媱几乎要冒出火来的视线,又道,“那你这剑术师从何人呐?居然能在身无法力的情况下斩杀霜骨妖蛟,可见后辈之中人才辈出啊。”
重妩默然片刻,轻声道:“弟子的剑术,师从夫君。”
周围温度骤降。天机温声道:“那你夫君也是位不世出的奇才呐,怎的不与你一同拜入为师门下?莫非是被其他宗门长老抢去了?”
重妩垂眸,再抬眼时颊上已淌下两行清泪,哽咽道:“弟子...弟子的夫君,早就离开人世了。”
她轻轻啜泣一声,忽听芙媱惊叫道:“大师兄,大师兄!你怎么了!”
她回首,方才已至强弩之末的青年面色惨淡,唇角蓦然涌出一口黑血来。
6.甲级任务
荆云涧身形一晃,指尖堪堪抵住案角,黑血顺着冰绡边缘蜿蜒而下,在素白衣襟上绽开暗梅。
“师兄!”
重妩疾步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那力道极重,仿佛要将她骨节捏碎,可不过须臾便松了劲,只余掌心一片粘腻的冷汗。
天机真君蹙眉盯着他眼眸看了许久,肃容道:“蛟毒已入心脉,今夜若不解,恐伤根基,这双眼睛也别想要了。”
芙媱急声道:“师兄,方才我给你的银针呢?不是让你把蛟毒先用针逼出来吗?”
荆云涧倚着桌案,微微阖目,叹道:“还没来得及......”
你爹的仙使就来找事儿了。
重妩默默在心里接了句话,见天机摇了摇头,道:“好在这蛟毒虽厉害,倒并非无药可解。阿媱,去取一味清心散来给你师兄。至于阿妩...你来为涧儿施针逼毒罢,”他顿了一顿,又道,“涧儿的眼睛虽未盲,如今却也不大方便。”
重妩听得他语气恨恨,心知荆云涧这一双眼睛必是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遭遇,于是躬身应诺:“弟子遵命。”
待天机与芙媱离开,重妩半跪在榻边,轻手轻脚地解下荆云涧蒙眼冰绡。
她怕伤着他,动作已放得极轻,奈何那绡纱浸了毒血,黏连在伤口上撕开时发出细微的“嘶啦”声,青年喉间溢出一声闷哼,长睫颤如垂死的蝶。
重妩从药匣中取出块纱巾,以温水浸湿后轻轻拭去他眼睑血污,见他眉宇紧蹙,呼吸也重了些,不禁柔声安慰道:“大师兄,别怕。”
她没想到这句话竟当真有如此效用。青年渐渐平静下来,任她在自己眼上擦拭,哑声道:“师妹照顾人的手法倒是熟稔。”
重妩手上动作一滞,面上仍作恭顺:“亡夫教的。”
她瞥见他骤然绷紧的下颌线,又从药匣中捏出根银针,轻声道:“大师兄,我需得为你施针,或许会有些疼,你且忍耐着些。”
荆云涧淡声道:“无妨。”
重妩凝眸盯着他掌心伤口,右手微一用力,针尖刺入他腕间毒纹。那只手因被蛟血腐蚀,血肉剥离,竟已露出森森白骨来,着实可怖。
她只觉得内心微微有些歉疚,因他的确是为救她而中了毒,又因护她而毒发更深,于是她手上动作愈发利落,还不忘安慰他道:“我夫君常说剜毒如剜心,须得又快又狠才能根除毒素......师兄可觉得痛么?”
窗外月华皎皎,照得荆云涧面色惨白如纸。他忽地笑了。
他生得极清冷一张脸,笑起来似冰河乍破,俊美灼人,哑声道:“比这疼的......我受过许多。”
重妩耸了耸肩,权当他是为教她放心所说的宽慰之语。她心里却明白这仙界剜毒所用的冰魄针与凡间银针有所不同,针尖入骨入髓,刺及灵脉,那滋味她虽未体会过,但仅仅是看书上描述便知绝不会好受。
她见青年喉结滚动,指节因剧痛泛白,却硬生生将闷哼咽回喉中,一边温声抚慰道:“马上就好了。”一边俯身在他掌心伤口处轻轻吹了吹,笑道:“师兄,还疼么?”
不知为何,她这般讨好却没换来青年夸赞,反而教他神色愈发冰冷刺骨。他冷冷望着她,忽地反扣住她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你对每个救你的男子都这般体贴?”
重妩一怔,随即眨了眨眼,一派天真懵懂神情:“当然不是啦!师兄是为救我中了如此厉害的剧毒,我夫君曾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不过是......”
“当啷!”
银针脱手坠地,荆云涧拂开她指尖,紧抿着唇,语气如同淬了冰,冷声道:“逍遥宗弟子当清心寡欲,师妹若如此思念亡夫,倒也不必学什么修仙之术,不妨每日去后山祠堂上三炷香,祭奠你那九泉之下的夫君好了。”
重妩见他语气极冲,听起来很是不高兴的样子,有些愕然。转念一想,这位师兄方才英雄救美,此刻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里受着冰魄针入骨之痛,她却句句不离自己“夫君”,是个男人都不会高兴得起来吧!
这么想着,重妩只觉自己深谙男人心性,喜滋滋地在内心狠夸了自己一番,目光又落回榻上青年苍白的面容上。她欲岔开话题,一方面引开他注意力,一方面教这位师兄不觉自己被她冷落,于是想了又想,“师兄若疼得厉害,不妨与我说说旁的事,也好分分心。”
荆云涧微微偏头,呼吸扫过她耳畔:“你想知道什么?”
重妩眼尾泛起泪光,泫然欲泣道:“今日查验灵脉,师兄为护我毒入骨髓,阿妩只恨自己无力保护师兄,亦明白了弱肉强食的道理。从今往后,阿妩定当勉力修炼,有朝一日得遇强敌时,也能提剑护在师兄前面!”
她说完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自觉字字珠玑动人肺腑,师兄听了一定会对她刮目相看!却见青年唇角弯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她越看越觉得那笑容虽淡,却像是在嘲笑她一般,急声道:“师兄可是觉得阿妩不自量力?”
青年淡笑道:“没有。”
明明就是有!
她气鼓鼓地瞪了回去,却想起他此时闭着眼,什么也看不见,连忙恢复那般柔弱的语气,问道:“那师兄可知如何修炼才能尽快渡劫成仙?阿妩只想早日替亡夫完成遗愿......”
她刚说完,就想抽自己一巴掌。
又提又提又提!真是装可怜装出习惯来了!
却见荆云涧神色不变,平和道:“你剑术绝佳,缺的只是法力。宗门之中,提升法力最快的方式,便是前往瑶光台接历练任务了。 ”
重妩连声问道:“那又是什么?这任务完成后会提升修为吗?”
荆云涧道:“不错。瑶光台宗门任务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其中甲级最难,丁级最易。完成任务后所提升的修为也根据任务难度而定,初入门弟子通常从丁级任务开始,你根基不浅,或许可以试试丙级...至于甲级与乙级,还是待你修为再深些来尝试罢。”
重妩正欲再言,门外忽然传来三声叩击,不待荆云涧说声“请进”,一道鹅黄身影便径直踏入内室,正是端着药碗的芙媱帝姬。她冷着脸,将瓷盏重重砸在案上:“大师兄,师尊命我来送药!”
荆云涧温声道:“有劳芙媱师妹。”
芙媱冷哼一声:“还有一事。”
她睨重妩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还不快滚”,重妩佯装不解,眨巴着眼睛望着芙媱,只听荆云涧道:“无妨。可是师尊有何事吩咐?”
芙媱见重妩厚着脸皮赖在一旁,气得七窍生烟,无奈她这几日冤枉了这女子,心底总有几分理亏,勉强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不情不愿地开口道:“前几日有一批人界信使前来玉清台祈愿。本是小事,眠风却趁师尊出关时报了上去。方才师尊在瑶光台颁布任务,命你我与殷师兄、苏师姐一同前去人界探查。”
荆云涧还未开口,重妩忙问道:“师姐,请问这任务是什么级别?”
芙媱恨不得冲她翻个白眼,只是顾念仪态生生忍住,语气讥讽:“自然是甲级。师尊座下内门弟子从不处理甲级以下的任务。怎么,你也想去?”
重妩点点头:“想啊!”
芙媱这下真没忍住,狠狠瞪她一眼,嗤笑道:“就凭你?你可知甲级任务不是诛灭上古遗祸,便是截杀巫妖邪魔,你也敢去?”
重妩点头如小鸡啄米:“敢啊!”
六界之中还能有什么巫妖邪魔比她自己更难对付啊?
她这么想着,便听荆云涧淡声道:“芙媱师妹,人界信徒祈的是什么愿?可否细细说来。”
芙媱瞥重妩一眼,荆云涧道:“阿妩也是我宗门中人,但说无妨。”
于是芙媱只得从袖中摸出枚玉简,拂袖一挥,那玉简文字在虚空中投射出篆文,首行清清楚楚地写着四个大字:“甲级任务。”
窗外忽有冷风灌入,案头烛火噼啪炸开一朵灯花,映得芙媱眉眼阴翳沉沉。
“通常人界信徒祈愿,本不用劳烦大师兄前往。”芙媱冷声道,“但此事事关重大,因是人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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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亲派信使,请求师尊出山,降妖除魔。”
荆云涧眉宇微微蹙起。
要知这六界之中,神界万年前便已覆灭,魔界、鬼界、妖界偏安一隅,四海之中唯有仙界一家独大。而人界作为六界之中最弱小、地域却最广的一界,素来受仙界护佑,得万年太平。然而如今人界帝王亲派信使前来逍遥宗向掌门求救,想来是有祸乱人间的大事发生。
“人界帝王所求之事,乃是请逍遥宗彻查枫丘城妖祟。”芙媱正色,指尖点在玉简某处,虚空中骤然浮现出一副地图,“此城距人界皇城五百余里,位于北方大漠腹地,十五年前因瘟疫——灭城。”
荆云涧支起身子,苍白的唇抿成一线,淡道:“继续说。”
“师兄应当知道,十五年前人界大乱,天灾人祸横生,那枫丘城的瘟疫便是其中之一。虽死伤数千人,但当时人界旱灾、涝灾、地动频发,这小小瘟疫在众多灾患中竟也算不得什么了,且那瘟疫被及时阻隔,并未更大范围地传染开来。”芙媱娓娓道来,“而救人界于水火之中的,是一位无名无姓的国师。”
重妩忍不住插了句嘴:“那是谁?”
芙媱傲然道:“我猜测这位国师应当是某位仙宗弟子,但四大仙宗竟无一人认得那人,许是什么小门小户出身的修仙者罢。总之,那人向人界帝王请命,说他能平天怒、除劫难,只是事成之后,向帝王求一个国师之位。那人果然有些本事,不出三年之内,竟当真使人界恢复河清海晏。那帝王大喜,敕封他为国师。这十五年来,那国师在人界四处为民除害,在人间无人不晓,遐尔闻名。”
重妩叹道:“这位国师果真是一位英雄人物啊!”
芙媱冷冷道:“少见多怪。话说回来,十五年前那枫丘城突发瘟疫,若非此城深居大漠之中,恐怕疫毒早就传至皇都。当年那国师做法焚尽疫鬼,连护城河都蒸干了,这才使瘟疫彻底隔绝于世。可近来......”
她忽然噤声,双手结印,那虚空中映现出一幅幻象来。
重妩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那画面中是一处荒漠,东倒西歪地躺着几十具尸体,身下汩汩流出的血交织成河流,在黄沙中蜿蜒流淌,着实令人毛骨悚然!
她“啊”的一声轻呼,荆云涧立刻沉声道:“别怕。只是幻象。”
芙媱冷眼望着她,似是想要开口嘲讽,终是咽了下去,继续道:“近来凡是途径枫丘城的皇家商队,都会在子夜时分听见满城哭嚎,天亮时便会发现所携货物全部消失。而最蹊跷的是,那些被劫货物总会凭空出现在皇城外的乱葬岗,裹着十五年前疫病死者的裹尸布。”
她葱白指尖轻点,幻象画面骤然变幻,显露出一座尸横遍野的乱葬岗来。那尸山上果真堆着一箱箱印着皇商标识的金银珠宝,只是此刻被浸着朱砂符文的青麻布包裹,格外阴森可怖。
芙媱冷声道:“传闻当年那国师超度疫鬼时,需用浸过雄黄酒的青麻布包裹尸身,再以朱砂写引魂咒。此番景象,莫非是那些疫鬼...又回来了?”
“若真是疫鬼作祟,倒不必劳动逍遥宗。”荆云涧忽然开口,眸光沉沉,“当年国师焚城时,应当早将怨气净化殆尽。就算没有,应付区区疫鬼,对那国师而言应当也不在话下。”
芙媱颔首道:“怪就怪在此处。那人界帝王派遣数批禁军前往枫丘城查明此事,竟只归来一人,其余人等皆身死魂消。而那唯一幸存之人逃出来后神志不清,竟到处说...”她蹙眉,嗓音发紧,“说他看见枫丘城满城灯火通明,长街上人影幢幢,打更声与叫卖声更是耳闻目见,就像...就像十五年前的枫丘城又活过来了。”
她广袖翻卷如云,案上烛火“噗”地熄灭。
重妩突然抓住荆云涧衣袖:“师兄你听!”
窗外,风声不知何时停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隐约传来驼铃叮当。那声音忽远忽近,时而混着胡商吆喝,时而掺着小儿嬉笑,最后统统化作幽咽哭声,竟是同时从窗外、梁上、地底三个方向传来!
7.枫丘遗影
窗外鬼哭声渐盛,如千丝万线勒入耳膜。
重妩只觉头皮一炸,刚要捂耳,却见荆云涧骤然起身,并指在虚空一划,玉清宫穹顶瞬间透明,露出山外诡谲天象。墨色云涡倒悬天际,云心处垂落着无数条招魂幡模样的东西,布帛末端系着千百只腐烂的断手,正疯狂叩击结界!
“那是...”
“…是枫丘城的裹尸布!”芙媱脸色煞白,“那些脏东西怎么会追到玉清山来!”
荆云涧抿唇不语,指尖凌空一划,白光如瀑向断手倾泻。强光如利刃劈开夜幕,断手霎时发出极凄厉的惨叫声,在空中挣扎爆裂,脓血混着碎骨泼在结界上滋滋作响。然而云涡中不断涌出新尸布,鬼手潮水般前赴后继,腐肉碎屑簌簌砸落,腥臭扑鼻。
“芙媱师妹!我来安抚这些断手,你去禀报师尊,顺便请殷师弟与苏师妹一同前来!”荆云涧冷声开口,霎时间,指尖射出万丈光芒,将一众断手从空中击落。只是那断手数量极多,无休无止地从云心垂落,狞笑着向结界扑来。
芙媱一咬牙:“来不及了!师尊今日吩咐完枫丘城之事便已闭关,我现在去请殷师兄与苏师姐......”
她话音未落,一声清朗长笑破空而来。
“不用请了!”
断手惨叫骤然无声,一道靛青身影踏月翻入窗内。
来人一身劲装,腰间别一把骨扇,发梢微卷,眉眼弯如新月,举手投足间尽是少年意气。他足尖一点跃至重妩身侧,骨扇“唰”地展开:“诸位好雅兴啊!三更半夜招魂呢?”
芙媱急声道:“三师兄你干什么呢!快来帮忙啊!”
那人侧首,露出一张浅铜色的面孔来,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生得唇红齿白极为俊俏。他冲芙媱挤眼,笑道:“芙媱师妹还是那么心急啊——看师兄给你露一手!”
他在袖中掏了半天,连芙媱都忍不住急声催他:“磨叽什么呢大师兄受着伤快撑不住了!”这才慢悠悠甩出三枚骰子,用力向空中一抛:“乾坤一掷,六合千钧——碾!”
窗外狂风乍起,骰子迎风暴涨成车轮大小,轰然碾过结界外的断手群,腐肉碎骨溅起三尺高,燃起幽绿鬼火。
鬼火撞上结界,裹尸布瞬间燃成灰烬,尸肉焦臭混着一股刺鼻的酸馊味漫入室内。荆云涧凌空画符,咒文如锁链贯穿云心,墨色云涡轰然坍缩,最后一丝哭声也被掐灭在夜风中。
芙媱“啪”地打了个响指,一盏琉璃灯凭空浮现,柔光驱散腥气,嫌恶地皱了皱鼻子:“这什么怪味儿?”
荆云涧阖目道:“是雄黄酒的味道。”他思忖片刻,“这裹尸布沾了雄黄酒,应当便是十五年前包裹枫丘城疫尸的青麻布。有人故意引我们去枫丘城。”
方才闯进来的那人凑到荆云涧身前,仔细打量了一番他受伤的那只手,道:“大师兄此番中了毒,恐怕不能与我们同去了吧?”
荆云涧淡淡瞥他一眼:“无碍。”
那人咂了咂嘴,又绕到重妩面前,笑吟吟冲她拱了拱手:“这位小美人想来便是新师妹了?叫什么名字啊?”
重妩柔声道:“弟子阿妩,拜见师兄。”
那人吹了声口哨,笑道:“小师妹好啊!在下殷穆,排行老三。师妹若想学御剑,师兄我包教包会!”
芙媱皱眉道:“三师兄,真没规矩。”
重妩恭顺地行了一礼,心知这位便是天机真君座下四名内门弟子之一的殷穆了。
殷穆笑道:“方才眠风来告知我枫丘城一事,想来此事苏师姐也知道了。师尊既命我们四人前去查探,不如明日便出发?”
芙媱急声道:“不可!大师兄毒伤未愈,还需休养几日...”
“我无碍。卯时三刻,瑶光台集结。”
荆云涧抬手将冰绡覆上眼,忽得想起什么,又补充了句:“带她一起。”
此话方出,殷穆与芙媱皆愣在原地。须知他二人本就奉命与荆云涧一同前去,那么这个“她”便只能是......
“阿妩,你可愿意?”
重妩正盯着窗外发呆,忽然察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荆云涧正“望”向她。
覆眼冰绡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青年紧绷着下颌,气息不稳,似是有些紧张。
重妩回过神来,连连点头,欣喜道:“我当然愿意!诸位师兄师姐不嫌我拖累就好!”
她脑海里有朵烟花轰然炸开。
甲级任务啊!加修为啊!!跟在师兄师姐后面捡大漏啊!!!
这位大师兄当真是太......太照顾她这位孤苦无依的小师妹了!
——
几个时辰后,瑶光台。
重妩仰头望着高悬于云海之上的金台,台上玉碑密密麻麻刻满宗门任务。荆云涧取下那块镶着“甲级任务”四个大字的石牌拓入玉简,芙媱抱臂站在一旁,裙角金铃叮当,满脸不耐:“大师兄,这次任务带上那小拖油瓶作甚?她连御剑都不会,平白拖累我们!”
重妩闻言怯生生抬眼:“师姐若嫌阿妩累赘,我自去接丙级任务便是……”
芙媱冷哼一声:“别装了,你那套对我没用!”
也是哦,她俩第一次见面就撕破脸了呢。
重妩垂眸不再言语。殷穆斜倚在石柱旁抛着骰子玩,一阵清风拂过,将他手中骰子悬停半空。他见状,眯眼笑道:“是苏师姐来了。”
她闻言抬眸,见云层倏然破开一道光华,月白衣裙的女子踏风而至,乌发如瀑,眸似秋水,笑得眉眼弯弯:“小师妹何必妄自菲薄?斩杀霜骨妖蛟的壮举,连我都想讨教一二呢!”
重妩看得呆了。
这女子虽不施粉黛,却生得月眉星眼,雪肤花貌,竟比她在妖界见过的九尾狐妖还要摄人心魄,实在是姿态娉婷,美极艳极。
而她声音亦很是熟悉,总觉得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那女子落在众人身边,转向重妩笑道:“这位便是小师妹?在下苏妙弋,于师尊座下排行第二。”她左手一拂,掌心霎时出现一块玉牌,“这是传音玉牌,乃是师尊座下众弟子人人皆有的通讯灵物。小师妹日后若遇难处,无论大小,只需对这玉牌施个传声诀,师兄师姐便会赶来助你。”
重妩双手接过玉牌,恭敬道:“多谢苏师姐。”
自苏妙弋到来后,殷穆眼神便牢牢黏在她身上半分不肯离开,见状连忙凑到两人之间,讨好道:“枫丘城凶险,小师妹可有护身法器?需不需要师兄送你一个啊?”说完又补了句,“我是器修,你想要的宝贝师兄都有哦~”
“她需要什么法器?”芙媱嗤笑一声,金铃随着甩手的动作叮当作响,“抱着牌位哭两声,怨鬼不就吓跑了?”
“芙媱,慎言。”
荆云涧冷声道:“我身上蛟毒未愈,带着她...多个侍药的帮手罢了。”
他这借口荒唐得恐怕连他自己都不信,芙媱更是瞪大眼睛:“师兄,我堂堂逍遥宗第一药修跟着你一同出任务,你不放心,你信这凡人女子的医术啊?师兄你莫不是被蛟毒烧坏脑子了?”
“芙媱师妹!”
这回是苏妙弋厉喝出声,肃容道:“休得对师兄无礼!我等身为师兄师姐,帮助师妹历练修习本就是分内之事,何况十五年前瘟疫案牵扯数万怨魂,小师妹既能破三千幻阵,或许正是破局关键。”
重妩恍然大悟。
无怪她听得这位苏师姐声音如此熟悉,原来这便是那日她入门历练时,问她要不要开启第二阶试炼的女声!
芙媱不服气地冷哼一声,却也不敢多言。荆云涧见她无话,这才淡声道:“既无事,这便前去枫丘城罢。”
——
枫丘城遗址隐于大漠深处,残垣断壁半掩黄沙。五人御剑落地时,暮色已沉。
芙媱有些不耐地问:“师兄,我们为何不直接落在枫丘城外?这儿离那地方还有好一段距离呢!”
荆云涧还未开口,殷穆已笑吟吟地一挥扇子,解释道:“若那枫丘城中果真是有妖邪作祟,咱们大张旗鼓地过去,岂不是直接将它们吓跑了?还是低调些好,在大漠里徒步也是种锻炼方式嘛!”他转头笑眯眯地问苏妙弋,“师姐,你五感最通,可能感受到此处是什么地方?距枫丘城还有多远?”
苏妙弋闭目以仙力感受周围地脉,良久,睁眼道:“此行向西北约莫二十里,便是枫丘城城门。”
离枫丘遗址已近,众人不便再用术法,便沿着苏妙弋所指方向徐徐而行。日轮西沉,天边挂满星子,酷热荒漠中唯有风蚀岩投下片刻阴凉。然而走了许久,入目仍是一片黄土,寥无人烟。
重妩多年未曾这般全靠一双腿行走了。她这具身体是个货真价实的凡躯,能真真切切地感知到累,只好拖拖拉拉地跟在众人身后。苏妙弋见她脸色不好,以为她是倦怠了,拉住她的手问道:“小师妹,可是身体不适?莫非是饿了渴了?”
重妩没精打采地回道:“......嗯。师姐,我渴了。”
她倒没说假话。虽是夜晚,但那黄沙被烈日炙烤了一整天,仍是酷热难言。她舔了舔干裂的唇,只听芙媱腕上金铃叮当声都透着股蔫气,没精打采道:“我也渴了...师兄你们带水壶了么?”
苏妙弋与殷穆面面相觑。用法术幻化清水原是件最简单不过的事,无奈此刻他们离枫丘城愈近,便愈需得慎用法力。苏妙弋温声道:“这荒漠之中哪来的水?且再忍一忍,很快便到了。”
荆云涧忽得停步,转身对殷穆道:“师弟,劳烦你想办法寻些水源。”他声音放得极轻,“阿妩渴了。”
殷穆意味深长地打量了荆云涧一番,见他神色平静,却巍然不动,于是颔首道:“听师兄的。”
他又从袖间抛出一枚骰子,拈在指尖转得飞快,忽然一滞,那骰子骤然变幻,顷刻间竟化作一只灰色活物!
重妩定睛望去,见是只灰扑扑的铁皮耗子。那耗子在原地打了几个转儿,蓦地窜上不远处一方沙丘,尾巴尖亮起一点青色荧光。殷穆在一旁笑嘻嘻解释道:“小师妹莫慌,这是机关鼠,最擅寻水脉......哎,有了!”
五人向那耗子停留的地方走去,那沙丘背后赫然有一小汪清泉,泉水至澄至清。芙媱见状大喜,并指轻点,泉水立时腾空化作水球落入众人水壶之中。那水球在迸入重妩手中水囊时微微一滞,最终仍是犹犹豫豫地钻了进去,重妩浅笑道:“多谢芙媱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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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芙媱斜睨她一眼。重妩捧着水囊小口啜饮,只觉那水甘甜可口,喉间柔润。殷穆在她身旁抹了把糊住睫毛的黄沙,望着手中司南佩,皱眉道:“人界果真不少诡谲之地,这地方竟连地脉都是乱的。”
那青铜打造的司南佩中,墨玉勺柄正疯狂打转,仿佛被无形之力搅动着乾坤。
他正垂眸看着,忽听苏妙弋开口,指着不远处道:“且慢!你们看,那是什么!”
远处沙线起伏处,几簇灰影在热浪中扭曲摇晃,像是坍圮的土墙,又似森森白骨。
“这是沙漠中的蜃楼?”殷穆折扇轻点,水波纹自扇面漾开,幻象却纹丝不动。荆云涧忽得沉声道:“不是幻境,是枫丘城!”
忽得一股腐臭随风卷来,众人掩鼻疾行,那灰影在夜幕中愈发清晰,不一会儿,残破的夯土城墙豁然眼前。墙头枯死的胡杨枝桠间挂着褪色布幡,隐约可见一个模模糊糊的“枫”字残痕。
“这便是十五年前灭城的枫丘遗址了。”
这座黄土中长出的小城外竟还矗着个极破败的石碑。众人走上前仔细看了看,见那碑上文字已被黄沙侵蚀,隐隐约约只能认出“枫丘”二字来,半截碑身已陷入黄沙之中。殷穆抬脚踢了踢,挑眉道:“这地方阴气重得能拧出水来,难怪闹鬼。”
荆云涧指尖燃起一盏明灯,柔光晕开夜色,冷声道:“子时将至,小心些。”
话音未落,风沙骤歇。
殷穆在前面引路,众人踩着满地黄沙走了进去,忽见他脚步一顿。
“你们听!”
呜咽般的埙声忽从钟楼飘来,暮色中倏地亮起一盏红灯笼。
火红光晕漫过残垣断壁,原本空无一人的长街两侧,鳞次栉比的灯笼次第亮起。
芙媱惊叫:“那卫兵说得竟是真的!师兄,难道这地方当真是座鬼城?”
荆云涧不语,只是凝神倾听。原本死寂的废墟忽地灯火通明,长街两侧凭空现出酒旗招展的商铺,行人络绎不绝,小贩吆喝声与孩童嬉闹声交织成一片。
而这一切的出现,只在瞬息之间!
此情此景实在太过瘆人。子时一过,原本早已于十五年前覆灭的枫丘城,竟如变戏法一般瞬间出现满街“行人”!城内人影幢幢,卖花娘挎着竹篮与货郎讨价还价,稚童举着风车从众人衣摆间穿过,行人笑声骂声叫声纷纷扬扬,若非片刻之前这城中还空无一人,简直就像身处闹市一般!
一个推着小车的卖货郎边吆喝着从重妩身边经过,不经意撞到她肩膀,连忙道:“姑娘!小的不长眼冲撞了姑娘,还望姑娘恕罪!”
重妩惊愕地瞪着他:“你...看得到我?”
那货郎不满地瞥她一眼,又赶忙低下头去:“姑娘说什么话呢!小的又不瞎,自然能看到姑娘了!方才冲撞了姑娘实在是不好意思,小的这就给您......”他思忖片刻,从那小推车上拔下一根红彤彤的糖葫芦,笑着递给重妩,“送您根糖葫芦!姑娘大人有大量,别和小的计较啦!”
重妩见他执意要给,便伸手接过那串糖葫芦,笑道:“多谢你啦!”
那货郎笑着点点头,推着小车与她擦肩而过,继续吆喝着叫卖去了。重妩正要低头咬上一口,忽见一只手倏地伸来将那糖葫芦夺走。她抬头对那人怒目而视,见荆云涧食指一挥,糖葫芦顿时化为乌有。
重妩怒视他:“师兄你抢我糖葫芦做什么!”
荆云涧虽蒙着眼,她却觉得他此时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只听他悠然道:“这城中的东西恐怕不干净,你也敢吃?”
重妩道:“哪里不干净了!”
荆云涧温声道:“你若想吃,改日到了人界一定给你买。只是这枫丘城实在可疑,城中人给的东西还是莫要触碰为好。”
重妩委屈道:“师兄你可不许骗我!”
他默然片刻,轻轻一笑道:“自然不会。”
话音未落,一阵裹着砂砾的旋风掠过街角。重妩下意识伸手去抓荆云涧的衣袖,却觉一只冰冷的手先紧紧牵住了自己。待风沙稍歇,人潮散了些,众人惊觉原本热热闹闹的街道尽头竟现出一间简陋得甚至有些凄凉的房屋。
灯笼在暮色中摇晃如血滴,照亮半片斑驳幌子——“枫丘客栈”。
“咦,这鬼地方还真有客栈啊?”殷穆率先上前,便要踏入那客栈门内。
“师弟,等等!”苏妙弋一把拉住他,神情严肃,“这地方不对劲!”
殷穆闻言,忽得一惊。苏妙弋说的没错!五感通明的他此刻竟嗅不到半点活人气息,唯有浓重的朱砂混着檀香从灯笼方向飘来。
“管他什么妖魔鬼怪,有大师兄咱们四人在此,再......加上一个小师妹,怕什么?要怕也是魑魅魍魉怕我们才对!”殷穆手中骨扇敲着掌心,眉目飞扬,唯独在说到小师妹时卡了一卡,被重妩偷偷瞪了一眼。
他说着便大步流星朝客栈走去。木门“吱呀”应声而开。
荆云涧沉声问道:“可有人吗?店家,我们远道而来,能否在贵店落脚一晚?”
门缝里忽得探出半截素白手腕,丹蔻鲜红欲滴,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悠悠响起。
“贵客临门,有失远迎。”
8.荒城夜诡
木门敞开,众人径直踏入客栈,见那大堂内坐着个女子,正在烛光映照下趴在桌台前勾画什么。
殷穆笑着凑上去:“老板娘,我们是来住店的,可有三间客房?”
那女子抬眸,灯笼映出她一张浓妆粉饰的俏丽面孔,看起来三十左右年纪,一身赤红衣裙,腕间银镯叮咚作响,闻言颔首道:“有的。客官里面请。”
芙媱抛出一锭银子,那红衣掌柜连忙接住,面上立刻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客官果真出手大方!在下这便送各位去客房,且等在下备些酒菜,诸位可先在房中歇息歇息,待会儿酒菜好了我上去叫您。”
掌柜领着众人上了客栈二楼。这地方虽与仙宗琼台玉宇比起来简直破落得可怜,但好歹是个落脚处。待那女子下楼后,荆云涧推开其中一扇门,回头道:“都进来。”
房门在众人身后无声合拢。
殷穆指尖凝出一缕灵火,将屋内照得通明,急声问道:“大师兄,可看出来这枫丘城的诡异之处了没有?”
芙媱抱臂嗤笑一声:“这还用看出来?这不到处都透着诡异两个字么?”
她捏着鼻子,甩袖驱赶浮尘,嫌恶道:“这地方当真能住人?”
重妩抬头,见屋内堪称破烂不堪,斑驳墙面上歪斜挂着几幅泛黄字画皇历,木几积灰,窗棂蛛网密布,处处透着衰败气息。她犹豫了一下,小声开口:“师兄我觉得...这地方有些不对劲。”
荆云涧淡声道:“何处不对?”
重妩指了指那墙上皇历:“时间。”她轻轻拂去一张黄纸上尘灰,指着那“宜祭祀”三个大字下的朱红小篆道,“此处写着天启元年,可若我没记错了话——如今人界应当已是天启十六年了。”
芙媱冷哼道:“看不出你还有点用处。”
那可不。重妩得意洋洋地心想,她时刻牢记自己此刻的身份是个凡人修士,来逍遥宗前便做了万全准备,自然对这人界皇历最是清楚不过。
苏妙弋凝眸盯着那画瞧了半晌,肃容道:“小师妹说得不错。人间惯以皇历记时,而这已是十五年前的旧历,为何还会悬挂在这里?莫非这一切,只是幻境?”
殷穆接话道:“可幻境中人便如傀儡,毫无心智,应当按照设幻境者的规定行事,为何方才在街上那货郎还能与小师妹对话?还能塞给她糖葫芦?”
“更关键的一点,如果这一切只是幻象,那为何人界帝王派来的禁军会尸骨无存?那些皇商的货品又是如何被转移走的?”
苏妙弋蹙眉道:“若如今的枫丘城中当真是幻象,能有这番本事的,难道是......幻妖?”
她此言一出,四下皆默。
幻妖,乃是万妖图谱中一种相当罕见的妖物,神通广大,能编织幻境,引诱凡人。而人一旦陷入幻境后,幻妖便会以其魂魄为引、血肉为谱,奏一曲幻梦之乐。一曲终了,也正是梦中人魂飞魄散、神魂皆被幻妖攫取之时。
“可若当真是幻妖,它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枫丘城早已于十五年前灭城,城中并无一人,又哪来的神魂给它吸食呢?”
殷穆一挥手中骨扇,笑道:“哎呀师姐,何必这般担心?那幻妖再厉害也不过就是个八阶妖物罢了,还没小师妹在试炼中砍的那只霜骨妖蛟厉害呢?有什么难对付的?走啦走啦,咱们先下去垫垫肚子!”
他伸手想拉过苏妙弋的手,却被她轻轻避过,嗔他一眼:“别闹。”
殷穆有些讷讷地缩手回去,挠了挠头,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便听门外传来一声甜腻呼唤:“客官?饭菜好了,客官可愿下楼来用些夜宵?”
重妩一听有饭吃,立即冲下楼去,见那饭桌上摆满各式各样精致小菜,高兴道:“多谢掌柜姐姐!我可真是饿死了!”
她在桌前坐下,拿起竹筷夹了块点心,正要往嘴里送,目光忽得一凝,手中动作也一滞,偏那掌柜还在一旁娇滴滴地劝道:“客官怎么不吃?莫非是嫌小店菜肴不合胃口么?”
重妩目光注视着那案几上黑乎乎的尘垢上:“呃...没有......”
她左手不动声色地拂过桌案,指腹沾上一层黏腻黑渍,正欲凑近细看,腕间忽被冰凉五指扣住。
荆云涧握住她的手,拿了块绢帕十分细致地帮她擦拭着指尖,薄唇紧抿:“别碰。”
重妩尽量压低声音悄然道:“大师兄,你也看出来不对啦?”
他轻轻颔首。
殷穆倚在门边抛着骰子玩,闻言挑眉:“大师兄这般紧张作甚?小师妹连霜骨妖蛟都杀得,还怕这尘垢不成?”
那掌柜往前一凑,望见桌上污垢,惊讶地捂嘴道:“哎哟喂客官,这可真是小女子的不是了!今儿本来以为不开张了,竟也忘记收拾桌子了!您等着,我马上就给您清理好!”
她取了块抹布来,狠狠擦着那桌子,用力之大简直像要将它撕下一层皮来。那掌柜擦干净后抹了抹汗,点头哈腰地讨好道:“小的在这儿给诸位客官赔不是了!为表歉意,小女子来为客官用饭助助兴如何?”
荆云涧还未答话,便见重妩拍掌笑道:“好啊好啊!姐姐,你要如何为我们助兴啊?”
那掌柜冲她抛了个媚眼,走至桌台后取出一把琵琶,笑眯眯道:“小女子略通些弄竹弹丝之术,今日就在这儿为各位献丑了!还望诸位客官不要嫌弃!”
她拉了把椅子一坐,拧了拧弦轴调音,指尖轻拨,“铮”的一声清响破空而起,腕间银铃随韵律轻晃,奏出的乐声如月下清泉般婉转动听。
重妩有些艳羡地盯着她拨弦的一双素手。
她不禁回想起自己年少时,某日在宴席上见了献艺的仙子奏乐,觉得那姿态甚美,回去后就和师父闹着要学弹琵琶。师父当时狠狠在她额上戳了一指,厉声叱喝:“那皆是仙界之人玩物丧志!你怎可像他们一般耽于此道!滚回去练功!”
于是她灰溜溜地跑了。从此再也没提过学琵琶的事。
重妩正陷在回忆中,忽听苏妙弋惊叫道:“等等......这是......”
她话音未落,整座客栈霎时剧烈震颤!墙皮簌簌剥落,露出内里森森白骨砌成的梁柱,腐肉腥气扑面而来。方才奏着琵琶的女子此时面目狰狞若厉鬼,十指暴涨如利刃,一团赤影朝他们袭来:“贵客既来了……便永远留下吧!”
“退后!”荆云涧反手将重妩推向苏妙弋,腰间长剑铮然出鞘。剑气如霜雪横扫,立时斩断了那掌柜双手。岂料那双断手却在触及地面时骤然消散——那不过是一道虚影。
女子尖声大笑起来,笑声在客栈横梁间久久萦绕:“哈哈哈!仙君好剑法,可惜啊——斩不破这万千幻象!”
整层楼阁在她笑声之中开始土崩瓦解。殷穆正欲冲上前去,忽见芙媱指着地面一处尖叫道:“看这儿!”
众人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只见那掌柜身躯方才消失的地面上赫然现出一处流沙漩涡,正飞速向外蔓延。与此同时,房梁轰然塌陷,殷穆立即从袖中甩出一枚筛子,大喝一声:“八荒镇岳,玄机化劫——御!”
那筛子登时化作一座巨大盾牌,撑住下陷横梁。殷穆一把扯过苏妙弋,喝道:“跑啊!”
芙媱动作最快,径直冲了出去,随即仿佛撞到什么东西,随口道:“不好意思啊——哎!”
重妩被荆云涧拉着奔出客栈,立刻便明白方才芙媱为何惊叫。
那满街“行人”终于在月光映照下露出真容——枯骨裹着腐肉,眼眶空洞淌血,却浑然不觉地重复着生前的琐碎日常,还在彼此间寒暄着:“哟,胡三娘,今儿个您又来买菜啊!”
“可不是嘛,家里自从添了个小的,多了张嘴,不好养活呢!”
“倒也是!您家那大胖小子,体格那叫一个壮实,咱们看了都羡慕呢!”
芙媱见状惊恐道:“师兄,是那幻妖被你杀死后法术破了么?怎么街上行人变成了这般模样?”
重妩望着那尚在招呼说笑着的“人”群,只觉这景象实在是阴森可怖。她拧眉注视着其中一人,忽得轻声开口道:“师兄,为何我觉得这些人不是幻妖造出来的?”
荆云涧垂眸看她:“为何这么说?”
重妩想了想,道:“那幻妖我也见...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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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上见过的,虽能为人编造幻境,可若要操纵一整座城的人,这术法消耗极大,恐怕寻常幻妖做不到。”
她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措辞。
总不能直接说幻妖她以前揍过,所用法术不长这样吧!
“不是幻妖。”荆云涧忽然开口,冰绡无风自动,他语调一沉,“恐怕是样更不好对付的东西。”
仿佛印证他话语,一队送葬队伍突兀地闯入长街。纸钱纷扬中,为首的抬棺人嘶声哭嚎,凄厉悲切:“瘟疫天罚……满城皆亡啊!”
他身后人群如被什么力量操纵一般,忽得跟着他高喊道:“瘟疫天罚,满城皆亡!瘟疫天罚,满城皆亡!”
重妩双目一凛:“不好!师兄,我知道了,这是......”
她未竟的话语被淹没在乍然呼啸的狂风之中。重妩踉跄一退,只觉一只手立刻将她揽入怀中,她紧紧贴着那人胸膛,听他低声道:“别怕!”
与此同时,街角灯笼在狂风中摇摇晃晃地坠落下来,登时燃起熊熊烈火,无数裹尸布从地底涌出,如毒蛇般缠向五人脚踝!
殷穆的声音遥遥传来:“...靠!师兄,这绝对不是寻常幻妖!那百妖图谱中可提到过什么更高阶的妖物?能制造一座幻城,还能让城中人不用操纵就能有自己的意识?”
“有。”荆云涧一手拔剑劈砍脚下尸布,一手不忘揽住重妩,冷声答道,“若我猜得不错,此物正是百妖图谱中的十一阶大妖——蜃妖!”
重妩心中了然。蜃妖这名字,她可太熟悉了!
寻常幻妖不过能为人编织一处虚假梦境,还需得费劲千辛万苦侵入凡人心神,这才能施展法术;而身为幻妖高阶版的蜃妖却只需要通过肢体触碰,便能将人拉入蜃境之中,甚至能使幻境中人拥有自己的知觉。
如此逆天的术法之所以能成功施展,原因无他——因那蜃妖所造蜃境本就是现实世界的映射。它破开时空,将十五年前的枫丘城原封不动地搬到这里,以妖力维持城中景象,因而如今的枫丘城便与十五年前一模一样!
“蜃妖?那不是...那不是万千恶念汇聚在幻妖身上而形成的妖物么?为何会出现在枫丘城中?……师兄这裹尸布越来越多了,快想办法将那蜃妖本体抓住!”芙媱声音愈发惶恐不安,长剑劈砍声不断传来,“我记得百妖图谱中曾说道,蜃妖虽是仅次于最高阶妖物的十一阶大妖,但亦有个致命缺点,便是......便是什么来着?我平时上课都在干嘛啊啊啊啊啊!”
“蜃妖的致命缺点,一是唯有在子夜时分,月华正浓时,其妖力最为深厚,所造蜃境也最为逼真;二是蜃妖本体必须寄托在实体之上,若神魂长期离体,妖力便会溃散。”
重妩淡然开口,简直像在课堂上背书一般流利。芙媱不可置信道:“你!你怎么连这也知道!”
重妩有些委屈道:“阿妩在跟随师兄师姐前来之前做了些功课呀,难道要一直给师兄师姐们拖后腿吗?”
她语调柔婉,还带了些莫名的哽咽。殷穆一听立刻出声赞道:“小师妹好样的!那么话说回来,如何知道这蜃妖本体寄托在哪里呢?”
这回她反而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了。
这事书本上可没有讲过,而是当年一只蜃妖不服她居妖皇之位,前来万妖朝圣殿挑衅,结果被她打得鬼哭狼嚎屁滚尿流而得出的“实践出真知”,若是说出来,恐怕有暴露身份的嫌疑。
重妩正犹疑着,忽听身旁一个清冷嗓音道:“蜃妖擅造虚妄,但仍需通过与人接触方能将其引入蜃境。因此它的本体,必然附在一处不光我们,所有前来枫丘城查探的禁军、乃至途径枫丘城的皇商,无一例外都会前往的地方。”
重妩凝神思索着,脑中忽地电光石火般闪现过一处,恍然道:“师兄是说——蜃妖必定与我们所有人都有过肢体接触,这才能成功将我们拉入蜃境,那么它一定是在——”
所有途径此地的商队,所有陷入幻象的禁军,包括他们自己……都曾接触到的地方!
“是城外那汪泉水!”她脱口而出,“那根本不是解渴的甘霖,是蜃妖的诱饵!”
9.幻泉杀机
殷穆方才以机关鼠探得这周遭的唯一一汪泉眼,而途径枫丘城的商队与前来探查的禁军皆是凡人,受不住沙漠酷热,见此清泉一定会前往取水!
而蜃妖定是以泉眼为饵,附身于泉水之中,一旦与人接触便能将其拉入蜃境之中!
荆云涧蓦地回头。
少女眸光亮得惊人,兀自冷静道:“因此,那蜃妖以水为媒介,真身一定附在泉眼之中,我们只需要破了阵眼,便能诛杀她的真身!”
她一向这般聪慧机敏,哪怕深陷死局也能一眼勘破关窍。
荆云涧喉结微动,剑气陡然暴涨,生生在尸潮中劈开一条血路:“殷师弟、苏师妹!去破阵眼!”
他掌心合拢,霎时化出一道蓝光,在重妩周身形成一座护身结界。殷穆从袖中甩出一枚骰子,喝道:“乾坤挪移,步越千川——去!”
重妩只觉一阵晕头转向,眼前被白光笼罩,再睁眼时已瞬移到了那泉眼旁。荆云涧拔剑向那泉眼斩去,众人脚下忽地传来一阵剧烈震颤,只见方才清冽见底的泉水此刻被滚滚黄沙淹没,狂风卷着沙砾铺天盖地糊在众人脸上。
她被结界保护,双眼还能视物,但见荆云涧手中长剑微颤,凌厉无匹的剑意从剑锋处迸发,寒光到处,黄沙立时如潮水褪去,露出深埋地底的一汪森白泉眼。泉水汩汩翻涌,腥气冲天,水面浮着一层黏腻黑雾,隐约可见无数细密触须游弋其中。
“你果然在此。”
那泉眼周边黑雾愈来愈浓,逐渐化作人形,便要向外逃去!
“妖孽!”
金铃声大作。重妩侧眸望去,见是芙媱腕间金铃剧烈震颤,铃心迸出刺目红光,发出濒临崩裂的尖啸。那人形黑雾似是被这铃声扰得有些崩溃,正要逃窜的身影一滞,殷穆立刻上前,手中骨扇一展,三枚骰子破空掷出,在空中化作金光将那黑影牢牢缠住:“装神弄鬼的东西!给小爷滚出来!”
狂风裹挟黄沙劈面而来,泉眼中骤然腾起一道水柱,浑浊液体在半空狰狞扭曲,黑雾散开后,露出一个人形来。
“区区蝼蚁,也敢窥探本座真身?”
那妖物身披青色长袍,面上覆了张银面具,喉间发出沙哑笑声:“呵呵...尔等倒比那狗皇帝派来的禁军聪明些。”
重妩凝眸注视着那妖物。荆云涧在她身侧感知到她目光,回过头来,两人对视一眼,重妩轻声道:“这蜃妖是女子。”
荆云涧颔首:“不错。”
那蜃妖虽裹着件宽大长袍掩去身姿,声音与面容也被面具隐蔽,她却直觉这是只女妖。
可惜殷穆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右掌一挥,金光登时化作三头披着金鳞的巨兽,咆哮着向那蜃妖扑去:“少废话!小爷先拆了你这戏台子!”
那蜃妖冷冷道:“不自量力。”
她五指虚抓,泉水陡然升起,形成数道水龙,铺天盖地朝巨兽扑来!巨兽身上鳞片被那水龙利爪撕裂,鲜血喷溅而出,吃痛怒吼。那蜃妖又是拂袖一挥,水龙轰然炸裂,万千裹尸布如毒蟒般缠住巨兽脖颈,顷刻间将金鳞绞成碎片!
那骰子被蜃妖猛地击回落入殷穆怀中,他踉跄后退,见其中一枚骰子已“咔嚓”裂开一道细缝。
殷穆大怒:“你居然弄碎我的骰子?”
他掌心忽现一柄骨扇,重妩定睛望去,见那扇骨上以娟秀笔墨写了三个大字:“赠阿穆。”
殷穆旋身挥扇,四周登时狂风大作!风暴如利刃般劈开尸布,他一边左右劈砍一边向那蜃妖冲去:“那是我师姐送我的骰子!你敢把它弄坏了?!”
蜃妖轻笑,“啧”了一声,笑道:“弄坏了,你待如何?”
殷穆已逼至蜃妖身前,手中骨扇狠狠向蜃妖砸去。蜃妖左手轻挥,泉眼中立时迸出一道汹涌水浪来!那泉水在空中化作一张弓,不断召出的水箭搭在弓弦上,便要万箭齐发!
重妩立刻醒悟过来,对荆云涧道:“师兄!这蜃妖不对!她的妖力太强,源头不止在泉眼之中!”
那蜃妖不断聚集着泉水,小小一汪清泉竟如汪洋一般掀起狂涛骇浪,矢如雨集向殷穆胸口处射来。芙媱厉喝道:“师兄躲开!”
无奈她是药修,近身战脆皮得很,只能眼睁睁看着水箭直直向殷穆射来,便要将他胸口刺穿千百个窟窿!
荆云涧手中长剑正欲刺出,忽见一道雪色刀光劈开夜幕。
寒光过处,裹尸布寸寸冻结,水箭凝成冰雕簌簌坠落。殷穆头也不回便知来人,兴奋叫道:“师姐你来救我啦!”
苏妙弋月白衣袂如流云翻卷,双刀出鞘,鸣若龙吟,重妩蓦然掩住双眼,见周围荒漠都被那凛冽刀光照亮。她足尖轻点跃至半空,长刀薄如蝉翼,锋刃回旋间,一刀斩下!
那刀意负有移山填海之力,硬生生将蜃妖逼退。苏妙弋手中长刀横扫,斩落漫天花雨般的水箭,旋身挡在殷穆身前,刀锋直指蜃妖咽喉,厉声喝道:“妖孽,竟敢伤我师弟!”
蜃妖冷笑一声,掌心黑雾暴涨,裹尸布自地底窜出缠向苏妙弋双足。她眸光一凛,刀势如狂风骤雨,锋刃到处裹尸布寸寸断裂,腐肉碎屑溅了满地。殷穆趁机祭出骨扇,挥动时金光如网罩向蜃妖:“师姐,攻她左肋!”
蜃妖悬在半空中,嗤笑一声:“雕虫小......”
她话音未落,垂眸向胸口处看去。
一道霜雪般的剑光精准刺入她心口。
执剑的青年临立风中,衣袖翩飞,蒙眼冰绡被剑气掀起,正神色冷淡地望着她。
两行血泪从银面具下淌落,蜃妖唇角弯起一个哀艳的笑,轻声开口:“仙君......果真好剑法。”
荆云涧冷声道:“对付你这妖物,还算绰绰有余。”
她胸口被长剑刺穿,却兀自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尔等仙族枉称六界之尊,今日却合力攻我一人!当真是道貌岸然得紧呐!”
荆云涧冷冷望她,却见她诡异一笑:“可惜......还带了个凡人。”
他目光骤缩,厉声喝道:“你找死!”
“小师妹小心!”
变数便在瞬息之间!那被长剑贯穿的蜃妖化作一滩黑水渗入沙地,真身却从泉眼处重新凝聚,悄无声息地潜到重妩身后,五指成爪直取她后心!
荆云涧目眦欲裂,剑意暴涨,化作雷霆之怒向那蜃妖刺去,沉声喝道:“受死!”
逍遥宗首徒的全力一剑她可受不起!那蜃妖慌忙逃开,然而她周身早已腾起滔天黑浪,指尖向重妩一挥,冷笑道:“那便以我一命——换你这小师妹一命!”
黑雾登时如暴雨般刺向重妩。她脚下不动,故作惊惶地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那黑雾在将触及她时忽得一滞,竟似畏惧般退开半寸。与此同时,荆云涧剑气亦“轰”地一声将那蜃妖钉入地底!
黄沙中爆出炽白光芒,荆云涧手持长剑落地,剑身微不可察地颤抖着,重妩连忙跌跌撞撞向前扑了两步,眼角已适时挤出泪珠来,哀哀唤了声:“大师兄!”
青年急转回身,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染血的掌心贴着她后背,声音沙哑得可怕:“别怕,没事了......我在。”
他垂眸望着怀中似受惊小鹿一般的少女,见她泪光点点,依在他胸口,泣不成声道:“师兄......”
青年眸光一滞。
其实......分明知道她不会有事的。
那黑雾将及未及她身体时,便已堪堪缩了回去,似是不敢伤她。
他知道的。
然而还是宁可拼着被蛟毒反噬的后果,也要凝元神之力将那蜃妖斩杀。
他轻轻扶着她的脊背,哑声道:“我在,没事了。”
可他不敢赌。
他不能再失去她了。
荆云涧见怀中少女情绪渐渐安定,只觉自己方才被骤然攥紧的一颗心也随之轻轻落下。
他目光留恋,有些不情愿地将她松开。
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青年转身,拔出重妩腰间长剑,寒光指着那被钉在地上的蜃妖,心平气和地重复了句:“你找死。”
他指尖微凝,剑尖便要斩落,忽听芙媱叫道:“等等!大师兄,我们还需要问清楚枫丘城疫尸的事!”
荆云涧剑锋一顿。那蜃妖早已气息奄奄命垂一线,却依然恶声恶气地骂道:“哈哈...想不到如今仙门弟子...竟也甘作人间帝王走狗......”
芙媱柳眉倒竖,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逍遥宗也是你能侮辱的?”
那蜃妖突然僵住,问道:“逍遥宗......你们是天机的徒弟?”
芙媱冷声回道:“师尊的名讳岂是你这妖孽能叫的?”
她从袖间摸出个香囊,从中取出一颗丹药悬在指尖,冲那蜃妖冷笑道:“妖孽,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这是回元丹,你若老实交代这枫丘城中瘟疫一事,或许还能留你几天性命。若是不然......”她唇角一勾,“想来受了我大师兄一剑,你也活不过今夜了。”
蜃妖被她威胁,眼底忽明忽暗,露出一副似哭似笑的神情:“原来是逍遥宗弟子......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发出一声凄厉尖啸,荒漠地脉震颤,周身陡然翻涌起黑雾!荆云涧蓦然回身,双剑合璧斩出惊鸿一击,冷冷道:“死到临头还想挣扎!”
“不好!”
那黑雾在主人的命令下颤抖着向重妩袭来,明知飞蛾扑火,却毅然孤注一掷。重妩冷眼望着,只见荆云涧旋身将她揽过,一手高举长剑便要向那蜃妖斩落!
“?!”
额头被一样东西狠狠砸中。重妩心中怒骂还未出声,荆云涧立刻问道:“怎么了?”
他伸手将那砸中她的物什一把抓住,见是个做工精美的药囊。重妩忍痛抬头,见芙媱尴尬地望着她,忽得双眼一瞪,斥道:“看什么看!药囊都接不住,平日里饭都是白吃的吗!”
重妩:“......”
“不好!妖孽要逃!”
那蜃妖竟是拼着一死也要逃出去!她周身黑雾骤然炸开,芙媱惊叫道:“屏息!这妖毒会侵蚀灵脉!”
黑雾如狂涛巨浪涌现,其中一道竟径直向荆云涧蛟毒未愈的手涌去!
他掌心毒血本就未祛除干净,此番若是再中蜃妖毒,恐怕这只手便就此废了!
就在妖毒即将缠绕上荆云涧的刹那,重妩倏然踏上一步,挡在他身前。
她额间封印突突直跳,仿佛感应到危险,本能想要保护主人。重妩冷然抬眸,那妖毒竟似见了天敌一般萎蔫下去,化作一股黑烟消散不见。
此刻她心底只有一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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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要是再让逍遥宗大师兄为救她中一次妖毒,她以后也不用在宗门混了!
黑雾消散,那蜃妖也趁机震开胸口长剑遁入泉眼。黑水顷刻褪去,唯余沙地上躺着一卷泛黄画轴。
殷穆正要追击,却被苏妙弋拦住:“不必追了。她活不了。”
重妩楞楞地盯着那蜃妖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忽得一拍掌,兴奋道:“我知道了!”
芙媱瞪她一眼:“你知道什么了知道,天天知道这个知道那个的,烦不烦?”
重妩无暇与她斗嘴,急声道:“大师兄,我知道那皇商的货物是如何出现在京郊乱葬岗的了!还有那些禁军去了哪里!”
荆云涧垂眸望她:“说来听听?”
重妩两眼放光,捋着脑中纷乱思绪,飞快道:“蜃妖本体寄托于泉眼之中,以此诱引那些皇商禁军前来,待他们饮水时便可将其拉入蜃境。而一旦他们到了蜃境之后,是生是死皆由蜃妖决定,不过我不知她为何将那些禁军全杀了,却只是盗走了皇家商队的货物。”
她指尖一指那汪泉眼,“至于她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将那些货物运至京郊的——那是因为蜃妖附体于泉水,可以潜入地下河中!”
苏妙弋有些不解:“地下河?”
重妩有些得意,点头道:“正是。芙媱师姐曾说过,十五年前那国师做法焚城时将护城河都烧干了,但这泉眼中却货真价实地能够涌出清水,原因只可能是在这黄沙之下还有地下暗河!”
殷穆恍然:“所以......因为这地下河连通枫丘城与皇城,那蜃妖便能在其中来去自如,将皇商货物一夕之间运至京郊乱葬岗!这么说来,那些失踪的禁军尸体恐怕也在这暗河中了?”
重妩摇摇头:“那倒未必。这地下河脉络错综,凡是河水贯通之处,皆有可能是那禁军尸体所葬之地。这大概是寻不得了。”
苏妙弋思忖片刻,欣喜道:“原来如此!小师妹,你可真是太聪明了!”她看重妩的眼神更多了几分怜爱,随即回头对芙媱温声道,“阿媱,你可看到了?小师妹这般聪慧,往后你可不许再说些嫌弃她的话了!”
芙媱抱着双臂冷哼一声,下巴朝不远处点了点:“既然这个解决了,不妨看看那蜃妖留下的是什么?”
蜃妖逃走时留下的卷轴仍静静躺在黄沙之上。殷穆走过去拾起画轴展开,惊疑不定地呼道:“咦——这是谁?”
众人围过去仔细端详。重妩乍见那画卷,登时满目惊艳,没忍住叹了句:“好美的人儿!”
她声音都放轻了些,唯恐高声语,惊醒画中人。绢布上美人手执一盏花灯而立,虽只是幅泛黄褪色的画像,画中人却嫣然含笑,容华若仙,端丽不可言。
苏妙弋轻声道:“这画中人美若天仙,画师的画工倒也妙极,寥寥几笔便能勾勒出一位绝代佳人的神韵风姿来,不知是哪位大家所作?”
殷穆指了指那画轴下方,题跋墨迹斑驳却依稀可辨:
“弘文二十八年,鹿台山澹墨居士为谢夫人作小像于枫丘。”
苏妙弋抚过题字轻声念出:“澹墨居士...谢夫人...可那蜃妖故意给我们留下这样一幅画是做什么?”
荆云涧淡声道:“那蜃妖拼了一死也要留下此物,想来这画卷便是查明枫丘城疫鬼真相的关键了,”他神色清寒,“如今之计...看来需先寻得这画中人或是画师,一问究竟。”
殷穆奇道:“可这画都是弘文二十八年...少说也是二十年前画的了,这画上人如今长不长这样都难说,我们上哪去寻她啊?”
“那便先从画师寻起,”荆云涧淡漠道,“鹿台山,不是很好寻么?”
“鹿台山...”重妩拧眉思索着,“这地名怎的如此熟悉......是了!”
她正色道:“这鹿台山位于人界皇城京郊,算是皇城周围少数清净之地,山上有座昙华寺,我们前去那里打听打听,或许能找到这位澹墨居士呢!”
苏妙弋闻言一怔,随即会意,微笑道:“此番若无小师妹相助,可真要一筹莫展了!咱们这便前去皇城京郊打探?”
殷穆率先应和:“好啊好啊!既是夜晚无人,直接用缩地之术吧!来,小师妹你拉紧大师兄的手,我一会甩出骰子就开阵,跟我一起在心中默念‘鹿台山’,一睁眼的功夫便到了!”
重妩将那画轴小心翼翼收起,袖中忽有一物猛地震颤。她转过身,趁周围人不备悄悄俯下身子,只听那镜中人声气急败坏道:“死丫头!方才替人挡妖毒差点暴露知不知道!你封印还要不要了!”
她悄悄吐了吐舌头,小声道:“人家毕竟救过我嘛,再说这不没暴露吗?”
那铜镜中人还欲再训斥她,重妩将镜子往袖中粗暴一塞,抬眼正撞上荆云涧“望”来的目光,连忙装作无事,浅浅笑道:“师兄。”
他向她走来。重妩心跳得厉害,将那铜镜又往里推了推,忽觉青年霜雪般的气息已萦绕在她面前。
他染血的指尖轻轻擦过她颊边沙粒,叹息般低语:“下次不可再贸然挡在我身前。”
“那怎么行?”她眨眨眼,嫣然一笑,“说好了要保护师兄的呀。”
夜风卷起沙砾掠过残破城池,蜃楼幻影在黎明前彻底消散。而东方既白的穹宇之下,一缕黑气正悄悄渗入地下暗河,朝着皇城方向疾驰而去。
10.画中天仙
鹿台山隐于皇城京郊,雾锁青峰,古刹钟声穿林而来。
五人踏着石阶拾级而上。重妩抱紧画轴跟在荆云涧身后,忽见他回身对正逗弄松鼠的殷穆道:“阿穆,将骰子拿出来。”
殷穆不明所以,但依言照做,从袖中摸出枚骰子:“师兄,怎么啦?”
荆云涧道:“清晨山林多雾,不便见路,你使一道驱云咒,将云雾驱散开来。”
殷穆满面疑惑,但仍是将那骰子一抛,喝道:“艮岳不移,巽风化力——驱!”
那骰子被他抛至空中,周身蓦然迸发出金光,可那金光只是闪现一瞬,腾空炸出个蔫头巴脑的火花,便立刻熄灭。
芙媱噗嗤笑出声:“师兄这烟花放得妙哇!”
殷穆瞪她一眼,大惊失色道:“怎么回事!莫非我的骰子被那蜃妖弄碎以后不灵了?可是...我明明用灵力修补好了啊?”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掌心中那枚骰子,素日含笑的眉眼耷拉下来,颤声道:“师姐,对不起……你送我的骰子坏了……”
殷穆难得露出这般伤心的神情,重妩有些惊诧望去,见苏妙弋走上前抚过他发顶,柔声安慰道:“没事的。阿穆若是喜欢,师姐改日再给你做一个。”
他神情恹恹,正欲开口说些什么,荆云涧淡声道:“别难过了,不是骰子的问题。你们难道没有发现自从到了京郊,法力都受到掣肘了么?”
除重妩以外的众人闻言,立刻凝神运转了一圈灵力,只听芙媱惊叫道:“果真如此!师兄,难道是遇上了什么妖魔作祟?何方妖孽有如此通天的本事?!”
荆云涧道:“并非妖孽作祟,而是离人界帝王所居之地愈近,法术便愈会被限制。”
芙媱皱眉道:“这是为何?”
“凡界中人,称其帝王为天子。天子受龙脉护佑,所居之地,不可用仙法。”
殷穆目瞪口呆:“这谁定的破规矩啊!”
“自然是上古几位巨神。凡人本较其余五界力量微弱,寿元又短,人界帝王身居高位,若无神力护佑,恐怕便会被些魑魅魍魉设法操控。”
殷穆紧紧闭上嘴。
荆云涧瞥他一眼:“莫要小看那皇城中的三十六天罡地煞法阵,那是当年神尊昊天以半生修为筑成,非同小可,纵是帝君亲临亦受桎梏。”
殷穆哀嚎一声:“唉,看来进了皇城之中,咱们便都和小师妹一样成凡人啦!”
重妩耸耸肩,不经意瞟了芙媱一眼,见她气得腮帮鼓鼓,立刻瞪了回来:“看什么看?你以为没了法力我们就和你一样了?”
她摇摇头,柔声道:“阿妩不敢。只是想提醒师姐,前面马上就到昙华寺了。”
众人遥遥望去,见不远处果真有座寺庙荫蔽于山林之中,青苔斑驳的匾额上隐隐可见“昙华寺”三字。苏妙弋拨开挡在额前的柳枝,眉眼含笑:“小师妹倒对皇城掌故熟得很,连鹿台山有昙华寺都知晓。”
重妩垂眸作羞涩状:“不过是曾与夫君一同来昙华寺敬香罢了。夫君生前爱读山川游记,说这昙华寺庇佑姻缘最是灵验......”
话音未落,后脖颈突然窜起凉意,仿佛背后射来道冷飕飕的目光。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前面传来芙媱的冷笑:“你那亡夫倒是个百事通,连犄角旮旯的野寺都门儿清。”
重妩撇了撇嘴,只听苏妙弋指着山道尽头轻呼:“那里有人!”
她定睛望去,见晨雾中走出一位灰袍老僧,枯瘦手指捻着串菩提珠,袈裟下摆沾满草屑,似是刚从菜畦归来。见众人驻足相望,合掌笑道:“贵客远临,老衲不胜欢喜。”
荆云涧微微欠身:“大师,我等是逍遥宗中人,今日前来,是要向贵寺打听一人。”
那老僧缓步走来,和蔼道:“诸位檀越远道而来,何不来敝寺小坐一晌?”
荆云涧颔首:“也好。”
众人随那老僧步入昙华寺。寺内古柏森森,香炉冷寂,那老僧引着众人穿过回廊,殷穆随手扯了片竹叶叼在齿间,被苏妙弋瞪了一眼,讪讪吐出,小声道:“师姐,这寺中的香火不可旺呐。”
他话音虽轻,仍被那老僧听到,回过头来笑道:“阿弥陀佛。敝寺位居深山,三年前又遭过一场走水,自那以后,寺中香客便稀少许多。”
这昙华寺中果真冷清,一路走来竟也只见得几个小沙弥垂首行礼,那老僧将他们带入一间禅房,蔼声道:“檀越请坐。”
他召来几个小沙弥,为众人备上茶水,这才端坐下来,微笑道:“不知诸位檀越此番前来,是为寻何人?”
苏妙弋温声道:“敢问大师,可曾认得一位号‘澹墨居士’的画师?”
那老僧执着茶盏的手指一顿,定定看她一眼,半晌才叹道:“澹墨居士从前名扬天下,老衲...自是识得的。”
芙媱急声问:“那他如今在何处?”
窗外古槐筛下细碎光影,那老僧沟壑纵横的脸上现出追忆之色:“澹墨居士当年在鹿台山结庐作画时,老衲还只是个洒扫小僮,”他摩挲着茶盏,浑浊眼底泛起涟漪,“只是澹墨居士...十五年前便已作古了。”
众人一惊,殷穆手中骰子“啪”地落地,惊愕道:“啊?死了?
苏妙弋低声斥道:“阿穆!不得无礼。”她想起什么,对那老僧道,“大师节哀,此事着实出于我等意料之外,那...请问澹墨居士可还有传人么?”
老僧微微阖目,语气平和道:“居士当年收过两位弟子。若老衲未记错了话,那大弟子陈砚秋,如今已身居御前画院掌事。”
重妩问道:“那小弟子呢?”
“小弟子么......”老僧垂眸合十,目露悲悯,“阿弥陀佛,亦早不在尘世了。”
重妩轻轻“啊”了一声:“节哀。”
“这么说来,我们要想寻这画中人,还只能去皇宫内找那位陈砚秋了?”芙媱将茶盏重重往桌上一放,冷声道,“可真是麻烦。咱们不是奉师尊之命来查枫丘疫鬼一事么?为何现在又非要追究一幅几十年前的画像?”
荆云涧淡声道:“枫丘疫鬼一事,恐怕并非我原先想得那般简单。此画既是那...特意留下,想必定然牵涉许多秘闻。”
那老僧闻言,忽得抬眸道:“檀越所说,是何画像?可否借老衲一观?”
荆云涧道:“自然。”
他颔首示意重妩展开画卷:“大师可识得此人?”
画中美人执灯浅笑,秋波流转,衣袂翩跹,似要从绢帛中呼之欲出一般。那老僧浑浊眼珠倏地瞪大,茶盏“当啷”翻倒,茶汤泼湿僧袍,他浑不在意地抹了把脸,目光落在展开的画轴上,颤声道:“这...这...”
重妩连忙问道:“大师,你认得这画中人么?”
那老僧满脸惊骇,枯槁手指悬在画中人眉眼上方颤抖,半晌哑声道:“这...这...老衲未曾见过......”
芙媱柳眉倒竖,喝道:“撒谎!你既然不认得她,手抖什么抖?”
苏妙弋不悦道:“阿媱,不得对大师无礼。”她转向老僧,指着画中题跋,温言道,“大师,这署名可是澹墨居士亲笔?您可知这位谢夫人究竟是何人?”
老僧脸色惨白,双眼瞪得溜圆:“老衲的确未曾见过这位夫人...”默了默,又道,“只是...约莫五年前,有位贵人来寺中祈福,容貌与这画中人倒有几分相似...”
芙媱唇角一弯:“看不出大师年岁虽高,记性倒是挺好啊?五年前来的香客都能记住模样?”
听闻这话,那老僧倒镇定了许多,道:“老衲此言虽颇有些无礼,但若在现世中见到如此姿容的贵客,想来确也令人难忘。”
殷穆追问道:“那您说的那人是谁?她嫁人了吗?嫁的人姓谢吗?她如今在哪...”
“阿弥陀佛。恕老衲不能告知檀越此事。但有一点,”老僧指尖抚过泛黄经卷,肃容道,“那位贵人绝非此画中人。这画上落款是弘文二十八年,那便是当朝天子登基五年前的事了,距今已有二十一年之久...而那位贵人来敝寺礼佛时尚未出阁,算来如今亦不过双十年华,又如何能是这画中人呢?”
重妩蹙眉道:“这么说来,大师所说的那位贵人与这画中谢夫人年岁相差甚远,想来是巧合了?”
那老僧闻言眼睫一颤,似是躲闪道:“或...或许罢。”
荆云涧闻言,思忖片刻又道:“那大师可知这皇城中有什么谢姓贵人?或许与枫丘城有些渊源的?”
那老僧身形一僵,似是有些惊疑不定,随即又平复下来,道:“原是如此。”
芙媱不耐烦地问:“什么如此?你还没回答我师兄问话呢!”
“谢姓贵人...”那老僧阖目,神情肃穆,“当今皇城中最大的贵人,不就姓谢么?”
“那皇帝姓谢?!”
老僧颔首道:“不错。当今国姓为谢,老衲本是讶异于檀越竟不知此事,又想起诸位乃是仙门中人,转念一想倒也寻常。”他眉宇紧蹙,“但...未曾听闻天子御临过枫丘城啊,况且诸位说的这枫丘城,不是十五年前就灭城了么?”
荆云涧道:“正是。我等便是为枫丘城一事而来,路途中有人以此画指引,想来查明枫丘城灭城真相,与寻到这画中人脱不了干系。”
老僧奇道:“咦?可那枫丘城不是因瘟疫而灭么?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荆云涧道:“或许。”
他拂袖起身,施了一礼,淡声道:“既然大师已将所知之事言无不尽,在下也不便叨扰了。此画事关重大,我等这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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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去皇宫寻那位澹墨居士之徒陈砚秋,不知能否得知其中讯息。”他一手牵起重妩,一手将殷穆扯了起来,礼貌道,“告辞。”
他牵住重妩的手,竟发觉她愣在座上不动,蹙眉道:“阿妩,怎么了?”
重妩一手支着下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老僧,浅浅一笑:“师兄莫急,阿妩有些话想问问大师。”
老僧慈和道:“檀越但说无妨。”
重妩笑道:“大师,请问这禅房可是大师一人居住?”
那老僧愣了愣,点头道:“正是。”
重妩又指了指那禅房一角的书案:“那这桌案自然也是大师一人所用了?”
那老僧又是一怔,似是有些不明白她想问什么,但仍是温声答道:“不错。”
重妩嫣然一笑,指着那案头砚台道:“大师这砚台积着不少陈年宿墨嘛。”
那老僧简直有些诧异道:“檀越究竟所问何事?”
重妩忽地站起身来,指了指墙上高悬的一幅观音像,笑吟吟道:“大师,这观音像惟妙惟肖,令人一见心诚,敢问可是大师亲笔所绘?”
那老僧下意识颔首道:“不错...”
他忽然顿住,额角渗出冷汗,连忙道:“老衲失言了。”
只见重妩轻轻抚着那张泛黄宣纸,状似无意道:“我家官人曾教过在下一些鉴画之术,大师这观音开脸的笔法...与那位谢夫人的画像如出一辙呀。”
她若有所思道:“倒像是澹墨居士亲传呢。”
禅房霎时死寂。那老僧连连摆手道:“不,不是!老衲未曾......”
重妩上前一步,一把拉过那老僧的手,老僧惊慌挣扎,却觉这看似纤弱的女子力道大的惊人,将他袖口翻上去后,温声道:“大师虎口处墨渍沁入肌理,乃是常年执笔之人才有的印记。这禅房中所挂之画虽与澹墨居士笔迹相像,却笔锋藏怯,墨色滞涩——想来是大师少时习作吧?”
她倏然用力,轻声道:“您莫不就是那个‘不在尘世’的小徒弟?”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那老僧手中佛珠啪地断裂,檀木珠子滚落满地。他闭目长叹一声,沉声道:“檀越好眼力。”
古刹钟声恰在此刻轰鸣。老僧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颓然道:“诸位既已看破,老衲便不再遮掩。老衲少时曾是澹墨居士关门弟子,当年亦曾奉师命入宫为皇室作画,只是后来......”他喉头哽咽,“师父身死,老衲于这世上再无牵挂之人,自此遁入空门。”
芙媱不耐打断:“陈年旧事没空听!你师父怎么死的?被仇家害了么?”
那老僧面上忽然露出一丝惊恐神情,似是回想起什么令人不寒而栗的往事,颤声道:“不!不!师父不过是年岁已高,这才驾鹤西去!没有,没有什么仇家!”
“有一事或许应当告知大师。大师方才说得不错,那枫丘城的确早已于十五年前灭城,”荆云涧漠然开口,“然而近日来,枫丘遗址诡事频发,帝王疑心是城中有妖邪作祟,请求逍遥宗彻查枫丘城疫鬼一事。”他转向那老僧,神情冷淡,“我等在那枫丘城中捉到一只作恶大妖,那大妖拼死也要让我们得到此画,此画正是你师父澹墨居士所作。而你的师父——恰恰也死于十五年前。”
“大师难道不觉得,有些太巧了么?”
晨光照进窗棂,那老僧面色颓萎,似是一瞬之间老了几十岁。
“你师父故去多年,你亦遁入空门许久,却依然收着当年做他徒弟时所作之画,”青年嗓音冷冽如玉,带着几分引诱之意,“想来也是师徒情深。大师便不想知道,你师父身死的真相是什么?”
老僧喉头滚动,似吞咽着什么苦涩之物,苦笑一声:“结局已定。真相,重要么?”
“自然重要!”
少女朗声开口,神色郑重道:“若枫丘城疫鬼一事另有隐情,城中数万条人命、你师父的性命,都不该就此沉寂于黄泉之下,再不能发声。”
荆云涧听闻重妩所言,唇角轻轻牵起。
那老僧闭上眼睛,神情痛苦,重妩见状,连忙柔声诱哄道:“大师,我等乃是仙门中人。若你师父当真蒙冤而死,无论如何我们都会还他一个清白。”
芙媱冷冷地翻了个白眼:“师妹啊,好大的口气。”
那老僧阖目许久,似是在脑海中挣扎斗争,终于下定决心,沉声道:“好!老衲便信檀越一次。”
重妩大喜,搀住那老僧胳臂,柔声道:“那么大师能否先告知我等,五年前来贵寺参拜的那位贵人,究竟是谁?”
山风穿堂而过,案上烛火明明暗暗,映得那老僧色若死灰。
“那位贵人...”他沉声开口,“...乃是镇国将军嫡女。”
“当朝贵妃,荀榕。”
11.贵女疑云
重妩目露疑惑:“那是谁?”
殷穆好奇道:“镇国将军这官名听着倒挺威风,很厉害么?”
老僧枯指摩挲着佛珠,神情凝重,道:“檀越可曾听过颍川荀氏之名?”
殷穆呆呆摇头:“不知道啊,那是啥?”
老僧长叹一声:“檀越有所不知,当今天下,除却真龙血脉,另有四大名门世族。”
“琅琊王氏以诗书传家,清河崔氏握江南盐铁,范阳卢氏掌天下漕运。”老僧袍袖拂过檀木案几,似划开王朝百年风云,“而这颍川荀氏,文能出三朝首辅,武可调八方兵符,是为四大世族之首。”
“昔年西戎十六部叩关,是荀家儿郎以五万英魂垒作京观;我朝高祖陷北境埋伏,是荀氏先祖率八百轻骑杀穿叛军重围。颍水畔至今立着饮马碑,碑上刻着七代镇国将军名讳。”
“而当今这位,正是贵妃生父。”
殷穆讶异地挑眉:“这么说来,这位贵妃算是出身不凡了?”
“岂止不凡?”老僧神情庄重,“这皇城中除却九五之尊,无论何人,见了荀氏车驾,皆是要避让三分的。”
苏妙弋蹙眉道:“那...这位荀贵妃呢?”
“颍川荀氏世代簪缨,贵妃荀榕更是将门嫡女,自幼以才貌冠绝京华,入宫后盛宠不衰。陛下为博她一笑,曾命人千里运荔枝,以寒玉冰符镇鲜。皇城传言,三日后的贵妃生辰宴上,陛下甚至要为她放万盏天灯祈福......奈何荣宠滔天又如何?”
那老僧幽幽叹道:“这位娘娘虽身居高位,可盛宠之下,却无子无女。陛下待贵妃如珠似宝,为慰她寂寞,竟将先皇后所出的太子交予她抚养。”
芙媱抱臂靠在禅房木柱上,冷哼一声:“所以呢?凡尘宫闱的腌臜事,与枫丘城的疫鬼有半文钱关系?老和尚你莫不是茶馆说书出身,净编些故事搪塞我们!”
殷穆笑嘻嘻道:“师妹此话差矣。你难道不知话本子里都说,没孩子的宫妃最容易黑化——说不定就是那贵妃心情不爽,为了泄愤找那蜃妖去枫丘城闹事呢?”
“阿穆,不得妄言。”苏妙弋轻斥一声,转向老僧时神色温和,“大师,您所说的这位荀贵妃当真与画中谢夫人毫无关联?即便容貌相似,也仅是巧合?”
老僧合掌垂眸,语气笃定:“贵妃娘娘入宫不过四年,年方二十。而这位画上的谢夫人若在世,早已年逾四十。世间容颜相似者甚多,老衲愿以毕生修行担保,二者绝无干系。”
“这可就奇了,”重妩歪着头,“既然大师与这位谢夫人素未谋面,又只与那位荀贵妃只有一面之缘,您方才见到谢夫人画像时,又为何露出那般惊恐神情?”
那老僧闻言,嘴唇微微颤抖,额头渗出细密冷汗,眼神四处游移,讷讷道:“老衲...老衲不过是被画中人气韵所慑,教老衲忆起初见贵妃那日的情景......”
香案前烛火摇曳,映在那老僧浑浊眼底竟泛起奇异光彩。他声音愈来愈低,直到变成近乎自言自语的呢喃,望着佛像出了神。
“那年雪压昙华寺,老衲扫阶时......”
佛像垂目微笑,金漆斑驳脱落大半,无悲无喜地望着眼前寥寥无几的残香,似乎早已看惯山寺枯荣。
谁能想到,这尊形貌落魄的佛像,原也是千两黄金熔铸的法相。
彼时昙华寺尚是皇城名刹,香火不绝,被京中贵眷亲手捧过莲花灯油,受过文武百官三跪九叩。而就在寺中香火最为鼎盛的一个冬天,佛堂中来了位珠围翠绕的贵人。
那人一袭火狐氅衣,映得满城梅色黯淡,跪在佛像前虔诚叩首:“...信女荀榕,诚叩神明,惟愿北疆战事早毕,父兄平安归来。待到河清海晏时,愿以百卷佛经超度亡魂,抚我兄长阵前杀孽...”
香烛渐微,老僧眼中的光亦慢慢黯淡,闭目合十道:“檀越,执念生妄。”
“天家凤仪,老衲不敢妄议。诸位仙长远道而来,老衲言尽于此,其余的,恐怕还需诸位自行探明了。”
苏妙弋起身施了一礼:“多谢大师告知此事。看来枫丘疫鬼一事牵扯甚多,我等或许还需去向那位天子寻些消息。”
老僧道:“阿弥陀佛。檀越可是要前去皇宫之中?”
荆云涧道:“不错。大师可还有旁事吩咐?”
那老僧沉吟片刻,道:“檀越来得巧,三日之后为庆贵妃芳诞,圣上将于宫中举行宫宴,若枫丘城一事是圣上亲派信使祈逍遥宗出山,诸位想要入宫觐见倒也不难。”
荆云涧起身施礼,淡声道:“多谢大师坦诚相告。我等便不叨扰了,告辞。”
“等等!”
荆云涧脚步一滞:“大师还有何吩咐?”
那老僧唇瓣颤抖着,枯枝般的手攥紧衣角,哑声道:“老衲、斗胆再劝檀越一句......”
“天潢贵胄,多有难言之隐。但百年荣光,岂容得蚍蜉撼树?”
青年回身,神色清寂,腰间玄玉剑柄在晨光下泛着冷意。
“百年荣光,未必无垢。树若腐朽,自当伐之。”
“逍遥宗行事,从来不问贵胄。”
众人拜别那老僧下山。苏妙弋蹙眉道:“师兄,咱们当真要去皇宫之中么?我倒觉得若说贵妃与画中人有何干系,实在有些牵强。”
荆云涧颔首道:“的确牵强。但此去皇宫,并非是为了这位贵妃。那人界帝王不惜耗费一枚问天令也要请我宗出山,更是许下人界至宝引灵珠作为报酬,依我看,这枫丘疫鬼之祸恐非天灾。”
殷穆跟在苏妙弋身后,啃着块刚从寺里顺出来的素饼,含含糊糊地插话:“要我说啊,管她贵妃还是皇后,咱们好不容易来一趟,混进宫宴吃顿御膳才是正事!师姐我和你说,听闻人界御厨会做一道叫‘仙鹤腾云’的名菜,是用豆腐雕出百鸟朝凤之......”话音未落,被苏妙弋一扇子敲在他后脑勺:“阿穆,你脑壳里除了吃还能不能装点正事?”
芙媱瞪他一眼:“吃吃吃,就知道吃!别忘了师尊交代的任务!”
殷穆哀嚎道:“到底我是你师兄还是你是我师兄啊!”
荆云涧沉吟片刻,道:“不过这三日后宫宴的确是个契机,若无他事,咱们今日便入宫罢。”他转向重妩,“阿妩觉得呢?”
重妩正盯着画轴出神,闻言抬头,笑得眉眼弯弯:“好呀好呀。不过...咱们要是进皇宫,穿成这样是不是不太妥当?”她拎起嵌着补丁的粗麻裙角晃了晃,绽出一个无害的笑容,“阿妩倒无所谓,就怕辱了宗门体面嘛。”
芙媱翻了个白眼:“小丫头又装什么柔弱,方才揭穿老和尚时不是挺威风么?”
苏妙弋温声道:“阿媱,别斗嘴了。小师妹所言有理,想来人界皇城中应当也甚是热闹,咱们干脆去皇城中置办身行头如何?”
荆云涧还未出声,便见殷穆兴奋大喊道:“好啊好啊!早就听闻人界衣物式样多,咱们这便去看看!”
殷穆是个自来熟,下了山便在路旁拦了辆赶往皇城的马车。一路行至皇城时已近正午,那车夫将马车停在了城中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上,介绍道:“客官,这便是咱们京城中最热闹的朱雀大街,不管您要买什么货,这儿可都齐全着呢!”
重妩跳下马车,见长街两侧商铺林立,行人摩肩接踵,真真如花花世界一般。她拎着裙摆东张西望,活像只刚下山的野狐狸。殷穆跟在她身后,咬着根糖葫芦调侃道:“小师妹这么兴奋啊,你夫君没带你来过皇城逛逛街?”
“呃...没来过,”重妩闻言一滞,迅速编了个借口,“夫君向来节俭,说逛街费钱。”
“……呵。”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她回眸,见荆云涧神色冷淡,唇角弯起一抹讥诮弧度,开口轻嘲:“看来师妹择夫婿的眼光不佳啊。”
重妩不解道:“师兄这是何意?”
他嘴角绷得紧紧,慢条斯理道:“为人夫君,竟连给自己妻子花钱都不肯,实在是吝啬得紧呐。”
重妩目光早已被街道旁一家卖女装的华丽商铺吸引,直勾勾地盯着那橱窗看,压根没注意荆云涧说了什么,只是随口敷衍应道:“啊,那又如何,夫君勤俭持家不也是为了我们这个小家嘛。走,师姐,咱们去看看那家铺子里的裙子!”
她高高兴兴地拉着苏妙弋跑了,唯留荆云涧一个人僵在原地,脸上如覆寒霜。殷穆见他神色微冷,连忙嬉皮笑脸地凑上前岔开话题:“师兄啊,我刚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
青年冰绡下的长睫微颤,目光若有若无掠过重妩雀跃的背影,几不可察地轻哼一声:“何事?”
殷穆急忙道:“咱们现在手头好像没钱啊!”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荆云涧神色,嘻嘻笑道,“师兄,要不咱们去打听打听这边有没有能换钱的地方?不然一会儿苏师姐她们买完东西没人结账就完蛋了!”
荆云涧弯了弯唇角,似是自嘲一笑:“是该打听打听。”
他语气平和,握着玄玉剑柄的手却忍不住用力几分:“省得某些人天天念着什么勤俭持家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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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嫁了人后连件像样衣裳都买不起。”
殷穆被呛得一愣,随即憋笑憋得肩膀直抖。苏妙弋远远听见这句,无奈摇头:“阿妩不过是随口一说,师兄何必句句往心里去。”
苏妙弋被重妩一路扯着奔向那间名叫云裳阁的铺子,见她兴高采烈地推开门,唤了句:“店家?店家?有人在吗?”
重妩心里高兴得要命。
天知道她为了维持楚楚可怜小寡妇的人设,这几日来一直穿着缟素麻衣,早就恨不得将这身破烂衣服脱下烧个干净,如今终于寻得良机,找到个能换新衣裳的借口。她拉着苏妙弋在铺子中转来转去,比划着各式各样的衣裙:“喏,师姐,我穿这件怎么样?会不会俗艳了些?这颜色我很喜欢,就是花纹有些老气...”
苏妙弋温柔注视着她,唇角噙着一丝笑意,温声道:“小师妹人生得美,自然穿什么都好看。”
重妩小嘴一扁:“师姐净会说好听话哄我。”
她最喜妃色,遂挑了件水红长裙,又在鬓边别了一支绛碧桃花簪,回过头来笑吟吟地问苏妙弋:“师姐,我这样好看吗?”
苏妙弋见她欢喜,也不由浅笑,无奈道:“好看,好看。”
重妩点点头:“那就这件罢。”她转身唤道:“店家?可有人在?”
云裳阁内熏香袅袅,重妩捧着那件水红襦裙等了半晌,却无人应答。她踮脚张望,忽听珠帘后传来一声娇滴滴的笑:“客官是要这件云锦缎子?”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珠帘被一只涂着丹蔻的手掀开,老板娘扭着腰肢从内室转出,丹凤眼斜斜一睨,见重妩一身粗麻素衣,发间连支银簪也无,登时拉下脸来,语气不善道:“这衣裳...恐怕不大适合客官,不如您去后间里挑几件?”
重妩疑惑道:“后间里的衣服是更漂亮么?”
那老板娘略不耐烦地一甩头,道:“漂亮不漂亮倒不一定,不过嘛...恐怕更符合客官的身份。”
她漫不经心地将重妩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目光在她裙角撂的一处补丁上格外停留了会儿,懒洋洋道:“客官可知咱们这云裳阁是京中上好的铺子,纵是那些达官贵人也常来光顾的,因此这价位么,比之寻常衣裳恐怕是要贵上些。您要是执意要买我云裳阁的东西,不如去后间挑挑?这前间的衣裳嘛...”
老板娘帕子一甩,脂粉香呛得人皱眉,嗤笑一声:“好是好,就怕客官拿不出银子来。”
苏妙弋闻言脸色骤冷,正要上前一步与那老板娘理论,店门忽被人“砰”地推开。
重妩回眸,见是七八个锦衣少年鱼贯而入。为首那人腰间悬着枚青铜令牌,衣袖领口皆绣着暗金云纹,通身气派贵不可言。他身后两名少女亦是绫罗遍身,发间珠翠熠熠生辉。其中一名少女笑道:“老板娘,把你们这儿最时兴的料子都拿出来!”
那老板娘原本懒洋洋倚着绣架,此刻却如见了金主的猫儿般蹿起来,满脸堆笑地迎上去:“哎哟哟!稀客稀客!这是国师府的贵人们大驾光临呐,快里边请!前日送来的鲛绡料子已经制好了,正要差人送到府上呢!”
为首那少年漫不经心“嗯”了一声,瞥了重妩一眼,目光忽然扫过她手中衣裙,挑眉道:“这料子倒不错,何时进的货?”
老板娘脸色一变,慌忙扯过重妩手中衣裳,讨好般献给那少年,陪笑道:“大人说笑了!这是前年的陈货,哪配入您的眼?”说着扭头白了重妩一眼,似笑非笑道,“这位娘子,咱们这儿最便宜的粗布裙在墙角木箱里,劳驾您挪挪地儿,别挡了贵人的道。”
重妩攥着裙角的手指微微发白,垂眸作委屈状:“可...这衣裳是我先看中的......”
“你看中的?”那人身侧的圆脸少女掩唇轻笑,斜睨着她,“你可知这云裳阁的绣娘都是宫里退下来的尚服局嬷嬷?这儿啊,最便宜的一件衣裳也抵得上农户三年收成。”她上下打量着重妩的粗麻素衣,冷笑一声,“有些东西,生来就不是给穷酸寡妇碰的。”
店内顿时响起一片讥笑。重妩咬着唇后退半步,见苏妙弋对那群少年怒目而视,便要开口叱喝,连忙扯住她佯装可怜道:“师姐,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
她忽觉袖中铜镜隐隐发烫,凝神倾听,只听那镜中人咬牙切齿地咆哮道:“...重妩!你装鹌鹑装够了没?你现在要么把这破店烧了,要么...本座来替你掏了他们天灵盖!”
重妩垂眸望去,在神识中轻轻一笑。
“不急。”她淡声道,“有人来了。”
12.千金一掷
门外珠帘摇晃,被金铃撞得叮当作响。
帘隙间探入一只缀满东珠的绣鞋。随后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袭流光溢彩的烟罗霓裳裙,裙摆曳过处满地生辉。再往上看,乌云鬓间一点华光灼目,九凤衔珠步摇垂落的明珠映着天光,随着来人步伐明明灭灭。
“谁说她买不起?”
方才讥讽重妩的那圆脸少女愕然瞪着来人,目光被那身绮丽万千的流光裙晃了神,半天才反应过来,喝道:“你谁啊?”
来人双眉一轩,冷冷道:“你也配问?”
那圆脸少女大怒,登时想要冲上前去动手,为首那少年赶忙伸手拦住她,小声道:“不可!”
他转过身来,笑眯眯地一拱手:“这位姑娘怕是误会了,我们......”
“误会?”
来人冷笑一声,蓦地扬手将一袋金锭砸在柜上,厉声喝道:“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我门中弟子也是你能辱的?”
那少年脸色骤变。重妩连忙小跑上前,扯了扯来人衣袖,怯生生道:“师姐莫要动怒,是阿妩不好……”
如此绚丽、如此夺目的出场,自然是逍遥宗第一富婆芙媱帝姬了。芙媱狠狠甩开她的手:“你给我闭嘴!我芙媱的师妹轮得到外人欺辱?”她居高临下地瞥了那目瞪口呆的老板娘一眼,“这铺子里所有衣裳,我师妹试过的全要了!”
重妩小声道:“师姐,太破费了......”
“破费?”芙媱神情轻蔑,从袖中抖出个锦囊往下一倒,霎时哗啦啦滚出数百颗南海明珠,每一颗都潋尽月华,灵光氤氲,珠身流转着仙泽瑞气,惊得那群少年低呼出声,“谅你们这些乡巴佬也不识货,这些够买你一百个云裳阁!现在,劳驾把方才那件‘陈货’包起来,”她忽得想起什么,俯身掐住那老板娘下巴,冷声道,“穷酸地方想来也没什么好东西,就用金丝檀木盒装起来吧,我师妹碰不得凡间朽木。”
重妩盯着那滚落在地上的明珠瞪大了眼睛——这手笔!这气势!
这就是六界第一仙二代的实力吗!
那老板娘哆嗦着捧起明珠,连忙对着重妩挤出一个谄媚到扭曲的笑:“娘子天生丽质,这浮光锦最衬您肤色,小的、小的这就给您包起来!”
她正欲转身离开,忽听冷冷一声唤:“慢着。”
方才那圆脸少女伸手拦住她,怒道:“我说要将这衣裳让给她了吗?”
芙媱冷笑:“哦,你待如何?”
“你!”圆脸少女气得双颊涨红,指着她厉声道,“不过有几个铜子儿罢了,威风什么!你可知我乃何人?”
芙媱讥笑:“没兴趣知道。”
那少女神情倨傲:“我乃大昭国师座下渡厄使!区区贱民,也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此言一出,满室寂然。老板娘手中衣裳“啪嗒”坠地,颤抖着后退。那少女见芙媱不答话,一把扯下身旁少年腰间悬着的青铜令牌,高举在她面前:“你可知这是何物?此乃国师麾下渡厄使专属令牌,专司镇压妖邪,皇城中人见此令牌如见圣旨!大胆刁民,还不跪下!”
芙媱却噗嗤笑出了声:“渡厄使?”她斜睨那怒气冲冲的少女一眼,满眼讥诮:“我当是什么大人物,原来是人界国师养的狗。怎么,你家主人今天没把你栓好,教你跑出来发疯了?”
那少女气得双眼赤红,怒喝道:“放肆!”
她似是怒极,从腰间“唰”地抽出条赤红骨鞭。一旁那少年赶忙拦她:“莫要多事了!”
可那少女早已失去理智,欺身上前,挥鞭直劈重妩面门。芙媱冷冷一笑,右手“啪”地打了个响指:“不知死活的东西!”
她扬手便下意识想将掌心灵力掷去——然而无事发生。
芙媱不可置信地瞪着掌心,指尖轻划,灵光如昙花一现般乍然迸溅又熄灭。她又惊又怒,回头对重妩道:“怎么回事!”
重妩一脸“不知此话当讲不当讲”的表情,嗫嚅道:“师姐,您是不是忘了...”
“皇城中,是不能用仙法的。”
芙媱闻言暴怒,低喝道:“你不早说!”
重妩小声嘀咕:“你刚也没问啊...”
然而此刻不容她二人拌嘴,那圆脸少女鞭影如风,招式凌厉,显然身手不凡。芙媱惊怒交加:“我...我是药修啊!我不会近身打架!怎么办!苏师姐呢?快来帮忙啊!”
她仿佛这才想起不远处的苏妙弋来。无奈那群少男少女将她隔在身后,苏妙弋又一向是个最温柔和善的性子,不忍贸然对凡人动手,见芙媱高呼求救,颇有些无奈地迈步上前。
眼见那长鞭便要劈下,重妩轻轻叹了口气,将芙媱推至身后:“师姐,我来吧。”
赤色鞭影裹挟劲风,那少女厉声喝道:“今日便教你知道渡厄使的厉害!”
长鞭破空,径直向二人袭来。然而鞭梢将落,却骤然凝在半空。
重妩两指夹住鞭尾,赤色骨鞭登时发出刺耳悲鸣,蛛网般的裂纹顺着鞭身急速蔓延,顷刻间化作齑粉簌簌而落。
“你!”那圆脸少女踉跄后退,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目眦欲裂,“我的赤影鞭!”
重妩怯生生缩回手,仿佛方才雷霆一击只是错觉:“对、对不住......”
“贱人!我杀了你!”少女嘶吼着向她扑来,高声喝道,“渡厄使何在!”
方才围在她身后的几名少男少女立时拔剑出鞘,剑指重妩,寒光森森。为首那少年急声道:“阿鸾快住手!国师说过不可多事......”
那少女恍若未闻,从身旁一人手中抢过把长刀,喝道:“杀了这妖女!”
那几名少男少女闻言向重妩逼近,刀锋直直冲她咽喉劈来。为首那少年无奈叹了口气,又气又急:“阿鸾,你真是胡闹!”
他话音未落,重妩已如穿花蝴蝶般游走于刀光剑影之间。她身形翩跹,足尖轻点青砖,一副软绵绵、颤悠悠的柔弱模样,身法却如追风逐电,出手奇快,旋身间素手轻拂过剑刃,还未等人看清,精钢所制刀剑便立刻如陶泥般弯折扭曲。不过刹那之间,众人手中刀剑已尽数折断。
重妩见那圆脸少女手握一把断刀,对自己怒目而视,忍不住轻笑出声。那少女见她打斗间还有心思嘲笑自己,更是怒极,心下一横,扬手将那断刀直直向重妩肩头掷来!
重妩正要信手将那断刀夺过,门外忽有一阵清风乍起,漫卷了冷冽松香扑面而来。
她心中一凛,余光瞥见不远处雪衣翻飞,当即软软跌坐在地,轻呼一声:“诸位大人饶命呐!”
“装模作样!”那少女更是怒不可遏,举起断刀狠狠劈下,“去——死——吧!”
锋刃临头,重妩一动不动。
“铮——”
剑鞘破空而来,将少女手中断刀死死钉入梁柱,尾稍犹在嗡嗡震颤。剑气激荡间,云裳阁外悬挂的珠帘如碎玉般倾泻而下,白衣胜雪的青年掠过满地狼藉,将重妩整个拢在身后。
他广袖轻拂,被钉住的断刀寸寸断裂。那唤作阿鸾的少女被剑气所震瘫坐在地,骇然抬头时,正对上青年冰绡下若隐若现的寒眸。
“哪来的瞎子多管闲......”阿鸾暴喝的咒骂声戛然而止。
玄玉剑轻轻点在她喉间,她无法自抑地微微颤抖着。
青年语气平和,却无端浸着森冷寒意:“阁下这般威风,不如与本君切磋一二?”
方才那为首少年见状,连忙道:“阁下!手下留情!实在抱歉,此番是阿鸾不懂事,我代她给诸位道个歉,还请阁下收手罢!”
荆云涧淡淡道:“此事岂是道歉二字便可了结。”
那少女被他剑尖指着,却仍克制不住怒骂道:“那你还要如何!我乃堂堂渡厄使,你若敢杀我,小心国师摘了你的脑袋!”
青年冷冷一笑,广袖一拂,手中已展开一卷明黄卷轴,鎏金手谕上“如朕亲临”四字令那少女脸色骤变,瞪圆了眼盯着绢帛上玉玺朱印,冷汗涔涔浸透后背。
“既是国师座下渡厄使,”他轻声道,“想必应当知道枫丘疫鬼一事。”
为首那少年见状,惊愕失色道:“诸位...是陛下请的仙使?”
无需荆云涧回答,他双眼直直盯着卷轴上明晃晃的御笔圣谕:
“朕闻枫丘故城,近日邪祟频生,鬼哭彻夜,商旅绝迹。此等妖异,非人力可镇。特请逍遥宗诸位仙师出山,荡涤秽氛,还我山河清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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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若得仙门垂怜,解此危厄,愿以人界至宝引灵珠为酬,彰天地正气,表朕诚心。
天启十六年秋 御笔亲书”
圣旨一出,方才还趾高气扬的少男少女们登时齐刷刷跪倒,为首少年额头重重磕在地上:“不知仙师驾临,多有得罪,在下万死!”
“万死倒不必。”青年淡声道,“只是皇城中道路繁复,劳烦诸位设法向宫中通报一声,就说逍遥宗中人已至,引我等入宫。”
“仙、仙人恕罪!”领头少年抖如筛糠,想起自己险些伤了陛下亲请的仙师,后怕不已,先前气焰早喂了狗,“小的这就带诸位入宫!”
荆云涧垂眸:“还有一事。”
少年颤声问:“仙师还有何吩咐?”
荆云涧剑尖轻挑,剑锋迫使那跪在地上的少女扬起头来。
“此女方才辱我师妹,本君见了,心中很是不快。”他语气温和得令人生出错觉,“使者若明事理,应当知道怎么做。”
少年闻言,登时面如土色。他猛地转身,拽住阿鸾头发往地上掼去:“还不请罪!”
阿鸾额头重重砸在青石砖上,霎时鲜血直流。那少年还不满意,五指如铁钩般掐住她后颈,又狠狠撞向地面:“快向仙师道歉!”转头又勉强挤出个谄笑,道,“仙师,此女心智愚蠢,方才得罪了仙子,是小人教导不力之过,您大人有大量,能否......”
他忐忑地望着青年,见他面容平静,温声道:“阿妩,你觉得呢?”
重妩冷不防被荆云涧提到名字:“啊?”
她望着那少女鲜血淋漓的前额,内心思绪翻涌。
虽然...真的很想一剑把这少女捅了,但是会不会有违她娇怯柔弱的人设啊?
她犹豫着开口:“呃...要不...算了?”
荆云涧点了点头,冲那少年道:“我师妹既已开口原谅,便留这女子一命。只是此女飞扬跋扈,性格暴虐,恐怕不宜留在国师府中。”
他说这话时的模样当真是温润如玉,却见阿鸾狠狠磕着头,凄厉叫道:“仙师恕罪,仙师恕罪!还请仙师莫要将我赶走,求仙师饶我一命!”
青年冷冷道:“不是已经饶过你一命了么?”
他不再看那少女,转身对那少年温和道:“有劳使者带路。”
少年神情惶恐,却也不敢再为那少女求情,只是作了一揖,颤声道:“还请诸位仙师稍等,小的这便去寻马车来,护送仙师入宫。”
待那少年领着众人离开,那少女仍跪在地上不起,一边磕头一边求饶。重妩见状正憋笑憋得辛苦,忽得被一只冰冷的手拎到身侧:“...唔?”
“城中人多,跟紧我。不要乱跑。”青年语气冷硬,掌心却将她手腕扣得紧紧,生怕她一不留神又偷偷溜走。
芙媱闻言翻了个惊天大白眼:“师兄啊,你是不知道她揍人的样子多生猛,也就你还把她当成什么都不会的小丫头看。”
荆云涧闻言唇角微弯,解下雪色外袍罩在少女肩头,为她紧了紧领子,淡声道:“我怎会不知?”
重妩回过神来,忽得转身对芙媱笑道:“对啦,多谢芙媱师姐为阿妩解围!师姐刚才扔金锭的样子实在太帅啦!”
芙媱见她眉开眼笑,冷哼道:“凡俗金银罢了,有什么稀奇?我宫中夜明珠都是拿来踢着玩的。”
重妩:“......”
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啊!
她正暗自感叹,忽觉掌心落下一物。垂眸望去,见是个织金锦囊。重妩拿起来打开,见里头满满当当装了一袋子金叶子,她被晃得两眼一花,无比艰难地勉强将目光从金子上移开,疑惑道:“师兄?”
荆云涧薄唇紧抿,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快的事,语气凉凉道:“给你的。”
他耳尖泛着可疑的薄红,快步向前走去,声音散在风里,“...买糖葫芦,或者衣裳。”
重妩捏着锦囊呆立在原地。
袖中铜镜忽得轻震,幽幽叹道:“...我怎么突然觉得,当小寡妇好像也不错?”
“闭嘴!”
她屈指弹了弹镜面,望着前方荆云涧挺拔如松的背影,唇角微翘,绽出一个明艳至极的笑容来。
13.梅园故影
重妩兀自微笑着,目光扫过殿内檀木屏风,见其上绘着一幅《群仙赴宴瑶池图》,画中白衣仙君衣带当风,霞姿月韵,倒是与某人有几分神似。只是那仙人眉目含笑,倒比总冷着脸的大师兄多了几分鲜活气息。
她正暗自比较,忽听一声惊雷在耳畔炸响:“岂有此理!”
她回过头,见芙媱“啪”地一拍桌子,指着面前少年怒喝道:“我们远道而来,你们那皇帝却如此拿腔拿调!真是好大的架子!”
那少年战战兢兢地垂着头,颤声道:“仙师恕罪,陛下近日为北疆战事彻夜难眠,实在抽不开身,但陛下绝无怠慢之意!”他急慌慌指了指四周鎏金殿中富丽堂皇的装潢,讨好道,“仙师请看!您瞧瞧这位置、这装潢!陛下亲自下令请仙师暂居昭华殿中,这是对仙师的看重呐!”
他小心翼翼地觑着芙媱脸色,道:“三日后宫中庆贵妃芳诞,陛下特命在下为诸位备下观礼席,届时定会亲自向诸位仙师致谢。”
芙媱冷哼一声:“嗬!请人降妖的是他,晾着不见的也是他!”
那少年脸色煞白,求助似的望向荆云涧。青年正倚在白玉栏边拭剑,闻言头也不抬:“芙媱。”
芙媱愤愤收声,却见自家师兄慢条斯理地将帕子叠好:“使者不必忧心,我等三日后自会赴宴。”
那少年如蒙大赦,连忙赔笑道:“多谢仙师!这几日便委屈诸位暂居此处,若有需要,随时可吩咐在下。”似是想起什么,又接了句,“在下国师座下渡厄使副统领,崔兆。”
这崔兆自是方才在云裳阁中为首的少年了。半个时辰前,他寻了马车来将众人接入皇宫,又引着他们穿过九曲回廊,来到一处峻宇彫墙的靡丽宫殿中。
重妩饶有兴趣地打量这少年。方才他在云裳阁中何等威风,此刻却低眉顺眼得像只被雨淋湿的鹌鹑。不过这崔兆年纪虽轻,安置众人诸事却办得井井有条,她忍不住赞了句:“崔统领年纪轻轻便已身居如此高位,当真是年少有为啊!”
崔兆有些赦然道:“仙子谬赞了。”
荆云涧淡淡瞥她一眼,道:“崔统领隶属国师座下?”
崔兆颔首:“说是隶属,实则不然,渡厄使一职虽名为官职,却更类似于国师府中弟子。”
荆云涧道:“崔统领所说国师,可是那位十五年前扬名天下的国师么?”
崔兆正色道:“正是。”
重妩忽得想起昙华寺中老僧所言,好奇道:“你姓崔?那你和清河崔氏有关系吗?”
崔兆俯身施了一礼:“家父乃是清河崔氏嫡系。”
殷穆方才正在一旁兴致勃勃绕着殿内仙鹤香炉打转,闻言抬头道:“哇,那小哥你也算世家子弟啊?怎么想起来到国师府当这个...这个什么渡厄使来了?”
崔兆恭敬道:“仙师说笑了。能拜于国师座下本是三生有幸,在下有此机缘已是难得至极。”
殷穆挑眉道:“哦?这位国师当真有这么大的魅力?那这渡厄使是干什么的啊?”
崔兆闻言眼神倏亮:“仙师可知十五年前人界大旱,饿殍千里,是国师大人出山开坛祈雨,以半身修为为祭,这才换得甘霖降世。”
“国师大人乃是一位不世出的奇人,当年以通天之术平四海灾祸,造福人间苍生。陛下特许国师开府建牙,自那时起,朝中世族便以送子弟入国师府为无上光荣。”
他眼中泛起狂热色彩,轻轻抚着腰间青铜令牌,目露骄傲之色:“渡厄使便是从京中贵胄世家中遴选命格至纯的子弟,入国师府修习仙法。在下十六岁那年,有幸得此殊荣,从此拜入国师座下。”
重妩抱膝坐在窗边锦榻上,打量着面前少年,状似天真地问道:“那...修成后真能飞升仙界?”
“自然。”崔兆眉眼间浮起憧憬,“只是...国师大人说红尘孽障最损道心,唯有斩断俗世牵绊,方能在诛邪时心无旁骛。”
苏妙弋目露不忍,柔声道:“斩断俗世牵绊...那是说连父母妻儿都不认了么?”
“一旦烙上渡厄印,前尘皆散。”崔兆目中燃着热忱炽色,“修行飞升需斩断尘缘,此生再不能与亲族相见。不过——”他话锋一转,微笑道,“凡渡厄使所属世家,皆得国师亲赐护宅法阵,妖邪不侵,福泽绵延。”
芙媱抱臂嗤笑一声:“原来如此。以子嗣换庇佑,倒是笔划算买卖。”
崔兆闻言,面上登时浮现出愠色,语气中也带了些许怒意:“仙师虽是陛下亲请,但在宫闱重地,亦需谨言慎行。国师大人德高望重,在下斗胆劝仙师一句,仙师如何污辱在下都无妨,但还请莫要对国师恶语相向!”
芙媱柳眉倒竖,正要开口呵斥,殿外忽有更鼓声传来。崔兆怒冲冲地一甩衣摆,倏地起身道:“今夜子时宫门落钥,诸位仙师早些歇息罢!”
崔兆负气离去后,殿内气氛微凝。苏妙弋叹了口气:“阿媱,你明知这孩子崇敬国师,又何必说这些泼冷水的话来。”
芙媱撇了撇嘴:“装神弄鬼。什么斩尘缘得飞升,听着倒像邪教!”
苏妙弋无奈道:“你啊......”
窗外暮色渐沉。昭华殿中熏香袅袅,芙媱仍在喋喋不休地向苏妙弋数落人间帝王架子大,殷穆则在一旁盘算着如何溜进御膳房不被守卫发现。重妩缩在角落的软榻上抱着引枕,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忽听袖中幽幽飘来一声:“重妩。”
她正困倦着,喃喃道:“何事?”
那铜镜中人默了默,小声道:“...这宫中,仿佛有神器的气息。”
重妩随口答道:“哦,所以呢……等等你刚说什么?”
她一下子来了精神:“神器?你是说上古战神留下来的那几件法宝?”她谨慎地张望一圈,见众人都在忙活自己的事,轻声道,“此话当真?莫非…当年战神身陨后,尚有神器留在人界?”
镜中人压低了声音:“...其实,自从你到了逍遥宗,这一路上我都能感知到神器气息。但想来逍遥宗也算仙门第一大宗,有几件神器倒也不足为奇。只是自打你们进了宫后,这殊异气息愈来愈浓厚,我怀疑在这深宫之中,亦有神器存在。”
重妩悄声道:“不如我们出去转转,看看那神器在哪里?万一碰巧遇到......”
她虽未多言,镜中人却已明白她所想,赞道:“此计可行。咱们先出去溜达一圈,若此番能寻得神器而归,也不枉你千辛万苦来逍遥宗拜师一趟。”
重妩了然,故作困倦地揉了揉眼,打了个哈欠。苏妙弋闻声立刻回头,关切道:“小师妹是困了吗?”
重妩软声道:“师姐,我有些头疼,想回房歇息了。”
苏妙弋忧心忡忡走过来,伸手探她额温:“可是方才在云裳阁受了惊?我送你回去。”
“不必不必!”重妩连连摆手,“我认得路,就不用劳烦师姐啦。”
她像只兔子般从榻上跳下来,向殿外走去。荆云涧目光微凝,抬步欲跟上,却被芙媱一把扯住袖角,气鼓鼓道:“...师兄!你且来评评理,那国师若真有如此神通,为何十五年来从未听过仙界有这号人物?定是欺世盗名之徒!”
荆云涧蹙眉拂开她的手:“芙媱,你无不无聊?”
他转身欲走,又见殷穆嬉皮笑脸地迎上来:“师兄,我方才已经想到了个绝妙的主意!你听我细细道来......”
一片喧闹中,重妩早已趁其不备溜出正殿。她甫一踏入回廊便挺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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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板,眼底睡意荡然无存。袖中铜镜嗡鸣着震颤,传出恨铁不成钢的骂声:“装病的本事倒是愈发长进了!”
重妩得意洋洋道:“无它,唯手熟尔。”
残月已攀上飞檐,重妩自信地寻了个方向走去。约莫过了半炷香工夫,镜中人怀疑道:“...你确定你认得路?”
重妩:“......”
这也不能怪她啊!皇宫中宫墙高垒,宫道蜿蜒如迷宫,她拎着裙摆穿梭于朱墙碧瓦之间,只觉每一处宫殿都巍峨耸立,雍容奢华——就是长得一模一样。
重妩悄声道:“你能不能循着那神器的气息帮我指个方向?”
镜中人冷冷道:“抱歉,我不是司南,我不会给人指方向。”
重妩一时无言,正犹疑着要往哪里走,忽得脑海中灵光一现,轻点足尖跃上檐角,满意地笑道:“这样如何?站在屋顶上就不怕迷路啦!”
夜风掀起她素白裙裾,如蝶影般掠过重重殿宇。重妩蜻蜓点水般跃过琉璃瓦,月华淌过脚下连绵宫阙,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瓷器碎裂声。
她循着喧闹声俯身窥去,见那声音是从前方梅林中传来。
重妩一向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当即将寻神器一事忘到了九霄云外,跃下屋檐屏息隐在梅树后,远远望见梅林中立着个华服女子,正扬手将茶盏砸在跪地的小宫女身上:“蠢货!”
她不禁咋舌:得,芙媱皇宫分媱。
“你在本宫身边当差,竟不知本宫要的是雪岭云芽?这沤烂的树叶子也敢端来!”
朱漆托盘“咣当”砸在青砖上,滚烫茶汤泼了小宫女满身。那华服美人云鬓微乱,点翠步摇映着怒容愈显凌厉:“呵,内务府如今是打量着哥哥戍边,觉得本宫好欺了?”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啊!”跪在地上的小宫女瑟瑟发抖,颤巍巍捧起碎瓷,“内务府的严公公说,如今北疆战事吃紧,雪岭云芽今年实在......”
“啪!”
鲜红指印烙在小宫女脸上。那华服女子染着丹蔻的手指抬起她下巴,冷冷道:“今日姑且饶了你。”
小宫女颤抖着垂着头,等待被发落。
“你就在此跪上一个时辰长长记性。若再有下次,就给本宫滚去辛者库刷一辈子恭桶吧!”
那女子狠狠一甩身上披的银狐氅衣,对四周宫人喝道:“走!”
月色如霜般漫过宫墙,映出那女子半张侧脸,重妩忽得眯起眼睛。
远山眉,秋水眸,容色浓艳如工笔描画,端的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儿。
美人她倒是见过许多。可眼前这女子格外特别。
因她那半张脸,竟与画像中的谢夫人生得宛然一致!
重妩呼吸骤滞,瞪大眼睛仔细端详那女子,几乎要脱口唤出“谢夫人”三字。
......不对。
不是谢夫人。
那女子生得柳眉杏目,与谢夫人确有七八分相似,唇角微抿时与画中人宛如并蒂双生。只是她眉宇间尽是跋扈戾气,生生折了那份出尘气韵。
重妩渐渐冷静下来,见那女子被众宫人侍卫簇拥着离去,难以置信地小声嘀咕道:“这位…莫非就是那老和尚说的荀贵妃?”
铜镜中人亦悄声回答她:“好歹那贵妃也算高门贵女,应该不会是这德行吧...”
重妩不可思议地道:“这人性子简直比芙媱还蛮横,那皇帝为什么还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啊?”
镜中人沉痛道:“或许,他就好这口呢?”
重妩只觉百思不得其解,正欲再与镜中人探讨一番皇帝的奇葩审美,忽听身后有细碎脚步声由远到近传来,一道清朗声音喝道:
“谁在那儿!”
14.太子殿下
“谁在那儿!”
一声清喝乍起,重妩慌乱中后背撞上梅枝,花瓣簌簌落满肩头。她转身欲逃,却见月洞门下转出个提着盏灯笼的少年,正皱着眉冷冷打量她。
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宝蓝色锦衣在月光下泛着华光,额上一顶金丝莲花冠束起长发,生得倒是俊俏不凡,就是皱眉打量人的表情刻薄了些。
重妩眼见逃不掉,干脆端起一副端庄有礼的架子,敛衽行礼:“见过公子。”
虽不知这少年身份,但想来大晚上的不睡觉敢在御花园里瞎溜达的必是什么王子皇孙,还是礼貌些为妙。
那少年扬着下巴,稚气未脱的面庞绷得冷厉:“你是谁?为何夜半三更在御花园中游荡?”
重妩信口胡诌:“奴婢是昭华殿新来的洒扫宫女,不慎迷了路......”
“胡说!”少年逼近一步,狐疑地打量她,“哪来的宫女穿成你这样?你当孤...当我是好骗的么!”
重妩一怔,低头看向身上孔雀绿襦裙——这可是芙媱怒砸千金买的云裳阁华服,在夜色中都闪烁着金钱的光芒,确实与宫女装束天差地别。
她眼波一转,索性仗着精湛的演技糊弄过关,摆出副委屈模样低声啜泣道:“公子明鉴!奴婢原是被贵妃娘娘赐给昭华殿的侍女,因白日里冲撞了贵人,被掌事姑姑罚去浣衣局做苦工,这才...这才慌不择路逃到此处。”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假意拭泪,袖口滑落间不经意露出一截白皙手腕,在月光下泛着玉色。
少年目光在她腕间一顿,忽地别开脸:“罢了,谅你也不敢欺瞒。”他语气软了三分,“母妃...贵妃娘娘向来宽厚,怎会因这种小事罚你?”
重妩险些笑出声。方才梅林里那跋扈女子若算“宽厚”,芙媱都能称得上慈眉善目了。
她状似无意般撩起衣袖,将方才翻墙时蹭的腕上红痕露给他看,见那少年蓦地蹙起眉,哀声道:“都怪奴婢笨手笨脚,打碎了娘娘最爱的青玉盏。”
少年盯着那道红痕,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忽道:“你起来吧。”
树影婆娑,月光将两人身影拉得细长。重妩这才看清那少年面容,只见他眉眼精致如画,却笼着层郁色,倒像只被金笼困住的雀儿。她想起方才贵妃厉声训斥宫人的模样,心下了然,故意试探道:“夜深露重,公子怎的独自在此?”
少年面色一僵,手中灯笼晃了晃,暖黄光晕映出他眼底一闪而逝的落寞:“与你何干?”
重妩倚着梅树浅浅一笑:“是了,奴婢多嘴。”
她随手折了枝红梅把玩,漫不经心道:“只是奴婢方才瞧见贵妃娘娘发了好大的脾气,还以为殿下是在躲着她呢。”
“你怎知我是——”少年脱口而出,又猛地抿住唇,警惕地退后半步。
“这金丝莲冠是东宫制式,公子虽未着蟒袍,但腰间蟠龙玉佩可不会骗人。”重妩指尖虚点他腰间,眼睛弯成了月牙,“太子殿下。”
其实她哪里是通过这种细节认出来的。
分明就是他自爆了啊!试问宫中能称贵妃娘娘为母妃的还!有!谁!
那少年——或者说太子眼底泛起一丝戒备,手指下意识按上佩剑,却在触及她含笑的目光时生生顿住。
月色溶溶,梅香沁骨,眼前女子分明是盈盈笑着的柔婉模样,却让他想起幼时在御花园荷塘边窥见的、那方映着月影的深潭。
危险,却莫名令人想要接近。
“......你究竟是谁?”他哑声问。
“奴婢方才说了呀。”重妩晃了晃梅枝,殷红花瓣擦过她唇畔,笑吟吟道,“奴婢是昭华殿的洒扫宫女。”
少年盯着她看了半晌,忽地泄了气般垂下头:“罢了,左右这宫里也没人敢害我。”他踢开脚边碎石,声音闷闷的,“你既撞破了孤的身份,便陪孤说会儿话。”
重妩从善如流地席地而坐,拍了拍身侧石阶:“殿下请。”
太子瞪大眼睛:“你让孤坐地上?”
“地上怎么了?”重妩眨眨眼,歪头笑道,“奴婢家乡有句老话,接地气的孩子长得壮实。殿下这般瘦弱,怕是贵妃娘娘平日拘得紧吧?”
太子脸色倏地苍白,攥着灯笼柄的指节发青:“别提她!”
重妩眸光微闪。方才那跋扈贵妃训斥宫女的场景历历在目,她忽得想起昙华寺中老和尚说的话:“陛下待贵妃如珠似宝,为慰她寂寞,竟将先皇后所出的太子交予她抚养……”
如今看来,面对这样一位骄纵专横的母妃,想来这位养子没少受磋磨。她放缓了语气:“殿下恕罪,是奴婢僭越了。”
一阵清风掠过,枝头梅花窣窣飘落。太子忽然挨着她坐下,绣金衣摆沾了尘土也不在意,淡声开口道:“……母妃生辰快到了。”
重妩捻着花瓣的手一顿。
“孤想送她件礼物。”少年盯着灯笼里跳动的烛火,“可她什么都有,南海明珠,西域香料,孤去年猎的白狐皮她瞧都不瞧......你说,女子究竟喜欢什么?”
重妩静静望着他紧绷的侧脸,恍惚间竟与记忆深处某个雪夜重叠。三百年前,也有人这般笨拙地问她:“阿妩,生辰想要什么?”
她闭了闭眼,将纷乱思绪压下,柔声道:“殿下可知贵妃娘娘最爱什么?”
太子沉默半晌,从怀中掏出一枚玉坠。重妩借着月光细看,见那玉坠雕成山茶花模样,只是边角歪斜,显然是初学者的手艺。少年神情黯然,闷声道:“上月我亲手刻的,母妃不要,扔给了宫人。她说,山茶花俗气,上不得台面。”
月光淌过他尚显青涩的面庞,重妩被他眉间浓重的郁色刺得心头微动。这般年纪的孩子,本该是撒娇耍赖的时候,这少年眼中却凝着化不开的霜。
她忽觉有些心酸,宽慰少年道:“或许贵妃娘娘只是不喜这山茶花的式样呢?不如...殿下换一种?”
太子神色恹恹,小声道:“换什么都没有用,”他抱着双膝,盯着那盏灯笼发呆,“母妃可能不是不喜欢山茶花,只是不喜欢我。”
重妩心底悄悄道:其实她不喜欢你也正常啊。
按那老僧所说,那位贵妃娘娘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昔年未出闺阁便名动京华,满城少年争掷琼花的天之骄女,一入宫来便被塞了一个大儿子——这谁高兴得起来啊!
她不懂人界帝王后宫的勾心斗角,只知晓面前这少年神情郁郁,虽贵为金枝玉叶,却像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不知怎的,她联想到自己,心中生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怜悯来。
她不想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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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落寞。
于是重妩想了想,问道:“殿下可知女人最喜欢什么?”
少年犹疑地打量她:“珠宝?华服?”
“都不是。”
重妩笑得眉眼弯弯:“是真心。”
清风挟着梅香袭来,她蓦然想起一事。
三百年前她带那人游历人界时,曾见满城百姓在忘川放千盏莲灯祈福。灯火映着流水迢迢,明光若星河倾落,彼时情景美不胜收。她恍了恍神,鬼使神差地道:“奴婢倒有个主意,不如…殿下亲手扎一盏莲花灯献给贵妃娘娘,如何?”
太子怔了怔:“莲花灯?”
“是啊。”重妩随手折了根梅枝,在地上勾画起来,“取竹篾为骨,糊上素绢,再描些吉祥纹样。若是殿下亲手所制,贵妃娘娘定会欢喜。”
少年盯着地上潦草的图样,眼底渐渐泛起光亮:“当真?”
“骗你作甚?”重妩支着下巴,“我...奴婢老家有个习俗,至亲之人若在生辰时奉上亲手所制的莲花灯,便能祈得三生圆满,长乐安康。”
她说到“至亲之人”时故意放柔了语调,果然见少年睫羽轻颤。
“殿下,”重妩温声道,“女子最珍重的,从来不是礼物贵贱,而是赠礼人的心意。”
她为使自己所言更加可信,随口扯了个谎:“譬如奴婢幼时家贫,买不起昂贵礼物,阿娘生辰那日,奴婢便用草茎编了只花环送给阿娘,她便感动极了,抱着我哭了半宿呢。”
太子抿了抿唇:“...孤从未见过母妃哭。”
重妩暗叹。那般跋扈之人,怕是连真心都难得一见。
夜风卷着落梅掠过石阶,太子忽然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重妩犹豫了下:“奴婢……阿妩。”
“…阿妩。”少年认真咀嚼着这两个字,从怀中掏出个锦囊抛给她,“赏你的。”
重妩掂了掂锦囊,随意一瞥,见那里头沉甸甸的全是金瓜子。
她语气登时又柔和了几分,假意推脱道:“殿下这又是何必......”
少年面露愠色:“说赏你的就是赏你的。孤是太子,自然一言九鼎。”
他似是下定决心,霍然起身:“你这主意甚好,孤笑纳了!这就去尚工局找匠人学!”
他转身跑开两步又忽得回头,耳尖泛上一抹极淡的粉色,别别扭扭地道:“对了,那...你明日还会来这里吗?”
重妩想了想,她明日大概的确是还要来搜寻神器气息的,于是点了点头:“自然。”
少年仿佛有些紧张,却极力摆起一副威严的样子来:“那说好了,你可不许骗人。”
“若敢骗孤......”他顿了顿,终究没说出后半句威胁,提着灯笼转身没入夜色。
重妩望着那道雀跃背影消失在梅林深处,摇头轻笑。到底是孩子,方才还端着储君架子,转眼便露了天真心性。
她掸去肩头落花,正要继续寻那神器波动,颈后忽地无端掠过一丝寒意。
夜阑无风,梅枝却轻轻晃动。
重妩缓缓回头,对上一双墨色眼瞳。
黑衣人无声无息立在飞檐之上,鬼面覆脸,手中弯刀泛着森冷月光。他歪头打量她,喉间发出沙哑笑声:“找到你了。”
15.黑衣蒙面
夜色如墨,宫灯在风中摇晃,将梅枝映成张牙舞爪的暗影。
重妩冷静地道:“阁下何人?”
那黑衣人纵身跃下飞檐,轻飘飘落在她十步之外,鬼面下只露出一截惨白下颌。而他身后,无声无息地立着十余名裹着斗篷的身影,兜帽下面孔隐在阴影中,死寂得令人心悸。
重妩不动声色地打量那黑衣人。这人穿着打扮显然不是宫中侍卫,甚至可能根本不是皇宫中人。于是她又问了一遍:“阁下夜闯禁宫,意欲何为?”
那黑衣人低低笑了一声,哑声道:“你是仙门中人?”
重妩泰然自若道:“正是。在下乃逍遥宗......”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已劈面而来!
重妩旋身后仰,刀锋擦着鼻尖掠过,掀起她耳畔一缕碎发。她足尖点地疾退数步,抬眼怒视那黑衣人:“我与阁下无冤无仇,阁下何苦一出手便要了人性命?”
那黑衣人语气平静道:“久闻逍遥宗乃仙门第一大宗。在下不才,想要领教逍遥宗弟子身手。”
重妩瞪大眼睛:“你是不是有毛病......”
又是话音未落,那黑衣人长刀再次朝她当头劈来。重妩大惊:“不是你......”
这下不容她再装作怯弱模样,那黑衣人刀光如匹练横卷,卷起满地落梅如血雨纷飞。重妩足尖猛蹬向后急退,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躲过他接连而至的刀锋。她好不容易喘了口气,怒极反笑:“阁下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对在下一个弱女子出手,未免太不讲道理!”
那黑衣人冷冷一笑:“能让谢锐费尽心思也要请来的仙门中人,我倒要看看你们有何本事。”
重妩一愣,正思忖他所说的谢锐是何人,忽见那黑影如鬼魅般欺来,寒刃直劈她咽喉。
她侧身堪堪避过,旋身折下一截梅枝,格开他劈山裂石般的一击。枯枝与刀刃相撞竟铮然作响,震得她虎口发麻。重妩暗骂晦气,愤愤道:“在下无意与阁下缠斗,还请阁下就此收手!”
黑衣人漠然道:“不行。”
他手中招式突变,方才刚猛无俦的刀法忽转轻灵,长刀化作游龙,在她身前穿梭回旋。那刀光看似绵密,实则暗含极厉害的的杀招,重妩此时毕竟身无法力,又是用的一具凡躯,打斗久了渐觉体力不支,额间冷汗涔涔。
刀光掠影间,她竟莫名觉得这身影有些熟悉。而过招久了,她亦能察觉出这黑衣人并未对她下狠手,似乎真的只是想试探她身法一般,于是笑道:“阁下若是要领教逍遥宗弟子身手,此番也领教过了,不如......”
“嗤”的一声,那弯刀已划破她右臂,鲜血喷涌而出,血珠四溅,在月下如凄艳红梅绽开。
“......啧。”
她笑意渐冷,指腹抹过伤口,声音中已浸了寒意:“阁下这般纠缠,当真是没完没了。”
那黑衣人置若罔闻,长刀一卷,向她胸口刺来,竟是要将她当场置于死地!
她来不及思索,左手已向那人肩头探去。只听“喀”的一声轻响,指尖已穿透那人左肩。虽是黑衣不显血色,但那硕大几个血洞汩汩往下淌着血,在如霜月光下尤为可怖骇人。
那蒙面人肩上三个血洞,显是受了重伤,鬼面下却传来一声闷笑:“呵......这才有点意思。”
重妩冷然抬眸,见那黑衣人轻轻一笑,手指摁上肩头伤口。她正想好心提醒他:“喂,你受了伤别动那......”,却见那人以指尖将鲜血抹在手中长刀上,那长刀竟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哭叫声,刀脊上霎时蠕现出一道血色咒文!
血珠溅落的刹那,黑衣人厉声喝道:“起!”
他身后原本死气沉沉的斗篷人倏地仰起头颅。
十数双空洞的眼眸在月色下泛着死灰,顷刻间便围拢在她周围,动作迅疾全然不似常人。
重妩冷眼打量着这帮“人”,见它们形貌与常人并无区别,只是眼瞳处凝着赤红血色,其中一“人”已扑了上来,指节扭曲着抓向她脖颈。
她站在原地不动,冷眼看着那“人”五指成钩向她抓来,猝然出手,“喀嚓”一声扭断了那“人”的脖子。
那“人”被她扭断了脖子,脑袋“啪”地一声歪到一边,蔫蔫地垂在肩头。其余几“人”见同伴被伤,勃然大怒,身子倏地暴长扑来。重妩闪身避开,伸手斜拍出一掌在离她最近那“人”胸口,那“人”被她击中,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低下头愣愣看着自己的胸口,却见胸口处忽得裂开数道细痕,顷刻便碎成了一地粉末。
须臾之间已有两个同伴被这女子所杀,余下的几“人”张着不能言语的口发出喝喝声响,状如厉鬼。外围几“人”踩着同伴肩头腾空扑下,持刀直直向重妩劈来。
她向后急退,十数道黑影如附骨之疽腾空追来,刀光织成密网向她逼近。为首那“人”挥刀斩落时,她旋身避过致命一击,手中梅枝轻扫,无意中挑飞了那人兜帽。
那人苍白的脸从兜帽中露出一角,一张熟悉的面容猝然撞入眼帘。重妩动作骤然凝滞。
“崔兆?!”
可此时的崔兆似人非人。那张白日里恭敬谦和的脸,此刻如提线傀儡般僵硬,血色的瞳孔混沌无光。
少年恍若未闻,长刀直直向她当胸刺来。其余斗篷人如潮水涌上,重妩旋身踢碎一人膝盖,反手掐住另一人脖颈,抢过他手中弯刀,便要向朝她扑面袭来的崔兆斩落!
然而寒光掠过崔兆咽喉的刹那,她忽地想起昭阳殿中少年惶恐赔笑的模样,刀锋在触及他脖颈时生生顿住。
这一瞬迟疑却教黑袍人逮住破绽,刀锋挟着阴风直取她后心。她踉跄躲过,却听那黑衣人发出桀桀怪笑:“哦?舍不得杀他?”
他袍袖扬起,放声大笑道:“哈哈哈......那便让他先杀你!”
黑衣人蓦地扬手,只见崔兆喉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刀招陡然狠辣。重妩旋身避开他一记掏心爪,弯刀挑飞两人兵刃,刀柄重重磕在崔兆腕骨!
“喀嚓!”
骨裂声清晰可闻,崔兆却恍若未觉,竟如不知痛楚一般,断腕仍死死攥住刀柄刺来!
重妩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本应断裂的那只手,只听袖中铜镜厉声尖啸道:“休要手下留情!他已经没有神智了,这些都是活尸!”
她咬紧牙关,避开那群蒙面人飞身上前,刀光如虹劈向黑衣人,却见那黑衣人冷笑一声,一个身影竟飞身挡在刀前!
“你!”
重妩惊愕地望着以身相挡的崔兆。少年胸膛绽开血花,面上却仍挂着无声的笑。她握刀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收势不及,竟被他手中刀锋划开血口。
麻痹感瞬间蔓延全身,她踉跄跪地,眼前黑影如蝠群扑来。
刺痛激得她妖丹震荡,她忍痛扬起头。
“为何......杀我......”
那黑衣人负手遥立,平静地望着她。
“杀你并非我本意,”他心平气和地道,“可你若不死,仙门与谢锐便无法势不两立。”
“谢锐......又是谁?”
“你问得太多了。”那黑衣人高举起手中弯刀,刀背在月光下泛着幽幽银光,“抱歉。”
刀光一闪,便要当头劈下!
重妩低低笑了声:“阁下滥杀无辜的理由还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那黑衣人听得她语气无恙,眼神一凛,却见她抬手摁在眉心封印处,额间赤色曼陀罗霎时浮现出灼灼红光!
重妩哈哈大笑:“可惜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那黑衣人陡然变色,转身欲逃,她指尖微凝,忽听一声龙吟般的剑鸣声破空而来!
“阿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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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玉剑光如雪崩倾泻,斗篷人被剑气掀翻在地。重妩跌入一个松雪气息萦绕的怀抱,见白衣青年踏月而来,玉冠歪斜,向来齐整的衣襟凌乱翻飞,咬牙切齿地在她耳畔道:“你真是......太不听话了。”
黑衣人见状急退,斗篷人立刻结成肉墙围攻上来。荆云涧一手揽住重妩,一手挥剑横扫,刹那间剑锋已将扑来的傀儡尽数斩断。他剑尖一转,玄玉剑将触到崔兆脖颈时,重妩下意识攥住他手腕:“别杀他!”
这一滞的功夫,黑衣人已乘机遁入夜色。荆云涧反手扣住她脉门,凝神缚住暴动的妖气,直到怀中人封印重新稳固,才哑声道:“为何?”
重妩迟疑道:“他......此时只是失了心智,毕竟是一条人命......”
话音未落,荆云涧点了点头,冷声道:“你倒是好心。”剑气却陡然转柔,剑柄重重敲在崔兆后颈。少年应声倒地,其余蒙面人竟亦如断线傀儡般委顿于地。
重妩强撑着起身:“追!他往那边......”
话音未落,忽然被一只手捂住嘴唇。青年淡然道:“噤声。”
他沉默着撕下衣摆替她草草包扎,系结时指尖擦过她腕间肌肤,呼吸乱了一瞬,迅速将伤口缠好,语气平静道:“你受了伤。”
重妩眨眨眼,见他语气虽和缓,脸色却冷得骇人,怯生生道:“师兄......怎么找来的?”
荆云涧淡声道:“你身上有我的追踪符。”见她不解地蹙起眉,似是怕她多想,又补充了句,“出宗门任务时,门中弟子身上都要戴的。”
重妩懵懵地点头:“哦。”
身上忽得一暖,原来是他抖开斗篷将她裹住,指尖拂过她发间落梅:“师妹病中畏寒,还穿得这么单薄,真不教人省心。”
重妩蓦地紧张起来,见荆云涧神色如常,手指为她系紧衣带,平和道:“不过,师妹能否解释一下,为何方才说头疼要歇息,却出现在此处?”
她心虚地移开目光,想了想,道:“其实,是因为月色甚好......阿妩想来御花园中赏梅......”
“御花园的梅,”荆云涧语气凉凉道,“比你的命还重要?”
一阵寒风吹来,重妩冷得打了个哆嗦,却见青年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指尖,掌心相贴处泛起暖意:“冷吗?”
她被他包裹着,指尖触到他掌心未愈的灼伤,那伤痕狰狞蜿蜒,正是当初为她挡下妖蛟毒血留下的印记。青年迅速蜷起手指,却仍被她瞥见袖口渗出的淡淡血痕。
重妩垂下头,声音闷在斗篷毛领里,小声道:“师兄......对不起。”
他脸色仍然微沉,语气却和缓了几分:“以后,不要再乱跑了。”状似无意地又道了句,“这宫中有不干净的东西,你如今未必对付得了。”
重妩重重点了点头,怯生生道:“阿妩方才只是迷路了,日后一定跟紧师兄,再也不分开。”
荆云涧闻言轻笑出声,揽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迷路能迷到此处,师妹果真好本事。”
月色将两人影子叠在一处,青年忽得淡然开口:“日后寻不到路了就站在原地,别让我......别让你师兄师姐担心。”
她含糊应道:“好。可是师兄,方才那蒙面人去哪里了?我们不追吗?”
“不必。”
重妩奇道:“为何?”
荆云涧默了默,从怀中取出一幅卷轴,在青石砖上缓缓铺开。
“进宫时,崔兆给了我一幅皇宫地图。”他指了指卷轴上的某处,平静道,“往这个方向逃的,唯有一处可去。”
重妩好奇地探头过去:“什么?”
展开的羊皮地图上,他指尖一顿,轻点某处朱笔勾勒的巍峨楼阁。
“皇家道观,亦称——国师府。”
16.将死之人
“国师府?!”
重妩震惊地盯着那张地图:“是那位传说中十五年前出山拯救人界苍生的国师?”
她不可置信地道:“不是一个人吧!”
只听荆云涧沉声道:“先不管这个。方才你与那群斗篷人交手,可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
她沉吟片刻,道:“虽为人形,但举止僵硬、了无心智,又听从那蒙面人号令——想来是活尸?”
荆云涧颔首:“也对,也不对。”
他抬手,将指尖悬在崔兆眉心处,探了良久,忽见一缕黑血从崔兆耳中缓缓渗出。
重妩紧张地盯着他:“师兄,这是什么?”
荆云涧转向她道:“师妹从前在人间,可曾见过傀儡戏?”
重妩下意识摇头:“不......”
话刚出口便察觉不对,连忙找补道:“不...不错!自然是见过的!我曾在上元灯节见过戏班子在街上演傀儡戏,可好玩儿啦!不过师兄,那和这些斗篷人有关系吗?”
荆云涧闻言不知想到了何事,面色陡然一沉,再开口时已是语气凉凉:“那么,眼下这群斗篷人的情状,便与那傀儡极为相似。”
重妩见荆云涧一副极不高兴的样子,心道这位爱闹脾气的大师兄又不知在别扭什么,讪讪道:“师兄,那崔兆可还救得回来?他白日里明明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成这番模样了?”
“救不回来了。”
重妩目露惊愕,怔怔地望着他。
“他已然被炼成了人傀。”
荆云涧神色冷峻,音色浸着霜意:“人傀,需以活人炼化,剜其心头血为祭,封其五感、断其魂魄,肉身与心智都将为人操控。一旦成儡,药石无医。”
重妩盯着烂泥般瘫软在地上的崔兆,他面色青白,两眼无神地兀自瞪圆。她沉默半晌,少年白日里捧着宫灯为她引路的模样恍在眼前,轻声道:“当真无法可解么?”
“抽丝剥茧易,重塑神魂难。”荆云涧淡声道,“你白日里见到的他,的确是具与常人无二的躯壳,那是因为背后施术之人尚未出手。而方才,”他点了点那少年眉心,“他身上的血感受到了召唤,自然便不再受他自己指使。操纵人傀者,通常被称作‘牵机人’。”
重妩蹙眉道:“所以,方才那蒙面人,便是操控这些人傀的牵机人了?”
“正是。”
重妩这下真的怒了:“想不到皇宫之中竟有如此阴毒邪术!师兄,不是说皇宫是人界圣地么?真龙天子所居之地,为何会有如此邪物?”
荆云涧淡声道:“我也不知。但此事事关重大,还需与阿穆他们一同从长计议。”
他极其自然地朝她伸手道:“过来。”
重妩茫然道:“啊?干嘛?”
他挑起一边眉,几乎是诧异地道:“你受伤了,难道要你自己走回去?上来。”
重妩迷茫地看了看自己右臂与手上的两处伤口——差不多比蹭破皮严重一点点。
他再晚包扎一会儿,恐怕就结痂了。
于是她连忙摆手道:“不用麻烦师兄啦,我自己可以......”
话音未落,一只手抄起她膝弯,另一只手搂住她的小腿,将她整个人腾空架起,然后落到了一个宽阔的后背上。
荆云涧很是轻松地将她背起,回头道了句:“抓紧了。”
重妩只觉眼前一花,四周景象疾速后退,她不得已趴在青年坚挺的背上,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颈,急声道:“师兄,师兄!我们就这么回去不管崔兆了吗?还有国师府!我们不用去追查吗!还有......”
“别动。”荆云涧嗓音微哑,“方才的伤口虽浅,但人傀的刀上淬了阴毒,你若再乱动,当心毒入心脉。”
重妩立刻僵住,却听青年低笑一声:“……骗你的。”
她气得捶他肩头,却被他反手扣住手腕:“听话。乖一点。”
夜风掠过宫墙,荆云涧背着重妩在飞檐间疾行。她伏在他肩头,能清晰听见他衣襟下心跳声,一下下沉稳有力,仿佛连她腕间伤口的刺痛都抚平几分。
“师兄,”她忽然开口,“你说那牵机人为何要杀我?”
荆云涧脚步微滞,声音浸着寒意:“方才那牵机人同你说了什么?”
重妩偏头想了想:“他说,杀我并非他本意,可我若不死,仙门与谢锐便无法势不两立。”她疑惑道,“师兄,谢锐又是谁?”
荆云涧思忖片刻,道:“既是姓谢,那人又是在皇宫之中公然行凶,恐怕那谢锐便是人界帝王名讳。他既说‘仙门与谢锐无法势不两立’,想来是要借你性命挑拨逍遥宗与人界皇权。”
重妩若有所思:“可我们才入宫半日,那人就贸然动手,未免太着急了吧?”
“正因如此才蹊跷。”荆云涧纵身跃下高墙,昭华殿中烨烨灯火已近在咫尺,“蜃妖、画中人、澹墨居士、人傀……这其中一直有一只手在推波助澜,而我如今竟也不知,那人究竟是怕我们查出枫丘城真相,还是想要我们查出真相。”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殷穆正蹲在廊下逗弄一只误入宫中的野猫,见荆云涧背着人进来,惊得手中肉干“啪嗒”落地:“哎呀!小师妹这是怎么了!”
“遇袭了。”荆云涧将重妩轻轻放在软榻上,转头对闻声赶来的苏妙弋道,“阿妩受了伤,劳烦师妹替她换下药。”
“呵。”
一声轻嗤响起,重妩回眸望去,见芙媱不知何时到来,正抱臂倚着门框冷笑道:“我倒真是好奇了,你今天又作了什么死?”
“阿媱!”苏妙弋蹙眉轻斥,取了药匣半跪在重妩身侧,却见芙媱大步走过来抓起重妩手腕,不耐烦道:“算了,我来吧,师姐你又不是药修。”
她蓦地撕开重妩腕间包扎的布条,脸色登时一黑:“......就这?”
重妩垂眸望去,见手臂上那道极淡的伤口已近愈合,有些尴尬地呵呵一笑。
芙媱满脸黑线,却仍是神色不快地从药囊中掏出条纱布替她包扎起来:“你这是怎么弄的?谁伤的你?”
殷穆三步做两步窜过来蹲在重妩身边,惊讶道:“师兄,你不行啊!连小师妹都护不住,还怎么......”
他没说完的话在瞥见荆云涧冰冷神色时戛然而止,立刻噤了声,老实蹲在一旁不动了。
苏妙弋坐在重妩身边,柔声道:“小师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重妩将今夜梅园遇袭之事细细道来,连同那太子殿下、那位跋扈贵妃、蒙面人以及他手下人傀一道说明,听得芙媱拍案而起:“人傀?!皇宫里竟有人敢用这种邪术!”
“邪术?”重妩茫然抬眸,“可是师姐,大师兄不是说皇城之内禁用法术么?为何还会有人傀出现?”
“那自然是因为,操纵人傀......并不需要法术啊。”
苏妙弋沉吟道:“我曾在古籍上看过,此术需活人生剜心脉,将人祭于鼎中日日放心头血,足足七日方成。但,我一直以为这只是种存在于传闻中的禁术,因它听起来只是理论可行,实际上却行不通。”
殷穆急声道:“师姐,那又是为何?”
“若想炼人傀,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苏妙弋肃容道,“最重要的是,被炼成人傀之人需得心甘情愿地听从操纵者,自发献出心头血,而不能是被人强迫,否则就算人傀炼成,也不会对牵机人言听计从。然而又有谁会愿意忍受如此剧痛,让人来剜自己的心头血?因此此术虽邪门至极,但很难行得通,所以还真未曾听说过有人成功过。”
“人傀之术阴毒无比,平日与活人无异,一旦被牵机人催动血咒,即刻化为杀戮傀儡。”
荆云涧冷声道:“况且崔兆白日还是常人,入夜便成人傀,可见操纵者能随时唤醒埋在他体内的血咒。这般手段绝非一日之功。”
殷穆难得敛了笑容,正色道:“能操控人傀者,必是精通禁术的邪修。可皇宫中有龙气护佑,寻常邪祟根本进不来啊?”他又问道,“师兄,那你们可知道那蒙面人往哪里逃去了?”
荆云涧沉默片刻,轻声开口:“国师府。”
殿内霎时一静。
殷穆收起嬉笑神色:“国师府?师兄,你是说那位救世济民的国师大人,竟在炼人傀?”
芙媱冷笑道:“有意思。白日里那崔兆还吹嘘国师如何神通广大,夜里他手下的人傀就来刺杀小寡妇。我倒想知道,这位国师大人,当真清白么?”
“我觉得,此事未必是那国师亲为,”苏妙弋拿着热水浸过的帕子替重妩擦脸,一边忧心忡忡道,“但能在皇宫之中豢养人傀而不被察觉,布此局者必定一来心计极深,二来......”
“必定权倾朝野。”荆云涧截过话头,“若非能于皇城中只手遮天之人,又怎能在皇帝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只是不知若这位幕后之人当真是那国师,他究竟图谋什么?”
“管他图谋什么?”芙媱不耐烦地霍然起身,“这种邪术现世,必得把那劳什子国师揪出来千刀万剐!走,咱们现在就去掀了那国师府!看他敢不敢一直呆在里面做缩头乌龟!”
“阿媱,稍安勿躁。”苏妙弋无奈伸手按住她肩头,“这国师深得帝心,无凭无据擅闯只会打草惊蛇。你想想,今夜若小师妹身死,逍遥宗必定要来向这人界帝王讨一个说法,费尽心思挑拨仙门与皇权对立,可见此人好毒的算计。”
重妩垂眸,蓦地想起崔兆瞪圆眼睛躺在地上时的情景,轻声道:“这些人傀,生前皆是无辜者。”
苏妙弋叹了口气:“的确无辜。只是不知那幕后之人又是如何骗得这些人心甘情愿地被他炼作人傀?”她抬眸望向荆云涧,“那师兄现下可有对策?”
荆云涧倚在窗边,神色冷淡,似在思忖什么。
“对策没有,赌局倒有一桩。”他淡声道,“好比猎人布陷阱,总要等猎物齐聚才收网。”
殷穆不解道:“师兄的意思是?”
“三日后贵妃生辰宴,帝王朝臣齐聚,幕后之人定会有所动作。”荆云涧道,“那人从枫丘城一路将我们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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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皇宫,必定是要择良机唱一场大戏。”
他轻笑一声:“的确下得一盘好棋......可惜,却不知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
日落西斜,月明星稀。
转眼已是三日后。
暮色刚染透云脚,皇宫中千盏明灯便次第绽放。金箔嵌就的琉璃瓦在灯火中泛起粼粼波光,仿佛整座宫阙都漂浮在金光灿烂的河流之上。
昭华殿中,重妩已然对镜打扮了两个时辰。
因是宫宴,她挑了又挑,最终还是穿上了那件芙媱给她买的绯红留仙裙,见镜中人面色略有些苍白,又精心点了一抹胭脂。待她妆点好自己盈盈走出阁时,天色早已昏黑。
众人在她阁外久候,芙媱早已忍无可忍,怒气冲冲地向里面喊道:“小寡妇!你还没完没了了?怎么还不出来......”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红衣女子翩然而来。她身上那件水红衫子原是有些俗艳的颜色,偏生被她穿出烟雨空濛的况味,鬓角斜簪着朵带露桃花,花瓣薄如蝉翼,却不及她腮边半分颜色。
来人步履蹁跹,广袖翻飞时隐约露出腕上玉镯,与鬓边桃花撞出融融春意。众人屏息远望,竟不知该看那支将开未开的桃花,还是看花下这张令百花失色的面容。
苏妙弋微笑赞道:“小师妹真好看。”
重妩抚着鬓边桃花,羞涩道:“真的么?这还是师姐挑的裙子呢,师姐的眼光就是好!”
“那你怎么不说还是我给你买的呢!”
芙媱冷冷地翻了个白眼。重妩见状赶忙又补了一句:“当然啦,也要感谢芙媱师姐送我这么漂亮的裙子!”
“装模作样!”芙媱冷声道,脸色却好看了些,“磨磨蹭蹭这么久,真不知有什么好打扮的!”
荆云涧叹道:“宫宴将至,咱们走罢。”他携过重妩的手,见殷穆在一旁一脸促狭地挑起眉,颇为不自然地补充了句,“阿妩......修为低,皇宫之中恐有意外,我牵着她也是为护她周全。”
殷穆道:“原来如此。可是师兄,皇宫之中又不能用法术,咱们和小师妹也没什么区别啊?”
他正说着,胳膊肘被人狠狠一撞,见苏妙弋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便乖乖闭上嘴,转头向苏妙弋笑道:“师姐,今日终于能吃到传说中的宫宴啦!早就听闻人界皇宫御厨手艺极佳,我今日便来品评一番!”
芙媱冷哼一声:“就知道吃!”
苏妙弋苦笑不已,一手扯过殷穆,一手揽过芙媱:“好了好了,别闹啦。咱们这便去瞧瞧那人间的宫宴!”
暮色初合,千盏琉璃宫灯将夜幕照得亮如白昼。殿内更是一派穷侈极欲,金桂缠茜纱,花蕊嵌贡珠,白玉砖上是尚宫局为庆贵妃芳诞用金粉绘出的千朵牡丹,端的是纷华至极、靡丽至极。
众人因是皇帝亲自请的仙师,虽无人认得,坐的位置倒是极好,离正中主位不过几丈距离。重妩一撩裙摆,在紫檀月牙案前坐下,见桌上已摆上了几碟小菜,其中一道糕点被捏作玉兔形状,兔子眼睛以两颗艳红的红豆点缀。她看得新奇,正欲拿一块放入口中,忽觉一旁的芙媱扯了扯她衣袖,小声道:“别吃了,看那边!”
重妩循声望去,见不远处环佩叮咚,一群宫人簇拥着华服女子迤逦而来。她所到之处,殿中内侍扑通跪地,齐声道:“参见娘娘。”
那女子侧过身来,姿容殊丽,绝异于众,正是那日在梅林中遇到的华服女子。
与那夜戾气横生的模样不同,今日她云鬓高绾,璎珞垂额,举手投足间倒是端出几分雍容气度,只是眉梢一抹骄狂仍旧挥之不去。
芙媱瞥她一眼:“这便是你在梅园遇到的人?她就是荀贵妃?”
重妩点点头:“是她没错。”
那旁殷穆也注意到了这人,急急忙忙地扯着苏妙弋让她看。苏妙弋展开手中画卷,盯着那女子瞧了瞧,又垂眸望了望画中人,低声叹道:“这位贵妃果真与画中谢夫人如镜中倒影,只是神韵天差地别。”
“这便是荀贵妃吗?”殷穆转着骨扇啧啧称奇,“美则美矣,怎么瞧着凶巴巴的?那皇帝喜欢这样的美人啊?”
重妩小声道:“其实,我也很好奇为什么......”
这厢尚在窃窃私语,殿外忽有一阵丝竹声奏响,满殿喧哗皆寂,宦官尖细的嗓音穿透大殿:“宣——陛下驾到——”
满殿朱紫公卿伏地跪拜,重妩随着众人起身垂首,目光却透过睫羽悄悄上瞥。只见一道明黄身影缓步踏入殿中,冠冕十二旒玉珠遮面,身量清癯如竹,行走之间甚为雍容威仪。那人在众人跪拜中行至主座,一扬龙袍端然座下,和声道:“诸卿平身。”
冕旒轻晃,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张能称得上英俊的脸,凤目微挑,鼻若悬胆,只是脸色白得有些发灰。
重妩紧紧盯着那人身影,袖中双手紧攥成拳。
饶是她仅对岐黄之术浅有涉及,却也能察觉得到——
腐气。
浓重的、属于将死之人的腐气,正从帝王周身弥漫开来。
17.九五之尊
金殿香暖,丝竹靡靡。
重妩垂首敛眸,余光却紧锁主位上那道明黄身影。她压低嗓音,指尖轻轻戳了戳荆云涧袖角:“师兄,我怎么感觉......这皇帝好像快死了。”
荆云涧垂眸剥着荔枝,指尖不经意沾上莹白汁水,他浑然不觉,将剥好的果肉放到重妩碟中,淡声道:“你的感觉没错。”
殷穆悄悄探过头来,小声补充了一句:“而且会死得很凄惨。”
芙媱冷笑道:“五脏溃败,神魂将散。这皇帝得罪谁了?给他选了个这么惨的死法。”
殷穆又道:“话说,不是说什么人界帝王有龙气护心脉吗?瞧他这样子,看起来这龙气可没什么用啊。”
重妩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位帝王。
他正侧头与身旁宦官低语,额上冕旒微晃,玉珠后的一张脸不可谓不英俊,只是面色泛着青灰,仿佛是用了厚厚铅粉敷出的满面红光。乍看上去倒的确似位精神矍铄的明君,然而凝神细探,便可察觉这具明黄龙袍下的身躯虽挺拔如松,却命不久矣,宛如一具被金玉包裹的腐木。
重妩忽得想起那蒙面人所说的话,转头问道:“师兄师姐,你们可知这位皇帝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政绩如何?有没有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殷穆摇头:“我不知道。小师妹你要给他算命吗?”
重妩撇撇嘴,却见殷穆身旁的苏妙弋低声开口:“我知道一些。”
她连忙追问:“师姐你快说来听听,这人莫不是个穷凶极恶的暴君?因为得罪了人才会被整成现在这副模样?”
苏妙弋摇头道:“实则不然。来时咱们在皇城也看到了,若当今天子真是位暴君,皇城中又如何会是这般国泰民安、繁华向荣之象?”她压低声音,“况且,在皇城中时,我想办法打听了些有关这位帝王的事迹。”
殷穆急声道:“师姐,都有什么?”
苏妙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册子:“都记在这上面了。”
她见殷穆、芙媱与重妩三人一脸惊愕地望着自己,疑惑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殷穆笑嘻嘻地接过册子,“只是想感叹一句,师姐,不愧是师姐。”
几人凑在一起低头看去,见那小册子上以娟秀小楷题满了字。
“上讳锐,先帝次子,母昭容赫连氏。”
重妩轻声道:“果真是他,那蒙面人所说的谢锐。”
再往下看:“诞于弘文十四年春,生有紫气绕梁之异。幼时颖悟绝伦,十四随军巡狩北疆,策马挽弓射白狼,三军皆惊为天人。”
芙媱点评道:“想不到这小白脸儿皇帝年轻时还挺威风。”
“弘文三十二年秋七月,太子暴薨。时北疆十六部联军叩关,上自请为监军,率三万玄甲军出雁门关。夜渡冰河,奇袭狼山,斩敌酋首悬于旌旗。”
重妩小声道:“太子暴薨?这么说,这位皇帝原先也不是太子咯?”
“次年冬,先帝崩于霜月,诸藩窥伺京畿。上时年十九,以玉玺镇东宫,夜出擒藩王于兰台,朱雀门血染丹墀。翌日登极,改元天启,践祚于太和殿。”
芙媱垂眸看了看册上文字,又抬眼望了望那位病恹恹的皇帝,狐疑道:“师姐,你确定这消息来源没问题?怎么看这写得也不像他啊?别是那皇帝找史官自吹自擂给自己添功绩的,那不全都是假话连篇吗?”
苏妙弋摇摇头:“放心,绝对准确。何况这位皇帝在民间的确声望极高,都说他是百年难遇的明君呢。”
她既这么说了,众人又知她一向可靠,便不再多言,继续往后翻着册子。后面便净是些夸赞那皇帝功绩的文字了,什么“开漕渠,定边陲,胡尘不犯,仓廪丰实,可称中兴”。殷穆看得不耐烦,哗哗往后翻页,嘟囔道:“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有什么好看的?让我看看有没有点儿有意思的......”
他忽得翻到某页,不动了。
重妩顺着他目光看去,见那小册子上写着一行秀逸的字:
“然中宫虚位久矣。天启二年,纳温氏女为后。后本浣纱女,性温良,尝亲织素锦三百匹赈济灾民。帝少时偶遇于江南,惊为洛神,大婚时以民女凤冠入太庙,开本朝先例。奈何红颜薄命,承恩一载即薨。帝恸甚,罢朝七日,亲题‘懿范长存’于梓宫。此后未央宫空悬十五载,虽六宫粉黛三千,终不复立后。”
重妩蹙眉:“温氏女?那这位温皇后便是他那位太子的生母了?”
苏妙弋颔首道:“不错。”
芙媱冷哼一声:“男人果真风流薄情。还惊为洛神呢!洛神刚死没几年他就找新欢啊?”
苏妙弋正想开口轻斥,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芙媱所言颇有道理,便又将话语咽了回去,低声道:“未央宫空悬十五载......十五年前,那正是枫丘城灭亡、澹墨居士身死的同一年啊!”
荆云涧久久不语,忽然开口道:“许是巧合。后面又说了什么?”
重妩低声读了出来:
“自温后薨,六宫渐盈。然上虽广纳嫔御,子嗣惟元后所出太子文焕。帝虽溺声色,于太子课业极严,亲教骑射于上林苑。”
她轻声念道:“太子......唔,应当便是我那日在梅林中遇到的孩子了。原来他母亲去得这样早,真是可怜。”
荆云涧淡淡瞥她一眼,又往她碟里夹了只翡翠虾饺,平和道:“别光看了,多吃些。”
重妩乖乖将那只虾饺吃了,一边吃一边回想着那日在梅林中遇到的少年,他谈起养母时落寞黯然的神色犹在眼前,不由地叹了口气。
正想着心事,忽听一声沉沉嗓音道:“仙师可算到了。”
她抬眸,见是那位高坐于龙椅上的皇帝正朝他们举杯示意,一张小白脸上盈满了热切笑意。他缓缓起身,被身侧宦官搀住,殷殷道:“诸位仙师为我大昭国事奔波劳苦,朕已命尚膳监备下珍馐,还望仙师好生享用。”
荆云涧淡然站起身来,亦举起酒盏道:“谢陛下款待。”
他们并非大昭国人,因而无需向那皇帝行大礼。那皇帝温和颔首:“仙师不必多礼,便将皇宫当自己家中即可。”他复又转向正端坐于重妩对面的那位华服女子,面露微笑:“云妃,贵妃抱恙,朕教你暂代协理六宫之权。怎地过了这么久,今日的主角还未到来?”
那华服女子立刻起身,娇声道:“陛下,臣妾早已命人去通知贵妃妹妹了,只是为何妹妹至今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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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臣妾便不得而知了。”
殷穆闻言张大了嘴巴,一只手指着那华服女子,被芙媱毫不客气地“啪”地一声打掉,颤声道:“她......她她她不是贵妃啊?”
重妩亦是目瞪口呆:“啊?”
她拿过苏妙弋手中画卷,看看那画中人,又看看这位“云妃”,错愕道:“不是贵妃,还能是谁啊?”
荆云涧望着那画卷,沉思不语。苏妙弋奇道:“难道这世上当真有这般多容貌相似之人?还刚巧都在皇宫之中?这位云妃......莫非也与那画中人有何干系?”
重妩一时觉得脑中有些乱。
虽说她也觉得那位身为将门虎女的荀贵妃不应该是这般飞扬跋扈......但这云妃又怎么能与画中人长得如此相像呢?
她愈想愈觉得头昏眼花,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缓了缓神。再睁眼时,只见自己面前的碟子里,饭菜已堆成了小山。
身旁的四个罪魁祸首浑然不知,兀自给她夹着菜:“来,小师妹,你肯定爱吃这个。”“多吃点。”“看什么看?我不想吃才施舍你的!”“这菜妙得很哇,来来来小师妹你尝尝,到了宫外可就没这样的极品啦!”
四双象牙箸来去如风,飞快地给她碗里添砖加瓦,直到她回过神来,连连摆手阻止道:“停停停!师兄师姐你们给我夹了这么多,我吃不完啦!”
芙媱瞪她一眼:“吃不完也得吃!省得出去说我们逍遥宗虐待你!”
重妩欲哭无泪,只得在众人的虎视眈眈之下埋头苦咽。好不容易将碟中饭菜吞了个干净,便见苏妙弋一脸慈爱地为她端来一盘新的、满满当当的佳肴:“小师妹吃得这般快,一定是方才饿坏了吧?来,歇会儿再吃。”
重妩干巴巴地一笑,脑海中疯狂思索着拒绝的理由,却见高台上那位万人瞩目的帝王站了起来。
他站得急,身旁宦官甚至还没来得及搀住他,只见他微微踉跄,那双萎靡不振的眼睛陡然放出异彩。
大殿之中一时无声,众人都停下手中筷箸,静悄悄地望着这位气度威严的帝王。
叮咚、叮咚。
银铃轻响。
殿门缓缓而开,八名雪肤花貌的少女手持宫灯,沿着汉白玉阶徐徐走来,身姿婀娜,莲步蹁跹,直教殿中众人看得呆了。
但所有绮丽都在殿外那道纤影出现的刹那黯然失色。
为首那名少女低低福了一礼:“启禀陛下,贵妃娘娘到,太子殿下到。”
皇帝苍白的脸上忽现一丝光彩,眉眼含笑,温声道:“还不快快请爱妃进来。”
那少女垂首应了声“是”,其余几人便向两旁移开,露出她们身后簇拥着的人。
“臣妾来迟了。”
嗓音泠泠如碎玉。重妩回首望去,见殿外月华如练,映着来人雪色裙裾逶迤若云。那女子未戴凤冠,乌发间只簪一枝素银步摇,行走间恍若姑射神人踏雪而来。
这位贵妃看起来比殿中那位华服丽妆的云妃还要小上几岁,却意外地与她生得并不十分相像,与那画像更是仅有五分形似。
可是,当她裙裾曳过玉砖,携了满身霜雪而来时。
重妩还是觉得,画中天仙活了。